========================== 《迎风咳血还能篡位成功吗》 作者:匹萨娘子 作品简评: 本文讲述了运筹帷幄心机病美人和惜字如金不服就干小狼狗如何达成二圣临朝结局的传奇故事。穿越又重生的长公主秦秾华在经历一世过劳死后,决心为迎风咳血的自己培养一个懂事皇弟做傀儡。养成路上两人患难与共,感情逐渐升温的同时,发现了狸猫换太子的身世真相。本文语言流畅,用冷静文风讲述温情故事。主角自强不息的同时不忘兼济天下,真正做到了平山海,济百姓,以女子之身旋乾转坤。 ========================== 第1章   除夕之夜,月坠星灭。   蠢蠢欲动的乌云后,万条电光蜿蜒而出,齐奔苍穹下巍峨宫殿。   “轰!”   虹映宫中亮如白昼,一枝血梅,开在仓惶跪拜的宫女衣袖,随着金丝帐上的垂珠悬玉,一同颤抖。   “如何?”太子问。   “长公主……长公主不肯更衣……”   宫女颤如抖筛。   太子挥退众人,踌躇半晌后,看向身旁的人:   “衮衣和冕还未销毁,不如……”   虹映宫中静默无声,风撞纱灯,疎影离离。   “……陆首辅?”   陆雍和刚从往日烟云回神,转眼又被灿灿金丝帐刺痛。   他低眉敛目,缓缓开口:   “衮冕乃帝王之服,长公主临朝称制已是前所未有,若以帝王之礼下葬,便要进宗庙,入史书,名留朔史本纪。殿下可曾想过,史书会如何书写?”   “阿姊虽离经叛道,然功劳甚多。功过相抵,想来史官亦不会过于苛刻……”   “岂止功过相抵?”陆雍和轻笑:“自天寿之变以来,玉京沦陷,国祚倾危,太子携群臣定都南京。长公主虽为女主,然机变如神,功盖四海。其心其性,其行其果,可比太&祖。”   “臣想问的,是丰功懿德的女帝若入史书,殿下作为继位之君,史书会如何着墨,着墨多少?”   窗外电光千里,窗内静若坟茔。   “长公主若以帝王之礼下葬,作为继位之君的殿下,按理,应守孝三年。臣孤陋寡闻,只听闻为父母守孝三年者,而未曾有过为姐妹者。更何况,长公主违背先帝遗愿,屡次三番推拒殿下的登基大典,以致大朔无君多年,世人多知摄政长公主,却不知监国太子。在臣看来,公主只有始终为公主,殿下才有拨乱反正的机会。”   “明日就是殿下的登基大典,殿下又何必为一时仁慈,冒天下之大不韪,乱男女之别呢?”   陆雍和最后一个字说完,太子的脸色已恢复如常。   “可她毕竟是本宫双生的阿姊,父皇在世时,爱她如珠如宝,本宫又怎么能让她薄衣下葬?”   “殿下重情重义,却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体,眼下登基大典是重中之重,殿下不妨先回去养精蓄锐,这里就交给微臣看顾。”   太子叹了口气,说:   “强敌环伺,阿姊又重病不起,本宫如何睡得安稳……”   “殿下如果是在为北边的大元忧心,微臣倒是有一计,可助殿下除去元王本人。”   “此话当真?快说来听听!”   “元王伏罗对长公主觑视已久,殿下登基以后,以秦晋之好请他入瓮,他必中计。只要除了伏罗,大元就是一盘散沙,殿下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拿下。”   “好!好!本宫立即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往大元!”   轰隆一声,瓢泼大雨终至,湮没太子轻快的脚步声。   冰冷刺骨的风雨从洞开的大门灌入,当朝首辅的大袖簌簌作响。   紫袍上一只白鹤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陆雍和屏退宫人,关闭大门,一步步走向寝殿中央的金丝帐。   灿灿金丝后隐隐绰绰的身影,让他恍若回到初见那天。   他于黑漆嵌螺的钿花蝶纹床前蹲下,小心捧起垂落在外的手。她虚弱的挣扎,被他轻易镇压。   这只苍白消瘦的手,曾于山河棋盘,破千军万马,如今却只能任他握在手心。   “你想替天行道,天却不容你,你想亲人平安,亲人却不容你,你想男女平等,男女都将你视为倒行逆施的异类……为这样的世间呕心沥血,你……可曾后悔?”   回答他的,是一抹凌厉刀光。   她和平生所见的女人都不一样,和芸芸众生都不一样。   什么虚弱挣扎,什么轻易镇压,都不过是麻痹他的诱饵。即使只剩一口气,她也要机关算计,用这一口气来反败为胜。   鲜血从掌心淅淅沥沥流下,他强压磅礴杀意,从她手中夺刀扔出。   冰冷的刀锋在地上旋转,甩出几条血线。   她重重倒回床上,金纱重新掩映住她纤弱的身影。强弩之末,一击已是极限。   “……你就这么恨我?”   帐后没有回答,可他知道答案。   哪怕疾不能言,哪怕病不能起,也要以身为饵,置他死地。   因为他是害她国破家亡之人。   ……   阳春三月,大元军帐中却是一片肃杀。   “拖下去。”   伏罗话音刚落,帐外就有两个小兵冲入,一左一右将男子拖走。   男子拼命挣扎,冲着王座上的男人声嘶力竭:   “王上!大朔长公主阴险狡诈、不折手段,此次借联姻之名,折损我大元三名虎将,二十六万狼兵,只有杀她祭天,才能慰藉我军亡——”   众人眼前一花,回过神时,男人已倒飞至大帐门口,胸口立着一把黑色长&枪。   血泊,渐渐洇开。   原本架着他的两人,一个两股战战,跌倒在地;一个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两手还保持拉扯的姿势。   伏罗缓缓走下台阶,所到之处,如秋风过境。   赐了座的十六个开国功臣,不约而同或垂目,或瑟缩,而他们身后的亲随,更是流着冷汗,默默祈祷地上的巍巍人影快些走过。   伏罗来到尸体跟前,一脚踩着他的胸口,一手握住黑亮的枪杆,轻轻一抽。   黑红的枪身重见天日,一串血珠从枪头甩出,溅上尸体怒瞪的双眼。   就在一炷香前,他还是十六个开国功臣之一,现在,他的座位坐着取走他性命的人。   伏罗斜靠着扶手,单手支头,半湿的墨发滑落宽肩,漆黑大袖中,露出一段修长手腕。长&枪静静靠着木几,枪头还沾着点点红白。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长缨泣血。帐外,忽然响起一声惊雷。   “谁还有话要说?”   帐内死寂无声,一颗圆滚滚的血珠缀在长缨上,将落不落。   “敢问王上……”一名坐着的瘦长男子问:“我们何时入城?”   伏罗沉默不语。   瘦长男子讨好道:“臣听说朔女皆是娇弱,长公主又是朔之明珠,恐怕更是如此。如今夜色已深,王上不若等到明日入城,也好让长公主好生歇息。”   伏罗的锐利目光扫过帐内众人。   “既如此,那便传令全军,明日入城后,烧杀掳掠者,偷鸡摸狗者,惊扰摄政长公主者——”   “杀无赦。”   ……   陆雍和捡起地上的九翚四凤冠,轻轻拭去金凤沾染的尘埃,一条浅粉色的伤疤在手心若隐若现。   “你唾弃这凤冠,就像你唾弃我一样,可是你再怎么唾弃,它还是戴在了你的头上。”   陆雍和动作轻柔地为她戴上凤冠。   朝凤云鬓,美人如霞,满室珠光宝色,不敌帐中华光。   他俯身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离去时,看到她带笑唇角。   陆雍和如遭雷击,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她对他笑,是在什么时候。   “你再等我几日,等此间事了,我就带你回大梁,为你遍寻天下神医……”   他情难自已,猛地抓住她的手。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到她都睡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带着满足的微笑,他正要把她的手放下,却在触及手腕内侧时,脸色大变。   天边一道闷雷压过,大地震颤。   狂风撞开殿门,殿内的烛火眨眼灭了一半。   陆雍和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他退啊退,直到撞上门槛,一下瘫倒在地。   天地间,静如初开。   风卷冰雨,书桌上镇纸的翡翠手链摔得粉碎,罗纹洒金纸漫天飞舞。   未画完的楼船图被翻腾的金丝帐卷入,黑漆蝴蝶翩飞于床畔,萦绕着沉睡之人。   一只纤长而消瘦的手静静垂在风中。   皑皑如新雪,纤尘亦不染。   ……   “不要白的,丧气重。”   伏罗说完,托着第三十二套衣装的侍女立即从他眼前走过,顶上来的,是托着第三十三套衣装的侍女。   侍立在旁的蓝衣青年是伏罗麾下唯一一个朔人谋士,此前他从未想过,平生最大难题,是为君主挑选一套合宜衣装。   “王上此去是为受降,以威严为宜,但又不可过于庄重,以臣愚见,玄衣即可。”   “杀气重。”   “那这件酱色暗花缎长袍如何?”   “老气重。”   “这件月白色的云龙纹长袍呢?”   “稚气重。”   眼见入宫受降的时辰将过,帐外三请四求,伏罗依然四平八稳,蓝衣青年胸中越来越沉。   是故意戏耍,还是卸磨杀驴的前兆?军中不乏出身名门的风流贵族,让他们出谋划策岂不更好?为何要让他一个朔人……朔人?   他茅塞顿开。   “朔国尚艳色,重奢华,臣有幸听闻,朔国长公主尤爱紫色,虹映宫聚天下异宝。这件玄色行服袍,以金线织绣云龙日月等七章纹样,缉绣工整,纹样生动。日光下,金线褶褶生辉,再配以大夏前些时日进贡的龙纹紫珠玉腰带,辉煌大气,高贵威严。”   “……王上以为如何?”   他鞠躬许久,帐内才响起虎狼之主不辨喜怒的声音。   “可。”   ……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   三千铁骑刚入正门,大朔新皇就率领稀稀落落的官员迎了上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恭迎元王”,为数不多的官员接二连三叩拜起来。   登基不过数月就成了亡国之君的朔皇,开始还硬着头皮站着,却在迎上伏罗的视线后,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马上的伏罗扫了战战兢兢的人群一眼,没有发现应有的人,原本已经离开马鞍的身体,又稳稳坐了下去。   “摄政长公主何在?”   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问题,竟让马下的朔人不约而同抖了起来。   朔皇看向身后:“人来了吗?”   伏罗下意识确认腰带上的紫珠还在不在。   还在,甚好。   他翻身下马,走出骏马投下的阴影,力求身上的每条金线都沐浴在阳光之下。   他做好万千准备,却没有料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大朔的前任首辅。   曾经的风流人物,此刻躺在一块破木板上,口鼻歪斜,舌蹇不语,晶亮的水渍从唇角一直蜿蜒至下颌。   “昨夜……阿姊薨矣……”   朔皇感受到骤降的温度,结巴数次,好不容易才接上前言:   “阿姊薨逝时,殿内只他一人——全因他只手遮天,赶走了殿中宫人!”朔皇语气加速,口齿焕然一新:“联姻之信也是如此!全是他这罪人擅作主张,亡我河山!阿姊骤然薨逝,定然和他脱不了关系!若非如此,我阿姊又怎会拼着最后一口气,毒他狗命!”   朔皇话已说完。   偌大的广场,只剩死寂。   不仅大朔之人胆战心惊,就连伏罗自己的人,同样不敢抬目,提议隔日入城的瘦长男子,更是已瘫软在地。   蓝衣青年闭上眼,不忍再看之后的画面。   许久,久到日头都开始倾斜,伏罗终于开口。   “把他带下去,打断四肢,挖眼、割耳鼻、制成人彘,好好照料。”   “皇室诸人,夷三族,鸡犬不留。”   ……   庆祝大元征战胜利的庆功宴开了整整一日。   曾经的大朔国都玉京,如今已是大元的国都。   无独有偶,让大元吃了不少亏的那位长公主,封号恰好也是玉京。   蓝衣青年借口不胜酒力,早早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大殿,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石桥。   伏罗坐在石桥扶手上,借着月光,痴痴望着手中一物。桥下的湖面,起起伏伏着无数酒壶。   蓝衣青年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只是静静站着,和伏罗一起看他手中的旧香囊。   “好看吗?”伏罗忽然开口。   他犹豫许久:“……有些别致。”   他以为伏罗会暴怒,没想到他却笑了。   投靠大元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暴戾恣睢的伏罗在杀人以外的时候笑。   和杀人时残酷嗜血的笑容不同,这一次,蓝衣青年竟在这个被称为“人屠”的暴君脸上,看到温柔。   “这是朕的毕生所求。”   他轻声说。   “朕贵为天子如何,富有四海又如何,辗转一生,终究求而不得……”   不待蓝衣青年开口,伏罗已翻身回到桥上。   他的背影和往常一样高大,只是在走下石阶时,踉跄了一下。   然后,隐入深深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哪个章节里如果有口口,麻烦评论里告诉匹萨~笔芯~ 第2章   烟笼青山,孤亭无声,冰凉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   “你输了。”   布衣老僧冷冷道。   “棋盘还未一色,输赢又从何谈起?”   雪堆的纤手从石瓮取出漆黑一子,轻轻放下。   “冥顽不灵。”老僧落下一枚白子,取走一串黑子。   寒山深处传来震震疏钟,回荡于青山万壑。   “公主能否解贫僧一惑?”   “请说。”   “……上好的雨前龙井,公主为什么要往里泡枸杞?”   “养身保健,延年益寿。”   “……如果贫僧记得没错,公主的及笄礼才刚过不久。如此年轻,就需要养身保健,延年益寿了吗?”   “养身越早,效果越好。”   “谁说的?”   “我说的。”   老僧片刻无言,嘴边扯出一抹嘲讽:   “公主如此乐天豁达,看来平日也不受世事困扰。”   秦秾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实不相瞒,我已被一个问题困扰多日。”   “哦?是什么问题让你也觉得棘手?”   “阁下既然心中无佛,又何苦用袈裟困住自己?”   老僧面色一沉,白子重重落下,撞动周身黑子。   “公主是在说笑吧!”   秦秾华不慌不忙,从乌黑石瓮中取出一枚黑子放入棋盘。   “我曾听闻一个故事。”她说:“一个富家女和穷书生。”   老僧冷笑:“太俗。这样的故事,天底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富家女及笄那年,于溪边踏春,对玉树临风的穷书生一见钟情。自此以后,两人在上天的安排下频频偶遇,直至两情相悦。”   “然后书生高中皇榜,衣锦还乡,用八抬大轿相迎?有情人终成眷属?天真!”   任他如何抬杠,清澈低柔的声音自缓缓淌过寒桌残棋,如春溪叮咚。   “富家女是家中嗣女,书生却向往庙堂之高。两年的锦书传情和月下对影,在春闱面前都注定成为过往烟云。”   “早晚如此!”   “富家女不愿束缚书生脚步,书生却不愿就此缘尽。富家女和赘婿成亲前夕,书生夜闯香闺,结下生死之约。”   “……”   老僧取子的右手僵在石瓮上方,干瘪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黑子静静落下。   “书生走了,富家女在家中痴痴等待。”   “……够了。”老僧死死攥着白子,长有黑斑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春闱结束了,书生没有回来,冬天了,书生没有回来,直到富家女难产而亡,一尸两命,书生仍未回来。”   “……”老僧闭上眼,浑身震颤,干瘪薄唇上血色尽失。   黑子不为悲欢所动,再次落下。   “徒留老父一人,散尽万贯家财,遁入空门,画地为牢。望山不是山,见佛不是佛。”   孤亭中半晌静默无声,老僧颤动的眼皮下隐有水光生辉。   “我赢了。”她说。   山穷水尽处,已变柳暗花明。   老僧睁开洇润的双眼,冷冷寒光刺向棋盘对面:   “玉京公主真是好兴致!湖广大旱,哀鸿遍野,你不呆在宫中享福,却跑到深山野林消遣小老儿来了!”   秦秾华笑道:“我是来祈雨的。”   “公主认为,一个不信神佛,不拜鬼神的人,也能祈来救命之雨?”   “不如我们打一个赌,酉时之前,雨来了,我就取走此处一物。”   “雨没来呢?”   “雨没来,我就皈依佛门。”   老僧拍腿冷笑:“好!我倒要看看,到时你会如何诡辩!”   “离酉时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再来两局?”   “来!”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低沉疏钟停了又响,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外传来一声孤鹤清鸣。   一颗雨滴砸进枯黄草丛,如蟋蟀叶间弹跃。   老僧握着白子的枯手悬停半空,怔怔望向亭外万壑空濛。   秋雨如注,从青檐绿瓦飞泻而下,砸入干燥土地。雨气扑鼻,带来幽幽草叶芳香。   天地,转瞬变了颜色。   “我又赢了。”   秦秾华放下一子,将棋盘上的白子又一次温柔绞杀。   老僧推开价值千金的天地棋盘,颓然道:“……你拿走吧。”   “我要的不是此物。”   秦秾华看着老僧的一双精明鹰眼,缓缓道:   “我要的,是从白丁之身起家,聚天下财富,数渡西洋,剿水寇平海波的海商郑松川。”   老僧沉默良久,说:   “小老儿人痛失爱女,寻仇多年却一无所获,如今早已心如死灰。一往无前的郑松川再也不会回来了……公主还是另寻他人吧。”   “心中有仇,却无人可报,所以心如死灰。如果我告诉你,当年的穷书生已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呢?”   棋盘突然翻转,黑白无数棋子飞弹,浸润在无边秋雨中。   “你知道他是谁?!”   秦秾华起身,拿起石桌旁竖立的长伞:   “想知道答案,就让名震四海的郑松川来玉京见我。”   老僧神思恍惚,直到一抹幽紫在眼前铺开,他才如梦初醒,急忙上前一步:   “殿下不如等雨停再走!”   秦秾华在檐下停了一停,望着茫茫雨幕,轻声说:   “不必了……我走过更大的雨。”   风雨飘摇,秦秾华刚迈出亭子,一只精瘦有力的大手就接过了手中纸伞,内侍醴泉恭敬地低着头,皮革眼罩覆着右边盲眼,沉默如山峦投影。   两人沿着小径走出竹林,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停在路边,探头探脑的宫女结绿一见二人就奔了过来,双手交叠在秦秾华耳上,为她挡去一边风雨。   她上了车,车内空间宽广,床桌俱全,湖绿色掐丝珐琅火盆烧得正旺,车内温暖如春。   冷暖交替,她忍不住咳了咳。   醴泉在外驾车,结绿为她换下沾了冷雨的衣裳鞋袜。她以手支头,闭眼侧躺在紫檀床上,任结绿为她梳理着一头青丝。   “东西都备好了吗?”她问。   “都备好啦。陛下的万寿无疆,舒太后的佛经,舒德妃的诗作,穆皇后的安眠香,还有周嫔的杏酪粥,也提前交代了,自会有人送进宫来……”   她睁开眼,朝结绿招了招手。结绿疑惑靠近,她抚上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喉咙。   “公主,你怎么啦……”结绿红了脸。   结绿长得高大,像个男儿,声音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儿家,娇俏甜腻,秦秾华刚穿来的时候,一点也不适应,谁说话都提心吊胆,偏偏,很爱听她说话。   直到一壶开水灌进她的喉咙,伤了她的脸,也毁了她黄莺般的喉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活久了,记忆就会模糊。   但再怎么模糊,她也不会忘记结绿皮开肉绽的脸庞,粗粝泣血的嗓子;不会忘记双眼被掏,暴尸荒野的醴泉;不会忘记天寿之变中,满城的飞散鲜血和凄厉哭喊,不会忘记悬梁上吊的母妃和以身殉国的父皇。   这些血与痛,她一点一滴都记着。   她收回手,忽然笑了。火光隐约的车内,灿若晚霞漫天。   “回宫吧。”   ……   天寿十八年,深秋,阴雨。   玉京,万人空巷。   嘈杂的人声在窗外忽高忽低,就是打坐的和尚也无法沉下心来,更别提备考的举人了。   这样的噪音,从三天前开始,在今日达到巅峰。   “别挤,别推——啊!谁摸了老子的屁股!”   陆雍和忍无可忍地放下书卷。   他走出驿馆,拦下一名布衣洗得发白的老人,拱手相问:“这位老伯,街上怎么如此热闹?”   老人上下看他一眼,语气笃定:“你是进京赶考的举人?”   “正是。小生上个月刚刚进京,在驿馆住了也有些时日了,还是第一次见天门街如此拥挤。”陆雍和拱手:“可是帝王即将出行?”   “不是帝王出行,是……”   老人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传出了阵阵惊呼。   只有天子祭天才会开启的毓光门,在绵绵细雨中发出震震轰鸣。   陆雍和回过头来,刚刚还在眼前的老人已经混入人群,成为无数努力向城门奔流的水滴之一。   他立于茫茫细雨,看着连绵数十米的朱红色巨门缓缓打开。   威风凛凛的黑甲卫卒从朱红中鱼贯而出,宛如泄洪的黑色奔流,顷刻之间就蓄满百米宽的天门街。   “是公主回来了!”   穿着布衣的男女老少在天门街道路两边欢天喜地,一边呼喊一边高举手中花束。   山茶点红阴云,腊梅染香冷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轻盈悦耳的风铃声飘散于风雨。秋风,冷雨,将空灵铃声送向上九天,送入天尽头的遥遥皇城。   道路两旁的酒馆茶坊,纷纷走出长袍的书生和短褐的武生临街观望。酒楼和客栈的二楼纷纷开窗,挤满粉团花红的纱衣和青蓝绿玄的箭袖。   毓光门下,黑色奔流不断向前,在万众期盼中,带出一辆精美绝伦的玉辂。   五彩华盖上,生满金枝玉叶,金丝银线下,风铃随风逐浪。   细雨中如云如雾,翻涌不断的白纱之后,倩影如梦似幻。   飘香的腊梅,娇艳的山茶,不谢的绢花,无数繁花在欢呼声中,从四面八方涌向玉辂。   陆雍和着魔一般,不知不觉跟着人流一起前进,目光寸步不离白浪后的窈窕倩影。   就像是上苍听见了他的心声,风起纱舞,风铃叮叮,一张让他心旌摇曳的面容出现在轻纱曼舞中,他全身血液涌向头顶,四肢僵直如遭雷击,只能一动不动立于原地,呆呆看着玉京公主的玉辂从眼前穿过。   追上去啊!追——   脑后忽然一痛,陆雍和刚刚迈出的左脚就这么软了下去。   人流追随玉辂而去,无人注意,一个长身玉立的书生悄悄消失于暗巷。 第3章   宫人在梧桐宫中来来往往,流光溢彩的赏赐,流水般涌进玉京公主的私库。   秦秾华身子骨弱,阖宫走动下来,累得腰酸腿软,一沾软榻就再不想动。   “公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这是湖广新贡的珠兰茶,拢共没有多少,陛下说湖广今年有茶都是公主的功劳,几乎都送梧桐宫了。”   结绿呈上一碗热茶,茶里飘着五六颗红红枸杞。   秦秾华喝了两口,问:“其他几宫的礼都送去了吗?”   “送去了。”   秦秾华蹙着眉头:“总觉得漏了谁……”   “难道是五皇子?公主往年出宫,都会给五皇子带些宫外的稀奇玩意。”   对了,她还有个弟弟。   虽然后来为了那把龙椅暗斗不止,但现在的他们,还是外人眼中亲密无间的双生子。   “今年就不必了,皇子不该玩物丧志,养身才是头等大事。”秦秾华说:“乌宝呢?”   “奴婢在。”   一个内侍一跛一跛地走进内室。   “用洗尿盆的水熬碗黄连汤,送去延瑞宫,看着五皇子喝下……就说是我从高僧处求来的黄金汤,可明目健体,有利于武学进益。”   “喏。”   这事简单,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乌宝就回来向她禀报:   “奴婢亲自看着五皇子喝完的,一滴不剩。”   “他怎么样?”秦秾华问。   “看着还好,就是口气不怎么好……”似乎那股气味近在鼻前,乌宝一张圆脸皱成了方脸:“奴婢觉着,五皇子今晚怕是吃不下饭了。”   “不愧是立竿见影的排毒神方。”秦秾华说:“为巩固疗效,明早再给五皇子呈去一碗。”   “喏。”   秦秾华懒在软榻上,结绿托着她的手,力度合宜地揉捏起来。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了什么?”   乌宝收起玩笑神情,言简意赅地向她汇报了宫中的近期事项。   “……大抵是选秀将近,后宫嫔妃都盯着外面的人,宫里倒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瑞曦宫如何?”她问。   “陛下近身伺候的宫人里,十之有七都是别家眼线,其中两个是怜贵妃的人,一个是沈贤妃的人,其他诸人,虽然暂时没找到证据,但他们宫外的家人,都或多或少和前廷重臣有着干系。”   “岂有此理,堂堂帝王,一举一动竟全在各方势力的监控之下。我是大朔的公主,食君之禄,岂可坐视不管?”   秦秾华十分痛心,说:   “我们也往瑞曦宫里加派人手,务必要使近身伺候的都是我们的人。”   “奴婢下去就办。”   “摘星宫的人手,安插好了吗?”秦秾华问。   乌宝面上一红:“没有……”   “怎么回事?”   秦秾华推开结绿,从软榻上坐起。乌宝一向得力,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那摘星宫颇为邪门,明明是跟冷宫差不了多少的地儿,偏偏防成了铜墙铁壁,里面的人不受收买,外面的人也没法进去。”乌宝一脸悔恨,跪倒在地:“乌宝办事不利,还请公主责罚!”   “无妨,你起来吧。”秦秾华说。   乌宝看她神色平静,遂从地上慢慢起了,他右腿不便,走路时一跛一跛的,下跪和起立时,更是吃力。   “公主为什么要查摘星宫?”结绿问。   为什么?   因为摘星宫的辉嫔会在这个冬天惨死,不光辉嫔,整个摘星宫的宫人都难逃一死。辉嫔原是乌孙国千娇万宠的公主,辉嫔之死,成了乌孙国日后倒戈相向的理由。   她要阻止摘星宫血案,就要先查明这究竟是辉嫔和乌孙联手的自导自演,还是辉嫔真的在朔明宫中遇到了凶残歹人。   “我自有用意。”她说。   一宫女趋步走进内室,低头禀报:“玉京公主,摘星宫派人送来了扁豆面旗子和葡萄蜜瓜。”   秦秾华问:“人呢?”   “东西送到,人就回去了。”   “知道了。”她说:“像往常一样,大家分食了吧。”   不多会,榻上的木几就多了碗扁豆面旗子和一盘琳琅满目的西域瓜果。   “没毒,公主放心吃吧。”结绿撤回银针。   “我吃不下了。”她摆摆头,说:“乌宝,把火盆挪近些。”   乌宝爽快答应一声,连忙挪动火盆,结绿瞪着眼睛盯着看。   “哎!你笨手笨脚的,推那么近,闷着公主怎么办?”结绿看不下去,推开乌宝,呼哧呼哧地把火盆挪了个地。   乌宝站直身体,看向软榻上白玉般的少女:   “这摘星宫真是执着,十年如一日的往梧桐宫里送吃食,公主不搭理也照送不误……”   秦秾华问:“我和辉嫔,以前当真亲近吗?”   “那当然啦!”结绿抢着回答:“公主小时候最喜欢往摘星宫跑,宫人们拦都拦不住,要不是公主后来落水失忆,想必现在还很亲近辉嫔呢。”   结绿说的“失忆”,是秦秾华十四岁的事,那时她刚从现代穿来,两眼一抹黑就被叫“公主”,只能装失忆来蒙混过关。   她战战兢兢模仿旁人眼中的玉京公主,后来才发现,是她多虑了。   就和大部分不考究的穿越一样,她的穿越也很不考究,梧桐宫里里外外,竟没有一人发觉这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乌宝问:“公主,奴婢还要接着往摘星宫安插人手吗?”   秦秾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扁豆面旗子好吃吗?”   乌宝摸摸后脑勺,憨厚朴实的圆脸上绽出两个酒窝:“如果摘星宫没换厨子,那么应是好吃的。”   “既然好吃,明日,我们便登门道谢。”   ……   摘星宫,是朔明宫中最豪奢的宫殿之一,仅次于天寿帝的瑞曦宫,穆皇后的益阳宫和怜贵妃的妧怜宫。   前朝狐胡灭亡不足百年,乌孙又曾是狐胡最忠心的附属国,大朔的皇帝迎乌孙公主,一是为安抚乌孙,二是为震慑残余的狐胡余孽。   既然是做给旁人看的,乌孙公主居住的摘星宫自然是金碧辉煌,耀目不可直视。除了大朔的绫罗字画,还有来自千里之外的多彩宝石和纯金器物,一同将摘星宫堆砌为地上天宫。   秦秾华的凤轿在摘星宫门前停下,受到预想之外的热情招待。   两个深眼高鼻的宫女说着蹩脚的大朔话,将她请到摘星宫前厅坐下,又是端奶茶又是送瓜果,还有一个鬈发的小内侍,一边往火盆里添着银炭,一边用孺慕的眼神偷偷瞅她。   除开外院里扫地浇花的几个朔人,几乎整个摘星宫的宫人都被惊动了。   秦秾华端着奶茶喝了一口,围观的宫人发出几声小小轻叹,她再用银签叉起一块蜜瓜,有人双手合十,眼见就要拍起巴掌。   她果断放下银叉,不顾人群中发出的遗憾叹息,问:   “辉嫔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曼妙的身影伴随叮叮当当的铃声,从通向二楼的黄花黎木梯走下。   辉嫔是个十足的美人,秦秾华在宫宴上看到穿朔人服装的她时,就这么想,如今再在摘星宫里看到穿胡服的她,更要在美人前面加上“极品”二字。   极品美人墨发如瀑,豪放不羁地散着,一袭绚丽锦衣,繁复裙摆在系着铃铛脚链的脚腕边如浪波动。不同于朔女的娇小,辉嫔腰细腿长,胸量也很是惊人,若说宫殿,摘星宫只能在朔明宫中排第四。   若评头论足,辉嫔毫无疑问冠绝群芳。   单凭外表,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   “朔人的发髻好难梳,宫人伺候半天也不见好,我又怕公主久等,只好就这么来了……公主不会见怪吧?”   秦秾华刚要起身行礼,辉嫔就捎着一阵香风,在她身旁坐下了。   不仅不给她行礼的机会,还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公主喝茶了吗?光有茶怎么行,快去叫厨房拿些瓜果点心……”   不一会,秦秾华面前就摆满了种类繁多的西域美食。   光是在瑞曦宫中以颗计算的大樱桃,辉嫔一出手就是一海碗,更别提其他有钱也买不到的各色瓜果。   一个字形容:壕。   秦秾华在辉嫔热切的注视下,吃吃喝喝,直到夕阳西下才扶墙走出摘星宫。   上轿没多久,轿外的乌宝忽然“咦”了一声:   “那不是乌孙王吗?”   秦秾华撩开窗帘,看见乌孙王一行步行而去,方向正是她刚离开的摘星宫。   “听说乌孙王这次不等除夕宫宴就要回去了……大概是去和辉嫔告别的吧。”结绿说。   乌孙王和辉嫔是同母所生,感情十分亲厚,若非当初大朔以势相压,乌孙也不会舍得送她联姻。   这也是大朔和乌孙联姻的第三个原因,迎的其实并非新娘,而是人质。   事实证明,这场联姻联的非常值,乌孙国不仅自此安安分分,就连每年朝贡,都由乌孙国王亲自带队,只为看上妹妹几眼,顺带捎带点吃的用的。   辉嫔宫里的西域宝贝,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秦秾华刚要放下窗帘,忽然又想起一事。   “辉嫔和乌孙王,一母所生,为何相貌天差地别?”   结绿疑惑地歪着头:“有吗?不是挺像吗?”   “五官是不像,肤色和轮廓还是像的。”乌宝说:“就算双生子也有不像的呢,更何况……”   乌宝话未说完,脸色已变。   秦秾华说:“别跪。”   乌宝弯了一半的双腿将将停住。   秦秾华说:“五皇子出生不久就过继给了舒德妃,我们长得不像,是好事。”   乌宝自知说错了话,讨好道:   “是,公主和陛下长得像就行了,和五皇子长得像有什么用啊?”   这话并不好笑,因为秦秾华很清楚,她和天寿帝也长得不像。   结绿走到窗边,问:“公主,你在摘星宫发现了什么吗?”   秦秾华摇了摇头。   辉嫔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缜密,一问一答皆有章程。   她越是天衣无缝,秦秾华就疑虑越深:   摘星宫为何铜墙铁壁?   一生顺遂,千娇万宠长大的乌孙公主,为何有如此城府?   “乌宝、结绿。”她说:“我有事要交代你们。” 第4章   十二月初,寒风裹着看不见的冰渣子,一个劲往衣襟里钻。   宽阔的宫道上,走着急匆匆两人。   上官景福埋头快步,却在步入梧桐宫大门后停了下来。   “结绿姑娘……”   结绿一回头,见他愣在原地,扬声道:“你快跟上呀!”   “结绿姑娘,我是受你所托,来给宫人看诊的,入后殿怕是不妥。是哪位宫人有疾,不如让他至偏殿来……”   “是我们公主有事问你,跟我来!”   结绿不由分说把他推进后殿。   上官景福听闻是公主召见,心里更是打起了响鼓:他只是太医院一个小小吏目,连升任御医都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玉京公主金枝玉叶,平日都是由太医院院使亲自问诊,有什么事需要召见一个吏目?   怀着忐忑的心情,上官景福迈进公主寝殿,他不敢抬头,朝着余光里瞥到的一卷书,一盏灯,一个绛紫身影叩首:   “太医院吏目上官景福,见过玉京公主。”   片刻后,悦耳的声音响起:“吏目请起。”   上官景福谨慎起身,垂眼看着小银累丝桌的桌角。   “吏目心里有疑惑?”   说疑惑,就是僭越,说不疑惑,就是堵了公主的来意。   上官景福把尾音拖得很长:“卑职……”   “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秾华放下手中书卷,唇角带笑。   “近日我有些乏力失眠,原本是不碍事的小毛病,可是若叫来院使,想必要吃上一个冬天的苦药。吏目能否为我看看,这乏力失眠究竟是何原因?”   “卑职自当竭尽全力。”上官景福行了一礼,在桌前坐下,从药箱中拿出白枕和绸布:“请。”   一只雪堆的手腕放了上去。   本是无暇的白枕,却在新落之雪的衬托下发黄发暗,上官吏目愣了一一瞬,赶紧将绸布搭上,开始细细号脉。   半晌后,他收回手,起身再次行了一礼。   “公主骨弱里虚,但脉象还算平和,想来是近期调养得当。卑职开一剂方子,公主命小厨房和酸枣同煮,每日暮食后服用即可,这样,应对公主的乏力失眠有所帮助。”   “苦吗?”   “不苦。”   上官景福下意识抬起头,一张灼灼脸庞映入眼帘,整个内室都为之一亮。   及笄之年的少女乌云为鬓,白雪为肤,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凤眼却已初现夺目惊心之姿。她唇角带笑,却并未看他。   玉京公主的确有倾国之色,然而更令他心惊的是她周身气质,几乎是本能使然,上官景福低下了头颅。   “听说上官吏目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吏目,少时更是游历云贵多地,想必识得许多疑难杂症。若我给你一张单子,你能倒推出此方主治何疾吗?”   “卑职惭愧,只敢说尽力一试。”   一张单子由结绿递到他眼前。上官景福接过一看,发现竟是一张御药局的取用记录。   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摘星宫在这一年来,陆续取用的药物。   寝殿内鸦雀无声,火盆里的炭在不远处烧着,上官景福的后背和手心都沁出一层细汗。   他把方子来回看了几遍,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开口道:   “回禀公主,单子上的大多是补气和血类的药材,在进补类方子里比较常见。”   “辉嫔请过御医吗?”   “……未曾听说。”   “那就再请吏目看第二张单子。”   结绿从柜中抽屉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残页,快步走回,递给上官景福。   上官景福扫了两眼,脸色已经大变。   “这是……”   “药食同源,这是摘星宫在司苑局的领用。若是把两单合在一起随意取用,除了补气和血,吏目还能开出什么方子?”   上官景福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说:“若两单合用,还可化腐生新、消毒逐脓。”   “上官吏目果然见多识广。”公主笑道:“这次的事,还请吏目不要对外多言。”   上官景福低头,恭敬道:“自然。卑职此次是受结绿姑娘所托,来为梧桐宫宫人看诊的。”   “劳烦上官吏目了,结绿,送送吏目。”   结绿揣着沉沉的赏银去送客了,门外侍立的乌宝看了眼上官吏目的背影,一跛一跛地走进殿来。   “公主,此人信得过吗?太医院院使一直为公主看诊,我们为何不拜托院使?”   “院使虽好,但始终不是自己人。”   “那也还有御医呢!”   “御医?”她勾起唇角:“太医院的御医,最年轻的也有不惑之年了,都是一群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条,医术没突出多少,胃口倒是膨胀得很大。”   秦秾华刚走向火盆,乌宝就一个趋步踏来,抢在她前面开了盖,取火箸轻刨。   火光舔舐银炭,乌宝的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寝殿里暖如四月。   她继续说:“上官景福背景简单,二十一岁就爬到吏目,说明这人聪明而有野心,可以培养看看。”   乌宝抬袖抹了额头热汗,问:“摘星宫在御药房和司苑局领用药材不止一年,可是上官吏目又说,辉嫔并未请过御医。公主,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啊……奇怪的地方多了去呢。”秦秾华走回软榻,抱着热乎乎的手炉坐下:“那日在摘星宫,你注意院中打扫的宫人了吗?”   “辉嫔只让乌孙带来的人近身,大朔的宫人不仅只能领些杂活,还会被宫里的乌孙人排挤。”   “不止如此。”秦秾华说:“他们面色苍白,身形极瘦。眼神空洞……不似常人。”   乌宝琢磨了一会,说:“确实如此……要不奴婢寻个由头,让慎刑司拿下一人,再行审问?”   “醴泉为我在宫外办事,宫中只你和结绿两人我信得过,若打草惊蛇,恐怕事态反而失去控制……此事,还是先按下吧。”   乌宝低头:“喏。”   ……   夜色深深,星月隐在墨兰苍穹后,广阔无垠的宫殿群中,清亮的打更声随风荡远。   宽阔的梧桐宫主寝里,一束黯淡月色透进窗纱。   小小尘埃,在折叠的夜色中尽情飞舞。   “她若不在,朕再有百世轮回,又有何用?”   秦秾华猛地坐起,耳畔都是自己战鼓般的心跳声。   夜还是夜,寝殿仍是自己的寝殿,并未有何人在她身边说话。   “轰!”   秦秾华心里一跳,下意识抓紧锦被,死死盯着木窗。   半晌后,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没有第二声响雷。   “结绿。”她开口,声音低哑。   外间守夜的结绿一个激灵滚出被子,迷迷糊糊间一路小跑进了内室:“公主,怎么了?”   “让乌宝去摘星宫远远看看……有没有事发生。”   结绿一愣,瞌睡醒了:“什么?”   片刻寂静,秦秾华望着锦被上的金鱼纹不发一语。   结绿变了神情,沉声说:“……公主放心,奴婢这就去。”   关门声响起后,结绿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秦秾华没了睡意,干脆下了床,自己到桌前倒了杯冷水。   上一世,摘星宫血变发生得毫无预兆,她只记得是在除夕前的一个雷雨夜,雷声掩盖了所有声响,等到第二天有人发现,摘星宫已成血海一片。   这一世的摘星宫呢?也会在雷雨夜发生血变吗?   一盏茶的时间后,乌宝来到内殿。   “回禀公主,奴婢在摘星宫外绕了两圈,找到一个墙缝,趴着看了几眼。守夜的乌孙宫人在廊屋下打瞌睡,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秦秾华放下一口未喝的茶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身子骤轻。她扫过乌宝肩上被雨淋湿的水光,轻声说:“乌宝,劳烦你跑这一趟了,去火盆边烤烤吧,小心着凉。”   “奴婢为公主办事,刀山火海都去得!不劳烦,不劳烦!”   秦秾华对他笑了笑,乌宝眼睛亮晶晶的,快活而心满意足地蹲去火盆边烤手了。   “乌宝。”她说。   “哎!”   “现在负责巡视禁宫的是哪路禁军?里面有用得上的人吗?”   “禀公主,从去年起,负责巡视禁宫的就是金吾卫了。奴婢和武将没什么来往,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奴婢这种阉人。”   一件外衣轻轻披在秦秾华身上。   结绿在她身后,插话道:“奴婢知道一个人,金吾卫听他的话,而他听公主的话!”   秦秾华讶异:“有这样的人?”   “公主的青梅竹马,九原郡王之子方正平呀!”结绿说:“他四年前进了金吾卫,如今已是金吾卫指挥佥事,公主要是有求于他,想必是有求必应!”   方正平……   秦秾华眼前浮现出前世方正平留给她的最后一面,无畏的将军身中数箭,头也不回地带领残兵冲向凶残梁军。   是他,给秦秾华争取了逃出朔明宫的宝贵时间。   乌宝问:“公主要见方佥事吗?”   “……明日再说吧。”   ……   秦秾华要办的事不一定要通过指挥佥事这个级别,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巧,第二天傍晚,她和数月未见的方正平在御花园不期而遇。   “那不是方佥事吗!”结绿连连拉扯她的袖子。   “早看见了。”秦秾华无奈道。   锦衣佩剑的少年远远就望见她了,秦秾华也一眼望着他,那袭鲜艳醒目的锦袍,让他像一片飘在萧瑟冬景中的红枫。   红枫被风儿裹挟,转眼就落到她面前。   方正平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行起大礼:   “玉京公主,卑职……”   秦秾华笑着扶起他:“这里没有旁人,你和我生分什么?”   方正平不敢看她,眼神垂着乱晃:“尊卑有别,卑职不敢僭越。”   “你来这里是……”   “陛下在御花园召我,大约是为了除夕宫宴的事。”方正平顿了顿:“公主呢?”   “我陪太后礼佛半日,现下出来随便走走,活动活动身体。”   方正平认真听着,神色紧张,仿佛生怕错过她一字一语。   他的羞赧,总算让秦秾华记忆里的寡言青年和眼前的木讷少年重合了。   严格来说,方正平并不是她的青梅竹马,她穿来的时候,他们早已过了两小无猜的年纪,她对方正平的了解,更多来自他人之口。   上一世,他是她名义上的青梅竹马,也是忠诚的太*子*党,他是她的政敌,也是最后以命相护的救命恩人。   方正平呆立着,面红耳赤地想要和她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她忍不住笑了:   “你忘了,陛下还在等你吗?”   方正平脸色更红:“没、没忘……我这就去。”   他行了一礼,毛毛躁躁地快步走了,秦秾华转身目送,恰好对上方正平的回头,他脚下一崴,险些平地绊到。   “瞧这呆头鹅!”结绿扑哧一声笑了,笑过,她又懊恼地合掌一拍:“对了!公主不是有事要用金吾卫吗?刚刚方佥事在这儿,我忘记提醒公主了。”   “不必了。”秦秾华看着方正平的身影完全消失于回廊后,脸上微笑敛去:“今日吩咐了他,明日五皇子就会知道我吩咐了什么。”   结绿愁眉苦脸道:“啊?那公主要怎么办?”   “这事不必用到他。”秦秾华说:“小厨房张姑姑的相好在金吾卫当差,你封个厚红包,让他巡查时多留意摘星宫的情况即可。”   “奴婢明白了!”   两人在这头慢慢走远,另一头,方正平还未走出幽静鹿径就看见了天寿帝的明黄仪仗。   方正平一个激灵,立即叩首:“微臣叩见陛下!”   天寿帝说:“起来吧。”   方正平不敢直视天颜,慢慢地起了,视线始终望着青石地面。   “朕看你刚刚和玉京公主在谈天,就没露面打扰。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呀?”   方正平心里一跳,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回答:   “只是几句寻常问候,公主记挂着陛下,提醒臣不可让陛下久等……臣不敢耽搁,就赶紧走了。”   “你觉得朕这次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方正平一愣,抬头看向天寿帝:“……臣以为,是除夕宫宴上的守备问题。”   “朕没记错的话,你明年就要加冠了吧?”天寿帝笑眯眯地说:“这加冠之后,就要成家。你父母可有中意的人家?”   这难道是……   方正平内心狂跳起来。   “回禀陛下,微臣父母并无决议。”   “那你呢?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臣……微臣……”   方正平涨红了脸,天寿帝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大笑起来。   “行了,朕不逗你了!你的心思朕都知道。只是这事事关重大,还要等朕问过你父亲的意思再说。”   方正平激动地又是一个叩首:   “多谢陛下!”   天寿帝把他扶起,笑道:   “朕对除夕宫宴的守备不感兴趣,你们金吾卫看着办即可。你既然来了,就陪朕走走吧。”   “臣遵命!” 第5章   岁末的最后一天,阖宫张灯结彩,铺设锦绣帷帐。   遥远的紫宸殿中,传来除夕宫宴的幽幽丝竹声,王公贵族的欢声笑语惊起亭下涟漪,几只鹅冠红锦鲤摆尾游走。   月色清清,石亭中却闪着火光。   “公主,茭白烤好了,快来吃点吧。”   结绿三催四请,倚在栏边的秦秾华才坐回石桌,炭火炉上烤着茭白,也烤着鲜切的牛羊肉,一把锋利的割肉刀放在烤网边,刀刃上染着血色。   红艳艳的肉片经络分明,结绿一把香料下去,凉亭里瞬间香气扑鼻。   秦秾华吃了一口,由衷称赞:“结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还是公主这‘烧烤’的法子好。”结绿一个劲往她碟中夹菜:“公主近来又清减了,要多吃肉补补。”   “公主——”乌宝从亭外小跑而来,“还好你早早走了,穆首辅果然在宫宴上向陛下提亲了!”   秦秾华不为所动,反倒是结绿反应剧烈:“啊?他为谁提的?”   “穆府长孙,穆阳逸!”   “我呸!”结绿大骂:“就那个十一岁钻了姨娘裙子的混账玩意儿?”   乌宝愁眉苦脸道:“我的姑奶奶,公主还在这儿呢,你说这些干什么呀?平白脏了公主耳朵……”   “我能不急吗?公主你说——公主,你怎么还吃得下去啊?”结绿一阵风似的,扑回秦秾华身边。   秦秾华言简意赅:“成不了。”   “穆首辅权倾朝野,怎么成不了?”结绿满脸疑惑。   秦秾华放下银箸,拿起巾子慢慢擦嘴。   “穆首辅向陛下提亲,但是舒阁老表示反对,是也不是?”   “是!是!”乌宝瞪大眼睛。   “恰好裴阁老此时也提出,想为族中子弟尚七公主,是也不是?”   “真神了!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朝廷上党争愈演愈烈,裴阁老不一定想求公主,但他一定不想让穆家求得公主。舒家是太后娘家,虽然陛下并非太后亲生,但舒阁老是帝党,他的女儿舒德妃又过继了我的弟弟,只要父皇表露出一丝不愿,于情于理,舒阁老都会照拂我几分。”   “这么说,公主就安全了?不必担心被许给不喜欢的人?”乌宝问。   秦秾华垂眼望着冒红光的炭火炉,笑了笑:“至少两年内不用担心。”   “那两年后怎么办啊?”乌宝一脸焦虑。   桌下烧的小锅开了多时,结绿盛了半碗燕窝枸杞汤回到秦秾华面前,不以为意地说:   “公主肯定有办法的,你愁有什么用啊?我们只要别给公主添麻烦,全听公主指挥就好了!”   “你说的也是。”乌宝赞同点头,紧皱的眉心渐渐散了。   秦秾华喝下半碗燕窝,取净水漱口后起身。   “公主要回宫了?”乌宝问。   “你把这里收好,先回宫去。结绿带上食盒,陪我再去一个地方。”   结绿好奇道:“我们去哪儿?”   秦秾华一笑:“辉嫔不是称病没来吗?我们就去摘星宫探病。”   ……   夜凉如洗,秦秾华和结绿二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宫道上,因为人都去了紫宸宫的缘故,红墙两边的宫殿都紧闭着大门,墙内鸦雀无声。   唯一墙内透着灯火的摘星宫,在寂静的宫殿群中醒目非常。   结绿提着食盒,上前扣响摘星宫的宫门。   “咚咚咚——”   万籁俱寂的夜幕下,三声扣门像是石沉大海,换回的是无穷寂静。   “摘星宫的人怎么回事……”结绿嘀咕着,更重地敲了几下。   门内依然没有回应。   空气沉闷,风好似静止了,一股让人不安的气味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   结绿随手在门上一推,鲜红的门扉竟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公主……”结绿吃惊道。   在不同寻常的寂静下,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无论是黑暗中的虫鸣,指缝里蹿过的冷风,还是空气里的异味。夜色中,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触动了秦秾华心中的警报线。   “公主?!”   她站到结绿身前,推开了门。   炽热的光瞬间扑到她的脸上,是热的,臭的,红艳艳的。   火光将整个摘星宫照得亮如白昼。   结绿手中的食盒落到地上,冒着热气的燕窝洒了一地。   “咻——”   无数欢呼从遥远的宫殿群尽头传来,接二连三的烟火蹿上天际,大朵绽放。   一声接一声的轰鸣掩盖了其他声响。   摘星宫在秦秾华面前无声地燃烧着,炙热的风反而带走了她浑身的温度。   她终于辨认出空气里那股不安的气味是什么。是油脂滴落火中,是肉在火中碳化,是她前不久才在炭火炉上闻过的味道。秦秾华咬紧牙关,用理智生生逼退几欲作呕的生理反应。   “公……公主……”结绿结结巴巴道。   “……结绿,你拿上我的令牌,去找巡夜的金吾卫,命他们立即封锁摘星宫,救人救火。再通知太医院值班的御医,立即进宫待命。”   “可是公主……”   “还不快去!”   秦秾华一声呵斥,结绿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跑出了宫门。   她望着熊熊燃烧的宫殿,仿佛见到了上一世焦黑的废土。   凉风从耳后袭来,夹杂着一缕铁锈的腥臭,秦秾华全身血液冲向头顶,下意识朝前扑倒!   柴刀从她头顶掠过,面色惨白的宫女用涣散呆滞的双眼盯着她。   “你是摘星宫的宫人?”   秦秾华瘫坐在地上,白狐裘从身上滑落,露出一袭华美的菖蒲红蝶纹大袖裙襦。   “金吾卫马上就来人了,还有其他幸存者吗?你……”   她尽力扬起微笑,试图安抚宫女的情绪,双手却用力撑在干燥的地面,身体肌肉紧绷成一条直线。   宫女双眼无神,朝她高举起柴刀——   跑!   秦秾华咬牙爬起,朝燃烧的摘星宫奔去!   跑!跑!跑!   丧失理智的宫女挥舞柴刀追逐在后,腥风一次次扑来。   秦秾华头也不回地撞开摘星宫大门,一只悬空的布鞋险些打上她的鼻梁。她顾不上吊在横梁的内侍,踉跄跑向离得最近的黄花黎木梯。   大滩血迹从第一梯延续到最后一梯,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拖动过。   提着柴刀的宫女摇摇晃晃走上楼梯,呆滞的眼神在地上扫了两眼,跟着新踩出的血脚印,走进一间耳房。   她跨过地上的尸体,停在血脚印消失的衣柜前。   柴刀高高举起,尖刀处还在往下淌血。   宫女打开柜门,高举的柴刀却慢慢落下了。   衣柜中,只有一双染血的绣花鞋。   ……   这是地狱。   火焰在尸海上燃烧,空气里飘散的异味,是尸体烧焦的臭味。   秦秾华松开床单系成的布条,一下子摔到地上。   她的左手边就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鬈发,褐眼,少年模样,身上布满血洞,手里还握着一把碧玉裁纸刀,头顶裂开一半,红白之物流了一地。   就在一周前,鬈发的小内侍还用孺慕的眼神悄悄看她。   秦秾华难以相信,这就是上一世演变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旁人口中轻飘飘说出的摘星宫血变。   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触目惊心,上一世留下的却只有大火后沉默的灰烬。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的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辉嫔又在何处?   一个鲜血淋漓的胡人内侍提着菜刀走出转角,视线落到刚刚从地上爬起的秦秾华身上。   秦秾华不顾脚腕传来的疼痛,猛地转身——   逃!   逃!   逃到无路可逃!   秦秾华背靠墙角,菖蒲红蝶在急剧起伏的雪山上展翅欲飞。   胡人内侍逐渐逼近,鲜血染红的菜刀在昏暗的月色下折射出一抹寒光,秦秾华握紧大袖中被汗浸湿的碧玉裁纸刀,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染血的菜刀朝她砍下!   胡人内侍身体一颤,狂态毕露的头颅向上飞起!   躲过菜刀的秦秾华失去平衡,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胡人内侍身首分离,脖颈断口处喷射出大股鲜血。   无头尸体摔倒在地,滚烫的血液溅上她的手指,如针刺一般。   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年,站在他原本的位置。   血迹斑斑的纱布缠满少年全身,一把似曾相识的柴刀被他握在手中,血珠正顺着刀尖往下滴落。   血水浸透的玄衣深浅不一,大敞的衣襟内露出鲜血染红的纱布。   凌乱打结的黑发垂在少年黑得妖异的瞳孔前,灼灼有辉的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秦秾华身上。   而秦秾华眼中,右手臂被整个砍断的宫女正从少年身后扑来!   “小心!”她下意识喊道。   秦秾华话音未落,玄衣少年已被宫女扑倒。   宫女举起锋利的匕首,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匕首穿透少年右手手掌,刺目的鲜血淅沥沥地落下,转瞬就染红了地面。   少年左手掐着宫女脖子,和她陷入僵持。秦秾华犹豫片刻,攥紧了湿润的碧玉裁纸刀,刚要起身,少年青筋毕露的指骨下忽然传出咔嚓一声。   宫女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秦秾华僵在原地,看着满身鲜血的少年站到她面前,俯视着她。然后,无力跌倒。   她来不及细想,已经接住少年。   他身上比火中吹来的热风还要炙热,虚掩的迷蒙瞳孔中,映着冲天火光,热风里的红蝶,还有她怔愣的面孔。   她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古怪情绪给捉住了,无法自拔地陷在那双并不纯粹的黑眸里。   “公主!”   “玉京公主!”   无数穿甲佩剑的金吾卫冲进后院,方正平身先士卒,第一个赶到秦秾华面前。   秦秾华心里一松,强撑的力气消失,少年的重量压着她整个人往后倒去。   “公主!”   红蝶飞散,弦月高挂。   红裙黑衣,绞作一处。   人群喧嚣和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渐远了,秦秾华用最后的力气,捉住身边最近一人的手腕。   “带他回梧桐宫……” 第6章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朔明宫的一半人力都集中在摘星宫灭火,另一半则在梧桐宫忙里忙外。   太医院院使号脉的时候,寝殿里鸦雀无声,秦秾华的生母周嫔立于天寿帝身后,神色忧虑,双手不停绞着绣帕。天寿帝本人更是坐立不安,眼睛一直盯着院使号脉的手指。   “回禀陛下,公主只是受了些挫伤,药贴敷上几日便好了,不碍事。”白发苍苍的周院使起身对天寿帝揖手道。   “当真不碍事?”天寿帝神色焦急:“公主面色这么苍白,你可看仔细了?”   “玉京公主受了些惊,微臣开些静心的汤剂,服下后,睡一晚就无事了。公主福慧双修,陛下和娘娘大可放心。”   院使将药方和敷贴交给结绿后,正要行礼告退,靠在软枕上的秦秾华开口:   “周院使,和我一同回来的少年在侧殿,他伤得更重,劳烦你看顾一些。”   院使揖手道:“公主放心,老臣这便去。”   周院使提着药箱离开后,天寿帝在床边坐下:“秾华,感觉怎么样,脚还疼吗?”   秦秾华安抚地覆上天寿帝的手,笑道:   “父皇,院使也说了——只是小小挫伤。敷上药贴后,秾华真的不疼了。”   “你呀,就是在安慰父皇,没说实话!”   眼见天寿帝语带颤音,眼眶泛红,秦秾华连忙问:   “摘星宫还有人生还吗?”   天寿帝叹了口气,摇头。   “可查清阖宫少了什么人?”   周嫔道:“在我宫里打扫的宫女春莺不见了,韩嫔也说她宫里少了位内侍,我们都已禀告皇后,想必明天就会有更确切的消息。”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救出来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听说他模样古怪,浑身缠满纱布,穿的也不是内侍的衣裳,你把他留在梧桐宫……怕是不妥。”   天寿帝点头:“朕也不放心,还是让人把他带走吧。”   “父皇,他从歹人刀下救了我,又是此案唯一幸存者。”秦秾华从靠枕上坐直身体,说:“至少等他醒来后,再作定夺吧。”   “也罢,那就……”   门外忽然一阵喧哗,珠光宝气的怜贵妃带着十几名宫人大张旗鼓地进了寝殿。   梧桐宫的宫女碧琳追在后面。   “怜贵妃,您不能……”   “啪!”   怜贵妃柳眉一竖,一巴掌扇歪碧琳的脸。   “陛下还未发话呢,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本宫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岂是你一个贱婢能够置喙的?”怜贵妃特意瞥了眼床上的秦秾华,阴阳怪气道:“别仗着一时得宠,就忘了自己身份!”   碧琳脸色惨白:“奴婢不敢……”   穆贵妃趾高气扬地走来,说:   “七公主宫里的宫人也太大胆了些,竟然连贵妃都敢拦,假以时日,岂不是连陛下都敢拦了?”   “行了!先前院使问诊,需要安静的环境,是朕叫她拦的。”天寿帝看不下去了:“朕不是叫你回去先歇着了么,你来做什么的?”   “陛下答应今晚要陪臣妾守岁,臣妾见陛下久久不来,担心陛下累坏了身子,这才赶来看看。”怜贵妃看向秦秾华,似笑非笑:“对了,七公主伤得如何?”   秦秾华刚要起身行礼,怜贵妃又说:   “礼就不用行了,免得陛下见了心疼,到时反是我的罪过。”   秦秾华顺势只行了手上的礼节,笑道:   “谢贵妃娘娘挂念,院使说了,只需敷几日药贴便好了。”   “七公主果然福大命大,听灭火的金吾卫说,摘星宫里死了几十号人,公主在里面走了一遭,居然只受了小小挫伤。”   “都是父皇洪福齐天,上天看在父皇的面上,也要多少照应我两分。”   怜贵妃哼了一声,刚刚张口,殿外又是一阵喧哗,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惊叫。   乌宝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倒:   “公主,公主……东侧殿的少年醒了,打伤了院使,还不让任何人靠近……”   怜贵妃神色不耐,冷声说:   “这等小事还需劳烦公主?宫女和内侍呢?还不去镇压——是都死了吗?!”   “贵妃娘娘恕罪!奴婢们都去了……压不住他呀……”   “一群废物!”怜贵妃拂袖而去:“本宫倒要亲眼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让你们一宫的人都束手无策!”   怜贵妃带来的宫人匆匆向天寿帝行了礼,追随主子离去。   满室压抑,天寿帝脸色难看至极。   “父皇……”   秦秾华担忧地看着他。   “莫怕……没事。”天寿帝拍了拍她的手:“贵妃一直是这性子,朕知道你护短,朕得跟过去瞧瞧……免得她借题发挥,打坏你的宫人。”   天寿帝起身离开后,秦秾华看向拿手绢抹眼泪的周嫔,笑着伸手:   “母妃再擦,眼睛可就又要红肿了。”   周嫔牵着她的手坐到床边,不住垂泪:   “若不是我挡了贵妃的路,她也不会如此针对你……秾华,是母妃对不起你,都是母妃的错。”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   秦秾华敛了笑意,郑重道:   “你本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原配正室,若非父亲突然登极,穆氏以势相逼,鸠占鹊巢,母亲如今就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小人一时嚣张,绝非母亲的错。”   这样的话,秦秾华已说过多次,但周嫔始终觉得,若没有她,一双儿女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周嫔性子软弱,却绝不是愚钝之人。   在后宫中人都盼着获得宠爱,提升品阶时,只有她对天寿帝避之不及。当初生下龙凤胎,她自知保不住孩子,当机立断将五皇子送去延瑞宫,求一直无子的舒德妃收养。   她并不愚钝,只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女人,不争不抢,在命运的压迫前逆来顺受。   “母妃,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这样的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怜贵妃气焰嚣张,喧宾夺主,只因为她有嚣张的本钱。   当朝首辅是她祖父,工部侍郎是她父亲,皇后娘娘是她姑姑,她自己又是四妃之首,膝下有一对儿女。   怜贵妃想做后宫之主,执掌凤印的却是她的姑姑,她斗不了自己的姑姑,只有迁怒于无辜的周嫔。   世家累世荣华,而大朔开国不过百年,皇帝已暴毙数任。   这天下到底是姓秦还是姓穆,很不好说。   秦秾华说:“……我们要等。”   周嫔抹着眼泪:“等什么?”   “……”   等她找到棋盘上遗落的那枚棋子。   女主天下这条路她已试过,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颠覆乾坤。   五皇子狼子野心并不可靠,剩下的选择寥寥无几,无论哪个,都是绝路一条。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乌宝的呵斥声,周嫔急忙擦了眼泪,平复声音,问道:“是谁在外喧哗?”   片刻安静后,一个声音响起:   “太医院吏目上官景福,有要事禀报玉京公主。”   周嫔疑惑看向秦秾华,她点了点头。   “进来吧。”周嫔说。   上官景福趋步而入,低头跪拜:“卑职上官景福,见过玉京公主,见过周嫔娘娘。”   “吏目请起,不知有何要事?”周嫔问。   上官景福看向秦秾华,欲言又止。   周嫔不愿让两人独处,但在秦秾华的坚持下,还是以煎药为由,离开了寝殿。   “说吧。”秦秾华轻声道。   “公主此前让卑职阅览的单子,卑职遗漏了一项功用,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该来告知公主……”   “遗漏了什么?”秦秾华敛眉。   “通草和漏芦,都是针对产后气脉淤堵、乳汁不通的药物……在摘星宫十年前的取用单中,通草和漏芦都曾频繁出现过一年之久。”   “我知道了……”   秦秾华话音刚落,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   平地惊雷,震碎眼前的所有迷雾!   她倏地朝上官景福看去,他如惊弓之鸟,低眉敛目避开她尖锐的视线。   漫长的缄默中,寝殿死寂如同无人之地。   秦秾华忽然笑了。   “既然本宫未曾发觉,你权当不知便好了……就像此前一样。是什么让上官吏目改变了主意,匆匆来报?”   “公主此言何意……”   秦秾华起身下床,挪动伤脚,慢慢走到上官景福面前。   “你见到了东侧殿的少年,对吗?”   “卑职……”   “年纪正好,外貌也符合……你看到他,想到了什么?”   “卑职……卑职不敢说……”   秦秾华厉声道:“说!”   上官景福扑通一声跪下:“卑职怀疑少年是辉嫔之子!”   ……果然。   果然如此!   须臾间,秦秾华脑中已转过千百念头。   “……乌宝。”   “奴婢在。”   “我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乌宝行了一礼,道:“奴婢七岁后一直在宫里伺候,别说宫里的人,便是宫里的阿猫阿狗,奴婢也个个认得。这名少年,奴婢确实不曾在宫中见过,也敢用奴婢的项上人头担保,此人不在宫人名册中,更不曾进出宫门。”   “……上官吏目,你听明白了吗?”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守口如瓶,把这件事烂在……”   “你不明白!”   秦秾华一声怒喝,让上官景福本能地抬起眼来。   他对上公主的视线,永远不能忘怀这一眼。   少女眉眼如画,苍白如雪,唇上血色一吹就散,像一幅与世无争的风景画,唯独那双盛满**的眼睛,在明亮烛火中闪着夺目光辉。   “上官吏目进入太医院已有四年,离最年老的陈御医致仕起码还有三年,而像上官吏目这样,等着御医空出名额才能升迁的,太医院中还有二十一名。本宫听闻上官吏目是岭南人,家中只有一母,像这么轮,何时才能轮到吏目给老夫人挣回一个诰命之身?”   不知不觉,上官景福已忘了自己原来的目的。   他深埋在心的野心,被那双同样野心勃勃的眼睛点燃。   “公主……何意?”   少女居高临下,扬唇微笑:   “上官景福,你想成为人上人吗?”   “卑职……”   “你愿意为此,堵上你的身家性命吗?”   “卑职……”   “此后余生,你是想蹉跎度日,还是激流勇进?回答本宫!”   冥冥之中,有一种奇异的情感冲击了上官景福的理智。   他在心神激荡中,重重叩首下去。   “卑职愿做人上人!请公主指点!”   ……   乱成一片的东侧殿外,忽然响起一声大喝:   “所有人都住手!”   怜贵妃转身,看到乌宝搀扶的玉京公主缓缓而来,讥笑道:   “七公主伤了脚,不好好歇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天寿帝也上前一步,关心道:“是啊,你不躺着休息,怎么来了?”   秦秾华的视线越过怜贵妃,落在一片狼藉的殿内。   香炉架倒在地上,炉灰撒了一地,染血的纱布一半挂在床沿,一半落在地上。怜贵妃带来的奴仆见了她跪在门边,少年不见踪影。   “贵妃娘娘息怒。”   秦秾华迈着一高一低的步伐来到怜贵妃面前,补完了此前的全礼。   “此人乃摘星宫一案唯一的活口,遭此大变,情绪激动也是情理之中,再加上他身受重伤,冒然移动恐有生命危险。届时没了人证,摘星宫一案的真相难以查清是小,协理后宫的贵妃娘娘受到牵连是大……”   贵妃变了脸色:   “宫宴是皇后举办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我和陛下当然相信娘娘的清白,但宫外乃至京外的百姓明白这个道理吗?他们只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穆字,到时不仅皇后娘娘受牵连,贵妃娘娘和穆首辅的名声也会受损,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娘娘三思。”   贵妃面色不善:“照你所说,难道就要任他发疯?”   秦秾华头也不抬,保持着恭敬的行礼姿势:“人既然是我带回来的,我自然会想办法让他安静。”   怜贵妃盯着她,狐疑地看了半晌。   “一个身份不明的少年罢了,七公主为何如此执着?”   “……”   怜贵妃笑道:“七公主不说,难道是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吗?”   “……秾华,到底有什么事情?”天寿帝皱眉。   秦秾华挥开搀扶的乌宝,朝天寿帝跪了下去。   “秾华?你这是做什么?!”   “父皇,此人身俱乌孙皇室特征,恐是父皇与辉嫔之子。儿臣斗胆,请父皇明察少年身份!” 第7章   “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混淆皇家血统为十恶之罪,七公主是想做那大逆不道之人吗?!”   怜贵妃厉声质问。   满殿寂静,自秦秾华话音落下后接连跪倒的宫人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上一个。   天寿帝满脸错愕地看着跪地的秦秾华,连说话都忘记了。   “儿臣本想等事情调查清楚后,再私下禀告父皇,可是儿臣若再沉默下去,此人怕是活不到身份明了的那一天。便是旁人,儿臣也做不到见死不救,更何况,此人可能是父皇的龙子,儿臣的血亲弟弟!”   秦秾华叩首:“请父皇彻查少年身份!”   “……你且起来再说。”天寿帝神色复杂,亲自把人扶起:“你的脚,可还站得住吗?”   “父皇无须担心,周院使妙手回春,儿臣已好多了。”   眼见话题偏斜,怜贵妃冷声打断:   “七公主可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你是皇室之人,即便是平民也知道混淆皇室血统是死罪,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自然知道。”   “那你还敢胡言乱语?!此人若是陛下的龙子,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后宫诸人谁不做梦都想生下一个龙子,辉嫔有此殊荣,难道还会秘而不发吗?”   “因为辉嫔并非普通嫔妃,她是乌孙的公主。”秦秾华说。   “是公主又如何?!”   “父皇明鉴,乌孙自建国以来,一直是前朝狐胡的忠实拥趸,乌孙公主远嫁大朔也是迫不得已,心有不甘实乃人之常情,父皇和辉嫔相处中,应该也能感知一二。”   天寿帝点头:“辉嫔在朕面前确是心不在焉的时候多,朕看她宫里近身伺候的都是胡人,朕呆得不自在,所以摘星宫也去得少。”   “如此,辉嫔若是记恨覆灭狐胡的大朔,跟着记恨秦氏皇族也说得通了。儿臣在十几日前曾拜访摘星宫,宫中的胡人衣着华丽,神情天真,可见辉嫔一向待他们不薄,反而是我们大朔的宫人,精神萎靡,消瘦苍白,想来没少受磋磨。辉嫔既然憎恨朔人,又怎会善待流有秦氏血脉的龙子?少年身上伤痕累累,皆是辉嫔对大朔皇室的恨意所致!”   眼见天寿帝神色动摇,怜贵妃眉间闪过一抹狠色:   “大胆!皇室血统岂是你两三句就能动摇的?我看七公主是受了惊吓,魇着了!你们还不带七公主下去?!”   “陛下还未发话,谁敢动我?!”   秦秾华掷地有声,怜贵妃的手下犹疑地停下动作。   怜贵妃急了:“陛下,难道您就由着七公主在这动摇人心?”   天寿帝一脸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   “……你说他身上有乌孙皇室的特征,是何特征?”   “此人并非纯正黑眸。”   怜贵妃不遗余力,驳斥道:“塞外胡人多得是绿眸蓝眸,异色又能说明什么?!”   秦秾华看也不看怜贵妃,她越跳脚,越证明踩了她痛处。   天寿帝子嗣不丰,中宫多年无子,有资格夺嫡的皇子仅有沈贤妃所出大皇子,郑嫔所出四皇子,舒德妃过继的五皇子,以及怜贵妃膝下十四岁的六皇子四人。   其余的四名皇子,不是因丑闻闻名全国,就是身有残疾,有碍观瞻。   还未来得及序齿就夭折的龙子更是数不胜数。   这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所致,谁也不敢说。   唯有一点很明了,朔明宫若是一夜之间多出个十岁的健全皇子,怜贵妃这痛,可就要长久痛下去了。   秦秾华说:“他的瞳仁黑中带紫,这分明是乌孙皇室的特征。”   “紫又……”   怜贵妃一窒。   乌孙皇室和狐胡皇室同出一源,狐胡皇室中人多为紫眸,所以举国尚紫,而乌孙皇室经过多年混血,已不见紫眸,只有极少数后代拥有偏紫的黑眸。   除了狐胡皇室和乌孙皇室,天下再没有人拥有紫眸。   狐胡皇室早被大朔屠得干干净净,除了辉嫔所生,摘星宫如何能够多出一个异眸的少年?   “仅凭你的几句推测就想令宫中多出一个皇子,简直荒谬!”怜贵妃怒形于色。   秦秾华神色淡然,微微笑道:   “当然不能是我的几句推测,所以儿臣才在此处请求父皇明察。若此子真是辉嫔所生,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父皇可令高公公调查当年的敬事房档案,摘星宫药食取用记录,以及太医院……”   “照你这么查要查到何时?”怜贵妃冷笑:“我倒是有更方便快捷的方法。”   “娘娘有何高见?”   “正好人都在,不妨现在就滴血验亲!”   秦秾华敛了笑,皱眉道:“父皇龙体贵重,岂可受伤流血?”   “当然不能叫陛下龙体受损,七公主是陛下的女儿,由七公主和此人验也是一样的。”怜贵妃笑道:“这样既可以解决公主心中的疑惑,也可以破了宫中的谣言……”   天寿帝脸色一变:   “什么谣言!难道你贵为贵妃,还要相信无知奴婢间的胡说八道吗?!”   从后殿匆匆赶来的周嫔害怕地护住秦秾华。   满殿压抑的空气,宫人和太医院御医们跪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空气。   七公主的身世,一直是宫中疑云之一。   明明是龙凤胎,七公主和五皇子却丝毫不像,小的时候还能糊弄着说眉眼神似,可越是长大,七公主就越是像开在月季丛里的蔷薇,细微之处,处处都透着不同。   “贵妃这话,是在质疑什么?”秦秾华缓缓开口。   “七公主不要多想,只是代劳一二罢了。”怜贵妃虎视眈眈盯着她:“七公主如果推拒,是不相信殿内的少年,还是不相信自己?”   “贵妃!此话过了!”天寿帝怒道。   “陛下,臣妾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要是哪里说得不妥,陛下大可指出,臣妾一定心服口服!”   “你——”   “父皇息怒。”   秦秾华退后一步,慢慢行礼。   她行动不便,行礼的姿势并不标准。云墨般的乌发从少女还未长开的肩骨上如瀑倾泄,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雪。在雍容华贵的怜贵妃面前,白裙素钗的她就像是一片随时融化的雪花,纤弱可怜,任谁看了也不能无动于衷。   “儿臣德薄,所以才致贵妃疑忌,为还朔明宫一片清平,儿臣愿意滴血验亲,只愿怜贵妃心中安定,父皇也能过个好年。”   天寿帝断然拒绝道:   “不可!如果因为几句流言,朕的女儿就要滴血验亲自证清白,这样的事情岂不是没完没了?后宫之中,岂不是永无宁日了?!”   “……父皇说得有理。”秦秾华看向怜贵妃:“如果怜贵妃坚持,我可以滴血验亲,但怜贵妃需向父皇承诺,此类事情不会再出现第二次,宫中一应谣言,也应随此平息。”   “秾华……我的秾华……”   周嫔眼含热泪,神色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太医院的御医和梧桐宫宫人心中不平,面上也可见一二。   怜贵妃居高临下,优势占尽,却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枕边人的怒目而视,更是让她心头刺痛。   她气急反笑,怒声道:   “好!只要你敢验,本宫就答应你,若你证实了清白,谁再传播流言,用公主的身世做文章,就是和本宫过不去!本宫第一个不饶他!”   话已至此,太医院的人很快端了碗清水来。   “等等!”   怜贵妃走到端碗之人面前,眯眼打量碗中清水片刻,又叫自己的太监德荣手指沾了尝味,确实是清水无误。   “……去吧。”   端水之人恭敬地行礼:“喏。”   周院使走进殿中,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片,颤颤巍巍回来。   “这是少年打破瓷碗所流的血,老臣亲眼所见,可直接用于验亲。”   天寿帝点头后,周院使提起瓷片,两滴血珠落进水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秦秾华身上,周嫔屏息凝神,以绣帕掩嘴,泪珠在眼中摇摇欲坠。   秦秾华神色平静,取银针刺破手指,挤出一滴鲜血滴入碗中。   两股鲜血接触,迅速融为一体。   秦秾华和端碗的上官景福目光相交,转瞬错开。   天寿帝面上一松,接着怒起:“怜贵妃,如今真相大白,朕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臣妾也是为了陛下好啊!”   “够了!朕乏了,今日不想见你。回你的妧怜宫去!”   “陛下——”   “还不快走?!”   怜贵妃面色铁青,愤愤恨了一眼众人,被迫离去。   天寿帝将目光落在秦秾华身上:“……委屈你了。”   秦秾华低头行礼:“儿臣不委屈,一切皆是为了大朔的安定。”   “朕知你心善……他,就交给你安排了。今日发生太多意外,朕现在乏得很。高大全——”   “奴婢在。”   “起驾回瑞曦宫。”天寿帝顿了顿,说:“周嫔,你随我一道走走。”   周嫔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妾遵旨。”   高大全朝秦秾华行了个礼,匆匆随二人离去。   早已如站针毡的太医院诸人,由周院使带了个头,纷纷朝秦秾华行礼告退。   “周院使,可否留下一人为皇子看诊?”秦秾华道。   “这……”   周院使一愣,身后的御医和吏目皆回避秦秾华的视线。   为了一个流有异族血脉的皇子得罪怜贵妃,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周院使看了眼身后,说:“一事不烦二主,上官吏目……你留下吧。”   上官景福后退一步,不卑不亢道:“卑职领命。”   天寿帝走了,太医院的人也走了,梧桐宫整个都空了下来。   “公主,您等等,奴婢这就去把皇子找出来……”   乌宝话没说完,秦秾华已经目不斜视迈进侧殿门槛。   “公主!”结绿立即追上。   上官景福犹豫片刻,才随梧桐宫的宫人一起步入宫殿。   殿内落针可闻,秦秾华镇定自若,身后的乌宝和结绿却如临大敌。   她沿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走向角落,最后停在描花点蝶的紫檀边座嵌玉石宝座屏风前。   结绿看见屏风后面的人,急忙上前:“公主小心!”   秦秾华抬起手:“别过来。”   “可是……”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过来。”   她对宫人发号施令,目光却始终和屏风后的少年相接。   少年侧靠在墙上,勉强保持着站立。身上的纱布拆了大半,玄色衣襟大敞,触目惊心的伤痕布满苍白胸口。被匕首贯穿的那只手用干净纱布缠了几圈,如今鲜血已经将其完全浸红,刺目的鲜血顺着指尖不断滴落。   少年浑身是伤,就连脸上也尽是细碎的伤口。   她和怜贵妃斡旋两炷香的时间,他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她走到屏风前,他才朝她露出牙齿,喉咙里发出野兽的声音。   他让她想起穿越前养的一只狗。   一只捡回来的狗,没什么高贵血统,却凶狠强悍,高傲自持。   “你懂朔语吗?”秦秾华对他微笑。   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幼兽,用凶狠的目光和紧绷的肌肉线条来警告她不要靠近。那些黑的红的痂,不经意触动了她的回忆,让她心中一软。   墙上血迹斑斑,他靠的地方已完全变了颜色。   秦秾华笑着朝他伸出手:“你已经安全了,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少年动也不动。   她伸出的手,到了他的脸边。   “公主!”结绿发出一声惊叫。   少年狠狠一口咬在秦秾华的虎口处,侧殿里的宫人都变了脸色,唯有当事人面不改色。   “你看,我很弱。”她的微笑纹丝不动:“……根本伤不了你。”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每当烛光闪烁,那双乌黑眼眸就会透出晶石般的暗紫。   她凝视它,如同凝视权利的旋涡。   因为危险,所以迷人。   若眼前所有路都是绝路,她就自己开凿一条通天路。   只要她愿意,便是贩夫走卒,也能成为天潢贵胄。   不论他身体里流的是谁的血,只要他一日有用,她就能让他做一日龙子。   她从少年松懈的牙关中退出,轻轻抚上少年眼睑下的细小伤痕。   秦秾华迎着少年视线,莞尔一笑,华光潋滟。   “莫怕。”   “今后阿姊与你同甘共苦,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让你受一点伤害。” 第8章   更深露重,银蟾高悬。   梧桐宫的西侧殿往外冒着阵阵暖烟。宽阔清澈的寒酥池中,白雾缭绕,药香四溢。   乌宝在捉捕时不慎滑到,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他龇牙咧嘴,还未来得及揉揉摔疼的屁股,先看见一袭白色身影,急忙爬起来行礼:   “公主……”   秦秾华在结绿的搀扶下,扫视着寒酥池内狼狈的宫人。   摔倒的摔倒,落水的落水,罪魁祸首依然好好地站在岸边,不躲不避,直视她的目光。   结绿气呼呼地说:“乌宝,你在做什么呢?公主都沐浴完了,怎么他连衣服都没换?”   乌宝委屈地快哭了:“公主,奴婢已经尽力了,他就是不愿下水,奴婢也没法子呀……”   “可是这池水太烫?”秦秾华问。   “不烫,绝对不烫,奴婢已经试过了!上官吏目也说过,这药浴温和,不会刺激伤口发疼,但皇子不知怎的,就是不愿下水……”   秦秾华走向少年,在离他还有几步的时候,他看着秦秾华身边的结绿开始后退。   “……你在这等着。”秦秾华放开结绿的搀扶。   “公主!”   秦秾华慢慢走向少年。   “为什么不愿下水?”   “……”   “我知道你听得懂朔语。”她柔声说:“池子里撒了有助于消炎止血、生肌愈合的药粉,你受了重伤,需要治疗。”   秦秾华伸出手,少年身体瞬间紧绷。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牵起少年冰冷的左手,慢慢走向热气腾腾的寒酥池。   少女赤脚踏入荡着水波的白玉台阶,纤巧苍白的脚踝踏破月白色池水,白色中衣的裙摆在池面上漾开,如雪上开出的莲花。   身后的力量扯得她走不动了,她回头一看,他恰好停在水波的边缘,定定地看着她。   不发一语,手上的力量却很坚定。   若真如上官景福猜测一样,少年和摘星宫十年前取用的通草和漏芦有关,那他今年就该十岁。   不过幼学之年,已比同龄人高出一个脑袋,假以时日,追上她更是指日可待。   “跟我来。”   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拂过的风铃,微笑如初升晚霞,映得满室生辉。   少年盯着她看,脚下不知不觉就动了。   月白色涟漪一次次荡开,两人逐渐走到池中央。   池水覆盖了秦秾华的胸口,也淹过少年的肩头,雾气缭绕间,彼此的脸都看不真切。   她拾起飘在水面的木瓢,舀起温热的池水浇向他的肩膀。   少年的身体在热水淋上的瞬间瑟缩一下。湿透的玄衣向下坠着,露出半边瘦而锐利的肩线。   岸上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结绿掩住嘴,神色惊讶而心疼,连一旁见过不少类似画面的乌宝也忍不住侧开目光。   秦秾华直直地看着少年,看着他胸口上紫红色的淤青和长短不一的伤口。   黑的痂,红的疤,一道又一道,如跗骨之蛆,牢牢攀附在少年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她舀起池水,轻轻浇在少年脖颈。   水流顺着少年锁骨,冲过一条横亘在胸口中央,足有食指长短,还未结痂的伤口。   少年开始颤抖。   “……疼吗?”她轻声问。   “……”   他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在身侧,沉默得像是梧桐宫前院里的那棵百年梧桐。   血丝在池中一圈圈荡开,如雪中红梅初放。   一个黯淡的丝织物忽然浮出水面,她刚拿起,手腕就被一直安静的少年握住。   秦秾华抬眼,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慢慢抽出。   她的手里,是一个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香囊,锦缎上绣着歪歪扭扭的五彩祥云和锦鲤。香囊中原本放了石菖蒲、丁香、藿香等药草,但时间一久,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香气。   秦秾华记得它,这是她第一次刺绣的成品。   这香囊明明送给了五皇子,为何会出现在少年手中?   她抬头,少年立即避开她的视线。   手中的旧香囊,从指缝中淅沥沥地往下滴水。她牵起他的左手,将香囊放入掌心,他随即紧紧攥住。   “……以前的事,你不说我便不问。你只需记住一点。”   她舀水,从他头顶浇落。少年重新抬眼看她,水流冲过他血污打结的黑发,冲过清晰的眉骨,从鸦羽般的睫毛上接二连三滚落。   她微笑道:“我是你的阿姊,今后万事,有我。”   ……   梧桐宫温暖如春的寝殿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和药香,两者交织,难以分别。   一盏烛光,亮在紫檀卷云纹炕桌上。   少女倚着桌边,神情慵懒,手中握着一卷书册。   “如何?”   上官景福行了一礼:“回公主,皇子身上大多是外伤,有的已经溃烂,但好在没有伤及根本。药浴十日后,再内服外用一段时日的药物,即可康复。”   “明日有人问起皇子的伤势,你便反着说。”   “……反着说?”   “伤筋动骨……即便痊愈,也无法习武。”   “卑职明白。”   秦秾华看了他一眼,唇边扬起一丝笑意:“上官吏目是个聪明人,等此事过了,就把老夫人接进京城享福吧。”   “谢公主。”   上官景福从袖中掏出一物,想要走近,却被结绿中途拦截。   他只得将手中药膏交给结绿,后退一步,恭敬道:“这是卑职自己研制的玉肌膏,因用料珍贵,卑职暂只有这一盒。公主可用于虎口上的伤,避免留下疤痕。”   “吏目有心了,我会用的。”秦秾华笑道。   “若公主无事,卑职便回官署了。”   “乌宝,送吏目一程。”   “喏。上官吏目,这边请——”   乌宝领着上官景福离开后,秦秾华将目光重新落向手中书卷。   “谁去给皇子上药?”   “碧琳心细,动作又轻,不如让她去吧。公主要是不放心,奴婢去也是一样的。”   “让碧芳去。”   结绿一愣:“可是碧芳粗手粗脚不说,还是怜贵妃的人……”   秦秾华头也不抬,仿佛没有听到她的疑问。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烛光摇曳,为少女楚楚动人的面容蒙上一层薄纱。   “……喏。”   结绿退去后,半柱香不到的时间,殿外又嘈杂起来,结绿匆匆迈进殿门。   “公主……碧芳被皇子打伤了!”她打量秦秾华的神色,不确定地问:“公主要去看看吗?”   “去,为什么不去?”她放下书卷,说:“把东侧的房间收拾出来,今后皇子就住在东侧房。”   结绿睁大眼:“公主已经十五,这样会不会有风言风语……”   秦秾华漫不经心地笑了:“不过同殿罢了。一个伤了筋骨的皇子,比起他今后能不能痊愈,会不会成为废人,谁又会在意这个皇子睡在何处。”   结绿虽没大听懂,但一直以来养成的盲信还是让她被说服了。   她搀扶着秦秾华来到紧闭房门的偏殿,碧芳在门前哭哭啼啼,一见了她就扑来哭诉。   秦秾华安慰了几句,赏了她一包碎银,她才含着眼泪去了,只是不知那流血的脑袋几时能好,会不会流下伤疤。   她敲响门,门内无人回应。推开门扉,屋子里空荡荡的,床上空无一人,她转过眼,在窗边发现一声不吭的少年。   他浑身肌肉紧绷,本已不再流血的右手紧握在身旁,鲜血又一次打湿纱布。   “怎么片刻不见,你就又让自己受伤了?”   “……”   “你这样,让阿姊如何放心?”   她走上前,为他整好松松垮垮的衣裳,将散落的腰带重新打了个结。   他的身体在她伸手触碰时有刹那颤抖,是长久以来遭受伤害的条件反射,颤抖转瞬又平息,是她正在培养的条件反射。   他会逐渐发现,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带给他疼痛,唯有她这个阿姊不会。   “若不想别人近身,就要学会自己做这些事。”她牵起少年的手,说:“……走吧。”   少年消极地跟在她的身后,既不反抗,也看不出高兴,黝黑眼眸在黯淡的室内光线里隐去了异色,只剩下晶石般的冷淡光泽。   这抹光泽,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两人回到梧桐宫正殿,偏房的罗汉床已经收拾出,秦秾华在床上坐下,拆开他右手的纱布,重新为他换药。   秦秾华挖出一点药膏,轻轻点按在少年被匕首贯穿的右手,他颤了一下,但没有逃走。   “这里就是你今后住的地方,阿姊在隔壁寝殿,若有事情,可随时来寻我。”   昏黄的烛光照着少女柔美的侧脸,殿内静谧安宁,她的声音仿佛挟带春意,让殿内的空气也如四月春回。   秦秾华用干净纱布缠好少年右手,起身说道:   “若要如厕,或是有别的需要,就告诉守夜的宫人。阿姊走了,你好生歇息罢。”   带着药香的手指扶过少年面颊,她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回到一厅之隔的主殿后,秦秾华坐回炕桌边,不知何时回到梧桐宫的醴泉默默向她行礼。   秦秾华拿起桌上新出现的账本翻阅,醴泉低声开口:   “西郊的荒地已经开始改建,预计一年半即可完工。从各地收购的米粮也备妥,商队已出发向北齐。北地富商李氏进献一座紫水晶树……”   结绿悄悄送上茶水,清澈芬芳的小种花香茶随鲜艳的枸杞,在玛瑙茶盏中一起浮沉。   熬夜和枸杞总是特别般配。   一盏茶喝完,秦秾华终于合上账本。   “给常管事递个话,来年蜀地的丝绸贱价,不足平日三分之一,可大量买入。”   “喏。”   醴泉不需要问结论的推理依据何在,事实证明,公主总是对的。   “……去罢。”   像来时一样,醴泉悄然无息地离开了。   “明日不用早起问安,公主总算可以睡个懒觉了。”结绿露出喜色。   秦秾华望着窗外漫漫夜色,笑了笑。   “……明日,才是硬仗呢。” 第9章   大年初一,遵循往年的传统,六宫都免了一日的晨昏定省。   阖宫都在甜睡时,梧桐宫已经开始忙碌。   端水送衣的宫人陆续出入正殿寝宫,秦秾华从碧琳端的头饰盘里取了一支串珠花枝簪斜插入发髻。   结绿忍不住说:“今日是新年第一天,公主不如选些华丽贵气的头面,免得被四公主她们小看,又说些难听话!”   “不必了。她们要说便说吧,碍不着我。”   秦秾华不以为意,理了理大袖纱罗衫上的石榴红霞帔:   “皇子起了么?”   “还睡着呢,看来是累着了。”   “……还睡着?”秦秾华看了结绿一眼:“你去看看。”   结绿“喏”了一声,退出寝殿,没过一会,光是听见门外慌里慌张的脚步声,秦秾华就知道出事了。   “乌宝,你带一队人立即去找,不要惊动他人。”   “喏。”   乌宝匆匆离去,和神色焦急的结绿擦肩而过。   “公主……公主不好了!皇子他不见了!”   “知道了。”秦秾华转身走向殿外。   “公主不去向太后请安了吗?”结绿紧跟在后。   “去。”   “可皇子……”   “乌宝已带人去寻,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要是他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自己的选择,自己要承担结果。”   结绿看着公主决绝的背影,只能咽下剩余的担忧。   公主最不喜欢的就是不听话的人,皇子夜半偷溜,公主虽面上不说,但心中已有不悦。   要是皇子被怜贵妃的人捉住……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天色微明,夜露还未来得及消失,秦秾华一行人是高高宫墙下唯一的人气。   她没有乘轿,一路走到舒太后所住的寿康宫。   守门的太监见了她,神色惊讶,忙趋步而来:“奴婢见过玉京公主,不知这是……”   结绿说:“公主是来向太后问安的,太后可起了?”   “太后昨日睡得迟,现下还未起,是否要奴婢……”   “不必。”秦秾华说:“不是急事,公公不必通传。”   “喏。”太监一鞠躬,道:“如此便请公主随奴婢至偏殿等候。”   “多谢公公。”秦秾华笑道。   “公主折煞奴婢了,这边请。”   ……   元旦,原本该是百官大朝,群臣向皇帝道喜祝贺的日子,今年的大朝却充满硝烟味。   官员们彼此针锋相对,泾渭分明。   无一例外,为的全是昨夜宫宴上发生的摘星宫惨案一事。   “皇宫之中竟然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此时再来追究昨日的守备安排又有何用?失职的金吾卫当然要追究,但当务之急,还是找出摘星宫一案的真凶才是!”   “陛下,微臣听说宫中一夜之间多出一名皇子,事关皇室血脉,怎可如此轻率?”   “是啊,陛下!此事重大,皇室血脉若遭混淆,动摇的是国之根基,朔之命脉啊!”   “臣听说那少年还未入牒,此时将其交于大理寺还来得及,摘星宫仅有此子生还,嫌疑最重……”   “辉嫔是乌孙王最宠爱的妹妹,如若得知辉嫔暴毙,乌孙岂会善罢甘休?届时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以微臣之见,还是应当封锁消息……”   “荒谬!一个大活人死了,你要如何封锁消息?乌孙王朝觐时,我们上哪儿去找个辉嫔交差?”   “先瞒上一年半载,再说她病逝不就好了?天命无常,难道辉嫔病死了,那乌孙王也要找大朔讨个说法?”   “你去说去!到时候穿帮,你就是大朔的千古罪人!”   “那你去告诉乌孙王他妹妹烧成焦炭了罢!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成为大朔的千古罪人!”   “你……陛下,您怎么看?!”   打着瞌睡的天寿帝猛地惊醒,条件反射道:“……内阁决定吧。”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首辅穆世章上前一步,行礼道:   “陛下,此事关乎两国国运,乌孙王目光短浅,独断专行,如果叫他知道辉嫔在大朔皇宫内惨死,难保他不会一怒起兵。大朔建国不到百年,冥顽不灵的狐胡余孽和虎视眈眈的塞外诸国都在伺机而动,此时实在不宜掀起战事。所以,老臣以为此事应秘而不发。”   穆世章说完,朝中立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不妥。”次辅裴回开口:“即便秘而不发,乌孙王朝觐时要见辉嫔,我们又该如何交代?辉嫔之子,又该如何自处?”   “一个附庸王,原本就不该靠近后宫!”   穆世章之子,工部侍郎穆得和出列,义正辞严道:   “之前是陛下宽宏大量,体谅他们兄妹情深,现在陛下一视同仁,我们凭什么给他交代?更何况,就像张大人说的一样,天命无常,每年冬天因病去世的人不计其数,辉嫔因病去世,又有何不妥?至于辉嫔之子,既然要隐瞒此事,当然是一并隐瞒了……虽然委屈了些,但大朔疆域辽阔,难道还找不到他的一席之地吗?”   “穆侍郎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了吗?那乌孙王岂会有这么好哄?”兵部尚书李舜年道:“陛下,臣听说辉嫔之子一直遭受苛待,若是因此杀人泄愤,也可解释昨日种种疑点。如果辉嫔是自食恶果,乌孙王又有何颜面质问大朔?”   “如果他就是质问了呢?!”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按朔律追究辉嫔之子,也按朔律追究辉嫔戕害皇嗣的罪过!”   “人都死了,你鞭尸又有什么用?”   眼见朝堂上又要吵了起来,天寿帝头疼地按住太阳穴,对一旁的高大全低声说:“朕饿了,你那里有吃的吗?”   “陛下……再忍忍吧。”   “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反正朕的话也做不了主,为何要叫朕坐在这里看他们一个个地浪费时间吵架?还不如你在这里坐着,让朕先去用个早膳!”   “哎哟,陛下,可别这么说……”   殿后忽然匆匆走出一名内侍,高大全听他耳语几句,变了脸色。急忙来到天寿帝耳旁复述。   天寿帝听完,重重咳了几声。   针锋相对的朝臣没人鸟他。   天寿帝喊了几声“安静”,朝堂上的噪音一点没小,一怒道:“穆世章!”   大殿立即鸦雀无声。   穆世章上前一步:“老臣在。”   “……太后刚刚传来懿旨。”   天寿帝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辉嫔之子已上玉牒,序齿九。不论是秘而不发还是交给大理寺,都不成了。你们内阁再议吧……下朝!”   不等穆世章阻拦,高大全已经拖长声音喊道:   “下——朝——”   ……   “回禀太后,陛下下朝了!”   “……知道了。”舒太后挥退禀报的内侍,平淡目光落到坐在下首的秦秾华身上:“如何,满意了吗?”   秦秾华立即起身行礼:“秾华多谢皇祖母出手相助。”   “不必了……就像你说的一样,助他也是在助己。”舒太后缓缓道:“穆氏势大,安儿的确独木难支,乌孙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助力。你既然肯为那孩子担保,哀家就信你能笼络住他。”   “秾华谢皇祖母信任,九皇子也定会将今日的恩情铭记在心!”   “只是一母同胞也可能有兄弟阋墙的一天,你可曾想过,此子要是狼子野心怎么办?”   秦秾华低着头,神色恭敬从顺:“九皇子生母已逝,又有外族血统,断无继承大统的可能。若是知恩图报,便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若是狼子野心,也能做一块上好的磨刀石。无论九皇子日后长的是人心还是狼肺,对安儿来说,都利大于弊。”   “……如果这个磨刀石,磨成了利器伤到自己呢?”   “秾华会在那之前,亲手毁了它。”   “哀家知道你一向想的周到。你要记住今日所说的话……日后若有万一那天,别叫皇祖母失望。”   “孙女记住了。”   秦秾华走出寿康宫时,殿外天色已大亮。   经过两个时辰一板一眼的端坐,她终于等到舒太后消气,出面问她一句“为何”。   这即是对她的赦免,也是少年避免成为替罪羔羊的唯一希望。   如今舒太后出面,做主让少年入了玉牒,她也总算可以歇……半口气。   秦秾华问:“人在哪儿?”   结绿回话:“摘星宫。”   “……走罢。”   剩下的半口气,在秦秾华见到焦黑大树下的少年后,终于呼了出来。   摘星宫经过一夜大火,早已变成废墟,只有保留了轮廓的残垣断壁能依稀看出,曾经那个梦幻如仙宫的宫殿影子。   少年蹲在摘星宫前院的死树下,神色平静,如无其事。看见秦秾华,也只是抬了抬眼,再无更多变化。   乌宝等梧桐宫的宫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远远围着少年,生怕他又伺机乱跑。   “……他回摘星宫做什么?”秦秾华开口。   乌宝一脸纠结:“奴婢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在树上,一直望着金銮殿方向……奴婢喊他下来,他也不听,奴婢怕伤着他,也不敢叫人爬树。”   “那他怎么下来的?”   “他自己下来的……奴婢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自己下来了,后来奴婢才听说,是金銮殿那边下朝了。”   秦秾华看向少年,他拿着一根枯树枝,面无波澜地在地上扒拉。   她走了过去,发现地上有只仰面朝上的甲虫,一列井然有序的蚂蚁。   “阿姊早上不见你,心里很担心。下次你要去哪儿,至少留一句话,让阿姊知道去何处寻你。”她半蹲下身,轻声说。   少年头也不抬,只是树枝扒拉的对象从甲虫变成了黄土地。   “……我们走吧。”   秦秾华伸出手,柔声道。   扒拉的树枝停了,少年的动作也停了。   宫人们屏息凝神,面面相觑,而秦秾华依然保持着微笑,伸出的手也稳稳停在半空。   半晌后,树枝无声落下。少年拿过树枝的左手伸了一半,忽然一顿,秦秾华和他的视线都集中在染着黑灰的指腹一处。   在他缩回左手之前,她先握住了退缩的那只手。   “回家吧。”她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2.6日请假无更 第10章   天空阴沉数日后,总算在一日午后,露出些微阳光。   御花园冷冷清清,遇仙池水榭中,白纱在徐徐微风中轻轻摇曳。   水榭中火盆小桌茶点一应俱全,秦秾华怀里揣着一个手炉,面前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   她刚咳不过一声,结绿就急忙给她拢紧了身上的白貂裘。   “公主,湖边风大,要不我们回去吧?”   “不妨事。冬日难得一见阳光,再不晒晒太阳,我也要发霉了。”   秦秾华放下手中书卷,问:   “宫中近来很是安宁,这样的日子也不多见。”   “大家都在过新春呢,谁会在这时候闹事?奴婢看啊,现在后宫里最不安宁的地方就是我们梧桐宫了。”   “为什么这么说?”   结绿撅起嘴:“宫里突然多了个皇子,能安宁下来吗?”   秦秾华笑道:“他并不闹事,也算安宁。”   她看向蹲在水榭边的少年,他伸着没受伤的左手,在冰冷的池水里划来划去。乌宝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守着。   “是不闹事……可是每天天不亮都往摘星宫跑算什么事啊。也不知道朝会有什么好看的,陛下不休他不休,真是个怪人……”   “这就让你觉得难伺候了?”秦秾华玩笑道:“要是把你调去妧怜宫,伺候怜贵妃和六皇子……”   “公主!”结绿惊恐瞪大双眼:“奴婢死都不去!”   “傻姑娘,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   秦秾华拿起桌上一块阿胶糕塞进结绿嘴里,她一脸委屈地啊呜啊呜。   一人在此时匆匆走进水榭,原来是穆皇后身边的心腹女官竹青。   竹青走到面前,恭恭敬敬行礼:“奴婢竹青,见过玉京公主。”   “姑姑请起。”秦秾华坐直了身体:“可是母后有话交代?”   “皇后娘娘请您到长乐宫说话。”   “姑姑可知所为何事?”   竹青眼神往水榭边看了一眼,撞上少年冷漠的目光,她急忙垂眼:“……奴婢只知和九皇子有关。”   “知道了,我这就随姑姑去。结绿,你和乌宝留在此处。”   结绿急了:“不行,公主身边怎么能没人照料?奴婢要和公主一起去!”   “……也罢,那就乌宝留下。”秦秾华看向乌宝:“若是我耽搁久了,你便带九皇子回宫,莫去其他地方了。”   “喏。”   她从软榻上起身,视线无意和少年相交,他不玩水了,定定地盯着她瞧。   秦秾华朝他莞尔一笑:   “阿姊离开一会,如果久未回来,你就随乌宝回宫。”   他一话不发,秦秾华也不以为意,转头对竹青笑道:“劳烦姑姑带路。”   “公主请。”   秦秾华乘轿离开,一路上没遇什么人就到了长乐宫。   长乐宫作为狐胡和大朔两朝的中宫所在,自然富丽大气,和绮丽奢华的摘星宫又有种不同的华美。   穆皇后正在前厅同一面生的大太监交谈,见到门外竹青和秦秾华的身影,远远就露出和气的笑容。   秦秾华快步上前行礼。   “秾华给母后请安。”   “七公主来了,快起来。这是宗人府的管事公公。”穆皇后笑道。   “奴婢黄康俊,见过玉京公主。”黄公公满面笑容地行礼。   “公公请起。”   “陛下诸事繁忙,把给九皇子选字的事情交给了我。”穆皇后神色和气,说起话来也没有丝毫架子:“我想着,九皇子的身份是你发现的,如今陛下又将他交于你照顾。选字啊,还是你来。”   秦秾华推拒两次,见她果真心意如此,便接过黄康俊递来的单子扫了起来。   她心中早已有意,如今不过是在名单中寻找那个字的影子罢了。   半晌,她的目光停了下来,笑道:   “母后,您看‘渊’字如何?”   “曜渊……秦曜渊。”穆皇后低声自语两遍,笑道:“是个好寓意,九皇子命途多舛,希望这个名字能为他带来曙光。”   “母后宽厚,有您的福泽庇佑,九皇子定然能否极泰来。”   黄康俊记了名字,递上第二张单子。   “按照祖制,所有皇子六岁后都要入上书房学习,九皇子可养好伤再去上书房,但伴读人选还需先定下来。根据九皇子的年龄,礼部出具了这份可供挑选的人选名单,不知公主属意何人?”   秦秾华仔细看完整份名单,名单上的人虽尽是歪瓜裂枣,但也不至于是斯文败类。   礼部尚书是次辅裴回,裴穆两党不和,有他的干涉,穆世章无法让京中的垃圾败类出现在这张名单上,但九皇子身具外族血统,无缘大统,所以也没有出身高贵的人家愿意送儿子来当伴读。   因此,这张单子上的名字都是些出身还过得去,品德和才能不是低空飞过及格线,就是及格线上触礁的歪瓜和裂枣。   其中也有例外。   有的歪瓜,内里比外表齐齐整整的良瓜还要甘甜清脆。   “武岳,这个名字好。”秦秾华笑道:“原来是广威将军府的四公子,那便他吧。”   “喏。奴婢这就回宗人府去,一会着下人把九皇子的月例送去梧桐宫中。”   黄康俊离开后,穆皇后温和道:   “近来身体如何,梧桐宫中炭火可够?”   “谢母后挂念,梧桐宫的炭火一直都够。”秦秾华笑道:“秾华身子虽不争气,但因母后时时问询,恐怕它也怕母后担心,今冬一次都未病过呢。母后的失眠症如何了?”   “自从用上你的安眠香后,好多了。你是个有心的孩子,远在千里之外,还记挂着我。”穆皇后神色一黯,苦笑道:“除了你……这宫里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对我如此了。”   “母后……”   穆皇后柔声说:“我知道你心善,但是对九皇子也需多一个心眼。毕竟他是摘星宫一事的唯一生还者。虽说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万一那些人真是他……你心思细腻,一定明白母后的顾虑。”   “秾华明白,一定谨记在心。”   “这就好。”穆皇后笑着说:“我吩咐小厨房炖了燕窝,放了你爱的枸杞。竹青,去端上来。”   “喏。”   ……   “燕窝都冷了,公主怕是一时回不来了。”   乌宝望着食盒里的燕窝八宝汤,一脸可惜。   他抬头看向池边玩水的九皇子,扬声道:“九皇子,风有些大了,奴婢带您回宫怎么样?”   九皇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拨弄池水。   乌宝叹了口气,正要收拾食盒,一名衣着精致胜过许多低等嫔妃的粉衣宫女走进水榭:   “乌宝公公,找了半天,原来你在御花园躲懒啊!”   “这不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鹤舞姐姐吗?”乌宝满面笑容朝她行了个礼:“姐姐可别打趣我了,都是伺候主子,怎么叫躲懒呢?”   鹤舞神色高傲,说:“我们贵妃娘娘说,七公主大公无私,多方斡旋,让陛下复得一子,理应嘉奖。娘娘为七公主准备了一套波斯进贡的宝石头面,你随我来取吧。”   乌宝一愣,为难道:“可是奴婢还要陪着九皇子,鹤舞姐姐不如让人送回梧桐宫……”   “你们梧桐宫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要是把我们娘娘的赏赐弄丢弄坏,谁能负这个责?!”   “可是奴婢……”   “九皇子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会走丢不成?你推三阻四,是你看不上我们娘娘的赏赐,还是你们家公主看不上我们娘娘的赏赐?”   乌宝连忙低头:“奴婢不敢!鹤舞姐姐别吓奴婢……”   “哼!跟我走吧!”   “这……姐姐请稍等,容我和九皇子交代几句。”   乌宝快步走到水榭尽头,弯着腰,对蹲在池边玩水的九皇子说:“九皇子,奴婢要随贵妃宫中的人去拿东西,您是跟奴婢一起,还是在这里等公主回来?”   少年面无表情,仅有微微一动的耳朵对“公主”二字产生了回应。   “……那您就在这里等着?”   “……”   “……奴婢走了,您一定要在这里等公主回来啊,奴婢也会尽快赶回来,您千万别乱走……”   “你还要说多久啊?!”鹤舞不耐烦地喊道。   “来了来了!”   乌宝对少年一鞠躬,虽然不放心,但是没办法,只能急急忙忙地去了。   “快点,耽搁了贵妃娘娘的事,谁也救不了你!”   “鹤舞姐姐,来了……”   乌宝一跛一跛的身影匆匆消失于鹿径尽头。   翠绿树林后,两个衣着不凡的身影缓缓走出,其中一人,赫然是盛气凌人的怜贵妃。   “娘娘当真要把波斯进贡那套头面赏给七公主?”方嫔问。   “给就给了,那套头面太小家子气,我本来也不喜欢。”怜贵妃不以为意。   方嫔又羡又嫉,说:“那七公主惯会装好人,连皇后娘娘都被她骗了去,这次又多管闲事,让宫里多出一个什么九皇子……嫔妾愚钝,不知娘娘为何还要赏她?”   怜贵妃冷笑:“你以为我当真是奖励她让陛下喜得龙子?”   “……那娘娘为什么赏她?”   怜贵妃避而不答,直接叫出一个名字:“周贵。”   “奴婢在。”   一个高大的内侍从身后走出。   “知道该做什么吗?”   “奴婢知道,一定做得干干净净的。”   “去吧。”怜贵妃意味深长地笑了。   “喏。”   周贵走向水榭,怜贵妃转身就走。   此时才隐约猜到怜贵妃要做什么的方嫔慌忙追上:“贵妃娘娘,您这就走了吗?”   “风大,本宫今日头风发作,一日都见不了客了。”   怜贵妃扔下轻飘飘一句,上了凤轿,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娘娘,我们也走吗?”方嫔的宫女问。   方嫔看了眼水榭方向,咬牙道:   “不走等着被人看见吗?!快走!”   ……   两只山雀在屋檐上追逐互啄,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势要争个雌雄,忽然,屋檐下噗通一声,溅起无数水花。   受惊的山雀展翅而飞,飞快掠向远远晴空。   屋檐下,一顶三山帽在水波中慢慢飘远,红白锦鲤甩尾上浮,翕动的鱼嘴不断吞吐水中红线。   一只瘦削的手破开水面,干脆利落地捉出一只红色锦鲤。   锦鲤在手中拼命摆尾,滑溜溜的触感像是打湿的丝绸。   半晌后,锦鲤漂亮的尾巴渐渐不动了,只剩苍白的鱼嘴在无力开合。   少年在池水上空松手,锦鲤落回水里,甩着尾巴快速游走,剩下的同类还聚在水榭边,贪婪地啄食着涟漪中飘散的血丝。   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上,映出一张异族人的脸。   无论轮廓再怎么像朔人,一双不纯粹的黑眸依然暴露了他是个异类的事实。   他不属于这四四方方的围城。   少年再一次看向水榭外空荡荡的小路。不论看再远,心再静,也看不到归来的人影,听不到抬轿的脚步声。   他起身,面无波澜跨过一动不动的内侍。   消失在小路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哪个章节里出现口口,麻烦评论里告诉匹萨~笔芯 第11章   秦秾华往遇仙池水榭走了一半时,忽然听到结绿在轿外喊了一声:“乌宝!”   她撩起轿窗的帘子,看见乌宝一路小跑而来。   “公主!”乌宝匆匆行了个礼。   结绿往他身后探头探脑:“怎么就你一个人?九皇子呢?”   “九皇子还在水榭那儿呢!”乌宝一跛一跛地努力紧跟凤轿。   “抬轿的慢些。”秦秾华说。   “谢公主。”乌宝说:“公主走后,风大了,奴婢本打算收拾东西带九皇子回去,没想到怜贵妃身边的鹤舞来了。”   “她来做什么?怜贵妃也在吗?”结绿问。   “她说怜贵妃有个头面要赏给公主,为了奖励公主寻回龙嗣。鹤舞又不肯把东西直接送回梧桐宫,说留在宫里都是低等宫人,笨手笨脚会磕坏怜贵妃的赏赐,还威胁奴婢要是不去,不是奴婢看不起怜贵妃,就是公主看不起怜贵妃……”乌宝一张脸皱得苦兮兮的:“奴婢实在没有办法,这才跟着鹤舞去了。”   结绿气得在凤轿边跺脚:“怜贵妃真是欺人太甚!仗着娘家有势,老是跟我们公主过不去!”   “……你去妧怜宫,他们刁难你了吗?”秦秾华问。   “就是脸色臭了点,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别的倒……”乌宝忽然变了脸色:“难道……”   秦秾华低声道:“……出事了。”   静谧水榭,火盆依然在默默燃烧,桌上的茶水已完全冰冷。   乌宝把内侍的尸体从水里拖出,池水在石砖上漫开,他推翻面朝下的内侍,一副冲击性的血腥画面映入众人眼中。   结绿忍不住捂嘴干呕一声。   “这是怜贵妃身边的周贵。”乌宝蹲下身查看尸体的伤口:“应该是被什么锐物捅的,大概银箸粗细……”   “是烛台。”秦秾华扶起石桌上倒下的蜡烛,轻声开口:“这里的烛台不见了。”   只剩下半根熄灭的蜡烛。   少年就是用取了蜡烛的烛台,将高他几头的内侍捅成了蜂窝。   “结绿先回宫,组织宫人立即搜寻后宫。”秦秾华说:“乌宝——”   “奴婢在。”   “周贵跟了怜贵妃二十几年,感情非比寻常。你寻个机会,把人送回妧怜宫吧。”   “喏。”   秦秾华吩咐完任务,第一时间赶往摘星宫。   前院黑焦焦的死树上空无一人,秦秾华派人搜了一遍化为废墟的摘星宫,一无所获。   “公主……里里外外都找过了,九皇子不在这里。”内侍喜宝说:“我们还去别的地……公主?”   秦秾华将手中暖炉递给他。   喜宝下意识接住手炉,还没弄懂公主要做什么,下一幕马上让他变了脸色:   “公主不可!太危险了!”   秦秾华抓住焦黑的枝桠,金线织绣的云锦珠履踩上发脆的树枝,手上一个用力,在喜宝的惊呼声中爬上了树。   “公主——”宫人在树下惊慌失措。   秦秾华攀着树干,踩着树枝,很快就爬上了这棵约有六七米高的死树。   她突发奇想,既想验证自己这具孱弱的身体能否爬树,也想顺便看看,少年每天爬上这棵树,映入眼帘的是什么景色。   清冷的微风拂过少女耳畔落下的碎发,绛紫色的纱衣在风中摇曳,少女宛若天人的面容和柔弱的身影捏住所有人的心神,树下的宫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令她坠落。   琉璃瓦蔓延整座朔明宫,其中最大最辉煌的那座,就是朔明宫的中心,金銮殿。也是少年每日观看的地方。   站在树上,不仅能看到金銮殿,也能看到金銮殿后面的瑞曦宫,从瑞曦宫之后的宫道,可以一路望到梧桐宫的宫门入口。   那条道,她走过千万回。   只要她人在宫中,就会走那条宫道去给瑞曦宫上完早朝的天寿帝请安。风雨不停。   除了金銮殿和后面的瑞曦宫,她再也找不到第三个值得关注的目标。   少年每日守在树上,究竟在看什么?   “公主!快下来吧!树上风大,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可就糟了……”喜宝轻声说。   秦秾华达到目的,不再留恋,抓着树干小心下了树,喜宝等宫人七手八脚地扶着她落地。   “公主……您什么时候学的爬树啊?”喜宝问。   “会走路自然就会爬树。”秦秾华神色淡然,将擦过手的手帕扔给喜宝:“走吧。”   “我们还要去哪儿找九皇子?”   “不找了,回宫。”   喜宝一愣,还未来得及问,公主已走向摘星宫大门。   他只能低头:“……喏。”   ……   凤轿停在梧桐宫门前,秦秾华走进空无一人的正殿。   宫人们都被发动去找人去了,宫里冷冷清清,喜宝一脸尴尬地盖上茶壶的壶盖,说:   “公主您等等,奴婢去烧点热水。”   “不必了,你在门外守着,找到人再来禀报。”   喜宝行礼离开后,秦秾华随手拿了一册书,靠在炕桌上看了起来。   偶然翻开的一页,恰好是《庄子·应帝王》篇。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   “渊有九名,此处三焉。”   渊有九名,而天道以九制。   她为少年起名为渊,期望颇厚。即使他是一匹孤狼,她也有信心把他驯服。   她会养狗,所以也能养狼。   只要她愿意,她既能将狼养成人,也能将人养成狗。   整册《庄子》看完,窗外天色已蒙上一层灰黑,秦秾华正打算点上灯,结绿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公主!找到了!”   秦秾华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点上灯火,又将翠鸟衔花纹灯罩盖回灯台。   回过头时,乌宝和喜宝已一左一右架着少年走了进来。   他依然穿着白日的锦衣华服,只是锦衣已有多处划破,从头至脚灰扑扑一身,也不知道从哪儿摸爬打滚回来,肩膀上还沾着一片枯黄树叶。   “回禀公主,我们在康穆门找到了九皇子!他一直藏在尚衣监出宫的马车下,差点就出去了……”乌宝说。   “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可是……”   乌宝和结绿都担忧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少年。   “出去吧。”秦秾华说。   “……喏。”   二人离开后,秦秾华向少年招手:“过来。”   少年在原地站了片刻,迟疑地挪着脚步走了过来。   秦秾华轻轻牵起他裹着纱布的右手:“伤口裂了,不疼吗?”   她抬眼,凝视他沉静的黑紫色眼眸。   “你想出宫?”   “……”   “等上元节,阿姊带你出宫。”   她起身,牵着少年往殿外走去,他的脚步只在一开始有少许凝滞,之后一路顺畅。   秦秾华将他带到寒酥池,在池边守着他再泡药浴。   药浴更衣后,她把人重新带回寝殿,结绿托着盛有长巾的木盘走来。   “公主——”   “你下去吧。”   结绿欲言又止,看了少年一眼,端着托盘下去了。   秦秾华让少年坐在她的梳妆镜前,手拿长巾,轻轻擦拭少年的一头湿发。   铜镜中的少年面色白皙,脸上细碎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粉色的痕迹。他安静坐着,**的乌黑碎发后,一双清澈发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大朔国姓‘秦’,皇子字辈是‘曜’,今日皇后叫我去参考你的择字名单,我选了‘渊’字。从今往后,你就是九皇子秦曜渊。”   少年没有反应,但是她知道他在竖着耳朵认真听。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   她弯下腰,扶着他猛地绷紧的肩膀,对镜中的他笑道:   “……秦,秾,华。你要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   秦秾华打开梳妆柜,挑了一条发带给他系上。   墨紫色的发带,很配他的眼睛。   她系好发带,朝殿外喊了一声:“结绿。”   结绿立即从门外快步走进:“奴婢在。”   “九皇子的月例送来了吗?”   “送来了。”   “把它都拿来。”   结绿应喏,没一会就带着银子回来了。   秦秾华拿起桌上的祥云纹妆奁木盒,倾倒出里面的发钗发钿,将月例放在木盒里,一并交给了少年。   “你的月例,今后由你自己管理。你的东西,你的过去,阿姊不会刨根问底。”   她望着少年沉静专注的眼眸,柔声道: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明白,‘阿姊’这个词的意义。”   ……   梧桐宫后院的一间耳房开门,一个一跛一跛的身影拖着沉重的麻袋走出。   身材高大的醴泉站在屋檐阴影下一话不发,黑色的眼罩遮着右边盲眼。   乌宝抱怨道:“这宫里的刀一点都不好使,我托你给我从宫外定制的刀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醴泉言简意赅:“下个月。”   “劳烦醴泉哥哥催他快点,一把杀猪刀罢了,不用磨成尚方宝剑。我这儿还等着用呢。”   醴泉接过乌宝手中麻袋,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乌宝摸了摸后脑勺,露出朴实憨厚的笑容:“那就拜托醴泉哥哥了,我还要擦地洗桌子,便不送了。”   醴泉扛起麻袋,消失于夜色。   仿佛从未出现。   乌宝转过身,一高一低地走进烛光昏黄的耳房。   他哼着轻松愉悦的小调,提起水桶冲洗石砖铺就的地面。   水流一**流向门外,汇聚在狭窄水沟中,流向乌宝在后院开辟的一小块菜地。   月光下,水流潺潺,染着鲜红。   ……   月亮始终在天上,有时却要扯过乌云戴作面纱,让天地一切都变得黑黝黝,雾蒙蒙。   深夜的朔明宫,宫人们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只剩值守的站在门口吹冷风,遇上个好主子的,还有一袭薄被可以御寒。   后宫之中最为奢华的妧怜宫依然灯火通明,为了随时响应宫殿主人的要求,妧怜宫一天十二时辰永不落灯,光是每月灯油的花费就令人瞠目结舌。   怜贵妃在心腹宫女墨书的搀扶下,打着哈欠步入金碧辉煌的寝殿。   “娘娘既然困了便早些睡了吧。”墨书说。   怜贵妃懒洋洋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周贵回来了吗?”   “回娘娘,现在子时了。周贵还未回来。”   “哼……事情没有办成,还敢在外耽搁这么久,他若回来,就让他在院前跪着。”   “喏。”   “泰儿睡了么?”   “六皇子睡下了。”   “嗯……近来天寒地冻,让泰儿身边的人多注意些,别由着皇子贪凉贪玩。泰儿若是着凉生病,他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娘娘放心吧,六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身边的宫人都尽心着呢。”   墨书服侍怜贵妃在床上睡下,吹了灯,慢慢退去。   怜贵妃合上眼,睡意渐渐袭来。   没有视觉干扰,其他的感官灵敏数倍,黑暗中,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中。   像是……铁锈的气味。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怜贵妃脸上,令她忽然清醒。   她皱着眉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颊,擦过脸颊的指腹拿到眼前,多了一块令她怀疑自己眼睛出错的颜色。   怜贵妃身体僵硬,慢慢抬起眼皮,往床顶看去。   面目全非的头颅盯着她。   头颅断裂处,又一滴黑血落下。   滴答。   怜贵妃嘴唇抖动半晌,终于——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整个朔明宫。   作者有话要说:  配合榜单字数,入V前的更新不太稳定,需要偶尔隔日更压字数,集美们理解一虾虾   2.9无更 第12章   散乱的云朵中,一抹血色夕阳正徐徐下沉。   一辆外表低调平凡的马车,缓缓驶出戒备森严的宫门。   少年坐在窗边,打扮得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秦秾华也舍弃了宫中繁丽的裙装,换上了粉团花红的襦裙,二人白龙鱼服,只因秦秾华一句“上元节阿姊带你出宫”的承诺。   火盆烧得正旺,车内暖意盎然。   少年自上车后就一直盯着车外,透过薄如蝉翼的一片窗纱,外面的一切都使他目不转睛。   窗纱随风摇晃,少年一头长发束在脑后,偶有几根顽皮的乌黑发丝,随风飞舞,追逐飘飞的墨紫色发带。   秦秾华半躺在软榻上,手执一册书本,结绿轻重适中地给她揉捏着半边肩膀和手臂。   她头也不抬,轻声询问:“结绿,近来宫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自怜贵妃病倒后,宫里没人再搞幺蛾子,都安分着呢,就是……”   结绿欲言又止,看了眼秦秾华的眼色,又不由自主瞥了眼坐在窗边的冷面少年。   “就是什么?”秦秾华问。   结绿凑近秦秾华,在她耳边低语:“宫人们传起了流言,说九皇子是个哑巴……”   秦秾华抬眼看向少年,他无动于衷地望着窗外,仿佛毫无所察。   自除夕夜相遇以来,他始终未发一语。宫中有此流言,也算意料之中。   “闲言碎语罢了,不必在意。”   “可……”   “不必在意。”   “……结绿知道了。”   ……   周府大门,府中诸人皆立于朱红大门外。   众人以身着常服的正五品刑部郎中周肇珂为首,神色各异,目光不住望着青石砖路的尽头。   终于,马蹄声出现了,众人引颈翘望,一辆通体乌黑的宽阔马车在两匹骏马的牵引下缓缓而来,驾车的其中一人戴着眼罩,另一人长着一张稚嫩的娃娃脸,隔着老远就露出朴实憨厚的笑容,二人正是玉京公主身边的醴泉和乌宝。   周肇珂认出来人,连忙带领府中亲属走下石阶。   在众人的注视中,沉稳大气的马车在两座石狮子中渐渐停下。   醴泉跳下马车,放好脚凳,乌宝转身打开车门。   玉京公主身边的心腹宫女结绿跳下车来,向车内伸长手臂。众人不由自主屏息凝神。片刻后,一只凝白的纤手轻轻搭上松绿色的衣袖,像松顶堆叠的一簇新雪。   披着银狐斗篷的玉京公主踩着脚凳下到地面,朝众人微微一笑,艳丽的晚霞如蔷薇色的锦缎,铺满少女身后整个天空。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鱼尾灰色暗花狮纹绸皮圆领袍的瘦高少年跳下车来。   周肇珂最先回过神来,上前一步率先行起大礼:   “微臣周肇珂,参见九皇子,参见玉京公主——”   有一就有二,周肇珂身后的周家人陆续跪下行起大礼:   “参见九皇子,参见玉京公主——”   秦秾华笑着亲自扶起周肇珂和其夫人:“外祖父、外祖母请起,诸位请起。”   周肇珂起身后,神态恭敬,低着头说:“府外风大,微臣已在家中设好清茶薄宴,请九皇子和玉京公主随微臣入内一叙。”   在周肇珂的带领下,一行人步入周府前院,院子面积不大,布置却颇费了心。   假山石桥,回廊红梅,不知何处,传来幽幽溪水声。   秦秾华配合外祖父母的脚步,特意放慢步速。少年跟在她身旁,神色漠然地看着廊外景色。   周老夫人几次用手肘撺掇,周肇珂终于咳了一声,不自然地问:   “微臣听说周嫔娘娘前些时日染了风寒,不知现在可好些了吗?”   “御医看过后,服了几日汤药,已经痊愈了。”秦秾华笑道。   “那便好,那便好……”   “母妃在宫中时常挂念外祖父母,此次也特意托我带来几只北地进贡的百年老参。现在正是严寒的时候,你们二老保重身体,母妃才能安枕而卧。”   “微臣和老妇谢过周嫔娘娘……”   一群人中,自然是地位和辈分高的走前面,地位低和辈分低的,落后面。   周府几个庶出的小辈挤不上前排,只能远远落在后面观看。   两个看上去只有**岁的双生子袖手走在最后,表情幸灾乐祸。   “二哥这是白打扮啰,公主来了以后看都没看他一眼,亏他还穿上了陈记绸庄的新衣……”   “他还真以为自己算公主的表哥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姨娘生的,再受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走在后面。”   “说惨还是我们五小姐惨,不知道听她娘说了什么鬼话,你看她脸上的胭脂都要比上猴子屁股了!”   “你看见九皇子的眼睛了吗?听说那是乌孙皇室的象征……”   “西市卖葡萄酒的胡娘也和我们眼睛不一样……看久了还怪好看的……”   “哎,你说……怎么每次都是玉京公主来,她不是有个双生弟弟吗?”   “嘘!我听说过继给别人了,当周家的外孙哪有当舒家……”   身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来,秦秾华尚能做到面不改色,周肇珂的脸色却已经青了,周家二公子的笑容挂不住了,五小姐直接掩面跑走。   周肇珂忍无可忍,拐杖在地上用力一杵,厉声道:   “周荼周锦!”   两个小孩条件反射一哆嗦:“欸!”   “你们简直无法无天,竟敢妄议皇家,还不跪过来向九皇子和玉京公主请罪!”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战战兢兢走来,垂着脑袋不敢看人,膝盖一弯正要跪下,秦秾华笑道:“童言无忌,不必了。若我没记错,这是小叔叔的儿子吧?”   “正是、正是……”一个穿得花里胡哨,像只花孔雀的锦衣男人挤出人群,殷勤拱手:“这两小子调皮惯了,一向口无遮拦,还要多谢公主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周荼周锦,还不快来给你们秾华表姐问好!”   两小孩互相看了一眼,行礼道:“公主表姐好……”   周肇珂的幼子,周嫔的弟弟周莫待急了:“嗐!你们这是……”   秦秾华笑了:“表姐从宫中正好带了两顶一样的玛瑙冠出来,一会就让结绿姐姐拿给你们,好不好?”   双生子绽开惊喜的笑容:“好!”   秦秾华伸手,摸了摸两小童的头顶,收回手时,视线毫无预兆地和少年的目光撞上了。   乌黑眼眸流动着晶石般冷锐的光泽,仅仅一刹,眨眼后,他若无其事撇开眼去。   入席时,一大家子分成了几桌,有资格和秦秾华二人坐一桌的只有周肇珂夫妇和周嫔一辈的嫡子,以及几个专门赶回来做陪客的已婚嫡女。   家宴上,周肇珂几次欲言又止,秦秾华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始终不提。   周肇珂忽然看到已经放下木箸的秦曜渊,眉头一皱,关切道:   “九皇子怎的放箸了?可是吃食不合胃口?”   “他在宫中吃得也少,外祖父不必介怀。”秦秾华笑道。   “那他……至今未发一语,可是府中谁人惹他不快?若是老臣有何招待不周,还请九皇子指正,老臣才好改过自新啊……”   “九皇子不善言辞,在宫中也是如此,外祖父实在不必自责,五皇子这般年纪时,也是一样面冷心热。”   周肇珂神色一轻:“哦?五皇子幼时也是如此?”   “确实。”秦秾华笑道:“就连现在,五皇子也常常生小孩子气呢。”   周肇珂和周老夫人都不由笑了,周老夫人忍不住插嘴道:“五皇子近来可好吗?”   “五皇子……”秦秾华微微一笑:“除夕宫宴上见过一面,远远见着,一切都好。”   ……   “啊嘁!”   五皇子一个喷嚏,打醒了站着犯困的内侍冯东。   冯东趋步上前,弯腰问道:“主子,可要加衣?还是奴婢把这火盆挪近些?”   “不用。”五皇子揉揉鼻子,打了个哈欠:“这圣人之说不止看得人瞌睡,还看得人鼻子痒痒——今日就这样罢,不看了。”   “可是德妃娘娘……”   “今日是上元节,本就该休沐,我偷偷懒,母妃不会说什么的……走,跟我出去溜溜。”   想起一出是一出,五皇子放了手中经书,起身往外走去。   冯东急忙跟上:“主子好歹披件厚的,您要是着凉了,奴婢要被剥一层皮呀!”   一阵鸡飞狗跳后,五皇子穿着厚厚的妆花缎貂皮行袍出门了。   避开舒德妃歇息的正殿后,五皇子悠然自得的走在挂满明亮灯笼的宫道上。   “主子,咱们是去哪儿呀?”冯东问。   “既是上元节,便去春回殿看看吧。”   “可……”冯东想了想,咽下舒德妃不希望他和春回殿那位走得太近的劝告。   主子说得对,今日是上元节,想必舒德妃知道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更何况,主子哪儿是去看周嫔的呢,他分明是……   五皇子来到春回殿,周嫔的宫人见了他,分外高兴地去报,没过一会,满面喜色的周嫔就迎了出来。   “安儿来了,快坐,快坐……”   五皇子故作自然地瞥了几眼,没见到意料之中的身影。   “儿臣给周嫔娘娘请安……今日是上元佳节,周嫔娘娘一个人吗?”   “五皇子快起。这儿没有旁人,不必讲那些个虚礼。”周嫔急忙扶起五皇子,拉着他到桌前坐下。   周嫔的心腹宫女留下沏茶,其余闲杂人等都被屏退。   周嫔又满足又欣慰地看着五皇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时忘了他先前的问话,直到五皇子又问一遍,她才如梦初醒,连忙道:   “是只我一人,先前你父皇来看过了,留了些宫外的花灯……五皇子可要看看?”   五皇子装作不经意地问:“七姐没来?”   周嫔笑道:“下午便来过了,带着九皇子一起来的。现下已经出宫了。”   “……出宫了?”他顿了顿,脸色已不如先前明朗:“和那人一起?他不是受了重伤吗?”   “听御医说,日常行动没有问题,只是难以习武,具体如何,现在还无法断言。”周嫔没看出端倪,笑着说:“今夜玉京灯会,我……”   周嫔还说了些什么,五皇子已无心去听。   又呆了一会,他心里烦得慌,不想面对浑然不觉的周嫔,寻了个借口便早早离开了。   他怀着郁气,脸色自走出春回殿就一直阴着,冯东不敢劝,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走到一处空无一人的回廊时,五皇子停下脚步,神色郁闷地看着廊外无波的池面。   他低声道:“往年的上元节,阿姊都会送来亲手做的八宝糯米饭……今年,没有。”   “主子,许是去年您说不爱甜食,七公主记在心里,便停了——”冯东说。   “我是不爱甜食,可……”五皇子抬起脚尖踢了踢一旁的石柱,一肚子闷气让他声音越来越小:“可是阿姊送的,我哪次没吃完……”   “主子……”   “自从多了个九皇子,阿姊便鲜少再来看我……现在更好,竟带着那什么九皇子出宫看灯去了!”他越说越气,拳头在长袖里攥得紧紧的:“……她怕是忘了谁才是她真正的弟弟!”   “主子,七公主前几日派人来问过您要不要看灯呀……”冯东看着五皇子脸色,试探地说:“那时……”   “她又没有亲自来!况且——只问过一次罢了!”   五皇子怒声道:   “她莫名其妙弄出一个九皇子,我还没有消气,她竟然还敢带他出宫看灯——我还没有和阿姊出宫看过灯会呢!他凭什么?凭什么?!”   冯东看他火气甚大,怕引火烧身,遂低头丧气不敢再劝。   主子的脾气他也了解,不似六皇子那般丧心病狂,也就是嘴上说说,等七公主从宫外回来,服个软倒个歉,几句软话后,姐弟俩就又同从前一般亲密了。   要是此时说几句公主的不好,事后落个不好的只有他这个外人。   五皇子站在四面透风的廊下,被冷风吹了一会,气消了一半。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填满泄去那一半的,是委屈。   他觉得,阿姊不似从前宠他了。   是新冒出的九皇子的缘故吗?   宫里空殿那么多,为何父皇偏偏要让他和阿姊住在一宫呢?   他闷头走着,忽然被一声阴阳怪气的招呼叫停。   “哟,这不是五哥吗?”   回廊前方,六皇子被众人簇拥,如众星捧月般缓缓走来。   五皇子自觉晦气,却不得不挤出笑脸相迎:“……六弟,真是好巧。”   “是啊,好巧——上元节,五哥不在延瑞宫陪德妃聊天,怎么还在外面吹冷风?”   五皇子勉强笑道:“随意走走,六弟不是也在外面散步吗?”   “是啊,我刚从瑞曦宫出来——”六皇子拖长声音,洋洋得意道:“父皇那里的炭烧得太热了,我也不想打扰父皇和母妃说话,这不,找个借口出来溜达,就正好碰上五哥你了。”   “那便不打扰六弟了,我先走一步……”   “哎,等等!”六皇子伸手截住他,笑道:“你可见过九皇子了?你那位好阿姊把他藏得甚严,我至今还一面未见,不知是否和传言一样,重伤难愈,落下了残疾?”   “我也不知,六弟若有兴趣,去梧桐宫探望一二便知了……”   “七姐的癖好果然奇特,梧桐宫里不止有瞎子、瘸子、女生男相者,如今又多了个残废皇子,实在是我朔明宫一大奇观……”   六皇子故意嘲讽,他身后的宫人纷纷配合地大笑起来。   “主子……”冯东担忧地拉住面色铁青的五皇子袖子,生怕他一个冲动,说出什么节外生枝的话来。   六皇子身后站着整个穆氏,就连陛下也要避其锋芒,哪里是他们如此能惹的呢?   “五哥也要小心,别让这残废皇子抢了亲阿姊才好……”   “……多谢六弟忠告。”   五皇子挣开冯东,朝笑得不怀好意的六皇子一拱手:   “我阿姊收留九皇子也是陛下的旨意,陛下知我阿姊心善,所以才将九皇子托她照料。比起阿姊,我看陛下对九皇子关心更多,许是因为,九皇子那双眼睛,会让他想起辉嫔娘娘从前的风采吧……”   六皇子脸上笑意渐渐收敛。   “五哥还有事,先行一步。祝六弟上元祥瑞……告辞。”   五皇子带着冯东离开后,六皇子依然沉着脸站在原地。   在他身后的数十名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忽然,六皇子转身一脚踹向身后的圆脸内侍。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宫人们悉数跪倒,面色惨白。   六皇子一直踹,踹到脚下的内侍面目全非,出气比进气多,他才气喘吁吁地收了脚。   “没用的东西,滚!”   一旁的宫人立马七手八脚把差点没命的内侍拉开。   六皇子厌恶地看着溅上血迹的玄云缎勾藤米珠靴,说:   “……这脏人坏了我一双好靴,我不想再看见他。”   宫人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出言求情。离他最近的方脸近侍连忙走出,点头哈腰,堆着满是褶子的笑脸道:   “奴婢明白,一定不让这脏人再污殿下的眼睛。”   六皇子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   九皇子?   不过是个玷污皇室血脉的杂种,也配做他兄弟?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这宫里谁才算是真龙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粉红剧情,不要错过 第13章   上元之夜,西市灯火通明,热闹的舞狮在远处翻腾跳跃,锣鼓震天。   各式各样的彩灯挂满枝头,两层楼高的灯塔比比皆是,不同光源交相辉映,悄悄掩去月色光辉。隔着十几米的地方,一个三四层楼高的金鱼灯塔马上就要搭好。   金鱼灯塔下,极天商会的牌匾醒目亮堂,周家小辈们齐聚一堂。   小姐们用挑剔的眼光评判新进的衣装饰品,公子们则围在单独圈出的书架前,对既明书坊新出的演义聊得热火朝天。   戴着帷帽的秦秾华从街边的小贩处买回一串糖葫芦,回来时,少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在他所望的方向,几个花脸的戏子边演边唱,声音高亢而清亮,围观的人群不时爆发出叫好和掌声。   隔得老远,秦秾华只依稀听出“曹操”、“董卓”等词。   她见他看得起劲,怀着恶作剧的心思,故意把最顶端只裹了薄薄一层糖浆的糖果子递到少年嘴边。   “……”   少年下意识避开,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秦秾华举着糖葫芦再进,笑道:“阿姊把第一口留给你,你若不吃,我可要伤心了。”   趁他一僵的时候,她把糖果子不由分说送进少年嘴里。   少年勉为其难嚼了几下,在秦秾华期待的目光下,变了脸色。   “……扑哧。”   她被少年的模样逗乐,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片刻后,帷帽里的轻笑停了。   少年还停留在直冲大脑的酸涩里,眯着眼睨她,她的唇角却慢慢垂了下来。   隔着一层洁白的薄纱,她不笑的时候,影影绰绰的面容透出一丝寂寞。   “……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对阿姊开口?”   少年乌黑的眸子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几乎都让秦秾华以为他要开口了。   可是下一秒,他又紧紧地抿了回去。   “你不想开口,那便不开。”秦秾华收起失望的心情,笑道。   “……”   少年犹豫着,尝试着,刚刚艰难地张开两片嘴唇,她忽然把糖葫芦塞了过来。   她匆匆一笑,说:“……你等我一会。”   他来不及反应,奔流的人群已经分开了彼此。   他看着少女加快步伐,走到对面灯笼照不到的阴暗小巷,笑着蹲在几个衣衫褴褛的几个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中个头最小的只有六七岁大,分不出是男是女,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捧着半个灰不溜秋的馒头,正以啃牛皮筋的架势,努力地啃着冷馒头。   在哈气成雾的冬夜,少女毫不犹豫地解开温暖的斗篷,披上女娃肩膀。   女娃吓得馒头都掉了,而她身旁的乞丐少年情绪激动地说话,似乎是在强烈推拒。   少女揭起遮面的白纱,对他们轻声说了什么。   金鱼灯塔突然点亮,欢呼声中,洒满金子光辉的小巷焕然一新,穿着粉团花红襦裙的少女和一张张孩童的面颊,像是从眨眼那一刹的黑暗里,诞生出的圣洁无瑕的新世界。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忘记自己上一秒想说什么,也忘了自己下一秒要做什么。   摩肩擦踵的人群来去匆匆,无人注意到狭窄的巷角,有一位少女伸出如雪的纤手,笑着擦去女童唇边的馒头屑。   她轻扬的唇角,如春日飞花,如夏夜弯月,如这街道上的万盏明灯,如他竭尽全力所能想象的,世间所有温柔。   戏台方向,锣鼓倏地一敲,围观的人群中嘘声一片,惋惜不绝于耳:   “汉献帝若生对时代便是明主,只可惜,遇到了曹操!”   “天下人都说曹操是枭雄,老夫却说他是乱臣贼子!不讲忠义,再是雄才大略又如何?一样是乱臣贼子!”   “你这老头不讲道理……要不是遇到曹操,汉献帝哪有可能活到寿终正寝?古往今来,除了汉献帝,还有哪个傀儡皇帝能得善终?光容人之心这一点,俺就钦佩曹操!”   “做傀儡皇帝,不怕你蠢,就怕你聪明!你聪明了,要权臣何用?!”   “献帝那般的皇帝易有,曹操这般的权臣却难得啰……”   “唱戏的!下一场戏来点高兴的,有没有皆大欢喜的?”   “本公子加钱,让后台那娘子唱一曲《西厢记》……”   锣鼓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灯火辉煌的街道已经走了好几批人,可是这一刻的金鱼灯下,和一炷香前的金鱼灯下,似乎没什么区别。   他只是世间一粒尘埃,他们也是。   唯有她,不是。   如果她对他好,只因为他是那个让她可以逐鹿天下的倒霉蛋,那么她对路边的小乞儿好,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明白。   世间,有太多的不明白。   他不必,样样都明白。   温暖的华灯映入少年沉沉眼眸,如雪水冲过晶石,留一抹冰冷光泽。   他转过身,趁无人注意,悄然无息地消失于人海。   繁华喧嚣的街道没了少年,就像海水里少了一滴水珠,这一刻和上一刻,同样没有区别。   “……你们说的事我记下了,日后有消息叫醴泉通报即可。天气严寒,切勿这般了。”   伪装成小乞儿的义庄孤儿纷纷点头。   秦秾华望向金鱼灯下,唇畔微笑僵住。   人来人往,少年已不见踪影。   ……   无灯,无光,夜色深重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稀薄的月色蒙在朱红色巨门,少年孤身一人立于街角,同深檐洒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一动不动,兽一般的目光接连扫荡着城门和城墙上的毓光门守卫。   他只知沿着大街即可来到城门,却不知随意选的一条大路便通往“天子之门”。   若非帝王出行,毓光门轻易不开。   守备薄弱又如何,数十米高的城门对他来说已是天险。   他逃不了,至少现在还逃不了。   鞋底擦过地面砂石,簌簌作响,少年踩下台阶,拖着脚步往来时的路走。   转过紫薇大街的转角,灯会的喧嚣又一次近在耳畔,少年望着灯火通明的前方,渐渐停了脚步。   万盏灯笼延绵不断,绚丽斑斓的光点漂浮在夜空之中,蓄成光的海洋。   光影憧憧,夜风袅袅。   飞鸟和繁花在灯上相遇,相聚,相依,相离。   万花相连,让冷冽的空气也带上了花香。   粉团花红的少女坐在青石台上,头顶便是一盏盛开的牡丹花灯。她手执一只狼毫,寥寥数笔,便在一盏白灯笼上变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她每画完一盏灯笼,身边内侍就接去一盏,灯笼连成的山脉也会又长一点。夜风吹拂着她如瀑的长发,飘逸的大袖飞舞若蝶,更显她纤弱梦幻,似乎一个眨眼,少女就会于夜色中消散。   少年不知不觉,走到她的身前。   她头也不抬,狼毫在灯笼上点出一只幼兽的眼睛。   幼兽的吻部尖长,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一双尖尖的耳朵又挺又直,像野狼,尾巴却又向上卷曲,像家犬。   似狼,非狼。   似犬,非犬。   这只狼非狼犬非犬的东西,定定地和他对视,就像铜镜中的投影。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她轻声开口:“你猜是什么赌?”   “……”   “在我画完第一百盏灯笼前,你能否走回我面前。”   “……”   “这刚好是第九十九盏。”她提起灯笼,交给身后的醴泉。   宽大的粉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段凝白皓腕,几乎被灯芒耀透,如雪苍白,如水无骨。   醴泉接过这盏灯笼,没有将它挂入灯山,而是挂在了停在路旁的马车头上。   “如果你没有回来,我便自己回宫,权当做了一场自作多情的梦。”   她放下狼毫,抬眼看向少年。   夜空晦暗,少女眼中却有星光万丈。   “如果你回来了,我便还是你的阿姊……阿姊对你的承诺,就依然作数。”   “……”   “你记得阿姊对你说过什么吗?”   “……”   “阿姊说过要与你同甘共苦。”   温柔夜色中,少女望着他笑了。   她的微笑带着一丝苦涩。   “这次上元灯会,阿姊带你出宫,不止是为了看灯。”   “阿姊知道你想离开,阿姊也很想陪你看大千世界……可是阿姊没有翅膀,飞不出这红墙绿瓦,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笼之外。”   她轻声说:   “渊儿……今夜之后的灯,阿姊没法陪你了。”   她起身离开,走向对面的另一辆马车,结绿在车旁等候,乌宝抱起地上的纸墨,追着而去。   醴泉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在少年紧握的糖葫芦上一扫而过,沉声道:   “少爷,请上马车,小的带您出城。”   直到醴泉催促第二声,他才转身上了马车。   那盏狼非狼犬非犬的花灯,就在车头摇曳,墨黑的眼睛嘲讽地看着他。   马车里,衣物和盘缠一应俱全,就像她说的一样,放他出城,是早有的计划。   他想不明白。   她费尽心力让他成为皇子,却又轻易放他离开,自相矛盾的行为就像她于灯火阑珊中的身影,让人如坠迷雾,如梦似幻。   直到糖果子磕上矮桌,他才发现手中依然攥着近乎完整的糖串。   这红彤彤的果子,酸得崩牙,她却说是“糖葫芦”。   ……女骗子。   少年把酸葫芦扔在矮桌上,随手打开了桌上的木盒。   他原以为里面是衣物,没想到却是几十个惟妙惟肖的彩色泥人。   驾车的醴泉听到开箱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说:   “……公主说你爱听《三国演义》,这是她亲自选的泥人。说是……做个纪念。”他顿了顿,说:“出城后,会有专人接你。公主给你准备的盘缠,够你一生天高海阔,生活无忧。”   ……那她呢?   “可是阿姊没有翅膀,飞不出这红墙绿瓦,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笼之外。”   ……女骗子。   马车突然一轻,少年跳下马车,在地上翻了几滚。   醴泉急忙勒马,马嘶声响彻夜空。   “九……少爷!”   马蹄声声,回响在寂寥的夜幕之下。   结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公主……您真的打算回宫吗?”   少女斜倚在软榻上,单手支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卷薄书,头也不抬地轻轻应了一声。   “公主,我们在城外没有安排人手,他要是出了城,就真的找不回来了……您真的不担心吗?”   “能做的都做了,他要是真的不回来,那便算了。”   “弄丢一个皇子,宫里要是怪罪下来……”   昏黄的烛光在车窗里摇曳,少女神色平静,低垂的长睫掩盖了算计的冷芒,粉饰出柔情的光辉。   “圣人千虑,仍有一失,更何况是蚍蜉一般渺小的我呢?”她轻声说:“我能做的,只有尽我所能,赌一线希望。”   除了马蹄声,夜色里还响起了另一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她放下书卷,唇畔微笑绽放。   “……我敢赌,所以我总是赢。”   车外的乌宝勒紧缰绳,急忙道:“吁——”   马车渐渐停下。   秦秾华下了马车,看着上气不接下气停在数米之外,双手扶着膝盖,拼命喘气的少年。   少年站直了身体,慢慢走到她面前,眸子里像是有火燃烧。   “……我……想去……塞外……”   他艰难地翕动嘴唇,从嗓子里发出沙哑粗粝的声音。   “我走不了。”秦秾华说。   “我……等你。”他一字一顿说:“等你……能走的那天……我们……一起走……”   她看着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笑了。   “……好。等到那天,我们一起走。” 第14章   “……是针伤。”   上官景福收回探入秦曜渊口中的银箸,朝桌前的秦秾华行了一礼:   “有人用银针一类的锐物,在唇舌处反复扎刺,故此九皇子难以发声。此外九皇子咽、喉处都有程度不一的发炎溃烂现象,难以吞咽,所以造成食欲不振。好在这些都是外伤,假以时日就能调养好。”   “……知道了,你开药罢,此事勿对他人提起。”   “喏。”   上官景福退下后,结绿端上两碗冒着热气的药,少年一碗,秦秾华一碗。   她端起瓷碗,看着一旁用左手端起碗来的少年,不禁笑了。   “如今,我们还真是同甘共苦了……”   结绿撅着嘴唇,抱怨道:   “公主还说呢,要不是您把斗篷给了别人,怎么会需要吃药!”   “吃便吃了,反正我也吃习惯了。”秦秾华笑道:“渊儿定然没吃习惯,快去小厨房拿些糖果子来。”   “是公主您想吃吧!”结绿不上当,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借口:“张院使特意嘱咐奴婢不能惯着您,您喝的药呀,和什么蜜饯、蜂蜜、糖果子都相冲,不能吃,吃了就影响药效啦!”   “好结绿,我不吃,只看着渊儿吃。”秦秾华说:“快去拿一碟来,你若走慢了,渊儿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秦曜渊:“?”   他刚想开口拒绝,一只手已经堵了他的嘴。   秦秾华笑眯眯道:“不,你想吃。”   一股冰雪融化后的冷香直往鼻子里钻,他一时怔住,也就忘了要说什么。   结绿很快拿回一碟糖核桃仁,个个又大又饱满,颜色如焦糖一样,也散发着焦糖一样的甜香。   秦秾华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里的香味,恋恋不舍推到少年面前:   “吃吧。”   秦曜渊:“我不……”   这句话大概和梧桐宫天生犯冲,这一次,他依然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糖核桃仁堵上了嘴。   少年的喉头咽了一下,秦秾华趁机把糖核桃送进他半推半就的牙关里。   “甜吗?”她问。   “……甜。”   她像是自己吃到这枚糖核桃似的,心满意足一笑,转头对结绿说:   “你去问问厨娘,能不能开发一种缠在小木棒上的麦芽糖?”   结绿一脸迷惑:“缠小木棒?”   “有小木棒的话,既可以含在嘴里,也方便拿在手里。麦芽糖里加入橙汁、苹果汁、梨汁……就可以做成许多水果味的。要是她有创新精神,还可以试试香菜……”   “奴婢一会就去转告厨娘,但是现在——”结绿把她端着瓷碗的手往上送了送,严肃道:“公主该喝药了。”   秦秾华苦着脸喝完药,立即沐浴更衣,以彻底洗去苦涩的药味。   再回到寝殿时,少年也药浴过了,披着**的头发坐在桌前,洗后微鬈的长发打湿了白色中衣,发尾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子。   “怎么不把头发擦擦?”秦秾华问。   乌宝弯着腰,一脸委屈地抖了抖手里干净的长巾:“九皇子不许奴婢近身,奴婢擦不了。”   秦秾华接过他手里的长巾,走到少年身后,轻轻擦拭他脑后的湿发。   他一动不动,背影像只温顺的小狗,桌上的铜盘却映出一双半掩在浓黑墨发后,锋芒毕露的眼睛。   她故意使坏,长巾在他头上揉来搓去,水珠四溅,长巾和乱发不住扫着眼睛,侍立在旁的乌宝一脸惊恐,生怕这位脾气不好的九皇子跳起来就把铜盘砸公主脸上。   不想,公主都欺负累了,九皇子依然稳稳坐着,任她戏弄。   秦秾华手酸了,他的头发也半干了,她把湿润的长巾抛给呆住的乌宝,神色遗憾:“……不好玩。”   乌宝:“?”   碧芳的脸现在还没好呢!公主,咱们能玩点安全的吗?   秦秾华开完玩笑,敛了笑意,在少年面前坐下,提了他的右手,端详当日被一刀贯穿的掌心。   黑红皆有的伤口触目惊心,再加上新长出来的粉色嫩肉,这只手掌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避而远之,秦秾华却看得目不斜视。   乌宝和结绿悄悄退了,寝殿内的空气静谧安宁。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吗?你我各问一个问题,谁要是回答不出了,谁就输了,输的人要接受惩罚。”   少年抬眼看她。   秦秾华微微一笑,低头取过上官景福留给她的玉肌膏打开。   “你多少岁了?”   他迟疑了一会,似乎在回忆,片刻后,说:“十……”   “该你问我了。”   她握着银质小刀,从玉肌膏里挖出一点抹在手背,以指尖沾取,轻轻点按在少年脸上的细碎伤痕上。   “五……皇子……”他沙哑着说。   “五皇子是我的双生弟弟。”秦秾华说:“出生不久就过继给了舒德妃。这宫里有许多你不能惹的人,舒德妃和她身后的舒家……至少不算敌人。”   她冲他温柔一笑,神情平淡地补充道:“暂时不算。”   “你和他……”   “该我了。”微凉指尖抚上截断他左眉的一条黑豆长短伤痕:“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不记得。”   对上秦秾华怀疑的视线,他急忙再次开口:   “是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   “阿姊信你。”秦秾华笑道:“你问吧。”   少年沉默片刻,没有再问五皇子,而是问:“我……真的……是九……?”   他的话没有说完整,秦秾华依然能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   “我说你是,你就是。”   少年不说话了。   秦秾华轻声说:“对你做下这些事的人……你恨她吗?”   “……”   这一次的缄默时间格外漫长。   秦曜渊别过脸,避开她的手指。   “惩罚……”他说。   秦秾华刚一抬手,他的身体线条就明显紧绷起来。   她抬起的手落到少年发顶,轻轻揉了揉。   “好啊,惩罚就是……叫我阿姊吧。”她笑道。   “……”   “我想听你叫我一声‘阿姊’,你不愿吗?”她真挚地看着他。   “……”   秦秾华耐心等待。   “阿……”   少年张开嘴唇,神色纠结,好像即将说出的是什么奥妙词汇。   “阿……阿姊……”   她诱骗的小狼,终于对她摇起了尾巴。   秦秾华嫣然一笑:   “嗯,阿姊在。”   ……   夜已深沉,连暗红宫墙下草虫的微吟都消失无踪,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却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碧芳抱着一个布包,鬼鬼祟祟走出梧桐宫,她一边疾走一边回头观望,鬼祟之处不言而喻。   无人的冷宫前,她将布包塞给一名侍卫装束的人。   “大人要的东西都在里面吗?”侍卫压低声音问。   “都在。”碧芳同样低声回答。   “行……你走吧。”   碧芳接过侍卫递来的赏钱,掂了掂重量,满意地揣进兜里,笑道:   “明年我就到出宫的年纪了,还望哥哥帮我向大人说几句好话,若是能进穆府伺候,碧芳一定不会忘记哥哥大恩大德。”   侍卫敷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碧芳堆着讨好的笑,直到侍卫走得看不见了,才垮下脸往回走去。   “哼……不就是穆家一条狗吗,有什么神气的?”   等她进了穆府,想办法爬上穆家哪位老爷的床榻,这些人见了她还不是要跪下喊姑奶奶?   碧芳悄悄推开梧桐宫后门,见无人发觉,心里松一口气,转身把后门重新锁上。   再转身,廊下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   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地上。   乌宝从木台上跳下,冰冷发白的月光照在他笑眯眯的圆脸上,无端渗人。   碧芳蹬着双脚后退,转过身,拼命伸长双手去够后门的门把。   一只手按上后门。   碧芳颤抖地抬起头来,乌宝堆满笑容的圆脸近在咫尺。   “别走了,和我聊聊吧。”   惨白的月光铺满玉京,肃穆气派的穆府大门前,忽然发出吱呀一声。   原来是正门旁的偏门在夜色中开了一小条缝,门房和侍卫装束的男人耳语几句后,退居一边,男人往后看了两眼,小心翼翼钻入偏门。   男人一路疾行,来到还亮着灯的正院书房外,刚要迈进门槛,门前守卫的一名亲随伸手把他拦下。   “东西拿到了吗?”亲随问。   “拿到了,正要禀告大人。”侍卫点头哈腰道。   “那物污秽,别带进去脏了大人书房,你就在这打开我看看。”   侍卫应了一声,当即解开布包袱。   里面的东西让两人都变了脸色。   “这……”亲随说。   侍卫立即跪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碧芳拿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小的绝对不知情啊!”   书房里透出的烛光忽然一黯,一个白发苍苍、衣着华丽的老者拄着手杖走到门前。   “首辅大人——”亲随急忙行礼。   穆世章冷眼看着地上十根发黑的手指,半晌后,缓缓开口:“好……好啊……”   亲随不敢抬头,跪在地上的侍卫更是冷汗直流。   “前几日才给贵妃娘娘送了人头,今日就给我送了十指,这是在警告我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啊……”   “大人,我们该如何是好?”亲随问。   “把东西拿去埋了,叫人把地上冲一冲。”穆世章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侍卫:“这事不怪你,回去吧。”   “喏。”   侍卫如获大赦,连忙退走了。   穆世章走回书房,他的长子穆得和站在门内,早已将包袱里抖出的东西看了个一清二楚,没有公主的月事带,没有九皇子的血衣,只有十根已经发黑的手指。   “父亲,七公主如此恶毒,我们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穆世章坐回桌前,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   “你啊,要是有她一半忍性,我也不必担心我百年以后,我们穆氏一族的未来。”   “父亲!”   “你不想忍,又想怎么办?她是公主,是陛下的女儿,你无凭无据,要怎么扳倒她?靠妧怜宫的人头,还是靠这门前的十根手指头?”   穆得和沉着脸坐下,说:“难不成我们就要一直退让?七公主去年才刚及笄——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就可以左右陛下的心思,掌控后宫诸人,甚至影响朝堂……父亲,难道你不觉得可怕吗?她如今就可和我穆氏作对,日后岂不是还能扳倒穆氏,扶持她那双生弟弟上位?”   “可怕啊……当然可怕。”穆世章说:“五皇子隐忍有余,聪明不足……不过是庸人一个,不足为惧。七公主城府颇深,看似淡泊名利,实际欲壑难填,她有野心,也有相应的能力,好在,她只是一个女子。女子,再怎么聪明,也翻不起大浪。贩夫走卒或许愿意听命于女人,士大夫却绝不会心甘情愿为一个女子效力。”   他停了下来,轻轻吹走水面上的茶叶,说:   “这是她的不幸,却是我们的幸。她若为男子,这天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泰儿。”   “要是早知她会成为我们的心头大患,当日父亲就该听我的斩草除根!如今这中宫皇后虽是我穆家的人,陛下却依然心系周氏,六皇子虽流着穆氏的血,却不是中宫嫡出!我们忙活这么多,最后两头不着好!”   相比怒形于色的穆得和,穆世章神色平静。   “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点点做,你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最后只会噎死你自个。”   “那父亲说要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找到可以推翻滴血法的人了么?这便是扳倒七公主的第一步。”   穆世章放下茶杯,白色的须发在烛光下闪着银光,他耸拉的眼皮下,一双锐利的鹰眼也闪着精光。   “想扳倒公主,难,想扳倒一个血统不明的孽种,却有上千种方法。”   穆得和面上一喜,情不自禁站了起来:“父亲,你终于同意了?!”   “原本我还犹豫,可是看到今晚这一幕,却不敢犹豫了。”穆世章沉声道:“年仅十五就如此狠辣狡诈,等她成长起来,泰儿焉有活路?”   “父亲说的是!”   “七公主调换了包袱,一定以为已经阻挠了我们验亲的计划,现在正是她最松懈的时候。既然你对那李仁如此有信心,试试也无妨……让他明日一早便来见我吧。”   穆得和激动应声:“是,父亲!” 第15章   天色微明,穆世章闭着眼站在瑞曦宫紧闭的殿门前,神色平静,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名布衣男子缩着肩膀站在穆世章和太医院刘院判身后,半点大气不敢喘,一看就是平民出身。   门前侍立的太监堆出笑容,上前一步,笑道:   “穆首辅可累了?奴婢给您拿个椅子坐坐可好?”   穆世章闭着眼,干瘪的两片薄嘴唇里吐出平静两字:“不用。”   太监自讨没趣,笑了笑,退到一旁。   朱红的殿门忽然打开,高大全笑着走出,弯腰道:“穆首辅,刘院判——请吧。”   刘院判连忙先行一步,在前做出打帘的动作,穆世章走进殿内,刘院判才跟着跨进殿门,只剩下布衣男子拘谨地站在门口继续候着。   “老臣穆世章参见陛下……”   “微臣刘光参见陛下……”   天寿帝坐在紫檀长桌前,身后一座金漆点翠珐琅屏风,他朝高大全一个眼神,后者眼疾手快地扶起颤巍巍跪到一半的穆世章。   天寿帝乐呵呵道:“今日内阁休沐,穆老怎的没在家休息?”   刘院判早有准备,不消穆世章授意便已利落跪了下去。   “陛下,此事还和微臣有关。”   刘院判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副恭敬神色:   “是微臣辗转不眠数夜,不得已才于昨日夜访穆府,请穆大人替我引见陛下!”   “哦?是何事让你这么烦恼?”天寿帝问。   “微臣有一同乡,名李仁,以擅判亲缘闻名,自他听闻陛下通过滴血验亲寻回亲子后,特意千里迢迢赶来玉京。此人经过多年钻研,堪破自古流传的滴血法和滴骨法皆是伪法,微臣初时也不相信,可是多番试验后,微臣确实他所说不假。因事关皇嗣,国之根本,故此不敢隐瞒!此人如今就在殿外,还望陛下召见!”   天寿帝皱眉,在椅子上改变了坐姿:“滴血验亲已流传多年,你当真试验了不准?”   “微臣已用十五对亲缘和十五对非亲缘验过,敢用性命担保,滴血验亲只是无稽之谈!”   天寿帝揉了揉纠结的眉心:“……召吧。”   高大全昂起头,扬声道:“召——李仁——”   一个布衣男子弯腰驼背跨进殿里,还险些摔了一跤,走到殿中后,他手忙脚乱地朝长桌方向行了个大礼,结结巴巴道:   “草民李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   “行了。”天寿帝不耐烦说:“就是你说滴血法不可信?你可知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   “草民不敢欺君!滴血法和滴骨法确实不可信,草民自发现此乃伪法以来,已在数百人身上验过,更有刘院判相助,反复试验两法三十次,具体经过由刘院判整理在册,望陛下明察!”   李仁一口气背完要说的话,一拜到底,刘院判适时递上整理成册的记录。   天寿帝大概翻了翻,上面每家每户的姓名籍贯都记得清清楚楚,显然是不怕复验。   刘院判开口:“陛下若是心有疑虑,可以让人从宫人里寻些亲眷,当场复验。”   “……既然你敢用性命担保,朕暂且信你。”天寿帝放了册子,问那李仁:“院判说你擅判亲缘,你又是如何判的?”   “回禀陛下,草民有一家传秘方,只要取一根银针在秘方中炮制三十八日,此针即可明判亲缘。”   “一根针,如何来判?”   “用针尖轻轻刺破验亲的二人皮肤即可,若变色,两人既无血缘关系,若没有变色,便是三代内的直系及旁系血亲。因为此针和慈母一般,从不会认错亲缘,故此家祖将此针命名为‘慈母针’。”   “就算滴血法有其漏洞,但能流传千年,必定有它的道理,若半分不准,早该遭人舍弃,何故流传至今?这滴血法验过的皇子,玉牒也上了,普天也告了,如今又要重验一次——”天寿帝看向两位大臣:“莫非你们是从何处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觉得朕头上有些颜色?”   “老臣不敢……”   “微臣不敢!”   两名大臣都口称“不敢”,李仁更是又磕了一个响亮的头,跟着喊:“草民不敢啊……”   “陛下,请听老臣一言。”穆世章揖手道。   天寿帝神色无奈地一摆手:“……你说罢。”   “老臣听说,滴血验亲当日,验的是九皇子和玉京公主,若是九皇子身世有疑,世人难免会联想到玉京公主身上,玉京公主素来受陛下爱重,若能未雨绸缪验个明白,也能解陛下和公主以后的烦忧。”   “这……简直荒谬!”天寿帝勃然变色:“怜贵妃受谣言影响就罢了,难道一国首辅也会相信这不着边的谣言吗?”   穆世章低垂着视线,因为年纪而松弛的眼皮堆在眼球上,像没睡醒似的半睁着。   “老臣自是不信。”   “那你还跟着那些嚼舌根的妇人凑什么热闹?!”   刘院判适时揖手,开口道:   “陛下,微臣相信穆首辅能明察秋毫,微臣也相信这朝中真正的栋梁能够明辨是非,可这天下人大多愚钝,轻易就会受到蒙骗。滴血法和滴骨法流传已久,不知错断多少亲缘,微臣是不愿此类悲剧发生在皇家之中,才冒着性命之忧,向陛下进言啊!”   天寿帝越听越气,压着怒气看向穆世章:“穆首辅,你也和他看法一样?”   穆世章恭恭敬敬道:“陛下的看法,就是老臣的看法——验与不验,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老臣只是做个中间人罢了。只是陛下在此时退缩,恐会被不明内情的人多加猜测,引发不利流言。”   等穆世章说完,刘院判又加一把火:“陛下,穆大人所言甚是。确实九皇子身份,便是确实玉京公主身份,玉京公主身份一日不正,便会连带着影响和她同胞的五皇子,此事关乎三个皇嗣,已不止是后宫之事,还望陛下千万慎重!”   “你——”   天寿帝强压怒气,面色难看至极。   “如此说来,两位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一声清冽低沉的女声,从绘满折枝漆花的点翠珐琅屏风传出。   清丽少女自屏风后缓缓走出,鸠羽灰色的大袖衫垂在月白色襦裙外,一步一行间,如脚边盛开的灰色浪花。   不同于京中其他珠光宝气的贵女,她不施粉黛,浑身上下只有鬓发两侧别着一对珍珠栀子对夹,以珍珠为蕾,水晶为骨,琉璃为坠,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白花和珍珠暗自流光,与少女清透雪白的肤色交相辉映。   她扬唇微笑,殿内若弦月初升,流光相随。   穆世章最先回过神来,他一时难以自控,怒声道:“陛下怎可让公主藏于屏风后偷听?后宫干政,这是历来大忌!”   秦秾华不慌不忙道:“穆首辅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这是穆首辅的瑞曦宫呢。”   “公主莫要转移话题,身为后宫女眷,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瑞曦宫是天子起居之处,而非上朝议政的金銮殿。我身为父皇的女儿,在父皇的起居之处晨昏定省又有何不可?反倒是穆首辅,进了别人的寝宫,指责主人家不该出现在这里……本宫听了不打紧,就怕有心人听了去。”   秦秾华笑眯眯地说:   “就像刘院判说的,天下人易受蒙骗。搞不好啊……他们会以为是穆首辅自己想要住进来呢。”   “你——”   穆世章气血上涌,瞪着秦秾华说不出话。   秦秾华敛了唇边的笑,缓缓走到天寿帝身旁站定。   “滴血认亲当那日,怜贵妃步步紧逼,说的也是为我好,为父皇好,还当众承诺,滴血认亲后,谁再用我的身世做文章,就是和她过不去,她决不轻饶。如今看来,贵妃娘娘的话并不管用,验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谁又知道验过这次,会不会有第三次?”   她的语速低缓,沉着而平静。右手在明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按,似安抚,似鼓励,天寿帝脸上的焦躁明显缓和了,她再收回手,走到紫檀长桌前,对完全睁开了眼睛的穆世章缓慢说道:   “我验第三次不甚紧要,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蛇吞象。验公主,验皇子,最后,验起了皇帝——”   少女神色温和,说出的话却锋利非常,字字见血。   “公主何必危言耸听?陛下登基,是老臣亲迎,天寿八年,前废太子引发的宫变危机,是老臣一手化解——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臣的忠心!”   穆世章义正辞严说完,朝天寿帝一揖手:   “事关皇嗣,国之根本。老臣知道这些话只会惹人生厌,但又不得不做这个恶人——只为报答陛下对老臣多年的皇恩!至于验或不验,自然是陛下做主,老臣绝无二话。”   姜还是老的辣。   秦秾华必须承认,比起短视的穆氏兄妹,生出那两个草包的穆老头要难缠十倍。   穆世章这一番漂亮话说下来,天寿帝若是不验,可以想见不出一日,流言蜚语就会传遍整座玉京城,再从玉京辐射向大朔各地。   眼下这情形,要破局就只能验。   而她,身边却没有第二个上官景福能助她一臂之力。 第16章   “……秾华,你说呢?”天寿帝看向秦秾华。   “父皇,儿臣觉得不妥。”   天寿帝刚张开了口,穆世章的声音就已在殿内落地:“公主觉得有何不妥?”   秦秾华说:“且不说滴血法流传千年,世人皆知,只说穆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皇族验亲一事,穆大人真觉得没有任何不妥?滴血法验了,穆大人说不准,又从民间找出一个‘慈母针法’来验,若这次再验出血亲,是不是还会有‘严父针法’、‘指鹿为马法’相继出炉,直到穆大人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你这是……”   “穆大人大可猜猜,此事若是流传出去,人们究竟是猜疑本宫姓不姓秦,还是猜疑你穆大人心里装的天下,究竟姓秦,还是姓穆?”   穆世章尽力掩饰他失去的从容,颤抖的长须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心境,一双耸拉的眼皮完全睁开,浑浊的眼珠子也因愤怒迸出精光。   “公主何须如此诛心!老臣一生为大朔,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无公主所言的狼子野心!公主仅凭猜测就散播诛心之言,如此肆意——未免寒了天下忠臣的心!”   面对激动的一国首辅,少女的神情和刚刚步出屏风时没什么两样,依然淡然而沉着。   她直视穆世章愤怒的双眼,平静道:“穆大人尚且知道无凭无据的猜测是寒了忠臣的心,却又为何不知,自己正在用同样的方式践踏皇家威严?”   “老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   穆世章悲声高呼,当即跪地叩首,刘院判和平民李仁哆嗦一下,赶忙跟着跪了。   天寿帝头疼地按住太阳穴,不知该如何调停,正僵持时,一个太监趋步走入:“陛下,四皇子在殿外求见。”   天寿帝往龙椅上一靠,神情疲惫:“宣……你们也都起来吧。”   穆世章在高大全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刘院判和李仁也相继起了,低着头不敢随意开口。   在内侍引路下,一名锦衣少年低头步入殿内。   四皇子已经年过十七,不仅长得平凡,穿的石青色暗花长袍也极为平凡,唯一可取之处在于他同样中规中矩的神情,没有亮点,也挑不出差错。   他规规矩矩地跪下,神色谨慎:“儿臣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天寿帝摆摆手:“你怎么来了?”   四皇子一愣,起身的动作在空中滞了一刹:“不是父皇……”   “四皇子误会了。”穆世章打断他的话,揖手道:“是老臣托人请你来此。”   秦秾华似笑非笑,玩笑般口吻:“穆大人这是假传圣旨?”   “七公主慎言!”穆世章说:“老臣是托了宫中内侍去请四皇子至瑞曦宫,却从未假传过什么圣旨!”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四皇子身上,他神色尴尬,朝天寿帝拱手道:“父皇,的确没有公公说是父皇传召,只是儿臣听说在瑞曦宫,所以想岔了……父皇既是在和穆首辅议事,儿臣不便打扰,这就……”   “四皇子,我们所议之事,恰好和你有关。”穆世章说。   “我的事?父皇和穆首辅全权决定就好,我忽然腹痛难忍,首辅不如之后再转告我议事结果……”四皇子笑得勉强,脚尖已经挪向殿门方向:“父皇,请恕儿臣先行告退……”   “正巧,这位李仁便是民间不可多得的良医,不如让他为四皇子看诊一番。”   李仁忽然被穆世章点名,一脸呆愣:“可草民……”   天寿帝叹气:“你就听听穆首辅要说什么吧。”   四皇子不情不愿地摆正脚尖,现在他平凡的脸并不平凡了,挂着如丧考妣的表情。   穆世章给刘院判一个眼神,刘院判立即将李仁和慈母针重新介绍了一遍。   刘院判从怀中取出一块插有银针的绸布,双手递出,扬声道:   “此事关乎国本,微臣恳求四皇子从大局出发,为皇室之表率!”   “这……”   四皇子进退不得,一脸为难地看向秦秾华。   少女站在天寿帝身旁,神色如常,对他投来的目光求救视为未见。   “我……”   一个盛气凌人的少年声音把吞吞吐吐的四皇子打断。   “这有何难?!四哥不敢,我来!”   一位华服少年快步走入殿内,他先得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秾华,再朝着桌前的天寿帝跪了下去:   “儿臣向父皇请安!”   华服少年神采飞扬,姿态威风,正是只比秦秾华小上一岁的贵妃之子,首辅曾外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六皇子。   身为贵妃之子,他穿着一件亮眼的草黄色寸蟒妆花缎圆领袍,一头长发由鹅冠红色的玛瑙发扣高高束在脑后,显得意气风发,贵气逼人,而他旁边高出一头不止的四皇子,则在他的衬托下,不像皇兄,倒像乱入瑞曦宫的一个富家公子。   得了天寿帝示意,六皇子从地上起身,接过刘院判手中的绸布,挑唇道:   “七姐勿怪,是我在门外等候父皇接见,把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眼见事情总解决不了,心里一急,才忍不住毛遂自荐。这闭眼一刺马上就能了结的事,我却不知七姐为何总是推脱?究竟是女子怕疼,还是……心虚不敢?”   秦秾华淡淡一笑:“六弟真是消息灵通,若朝廷诸人都如六弟一样耳聪目明,闻风而动,我大朔何愁没有连绵盛世?”   “论耳聪目明,闻风而动,我可不敢与七姐相比。要是我有七姐那般手段,今日站在屏风后的,就该是弟弟我了。”   “若是弟弟想像七姐一样,平日多来瑞曦宫问安即可,指不定就能碰巧听见谁在混淆是非、挑拨离间……”   轻轻巧巧一句话,含沙射影两个人。   六皇子面色转青,咬牙道:“七姐,你不要太过分了。”   秦秾华笑道:“我在说那些搬弄是非的人,六弟怎的还生气了?七姐嘴笨,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六皇子气急,狠狠瞪了她片刻,忽然拧唇一笑。   “你我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别说七姐没有说错,便是说错了,我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还望,七姐对我也是。”   他当着众人忽然拔出银针,往四皇子手上一刺。   四皇子被扎了个措手不及,满脸懵逼——说好的毛遂自荐呢?   六皇子冷笑着看向秦秾华:   “七姐——伸手吧!”   秦秾华敛了笑:“非是七姐不愿,而是七姐不能。”   “为何不能?难道你心里有鬼?”   六皇子步步紧逼,气氛剑拔弩张,在场之人虽多,此时还能插话的却所剩无几。   秦秾华从容道:“此人说是有一祖传秘药可炮制银针,你我却都不知里面秘了什么。若是被针上的药伤了身体,便是将他千刀万剐又有何用?更何况,验亲之事便是放在民间,也是万般无奈之举,你盲信他人挑拨,一而再三地验亲,可想过父皇是和心情?又置皇家威严于何地?”   秦秾华所说,每一句都温和沉稳,每一句又都压得六皇子抬不起头来。   六皇子假笑崩坏,刀子般的目光恨不得在秦秾华脸上戳出十七八个血洞,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七姐舌灿莲花,我说不过你。”六皇子冷笑道:“但是,我劝七姐以大局为重。自七姐出生以来,宫中流言不断,乃至无知百姓对其他皇嗣的猜测也甚嚣尘上。”   秦秾华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六皇子拧唇笑着:“有一句话,七姐说得对。验亲是万般无奈之举,而此时,正是万般无奈之时!为正皇家威严——七姐,今日只得委屈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   六皇子手握银针扑向秦秾华,刘院判下意识后退,李仁直接吓来一屁股坐到地上。   穆世章瞪大双眼,脱口而出:“泰儿不可!”   宫人惊叫,贵人无措,四皇子则趁机躲至殿内一角。   瑞曦宫内,霎时乱作一团。   “秾华!”天寿帝从龙椅上惊起,面色发白。   六皇子满脸得意,看着手中染上一抹薄红的银针,笑道:“七姐是否清白,即刻便知。”   天寿帝一个箭步走到被推倒的秦秾华面前,连忙将人扶起:“秾华,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少女借势慢慢站起,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毫无血色,她强装镇定,反过来安慰天寿帝:   “……父皇,儿臣无碍,只是没站稳摔了一跤。”   “何止……这何止是摔了一跤?!”天寿帝看着秦秾华满手的鲜血,想碰又不敢碰,转头又惊又怒地大喊道:“来人啊!快——宣御医!立即宣御医!”   刺目的鲜血从秦秾华掌心流出,顺着五根苍白纤细的手指一直往下。   滴答,滴答。   在她脚边迅速点出一枝触目惊心的梅花。   六皇子脸上的得意凝固,短短片刻内转为惊慌。   “不……怎么会……”   他词不达意地试图辩解,然而就连一直站在他这边的外曾祖父也朝他投来失望的目光。   “我明明——”   六皇子气急,举到半空的银针折射着冷冽寒芒。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不是应该……   六皇子喃喃自语:“不是应该变色吗?”   他完全惊呆了,怀疑这银针根本就不会变色,等回过神来,已经往自己手指上刺了一下。   等等,他扎自己有什么用?   就算想验,也该找个没血缘的来验,扎自己又不会变……   六皇子的脸在刹那间褪了血色,眼中浮出震惊至极的神色,那震惊片刻内变成了恐惧,像是有谁将沉重的水银灌入了他的体内,使他身体肉眼可见的发硬、发直,几乎站立不住。   “六皇子!”   穆世章一声怒吼让他回过神来,然而为时已晚,天寿帝已清楚见到变色的银针。   天子勃然大怒。   “穆世章!”   “老臣在!”穆世章当即跪下。   天子震怒,瑞曦宫顷刻便跪了一地。   秦秾华跪在天寿帝脚边,右手掌心流出的鲜血不知何时已染红了鸠羽灰色的大袖。   “父皇!父皇!这针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一定有人动了手脚!对!一定是有人在针上面动了手脚,儿臣是您的亲儿子!父皇,您一定要相信儿臣啊!”   六皇子锐气尽失,膝行至天寿帝面前,抱着天寿帝的右腿,不住哀求着。   “陛下!此事蹊跷,老臣提议再……”   “够了!”   天寿帝怒瞪双目,气得浑身发抖:   “看来这滴血法、慈母针都是伪法,不知穆首辅又要去哪儿找别的法子,验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你是想逼死公主,还是想逼死朕?!”   “陛下息怒!老臣万万不敢啊!”   宫中响起接连不断的“陛下息怒”。   “这个叫李仁的,给朕拉出去立即砍了!就在这瑞曦宫的门前砍!让所有人看见,妖言惑众是个什么下场!”   任李仁如何哭天喊地,如何抱着穆世章的大腿不放,瑞曦宫的侍卫依然把他拖出了宫殿。   惨叫声在离开殿门不久,戛然而止。   剩下喧嚣过后,诡谲的寂静。   天寿帝面沉如水:“来人啊。”   “奴婢在。”高大全上前一步。   “太医院刘光,即日起革职查办,其子孙后代,大朔永不录用。”   高大全恭敬低头:“喏。”   转瞬就成了草民,还连累子孙后代的刘光哆嗦着瘫倒在地,高大全一个眼神示意,守在殿前的两名内侍就客气地“请”走了刘光。   出了这道宫门,等待他的就是大理寺狱。   “陛下,微臣来迟……不知是……”   以太医院周院使为首,几乎整个太医院都倾巢而出,一大群戴着官帽,穿着官服的御医匆匆进殿,刚刚升为正八品御医的上官景福也在其中。   他看见跪在地上的穆世章和六皇子,短暂一愣,紧接着立即低下头来。   一炷香后,结绿扶着右手裹成粽子的秦秾华步出殿门,乌宝紧跟在二人身后。   日上三竿,瑞曦宫门前,洒着一滩还未凝固的鲜血,李仁死不瞑目的头颅就倒在身体一旁,没有天寿帝的授意,谁也不敢来为他收尸。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味。   结绿扶着秦秾华就想绕路而行,她拦住结绿,轻声说:“那是何物?”   耀眼的阳光中,一抹银光在碎花绸布上闪闪发光。   “我去看看。”   乌宝快去快回,捧着碎花绸布回到秦秾华面前,那布上,扎着一枚银针,应是李仁挣扎时掉落。   秦秾华接过,指腹在擦过针尖时一痛。   她看着指腹,好一会都没有血珠子冒出。   “公主看什么呢?”结绿一脸疑惑。   “……没什么,把它收好。”秦秾华把绸布递给她:“回吧。”   主仆三人慢慢走远,风中隐隐约约荡回他们友善的对话:   “那上官景福怕不是个傻子?公主没伤他也绑这么紧,我们公主的手都要勒青了……”   “……那么多人看着,他也是不想让公主露馅吧……”   “……办得不错,回去一定重赏。”   “奴婢能为公主办事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鸡血甚好……”   “奴婢从碧芳那……借了点血……”   “……有借无还,就会落人口舌。”   “这……”   “……午食给她加一碗毛血旺罢……”   “喏——”   作者有话要说:  祝集美们情人节快乐~又是一个小**落下帷幕啦   单身狗不用说,就算是有主的花,今年情人节也只有唱铁窗泪   为了让你们的情人节甜一点,我把明天的糖放到今天来洒,没错!动动你的小手指,还有下一章等着你!   大大大匹萨祝你们都能享受到秦秾华秦老师的快乐!   ps:因为提前更了,所以明天无更~ 第17章   一场险些动摇大朔宫廷的风雨,在众人知晓时就已尘埃落定。   妖言惑众的李仁遭斩,听信谗言的刘光当场被革职查办。玉京公主回宫后,一病不起,六皇子无限期禁足,什么时候能出,要看玉京公主什么时候痊愈。   一波接一波的御医被派往梧桐宫,一碗又一碗的汤药送进梧桐宫寝殿,天寿帝天天问询,却不见丝毫好消息传出,考虑到她往年就大病小病不断的孱弱身体,宫中甚至有流言说她难以熬过这个冬天。   玉京公主在民间素有声望,此次因**一病不起,许多受过公主救济的贫苦百姓纷纷为公主诵经祈福,茶馆里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也罢讲了三国,转而讲起玉京公主从前的嘉言懿行。   外人都指望着梧桐宫里透出关于玉京公主的最新消息,然而事实上,梧桐宫中绝大部分人和外人一样,都对公主的近况一无所知。   梧桐宫后院的廊下,两名小宫女正在忧心忡忡地低声交谈,小炉子上熬着药,橘红的火舌不断舔舐着小沸的乌黑砂锅,夜风吹淡了锅中飘出的中药气,也掩饰了二人不可宣扬的秘密谈话:   “这药熬了十几日了,怎么里面还一点消息也没有?”   “听说这次病得挺严重……太医院换了好几个御医都没成效,眼下这位上官御医,倒像是有点法子。”   “是呀,这药闻着也不那么难闻了。”   “这话你别和别人说……昨夜我做恶梦,梦见公主去了!”   “哎呀!呸呸呸,你怎么能做这样的梦呢!”   “你说……这会不会是预兆?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你想过之后的去处么?”   “我们这样的小宫女,还不是主子要我们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还能由着你来选吗?我只希望,不要分我去妧怜宫……若是要我去伺候怜贵妃,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对了,你见着我们宫里的九皇子了么?我怎么觉得好久没见着他了?”   “自从公主闭门不出,九皇子也不露面了,要不是你说起……我都快忘记我们宫里还有这么一位主子了。”   “对了,这药还剩多长时间?”   “我看看……还要再等一炷香。”   “不行了,我忍不住了,你陪我去出恭吧!”   “不行!我陪你去了这药怎么办!”   “好妹妹你就陪陪我吧!这大半夜的,我哪敢一个人去那黑不溜秋的地方呀!你陪陪我,下次我也陪你!”   年纪小一些的宫女经不住劝说,只好放下小扇跟着一起去了,边走边嘱咐道:   “那你可要快一些呀,要是被乌宝公公发现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我知道啦……”   谈话声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   袅袅夜风吹过后院,树木沙沙作响。廊下的热气仿佛越来越多了,黑色浪子在砂锅里拍打壁缘,浪花一次赛一次多,咕噜噜,咕噜噜,浪花里翻涌的药材发出疼痛般的呻/吟。   一个影子忽然从梧桐树上落下。   少年衣衫有些凌乱,肩上还沾着一片树叶,他轻巧落地后,慢慢走向轻声咕噜的砂锅。   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条瘦削颀长的影子,这条影子,停在宫女留下的小板凳前。   少年看看砂锅,又看看板凳上留的小扇,犹豫片刻,拿了起来。   他端详着手中小扇,像是第一次见到。   布满细碎伤痕的左手笨拙地握着小扇,模仿着宫女的姿势,轻轻扇起微风。   夜色寒凉,湛蓝夜幕中嵌着鱼鳞似的碎云,风止了,树木静了,皎洁的月光倾洒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一切都像睡着了。   在陷入睡梦的世间,少年笨拙而认真地守着一炉苦药。   不知过了多久,两名宫女的脚步声从远到近。   年纪小些的宫女第一个走出影壁,当她看见依然好好的砂锅,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她身旁的宫女得意说道:   “看吧,我就说只是一会的时间,不会有事发生的。”   “没事发生就好,要是有什么事,乌宝公公可饶不了你我!”   “是是是……你啊,胆子和兔子一样小!”   两名宫女重新坐回小凳子,砂锅在,药在,扇子也在,她们一无所知地拿着小扇继续看守汤药。   没过多时,又一阵脚步声从影壁后传出,两名正在交谈的小宫女立即收声,装作认真的样子摇着手中小扇。   “公主的药熬好了么?”身着绿色衣裳的结绿快步走来。   “回结绿姑姑,药已好了,我这就盛出来。”小宫女忙起身回道。   黑色的药汁倒入青色瓷碗。烫得碗底滚烫,结绿拿小扇摇了一会,等温度稍降,转移至一张木托盘上。   她端着药,匆匆走过幽暗的廊下,轻手轻脚踏入公主寝殿。   殿内悄无声息,少女倚着炕桌似已睡着,灯下放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书。结绿将托盘轻轻放至圆桌,正打算为公主找张薄被,身后传来少女低柔的声音:   “……结绿,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子时三刻了。”   结绿把瓷碗放到炕桌上,腾出手探了探她手上的体温。   寝殿内燃着好几个火盆,结绿进殿不过一会,额角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而公主的软榻离火盆不远,手背却依然冷得沁人。   “公主,把药喝了,早些歇息吧。”   “……苦。”   结绿像是哄小孩似的,柔声说道:“公主喝吧,喝了才不会生病……喝完了,结绿给您倒水净口。”   听着熟悉的语气,刚从梦中醒来的秦秾华百感交集。   无论是现在,还是上一世国破以后,直到身死那天,大她十岁的结绿依然在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   像姐姐,像母亲。   最后……却死得那么凄惨。   她哑声说:“若是有人害你丢了性命,如今你有了报仇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结绿习惯了她心血来潮的各种问题,回答得毫不犹豫:   “结绿什么也不做。”   “……为什么?”   结绿坦然笑道:“因为,我知道公主会为我报仇!”   秦秾华怔怔看了她半晌,终于,神色一轻,唇边有了笑意。   她轻声道:“是……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所以,你什么也不必做。”   秦秾华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药喝了多年,还是那么苦,再怎么清水净口,那股味道依然在喉咙里萦绕不去。   那是“病”的味道,无限接近于“死”。   无论多久,她也习惯不了。   结绿收了空碗,后知后觉地露出疑惑神情:“可是……公主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秦秾华漱了口,重新倚回软榻。   “我做了一个梦。”   “是噩梦吗?”   “……嗯。”   “公主不用忧心,梦和现实都是反的。”结绿柔声说:“更何况,公主控制不了梦里的事,结绿却相信公主能控制梦外的事。”   迎着她的视线,结绿露出毫无保留的真诚笑容。   秦秾华也不禁笑了。   结绿服侍着她在床上睡下,取下遮挡的丝帐,柔声道:   “公主早些歇息吧,结绿在外间守夜,公主有什么事,吩咐就行。”   蚕丝帐后传来轻轻一声应答。   结绿吹灭了殿内所有灯火,端着空碗正要走出寝殿,帐后忽然传出一声问句:   “九皇子这几日如何了?”   “应该还好……”结绿神色尴尬:“送进房里的吃喝都有减少,寒酥池每夜过后都有使用痕迹,就是……没见过人。”   “他还去摘星宫吗?”   “灯会之后,他已不去摘星宫了。”   帐中沉默一会,她再次开口:“……那便随他去罢。”   “是……公主歇息吧,结绿退下了。”   吱呀一声后,殿内又回归静谧。   红色火星在掐丝珐琅火盆中跳跃,松枝的香味混杂一丝还未完全消散的药味弥漫空中。   秦秾华睡得并不安稳,她因慈母针一病不起是假的,病却是真的,每个冬天,对她而言都是一场硬仗。   窗外时不时地响起风声,后院想必又落了不少枯叶。   她不由想起上一世的最后一夜,想起那天的寒风,那天的冰雨,还有那无孔不入、深入骨髓的冷。   火盆里的炭还在烧,烧了一天又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迎来春天?   她压抑着喉咙里蠢蠢欲动的闷痒,辗转反侧后,穿着单薄的中衣下床,想为自己倒一杯清水。   秦秾华走到桌前,向着水壶伸去的手却在途中停下。   她疑心自己听错,却还是在片刻犹豫后,走到门前,推开了房门。   湛蓝的天上挂着一颗寂寥的星芒,像是特意为陪伴月亮而留下。   清冷的地上也有两颗孤独的星芒,乌黑透紫,清清月光下,流动着晶石般的光泽。   少年背靠门扉而坐,因开门的声音抬头,一言不发地和她对视。   秦秾华愣了半晌,直到他从地上站起身来,她才回过神。   “你……为什么在这里?”   话音刚落,喉咙里堵塞那股闷痒就再也压抑不住,她偏着头,以手捂嘴,剧烈咳了起来。   吱呀一声,风停了。   她回过头时,少年已站到紧闭的门内。   他盯着她,艰涩地说:   “你……生……病了。他们……说……是六皇子……害你……”   因为牵动口舌上的伤口,他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而她不曾心烦,更不曾催促。   她轻声道:“……若我说是呢?”   “我……杀了他。”   “要是我想害人呢?”   他想了想,说:   “我……帮你杀。”   夜色静谧,寝殿内闪着火盆幽暗的红光。   秦秾华走回床边,拿起锦被里的手炉放进少年冰冷的手中,又把自己的双手覆在他的手背,用掌心的温度来温暖他。   “杀人,方法万千,但本质上只有两种——夺命和诛心。”她轻声说:“只夺命的是人屠,只诛心的是小人,有的人杀了一劳永逸,有的人杀了后患无穷。你能确保自己永远做出正确的判断吗?”   “……”   “阿姊也不能。”秦秾华笑道:“所以,人需要朋友。需要一个可以理解自己,劝诫自己,关键时刻支持自己的朋友。阿姊想做你的朋友,不论大事小事,阿姊都想听你说。”   她垂眼看着手炉上重叠两只手,再抬起眼时,桃花般的双眸化作弯弯月牙。   “好吗?”秦秾华柔声道。   迟疑许久,少年的下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秦秾华唇边笑意加深。   几分真意不重要,她要的不是承诺,而是态度。   这只小狼,已经愿意为她压抑真实的自己。   “……是……他吗?”他执着追问。   “和他无关,这是阿姊的老毛病。”她笑着说:“阿姊这些天没有见你,也是怕过了病气给你……你手上的伤如何了?可有按时换药?”   少年点点头,伸出和裹着层层纱布的右手。   秦秾华小心拆开,纱布下露出的手心远比她想象得要好,当日遭匕首贯穿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一片粉红。   是因为年轻的关系吗?他的伤,似乎好得太快了。   不夸张的说,他身上的伤,随便放几个到秦秾华身上就能拖死她。   “伤口已经大好,切勿沾水,平日里有什么事,吩咐宫里的宫人去办即可。”   她一圈圈缠好少年手上的纱布,最后还恶趣味地打了个蝴蝶结。少年无动于衷地看着,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打结方式有什么特殊之处。   “等你手上的伤好,就要去上书房听课了,那里有文武师傅教你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注意到少年眼中茫然,她停下来,问:“你会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吗?”   “我会……杀人。”他说。   “光会杀人还不够。”她笑道:“想在世间生存,你不能只会杀人。”   少年脸上浮出一丝迷茫。   “你不懂没关系,阿姊会慢慢教你。”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阿姊。”秦秾华说:“你在世间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第18章   玫瑰色的曙光照亮梧桐宫正殿的地砖,安静的寝殿内,茶香袅袅,一缕酒醉似的绯红,蒙满书桌上的宣纸。   少年少女坐于同一张桌前,相依的身影镀着一圈晨曦的光辉。   桌上两杯热茶,枸杞在其中浮沉,金累丝嵌珠的水晶笔架挂着一排尺寸不一的玳瑁管紫毫笔,少女取下其中一支,伏案执笔。   她轻声念诵,唇角带笑。   “秦……曜……渊……”   蘸了墨的玳瑁管紫毫笔在纸上轻轻写下笔力飘逸,如烟似雾的三个字。   秦秾华抬起眼眸,笑道:   “这就是你的名字。”   少年盯着纸上的三个字看,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新奇的东西。   “等你右手的伤完全好了,就可以拿笔写字了,到时……”   少年把左手放上桌面,视线从纸上移到她的双眼。   “我……左……可以……”   “……好,那便先用左手。”   秦秾华将笔放进他的手里,调整他的手指,亲力亲为教他握笔。   和她预料的不同,少年很快就掌握了左手拿笔的姿势,丝毫没感到不便。   这意味着他是左撇子,或者是没有天生倾向的不严格右撇子。   如果是后者,那他就是天生的战士。   “不……写?”   秦秾华回过神来,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重新写下他的名字。   “不……”他说:“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你还记得么?”   “秦……秾华……”   “对,秦秾华。”   她握着他的手,慢慢写下她的名字。   “你的名字……什么……意思……”   “秦,是我们的姓,代表我们家族的名字,姓氏之后的字,代表我们个人的名字。秾华,繁花之意,也可代称公主。”   少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秦曜渊,你知道渊的意思吗?”   出乎她的预料,少年抬头看着她,给出了一个不算正确,也不算错误的答案。   “地……狱……”   秦秾华笑了,伸手抚上他面颊。   “渊有许多种解释,但在你的名字里,只有一种。”   “是……什么?”   她笑道:“渊,乃龙潜之地。”   ……   穆府书房,穆世章拄着手杖慢慢走进。   坐立不安的穆得和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父亲!陛下如何说?!”   穆世章摇了摇头。   穆得和脸上浮出怒色:“小惩大诫便算了,陛下如今是什么意思?若是七公主真不好了,陛下难不成还要让泰儿一起殉葬吗?!”   “不至于此。”   穆世章脸上古井无波。   他走到长桌前,准备提起茶壶为自己倒茶,穆得和连忙抢先拿起,见他开始倒了,穆世章挪动衰老的身体,在黄花梨椅前慢慢坐下。   “你和泰儿一样,性子太急,难成大事。”他说。   穆得和把茶杯放到他面前,抱怨道:“父亲,都这时候了,您就别埋怨儿子了,还是想想怎么救泰儿和若菱吧!”   “六皇子和贵妃娘娘,都不需要你救,陛下只是气穆家算计五皇子和七公主,用七公主一事警告我们,等七公主好了,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   “陛下,离不得穆家,也不敢离了穆家。”   “可是泰儿他……”   “让他反省一下也好。”穆世章打断他的话:“此事落到这个境界,还不是他太过毛躁。现在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而让陛下对贵妃娘娘和他起了猜疑……”   穆得和沉着脸在书房里徘徊两圈,实在气不过,猛地抬起头来,怒声说:   “若菱是骄纵了些,但她是什么性子,难道陛下作为枕边人还不清楚?若菱为陛下辛苦诞下皇子,陛下怎可轻易就因他人挑拨而起了疑心?”   他越说越气,怒瞪的眼珠子似在冒火:   “说来说去,还是那七公主!要不是泰儿中了七公主的诡计,泰儿如何会出现在那日的瑞曦宫,又怎会误碰那做了手脚的慈母针?那七公主,真是心机深沉,可怕至极!五皇子有她相助,日后必会成为泰儿登极路上的一大阻碍,父亲,我们应先下手为强!”   “胡说八道!我看你也该像泰儿那样关个一月两月!”穆世章动怒,扬声道:“那是什么人?你就敢先下手为强?你就不怕连累我穆氏一族数百口人的性命?!”   “这……当然不是了!可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光看着吧……”   “你就是心急!太急!我们优势占尽,他五皇子有什么?有钱还是有人?该急的是他们,不是我们!”穆世章一口气说完,胸口急促起伏,穆得和赶紧上前赔罪:   “父亲,儿子知道错了!您别气,别气……”   “我们忌惮五皇子,还不是因为严格说来,他是中宫嫡子——可是!”穆世章重声说:“只要我们穆氏还在一天,就没有人敢到我们面前来‘严格说’!所以,只要我们自己不倒,五皇子永远也不会有成为中宫嫡子的一天。得和,你明白了吗?事情的关键,还是在我们自身身上啊!只要我们不出错,泰儿坐上那个位置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此次出师不利,对我们也是一个教训,莫要再节外生枝了!”   穆得和神色羞愧:“父亲教训得是……儿子知错,今后一定更加谨慎。”   “至于七公主,此女城府之深,目光之远,让人防不胜防。和她相争,得不偿失,穆氏若伤了元气,裴回那只老狐狸就会趁病,要命。”穆世章沉吟片刻,说:“若她只要名和利,我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罢。”   “……如果她还想要权呢?”   穆得和话音落下后,好半晌,书房里静得只剩火盆燃烧的声音。   “那就举全族之力,斩草除根!”   ……   淡白微青的天空中,镶着几颗夜色留下的白星,晨风拂过,天边外传来几声辽远的鸟鸣。   红墙绿瓦,还沉睡在湿润的晓雾里,梧桐宫中,却已响起轻柔悦耳的读书声。   “……帝发崩,子帝履癸立,是为桀。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   秦秾华读完一段,刚想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这“修德”的意思,抬起眼,却见面前的三人早已双眼无神,不知神智飞到了天外何处。   秦秾华翻到封面看了一眼,这不是《吸魂**》啊?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秦秾华在面无表情的少年眼前打了个响指。   少年依旧平静,反倒是一边旁听的乌宝从瞌睡里惊醒,撞翻凳子,一屁股弹了起来。   “公……公主!奴婢在!”   “乌宝,我刚刚讲了什么?”秦秾华问。   乌宝措手不及,下意识回答:“热汤……耳……耳屎?”   秦秾华叹了口气。   学完千字文后,她的启蒙工作遇上了最大的拦路虎。   用太史公的书来开蒙似乎不可行。   结绿轻轻咳了一声,问:“公主为何不用民间常见的启蒙读物来为九皇子开蒙?”   “……也只有如此了。”原本还想偷个懒的秦秾华叹气:“你给醴泉带个话,让他送些启蒙读物进来。”   “不用从宫外带,公主自己就有!”结绿说:“您小时候开蒙用的那些书,结绿都留着呢。您等等,结绿这就去拿来!”   结绿取来旧书后,堆在最上的就是一本《女论语》,秦秾华拿了起来,直接丢进烧得正旺的火盆里。   火舌舔红了书页,一本薄薄的册子就这么化为灰烬。   结绿笑道:“公主人虽长大了,性子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秦秾华翻着手中《鹿园策》,随口问道:   “我小时候什么样?”   “看着温柔听话,实际脾气可倔了。”结绿笑着说:“周嫔娘娘要你看《女戒》,你答应得乖巧,转头就把书给撕了。”   秦秾华头也不抬:“前人写书也很辛苦,还是让它进火盆,温暖你我罢。”   乌宝和结绿都笑了起来,唯有少年面不改色,丝毫不受旁人情绪感染,乌黑透紫的眼眸定定看着她。   秦秾华快速翻完了手中的几本书。   看得出原主和她一样,都是个爱惜书本的主,这几册虽说是旧书,但每本都干干净净,就是拿去书坊充新也没问题。   她把不合心意的糟粕文化都送进了火盆,剩下的还有四本,足够为少年开蒙。   碧琳这时走进殿内,恭谨禀告:“公主,凤轿已在宫门准备好了。”   秦秾华放下书册,在结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站好后,她向少年伸出没有绑纱布的那只手,笑道:“走罢。”   少年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把手放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有读者提出几个问题,匹萨统一解释一下   【关于自称奴婢:除了清朝,其他朝代的奴仆大多自称奴婢,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奴才这个称呼是清朝特产】   【关于慈母针:本文设定慈母针的确有效,准确率极高,但六皇子拿到的这个针,是穆家为算计女主特别定制的,不管扎谁都变色   当时并没扎到女主,只是女主捏破了血袋(动物肠子包裹起来的简易血袋),这个血失活已久,没有和针上的物质起反应,所以实际是有问题的针,在四皇子和六皇子的血上起了反应。】   【关于皇嗣序齿:男女分开,截至本章,天寿帝有九个皇子,九个公主,另外年幼夭折还未上玉牒的就不在序齿中,所以女主是七公主,皇帝的第七女,六皇子是皇帝的第六子,但实际年龄小于女主,所以六皇子叫女主是七姐。六皇子比女主小一岁,这个文里提过,但记不住非常正常】   【文里要是有什么地方没看懂,都可以提出来,因为时间关系,匹萨的评论区没有每条都回,但肯定每条都看,要是提出的疑问没有读者帮忙解答,以前我也没回答过,我一定会回答,有啥建议也欢迎提,这块匹萨软乎乎的,只要不是给我送人参公鸡的,说啥都行。   弃文就不必告知了,别太自信了(村长大喇叭)】   最后,对小天使笔芯,啵啵啵 第19章   康穆门前,秦秾华和少年下了轿子,转乘一辆深黑色的宽阔马车出宫。   离康穆门不远的芷阳宫前,一辆多人簇拥的凤轿停了许久,直到马车完全驶出宫门,凤轿帘子才被揭开,一名明媚张扬的少女从轿子里探出头来。   “……问到了?”   从宫门处气喘吁吁跑回的内侍点头哈腰道:“问到了!问到了!七公主他们是去北郊施粥了——”   “施粥?”少女皱眉道:“她是嫌自己病得不够重吗,去西郊施哪门子粥?”   “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是想为自己祈福吧?毕竟药吃了那么多,也没什么……”   少女冷声道:“你这是在质疑太医院的水平?”   “八公主恕罪,奴婢不敢啊!”   “哼,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就把你送去慎刑司,让那些拿鞭子的人好好教训你!”   “奴婢知错了……”   内侍缩着肩膀退到一旁。   站在轿旁的大宫女轻声问:“八公主,我们是回懿丽宫,还是……”   少女想了想,坐回凤轿里。   黄色轿帘落下,少女娇俏干脆的声音从幕后传来:   “去北郊!”   “八公主!裴淑妃特意嘱咐奴婢……”   “闭嘴!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她秦秾华能出去,为什么我不能出去?”   “八公主……”   “出宫!谁敢向母妃告密,我扒了他的皮!”   ……   一辆周身漆黑,毫无纹饰装饰的宽阔马车稳稳走在北郊土路上,拉车的两匹骏马高大威猛,毛发乌黑光亮,一看就是西域良马。   光是这两匹马的身价,便把玉京城中许多鲜衣怒马、自命非凡的纨绔子弟甩出十条街。   驾车的是个独眼男人,黑色的皮革眼罩挡在右眼上,警觉而冷静的左眼不时扫过道路两旁劳作的农民。   马车的格栅窗户向外开了半扇,飘逸的窗纱后,隐隐约约传出少女轻柔耐心的讲解:   “……那是风车,风力发动机的一种,能够替代人力提水,大幅提高劳作的效率。”   “风……也有力?”   “当然。”秦秾华笑道:“世间万物是不断运动的,在物质的一切属性中,运动是最基本的属性,其他属性都是运动的具体表现。”   少年神色茫然。   “不懂?”秦秾华说。   马车里的结绿拿起火箸,挑了挑缠枝莲纹珐琅火盆里燃烧的兽金炭,说:   “九皇子听不懂才正常,结绿服侍公主十几年,现在还是常常听不懂公主说的话。”   “那是因为,你没有用心听。”   “才不是呢。”结绿说:“您就是把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叫过来,他们一样听不懂公主的话。”   “那我们就说些简单的。”   秦秾华拂开窗纱,唇边带着笑意,示意少年去看田坎边歇息的一个老农。   “你看见了什么?”   “人……草……”   “你呢?”秦秾华看向结绿。   结绿瞥了一眼窗外,随口道:“种韭菜的农民。”   “都对。”秦秾华笑道。   兽金炭在火盆里闪着红光,淡淡松枝清香萦绕空中。   结绿突发奇想,停下手中火箸,问:“公主又看见了什么?”   韭菜和老农已落到马车之后,窗外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少女目光望着窗外,纤长苍的五指抚上温热手炉,乳白窗纱重新落下,为她高挺秀美的鼻梁笼上一层柔和的阴影。   她缓缓道:   “韭菜在方圆之内,韭农,在方圆之外。”   ……   “哎哟!”   秦辉仙屁股腾空,一头撞到车厢边上。   “公主!”   两个宫女魂飞魄散,连忙扶住倾倒的主子。   秦辉仙气急败坏道:“外面怎么驾车的?!你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   宫女小锦安慰道:“八公……小姐,现在上了土路,地面不平,您就忍忍吧。”   秦辉仙推开车窗,只看了一眼,就一脸嫌弃地砸上窗门。   “这什么鬼地方,路上都是牛屎!”她揉着撞疼的脑袋,怨声载道:“世上竟然还有一路屎臭的地方,秦秾华居然到这种地方来施粥!她什么毛病?别人都在玉京城里施粥,她偏要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我看她不是身体不好,是身体太好!”   “北郊是玉京城最穷的地方,七小姐也是为了方便接济穷人吧……”宫女小萝说。   秦辉仙皱眉,目光不善:“你在给她说好话?”   “不,不……小姐误会了。”小萝忙笑着补救:“奴婢的意思是,七小姐性格软弱,说不定是那些穷人这么要求的……”   秦辉仙更怒了,一巴掌拍到软垫上:“什么刁民给吃的还要蹬鼻子上脸?我定要扒了这群无耻小人的皮!”   驾车的内侍小碗用一句话中止了她越浇越旺的怒火:   “八小姐,我看到七小姐的马车了,我们要过去吗?”   “过过过你个头!”秦辉仙在车厢里焦急斥道:“还不快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要是被发现了,我——”   小碗扯动缰绳,引驾车的黑马往粥棚的反方向走去,低声说:“就扒了奴婢的皮……”   马蹄声踢踢踏踏,还有田野间的风为他遮掩,小内侍借着难得的机会,一个人对背对他抖耳朵的黑马嘀嘀咕咕:   “我这身臭皮一天不蜕个十几次,根本不够公主扒的……”   马车停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开阔处后,小碗拉着缰绳“吁”了一声,跳下马车,道:   “八小姐,咱们到了。”   片刻后,车窗从里谨慎地慢慢推开。   秦辉仙捂着一头的发饰,一边谨防宝钗金簪被窗框撞落,一边瞅着远处人流稠密的地方。   小萝下了车,踮脚望着远方,一脸疑惑:“这么多人,七小姐在哪儿呢……”   “粥棚里呢。”秦辉仙毫不犹豫道:“那么明显,你居然没看见。”   小萝懵逼,遥望着挤满人头的粥棚,不知道八公主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眼力把人一眼找出。   留在马车里的小锦羡慕道:“八小姐眼神真好,学女红,没有一双好眼睛可不行。”   “我才不学女红。”秦辉仙说。   她趴在窗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粥棚里亲自给穷人们施粥的秦秾华。那些人那么脏,那么难看,端碗的手又黑又枯,跟臭鸡爪似的,她却像是看不见一样,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微笑。   毛病。   好好的宫里不待,跑到这种地方来受罪。   “女子都要学女红的,您虽然不像民间女子,需要用绣工来填补家用,但女子不会女红是要遭外人耻笑的,您……”   “谁敢笑我?”秦辉仙勃然大怒:“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就是,谁活腻了敢来耻笑我们小姐?陛……那位的女儿,不学女红又怎么了?”小萝堆上狗腿的笑容:“更何况,我们小姐的女红好着呢,年前我见小姐绣的那幅葡萄小鸡……”   秦辉仙怒道:“那是紫藤鸳鸯!你那只眼睛看见葡萄小鸡了?!那分明是风中的紫藤枝和嬉戏的鸳鸯!”   马车旁热闹非凡,小碗叼着一根捡的麦秆,蹲在田坎边一脸凝重地望着天空。   紫藤枝?   鸳鸯?   小碗不由想起公主那副让他私下里称赞了几句的绣作。   “竟然不是桃花深处见鹿……”   ……   虽说是施粥,但善良的穷人每次都不会让秦秾华空手而归。   几个歪瓜裂枣还算好打理,洗干净吃了便是,偶尔她也会收到让人啼笑皆非的礼物。   比方说,一只脾气暴躁的战斗小鹅。   “公主……这鹅要怎么办……这鹅也忒……呸……忒活泼了……”前来康穆门迎接的乌宝怀抱一两月大的小白鹅,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已挨了十几个连环巴掌,打得他一嘴鹅毛,愁眉苦脸。   从马车上走下的秦秾华来到乌宝身前,轻轻抚摸小鹅光滑的羽毛。   原本暴躁的小鹅在少女抚摸下,不再扑腾,反而颇为享受地发出鹅叫。   结绿瞠目结舌道:“公主是会什么仙法吧!”   她微微一笑:“……许多事都变了,它却没有变。”   结绿不明所以:“啊?”   秦秾华没有解释,转而乘上凤轿,从帘子里说道:“八公主稍后会从康穆门进宫,你把小鹅给她,就说——”   “七姐谢妹妹一路护送,百姓的感谢里,八妹也有一份功劳。”   乌宝垂着头,双手递上在他手里挣扎不已的小白鹅,说:   “……七公主就是这么说的。”   黑色骏马不耐烦地磨着蹄子,响亮地朝着小白鹅喷了一声。   “鹅鹅鹅——”   小白鹅在乌宝手中挣扎,伸长了脖子想要和黑马搏斗,乌宝拼命抓着它,终于等到马车里传出八公主的声音:   “和她同一天出宫就是护送?她也太自恋了!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她说什么,我听不懂!”   “……喏。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乌宝把小白鹅不由分说塞给了一旁拉着缰绳的内侍小碗,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康穆门。   片刻后,小萝推开车门,往外看了几眼。   “八公主,人走了。”小萝回头说道:“把鹅留下了。”   小碗说:“这鹅怎么办……公主要带回懿丽宫吗?裴淑妃……”   “你好没眼力见!”小萝呵斥道:“公主最讨厌这些臭烘烘的玩意了,还不快拿去丢……”   “我说话了吗?”秦辉仙朝她投去冷冷目光。   小萝又一次把马屁拍上马腿,讪讪地笑道:“公主不是最讨厌这些东西的味道吗?奴婢以为……”   “那也轮不到别人为我做主。”   秦辉仙扶着小锦的手下了马车,朝捧着鹅的小碗漫不经心道:   “拿来我瞧瞧。”   “喏。”   小碗捧着鹅靠近。   小鹅只有一两月大,小小一个,洁白的羽毛光鲜亮丽,像绸子一样,黑葡萄似的一对眼珠滴溜溜地和她对望,不再如刚刚那般扑腾。   秦辉仙提起嘴角,伸手想要接过白鹅。   小锦神色担忧:“这鹅烈性,万一伤了您……”   “我是堂堂公主,金枝玉叶,难道还怕这么大点的鹅?”   秦辉仙不以为意,接过小碗抓着的鹅。   扑腾不已的鹅到了她的手上,不仅没有不适应,反而颇为舒服地抖了抖毛茸茸一身羽毛。   “算你还识相。”秦辉仙抬着下巴,神色傲慢地盯着小鹅:“实话告诉你吧,跟着我——比跟着她好多了,我们懿丽宫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你听话,本公主保管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鹅……”   小白鹅似乎也被她的承诺感动,撅起圆滚滚的鹅屁股,噗——   一滩黑青色不明物质从白屁股底下掉落,一部分掉在地上,一部分,沾在了秦辉仙的手指上。   “……”   空气突然寂静。   小萝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小锦急忙找东西想给公主擦手,小碗呢?已经第一时间溜到了马车身后。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皇城:   “不活扒了你的皮,我秦辉仙三个字以后倒过来写!”   梧桐宫中,一只麻雀从光秃秃的泡桐树上起飞,拍翅掠向蓝天。   结绿停下擦拭书柜的动作,抬头朝外看去。   “公主,您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秦秾华只顾着浏览手中信件,头也不抬道:“听见了,今天的风儿有些喧嚣。”   结绿一头雾水:有风吗?   乌宝跛着腿走入殿内,说:“公主,上书房的公公来了,问九皇子何时可以上学。有了准信儿,他们也好着人通知广威将军府开始准备。”   “上官景福的意思呢?”   “上官御医说,九皇子的右手已经大好,上文师傅的课是无碍的,上武师傅的课却要再养一段时日。”   “你去回了上书房,就说九皇子下月起开始上学。”   “喏。”   乌宝低头退了。   “公主已看了多时,歇会吧。”结绿放下抹布,劝道:“窗外的泡桐已经长出了嫩芽,您不妨看看,也好换换眼睛。”   秦秾华眼睛正好有些酸疼,遂采纳她的意见,将手中信件放下,缓步走到窗前。   雕花木窗外,尖顶凉亭空无一人。   冷冰冰的石桌上停着一片枯黄的树叶,几棵光秃秃的紫花泡桐在亭子外张牙舞爪,丝毫不见春夏之际的温婉。   风起,叶动。   她跟着那片回旋的枯叶看向天空,和一双乌黑透紫的眼眸不期而遇。   少年高高坐于泡桐枝头,和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撑在树枝上的双手紧攥了起来,浑身肌肉紧绷,像是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孩子,神色局促,有些不安。   “再过两月,春天就来了,到时候泡桐花一开,窗外的风景便好看了。上官御医说泡桐果实有止咳平喘的功效,奴婢现在天天就盼着它结果子,到时候叫宫人们打下来,奴婢给公主泡水喝……”结绿擦着桌子,一边说,一边高兴地抬头看向公主。   少女站在窗前,绛紫色大袖在风中轻舞。   太阳的余晖给她的侧影描上一条温柔金边,三月未到,和煦春色却出现在她勾起的半边唇角里。   她望着窗外某处,微笑道:   “我也期待……他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   十几日后,少年的伤已大好,可以上书房蒙学了。   秦秾华特意起了个大早,陪着他用完早膳,又亲自送他出发。   二月的天还亮得较迟,寅正已过,一台二人座的步舆在黑灰色天幕下摇晃着前进。   “还记得阿姊昨日叮嘱你的话吗?”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秦秾华笑着伸手,轻轻抚平少年衣领,补完他漏掉的一点:   “还有,不要欺负你的伴读。”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毫不在意。   “无视也不行。”   他立即看了过来。   “武岳是你的伴读,是读书生涯里最亲近的同窗,说不定,还能成为你的第一个朋友。”秦秾华笑道:“渊儿,阿姊希望你能走出去,看看这广阔的世界……那一定比树上见到的皇城更辽阔。”   “……”   “好吗?”秦秾华柔声道。   少年迟疑了好一会,总算点了头。   “多听,多看,少和别人起争斗,这些话阿姊在宫里已经说过,便不再多说了。上书房里读书的都是皇子,他们的伴读也都出身簪缨世家,你初来乍到,他们或许会故意刁难,你能忍就忍。你是皇子,他们不敢真的对你做什么。”   少年沉默听着,不知听进了多少。   步舆在上书房外停下,一个局促不安的身影走出殿檐,冲秦秾华二人不自然地行礼问安。   来人浓眉大眼,五官稚嫩。年纪虽小,却自有一股少年英气,此人正是秦秾华钦点的伴读,广威将军的第四子武岳。   “武岳见过九皇子、玉京公主……”   秦秾华亲自扶起武岳,笑道:“武四公子既然做了渊儿的伴读,日后见面的机会就还多着。渊儿涉世未深,很多地方还要靠你点醒,要是有何难处,不必见外,自可来寻我。”   武岳脸上一红,眉飞色舞刚要张口,却像是想起什么,无精打采地垂下眉毛。   “谢玉京公主赏识,武岳不敢放肆……一定以勤补拙,慎始慎终,绝不辜负天家的期待……”   愣头青干巴巴地背着一看就是家里要求的稿子,秦秾华也不打断,笑着听他说完后,温柔看向身旁的少年。   “记住阿姊和你说的话……去罢。”   她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上了步舆。   直到玉京公主的步舆消失在宫道尽头,武岳才收回巴巴的眼神,他看向旁边,九皇子依然盯着宫道,好像下一秒玉京公主又会从那里出现似的。   那双黑紫色的眼眸,武岳每看一次都心梗一次。   听说和实际见到是不一样的,此刻他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给一个流有异族皇室血统的皇子做伴读。   武家打了一辈子的异族,他一个如假包换的武家人,怎么就给一个混血皇子当伴读了呢?   他给自己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总算逼着自己递出友善的话头:“九皇子,我们进去吧,快卯初了,师傅也该来了。”   九皇子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那双像蛇一样冰冷的眸子无端让他感到一阵心慌。   就在武岳以为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时,一声含糊不清的“嗯”,从九皇子鼻腔里发出。   ……这是热脸贴了个温屁股吗?   武岳忐忑地跟上九皇子走向上书房的脚步。   因火盆而显得有些闷热的上书房里,少年们正聚在一堆,说得热火朝天。   秦曜渊踏入房门后,高涨的气氛瞬间跌入冰点,全场有两个瞩目焦点,一个是秦曜渊,一个则是默默坐在座位上的秦曜安。   一个接一个的少年离开原本的位置,他们各自散去后,被簇拥的六皇子从人群后显露出来。   六皇子穿着一件香色的纱绣圆领袍,胸口处一只金线织绣的四趾团蟒,和他本人一样威风凛凛。   他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右手把玩着一个玉狮镇纸,不怀好意的眼睛把秦曜渊上下打量了个遍。   “哟,这不是我们深居简出的九弟么?今儿怎么舍得露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当天三更。V后无特殊情况日更,有事会请假。   应该没有大众雷点,男女主以前现在未来,都只有彼此。追更的姐妹当然感谢,离开的姐妹咱们也可以下本再见   上夹子前(周五)请大家一定不要养肥!!!!!!   极其重要!!!!!   不要跳订,夹子位置和均定有关,匹萨在这里谢谢大家啦,么么么~ 第20章   六皇子的嘲讽落下许久, 上书房里依然没有任何回声,秦曜渊视他如无物,冷漠的眸子刺过书房各个角落, 像只正在审视新领地的野兽。   受到如此明目张胆的无视,六皇子面上的嘲笑凝结。他推开书桌,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过来, 挡住二人面前的路。   “九弟, 哥哥跟你说话, 怎的, 没听见?”他拖长了声音, 阴阳怪气道。   秦曜渊终于正视向他, 只是,一分疑惑九分冷漠的目光像是在说:   “你是什么东西?”   眼见六皇子的脸肉眼可见地青了,武岳连忙站到两人之间, 好心想要缓和气氛:“我……”   六皇子可不买账。   他一个眼刀就朝武岳扔了过来,脸上露着赤/裸/裸的鄙夷。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六皇子说:“你谁啊?”   武岳忍着气朝他揖手:“武岳见过殿下, 家父为广威将军武……”   “哦, 武如一的儿子啊。”六皇子扯着薄薄两片嘴唇笑了起来:“武如一的儿子太多了, 我记不大住,你妹妹我倒是印象深刻, 令妹五岁时就能把隔壁的小侯爷揍掉牙齿, 如今功夫精进, 想必可以上山打虎了吧!”   六皇子的党羽适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有人扬声喊道:“将军府不缺老虎,缺打虎人!”   涉及家人,又是未嫁的妹妹,武岳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   他怒声道:“那是谣传!家妹不曾动手打人,小侯爷那是自己摔的!”   六皇子看了眼武岳紧握在身侧的两只拳头,嗤笑道:“将门之子果然胆量不同,怎么着,拳头握这么紧,你是对本宫有意见,还是对天家有意见?我听父皇说,你们武氏一族为安定大朔、驱除鞑虏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看来——”   他瞥了眼面无波澜的秦曜渊,说:   “说不准未来会出个私通外番、吃里扒外的东西呢。”   武岳满脸涨红,竭尽全力才忍住失控。   他强压着怒火,重声说道:“我父亲,我兄长,还有我武氏一族,都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可能背叛大朔!”   “呵呵。”六皇子扯了扯嘴角:“话说得漂亮有什么用,多杀几个异族才能证明你们武氏一族的忠心。你说是不是啊……九弟?”   秦曜渊神游太虚,直到六皇子问第二遍才将目光投向他。   “……你在说话?”   言简意赅四个字,打散了他的冷笑,打青了他的面色。   “你——”   六皇子刚上前一步,一声严厉的责问在门口突兀响起。   “你们都聚在一起做什么,还快不回去读书?”   身穿官服的文师傅从殿外走进,板着脸扫过站在门口的几人,沉声道:   “温故才能知新,圣人的话,你们都忘记了?”   皇子和伴读如鸟兽散,唯有六皇子和他的伴读站着不动。   堵着路的六皇子不动,秦曜渊和武岳二人也不能动。   武岳瞪着六皇子的伴读,简直要气到升天。他不敢和六皇子正面杠上,难道还会怕了一个不学无术的三世祖吗?   “穆阳逸,你究竟想做什么!”   穆家的嫡长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嬉皮笑脸地看着武岳:“你这话问得奇怪,我可什么都没做。”   文师傅拿起讲台上的教尺,拍着桌面,皱眉催促剩下的人速回座位。   六皇子阴骘的目光在秦曜渊身上转了一圈,又对站在桌旁,面色不善的武岳挑唇冷笑,转身走回他的座位。穆阳逸如影随形,也跟着走了。   武岳松了口气,小声对秦曜渊说:“九皇子,我们也走吧……”   他们的座位在所有少年坐下后,变得十分醒目。   一张长桌拼一张短桌是上书房的标准配置,现在这间书房里,只有最后一排的角落有着唯二两个座位。   武岳随九皇子坐下后,文师傅在台上开始讲话,要大家拿出书本。   武岳一边拿,一边瞅着书房里的其他人。他按捺不住说话的**,侧身靠近九皇子,低声说:“九皇子……”   秦曜渊抬眼瞥了他一眼,对方神色诚恳,一只手伸进衣服里鬼鬼祟祟地摸着什么,与此同时,还在不断用眼神示意他离近一些。   似乎有极机密的大事要讲。   秦曜渊想起阿姊离开前的叮嘱,耳朵勉为其难地向他偏移了一点——这点距离,从肉眼上可以忽略不计。   “九皇子……”武岳附耳私语:“吃烧饼吗?”   秦曜渊:“……”   武岳拿出他一直藏在衣服里的烧饼,挡在一沓书本背后,不遗余力地向他推销着:“这是西市最出名的二郎烧饼,每天只做三百个,天不亮就卖完了。我吃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自己排队买到!上书房上学的时间太早,我都来不及用朝食,还好买到了烧饼……我一直揣怀里,现在还热着呢,你……”   “吃吗”两个字还没出口,武岳抬头对上秦曜渊那双异族人的眼眸,瞬间清醒。   武岳讪讪地笑了笑,遗憾地把烧饼重新塞回衣服。   “……嗯。”   武岳突然抬头,诧异地看向身旁目不斜视的九皇子。   这平平淡淡的一声应——难道是代表“我知道了”?   这一声回应,极大地鼓舞了武岳说话的热情。   “刚刚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说:“你既然上了皇室玉牒,就是我们大朔人,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话音刚落,武岳就想一巴掌扇死自己。   九皇子再不济也是陛下的儿子,哪用得着他来安慰?这自来熟的性格,总有一天要因尊卑不分害死全家。   好在九皇子面无波澜,也不知是没听进去,还是不以为意。   武岳不敢再放任自己这张惹祸的嘴自由发挥,只好坐在座位上,一个人胡思乱想。   武氏祖上是军户,他父亲用实打实的军功换来如今的地位,除了父亲偶尔入宫面圣,武氏其他人都和皇族八竿子打不着,就这进宫的礼仪,还是他娘重金请来一个宫里出来的老姑姑,拿棍棒逼他记下的。   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皇宫里的规矩可真多呀……   在老姑姑的口中,这宫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管他说话还是做事,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一个不慎,赔上的就是他武氏全族的性命。   武岳进宫前就被唬怕了,不然,以他自来熟的性子,还真想和玉京公主多唠嗑几句,他的几位兄长,可都是玉京公主的铁杆拥趸!   他本人当然也是玉京公主的推崇者之一,玉京公主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天色好像都亮了起来,而且,玉京公主还像传闻中那么温柔,善良,没有一点公主架子。   等他回家后,一定要给兄长们写信,他们要是知道他今天的遭遇,一定会羡慕得眼珠子都掉出来。   武岳的思绪渐渐离开上书房,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不知公主回没回宫,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   白雾萦绕的浴池里,混合着花香的热气在池面上翻腾。   雾气之中,秦秾华慵懒地趴在池边,荡出的水波来回亲吻着她的下巴和手臂。结绿挽着裙子蹲在池边,轻轻按摩着她的肩颈。   “公主的皮肤真漂亮,又白又嫩,一点瑕疵都没有。”结绿说。   “还是我们结绿的手好,好看又有用。”秦秾华握住她的手,抬高了在雾蒙蒙的热气里看着,笑道:“宜室宜家,灼灼其华——就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家公子?”   结绿红了脸,一下子收回手。   “公主惯会打趣人!结绿才不便宜别人呢,结绿这辈子都要做个老姑姑,一辈子跟着公主,死也不离开!”   “你想得美!你还要给我生个小娃娃,让你的小娃娃来陪我的小娃娃玩呢。”   “好哇!原来是公主思春了,却反过来打趣结绿!”   原本是女孩间的说笑,秦秾华的脸上还带着笑意,结绿的笑却黯淡下来。   她拾起浮在水面的一束乌黑秀发,一脸心事重重,低声道:“结绿不求别的,只求公主能幸福安康,长命百岁……为此,结绿连命都可以不要。”   秦秾华轻声说:“你也会的。”   结绿重新露出笑脸:“是啊!我还要给公主带小娃娃呢!”   秦秾华享受着结绿技术高超的按摩,舒服得昏昏欲睡。   “结绿,你这一手哪儿学的,以前怎不见用过?”   “结绿最近认识了宫里一个老公公,用两个荷包从他手里学了这一招。结绿不聪明,帮不了公主大忙,可是公主肩酸腰疼,奴婢却能帮着按按,让公主多少舒服一点!“   “你有心了。”秦秾华说:“那老师傅是谁?我让乌宝给他提些好酒,让他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教给你。”   “老公公是御膳房杀猪的!”结绿神色快活:“听说杀猪前这么按按捏捏,猪肉怎么也不会僵呢!”   秦秾华忽然脖子一凉,好像有凉飕飕的风在往切开的血管里灌。   她忍不住咳了一声。   “哎呀!”结绿急急忙忙地撤了手:“可是水冷了?奴婢马上就加热水!”   “……泡够了,还是扶我起来吧。”   秦秾华更衣后,坐在寝殿的妆台前,趁着结绿给她擦拭长发的时候,争分夺秒地批阅底下传回的各种消息。   结绿开玩笑说她自有一个“小朝堂”,这话不算错,只不过她的小朝堂里没有高官达贵,只有三教九流。   “公主……”结绿在她身后迟疑地开口:“九皇子去上书房,您担心吗?”   秦秾华头也不抬:“担心什么?”   “九皇子他……”结绿停顿了好一会,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懊恼道“我也不知道是该担心别人欺负九皇子,还是九皇子欺负别人。总之,我就是有点担心以后会出事……”   秦秾华依然低着头,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往好的方向想。”   “怎么想?”   “比方说——”她笑道:“已经出事了。”   ……   文师傅在台上高谈阔论,激昂顿挫,武岳在台下眼皮打架,魂魄出窍。   当他一点一啄的额头快撞上桌面的时候,文师傅在台上拍了拍戒尺,环视台下众人。   “张公曾言,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夥,而耻智之不博。谁能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六皇子嘴角提起,右手轻轻拨动金银缠枝菊花笔架上金光闪闪的一排狼毫,似不经意间开口:   “九弟新来,李师傅不如把这个回答的机会给他,也好考察他从前自学的进度。”   文师傅看了过来:“九皇子,你怎么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武岳自启蒙以来,看最多的是兵书,文师傅说的这句话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张公李公,他有心帮忙,却无力回答,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九皇子,希望他自己知道答案。   秦曜渊神色漠然,以无声回应。   六皇子笑道:“九弟之前养伤,落了课业也能理解,李师傅不如换个简单的问题再问?”   “圣人曰: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九皇子,你可知这五者是哪五者?”   武岳看九皇子依然没有答题的迹象,想为他解围,硬着头皮说道:“楚……楚国的舞者?”   上书房里哄堂大笑,尤以六皇子的笑声最为尖利刺耳。   秦曜渊面无表情,对书房夸张的大笑视若未闻。   “这可是《孝经》里的篇章,九弟不会连《孝经》也没学过吧?”六皇子嘲笑道。   隔壁桌的七皇子为讨好他,大声附和:“就是!这可是八岁小儿都能回答的问题,九弟连这都回答不出,也别怪师傅铁面无私了。”   武岳懵了:“什么铁面无私?”   “你以为上书房是什么地方?让你来打瞌睡的?”七皇子讽刺道:“师傅问的问题,凡是答不出来的,都要受戒尺责罚十下。”   听到要被戒尺打十下,武岳立即慌了,他着急地看向九皇子,他怎么还是一点不慌?!   文师傅说:“念在九皇子今日是初犯,这次便算……”   “师傅教我们要言而有信,怎么今日就能随随便便算了?”六皇子沉下脸,说:“今日要是开了先例,以后这上书房里还有人把师傅的话当话吗?”   文师傅皱眉,刚要开口,六皇子已经在他前面说话:“李师傅,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话,本宫的父皇和外曾祖父,一定不希望有个言而无信的师傅来教本宫如何读书。”   文师傅一脸为难,像他这种文师傅,翰林院一抓一大把,随时可换,和地位尊贵的太子太傅截然不同。   小小蚍蜉,焉有撼树之力?   在六皇子暗含威胁的话语下,文师傅无奈叹气:“……罢了。”   一看文师傅的表情,武岳就知道事情要遭。   武岳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文师傅看在九皇子天潢贵胄的份上,不要打他打得太狠。   文师傅说:“武岳,把手伸出来。”   正在为九皇子祈祷的武岳:“???” 第21章   武岳瞠目结舌, 下意识拿手指着自己:“我?”   “不是你是谁?”穆阳逸笑道:“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戒尺会落在九皇子身上?皇子受过,当然是伴读受罚。”   武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   文师傅手中的戒尺有两指宽,不知用什么木头制成,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前人的手板,磨得光滑发亮, 光是看了就让人心里发憷。   大多数人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挨打, 连武岳自己都放弃挣扎, 朝走到面前的文师傅伸出了双手。   戒尺落下的时候, 武岳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然而想象中的钻心疼痛并没有发生。   书房里静得吓人。   他诧异睁眼,打下的戒尺在半空就被迫停了,而握住戒尺的那个人, 正是一直沉默的九皇子!   秦曜渊握着戒尺,迎着文师傅震惊的视线, 不退不避。   和书房里其他花式震惊的面孔不同, 时至此时, 那张冷漠的脸上依然没什么变化。   “不能……欺负他。”他说。   落针可闻的书房里,忽然传出一声嗤笑。   “九弟, 这如何就是欺负呢?”六皇子笑道:“皇子答不出问题, 自然是伴读没做好督促扶持的工作, 你觉得他冤枉, 难道是想要自己担起这十下责罚?如果是这样,当然无可无不可,就看九弟你是觉得这手掌是肿别人的好,还是肿自己的好……”   “那当然是肿在别人的手上最好了。”穆阳逸唯恐天下不乱,别有用心道:“九皇子也别担心,武家是将门,最讲忠义,你就让他替你受过吧,这是武家的家训,他乐意着呢!”   “穆阳逸!你少在那里煽风点火!”武岳怒道。   “哟,武四公子好大的威风,连别人说话都要管了?我要是不听,你那妹妹是不是今晚就要爬进我家院子,打掉我的牙齿啊?”   穆阳逸的话引起一阵哄笑,不仅武岳涨红了脸,文师傅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大声道:“所有人,安静!读书之地,休要进行口舌之争!九皇子,你还不放手?!”   “不能,欺负他。”他不为所动,又重复了一遍。   “李师傅,既然九弟想要以身作则,你就成全他吧。”六皇子起身走到文师傅身旁:“要是师傅担心引出风言风语,大可不必,先贤曾曰: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更何况本宫作为兄长,十分愿意为手足献一份力。师傅若有顾虑,学生愿意代劳。”   在又一次向五皇子使眼色求救失败后,武岳默默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假双生!玉京公主心慈人善,怎么五皇子这么薄情寡义!   靠别人不管用,武岳只能舍身取义,朝六皇子怒目而视道:   “不就是打十下吗?打就打——我们武家没有一个软蛋!”   武岳抱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说出这番话,本意是不让六皇子小看,不料对他的话反应最大的,竟然是一直面无表情的九皇子。   “你就是……六皇子?”   他丢了戒尺,像一只忽然发现猎物的野兽,身体紧绷,慢慢起身的同时,双眼紧锁秦曜泰的一举一动。   六皇子被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一看,一股寒意爬上脊梁,当他意识到自己被一个杂种唬住时,不禁恼羞成怒,毫不遮掩的鄙夷和厌恶盖过脸上假笑。   “九弟,我真好奇辉嫔在摘星宫教了你什么,看起来你不仅圣贤书没读好,连长幼有序的道理也不懂。论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六哥……”他神色阴冷,特意顿了顿:“如果你真和本宫同出一脉的话。”   秦曜渊没理他,伸出左手,对文师傅说:“……打。”   武岳急了,急忙支着手往文师傅跟前凑:“我来!你打我吧!”   秦曜渊冷冷看他一眼。   武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哑了。   “……你可想好了?”文师傅说。   秦曜渊的手稳稳悬在半空,回答不言而喻。   文师傅叹了口气,举起戒尺。   十下戒尺,有六皇子不遗余力的监督和指教,戒尺每次都准确落到了手心,尺子实实在在打在肉上的凌厉声响让旁观者都不由肉疼。   武岳快看不下去了,挨打的正主却面不改色。   十下打完,秦曜渊的手心已经红肿不堪。   文师傅收了戒尺,刚要说话,秦曜渊毫无预兆开口:“打人……罚什么?”   文师傅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九皇子,上书房斗殴,先动手者罚八十戒尺。八十戒尺下去,你这双手就要一个月拿不住东西了,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武岳连忙拉他的袖子,从牙缝里挤出细若蚊蝇的声音:“别把事情闹大了……忍忍吧!”   文师傅见秦曜渊不再说话,觉得吓住了他,遂收起戒尺走向讲台。   在他转身后,六皇子幸灾乐祸地笑道:“九弟,不是哥哥不帮你,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六哥也是为了你好呀。”   武岳气愤质问:“六皇子!你和九皇子到底有什么过节,非要这么刁难手足兄弟?”   “过节?”六皇子笑了,眼里闪着纯粹的恶意:“他是本宫的兄弟,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过节。”   这……这简直荒谬!   武岳出离愤怒,在见到六皇子之前,他还不知道世上能有如此阴险可恶的人。   和六皇子相比起来,就连穆阳逸那个烂人都显得和蔼可亲了!   六皇子呵呵一笑:   “在这宫里,本宫想整谁就整谁,还需要什么理……”   六皇子脸上的冷笑还没完全绽开,整个人轰然倒地。   武岳目瞪口呆看着撞倒的桌椅,飞了一地的笔墨纸砚,以及忽然暴起的秦曜渊。   狂风暴雨似的拳脚落在六皇子身上,所有人都呆住了,武岳出身将门,可他平日只在广威将军府操练,最多,也就是去玉京城外的京军军营看看——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残暴凶狠的打法。   这不是斗殴,而是在杀人。   六皇子的反击只在开始片刻,几息之后,他已眼神涣散,毫无还手之力,就连抬手抵挡都无力做到。   秦曜渊抓着他脑后的宝石束发扣,把人狠狠撞向石头地面。   咚的一声闷响后,六皇子起先还在微弱挣扎的两手不动了。   事情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等所有人回过神来,秦曜渊已经一脚踩上六皇子背上的四趾团蟒。   他拉着手中马尾,强迫神志不清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亲娘都认不出来的惨脸。   从六皇子鼻腔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大半张脸,鲜血淅淅沥沥滴落,是死寂书房里的唯一声音。   秦曜渊丢了手,六皇子再次面朝下摔回地面,第二声响过后,六皇子一动不动倒在地上。   武岳双腿发软,不知地上倒的究竟是昏迷的人还是死去的尸体。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诛九族了。   书房里谁都没有说话,好像时间突然就静止了,所有人都在看着地上不动的六皇子,只有一人例外。   秦曜渊抬眼看向讲台前面的文师傅,乌黑透紫的眼眸像是无生命的宝石,流着冷淡寒光。   文师傅手中的戒尺掉到了地上,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面色青白。   少年面无表情伸出手,上面还有六皇子的斑斑血迹。   “……打吧。”他说。   ……   太阳升起来了。   红霞,白云,和连绵不断的绿瓦,钻出轻柔如纱的晨雾,红日自日升门爬起,照亮玉京全城。   明媚的初阳下,怜贵妃的妧怜宫中却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六皇子居住的侧殿,宫人面色凝重,进进出出。身穿官服的御医尽数聚在六皇子的病榻前,为要用什么药方而争执不断。   侧殿喧闹,怜贵妃居住的主殿却噤若寒蝉。   昏迷不醒的六皇子横着抬进妧怜宫时,怜贵妃看了一眼就险些晕倒过去。   等她镇定下来,立即派了一队身强力壮的内侍去拦截九皇子,不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把人带回妧怜宫。   一队内侍雄赳赳出发,气恹恹回来——   “一群废物!让你们抓个孩子都抓不回来!”   怜贵妃摔出茶盏,为首的内侍总管不敢躲,生生受了这一下。   茶盏在他脸上碎裂,鲜血跟着碎片一起落下。   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怜贵妃也在发抖——气的。她唯一的儿子就在侧殿受苦,那群庸医还在往里往外,不知几时才能让泰儿苏醒,伤害他的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怜贵妃不仅气得发抖,还想冲进梧桐宫强迫七公主交人。   七公主——七公主!   怜贵妃想起这三个字就气得牙痒难耐。   当她得知消息,立即就派人去拦截九皇子,不想却还是让七公主的人抢了先,先一步接走了九皇子!   这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怜贵妃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次,怒目横眉道:   “给我梳妆!本宫要去请陛下为我儿做主!”   妧怜宫中冰火两重天,同一时间的梧桐宫却简单多了。   秦秾华放下手中狼毫,抬眼看向门口:   “还不过来?”   慢腾腾一个身影挪了过来,像极了犯下错误,知道要被责罚的小孩。   秦曜渊眼神盯着地面,看哪儿都行,就是不敢看她。   “受伤了吗?”秦秾华问。   他摇了摇头。   “说谎。”   秦秾华拉起他皮开肉绽的两只手,说:“还疼吗?”   他刚要摇头,撞上少女清澈明亮的眼睛。   “不要对阿姊说谎。”   “只有……一点。”   她说:“只有一点不行。”   秦曜渊不解地看着她。   少女目光柔和,谆谆善诱道:“你要记得,你也受伤了,你也很疼。记住了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秦秾华扯乱他的衣衫,又看了眼他衣角的血迹,只有一点,应该是不经意从手上蹭到的。   “血也不够。”她轻轻叹了口气:“乌宝,碧芳这几日身体好些了吗?你送碗毛血旺过去吧。”   “喏!”   乌宝眉飞色舞退出寝殿。   “结绿,准备舆轿。”   “喏。”结绿领命,问:“公主要去哪儿?”   秦秾华取下头上的宝石碧玺花簪,三千青丝如瀑泼下,窗外红霞轻吻她弯弯明眸,清透雪肌。   “瑞曦宫。” 第22章   不出一日, 上书房之争就在几个皇子伴读你一言我一句的“透露”下,传遍整个玉京城。   宫里宫外,茶馆酒楼, 人们说得最热闹的就是六皇子重伤不起,七公主脱簪请罪一事。   如果说穆阳逸是玉京城中头号纨绔,那么六皇子就是朔明宫中头号暴徒,宫人们平日没少遭他打骂, 被他拿鞭子抽过的宫人能从紫薇门排到毓光门, 此次上书房踢到铁板, 宫中之人大多都在拍手称快, 只恨没有亲眼见到这千载难逢的盛景。   宫外各种版本的传言都在流窜, 所有人都很不淡定, 只有脱簪请罪的当事人一如既往的自在。   别人都在盯着梧桐宫,秦秾华却盯着小厨房端上的新小吃。   “按照公主的吩咐,奴婢又去请教了上官御医, 在他的建议下试做了五种口味的新糖。公主请看,这是龙眼糖, 食用有补益心脾、养血安神的功效;这是梨糖, 有清热化痰, 润肺止咳的功效;这是今春刚开的头茬荼薇,可以通经活血、美容养颜……”   厨娘一一介绍托盘上缠着小木棒的麦芽糖, 秦秾华趁结绿背对着拨弄火盆时, 偷偷拿了一只包裹着许多荼薇花瓣的麦芽糖放进嘴里, 还给厨娘打眼色:   嘘——   麦芽糖慢慢化开, 纯粹的甜味在口中逐渐扩散,秦秾华仿佛置身天堂。   糖分万岁。   如果活在世上,她只能拥有两样东西,那么她希望是权和糖。   结绿刚转身就看见她嘴里的木棒,气得一跺脚:“公主!”   秦秾华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好结绿,我保证今晚不熬夜。”   “我不信!公主的保证每次都不算数!御医说了你要少吃这些助湿生热的东西,你就是不听!”结绿气鼓鼓的。   “那我……吃根党参吧。”秦秾华说:“我的碧螺春呢?碧螺春配党参,甚好。你去泡茶,补回来的气让我可以再吃一……”   秦秾华伸出的手落了个空,结绿无情地端走了面前的托盘。   “这糖我去分给宫里的小丫头们,她们一定喜欢。公主嘛,就在这里等着,结绿泡了参茶马上就回。”   结绿和厨娘离开后,寝殿里只剩下秦秾华和少年两人。   她撑着下巴,单手支在炕桌上看着少年——严格来说,是看他嘴里含的麦芽糖。   “年轻真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蹦多高蹦多高。”她叹了口气:“不像阿姊,已经老了。”   秦曜渊:“?”   没过一会,结绿端着参茶回来了,她一边给公主倒茶,一边说:   “我去小厨房的时候,听到小宫女们还在议论前几日的事。别说她们觉得惊险,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还在后怕呢!要是最后太后没出面,公主可想好了怎么收场?”   “……她会出面的。”秦秾华笑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保下朋友,既能削弱敌人的势力,又能给其他态度暧昧的人释放积极的信号,而这只需她三言两语打个圆场——送上门的好事,太后为什么不做?”   结绿恍然大悟,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敬。   秦秾华忽然捏住少年叼着的小木棒,他不明所以,晶石般冰冷清透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她恶趣味地拉动小木棒,听着他齿缝中跑马一般咯噔咯噔的声音。震动从小木棒传到她的手上,自然也震得他牙齿地震。   当他不悦地朝她投来谴责目光时,秦秾华的恶作剧也就得到了满足。   她露出微笑,捏了捏他的脸颊。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问。   “亥时了。”结绿说:“公主要看信吗?”   “不了。”秦秾华将参茶一饮而尽,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夜色昏暗,宫道上空无一人,其他人都已换上初春的衣服,只有秦秾华还穿着冬天的大氅。   她抬手成圈,放在唇边轻轻咳了咳,并肩走在旁边的少年立即抬眼看来。   “公主,要回宫吗?”走在二人身后的结绿问道。   秦秾华摇头,走到雕龙刻凤的白玉半墙前,放眼远望着平台下的辽阔宫殿群。   红墙绿瓦,连绵如山。   一盏盏宫灯亮着火光,从夜色中勾勒出美轮美奂的盛大之景。   跟在身后的宫人都自觉停在数米外,唯有秦曜渊跟了过来,跟随她的目光,一同眺望夜色中的朔明宫。   秦秾华轻声说:“世人常说深宫残酷,我却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少年侧头看她,眼中露出一丝不解。   她没有解释,继续望着宫殿群的中心:“看见那台轿子了吗?”   秦曜渊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瑞曦宫的月台下,两个内侍从一抬红色花轿中抬出一条大红绣被,一前一后地走向灯火通明的瑞曦宫。   “你看他们抬的,像什么?”   “……被子?”   秦秾华微笑着不语。   “……衣服?”   “……帷幕?”   他说了好几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答案。   她凝视着吞噬了红绣被的殿门,自语般喃喃:“……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人。”   秦曜渊还在想她说的话,她已厌烦似的,转身往停着舆车的宫道走去。   二人上了舆车,几个宫人跟在车旁,慢慢跟着同行。   车外的灯笼一盏接一盏缓缓后退,舒缓的夜风拂过二人的发丝,秦曜渊不由看向身边的人,自上车后她就一言不发,黑夜笼罩的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吸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阿姊。”   他脱口而出。   秦秾华回过神来,转头看着他,嘴角提起微笑:“……嗯?”   “不要……看别处。”   她短暂一愣,接着绽开笑颜。   “渊儿,阿姊看着别处,心却在你身上。”   秦曜渊看着她,悬在半空的心丝毫没有因此落下。   她太不真实了。   就像照亮宫道的宫灯,像穿破黑夜的曙光,像嘴里化开的龙眼糖。   太绚丽,像是随时都会烟消云散的梦幻。   因为完美而不真实。   ……   乘着二人的舆轿在一个路口稳稳停下,对面就是灯火辉煌、画栋雕梁的妧怜宫,两个守门的内侍脸色凝重,沉默不语地站在屋檐的阴影下。高大的殿门内,隐隐约约传来六皇子的怒吼和东西砸碎的脆响。   “虽然舒太后出面保你,让你躲过了刑罚,但从今以后,上书房读书的皇子里不再有你的名字。你去不了上书房,就只能去宫外的太学或是民办书院,和翰林学士比起,他们的学问大多要略输一筹。跟着这些人读书,你在众位皇子眼中,自然也会低他们一等。”秦秾华问:“渊儿,你后悔当日的举动吗?”   “……不悔。”   “你害怕吗?”   “……不怕。”   “不怕就好。”秦秾华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宫里这乌烟瘴气的上书房,不上也罢。只要你留心观察,身边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师傅。”   “……就像你?”   “是。”她笑道:“就像我。”   秦秾华看向不断传出打砸声的妧怜宫,说:“六皇子今晚刚醒。御医说,没有伤及根本,疗养一两个月就能下地。你留了手,做得对。”   她看向秦曜渊:“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做得对吗?”   “……为什么?”   “对穆氏来说,六皇子就是那枚逆鳞。没了六皇子,穆氏就会变天,而没了穆氏——六皇子只是死物。”   “……”   “这是阿姊教你的第一个道理——给别人出路就是给自己活路。”秦秾华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全歼。”   虽然秦曜渊没念过书,但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走罢。”她说。   舆车再起,第二次停下时,对面不远就是舒太后的寿康宫。   寿康宫的宫门上没有挂灯笼,宫殿里面也是黑黝黝静悄悄一片,如果不是知道这里白天时人来人往,秦曜渊都快以为这里是座无人的冷宫。   “加上这次,舒太后已经两次对你伸出援手。在你心里,她是能在这宫中说一不二的人吗?”   秦曜渊想了想:“……是。”   秦秾华没有立即说他是对是错,而是慢条斯理地说:“玉京舒氏在狐胡朝时就是朝廷重臣,正因如此,舒家的女子只能是四妃之一,而看似风光的太后之位,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扔出的一根鸡肋罢了。”   她说的这些都是宫中的禁忌,众人避讳之事,但她说这些的时候,神色一如既往的平常。   “穆氏放你一马,不是给舒太后面子,而是给舒太后的胞兄舒遇曦面子。他给舒遇曦面子,只不过是他以为舒遇曦和舒太后同党,惹怒一个,就会带上另外一个。”   “他们……不是吗?”   “这就要你自己去发现了。”   少女的目光从漆黑宫门里移向他。   “……威信和神秘是权威的本质。你想领导的人越多,就越需要威信和神秘。一旦失去其一,臣服于你的那些人就会知道你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凡人。”   “一旦他们认定你是凡人,你就迟早连人也做不成——”她用温柔的口吻说着截然相反的话语:“你会变成一只跳蚤……一只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跳蚤。”   秦曜渊还在思考她说的话,她已转身往舆车走去:“走罢……再陪阿姊去一个地方。”   再次上车后,这次走了许久,舆车才缓缓停下。   秦曜渊先下车后,学着从结绿那儿看来的样子,转身朝正要下来的少女递出一只手。   他伸出的手和结绿差点撞上,结绿反应迅速地缩了回去,对他欣慰一笑。缠着纱布的左手在黯淡夜色下停留不过片刻,少女就笑着搭上,扶着他轻轻落了地。   秦曜渊向正前方的宫殿看去,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肃穆。   一只五爪金龙腾飞于白玉丹陛,深而广的屋檐伸向沉静的夜空,绿瓦金砖在月光中闪耀。   远处传来的树叶沙沙声,穿过辽阔无边的夜,轻轻响在耳畔。   他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   仿佛世间只剩下他和身侧之人。   秦秾华忽然说:“渊儿,你知道我们的父皇为何是天子吗?”   少年一愣。   她也没有想过能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只是短暂的片刻停顿,她继续说了下去。   “……只因为我们的祖父,从前朝的亡国皇帝手中抢走了帝位。”   不知世事的人有一个坏处——无知,也有一个好处——无畏。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听了,怕要当即就要双膝软倒。而秦曜渊的目光坦然而无畏,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几乎可以算是一张白纸,所以任她涂抹,对她的影响来者不拒。   她会抚育他,影响他,把自己的灵魂借给他。   直到他成为她的回音,她的影子,她在世间的另一个分身。   “皇权天授——是一个人,对千万个人撒下的弥天大谎。可笑的是,许多个这种人到最后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认为自己是真龙之子,上天钦定的皇帝。”   “……一旦他这么想,这个朝代就开始走上灭亡的道路。”   “就像他的前人一样,有更优秀,更贤德,亦或只是更狡诈的人,从他手中夺过皇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发现,他和以前的那些亡国之君,没什么两样。九五之尊之位,谁都坐得,唯有天真无畏之人,坐不得。”   “渊儿,你要记住——”   “从来就没有天,没有神,更没有什么生来注定……从来没有。”   秦曜渊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她心中没有敬畏,无论是对太后、皇后,还是那龙椅上的陛下。   甚至——   “你若不想被人踩在脚下,那就爬上去——”   她望着夜幕下神秘威严的宫殿,轻声说:   “成为他们的天。”   她也不曾敬畏于天。 第23章   瑞曦宫, 莺歌袅袅。   天寿帝侧躺在紫檀嵌瓷心罗汉床上,以手掌撑头,心不在焉地看着昨日临幸的裴家新人。   人才十四岁, 长得娇俏,歌儿唱得也好。   天寿帝说不出有哪儿不好,也说不出有哪儿好。   这孩子……是啊,在他看来, 这小裴氏还只是个孩子, 比秾华也小一岁呢。   ……如今却被家里送来宫阙承欢。   天寿帝越想越心烦, 连带着小裴氏的歌也越听越闹心, 他眉头一皱, 挥手道:“你唱了这么久, 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朕空了再来看你——高大全,送裴美人回宫。”   “喏。”   一夜就从正五品才人升为正四品美人, 小裴氏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行礼, 娇声说:   “臣妾谢陛下隆恩!”   高大全送出小裴氏后, 低着头快步走回, 走到罗汉床前,小心瞅了天寿帝一眼:   “陛下要看会折子吗?”   “不看。”天寿帝扯了扯嘴角, 神色厌倦:“照内阁票拟字样批红吧。”   “喏。”高大全停顿一会, 看了眼天寿帝的脸色, 说:“陛下想去御花园走走吗?昨夜刚下了雨, 今儿又出了点小太阳,现在御花园的风景正好着呢。”   “……去安排吧。”   “喏!”   皇帝专用的明黄舆轿缓缓行在御花园中,途径遇仙池的时候,天寿帝一时兴起,下了舆轿亲自步行。   天寿帝背着手走在青石小路上,兴致勃勃地问:“高大全,你还记得王府的时候吗?那后花园假山上的迎春开得多好呀——”   “记得,记得!别人王府里都种些梅呀牡丹的,只有咱们王府,到处都是小花小草,但开花时,咱们王府也是最热闹的,什么花都有!”   “父皇还说过我小家子气……他哪儿知道,我哪里有钱去种那劳什子牡丹呀。还是这迎春好,便宜,好养活,最重要的是,王妃喜欢……”   高大全一愣,天寿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笑容也跟着黯淡了。   “算了……从前的事,不说也罢。”天寿帝说:“高大全,今年的迎春开得比往年好,这是个什么道理?”   “今年是暖春,花开得早些,御花园又换了新的司苑,伺候得好些,花也就开得多了。”高大全说。   天寿帝露出笑意:“此人做得好,应该赏赐。你看着办吧。”   “是,奴婢下去就办。”   天寿帝折下一支开得正盛,鹅黄花朵簇满枝条的迎春,转手递给高大全,说:“送去春回殿……别让别人看见。”   “……喏。”   高大全习以为常,小心接过帝王亲手折下的花枝。   “偌大的天下,朕也就只能决定御花园里开什么花了……”   “陛下……”   “别安慰,听腻了。”天寿帝叹了口气,说:“走罢,往前看看还有什么。”   世事就是如此凑巧,天寿帝刚忆起往昔,就在前方不远碰见了梦中旧人。   一条鹿径,左右就那么宽,逼得人连转道都没有机会。   “……见过陛下。”周嫔在身边大宫女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对天寿帝屈膝行礼。   天寿帝也反应过来,忙抬了抬手:“你也出来走走?”   “是啊,听说这遇仙池的迎春开的甚好,臣妾闲着无事,索性出门走走,不想遇上陛下,打扰了陛下清净……”   “不打扰!不打扰!”天寿帝连忙说:“这高大全一路唧唧哇哇,还有什么清净能打扰?”   唧唧哇哇的高大全:“?”   周嫔笑了笑,那是只了若指掌的笑,只有最为亲近之人才能露出的神色。   天寿帝心里轻了轻,露出笑容:“既然碰上了,不如陪朕走走?”   周嫔脸上浮出一丝犹豫,天寿帝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找各种理由拒绝,不料她在犹豫过后,应下了这个提议。   “臣妾不胜荣幸。”   两人顺着小路往前走去,一大群宫人自觉落后许多,给两位主子留出说体己话的空间。   “说吧,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要和我说?”天寿帝主动开口。   “陛下……”   “直说便是,这里只有你我,你还怕什么?”   “是……”周嫔迟疑片刻,说:“是秾华的婚事。”   天寿帝笑道:“怎么,秾华有喜欢的人了?”   “秾华不曾说过,但……她这及笄礼一过,便已十五了,女子年华最是易逝,陛下需把此事放在心里才好。”   “我记着呢。”天寿帝说:“实际上,秾华的及笄礼刚过,就有人向我提亲了。”   “是谁?”周嫔双眼亮了,声音也飞扬起来。   “穆世章提了,说是家中未婚的子弟,任公主挑选,算他心没黑透,不曾提起他那个名声臭出玉京的嫡长孙——还有裴回,给他的嫡长孙提了,听说人品倒是端正。”   “除了这两家呢?”周嫔一脸期待。   天寿帝随手从路边伸出的枝条上扯下一朵鹅黄花朵,几下就在指尖碾碎了,染两指的花汁。   他冷声说:“呵……这两家提了,还有谁家敢提?”   周嫔眼里的期待冻结。   “嬿嬿,你别怕。”天寿帝立时换了神色,柔声道:“穆裴两家都不是好去处,我怎会把最疼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秾华的婚事,其实我心中已有计较,只是事情未定,所以一直不曾对你说过。”   周嫔升起一线希望,连忙追问:“陛下看中了何人?”   “九原郡王的嗣子,方正平。其人光明磊落,慷慨仗义,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看他对公主也有此意,平日里和那群金吾卫们打成一片,无话不谈,一见公主就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个屁来——”   “你怎么……”周嫔忍不住笑了:“已经是九五之尊的人了,怎么还像从前那样,出口不忌……”   天寿帝见她笑了,说得更为起劲:“这方正平已是十九的人了,还像愣头青一样,上次我瞧见他和我们秾华说话,那模样可不就是在憋屁——嗐!真是丢脸,我见了都替他着急!”   周嫔说:“不知陛下对他家中了解多少?”   “他父亲是九原郡王,挺安分的,不出头。嬿嬿为何有此一问?”   “臣妾是问……他有没有房中人……”   看得出周嫔问出这个问题是难为她了,她吞吞吐吐说完,一张脸都已通红。   天寿帝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高大全!”   “奴婢在!”   唧唧哇哇的高大全响应召唤,一个大步来到天寿帝面前。   “朕叫你打听方家的事,你可知那方正平房里的情况?”   不愧是伺候天寿帝几十年的老人了,高大全一听就知道天子关心的重点是什么,他恭敬答道:“方正平房中只两名通房丫头,这两丫头都是郡王妃带来的陪嫁丫鬟所生,据奴婢所知,这两人都是郡王妃做主拨给他的。方正平去的少,对她们也无甚特别。”   天寿帝点点头:“知道了,你退吧。”   “喏。”   高大全退开后,天寿帝看向周嫔:“放心了么?”   “让陛下见笑了……”周嫔红着脸说。   “我还能不知见的是谁的笑?”天寿帝假哼一声:“计较这些的……普天之下就她一个女子!”   “陛下……”   “行啦!自己的女儿自己还不清楚吗?”   天寿帝感叹似的说完后,忽然停下脚步。   “……陛下?”   天寿帝看着回头的周嫔,神色诚恳道:“你记住我这句话。我保证,一定会为我们的女儿找个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这不是秦恒懋的保证,是朕——是大朔的皇帝向你作出的保证……嬿嬿,我负了你,绝不会再负我们的女儿。”   周嫔回过神时,发现眼前已经模糊。   她强压泪水,怕有心人看见后告给怜贵妃。   “八郎,你没有负我,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她慌忙抬手,以衣袖擦去眼泪后,笑道:“秾华的婚事,陛下心中既有定夺,臣妾也无甚异议。一切……皆有陛下做主。”   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大道,再往前去,就有被后宫嫔妃,甚至怜贵妃本人撞上的危险。   周嫔恢复平时的疏离表情,向天寿帝行了一礼,转身慢慢离去了。   天寿帝在身后驻足看着,直到周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路尽头。   “陛下……”唧唧哇哇的高大全重新站回天寿帝身旁:“这迎春,还要给娘娘送去吗?”   “……插在瑞曦宫吧。”   “喏。”   天寿帝望着空无一人的前路,喃喃自语:“这陛下……做得当真无趣。”   高大全不敢回应,低眉敛目视作未闻。   天寿帝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回宫罢。”   “喏。”高大全高声道:“摆驾——回宫——”   “还有——”天寿帝说:“召那九原郡王午后进宫。”   “喏!”   ……   妧怜宫正殿寝室内,怜贵妃屏退了旁人,只剩下她的心腹宫女红棉,低声禀报刚从瑞曦宫传出的热乎消息。   “陛下有意和九原郡王结亲?!”   怜贵妃闻言一惊,手中的茶盏险些打倒。   她急匆匆放了茶杯,问:“父亲可知道此事了?”   “老爷还不曾……”   “糊涂东西!”怜贵妃急得立即从罗汉床上站起:“这么大的事,你还不赶快去通知父亲,难道是想等圣旨颁下,回天无力的时候再说吗?!”   “娘娘别急。”红棉忙说:“这事儿压根没成!”   “没成?”怜贵妃一愣:“难道是七公主不愿意?”   “七公主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拒婚了呢!”红棉幸灾乐祸道:“当然——人家九原郡王也没明着说是不愿意,只说郡王妃此前就看中了自家一位侄女,两家名帖都交换过了,只差定下婚期就可成婚。”   “陛下怎么说?”怜贵妃追问。   “陛下没有强求,但是脸色很难看,九原郡王离开后,陛下气得晚饭都没吃呢。还有那方正平,原本以为此事十拿九稳,美滋滋站在瑞曦宫外,等着第一时间听好消息。结果呢?”   红棉笑嘻嘻地说:   “九原郡王不等出宫,在康穆门就扇了方正平一耳光。两人上车后,更是吵得不可开交,守门的侍卫全都听见了呢!”   “可不是要吵得人尽皆知?”怜贵妃听完,悬起的心放回肚子,面露得意道:“天下有谁敢和我穆氏抢人?”   “正是这个道理。”红棉顺势恭维:“七公主必定是穆氏的人,等她嫁到穆家,娘娘还不是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本宫才懒得蹉跎她!”怜贵妃厌恶皱眉:“一肚子坏水的东西——也不知道祖父怎么想的,宫里那么多公主,为何就是要七公主!让她嫁进穆家,家里还有一日安宁吗?!”   红棉不敢置喙穆世章的决定,但为了让主子宽心,她还是说道:“娘娘放心,太爷既然有此决断,必然留着后手,况且娘娘有六皇子傍身,那七公主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娘娘。”   红棉本意是拍马屁,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怜贵妃听她一说,勃然大怒道:   “还威胁不到?!你看看本宫的泰儿!要不是她捡回来的那个杂种——本宫的泰儿会直到现在都没法下床吗?!”   红棉一下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奴婢不会说话!娘娘别气坏了自个……”   “罢了!”怜贵妃没好气道:“泰儿今日如何了?”   “太医院院判刚走,说是比前几日好多了。只是六皇子听说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打马球,发了点火,不小心……”   红棉小心看着怜贵妃的脸色,怜贵妃不耐烦道:“有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不小心……打死一个小内侍。”   怜贵妃不以为意,重新拿起茶盏:   “我还以为什么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阉人罢了,进宫的时候,宫里就把卖身钱给齐了,难道他家里还要报官不成?”她漫不经心道:“这种小事,以后不必禀报了。”   红棉欲言又止,低下头去:“……喏。”   ……   日升门,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停在下马牌前,驾车的是个戴着眼罩的人。   盲眼的人不多,宫中的盲眼更是只此一份,守门的侍卫一见他就知道是谁,招呼道:“身份就不用验了,把箱子打开就行。”   醴泉还未说话,乌宝已带着梧桐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内侍走了过来。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都是些既明书坊的新书罢了!你要是想看,我改日送你一箱!”他一跛一跛走来,熟稔地搭上侍卫肩膀,不动声色将一包银子塞进他手里:“我们公主要的急,你通融通融,简单看看就过了吧……”   侍卫刚要推拒,一掂荷包里的重量,笑道:“……那我就简单看看?”   “您请您请。”乌宝的娃娃脸上满是笑容,就像个初出茅庐,毫无城府的单纯小子。   侍卫绕着马车上搬下的箱子看了一圈,挥挥手:“走吧。”   “劳烦啦!前几日公主赏了我一壶罗浮春,今儿晚我就给你提来!”   得了通行的许可,乌宝一脸快活地拍了拍他的肩,招呼着几个小内侍抬起箱子。   “我在宫外还有事,不随你进去了。”醴泉说:“替我向公主请安。”   “知道了——”乌宝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跟着箱子一起去了。   醴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转身上了马车,离开皇城。   两个小内侍抬了没一会就气喘吁吁,其中一个抹了把汗,忍不住问道:   “乌宝公公,这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呀?怎么重得跟个大活人似的?”   “什么大活人能藏在箱子里?你也不怕憋死!”乌宝白他一眼。   “到底装了什么呀?重得跟个大死人似的!”另一个改了话,玩笑地重新问了一遍。   “你还真猜对了,就是死人!”乌宝说。   “要真是死人,晚上会不会变成鬼来找我们啊?”   “怕什么?乌宝公公在呢!鬼要是来了,见了我们公公都要吓走!”   两个小内侍神色开朗,嘻嘻哈哈地说开了。   乌宝也任他们玩笑,自己还参与了一句:“若是漂亮的女鬼,也不必走了,本公公除了没那玩意,不比平常男人差,就连公主,也夸我是个善良可靠的好男人呢……”   “公主真这么说了?”   “那还有假?公主还说……”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城门恢复了平静。   守门的侍卫想着晚上的那壶好酒,心情愉快,哼着小曲走回站岗的地方。   他没有低头,也就没有看见——   箱子落地的地方,留下了几条暗红色的红痕。 第24章   梧桐宫后院的僻静之处, 乌宝从耳房中走出。   他提着一桶水,水里飘着一个起起伏伏的葫芦瓢,嘴里哼着不知哪儿学来的小曲, 走到屋前的小小田地,一边哼歌一边浇灌土地。   公主的寝殿内,有人推开了窗,是打扫卫生的小宫女, 手里还拿着一块湿润的巾子。   她见了对面的乌宝, 远远朝他喊道:   “乌宝公公, 又在种你的韭菜呢?”   乌宝朝着田里泼出一瓢水, 头也不抬地说:“是啊, 等过几日这茬韭菜收了, 我请大家吃韭菜饺子!”   “真的吗?我这就去告诉其他人,乌宝公公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当然算数。你要是光想着我的韭菜饺子,没有把公主的寝殿打扫干净, 我就把你种到这地里——”乌宝直起背,笑着对小宫女说:“这话也一定算数。”   小宫女笑嘻嘻地朝他吐了吐舌头:“哎哟!可吓得我不敢偷懒, 我这就细细打扫, 公公要记得我的韭菜饺子!”   “记得!少谁都少不了你!”   乌宝说着, 又从木桶中舀出一瓢水洒出。   淡红色的水片刻就被肥沃的黑土地吸收,一截断指落在地上, 乌宝见了, 走上去, 一脚将它踩进地里。   过不了多久, 它就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一份子,成为作物们欣欣向荣的营养。   就像这土地下的其他东西一样。   乌宝一边浇灌小小的私田,一边在内心感慨,自己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勤劳人,用公主的话来说,就是“光荣的劳动人民”。   一日之计在于晨,勤劳而聪明的劳动人民总是擅于规划时间。   乌宝利用公主去瑞曦宫请安的时间,不仅把自己的田打理了一遍,还重新洗漱,换了一套衣服。   等公主回来时,他悠然地等在梧桐宫大门前,朝九皇子扶下的公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奴婢恭迎公主回宫。”   秦秾华回了暖如夏日的寝殿,在结绿的服侍下脱下大氅,说:“天气回暖,再过几日,就把火盆撤了吧。”   乌宝一弯腰:“喏。”   她坐到软榻,从结绿手中接过玉肌膏,不消她说,少年已习以为常地伸出两只缠着纱布的手。   秦秾华给他换药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她看,直到把她盯笑。   “不累吗?”   少年实诚地回答:“……不累。”   秦秾华笑了笑,正要收起药膏,他忽然伸手,从小罐子里挖走一点。   等她反应过来时,药膏已抹在了她的右手虎口处。   “留疤了……”他语气微妙。   “这不是疤,是纪念。”秦秾华笑道:“纪念阿姊和你相遇的那一天。”   她笑着把右手举到自己眼前,颇有兴趣地看着虎口留下的浅浅疤痕:“像个月牙……还挺漂亮的。”   “你不……在意?”   她抬起头来,反问道:“为什么要在意?”   不仅如此,她还伸出手,在他下巴处挠了挠,笑道:   “我的小狼……牙口真好。”   秦秾华在软榻这里玩笑,结绿蹲在火盆前,忿忿不平地戳着无辜的兽金炭。   “公主还笑得出来,结绿都要气死了!”   侍立一旁的乌宝好奇问道:“你有什么可气的?”   “你不知道!”结绿一问就炸,手里的火箸立马捅穿一块烧红的炭,她气冲冲道:“那九原郡王,好不要脸!昨日陛下私下召他,有意出降公主,他居然还不知好歹,推三阻四——”   “太不要脸了。”乌宝附和,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这种人,就该种到地里。   “我听了都气死了,公主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反过来开解陛下,要他别对九原郡王和方正平起了隔阂!”   “是该生气。”乌宝点头:“公主就是太和善了,所以总是被那些刁人欺负。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就该把公主没生的气生起来。”   秦秾华听到这里,忍俊不禁道:“郡王没有实权,不想和穆裴两家作对,拒绝亲事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是情理之中的事,又有什么好气的呢?”   “我就是气!公主这么好,他们凭什么拒绝?要拒绝——也该是我们公主拒绝!”结绿跺脚,人虽气鼓鼓的,但那黄莺般娇俏的声音实在没有丝毫威慑力。   乌宝帮腔:“就是!”   结绿又说:“一个小小郡王,手里又没实权,他儿子虽说在金吾卫当差,但也不过是正五品小官罢了,连后宫里一个美人都不如——宫里的美人见了我们公主,都要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安呢。他能尚到我们公主,分明是祖坟里冒出了青烟!”   “就是,就是!”乌宝说。   秦秾华朝横眉怒目的结绿招手。   结绿放下火箸朝她走来,嘴里还不忘继续声讨九原郡王和方正平。   直到走近软榻,她的视线才离开和她同仇敌忾的乌宝,移到秦秾华脸上。   “公……”   结绿话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个青枣。   “好了,回来路上就在念,念到现在还不消停,方家祖宗没被你吵醒,我也要被你吵病了。”秦秾华说。   结绿气弱地哼了一声,用力咬碎口中青枣,看她愤愤神情,好像此刻粉身碎骨的不是青枣,而是那可恶的九原郡王。   “乌宝,交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秦秾华问。   “哎——”   总算有表现机会了,乌宝上前一步,条理清晰地说出打好的腹稿。   “妧怜宫死的是一个叫小平的内侍,虽然他身上伤势极重,但奴婢观他口鼻有土,所以埋进乱葬岗时,应该还是活着的。”   结绿看了眼支着耳朵听的少年,忍不住说:“公主,奴婢带九皇子去小厨房吃点东西吧。”   秦秾华含笑看着面无波澜的少年,说:   “你怕吗?”   少年面露不屑,回答不言而喻。   秦秾华笑道:“说罢。”   “小平的尸身上有鞭伤、刀伤、脖子上有绳索勒过的痕迹。”乌宝看了眼九皇子,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还要不要说出来。   “直说吧。”秦秾华端起面前的枸杞茶。   “除了身上一些明显的外伤,小平的后/庭也受了重伤,应是生前被人强行走过‘旱路’,而且……奴婢还在他的直肠里发现了一个未取出的玉势。”   手里的枸杞茶它瞬间就不香了。   秦秾华干咳一声,把手中茶盏放了下来。   “……乌宝,我再吩咐你一件事。”   “公主请说!”   秦秾华交代他几句,乌宝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公主放心,奴婢一定办妥!”   “公主——”   碧琳神色匆匆,抱着一只狮子猫走入殿内。那猫的四肢和身体都是雪白,唯有一条蓬松的尾巴,通体乌黑,像一把拖在雪地里的长/枪。   “怎么慌慌张张的,这猫是哪里来的?”结绿迎了上去。   “奴婢刚刚回来,在前院看见大家围着这只猫,一问才知道……是辉嫔的猫。”   碧琳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说话的九皇子。   秦秾华一愣:“辉嫔养了猫?”   “猫儿房的公公来看过了,说确实是辉嫔的猫。”   秦秾华觉得有些意思,上一世没有什么猫出现在宫中,这一世被她一掺和,不仅狼有了,猫也有了。   碧琳把狮子猫放到地上,它毫不犹豫,冲着秦曜渊径直走了过来,走到软榻前,它看着少年,不敢冒然跳上,一边蹭着他的脚,一边抬头喵喵叫。   而少年既不伸手,也不呵斥,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秦秾华看它可怜,伸手把它抱了起来,狮子猫温顺地趴在她怀里,任她抚摸,碧蓝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它模样乖巧,脾气温顺,只是毛发有些干枯打结,瘦得也只有毛发蓬松,看得出来有一段时间没吃到饱饭。   上一世它逃出宫了吗?   还有秦曜渊,上一世没有被她带离摘星宫的他,最后又去了哪里?   她有一种隐晦的第六感,重活一世,世事已因她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它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回答,直到她抬头看向少年,他才开口说道:   “……毘汐奴。”   秦秾华一时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毘汐奴。”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秦秾华跟着念了一遍,不知所以。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虽然不知意思,但谁听也知道这是一个异族名。   摘星宫血变后,宫中已没有外族人,再叫这个名字未免有些引人注目,秦秾华笑道:“它也怪可怜的,既然找来了这里,收留它也无妨,不如你给它取个新名字,给它一个新的生活。”   “……我?”   “从今天起,它就是你的猫,我会叫宫人们不许插手。你要学着自己照顾它。取一个名字,就是你照顾它的第一步。”   少年和猫对视了好一会,低声说:   “小……秾华。”他抬起眼来,和她直视:“……小秾华。”   “你……”   结绿刚要发言,秦秾华已经把她打断。   她笑着把猫递给少年:“这是你的小秾华,要照顾好它。”   少年伸出手,生疏僵硬地接住了她递出的狮子猫。   “带它去小厨房吃点肉吧。”秦秾华说。   少年点点头,僵硬地抱着猫站了起来。   秦秾华给了乌宝一个眼色,后者自觉跟了过去,笑眯眯地为少年推开房门:“九皇子,奴婢跟您一起去,这照顾猫啊,马虎不得,奴婢慢慢跟您说……”   两人离开后,结绿走上前为她轻轻捏肩捶背,不解地问:“公主为什么不让宫人们帮把手?九皇子那样,一看就是没养过猫的。”   秦秾华抿唇笑着,端起枸杞茶缓缓喝了一口。   “只有在它身上投入时间和精力,这猫才会是他的猫。”她道:“否则……就是你结绿或乌宝的猫。”   结绿还是有些疑惑:“公主为何执着于此?”   “我不知道辉嫔对他的打算,但我不需要一个纯粹的杀人工具。”   少女漫不经心,微微笑道:   “辉嫔既已教会他如何掠夺,我便教他如何奉献。” 第25章   惊蛰之后, 宫里供应给梧桐宫的兽金炭终于停了。   而此时,旁的人已经穿上单薄的春装。   秦秾华昨日磨了结绿好久,终于获准吃上一小碟糖糕, 今日又正好难得的出了艳阳,她干脆把罗汉床搬到后院冒出嫩绿新芽的泡桐树下,边晒太阳边品糖糕。   少年拿着一根绑了小鱼干的柳树枝,坐在罗汉床另一边, 漫不经心地逗着脚下抓挠的狮子猫。   秦秾华拈起一块洒着桂花碎的糖糕递给他, 少年习惯性地张嘴, 看也不看地吃下她递来的糖糕。   他停下来吃糕, 脚下的小秾华趁机一口咬住小鱼干, 连着柳枝一起嚼着。   少年和猫都在嚼嚼嚼, 少女在一旁笑着看。   “糖糕上洒的花是桂花,花开时香飘十里,白色的霜是碎砂糖, 糕是用藕粉做的,只有用冬天的老藕, 捣汁澄粉后才能制成洁白如鹤羽的糖糕。”她柔声道:“别看这小小一块糖糕, 厨娘在里面花的心思多着呢。”   少年看着她, 不论她说什么都听。   春日和煦,娇嫩的泡桐新叶在风中跳舞, 后院风景如画。   一个内侍从殿中忽然走出, 到罗汉床前行了一礼。   他刚要说话, 一个熟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我自会去向阿姊解释, 用不着你跟来!”   小秾华被吓了一跳,闪电般蹿入罗汉床下。   眉间冲着怒气的五皇子大步走出,身后跟着左右为难的碧琳。   五皇子见了坐在一起的秦秾华和秦曜渊,脚步一顿,接着更快走来,眉头紧皱。   “这是怎么了,谁让你这么大的火气?”   秦秾华坐直身体,笑着说。   “往日我来都不用通报,怎么今日就要拦我,说要通报了公主才能进来?”   五皇子强忍怒意,目光刻意地回避着一旁的秦曜渊。   “今日用过午食后,我有些乏,是我说的谁也不见。碧琳定是想到你我关系不同,才会破例进来禀报我。”她不急不慢,笑道:“她也是一片好心,你何必动怒呢?”   少女温柔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再加上她熨帖的解释,五皇子的怒气越来越弱。   他看了眼旁边手拿柳枝的秦曜渊,没好气问:“阿姊有时间怎么不来找我?”   五皇子说完“阿姊”两字,这次轮到秦曜渊的眉头皱了起来。   秦秾华笑道:“我听说你近来被贤妃锢着学史论,怎么敢来打扰你?”   “阿姊,你帮我和母妃说说好话吧,每天都是读书读书读书,我……”   五皇子话刚说到一半,小秾华从罗汉床下钻出,忽然冲他张开嘴:   “喵——”   说时迟那时快,五皇子像一道闪电,登时飞退了数米。   “你……你怎么养猫?!”五皇子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秾华。   “这是辉嫔的猫,没人照顾,怪可怜的。”秦秾华抱起小秾华,朝五皇子走了一步:“你想……”   五皇子又飞退了数米。   秦秾华笑道:“……我猜你也不想摸。”   “我不喜欢猫!”五皇子怒声道:“你不许养它!”   秦秾华把小秾华递给秦曜渊,说:“我没养,现在它的主人是渊儿。”   秦曜渊眉头舒展,听话地抱住小秾华,而五皇子则气血上头。   “渊儿?你——”   “怎么了?”秦秾华笑了,一无所知似的:“……你不也是安儿吗?”   好了,这下秦曜渊的眼神也冷了。   “我和他怎么能一样?!”   秦曜渊抱着猫站了起来,五皇子话音未落就被吓得后退一步。   猫吓人。   抱猫的人也吓人。   上一个挨了对方拳头的人还躺在床上,他丝毫不想步前车之鉴。   秦秾华一脸疑惑,反问他:“你们都是兄弟,如何不一样了?”   五皇子气得不想解释。   她如何能懂?   她就是心太好了,看没主的流浪猫可怜,喝不上水的百姓可怜,这莫名其妙冒出的九皇子也可怜——她看什么不可怜?   可能就是看他这个亲人俱在,喝得上水,又没被虐打的弟弟不可怜吧。   尽管,他是她的双生弟弟。   有她的衬托,他自私的心里话怎么说得出口?   “瞧我——你来了这么久,我都忘了请你坐下。结绿,去把陛下赏的好茶……”   “不必了!”   五皇子压着怒气,拂袖而去。   碧琳站在门口,想拦又不敢拦,手无足措地看着秦秾华:   “公主,要把五皇子追回来吗?”   秦秾华说:“你去吧。”   碧琳立即往殿外跑去。   “公主真要把他追回来?”乌宝问。   “她追不回来的。”秦秾华神色笃定。   果不其然,一炷香的时间后,碧琳失望地回来了。   “他去哪儿了?”秦秾华问。   “回禀公主……五皇子去春回殿了。”   秦秾华挥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碧琳退下后,秦秾华看着小碟里剩下的桂花糖糕,唇边扬起淡淡的嘲笑:   “无事延瑞宫,有事春回殿。重来一次,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公主……”乌宝说:“那碧琳,您还要留着吗?”   结绿收回投给碧琳的鄙夷目光,说:   “公主不如把这丫头早些打发了吧,我看她一颗心劈成两半,一半在太后那儿,一半在五皇子那儿,反正横竖不在公主身上!这样的人要她何用?”   “碧琳上次挨了怜贵妃一巴掌,都没等天亮就把状告到了太后那儿。”秦秾华笑道:“这样的人还不算有用吗?”   结绿刚要说话,一名小宫女端着玉盒走进后院:   “公主,金吾卫指挥佥事方正平送来了一盒枇杷。”   乌宝检查过后,把玉盒拿到秦秾华面前。   造型精美的玉盒里盛着几十粒嫩黄色椭圆大果,凑近一些,还能闻到成熟果子上的淡淡枇杷香。   秦秾华问:“他留话了么?”   “没有。”小宫女犹豫片刻,补上一句:“……但是,奴婢走了以后,方佥事也没离开。”   这个方正平。   秦秾华拿起一粒形状饱满的枇杷端详。   现在离枇杷结果的季节还有一两个月,虽不知他是从哪儿搞来的枇杷,但显然花费了一番力气。   她抬眼,看见秦曜渊直直地盯着她手里的果子,扬唇道:“这是枇杷,吃过吗?”   他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怀里的小秾华仰起头,黑溜溜的一双眼睛跟着他的下巴转。   秦秾华拿起一颗枇杷,亲自剥给他看,剥完以后,问:“学会怎么吃了吗?”   他点点头。   秦秾华捏着湿润的枇杷朝他递去,少年对这套流程已十分驯熟,乖乖张嘴,任她投喂。   枇杷进了少年嘴里,秦秾华笑道:   “既然学会了,阿姊今后要吃的枇杷、葡萄、猕猴桃、芒果……就都拜托你了。”   秦曜渊:“?”   旁观的乌宝不由暗中为公主竖起大拇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不愧是公主!   他又学到一招!   秦秾华笑眯眯地看着刚任职铲屎官不久,就又上任首席水果剥皮师的少年,说:   “枇杷虽然有润肺、止咳的药效,但果核和新叶带有轻微毒性,要记得吐……”   她刚说到这里,就见少年的喉咙大幅度滚了一下。   两人都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对视着。   终于,秦秾华回过神来。   她神色诚恳地安慰着脸色发青的少年:“……少量误食,不妨事,往好的方面想,还可疏肝行气、利水消肿……”   少年不买账,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   她忍笑道:“是阿姊的错……重要的事情,下次一定先说。”   秦秾华合上玉盒,递给一旁的结绿,笑道:“母妃爱吃枇杷,三日后母妃造访,届时拿出来招待。”   “公主怎知娘娘三日后要来?”结绿好奇道。   “五皇子去回春殿诉苦,以母妃的本心,怕是想明日一早便来。”   秦秾华淡淡地笑着,脸上说不出是讽刺还是自嘲。   “可是母妃又知道我想得多,怕我因此和五皇子生了龃龉。一天,太急躁,两天,太明显,三天,正好,三天后,以母妃的性子,她却又舍不得再看五皇子烦闷了。”   秦秾华说完,顿了顿,对乌宝说:“你去看看方正平走没走?”   乌宝领命,没一会就跑了回来,说:“没呢,还在宫道上站着。”   秦秾华起身,秦曜渊也跟着站起,她回头对他笑道:“我过会就回,你要乖乖等我。”   少年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小秾华扒拉着他的裤腿,一边喵喵撒娇一边往上爬,想要他的关注或是拥抱。   两样,一样都没有。   等秦秾华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立即迈出脚步,跟了上去。   跟着他移动的不止是裤腿上的猫,还有想要拦下他的结绿和乌宝。   “九……”   结绿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迫吞下了后面的声音。   少年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和秦秾华在一起时截然不同,没有温度,没有情绪,漂亮得像个死物,也冷得像个死物。   任何人都能从这兽一般冰冷危险的目光里看出警告,即使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少年转过身,向着秦秾华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这一次,无人敢追。   他在梧桐宫大门处,找到了正在说话的秦秾华和方正平。   她在微笑,而他在说话,脸色通红,又紧张又急切地解释着什么。   隔得太远,他只能听见断断续续一句话:   “……我不会……等我……”   方正平说完,忐忑地看着秦秾华,秦曜渊也远远看着她。   片刻后,她朝对面的男人笑了起来。   在这一刻,秦曜渊决定将这个男人,和刚才来了又去的五皇子划分成同一类人。   方正平,五皇子——   能杀就杀。 第26章   三天后, 如秦秾华预料的那般,周嫔带着两名心腹宫女低调造访梧桐宫。   秦秾华步入正厅时,周嫔正坐在花梨藤心扶手椅上, 面带微笑倾听结绿和她说话。   “大抵是天热了,公主近来也吃得多了些,昨日小厨房……呀,公主来了。”   周嫔回头望来, 微笑完全绽开:“秾华……”   秦秾华看了一眼茶盏, 对结绿吩咐道:“母妃不爱喝味苦的茶, 你把这杯换下去, 换前些时日得的大吉岭来……”   “不必劳烦结绿了。”周嫔起身, 笑道:“我路过此处, 顺便来瞧瞧你。你若无事,不如随我出去走走,遇仙池的迎春开得极好, 我吩咐小厨房做了些小吃,我们一边赏花, 一边品茗不是更好?”   “确是极好。”秦秾华笑道:“结绿, 把大吉岭带上, 还有那盒枇杷。”   “枇杷?”周嫔奇道:“这时节怎么会有枇杷?”   “方正平送来的。”秦秾华亲昵地挽住周嫔手臂,说:“等路上, 女儿慢慢和您说。”   她的亲近让周嫔十分受用, 笑道:“……好, 你慢慢和我说。”   秦秾华和周嫔先行, 结绿让碧琳先跟上,她亲自去开内库,取蕃商进献的大吉岭红茶,又拿出冰桶里保存的玉盒。   结绿拿上这两样东西,刚要离开内库,一开门就撞上一双乌黑透紫的眼眸。   “九皇子?您……”结绿刚要说“一声不吭站在这里吓死我了”,被他那双冷酷锐利的眼睛一瞧,不分尊卑的话说不出来了,她规规矩矩地说:“您有什么事吩咐奴婢?”   狮子猫蹲在少年脚边轻轻晃动尾巴,懒洋洋地看着她。   “她……在哪里?”   “公主和周嫔娘娘去遇仙池赏花了,奴婢取了东西,正要过去。”   秦曜渊看着她手里的玉盒,伸出手:“……拿来。”   结绿一愣:“可是,公主……”   “我……带过去。”   结绿这才递出玉盒,秦曜渊拿到东西后,转身就走,结绿看他走的不是出梧桐宫的路,连忙喊道:“九皇子,你走错路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结绿有些担忧他自己能不能找到去遇仙池的路,但又记挂着先走一步的公主,她看了眼手里的茶叶,最后决定先去追公主。   反正宫里还有那么多人,九皇子随便找个人,都能带他找到去遇仙池的路。   结绿想好后,不再犹豫,快步往宫外走去。   ……   遇仙池边,秦秾华挽着周嫔的手臂走在青石小路上,周嫔的两个宫女落后十几米的距离,远远跟着。   周嫔听秦秾华讲了枇杷的来历,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欲言又止道:“你和母妃说句实话,对那方正平……你如何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秦秾华笑道:“他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周嫔说:“可他父亲……”   “九原郡王的事我已知道了,穆裴两家势大,九原郡王想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不成便不成吧。”她笑道:“我还想多陪母妃几年呢,难道母妃这么着急就想把秾华送到别家?”   “母妃当然想多留你几年,可你是女子,经不起耽搁,母妃这么早就替你张罗,还不是怕多遇上几个像方家这样的人?”   “是,秾华知道母妃对我好。”秦秾华笑着说。   “母妃看你这样子,想来对方家那小子也没有男女之情,原本两家婚事不成,母妃还怕你伤心……现在这样,也好。”周嫔神色刚刚宽慰,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上马上一紧:“你不会是在宫外遇上了什么心仪之人吧?”   “没有,没有,我都说了多少遍啦?我保证有了心仪之人那天,第一个告诉母妃!”秦秾华撒娇道:“好吗?”   “……你和你父皇一样,惯会说漂亮话。”周嫔无奈道。   “这才不是漂亮话呢,这是我和母妃说的心里话。”秦秾华笑道。   青石小路的前方,有一座可俯瞰遇仙池,名为望仙的石亭。   秦秾华和周嫔顺着石山蜿蜒而上的蹬道走入望仙亭,宫女手脚麻利地一番收拾后,石凳铺上了软垫,石桌也摆满了精美的糕点水果。   周嫔的宫女刚把烧水的炉子架上,结绿风风火火地快步走进亭子。   她先向周嫔行了一礼,然后走到秦秾华身边:“公主,结绿没来迟吧?”   “来得正好。”秦秾华笑道:“让你带的枇杷呢?”   结绿正在四下张望,闻言一惊:“九皇子还没来吗?”   “九皇子也来了?”秦秾华问。   “我从库房出来时,正好撞见九皇子,他把玉盒拿走了,说是要自己拿来。”结绿又看向宫道尽头:“可能过会就来了吧……”   “知道了,你先煮茶吧。”   结绿得了吩咐,立即去角落守着炉子了。   周嫔拿起白釉小碟里的一个蜜桔,剥去外皮,又撕掉橘络,将干干净净的橘子瓣递给秦秾华,看着她吃下后,周嫔状若无意,说:“你近来有见过五皇子吗?”   正题来了。   秦秾华笑着说:“前几日他才刚来过梧桐宫呢,只是没说几句,他就走了,想是见女儿宫里有猫,不愿多呆。”   “安儿小时险些被猫抓破脸,一直怕猫。我记得你也不曾喜欢这些,怎么突然就养起猫了?”   “那是辉嫔曾经养的猫,摘星宫没了以后,它一直在宫里流浪,前几日忽然出现在梧桐宫,大约是追着九皇子来的。”秦秾华笑道:“女儿不忍心赶它离开,索性就交给九皇子了。”   “原来如此。”周嫔点点头,说:“你和这九皇子,倒是处得不错。”   “九皇子话少,不生事,母妃若是愿意,我让他今后随我一起晨昏定省,时间长了,母妃也能和他相处融洽。”   “不必了,他若和我走得近了,怕会惹人闲话。况且我又喜静,不在乎那些虚的,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周嫔笑了笑:“你作为姊姊,能够体恤幼弟,母妃很欣慰。虽然他并非和你一母所生,但都是你父皇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和你一样的血,年纪轻轻,又受了那么多苦,母妃不介意你对他好,但是……”   周嫔话锋一转,神色担忧:“母妃也怕你因此忽略了安儿。”   “母妃这话从何说起?”   “我听说你在九皇子的事情上事必躬亲,连换药一事也不曾假手于人,你在一个人身上花了太多心思,自然就会疏忽另一个人。母妃不是叫你对他不好,只是任何事情,都有个轻重缓急,对人,也是一样的……”   “母妃多虑了。”秦秾华笑道:“同样都是弟弟,孰远孰近,难道我还分不清吗?”   “那你怎么……”   “女儿对他好,还不是为了安儿?”   周嫔一愣。   不远处炉子上烧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九皇子失了母妃,在宫里孑然一身,身上的乌孙血统注定他这一生只能是个富贵闲王。我们不在这时雪中送炭,将他笼络到安儿这方,难道要等怜贵妃将他拉到六皇子的阵营,以后跟着六皇子一起和安儿作对吗?”   “可是,我们又没有……”   “即便我们没有夺嫡的心思,六皇子和怜贵妃也不会这么想。这么多年了,母妃还不明白吗?”   “……”   “多份力量,总是好的。”秦秾华微微一笑:“即便只是为了自保。”   结绿倒水泡茶的声音清晰入耳。   很快,大吉岭清新的香气就融入了空气里。   周嫔被她说服,脸上露出一抹羞愧:“是我想岔了……都是母妃没用,让你操心这么多,要是我能为安儿筹划周全……”   “母妃说得什么话?安儿是我的双生弟弟,除父皇母妃外,我在世上最亲的亲人,我为他多考虑一些,本就是情理之中,母妃又有什么错呢?”   结绿端上两杯大吉岭红茶,静静退至一边。   “你能这么想,母妃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今日天好,我还约了安儿在这遇仙池赏花,想必他一会也该到了……这段时间,你和他走动得少了,安儿心思敏感,以为你厚此薄彼,不再亲近他了。我看得出他心里难过,可是安儿这孩子又逞强,不肯直说。一会他若是来了,你多关心关心他,让他知道,你还是最在乎他的阿姊。”   “母妃放心,秾华会的。”   茶盏里飘出的热烟如白云被风扯散,向着望仙亭外的天空缓缓飘去。   两人高的石山下,几十颗剥了皮的枇杷从半空跌落,如断线珍珠,转眼就消失在茂密的草丛后。   秦曜渊将空了的果盘扔进草丛,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石山。   ……女骗子。 第27章   遇仙池, 嫩黄色的迎春花沿着池畔一路盛开。   太阳不知躲去了何处,只剩被割裂的寒空孤独铺陈,一半万里无云, 一半山谷堆雪,就像此刻坐在石桥扶手上的少年心情,一半冷的,一半热的。   旧旧香囊上绣的每一朵云, 每一只锦鲤他都熟记于心, 可他再怎么寻找, 天上的云那么多, 池里的鱼那么多, 也找不出她曾经看到的那朵, 那只。   愤怒冷去后,只剩茫然若失的空虚。   ……女骗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体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秦曜渊翻身下桥, 扼住来人的脖子,整个过程只用了片刻。   在看清对方面容之后, 他有刹那迟疑, 就这刹那的时间, 对方挣脱了他的手,勃然大怒道:   “秦曜渊!你要是敢动我, 我阿姊不会放过你的!”   内侍冯东吓白了脸, 拉着五皇子连退了好几步, 一脸惊恐地看着一言不发就动手的秦曜渊, 他们身后,还有好几个和他一样恐惧的宫人。   秦曜渊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正要离开,五皇子大叫一声: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秦曜渊脚步一滞,下意识想把旧香囊藏起,然而为时已晚,五皇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指着他攥紧的右手说:“那不是阿姊送给我的香囊吗?”   他转身就走。   “你站住!你——”五皇子回头怒吼:“你们还不给我拦下他!”   五皇子带的那几个宫人一齐冲了过来,白着脸接二连三跪到他面前:“九皇子——”   秦曜渊转过身,重新看着五皇子。   五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又惊又疑:“那是阿姊去年送我的生辰礼物,为什么在你手里?”   “……”   秦曜渊面无表情,手中的旧香囊却越攥越紧。   “你偷了我的香囊?”五皇子说。   “不……”   他艰涩地开口。   “这是阿姊送给我的——”五皇子大声打断他:“阿姊在香囊里绣了我的名字,是与不是把香囊翻过来一看便知,你敢吗?”   秦曜渊说不出话。   “原来你早有预谋。”五皇子忽然冷笑一声,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你先偷我的香囊,现在又偷我的阿姊……秦曜渊,你还真是个什么都偷的小偷,想做我阿姊的弟弟……你配吗?”   秦曜渊一动不动,透紫的眼眸被阴影笼罩,像是雷雨夜来临前的天空。   左手的指甲陷入刚长好的掌心嫩肉,疼痛告诉他,伤口又裂开了。右手同样用力,可是没有疼痛传来——是她的香囊保护了他。   五皇子盯着他,伸出手:“把香囊还给我,否则我就告诉阿姊,你是个什么都偷的小贼。”   “不……”   “给我!否则我就告诉阿姊!”五皇子眼珠子里冒着火。   秦曜渊动了动攥着旧香囊的手,沉重而缓慢地递出。   五皇子捏住旧香囊一角,一抽,抽不动,他怒目而视道:   “放手!”   他再用力一扯,秦曜渊手心立时空了,连带着他心里空空的那块地方,好像也更大了。   五皇子握着失而复得的香囊,盯着看了好一会,这分明就是他失去的那一个,歪歪扭扭的白云红鲤纹和他记忆中的生辰礼物一模一样,可是如今白云泛黄,红鲤黯淡,早已不是阿姊送给他的那个香囊了。   脏了。   被眼前这个人弄脏了。   五皇子抬眼,恨恨地看着目光紧锁在香囊上的秦曜渊。   “你这个卑鄙的小偷……”   他捏紧香囊,忽然朝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我的东西,就是毁了也不留给别人。”   五皇子用力一掷,旧香囊向着无边的遇仙池飞出。   绣着白云锦鲤的香囊打碎平滑如镜的水面,红鲤惊慌四散,只一个眨眼,便向着深不见底的遇仙池沉去。   五皇子还未完全展露得意笑容,一个身影已在他眼前翻过石桥护栏。   秦曜渊脚下用力一蹬,向着香囊沉没的地方跳去。   噗通一声,少年激起更大的涟漪在湖面上一圈圈散开,电光石火后,涟漪还未平静,水面却已没有他的身影。   五皇子面色苍白,他身边的冯东更是吓得发抖:   “五、五皇子……这可怎么办……我们要叫、叫人吗?”   五皇子迟疑了好一会,完全恢复了平静的水面帮他做出了决定。   他狠下心,咬牙说道:   “走!”   一个熟悉万分的声音从石桥下传来:   “走?人还没救上来,你要走去哪里?”   五皇子猛地停住脚步,手足无措地看着从前方走上石桥的秦秾华。   “阿姊……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不重要。”秦秾华说:“事已至此,你还不派人下水救人?”   “他偷了我的东西——”   “我知道。”   “他自己跳下去的,不是我推的——”   “我知道。”   秦秾华眼中从未见过的冰冷刺激了五皇子的怒火,他又愤怒又伤心,大喊道:“阿姊为什么要站在他那边?!你忘了我才是你的弟弟吗?!”   “你只告诉我——”秦秾华说:“你救是不救。”   她的声音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平静,五皇子生出一丝怯意,但他不想就这么服输。   五皇子捏紧拳头,朝秦秾华挤出干巴巴的笑容,放慢声音说道:“非是弟弟不愿救,而是我不识水性,我带来的宫人也都不识水性,阿姊既然来了,不如与我一同去搬救兵?”   “……好。”   秦秾华气笑了,她忽然开始拔下头面首饰。   “阿姊?”   “你们都不识水性……没关系。”她笑道:“我识。”   “阿姊!”   五皇子伸出的手只碰到一片衣角,秦秾华蹬上石桥护栏,毫不犹豫跳入水面。   他慌了,扑到栏杆前大喊:“阿姊!阿姊!”   这下不必再问主子的意思,冯东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来人啊!七公主和九皇子落水了!”   宁静的遇仙池,登时乱成一片。   呼喊声,脚步声,接二连三的落水声,惊起对岸一群灰色鸟雀。   水面上,众口嚣嚣,水面下,寂然无声。   挣扎的动作停止后,水波渐渐恢复了平静,秦曜渊知道他应该尽力往水面游去,可是他游不动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渐渐往下沉去。   原来沉没也有声音。   咕噜,咕噜,水声闷响在耳畔。   像是他被娘扔进药池的声音。   一时间,眼前不再是水里,而是暗无天日的密室,他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一动不动地泡在黑色的池水里。   药水就像无孔不入的银针,在他千疮百孔的身体里穿梭,它们总能第一时间找到毒虫啃噬,刀劈斧砍,烫伤火烤的伤口,撕裂、贯穿,再将其缝补。   他好像出现了幻听,一边,他听到自己被一寸寸敲碎四肢骨头的惨叫,一边,他好像又听到娘在哭着喊他:“伏罗!伏罗!”   他的胸腔像在燃烧,又热又痛。   他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   头顶的水波那么璀璨,像是他永远也抓不住的梦,他不禁向着那千万条微微闪耀的银丝伸手。   他舍不得那温柔。   即使他知道,那只是虚无缥缈,抓也抓不住的幻象。   就像她在这桥上对五皇子露出的笑颜,她那么开心,笑得和阳光融为一体,是生长在暗处的他抓不到的美好。   可是她不知道,在她走后,收下她香囊的那个人却对着内侍嫌弃上面蹩脚的绣工,并不小心把它落入遇仙池中。   五皇子失望离开后,他走到桥边,出于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踩着桥墩,伸直衣袖下血肉模糊的手臂,拼命够向一半飘在水里,一半落在荷叶上,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沉入水中的香囊。   后来,他够到了香囊,却也跌入水中。   那时,也是像现在这样,他的右手死死抓着一个香囊,左手伸向半空,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仿佛历史重演,一个纤弱的身影破开水面,带来汹涌的波涛和万丈阳光,少女屏气向他游来,皎洁的面孔沐浴在灿烂银丝中,和光融为一体。   他一时分不清楚,是光让她如此耀眼,还是她让这光如此夺目。   他伸出的手又一次被她握住,她毫不犹豫地担起他的重量,奋力往水面游去。   一年前,她也是如此,毫不犹豫地救下作内侍打扮的他。   少女瘦弱的身体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她带着他重回水面,岸上响起一阵欢呼,众人连忙将他们七手八脚拉上岸,冲到岸边的周嫔喜极而泣,五皇子面色苍白,看到秦秾华冒出水面后浑身一松,拖他们上岸的宫人里,结绿和乌宝的力气最大,公主一上岸,结绿就抱着她哭了起来。   秦曜渊无力的身体靠在石桥上,视线一动不动地锁着柔声安慰旁人的少女,手里的旧香囊越握越紧。   一切都和那次一样,可是记得的,只有他一个人。   ……   继六皇子受伤后,太医院又一次忙得不可开交。   一番折腾后,人来人往的梧桐宫终于在夜幕降临后静了下来。   秦秾华落了水,回去就开始昏睡,等她醒来,一边不由自主地咳,一边下意识说:“结绿,水……”   一只手笨拙地把她扶了起来。   秦秾华抬起头,望进一双澄净幽深的眸子里,那双异色的瞳孔像是黑暗中的晶石,折射着冰冷而纯粹的流光。   少年将她扶来靠着床边,然后转身离开,走到一旁的桌前,水声响了一会,停止后,他带着一杯清水回到床前。   “水……”他哑声说。   秦秾华接过他递来的水,小口小口地抿去半杯,再将杯盏还给他。他接了杯盏,小心翼翼放至一旁。   “阿姊看见石山下的枇杷了,好不容易剥好的,就这么倒掉太可惜了。”她轻声说。   “……”   “你就没有想要问我的话吗?”她问。   有。   有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问她是不是在利用他,是不是她对他的一切好,都是为了更好地达成目的,他想问她,那句“一起走”,是不是也是无数个谎言中的其中一个?   他有很多问题,可是不知为何都问不出口,他不知道是自己不想问,还是不想听。   最后出口的,只是一句:“为什么……要……救我?”   少女对他的问题毫不吃惊,她微笑道:“即使落水的不是你,我也会去救,你信么?”   他信。   他比谁都信。   “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吗?”她说。   秦曜渊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乌黑剔透的眼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一个不慎,就会让人失了自己。他怕自己再一次受骗,怕自己又一次相信她,怕又一次失去,离开的勇气。   “……没有。”   “可是,阿姊心里有一个问题。”   她缓缓起身,穿上绣着花枝小鸟的缎鞋,走到桌前,揭开一个盖着的瓷碗。   瓷碗自秦秾华回到梧桐宫后就一直在桌上,他之前不曾去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现在他知道了。   瓷碗中是几十颗剥了皮的枇杷。   秦曜渊愣住了。   “为什么……要捡起来?”   她在桌前坐下,拿起一颗圆润的枇杷,笑着朝他看来,说:“这是你亲手给阿姊剥的枇杷,我一想到这里,就舍不得把它们留在那里。”   他声音越发干涩:“你带回来……又能怎么样?”   “剥了皮的枇杷,自然能拿来吃。”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丝毫停顿也没有。   “不能吃……”他下意识说。   “为何?”   “你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   她神色平静,不急不缓的声音轻轻流淌在月光照耀的寝殿里。   “公主就能暴殄天物吗?天底下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只能以野菜杂草充饥,若是遇上大旱大涝,连野菜都找不到,难民以土充饥,易子而食的惨剧就会层出不穷。如今不过是一颗沾染了尘土的枇杷,洗洗便干净了,为何公主就吃不得?”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为何公主吃不得?   “那就给别人吃……”   “不给。”她斩钉截铁道:“这是渊儿第一次给我剥的枇杷,谁要我都不给。”   眼见她真的将枇杷送向嘴中,秦曜渊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把她拦下。   不是公主吃不得,是她吃不得。   他看不得她吃掉在地上的东西,即使这是他一颗颗亲手剥出来的枇杷,即使这是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枇杷。   他受得了委屈,但是受不了她受委屈。   在这一刻,秦曜渊下定了决心,也许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也许只是又一次被她的目光和言语蛊惑,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端起瓷碗,一颗接一颗地把枇杷塞进嘴里。   是这沾染过尘的枇杷不配入她的口。   是那自私的五皇子不配做她的弟弟。   他为什么要离开?   他绝不离开。   该消失的,分明是这枇杷和那五皇子。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发顶,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秦秾华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轻声说:“渊儿,判断一个人的是非,不能光看这个人对你说了什么,也要多看她为你做了什么。话语会说谎,行动却不会。”   “就好比——你从没叫过我第二声阿姊,可是这些枇杷,每一颗都在告诉我,你在乎阿姊,你欢喜阿姊,你离不开阿姊,就像阿姊离不开你一样。”   她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网得他无处可逃,他不明白是自己太愚笨,还是太粗浅,以至于无法分辨真伪,在这天罗地网中迷失了自我,从此只能被她如臂使指。   如果换一个比他更聪明,比他更有阅历的人,能从这张网中逃出吗?   他胡思乱想,越想越没有答案。   最后一颗枇杷变成枇杷核吐出,他端起瓷碗狼狈逃出。   跨出房门时,少女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要再第三次掉进水里了。”   秦曜渊脚下一个踉跄。   他震惊回头,恰好迎上她唇边绽放的笑。   月光黯淡,她肤色如雪,微笑却灼灼生辉,如火光燃烧。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他逃不了。   再也逃不了。 正文 第28章   自秦秾华落水之后, 五皇子几次来梧桐宫都被拒之门外。   每一次, 守门的宫人都告诉他“公主歇下了”、“公主身体不适”,可若放在从前, 阿姊就算病中也会隔着一道帘子见他。   ……就在九皇子出现以前。   五皇子闷闷不乐,人明显颓废了不少。   这天,周嫔身边的宫女通过冯东, 请他去一趟春回殿。   五皇子去了以后,周嫔请他坐下喝茶,一边和他闲聊几句。五皇子始终心不在焉, 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周嫔不再和他铺垫,开门见山道:   “安儿, 这次是你做得不妥。”   五皇子勃然大怒:“连你也这么想?”   “安儿, 你嫉妒秾华对九皇子好, 可你有没有想过, 九皇子只是一个混血皇子, 后宫诸人唯恐避之不及,为何她要把这个麻烦揽下来?”   “她就是心太好!看谁都可怜!”五皇子怒声说:“她一直都是这样,也不想想——天底下这么多人,她可怜得过来吗?”   周嫔叹了口气,道:“安儿,你误会你阿姊了。她这次完全是为了你,才会留下九皇子这颗烫手山芋。”   “为了我?为了我她就该离九皇子远远的!”   “然后让六皇子把九皇子拉拢到他那边?”周嫔扬声道。   五皇子被她问得一愣。   周嫔重新放缓语气, 苦口婆心道:“安儿, 你阿姊把他放在身边教养, 是为了给你培养一个帮手,你呢?不感激倒也罢了,闹个脾气就把你阿姊此前的努力全给破坏了。你说,这要是换了你,你恼不恼?”   五皇子面露懊悔,嘴上却仍不服输,低声说:“我又不知道……”   “你阿姊对你怎么样,还用得着别人告诉你吗?”周嫔说:“你们虽没在一起长大,但你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阿姊为你出谋划策?”   五皇子不说话了,脸上悔意越来越多。   周嫔见好就收,不再说教,换了语气,柔声道:“你也别难过了,这次算是一个教训,让你记得今后不可再与你阿姊轻易置气。你们是一起来到这世间的,从娘胎时就朝夕相处,比任何人都亲,为了这些小事起龃龉,不值得。”   “可是阿姊她生我的气了……”五皇子神色委屈。   “你阿姊是小气的人吗?你如今明白过来,去给她赔个不是,说几句好话,你阿姊那么疼你,岂有不原谅你的道理?”   五皇子觉得她说得有理,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五皇子兴冲冲地说:“周娘娘,我想给阿姊送个赔罪的礼物,不知阿姊平日喜欢什么?”   “你阿姊不缺吃的用的,你若是想赔礼道歉,不如送些有特殊意义的。”周嫔笑道:“你和秾华都爱吃我这小厨房做的姜醋香螺,我已经吩咐下面做好了,一会你走的时候提上,再去梧桐宫走一趟。姐弟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呢?说开就好了。”   五皇子眉开眼笑道:“多谢娘娘开导,我记下了!”   等到小厨房送上装了姜醋香螺的食盒,五皇子迫不及待的告辞周嫔,径直往梧桐宫而去。   到了梧桐宫,接待他的不是结绿也不是乌宝,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内侍。   “什么?”五皇子惊讶道:“阿姊出宫了?你可知她去何处了?”   “奴婢不知。五皇子有话要带给公主吗?”   “罢了……”五皇子神色失望,递出手中食盒:“这是七姐爱吃的姜醋香螺,等她回来,你就说我来过……我明日再来吧。”   “喏。”小内侍恭敬接下食盒:“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   五皇子在梧桐宫扑了个空,而在距梧桐宫千米之外的浮玉山下,还有一个人也等着和玉京公主偶遇。   “真儿,你看我今日这打扮如何?”   “玉树临风。”   “真儿,你看我这金冠歪没歪?”   “不动如山。”   “真儿,你看我……”   “哥!”舒真忍无可忍,打断哥哥舒也喋喋不休的问题,斥责道:“你有完没完?这些问题你都问了八百遍了!”   “哪有八百遍……顶多十几遍。”舒也嘀咕。   舒真懒得理他,从马车里探头往外看去。   山路空荡,勉强称得上“路”的崎岖土路旁是茂密的桦树林,除了偶尔几声鸟雀鸣叫,山间再无其他声音。   除了一个下山挑水的老太婆,舒真没在这里看见过第二个人。   她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快两个时辰,无聊就不说了,人有三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让她的三急也无处倾泻。   更让人脑袋疼的是,旁边还有一个傻瓜似的哥哥在一直问衣裳怎么样啊,金冠怎么样啊,这扇子是拿还是不拿呢……   此刻的舒真,十分想打醒两个时辰前答应“为哥哥的毕生幸福献一份力”的愚蠢自己。   “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你不会又被人骗了吧!”   舒真忍不住了,甩下车帘子,回头质问舒也。   舒也急于让她安心,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绝对是真的!我有一手消息!”   见舒真一脸狐疑,舒也说:“这次是真的!”   舒真鄙夷道:“你哪次说不是真的,结果每次都受骗!”   “这次真是真的!”舒也急得一跺脚,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眼,朝舒真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   舒真半信半疑靠过去后,舒也以手掩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买通了梧桐宫的一个宫女。”   “什……”舒真捂住嘴,先震惊再大怒:“哥!你疯了,你这样……”   “我又没打听什么皇家**,我就是让她偶尔卖我一点消息,偷……不,换点七公主用过的东西给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胆子太大了!”舒真怒道:“要是祖父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呢?”舒也横眉威胁道:“你要是背后告状,我就打一辈子光棍,让你也嫁不出去!”   “你——”   兄妹两人刚要吵起来,马车后忽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声。   舒也立即变了脸色:“来了!快快!按我们之前排演的来……”   舒也连滚带爬下了马车,迅速进入自己的角色,一脸焦愁地看着身陷泥泞中的车轱辘。   一、二、三——   舒也适时抬头,“发现”驶来的黑色马车,他挥舞双手,一脸惊喜地跑了过去。   驾车的独眼男人手里拿着马鞭,冷眼看着堵在道路中间的舒也,旁边还有一个脸圆圆的淳朴青年。   “醴泉,外边怎么啦?”马车中传出一个娇软俏皮的女声。   “有人拦车。”独眼男人冷声道。   舒也朝马车一拱手,用这辈子最清风朗月的声音大声说道:“在下舒也,祖父是内阁大学士舒遇曦,我兄妹二人要去山顶上香,不料马车陷入泥泞,现在是进退两难,能否请贵人捎带一程?回京后,在下必登门道谢!”   半晌缄默后,一个真正清风朗月的声音从马车中响起。   “原来是舒公子。”   光听这干净低柔的声音,舒也的心就要化了,等马车门一开,里面的少女对他微微一笑,舒也觉得这辈子就是死也值了。   “哥!哥!”   直到舒真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舒也才回过神来。   “哥!公主在问你话呢!”不知何时下了车的舒真站在他身边。   “啊?”舒也闹了个大红脸:“对……对不起……我没听见……”   “二位不嫌弃的话,可与我同乘一辆马车。正好,我也要去山顶。”秦秾华笑道。   “不嫌弃!不嫌弃!不胜荣幸!求之不得!虽死犹生!”舒也激动得嘴巴不听使唤,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看不下去的舒真拿手肘用力打他,才让他停下了胡言乱语。   二人上了公主的马车后,原本宽阔的马车内部马上显得拥挤起来。   除了公主本人,一个绿衣的宫女,舒也还看到了传言中“险些把六皇子打成残废”的九皇子。   毕竟,那双有胡人特征的眼睛太好认。   前朝原本就是外族入主中原,狐胡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为中原引入了大量胡人,其中尤以玉京城的胡人最多,但新朝建立以后,胡人的地位日渐低下,连带着混血也会遭人白眼,许多胡人和胡人混血都逃回了西域,如今还留在大朔的胡人不多,皇室之中,更是独此一份。   九皇子穿着和玉京公主襦裙颜色相同的涧石蓝色圆领袍,像没睡醒似的,懒洋洋地靠在公主身上,一双波澜不惊的乌黑眼眸自他们上车起就没有移开过一次。   舒也觉得自己就像是山林里被老虎盯上的鹿,他盯得越久,他越如坐针毡,脖子发凉。   “咳……”他努力忽略公主身边投来的不友好视线,说:“公主也是去上香的?”   秦秾华笑着看了他一眼:“算是吧。不知舒公子是从何处得知无名庵的?”   “无名庵?”舒也一愣。   “正是。”秦秾华说:“浮玉山上,没有第二处可以上香的地方。只是,如公子所见,这里山路不便,庵中也没有供奉高僧大佛,无名庵设立之初,也只是为了收容无家可归的妇人,故此鲜少有外人来访。”   “外人?”舒也惊讶道:“这无名庵是……”   秦秾华笑了笑。   “公主果然兰心蕙性、义薄云天、慈……”   舒真一肘子狠狠打断他没说完的慈母心肠。   “呵呵,呵呵……公主勿要见怪,我这人就是嘴快,没有恶意。”舒也尴尬笑道。   “无妨。公子是率真之人,有话直说即可。”   “玉京公主果真慧眼识金,不负盛名!实不相瞒,在下前不久参加玉京城十年一度的三公子评比,被票选为了三公子之首,能够获得如此殊荣,在下本来小有得意,今日一见玉京公主,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马车里的马屁响个不停,乌宝握着马鞭抽着外边的马屁,小声道:“我出宫出的少,见识不多,这玉京城什么时候还有个三公子的评比了?”   醴泉面无表情:“有是有。”   “还真有?”乌宝惊了。   “今年以后就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今年穆阳逸也参加了评选,其他入围的人听说后,都扬言不再参与评选。”   “穆阳逸……”乌宝撇了撇嘴:“怪不得。”   谁愿意和一个烂人一同参与评选呢?到底到底是评公子还是烂人?   “所以是只有这穆阳逸和舒也成了三公子之二?还有一人是谁?”他问。   “……不是。”醴泉说:“穆阳逸听说舒也参选了,他也退出了评选。”   “……”   “这一届的玉京三公子,只有一人。”醴泉说:“三公子就是舒也,舒也就是三公子,并且……此后再也不会有三公子的评选了。”   乌宝:……这舒也,是连烂人都要躲着走的狗屎啊。   马车里,正在拿嫦娥和公主比美的舒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   不知不觉间,马车又一次停下了。   舒也抢着下车,暗戳戳地想要“自然”扶下公主,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把他撞飞了好几尺。   舒也好不容易站稳后,气得横眉怒目,转头就朝罪魁祸首看去。   颀长瘦削的少年站在他原本的位置,从车上小心扶下少女,同色的衣装,再加上同样深邃的眉眼,两人和谐得像是一幅画里走出的人物。   舒也敢怒不敢言,只能揉揉屁股,安慰自己刚刚的穿堂风有点大。   要不是为了玉京公主,他好好的玉京三公子,犯得着跑来这荒山野岭吗?   他看着近在眼前虚掩的大门,眯眼辨认着门上的牌匾。   “无名庵……”他自言自语:“为何要叫无名庵呢?”   “因为供奉的是无名神。”   玉京公主走到他身边,对他微微一笑。   舒也没听懂,但他一幅焕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公主笑了笑,往虚掩的庵门走去。   舒也赶忙走在前头,为公主推开无名庵开了一半的门扉。   吱呀一声,门开了。   无脸无名的神像背对众人,盘腿高坐神台,头颅侧向一边,似在凝视摊开的右手中的一朵石花,神像的左手摊放于膝盖,一颗骷颅头在五指之间,栩栩如生的石荆棘从骷颅头眼眶中爬出,顺着神像的手指,一直缠绕至全身。   荆棘刺破神的衣裳,勒进祂的血肉,祂露出的那一小片脸颊,却诡异地让舒也觉得,祂在微笑。   “这……这是什么神?”舒也震惊地问。   秦秾华凝视着石像,轻声道:   “他是你,也是我,是世间的每一个人。因为有太多名字,所以才叫无名神。”   受难的神,悲悯俯视人间。   “咚——”   忽然响起的撞钟声吓得舒也原地跳起来,看见玉京公主和九皇子都面不改色后,他也装作无事发生,十分自然地嘲笑那一瞬间抓紧他衣袖的舒真。   “咚——”   舒也无意间看到公主的侧脸。   她竟然也扬着唇角。   似笑非笑的唇角,和高台上的神像如出一辙。 第29章   “咚——”   钟声就像索命的恶鬼, 从漆黑的四面八方袭来。   陆雍和无处可逃, 无谓地蹬着双腿想要逃跑。锁在四肢上的镣铐发出哗哗的声音,脚腕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沉重的脚铐又一次刮开破损的血肉。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他颤抖道。   脚步声停下了。   和以往不同,没有鞭打,没有折磨, 一个带着大梁口音的沙哑声音响了起来。   “尊贵的皇太子,你是怎么了?难道二十年的大朔生活磨灭了你骨子里的梁皇血脉吗?”   一根布条死死绑在眼睛上,他什么也看不见。   陆雍和后背抵着冰冷潮湿的墙面, 血水粘连皮肉和衣物,他每动一下, 身上都是钻心的疼痛。   “我说过你们认错人了!”陆雍和哀求道:“我不是什么皇太子, 我只是一个上京赶考的举子!你们这样是犯法的!”   沙哑的声音似乎笑了, 对方慢条斯理道:“我还真好奇了, 你说, 我在大朔的土地上伤害大梁的皇太子,这犯的究竟是朔法还是梁法?哦……对了,你的确还不能算是皇太子。”   “你们找错人了……”   “在你向梁皇双手献上大朔前……没有人会承认你是大梁二十年前流落民间的中宫嫡子。”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们真的找错人了!”   “当年梁皇南巡遇刺,仓促撤离时遗落了身怀六甲的皇后,皇后虽扮作民间女子逃脱一劫,却又不幸落入山贼手中失了清白, 六年后, 大朔朝廷组织剿匪, 从匪寨里救出受困的女子……以及六岁的你。堂堂中宫嫡子,原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却住在猪圈,刨食猪食,只能捡树枝在猪粪中偷偷习字,这滋味,不好受吧?”   陆雍和的五官痛苦地扭作一团,眼泪浸湿布条。他颤声哀求:“到底要我说什么……你们才肯相信?”   那个声音不为所动,冷酷而平静地继续着,陆雍和甚至能听出沙哑中的一丝轻扬——   他在喜悦,为他的受难而喜悦。   温柔而残酷的声音,一刀刀将他凌迟。   “此时的梁皇已经又立新后,你知道你的母亲已无法回到大梁宫廷,你的祖父母也不会认你,所以你怂恿你母亲做了镇上富商的外室,只为了让他供你去名扬天下的文清书院读书。你一步一步,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考到会试,而这时,你也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梁皇,让他相信你是他遗落在外的龙子。”   “梁皇告诉你,他相信你是他的孩子,可是世人不会相信,宫里的其他皇子也不会相信,为了让这些人闭嘴,你要拿出让所有人无话可说的功绩,这功绩——就是大朔河山。”   几个月不见天日的囚禁,身心双重的折磨不断压迫着陆雍和,他凭着一腔恨意苦苦支持,他日思夜想,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哪里露了馅。   眼下这个仿佛知道一切的神秘人,为他带来了答案。   有些事情,分明只有他和当事的另一个人知道,如果不是从他这里泄密,那就只能是……   陆雍和的颤抖停止了,另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了脸上流于表面的恐惧,他屏息倾听,似乎已预感到人生信念的破碎,他恐惧着接下来要听到的话,却还是忍不住从咯咯作响的牙关里挤出声音:   “你到底是谁……”   “小小一卒,不足殿下挂齿。小人虽然敬佩殿下的卧薪尝胆和百折不挠,但你的存在,实在是我主人的一大威胁。即便陛下保证,太子之位不可能交给一个来历不明,或是山贼之子的小子,主人也不愿让你在外面以梁皇血脉的身份招摇撞骗……”   “我本来就是大梁皇子!何来招摇撞骗之说!”陆雍和怒吼道,泪水浸湿的布条下冲出两行热泪。   “除了你和你母亲,还有谁会相信这一点呢?”   “你到底是谁的人?!三皇子?五皇子?还是八皇子?!父皇若是知道了,你们以为会有好下场吗?!”   “陛下知道了又如何?陛下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是死尸一具,难道他还会为了一个血统不明的贱种,和主人父子生分吗?你可能还不知道,就在你见过陛下之后,陛下为了让主人安心,已当着他的面写下密旨,封主人为太子。陛下对你所说,不过是些权宜之计,当真的只有你一人罢了。”   “我不信……你在骗我……”陆雍和无意识摇着头,眼泪狼狈了他的面孔。   “大朔主弱臣强,党争不断,早晚是我大梁的囊中之物,即使没有你,我的主人也早晚会让它成为大梁的一部分,你虽惊才绝艳,只是惹恼了主人,我即便惜材,也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只能委屈你先受苦一阵,再干干净净地走了。”   脚步声向门外走去,陆雍和大喊道:“别走!你还没把话说清楚!让你主人来见我!让三皇子来见我!站住——”   陆雍和的喊声最后变成了哭声,密室安静以后,他跪倒在地,不住捶打冰冷腥臭的地面,眼泪一滴接一滴落下。   忽然,又一个脚步声响了起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火箸翻动木炭带出的烟臭味,陆雍和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第一次对即将发生的刑罚产生了彻骨的恐惧。   “不要毁我的脸……不要……不要毁我的脸!”   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梁皇之子的唯一证据,不要毁了……不要毁了!   陆雍和蹬着腿连忙后退,锁链在密室中哗哗作响。来人却无动于衷,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烟熏味越来越浓,有一股热气在向他脸颊靠近,陆雍和拼命躲闪,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拽起他的头发,强迫他仰面朝上——   “不要毁我的脸……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胭脂色的鹅脯肉端上木桌,鲜红鲜红的,连浸泡鹅脯的汤汁也带着一股淡淡的粉。   舒也瞪大眼睛观看金黄酥皮下的肥美鹅肉,口水已不知不觉汇聚喉咙。   门吱呀一声开了,更衣归来的玉京公主和舒真一同归来,舒真刚想向哥哥抱怨庵里如厕的地方偏僻逼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却见桌上已摆好菜肴,只得默默吞去和“五谷轮回”相关的话题。   “公主来的正好,菜刚上来,这道鹅脯实在是妙,我从未见过此种做法!”舒也激动地转头去问上菜的女冠:“不知这位女师傅能否和我透露一二,让我回去转告我家厨子,让他学上一点!”   女冠是位三十出头的女性,穿着布衣,容貌普通,她有些腼腆地对舒也一笑,说:“既然是玉京公主的客人,当然无妨,只是此菜也非由我经手,还请客人稍等,我去去就回。”   女冠朝进屋的秦秾华行了一礼,默默退出。   秦秾华在少年身边坐下,他抬眼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她笑着问。   “烟熏味……”他皱眉。   “是吗?”她抬起袖子闻了一下,不以为意道:“后院染上的吧,他们在制作熏鸡。我去看了厨房里的食材,交代他们,你不吃鱼。”   秦秾华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不过,等你嘴里的伤全好了,就要学着吃鱼了。吃鱼的孩子才聪明。”   少年躲过她的手,十分不快地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我不是……孩子……”   她笑容更盛。   没过一会,一个矮个子的结实女人在女冠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她面容粗鄙,大约四十上下,一双三角眼看着就充满凶狠,若是让舒也来形容,他一定会说这是一张能把人抽筋剥皮的脸。   “这位是蔡婆婆,胭脂鹅脯就是她的看家本领。”女冠笑道。   和满脸带笑的女冠不同,姓蔡的老妇脸上毫无笑意,她冷冷说道:   “做胭脂鹅脯,需先制腌鹅。活鹅活杀后,放血去内脏,用盐擦拭内外,放于坛中每日翻身,六七日后,加入葱姜和清水,烧开晾凉,每隔三日将卤水倒出烧开一次,重新浸泡,反复六七次后,以温水清洗,晒制旬月,待鹅身油脂溢出,表皮金黄,肉质酱红,即可煮制。腌鹅下锅前,以淘米水浸泡一个时辰,再以热水洗净,加葱姜大火顶开后小火慢炖,两个时辰后出锅,这时的鹅脯色泽鲜红,肉质娇嫩,就像涂上胭脂的少女肌肤,食之齿颊留香。”   蔡婆念经一样平直无波的声音说完胭脂鹅脯的做法,对桌前的秦秾华弯腰行了一礼,说:“老妇后厨还烧着火,不便久留,这就去了。”   蔡婆面无表情离开后,舒也咋舌:“这……”   女冠笑着解围:“舒公子勿怪,蔡婆本是大家闺秀,素有见识,只因所嫁非人,六亲俱散,才会颠簸流离至此。平日,她在庵中也鲜少露面,只喜钻研厨艺,非是对针对任何一人。”   “不怪不怪!理解理解!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本公子今日来的匆促,不敌玉京公主细心,身上只带了些阿堵物,还请女冠收下,算是本公子的香油钱。”舒也从衣襟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看也不看就塞入女冠手里。   女冠面露难色,看向秦秾华。   她笑道:“舒公子盛情难却,你便收下吧。”   “就是!收下收下!”舒也搭腔。   女冠这才收下银票,笑道:“舒公子大义。”   女冠退出厢房后,舒也笑容满面地拿起箸子,端起主人的架子,热情招呼道:   “来,公主吃菜!”   秦秾华笑着应承,夹起一块,转手放进少年碗里。   “多吃点,快些长大。”   “……嗯。” 第30章   梧桐宫中, 开出第一支艳红的木棉花。   秦秾华从浮玉山回来后,立即就发现了这支早开的木棉, 她心血来潮,在绯红的夕阳下, 亲自剪下今春的第一支木棉, 插入姹紫嫣红的珐琅彩纹花卉纹瓶。   她唇边带笑, 显然心情不错。   结绿看得也高兴起来,她好奇问道:“公主,今日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花开得好, 就是好事。”她含笑道。   “公主,那舒家的钱也太好赚了——只是见上一面,就能有一千两银子,一千两纹银,相当于一品大员五年半的俸禄!这舒公子真是钱多人傻!”   秦秾华摆弄着瓶中的木棉, 漫不经心道: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 舒氏一百年前就在玉京城中指点江山, 那时,秦氏和穆氏的祖宗还不知在哪块田里刨食呢。舒氏的底蕴, 比你想得更深。”   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对结绿耳语几句。   结绿走回秦秾华身边,问:“舒公子一回府就派人来催货了, 还说有什么收什么, 公主, 我们这次卖个什么给他?”   “你去找乌宝要个吃剩的韭菜饺子。”秦秾华慢条斯理地说:“就说, 这是公主亲手包的,全手工制作,天下无双,意义非凡,让他看着出价。”   结绿眼睛发亮,将公主的话转告给牵线的小内侍。   秦秾华带着木棉花回到寝殿时,少年正紧皱眉头,缠着纱布的手笨拙地握着一只玳瑁管紫毫笔写着什么。   她带着微笑走近,白色的宣纸上落着歪歪捏捏的三个字:秦秾华。   他正在写的三个字是秦曜渊,和他一气呵成的秦秾华不同,秦曜渊三个字,他写错许多次,以至于纸上的秦曜渊越来越多,他的神色也越来越不耐烦。   秦秾华走到他的身后,调整他握笔的姿势,握着他握笔的手,一笔一划慢慢写下他的名字,就在秦秾华三个字后——   “秦,曜,渊。”她边写边念,写完后,轻轻笑了一声:“……好了。”   她放了手,少年依然还保持着最后一笔落下的姿势。   “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秦秾华还未触及他的耳朵,少年已经触电一般弹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寝殿。   她不由愣住。   结绿这时拿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说:“公主,五皇子送来的食盒怎么处理?”   “里面是些什么?”秦秾华问。   结绿说:“五皇子说是公主爱吃的姜醋香螺……他是不是记错了?公主一吃香螺就浑身发痒,怎么会喜欢吃姜醋香螺?”   秦秾华淡淡一笑:   “……他没记错,有人记错了。”   结绿神色懵懂,见秦秾华没有解释的意思,试探道:“那我拿下去给宫人们分了?”   “不必张扬,你和乌宝分食即可。”   “我知道了。”结绿顿了顿,问:“公主这是不准备原谅五皇子了?”   秦秾华提起唇角,轻声道:“要我原谅他,除非六月飞雪,春分流萤。”   “流萤……是什么?”   少年去而复返,从门外磨磨蹭蹭走进来,耳朵尖尖还留着一抹绯红,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酷。   “萤是一种节肢动物,身体里有磷化物发光质,可以经发光酵素作用发出光亮。流萤,就是指飞行中的萤。”   “公主又在说天书了!”结绿简洁明了地替她做出说明:“就是一种可以在夜里发光的虫子!只在夏天的潮湿地方才有!”   少年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   他又问:“你不喜欢香螺……喜欢什么?”   秦秾华含笑朝他招招手。   秦曜渊走到她面前,她抬手解开他低垂于脑后的发带。   一头长发倾流而下,乌黑浓密,像是刚睡醒似的,带着些微自然的弧度。她以手为梳,温柔拾起散乱的长发,重新拢成一个马尾,高高束于少年脑后。   少年眉毛浓密,凌厉的眉峰下,是一双眼窝深邃的眸子,光线暗淡时,它是深不可测的黑洞,光线明亮时,它是璀璨温柔的水晶。   他是什么人,取决于照耀他的是什么光。   少年还未加冠,如今束发只用发带,秦秾华给他准备了许多不同的发带,但每次出现在他头上的,总是最开始她随手给他系上的墨紫色这根。   发带已磨出了毛边,他毫不在意,还在用。   恋旧的人,总比不恋的人好。   越是恋旧,越容易被习惯俘获,这样的人一旦习惯追随,即使摘下项圈,他也不知逃跑。   秦秾华微笑道:“阿姊……喜欢你。只要你一直留在阿姊身边,就是最好的礼物。”   ……   红霞倾斜,落日已经沉没一半。   妧怜宫的几个内侍在院子里排排站,一手端一水碗,满头大汗地扎着马步。   六皇子躺在一张罗汉床上,手里握着一根青色马鞭,极不耐烦地说:   “你问清楚没有?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打马球?”   一个刚刚奔回的内侍满头大汗,惶恐不安道:   “回禀六皇子,院判说……说您只要再坚持十天半月,就可以骑马了……”   “还有十天半月?!这到底是什么庸医!想让我憋死在宫里吗?!”   六皇子勃然变色,要不是身上带伤,迈不开脚踹人,他早就一脚踹翻了眼前的内侍。   “六皇子息怒啊……”   围绕着罗汉床伺候的十几个宫人呼啦啦跪了一片,扎马步的几个内侍中,有一人吓得泼出半碗清水,他当即吓得面色惨白,磕头求饶:   “六皇子饶命!六皇子饶命!”   六皇子不耐烦地挥手:“没用的东西,带你去打球场也只有给我丢脸的份!给我拖下去!”   内侍在惨叫声中被人拖走了,剩下的几个端着水碗的内侍抖着水碗,不敢有丝毫出错。   六皇子又心烦自己出不了宫,又心烦眼前这群孬种,鬼火蹭蹭往头顶冒,恰逢宫墙上还有只不知死活的猫叫了一个白天,他大怒道:   “都起来!去把那只猫给我逮下来,我要亲自剥了它的皮烫火锅吃!”   一群宫人立即行动起来,为了一只黑尾巴的白猫,妧怜宫所有人鸡飞狗跳,而那只猫东奔西窜,宫人无论是爬墙去捉,还是拿棍子去打,折腾了好一会,竟然还是让它跑了出去。   六皇子动了真怒,扔下马鞭,从罗汉床上挣扎起身,怒声道:   “给我追!我就不信了,一只猫都还想跟我过不去?!”   六皇子命宫人去追,他自己也抬着崴了的左脚,一蹦一蹦地在宫女搀扶下走了出去。   宽阔的宫道上都是妧怜宫的人,大费周章只为寻一只黑尾巴的狮子猫。   六皇子越找火气越大,恨恨道:“别让我知道那是谁养的猫,否则我让她一宫都吃不了兜着走!”   搀扶他的宫女不敢说话,紧守本分地低头不语。   六皇子转过宫道,和迎面走来的五皇子不期而遇,他先是一愣,接着拧起嘴角笑了起来:“哟,五哥,今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六皇子满意地看到五皇子见到他,脸色霎时不好了。   不高兴吧,不高兴就对了,六皇子觉得,只要他不高兴,全朔明宫的人就都该陪他不高兴。   旁人——特别是讨厌的人不高兴了,反过来,六皇子就高兴了。   打人打痛处,他扬着嘴角,说:“五哥,你那好阿姊怎么没和你一路,我没记错的话,她都好久没和你一起出现了吧?”   “阿姊近来身体不适,劳烦六弟挂心了。”五皇子有心转移话题,看了眼倾巢而出的妧怜宫宫人,问:“六弟这是在找什么吗?”   “找一只猫,黑尾巴的白猫。你看见了吗?”六皇子本是随口一问,不料五皇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见过?”他马上追问。   “……见过,但并非现在。”   “你什么时候见的?”   五皇子又看了眼手拿竹竿的妧怜宫宫人,说:“你捉猫要做什么?”   “怎么?怕我和猫过不去?”六皇子冷笑道:“五哥和你的好阿姊一样,也开始管起闲事了?”   五皇子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说:“前几日,我在梧桐宫中看到了你说的猫。”   “……又是梧桐宫。”六皇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五皇子在他身后叫道。   “什么?”六皇子满脸不耐地转过头。   “那只猫是梧桐宫养的猫……你要是伤了它,九弟不会善罢甘休的。”   六皇子露出一个冷笑:“……那又怎样?难道我还怕他一个杂种吗?”   “六弟当然不怕,但是如果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要去和他纠缠在一起,折损自己的风度呢?”   “……什么更好的方法?”   五皇子看了眼搀扶他的宫女。   六皇子道:“……这是我母妃给我的宫女,你直说。”   “这猫是七姐拜托九皇子收养的猫,六弟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猫杀死,再用猫尸嫁祸九皇子,众人就会皆知九皇子残忍暴戾,敬而远之,七姐自然也不会再袒护此等暴虐无道之人,一个在宫中失了庇护的皇子,再怎么也是独木难支,届时,六弟想怎么报复,还不是易如反掌?”   “……五哥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会有五哥为弟弟出谋划策的一天?”   “我话已至此,用不用都是你的事。我还有事,便先走了,六弟自便。”   五皇子一拱手,和六皇子擦肩而过。   “呵……”六皇子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转身往妧怜宫走去:“给我留意着那只猫,我自有用处。”   秦曜安……真当他是傻子?   想拿他当刀使?   老子先拿你当靶用! 第31章   送走惊蛰, 迎来春分。   春回大地之后,御花园中百花盛放,六宫嫔妃也开始争奇斗艳,频繁端着绿豆汤鸡汤参汤乌鱼汤出入瑞曦宫。   据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公公说, 陛下喝汤喝得想吐,扬言再喝一碗就是某高姓公公离体的瘪鸡。   后来, 怜贵妃送去了第八碗热汤。   后来……没有后来。   陛下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秦秾华请安不成,只能请高大全替她转达对父皇的关心和深切同情,然后带着跟她一起来的九皇子打道回府。   绯色的晚霞笼罩红墙绿瓦的皇城,秦秾华心情不错, 每到春天, 她的心情都不错。   春天,适合割韭菜。   回宫后,醴泉送回名下产业的各项进账,她事必躬亲的毛病自上辈子过劳死后改了不少, 但还是没能根绝。   身体弱, 但是工作不能停,怎么办呢?   枸杞茶, 阿胶糕,燕窝鱼翅在哪里?   满上满上, 都给本宫满上!   秦秾华一边喝着枸杞茶,一边幸福地伏案工作, 少年忽然出现在桌边的时候吓了她一跳。   他脸色不太好看。   秦秾华不知出了什么事, 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秾华……不见了。”   “宫里找过了?”   “找过了……没有。”他皱着眉, 说:“这个时间……该吃饭了。”   秦秾华估摸着是春天来了,这猫也去给谁送汤了,但眼前的少年眼神太过纯洁,估计说了他也不懂。   她安慰他两句,叫来乌宝,让他带着宫人,和少年一起去找猫。   还是乌宝懂事,她只给了个眼神他就懂了。   “猫儿房附近最近多了许多野猫,兴许小主子是到那儿去玩了。奴婢这就带着九皇子去找。”   乌宝带着九皇子,又点出四个眼疾手快的宫人,一路向着猫儿房而去。   朔明宫中几乎所有的猫都出自猫儿房,原先猫儿房旁边还有个豹房,自从怀帝在里面被豹子咬死后,豹房就拆了,也没改建,时间一久,那里就成了宫中猫儿的乐园,一到春天,那里面的声音,哎哟,他这个没根的公公听着脸都红!   考虑到九皇子还不通人事,乌宝没让九皇子靠近豹房旧址,而是先打发了几个小内侍去里面找。   结果出乎意料,豹房旧址里有十几只猫,白的黑的花的黄的都有,就是没有九皇子的小秾华。   眼见秦曜渊脸色越来越冷,乌宝急忙安慰道:“九皇子别担心,小主子一定是贪玩忘了时间,咱们再去懿丽宫看看,说不定小主子是去找八公主的鹅子玩了……”   他话没说完,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宫女踉踉跄跄地从宫道尽头跑来。   “怎么搞的,宫道上跑什么跑,让别的主子见到,你还想不想活了?”乌宝皱眉训斥。   “不……不好了……”   小宫女吞着口水,一副跑太急嗓子干哑的样子。   乌宝皱起眉头:“什么不好了?你好好说。”   “奴婢从浣衣局回来的路上,经过延春园,看见……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   “奴婢看见,五皇子身边的宫人在埋殿下的猫!”宫女受到极大的惊吓,几乎是用喊的说出这句话,她浑身颤抖,说:“他们有好几人,奴婢不敢出声,只能赶快赶回,禀报主子!”   乌宝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去看秦曜渊,他面色极冷。   “猫……死了?”秦曜渊低声说,似是自言自语。   “没有!没有!”宫女连忙摇头,乌宝刚升出一线希望,宫女又说:“可是……好像也活不成了……”   秦曜渊转身就走。   “九皇子!九皇子!您千万别冲动!”乌宝见势不对,连忙让身边一人立即回去禀报公主,他则用上吃奶的力气,狂甩跛腿朝九皇子追去:“九皇子!等等奴婢,可怜可怜身残志坚的劳动人民吧!”   到了延春园,引路的小宫女指出一个位置,乌宝正要吩咐宫人,一个身影已经越过他,蹲下直接开挖。   “九皇子……”乌宝喊。   秦曜渊头也不抬。   他的视线集中在不断挖开土坑的两手上,耳朵里只有自己的鼓膜跳动。   宫人们站在一旁,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话。   乌宝跪在地上,帮着一起挖开新堆的土坑。   忽然,秦曜渊的右手停了,他僵了一下,慢慢拂开松散的泥土,拂出一只紧闭双眼的狮子猫来。   狮子猫原本柔滑的毛皮因鲜血而打结,曾经洁白的身上沾满血污泥土,一条乌黑的尾巴垂在身后一动不动。   秦曜渊一动不动地看着,面无表情。   “……九皇子?您别吓奴婢,您说说话吧……九皇子……”   不论乌宝在一旁如何催促他说话,他一话不发,沉默地拂开小秾华身上剩余的泥土。   一旁的乌宝看着小心翼翼捧出狮子猫的秦曜渊,腿肚子已经开始发抖——   苍天在上,可怜可怜他这个身残志坚的劳动人民吧!   他实在是跑不动了,这延春园,距离五皇子所在的延瑞宫,跑也要跑上一炷香时间呢!   事与愿违,秦曜渊轻轻放下小秾华,转身就走。   “九皇子!九皇子——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拦着九皇子?!”   乌宝急忙令宫人拦,可是这当口,谁又敢真正去拦?   乌宝一跺脚,正要甩着跛腿去追,视线余光中,突然看到狮子猫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   报信的人很快就把消息带到了梧桐宫。   秦秾华正在回一封信,闻言一抖,宣纸上多出一滴墨迹。   她毫不犹豫放下工作,立即赶往延瑞宫。   趁着路上的时间,秦秾华在凤轿里问道:“是谁看见有人在埋猫?”   快步走在凤轿一旁的结绿回答:“是我们宫的小宫女,平日在后院打杂,不爱说话,老老实实的。”   “只她一人?”   回来报信的宫人说:“就她看见了。”   “埋猫的有几人?”   “说是有好几个……但具体几人奴婢没问。”   “她原话怎么说的?”   “她说……五皇子身边的宫人在埋殿下的猫,他们有好几个人。”   “埋个猫也要派这么多人?还恰好让梧桐宫的人看见?”秦秾华冷冷一笑。   结绿问:“……公主的意思是,有人陷害五皇子?”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九皇子,免得他做出难以挽回的错事。”秦秾华说。   凤轿在延瑞宫门前落下后,秦秾华快步走向宫殿门口。   守门的内侍见了她,露出笑脸正要请她进去,她打断他,开门见山问道:“九皇子来过了吗?”   “九皇子?”看门的内侍一愣:“九皇子没来过这里啊。”   “阿姊!”得到消息的五皇子从延瑞宫中兴冲冲跑出:“阿姊!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是啊,来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秦秾华说。   五皇子一愣,停下雀跃的脚步:“阿姊……你怎么了?”   “六皇子曾经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   “阿姊,你怎么……”   “梧桐宫的人看见你身边的宫人埋葬了九皇子的猫。”   “什么?”五皇子大惊:“我没有!阿姊,你要相信我,我怎么会——”   “是,我相信不是你打死的,但我也相信,这嫁祸于人的法子不是六皇子想出来的。他不是这么爱动脑子的人,安儿,你说呢?”   五皇子张了张口,神色难堪:“阿姊……”   “我费心筹谋,都是为了谁?你若不领我的情,大可直说,我今后只扫门前三尺雪,决不食言。”   “阿姊,你别这么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气……”五皇子见她动了真气,慌张拉住她的衣袖。   “安儿,这是阿姊最后一次劝你。”秦秾华拉开他的手,冷声道:“若九皇子倒下,宫中剩下的所有皇子,你自己好好想想——谁会是六皇子下一个最想拔除的眼中钉?”   不待五皇子回答,秦秾华转身就走。   “阿姊!阿姊!”五皇子从宫中追出,大声呼喊。   秦秾华面不改色,放下门帘,道:   “妧怜宫。”   当她赶到妧怜宫,守门的宫人却告知六皇子的腿伤好了,下午就去马球场打球了。   并且,一炷香前,九皇子来过。   天边的晚霞渐渐沉下去了,天色,越来越黑。   秦秾华站在空旷冷清的大道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糟了。   ……   位于朔明宫东边的马球场,六皇子在六名年龄相仿的内侍的陪同下,打了几场练习性质的马球赛作为康复的庆祝。   结果显而易见,他未尝败绩。   六皇子憋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解了禁,本想再多打两场,无奈受伤的脚腕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还不至于为了两场马球搭上后半生,内侍一劝,他就借坡下驴下了马,约定过两日再来痛快打上一场。   “六皇子今日真是英明神武,英姿勃发!我看啊,这天下根本就没有我们殿下的一合之敌!”   内侍们的马屁吹得砰砰响,六皇子的下巴越扬越高,他甩着手里的球棍,得意道:   “还不是你们太弱!球传到面前来也拦不住!”   “奴婢们还不是被吓住了吗?奴婢听说,那古时的大将,在战场上一露面就能单凭气势吓退敌军,殿下就和那大将军一样,奴婢们看了吓得脑子都不会动了,哪还想得起来拦球呢?”   “球不会打,马屁倒是吹得够响!本殿下一定要——”六皇子高举起马球棍,看内侍吓得面色发白后,洋洋得意道:“回去厚赏你!”   内侍死里逃生,面上一松,立即附和着大笑起来。   “不是奴婢们拍马屁,实在是殿下当真英伟啊!”另一内侍见得赏的不是自己,不甘示弱地也吹起马屁:“特别是今日殿下击打那梧桐宫的猫时,反应都比平时要快上许多!不如为了殿下以后的训练效果,奴婢把马球给换成活物,那猫儿房别的不多,猫可多了——”   想象中的赏赐没得到,内侍反而肚子上挨了一球棍。   六皇子怒声说:“球都能自己跑了,那我还练习什么?尽出馊主意,滚!”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走下亭台,六皇子忽然止了声,眯眼看着从石桥阴影下走出的少年。   “……秦曜渊?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抬起面无表情的脸,冰冷残酷的眼神让六皇子本能一窒。   六皇子给身边内侍一个眼神,他们走下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将九皇子逐渐包围。   “九弟啊九弟,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上次给我留的伤,现在还在我身上呢,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提醒我自己,总要找个机会还给你,没想到……这个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六皇子扬起球棍,敲在石桥护栏上。   一下,一下。   他踩着敲击的节奏,慢慢走下石桥:“九弟啊,趁着还有机会,有什么遗言,赶紧说了吧。”   少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中似有黑海涌动。   六皇子走下台阶,拿起球棍戳在少年胸口:“怎么来了不说话?这说不定就是你最后的说话机会了。”   一名内侍嘻嘻笑道:“殿下,您还是别为难他了,我听说这九皇子是个结巴,可能他自己也觉得羞耻吧!”   六皇子带头大笑起来。   晚霞已经完全沉没了,肃杀的寒风吹过辽阔的马场,石桥下几人的衣摆都在风中呼呼作响。   少年开口,声音比吹过的风更加低沉冰冷:   “是谁……杀了它?”   “九皇子,您不会真的是个结巴吧?”一名内侍高声嘲讽道:“你学学奴婢,一句话把它说完整——‘是谁杀了我的猫’,这才七个字,不难说全嘛!除非——您是个结巴!”   哄笑声骤起,少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口中又问了一遍:“是谁……杀了它?”   “这话可问倒我了。”六皇子满脸笑容,狭长的丹凤眼中闪着纯粹的恶意:“这里的人都打过它棍子,但要说谁杀了它……我还真回答不出呢!”   六皇子得意大笑起来,几个内侍说:   “这当然是殿下的功劳,奴婢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连耗子都逮不着,哪能打着猫啊?”   六皇子说:“不过……我还以为你在跟秦曜安狗咬狗呢。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像在看地上一只爬虫。   六皇子心生不快,球棍粗暴地戳在少年脸上:“本殿下问你话呢!”   “……”   “你是哑巴了吗?!”   六皇子怒从心起,一球棍猛地敲在少年头上。   少年偏着的头一动不动,低沉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你就……这种程度?”   “你说什么?!”   六皇子都要疑心自己听错了,然而少年抬起的眼眸中,讥讽是那么明显。   他勃然大怒,手一挥道:“都给我上!让他看看本殿下是不是就这样了!”   六名内侍一哄而上。   个头最高的马脸内侍一脸凶狠,第一拳就直接对准少年鼻梁。   秦曜渊侧身闪过他的手臂,拔下内侍头上的木簪,反手刺向朝他扑来的矮个内侍的眼眶。   一声凄厉的惨叫割破昏暗的天空。   个头最为瘦小的内侍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咬牙往少年方向冲去。   少年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旋身抓住他握刀的手,反手一插,整个刀身都没入内侍腹中。   秦曜渊抓着刀把,一脚踹飞瘦小内侍,扯过身旁最近的内侍,内侍还未来得及出拳,咽喉先感到一凉。   鲜血飙射,溅上少年还未长开的眉眼。   不过眨眼时间,六名内侍倒下三个。   冰冷的青石地面,温热鲜血淌过,填满石砖缝隙,瞎眼的内侍跪在地上哭嚎,凄惨的声音在空中来回撞击,撕裂傍晚的天空。   六皇子后退一步,怒吼道:“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本殿下要是伤了一根毫毛,你们的家人都要跟着一起陪葬!”   剩下的三名内侍不敢托大,互相给了眼神,一起向秦曜渊攻来!   这三人明显和先前三人不同,无论进攻还是躲避,都自有招数,一看就有功夫底子。   秦曜渊什么都没有学过。   自出生起,他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密室。   每一天,他都在面对毒虫、暗箭、狂暴之徒,只有杀了对方,自己才能活下去。不论这个人是谁,不论这个人是不是昨日还笑着给他送饭。   想要活下去,他就必须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伏罗……只有你变得比谁都强大,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否则……他们就会像现在一样,因你而死。”   “他们是因你而死的。”   “如果你足够强,他们根本就不会死!”   “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不能输,你要变得比所有人都强大!”   “杀了他们!”   “杀光他们!”   活下去,是人的本能。   对他而言,杀人是像呼吸一样的本能。   三名内侍合力将秦曜渊按倒地上,一名瘦长脸的内侍,一脚踩上少年手腕,趁机夺走他手中小刀。   瘦长脸内侍刚要开口嘲讽,少年抬脚狠踹其中一人的两腿之间,旋即从禁锢中脱身,一个猛扑将他按倒在地!   倒下的内侍发出一声极度凄厉的叫声,甚至超过了一旁哭嚎的瞎眼内侍。   两名正要前去帮手的人猛地停下了脚步,他们惊恐至极地看着伏在内侍身上的少年抬起头,偏向一边,吐出一块带皮的血肉。   少年回过头,冰冷的视线锁着最后两名内侍。   他一身都是血,全是别人的血,鲜血太多,凝结在他乌黑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以至于他不得不伸手抹了一把。   剩下的两名内侍失去进攻的勇气,他起身,他们跌下,他往前迈一步,他们手脚并用向后挪动。   “六皇子……六皇子救奴婢啊啊!”   秦曜渊捡起落在地上的曲球棍,走到两人面前,打倒一个,再打倒另一个。   他机械地挥舞着球棍,仿佛不知疲倦。   鲜血和惨叫声一起飞散,渐渐地,惨叫声停了,只剩下红白之物在地上不断扩散。   一股血线溅至少年上扬的唇角。   六皇子想转身逃跑,可是他刚一动弹,发软的双脚就让他摔倒在地。   他惊恐地回过头来,发现少年提着曲球棍开始向他走来。   他试图站起来,双脚却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他看了一眼越走越近的秦曜渊,双手撑在地上恐惧地后退。   “别过来……别过来……”   在六皇子眼中,此刻的秦曜渊无异于从地狱返回的恶鬼。   可怕的不是他浑身的鲜血,不是他球棍上的红白碎渣……可怕的是,杀了这么多人后,他竟然在笑。   六皇子怎么也想不通,他竟然在笑!   鲜血覆面的少年一步一步稳稳向他走来,一向缺乏感情的脸上竟然浮出笑意。   他在愉悦!   他在兴奋!   他在享受这屠杀!   六皇子被他嘴边的笑吓破了胆,两腿间一热,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曜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握着球棍的右手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挥下——   “住手!”   一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响起。   秦曜渊挥下的球棍没有丝毫犹豫,一下,两下——球棍断了,他扔开球棍,提起头破血流的六皇子,捏紧拳头,刚要一拳砸下。   “够了!”   有人从身后把他强行拉开,少女一个箭步挡到他和六皇子之间,对他怒目而视。   为什么?   因为他伤害了地上的这个人?   秦曜渊看着鼻歪脸肿,满脸鲜血的六皇子,心中杀意越发暴烈。   六皇子从地上爬起,手脚并用地蹭到秦秾华身后,极力缩小自己颤栗的身体。   “为什么……拦我?”   秦曜渊一动不动地看着少女,而她除了最初的那一眼外,再没有给过他第二个眼神。   秦秾华扶起惊魂未定的六皇子,问:“六弟,你没事吧?”   “我有事!”六皇子紧紧握住秦秾华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惊怒交加,瞪着秦曜渊身旁半米的空气:“我不会放过你的!等我母妃和外曾祖父知道这事,你就等死吧!”   “你确定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吗?”秦秾华说。   “我当然要!”六皇子怒声道:“他杀了我这么多人!还敢伤我……你看!你看我脸上的血!他完了,我要让我外曾祖父……”   “你想让他们知道小平怎么死的吗?”   六皇子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陡然无声。   秦秾华微笑道:“六弟,你猜怜贵妃和穆首辅知道这件事会如何?”   六皇子满脸惊恐地看着她。   “他们是会撤了你宫里的所有内侍,还是关你禁闭,每日让你抄写无数遍圣人之书,又或者,草草给你定下婚事,让你立即开府成婚?“   秦秾华微笑着,轻轻扶正他歪掉的发扣。   “我听说你有一表妹,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就是样貌勉强了些,你母妃一直劝你娶妻娶贤,如果我是贵妃娘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你现在让我抓住了把柄,此时我要你娶谁,你还能直着腰板反对吗?”少女缓缓说完,笑道:“……你说呢?”   “你……你怎么知道小平的事……”六皇子颤声说:“我只是好奇而已,我没碰他,我没有……”   秦秾华将食指竖在嘴前,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六皇子下意识吞下了后面的话。   “……嘘。”少女微笑着,如春风拂面,轻言细语道:“别脏了我的耳朵。”   “你身上的伤,比起是被小四岁的弟弟打的,还是从马上摔下要体面些。你觉得呢?”   六皇子惶惶地看着她。   “说话。”秦秾华微笑着重复:“你觉得呢?”   六皇子一哆嗦:“是……是从马上摔下来的。”   “这些人……”秦秾华扫了眼地上的六名内侍,说:“这些还能开口的人,你知道怎么教他们说话,七姐就不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   秦秾华转身走过秦曜渊,一步未停。   “走罢。”她背对他道。 第32章   回宫之后, 秦秾华吩咐宫人烧水, 又派人去请早已候在偏殿的上官景福来为秦曜渊看伤。   她在软榻坐下, 问:“看见五皇子的宫人埋猫的是谁?”   一个宫女怯怯走了上来:“是奴婢……”   “我叫乌宝陪你去延瑞宫一趟, 你把那个人指认出来, 带回梧桐宫。乌宝,你把事情原委告诉舒德妃,她通情达理, 会答应的。至于带回来的人,你看着办吧。”   乌宝眉飞色舞道:“喏。”   秦秾华给结绿一个眼色,她屏退了其他闲杂无关的宫人。   寝殿里落针可闻。   秦秾华抬起眼, 看着几步外的少年, 说:“我拦你的时候, 你为何不停?”   “……他该死。”   “他现在不该死。”秦秾华说:“阿姊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以大局为重。”   “他杀了小秾华……”   秦秾华说:“那你告诉我, 若你今日真杀了他,你要如何收场?”   少年张了张口, 可他无话可说。   “你收不了场。”秦秾华说:“你杀得了一人,杀不尽穆党所有人, 只要穆党还在,你就不能活。你用自己的命, 去换秦曜泰的命,值得么?”   “那就当……没有事发生吗……”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   夜风毫无预兆地吹起, 寝殿中的层层白纱如浪花飞舞, 夜风中, 夹杂着早春冷夜的凉意和湿气。   风停后,世界又恢复了肃静。只剩少年低哑的声音,如自语般响起: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以大局为重吗?”   孩子要靠哄,可是有些话,不能哄。   “会。”秦秾华面不改色道:“即便是任何一个人死了,我也会以大局为重。如果是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我不懂。”   秦秾华看着他:“你可以不懂,但你必须听话。”   “就像……献帝一样?”   少年的话像一把利刃插进胸口,她在感知疼痛的瞬间,条件反射笑了起来。   许久后,她说:   “……在你心中,阿姊就只是曹操吗?”   他没有说话。   秦秾华说:“……出去。”   他还没有动,秦秾华已经怒声道:“出去!”   结绿和乌宝从未见过主子发怒,愣在一旁,还是结绿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行了一礼,说:“九皇子……公主现在不想见你,出去吧。”   秦曜渊视若未闻,乌黑的双眼始终看着她。   “出去!”她第三次怒喝。   他终于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秦秾华身子一晃,结绿急忙奔来扶住她:“快传御医!传御医!”   结绿的声音仿佛隔着很远传来。   她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血流奔腾的声音中,响荡着上一世秦曜安和她决裂时质问她的声音:   “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过弟弟,你的眼里只有权势!”   “母亲偏爱我,父皇也将皇位传位于我,你一直都嫉恨这一点,所以处处与我作对,阻挠我登基称帝!”   “你凭什么?!”   “我恨你!我这辈子最恨的事情,就是有你这样的阿姊!”   她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结绿一声尖叫,梧桐宫霎时大乱。   上一世玉京城破,四十万大梁铁骑在城中烧杀劫掠,软弱无能的父皇提起长剑,血战到最后一刻,死后被砍下头颅,曝于紫薇门七日,母妃执意和父皇一同留在朔明宫中,自刎于遇仙池边。   是她带着五皇子南逃,在南京重建朝廷。   是她推新政,开海禁,办官学。   是她亲率大军,西斩叛乱的云南王仇远,两度北伐,将野心勃勃的梁军逼退至山西一带,东修长城,防御来自元王伏罗的威胁。   ……她凭什么?   是啊,她凭什么?在所有人心中,她只是一个挟势弄权,机关用尽的小人罢了。   她连小人都不如,只是一个女人。   一个妄想旋乾转坤,改天换日的女人。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匆匆走进寝殿,被秦秾华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药箱都来不及放下就开始为她诊脉。   许久后,他面色凝重道:“公主先天孱弱,只能以调养为辅,最重要的,还是慎勿劳心动怒,如此才能……”   “才能寿满天年?”秦秾华提起嘴角,淡淡说道:“寻常天年,不要也罢。”   上官景福一愣,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你出去吧。”她顿了顿,又说:“九皇子身上或许有伤,你去看看罢。”   “喏。”   上官景福出去后,没一会,乌宝进来了。   “公主,外边下雨了。”   他停了一会,看了眼秦秾华的脸色,说:“九皇子就在殿外,谁劝也不走,也不让上官御医给他诊脉。”   “……随他去吧。”秦秾华说。   她屏退宫人,独自一人呆在寝殿中。   似乎是倒春寒来了,她穿得不少,却依然不时在咳。   她咳的时候,不愿让任何人发现。   寒风越来越大,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冷雨,漫过狂舞的白纱,桌上的青玉杯盘,摧残着,怒吼着,滚滚前进。   她屈服于无情的寒风,从软榻起身,走到窗边想要合上木窗,视线却在望见院子里瘦削的少年时凝住了。   他站在风雨中,黑沉沉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怨恨,没有伤心,他只是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她一声呼唤,他就会毫不犹豫走来。   冷雨打湿了他的黑发和衣服,墨紫色的发带在风雨中无处凭依,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风裹挟,消失在无边的夜空中。   秦秾华和他对视了半晌,在他刚要迈出一步的时候,关上了窗。   后半夜,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别的主子发火时是阖宫不得安宁,秦秾华发火时,梧桐宫静得像冬夜。   没有她的微笑,梧桐宫太静,太冷。   宫人们宁愿她把火气撒出来,也不要把闷气憋在心里,气伤了自己。   结绿进出寝殿无数次,甚至还端来了她最爱吃的甜雪,秦秾华都不置一语。   当宫人禀报,秦曜渊消失不见时,秦秾华没有一丝意外。   甜雪已在玉盘中完全化开,她一口未动。   结绿来端走玉盘时,她忽然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做错了?   结绿只回答了一句:“公主错在不够狠心,除此以外,什么错也没有。”   最后,她还是让乌宝带人去外边寻找少年。   结绿说她不够狠心,上一世的天下人却都说她蛇蝎心肠,就连她的双生弟弟也不例外。如今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这胸膛里,究竟是颗怎样的心。   一炷香后,外出搜寻的宫人传回第一次报告,梧桐宫周围无人,摘星宫内外无人。   一个时辰后,两个时辰后,外边的更声已经响了又响,全数而出的宫人都没找到少年。   他就像是太阳升起后的朝露,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了朔明宫中,连丝毫足迹都没留下。   “……不必找了。”她说。   “公主……”乌宝和结绿面色复杂,想要安慰些什么,她再次说道:“把人都撤回来吧,夜深了……你们也早些休息。我累了,都下去吧。”   乌宝和结绿退下后,她点亮灯盏,坐在桌前,想起就在几日前,她还在这张桌前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两个人的名字。   她铺平一张宣纸,在黯淡烛光下磨墨,拿笔,轻轻写下一个傲骨嶙嶙的“皇”字。   皇者,孤也。   上一世她没能做到的事,这一世必定做到,谁若阻她……   至亲亦可杀。   夜渐深。   不知不觉中,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寝殿内已经透入微熹的晨光。   她起身走向殿门,想要去偏殿看一看他是否归家。   推开门,她的脚步止住了。   少年靠在红色的廊柱下,偏着头似已睡着,却又在她开门的一瞬间,警觉睁眼,朝她射来刀子般锐利的眼光。   看清是她后,少年冰冷的目光刹那软化,神色里闪过一抹无措。   他的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什么,十指都是泥土,因无法用手借力,只能靠双腿和背部的力量,略显狼狈地从地上起身。   离去时还算齐整的圆领袍如今已大变了样,到处都是破口和勾出的线头不说,还沾满了犹如细针一样的鬼针草种子。   “……你去哪里了?”她哑声问。   他走到她面前,小心摊开伤痕累累的手掌。   一只发着磷光的蓝紫色蝴蝶在他掌心,轻轻翕动翅膀。   “我找到了……”   他说。   “我找到了……”   他又一次重复,语气带上一丝焦急。   秦秾华怔怔地看着他,知道他未尽之语是什么。   “要我原谅他,除非六月飞雪,春分流萤。”   他找到了,春分流萤。   ……   安静的寝殿内,秦秾华拿着一块干净的巾子,绞了水,给换上干净中衣的他擦拭手上的泥土。   她不知道他哪里捉来的春分流萤,但他手上发红的割痕,蚊虫叮咬的红肿,都告诉了她此行不易。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眸里一往无前,坦荡而无畏。   这只小狼,即使不是完全,也即将被她完全驯养。   她将他冰冷的双手包裹起来,放至眼前轻轻呵气,他盯着她看,眼里多了些无措和茫然。   “阿姊以后生气的时候,你不许再跑远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视线,轻声说。   “我……”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立着不动的蓝紫色蝴蝶上,它满是磷粉的蝶翼在晨光中,如刚刚打磨出来的璀璨宝石,闪耀着迷离光泽。   “即使没有春分流萤,阿姊也会原谅你。”她笑着抚上他的面颊,说:“……因为我是你的阿姊。”   “你知道阿姊为什么生气吗?”她收回手,轻声说:“你为了一只猫,便豁出自己的性命。你可知,阿姊也能为你豁出性命?你用自己的命去换秦曜泰的命,他配么?”   “它不是……普通的猫。”他说:“它是小秾华……”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一丝委屈。   “因为它叫小秾华……”   秦秾华愣了愣。   “我没有保护好……小秾华……我以后……会杀了他。等你说可以杀他的时候……我要杀了他。”   最后一句,少年的声音冷得如坠冰窖。   秦秾华蒙住他露出杀气的眼睛,说:“渊儿,你送了阿姊流萤,阿姊也要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   “送你小秾华。”她说:“喵——”   少年沉默半晌,说:“我……不是傻瓜……”   第二声截然不同的猫叫响起。   秦秾华笑着撒手,从地上抱起一只雪地拖枪狮子猫。   小秾华虽受了伤,但精神头尚好,秦秾华抱着它,它已伸出爪子,好奇地去勾桌上的蝴蝶。   秦秾华把猫放进少年怀里,笑道:“他们虽把它埋了,但泥土阴差阳错给小秾华身上的外伤止了血。上官景福已经给它上过药了,只要养上个一两个月,就能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小秾华,笨拙而小心地抚摸着它身上的长毛。   “渊儿,你对阿姊来说,比一千个一万个六皇子都要重要,今日这般莽撞的事,切勿再做了。”   少年低头抚猫,许久后,说:“……和五皇子……比呢?”   “五皇子?是谁?”   少年抬起头来。   秦秾华忍俊不禁,挠了挠他的下巴,说:“何苦跟垃圾比重量?你在阿姊心中,谁人也赶不上。天下之大,却只有你我可以相依为命,阿姊把你放心上,你不可再说让阿姊伤心的话了……答应阿姊,好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许久后,起誓般说道:   “……好。秦曜渊……再也不说……让阿姊伤心的话。”   ……   宫人们伺候秦秾华洗漱时,发现寝殿里的少年,只惊讶了一会。   秦秾华洗完脸,将擦脸的巾子还给结绿,让人叫来外边执勤的乌宝。   乌宝跛着脚,从外快步走进:“公主。”   秦秾华说:“上次叫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奴婢查到这两年妧怜宫中偷偷埋的宫人有好几十个,男女都有,其中和小平情况类似的有十一人。这十一个人里,在宫中有亲朋好友的共有四人。”   “四人啊……四人也不错。”秦秾华说:“深宫之中,真情难得。把这四人的故事,想办法透露给他们的亲近之人吧。”   “喏。”   乌宝退去后,秦秾华拈起一小块阿胶糕放入嘴里。   微微笑了。 第33章   四月初, 草长莺飞。   坊市和农田一齐热闹起来,一个出没逗猫惹狗的纨绔, 一个遍布辛勤劳作的农人。   浔阳楼是玉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今夜人山人海, 只因其正在举行的一年一度浔阳品酒大会。   十三个关卡结束,最后的胜利者抱着一坛作为奖品的金茎露,摇摇晃晃走出浔阳楼大门。   身后传来的低声议论络绎不绝, 各色目光都集结在他身上。   “十七岁登科的少年天才,如今却整日买醉, 可怜可叹……”   “前太子太傅,废太子的老师……能留下一条命就已经不错了……”   “考上状元又如何, 今日还不是如你我一般白衣……”   得胜者对夜色中隐约传来的议论充耳不闻,怀中似乎就是他的世界,他酡红的脸上满是笑意, 时不时低头去看,笑得合不拢嘴。   观他面容,已是耄耋之年, 两鬓斑白, 布条包裹的发髻下,也是一片银色。   他一路摇晃着走入一条偏僻小巷, 敲开老旧木门,醉醺醺倒在地上。   “先生!”开门的小童急忙扶起他, 他死死抱着酒坛不撒手, 嘴里念叨着:“小心……小心……别磕坏了我的宝贝儿……”   小童正要说话, 他已推开他,抱着酒坛往里间走去。   里间狭窄,破旧的木桌上有一盏油灯,亮着黄豆大小的光源。   他从橱柜里找出两只瓷碗,把破了一道口子的留给自己,另一只碗反复擦拭几次后,放到对面,满上一杯千金难求的金茎露。   “殿下……请……”他口齿不清地说。   小童站在门口,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几次,最后无奈看向身后的人。   冷清月光洒满整个小院,一轮弯月高高悬挂。   少女身着月蓝色的襦裙和上襦,外穿同色大袖衫,静立月光之下,肌若冰,骨似玉,飘飘若仙,宛若幻梦。   她迈进屋门,身影遮挡了大半月光,昏黄烛光霎时明亮。   “……又是你。”老翁头也不抬,自语般低声道。   秦秾华在他左手边坐下,看着他给缺了口子的瓷碗倒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在他握住酒坛,打算倒上第二碗的时候,秦秾华开口:“能给我倒一碗吗?”   老翁恍若未闻,给自己倒满第二碗后,再次一饮而尽。   “我用御酒坊出品的宫廷长春露来换。”秦秾华说。   老翁一顿,半晌后,他起身走到橱柜前,拿出一只瓷碗,擦也不擦扔在秦秾华面前:“自己倒。”   秦秾华也不磨蹭,两手努力抱起酒坛,自己倒了一碗金茎露。   她端起酒碗,在老翁的注视下品了一口。   “甘美醇厚,回味无穷,果然好酒。”   老翁扯了扯嘴角,讽刺道:“金枝玉叶,也不怕这碗脏了你的嘴。”   “金枝玉叶,也是地里长出来的,覆巢之时,不比乞丐好命。”   “……你倒是想得开。”   “对我们的对手来说,没什么比我们想不开更好了。”   “……玉京公主,果然和寻常女子想得不同。”   老翁单手提起酒坛,给自己倒了第三碗。   “只是比旁人多读了几本书罢了,若人人都有读书写字的机会,大朔将处处都是不寻常的人。”   “……异想天开。”   “也比醉生梦死的好。”   “不论你说什么……不论你是给谁当说客……老夫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不是来给任何人做说客的,我也无意劝你重回前朝。”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秦秾华说:“我想聘你出山,教书育人。”   “老夫的上一个学生结局如何,难道你不清楚吗?”   “一种书教千种人,非是书不好,也非是人不好,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运去英雄不自由……不自由……”老翁喃喃自语,神色凄苦,面孔在昏黄烛光下更显苍老。   他放下酒碗,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秦秾华:“穆世章断然不会允许老夫来教导皇子,更不可能让老夫插手官学……公主是打算开办私学?”   秦秾华微笑反问:“有何不可?”   “公主若是想招揽人才,大可等开府之后,以修书之名,向天下英才发出邀请。创办私学——实在不像公主会做的举动。”   “为何?”   “因为,太愚蠢了。”老翁哂笑道:“穆党能结起来,是因为穆世章乃开国元老,又有从龙之功,穆氏本身又富可敌国,遇事可砸钱开道;裴党能结起来,因为裴氏是屹立玉京百年不倒的世家大族,裴回本人是六部之首礼部的尚书,全天下的学子想要进入大朔的朝廷,都要从他手上走过一遭。这两人手中,有权也有钱,所以学子愿意成为他们的门生。”   “而公主呢?公主有什么?”他抬头,讥诮道:“公主是能提供金山银山,还是朝廷上的一席之地?公主辛辛苦苦创办私学的结果,只可能是学子寒窗苦读后金榜题名,然后转头投入穆世章或裴回的门下。”   他看着秦秾华,若有深意道:“……以公主的聪明才智,实在不像是羊肉没吃到,反惹得一身骚的人。”   秦秾华不以为意,低头一笑。   “无妨,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学府的作用只是启蒙百姓,培养人才,若我的私学培养出人才,人才却不愿为我所用,这也非他人之过,而是我之过。”   “公主仁德……只是,老夫自己的人生也没有过好,实在不愿误人子弟。”老翁牛饮尽第三碗酒,眼神已十分迷离:“公主请回吧……告诉所有人,李静容死了……不要再来打扰他了……”   “假如这是你心中所愿。”   秦秾华从凳子上干脆利落地起身。   “我已三顾茅庐,若先生确实不愿出山,我不会勉强。只是,我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   “……”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是前太子一生都在贯彻的信念。”秦秾华轻声说:“李静容,世人忘记了东宫,连你也要忘记吗?”   她不去看李静容颤抖的酒碗,转身往外走去。   “等等。”李静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主既说不是为任何人而来,那这个任何人——包括公主自身吗?”   “包括又如何,不包括又如何?”   “如果包括,那么老夫也有问题想要请教公主。”李静容碰翻了酒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撞开凳子,起身问道:   “在你心中,何为仁政?”   “宽以济猛,猛以济宽。”   李静容又问:   “何为控人之道?”   少女唇角轻扬。   “不过名缰利锁。”   李静容追问:   “何为君王?”   这一次,秦秾华沉默片刻。   她一字一顿,缓缓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少女清澈沉静的声音流淌在昏暗的破屋中,泠泠月光,照在李静容深深动摇的脸上。   秦秾华再未停留,径直走出李宅。   通体黝黑的马车的路边安静等待,秦秾华上了马车,醴泉问:“启程回宫吗?”   “再等等。”她道。   许久后,破屋中冲出一名小童,他张望两眼,发现路边的马车,满脸惊喜奔来。   “我、我家先生说,愿意出山相助!”   驾车的独眼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童有些忐忑,就在此时,马车窗户中伸出一只苍白的纤纤玉手,递给他一张绛紫令牌。   “三日后的申时,让先生来浔阳楼天字号见我。”   小童接了令牌,看着玄色马车在眼前渐渐驶远。   ……   三日后,李静容怀着忐忑的心情,乘着牛车来到浔阳楼。   在浔阳楼等他的,除了玉京公主,还有一名身穿鼠背灰色圆领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在下国子监监丞江德量,见过先生。”男子恭敬起身,朝他揖手行礼。   李静容打量着他,道:“你认识我?”   “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是所有读书人的榜样,在下也神往已久,有幸在殿试时见过一面,只是没有机会深交。”   “榜样就不必了,以我为榜样,难有善终。”李静容挥了挥手,在秦秾华首肯后,坐到圆桌下首。   “二位都知道我有心创办一所新学了。”秦秾华开口道:“我打算请李先生担任院长一职,江先生担任副院长一职,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不敢担公主一声先生。”江德量揖手道:“即是陛下和公主所托,微臣一定全力以赴。”   “既是院长,老夫需要做些什么?”李静容问。   “现阶段,先生只需由起草招生简章,我会通过皇榜,将招生简章向全国州府公开,在开学前,副院长只需监督学园建设,规范学规。”   “公主想借皇榜之力为新学招生,恐怕会引起朝廷诸臣的反对。”李静容说:“别的不说,穆世章就会第一个反对。”   “如何说服他们,便是我的事了。先生只管写出一篇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简章,细微末节之处,交给我来处理即可。”秦秾华笑道。   “可是……”江德量神色犹豫:“不提有多少州府会阳奉阴违,就是百姓,有心关注皇榜的又有多少?”   “还有生源的问题也不容忽视。”李静容说:“愿意背井离乡来到京城读书的必然只有少数不必为生计所愁,以及别有用心之人,与其如此,还不如派人去周边郡县寻找可用之才。”   “无妨。”秦秾华微笑道:“皇榜本就是给新学的反对者看的,真正的求贤令,早已发往大江南北。”   两人露出不解神色,秦秾华一个眼神示意,身后侍立的宫女立即拿出几本封面画着小人的演义。   李静容多年不问世事,拿到书也一头雾水,还是江德量看了一眼就问道:“这是既明书坊的新书?”   “正是。”秦秾华说:“这四本都是既明书坊上月出的新书。二位翻到最后一页看看。”   二人闻言,立即翻向书册末页,没读几行,脸色已经大变。   “这……”李静容愣住。   秦秾华端起泡着枸杞的西湖龙井抿了一口,微笑道:“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生源一事,二位不必担忧,只是之后的入职考试和入学考试,要劳烦二位看顾了。”   江德量呆呆看着末页的“求贤令”,喃喃自语道:   “当真是大手笔……”   ……   三日后,京中都在谈论同一件事。   玉京公主争取到舒裴两位阁老的的支持,借皇榜之力,向全天下发出“求贤令”。   玉京城张贴皇榜的木牌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无数张同样的榜文在这一天快马加鞭送往各地官驿,再由地方官员张贴公示。   大朔各地的学子都在讨论既明书坊新印的书籍里的求贤令,为“优秀人才举荐金”、“优秀学子奖学金”和“优秀毕业生推荐就业”的新奇制度议论纷纷:   “求贤令上写的不限科目招聘教员,有一技之长即可,是真的还是假的?俺会种田,种得比十里八乡的都好,可那些穿长袍的秀才老爷们肯学吗?”   “管他的呢……驿站就可免费寄报名表,中了就能在京城吃香喝辣,我先来报个名!”   汪洋是浙江台州府的一名造船工人,听闻求贤令一事后,悄悄来到港口,找到和他有些交情的极天商会的人,递了一根薄荷叶。   那人习以为常地把薄荷叶扔进嘴里嚼,眯眼看着汪洋,胸有成竹道:“你也是来打听新学的?”   “我听说,只要通过初选,你们极天商会就会安排商船免费送人上京,面试没中也会免费送人回来,真的假的?”汪洋迫不及待问。   “既明书坊就是玉京公主的产业,那白字黑字印出来的,还能有假?”   “那你们商会又为何做这亏本生意?”   “上头的决定,我们下面的小喽啰又哪里知道呢?”   汪洋打听清楚确有其事后,左思右想,最后在自家婆娘的怂恿下,通过驿站递了一张应聘表,还顺便给从小聪明就是没钱读书的侄子递了张入学申请表。   侄子担忧考不上,他端起商人劝他的派头,反过来劝他道:“怂啥!又不是明儿就要你考试了!你现在报名,到面试都还要两三年呢,慢慢准备就是了!”   类似的对话在各地都时有发生。   当天深夜,云南鹤庆府土司仇伦的府上。   万籁俱寂。   一名古铜色皮肤的少年从既明书坊新出的演义上撕下最后一页,小心叠放于胸口位置,趁着夜色,离开了血流满地的仇府。   隔日,巡视归来的土司仇伦见到满门尸体,当即晕倒过去。   醒来后,他第一句就问:“我还剩几个儿子?!”   “一、一个……”   “是谁?!”   “汉女生的那个仇远……”   仇伦险些晕倒第二次。   “大人……我们要报官吗?”   “报你个头!”仇伦拿起床边的青铜装饰就扣了下人一脑袋,他怒道:“大人我都多少岁了!搞不好这就是我最后一个儿子了,报官?你是想让我绝嗣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派人死守鹤庆府的每个关卡,小兔崽子没有路引,一定跑不了多远!一定要把他活捉回来!活捉!”仇伦怒吼道。   下人一哆嗦,忙应道:“是!”   ……   新学之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需要调控全局的秦秾华忙得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   梧桐宫的泡桐开了又谢,谢了又冒出小小花苞,不知不觉,又一年春回大地。   有的人,偏生不想过安生日子,要把脑袋送上门来给她夹。   “阿姊……你来坐。你想喝什么?吃什么?安儿这就去给你拿!”   春回殿中,五皇子殷勤地围绕在她身边忙里忙外,讨好之意溢于言表。   “说罢,又惹了什么麻烦?”秦秾华问。   “瞧阿姊说的,弟弟我就只会惹麻烦吗?”五皇子笑道:“我就是想请阿姊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让他准我提前开府出宫。”   “本朝历来只有成亲的皇子才能出宫,你想成亲了?”秦秾华问。   “如果要成亲才能出宫,那……成亲便成亲吧。六皇子受伤之后,天天像个疯狗似的咬来咬去。”五皇子一脸烦闷地坐下:“我实在是在上书房待不下去了。”   “哪有因为不想去上书房就要成亲的呢?你马上就是十七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周嫔无奈笑道:“以后成亲,可要娶个成熟稳重的才好。”   五皇子摇晃周嫔手臂,哀求道:“周娘娘,您和父皇说说,叫他赶紧选个人,让我开府成亲吧。”   “你便是想成亲,也不能今天说起明天就娶呀!难不成,你是看中了谁家的姑娘?”周嫔问。   “我没有看中的姑娘,只是六皇子这几年越发刁难我,我怕继续留在宫里,恐怕会成为第二个三皇子!”   “休得胡说!”周嫔变了脸色。   秦秾华神色平静,从身后侍立的结绿手中接过一把枸杞,放入冒着热气的茶盏。   秦曜安这话,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陛下上了序齿的儿子共有九个,大皇子随他握有兵权的外祖父在边疆操练,二皇子和三皇子已封王开府,二皇子好男风,三皇子有腿疾。   非常巧,也是坠马坠出的腿疾。   但在坠马之前,三皇子是骑射的一把好手,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怎么会让马匹突然狂暴。   “阿姊,你觉得我说得对么?”   两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   秦秾华盖上茶杯,笑道:“你不去骑马,又怎么会成为第二个三皇子呢?”   五皇子刚要不服气地反驳,秦秾华说:“不过……我也赞成你尽快开府成亲。”   “你也这么想?”周嫔愣了:“这是为何?安儿上头的四皇子也未……”   “四皇子沉稳,不需人拘着他,安儿性子冲动,需要有人在一旁劝说。秾华觉得,安儿如今开府成亲也未尝不可。”她笑吟吟地看了五皇子一眼:“说不定,安儿娶了妻就一夜长大了呢?”   周嫔若有所思:“你说得也有道理……安儿是男子,娶妻不用着急,一定要找个喜欢的才好。不知安儿喜欢何种女子?”   “除了阿姊,天下女子也就那么几种。有什么可挑的?”五皇子撇了撇嘴:“家室相配,人品过得去就行了。”   “既然如此,那倒不难……舒氏是世家大族,家中一定有适龄女子可以与你匹配,你舒母妃也定是愿意亲上加亲的……”   “不行!”五皇子急忙说。   “怎么不行?”周嫔先是不解,再是疑惑:“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已经有相中的姑娘了?”   “我……”五皇子偷偷瞧秦秾华。   秦秾华揭开杯盖,端起泡好的枸杞茶缓缓品了一口。   嗯,好茶,好枸杞。   定能为她多续一秒。   “我……我想娶将军的女儿。”五皇子说。   “哪位将军府上的千金?你们何时相识的?”周嫔急忙问道。   秦秾华看看天色,有些想走了。   她替五皇子开门见山道:“母妃,安儿是想娶将军的女儿,不拘是哪位将军的女儿,但自然,兵权越大的将军,其女儿越好。”   秦秾华看了五皇子一眼:“是不是这样?”   五皇子红着脸点了点头。   秦秾华继续说:“安儿背后已有舒家,舒家在朝廷上可以给安儿支持,地方上却鞭长难及,若能得到武将支持,安儿就可补上兵权上的短板。”   周嫔变了脸色,恐慌不安地看向五皇子:“你要那兵权做什么!”   “我不去害人,可难免有人想害我。我娶将军之女,就像阿姊替我扶持九皇子一样,都是为了有自保的力量。周娘娘,前朝的事情错综复杂,你不懂,让阿姊帮你做决定就好。”   “可是……”周嫔说不动他,只得转头求助秦秾华:“秾华,你也觉得安儿说得没错?”   “母妃,强大自己,总是没错的。”秦秾华看了一眼五皇子,说:“你既然提出来,想必心里已有人选,说罢,你中意谁?”   “我觉得,奉国将军冯虢挺好……”五皇子说。   秦秾华笑了。   有那么一瞬,五皇子觉得她在嘲讽自己,可是再定睛一看,阿姊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哪有什么嘲讽之意呢?   一定是看错了,他深信不疑。   “奉国将军身为三朝元老,府中千金定然也是不错。”她点头。   “那阿姊……”五皇子期待地看着她。   “等消息吧。”秦秾华微微一笑。   五皇子的脸上就快放光。   秦秾华坐上回梧桐宫的凤轿后,结绿在轿子外问她:“公主真要给五皇子和奉国将军牵线?”   “他可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这个做阿姊的,怎么能不为他的婚事操心?”秦秾华笑道:“你拿我的名帖,再从私库里拿些时兴的头花绸缎送去奉国将军府……对了,把我上个月得的那匹沉香织金云凤纱也送去。就说……玉京公主送给府上女眷的,不必指名道姓,让他们自个分去吧。此事不必瞒着旁人,送的时候尽可大张旗鼓。”   “可……”结绿在轿外一脸纠结:“结绿知道了。”   “傻结绿,知道你为我担心。”秦秾华从轿子里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笑道:“奉国将军的女儿不止一个,我可没说要替他给嫡女牵线。”   “奴婢知道了!”结绿喜笑颜开。   ……   懿丽宫,鹅飞人跳。   秦辉仙正在指挥宫人拿下今早偷吃了她燕窝汤的大胆狂鹅,她一脚踩地,一脚踩着凳子,叉腰怒吼道:“你个死鹅!烂鹅!臭肥鹅!你有本事就别飞!我今天逮着你一定剥了你的皮做鹅脯!你给我下来!下来!我给你辛辛苦苦准备的草你不吃,昨天偷吃我的枣泥糕,今天偷吃我的燕窝汤,我看你是要翻天了!今儿我不剥了你的皮,我就不姓秦!”   内侍小碗进门禀报:“八公主,奴婢……”   “别烦我!没见我正忙着呢?!”   小碗说:“是梧桐宫的消息……”   “嗯?”秦辉仙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旋身坐到桌前:“说罢,什么消息?”   “七公主下月要在金沙河边举行花朝宴,她派人给奉国将军府送了名帖,还有一些宫中时兴的头花布料,陛下上月赏她的那匹沉香织金云凤纱,也给送去了……”   “那沉香织金云凤纱是外邦进贡的,拢共只得那么两匹,一匹在她那儿,一匹在我这儿,她把沉香织金云凤纱送给区区将军之女,是想恶心谁呢?!”   秦辉仙忽然大怒,摔了茶盏,吓得鹅子也不敢扑腾了,假装无事发生,面壁思过。   “公主息怒……”小碗利落跪下,一气呵成。   秦辉仙沉着脸生了会闷气,硬邦邦地说:“她为什么要送去奉国将军府?”   小碗说:“外面盛传,好像是公主在为五皇子相看。”   “一个将军之女就值得她如此高看?”秦辉仙冷笑一声:“小锦!”   小锦从一旁站出:“奴婢在。”   “你去把我的那匹云凤纱找出来,让人做两身衣服,本公主赏给你和小萝了!”   “……喏。”   小锦和小碗退下后,秦辉仙站起来绕着桌子走了两圈,还是气不过,一脚踢在桌角上。   鹅子想要趁其不备偷偷溜出大殿,不料被人从后一把捞起。   秦辉仙用力揉着鹅子,仿佛在揉将军府的女眷。   “还请她们参加花朝宴……呵呵。我就要看看,谁入得了你的青眼!”秦辉仙咬牙切齿道。   肥鹅子蹲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安分得像个假鹅。 第34章   玉京公主举办花朝宴的当天, 舒也追着妹妹的脚后跟出府。   “真儿!真儿!算哥哥求你了, 你就带上哥哥吧!哥哥给你端茶, 给你送水,给你当马镫!”   “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行!不行!”舒真都快气哭了, 她猛跺几脚,疾声道:“公主的帖子里说可以带上和九皇子年纪相仿的少年来赴宴, 九皇子才十二,你都二十一了, 你怎么好意思跟着去!”   “好意思,好意思!我脸皮厚得很!”舒也得意道。   “我脸皮薄!”舒真怒声道:“反正你死心吧, 我不会带你去的!”   “哎!真儿……妹妹……姐姐……娘!”   不管舒也怎么喊,他就差抱着马腿跪下了, 舒家的马车依然绝尘而去。   太绝情了。   舒也摸着并不存在的眼泪花, 转身朝门口的小厮喊道:“给少爷备车!”   此处不带爷,自有带爷处!   舒也直奔西郊河港,找到船老大,扬言要租能在金沙河通行的最大画舫。   “多贵都行——只要够大!够阔气!够王霸之气!”   船老大“哎哟”一声,把脏兮兮的布巾子往肩上一搭, 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舒也。   “客人,你来晚了, 今儿只剩最后一条游船了。”   “游船?游船怎能突显我尊贵的气质?你这老匹夫, 是不是看不起本少爷?!”   舒也声音一扬, 身后四个腰粗膀圆的家丁鼓起胸膛, 怒目圆瞪上前一步。   船老大苦着脸道:“客人,是当真没船了。今日不管您去哪儿,都没船。听说玉京公主要举办花朝宴后,这河上的最后一条画舫四日前就租出去了,客人是真的来晚了。”   舒也一愣,旋即跺脚大骂:   “一群想吃天鹅肉的龟/孙/癞/蛤/蟆!少爷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奸计得逞!”   ……   春日的金沙河边,绿草茵茵,群花绽放。   花朝宴正进行到斗春比赛的环节,一群名门贵女和英姿少年四散在春晖下,分别寻找最美丽的花和最坚韧的草。   秦秾华无心夺魁,带着少年往人烟稀少处走,一边走,一边沿路教他认物。   “这是鬼针草,它的种子具倒刺毛,沾上之后就很难去掉,对行人来说是很烦人的野草,但它也是民间的一种常用草药,有清热解毒、散瘀活血的功效。如果你身在野外,受到蛇伤虫咬,又很难得到有效治疗,那么就去寻找鬼针草。新鲜的鬼针全草二两,加上些许净水,煎成半碗,温服,剩下的残渣捣烂涂贴伤口,每日如法两次,然后……”   少年看着她:“然后?”   秦秾华挠挠他的下巴,笑道:“然后你就听天由命吧。”   少年眉头一皱,偏头躲过她的手:“我不是小孩。”   “你不是小孩,是阿姊的小狼。”   少年眉头紧紧皱起,从牙缝里挤出气恼的声音:“要不了多久,我就大了。”   “等你大了再说吧。”   对逗狼这件小事,秦秾华一直乐此不疲。   小狼多好啊,养大了,谁知道是不是第二只白眼狼?   还是趁着小的时候,能逗就逗吧。   两人走到清澈的河边,秦秾华见左右无人,干脆脱了锦鞋罗袜,光足踩在冰冷的鹅卵石上。   “渊儿……”   她刚伸出手,秦曜渊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他的搀扶下,秦秾华在河边一块巨石上小心坐下。   “你不来试试?”她用脚向他泼水,发出孩子气的邀请。   少年定定看着她,水帘溅来也面不改色,一动不动。   “不喜欢玩水?”她想了想,说:“那你去找一根长一些宽一些的草叶子,我教你编蚂蚱。”   少年看她一眼,转身往河边草丛走去,他在附近翻翻找着,始终在秦秾华可以看到的范围之内,过了一会,他似乎发现了目标,手肘往后一扯,转身朝秦秾华走来。   走到巨石前,他伸出右手。   秦秾华接过他手里的草叶子,忽然问道:   “提问,蚂蚱有几条脚,几条须?”   少年看她一眼,慢慢说道:“六脚,两须。”   “答对,给你奖励——”   秦秾华在他下巴猛挠,满意地看到少年陡然黑脸。   “看好啦,蚂蚱有六条腿,两条须,所以我们要把叶子上面的硬条划开,叶尖不划,留一点作尾巴。再把硬条折过来,夹在两条叶子底下,硬条左右各套一个圈……”   秦秾华正独自投入地向少年展示她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的技能,指尖掠过草叶子边缘,猛地一疼。   她声音一顿,停下编织动作,正欲观察手指有没有出血,少年已经把她的指尖含入口中。   秦秾华一愣。   少年坦然地看着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   这……还真是养了只小狼啊。   秦秾华从他口中抽出手指,笑道:“小伤而已,谢谢渊儿担心阿姊。”   他从她手里拿过刚刚编出一个脑袋的蚂蚱。   “你说,我来。”   秦秾华有些怀疑他粗手粗脚能不能胜任这个细致的动作,没想到她三言两语后,他竟然真的编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蚂蚱。   他编好了,随手扔到她怀里,兴致缺缺。   秦秾华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他才是陪着小孩玩的那个大人。   她拿起蚂蚱,狐疑地打量:小孩不都喜欢这种东西吗?   这时,一片白色忽然从她眼前流过,秦秾华一把抓住少年,伸脚去捞,成功拦住雪白的一枚花朵。   “你瞧,这是什么花?”她笑道。   清澈河水哗哗淌过小巧玉足,一朵柔弱可怜的小花开在少女脚背,浑然天成,美不胜收。   他盯着看,一言不发。   秦秾华笑道:“是梨花,这附近一定有梨树。渊儿,你知道梨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花语?”他抬起头来。   “人发明语言之后,赋予世间万物名字和意义,花也是同样。”秦秾华垂眸,含笑望着脚背上的那朵梨花,温柔道:“梨花的花语,是不离不弃。”   她轻轻落脚,重新踏在清凉的鹅卵石上,任梨花顺水飘走。   “斗春赛也该结束了……走罢。”   她扶着少年上了岸,穿好鞋袜后,见到少年站在不远处的水边。   “……渊儿,你在做什么?”   秦曜渊把楚楚可怜的梨花藏在掌心,转身向少女走去。   “没什么。”   ……   夕阳西下,玫瑰色的晚霞穿透棉花般蓬松柔软的云朵,天边外,几只飞鸟翱翔,清亮鸣叫。   少男少女们拿出各家带来的食盒,在河边设席藉草,烹茶对吟,分享暮食。   竹席上摆满各色花糕,位于最中间的,自然是玉京公主从宫中带出的百花糕,单冲着御膳房大厨的名头,这盘百花糕就成了最早告罄的美食。   往日里人烟稀少的金沙河,在今日格外人气旺盛,大大小小的画舫和游船几乎堵塞河道。   年轻的玉京贵公子或是从船舱中探头探脑,或是转头和同船的友人说说笑笑,他们的目光绝大多数都停留在岸上,谈论的话题也大多离不开她们。   岸上的姑娘因为船上的视线大多有些拘谨,只有玉京公主的神色始终从容淡定。   各家的少爷们正看得起劲,借这个为数不多的机会好好观察,其中说不定就有他们未来的妻子,正在此时,一艘小小的游船试图挤过画舫包围圈,进入观望的第一线。   好好的观景台,哪能后来居上?   一名贵公子站在船头,拿折扇指着不懂规矩的游船,不满道:“哪来的破船,挤什么挤?你知道少爷是谁吗?”   船帘被人撩起,一个穿着淡橘色明花长袍的青年探出头来。   “我呸!”   贵公子见到来人,脸色立马黑了。   舒也大摇大摆走上甲板,一脸轻蔑道:“本少不仅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爹是谁!你爹见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喊声舒公子,你是个什么玩意?”   贵公子脸色难看,大约是确实惹不起,只能一甩袖,黑着脸进了画舫船舱。   “哼!”舒也重重哼了一声:“还敢和本少抢画舫……活该!”   “舒少真是好大的派头。”一声调笑性质的招呼从一旁响起。   舒也转头一看,隔壁的豪华大画舫里走出几个华服少年,为首的那人正是六皇子伴读,穆世章的嫡曾孙穆阳逸。   “还成,比你大那么一点。”舒也掏了掏耳朵。   这两拨人狭路相逢,正应了那句老话——   我见诸君多傻逼,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穆阳逸不怀好意道:“往日邀舒公子游船,舒公子都是推三阻四,今日竟然在这里遇见你,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这满场佳丽,不知舒公子的聘礼日后要送去何家?”   他身后的少年发出意味深长的哄笑,一人扬声说道:“舒公子哪看得起寻常姑娘啊,依我看,只有尚个公主,才配得上舒公子尊贵的身份。”   “算你有眼光,但——”   舒也扔出手中折扇,准确无误砸上调笑之人的脸庞,他惨叫一声蹲下,舒也则大声笑了起来。   “舒也,我们好心和你搭话,你却突然出手伤人,这怕是不妥吧?”穆阳逸沉下脸。   “你侮辱公主,还敢说我不妥?”舒也眯着眼说。   “我什么时候侮辱公主了?!”蹲在地上的少年捂着被砸中的眼睛,怒声道。   “你让我尚公主,不是侮辱公主是什么?”舒也对天揖手,义正辞严道:“公主乃金枝玉叶,玉京公主更是那天上雪,水中月,岂是我这泼猴能够肖想的?玉京公主要是天,我就是泥!玉京公主要是天上的凤凰,我就是那地上的屎壳郎!你竟让我这般人去尚公主,这不是对天家的大不敬是什么?!我若禀报圣上,你们家一个满门抄斩还少得了吗?!”   全场寂静,连穆阳逸那龟/孙也无话可说。   舒也很满意自己输出的王霸之气碾压众人,左手叉腰,右手前伸,慢悠悠道:“拿来吧。”   被砸了眼睛的少年发现他在看自己,不由瑟缩一下。   “什……什么拿来?”   “你拿了本少的扇子还不还来?!”   舒也眼睛一瞪,少年也顾不上疼痛的眼睛了,捡起地上的扇子就赶紧还了过去。   穆阳逸带来的人丢了面子,连带着穆阳逸也觉得丢了面子,他正要想办法还击,岸上众人忽然看着河上发出议论。   舒也等人扭头一看,不远处的河心方向,一艘豪华画舫正朝着这里驶来,五皇子玉树临风站在船头。   画舫靠了岸,五皇子风度翩翩地邀请众人上船一叙,不少闺秀眼神躲闪,羞红了脸庞,而五皇子的闪亮登场还没维持一盏茶的时间,众女的视线忽然转移,望着更远处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是一艘仙宫般的巨大画舫乘风破浪而来,此船一出,整个河道都几乎被它占满,除开五皇子的大画舫,河上的其他画舫和游船都不免被水波冲击,站在甲板上的人纷纷摇晃。   五皇子被人抢了风头,强忍着怒气,正想开口试探对方是谁,巨大画舫中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   走在前头的那个一脸不情愿,干笑着向他拱了拱手:“五弟,真巧啊……哈哈哈……”   走在后头的那个,则一脸傲气,根本没拿正眼瞧他,跟在她身后一摇一摆的那只大肥鹅,也没拿正眼看他。   五皇子脸黑了。   岸上穿着云凤纱的奉国将军之女脸也黑了,在看见八公主身后两个金光闪闪的侍女之后。 第35章   玉京公主于金沙河畔举行的花朝宴, 对出席众人来说, 都能用同一个词来形容——   忧喜交加。   舒也喜的是见到了冰清玉洁的心上人,忧的是有太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龟孙觑视。   秦辉仙喜的是打了奉国将军之女的威风, 忧的是她想惹怒的正主毫不在意。   五皇子喜的是搭上了奉国将军冯虢之女的线,忧的是怎么说服冯虢或舒允谦中的其中一人,把女儿嫁给他做小。   奉国将军之女冯如珠喜的是五皇子收下了她偷偷丢下的香囊,忧的是怎么继续隐藏真实身份。   奉国将军之女冯如仪喜的是没有参与云凤纱的争夺,忧的是五皇子似乎看上了抢走云凤纱的刁蛮庶妹。   一场花朝宴,大概只有秦秾华一人有喜无忧了。   至于秦曜渊, 秦秾华猜,大概是无喜无忧。   毕竟,要从那张冷漠如冰的脸上看出喜忧来, 实在让人为难。   花朝宴结束后, 周嫔迫不及待询问相亲结果,秦秾华一番欲言又止, 半吐半露的操作下来,成功让周嫔也加入了忧喜交加的行列。   “虽说是奉国将军的女儿, 但到底是庶女,正妃之位肯定不能, 侧妃之位,奉国将军怕又不肯,这可如何是好……”   “母妃莫急。安儿虽被冯如珠吸引, 但他自己并未察觉, 理智上还是想娶冯虢嫡女冯如仪, 这感情上的事我们也插不了手,不如让安儿自己抉择吧。”   “是这个理,我还是赞成安儿低娶,免得遭人嫉恨……就是不知那冯如珠性子如何?”   秦秾华微微一笑:“活泼开朗,爽朗健谈,和安儿颇为投缘。”   周嫔欣慰道:“那就好,家和万事兴,只要性子好,安儿喜欢,庶的也无妨。”   有了周嫔的默许,秦秾华的打掩护,再加上青梅竹马的表妹舒雯生母病逝,五皇子就如同放长了线的风筝,每日偷偷出宫和冯如珠私会,简直要忘记自己姓什么家住何方。   一个月后,秦秾华以上香的名义,带着冯家两姐妹去了浮玉山。   一个不留神,冯如珠就和以护送为名同行的五皇子一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冯如仪神色担忧,跪在神像前也心神不宁。   她忍耐不住,正要起身去寻找自己这个不安分的庶妹,跪在旁边蒲团的公主开口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旁人铁了心要做的事,你我都无可奈何。”   冯如仪吓得立即往一旁看去,公主闭着双眼,似乎并未开口。   她犹豫半晌,还是跪回了蒲团。   既然五皇子看中的是她的庶妹,她又何苦去凑这个热闹?   大殿内安静无声,只有香烛冉冉升烟,就在一墙之隔,上官景福在大院里为小病小痛的女冠义诊,醴泉和结绿帮着众人搬下马车上的米面粮油,世间热闹而美好。   一名女冠想要独立扛下一袋大米,醴泉见了,连忙箭步上前。   沉重如山的米袋到了醴泉手里,像是一袋轻飘飘的羽毛。   他抡着米袋,提到后厨门口放下,碎布编织的布袋撞向地面——   “咚!”   陆雍和的后脑勺重重撞向冰冷地面,他眼冒金星,而折磨他的人还不满足,提起一桶滚水,毫不留情泼到他的身上。   他凄厉地惨叫起来,热油烫伤的喉咙里发出的与其说是惨叫,不如说是野兽哀嚎。   布条遮挡了他的视野,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布满面庞,他惨叫着,呻/吟着,像是进了热锅的虾米,无谓地蜷缩着满身伤痕的身体。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神志不清地喃喃着。   四处都在传来疼痛,痛到最后,他竟然已经分不出究竟是皮开肉绽的脸还是千疮百孔的身体更让他痛不欲生。   持续一年的拷打让理智全线崩溃,陆雍和的脑海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   “杀了我吧……”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在身旁响起,脚步声的主人动作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推搡至冰冷石台上。   陆雍和原以为又是一场毒打,不想下/身却突然一凉。   “住手!你……你要做什么?”   羞耻心和对未知的恐惧让他慌张地去拉自己的裤子,沉重的镣铐却拖着他的双手动弹不得。   鬼使神差中,陆雍和脑海里浮现出了神秘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只能委屈你先受苦一阵,再干干净净地走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的猜测,黑暗中,响起了某种让人胆寒的剪子声。   如果说陆雍和此前的恐惧已在持续一年的折磨中转换为了绝望,那么这一刻,新的恐惧钻入他的每个毛孔,让他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徒劳无功地试图后退,铁链的声音在黑暗中哗啦作响。   “别碰我,别——啊啊啊啊啊啊!”   他能想象到的所有痛苦,他这一年来反复承受的所有折磨,即便是把所有加起来,也不敌眼下这一剪。   陆雍和的惨叫只起了个头,后边哑然无声。   血液直冲大脑,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的作用更大,他忽然暴起,用力推开面前的人,连裤子也来不及提,跌跌撞撞往门外逃去。   温热的鲜血顺着大腿根往下流淌,他不敢去摸,不敢去确认身体的一部分是否还在。   他不敢回头,不能停留,也不敢呼喊,怕引来对方同党,只能以双手摸索着粗糙的墙壁,一门心思往前逃跑。   只有跑出去,才有活命的机会……   漆黑的甬道里,陆雍和的心跳声有如响雷。   希望给了他莫大的力量,支撑着孱弱的身体一直不停,就像做梦似的,一束刺目的自然光毫无预兆地穿透眼上的布条,他摔倒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一瞬间泪如泉涌。   ……   如同一声闷雷响在耳边,五皇子颤抖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红潮未退的女子。   “你……你说什么?”   幽静的树林边,人烟罕至,地上的草丛被压倒一片,至今还未直起腰身。   冯如珠低下羞怯的脸,理了理襦衣领子,掩去胸口上的痕迹。   她小声说:“我的名字是冯如珠,你下次再喊错名字,人家可不依了……”   五皇子再后退一步,惊愕神情犹如五雷轰顶!   冯如珠……奉国将军不是只有一个叫冯如仪的嫡女吗?   她不是嫡女,又为何穿着云凤纱?!   被欺骗的愤怒和发现找错人的震惊交织在一起,把五皇子冲击得头晕脑花。   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必须做些什么,来挽回这个错误。   冯如珠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满脸柔情地贴了过来,娇声说:“五郎,你什么时候上门向我父亲提亲?”   “我……”   五皇子正想说些什么来稳住她,一声巨响让他和冯如珠都下意识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衣衫褴褛,布条蒙眼的男子狼狈滚下,冯如珠看清了他犹如厉鬼的面庞和脱落一半的下衣,尖叫一声转过了身。   男子一直滚到平地上才不动了,正当五皇子怀疑他是不是死了的时候,他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努力伸手,沙哑道:“救救我……救我……”   一声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右手无力落下,整个人也失去了意识。   冯如珠心虚地理了理襦裙和襦衣,说:“他会不会……”   五皇子正在查看男子伤势,他刚想说不会,话到嘴边却又改了说辞:“说不准……谁也不知道他躲着听了多久。”   冯如珠面色大变,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要不……我们先把他带回庵中救治?他蒙着布条,想必就算听见了什么,也认不出你来,你平日见着他只需不开口就好了,这样,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万一……”五皇子试探地说。   “不行!”冯如珠惊恐道:“万一有万一呢?我父亲要是知道了,他会杀了我的!”   五皇子松了一口气,说:“那你想怎么样?”   “五郎——”冯如珠神色害怕,紧紧靠在五皇子身上:“杀了他!一了百了!”   冯如珠的话正和五皇子心意。   他若当真把这男子带回无名庵,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冯如珠在私会?到时候,这个庶女,他是不想娶也得娶!   这怎么能行?他想娶的,明明是冯如仪!   “这……”五皇子故作为难,说:“我随母妃信佛,不得杀生,若是犯了杀戒,和我亲近的人死后会堕无边地狱……”   冯如珠咬了咬牙:“我来!”   等的就是这句话,五皇子假意推阻一番后,递出了随身携带的装饰佩剑。   镶金佩玉的宝剑上战场只会是花架子,对付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却绰绰有余。   冯如珠拿着宝剑,觉得胆子都大了些,她咬紧牙关,慢慢向地上昏迷的男子靠近。到了男子身边,她高举起宝剑,鼓足勇气就要砍下!   “谁敢作恶?!”   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吓得冯如珠手里的宝剑掉了,五皇子也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个握着扁担的老妇从林中忽然冲出,对着冯宝珠就是一顿穷追猛打。   冯宝珠慌张躲闪,仓促间身上挨了几下,她一边尖叫,一边怒声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我不管你是谁!”老妇一边打一边恶声道:“这是公主的地方,谁都不能在公主的地盘上杀人!”   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把扁担挥得虎虎生风,别说忙着躲闪的冯如珠了,就是第一时间躲去角落的五皇子看了也怕不小心挨上那么一下。   “五郎!五郎救我!”冯如珠哭喊道。   五皇子没有办法,正要说些什么缓和局面,一声带着薄怒的声音比他先一步出口:“都住手!”   疯了似的老妇令行禁止,立即停下了攻击,扁担从她蒲扇般的大手中落下,她转过身,规规矩矩向走出林中鹿径的秦秾华行了大礼。   “民妇叩见玉京公主。”   秦秾华不辨喜怒的视线从地上的昏迷男子一直移到五皇子脸上。   她一句话都没说,五皇子已经开始条件反射地心虚。   “玉京公主——”   冯如珠不知反应过来了什么,忽然扑在地上就开始痛哭。   秦秾华无动于衷,眼角余光都没有朝她瞥去一眼。   她望着五皇子,冷声道:“回庵再说。”   ……   无名庵的后院,鸦雀无声。   上官景福在厢房里一脸凝重地检查男子伤势,后院简陋的石桌前,人未走,茶已凉。   秦秾华叹了口气,说:“竟是这么个乌龙……我还以为你当真被冯如珠吸引,不想却是认错了人。”   五皇子忐忑道:“阿姊,这下要如何是好?”   “索性你们两家还未交换庚帖,弄错了人,现在清楚了便是。冯如仪便在此处,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你若真情实意道歉,她应该不会介意……”   五皇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秦秾华问。   “没……没什么……”五皇子吞下未尽之语。   那冯如仪是善解人意,可她的庶妹冯如珠却刁蛮跋扈,别说她不会忍受他吃干抹净就跑,便是阿姊若是知道他们已经……决计也饶不了自己!就是疼爱自己的周娘娘,也一定会逼他娶了冯如珠!   这事,绝不能让阿姊和其他人知道!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后院,冯如珠还在隔壁偏殿里等他去哄,他走得匆忙,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少女唇边带着一缕莫测的微笑。   身后侍立的结绿上前一步,说:“公主,结绿重新给你沏一壶茶吧。”   “不必了。”秦秾华说,目光注视着厢房内忙碌的上官景福。   上官景福注意到秦秾华的视线,走到窗前行了一礼。他正要关上木窗,厢房里的乌宝走了一步,将他拦住。   上官景福神色疑惑不解,而乌宝只是朝他摇了摇头,并未多说。   他心里忐忑,一边猜测着男子身份,一边走回床边。   昏迷的男子在这时渐渐醒转,得知面前的是大夫后,他立即抓住上官景福手腕,迫切询问下/身的伤势。   “这……”   上官景福下意识看向窗外,玉京公主依然看着这里,明明相隔甚远,她意味深长的神色却让他觉得,这屋子里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所有对话,都在她指掌之中。   “大夫……我的伤,还有办法吗?”男子颤声问。   不能人道,对每一个男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即使是清心寡欲的和尚,除非刀架在脖子上,否则也不会轻易舍弃那命根。   男子的命根只是伤到,并非不能留下,若是好好医治,完全可能和受伤前一样。   可……这是公主所愿吗?   为何公主偏偏今天带他上山义诊,她为的,当真是山上那些女冠吗?   上官景福心中胆寒,而握住他手腕的男子还在苦苦哀求:“大夫……你想想办法,若能救我,日后必有重谢……”   上官景福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你身上大多是皮肉伤,脸上的布条因为和肉长在一起,只能用剪刀剪开,届时可能会有些疼,此处没有麻沸散,所以……”   “无碍!我能忍!”男子急忙道。   他看向窗前的乌宝,缓缓说道:“但最要紧一处,若是不尽快止血,恐怕有性命之忧,只是……”   娃娃脸的年轻内侍朝他露出鼓励的微笑,他更觉寒意浸骨。   “只是什么?”男子追问。   “你下/身要害被贼人剪了一半,接又接不回去,若是留下它,最后不是腐烂生蛆,就是失血过多殃及性命。你若想活下去,便只有舍弃它……”   绝望浮上男子面目全非的脸庞,他隐有泣音,哀求道:“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叹息。   陆雍和松开了大夫的手,泪水无法被血泪打湿的布条吸收,流出了眼眶,一直流进他的耳蜗。   许久后,他泣不成声道:“救我……”   ……   陆雍和做了个梦,梦里他一会是尊贵无比的大梁皇太子,一会又是困在暗无天日密室,每日遭受严刑拷打的囚犯。   当他被推入沸腾的油锅之中,极度的恐惧让他猛地惊醒。   橘红色的斜阳毫无征兆映入眼中,身上的热度并非热油,而是温暖夕阳。   火焰般热烈的夕阳中,一名肤若白雪的少女坐在窗前。她左手执书,右手撑在耳旁,神色专注于纸上文字,浑然不察他的视线。   窗外一阵徐徐微风,少女纤长的睫毛有如蝶翼轻颤,掩映着一双浅黑剔透的眼眸,陆雍和不自觉地沉迷其中,神思恍惚如同隔世。   他的身体无意识刚刚一动,□□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陆雍和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一瞬间,他宁愿回到噩梦,也不想在胜过噩梦的现实中苏醒。   “你……”   粗粝可怕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当他发现这声音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时,陆雍和又痛苦又绝望,下意识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少女却已听见声音,抬头向他看来。   “你醒了?”   她似乎一点不觉得刚刚的声音可怕,神色如常地放下书,朝他走来。   陆雍和不由自主地撇开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那张被烧红的烙铁完全毁掉的脸。   “你……你是玉京公主?”他哑声问。   身后传来少女温柔似水的回答:“是我。”   “……你救了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抹笑意:“救你的是上官御医,我只是把你带回来而已。”   陆雍和挣扎着想要起身向她行礼:“草民……”   “你身上有伤,还是躺下说话吧。”秦秾华把他按下后,问:“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   陆雍和当然不可能将一切坦白,他隐去自己的身世,只说了去年上京赶考,却在途中遭人打晕绑架的事。   “贼人绑了你,却一年没有杀你?”秦秾华问。   陆雍和说:“也许是草民家中贫寒,贼人勒索不到财物,又不甘心就这么杀了草民吧……”   时间仓促,他想不出更好的借口,好在玉京公主并未起疑,轻声道:“你说的那个山洞,我会派人前去搜查,或许贼人会留下什么线索。”   他又要挣扎着行礼,秦秾华笑着扶住他,说:“不必如此惶恐,在大朔的土地上发生犯罪,我身为大朔公主,理所当然应该为民除害。”   陆雍和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玉京公主如此善良亲切,他却计划过如何去颠覆她的国家。   这去势之痛,是否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你有想过伤好之后的打算吗?”秦秾华问。   陆雍和露出哀愁的表情,低声道:“草民……”   一个阉人,连会试都没有资格参加,回乡?更是无颜面见乡亲。   他费尽心思逃出炼狱,却发现天下之大,自己无处可去……   “你若是想回乡,我会给你备下路上的盘缠。”   “草民多谢公主仁心……来日若有机会,必粉身碎骨以报……”   秦秾华笑了笑:“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在心上。”   她宽慰了他几句,让他安心养伤后,起身离开了厢房。   结绿和乌宝就在门前等候,见她走出,立即跟上她的脚步。   关上房门后,秦秾华唇边的微笑消失不见。她一边向无名庵大门走去,一边接过结绿递来的湿手巾。   她漫不经心地擦拭碰过陆雍和的十指,神色冷淡而平静。   “其他人呢?”   “山下刚传来消息,五皇子已经入康穆门,冯家两位小姐也已到家了。”乌宝说。   秦秾华擦完双手,把手巾还给结绿,道:“脏了,直接扔掉。”   “结绿知道了。”她接过手巾。   乌宝朝身后的厢房看了一眼,犹豫道:“公主真打算这么走了?我们花费了这么大力气……”   “你养过狐狸吗?”秦秾华问。   “狐狸?奴婢没养过……”乌宝一脸懵懂,他挠了挠后脑勺,虚心好学道:“公主知道怎么养吗?”   “捉一只狐狸,只需让他落入陷阱一次,驯养一只狐狸……却要让他落入陷阱许多次。”   血红的晚霞在撕碎的云片中缓缓下沉,斑斓浓烈的霞光铺满少女肩头,她就像是开在火焰中的一朵蔷薇,鲜艳而耀目。   一声轻笑在风中响起,少女唇边带着温柔的笑。   她柔声说:“一只狡猾奸诈的狐狸……若不让他多努力几次,他又怎么知道何为绝望?” 第36章   御花园中景色优美处数不胜数, 春分时节, 秦秾华喜欢去迎春遍野的遇仙池散步,而一到草长莺飞的四月, 种满泡桐的绛雪苑就成了她最常现身的地方。   竹席,软榻,几碟糕点,一壶枸杞茶,还有头顶遮天蔽日的紫花泡桐,美得如同幻境。   少女随意侧躺于竹席, 神色慵懒,一身宽阔的沙罗大袖罩着烟紫色袒领襦裙,雪白肌肤在清透沙罗下若隐若现, 如娇美花苞盛开前花心的那一点雪白。   盘腿坐在她前方的少年紧锁眉头, 伏在矮桌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秦秾华的视野决定她只能看见少年在宣纸上移走的笔势,对她来说, 这已足够。   她单手撑在发髻旁,另一只手抬起缀满紫花的泡桐花枝, 轻轻扫在少年下巴,懒懒道:   “‘憎’字, 写错了。”   “……哪里错了?”少年抬头,狼般锐利的视线紧盯着她。   “曾的下方是日,不是白……”花枝搔了搔少年下巴, 她扬唇一声低笑:“你多了一撇。”   少年一脸不悦地躲开恶作剧的泡桐花枝, 握着笔涂涂改改几次。   “念一遍。”秦秾华说。   “爱而知其恶, 憎而知其善……”   “是什么意思?”   “……”   少年沉默着,眉心竖起一个疑惑的“一”。   “这句话出自《礼记》,原句为‘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意思是,对贤能的人要亲近而尊敬他,敬畏而喜爱他。即使喜爱他,也要知道他的短处,即便憎恨他,也要明白他的善处。”   秦秾华循循善诱道:   “引申到为君之道,你能明白什么?”   “……”   少年的眉心多了两道,拧成一个纠结的“川”。   “为君者,最忌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秦秾华露出微笑,缀满繁花的泡桐花枝轻轻点上少年紧拧的眉头。   紫花占满视野,摇曳多姿,秾华背后,又是秾华。   “既为君者,就要明白人无完人的道理。为君者,若带上私人感情定义事物,那他离被人取代的那天便指日可待。”   春风温暖而和煦,少女的声音低柔而轻灵,她温柔注视少年,少年深黑透紫的眼眸也只映着她微笑的面孔。   “好和坏只是一个相对状态。此时,此刻,此种行为,有利于你的才叫好人,然而……”她笑道:“没有人能永远做有利于你的事,因此,也没有人能永远做个好人。”   “所以爱而知其恶,是为了防止背后一刀;憎而知其善,是以便于回收利用。”秦秾华轻声道:“为了一时的喜悦和一时的憎恨,决断一人或一个组织的生死,是为君者,最愚蠢的行为。”   这一段长篇大论,可以浓缩为短短一句:   政治的优先级别应高于个人感情。   话语虽短,句子却重,秦秾华不打算现在就教给他这个道理。   站在她的立场而言,过于明智的君主非她所愿。   “假若你为君王,在你眼前的是贪权恋势的首辅,买官鬻爵的尚书,捕风捉影的酷吏,抨击国策的清流——”   四朵紫花在少年面前一字排开,她抬起明眸,轻声道:   “何人该贬?”   “首辅?”   “错。”她拿起代表清流的那朵紫花抛开,说:“再好的制度也有缺陷,一个方案只能解决部分问题,一代人也只能完成一代人的事。有一种人却不能明白这一点,他们以抨击国策为傲,以唱衰国家为乐,叫他拿出更好解决方案,却又支吾难言。这种人,若只在茶馆闲谈几句,大可视而不见,若在朝为官,则必须逐其领头人物,以儆效尤。”   “为何?”   “组织军心不可动摇,君王威严不可损害。”   少年认真听着,似懂非懂。   秦秾华又问:“何人该杀?”   “酷吏?”   “错。”   她再次拿起一朵紫花,这次,扔进了燃烧的火炉里。   “君王为何为君王?不是因为头戴冕旒,也不是因为坐在龙椅,而是因为他有给予权利的能力。对为君者而言,天下只有一种人该杀,那就是夺取君王之力的人。”   “至于贪权恋势的首辅和捕风捉影的酷吏,都是利刃,利刃用得好,伤敌一千,用得不好,自损八百。刀始终是那把刀,如果用得不好,要怨要怪,也该是握不住刀的自己,和刀有什么关系?”她笑了,唇边隐有深意:“刀,只是刀罢了。”   “什么岛?”   一个明亮鲜艳的五彩身影从泡桐树林中走出,八公主昂头挺胸,满脸傲气,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侍的内侍和宫女。   秦秾华的目光从她身上鲜艳夺目的羽衣上掠过,笑道:“随口一说罢了。八妹今日也是来赏花的?你这身霓虹羽衣,可是艳压了这满树泡桐花,让七姐移不开眼睛了。”   一抹红霞掠上秦辉仙脸庞,她飞快错开秦秾华视线,下巴抬高,从鼻腔里不怎么有气势地哼了一声:“算你识货,这百鸟衣,可是我外祖父送我的及笄礼物,由一百种瑞鸟的羽毛编织而成,乃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   “的确是难得的珍品,裴阁老为了让八妹高兴,一定耗费不少功夫才得了这一件百鸟衣。”秦秾华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身上的羽衣,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我上一次看到如此佳品,还是穆首辅在六皇子生辰礼上送出的那尊状若梅树的七尺珊瑚树。”   “那呆在海里等着你捞的死物算什么!这百鸟衣才是万金难求,寻常人连见都难见一面!”秦辉仙气鼓鼓道。   “这么说,我沾了八妹的光,也不是寻常人了?”秦秾华笑道。   秦辉仙气势骤弱,她慢腾腾在竹席上坐下,观她表情,一定已经努力自然了,只是僵硬的肢体动作出卖了她。   “你实在喜欢的话……”她瞟着天边,声若蚊蝇:“送给你……也不是不行……”   “八妹有这份心,阿姊已经很开心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秦曜渊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秾华,见她没有看他,又换了个眼神,冷冷盯着紧抿嘴唇,却控制不住眉飞色舞的秦辉仙。   “看什么看?!”秦辉仙注意到他不友善的目光,不客气地回瞪过去:“我打小孩!”   “……我十二了。”   “我十五了——弟弟!”秦辉仙恶狠狠说。   秦曜渊的脸色陡然黑了。   一个是打女人的主,一个是打小孩的主,秦秾华不敢让他们一争雌雄,遂笑着插入二人争执,说:“渊儿,你去看看结绿怎么还没回来?”   秦曜渊瞧了秦辉仙一眼,后者还他一个“瞅你咋地”的嚣张眼神。   他把这人的面容牢牢记在心里,给她划了一个“能打就打”的新分类后,转身就走。   走出鹿径,他回头一看。   二三十米高的泡桐树林上缀满粉和紫的花朵,由淡粉到深紫,连绵不断,蔚然成海。春风拂过,粉紫色的花瓣打着旋儿掠过枝头,飞舞若蝶。   肤白胜雪的少女慵懒坐于竹席,素手端起冒着袅袅热气的一杯清茶,在飞舞的花瓣后,对身边人露出温柔的微笑。   秾华之后,还是秾华,梦幻之下,依然梦幻。   半晌后,秦曜渊转身彻底走出绛雪苑。   结绿是回去拿公主起风时可以加上的外衣,所以秦曜渊一路往梧桐宫方向走去。他原以为出了绛雪苑就能遇上结绿,不成想,一直走到绛雪苑和梧桐宫之间的穿杨场,才见到拿着披风一路快走的结绿。   “九皇子?你怎么来了?”结绿惊讶地看着他身后:“公主呢?”   “绛雪苑。”秦曜渊言简意赅道:“八公主来了。”   “怪不得……”结绿恍然大悟:“那我们走吧,八公主想必也已……”   穿杨场内忽然爆发的哄笑声,打断了结绿的还未说完的话。   宽阔的殿门内,掩映着几个皇子和武师傅的身影,五皇子独自一人站在一旁,手握铁弓,脸色很不好看。   “六箭只中两箭,这两箭还是射在外环……五哥啊,你是没用朝食吗?力气小的,连弓都拉不开了啊——”   六皇子话音未落,穿杨场大殿内已捧场地发出一阵哄笑。   最捧场的,当属靠近殿门的七皇子及其伴读,还有六皇子自己的伴读穆阳逸。其余皇子——八皇子扯了扯嘴角算是配合,四皇子面带微笑和武师傅交谈,仿佛对一旁发生的奚落浑然不觉。   穆阳逸笑道:“五皇子拉的好像是八力的弓吧?不如别逞强了,还是换上六力的弓再试试?”   秦曜渊听得一知半解,开口道:“……他们说的什么力?”   “是弓的拉力。”结绿忙说:“穿杨场练习用的弓箭,最小的有六力,最大的十八力,一力大概十斤。初学者才用六力的弓,他们是在嘲笑五皇子呢。”   穿杨场内,六皇子举起手中弓箭,咬着牙拉开长弓,射出凌厉一箭。   殿内立即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大到隔着几十米的秦曜渊这里都如雷贯耳。   “六皇子果然不愧是天潢贵胄,天生神力!”武师傅神情激动道:“能这么轻易拉开十力之弓,不愧为当今皇子第一人!”   “放屁。”结绿忍不住嘀咕:“大皇子像六皇子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拉开十二力的弓了,当时公主也在场,看愣了好一会呢……”   秦曜渊看了她一眼。   七皇子偶然转头,发现穿杨场外的秦曜渊,立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哟——那不是九弟吗?今儿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你不在梧桐宫潜修,怎么来这儿了?”   七皇子一声嘲讽,让穿杨场内所有人都注意到殿外的秦曜渊。   穆阳逸把弓支在地上,吊儿郎当笑道:“真是稀客呀,自从去年上书房见过一面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神出鬼没的九皇子了,今日九皇子是来上武课的吗?”   秦曜渊面无表情扫他一眼,朝绛雪苑方向走去。   “哎,九弟,你别走啊——”   六皇子充满恶意的声音让秦曜渊停下脚步,他忽然回头,笔直望向刚刚迈出一步,又在他的目光下猛地收腿站稳的六皇子。   六皇子脸上耀武扬威的神情在秦曜渊的注视下有些许不自然的凝滞,他不敢与秦曜渊对视,却仍强装镇定,大声道:   “就这么走了多没意思啊?九弟既然来了,不如进来给我们露上一手——”   六皇子连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秦曜渊懒得在这种人身上花费时间,转身欲走。   “秦曜渊!你站住!”六皇子在身后气急败坏喊道:“你有种咱们就来赌一场!你要是能拉开十力的弓,我就磕头叫你哥哥!”   秦曜渊停下脚步,不顾身旁结绿的连连眼神劝阻,开口道:“说话算数?”   “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六皇子冷笑道:“但是——”   他拖长了声音,恶毒的目光总算对上秦曜渊视线。   “你要是拉不开十力的弓,就要跪下来,向我磕三个响头,自扇耳光并且承认是个杂种。”   结绿一直在悄悄扯秦曜渊袖子,生怕他一个冲动就应下来。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秦曜渊挣开她的桎梏,毫不犹豫向穿杨场走去。   他走进穿杨场大殿,空气瞬间安静,离他最近的七皇子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秦曜渊目不斜视走向六皇子。   “你……你想做什么?”六皇子挺起胸膛,一脸虚张声势的凶猛,身子却毫不犹豫往穆阳逸身后躲去。   秦曜渊伸出手,六皇子条件反射闭上眼后,发现他只是从自己手中拿过了十力的力弓……而所有人都在诧异地看着自己。   六皇子脸上一红,怒声道:“这是我的专用弓,你要用弓自己——”   “拿去”二字还未出口,六皇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鹌鹑,怒瞪着双眼,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惊讶的低呼在秦曜渊毫不费力拉开力弓的同时响起。   此前一直作壁上观的四皇子满脸震惊,这就……已经决出胜负了?   秦曜渊松开长弓,扔向六皇子。   六皇子仍处于震惊之中,长弓直接砸到他的脚上,砸得他惨叫一声。   他捂着受伤的右脚,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面目扭曲,吼道:“你打人!秦曜渊,你竟敢不敬兄长,我一定要告诉父皇,你……”   “你输了。”秦曜渊说:“什么时候磕头叫我哥哥?”   六皇子脸色越来越红,不全是疼的。   “这弓有问题!”他怒声道:“穆阳逸!你去看看!”   穆阳逸不愿意接手烫手山芋,转头就把难题扔了出去。   “我对弓不甚擅长,还是七皇子去看吧,穿杨场练习,七皇子回回第二,射箭仅次于六殿下,想来更容易看出问题。”   突然被甩锅的七皇子措手不及,又找不出理由回绝,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拿着落在地上的长弓看来看去,左右挑不出毛病。   “够了!”六皇子大怒:“一群饭桶!饭桶!没用的东西,连别人做了什么手脚都看不出来!”   秦曜渊说:“输不起?”   六皇子因为这句话简直要炸了,他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怒声道:“谁输不起了?!”   “敢不敢重新再赌一次?”   “赌什么?!”   “如果我用十二力的弓射中靶子,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秦曜渊话音一落,穿杨场内立即响起窃窃私语。   七皇子勾唇嘲讽道:“这是没睡醒说的梦话吧?”   神情阴郁的八皇子默默后退,喃喃自语:“疯子……”   六皇子狐疑地盯着他:“……你练过?”   “没有。”   “你要是说谎呢?”   秦曜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说谎。”   六皇子盯着他眼睛瞧了半晌,终于一口敲定:“行!但你若是没射中呢?!”   “你说。”   “你要是没射中——”六皇子眼珠一转,说:“你就自断一臂!”   六皇子话音未落,结绿从殿外冲了进来:“九皇子——不可!”   “哪来的贱婢?给我——”   六皇子手刚伸了一半,哎哟一声,弯着腰惨叫起来。   秦曜渊握着他的手腕,面不改色:“还赌不赌?”   “赌!赌!你放手!”   六皇子就差上牙去咬了,秦曜渊终于甩开他的手,他踉跄后退几步,龇牙咧嘴地甩着好像断掉了的手腕。   “等等!”他在秦曜渊拿起十二弓的力弓时大叫起来:“我要补充一条规则!你必须在三箭之内/射中!三箭不中,你就输了,须自断一臂!”   秦曜渊似乎没听见他的追加要求,无动于衷地拿起了弓架上标着“十二”的桦皮弯弓。   结绿拦不下来,脚一跺,急得冲出去找公主了。   秦曜渊搭起一根长箭,拉住弓弦的右手逐渐用力,六皇子的脸色随着弓弦越张越开而变红。   殿内鸦雀无声,就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四皇子也不由屏住了呼吸。   第一箭,秦曜渊拉到十分之七就射了出去,长箭不仅大幅偏离了方向,还在距离木桩靶子还有一两米距离的地方就落了下来,六皇子不放过任何一个嘲讽的机会,立即带头发出嘘声。   秦曜渊不为所动,冷静搭上第二箭。   第二箭,吸取了上一次的经验,他拉开的弓弦更圆了一些,角度也做了些许调整。   这一次,他瞄准所花的时间足足有一分,六皇子忍不住出声催促:“你好——”   “没好”还未出口,“嗖“的一声,长箭飞射而出,电光石火般擦着木桩飞过了。   六皇子放下一瞬间提到嗓子眼的心,大声嘲笑道:“九弟啊,你还是趁现在向我求饶吧!为了逞一时之快,失去一条手臂,不值得呀!”   秦曜渊看也不看他,毫不动摇地搭上最后一支箭。   “穿杨场是在做什么?怎么那么热闹?”   青石回廊下的天寿帝乐呵呵说道,一群身穿官服的大臣站在身后,随他一同远远观望热闹的穿杨场。   “那拉弓的是九皇子吧?怎么脚也没张开,弓也没拉满?”站在穆世章身后的大理寺卿吴文旦故意笑道:“难道这养了两年,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穆世章没说话,但他微微上翘的嘴角表明了他的态度,吴文旦刚一说完,穆党诸人就配合地笑了起来。   广威将军武如一原本没打算卷入这围绕几个皇子的明争暗斗,只是听到吴文旦关于站姿的话,才没忍住朝穿杨场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就忍不住“咦”了一声。   去打探消息的高大全匆匆走回,脸色不太好看。   “里面是在进行什么比赛吗?”天寿帝问。   高大全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穆世章,欲言又止:“是六皇子……”   场面静得有些尴尬。   穆世章翻起耸拉的眼皮,说:“高公公,陛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高大全只得垂头把听来的话重复了一遍。   刚刚那几个嘲笑九皇子拉不开弓的文臣在听见“十二力之弓”后,安静如鸡。   “封携,你来说说看,这九皇子的射箭如何?”天寿帝问。   金吾卫大将军封携上前一步,揖手道:“回陛下……以臣之见,九皇子难有赢面。”   “哦?为何?”   “纵使是大皇子那般天赋异禀,也是十六岁那年拉开的十二力之弓,六皇子如今十六,能拉开十力之弓已非常人,九皇子如今年仅十二,力气上差了一些,更何况,其射姿一看就是没有受过入门教育的门外汉,又有三箭之约的限制……”   天寿帝闻言皱起眉头:“既无胜算,这武师傅究竟在做什么?皇子们平时闹闹也就罢了,怎么能放任他们打这么大的赌?”   “陛下,要拦下他们吗?”高大全问。   “当然要拦了,都是手足,何至于此!”   “喏。”   高大全行了一礼,转身向穿杨场走去。   穿杨场内,六皇子等得也不耐烦了。   “秦曜渊,你这一箭到底要瞄到什么时候?你要是不敢射了,没力气射了,你就直说!我也不要你真的自断手臂,你就跪我面前,恭恭敬敬磕一百个响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秦曜渊视若未闻,丝毫不为所动,直到——   一抹紫色身影映入视野角落。   秦秾华在结绿带领下,匆匆走进穿杨场广场,不仅看见被众人簇拥的天寿帝,也看见了用生疏的姿势拉着长弓的秦曜渊。   十二力的弓他只拉开了一半多一些,从他脚下到木桩距离,这种程度显然不够!   秦秾华脸色一沉,刚要开口制止这场闹剧,秦曜渊忽然动了——   黑色的弓弦肉眼可见地绷紧,弓弦越来越圆,越来越圆——直至少年拉出一道满月。   无论是穿杨场内观战的皇子,还是回廊中远望的天寿帝等人,无一例外惊得合不拢嘴。   就连秦秾华,也被他手中的满月吸引,目不转睛地望着,无法移开视线。   长箭伴随一声凌厉的破空之声,迅雷一般飞射而出。   咚!   一声闷雷响起,穿杨场内众人露出又惊又恐的表情。   秦秾华眉头一紧,快步走入大殿。   偌大的穿杨场内,木桩下掉着两支长箭。   少年射出的最后一箭,稳稳插在木靶外围,入木三分——远远不止。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秦曜渊已经丢下手中力弓,朝瞪大眼睛,拒绝接受现实的六皇子走了过去。   “你……你要干什么?!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想干什么?!来人啊!快去叫父皇,叫母妃,叫我外……”   六皇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以为自己刚刚听到的是幻觉。   “你说……你要什么?”   秦曜渊停在离他几步外的地方,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他说:“我要那尊,像梅树的七尺珊瑚树。” 第37章   “穆氏出手, 果然不同凡响……即使近看,这尊珊瑚树也没有一丝瑕疵。”   梧桐宫正殿, 秦秾华满意地对妧怜宫送来的珊瑚树点了点头。   “公主准备把它放在哪儿?”结绿笑着问。   “就放在寝殿进出的位置吧, 我要每天都看着渊儿送我的礼物。”   两个小内侍合力抬起晶莹剔透的珊瑚树, 在结绿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将珊瑚树摆放至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有结绿在一旁看着,秦秾华很放心,她转身走入寝殿,殿内静默无声, 仿若无人之地。   “渊儿?”   她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寝殿里,洁白的窗纱后忽然传出落地的声音。   少年走出窗纱,一双沉静如海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秦秾华笑道:“怎么不去床上坐?”   “……风在这里。”   “那为什么不去树上?”   他沉默片刻,说:“你在这里。”   秦秾华哑然失笑,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少年不疑有他,走到她面前。   秦秾华伸手, 飞快在他脸颊搓了两把:“渊儿真乖。”   眼见少年黑脸, 秦秾华见好就收, 笑道:“你今日可算出尽风头了,在场的父皇和文武官员, 谁没有看呆了眼?那广威将军为人清高刚直, 从不参与皇子之争,这次对你赞不绝口, 说明我的渊儿当真该夸。”   “你也看呆了吗?”他忽然问。   秦秾华还未回答, 少年又追问道:“我比大皇子, 谁更厉害?”   她满头雾水,这怎么又扯上大皇子了?   他冷冷说:“他已经老了,我现在就和他一样,以后会比他更厉害。”   结绿这时走进寝殿,听到秦曜渊的话,笑道:“九皇子是在气公主之前看大皇子射箭看呆了的事情呢!”   秦秾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看他——看呆了?”   “可不是么!”结绿说:“大皇子十六岁那年,当着众皇子公主拉开了十二力的长弓,别说其他人了,公主也看得目眩神迷呢!”   结绿的话就像泼出去的墨汁,每说一个字,少年的脸色就黑上一分。   “不过……奴婢还没来得及跟九皇子说完后面的话。”   “后面还有什么?”秦秾华好奇问道。   大皇子十六岁的时候,是八年前,那时候她还没穿过来,就算真的有人目眩神迷,那也不是此刻坐在这里的“秦秾华”。   “公主目眩神迷,是因为大皇子射箭时拿了六皇子带来穿杨场炫耀的装饰力弓。”结绿笑着说:“那把弓上,镶着一颗鹅蛋大小的鸡血石,公主说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佳品,回来念念不忘好几天。”   结绿笑道:“所以啊,公主虽然确实看呆了眼,但看呆的原因,实在是和大皇子没什么关系……”   “满意了么?”秦秾华指尖点在少年额头,笑道:“小醋王。”   “……我不小了。”   少年别过头,似乎又在生气,只是唇角上扬。   秦秾华拉起他开过弓的手,看着他被弓弦拉伤的伤口,说:“疼吗?”   他毫不犹豫:“不疼。”   “阿姊疼。”秦秾华抬头看着他,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受伤了,阿姊也会疼。明白吗?”   他再次别过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应答。   “广威将军请你去他府上玩,你去吗?”   “不去。”   “为何?”   他转头看着她:“你希望我去?”   “广威将军府上有武岳,有军中子弟,还有天下闻名的武家枪法,武如一若是愿意教你一招半式,也够你受用许久。阿姊可以教你文课,却教不了武课,能够拜武如一为师,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虽然她说了一长串也没有给出个“是”或“不是”的回答,但秦曜渊已经听出了她背后的意思。   他说:“嗯。”   秦秾华闻言笑道:“乖孩子……”   她伸手想摸他脑袋,少年动作敏锐地避开,一双野狼似的锐利眸子不悦地盯着她:“……我不是孩子。”   “好好好。”秦秾华在他下巴挠挠:“你是阿姊的小狼。”   醴泉悄无声息走入寝殿,秦秾华看他一眼,笑着说:“结绿,你带九皇子去净手洁面,再从我的库房里找一只玉扳指出来。渊儿,净手之后,把阿姊给你的玉肌膏涂在手上。”   两人都应了,秦曜渊看了沉默不语的醴泉一眼,转身离开了寝殿。   少年离开后,秦秾华敛了笑意,于罗汉床坐下,道:   “说罢。”   “应聘新学的教员中,共有四十三人进入最终的面试……”   寝殿外,少年静静站着,片刻后,真的迈步离开。   他走到梧桐宫前殿,正碰上拿着玉扳指匆匆回来的结绿。   结绿见了他,高高兴兴加快脚步走来:“九皇子,你看这个玉扳指可还喜欢?”   秦曜渊看了一眼,伸手接了过来。   “嗯。”   结绿看见他收了扳指,抬脚往宫外走去,疑惑道:“九皇子要出去玩?”   秦曜渊头也不回,从喉咙里回了一声。   结绿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九皇子去找别的皇子玩吧!公主很担心你没有朋友!”   原以为这声劝说会石沉大海,结绿没有想到,背对她的秦曜渊竟清清楚楚给出了正向的回答。   “好。”   他说好?   反倒是劝说的结绿陷入了疑惑,九皇子独来独往惯了,他会找哪位皇子玩呢?   妧怜宫,皇子偏殿。   “疼死我了!”六皇子缩回受伤的右脚,左脚踹上给他上药的宫女:“使这么大劲,是想戕害皇子吗?!”   “殿下饶命啊……”   宫女忍着脸上传回的疼痛,连连叩首求饶。   “没用的东西,给我拉……”   “殿下,出事啦!”马脸太监急匆匆走进殿内。   “你才出事了!你全家一起出事!你闲着发慌是想咒死我吗?!”六皇子勃然大怒,提起一旁的茶壶就要扔。   马脸太监双膝一弯,熟练万分地跪了下去,他一脸惊恐,喊道:“殿下!九皇子来找你玩了!”   “什么?!”   茶壶在地上摔得粉碎,六皇子眼瞪如牛。   ……   第二天早上,宫里众人都在议论,公主的珊瑚树下长出了一颗鹅蛋大小的鸡血石。   “这是天大的祥瑞啊,全是因为公主的贤德仁慈感动了上苍,所以才会石树生石花!”   宫中老人言之凿凿,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广了,连京中百姓都知道了这一消息。   经过茶楼里说书先生的一番添油加醋,这桩宫廷趣事再传回宫中,已变成了神话故事。   秦秾华笑着听乌宝活灵活现地向她转述,手边就放着那颗色泽鲜艳夺目,石纹如山水风光的鸡血石。即使是用她挑剔的眼光来看,也不愧“天下难得之佳品”的评价。   她笑意吟吟看向窗纱摇曳的窗边,故作惊讶道:“渊儿,你说呢?这颗鸡血石怎么会一夜之间出现在珊瑚树下?难道真是上苍降下的祥瑞不成?”   半晌后,窗纱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谁知道?”   这个“不解之谜”,恐怕只有伏在怜贵妃膝头痛哭流涕的六皇子才知道了。   鼻青脸肿的六皇子对天发誓要把输掉的面子里子都找回来,秦秾华一向欣赏奋发之人,第二日就给了他这个机会。   于是——   三日后,五皇子和冯如珠私下见面摊牌时,六皇子带人撞破。   碍于将军府和穆党的双双压力,天寿帝被迫在当天降下圣旨,封五皇子为福亲王,娶鸿胪寺卿舒允谦长女为妻,奉国将军冯虢五女和周嫔侄女为侧妃,待舒雯三年孝期一过,便择日成婚。   舒家直到此时才知道五皇子惹下的风流债,但又能怎么办?   自己选的屎,捏着鼻子也只能吃完。   舒遇曦大失所望地责备了五皇子一顿,还不是只能唉声叹气地给孙女准备嫁妆。   时光荏苒。   除了梧桐宫的珊瑚树上不时长出绝世珍品外,玉京城内还算平静。   三年后,福王大婚。   京中四处都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福王府前人山人海,只要一句讨喜的祝福,就能得一捧喜果,百姓便是为了沾沾喜气,也乐意加入排队的长龙。   外面敲锣打鼓,热火朝天的广威将军府丝毫不输府外。   十几个少年打着赤膊,在四月春晖下舞着刀枪,挥汗如雨。   武岳一个不小心,让对面的青年打飞了银枪,他无力跌坐在比武台上,连抬手抹汗的力气都抽不出来,不住喘着粗气。   “我……我休息一会……”   “输了你还有脸休息?给我起来!”青年把银枪踢到武岳手边。   “二哥,你饶了我吧……我、我不行了……”武岳哭丧着脸求饶道。   “男人不能轻易说不行!起来!”武象一脚踹在武岳屁股上,硬是把人哎哟哎哟地踢了起来。   “二哥!哥!你还是我的亲哥吗?!”武岳一边哀求一边躲闪:“九皇子在那树上偷懒睡觉你看不见吗?算我求求你,你去教教九皇子,让我歇息一会吧!”   武象一脚踢飞他,说:“你要是有殿下一分天分,我也让你睡觉去!”   校场鸡飞狗跳,武岳的惨叫不绝于耳,忽然,一只毛发蓬松的雪地拖枪狮子猫步履轻盈地从屋顶落地,蹲在校场正门,举起前爪轻舔,然后抬头——   “喵~”   娇软的猫叫像是一颗巨石投入了湖中,本就嘈杂的校场更是如同开锅一般沸腾起来。   “公主来了!”   “快快快!都动起来!”   “我的上衣呢?哪个小兔崽子偷了我的上衣?!”   “喝!哈!呀!”   少年们像打了鸡血似的,纷纷使出最得意的招式,闪着银光的刀剑枪戟在一只只手中舞得虎虎生风,让人目不暇接。   校场东面遮天蔽日的榕树上,跳下一个身姿矫健的少年,他直起身来,挺拔的个头远超同龄人。   瑰丽的斜阳中,少年一身玄色裋褐,乌黑透紫的眼眸流动着晶石般冷锐的光泽,一头浓密黑发被发扣高高束于脑后,发尾像刚睡醒似的小狮子似的,微微发卷。   武岳冲到比武台下的一桶清水前,正对着水面急急忙忙整理面容,屡受重创的屁股就又挨上了一脚。   他身子一歪扑到地上,瞠目结舌地看着公然行凶的秦曜渊提起水桶,干脆利落地浇了自己一身。   秦曜渊抹掉脸上的水流,脚尖勾起武岳掉在地上的银枪,跃上宽阔的比武台。正在舞枪的男子腰身足有两个秦曜渊宽,男子提起银枪大喝一声,声势十足地向少年攻去。   秦曜渊手中银光一转,长枪带着雷霆之势扫向高大健壮的男子腹部。   一声闷响——   男子高高腾空,重重落地。   红缨在空中飞扬,银枪在比武台上舞出一声震撼人心的鸣颤。   “谁敢一战?”少年睥睨全场,眉眼冷峻。   “我来!”   武象一个手痒,忍不住提枪跳上比武台。   秦秾华带着随侍的宫女内侍步入校场时,映入眼帘的第一眼就是大汗淋漓的少年和广威将军二公子在比武台上打得如火如荼的画面。   结绿一边张望着,一边笑着说:“九皇子真刻苦呀,连衣服都湿透了!还好公主有远见,带了更换的衣服来,不然一会怎么去参加五皇子的喜宴?”   结绿身后春心萌动的小宫女们纷纷用力点头。   秦秾华笑道:“你们先把冰品发给休息的人吧,还在练习的便不要打扰了。”   “喏。”结绿笑着说:“奴婢们这就去。”   秦秾华每次来广威将军府,都不会空手而来。   府里习武的人早已习惯了沾九皇子的光,便是当真辛勤练习的男子都纷纷停手,更别说那些表演的戏子。一时间,校场内精壮青年笑着闹作一团,分发冰品的宫女们各个红霞上脸。   冰品发完之后,不论男女都围在比武台旁,为精彩绝伦的比试发出阵阵助威声。   秦秾华自然有最好的观景位置坐。   武象虽然只比少年大上七岁,但他已有从军经历,是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   秦曜渊能够单凭蛮力就和他打得不分胜负,实在是让人又惊又喜。   她含笑观望全程,直到武象使劲浑身解数,用全身重量勉强压制少年的银枪。   “好了,点到为止——”   武象大叫一声,在一片嘘声中迅速闪开。   “吁——”   武岳在台下做着鬼脸。   “公主来了,不可放肆。”武象一脚踢开武岳,高声说:“大家都休息一会吧!”   秦曜渊扔掉手中银枪,翻过看台,径直朝看台上的秦秾华而去。   秦秾华从结绿手中接过绞过冷水的干净帕子,在少年来到面前后,为他擦拭脸和脖子上的汗水,少年在她举起帕子的同时,习惯成自然地蹲了下来,调整为了方便她的高度。   “今儿还不算太热,你怎么浑身是汗?”秦秾华问。   “太辛苦了。”他说。   “是太辛苦,而不是太狡猾吗?”秦秾华笑着,食指点在少年额头,轻轻戳了一下。   她笑道:“哪有人浑身是汗,却一点汗味都没有的?”   “有才好吗?”   少年接过她手里的帕子,一个旋身,紧挨着她坐下。   十五岁的少年,坐下来时,个头已经比她还高,秦秾华一时有些怔忪,他从身旁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秦秾华竟然从这沉静的凝视中感觉到一丝压迫,就像被大型野兽目光锁定一样。   她转移话题,道:“我带了冰糖莲子,吃吗?”   “手酸,累了。”他说。   秦秾华故意道:“那就给你留着,回宫再吃。”   少年拧起眉头,把毛茸茸的脑袋靠上她的肩头,低声说:“……我想吃。”   秦秾华笑道:“叫声阿姊来听听。”   “阿姊。”   秦秾华在他额头轻弹一指:“只有这种时候才肯叫上一声。”   “喂我。”少年在她肩上仰起脸,目光笔直地看着她。   秦秾华接过结绿递来的瓷碗,舀了一勺冰糖莲子递向少年。   她喂一勺,少年吃一勺。   看台下的少年们远远看着言笑晏晏的玉京公主和靠在她肩上享受喂食的九皇子,酸得像是坛子里密封了百八十年的陈年老醋。   武岳拽着二哥的胳膊,哭丧着脸说:“哥,我好酸啊,你酸吗?”   “有什么好酸的?”武象抬头看了一眼看台上的姐弟俩,又低下头去认真擦枪:“我最不酸的,就是他们秦家人。”   “为什么?”   武象踢开抱着他的武岳,拿着擦得银光闪闪的枪转了一圈,咧嘴笑道:“……蠢弟弟,出去别说我认识你。”   武象提着枪,步步生风地走到秦氏姐弟面前,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了下去。   “卑职武象,见过玉京公主!”   秦秾华笑道:“武千户请起,不必多礼。”   她刚要伸手虚扶,有人把她的手牢牢压了下去。   秦秾华偏头一看,少年靠着她的肩膀,眼也不抬,轮廓分明的侧颜平静如常,仿佛紧紧扣着她的那只手和他毫无关系。   武象起身后,秦秾华笑着说:“渊儿,你先去更衣罢。”   秦曜渊瞥了一眼武象,慢腾腾地起身。   等他走远后,秦秾华笑道:“武千户,渊儿近期的习武表现如何?”   “九皇子天生神力,悟性又高,实在是练武的好苗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九皇子虽然天资甚高,自身的努力却乏善可陈。”武象说:“每到府中教习文课时,九皇子不是逃课就是坐着发呆,每每师傅抽问,一问三不知……”   “我什么时候一问三不知了?”秦曜渊冷冷问。   用难以想象的速度换了一身新衣的秦曜渊走了回来,挨着秦秾华坐下后,懒散的身子又靠上她的身体。   小秾华喵一声,跳上他的膝盖,踩了两下,盘腿坐下。   “……殿下虽未一问三不知,但回答永远只有一个。”武象说:“杀。”   武象朝秦秾华一揖手,说:   “为卒者,可不通兵法,为将者,却必须通百家兵法,卑职不愿见到殿下的天赋遭埋没,还请公主监督殿下,静下心来学习纸上的知识。”   “此事我记下了。”秦秾华笑道:“还请武千户今后继续督促渊儿习武。”   武象又行了一礼:“这是卑职分内之事。”   武象离开后,秦秾华看向靠在肩头的少年,问:“你逃课了?”   他眼神游离在天边外,对她的问话好像浑然不觉。   “等回去再收拾你。”秦秾华用指尖戳他额头:“走罢,去吃喜酒了。”   “……不想去。”   “那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幼稚的威胁立竿见影,少年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秦秾华和校场内的众人告别,在一片欢送声中走出了广威将军府。   通体漆黑的马车低调停在路边,秦秾华刚走到马车边,少年就习以为常地伸出了手。   秦秾华扶着他的手,踩着马凳上了马车,之后轮到秦曜渊,他连马凳都不需要,单手撑在车边,轻而易举就跃上了马车。   他钻进车厢,自然地坐在秦秾华身边,肩膀又靠上她的身体。   只要一挨到她,少年就像晒到太阳的慵懒大猫一样,收起利爪,人畜无害。   “渊儿,你的头发乱了。”秦秾华说。   他一声不吭,直接把后脑勺转来对着她。   秦秾华松了发扣,以手为梳,重新帮他拢好长发。   少年乌黑浓密的发丝从如雪的指尖滑过,发尾的小卷调皮地勾着她的指头,秦秾华忽然一愣。   “……怎么了?”   少年察觉她片刻的凝滞,问。   “……渊儿的头发又黑又多,让人好生羡慕。”秦秾华笑道。   少年没有起疑。   秦秾华拢起黑发,高高扣在他的脑后。   她心中忽然冒出的疑惑挥之不去,辉嫔……似乎是完全的直发?   马车行驶一阵,在鞭炮声阵阵的福王府停了下来。   秦曜渊先下车,然后亲手扶下秦秾华。福王府门前的司仪大声叫道:   “九皇子、玉京公主到——”   秦秾华让乌宝送上提前准备的礼物,和秦曜渊二人先步入福王府大门。   福王秦曜安身穿喜服,正笑容满面地站在前厅接客。   见到秦秾华,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阿姊!” 第38章   福王满脸笑意地欢迎秦秾华, 对上一旁的秦曜渊,就只是疏离地点了点头。   然而,要论疏离, 秦曜渊更胜一筹。   福王已经对他的孤僻习以为常,看了一眼就收回眼来,重新对秦秾华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   “阿姊, 你可总算来了,我都要忍不住骑马进宫找你了!”   秦秾华笑道:“为了不坠安儿的面子, 便在梳妆打扮上多花了些时间,你看, 我不是来了吗?”   “阿姊不打扮也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何必去花那些精力!”   “这话我可担不起。”她笑着说:“安儿, 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 阿姊只备了些薄礼,你可不许见怪。”   “阿姊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安儿怎会见怪呢?阿姊快进去吧, 外边风大, 小心着凉……”   福王伸出手, 刚想扶在秦秾华背上,一个身影先一步插了进来, 挡住他的视线, 也隔断了他和秦秾华之间的距离。   “……呵呵, 九弟, 快进去吧, 你们的座位都安排好了。”福王收回手,如无其事笑道。“有什么需要,吩咐一旁小厮即可。”   三年时间,成长的不止一人。   婚宴还未开始,大厅里坐的稀稀拉拉,秦秾华一出现就成为厅内女眷簇拥追捧的中心。   跟在身边的少年既听不懂家长里短,又要忍受她们明里暗里掂量猪肉般的眼神,眼见眉头越皱越紧,气压越来越低,秦秾华适时打发他去后院逛逛,等开席再回来。   她劝了又劝,少年才十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嘈杂的前厅。   秦秾华忍俊不禁,含笑注视他的身影,直至他完全走出大门。   刚及笄的保宁郡主直到此时才敢松出一口大气,她抚着胸口,小声道:“九皇子每次见我们都没个好脸色,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呀……”   “渊儿性格如此,保宁不必介怀。”秦秾华笑道。   “说起来,九皇子好像只对玉京公主亲近……”   一女子开口后,其他臣女也叽叽喳喳地附和起来:   “玉京公主怀瑾握瑜,仁民爱物,何人不喜,何人不亲?”   “若玉京公主是我姐姐,我怕是也会时时缠着,不肯分离呢!”   “我家几个兄长就总是说公主的好,让我处处向玉京公主学习呢……”   一女子忽然“呀”了一声,轻拍身边人的手臂:“我记得,你的哥哥不是最喜爱拿玉京公主作京中女子的标榜吗?他今日可曾来了?”   那被拍的女子一脸尴尬,讪讪笑道:   “我家哥哥整日说着想尚公主,叫他出门别乱说还不听……这不,前几日出门就被人打了。”   “啊?”问话的女子一脸惊讶:“被谁打了?谁这么嚣张,敢打你的哥哥?”   就连秦秾华也不由好奇倾听,眼前的女子是工部尚书尤石的三女,工部尚书乃是二品大臣,在朝廷里也是个颇有份量的人物,他的儿子,怎么出门被人打了?   谁敢打二品大臣的儿子?   ……   “你知道我是谁吗?”   舒也一脚踩在花坛上,一手撩开袍子,凶神恶煞地瞪着瑟缩在花坛前的锦衣纨绔。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谁吗?你知道我表叔是谁吗?”   纨绔公子被一连串的灵魂质问问到理智断线,弱弱道:“是……是谁啊?”   舒也撩袍,甩头,开扇,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他扬声,抑扬顿挫道:   “我爹——乃正四品鸿胪寺卿,我祖父——乃正二品礼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我姑姑——乃当朝德妃,我姑奶奶——乃当朝太后,我表叔——乃当今圣上!我!你现在知道是谁了吗?玉树临风,玉砌雕阑,玉京三公子——舒也是也!”   纨绔公子见鬼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回过神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了。   “哼!此等龟孙,也敢肖想冰清玉洁的玉京公主,我呸——”   舒也收了折扇,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刚要转身寻找下一个暗戳戳躲在门口偷窥公主的龟孙,正好撞见从前厅走出的九皇子,他眼睛一亮,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在下舒也,见过英明神武的九皇子!”   秦曜渊没有温度的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不置一语。   舒也丝毫没有受挫,尽管无人邀请,他还是极其自然地一个旋身,走在了九皇子身边,仿佛一开始就在同行。   “九皇子经常和玉京公主呆在仙宫,鲜少入这浊世,一定对这些龟……浊人们缺乏认识,不必担忧——”舒也拍着胸脯,自豪道:“我舒也一介凡人,在浊世混迹多年,别的不敢说,但对这些龟……浊人那是了如指掌,今儿一定为殿下安排得妥妥当当,介绍得公公正正,绝不让殿下错认任何一张面孔!”   两人一个一言不发,一个滔滔不绝,奇怪的组合所经之处,无不引人注目。   秦曜渊专捡人少的地方走,最后找了处无人的假山坐下,和轻松坐上假山之颠的他不同,缺乏锻炼的公子哥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好一会才狼狈爬上假山。   “九……九皇子果然不是常人,连落座的地方都选得如此别致独特!”舒也气喘吁吁坐下,冲秦曜渊竖了个大拇指。   舒也坚信自己的热脸能把冷屁股贴热,然后,他费尽心思想焐热的对象抬起目光,冷冰冰地看着他,吐出简洁明了的一个字:   “滚。”   心好痛。   “九皇子,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怎么……对了,还有句老话是不打不相识,要不你打我一顿,打完,咱们做个朋友,你说怎么样?”舒也坚持不懈地劝说着。   来参加婚宴之前,秦秾华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在婚宴上动武,秦曜渊忍了又忍,奈何有只蚊子一直在他耳朵边嗡嗡嗡地飞来飞去——   就在秦曜渊忍不住出手把舒也踹下假山时,一声含着啜泣的质问救了他一命。   “郑宗延!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不远处,一男一女朝着假山走来,男子在前,女子在后,男的满脸不耐,女的则在身后拉扯,虽衣装雍容华丽,但脸上泪痕斑斑,神色憔悴。   郑宗延停下脚步,一把甩开女子的手,回头恼怒道:“你放手!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你还知道体统?!”女子哭着说:“你在外边置外室我也不管了,可你如今还让外室生下孩子,此事一旦传出,你就是在公然打皇室的脸!”   “少拿你娘家吓唬我!”郑宗延怒声道:“别的男人都能红袖添香,倚红偎翠,我为什么不行?还不是因为娶了你这个只有公主名头的女人!仕途全毁不说,还要处处受气!”   舒也在假山上揣着手,一边看戏,一边啧啧有声:“这死龟孙的龟壳厚得当世罕见……”   舒也看了眼一旁的九皇子,他虽默不吭声,视线却定在争执的二人身上,舒也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连忙为他解惑:“下边这男的,是从三品浙东都转运使郑东流的小儿子,郑嫔的弟弟,四皇子的舅舅——从小就是个混账,别听他说尚公主毁了仕途,这龟孙连乡试都是托关系过的,会试就更别提了,他压根就没有仕途可毁……”   “这女的呢,是已经出嫁的五公主,封号安庆,想必殿下在宫宴上应当见过,不过贵人多忘事,这安庆公主又不怎么出头,不记得也没有什么……”   秦曜渊一声不吭地看着假山下的两人。   他记得她。   如舒也所说,在宫宴上有过几次一面之缘,只记得她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怯怯地叫他“九弟弟”,全因为秦秾华和她说过几句话,他才在脑海里给她留了一席之地。   他冷眼看着安庆公主,不明白她为什么被人欺负到脑袋上了,依然还在拉着对方的衣角哀求。   如果是他的阿姊,必然不会如此。   舒也看着假山下的闹剧,思绪忽然发散到了厅内谈笑风生的秦秾华身上,他喃喃自语道:“话说回来,玉京公主过了今秋,也就年满二十了……不知陛下会择个什么样的乘龙快婿?如果是什么龟孙,我舒也第一个不依!”   假山下的郑宗延毫不留情地推开安庆公主,导致后者哭着摔倒在地。   舒也啧啧几声,说:“玉京公主要是许给这种龟孙,还不如尚给我舒也,一想到仙女般的玉京公主可能遇到刁蛮公婆、花心丈夫,我就……”   少年猛地抬头,像要杀人似的凶狠目光让舒也主动掐断了自己的声音。   “……我喷屎了,对不起。”舒也诚诚恳恳地道歉,认认真真地安慰:“殿下勿往心里去,我这种屎壳郎一般的人说的话,老天他是听不见的。”   秦曜渊不理他,右手往下一撑,动作利落地在几个跳跃间下了假山。   郑宗延刚转身往假山处走,一回头就挨上重重一拳。   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倒飞出去了。   安庆公主第一时间用手掩嘴,挡住喉咙里的后半段尖叫。   “谁敢打我?!”   郑宗延捂着流血的鼻子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因疼痛扭曲的面目朝着秦曜渊,双眼微眯试图把罪魁祸首看清,当他看清打人者是谁时,他脸上的血色骤失,秦曜渊也已走到他的面前,一脚踏上他的胸口。   “呃……”   郑宗延抓住少年的皂靴,双眼圆睁,发出呼吸不畅的苦闷声音。   秦曜渊抓起郑宗延头上的玉冠,强迫他直视自己。   “你再动她一根指头……我就把这个圆的东西,从你脖子上,揪下来。”秦曜渊一字一顿,冷声说:“明白吗?”   “明、明白……”郑宗延吓得如鸡啄米,连连点头。   秦曜渊扔了手中玉冠,郑宗延再次摔回地上。   舒也这时才气喘如牛,惊险万分地下了假山,他刚要说话,秦曜渊已经踩着郑宗延的身体,面无表情地往小路另一头走去了。   “哎呀,殿下,等等我啊!”   舒也急急忙忙追去,一脚又把刚要爬起来的郑宗延踩回地上。   两人换了方向走后,前方之人渐渐多了起来,福王是陛下爱子,福王府自然也是建在风水宝地,由专人精心修缮过的,假山流水,桃林凉亭,好是风雅。   一路上,四周的人都在像秦曜渊行礼,后者目不斜视,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狐假虎威的舒也笑逐颜开,不断拱手还礼:“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话虽如此,他脸上的表情可和“使不得”一点没关系。   两旁行礼的人们自然在心里把舒也臭骂了一顿。   舒也才不在乎呢。   他只在乎能不能通过和九皇子成为朋友的方式,来曲线救国成为玉京公主的朋友。   前方凉亭里坐着一男一女,亭子里虽然还有座位,但周遭之人都十分识趣地站在亭子外交谈。亭中男子长相平凡,像个文弱书生,将削好的橙子递给女子时,眼中神情却格外柔情。   舒也又开始啧啧:“同人不同命啊,真定公主和驸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多年却从未有过红脸。希望玉京公主今后的夫婿也能如此,两人琴瑟和鸣,同进同出,恩爱两不疑……这岂不是美事一桩?”   他随口说完,看向九皇子,想从他身上得到赞同。   赞同没有,死亡说不定有。   舒也被秦曜渊那冻得死人的目光威慑,在自己的嘴巴面前做了个捏上鸭嘴的动作,毫不犹豫转过身——   走了。   再不走,他怕走不掉了。   ……   喜宴结束后,还有大批宾客留下来闹洞房。   秦秾华作为未婚女子,早早就乘马车离开了福王府。   此时已经月上梢头。   苍穹静谧,万里无云,几颗寒星稀稀落落地散在天边,一轮如弓的残月格外明亮。夜风清凉,夹杂着一股不知何处传来的袅袅花香。   马车中,结绿搓着胳膊,狐疑着嘀咕道:“奇怪了,这天怎么突然冷起来了?”   “刚刚我也觉得凉飕飕的。”驾车的乌宝扬声道:“不过现在吹着风,反而不觉得冷了,嘿——这天还真怪!”   “公主呢?公主觉得冷么?”结绿问。   秦秾华从书本上抬起头,含笑看向靠在肩上的脑袋。   “……渊儿说呢?”   半个人都靠在她身上的秦曜渊面无表情,一话不发,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谁又惹你生气了?”秦秾华笑着挠了挠他的下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一动不动,略显无精打采地接受了她的逗弄。   结绿瞪大眼看着不同寻常的少年。   秦秾华笑道:“……还气得不轻。”   少年抿紧嘴唇,一把抓住秦秾华挠他下巴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秦秾华脸上笑意稍敛,看了结绿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笑道:“我出去看看乌宝。”   结绿离开车厢后,秦秾华柔声安慰:“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姊,嗯?”   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他迟疑片刻,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秦秾华忍不住笑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回答我。”   “我喜欢……”秦秾华笑了笑,说:“我喜欢能让我达成所愿的男子。”   她本以为他会追问她的“所愿”是什么,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未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忽然,伴随一声马匹嘶鸣,马车猛地一摇。   身旁的少年第一时间把她紧紧护在怀里。   一声以头抢地的声音后,车外有个粗粝难听的声音高喊道:   “求玉京公主救命!”   秦秾华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待他慢慢松手后,推开车门。   她唇边意料之中的轻笑,在车门推开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逼真的讶异。   “……陆公子?”   衣衫褴褛的陆雍和跪在车前,形销骨立,面无人色,比当初分别时,又惨了许多分。   “求公主救我!我被歹人追杀,求公主救我一命,求公主救命……”   陆雍和满脸都是神经质的惶恐,他拼命往地上叩头,好像只要秦秾华一声拒绝,今日就是他的最后一日。   有什么东西下了地,片刻后,一双精致的绣鞋停在他面前。   陆雍和头晕眼花,浑身颤抖着慢慢抬起头来,宽衣大袖的少女唇角微扬,目光悲悯有如神祇。   在她身后,一轮弯月高高悬挂,光芒皎洁。   那光太冷,太洁净,像是刀锋凛冽的寒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刷地流下不知是恐惧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泪水。   “好啊。”   她柔声说:   “我救你。” 第39章   自福王大婚后,朔明宫人人都知梧桐宫中又多了一人。   瘸腿的, 瞎眼的, 女生男相的, 现在,又来了个毁容的,别说旁人议论纷纷,就连一贯开明的天寿帝都在忍了一个月后,忍不住了。   借着秦秾华上瑞曦宫请安的机会,天寿帝劝道:   “我知道你心地好,你要养着他们,养就是了,怎么还带到身边随侍?这……这,他这模样, 实在有失体面……”   秦秾华看了眼门外侍立的男子, 笑道:“陆四虽面容狰狞,但讷言敏行,才华不输翰林学士,有他随侍一旁,女儿面上有光。”   “什么面上有光,还翰林学士……”天寿帝一脸嫌弃, 五官都往眉心皱去:“你这话可别让那些翰林学士听见, 否则, 这仇就结大了……”   天寿帝显然没把她的话当真, 秦秾华也没继续说服, 反正,刚刚那番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门外,陆雍和面无表情,垂在袖子里的双手却紧握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许久后,玉京公主走出门,含笑看他一眼:“走罢,回宫。”   陆雍和连忙垂下头去,走在前头引路向凤轿。   两旁的瑞曦宫宫人,无论内侍还是宫女,皆在目光触及他的脸时露出嫌恶恐惧的神情。   瑞曦宫的宫人如此,其他宫的人也是如此,天下人也是如此。   只有一个玉京公主,眼神落到他脸上,总是温柔的,悲悯的,她从未因为他厉鬼般的外貌和粗粝可怕的嗓音而敬而远之。   两年囚禁,三年追杀,他始终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他本以为,逃出山洞就是重回人间,后来才发现,自五年前被人打晕那天起,他就已经死了,即使他拼命挣扎着回到人间,又有什么用呢?   人们当他是恶鬼,为了驱逐他,种种恶行堪比恶鬼。   后来的这三年颠簸流离,和前头两年囚禁摧残相比,他竟分辨不出,谁更像十八层地狱。   冰封千里,只有公主身边,是温暖人间。   玉京公主离开后,天寿帝重重叹了口气,连高大全送上的茶也喝不下去了。   高大全察言观色,试探道:“陛下又在为玉京公主的婚事烦心?”   天寿帝又是一声叹气。   “我只要一想到这天儿转瞬热了起来,要不了多久夏天就到了,等夏天一到,秋天也就不远了,秋天来了,秾华也就该满二十了……宫里还未配人的公主属她年纪最大,她若不出降,后边的小八小九也就难以出降……可是这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谁都不敢和穆裴两家抢人。”   天寿帝顿了顿,又是一声长叹:   “嫁到京城外,朕又实在舍不得……秾华爱繁华,重享受,这大朔天下,要说繁华,还没有哪座城能与玉京相比,要是秾华跟着夫君去了偏僻封地,穿不上漂亮衣服,买不到精致头面,我……我……”   天寿帝说着说着,竟然擦起了眼眶。   高大全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安慰起九五之尊:“陛下勿要过于担忧,若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找个听话好控制的小国,让公主嫁过去作皇后……”   “你说什么?”   天寿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刚刚擦干净的眼眶里一个眨眼就又蓄起了闪闪发光的泪水。   高大全心里无数声咯噔!他在胡说什么呢,陛下连公主嫁出京城都舍不得,难道还舍得让公主嫁出大朔吗?!   他抬起巴掌,干脆利落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下:   “哎哟!陛下别听奴婢这张臭嘴胡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已经晚了。   天寿帝刷地流下两行泪水:“我可怜的秾华啊……”   当日傍晚,天寿帝要让玉京公主和亲的小道消息传遍朔明宫,梧桐宫一如既往的平静,反倒是裴淑妃的懿丽宫又一次鹅飞人跳。   “秦秾华要是和亲,我也要和亲!”   裴淑妃险些当场去世,她怒喝道:   “和亲这种事也能胡说吗?你给我住嘴!”   “我不!”秦辉仙抬头挺胸,底气十足:“她秦秾华能和亲,为什么我不行?”   “你以为和亲是什么?别人都避之不及,你还上赶着要去?!”   “我不管。”秦辉仙噘着嘴,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反正她有的我都要有。”   裴淑妃气道:“那你就去禀告陛下,说你愿意代七公主和亲,你看看陛下高不高兴!”   “我才不去。”秦辉仙嘀咕道:“秦秾华都不去,我还去什么?”   “什么都是秦秾华秦秾华……”裴淑妃捂住气得发疼的胸口,怒声道:“秦秾华要是去死,你去吗?!”   秦辉仙一愣。   裴淑妃简直想把这个让她操心不断的女儿塞回肚子里重生一次。   “算了算了,你给我出去,我看到你就头疼……”裴淑妃连连挥手。   “那和亲的事……”   “你少操别人的心了!你自己的功课做得如何了?把你这几日的绣样……”   裴淑妃话没说完,秦辉仙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只硕大的肥鹅屁股一摇一摇,嘎嘎叫着追了出去。   裴淑妃刚想松一口气,忽然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臭味,在大肥鹅曾经蹲的地方,留下一滩醒目的青黑之物。   裴淑妃一口气没喘上来,等她缓过气——   “秦辉仙!”   裴淑妃的怒喝响彻懿丽宫,抱着鹅逃出宫殿的秦辉仙哆嗦一下,更加不要命地往前跑去。   “呀!”   拐角之后,一个忽然走出的身影和她撞到一起,鹅子抡起宽阔的白翅膀,呼啦呼啦就是数不清的连环巴掌。   四皇子被扇得头晕眼花,护着脸慌张后退:“有刺客?!”   秦辉仙拿住扑扇翅膀的鹅子,抬头看向慌慌张张的四皇子,说:“四哥,刺客已被我缉拿,没事了。”   四皇子放下手,这才发现攻击他的只是一只普通鹅子。   要说普通……其实也不普通。   体型比他平日吃的烧鹅还要大上三倍不止,那圆滚滚的肚皮,几乎垂到地上。   四皇子努力从那巨大的鹅子身上移开视线,拱手道:“八妹怎么跑得这么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我随便走走,遛鹅。”秦辉仙忽然注意到他来的方向,眼神一变:“四哥从瑞曦宫出来的?”   “是啊,我去向父皇请安,高公公说父皇休息了……八妹也想去向父皇请安?”   “不是……”秦辉仙抱着鹅子,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慢吞吞地说:“我就想知道,父皇想让秦秾华去和亲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八妹不想让她和亲?”   “她和不和亲关我屁事,但是……”秦辉仙话说一半,声音慢慢变小了:“但是,父皇要是叫她去和亲,那我也要去和亲……”   四皇子不解道:“为何?”   “什么为何?!”四皇子一句话仿佛捅了马蜂窝,秦辉仙仰头跺脚,怒不可遏:“难道我不配吗?!”   “不不不,八妹配得很,配得很……”四皇子忙出言安抚,满头大汗。   秦辉仙重重一跺脚,白他一眼,气哼哼地冲走了。   那大肥鹅,扑扇着翅膀,在身后努力追赶。   四皇子抬袖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一人一鹅飞快消失在视野里,心中复杂万分。   虽说和亲一事极有可能是以讹传讹,但七妹若是再嫁不出去……在穆裴两党的压力下,七妹恐怕也只有和亲和出家两条路可选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   做人,还是像他一样低调得好,至少……不怕被人惦记。   四皇子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阖宫之人都在猜测桃李年华的玉京公主是否真要和亲,又和亲哪国,只有当事人依然不动如山,丝毫不被外界的流言影响。   梧桐宫中,为大朔GDP操碎了心的秦秾华又一次伏案到深夜。   陪伴她的,除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枸杞茶,还有陪她同样加班的醴泉,以及站在一旁静默侍立的结绿、乌宝。   她把批完的册子条子都封在木盒里,还给站在桌前的醴泉后,问:   “前些日子,交代你买的木材都买好了吗?”   “回禀公主,都已备妥了。”醴泉恭敬道。   “我还有一件事托你去办。”秦秾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画有图样的纸,递给醴泉,后者立即双手接过。“你去寻个可靠之人,按照这个样式,给我刻一枚章出来。记着,一定要寻可靠之人。”   “喏。”   醴泉退下后,秦秾华端起今晚的第三杯枸杞茶,觉得现在的效率不太理想。   可用之人还是太少,等到新学产出人才,最短也要两三年的时间。   耳目太少,手脚太少,现在一时半会还看不出问题,但若是势力继续膨胀下去,却又没有高效的监察机构,她极有可能玩火**。   能不能建立一个专门为她服务的情报机构呢?   秦秾华放下茶杯,心中已有决议。   为什么不?   她推开面前的书本,说:“辛苦你们陪我熬夜了,都歇了吧。”   结绿立即呼人进来为她洗脸净手,乌宝则开始收拾凌乱的桌面。   “公主每次都要说什么辛苦,真是的……我们陪着公主是应该的,哪有什么辛不辛苦呢?”结绿一边拿帕子轻轻擦着秦秾华的双手十指,一边无奈地扫了她一眼。   秦秾华笑道:“陪我是本分,尽心是情分,你们尽心帮我,我道谢才是应当的事。”   “我说不赢公主。反正公主最会说话,每次都把我们哄得找不着北……”   “就是。”乌宝也插了一嘴:“别的宫人都羡慕奴婢能在梧桐宫当差,谁都知道公主仁和,善待下人,是真真正正的大好人。”   秦秾华忍俊不禁:“我看啊,旁人也最羡慕梧桐宫的主子,这宫里的宫人个个都能言善道,最会说话。”   “跟什么人学什么人呗!”乌宝说。   寝殿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安乐随和的气氛不仅在朔明宫中是独此一份,恐怕在普天之下的宫廷里,也是独此一份。   话题渐渐转到“羡慕”一题上,秦秾华看着窗外夜色,久远的记忆忽然从脑海里翻腾起来。   她开口道:“我小时候,闻过一碗蛋炒饭。”   “蛋炒饭?公主说的可是碎金饭?”乌宝奇道:“奴婢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呢!”   “夜深人静,若你孤身一人走在路上,闻到风中飘来的碎金饭香味,会想到什么?”   “想到碎金饭……”乌宝挠了挠头。   “我会想到家。”秦秾华笑道。   “公主也有家,这梧桐宫便是公主的家!”乌宝大声道:“只要公主一声令下,别说碎金饭了,便是天上的星星,奴婢也要跳着去给公主摘下来!”   殿内笑作一团,窗纱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秦秾华望了窗户方向一眼,笑道:“渊儿,你也该去歇息了。”   半晌后,轻轻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人从窗户上落下,从后院渐渐远去了。   “公主真厉害,你怎么知道九皇子在那儿的?”结绿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秦秾华笑了笑:“猜的。”   “也是……九皇子一向喜欢跟着公主,找他不如先找公主。”结绿说。   公主洁面完毕后,结绿等人端着器皿离开了寝殿。   走到院中,乌宝忽然把结绿叫住。   “怎么了?”结绿疑惑道。   “你说,我们要不要提醒公主,九皇子都十五岁了……再怎么说,也该避嫌了。还有那教导房事的宫女,咱们是不是也该提醒公主安排上了?”乌宝一脸纠结。   “你操这份心做什么?”结绿讶异道:“主子相处融洽,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你反过来要求他们保持距离的?”   “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也是怕公主因此招致风言风语……”   “让他们说去呗,公主什么时候怕过风言风语了?”   “可是……”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公主会想不到?”结绿打断他,不容置疑道:“公主不提出来,咱们就权当不知道,做好分内的事就好了。”   乌宝被她说服,若有所思地走了。   他走到自己那片韭菜田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黑影从他的韭菜田里直起腰来。   “新来的那个!你大半夜的不睡,就为了来偷我的菜?!”乌宝怒喝道。   “乌宝公公息怒。”陆雍和镇定自若道:“我见公公的韭菜长得十分高大,有些好奇罢了,并未偷公公的菜,请安心。”   乌宝对他的解释无动于衷,不住挥手驱赶:“去去去,要研究自己也种一片去,别来觑视我的韭菜。”   “……我也能开辟自己的菜地?”   “只要公主同意就可以——不过,别种韭菜了,种点白菜吧,我吃够韭菜饺子了。”乌宝皱眉。   陆雍和默默拱了拱手,转身回到自己的耳房。   从位置上来看,他住的耳房恰好就在乌宝的耳房斜对面,两人之间,隔的正好是那片韭菜田。   而其他宫人,都在这一处的对角,宫殿的另一方向。   陆雍和最后看了一眼夜色里生机勃勃的韭菜田,反手关上了门。   昏暗烛光下,他伸出右手,掌心之中,躺着一截人类的指骨。   ……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秦秾华在梳妆镜前试戴她新得的一对耳环。   这耳环上的烧蓝蝴蝶虽栩栩如生,但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蝴蝶下面坠的两粒绯色珍珠,这两粒珍珠色泽光润鲜艳,如晨露后新摘下的玫瑰花瓣,是重操旧业的郑松川前些日从海外给她捎回的罕见珍品。   经过数年经营,郑松川已经收复了大部分曾经的地盘,等到海禁一开,她就能通过郑松川和极天商会,输入海外的无边财富。   只是,现在还不到开海禁的时机,一切还需慢慢来。   陆雍和袖手侍立一旁,安静得像是空气,狰狞可怕的面上漠无表情,仿佛对世间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贪婪的目光在少女雪白耳垂上锁了多久。   “把窗纱拉开。”秦秾华戴好耳环,说。   “喏。”   陆雍和走到窗前,拉开洁白的帷幕——被公主叫做窗纱的东西。   他去过许多地方,但只有公主才会在窗户前挂上帷幕。梧桐宫的新鲜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窗纱一样,他越是了解,心中畏惧也就越深,梧桐宫还是和他此前想象中深不可测的模样一样,只是这深不可测的意味,却早已变了。   玉京公主身边既有滴水不漏的女生男相侍女,也有心狠手辣的跛脚太监和行踪成谜的独眼内侍,还有十二岁即可拉开一百二十斤力弓的乖戾皇子,再加上如今的自己……在这些人之中,玉京公主似乎是唯一的正常人。   但……真的是这样吗?   瑰丽的夕阳肆意挥洒,在对镜自照的少女雪肌上染出一抹薄红,她专注打量着耳旁的稀世珍宝,深邃的眼窝仿佛盛着春花秋月,她为镜中难得一见的瑰宝赞叹,殊不知,她在旁人眼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瑰宝。   陆雍和的目光游弋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不知不觉就失了神。   “公主!公主!”   结绿着急的呼声打破了殿内的静谧,秦秾华看着结绿慌慌张张走来,依旧沉稳。   “别急,出什么事了?”   “六皇子和几位皇子私下说九皇子坏话时,被回宫的九皇子听见了……他们又打了一架……”   “九皇子受伤了吗?”   结绿一怔:“九皇子没受伤……”   秦秾华笑了:“那你急什么。一群人也打不过一个人,说出去够丢脸的,只要他们不声张,我们也就当不知道。”   “是……”   结绿刚要退下,又听公主说道:“他们说什么话惹恼了九皇子?”   “他们说……”结绿犹豫了一下,说:“说九皇子是胡人杂种……”   “知道了,你下去吧。”秦秾华神色寻常。   又过了一会,沐浴更衣过的秦曜渊带着一身水气走入寝殿,身后跟着一路追赶的乌宝。   “哎哟,殿下,您等等奴婢,您这头发不擦干,着凉了可就是奴婢的罪过……”   秦秾华从苦着脸的乌宝手中接过擦头的巾子,朝少年看了一眼:“过来。”   少年顺从地蹲到妆凳前,秦秾华裹起他乌黑的湿发,轻轻按压着其中的水分。   “需要凳子吗?”她问。   少年闷声回答:“不用。”   乌宝察言观色,知道之后是公主的教学时间,该让闲杂人等退场了,他看向沉默无言的陆雍和,说:“陆四,你去……”   “留他下来吧。”   公主出人意料的话语让在场三人都一同愣住了。   少年从晃动的布巾下抬眸,微微弯曲的黑发半遮半掩着野狼似的眸子,锐利的眸光片片生寒,一动不动盯着已经垂下头来的陆雍和。   “喏。”乌宝立即低头应声。   秦秾华把湿润的巾子还给乌宝,起身走向书柜,从一尊窑变釉梅瓶中抽出一卷图纸。   少女解开丝带,将宽阔的地图平铺于桌面。少年走来,从她身边望着辽阔天地。   地图上,以朔为中心,朔之外有后夏,有梁国,有北齐,还有广阔的东胡草原。   “今日,我们讲外患。”   少女轻声说。   “大朔建国不到百年,从未解决过外忧重重。我们虽与梁有同盟条约,但梁王锐意进取,是个雄才大略之主,我们不可放松警惕,需谨防着他反戈一击。”   陆雍和垂头静立,仿佛和自己毫不相关。   “北边的后夏新君刚立,据传性格残暴,杀人如麻。即使他无心挥兵南下,我们也必须遣将北上。”   纤细指尖轻轻划过地图上一部分,如皎洁初雪落下。   “金雷十三州,幽帝时期被后夏攻占,既是中原连接后夏的接合地带,又是通往西域的交通孔道,它的地理位置决定了金雷十三州和中原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自金雷十三州陷落,我们对西域诸国的影响日渐衰落,长此以往,大朔在西域原本的附属国也会纷纷倒向后夏。”   “因此,金雷十三州必须光复,大朔与后夏,必有一场大战。”   少女沉静的声音里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好像只要跟着她,就能所向披靡。   “北齐皇帝垂死病中,唯一的继承人是个痴肥的天残,北齐自顾不暇,短时间内,我们不必担忧来自北齐的威胁。至于东胡草原——”   秦秾华的食指划过茫茫大草原,轻声说:“眼下的东胡草原,叫得出名头的游牧部落共有四部,分别是都密、库莫奚、乞伏和河满四部。大朔和东胡草原之间最重要的边境要地就是永顺关。”   “永顺之后,再无要塞。永顺关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永顺失陷,中原沦落也只在顷刻之间。”   “而西域诸国,虽距离中原颇远,但威胁依然不可小觑。前朝狐胡就是自西域而来,经金雷十三州,问鼎中原。西域诸国虽有不臣之心,但在光复金雷十三州之前,尚且不足为虑。”   “我们今日主要说西域和草原。”秦秾华用手指圈起地图上的两处地方,说:“这两处地方生活的人,都被我们称为‘戎夷’。”   “近千年来,中原和西域诸国、东胡四部和亲不断,我们用不公平的朝贡贸易和美丽的公主来维系国与国之间的和平,用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让周边诸国承认朔的宗主国地位。我们用沉重的代价,换来万国来朝的繁荣。”   结绿忍不住低声喃喃:“……这样不对吗?”   “对与不对,取决于你是何立场。”秦秾华说。   她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说:“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千百年来不断骚扰中原,屡次掀起腥风血雨,若你为君,你该如何处置草原诸部?”   “杀光,杀尽。”   少年神色冷漠,开口所言却字字如刃,杀气重重。   “你杀完都密、库莫奚、乞伏和河满四部,这片土地上要不了多少年又会冒出匈奴、突厥、契丹和女真四部,那时你又要如何自处?带着大军驻扎草原,杀到生命的尽头?”   “……”   “渊儿,敌人是永远杀不完的。”秦秾华语重心长道。   “那要怎么办?”少年抬头看着她。   “东胡草原高寒,现今我们即便能够占领,也无法让它产生该有的价值,反而为了屯兵守备这片荒原,我们会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对大朔而言,无异于一个陷进去就爬不出来的泥潭。所以,中原对东胡草原的政策一向是羁縻为主,即使出兵镇压,也是以驱逐为目的,而非占领。”   “历朝历代,只有大一统的游牧民族才会对中原产生威胁,若他们始终是四部八宗,他们就永远掀不起大风大浪。”   “因此——”   “若你为君,都密强大了,你就扶持乞伏,库莫奚弱小了,你就打压河满——只要持之以恒地分化草原诸部,让他们始终分裂纷争,无法将力量统一起来对外,你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让他们成为对你摇尾乞怜,予取予求的狼犬。外交如此,内政也是同样。”   少女一席话说完,殿内静默无声。   绯色夕阳下,她雪白耳边的绯红珍珠红得似血,少女一声轻笑,静静回荡在安静的寝殿里。   “所谓帝王之术。”她说:“不过‘制衡’二字。”   ……   秦秾华令乌宝和结绿送九皇子回屋,只留下陆雍和一人。   陆雍和忐忑猜测公主用意,不敢轻易开口,垂目敛眉,将呼吸放到最轻。   在他的视线余光中,玉京公主缓步走到罗汉床坐下。   “今日的课,你听了有何感想?”   “公主博古通今、世事洞明,论学识和远见,我远不如公主。”   “我想听的,并非是任何一个宫人都能说的恭维话,我想听的,是只有陆公子才能说的话。”   陆雍和不由抬起头来,公主静静望着他,沉着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   “……公主教九皇子帝王心术,却没有教全。”   “哦?”她笑了:“此话何解?”   “帝王术,王霸道杂之,而公主只教霸道,不教王道。即便偶有涉及,也是草草带过。”陆雍和顿了顿,说:“公主在防着九皇子。”   “继续说。”   “公主和九皇子的关系,就像中原汉人和关外戎夷……公主希望戎夷强大,可以阻挡来自远方的铁骑和烽火,又不希望戎夷过于强大,以至于反过来威胁中原的统领地位。”   陆雍和说完后,殿内许久无声。   “陆公子不愧是今年春闱最有希望夺魁之人,若是在宫阙之中度过余生,实在屈才。”   玉京公主轻柔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如春日的溪涧清泉,沁人心脾。   “若是陆公子愿意,我可做主还你本来身份,虽无法入朝为官,但想做个王府幕僚,却是轻而易举。”   扑通一声,是陆雍和的双膝接触地面的声音。   他双手按地,向眼前之人叩首到底。   他曾经高傲的灵魂,在她面前彻底折服。   “公主对在下有救命之恩,更何况,公主本身德才出众,卓绝千古,乃世间难得的经世之才……”   地砖冰冷,陆雍和的胸口里却一片滚烫。   野心和仇恨熊熊燃烧。   他掷地有声道:   “在下愿一生追随公主,为公主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秦秾华看着跪在眼前的男子,唇边渐渐上扬。   她温柔道:   “求之不得。” 第40章   天寿二十三年, 春末。   暖风徐徐, 晴空万里。   时隔多年,玉京又一次迎来万人空巷之日。   人烟罕至的东郊百年难得一见的排起长龙, 一座占地巨大的庞然大物前, 无数人头攒动。   除了流水一般抬进学府大门的御赐之物, 围观百姓中谈论得最多的就是书写在鎏金牌匾上的“华学”二字:   “……玉京公主不仅人冰肌玉骨, 其字也仙气拂拂, 令人望尘莫及……”   “……观‘华’之一字,驰骋纵逸, 仙气飘渺, 纵是小生再苦练十年, 也难及公主境界。”   “朔有玉京, 乃国之大幸……”   人山人海中,有一名少年努力拨开人群开前进。   “殿……表弟,谭光,你们快些跟上……”   武岳一脸兴奋地回头, 冲身后喊话。   他话没说完,一股冲力忽然撞上胸口。   “啊!”   武岳摔到地上,他下意识抬头,一双带着敌意的琥珀色瞳孔阻止了他嘴边的抱怨。   撞倒他的少年身材高大,冰冷的眼神和友善二字毫不相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到地上的武岳, 像在看什么死物。   武岳还没回过神来, 谭光两步挤过来把他扶起, 冲少年怒声道:“你撞了人,怎么连声抱歉都不说?!”   少年衣着朴素,然一身古铜肤色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挑眉冷冷一笑。   “分明是他走路不长眼睛,这也能怪到我身上?”   “你——”   “谭光。”   人群中冷漠的一声制止,让刚迈出一步的谭光立时收回右脚。   一个颀长身影自人群中走出,和煦日光下,少年五官分明,眉眼深邃,乌黑瞳孔深处透着一抹若隐若现的暗紫。   秦曜渊目不斜视地从古铜肤色的少年身旁经过,谭光瞪了少年一眼,快步追上,武岳紧随其后。   少年站在原地,任旁边行人匆匆,目光始终钉在逐渐远去的黑色背影上。   一名书生被奔流的人群挟持,眼看就要撞上古铜肤色的少年,他大喊道:“前面的,快让让,小心撞上……”   前面的少年依旧不动,直至两人撞了个结结实实。   少年稳若泰山,撞上去的书生却险些摔倒。   书生刚想发怒,眼神对上少年冷血的琥珀色眼睛后,本能地咽下了后边的责怪。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转身往学生考场的入口走去。   一阵浩浩荡荡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维持秩序的京军持械披甲,迅速控制了杂乱的现场。   书生这才敢拍着袍子慢慢站起来,而那少年,早已隐入排起长龙的人群。   “真倒霉……”书生嘀咕道。   旁观了事情的路人安慰道:“那些偏远地方的混血蛮子们都是一言不合就动刀子,难不成你没看见对方后腰上别的两把弯刀?那东西,都是南蛮子在用。遇上蛮子的混血,你就高兴现在还活着吧。”   话虽这么说,书生还是硬着头皮说:“这里是天子脚下,蛮子再嚣张,我也不信他敢在羽林军面前杀人……”   路人摇摇头,去了。   书生也重新打起精神,向守门的长衣男子出示了自己通过复试的证件后,走侧门入了华学大门。   待面试的教员应聘者们被请至一间大堂齐聚,书生别上一个叫“面试证”的东西,轻手轻脚找了个座位坐下,坐在他身边的是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一脸傲气地架着二郎腿,癫疯犯了似的抖个不停。   书生看得难受,说:“这位公子,能不能请你……”   “嗯?”公子哥用眼角朝他投来一个不耐烦的余光。   “能否请你不要抖脚,大庭广众之下,有伤风雅……”   公子哥的鼻腔里传出不屑的一声“嗤”。   “小爷我就抖了,怎么样?”   伴随着他嚣张的回答,公子哥架着腿抖得比先前还激烈了。   书生脸色难看:“君子不论身居何处都会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小人反是!”   公子哥琢磨了好一会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   他啪一声放下抖动的那只脚,横眉怒目道:“你说小爷是小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生和你素不相识,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谁吗?你知道我表叔是谁吗?”   “小生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不识得你的父母亲戚!”   刷的一声,公子哥打开折扇,扬眉吐气道:“我父亲,乃——”   “面试开始了,都安静些!闹事的直接滚出去!”   大门一开,羽林军的某位人物穿着盔甲握着腰间的长剑走进大堂,目露威胁地环视一圈,待众人安静后,扬声道:“谁是一号?跟我来!”   “我……我是一号,我叫汪洋,来自浙……”   一个布衣男子急忙站了起来,畏畏缩缩地说着,双手不安地按着卷曲的裋褐衣角。   “别废话了,赶紧跟我来!”   军爷转身往外走去,汪洋急忙跟上。   随着第一个面试者离开,大堂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书生无心再起争执,舒也同样无心和一个穷书生纠缠,两人各自坐好,书生面色凝重,口中默默背诵着之乎者也,在他身旁,舒也打开的折扇又合拢了,二郎腿重新架起,脚尖抖得飞快……   舒也很焦虑。   这面试证是他斥资一千两纹银买来的,据说,拿着这证就有和公主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他美滋滋地把这用来擦屁股都嫌疼的薄薄一张纸片重金买下,谁知道——   这张纸不是让他和公主谈风花雪月的,而是让他来和公主谈一技之长的!   连他爹都不知道他有什么一技之长,他要如何向公主自我介绍?   教公主怎么逛花楼斗蛐蛐吗?   舒也恨不得埋头冲出考场,是胸口上那张价值纹银千两的卡片阻碍了他的脚步。   玉京公主,就如同那天上的明星,而他,只是地上一个渺小的屎壳郎。   这一千两纹银,是他追星的最后一点棺材本了,要他连玉京公主的面都没见着就退出,舒也不甘心!那已经不属于他的一千两纹银一定也不甘心!   想起那还没焐热就不属于他的一千两纹银,舒也心头一酸,险些流下热泪。   他的棺材本啊,不知此时在什么地方呢?   ……   “眼睛睁大点,仔细着手脚,别磕坏了马车里的东西……”   乌宝揣着双手,站在马车旁呵斥着,监督两名小内侍合力将一个沉重的木箱搬上马车。   眼见箱子放好了,乌宝快步走入华学大门,在广场中央人群聚集的地方找到了唇角带笑的秦秾华。   “多谢公公跑这一趟,还请公公回去复命时替我谢过父皇,待我回宫后,会再去问父皇安。”她对面前锦衣华服的管事公公笑道。   “玉京公主折煞奴婢了,奴婢一定把话带到。”管事公公笑吟吟地行了一礼,转身带着小内侍们往大门方向走了。   天寿帝为了给她撑面子,大概把内帑都翻找了一遍,送来的无一不是当世罕见的珍品奇物,在所有御赐之物中,秦秾华最喜欢的是一尊三足圆鼎,太监们统统走后,广场上只剩下秦秾华自己的人,她绕着圆鼎走了两圈,越看越喜欢。   这三足圆鼎是狐胡朝的宝物,有着短颈鼓腹和双立耳,器腹主体纹着四足龙纹,与鼎足上狐胡皇室最推崇的火纹相结合,形如涅槃重生的上攀之龙。   造型好,寓意好,秦秾华决定把它就放在最醒目的中央广场,让每一个进门的学子除了看见德碑,就是大鼎。   近三百斤的火龙纹鼎沉重,两个青年合力抬到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大鼎依然纹丝不动,再又加入一名青年后,三人总算抱起大鼎,艰难地挪动到秦秾华指定的位置。   咚的一声巨响,大鼎重重落在地上,扬起一阵薄灰。   结绿连忙将秦秾华挡在身后,以手不住扇风。   醴泉从远处走来,说:“回禀公主,教员面试和学生统考都已经开始了。”   “秩序如何?”   “羽林军到场以后,迅速控制了场面。目前几处考场都井然有序。”   秦秾华应了一声,眼睛还盯在古朴沉稳的大鼎身上。   结绿笑道:“还是公主有先见之明,先找陛下借了羽林军,有那些凶神恶煞的军爷看场,我看谁还敢作弊!”   直到这时,乌宝才开口道:“回禀公主,奴婢已经确认过了,一千两,只多不少……连银汤匙都放进去了。”   “……看来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秦秾华神色遗憾。   “公主勿忧,种子傻,土地肥,过一段时间,就又能割了。”乌宝宽慰道。   “舒也诚心可鉴,我也不忍见到这等忠君爱国之士失望,这样吧,你去……”   乌宝附耳过去,边听边点头。   “奴婢知道了……”   ……   坐满面试者的大堂里,气氛压抑紧张,无人有心闲谈,不是面色凝重,就是口中念念有词。   舒也如坐针毡,屁股底下仿佛有火在烧,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他身旁的书生同情地看着他:   “……兄台有痔疮?”   舒也差点没把扇子敲到这人头上,他气急败坏还击:“你才有痔疮!”   书生一脸委屈:“小生分明是在关心你,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舒也刚要说话,忽然见后门开出一条小缝,卖他情报的那个线人探出头来,朝他鬼鬼祟祟招手。   “走走走!小爷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舒也装作发怒的样子,快速闪出后门。   他反手把门一关,连珠炮似的怒声道:“我是来和公主近距离见面的,不是来参加什么面试的!这面试证上的特长是什么意思?小爷我活了二十几年,我还想知道自己的特长是什么呢!”   “舒公子,您有没有特长是您的事,小的只负责提供您和公主面对面的机会,您不是也说了么,只要能和公主见面,就是躲在屎坑里也愿意……这还没让您蹲屎坑呢,您怎么就受不了呢?”   “我还宁愿蹲屎坑呢!”舒也眼睛一瞪:“你让我去面试,到时候一问三不知,比让我蹲屎坑还难受!”   “唉……”线人说:“小的也不愿见舒公子难受,这样吧,眼下还有个近水楼台的机会,就不知舒公子愿不愿意抓住了。”   “你想要什么……”舒也警惕地捂住荷包:“我可告诉你,我全身上下只剩三两碎银了。”   线人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张东西,说:“看见这张教员证没有?有了它,你可以直接免试录取,每天近水楼台,说不准哪日就得月了呢……”   舒也动心了,他咽了口口水:“多少银子?”   线人比出三根手指:“只要三千两银子。”   “三——”舒也倒抽一口冷气:“你特么个龟……”   线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说:“舒公子,念在你是老顾客的份上,这笔钱可以分十二个月分期付清,十二个月——对舒公子而言,这不难吧?换了别人,小的怎么说也要收点利息,但是舒公子——只要您一句话,小的这次就不收利息了,全当是为了感谢舒公子平日对小的的关照。”   舒也渴望地看着线人手中的纸片,盘算着这笔买卖值不值得。   三千两是贵了些,但是平均下来一点也不贵,就像这没把儿的黑心贩子说的一样,每天近水楼台,说不定哪日就得月了呢?   屎壳郎虽小,梦想却还是要有的……   “怎么着?舒公子,你要是没意思,我就去找下一个买家了?”   不必再考虑了,舒也大手一挥,豪情万丈道:   “买!” 第41章   华学统考一共四日, 第五日是只有武科学生参与的武考。   只有这一天,玉京公主亲临考场监考。   武生们在等待入场的时候就开始激动了, 玉京公主没有监考文考, 偏偏挑了武考这一天露面,不是对他们武生的看重是什么?   历朝历代重文轻武, 反过来的优待却鲜少有过, 在场之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就入场开考。   武岳挤出擦肩接踵的人群,张望几下,找到在偏僻角落里等候的二人。   他一路小跑过去,递出手里的牌子。   “拿好了, 这是你们俩的考号,我是九十一,你们是八十九和九十。”武岳分了两张考牌,说:“咱们三的号码虽然挨着,但不一定是在同个考场。”   谭光不以为意:“只要不和开考那日遇见的南蛮子一起考就好。”   “……话说回来,你注意没有, 这几天看见的都是平头百姓,城里的那些熟面孔, 一个都没瞧见。”谭光打量着周围待考的考生。   整洁的布衣已算不错, 视野之中, 多的是衣服上打着补丁的穷人, 远处一个踮脚观望的男子甚至穿的是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   “城里那些纨绔子弟哪敢来新学读书, 他们不想入朝为官了吗?”武岳脱口而出,话都说完了才察觉不妥,下意识看了一旁的秦曜渊一眼。   见他面无波澜,武岳这才继续说:“公主创立新学——虽说仍属私学,但有陛下撑腰,怎么说也是个半官学。以往的官学都被穆党把控,现在公主插手人才选拔一事,不就是在分穆党的肉骨头吗?那些想要入朝为官的,哪个敢入新学?入新学,岂不是在和穆党作对?”   “怪不得我见这几日参加统考的都是些平民子弟……”谭光豁然开朗。   “华学的待遇这么好,哪个平民子弟不想来?要不是公主设的门槛高,恐怕全天下的穷苦百姓都要来华学念书……”   武岳说完,扭头看向秦曜渊,再次叮嘱道:“殿下,一会进了华学,你就是‘谭渊’了,一定要记住啊,你是我的远房表弟,谭光是你异母哥哥,你……”   武岳婆婆妈妈,秦曜渊言简意赅:“嗯。”   “还有啊,那……”   武岳还想再嘱咐两句,秦曜渊抬起冰冷的眼,一个字没说,让他自觉地吞下了后边的念叨。   “殿下沉稳,我不担心他会露馅,倒是怕你露馅。”谭光说:“你这张婆婆嘴说起话来没个把门的,进了这道门一定要好好管住。”   “什么婆婆嘴,你……”   武岳不服气了,他反驳的话没说完,华学大门处忽然有人高喊起他的考牌:   “八十九、九十、九十一……进一号考场!”   武岳一个激动,立马把什么婆婆嘴公公嘴都给忘了,握拳道:“太好了!我们三个都在一起!”   他正想回头和同伴庆祝一下,却见两人都已经走向大门。   武岳一跺脚,急忙追去:   “表弟,表弟表哥……你们等等我……”   三人来到大门处核实考牌,谭光的脸色因门前一人骤然转冷。   南蛮混血吊儿郎当倚在门口,后腰上别的两把弯刀在自然光下折射着冷冷寒光,他抬起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三人,不辨喜怒。   好的不灵坏的灵,南蛮少年身上别的考牌号和三人挨在一起,也是同一考场受试的人。   “别理他。”武岳低声说。   武岳做足了南蛮少年找茬的准备,然而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准确说来,是看着他们之中的秦曜渊。   三人核实身份后,被放进华学大门,南蛮少年依然没有动作,放任他们全部离开。   “他什么意思……阴森森地看着你又不说话,有毛病吗?”武岳嘀咕道。   “都警醒一些。”谭光带着敌意,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三个人难道还怕他一人?我还是想想一会怎么在公主面前表现吧!”武岳眉飞色舞道。   武考的第一场是答策,一号考场在中央广场旁的奔月楼。三人步入考场,按考号坐好后,始终不见有人来主持秩序。   眼见考场内议论声越来越大,武岳正要呼喊两句,通向二楼的楼梯走下一名蓝衣考官。   他端着一张丝线捆好的卷轴,走到众人面前展开,面无波澜道:“一炷香内作答。”   武岳看着卷轴上龙飞凤舞的文字惊呆了,隔壁桌谭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一炷香时间?”武岳难以置信地发问:“你确定只给我们一炷香时间?”   天老爷,这可是模拟实战,不写出个三四种方案来根本不算答题,往日在广威将军府,二哥都会给最少一个时辰的时间来思考,这一炷香……不是开玩笑么!   考场内的其他考生同样发出质疑声,而蓝衣考官不为所动,依然点燃了香炉里的线香。   事到如今,抗议无用,武岳只好硬着头皮开始答题。   考生们沉默不语,奋笔疾书,秦曜渊是最先坐下的人,也最先停笔。   少年的答策试卷上,只有寥寥数语。   香炉里的线香冒着袅袅白烟,他的目光穿透白烟,回到昨夜的梧桐宫中。   少女从书中抬起弯弯眼眸,轻声道:   “阿姊当然会来,即使天塌下来,也不比看着你脱颖而出重要。”   香炉中升起的白烟被风吹散,飘向奔月楼的二楼庑殿。   “老夫有一事不明……玉京公主为何会来监考武生?”   李静容、江德量及几个武考的主考官围坐一桌,问话之人,正是华学院长李静容。   另一长桌上,茶香四溢,秦秾华手执一本和武考无关的经书,头也不抬,只是唇边带着一缕浅笑。   “我曾旁观过殿试,自然知道文考如何进行,反倒是武考,从未有过观摩的机会。诸位不必放在心上,按照既有流程取录便可。”   话虽如此,可在场的考官们谁都无法保持平常心,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想事情自然要往深处想。   公主特意选中武考来监考,是不是希望未来有机会往军队里安插自己人?   她插手兵权又是为什么?   为自己,还是为日后的九皇子?   众人心思各异,一炷香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考生离开奔月楼,汇聚到中央考场参加第二场比试,而蓝衣考官收回一沓答卷,几位考官逐一传阅后,所有答卷都到了秦秾华桌上。   江德量起身向秦秾华揖手,说出几位主考官统合意见后的评价:   “八十九号的答策粗中有细,乃今日武考答辩中的最佳,虽考虑问题还不甚全面,但念及年纪不大,这块短板日后完全可以通过实践补上;九十一号考生的答策在今日武考中也可排入上流,只是过于重守,是守城良将,却无开拓之力。一百零四号……”   秦秾华从被考官判定为差的答卷中抽出两份,问:“九十号和九十二号的评价为何是差?”   江德量上前几步,从秦秾华手中重新看了这两份答策。   “如何?”秦秾华抬起眼眸。   江德量垂下视线,道:“九十号考生盲信个人实力,几乎无策略可言,九十二号考生和他恰好相反,招招阴毒,过犹不及。在下和诸位先生的意见是,此二人德轻行薄,不宜录取。”   两份答策秦秾华都已看过,如江德量所说,两人的问题十分明显,一个过于刚直,一个过于阴毒。   九十号的字迹她十分熟悉,上面的回答完全在她想象之中,九十二号的答策确实阴毒得令人防不胜防,让她想起上辈子一个老熟人,她死的时候,他已经在大理城门上吹了好几年的冷风,不知后来可好,看门的守卫有没有记得下雨时为那颗腊肉脑袋遮风挡雨?   想起故人,秦秾华有些唏嘘。   她开口问道:“九十二号是什么人?”   江德量正要招人去查九十二号的身份,侍立玉京公主身后的瘦削内侍已经说道:“黎州安抚司的王斗星,年十七,父母双亡。”   江德量神色吃惊,不由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内侍抬起头来,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让他一个大男人都忍不住避开视线。   “我见过一次受试武生的名册。”   内侍暗哑的声音像是有谁拿着锉子往他起毛的声带上反复抛光一般,光是听上几句,江德量和在座其他人就已不由皱起眉头。   他难以想象,玉京公主是如何忍下这每日折磨的。   玉京公主身边卧龙藏虎,连一个小小内侍都能过目不忘,江德量心情颇为复杂。   另一边,秦秾华在脑海里搜索“王斗星”的信息。   她很确信上一世经历的历史长河中,王斗星这个名字没有出现过。   要不就是她死的太早,要不就是历史车轮滚到了她不知道的方向,但不管如何,这个叫王斗星的人让她想起故人,她会多几分关注。   秦秾华把两份答策都递给身后的陆雍和,说:“你说呢?”   “公主……”   李静容皱起眉头,对她让一个宫廷内侍评判学子答策的行为很是不满。   陆雍和面无波澜接过答策,快速浏览后,说:“九十号所作答策确实过于仰仗个人实力,但是否盲信,还尚不可知。九十二号答策虽诡谲恶毒,但孙子兵法就曾说过,兵者,诡道也。在许多时候,越是常人不会想出的计策,越能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   “一个阉人,知道什么孙子兵法!”一名白须飘飘的考官神色不屑。   秦秾华端起手旁的茶盏轻抿一口。   陆雍和朝老者投去冰冷目光,说:“孔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越是有羞耻之心的人,越说话慎重,既担心自己是井底之蛙,也害怕言而无信,而先生出言毫不犹豫,是自信学识和才能胜过圣人,还是缺乏基础的羞耻之心?”   “你——”   在口头争执升级前,秦秾华轻轻放下茶盏。   “兵法百家,百家相生相克,是直是诡都无妨。能打胜战,便是好将。”   公主开口了,说话的老者也只能脸色难看地闭上嘴,一沓答策传回主考官手里,原本不被看好的九十和九十二号都被分去了“可”。   江德量和楼下小跑上来的一名男子交谈后,趋步走到秦秾华的桌前几步站住。   “回禀公主,第二场步射已经结束。”   秦秾华问:“谁拔了头筹?”   “……九十号考生。”   此言一出,坐着的考官神色各异,其中,尤以主张九十号考生狂妄自大,应判为“差”的几位考官脸色难看。   江德量低头道:“第三场比试为力试,公主若要观赛,需移驾东风楼。不知公主意下……”   秦秾华刚要应答,醴泉走上二楼。   众人只见一个独眼内侍和公主耳语一句后,公主抬头对他们笑道:   “我有些急事,恐怕只能请诸位先行一步……”   众人连说不敢,行礼后,纷纷退去。   闲杂人等离开后,醴泉开口:   “云南鹤庆府有变。”   ……   华学开阔的中央广场上,武考的最后一场比试正在进行之中。   一百多名武生围着沿一字摆开的六个形状奇特的铁棍议论纷纷,主考的蓝衣考官抬手让众人安静,冷声道:   “这六个杠铃,分别是一百、一百二、一百四、一百六、一百八、两百斤重,每人只有一次举重机会,请各位量力而行,选择场内你能举起的最重之物。”   “如果是相同重量呢?”有人问道。   “相同重量下,比举重高度。高者为优。”考官说。   武岳打量六个杠铃,悄悄嘀咕道:   “要过耳,我撑死也就能举起那个一百四十斤的……”   “谁先来?”考官问。   一名穿着布衣裋褐的男子举高右手,大声道:“我来!”   “四十五号——”考官拿笔在手里的本子上勾了一下:“来吧。”   裋褐男子走过前几个杠铃,一番徘徊后,选择了一百二十斤的杠铃,在考官的指导下,他吃力地举起了杠铃,但只到胸口位置就无法寸进。   蓝衣考官摇了摇头,说:“下一个。”   武岳打着给同伴探路的心思,自告奋勇走了出去:“我来!”   一百四十斤他有把握,但一百六十斤说不定他也能行……   武岳虽然犹豫,但没有犹豫太久。   他走到一百四十斤的杠铃前,调整好姿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声大喝,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杠铃高举至胸口位置。   “喝啊——”   再次大喝,他脸色涨红,慢慢打直的两臂把一百四十斤重的杠铃举过了头顶。   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惊叹之声。   考官在本子上写了两笔,说:“九十一号,一百四十斤,过头顶一尺有余。”   武岳砰地一声放下杠铃,在许多敬佩的目光下,红着脸回到秦曜渊和谭光之间。   “我举一百四十斤没问题,谭光应该能举一百八的。”他急不可耐地开始给二人出主意:“殿……表弟举一百六或者一百八的……不不不,一百八还是冒险了些,还是一百六吧……表弟?表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秦曜渊心不在焉,眼神一直往不远处的东风楼望。   东风楼视野开阔,是观望此次比试的最佳地点,站在观景台前的考官不少,他寻找的人却不见踪影。   谭光只看一眼便知其意,他开口道:“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公主兴许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观赛。”   “是啊,这里这么多男子呢,公主大概是害羞了,没关系啊,虽然我们看不到公主,但公主看得到我们……”武岳附和。   广场上的武生们环顾张望者不在少数,但无人开口向考官询问公主所在。   他们都和谭光武岳二人的看法一样,公主不便抛头露面,一定是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观赛。   只有秦曜渊。   他知道,她不在这里。   力试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个时辰后,考官手里的名册只剩三个人还没有比试。   “八十九号、九十号、九十二号在哪里?”考官环视全场。   南蛮少年举起手,谭光也开口道:“八十九和九十号在这里。”   “按照考号,八十九先来吧。”考官说。   “老谭,老谭,一百八——你可以的!”武岳在身后为谭光鼓气,看着谭光走向一百八十斤的杠铃——只是他以为。   谭光最后停下的位置,是二百斤的杠铃。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扛起过二百斤的杠铃,谭光的脚步一停,人群里立即响起嘈杂纷乱的议论之声。   谭光的冒险之举让武岳急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谭光身材高大,虽然一开始让围观之人捏了把汗,惊声阵阵,但最终仍是将重达二百斤的杠铃举过了双耳。   谭光的成绩成了至今为止的最佳,还未参与比试的只剩南蛮少年和秦曜渊二人。   南蛮少年走出人群,直接来到两百斤的杠铃前,蹲下身体,握住了长杆两边。   武岳瞪大眼睛:“老谭是八尺男儿,壮得像牛,他比殿……表弟矮些,顶多也就七尺余,竟然想举两百斤的杠铃?”   人群中响起阵阵嘘声,大多都是在说南蛮少年不知天高地厚。   因着他的肤色,贬低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不少侮辱,这些侮辱仿佛是故意说给南蛮少年听的一般,旁若无人地响彻在广场上。   绝大多数人都在笑,而考官也并未出言阻止。   南蛮少年仿若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脸色阴沉,琥珀色的瞳孔里也透出一抹阴鸷。   武岳已经笃定南蛮少年的失败,然而,就像老天和他对着干似的,在他看来不可能举起两百斤杠铃的南蛮少年,在大喝一声后,不仅举起了杠铃,还将杠铃举至了头顶!   完胜身高八尺,壮得像牛的谭光!   不仅武岳目瞪口呆,就连沉稳的谭光也沉下了脸。   因着和武岳同样的缘故,谭光素来对异族没有好脸色,更别说是当着他的面,把他赢过的异族。   两百斤的杠铃重重落地,南蛮少年在众多又敬又畏的目光,勾起轻蔑的唇角,拍了拍手上的灰,漫不经心走回人群。   现在还未参加力试的武生,只剩下秦曜渊一人。   “九十号在哪里?”考官环视人群。   “表弟,该你了!”武岳拿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秦曜渊,苦口婆心道:“量力而行,一定要量力而行!”   秦曜渊再次看向东风楼,那里还是没有他想见的身影。   ……女骗子。   他收回视线,在一阵抽气声中走到了两百斤的杠铃前。   “这是怎么了……又来一个挑战两百斤的,这两百斤的东西这么好举吗?”   “这里面是不是有猫腻?早知道我也去试试了……”   秦曜渊对人群里质疑的声音充耳不闻。   观众没来,敷衍了事即可。   就在他双手即将握住长杆两边时,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玉京公主来了!是玉京公主!”   秦曜渊立即抬头。   视野开阔的东风楼上,多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衣袂翩翩,飘带飞舞,少女绯色的身影有如流风回花,让人目不转睛。   他的双手远离了长杆,腰也直了起来。   他突然觉得,应该量力而行。   “哎,表弟!你去哪儿?你还没举呢!”武岳对转身走出的少年急忙道。   秦曜渊走到几十步外的三足圆鼎前,不顾身后惊呼,弯下腰来握住圆鼎两足。   人群中发出阵阵嘲笑,南蛮少年反而收了玩世不恭的神情,露出寒芒的琥珀色眼睛定定看着正在运气的少年。   一声大喝!   少年青筋毕露的双手举起三足圆鼎,在胸口停顿不过一瞬,再次高举——   过耳——   过眉——   最后,竟然将鼎举过头顶!   武岳惊到说不出话,而他身边的人交头接耳,纷纷打听少年举起来的圆鼎有多重。   “这……”   考官既震惊又无措,他的确是让武生选择场内所能举起的最重之物……但是,他也没想到,有人不举杠铃,会去举大鼎!   东风楼上,所有见过三名青年合力搬鼎的人都变了脸色。   秦秾华目不转睛看着广场中央举鼎的少年,他身在鼎沸的人群,无论旁人对他投以何种目光,他的眼神始终执拗在她身上。   他一直举着大鼎,直到考官手忙脚乱地招呼他放下。   一声连东风楼这里都能清楚听见的大响后,圆鼎重回地面,烟尘飞散后,全场寂静无声。   秦秾华身边,有人从嗓子眼里挤出近乎恐惧的质疑:“这不可能……”   她视若未闻,露着微笑,向目光灼灼的少年做出嘴型。   “我的小狼,做得好。”   他认出了她说的话,因为就在片刻后,少年望着她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笑。   少年意气风发,桀骜眼眸里闪耀的是野性锋芒。 第42章   数日后, 东郊华学门前聚集了大量学子。   沉稳肃穆的大门前人声鼎沸,不断有人蹦着,跳着,踮起脚尖去看华榜上张贴的录取名单。   “太好了!我被录取了!我被录取了!”   “这下要怎么和爹娘交代……”   “这几个名字……这是女子吗?难道女子也要和我们一起上课?她们都不要名节了?”   “听说女子有专门的学楼……难道是学绣花?”   “一千八百多人, 只录取了前三百,那剩下的这么多人怎么办呢?”   “我是从岭南坐极天商会的货船来的, 商会的人和我说好了, 回去的时候也免费捎我一程……”   仇远往分发学生证的华学管事面前一站, 原本围在周围的汉人学子纷纷自发避让, 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什么名字, 来自哪儿?”华学管事看他一眼。   “王斗星, 黎州安抚司。”   华学管事在桌上几沓证件里翻找, 片刻后, 拿出一张方方正正的木制名牌递给他:“收好了啊,没有学生证的开学进不了华学。”   仇远在这张写有他外貌特征的学生证上扫了一眼,收入怀中, 问道:“我来之前,听说华学可以提供食宿……”   管事神色不耐, 手指往一旁指去:“去华报上看。”   华报?   仇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许多已经领到学生证的新生进了华学大门,正围着大门不远的一处布告观看, 议论纷纷。   他走去一看, 榜上张贴的大幅字报样式奇特, 最醒目的就是顶端“华学日报”四个字, 下 第43章   位于东郊的玉京公主府建好了数年,今日忽然开起大门, 挂上一张崭新的牌匾。   围观的几个百姓满脸好奇, 看着独眼内侍和几个青壮年将“控兽处”牌匾遮在“玉京公主府”的牌子上。   “这里不是公主府吗?”身穿栗色裋褐的男子忍不住扬声问道。   “是公主府,但玉京公主还未出降, 所以公主府先作他用。”   独眼内侍没发话,反而是指挥挂牌的一个老者发话了。他冲围观的几人拱了拱手, 笑道:   “玉京公主以重金求购擅猎的奇兽,诸位若有引荐, 一并重金酬谢。”   “擅猎的奇兽?老虎算吗?”   老者笑道:“诸位,奇兽和擅猎两点,缺一不可。”   “重金是多重?”有人试探着询问。   老者笑眯眯道:“上不封顶。”   扶好牌匾的醴泉刚踩着梯子走下,差点一脚踩上狮子猫的蓬松猫尾。   “回去找你的小主人。”他低声说。   小秾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喵了一声, 几下跳上出檐深远的屋檐,踩着屋脊, 悠悠往里走去。   玄色屋檐连绵不断,朱白楼阁相属, 雪里拖枪狮子猫晃动着猫尾, 悠然漫步过细瘦屋脊。   宽阔的庭院一角中, 垂丝海棠枝叶茂盛,绵软腰肢上缀着妩媚的簇簇花团。   小秾华从屋脊跳上海棠树枝, 惊动粉雨零落。   穿着绛紫襦裙的女子轻轻拂去落在手稿上的一瓣粉花, 指若凝雪, 纤长细腻。   “原以为蔡主簿拥有开阔心胸, 原来不过如此。”   蔡中敏变了脸色:“公主何出此言?”   “蔡主簿认为,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当然不是如此!”蔡中敏生气道:“若是乞丐生在王侯之家,一样也能成为王侯!就像这花瓣,同样都是一棵树上掉下来的,有的落在了公主身上,有的却飘进了那臭水沟里,但不管如何,它们都是一样的东西,没有本质之分!”   “既然先生认为人生来没有贵贱,那么又为何宣称男子应以才华为主,女子应以德行为主呢?”   秦秾华将手稿放回开阔的矮桌之上。   “这……”蔡中敏被问得一愣。   “这本蒙学之书的教导对象是学子,学子便是学子,无男女之分。‘男子尚才,女子尚德’,诸如此类的句子,我不想再看见了。”   蔡中敏脸色羞愧:“微臣明白了……”   “先生的书写得很好,只是若这般书写,却永远没有可能流通大朔。”   “若是公主说的男女之别,微臣改便是了!”   “先生这篇手稿中的男女之分只是为我不喜,但无神之说,却是为天下所不喜。”秦秾华抬起眼,轻声道:“既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是否九五之尊之位,也是人人都坐得?”   蔡中敏一惊,脸上血色骤失,伏地就拜。   “公主明鉴,微臣——”   蔡中敏一窒,说不出后面的话。   秦秾华端起矮桌上的茶盏,神色平静,缓缓道:“虽无此意,但确是如此。是这样么?”   蔡中敏沉默许久后,面色转青,怒声道:“微臣知道这番话着实不妥,但我绝不承认有天命一说,若公主强要扭转微臣观点,我宁可敝帚自珍,放弃著书立说!”   蔡中敏情绪激动,被他怒目而视的秦秾华依然神色淡淡。   “先生可知,君权天授之说是从何时开始?”   “始于汉朝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一说。”   “非也。”秦秾华说:“君权天授,自周朝时就已经存在。”   她抿了一口飘着枸杞的碧螺春,在蔡中敏屏息凝神的注视里放下茶盏。   “据《周书》记载,周文王乃‘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而同一时代的殷人则将神明称为上帝,主宰风雨灾祥及人间祸福。先生可知,历代君王为何要强调‘天’的存在?”   “……”   秦秾华看着欲言又止,神色窘迫的蔡中敏微微一笑:“看来是知道。”   “既如此,先生又可知,百姓为何要相信‘天’的存在?”   蔡中敏气愤道:“百姓愚昧,自然是上行下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百姓为何愚昧?”   蔡中敏又是一滞。   “百姓愚昧,是因为缺乏开蒙的机会。而先生此刻进行着许多思考,是因为受过市井百姓,山村野夫拍马难及的教育,是与不是?”   “……是。”   “蒙学之书就是为此而生。民间有句俗话,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开蒙百姓,也是如此。先生只要在他们心中种下一个一视同仁的种子,这枚种子,早晚有一天会成长为遮阴大树。到那时,人们自然会思考,既然四民无贵贱,两性无尊卑,那么君臣之别,人神之别又在何处呢?”   雪地拖枪狮子猫跳上秦秾华的双腿,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狮子猫雪白的毛皮。   女子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轻柔,听到蔡中敏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是小节,济世□□,利国益民是大仁。只要大仁不辱,小节有亏又如何呢?”   蔡中敏醐醍灌顶,再次跪拜在地,真心实意道:   “微臣愚钝,今日得公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微臣回去以后,一定潜心修改,必不会让公主失望第二次!”   秦秾华起身,狮子猫从膝上跳下。她上前一步,亲自扶起蔡中敏,笑道:   “我便等着先生大作了。”   蔡中敏离开后,小秾华蹲在地上朝她不断喵喵叫着。   秦秾华重新坐下,向它伸出手掌,将朝她走来的狮子猫小心抱起,放于膝上。   她轻柔抚摸狮子猫如雪的头顶,屡次安抚后,狮子猫依然不能安静下来。   “你想他了吗?”她含笑道。   狮子猫睁着浑圆的大眼睛看着她:“喵~”   “再过不久,他就能回来看你了。”她笑着挠了挠狮子猫柔顺的下巴:“要乖。”   ……   “殿下,你在看什么?”   谭光擦着**的头发,站在院子里往上看。   高大的榆树上,少年半靠着粗壮枝干,乌黑的双眸定定望着悠远夜空。   “皇宫。”   “能看到吗?”   树上的少年没有回答。   “大澡堂已经没多少人了,殿下再多等一会吧。”   秦曜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谭光一边擦着湿发,一边走入他们三人的宿舍,武岳不知又在搞什么,澡还没洗就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   他放下洗漱器皿,走过去,一把拉开武岳床上的布帘。   “你干什么呢!”面红耳赤的武岳像受惊的兔子,一个转眼就蹿下了床。   谭光狐疑地看着他藏在身后的双手:“你拿着什么呢?”   “呵呵……没什么,你看错了吧……你泡澡回来了?大澡堂还有人吗?我洗……”   武岳想要浑水摸鱼,奈何谭光眼疾手快,在他讪笑着想要从谭光身边经过时,谭光忽然出手——   “哎!老谭你这人怎么搞的!别抢!别抢!”   两人打出宿舍,谭光无意瞥到一眼武岳手里的图本,黝黑的脸立马红透了:“武岳!你竟然——”   武岳转身就将手中的画本子扔向树上的少年。   秦曜渊一伸手,稳稳接住了飞来的画本。   “殿下!非礼勿视!”谭光急道。   树上已经响起了翻阅的声音。   武岳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理直气壮道:“古人都说,食色性也。我看点画本子怎么了!”   “你那是普通的画本子吗?你——”谭□□愤地瞪了他一眼,转而又看向树上的少年,急道:“殿下!”   少年手中的画本子已经翻了一半,从扉页看到书中,少年始终漫不经心,仿佛看的不是春宫,而是什么掉书袋的之乎者也。   谭光只得又看回武岳,疾声道。“你从哪儿拿回的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   “我看他们在看,就借了一本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几张图而已,他们还说要去逛花楼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天天和那群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厮混,早晚变成第二个穆阳逸!”   “哎,说话就说话,怎么侮辱人呢!不看行了吧!都像你一样,以后出家当和尚!”武岳气愤道,转身朝树上一伸手:“表弟!书给我,我去还给别人,免得污染了我们院里的这位大圣人!”   “没人的时候要叫殿下!别忘了你的身份!”谭光恨铁不成钢,在大大咧咧的武岳头上敲了一把。   “哎哟!老谭你可太过分了啊,表……殿下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树下吵吵闹闹,少年把书扔了出去,武岳急忙扑出,险险接住差点砸在地上的画本子。   “没意思。”秦曜渊面无表情。   “哎!怎么会没意思呢!你——”   武岳插着腰,正想和秦曜渊探讨一下春宫有意思的点在哪儿,就被谭光扣上教坏皇子的大帽子,连骂带打的赶进了屋。   院子里又静了下了。   夜幕下,深蓝中嵌着月光的一抹白,像刀子割开的一条口,月光清冷,星星不知躲去了哪里。   少年手中,闪过一缕寒芒。   他把玩着锋利的匕首,像孩子随意对待手中的拨浪鼓,刀光在他指尖飞转,像围着他指尖穿行的流萤。   屋舍的尽头,隐于浓黑的夜色。   皇宫,看不见。   女骗子今天也在骗人吗?   她吃药了吗?   歇息了吗?   可曾……想起他?   “表弟!我们一起去澡堂吧!”   屋内传出武岳咋咋呼呼的声音,秦曜渊收了匕首,几个眨眼利落跳回地面。   夜还是那么寻常,藏起所有小秘密。   大理寺卿吴文旦的府中,一桩阴谋正在悄悄酝酿。   穆得和放下茶盏,冷冷道:“七公主和穆氏作对已久,越来越不把我们看在眼里,若是不让她吃回苦头,她早晚骑到穆氏头上。蔡中敏其人刚直天真,最易受人挑拨,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对你而言,应该不难吧?”   “不过一个蔡中敏,简直易如反掌!”吴文旦一脸讨好,道:“这七公主,此次真是做了件大蠢事,竟然想帮蔡中敏那等大逆不道的人著书立说,卑职一定会让她明白,在这大朔朝廷上,到底谁才是那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那自然是陛下说的。”穆得和扬起嘴唇,带着笑意说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要让陛下明白,谁才是这朝廷栋梁便好了。”   “穆大人说得对!”   穆得和起身,吴文旦也赶紧弯着腰站了起来:“大人这便走了?不再喝一杯茶?卑职还有些上好的龙井,不如……”   “不必了,你把差事办好,穆氏自然记得你的名字。父亲那里,我也会为你美言几句的。”穆得和道。   “多谢穆大人!多谢穆大人!”   “就这样吧,不必送了。”   穆得和甩了袖子,往门外走去。   吴文旦一路点头哈腰,满面笑容地将穆得和送上了马车。   他再回到后院时,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扶着歪掉的玉冠偷偷摸摸从卧房里探出头来。   “我外祖父走了吗?”秦曜泰问。   “走了,走了。殿下勿忧。”吴文旦刚直起的腰又折了下去,他堆满笑容,说道:“有小人为殿下挡风,殿下尽兴即可。”   秦曜泰往门口望了一眼,说:“嗯……等明年考核过了,我让人把你的官位往上提一提。”   “多谢六殿下!多谢六殿下!”   吴文旦笑开了花。   六皇子碰的一声关起门,很快,门里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女人哭声。   吴文旦转过头,立即板起脸,对廊下侍立的心腹说:“把人都赶出去,今晚不必伺候了。”   “喏。”   吴文旦转身,进了一旁的书房。   两扇木门隔绝了女人若有若无的啜泣,岁月再度静好。   吴文旦神色安逸,走到桌前看起圣人之书来。 第44章   得月楼是玉京城内最受达官显贵青睐的酒楼, 据说楼里的鲁菜厨子是斥重金从天津挖来的,当年还差点入了御膳房为天子一家下厨。   不论是真是假, 得月楼的鲁菜的确一绝,是除浔阳楼外, 玉京城内的第二大酒楼。   这也是蔡中敏松口参加同僚宴请的原因之一, 得月楼的糖醋鲤鱼, 实在好吃……   酒过三巡, 桌上不知为何谈起了轮回一事,蔡中敏记挂着公主告诫他要谨言慎行的话, 闷头吃个不停。   “佛教讲六道轮回, 那《大宝积经》就曾说过, 从六道中转生出来的人都带有独特的习性, 有些人啊,我一看他就是畜生道和地狱道出来的!”   “有时候我羡慕那些出身好的人, 可转念一想,别人投了好胎, 也是上辈子做了好事,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想下辈子投个好胎, 这辈子我也多做好事不就行了?”   “前些日子我去寺里上香,听闻了一桩奇事……”   “这朱二娘为夫殉节, 来世定能投生大富大贵之家……”   国子监司业看了眼至今努力忍耐的蔡中敏, 给了酒桌上的众人一个眼神, 自己端起酒杯默默抿了一口。   “蔡兄啊, 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蔡中敏连忙摆手:“不必了,我不喝酒……”   “你不喝在下敬的酒,是不是还在怨怪上次的事?那日是愚弟心情不好,胡言乱语冲撞了蔡兄,大家都是同僚,还望蔡兄莫要见怪……”   酒桌上立即响起一阵附和声,人人都在说“蔡兄心胸开阔”、“相逢一笑泯恩仇”、“不打不相识”。稀里糊涂的,蔡中敏面前的酒杯就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数次。   慢慢地,一股热气从蔡中敏腹部蹿起,烧心,烧脑门,烧得他晕乎乎的,看桌上的奶汤蒲菜都觉得像鸳鸯划水。   “李兄啊,我听说你家里前些年办了桩冥婚,是真的吗?”   “是我那大伯娘,吵着要给我去了好几年的堂弟找个媳妇,说什么地底也不孤单……”   “那冥婚是怎么个配法?从早死的未婚姑娘里选吗?”   “哪能配死的啊?当然是从乡下买了,乡下的穷人几两银子就肯卖女儿,二三十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年轻漂亮的。”   “用几十两银子买一个人在家里当主子?”   “你以为有这等好事?”说话的男子就坐在蔡中敏身边,他鬼鬼祟祟往周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出嫁当晚,就被我伯娘钉在棺材里埋下去了!死人配活人,这冥婚才结得成!那已经死了的人,你怎么告诉她,去了地底,该找谁做她的相公?”   “丧心病狂!”蔡中敏再也忍耐不住,当场拍桌而起。   他瞪着影子摇晃的同僚,怒声道:“你伯娘……你们简直是在草菅人命,我要去告、告你们!”   “你去告谁啊?”男子毫不惧怕,理直气壮道:“那女子和她全家都是知情的,我伯娘又不是没付彩礼——再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堂弟又相貌堂堂、知书达理,她一个农户之女,配我堂弟那是高攀了!”   “你堂弟再相貌堂堂、知书达理,那也是生前的事了,人死灯灭,不可能成鬼也不可能成神,冥婚更是愚不可及,你们这不是在结亲,是在杀人!”   “你说人死灯灭,岂不是是连天界和地府都否定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天界地府!都是人为满足一己私欲而杜撰出来的东西,吓吓无知之人罢了!”   “那你要如何解释转世投胎和因果报应?”   蔡中敏摔了酒杯,怒不可遏大吼道:“转世投胎和因果报应都是三人成虎之说,人的富贵贫贱并非天生命定,因果报应纯系无稽之谈!”   满室寂静。   原本喧闹的酒楼大堂忽然静了下来,一双双吃惊而讶异的眼神向蔡中敏投来。   蔡中敏一声大吼用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眼前一阵阵发晕,他一屁股坐回椅子,耳畔只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   “什么?”   秦秾华停下手中为舒太后祝寿而抄写的佛经,抬起头来,看向等不及走到桌前就疾声禀报的乌宝。   “蔡中敏为何会被大理寺收监?”   乌宝一高一低跛着腿快步走到桌前,将路上斟酌了几遍的话犹豫着说出。   “因为他在得月楼当众宣称……”乌宝小心看着秦秾华的脸色,说:“无天道,无天命。”   “公主——”结绿急急忙忙走进寝殿:“不好了,公主!穆世章和几位阁老在瑞曦宫里状告蔡中敏篡改扭曲圣人之言,对天道,对陛下大不敬,说……”   “说什么?”   “说蔡中敏和公主来往密切,公主又和舒阁老结为一派,所以蔡中敏是受舒阁老指使,舒阁老不敬天,不敬陛下……有不臣之心。”   秦秾华知道事情不好,放下笔站起身来。   “准备凤轿,去瑞曦宫。”   “喏!”   乌宝刚应完,碧琳走进寝殿,神色不安地行了一礼:   “公主……太后有请。”   凤轿准备好了,目的地却只能改成穆康宫。   秦秾华一人进入穆康宫,带来的宫人都只能在门前等待。   她的凤轿在寿康宫前停了许久,人却始终没有出来,穆康宫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吞了人就一声不响,毫无回声传来。   结绿和乌宝急得在寿康宫门前打转,乌宝又看了眼好像狮子嘴巴的朱色大门,一拳打在自己跛腿上,神色气恼。   一抬凤轿从路旁经过,停了下来。秦辉仙从轿子里露出脑袋,狐疑道:“你们在这干嘛呢?她呢?”   “奴婢参见八公主……”   “问你们话呢,你们主子呢?”秦辉仙不耐烦道。   乌宝和结绿对视一眼。   八公主的外家是裴家,裴回和公主也常有不对付,两人都拿不准要不要如实相告。最后,还是乌宝忍不住病急乱投医,把公主进了穆康宫一个多时辰,什么回音都没有的事情说了出来。   “公主体弱,经不起责罚,奴婢身份卑微不敢硬闯,奴婢斗胆,请八公主进去看看我们主子是否安好!”   乌宝撩开袍子,果断跪下行了个大礼。结绿见此也跟着跪下,哀求道:“求求八公主了!”   “什么?进去一个时辰了?”   八公主脸色一变,立即下轿直奔穆康宫大门。   门前的宫人组成铜墙铁壁,说什么也不让她进。   “快让开!我是公主,我要见皇祖母!”秦辉仙急得大叫。   “八公主,您别信下人的谗言。”太后身边的姑姑含笑道:“太后仁慈,又看在五皇子的份上,对七公主顶多就是几句责骂,您进去一搅和,这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她语气温和,拦人的力道一点不小。   秦辉仙见进不去穆康宫,恨恨一跺脚,开始硬闯,穆康宫的宫人急忙来拦,八公主的人冲上去保护主子,乌宝和结绿见状,也涌上去加入八公主的阵营。   穆康宫大门前霎时乱作一团。   “哎呀!”   八公主不知被谁推了一把,眼见着就要后脑朝下,摔下石阶。   一只手在她背上一撑,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离她最近的那名穆康宫宫人被一脚踹飞。   战况瞬间逆转。   ……   穆康宫静室,一尊纯金观音像在祭坛上悲悯地注视着秦秾华。   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双膝由一开始的刺痛,逐渐变得麻木。   坐在主位的舒太后闭目数着念珠,神色凝重肃穆。   “多久了?”舒太后开口。   她身旁的姑姑低头回道:“回禀太后,过去一个时辰了。”   舒太后睁开眼,冷冷看向地上的秦秾华。   跪在地上的身影单薄纤弱,她和她拖曳在地的纱罗都像树上坠落的一捧无辜白雪。   静室里的穿堂风若有若无,女子楚楚可怜,跪得却如山石嶙峋,只有乌黑的长睫在风中轻颤。   “秦秾华,你可知错了?”太后问。   “……秾华,知错了。”   “陛下心软,由着你胡闹,身为一个公主,出宫却比宫里的皇子还要随便。你要办新学,本来是件好事,你把事情交给朝廷里那帮人,最后挂个名字不好么?非要亲自掺和进去,还叫穆世章抓住了辫子!”   舒太后放下念珠,皱眉道:   “蔡中敏的口供里说,是你要他写新学启蒙之书的,是吗?”   “是。”   “你去瑞曦宫和皇帝说,这是蔡中敏的攀咬,你虽要他写启蒙之书,但他写了什么,你并不知情。”   “……秾华不能。”   舒太后完全睁开眼,后背离开椅背,愤怒染上她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的脸庞。   “你说什么?”   “的确是秾华授意蔡主簿写新学之书。”秦秾华抬起眼来,轻声说道:“秾华若在此时翻脸不认人,日后还有谁敢为我所用?”   “并非要你不认人,是要你解释清楚,蔡中敏所写那些大逆不道,你并不知情!”舒太后怒声道。“还有你那新学,日后转交他人,你不要管了!哀家听说新学里还有女子,这简直荒谬!女子岂能和那么多外男一起读书写字,同进同出?她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今日就把那新学里的女子全部送回家中!哀家不想再听见你和什么新学扯上关系!”   “……恕秾华不能。”   舒太后难以置信道:“什么?”   “新学刚刚起步,秾华不能在此时撒手不管,更何况,学府中的男女起居之处截然不同,并无同出同入的情况发生,几位女学子都是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入学,至今勤恳学习,言行谨慎,并无差错发生,秾华不能无缘无故就让她们退学。”   “身为女子,妄想和男子一般便是最大的差错!”   太后一声怒喝,静室里鸦雀无声。   碧绿的佛珠擦着秦秾华的头顶飞过,在墙上砸成齑粉落下。   “太后息怒!”   “太后息怒啊!”   静室里的宫人跪了一地。   人人惶恐,只有秦秾华面不改色。   念珠擦着她头顶飞过的时候,她连眼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定定地望着太后惊怒的脸庞,开口道:   “太后也是女子,是天下女子之首,应当体会过女子的苦。可是,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比太后,比我,比在场所有人都要苦几十倍几百倍的女子!她们像牲口一样被论成色买卖,五六石米即可买回去随意打杀!朔法规定杀人偿命,可是我们的男子打杀妻子却只需罚钱就可了事!女子若杀死家暴的丈夫,却要受极刑之苦!还有的人,只因几十两白银,就被父母亲手推入棺材,活活为已经化成白骨的死人殉葬!对她们来说,人间才是无边的地狱!”   秦秾华的双手在腿边慢慢攥紧,她的语速越来越慢,胸口却起伏得越来越急。   十指连心,掌心的疼痛直通胸腔深处。   但是这点疼痛,和她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舒太后气得眼前发晕,戴满翠绿手镯的右手连忙扶住额头,身边的姑姑急忙道:   “太后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啊!”   “你……你是金枝玉叶,天子的女儿,竟然把自己和那些下贱的女子相提并论,人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你和那些上辈子干了缺德事,这辈子才会投生在缺德家里的女子不同,她们生来就和你不同,就像你生来也和皇子们不同!这都是老天注定好了的事!”   舒太后指着她,怒不可遏道:   “哀家看你是和蔡中敏那般大逆不道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受他的蛊惑,失了心智!若继续放任你胡来,今后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丑事!来人啊,把哀家的戒尺拿来!”   太后身边的姑姑去了一会,复返时,手中端着一个木盒。   舒太后从中取出玉戒尺,对秦秾华冷声道:“你是公主,哀家本不想对你太过苛责。你若现在承认自身错误,不再过问华学一事,哀家也可饶你一次。”   静室里的每一双眼睛都落在秦秾华身上。   她望着祭坛上大慈大悲的菩萨,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既悲哀,又平静的笑。   “尘埃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秾华,何错之有?”   “反天了!”太后怒喝道:“手伸出来!”   秦秾华伸出双手。   十根苍白如雪的手指纤弱瘦削,不堪一折,难以想象这冰冷的戒尺落下,这双手会变成什么样。   “太后……”身边的姑姑忍不住说。   太后握着戒尺,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秦秾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两鬓那对栩栩如生的紫纱蝴蝶,纱罗为翼,珍珠为身,和她一般楚楚可怜,也和她一般,毫无惧意。   两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人退让。   太后恼她不肯让步,只能咬了咬唇,狠着心往下打去。   一声惊呼从静室外传来,太后打出的戒尺来不及收回,眼神先一步朝外看去。   一个少年箭步冲入静室,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牢牢握住她打下的戒尺。   他身材颀长,一身玄色,只有束发的发带是暗紫色的,带着明显可见的毛边。   “渊儿……”秦秾华愣住了。   秦曜渊挡在她与舒太后之间,一步不退,伸出的右手紧紧握着玉戒尺,力度之大,连脖颈都浮起了青筋。   “你放手!”舒太后又惊又怒:“外面的人呢?!谁准你们放人进来的?!”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后一步追进的宫人们鼻青脸肿地纷纷跪下:“不是奴婢们放九皇子进来,是九皇子强行闯进来的呀……”   “你还不放手?!”太后怒喝道。   “……不放。”   “放手!”太后气得颤抖,面色涨红:“难道你还想对哀家动手不成?!”   “谁敢动她,我就杀谁。”他看向祭坛上神情悲悯的菩萨金像,乌黑透紫的眼眸里一片森寒:“……神若阻我,我杀神,人若阻我,我杀人。”   秦曜渊看回太后,眼中几近实质的杀意让她忍不住松开戒尺,跌坐回扶手椅。   没有一个神智清醒的人会怀疑少年所说有几分真假。   羚羊生来看见狮子就知道逃跑,人生来同样也会辨认杀气。   少年就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猛兽,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彻骨寒意。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说:“没人可以动她。”   咔嚓一声脆响,清透的戒尺在秦曜渊手中断裂。   众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太后又惊又怒,嘴唇不断哆嗦,怒视着秦曜渊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才赶到的秦辉仙迈进静室,她急得没法,一跺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为敬:   “皇祖母……我、我的鹅子要死了,您快救救我的鹅吧!” 第45章   走出穆康宫之后, 因为宫门前高耸的石阶,秦秾华险些跪着摔了下去。   棉花般的双膝像是不属于自己, 刚刚弯曲,身体就不由向前栽倒。   秦曜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旁边的秦辉仙手刚伸了一半,人就已经到了别人怀里, 她干咳一身,转而扶了扶自己的发髻, 道:   “哼, 一群垃圾!关键时刻,还得本公主出手。”   秦辉仙转过身,带着宫人施施然走了,秦秾华在她身后扬声说道:“八妹, 多谢你了。”   “我才没帮你呢!”   秦辉仙头也不回,像是蛮牛喷鼻子似的,用了全身力气一跺脚,一重哼, 像是背后有恶鬼在追,甩着裙摆大步冲走了。   她的宫人在身后急匆匆地又追又喊:“公主!公主!您的轿子还在后边呢!”   她看都不看一眼, 埋头大步往前冲。   秦辉仙的轿子追着秦辉仙跑远后,秦秾华再次试着迈下台阶, 右腿刚一弯曲, 膝盖处就传来一阵钝痛。   她面不改色, 决定忍下痛楚, 下一秒,一个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上来。”   少年站在台阶下,背对她弯下腰,低声说。   秦秾华短暂一愣后,选择伏了上去。   少年轻而易举地背起她的身体,朝宫道快步迈去。   落在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乌宝皱着眉,结绿快步走下台阶,对凤轿前面色无措的宫人道:“抬上轿子,远远跟上公主。”   宽阔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星星之光微弱,月亮之光黯淡。   掺了墨的夜色,渲染着宫道上泾渭分明的一行人。   “你怎么回来了?”秦秾华伏在少年肩上,轻声说。   “今日放田假……你忘了。”   秦秾华想起来,苦笑道:“是阿姊忙晕了头,答应来接你也忘了。渊儿……抱歉。”   “不用道歉。”他别扭道:“……我又没有等你。”   秦秾华在他肩上歪头,含笑挠了挠少年的下巴:“我的小狼……长大了,背得起阿姊了。”   少年沉默无言。   她挠的分明是下巴,痒的却是无人触碰的胸膛。   冰冷月色下,他背的好像也是一抹月光。   这么轻,这么冷,又这么可怜,谁都看得出她的强颜欢笑。   “……还有我。”   少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有力,染着一丝夜幕的暗色。   “什么?”   “不论他们说什么……你还有我。”他低声说:“我会站在你身边,永远。”   秦秾华一愣。   少年目视前方,侧对着她的眉骨和鼻梁像起伏的山脉,他的神情,也如雨后的连绵山脉,透出冷峻而坚毅的一面。   那双冷漠而锐利的乌黑瞳孔上,垂着一层纤长的睫毛,像是婴孩一般平直细密,柔软无害。   秦秾华忽然伸手,触碰他的睫毛。   一把细软长睫扫过她的指腹,和他凌厉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少年不知所以,朝她看来。乌黑的瞳孔深处,有一抹迷离暗紫映着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在说:   “为君者,没有永远。”   回到梧桐宫后,秦秾华立即开始发号施令。   “蔡中敏的家眷接到了吗?”   “回禀公主,醴泉已将人接到城外义庄。”   “安排陆雍和去做的事呢?”   “陆雍和已经将公主和蔡主簿来往的信件悉数销毁。”   “我们在大理寺狱中有安排暗桩吗?”   “有一名番役是我们的人。”乌宝垂头道:“公主要给蔡中敏带话吗?”   秦秾华片刻沉默。   如果她是穆世章,必定会用蔡中敏来大作文章,她会在大理寺地牢里,安排好天罗地网等猎物现身。   穆党越是觉得蔡中敏对她重要,蔡中敏就越难活命,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蔡中敏做出选择。   是玉碎,还是瓦全。   “转告蔡中敏,他的家眷已受到万全的保护。”   “若是蔡中敏撑不住了,我们要不要……”   “不必。”   “……喏。”   乌宝的表情不甚赞成,但他什么也没说,恭敬地退下了。   寝殿里只剩两个人后,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想要提起她腿上的裙子。秦秾华用力握住少年的手,勉强弯起唇角:“……你该歇息了。”   秦曜渊手中拿着玉肌膏,抬眼朝她看来。   “你还没有搽药。”   “不需要。”她说:“……回去睡罢。”   “先搽药。”   秦曜渊再次试图提起她的裙摆,秦秾华的力气比不过他,裙摆最终被提至膝盖上方,两块巴掌大的淤青现身,在一团雪白中触目惊心。   他用手指抹了药膏,刚想涂在她的淤青上。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彻寝殿。   秦秾华打开了他的手,少年下意识抬起头,眼中映着无措。   她笑着,只是那笑容,无端让人难过。   “连你也不把阿姊的话放在眼里吗?”   “我只是想帮你搽药……”   “我说过了,不需要。”她拿过他手里的玉肌膏,说:“出去。”   她不去看少年受伤的眼,也不去听殿里死寂的沉默。   半晌后,少年的脚步声响起,他慢慢走出了寝殿。   她没有去看。   秦秾华想一个人呆着,越是艰难的时候,她越想一个人呆着。每个野兽都明白这个道理。越是虚弱的时候,越容易受到致命一击。她只想一个人,也只能一个人。   为君者,不是没有永远,而是不能有永远。   夜,静静流淌着。深夜的宫殿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住着已经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   寅时的更声刚过,乌宝从殿外走进。   他一跛一跛地走到殿中,先跪左腿,再挪跛脚,端端正正跪在罗汉床前,垂首低语:   “蔡中敏不愿写下诬告公主的证词……酷刑之后,在狱中自尽了。”   “可曾留话?”   “有。蔡主簿说……”乌宝顿了顿,说:“士为知己者死,无惧亦无悔。”   寝殿内静若坟茔,过了不知多久,头顶才传来她的回应:   “……知道了,你下去吧。”   乌宝垂首起身,悄悄退下后,门外侍立的结绿走了进来,轻声道:“公主……”   “你也下去吧。夜深了,早些休息。”   秦秾华状若平常地笑道。   “公主,您的膝盖还没上药,暮食也没来得及吃,我……”   秦秾华用微笑打断她担忧的话语,轻柔但不容置疑地说:“下去吧。”   结绿欲言又止,带着忧虑的表情离开了寝殿。   蔡中敏死了,甚至没有要她出手,危机便解除了。   她应该感到轻松,却丝毫没有。有比之前更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胸口上,迫得她喘不过气。   上一世会死的人,这一世同样死了,因为她的原因,死得甚至更早,更虚无。   她抬起右手,轻轻揉着气息凝滞的胸口。胸腔里像是有火在烧,她拿起绣帕,掩着唇压抑地咳了咳,再拿开时,上面一片血红。   她取走灯罩,将绣帕点燃后扔进铜盘。   丝质的手帕在她眼前发黑,焦黑发红的边缘迅速吞噬了白色的绢丝。蚕丝烧焦的气味中,忽然融进一股隐隐约约的香气。   是鸡蛋在热油中膨胀的香气。   她推门走出,殿外的长廊下,空无一人。   远远的,香气从后院小厨房方向飘来。   她踩着清凉月光,独自一人走到小厨房外,看见一个脸上沾着炉灰的少年,眉头紧蹙,一脸凝重地扒拉着锅中煎得金黄的鸡蛋。   “……现在该直接倒米饭吗?”   “不对吧……”他身旁的乌宝也脸色凝重:“民间的碎金饭都是把蛋弄碎了再倒米饭的。”   “可是公主那日是说的蛋炒饭。”结绿说:“既然是蛋炒饭,那这蛋就应该不是碎蛋……”   “要不……先倒下去试试?”乌宝说:“要是不对,咱们重新再来。”   “把蛋盛起来,先热饭,再加入煎蛋炒碎。”   秦秾华的声音响起,小厨房里三人都程度不一地吓了一跳。   少年立即按她所说开始盛蛋,另外两人,则察言观色,悄悄退出了小厨房。   秦秾华走进小厨房,看着他将冒着热气的新鲜米饭倒入铁锅,然后看着她的脸色,在胡乱扒拉了一会,重新倒入金黄的煎蛋。   “炒碎……是这样吗?”他窘迫地抬起头来。   “……嗯。”   她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应了一声。沉默无言地,看着他把一锅蛋炒饭炒到焦黑。   “……我重新炒。”   他神色难堪,正要端着铁锅倒掉,秦秾华按住他的手,说:“我想吃。”   “我重新炒一碗。”   “我想吃。”她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想吃这一碗。”   静谧的梧桐宫寝殿,夜风轻轻吹着白色的窗纱。   秦秾华端起挑去所有焦黑,依然散发着若有若无糊味的蛋炒饭,用瓷勺舀了一口送入嘴里。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严肃,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好像恨不得立时将她手中的勺和碗一起夺过。   “你怎么不问阿姊,这碗饭好不好吃?”她笑道。   少年撇开视线,低声说:“……我知道不好吃。”   “你没问怎么知道?”她催促道:“快问。”   “……好吃吗?”   “这是阿姊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饭。”   “……”   他低声嘀咕了几个字,秦秾华依稀听出末尾的两个字——“骗子”。   她是说过很多谎话,但也说过不少真话。   其中就包括了眼下。   “是真的。”她说:“阿姊活了这么久,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饭。”   夜深人静,若你孤身一人走在路上,闻到风中飘来的碎金饭香味,会想到什么?   那时,她说了什么呢?   秦秾华一口接一口地往口中送着炒糊的蛋炒饭,视野逐渐模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出,顺着脸颊流下,也许流到了饭碗里,也许没有。   少年手足无措,翻遍全身都找不到一块手帕,想拿衣袖给她擦泪,又看见衣袖上灰不溜秋的灶灰,他顿了顿,忽然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拿起她的被单走回。   秦秾华来不及问他要做什么,整个人已经让被单裹了起来。   被单裹着她,少年从她身后裹着被单。   他闷声说:“我认真学做蛋炒饭……不要哭了。”   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就搁在她的肩上,后背传来的体温又热又沉稳,驱赶着她身上透骨的寒意,她转过头,看见他脑后那根用了五年的发带,眼泪忽然流得更凶。   “不许哭了。”他提起被单就往她脸上盖,按压走她脸上的泪珠。   隔着一床被子,秦秾华听到少年略微焦躁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不许哭了……你再哭,我就……”   秦秾华在被子里破涕而笑,为第一次见到的如此粗暴的擦泪手法。   “你就怎么样?”   少年从被子外抱着她,脑袋压在她的肩窝上,闷声道:“我不知道……你没有教我。”   秦秾华揭开被子,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灶灰,看着少年乌黑清澈的眼睛,轻声说:   “阿姊对你乱发脾气,你不生气么?”   “……你难过。”   “可是,阿姊对你随便发怒,你不难过吗?”   少年笔直地看着她,视线毫不回避,乌黑的眼眸中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敢和坦诚。   “……只要你不难过,我就不难过。”   那一碗糊掉的蛋炒饭,最后两人一人一口地分食完了。   秦秾华坐在床边,将长裙提至膝盖上方,看着少年蹲着,小心翼翼地将活血化瘀的药膏涂上她的双膝。   这场景多年前也发生过,只是患者和医者的角色对调了一遍。   在这一瞬,秦秾华忽然察觉,他长大了。   她随手收养的小狼真的长大了,长得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强壮、勇猛,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已经能够低下头俯视她。   而现在,他从顺地蹲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地露出一段脖颈。   只要她想,一个瞬间就可以取他性命。   ……只要她想。   秦秾华忽然伸手,摸上他突起的脊梁骨。   指腹下的他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歪头避开了,他抬起震惊的脸,似乎吓坏了。   秦秾华说:“我要除掉穆党。”   “……嗯。”   他的神情好像有些失望。   秦秾华问:“你不问我要做什么?”   他低下头,将搁在她腿上的烟紫色长裙重新放了下来,视线在她雪白的双腿上停留了一瞬,长裙也在空中滞留了短暂的一瞬。   “不问。”他起身,坐到她身边。   和他一贯的喜好一样,紧挨着她的身体,肩头和肩头相互依偎。   少年好像又比入读华学前高了一些,壮了一些,坐在身边,竟然像座巍峨的大山,挡去了窗前的一半月光,也挡去了一半风尘。   “你往哪里走,我就往哪里跟。”   一抹寒芒闪过,她还来不及阻止,少年已经削下她的一缕头发。   秦秾华并非断发就能要死要活的纯正古人,在她发表疑问之前,少年已经从他脑后割下第二束头发。   两束头发在他手中打了个死结,他握紧发结,说:   “秦曜渊发誓,永不背叛秦秾华,生生世世,如影随形,永结同心。”   秦秾华等他郑重其事地说完,忍俊不禁道:   “为什么是生生世世?”   少年将结发小心翼翼放入怀中,想也不想地说:“一世不够。”   秦秾华笑道:   “第一,只有小孩子才会有永远;第二,永结同心这个词用错了对象;第三,结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结的。”   她挠了挠少年的下巴,笑着说:   “……这就是你不好好读书的结果。”   少年皱起眉头:“……我不是随便结的。”   “不随便也不行。”她说:“结发只能和你的妻子结,阿姊不行。想许诺,方法多得是,要是你每许一个诺,阿姊就要少一束头发,再多的头发也不够你许的。”   她朝他伸出手:“把阿姊的头发还来。”   他皱着眉头,很不服气:“不。”   “还来。”   秦秾华伸手去拿,少年直接离开罗汉床,干脆利落地跳窗跑了。   她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轻声道:“结绿——”   片刻后,结绿急匆匆地走进寝殿,看见她发红的眼眶,连忙垂头避视。   “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的针线盒还在吗?”   结绿一愣:“……应当是在的。”   “去把它拿来,再从库房里,取一匹紫织金丝布。”   结绿不明所以地去了,过了许久,拿着针线盒和布重新回来。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结绿好奇道。   “做香囊,做荷包,再做几根发带。”   “公主不是最不喜欢碰女红吗?”   秦秾华拿起剪刀,从紫织金丝布上裁下一块适宜的大小拿在手里。   摇曳的烛光下,她唇边发自内心的微笑格外动人心弦。   “我不喜欢的,只是做别人可以代替的事。 第46章   九原郡王府,气氛凝重。   连院子里盛开的春花都无精打采, 好像被看不见的寒霜打谢了叶子。   往日的这个时候, 会在廊下穿梭的奴仆纷纷不见踪影。郡王府花厅房门紧闭,砰地一声,瓷器砸碎的脆响从门内传来。   “玉京公主如今自身难保, 你还执迷不悟, 是想让全家和你一起陪葬吗?!”   方正平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冷意从膝盖一直往全身透。   他看着坐在主位的父亲, 哀求道:“父亲!玉京公主现在处境艰难, 儿子必须入宫, 求父亲网开一面吧!”   “不行!”九原郡王勃然大怒,一拍方桌, 怒声道:“我和你母亲已经和陈家交换了名帖, 下月择个吉时便立即成婚。礼成之前,你别想迈出郡王府一步!我已经向陛下递了你我病假的折子, 这一个月,我会留在府里亲自看管你!”   “父亲!”   “方正平!”九原郡王的怒喝盖过方正平的抗议声,他怒目圆睁,指着地上神色痛苦地方正平,怒喝道:“为父此前就是对你网开一面,所以你才会越陷越深,以至于把全家性命都弃之不顾!”   “父亲……”方正平哀声道。   “你以为想尚玉京公主的人只有你吗?那裴穆两家为何要争抢玉京公主至今?因为玉京公主有名声, 有才华, 她有民心!穆世章和裴回, 谁能容许自家以外的人拥有民心?玉京公主除了下降穆裴两家,只能远嫁他国,她没有第三个选择!”   九原郡王常袍下的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他收回指着方正平的手,用力握在椅子扶手上,满脸痛苦。   “就像你我,势单力薄,为父什么也做不了,你也什么也做不了。你是为父唯一的儿子,难道我不想见你娶到喜欢的女子吗?若只牺牲为父一个,为父二话不说就进宫为你请婚,可是……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大朔建国不到百年,皇帝已换四任,眼下这位陛下在位二十三年,已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大朔国势衰微,君王孱弱,奸臣当道,谁也说不准这天,日后是个什么模样!”   “穆党和玉京公主的冲突日益严重,玉京公主只是一名女子,日后总要嫁人,嫁人了便是别人家的人。福王再如何心疼姐姐,也不会为她和穆党起正面冲突。连五皇子都不敢做的事,你想去做,是把郡王府几百口人命置于何地?”   方正平弯下腰,泪流不止。   如果他有一个弟弟,哪怕是庶出的,今日他都能毫不犹豫跨出这扇府门。   可是方家代代单传,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若不管不顾奔向心爱之人,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卧病在床的祖母,他们又该怎么办?   九原郡王起身,扶起地上的儿子,握着他的手,含泪道:   “正平,父亲老了,郡王府的担子,还需你来挑起。你和玉京公主此生有缘无分,忘了她罢……”   花厅内,只余啜泣。   ……   五月的良辰吉日大概特别多,玉京城内整日敲锣打鼓。   茶馆里,无所事事的老百姓议论纷纷:   “今日又是谁家结亲?”   “是宫里的六皇子——如今该称燕王啦。燕王开府成婚,正妃是穆氏女,侧妃又是奉国将军冯虢的嫡长女,听说王仪卤簿从康穆门一直排到绥青桥,那排场可气派——就像帝王出巡一样!”   “这京里赶在五月成亲的人家还真不少,先是九原郡王府,再是燕王府,我家婆娘也说要赶在这个月把儿子的婚事给办了!”   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在这时走进茶馆,众人见了,不约而同,陆续陷入了沉默。   女子走到掌柜面前,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掌柜取了一个油纸包的干茶饼递给她,女子点头道谢,一如进来的样子,低垂着视线,悄无声息地去了。   女子离开茶馆后许久,茶馆才重新有人说话。   说话的声音每桌都有,但每桌人的声音和表情都变得克制而沉重。   “那就是蔡中敏的遗孀吧……”   “她来茶馆做什么的?”   “蔡中敏生前喜欢这里的云雾茶……她是来这儿买茶的,今日是蔡中敏的七七之日。”   “原来已经过去四十九天了……”   “听说蔡中敏膝下没有儿子,就这么死了,蔡家绝后了……”   “这就是蔑视天道的报应……他死前不敬天地,估计死了以后也只能成为孤魂野鬼,连地府都不收……”   身后的议论声越来越远,甘氏提着茶包,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入小巷。   蔡中敏官衔低微,两袖清风,死后也没留下什么家产,不过是能够遮风避雨的小破院子一间罢了。   如今能够烧纸燃香,备家畜菜肴祭奠,全是因为受了别人的恩惠。   甘氏推开破旧的木门走进院子,她和蔡中敏唯一的女儿立即向她奔来:“娘亲!”   她才六岁,就没了父亲。   甘氏鼻子一酸,紧紧搂住女儿。   “娘亲!公主来了!公主!”还不懂事的女儿高兴地指着身后。   甘氏一愣,抬起头来。   一女子从前厅走出,素衣素裙,头上只别着一支玉簪,依然风姿过人。   “玉京公主……”甘氏脱口而出。   秦秾华朝她微微一笑。   甘氏第一次见她,充满拘谨和不安,而一炷香后,甘氏便对着她痛哭起来。   秦秾华想让谁打开心扉,总是容易的,对正处于悲伤中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她想知道蔡中敏临终前写的那本书在哪里,可惜甘氏并不知情。   秦秾华留下足够甘氏和女儿一辈子生活的银两后,走出蔡府。结绿候在门前,见了她,立马上前扶住。   二人走出巷子,回宫的马车就停在巷口,醴泉站在马头前,眼神看着蹲在地上用树枝逗弄马匹的小女孩。   蔡中敏唯一的女儿天真烂漫,似乎并不明白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秦秾华在蔡府等候的这段时间,是她陪着谈天说地,骄傲地展示珍藏的几颗彩色石头和发芽果核。   女孩手里的树枝有几张绿油油的叶子,她就是凭这点诱饵,逗得拉车的马匹不停响鼻,够着头想要去吃。   小小的事,女孩开心笑个不停,肉嘟嘟的脸颊两边露出一对甜甜酒窝。   秦秾华制止行礼的醴泉,蹲下身,对朝她看来的小女孩笑着伸出双臂。   女孩晃着手中的树枝,一蹦一跳朝她跑来。   秦秾华搂住到了眼前的小女孩,笑着说:“喜欢马儿吗?”   女孩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大声说:“喜欢!”   秦秾华喜欢这样的小女孩。   她们还什么都没学到,不知道女子要轻声细语,不知道女子要掩嘴微笑,不知道女子和外男不可在同一桌上用餐,也不知道,女子要大度,要分享,要主动为男子纳妾才是贤德。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把马儿送给你,好不好?”   女孩神色犹豫,片刻后,说:“我们家养不起马儿,娘亲说只有大户人家出行才用马车,爹爹说我们是小户人家,而且……娘亲也不喜欢马屎的味道。还是算了吧……”   遗憾的表情只在女孩脸上停留了一会,她的眼睛就又亮了起来:“但我可以把名字告诉你!”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蔡执!”女孩奶声奶气道:“不是菜菜的菜,是蔡琰的蔡!执着的执!爹爹说,做任何事,都要执着,半途而废者,永远没有出息!”   “……小执希望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吗?”   “希望!”   “原来小执希望做个和爹爹一样的人啊。”   “公主姐姐,小执的爹爹是个有出息的人吗?”   蔡执睁着天真无辜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那双还不知世事的赤子之眼,如同世间最尖锐的刀子,片在秦秾华的心上。   时间每过去一刻,这双眼睛,就从她的心上剜去一片带血的肉。   她痛得指尖蜷缩,面上却只有微笑。   只有温柔的,包容万物的微笑。   “小执的爹爹,是一个勇敢、诚实,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的人。他是这个时代的伟人,走在所有人前头,是黑暗中引领人们的第一束光。他会名垂青史,后人会永远记住他……公主姐姐向你保证,好吗?”   “我听不明白……”小执的两指搓着其中的树枝,开朗的小女孩直至此时才落出一抹落寞。   小女孩看着秦秾华,缓缓问出那个对二人都说都格外残酷的问题。   “我想爹爹了……爹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秦秾华还在微笑,可是她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怕一张口,脸上的微笑就会分崩离析。   她笑着低头,半晌后,抬头迎上女孩疑惑的视线。   她笑着说:“你想去公主姐姐的学府念书吗?公主姐姐会照顾你和娘亲,直到你成为和爹爹一样——了不起的人。”   蔡执想也不想,激动点头:“好!我要去念书!我要成为和爹爹一样了不起的人!”   秦秾华摸了摸她的头,起身正要走向马车,蔡执忽然扔下树枝,说:“公主姐姐等等我!”   她飞奔回家,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小女孩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手里拿出一本手写的书,那封面,是秦秾华熟悉的字体。   “这是我的宝贝……送给公主姐姐!”   秦秾华伸手接过,蔡执朝她粲然一笑,开心地又跑了回去。   她拿着这本手写的书,走出小巷阴影,暴露于明亮的盛阳之下,翻开保护手写稿的空白第一页,真正的封面出现在她眼前。   “大仁”——   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浓缩了蔡中敏一生的信念。   仁,偏爱。   天地不仁,人类才得以立足。   君王不仁,人民才得以生活。   官吏不仁,国家才得以发展。   “故此,不仁才是大仁。只有一视同仁的去看世间万物,才能见到它们真正的模样。吾如今已四十有二,所见大仁者,只有一人。若世间有更多像她一般虚怀若谷、风尘表物之人,我大朔何愁不兴?我汉族何愁孱弱?这四海八荒,何愁海波不平?”   颠簸的马车中,秦秾华看完了整本《大仁》。   在最后,蔡中敏还是完成了她的嘱托,写出了一本旷世之作。   马车在张灯结彩的燕王府门前停下。   满面笑容的穆党往来穿行,每个人都锦衣华服,头上一个簪子的价格,就能在牙行合法买到十几条人命。   人命算得了什么?   算不得什么。   男子也好,女子也好,每个人都活在名为时代的牢笼里,他们看不见这透明的墙,看不见头上的顶,就像习惯了鸡笼的家鸡,安逸自得的活在看不见的监狱里。   偶尔踮起脚尖一跳,撞上透明的墙,也不过是揉揉头顶,嘴上抱怨两句,然后继续如常地在笼子里度过一天又一天,直到走入生命的尽头。   他们是被驯养的家鸡,而他们的下一代,生下来就是家鸡。   秦秾华从这些被驯养的人身边走过,在一声声惊讶的窃窃私语声中目不斜视。   她看到了穿着大红礼服的秦曜泰,也看到了作为新妃娘家代表,受百官簇拥的穆得和,还看到了亲自下令对蔡中敏执行膑刑的大理寺卿吴文旦。   蔡中敏自刎时,膝盖骨已被完全剜去,全身遭受酷刑不下二十种,整个人不成人形,惨不忍睹,以至于直到下葬,甘氏都不忍让女儿蔡执见父亲最后一面。   秦秾华分明在笑,可是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因惧怕而停下交谈。   “你……你怎么来了?你一个人来的?”秦曜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神色后怕。   “燕王大婚,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来喝一杯喜酒。六弟难道不欢迎阿姊么?”   “七姐愿意来喝弟弟的喜酒,弟弟怎会有不愿的说法!来人啊,给玉京公主满上一杯!”   无色的琼浆玉液伴随酒香,从细颈瓷壶里呈小注水流涌入瓷杯。   流酒声清脆而冰凉,燕王一边倒,一边忍不住去看她,越看,手中倒出的酒液越不稳。   酒杯满了,他亲自递给她,两人的指尖在中途相碰,燕王觉得碰到的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冰——在烈火中噼里啪啦,用生命来燃烧的冰。   自相识以来,秦秾华一直给他说某种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感,十九年的畏惧感在这一刻忽然堆叠起来,让他光是看着她的笑眼,便心生刺骨俱意。   她是在笑吗?可是在他看来,这笑为何如此令人胆寒?   大红的前厅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身材纤瘦,素衣加重了脸上的苍白,她就像是晨光下的那一捧落雪,虽璀璨夺目,但注定幻梦易碎。   她有柳叶一般的秀眉,有秋水一般的瞳孔,有小巧高挺的鼻梁,有小而红的一张嘴唇。   她生了一张比初雪夜露还要可怜可爱的容颜,却偏偏有着比磐石高山还要执拗坚定的目光。   “这一杯,本宫敬燕王新婚大喜。祝燕王心想事成,早日飞黄腾达。”   燕王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场面话,秦秾华已经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第二杯——”秦秾华自己拿过酒壶,重新斟满酒杯:“本宫敬穆得和,祝穆氏一族枝繁叶茂,昌盛百年。”   穆得和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同样来不及说话,就见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最后一杯——”秦秾华笑着朝吴文旦举起酒杯:“本宫敬吴文旦,祝吴卿平步青云,儿孙绕膝。”   吴文旦脸上在笑,手却在抖。   玉京公主脸上的微笑让他怀疑杯中酒被人下了鸩毒,他已打定主意,除非玉京公主点破,否则他绝不喝下这杯诡异的敬酒。   秦秾华敬完三杯,面不改色地告辞。   她走出乌烟瘴气的燕王府,一声呼喊让她停下脚步。   秦秾华转身,迎上燕王府快步走出的穆得和的视线。他面色严厉,如临大敌地看着台阶下的秦秾华。   正午的烈阳,割裂屋檐下的二人。   一阴一阳,泾渭分明。   “玉京公主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究竟所为何意?”   “我已经说过,为祝贺而来。”   “是吗?我见玉京公主来势汹汹,还以为公主是来问罪的呢!”   “我竟不知,穆大人何罪之有?”   “公主是明白人,不妨同老臣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我既无利益冲突,又无累世血仇,何必要针锋相对呢?”穆得和揖手道:“公主冰雪聪明,为世人敬仰,老臣小儿不才,对公主一见倾心,公主若摒弃前嫌,同穆氏结这两姓之好,对玉京公主,对陛下,对天下都是大大的好事一桩呀!”   “如此,果真是大好事一桩。”秦秾华轻声说。   “正是如此。”穆得和再次揖手,脸上带着微微笑意。   “我若记得没错,穆大人似乎只有一个嫡子?”   “正是。犬子穆阳逸,和公主年岁相当,正是匹配。”   “那本宫便再祝穆大人一句——老有所依,福如东海。”秦秾华笑道。   穆得和气结,对她怒目而视道:“玉京公主!难道你当真要与穆氏为敌吗?!”   “为敌?”   玉京公主已经坐进马车,穆得和追下台阶两步,听见车窗后传出一声极轻,极冷的低笑。   寒意顺着空气,钻进他每个孔窍。   “穆大人言重了,本宫,从不与人为敌。”   “醴泉,回宫罢。”   驾车的独眼内侍“喏”了一声,扬起马鞭,黑色的马车渐渐远离富丽堂皇的燕王府。   马车中,茶香袅袅。   秦秾华抬起眼眸,面无表情。   她没有敌人。   政敌,并非生死之敌。政斗,也应有个底线。   生而为人的底线。   若他踏破了这条底线,便不再为人。   既不是人,便不是她的敌人。   她从未有过敌人,倒是遇见过许多披着人皮的恶鬼。   这些恶鬼,都被她送往了极乐世界修佛向善,穆党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没关系。   很快,她就会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   对恶鬼,没有什么地方比地狱合适。 第47章   时值五月, 控兽处的垂丝海棠已经只剩零星几枝花枝还在夏风中坚持。   暖风袭来, 几滴粉雨吻别枝头, 零落在锦葵红罗裙。   铺满绢丝软垫的罗汉床上, 侧躺着一名闭目养神的年轻女子。她容貌昳丽,以手支头,似乎已经睡着。   院子里侍立的有一女一男, 结绿手握小小团扇, 轻轻往罗汉床方向送风, 陆雍和站姿规规矩矩,视线却一动不动锁着小憩的女子。   深檐下的走廊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步履匆匆的乌宝和蛊雕一同走入。   陆雍和朝他们投去一个冰冷的目光,示意他们放轻脚步, 事实上, 不必他目光提醒,二人在看见树下之人的时候, 立刻就放缓了脚步。   乌宝和蛊雕虽走到罗汉床前,但因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叫醒公主而迟疑起来。   正在此时,罗汉床上传来轻轻一声:“说罢。”   秦秾华睁开眼, 眼中清明,不见丝毫睡意。   她扶着结绿的手起身,换了另一种闲适慵懒的姿势靠在床上。   她平静道:“你们二人查到了什么?”   乌宝和蛊雕对视一眼, 乌宝上前一步, 低头道:“奴婢开棺验尸后发现, 吴氏女虽死于心悸, 但尸身内外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手法和小平身上的伤相似。”   “路上可曾出事?”   “公主放心,奴婢开棺的时候,守墓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事后,奴婢又把棺木原样葬了下去,不会有人发觉的。”   “如此便好。”秦秾华的目光投向一边的蛊雕。   蛊雕立时开口,朗声说道:“我查到吴文旦和燕王关系匪浅。吴文旦虽投靠了穆氏一党,但有意思的是,他和燕王私底下往来密切,但无论是穆世章还是穆得和,对此并不知情。在有这二人的场合,吴文旦和燕王还会特意撇清关系,仿佛并不熟识。”   “我觉得,吴文旦应该是把女儿献给了燕王,吴氏女本来就有心悸,再让燕王一折腾,所以就……”蛊雕做了个一命呜呼的动作。   “吴文旦之妻可知情?”秦秾华问。   “都在一个屋檐下,应该是知道的。”蛊雕说:“她这几日每天都去寺庙为女儿祈福,捐了不少香火钱。看得出,吴文旦上任几年,没少捞黑心钱。但是刘氏既然此前默而不发,女儿死后,恐怕更不会站出来作证。”   “既然如此……”   秦秾华话语未落,陆雍和走了出来,在她面前跪下。   “在下不才,斗胆向公主进言。”   “说。”   “刘氏既知情,只要我们拿到她的证词,即可指控燕王草菅人命。穆党为保燕王,必舍弃吴文旦,如此,我们既能断穆党一足,又能令穆党诸人见到穆氏薄情寡恩一面,动摇穆党军心。”   蛊雕忍不住说道:“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问题是,怎么才能拿到刘氏的证词……”   陆雍和朝他投去冷冷一眼:“你拿不到,不代表别人也拿不到。”   “你——”   “在下愿意一试,请公主准许。”   片刻后,秦秾华说:“去罢。”   陆雍和离去后,秦秾华望着面露不服气的蛊雕,笑道:“不服气?”   蛊雕一脸气闷,没好气地说:“此人来历不明,性格又阴沉狡诈,公主为什么要重用他?”   “他有值得重用的才能。”   “可是,此人对公主并无忠心——”   结绿放下扇子,朝蛊雕投去责备的一眼:“你是在置喙公主的用人之法?”   蛊雕一慌,连忙看向面无波澜的秦秾华:“小的不敢!”   “无妨,我知道你的忠心。”秦秾华轻声说:“同样都是可用之人,忠不忠心,在我心中自然是不同的。你若是担心,不妨多替我留意他的举动,若有可疑之处,及时上禀便好了。”   “……喏。”   蛊雕脸上仍有些不服气,可是没有关系,秦秾华要的就是他不服气。   三足才可鼎立,这便是制衡之道。   秦秾华笑道:“这控兽处也开了一段时间,有些什么人上门?”   蛊雕说:“没什么特别的,卖狮子老虎的来了不少。”   “在这里办公还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这里可比我的破草屋好多了——”   “那就不回去了怎么样?”秦秾华笑眯眯地问。   蛊雕一愣。   “从今日起——”她笑道:“你和醴泉,分别担任控兽处的左右使,负责官员稽查、情报搜集工作。虽无品秩,但年俸参照一品大臣,这公主府,今后就是你们控兽处的不具名官署。蛊雕,你可愿意?”   蛊雕一个激灵,立即跪下谢恩:“蛊雕愿意!蛊雕有幸得公主赏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叫公主失望!”   秦秾华含笑:“……去罢。”   蛊雕走出后院时,依然晕晕乎乎的。   他是个侏儒,一个本来只会出现在戏台子供人嘲笑取乐的侏儒。是公主给了他新生。   公主救了他的□□,也救了他的灵魂。若不是公主,他早就死在了哪个臭水沟里。   公主身边有独眼,有跛脚,有毁容,有女生男相,皇宫之中,若非贵人庇佑,像这样的人,只能被赶出宫或是沉入井中。   是玉京公主救了他们。世人所说的圣人,他没见过,圣人的之乎者也,也从未给过他一口热饭。对他而言,天下的圣人只有一个,那人就在他的眼前。   她信任陆雍和,可是他不信。   他会替公主盯紧陆雍和,如果他安分守己,那就皆大欢喜,如果陆雍和想对公主不利……   那就先过他这一关。   ……   数日后,通往香积寺的一条小路上,上香归来的刘氏遭到一名头戴面具的怪人劫持。   刘氏和伺候的丫鬟蜷缩在车厢角落里惊魂不定,刘氏动也不敢动,脖子上的匕首源源不断传来透骨的冷意。   “夫人莫怕,在下不是歹人,不想伤害夫人和任何人的性命。戴上面具,也是因为在下面容粗鄙,怕吓坏夫人。”   匕首收回,面具怪人开口,沙哑低沉的声音就像从粗粝不平的老树皮上滚过,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这嗓子经历了什么折磨才能变成如今这样,就比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匕首更让人心生害怕。   刘氏惊惧交加地看着银面具下的黑色眼珠,说:“你……你是什么人……”   “在下姓陆,家中排行第四,夫人可以叫我陆四。至于在下想做什么——”陆雍和微微一笑:“夫人马上便知。”   日落时分,陆雍和带着刘氏的证词,步入冬暖夏凉的梧桐宫。   他在书桌前方三步远的地方跪下,先向公主请安,再请结绿传递刘氏写出的证词。   结绿拿到秦秾华面前,她手握狼毫,头也不抬。结绿了然,将证词轻轻放到书桌角落。   黄蘖写经纸上落下一个个清逸缥缈的墨字,组成高深难懂的佛经,她神色沉静,道:   “起来说罢。”   陆雍和这才起身,他垂目敛眉,低声道:   “吴文旦此人,原只是个正八品县丞,他府上有个家生子,被穆府的门房看中,娶了作小妾,吴文旦就是通过此门房,搭上了穆党的船,吴文旦虽出生书香世家,但道德败坏,为讨好燕王,主动献上妻女——”   狼毫笔尖一顿,险些在写经纸上点出墨团。   秦秾华将笔放在龙尾石砚上,终于抬起眼眸:“……两人都?”   “是。”陆雍和道:“一开始只是吴氏女,有一次,吴氏女心痹发作,刘氏进屋劝阻,也被燕王玷污,之后……燕王有时找吴氏女,有时找刘氏,有时……母女一同。”   结绿表情似要呕吐。   “吴氏女的死的确和燕王脱不了关系。吴氏女死的前一天,燕王来过,凌晨走时,吴氏女遍体鳞伤,一直喊心口疼。刘氏担心女儿,去求吴文旦请大夫,吴文旦怕事情泄露,不许府里下人跑腿,也不许刘氏外出。刘氏只好守在女儿身边,骗她说已经去请大夫。大约午时,吴氏女心痹死亡,刘氏去找吴文旦要说法,吴文旦反而以她不识抬举,对他的仕途毫无益处为由,把她打了一顿。吴文旦为撇清燕王嫌疑,特意将吴氏女之死瞒下,秘不发丧,只用冰块保存尸身,等到草草下葬时,吴氏女已经开始腐烂。”   结绿听得义愤填膺,忍不住大怒道:“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的人?那可是他自己的骨血啊!”   陆雍和说:“吴文旦虽有妻女,但感情不深。他在羊毛胡同处置有一外室,那外室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吴文旦对外室所生的儿子极为宠爱,每日休沐,必至羊毛胡同探望外室女和儿女。”   “我将刘氏引到羊毛胡同,让她亲眼见到自己丈夫和外室女恩爱的模样,再告诉她,那院子里的草秋千,是吴文旦亲自编给他儿子的,那外室女身上穿的绫罗,是陛下去年赏给所有正四品以上诰命夫人的。刘氏痛不欲生,待情绪稳定下来后,我劝她写下了这张讲述了来龙去脉的证词。”   秦秾华说:“有证词还不够。”   “在下已经和她约好了明日再见。”陆雍和还改不了做文人时的习惯,朝着公主揖手道:“届时,我一定会让她成为我们的人证。”   “甚好。”秦秾华终于微微一笑:“刘氏那里,便拜托你了。”   “不敢当。”陆雍和低下头:“为公主,万死不辞。”   ……   “夫人明日当真要去见那陆四?”   吴府正房中,丫鬟灵眉服侍刘氏喝下药汤,担心问道。   刘氏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疲软地靠在椅背上,慢慢说道:“残命一条,我还怕他害我性命不成……”   灵眉神色担忧,轻轻捏着刘氏的手臂经脉,为她梳理气息。   “夫人今日写了证词,老爷日后必定不会放过夫人,夫人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   刘氏苦笑道:“如今我名节已毁,别说老爷饶不了我,便是回家……爹娘也不会饶我。我再怎么打算,也无路可走啊……”   “夫人……”灵眉忽然眼睛一亮:“夫人!要不我们逃走吧?夫人往年赏赐的那些金银首饰,奴婢都好好藏着,足够我们去乡下买块薄田,请几个佃农耕种为生了!”   “傻丫头……”刘氏含笑看向灵眉,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你也是个苦命人,被父母卖到这吴府,跟着我,也没过几日好日子。若是卖给那外室,想必还……”   “夫人不许说这些!”灵眉气冲冲道:“奴婢虽卖身为奴,但绝不伺候那等不要脸的狐媚子!奴婢这辈子就认夫人为主,老爷都要靠边站,没了夫人,他就不是灵眉的主子!”   刘氏擦掉眼泪,刚要说话,门外忽然有人禀告:“夫人,老爷回来了。”   刘氏和灵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到了恐惧。   这一夜,每个人都听到了正房里传出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愤怒的打骂。   夜深了,停在吴府屋顶上的黑鸦展翅飞走,屋顶下的声音也停了。   吴文旦走出正房,做贼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见里外无人,这才理了理衣领,走向一旁的书房。   正房中,过了不知多久,一人从衣柜里跌出,正是刘氏的心腹丫鬟灵眉。   她满脸是泪,踉跄着奔到床前,抱着脸色发青,双眼紧闭的刘氏泣不成声:“夫人……夫人您醒醒……夫人……”   颤抖的手指探到刘氏冰凉的鼻下,片刻后,灵眉以手捂嘴,死死堵住想要冲出喉咙的嚎啕大哭。   “你怎么在这里?!”   一声怒吼,去而复返的吴文旦站在正房门口,怒目圆瞪。   “我杀了你!”   灵眉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哭吼着朝吴文旦捅去。   吴文旦下意识躲避,灵眉立即从他让开的大门冲了出去。吴文旦意识到自己中计,马上大喊道:“来人啊!灵眉行刺朝廷命官,杀害夫人!立即给我拿下,生死不论!”   灵眉一边哭,一边跑,在众人追赶怒骂中,没命地逃出吴府大门。   她慌不择路,逃进一条没有出口的阴暗巷道,藏在垃圾堆后,浑身颤抖地看着吴府下人打着灯笼,提着刀剑,在巷子外跑来跑去。   “吴文旦你这个狗官,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她蜷缩身体,恨极的诅咒从打颤的牙关里不断挤出,好像每骂狗官一句,就能多一丝逃出生天的勇气。   有一名提着灯笼的吴府下人忽然对昏暗的小巷深处产生了兴趣,他提高灯笼照亮巷子里,警惕地慢慢走了进来。   灵眉把自己的身体拼命往后缩,可她身后只有石壁,退无可退。   她手握裁纸刀,眼泪长流不止,忽然,肩头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   她刚一回头,后颈受到重重一击,立时失去了意识。   吴府下人提高灯笼,照亮一张脏兮兮的脸。蓬头垢面的乞丐从一张草席上揉着眼睛起身,嘟嘟囔囔道:   “大爷,这大晚上的,你们吵吵嚷嚷是在找人吗?”   “你一个人?”家丁一脸狐疑地扫过垃圾堆。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大爷要给小的配个媳妇吗?”乞丐哈哈大笑,抬起褴褛的衣袖,使劲挠着缠绕在一起的乱发,仿佛受跳蚤困扰。   家丁神色厌恶,说:“大理寺卿吴大人的下人行刺朝廷命官,又杀害了我们府上的主母,现在潜逃了!你要是看见她,就捉了到吴府来领赏!”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一定留意!”乞丐点头哈腰道。   家丁不愿多呆,转身离开了肮脏的小巷。若他多留意些许,就能发现这个乞丐看似热衷悬赏,但对关键人物长什么样,却一句没问。   “哎呀,有句话说得好呀……穿着铁鞋找不到,躺下一睡就来啦!”乞丐捏着丫鬟的脸打量两眼,说:“小爷我出人头地的机会总算来了——”   ……   天还没亮,原为公主府,现在挂着控兽处牌匾的大门就被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敲响了。   开门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长得笑眯眯的,像是个和善人。   “你又来了?”老者见着他,笑了。   “你认得我?”乞丐奇道。   “挂匾那日,你就在那栋房子底下观望。”老者食指一指,准确无误地指出他当日蹲坐之处,笑着说:“往日你都是远远观看,今日特意来敲门,是为了何事啊?”   “你们还收擅猎的奇兽吗?”乞丐问。   “收。你知道哪里有奇兽?”   “知道,知道。”乞丐问:“你就是这里的管事之人?”   老者不置可否,笑了笑:“老朽姓常,是这控兽处的管家,请随我进去,老朽为你引见管事之人。”   乞丐光脚不怕穿鞋的,大大咧咧跟着老者走进了朱红大门。   吱呀一声后,东郊又恢复了平静。   乞丐被引进一间宽阔大厅后,有下人为他端上一盏清茶,一碟小食,他毫不客气,在管事露面之前便已吃完。   醴泉步入厅中,见到的第一面就是衣着破烂的乞丐敲着空碟,讨要续碟。   醴泉屏退侍人,走到主位坐下,看着下面吊儿郎当的乞丐,冷声开口:   “你有奇兽要出手?”   “是,符合你们要求的奇兽,特别擅猎。”乞丐笑嘻嘻道。   “我已听过不下一百人,说过和你类似的话。”醴泉面无波澜,说:“说吧,你这奇兽,是什么奇兽。”   “我也不知是什么种类的奇兽,只知道有个贱名,叫狗蛋。”   醴泉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波动。   “……什么样貌?”   “样貌嘛……哎呀,不好说。”乞丐啧啧道:“我觉得收拾打扮之后,应该还挺人模人样的。不收拾……那就像是病狗拉出的一坨绿屎,又粘又臭。自己讨厌,别人见了大概也讨厌。”   “控兽处只收擅猎的奇兽,你这奇兽,猎到过什么东西?”   “这可就问到点子上了。我这奇兽啊,见过一只毒蛇,一只癞/蛤/蟆。那毒蛇身上长了一对脚,半夜溜进大理寺卿的府上,走的时候,引得一只特别丑陋的癞/蛤/蟆相送,癞/蛤/蟆点头哈腰,在毒蛇面前蹦蹦跶跶,呱呱叫个不停。”   “……奇兽猎到的是毒蛇癞/蛤/蟆?”   “那倒没有。”乞丐嘿嘿笑着,像是一刻也坐不住似的,架起二郎腿,刚刚拿了点心的右手伸到破草鞋里挠个不停。   乞丐挠了半天,在醴泉冰冷的注视下,终于放下左脚,笑道:“大爷别气,我话还没说完呢。”   “说。”   “我这奇兽,虽没有猎到毒蛇和癞/蛤/蟆,但是猎下了那癞/蛤/蟆想要灭口的人。我想着,这怎么也和猎到癞/蛤/蟆差不多吧,这才大着胆子,上门来问问——”   乞丐笑嘻嘻道:   “您看,我这奇兽值多少价?”   醴泉无言以对,半晌后,他开口道:“待我禀告宫中,请公主定夺。”   控兽处成立多月,上门不下百人。   首次,醴泉动用秘密专线,向宫中递了消息。   当天晚上,秦秾华就见到了这名换上干净衣服,焕然一新的乞丐。   “这确实是我要的奇兽,不知公子需要多少银两才肯割爱?”   乞丐一改面见醴泉时吊儿郎当的气质,俯首便拜。   “小人不要钱财,只想求公主为奇兽赐名,长久效力于公主!”   “……如此。”   秦秾华笑道:   “从今往后,这奇兽便名为钩蛇。” 第48章   吱的一声, 只够一人出入的院门开了一半, 一个布衣素颜的年轻女子随手掩上木门,提着手中菜篮,满面笑容地走向院中石桌。   石桌前, 坐着一个眉头紧拧的男子, 他身穿常服, 坐姿却颇为官味。   “相公, 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二郎烧饼, 还是热的呢!你要不要现在……”   男子闭口不言, 抬手无力地挥了挥。   女子脸上笑容一滞, 收回伸了一半的手,说:“那我收到马车上, 一会饿了在车上吃。”   男子神色沉闷,女子视若不见,语气轻松地和他讲述今早见闻。   “……今儿不知怎么了, 我在路上见到许多装潢豪华的马车, 他们都是往一个方向去的。”   始终沉默的男子忽然开口:“是参加白事。”   “什么?”女子惊讶反问。   “大理寺卿的夫人去世了,那些人, 都是去拍吴文旦马屁的。”他冷笑一声:“说不定还要趁此机会, 举荐家中女儿——正三品大员的填房,这位置香着呢, 谁不想坐?”   女子观他脸色, 想了想, 笑着说道:“我就不想做, 别说我现在嫁给了你,便是没出阁的时候,我也绝不嫁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男子叹一口气,终于握着女子的手,神色无奈:“卿卿,你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这便又要受苦了。”   “相公别这样说。不就是降职外放么?我听说岭南是苦了些,但也有好处呀!听说只有陛下和宫中娘娘才能吃的荔枝,岭南随处都是,到时候你我二人,去游山玩水,饱尝荔枝,有何不好?”   男子总算露出笑意:“卿卿……”   木门外的敲门声忽然打断二人谈话。   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冷静的敲门声克制地响在虚掩的木门上。   “来者何人?”张观火出声问道。   虚掩的木门在最后一声敲击后,缓缓打开。   ……   “玉京公主?九皇子?”   周府门房一开门,险些被门外的二人吓得瘫坐地上。他哆哆嗦嗦行了个四不像的大礼,转头朝前院声嘶力竭道:   “快去禀报老爷夫人!玉京公主和九皇子来了!”   一炷香后,秦秾华二人被周肇珂请进花厅,周肇珂谨小慎微,说什么也不肯入座主位,秦秾华推让不过,便和秦曜渊在花厅的两个主位上落座了。   清秀丫鬟接连送上冒着清香的热茶和各色精致点心。   “府中准备不周,只有一些粗食,还望公主勿怪。”周肇珂一脸抱歉。   “这里没有外人,说话不必拘谨。”秦秾华主动拉住外祖母的手,笑道:“秾华想念外祖父和外祖母,这才特意绕路拜访,别说外祖父母准备得如此周全,便是当真什么都没有,秾华也要自带点心赖在这里!”   周老夫人一脸欣慰,苍老斑驳的两手轻轻反握住秦秾华的手,不住握着。   “公主从何处回来?”周肇珂笑道。   “去大理寺卿府上吊唁回来。”   周肇珂一愣:“我还以为……”   秦秾华笑了笑,目光流转,投向身旁的少年。   “渊儿见过红事,却还未曾见过白事,吴文旦虽曾与我有过一些不愉快,但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命官,这次,我是陪渊儿去的。”   “是该如此……”周肇珂点点头。   九皇子的生母辉嫔死于大火,尸首面目全非,礼部觉得晦气,一应仪式从简,草草下葬便了事了。公主带九皇子去大理寺卿府上见“世面”,也说得过去。   毕竟,九皇子也十五岁了。   大皇子十五岁的时候,早已开始笼络武将。   周肇珂犹疑半晌,开口道:“穆氏视你如眼中钉,大理寺卿又是穆氏党羽,去他府上吊唁的大多都是穆党,你们去了那里,有没有受人刁难?”   “穆党再气焰嚣张,也是在穆世章穆得和父子在场的情况下。我和渊儿去的时候,老虎还没来,狐狸不敢假威风,”   周肇珂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我们走的时候,老虎虽到了,但狐狸已经大火烧身,别说老虎——”   秦秾华抬眸,微微一笑道:   “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   ……   张观火大步踏入人满为患的灵堂,推开前来阻拦的吴府家丁,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将包着白喜钱的信封拍在了桌上。   “吴大人,你们吴府的下人和你一样有护主的赤胆忠心。要不是我拿出这即将没用的七品芝麻官的腰牌,现下我已被扔出你们吴府大门了罢!”   “张观火!”吴文旦脸色发红,对他怒目而视道:“穆首辅就在此处,你怎么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众人退开,露出受簇拥的穆世章。   穆世章如今已年近七十,鹤发鸡皮,长须雪白,一身沉香色宝相花纹葛袍。他一话未发,身上却自有一种浸淫官场数十年养出的威势。   他缓缓摩挲手中的犀角手杖,长须颤动,低声道:“张大人若要闹事,也该选个合适的地方,再有私仇,也不该来灵堂扰了亡人清净……”   张观火冷冷一笑:“如果我今日不来说这番话,已亡的刘氏才会死不瞑目!”   “张观火!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在座各位,谁不知道你之前上折子劾我,还好穆首辅和诸位阁老英明神武,识破了你的诡计,罚你降职外放。”吴文旦怒声道:“你现在分明是在狗急跳墙,胡言乱语攀咬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好一个无辜之人!正好穆首辅也在此处,不如听听我这已经递去宫中的奏疏副本!”张观火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用力抖开,掷地有声道:“前十三道监察御史张观火谨奏。臣感念陛下知遇隆恩,夙夜兢兢不断,虽肝脑涂地无以图报于万一。今愿舍身图报,劾大理寺卿吴文旦十六罪,乞赐圣断,早诛奸佞!其罪一,侵吞田宅,盗卖田土……”   “其罪二,私放钱债,骚扰街坊……”   “其罪三,交接朋党,紊乱朝政……”   张观火每念一条,在场众人的脸色就变上一分。   若只是罪名,还可狡辩几句,但奏疏上的每条罪名后面都跟着具体罪行,或有人名,或有地名,是真是假一查便知,更勿论还有理智渐失的吴文旦在一旁做另类证明。   “其罪十三,杀妻卖女,草菅人命——”张观火大声道。   “你胡说!”   “我有人证,也有物证,是不是胡说,陛下和阁老们一看便知!”张观火冷笑道。   吴文旦气得从脖子一直红到耳后根,连鼓瞪的眼睛珠子也染上一丝红色。他扫视四周,跺着脚,声嘶力竭道:“人都死哪里去了?!给我把他赶出去——马上!马上!”   半晌无人应答,所有人都因为眼前突发的闹剧而惊呆了。   穆世章拄着犀角手杖,往张观火的方向走了一步,老鹰似的锐利目光从耸拉的眼皮下射出,冷声道:   “张观火,你可知,数次诬告朝廷命官的结果?”   “我还是那句话——是与不是,证物都递去内阁了,穆首辅不妨先看看吴刘氏生前写下的状词究竟有些什么,再来决定,值不值得为眼前这人出言撑腰。”   张观火朝面色各异的众人随意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去。   吴文旦双腿瘫软,下意识想要从自己的主心骨上找底气,他看向穆世章,口中的辩词在迎上对方视线的那一刻就卡在喉咙里。   穆世章看着他,目光冷漠至极,仿若在看一个留之无用的死物,即将被抛弃的恐惧从吴文旦心底冒出,他摇摇欲坠,无数乞求堵在了颤抖的牙关。   穆世章转身,拄着犀角手杖朝外走去,众人追随,不过转眼,原本人满为患的灵堂就只剩下吴文旦一人。   噗通一声,他跌坐地上。   吴文旦面色惨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完了。   ……   “原来如此……”   周肇珂听完吴府发生的事,面露疑色。   “只是……这张观火又是从何得来弹劾吴文旦的罪证?”   秦秾华笑道:“谁知道呢?张观火此前弹劾吴文旦不成,反遭降罪外放,如此绝处逢生,真像是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呢!”   “他算哪门子的主人公——”周肇珂无奈笑道:“纸包不住火,吴文旦此人,作恶多端——落马啊,是早晚的事。”   秦秾华扬唇一笑,算作附和。   几个丫鬟端着果盘接连走入花厅,周肇珂笑道:“两位殿下,畅聊口渴,请尝尝关外来的冰镇玉瓜。这是我一位学生,前不久从关外游学带回来的礼物之一。”   周肇珂特意看向秦秾华,笑着说:“你外祖母一直念叨着要等你来了再吃,下人们拿井水泡着,此时吃,正是冰脆可口。”   “外祖母果然疼我……”   秦秾华一句撒娇,让周老夫人眉开眼笑。   秦曜渊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观看热闹的戏台。   女骗子专程带他来此,不可能只是让他来看戏的。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落入女骗子陷阱,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丫鬟给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盘切成块状的玉瓜,名为玉瓜的瓜看上去和普通西瓜相似,但是瓜瓤更通红,瓜籽更乌黑,一看就鲜甜多汁。   秦曜渊正在打量这关外西瓜有什么奇特之处的时候,秦秾华忽然加入了他的观察行动。   她双手撑着下巴,认真看着盘中的玉瓜。   “渊儿——”   一听这又轻又柔,像绢丝一样把他牢牢缠住的声音,秦曜渊就知道有事儿上门。   他试图装作无事发生,依然凝目玉瓜,然而她又喊了一声。   “渊——儿——”   绢丝把他裹得密不透气,一端勒着他的脖子,一端勒着他有些怪异的心,她再叫一声,哪边都活不下去。   他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嗯?”   秦秾华看着玉瓜,神色专注。   “你看这瓜,它又大又红。”   “……嗯。”   秦秾华一脸遗憾:“就是有好多瓜籽。”   秦曜渊:“……”   片刻的沉默中,周肇珂连忙说:“有籽无妨,让丫鬟端……”   他话未说完,秦曜渊已经端着果盘起身,脚下生风地走出了花厅。   “殿下这是……”   秦秾华低头端起茶盏,含笑道:“剔籽去了。”   “殿下亲自为你剔籽?”   别说周肇珂满面惊讶,便是大多数时候都充当背景板的周老夫人也惊得合不拢嘴。   “不光剔籽,在宫中的时候,渊儿包揽了我的一切小事,剔籽剥皮算不了什么,外祖父母也知道,秾华身子不好,入秋后便常常生病,每每病中,总是渊儿在旁服侍,端茶送药自不必说,连熬药也是事必躬亲,我怎么劝也不听……”   这些话,无论是谁都是第一回 听到。   “竟有此事……”周肇珂神色复杂。   秦秾华换上欣慰表情,缓缓道:   “渊儿因为幼年坎坷,待人接物上虽有些欠妥,但却是个知恩图报,外冷内热的人。他常说长姐如母……”   刚洗净小刀的秦曜渊打了个喷嚏。   后厨里的奴婢被这个皇子喷嚏吓得魂飞魄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再说。   “殿下饶命!”   秦曜渊狐疑地往身后一看,谁在说他坏话?   他还不知道,他的个人形象正在周肇珂夫妇眼中飙升。   花厅中,秦秾华以诸多随口拈来的例子,成功为秦曜渊竖立起“知恩图报”、“面冷心热”的人设后,用寥寥数语,又将话题转回了起点。   吴文旦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即将出局的人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继任者。   正三品命官的位置,有多少官员敢说心不痒痒?   “……吴文旦若是落马,不知内阁会推举何人继任大理寺卿这个职位。”秦秾华说:“按照常理,下一任的大理寺卿会从同样执掌刑狱的刑部出来。刑部之中,还有谁能与外祖父一争?要是我猜的没错,过不了多久,周府就又有喜事了!”   周肇珂唇角上扬,嘴里却说:“如何调动,陛下自有决断,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周老夫人比他诚实多了,攥着秦秾华的手,神情殷切:“秾华说的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秦秾华笑道:“外祖父在刑部郎中这个位置做了数年,期间从无差错,无论是从资历还是背景来说,都十分胜任大理寺卿的职位。除非有人作梗,否则,这大理寺卿的位置,还不是外祖父的囊中之物?”   “好了,没影的事,我们也不要说了。”周肇珂故作正经。   正好秦曜渊端着重新加工后的“无籽瓜”走回,他挥手道:“来来!吃瓜吃瓜!” 第49章   富丽堂皇的燕王府偏殿, 一个老者一动不动地坐着,从日出坐到日落西山, 门外映进的余晖洒满白须。   桌上的茶凉了数次,换了数次,一碟点心, 始终未动。   一个小厮低着头快步走入偏殿,在老者身前行了一礼。   “大人……”   穆世章像尊石雕,垂着眼皮, 纹丝不动。   “燕王……虽然起了, 但宫中忽然传来急召, 燕王殿下已经出府,入宫去了……”   坐在他左手边的燕王妃一脸忐忑:“曾外祖……”   “既然燕王繁忙, 我便改日再来。”穆世章起身。   燕王妃跟着起身, 神色慌张, 道:“一定是宫中出了什么急事, 燕王才会不告而别, 还望曾外祖勿怪……”   “无妨。”   穆世章刚迈出一步, 突然停下,目光扫向一脸茫然不安的燕王妃。   “……曾外祖?”   “瑶娘,燕王对你可好?”   燕王妃一脸懵懂,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小声道:“曾外祖勿为瑶娘担心, 燕王待瑶娘一切都好, 府中妾室虽多, 但燕王威重,无人胆敢造次。”   “他……”穆世章犹豫半晌,眼神扫过燕王妃衣袖和领口外白皙完好的一片肌肤,一声长叹,神色无奈。“罢了……若是在燕王府受了委屈,别闷在心里,回家告诉曾外祖。”   “瑶娘谢过曾外祖关心……”燕王妃感激道。   燕王妃将穆世章送出燕王府大门,亲自把他抚上穆府的马车。   关上车门后,穆世章唇角的笑意消失不见。   他冷声道:“去刑部大牢。”   驾车的马夫举起马鞭,响亮应喏。   ……   穆世章在刑部大牢里呆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   他进去时,吴文旦凄厉的乞求声传遍三十七间牢房,他离去时,整条牢狱里鸦雀无声。   许久后,阴暗潮湿的刑狱重新响起脚步声。   枯坐在杂草上的吴文旦动了动耳朵,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唤起了他的希望,可是这脚步声那么轻,那么平静,和穆世章此前压抑着怒火的沉稳脚步声截然不同。   他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呆呆看着出现在视野里的紫裙女子。   女子面容昳丽,穿着浅紫色的绣花上襦和齐胸襦裙,如同盛放在阴影中的一株紫藤萝,点亮沉沉暗色。   她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   “玉京公主……”吴文旦喃喃道。   “吴大人,好久不见。”   “你是来做什么的……”   “看看吴大人在这刑狱中可好。”秦秾华目光扫视阴暗潮湿的牢房四角,轻声道:“刑狱条件不比大理寺狱,虽然过得苦了些,却不必担心一口热饭后便肝肠寸断。”   “玉京公主是来挑拨离间的?”吴文旦闭上双眼,无力道:“若是如此,玉京公主就打错了算盘。”   “吴大人和穆首辅之间,还用得着别人挑拨离间?”秦秾华笑道:“吴大人干的那些好事既被穆首辅知道了,最想将你除之而后快的,便不是本宫了。”   吴文旦沉默无言,青黑色的下眼睑却在微弱颤抖。   “穆首辅刚才应该还没说吧?”秦秾华说:“张观火的弹劾奏疏呈到圣上面前时,已经变成了十四罪。第十四罪——教唆皇嗣,其心可诛。这教唆的是哪位皇嗣,吴大人应该知道是谁吧?”   “……”   “想必晚些时候,褫夺吴大人官身的旨意就会传达刑狱吧。先褫夺官身,再之后会发生什么,吴大人曾经执掌大理寺,比谁都清楚,本宫便不班门弄斧了。”   吴文旦睁开眼,死死盯着监牢外的秦秾华。   “我有行贿穆氏的账本,可以给你……只要公主救微臣一命,我就把账本给你……”   秦秾华微微一笑,向一旁伸出手。   一个独眼内侍走出一步,出现在吴文旦眼中。他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出一本厚册子,吴文旦瞪大眼睛,又惊又俱。   他猛扑向二人,戴着镣铐的右手竭力伸着,试图夺取秦秾华接去的账本。   镣铐哗哗作响,秦秾华头也不抬,轻轻翻开厚本子的第一页。   “账本……本宫恰好也有。”她含笑,轻声道:“真是怪事,这笔迹,越看越像吴大人的呢!”   “把救命的宝贝藏在儿子的虎头玩具里,吴大人还真是……俗得让人失望。本宫若是你,便藏在女儿的棺椁里,反正像吴大人这般人,自是不怕怨鬼半夜索命。”   “我还有用!”吴文旦抓着牢房的栅栏,面无人色,高喊道:“微臣……小的可以帮公主指证穆党!小的还知道许多穆氏秘辛,只要公主救小的一命,小的愿为公主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吴文旦绝望至极,涕泪纵横,毫无往日那个三品大员的威势和风度。   秦秾华垂目看着瘫软在门前的吴文旦,唇角微扬,任四周污浊不堪,她自霁月清风。   她含笑,轻声道:“吴大人态度甚好,无怪官路亨通。只可惜——你知道的,本宫都知道。本宫知道的,你却一无所知。”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吴文旦彻底崩溃,戴着镣铐的双手在铺着枯草的石砖上用力敲打,泪流满面,哭吼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蔡主簿死的那天,吴大人看了好一出戏吧?”她轻声说。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响在阴湿的过道里,一个面相憨厚的圆脸内侍推着载满刑具的推车出现在吴文旦眼前。   吴文旦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蹬着无力的双腿,拼命朝身后退去。   “不要……不要……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动用私刑……”   吴文旦的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墙,他的牙关在乌宝推着行刑车步入囚室时开始咯咯作响。   “吴大人以为自己即使被穆世章抛弃了,对其他人来说,依然有很大价值……这便错了。”秦秾华微笑道:“你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蔡中敏死前所受刑罚,会在你身上重演。吴大人不必担心,本宫带来了宫中御医,随时准备为大人服务。不受完这二十七刑罚——”   秦秾华温柔笑道:   “地狱无门。”   她转身走出后,两个腰粗膀圆的大汉立即走进囚牢,把挣扎不已的吴文旦绑在行刑架上,乌宝强行脱了他的两只鞋,从烧红的铁盆里取出一块黑中透红的铁片——   “不!不!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穆世啊啊啊啊啊!!!!”   吴文旦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秦秾华一步未停。   直到她走出刑部大牢,身后模糊不清的惨叫哭喊诅咒才渐渐消失了。   晚霞如火,熊熊燃烧在宽阔的大道尽头,似要吞没所有黑暗。   秦秾华在结绿的服侍下上了马车。   醴泉站在窗前等候吩咐。   木窗一开,淡淡冷香若有若无飘出,仿若掌心融化的一捧冰雪。   秦秾华靠在窗边,结绿从洒有花瓣的水盆里打湿手巾,细致轻柔地为她擦拭五指。   “继任大理寺卿的人选出来了么?”   “回禀公主,吏部已拟出名单,六部正在为此争执不休,得票最多的是刑部郎中周肇珂。”   秦秾华抬起留有淡淡花香的左手,撑于乌发如云的鬓边。   “舒雯是舒遇曦的嫡孙女,从来只有她给别人气受的份,如今却被奉国将军的庶女骑在头上欺负……想必现在正憋了一肚子的气。找个人,提醒提醒舒雯,相公不比娘家靠得住。”   “对她疼爱有加的叔叔舒允纲已在礼部郎中的位置上坐了七年,如今急需拨乱反正的大理寺正需要她叔叔这样见多识广,知识渊博的学者……”   “眼下,不正是她知恩图报的好时机么?”   温柔似水的声音如清泉流淌。   晚风吹拂雾紫色大袖,纱罗掩映唇边轻笑。   她的眼中,有瑰丽晚霞。   醴泉垂首,恭敬道:“……喏。”   当天夜里,刑部大牢里传出吴文旦畏罪自杀的消息,一个失败者的死,没有激起任何水花,死时尸体怎样,也无人关心,他的死,早已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   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吴文旦安置在羊毛胡同的外室和子女自然也不例外。   城门的哭声一停,吴文旦这个名字就沉进了玉京城近千年的历史之中,逐渐被人遗忘。   第二日下朝时,新的大理寺卿新鲜出炉,受到福王举荐的舒允纲连升两级,在百官恭贺声中入主大理寺。   消息传出后,周肇珂心烦意乱,找了个借口从官署早退。   不仅刑部中人都在谈论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就连官署外两个未入流小官也在窃窃私语这大理寺卿之位。   “……我原以为这大理寺卿的位置铁定是周肇珂的囊中之物了,不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谁说不是呢……”   “这么看来,日后就是福王登极,这周家也分不到羹……”   “福王也太薄情寡义了,周家又不是没为他出力,哪能厚此薄彼到这种程度?”   “我都替周肇珂寒心……一把岁数了,还要眼睁睁看着小辈爬到前头。我看啊,他致仕以后,十之七八还是个五品郎中。”   “替福王劳心劳力有什么意思?苦头没少吃,好处没多少,我要是他,还不如尽早换一艘船……”   两人渐渐走远,周肇珂面色已经铁青。   他沉着脸,大步雷霆地离开了。   ……   坐落偏僻小巷的张府,头一回迎来了宣读圣旨的大队人马。   为首的大太监往日只跑裴府,今日,特意接下了这趟没有油水的差事。   他面满笑容地将圣旨交给双膝跪地,高举两手的张观火,在对方谢恩起身后,笑着说:   “恭喜张大人官复原职。日后,前途一定不可小量啊!”   张观火拱手,神情克制:“借公公吉言了。还请公公代为回禀陛下,微臣定然兢兢业业,不负天恩。”   “一定,一定。”大太监笑着点头,状若无意道:“张大人这次有惊无险官复原职,除了陛下的清明,大人的努力,还和裴阁老的进言脱不了关系啊……”   张观火低头不语。   “张大人,这陛下的赏赐,您是自个抬进去,还是奴婢帮您抬进去?”   “不敢劳烦公公,在下自己来便可。”   “如此——”大太监笑了笑:“陛下的旨意传到,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   张观火将一群人送至巷口,慢慢踱步回到家门前。   推开简陋的木门,他看见了妻子烦恼的脸。   “相公,这御赐之物太多了,库房也放不下,该放到何处才好?”   “西边的客房没用,收拾出来放东西吧。”张观火说。   “我刚刚听外面的公公说——”夫人一边去开客房的门,一边回头问道:“相公官复原职是裴阁老出了力。相公要去裴府登门道谢的话,提前告诉一声,我去浔阳楼定个八珍食盒……”   张观火想也不想,冷冷道:“不去。”   夫人惊讶道:“这是为何?”   “玉京公主的贺礼三日前便到了,裴回今日才借着宣旨的太监来向我示好,谁才是那个对陛下进言的人,一目了然。当日穆党对我落井下石的时候,他裴阁老可是一句话没说。如今看我翻身了,这老狐狸又想空手套白狼——”张观火冷笑:“想都别想。”   “可是……”夫人犹豫道:“玉京公主一介女流,能帮相公说上话吗?”   张观火沉默片刻,说:“玉京公主不是一般女流。”   他想起三日前,于东郊落日下,和玉京公主的马车狭路相逢。   玉京公主通过一名独眼内侍,赠与他一幅丝带卷起的画轴。他本想婉拒,却在打开画轴后,震惊得忘记了礼仪,急切道:“这可是……”   玉京公主坐在车门大敞的马车里,朝他遥遥一笑:“正是吴道子的《南岳图》真迹。”   张观火内心挣扎,好在并未被冲昏头脑,他贪婪地盯着《南岳图》看了半晌,强忍着贪欲,递还了画轴。   “这礼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在知己眼中,这是无价之宝,于我而言,却不过是一幅无甚稀奇的画作罢了。张大人若是觉得它不配做你官复原职的贺礼,自行处置便是。”   “公主派人送我吴文旦的把柄,现在又赠我无价之宝,微臣实在难以心安,还请公主收回《南岳图》。”   张观火向着车上的玉京公主一揖到底,朗声道:   “微臣虽然感恩公主雪中送炭,但并无为谁犬马之意,此乃微臣一生志向,还望公主成全。”   片刻后,车上传来一声轻笑。   玉京公主的马车在他身边渐渐驶远,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到马车里传来一声淡淡的回答。   “想做本宫的犬马,张大人还有得努力。”   他愣在原地,看着玉京公主的马车驶出视线,连揖起的手都忘了放下。   “相公?”   张观火回过神来,夫人疑惑的面孔映入视线。   “嗯……你说什么?”   “相公打算投靠玉京公主吗?”   “……不妥。”张观火说:“福王资质平庸,心胸狭窄却有圣心,燕王无法无天,肆奸植党背靠权臣,还有一个在外练兵的大皇子占了长子名分,如今的事态还不明朗……以不变制万变方为上策。”   “还是相公想得周到,我都听你的。”夫人笑道。   夫人独自收拾客房去了,张观火坐在石桌前,耳边不禁又一次回响起玉京公主的话。   “想做本宫的犬马,张大人还有得努力。”   这话究竟是何用意?   本宫?   她不是在为五皇子结党营私吗?   如果只是在为自己招揽谋士,她想做什么,才会设立一个高到连他都拒之门外的门槛?   “相公!快过来帮帮忙!”   “小心我的画……”   谜团总有一天会揭晓,但显然,不是现在。   张观火从石凳起身,快步走向客房。 第50章   遇仙池水波清清, 浪花中不时闪过几只锦鲤的影子,一只振翅的绿色蜻蜓在两人的倒影上一触即离,留下波澜道道。   秦秾华手握书卷,坐在水榭中为秦曜渊授课。   今日,讲的是兵法谋略。   “《孙子兵法》谋攻篇有言,上兵伐谋, 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 其下攻城。‘谋’、‘交’、‘兵’、‘城’四者, 说的其实是费效比的问题, 所谓费效比,就是……渊儿?”   少年从石桌下正在打架的两只大蚂蚁身上倏地抬起眼, 反应迅速。   秦秾华问:“先前所说三伐一攻, 何为上策,何为中策,何为下策?”   “上策……”停顿片刻后, 他果断放弃:“忘了。”   “你又在开小差。”她卷起手中书,轻轻敲在少年头顶:“蚂蚁打架好看么?”   他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目光满世界瞥, 就是不往书卷上看。   秦秾华捏起他的下巴,玩笑道:   “有阿姊好看么?”   少年在她指尖抬眸。   他目光灼灼, 带着刚过变声期后的低沉沙哑开口:“……你好看。”   “要叫阿姊——”   秦秾华屈指弹在他额头, 他不躲不避地受了。   一只绿翅膀的蜻蜓忽然飞过两人之间, 振翅声在秦秾华耳边一响便过了, 她还以为蜻蜓已经飞走,不想少年却朝她头顶伸手:“蜻蜓……别动。”   绿蜻蜓在流苏宝珠花梳前降落,纹路清晰的薄翼背后透着金色晨光,在翅膀合拢的一刹那,两根手指快而准地捏住了光。   秦曜渊将蜻蜓捉离,她依然浑然不觉,问:“好了么?”   他刚要回答,眼神落到她乌黑如云的发顶,鬼使神差地,他说:“……没有。”   她不疑有他,静静等待。   等待并不存在的蜻蜓从她头顶飞离。   重获自由的绿蜻蜓已经飞向了更远的水面,有一只没长翅膀的“白蜻蜓”正鬼鬼祟祟接近她的头顶。   武枪动刀从未凝滞的手轻之又轻地落在女子头顶,小心翼翼地后移。三千青丝从指腹下滑过,勾得他手指痒,心也痒。   “玉京公主!九皇子!”   一声大喊,不仅惊退停在屋顶的两三只灰色小鸟,也打破了水榭里静谧柔和的气氛。   武岳在池边小道上挥舞双臂,笑逐颜开地朝二人跑来。   “武岳见过玉京公主,九皇子!”   “不必多礼。”秦秾华笑道:“武四公子是随广威将军入宫请安的么?”   “公主明见!”武岳兴冲冲道:“父亲还在瑞曦宫,也不知道和陛下叽叽咕咕……不,议什么军政大事,让我在附近走走,我也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了,还恰好遇到公主和殿下,真是……”   武岳一转头,对上秦曜渊冷冰冰的视线,“太好了”三个字卡在喉咙里没了下文。   他忐忐忑忑道:   “殿下……心情不好?”   刀光一闪,伴随咚的一声,烧蓝白玉裁纸刀在他眼前插进水榭的木柱之中,光亮刀身完全没入其中。   秦曜渊拔出只剩烧蓝刀柄的裁纸刀,在刀孔处留下一只仅剩单个翅膀和长腿的蚊子残尸,冷声道:“没有。”   武岳屏住呼吸,不禁吞了口唾沫。   这何止是不好?这分明是要杀人的心情。   他的脚后跟悄悄向后挪去,讪讪笑道:“哈哈哈……我这问安也问过了,就不打扰两位殿下了,我看你们好像在授课?你们继续,继续……我先走一步……”   “武四公子若无要事,就坐下来喝杯茶罢。”秦秾华笑着说。   她话音未落,结绿已经端起火炉上的水壶,准备为他泡茶。武岳不好意思拒绝,心里也的确不想走,磨磨蹭蹭在二人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天气晴朗,我想着左右无事,便带渊儿来遇仙池读书。”秦秾华拿着书卷,朝武岳笑道:“刚刚正好讲到《孙子兵法》的谋攻篇,有一只蜻蜓停在了头上,我们正在捉蜻蜓,可巧你就来了。”   “谋攻篇我学过啊!”武岳兴奋道:“你们讲到哪里了?”   “讲到三伐一攻之策。”   “我知道我知道!”武岳在石凳上蹦跶,高举着手,大声道:“三伐是伐……”   “伐谋,伐交,伐兵,攻城。”   冷淡低沉的声音盖过了武岳后面的话,他惊讶地瞪大眼,看着神色如常,仿佛刚刚并没有开口的秦曜渊。   秦秾华也很是意外。   “你不是忘了么?”   “……想起来了。”   “早不想起,晚不想起,偏偏武四公子一来你就想起?”秦秾华说。   少年回避她的问题,手中的裁纸刀漫无目的地在木柱上扒拉,可怜的蚊子残尸刚刚还剩一半,现在连已经东一半西块,完全四分五裂了。   武岳觉得自己作为伴读,有责任为九皇子解围,他连忙道:“九殿下武艺出众,连我二哥都赞他天生神力,有如项羽再世……”   “项羽再世又如何?”秦秾华抬起眼眸,淡淡道:“难道这次要自刎在金沙河边吗?”   武岳背脊一凉,这才想起面对的是忌讳颇多的皇族,他刚想跪下请罪,却见玉京公主的目光看着沉默不语的九皇子。   原来她是在对秦曜渊说话。   武岳不由松了口气,却再也不敢大大咧咧说话了。   “渊儿,今日武岳也在,正好。”秦秾华放下手中兵书,说道:“我问你,为何你的经义和军略两课缺勤率这么高?”   武岳下意识看了秦曜渊,他玩着手中的小刀,垂眸不语。   作为一名合格的伴读,武岳硬着头皮正要顶罪:“我……”   秦曜渊打断他的话,开口道:“不想去。”   武岳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九皇子刚过了变声期的声音如此沉稳可靠!   对一个皇子伴读来说,还有什么比不要伴读接锅顶罪的皇子更好?   武岳险些热泪盈眶,他下定决心,华学开学那日,他一定要起个大早,亲自去二郎烧饼排队,买个日限量一百个的牛肉烧饼送给殿下!   秦秾华不急不怒,冷静问道:“为何不想去?”   小刀深深插进木柱,一点黑色的蚊子翅膀露在外边,卑微,渺小,令人厌恶。   秦曜渊看着,忽然想起那只纹路清晰,透着金光的蜻蜓。   他无端失落,出口的声音也越发冰冷:“……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总有不想去的理由。”秦秾华说:“是想睡懒觉,还是觉得教员讲的不好?”   “……你懂不就好了。”他避开她的视线。   水榭里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那我要是不在了呢?”   咚——   小刀深深插入木柱,连一点儿刀身都看不见了。   秦曜渊面色冰冷,难看至极。   武岳如坐针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使劲儿望着远处,恨不得化为一只无人注意的蚂蚁,飞快消失在地缝里。   苍天啊,他到底是吃了什么劣质蒙汗药,要在一炷香前挥舞双手天真无畏奔来?   他左看右看,觉得无论是路边的野草还是假山后的白鹅,都要比他自在百倍……等等,武岳瞪大眼睛,假山后怎么有鹅?   他伸长脖子,不仅在假山后看见一只鹅,还看见一个穿石榴裙的少女,她蹲在地上,抱着双膝,不知和白鹅说着什么,神色一会嗔一会喜,活泼生动,率真可爱。   看她身上精美服饰,应该不是宫女。   武岳一时忘了水榭里正在发展的矛盾,眼睛不由自主跟着假山后的少女走,看着她对大鹅怒气冲冲,看着她和大鹅重归于好,看着她把大鹅举高高——   然后,猛地抛向遇仙池。   武岳:???   大白鹅像白色蹴鞠似的,在惨叫声沉甸甸地砸入离水榭不远的水面。   一声闷响后,水花激烈四溅,大鹅惊慌地扑腾,用难以言喻的泳姿在水中浮沉,与此同时,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声从假山后传来。   “鹅子!”   现在,水榭里的三双眼睛都看向了假山方向。   鹅在池水里拼命扑腾,惊恐地高声求救:“鹅鹅!鹅鹅!”   人在假山后高声呼喊,专心地演独角戏:“鹅子!你在哪儿?听到了就回答一声!”   肥嘟嘟的大白鹅在水里伸长了脖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鹅鹅鹅——”   红裙少女走出假山,视线只在扑腾的鹅子身上停了一刻就移向水榭。   “……你也在这?”   秦辉仙拖长语调,似乎十分不待见眼里的人,脚步却和表情截然相反,又轻又快地迈进水榭。   “八妹是来遛鹅的?”秦秾华笑着问道。   一听这称呼,武岳立即从石凳上起身,等着对方注意到自己时再行问安。   秦辉仙拧着眉头,没好气道:“你看我像是遛鹅的吗?”   武岳看向还在池子里扑腾的鹅,心想:确实不像……   他忍不住开口:“你的鹅好像不会游泳……要不要派个人,把它救上来?”   秦辉仙不耐烦道:“救什么救,你见过不会游泳的鹅吗?”   武岳:“……”   这不是就见到了么……   秦辉仙这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她看了武岳两眼,狐疑道:“……这谁啊?”   “广威将军府的四公子,九弟的伴读。”秦秾华笑道。   “……哦。”秦辉仙得到解答,面上疑色消失。   武岳刚抬手准备向她行礼,秦辉仙开口:“你走吧。”   武岳:???   “看什么看?留下来等我请你吃饭?”秦辉仙皱眉。   “不敢不敢……我这就走……”   “武四公子,坐下吧。八妹在和你开玩笑呢。”秦秾华笑道。   武岳这下才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八公主那眼神,分明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啊!   秦秾华又让他坐下,武岳看了眼脸色不虞的八公主,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此刻,他多么想去陪伴水里扑腾的鹅子。   太阳升高后,气温也逐渐起来了,武岳喝光了一壶茶,终于等来唠完嗑的广威将军,迫不及待地拔腿跑了。   秦辉仙虽然意犹未尽,但在秦秾华提出回宫后,也从池子里捞起假死的肥鹅,干脆利落地回宫了。   秦曜渊一直看着她,可她连个眼角余光也没投来。   她从石凳上起身,眼眸低垂,说:“回宫罢。”   一路上,她都没再开口。   回宫了,她也没有开口。   她故意不去看如影随形的少年,故意忽视他紧握的拳,委屈的眼,紧抿的唇,故意避开他靠近的身体。   她和宫人说话,对宫人微笑,就是不看他一眼。   结绿把他拦在寒酥池外,神色有一丝愧疚:“……殿下,公主要沐浴,您不能再进去了。”   秦曜渊停下脚步后,结绿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迟疑道:“殿下……您为什么就是不肯按照公主的意思念书呢?”   少年披着夜色,眼眸深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寒酥池大门。   结绿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寒酥池。   等到第二十一声鸟鸣响起,她终于又走出寒酥池。秦曜渊幽魂般地跟着她走进寝殿,看着她和宫人说笑,看着她拿起书卷阅读,看着她喝药——最后,她终于要熄灯了。   于是,他被客气地请出了寝殿。   秦曜渊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深陷掌心的十指早已麻木。   夜星遍布苍穹,她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对他说一句话。   熄了灯的寝殿里,秦秾华以手支头,随意靠在罗汉床上,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坐着。她很少有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她是喝药时也要争分夺秒看一行字的人,可现在,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当殿外响起丑时的更声,她终于起身走到窗前。   推开木窗,少年站在挂满茂盛枝叶的泡桐树下,月光透过茂盛枝叶斑驳在他脸上,阴影中的乌黑眸子晦暗不明,执拗的目光和她径直对撞,躲也不躲,避也不避,如他一如既往的霸道风格,铺天盖地将她包围。   秦秾华无奈地笑了。   “你过来。”她轻声道。   前一刻有如石雕的少年,毫不犹豫朝她走来。   一个窗框,两人相对。   秦秾华伸出手,试了试他脸颊的温度。   还好,不是很凉。   她刚要收回手,一只瘦削而颀长的手将她捕获。   少年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紧锁着她。   “……你为什么会不在?”他问。   他的提问在秦秾华意料之外。   她本以为,他会更想为她的故意冷待问一句为什么。   “成王败寇,你若输了,阿姊就会不在。”她说:“告诉阿姊,你为何不愿学经义军略?”   秦曜渊想起了藏在床底下的曹操和献帝。   想起了路人所说的那句“你聪明了,要权臣何用”。   他想起了许多,但无论哪一个理由,都说不出口。   他多想相信她。   他多么想相信她。   “……不喜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也不吃韭菜。”   “第一,这不是一回事,第二,要叫阿姊——”   她伸出自由的一只手去弹他额头,这次还未接近就被捉住了。她试着挣脱,两只手的禁锢都纹丝不动,她哑然失笑道:“渊儿——”   秦曜渊拿起她的右手,露出虎口上的淡淡疤痕,皎洁月色下,疤痕像一条浅粉色的月牙,也在为人指引方向。   像保证,像起誓——   少年抬起眼,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输。”   “我会赢到天涯海角,你也要陪我到天涯海角。”   “答应我。”他顿了顿,低声道:“……阿姊。”   半晌的寂静。   秦秾华趁他松懈,抽出右手挠在少年下巴上。   明月高悬,夜风袅袅。   她温柔笑道:“……我答应你,我会陪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女骗子说过很多谎话。   所有的话都可以是假的,他只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第51章   苍穹无边, 繁星漫天。   位于玉京南郊的钦天监所属灵台,四名身穿不入流官服的五官灵台郎正各站灵台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头上夜空。   东角的灵台郎年纪最小,此时已十分困倦,他强忍下一个哈欠,正想偷偷瞄一眼刻漏,一束极为耀眼的红光从夜幕中划过。   “那是……”一声惊呼从南角传出, 所有灵台郎都注意到极不正常的一幕。   “快记录下来!寅时四刻!客星出天廷,入北斗——”   主官话音未落, 万千天火齐坠, 夜空亮如白昼。   年纪最小的灵台郎从未见过此般架势, 吓得跌坐在地, 呆呆看着声势浩大的星变。   异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消失了,主官匆促叮嘱灵台郎继续值守后,下了灵台, 快步走向不远处的钦天监大门。   钦天监监正正在榻上打瞌睡,听了他的汇报,神色凝重。   “你可看清了?”   “确是看清了。”主官俯身, 谨慎道:“客星出天廷后, 径直入了紫微垣, 消失于北斗。”   “五星错行, 天火坠落, 这是大凶之兆啊……”监正喃喃道。   主官垂首不敢多言, 半晌后, 监正说道:“这件事,明日我会禀报诸位阁老,你下去吧。”   “喏。”   主官拱手倒退,步出房间。   他本想回到灵台,走了几步,改变主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房间。如此异常的天象,或许古籍上曾有过记载。   房间里史书占书众多,主官快速浏览过一本又一本珍贵的手写古籍,历朝历代的天官书中,客星和天火的记录都有,但从未有过二者同时出现的景象。   天象如此异常,是否有大变即将发生?   电光石火间,一道灵光忽然涌进主官脑海。   五星错行?五星错行……然后什么来着?他似乎在哪道谶言里见过这句话……   主官一个激灵,扑向堆满各种谶言的书柜,这里有竹简、画册、书本,甚至只是一张纸上记录下来的口述谶言……大朔境内流行,或流行过的谶言,几乎全在这里。   主官没翻多久就找到了他记忆中的东西。   一张忽然就在大江南北流行起来的仙人骑龟图。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巨大的龟壳上向东而行。画面右侧,有两行硬朗的小字:   “天寿二十三年,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落款:东海宫主。   主官急忙拿着画卷去禀报监正,监正看了,立即从榻上起身。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前两者都对了,这最后的潜龙出渊,难道是指……”   客星最后入了紫宫,再加上谶言所说潜龙出渊——这分明是二龙相争之相!   监正胆寒,屏退主官,拿着画卷不断在房中踱步徘徊。   此事应该禀报内阁,禀报陛下……等等,如此重要的事,应当先告知首辅大人。   监正疾步走回书桌,写信把今夜的星象简明诉述之后,叫来一名小官,命其立即送往穆府。   夜里发生的异象,穆世章直到第二日早,才从钦天监监正送来的密信里知道。   穆得和看完密信,不以为意道:“天象玄妙,凡人能参透的少之又少,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即便是有小股刁民闹事,又掀得起什么风浪呢?”   穆世章看着手中的仙人骑龟图,半晌后,开口道:“……天生异象,正是我们的机缘。”   “父亲何意?”   “泰儿年已十九,陛下该定下东宫之位了。”穆世章目光停在潜龙出渊四个字上,说:“……这东海宫主,正好借我们一用。”   他看向穆得和,平声道:“此事,便交给山东巡抚来办。”   山东,乃泰山所在。   穆得和转瞬明白父亲心意,脸上闪过一缕喜色,快步走出书房。   沉稳肃穆的深色书房内,只剩穆世章一人。   他看着手中的谶言图,喃喃自语道:   “潜龙出渊……龙出于渊,难道是指九皇子?不……这怎么可能?”   他立时否定自己的猜测。   陛下九个皇子中,最不可能登基的便是九皇子,诸位大臣便是拥立堕马的三皇子,也不会去拥立一个拥有异族血统的皇子。   如果不是指九皇子,那么“渊”之一字,又是指的何人呢?   至少在目前,这是无解的问题。   数日后,文武百官聚集于瑞曦宫前平台,人声鼎沸,有如闹市。   诸位大臣神色各异,谈论的无一例外都是山东巡抚最新传回的八百里加急:   “前几日刚有仙人骑龟谶言图灵验,紧跟着就有泰山显灵,这是老天降下旨意,示意东宫人选啊!”   “谶言之说,一向不准的居多,可这仙人骑龟图不仅预言了天之异象,连日期都言中了,老夫实在想象不出,除了仙人,还有什么人能沟通天地,提前得知天象异变……”   “每年都有新的谶言诞生,十之七八都是谣言。圣人早就教过我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此类谶言,不值一信。”   “若说仙人骑龟图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你如何解释泰山显灵?”   “这……”   “山东巡抚传回京中的急讯里分明说,泰山脚下一夜冒出的巨石高达一丈又五,入地八尺,四十八人才可堪堪合抱,若是人为,谁有这样鬼斧神工的手段,一夜之间竖起巨石?”   “……巨石上还有一句谶言,‘日出有曜,泰斗当立’……这分明是上天指定燕王为东宫啊!”   官员议论纷纷,穆党自然认为接二连三的异象是上天的旨意,帝党和其他倾向不明的人自然反对此类说法,认为这不过是又一个人造天意。   距离当事人关系最近的穆氏两父子一反常态的安静,穆得和还嘴角带笑,穆世章完全是古井无波,仿佛对周遭推举燕王为太子的言论浑然不知。   终于,紧闭大门的瑞曦宫里走出一人。   高大全步出门槛,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今日头风发作,不便露面,让奴婢转告各位,此事他已知晓。陛下说,此事关乎国祚,阁老们先议,拟出个初步结果后,再举行议会定夺。”   有人不满,议论声刚起,穆世章出声道:“既然陛下身体不适,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不敢烦扰。还望公公转告陛下,老臣一定不负所托。”   穆世章说话后,先前还不满的穆党立即安静下来。   高大全向各位官员拱了拱手,转身回了瑞曦宫,重新关起大门。   陛下发话了,再呆在这里也没有意思。立场各异的官员三三两两离开瑞曦宫后,紧闭的宫门又一次打开,神情鬼祟的天寿帝在高大全的掩护下,快步走下石阶,上了龙舆,连声催促抬舆的内侍加快脚步,直到龙舆入了后宫,他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抹掉额头虚汗。   “陛下……”高大全看着天寿帝的脸色,说:“这再过去一点就是春回殿和懿丽宫了,您是想……”   天寿帝叹了口气,无力靠在龙舆椅背上,说:   “……去春回殿吧。”   “喏。”高大全扬声道:“摆驾春回殿——”   ……   天寿帝平日还能克制自己往春回殿走的脚步,但一遇上事儿,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往春回殿跑。   周嫔当然不是他的女诸葛,他也不是来这里找良策的。   后宫那么多宫殿,还是只有周嫔所在的宫殿,能让他感到心安。   天寿帝大步踏进春回殿时,周嫔和殿内宫人都已准备好接驾,齐声响起的“恭迎陛下”中,天寿帝两步并作一步,扶起了行礼的周嫔。   高大全察言观色,屏退周遭宫人后,自己也退了下去,还不忘贴心地为天寿帝带上门扉。   周嫔服侍天寿帝在桌前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清茶,试探道:“……陛下今日遇上了烦心事?”   “是啊……”天寿帝叹了口气:“瑞曦宫待不下去啦,只能来你这偷点清净……”   “可是因为前几日的天象异变?若事关前朝,我便不问了……”   “你我之间,说说也不打紧。”天寿帝道:“今日内阁收到山东巡抚的八百里加急,说是泰山脚下多出一块巨石,石头上有‘日出有曜,泰斗当立’八个字,穆党以此为由,群聚瑞曦宫门前,逼朕早立太子……”   “是什么样的巨石?”周嫔奇道。   天寿帝把巨石的样貌转述了一遍,自己都不信,最后加了一句:“反正,山东巡抚的折子里是这么写的。”   “泰山巨石显灵,谶言里就差明摆着写‘秦曜泰当立,赶紧立了’,指向如此明确,反而令人怀疑。”天寿帝嗤之以鼻:“还不如前几天的仙人骑龟图玄妙……”   无论是提前预言了天象异变的仙人骑龟图,还是以凡人力量无法解释的泰山巨石,对一生都困于后院的周嫔来说,哪一种都无法用常理看待。   若两个谶言单独出现一个,她都会轻易相信,可是短短几天内就有两种极有说服力的谶言同时出现,她是该信哪个?   “如果泰山出现的巨石是指燕王,那么仙人骑龟图又是说的哪位皇子?潜龙出渊……是指九皇子么?”   “现在尚且不知……”天寿帝皱眉不展:“按历代谶言来看,灵验的谶言都不会如此直截了当,此‘渊’,指的或许并非九皇子……一个混血皇子入主东宫,就是我答应,前朝群臣和天下百姓也不会答应……”   两人正在为谶言中的“渊”字不解时,殿外忽然宫人来报,福王和玉京公主来了。   天寿帝笑逐颜开:“安儿和秾华来了?快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秦秾华和福王前后脚走进殿内。   二人行礼过后,周嫔笑道:“今日怎么这般巧,都凑到一起了?”   秦秾华笑道:“秾华是来向母妃请安的,不想在殿外遇见五弟,又见到父皇的龙舆停在外边,这才知道今日我们一家人要齐聚一堂。”   天寿帝受到触动,神色复杂道:“说得好啊,我们一家人也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齐聚一堂了……”   福王也揖手卖乖道:“父皇若是想见儿臣,儿臣随时愿随驾左右。”   人多了,茶点自然也多了。   除了秦秾华从梧桐宫带来的茶点和春回殿的甜汤外,周嫔还让下人端上了一盘姜醋香螺。   鱼盘所盛的满满一盘香螺特意被周嫔摆在了秦秾华和秦曜安之间,她露出少有的开怀微笑,给桌上的天寿帝,福王,还有秦秾华,都夹了一个。   “看到这香螺,我就又想起以前王府里的时候……这香螺还是以前那个味。”天寿帝吃了碗里的香螺,触景生情,神色怀念:“这春回殿的厨子是否还是以前那个?”   “是以前王府的厨子。”周嫔笑道。   “……他的香螺是天下一绝。”天寿帝砸着嘴,说:“往日还在王府的时候,我恨不得天天都吃这一口。”   天寿帝追忆往昔,周嫔凝神倾听,偶尔补充细节,秦秾华担当捧哏的那个,时而打趣一声,殿内不时发出天寿帝开怀的大笑,趁着无人注意,秦秾华将碗里的香螺肉拨回鱼盘里。   秦秾华从来不缺耐心,而她的双生弟弟就不同了。   一壶茶没喝多少,秦曜安已坐立不安,忍不住将话题引向此次入宫的真正目的。   “父皇,儿臣听说山东巡抚传来急报,泰山脚下有巨石显灵,是真的吗?”   “是真的。”天寿帝叹了口气:“我已让他们内阁商议去了。”   “父皇相信泰山显灵是真的吗?”福王追问。   “朕也不敢肯定……就算石头能作假,那前几天灵验的谶言图又如何解释?”天寿帝顿了顿,看向秦秾华:“秾华见多识广,怎么看这两个谶言?”   福王立即将目光看向她,用眼神示意她否定谶言之说。   秦秾华对他强烈的视线故作不知,笑道:“历来谶言众多,有灵验的,自然也有湮没历史长河中的,此事,秾华不敢妄言。”   福王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刚要说话,高大全忽然匆匆走进殿内。   “陛下,绛雪苑也出现谶言了……”   “什么?怎么又出谶言了?!”   天寿帝大惊,福王更是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秦秾华抬袖,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大全,似乎在等他回答,大袖下的唇角却不动声色地勾了起来。   高大全低着头,忐忑回答道:“绛雪苑里有棵枯死的泡桐树忽然活了过来,树干上有一行被虫子啃出来的文字,说……”   “说了什么?!”福王忍不住催促。   “说……”高大全犹豫半晌,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豁出性命说道:“说月将升,日将浸;稻米垂,朔亡也——”   最后三个字从高大全口中说出后,满室寂静。   天寿帝面色惨白,几乎坐立不住。   “这……这是什么意思?”天寿帝颤声道:“是朕想的那个意思吗?”   无人回答。   “朕要成为亡国之君,千秋罪人了?”他问。   秦秾华率先起身,跪倒在地,周嫔和福王紧随其后。   “父皇勿慌,谶言只是预言之说,古来谶言,没有灵验的十中有九,况且短短数日内连出三个谶言,为历代未有,其中定然有居心叵测之人伪造的谶言。父皇若是相信,恰好就中了别人的诡计。”   秦秾华语气沉缓,极大地安抚了天寿帝动摇的内心。   他稳了稳心神,扶起脚下的周嫔,又让秦秾华和福王都起身。   “如果是有心人伪造谶言,怎么会这么短时间内连续出现三个谶言?假若说后两个还可以用诡计解释,那第一个谶言,连时间都准确预料到的仙人骑龟图又如何解释?”天寿帝问。   “……阿姊心中有线索吗?”福王试探的视线看向秦秾华。   她微微一笑道:“听说有的望气者能够提前数日看出天象,这会否是一个叫东海宫主的望气者所作预言呢?”   “不可能。”天寿帝断言道:“谶言图自去年起就在大朔境内流传,再是功力高深的望气者,也不可能提前一年望出第二年的天象!”   如此,猜测便陷入了死路,除了能通天地的仙人,望气者已是最现实的一个答案。   众人心思各异,忽然,天寿帝看向退到角落的高大全:“你刚刚说的谶言,再说一遍。”   高大全面色苍白,实在不愿意把那句大不敬的谶言再复述一遍,正当他为难的时候,秦秾华开口道:“回禀父皇,高公公刚才所说谶言为‘月将升,日将浸;稻米垂,朔亡也’。”   “是什么意思?”天寿帝追问。   秦秾华垂眸,轻声道:“月亮即将升起,太阳即将淹没,稻米丰收的时候,就是大朔灭亡之日。”   “稻米丰收的时候?是说秋天?”天寿帝的脸色又开始转白:“那岂不是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谶言往往晦涩难懂,稻米垂不一定是指秋天。”福王皱着眉头说。   “如果稻米垂指的不是时间,难道是指的图像?”秦秾华说:“是什么东西,导致了朔的灭亡?”   “稻米垂……稻米垂下的时候,像是什么呢?”天寿帝绞尽脑汁,眉头紧皱。   忽然,福王大叫一声:“等等!”   “安儿,你想到什么了?”周嫔问。   “稻米垂下的样子……‘穆’的甲骨文便是稻米下垂貌!”福王面色苍白,惊惶的视线从殿内几人脸上扫过:“《说文解字》中,‘穆’之一字的释义就是‘禾也’,禾——正是稻米!稻米垂不是指丰收的时候,而是说……亡朔者,穆也!”   哐当一声,是天寿帝刚刚端起的茶盏摔碎的声响。   “亡朔者……穆也……”天寿帝面无血色。   无人再关注前两个谶言,国之将亡,谁还在乎太子之位。   天寿帝和福王匆匆离开后,秦秾华也告别周嫔,坐上了停在门前的凤轿。   “公主要回宫吗?”结绿问。   “不。”秦秾华微笑:“去长平廊。”   ……   长平廊是通往妧怜宫的必经之路,曲折漫长的长廊上有浩浩荡荡一群人,正马不停蹄往妧怜宫走去。   为首的燕王头戴熠熠生辉的宝石玉冠,身穿华丽亮眼的绿织金过肩云蟒圆领袍,他神色急躁,大步雷霆的走着。   忽然,他瞧叫不远处什么,脚步忽然一停,身边扈从立即停步不说,还格外谨慎地后退了三步,为暴躁易怒的主子腾出活动空间。   秦曜泰纠结地望着坐在廊下,和侍女言笑晏晏的秦秾华,不知该进是退。   不对……这是通往他母妃住处的必经之处,他堂堂亲王,凭什么要给一个公主让路?!   秦曜泰反应过来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脯朝二人走去。   一群人的脚步声惊动了廊下交谈的两人,秦秾华起身,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今日入宫的人真多,六弟也是来向父皇请安的么?”   “父皇那里我一会再去……”秦曜泰不耐烦道,戒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刚从春回殿出来,吃了些茶点有些腹胀,遂随意走走,不想遇见了六弟。”秦秾华笑着侧身:“六弟若有急事,先走即可。”   “你从春回殿出来的?”秦曜泰变了神色,眯眼看着她:“刚刚父皇和你在一起?”   秦秾华微微笑道:“六弟想问什么?”   “宫人通报绛雪苑谶言的时候,你和福王也在?”   秦秾华用笑容回答了他的问题。   秦曜泰大怒道:“这是你们搞得鬼?”   “六弟说的话我听不明白。”秦秾华不慌不忙,温和道:“五日内已出三个谶言,无论是父皇还是我和五弟,都十分摸不着头脑,难道六弟有什么线索?”   “我能有什么线索!”   “我还以为六弟是因为知道什么,才会……”秦秾华刻意停顿后,笑道:“谶言玄妙,只是如今三个‘天意’,就不知六弟和穆首辅要相信哪一个了……”   酉时的更声从远处遥遥传来,秦秾华对面色难看的秦曜泰笑了笑,说:“七姐先走一步,前路未知,六弟自求多福吧。”   他被她同情的眼神看得后背一凉,疾声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自求多福!”   她在他身边停下脚步,抿唇微笑,朝他勾勾手指。   秦曜泰眉头紧皱,警惕万分地朝她挪进了一个小指头的距离,仿佛秦秾华是什么下一刻会张开血盆大口咬掉他脑袋的猛兽。   她轻轻叹了口气,在他耳边,低声说:   “弟弟啊……听过留子去父一说吗?”   秦曜泰花了一刻的时间理解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一股透心的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稻米垂,朔亡也……   留子去父……   “保重。”   秦秾华朝他温和一笑,向着长廊前方走了。   结绿落后一步走在她身边,等走出长廊后,她崇拜道:“……公主太厉害了,有刚刚那一番话,燕王再是心胸开阔也会留下芥蒂,更别说——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秦秾华目视前方,微微一笑:“这还只是开始呢。”   这还只是开始。   穆氏一族很快就会发现,谶言,是将他们送往地狱的第一步。 第52章   短短数日, 无法用人力解释的谶言就出现了三个。   京中流言纷飞,每个谶言都有其拥护者。   穆氏显然是最后一个谶言的头号反对者,绛雪苑死而复生的泡桐树第二日就遭砍伐, 穆党犬马整日在街上游走, 驱散逮捕谈论绛雪苑谶言的民众。   高压政策下,关于绛雪苑谶言的流言反而传得更广了, 大有人尽皆知之势。   这几日, 穆党过得很不痛快, 与之相反,秦秾华就过得十分舒坦。   梧桐宫中, 结绿为她送上一碗红枣桂圆汤,丰盛的红汤盛在白玉刻诗碗里, 红枣和桂圆打堆,面上还浮着几颗饱满枸杞。   结绿一边服侍她喝下,一边念叨着:“都快入夏了, 公主的手脚还是这么冷, 平日要多吃些红枣枸杞补血才是……”   乌宝正在挽窗边的窗纱,闻言插上一嘴:“那枸杞红枣,公主吃的还不算多呀?枸杞饭,枸杞茶……公主就差在熬的药里也放枸杞了。”   “你又不是女人, 你不懂!”   “是是,我不懂……”   秦秾华喝完汤, 笑眯眯地看着二人拌嘴, 忽然, 内侍喜宝从殿外快步走来,行礼后,道:“公主,瑞曦宫来人了,陛下召您和九皇子去遇仙池。”   “可知为了何事?”   “听说是宫里来了位望气大拿,所有皇子公主都在遇仙池等着望气呢。”   “望气大拿?”秦秾华抬起眼。   “是啊,是穆首辅进献的,陛下本来没当一回事,但是这个望气者好像真的有些本事,说的全都准了!”   听到穆首辅三个字,秦秾华笑了笑,放下光底的白玉刻诗碗,在结绿搀扶下起身。   “具体说说吧。”   “喏。”喜宝行了一礼,将自己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出来:“此人名为魏弼钦,广西人士。陛下先是让他给高公公望气,言准之后,陛下不信,让高公公出瑞曦宫往南边,将迎头碰见的第三人、第七人、第十一人带回来。”   “高公公带回的三人都是宫人奴婢,分别在不同地方当值,还有一人是今日刚入宫的小宫女,魏弼钦不仅说准了三人的命格,甚至连其中一人刚丧了三代内亲眷都说准了!”   喜宝说起此事眉飞色舞,神色敬佩。   秦秾华让他退去后,结绿服侍着她换上外出的裙装。   “公主觉得,这望气者的本事是真的吗?”结绿问。   “是真是假,去了才知。”她说。   秦秾华坐到梳妆台前,几位婢女端着托盘步入殿内。   她从侍女递上的一盘雕花象牙筒中,择出一只海棠色口脂。结绿接过后,以净后的手指蘸取,小心翼翼点涂于女子花瓣般的娇嫩双唇。   “公主此去一定要小心。”结绿神色担忧,嘱咐道:“既是穆氏进献的望气者,一定一肚子坏水,说不定见了公主会说出什么妖言惑众的话来。”   秦秾华神色平静,待结绿上完口脂后,问:“渊儿人在何处?”   “九皇子刚从广威将军府回来,想来也该从寒酥池出来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带着一身水汽,长发半干的少年大步走进殿来。   秦秾华还未回头,少年已经挤着坐下。   寝殿里能坐的地方这么多,他偏要和她坐在一张只够单人落座的妆凳上,为免将她挤下突然狭窄起来的软凳,少年伸手一揽,把她搂向自己。   只要秦曜渊在,必定寸步不离的小秾华也来凑热闹,轻盈跳上少年膝盖,一只脚踩一人腿,悠然长喵。   秦秾华刚因腰间多出的手而注意力转移时,少年已经收回手,拿起妆桌上秦秾华刚用过的口脂盒,随手一抛又接住。   “你要去哪?”他问。   她笑道:“遇仙池,父皇传召,你和阿姊一起去。”   少年应了一声,像是闷在皮革下的鼓声,低沉而磁性。   秦秾华打量他半干的长发,说:“怎么又不擦干就出来了?”   “……想见你。”   秦秾华一怔,下意识看向少年双眼。   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里一片坦荡,没有潜台词,没有言外之意,他的眼睛和语言,都一贯诚实率性。   若是旁人如此说,秦秾华早在心里过了数遍,秦曜渊这么说,就是单纯的回答。   想见你,所以我来了,即使头发没有擦干。   因为我要立刻见到你。   秦秾华在他下巴挠了挠,笑道:“知道了,快去把头擦干,换好衣裳。”   乌宝拿着干长巾快步走来:“殿下,奴婢给您擦吧……”   秦曜渊接过乌宝手里的长巾,为了不让水珠溅上秦秾华,自己把头偏到一边擦了起来。   结绿在一旁笑道:“这么多年了,九皇子还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不让奴婢代劳。”   秦秾华玩笑道:“九皇子精贵着呢,不要宫人代劳,只要公主伺候。”   她从软凳上起身,拿过长巾,轻轻擦拭他半干的湿发,笑道:   “是不是呀,我的小狼?”   少年姿态从顺,佝偻着脖子,任由她搓圆揉扁,毛茸茸的脑袋在长巾下左摇右摆。   如果武岳在场,一定会瞪掉眼睛珠子,梧桐宫里的众位宫人却早已经见怪不怪。   要说世上谁能捋了狼脑袋还全身而退的,玉京公主当为一人。   等两位主子都准备好后,梧桐宫的两抬步舆便向着遇仙池出发了。   ……   风光旖旎的遇仙池边,聚集着众多天潢贵胄和当今大朔天下最尊贵——至少是明面上最尊贵的帝后。   帝后等人舒舒服服坐在池边,宫人环绕,众人视线不约而同望着水榭中央。   六面宽阔的插屏围成一面无门的多边围墙,小内侍踮着脚尖,捏着绸布一头,将另一头的玉镯轻轻投入插屏背后。   过了片刻,插屏中传出一道中年男子的沉稳声音:   “此玉身上金光灿烂,气如叠垒,金光边缘又有紫红吉气,玉的主人应出身祖上有德的大富大贵之家,气的流动急躁,似有风推动,说明玉的主人性情偏躁,缺乏耐心,气虽急,但并不强劲,应是家族在近日受过挫折,连带削弱了自身的气。”   池边的人议论纷纷,怜贵妃收回玉镯,大力夸奖了几句,埋怨的眼神却飘向站在人群中的穆得和:家里找的这是什么望气者?连话都不会说!   什么“急躁”、“不强劲”、“挫折”?通篇除了说他们祖上有德外,就没一句好话!   天寿帝和穆皇后坐在一张软榻上,他越看越为此人的望气术惊讶。   穆氏进献的望气者,自然是穆氏的人,天寿帝一开始也想着拆穿他的把戏,可是此人无论怎么都不翻船,就连天寿帝心血来潮,要人用插屏将此人挡起来,不观人面,只看随身饰物来望气,他也句句靠谱。   天寿帝不肯就这么放弃,对身边人打了眼色,起身走到池边,随手揪下一朵小野花,来到水榭里,亲自投入屏风中。   皇帝突如其来的行为不仅让什么都不知道的围观群众为插屏内的望气者捏了把气,也让清楚魏弼钦来历的穆得和提起了心。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穆氏安排的神棍,只有穆氏父子知道,此人是真有本事。   可是,再有本事的人,能通过望气术看出一朵野花的来历吗?   这一次,插屏里沉默的声音有些久,过了半晌,屏风里才传出魏弼钦的声音:   “此花之气,贵不可言,在下不敢妄言。”   “这可真是奇了!”天寿帝不得不服,挥手道:“来人啊,把屏风撤了,让大师出来说话。”   天寿帝走回软榻时,六面插屏也刚好拆完,穿着道袍,手握一把拂尘的中年男子走出水榭,向天寿帝方向一揖到底。   “贫道魏弼钦,见过陛下,见过诸位贵人。”   魏弼钦将视线集中在脚尖前的草丛,他不希望因为多看了哪位嫔妃公主一眼,就遭皇帝厌弃。   毕竟,此次他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长久留在朔明宫中。   天寿帝在软榻坐下,问:“大师可曾听说京中近来出现的三个谶言?”   “贫道略有耳闻。”   “你如何看待这三个谶言?其中谁是真,谁是假,又或者,三个都是真的?”   天寿帝话音落下,众人目光都落在魏弼钦身上。   魏弼钦低垂视线,不慌不忙道:“东海宫主的谶言图和泰山脚下的巨石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非人力可以实现。”   “你的意思是,绛雪苑的谶言可以人为实现?”   “贫道有至少三种方法可令枯木逢春,树干显字更是简单,涂上蜂蜜白糖只是方法其一,虽然神奇,但并非人力不可为。”   “大善!”天寿帝忍不住拍腿叫好。   太子谁来当都行,他没有意见,只是这亡国君,万万别让他来做!   “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咒我大朔亡国!”天寿帝怒声道:“真是可恶至极!”   穆得和上前一步,揖手道:“此人不仅咒我大朔,还妄想离间君臣,实在恶毒,还望陛下一定严查,找出此人以儆效尤!”   天寿帝附和道:“查!一定要查出是谁在捣鬼!”   在场诸人,没一个把天寿帝的话放在心上,要查得出来,早查出来了,还等到现在?   天寿帝和其余人都相信了这位大师的实力,除了一人。   秦辉仙冷笑一声,毫不留情说道:“我才不信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辉仙,不得对大师无礼。”天寿帝急忙说。   “陛下,无妨。”魏弼钦缓缓说完,向秦辉仙行了一礼,说:“凤阳公主,贫道只是说出双眼看见的东西,并非装神弄鬼。”   魏弼钦的拂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仙风道骨,再加上诚恳的表情,说出的话在众人看来十分有信服力。   他打动了在场众人,只除了秦辉仙。   她坚定地扬着嘲讽的嘴角,说: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我不信。”   “……”   魏弼钦皱起眉头,认真问:“凤阳公主要如何才肯相信贫道?”   秦辉仙和身后的侍女耳语几句,没一会,从她手中接过一个锦囊,远远丢向魏弼钦的方向。   锦囊掉在魏弼钦脚下,他往前走了两步,捡起草丛里的锦囊,打开后,从里拿出了一把鹅毛。   “这……”魏弼钦抬起头,满脸疑色。   “这些鹅毛里,只有一根是我养的鹅身上掉下来的,其余都是你刚刚装神弄鬼时,我叫宫婢去织造局要的鹅毛。你要是能说准哪一根鹅毛是我养的鹅身上掉的,我就信你有几分本事。”   秦辉仙的话让周围议论纷纷,天寿帝忍不住道:“大师,能做到吗?”   魏弼钦笑了笑:“容易至极。”   他将锦囊里的鹅毛全部抖了出来,微笑道:“虽然凤阳公主不信,但并非贫道装神弄鬼,万物确都有‘气’,只是大部分人看不见罢了。就比如凤阳公主,身上有淡淡的紫气萦绕,如虹贯月,如风舞者,是典型的金枝玉叶之气,其气奔流如河,偶有回旋,形状如鱼,湍急却有生机,说明公主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看似凶恶,实际……”   “你胡说八道!”秦辉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红着脸跳了起来,横眉怒目道:“竟敢当众污蔑本宫,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   裴淑妃坐在天寿帝身旁,面带微笑,看似温柔娴淑,实际拳头都已经在袖子里攥了几次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可以吟诗作赋,父亲裴回更是堂堂六部之首,不但通晓百家,还知天文地理,就算天寿帝歪瓜了些,怎么就……怎么就生了个这么奇葩的女儿!   真的不是当年生产时,有人偷换了她的孩子吗?   天寿帝干咳一声,偏头看向身边的高大全:“秾华到哪儿了?”   高大全恭敬道:“梧桐宫的步舆已经过断影桥了,想来要不了一盏茶就该到了。”   两人刚说完,福王也到了。   秦曜安向帝后请安后,目光扫过场内诸多皇子,走到舒德妃身后,笑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几位哥哥都在?”   除了身在边疆的大皇子兖王和六皇子燕王,以及一个还没封王的九皇子外,天寿帝的皇子都在此处了。   二皇子益王面如冠玉,衣装艳丽,闻言朝秦曜安投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打开扇子,拖长了声音说:“今日是看相的好日子,这天空上,说不定一会得有龙飞过呢!”   三皇子成王坠过马,摔断了腿,现在只能坐于轮椅上由人推动。   成王平日不问世事,潜心书画,此次好不容易在世人面前露了面,依然少言寡语,福王和益王说话时,他一直专注地看着整理鹅毛的魏弼钦。   魏弼钦此时也理好鹅毛了,十四根鹅毛,整整齐齐摆在地上,他扫了一眼,脸上露出笑容。   “回禀凤阳公主,贫道已经看出哪根鹅毛上带有您的紫气了。”   他拾起地上的其中一根鹅毛,说道。   众人看向秦辉仙,她吩咐小锦上前,取回了魏弼钦选出的鹅毛。   那只死鹅偷吃了她许多点心,便是化成灰她也识得,秦辉仙只是轻轻一捋,就变了脸色。   这不可能!   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如何?”魏弼钦揖手,笑道:“贫道可曾猜准?”   “猜错了!”秦辉仙恼羞成怒,一把扔掉手里的鹅毛,死鸭子嘴硬道:“这只鹅毛本宫不认识!”   “好了,辉仙,不要再无理取闹了。”天寿帝出口制止了这场即将无休止的争辩,他看向魏弼钦,好奇道:“大师,紫气是否就是龙气?”   “回禀陛下,天子气中有紫气,但紫气并非天子气,不可同一而论。”魏弼钦揖手道:“只有五彩成纹,状如龙凤之气,才为天子气。”   “哦?那你看朕身上,是否有天子气?”天寿帝问。   魏弼钦看了眼天寿帝身上黯淡不值一提的天子气,道:“自然,陛下为真龙天子,身上五彩龙气灿烂夺目,映照半边天空。”   天寿帝闻言,开怀笑道:“那你看朕几位皇子身上,可有天子气?”   魏弼钦看向同样龙气黯淡的几位皇子,说:“皆是富贵之相。”   富贵一词,言下之意为何,大家都懂。   除了福王,其余几位皇子神色都算平静,八皇子脸上有疤,一向阴沉的脸色看不出有多少变化。   “什么富贵之相?”   燕王的声音响起时,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升起一个念头——主角来了。   燕王锦衣华服,声势浩大而来。   魏弼钦入宫前就与穆氏做好交易,他早已准备好见到燕王之后的说辞,无非是惊呼自己看到了一个弱于天寿帝的天子气罢了,然而,当他抬头望燕王处看去时,他忘记了自己提前准备的说辞,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魏弼钦难以自持,张开的口中发出沙哑而破碎的几个音节,除了他自己,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燕王也没听清。   他很是不满,怎么和说好的剧情不一样?   “大师这是怎么了?一见着本宫就跪了,难道本宫长有恶鬼样貌吗?”他说。   在场众人,皆神色疑惑。   魏弼钦呆呆地看着落后于燕王的男女,惊惧交加,只觉万籁俱静,心跳如鼓。   只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他眼中,燕王身上的紫气黯淡虚弱,甚至不比身为女子的凤阳公主。这不值得吃惊,早在入宫前他就知道燕王无缘龙椅。   让他如此失态的,是燕王身后的两人,这一男一女,皆被磅礴冲天的天子气笼罩。   女子肤白胜雪,乌发如云,身姿缥缈,如流风回雪,仙气飘飘。萦绕在她周身的天子气如云如雾,难以捉摸。而她身边少年,面容冷峻,眉眼锐利,五彩天子气形如华盖,杀气森然。   两人的天子气在头顶化为一凤一龙,缠绕争斗,撕扯不休。   “贫道……”魏弼钦从嗓子里挤出声音:“贫道不想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两股天子气同时在场,实在太过讶异,以至于失了分寸……还望陛下恕罪……”   益王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自扇子后低声道:   “如何,五弟?这天上,是否有龙飞过了?” 第53章   六张画着花鸟走兽的琉璃插屏连成一面严严实实的墙,阻挡了众人往内观望的好奇视线。   天寿帝坐在屏风里, 刚要开口, 魏弼钦先一步说道:“陛下虽为九五之尊,但依然需要遵守天道的规矩。贫道观气有个忌讳, 还望陛下见谅。”   “哦?是什么规矩?”   “道破天机, 本就是逆天之举, 作为代价,天会取走贫道的寿数,也会取走气运者的福禄,因此, 为陛下好, 贫道只会回答陛下的两个问题。究竟要问什么,还请陛下想好再问。”   天寿帝皱紧眉头想了想, 问:“……魏大师, 朕想知道,朕能活到寿终正寝吗?”   魏弼钦沉默了片刻,眼神停顿在天寿帝身上有凝滞之象的气运上。   虽然会遭遇血光之灾, 气的流动也半断不断, 但有贵人相助之象,活到善终应是无碍……   魏弼钦回答道:“……能。”   这下只剩一个机会了,天寿帝绞尽脑汁,犹豫不决。   半晌后, 他纠结道:“真的不能再多问一个了吗?”   “非是贫道不舍寿数, 而是贫道恐折陛下福禄。”   魏弼钦话已至此, 天寿帝只好说:“朕想好这最后一个问题了……”   “陛下请说。”   “朕的秾华……”他迟疑道:“朕的秾华何时才能觅到如意郎君?”   魏弼钦避重就轻道:“缘分到了自然能成。”   天寿帝喜笑颜开:“能成?!朕的秾华能嫁出去吗?!”   这……倒不一定是嫁出去。   魏弼钦谨慎道:“玉京公主身上有桃花状的气运环绕,姻缘一事,陛下无须担忧。”   天寿帝解了疑惑,高高兴兴地走出屏风,冲观景台上的皇子公主们招手:“谁来第二个?按年龄来吧,谁在宫中年龄最长?”   大皇子兖王身在边关,大公主跟随夫君去了封地,按照年龄排下来,在场诸人序齿最大的就是益王。   益王打开折扇,姿态风流地进了水榭。   因为天寿帝的心血来潮,秦秾华也留在观景台等着排队望气,她因着对魏弼钦的兴趣,等得不算无聊,只苦了刚从广威将军府耍了枪回来的的秦曜渊,靠着她的肩膀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秦秾华不住把坠着坠着就想滑下来膝枕的脑袋重新推上肩膀,终于,许贵人生的五公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六公主幼年夭折,于是就轮到了序齿七的秦秾华。   她推开秦曜渊脑袋,笑道:“阿姊去去就回,乖乖等我。”   少年垂着嘴角,神色不虞。   秦秾华走下观景台,身为皇帝却兴高采烈当起喊号员的天寿帝站在门口,冲她挤眉弄眼道:   “快进去吧!问问你未来的驸马姓甚名谁,朕也好帮你格外留意一点!”   秦秾华笑着步入水榭,来到六块插屏组成的高墙背后。   魏弼钦坐着石墩上一言不发地打量她,她也微笑着打量对方。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许久后,魏弼钦开口道:“……天机不可泄露,贫道只能解公主一个疑惑。公主可想好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秦秾华微笑道:“现在你眼中的景象。”   ……   六块插屏严严实实将望气者和气运者挡了起来,谁都不知道水榭里正在发生什么对话。   秦秾华回到观景台时,神色如常,然而少年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刚扬起微笑,一只温热的食指忽然按住上翘的嘴角。   秦曜渊按下她的微笑,锐利的眼神里泛着冷意:“他说什么了?”   秦秾华一边心惊他的敏感,一边捉下他的手,重新露出笑容,平常道:“说阿姊今年又找不到驸马啦!”   “……真的?”   “当然是真的。”   “……”   秦曜渊反扣住她的手,不再追问,嘴角多了上扬趋势。   一炷香后,终于轮到了序齿最小的秦曜渊观气。   秦曜渊走进水榭屏风后,对上魏弼钦视线,大步走到石桌前坐下。   魏弼钦谨慎而克制地下垂着视线,说:“九殿下,您想问些什么?贫道一定尽力为您解惑。”   “先前,你对七公主说了什么?”   魏弼钦准备好的说辞全部乱了,他神色惊讶,哑口无言,直到看见秦曜渊抬起眼眸,从那双异族象征的眼中露出冷意。   “不可说?”   “……对殿下,没什么不可说的。”魏弼钦终于回过神,低声道:“七公主问贫道眼中看见了什么,贫道告诉她……”   魏弼钦斟词酌句,低声数语。秦曜渊神色骤变。   秦秾华还在水榭外等候,不想人没出来,屏风先倒,先前还衣冠楚楚,仙风道骨的魏弼钦从水榭里倒飞出来,重重跌倒在地。   人群一阵惊叫。   秦曜渊脸色可怕,大步雷霆走出,还欲对地上仓惶爬起的魏弼钦动手,所有人都惊呆了,曾见识过秦曜渊动手的人已飞快后退,亲身体验过的燕王更是跑得比谁都快,飞速蹿回了自己的随侍中,随手抓起两人当肉盾。   秦曜渊铁青着脸揪起地上想要逃跑的魏弼钦,青筋毕露的拳头高高举起——   “渊儿,不可!”   一声急促呵斥制止了雷霆之怒。   挥下的拳头到了魏弼钦面前,堪堪停下。   魏弼钦面无人色,跌坐到地上,拂尘掉了,道观歪了,再也不见仙风道骨的影子。   遇仙池边,鸦雀无声。   ……   曲折长廊看不见头,几位皇子公主走在一处。   手拿折扇的益王刷地合上扇子,神色不平,冷笑连连。   “什么两股天子气并立……不就是想说燕王是天定的太子么?遮遮掩掩的,让大家都跑来陪他演这出戏!”他扇子一敲,忽然说:“还是九弟打得好!要不是看在父皇和穆氏面上,我早就把这种装神弄鬼的人给丢进池里了!九弟快意恩仇,实为我辈楷模,弟弟要是一会没事,不如去我府上小酌几杯……”   益王一脸堆笑,左手伸出,想要顺势揽住秦曜渊肩膀,下一刻,就被拧着手臂惨叫起来。   “九弟!九弟!你干什么呀!疼疼疼呀——快松手!七妹,你还不叫他快松手?!”   “渊儿。”秦秾华看他一眼。   秦曜渊立即松手。   用力过猛的益王随即止不住地倒退,膝盖窝猛地撞上了长廊栏台。   在他龇牙咧嘴叫骂时,神色淡淡的成王坐在轮椅上向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兄妹,我身体不适,便先走一步了。”   成王告别后,由身边奴婢先行推走。揉着膝盖窝的益王从疼痛中缓过神来,一脸不快地瞪了秦秾华和秦曜渊一眼,叫上自己的奴婢,也往长廊另一边走了。   看方向,应是去看望他的母妃容嫔去了。   长廊里的皇子公主陆续分别,一名春回殿的小内侍忽然踩着小碎步,急急匆匆挥着手赶来。   “七公主!七公主!”   众人回首后,小内侍终于跑到秦秾华面前,气喘吁吁道:“七公主,周嫔召您呢,还请您和奴婢走上一趟……”   秦秾华毫不意外周嫔此时的召唤,她虽在意秦曜渊和魏弼钦之间突然爆发的冲突缘由,此时也只能让乌宝先随秦曜渊回宫,她带结绿去一趟春回殿。   小内侍将她领至春回殿,入殿后,果不其然,她看见了福王秦曜安的身影。   福王一看秦秾华就坐不住了,他急地站起,大声道:“阿姊,你一定要劝说父皇!魏弼钦这人,万万不可留在宫中啊!”   秦秾华不慌不忙,坐到桌前,微微笑道:   “父皇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现在再想收回也晚了。更何况,你赶走了魏弼钦,还有张大师李/大/师等着你,穆氏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秦曜安跟着坐下,急迫道:“那阿姊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穆氏既然送魏弼钦入宫,不会只是为了说一句两股天子气并立。穆氏既然希望魏弼钦能够对父皇施以影响,要想穆氏奸计落空,只有两个办法,一,父皇历练老成,洞若观火,任他魏弼钦巧舌如簧也不为所动——”   “第二种呢?!”福王想也不想就放弃了第一种方法。   “第二种,穆氏安排魏弼钦在父皇耳边宣扬鬼神之力,我们也派出人选,在父皇耳边破除虚妄迷障。”   “谁人能担此大任?”福王眉头紧皱。   “如此大任,非安儿不可。”秦秾华轻声道:“安儿封王之后,忙着在外筹划安排,入宫问安得少了,可能还不知……未封王开府的七弟往瑞曦宫跑得可勤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特意留出让福王胡思乱想的时间。   福王没有辜负她的信赖,神色几变后,说:“……既如此,今后我每日都来宫中问安。”   “如此最好。”秦秾华放下茶盏,笑道:“安儿有燕王没有的最大优势,千万不可因眼前的丁点利益就失掉啊。”   “是什么优势?”福王急忙追问。   “圣心。”   “……阿姊说得对,是弟弟疏忽了。”福王重重点了点头。   “父皇既然开口留下魏弼钦,此事便无回旋余地。朝令夕改,对父皇乃至整个皇族的威信都不利。安儿与其在此焦急,不如现在前往瑞曦宫中,父皇一定在和魏弼钦密谈,安儿不如去听听魏弼钦说些什么,也好知道穆氏想做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阿姊明见……我这便去瑞曦宫求见父皇。”   福王急匆匆离开后,一脸心事重重的周嫔从侧殿帘后走出:“……穆氏气焰如此旺盛,我恐安儿不是他们对手。”   “安儿铁了心要与人争个长短,旁人再劝又有何用?更何况,还有舒德妃和舒阁老在一旁看着,想来再不济,日后也能捞个闲王做做,母妃勿要担心了。”秦秾华说。   “唉,我这心啊……”周嫔叹了口气,在桌前坐下,握住秦秾华的右手,语重心长道:“母妃不图荣华富贵,只希望你们安稳一生,衣食无忧足以。你们两个都是母妃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母妃身份尴尬,不敢亲近你父皇,也不敢自己抚养皇子,甚至怕连累你,也从小和你分殿居住,母妃不图别的,只希望我们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   周嫔说着说着,红了眼眶,眼中泛起波澜。   周嫔在眼前自责不已,秦秾华熟练说起倒背如流的安慰台词,心思却早已飞回了梧桐宫中。   若非触及逆鳞,秦曜渊不会暴起。   屏风之中,二人究竟说了什么?魏弼钦又为何要为秦曜渊遮掩?   还有魏弼钦此前说的那句话——   “七公主气运深厚然不强健,磅礴却有尽。人力可助,人力也可断,从寿数上,是早夭之象……”   秦秾华仍是担忧周嫔的神色,桌下的双手却紧攥起来。   早夭之象…… 第54章   秦秾华告别周嫔后,乘凤轿回到梧桐宫。   刚进殿门, 一个身手矫健的少年就从梧桐树跳下。他肩背挺阔, 身姿颀长, 不知不觉已比她高过一头不止。身上穿着一袭暗玉紫瑞鹿团花圆领袍, 一头发尾带卷的长发高高束起,发带是她一针一线绣出。   他大步流星走到秦秾华面前,严肃而认真的目光先在她周身扫了一遍,好像在观察她有没有少胳膊少腿。   秦秾华被他紧张的态度逗笑,心里原本的不快也散了。   她不自觉软了心肠,伸手取下少年肩上的一片绿叶, 拍了拍他身上的灰, 笑道:“等多久了?”   他目光专注, 沉声道:“……不久。”   两人并肩走回寝殿, 结绿已备好热茶等候。   秦秾华屏退其余宫人,只留结绿在殿外侍立。   “说罢。你和魏弼钦是怎么回事?”   她前脚在罗汉床上落座, 后脚, 罗汉床上就又多出一小狼, 一小猫。   秦曜渊长手长脚, 将她隔离在床角, 专心驱赶想要靠近秦秾华的小秾华,对她的问题仿佛没有听见。   “喵!”   被驱赶数次后, 小秾华露出尖牙发出抗议, 下一刻, 它就被无情的秦曜渊一脚扫下了床。   “渊儿?”秦秾华说:“阿姊说话, 你听见了么?”   小秾华被黑恶势力打败,可怜巴巴地蹲在床下。   “……听见了。”   黑恶势力靠了过来,心满意足将她独占。   秦秾华刚要说话,结绿在外禀报醴泉送宫外密信来了,她收下醴泉送来的十几个小盒子,再也无精力去追问秦曜渊和魏弼钦之间的冲突。   十三个首饰盒大小的木盒,里面的密信有的来自华学,有的来自极天商会,有的来自既明堂,有的来自控兽处,偶尔,田庄和义庄处也会发生需要她定夺裁决的事情,尽管她将许多细微末节和可大可小的事情交给了手底下的人,陆雍和的加入也极大地减轻了她的压力,但是留给她的事情依然那么多。   政商两行,情报都有时效性。   慢一分,快一刻,都可能扭转原来的局势。   醴泉送来宫外密信,秦秾华一分都不敢耽搁,争分夺秒地在小折子上批红,或驳回,或批准,时而提笔写下一行小字。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结绿中途走入寝殿,点亮了殿中所有灯盏。   秦秾华看完极天商会的年中汇报,正想批复几句,忽然发觉笔尖的墨水干涩了。   砚台就在手边,她刚要拿起墨条,一直趴在长案上观看的少年忽然抢过墨条,模仿着她之前的模样,在砚台里轻轻打着转。   “不无聊吗?”秦秾华问。   “……不无聊。”   “不无聊做什么?”   他抬起眼眸,乌黑的瞳孔深处透着一抹剔透的紫。   “看你。”   秦秾华忍不住笑了。   “我们渊儿,以后不知会伤透多少小姑娘的心……”   “为什么?”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问道。   “因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有情。”他坚定道。   这回轮到秦秾华一愣。   “你是花,我是水。”他坚定道:“你我都有情。”   秦秾华哑然失笑。   别的少年到这个年纪大多情窦初开了,他怎么还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样?   墨已经磨好了,她蘸了墨,提笔写下批复,再抬眼,他又趴在了长案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秦秾华不知该怎么说他,不由自主又开始笑。   “……你笑着好看。”他定定地凝视着她,忽然说。   秦秾华逗他,故意为难道:“阿姊平时也笑,难道平时不好看?”   “……假笑不好看。”   少年伸手,手掌贴上她的脸颊,他的体温通过肌肤相触,源源不断输送过来。   他轻声道:   “现在,好看。”   秦秾华忍俊不禁,伸手去挠他的下巴,不成想是自投罗网,转眼就被少年握在手中。   他将她的手按到胸口,目光恳切地看着她:“你答应过我……要一直在我身边。”   电光石火间,秦秾华猜到魏弼钦和他说了什么。   他一定是说了“早夭之象”那番话,不然秦曜渊不会如此反常。   “傻渊儿……”秦秾华笑着戳开他的额头,轻声说:“阿姊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阿姊的那一天……”   秦曜渊忽然沉下脸色,斩钉截铁道:“没有那一天。”   “……是,没有那一天。”她笑着附和。   中途,秦秾华休息了一会,秦曜渊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转,她喝茶,秦曜渊给她吹凉,她喝药,秦曜渊眉头皱得比她还紧,她去寒酥池沐浴更衣,秦曜渊先一步洗完,穿着白色中衣蹲在在门口,百无聊赖地逗猫。   她踏出热气缭绕的寒酥池,在微风下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不得了,少年的脸色都要青了。   秦秾华洗去倦意后,重新回到长案前工作,不知不觉,窗外传来子时的更声。   她眨了眨疲惫的双眼,抬眼一看,少年已经趴在长案上睡着了。她向一旁的结绿轻声吩咐:“把没批完的小折子收一收,明天一早再继续。已经批完的,今夜就送出宫。”   结绿也轻言细语道:“知道了。”   “渊儿?渊儿?”秦秾华轻轻拍拍少年,他毫无回应。   “九皇子今日在广威将军府练了枪,回宫后又打了神棍练手,一定是累着了。”结绿捂嘴笑道。   秦秾华也笑,她走到妆凳前坐下,一边拆下头上固定发髻的素玉发钗,一边说:“让乌宝进来吧。”   没一会,乌宝恭敬地弯着腰趋步而入。   秦秾华说:“乌宝,送殿下回去歇息。”   “喏。”   乌宝行礼领命,走到罗汉床边,轻声呼唤:“九殿下?九殿下?殿下?快醒醒,该回屋歇息了……”   秦曜渊不动如山。   乌宝心生疑惑,伸手朝秦曜渊肩头摸去:“殿……”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   秦秾华正在拆头上发髻,闻声立即回头,乌宝跌坐地上,双眼大瞪,一脸懵腾。   “乌宝,你怎么了?”秦秾华关心道。   乌宝的眼神往一动不动的九皇子身上瞟,人家双眼紧闭,一声不吭,他能说什么……   “奴……奴婢腿脚不便,磕在这脚踏上了……”他干笑道。   “小心些。”秦秾华笑道。   结绿奇怪地看了眼罗汉床上的秦曜渊,说:“九皇子睡得真沉,这样都不醒。”   “罢了。”秦秾华笑道:“去拿床毛毯来。”   秦秾华对着镜子完全拆散自己的发髻时,结绿正好拿着薄毛毯回来,她接过毛毯,笑道:“你们都出去罢。”   “喏。”   除了守夜的结绿,其余宫人都熄灯离开了寝殿。   秦秾华拿着毛毯,走到罗汉床前,轻轻盖在紧闭双眼的少年身上。   “……下次装睡,记得把眼部肌肉放松。”她笑道。   毛毯下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某些狼,现在还记得紧闭双眼。   秦秾华在他下巴挠了挠,轻声说:“晚安……阿姊的小狼。”   她转过身,刚迈出一步,身后一只胳膊伸来,转瞬把她圈回原地。   秦曜渊把脸贴在她后腰位置,一言不发。   雪的冷香从襦裙后隐隐约约透出,夜色模糊了表情,放大了情绪,他抱着她,不让她回头,在她疑惑叫出“渊儿”两个字的时候,觉得自己变成了练字时扔掉的一张废纸,有谁把他攥起来,揉成了皱皱巴巴的纸团。   “殿下——”   遇仙池六张插屏后,魏弼钦双膝弯曲,跪在地上向他行了大礼。   “五年前,贫道在江西龙虎山观望到玉京方向彩气冲天。为一探究竟,贫道拜别草庐,自龙虎山一路步行而行。只为顺应天道,找寻天子气的主人。为达此目的,贫道不得已求助穆氏,但贫道并非穆氏犬马。若非天子现世,贫道本无问世之意。”   “殿下为五年前现世,贫道也是五年前观到天子气冲天,殿下正是这百年一遇的天下明主,贫道才智浅薄,仍愿鞍前马后,为殿下开盛世天下尽一份力!”   魏弼钦还说了什么,但他都已不太记得了,他还沉浸在“早夭之象”的震惊中,便已听他说道:   “七公主身上也有天子气,然深厚不强健,磅礴却有尽,乃假天子。每逢乱世将开,天下便有假天子出现,他们虽有天子气缠身,却并非真天子。天道之下,天子只有一人。七公主的假龙气化为金凤吞噬殿下的真龙之气,夺走殿下的气运和福禄,若长此以往,阴阳异位,殿下自身难保!”   “贫道不自量力,恳请殿下为自己,为天下——”他厉声道:“诛玉京公主!”   什么阴阳异位。   什么自身难保。   那一刻,秦曜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该死。   “渊儿——”秦秾华笑道:“你退化成黏人的狼宝宝了么?”   如她预想一样,平生最讨厌被当做孩子的秦曜渊立即翻脸。   松手,翻身,毛毯提过头顶。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转眼完成。   秦秾华笑他的孩子气,正要走开,毛毯下传出他故作冷硬的声音:   “魏弼钦说……”   秦秾华回过头:“说什么?”   “说我是你的福星,你要多和我呆在一起才能不生病。”他翻过身,从毛茸茸的毯子下露出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睛:“……我看他有几分本事,你要听他的话。”   “我听不听话,取决于你听不听话。”秦秾华说:“叫阿姊——”   毛毯下,许久后传出不情不愿的一句:“……阿姊。”   秦秾华摸摸他毯子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知道啦。”   躺上床的时候,秦秾华在心里想——他还是个孩子呢。   亏了秦曜渊一晚的打岔,她没什么机会深想魏弼钦今日白天的话,现在一静下来了,她就不禁又想起他的批语——   早夭之象。   上一世,她的确早夭了。这一世,她也没什么长寿的迹象。   死倒是没什么,但她想在死之前,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对内,穆氏要除,海禁要开,新政要推,对外,金雷十三州要收,梁国说不定要打,东胡草原上的几个部落也该扫荡一遍,把任何可能是元王的套马汉子给灭了……   她的事情,还多着呢。   在那之前,她不能……   不能……   睡意渐渐袭来,秦秾华勾画着她的盛世蓝图,不知不觉坠入梦乡。   在梦里,她有了健康的身体,不但可以日理万机,还能马上征战,她拳打大梁,脚踢大夏,每日过着充实的997生活,为了打穿东胡四部,找出最后成为她心腹大患的套马汉子,她来到东胡大草原,军队渡河时,心血来潮要登高望远的天寿帝却不小心掉下了船。   她因尚且不知天寿帝将传国玉玺藏在何处而泪流不止时,河神被她的真切泪水打动,从河水中浮起,举着一个黏糊糊的凤印,问:   “这个凤印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再度潜入水中,过了一会,举起缠着水草蚌壳的秦曜安。   “这个弟弟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第三次潜入河水后,给她拽出一个风度翩翩的陆雍和。   “这个男人是你掉的吗?”   “不是。”   河神赞赏道:“你是一个诚实而清净寡欲的人,既如此,我便实现你来此的愿望。”   河神一个响指,长着大尾巴的秦曜渊出现在秦秾华身边。   “等等!我只……”想要带着玉玺的天寿帝啊……   话没说完,河神已经跳入水中,只剩下大尾巴狼牢牢抱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她腰上扫来扫去——   “河神别走……”   秦秾华猛地睁眼,熟悉的寝殿房梁出现在视野里。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还好……   还好……   玉玺没丢……   腰上忽然收紧,她被措手不及拉向一侧,秦秾华睁大眼睛,抬头的瞬间对上一双幽深而慵懒的眼眸。   少年黑发凌乱,领口大敞,白色衣领截断笔直而清晰的锁骨,露出领口的那片肤色白皙而健康,不见一丝赘肉。   他的脸上还有半睡半醒的那丝懵懂,乍醒后特有的沙哑嗓音自滚动的喉结后出。   “……谁走了?”   秦秾华呆呆地看着他,正在尝试拼接起昨夜和今晨。   她明明,给睡在罗汉床上的少年盖了毛毯——怎么一睁眼,他就到自己床上了?   她的确没有叮嘱他不许爬床,可——可这——   这不是大家都清楚的常识吗?   “为什么不说话?”少年又问,睡眼惺忪的眼里露着晶石般的紫,如无底的漩涡。   两人离得太近,秦秾华不仅能感到他洒在鼻尖的吐息,还能感觉到隔着中衣传出的体温,不仅如此,她腿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又热,又——   秦秾华反应过来,条件反射一脚踢了出去。   秦曜渊毫无防备,带着被子声势浩大地滚下了床。   “公主醒了?”   殿外传来结绿的声音,眼见人就要走出屏风,秦秾华立即出声:“我再睡一会!”   结绿停顿半晌,“喏”了一声,不但退出寝殿,还将门紧紧关了起来。   “……为什么踢我?”   秦曜渊从地上坐起,眉头纠结,不但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神色里还有点委屈。   秦秾华瞪着他,说不出话。   他还是个孩子?   啊呸!   秦秾华板起脸:“你再不经许可……”   忽然,天顶摇晃起来。   窗框,桌上的茶具,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还有书架上的一本本书稿,全都颤动起了。   秦秾华不由自主停下说话,被她踢到地上的秦曜渊忽然神色大变,从地上一跃而起。   结绿和乌宝闯入殿内救人时,秦曜渊刚好抱着她跳出窗户。   大地在颤动,朔明宫四处都在传来人的惊叫。   秦秾华光着脚,搂着少年的脖子,朝冲出耳房的陆雍和喊道:“快出宫!通知醴泉和控兽处立即行动!”   陆雍和刹住脚步,神色莫名地看着两人,除了震惊,脸上还多了点别的什么。   “抓紧时间,现在就去!”秦秾华在嘈杂的环境里厉声催促。   陆雍和终于回过神来,略一停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轰地一声,一间久未住人的耳房倒塌了,刚好砸在一片小小的田地上,不远处,乌宝惨叫起来——   “我的韭菜田啊!”   瑞曦宫门前,天寿帝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跑出宫门,高大全在一旁一路搀扶。   连天寿帝都如此狼狈,其他人更不必说。   大地仍在颤动,不知何处,传来建筑轰然倒塌的巨响,惊天动地,至少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高大全面色苍白,说:“那是摘星宫的方向……”   最后逃出瑞曦宫的一名内侍腿脚发软,当着众人瘫坐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震动停止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哭泣。   天寿帝仍面色惨白,他死死抓着高大全的胳膊,瞪着瑞曦宫,颤声道: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   “这是,潜龙出渊啊……” 第55章   威严庄重的瑞曦宫门前, 聚满了从内阁办事处文渊阁匆匆赶来的文武官员, 他们没有资格像阁老们一般入殿, 只能留在外面神色凝重地交头接耳。   瑞曦宫前挤了一大堆人, 宫内的东配殿同样人满为患, 太医院周院使坐在龙床前,收回给天寿帝诊脉的右手。   “……陛下身体康健, 只是有些气血不稳,微臣给陛下开个安眠的方子,陛下睡上几晚, 想必就好了。”   天寿帝无精打采地半坐着, 无力说话,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内阁几位阁老都在殿内,裴回揖手, 深信不疑道:“陛下乃真龙天子, 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故此才能在此劫中全身而退。天子有德, 是我大朔万民的福气啊!”   “裴阁老的意思是,如果陛下在此次地震里伤到一根毫毛,便是无德之君了?”穆得和冷笑道:“陛下如何,岂是你我臣子能够评判的?”   裴回神色淡定:“穆侍郎勿要以己度人, 如今特殊时期, 我们还应团结起来, 好好辅助陛下才是。”   “好一个以己度人, 你……”   作为唯一一个非内阁大学士的官员,穆得和因着父亲的缘故能够站在这里。   穆氏和裴氏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无论是阁老还是侍立的宫人都见怪不怪。天寿帝活了几十年,头回亲身经历如此声势浩大的地龙翻身,现在像根霜打的茄子,虚弱地瘫在榻上,更是无心制止二人的明争暗斗。   还未开府出宫的皇子都在殿里,燕王刚从宫外赶来,正在向天寿帝吹嘘他第一个赶进宫探望父皇的孝心,四皇子特意站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一边看戏一边偷偷抠着发痒的尻子,疑心是否昨日吃了火锅,痔疮发作。   东配殿里,各人做各事,众人心思各异。   穆得和和裴回打口水战的时候,穆世章悄悄跟上了提着药箱往外走的周院使。   “周大人请留步。”   穆世章在踏出配殿门槛后,叫住了白发苍苍的院使。   “穆首辅……可是震后有所不适?”周院使停下脚步,脸色疑惑地向他揖手行礼。   穆世章颔首回礼,缓缓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医院倾力以助。”   “首辅请说……”   “周大人也看见了,朔明宫并无贵人受伤。燕王仁德,挂念京中受灾百姓,老夫想借太医院得空的御医,去玉京城为受伤平民诊治,不知院使意下如何?”   周院使一怔,面露为难:“这……”   “可是哪里不便?”穆世章问:“若有需要,内阁一定尽力配合。”   “非是不便……而是……”周院使犹豫道:“在一炷香之前,玉京公主已经借走了太医院中全部空闲御医,如今还在太医院的,只有老臣和几名当值御医而已……”   穆世章难以置信:“什么?”   恰在此时,从三品京兆府尹从日升门方向急匆匆而来,他向门前的穆世章和周院使拱了拱手,顾不上客套几句,快步走入配殿跪倒。   “臣宋彰参见陛下——”   天寿帝无精打采地朝他瞥了一眼。   “陛下龙体不适,宋大人有何要事,快些禀报吧。”高大全说。   “玉京城中,玉京公主已率太医院和金吾卫展开救灾工作,粥棚和义诊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行,民心尚且安定,百姓称赞皇室仁德,只是……”   “只是什么?”天寿帝抬起眼皮,一脸虚弱。   府尹神色纠结,吞吞吐吐,一反常态的言行让众人都意识到恐怕祸不单行。   “别只是了,赶紧说……”天寿帝有气无力道。   “只是……地龙翻身后……”京兆尹低眉敛目,衣服底下冷汗直流:“九曲溪中冲出一块龙形石板,上面写着……”   天寿帝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发展。   “不不不,朕不想听,等会,等会,朕突然头疼,哎周院使你在哪儿啊——”   京兆尹颤声道:“石板上写着‘朔天子,深也’——”   天寿帝慌忙召唤周院使的手停了,眼珠子也不转了,额头上一滴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   寝殿内落针可闻,无数双眼睛,一齐望向正在角落里的四皇子。   秦曜深的手卡在尻子缝里,缩也不是,放也不是。   “误会,一定是什么误会……”他挤出干笑,笑得像是脖子被掐的鸡。   穆世章眯眼盯着四皇子,面色深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小尔雅》有言,渊——深也!   他们都被九皇子名字里的“渊”迷惑了,忘了这宫中皇子,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开府出宫的四皇子,秦曜深!   四皇子素来低调,在宫中不声不响,连七皇子都开府出宫了,四皇子却好像被众人遗忘了一样,既没封王,也没开府,若在以前,穆世章只会对他不屑一顾,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非常之处?   此子好深的心计!竟然连他都骗过了!   四皇子迎接着穆世章讳莫如深的目光,尻子越发痒痛。   谁来替他和老天爷说一声,派个名医治治他的老痔疮,再顺便告诉老天爷一声,他并不想做这个高危天子?   ……   马车里,秦秾华迎着窗外泄进的微风,打了个喷嚏。   正在为她揉脚的结绿抬起眼,一脸担忧:“公主可是冷了?奴婢给您拿件薄衣吧?”   “不必。”秦秾华说:“许是谁在背后念叨我了……”   结绿闻言一笑:“念叨公主的人可多了,这京中的青年才俊,贫困百姓,谁不念叨公主?还有今日这些得了救济的百姓,此刻定然在为玉京公主诵经祈福呢!”   结绿手法娴熟,力度适中,揉得原本麻痹钝痛的脚掌也渐渐恢复知觉,秦秾华靠在坐榻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现在还剩多少街道没有走访了?”她问。   结绿稍作思考便做出了回答:“按京兆府丞的说法,这北郊,接下来还有六处受灾点。”   “公主一日走了四郊,谁都看在眼里,若是撑不住了,便把剩下的事情交给醴泉他们吧。更何况……还有九皇子,他学东西快,一定能把公主交代的事情办好。”   “施恩这件事,不能交与他人。”   “可是,九皇子不是他人啊……”   秦秾华忽然看向结绿。在她的目光下,结绿脸上闪过一抹不安。   她察觉到结绿的不安,随即笑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九皇子的确不同于他人。你要记住,九皇子是不同的,不同于你们,也不同于我。”她笑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希望你本末倒置了。”   结绿沉默下来,神色有些惴惴不安,秦秾华把她拉了起来,同坐一塌,笑道:“你也累了吧,休息一会,一会还要再走呢。”   “是……”   一盏茶的时间后,马车在又一住满受灾穷人的街坊停下,狭窄的街道两边人头攒动,衣着褴褛的穷人挤在破破烂烂的门前争相围观前来救灾的玉京公主。   街道太窄,金吾卫无法进入,秦秾华将大队护卫留在了小巷外,只带了两名武艺高强的带刀侍卫随行,其余随行者,不是宫里的御医,就是出力气的车夫,推车里堆满粮油米醋,粗布薄被等必须的生活物资。住在这里的多是生活贫困的底层贱民,地龙翻身,轻而易举掀翻他们透风漏雨的泥屋草庐。   秦秾华带着微笑,亲手将一个个救命物资分发到或哭泣,或麻木的灾民手中。   感动的赞誉和劫后余生的哭泣在杂乱拥挤的巷道里此起彼伏。   结绿和驾车的乌宝都被留在了外边。   乌宝走到结绿身边,主动开口:“你在马车里说的我听见了……你怎么搞得,为什么忽然给九皇子争起好处来了?”   结绿委屈道:“我只是想让公主轻松一些……”   “那你让穆世章把他的首辅大权交给我,我也想让他轻松点……”乌宝撇嘴道:“你也跟公主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点都拎不清?”   结绿一脸不服气,乌宝忽然起疑,皱眉道:“……你不会和那些小宫女一样,动了春心吧?”   结绿瞪大眼,先惊后怒:“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重哼一声,气冲冲地回马车去,不愿跟他说话了。   乌宝一脸诧异,嘀咕道:“不是就不是,那么生气做什么……做贼心虚。”   他垂着头,错过了一个鬼鬼祟祟混入巷道的人影,倘若他抬抬眼,一定能惊呆眼睛,立时忘记刚刚的挨骂。   理应在宫里养尊处优的秦辉仙穿着素净低调的襦裙,头戴宽大的帷帽,在小碗小筷小萝小锦的联合护卫下,奋力推开前方的人群往前走去。   秦辉仙此刻想骂娘,当然,不是骂她自己的娘。   这地方这么破!这么脏!这些人,也不知多久没有洗澡,一个比一个黑,一个比一个臭!秦秾华怎么想的,不在宫里享福,偏要跑来主持赈灾,她被这些人包围,难道不觉得窒息吗?!   还有她前头那个人,穿着锦衣,头戴金冠,鹅立鸡群,骚包不已,始终不快不慢先她一步,让她无法超过他走到前头。   敢走在她前头,这也就算了,毕竟她现在是在白龙鱼服,关键是,他好死不死,比她还要高上那么一头多!   居然敢比她还高!   在宫外,只有秦秾华和别人的坟头草敢比她高!   秦辉仙光听着前面不时传来玉京公主怎样怎样的议论,心里痒痒不止,却无论怎么踮脚,都只能看见跟前这人的后脑瓜子。   真是混账!可恶!大胆至极!   秦辉仙还记着自己在微服私访,正想换个方向,忽然,跟前的人猛地停下,她措手不及,迎头撞了上去。   “哎哟!”   秦辉仙捂着鼻子,倒退了两步,眼泪花花地看着转过身的人。   男子锦衣华服,穿的人模人样,只是此刻在秦辉仙眼里,只是个烫皮狗样。   “你走路不长眼睛?踩到小爷脚后跟了也不知道?!”骚包男子怒目而视道。   秦辉仙的四个宫人立即把她保护起来,小萝插着腰,瞪着眼睛,不客气道:“踩着你又怎么样?!谁让你走路挡着我家小姐的路了!”   “挡着你家小姐又怎么了!我乐意挡!这大路是你家小姐修的,还不兴别人走了?她这么霸道,今晚就住这儿来吧!”   “你——”小萝不敌他无耻的口舌,气得满脸涨红,她还欲在主子面前表现一下,秦辉仙嫌她战五渣丢脸,一把将她拉回身后。   “哼,还是你小姐识相,小爷我高抬贵手才高八斗,这次就放你一马……啊啊啊啊!”   秦辉仙瞄准骚包男子的右脚脚尖,攒足全身力气,抬脚就是狠狠一下。   骚包男子狼狈后退,跌倒在地。刚打开的扇子也落在地上,上面张牙舞爪写着四个字——   秦辉仙瞄了一眼,“也是也舒”——   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   “你——你居然敢打我?!”舒也伸出颤抖的指尖,难以置信地指着帷帽背后的女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谁吗?你知道我表叔是谁吗?!”   秦辉仙眯眼:“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敢打我?!”舒也狼狈站起,用单条腿立在地上,指着帷帽后面的女子怒声道:“你完了!我告诉你!你一家都完了!我要让你们一家在京城都混不下去!你个丑女人还学玉京公主戴帷帽,你以为你是什么公主花,其实是东施效颦拆西补东东野巴人,我舒——啊啊啊啊啊!”   舒也抱头逃窜,取下帷帽的秦辉仙追着在后面踢打,她挥舞手中帷帽,像挥舞神兵利器,虎虎生风,吓退周遭一群围观平民。   就在她把帷帽上的白纱缠上舒也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时,一声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八妹?”   上一刻还被勒住脖子,口口声声听着女罗刹要剥他皮做鼓面的舒也,下一刻就被一脚猛地踢开。   秦辉仙干咳一声,背对着人不回头。   她带出宫的四名宫人都一齐围了过来,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我头发乱了吗?”她低声说。   小萝忙扶了扶她的发髻,安慰道:“不乱。”   “妆花了吗?”   小锦仔细打量,肯定道:“不花不花。”   秦辉仙低头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转身。   她看着面前的秦秾华,清了清嗓子,高傲道:“哼,这也能遇见你,天下真小!” 第56章   “……京畿一带受灾情况就是以上。并未出现大的人员伤亡。只是……”   瑞曦宫中, 汇报的京兆府尹略一停顿, 说:   “地震造成数条交通要道中断, 外边的东西运不进来, 里边的市场价格飙升,尤以木料和米面为最。在臣入宫之时,各大米行和木料行已经涨价数倍。”   六部尚书和侍郎齐聚一堂,阁老们也都在场,因着地震的原因, 瑞曦宫紧急召开了一场内阁会议。   裴回开口道:“民以食为天,物价高涨不益灾后稳定民心,京畿地区为国家心脏, 一旦生变, 后果不堪设想。修复主要干道是其次, 应立即调动有货船的商行从水路进京, 缓燃眉之急。同时,京畿地区一些贫困地区受灾严重,难民无家可归, 应尽快拨款赈灾,以免难民潮涌向玉京……”   穆世章神色平静:“钱从何处出?”   “自然由你们户部出。”裴回身边的吏部左侍郎说道。   “吏部不愧是六部之首, 口气之大, 让我不得不相信百姓所说, 六部之中, 吏部为不通庶务的书仙窝。”穆得和冷笑道:“户部有多少钱, 账面上记得清清楚楚, 去年,户部亏空三百七十三万五千两,前年,户部亏空五百四十八万三千两!平日吏部没少向户部支钱,现在一点小灾又要户部划款,我们户部还有没有钱,你们吏部不清楚吗?”   “穆侍郎称这是小灾,可曾想过小灾之后,难民涌到玉京城下又会多出多少事端?”裴回道。   “裴阁老只想到那没准儿的事,我想到的却是户部松口后,这亏空的口子要由谁来填!”穆得和盛气凌人,扬声道:“是你们吏部来填?”   裴回沉默,他身边的左侍郎不服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但这风水怎么会停滞不前?今年的亏损,我们来年节省些不就是了!只要大朔还在,国家就在源源不断收税,总能想法子撑过的!”   “节省?你告诉我要怎么节省?是你们吏部明年停发官俸,还是礼部不祭天停科举?是兵部不练兵不发晌银,刑部大赦天下,还是工部不修河提不修边防?”   穆得和的目光扫过舒遇曦等几位六部尚书,无人应答。   他越加得意,说:“要赈灾,可以,我们户部绝对支持,但是还请诸位大人自筹赈灾钱粮,我们户部,是真的没有余粮了。”   殿内寂静。   直至此时,坐在上首的穆世章才缓缓开口:“穆侍郎有事说事,不必激化矛盾,大家都是同僚,同为陛下办事,各位大人一定能理解户部的难处……”   裴回向帘幕后的天寿帝揖手道:“陛下怎么看?”   天寿帝一个哆嗦,连忙将藏在桌下的演义小说塞进暗格。   “咳……我看行,就这么办吧。”   “陛下——”裴回又揖手,说:“恕臣愚钝,还请陛下直言。陛下是觉得赈灾可行,还是放任难民自生自灭可行?”   “这……”   “陛下,户部亏空,可在之后弥补,民心不稳,后患无穷。还望陛下三思——”   “你说得有理……”   “陛下——”穆得和又揖手道:“裴阁老在吏部待久了,已经脱离了凡间,他只知民心不稳后患无穷,却不知此举是在扇火止沸,此次地震并未出现大的人员伤亡,便是形成难民潮,也成不了气候,更何况,他们有极大可能压根就不会上京,百姓只有在饿殍遍野的时候才会造反,如今不过一个小灾,并未伤及民生命脉,他们拖儿带女的上京为了什么?就为了一口在家便能吃的热饭?还请陛下明鉴,勿要上了有心人的当!”   “你说得也有道理……”   裴回皱眉,和穆得和异口同声道:   “陛下!”   天寿帝只觉得脑壳疼,恰在此时,一名内侍走入殿内,恭恭敬敬禀道:   “陛下,玉京公主求见。”   天寿帝眉开眼笑,有如遇到救星:“快快请她进来!”   秦秾华入殿后,先向天寿帝行了大礼,天寿帝走出帘幕,亲自将她扶起。   “秾华可回来了,宫中百姓情况如何?”   秦秾华低眉敛目,恭敬道:   “回禀父皇,此次受灾严重的区域主要集中在四郊,在凤阳公主的帮助下,四郊已全部清查,因地震受害的轻伤者有一百四十六人,重伤者十八人,义诊处对轻重伤者实行免费问诊的政策,以最低廉的价格向他们出售药草。对于因地震而无法维持生计的特殊人群,由我名下的义庄,每日上门问访,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目前京中民心稳定,百姓皆赞我皇室仁德。”   “小八也去了?”天寿帝奇道。   “凤阳公主秀外慧中,此次救灾,她功劳最大。”   天寿帝笑道:“你们都做得好,此次花费多少?公事就要公办,父皇可不能要你的体己。”   穆得和刚要开口阻拦,秦秾华已经说道:   “为国为民,人人有责。女儿为自己的国家尽忠,为自己的父皇效一份力,如何算是公事?秾华虽不像某些大人那般,名下秦楼楚馆商铺酒楼数不胜数,但秾华近年尽心打理自己的田庄,也攒下了一份基业。虽救不了天下百姓,但在玉京城中施粥送药,还是做得到的。”   天寿帝满脸怜爱地拉着她的手,感动得说不出话。“某些大人”,面色漆黑。   满室安静中,舒遇曦走出一步,向二人一揖到底:“玉京公主不愧封号,实为天下女子之楷模。”   “不过是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罢了。”秦秾华笑道:“舒阁老盛赞,秾华愧不敢当。”   “公主谦虚了……”舒遇曦转身看向几位阁老,朗声道:“公主身为一介女流,也能深明大义,不知各位大人是何想法?与其我们争个没完,不如折中一下,取一个既能帮助受灾百姓,又无需户部破费的办法……”   “什么办法?”穆得和皱眉。   “动员京中富户捐款。”   穆得和冷笑一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法子,你以为京中富户都是你家奴婢吗?你让他们捐他们就捐?”   “自然需要我们朝廷中人先捐,起一个带头作用。我舒遇曦,愿代表舒家,捐出一万两白银。”   舒遇曦话音未落,穆得和已经瞪圆眼睛。   裴回也开口道:“既如此,我代表裴家,也捐一万两聊表心意。”   穆得和忍不住了,刚要开口骂人,穆世章一把箍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冲动。   有了两位阁老的慷慨解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穆氏父子身上。   穆得和强忍怒气,说:“二位大人家大业大,一开口就是一万两白银,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我们正二品大员一年怎么也有个一千两的俸禄收入呢!我们穆家小门小户,但愿为朝廷表率,捐出我父子二人一年俸禄!”   “穆侍郎——”穆世章开口道:“我穆家虽不比几位家史渊博的大人,但也不至于坐吃山空,即是为国尽忠,我穆氏愿省吃俭用,捐出我们父子二人的三年俸禄。”   二品大员一年俸禄一百五十两,三品一百三十两,两个人的三年俸禄也不过是八百四十两,对于赈灾,无异于杯水车薪。   见穆氏如此,观望风向的剩下三部尚书也都吞吞吐吐起来。   秦秾华取下发髻上的玉钗,笑道:“几位阁老高风亮节,让我敬佩不已。如今时局艰难,你我都需共渡难关,我身为大朔公主,平日锦衣华服,愧受父皇诸多赏赐,现愿捐出其中金银珠宝,以换物资,赈灾京畿。”   “公主不可!”   “这如何使得!”   秦秾华散发的举动让阁老们吓白了脸,天寿帝更是红了眼眶。   他看着女儿素净清丽的面庞,想起玉食锦衣的怜贵妃和堆金积玉的燕王府,哽咽道:“父皇哪能要你的首饰钱,高大全,你去看看内帑里有什么用不着的东西,都拿去变卖了,有多少凑多少吧……”   “陛下!”   龙泪流下,阁老们惊惶跪地,连声哀求。   一个国家,困难到一国之君都要变卖内帑财物才能凑出赈灾银两,传出去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他们这些朝臣的脸面又要往什么地方摆放?   “陛下!”穆世章颤颤巍巍跪下,高声喊道:“陛下高义,老臣惭愧,若要陛下变卖私产,先等老臣流落街头!老臣虽俸禄微薄,但家中还有几处薄田,愿变卖田地,凑齐万两白银以赈灾区!”   穆得和欲言又止,不服地强忍了下来。   穆世章表态后,剩下的三位尚书陆续松口,兵部尚书李舜年也是内阁辅臣之一,捐了一万两,其余的兵部和工部尚书,各捐了五千两。   天寿帝在阁老们的安慰下擦干眼泪,连声夸赞在场都是忠君爱国之士,又亲手给秦秾华挽了个四不像的发髻,重新帮她插回发钗。   瑞曦宫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片和谐。   在这和谐之中,穆得和挪到秦秾华身边,挤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玉京公主当真是瑶林琼树,为国为民,一点私心没有,如此不留后路,就不怕将来名声传扬,引来草原汗王求亲吗?”   秦秾华不卑不亢,微微笑道:“多谢侍郎关心,若是到了满朝文武也保不住一个公主的时候,那也只能顺应天意,该如何便如何了。”   穆得和没找着便宜,恨恨看了她一眼。   赈灾一事尘埃落定,诸位阁老纷纷告辞。当殿内只剩天寿帝和秦秾华两人后,天寿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气道:“秾华,这次委屈你了,花了多少钱你算算,父皇从内帑里补贴给你。”   “女儿不过是出了些小钱,何须父皇破费。”秦秾华说。   天寿帝牵着她在罗汉床坐下,高大全眼神示意,立即有人端上两杯清茶。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天寿帝说。   高大全“喏”了一声,作为最后一个退出殿门的人,独他一人侍立门外,警惕有人偷听。   天寿帝满面愁容,说:“秾华,父皇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但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有谁能与我说道说道了……”   “父皇有什么为难之处,秾华可能帮上一星半点?”   天寿帝神色纠结,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声。   “我……我想让位给六皇子,你觉得可行吗?”   秦秾华不动声色,平静道:“父皇为何突发此意?”   “非是突发此意,这件事,我已想了两月了……”天寿帝说:“穆党权倾朝野,穆裴两党争执不断,我虽有尊位,却无实权,平日没人记着我是皇帝,现在要写罪己诏了,我就又成九五之尊了。大朔建国不到百年,皇帝已崩三位,我就怕啊,不知什么时候我会变成这第四个……唉,这个位子,不坐也罢。”   天寿帝握住她的手,恳切道:“我想带你和安儿,还有你娘,择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做太上皇,岂不比现在担惊受怕的好?”   秦秾华问:“父亲只想阖家平安?”   “正是……”   “那便更不可如此。”   天寿帝一愣:“为何?”   她语调沉稳,缓缓说道:“历朝历代的太上皇都难有善终,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又岂容二帝?无极宫遗址尚在,父皇难道忘了唐玄宗的前车之鉴?”   “燕王应当不会……”天寿帝说得犹犹豫豫,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即便燕王容得下您,您就笃定,穆氏一定容得下新帝和太上皇吗?”   “此话怎解?”天寿帝急道。   “燕王正妻是穆氏女,若燕王登极,此女便是皇后,一旦她怀有身孕,生下皇子,不仅新帝难逃一劫,父皇您也自身难保。汉宣帝刘询和第二任皇后霍成君成婚六年,无子所出,非是天意,而是人意。”   “权臣霍光大权独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想再进一步,便只有篡位一举。霍光是否有不臣之心,现在无人可知,但霍氏一族倚强凌弱众人皆知,霍光之妻更是胆大包天,派医女毒死皇后送亲女上位。霍氏如此猖獗,既然敢毒死皇后,又为何不敢去父留子?”   秦秾华问:“父皇,敢问霍氏一族野心比之穆氏一族如何?”   “穆世章应该……”天寿帝依然很犹豫。   “那穆得和呢?”   天寿帝不说话了。   “穆世章已年逾花甲,穆党领头早晚变成穆得和,此人阴险狡诈,贪财无义,若有机会让他去父留子,他必不会心慈手软。届时新帝是他的拦路石,太上皇是他的眼中钉,等到摄政王做腻了,说不定这泰山又要出来一块石头,上书摄政王当立——”   天寿帝被她一番假设说得面色苍白。   他被完完全全地说服了。   在这番话之前,天寿帝从未觉得手中的皇位重要,现在才明白,只有在这个位子上坐一天,他才能活一天,若是当了太上皇,他只有死路一条!   “那我该如何是好?”天寿帝白着脸。   “父皇勿忧。”秦秾华轻声道:“穆党想推六皇子,以抚远大将军为首的武官又支持大皇子,舒阁老等中立的直臣群而不党,还有一批成不了气候的小官想要捡漏,今日之后就会去投奔四皇子——我们只需提供一个合适的环境,自有人和穆氏一党作对。”   天寿帝呆呆地看着秦秾华,过了半晌才拉住她的双手,激动道:“秾华真是朕的智多星!若非你,此次父皇就要犯下大错了!”   秦秾华垂眸笑道:“都是父皇洪福齐天,所以秾华今日才有幸听到父皇露胆披诚。”   当天傍晚,天寿帝的罪己诏以文书的方式发布,随着罪己诏一同发出瑞曦宫的还有一道圣旨,玉京公主因救灾有功,加封长公主,一应礼秩皆同亲王,又因玉京长公主怜贫惜老,故册封大典免除,节省下的银钱将全数用于京畿赈灾。   玉京城的各大酒楼茶馆都在议论公主不愿劳民伤财,自请免除册封大典的事情。   “玉京长公主以国都为封号,一言一行皆扬我大朔美名,玉京长公主之于皇室,就如玉京之于大朔,其无愧焉!其无愧焉!”   满京城都在传递长公主的美谈,舒也回到府中,夫人也在谈论此事,说起舒家捐的一万两白银,舒遇曦叹道:   “穆氏贪财慕势,先前还哭穷卖惨,一听玉京公主要将捐款明细以金额排名的方式广发皇榜,当即就又加了一千两纹银。他是想名列百官第一,给自己挣份贤名啊!”   “老爷是想再捐一点,压过穆氏风头吗?”   “算了!穆氏要出风头,随他去吧,那些虚名我也不甚在意……舒也那臭小子又去哪儿鬼混了?”   “老爷,你这就冤枉也儿了,自地震发生后,他这一天都在北郊给玉京公主的粥棚帮忙呢!”   “如今该改口叫长公主了……”舒遇曦冷哼一声:“他眼巴巴地跟着跑又能怎样,我就没听说过哪只癞/蛤/蟆能吃到天鹅肉的,不踩死他就是好的——不过,这臭小子能想得到行善,也算没烂到根里。”   “老爷,您怎么能说也儿是癞/蛤/蟆呢,他是癞/蛤/蟆,您又是什么……”   “哼!谁知道这臭小子怎么回事——真是老天无眼,我舒家怎么出了这种败类!”   他气哼哼骂完,刚端起茶盏,一个小厮满脸喜色跑来:“恭喜老太爷!贺喜老太爷!”   舒遇曦脸上浮出疑色:“……何喜之有?”   “皇榜贴出来啦!我们舒府捐得最多,百姓都在夸赞老太爷高仁大义呢!”   舒遇曦和夫人面面相觑,他放下茶盏,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穆氏不是第一吗?”   “穆氏差得远呢!他们只捐了一万一千两,我们舒府可是捐了整整五万两!”   舒遇曦怀疑自己上了年纪,耳朵也不中用了,不然,他怎么听见了幻听?   他掏掏耳朵,说:“你说多少?”   “五万啊!五万!”小厮激动地比出五个指头:“比第二名还要多出近一万两呢!”   舒遇曦沉默半晌,问:“谁捐的?”   小厮疑惑道:“不是您让少爷去捐的吗?”   气氛凝重,只剩舒遇曦粗重的喘息在响。   他砰一声砸了茶盏,怒不可遏道:“把舒也给我找回来!今天我要彻底打断他的狗腿,让他一辈子出不了门!”   “老爷,老爷,您消消气!那可是我们唯一的孙子啊,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夫人一边安慰,一边抚着舒遇曦急喘的胸口:“您就当是做了回善事吧,况且,穆氏气焰嚣张,也儿阴差阳错把他们挤到第二,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小厮闻言,忍不住说:“老夫人,那穆氏并非第二……”   “什么?”夫人惊讶:“那第二是谁?”   “是裴氏啊!”小厮眉飞色舞道:“听说凤阳公主和我们家公子攀比捐款,搬空了裴氏在玉京的每一处田庄,就这样,都没赢过我们公子呢!”   “赢过赢过!这种时候赢过又能怎样!”   舒遇曦拍桌怒喝,小厮吓得立即跪地请罪。   舒遇曦气得一边让人立即去找舒也,一面又叫人去请家法,势要打断舒也一双狗腿。   同一时间,裴淑妃也在懿丽宫里发飙。   秦辉仙和她的鹅子一同上蹿下跳,逃避着裴淑妃握在手里的戒尺,屁股上已经挨了几下的秦辉仙鬼哭狼嚎,声音吓跑了屋顶刚落下的两只麻雀。   另一边,穆得和心不甘情不愿捐出一万一千两白银,尚且不知自己已经沦落到“三流位置”,还在茶楼和穆党骨干开小会抱怨。   钱不多,但总觉得被七公主摆了一道。   散席时,一名穆党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便是。”穆得和皱眉道。   “大人可曾看过水月公子新出的小说《三天子》?”   穆得和不解道:“水月公子又是谁?不曾听说。”   “下官也是有所耳闻,大人可至既明书坊一观……”   对方说得半遮半掩,勾起了穆得和的好奇心。   回府时,他让小厮去既明书坊买一本《三天子》回来,不想小厮去了半个时辰,这才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叫你买一本书,怎么去了这么久?”   “回禀大人,实在是……实在是今日书坊太挤了。”小厮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本《三天子》也是最后一本了,还好小的手脚快,从旁人那里抢了过来……”   穆得和半信半疑接过书本,当晚就看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得跳。   这什么“三天子”?分明说的是最近发生的三个谶言天子!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渣到人神共愤的龚太师父子是谁,而以玉京公主为原型的角色却光风霁月,至纯至孝,最后被龚太师陷害至死时,好不惹人同情!他几乎都能想象到百姓对龚太师父子和他穆氏父子的怒骂!   最过分的是,这创作者水月先生又不知是何方神圣,一个演义小说罢了,创作水平极高,一手借虚影实、春秋笔法玩得如臂使指。   他连禁/书的小辫子都抓不到!   正巧,府中小厮前来禀报,皇榜上贴出了此次朝中大臣的捐款明细。   得知自己捐了一万一却名列第三,穆得和气得当场仰倒。   ……   各处都在鸡飞狗跳,梧桐宫一片岁月静好。   秦秾华沐浴更衣过后,靠坐在床上看书,秦曜渊坐在床脚,学着结绿的样子轻轻按摩她的脚掌。   秦秾华看着手中的《东观奏记》钞本,“……要是累了就换结绿吧。”   少年捂紧她的脚,像什么香饽饽似的,对上前一步的结绿警惕道:“不累。”   结绿笑着退回原位。   少年低头,又捏了几下,忽然定定地看着她的脚,问:“……疼吗?”   秦秾华正专注于书本呢,想也不想地说:“不疼。”   她话音未落,脚掌就随之一痛,她下意识缩脚,抬眼便迎上少年薄怒的眼睛。   “……还说不疼。”   他拉回她的脚,面色冷硬,语气不耐,按在她脚掌上的力道却是小心翼翼,舒适至极。   不知他按到何处,秦秾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鸣。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这里都红了……”   秦曜渊又一次按了下去,这次力道更重,钞本从她手中落下,随着一声似痛非痛的软绵绵尖叫,秦秾华整个人都缩了下去。   麻痛的感觉褪去后,她的胸口依然还砰砰跳着,刚刚那一下,让她缩到了枕头下边。   她离秦曜渊的距离近到抬眼便是仰望。   她抬起还在少年手中的右脚,朝他胸口就是一下。   “你技术不好!叫结绿来!”   殿内早就只剩他们二人,结绿不知何时已悄悄退出寝殿。   无暇的雪足踏上秦曜渊的胸口,那一刻,他好像整个人都跳了下。   心脏,血液,还有那最隐秘的一处脉动。   他觉得怪怪的,尽力维持脸上的平静,抓住她的脚,以一种有规律但又陌生的手法慢慢揉着。   渐渐地,秦秾华感觉到因疲惫而僵直的身体整个都放松了。   “这是你从哪儿学的?”秦秾华好奇问道。   秦曜渊手上动作没停,偏偏过了半晌才开口回答。   “……我娘这么做过。”   秦秾华这下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了。   她柔声道:“你记起来了?”   “……一些片段。”   “记起了什么?”   她问一句,他才说一句。   “记得有一次,娘把我的手筋脚筋挑断了……后来筋长出了,手脚却还是没有知觉……我不想做个废人,每日拼命锻炼……那时,她就是这么揉的。”   他低着头,像刚睡醒似的微鬈长发铺满双肩,长睫纤长,洒下的阴影蒙在晶石般冷澈的瞳孔上。   “娘只在打过我之后才会抱我……她会哭着说,打我是为我好,为了我能变得更强……比谁都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记起我是她的儿子,平日,她都是叫我……贱种。”   “我记得的,只有这些。”   少年在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秦秾华看着他,轻声说:“你过来。”   他抬头看来,不明所以地低头靠来。她伸出手来,不轻不重抚摸着他的发顶。   “你不是什么贱种,你是阿姊的小狼,阿姊最疼爱的弟弟。”   “阿姊保证,不论如何,也不会先离开你。”   秦曜渊神色怔怔,伸手要来握她的手,秦秾华飞快缩回手,再次蹬上他的胸口,强行隔离开了彼此。   她说:“你刚刚才摸了脚!”   “……那是你的脚。”   “我的脚也是脚,并没有撒上茴香八角。”   “……”   秦曜渊深深看她一眼,下床走了。   秦秾华捡起《东观奏记》看了没一会,秦曜渊从窗外翻进,又爬上了她的床。   “你怎么又回来了?”秦秾华诧异:“你该睡了……”   “不急。”   他拾起她没拿书的左手,轻轻揉着。   从冰凉的双手看,他出去一趟就是为了洗手。   这一揉,就揉到了秦秾华睡着。   天亮时,她迷迷糊糊醒来,翻身间,又一次被一只胳膊箍进了怀里。秦秾华体温低,怕冷,迎面而来的热气让原本就要清醒的她又一次陷入了梦乡。   再次苏醒时,她知道又糟了。   这在她腿上摩擦的滑板鞋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第57章   在第三次被滑板鞋擦醒后, 秦秾华怀疑自己的教育出了一点问题。   她把手抵在少年胸口,硬生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醒了?”   少年带着早起的沙哑音调向她靠近,像什么小动物似的, 脸颊亲昵擦着她的额头。   “你怎么进来的?”秦秾华不可思议道。   “走进来的。”   少年淡定从容的表情让秦秾华有种是自己在大惊小怪的错觉。   而在她愣神的时候,他蹭着进了一步, 把秦秾华刚刚争取出来的距离湮灭, 又一次把她搂进怀里。   距离一近,秦秾华又感觉到那存在感惊人的滑板鞋贴上了她的腿。   她猛地推开少年,从床上坐起,沉声道:“秦曜渊——”   她从未连名带姓叫过少年,此次难得的黑脸, 成功镇压了蠢蠢欲动的少年。   秦曜渊一动不动,只有睫毛在眨, 冷峻锐利的五官,偏偏从这时间暂停一般的凝滞里透出一股可怜巴巴。   秦秾华试图给他好好讲道理, 她平息了会情绪,认真道:“昨天早上,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已经大了,不能和阿姊睡一张床?”   他点头点头,态度十分良好。   “那你今天为什么会在阿姊床上?”   “昨晚打雷了……”   秦秾华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可置信道:“你怕打雷?”   “我怕你怕……打雷的晚上, 你总是半夜亮灯。”   有理有据, 使人无话反驳。   他忽然牵起她的手, 往自己方向一拉。   秦秾华不由自主倒在他身上,一双长臂将她圈紧,少年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语气自豪:“……昨夜你就没有醒。”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担心姐姐睡眠的贴心小棉袄。   秦秾华都快被他迷惑了,好在,她还记得早上把她擦醒的滑板鞋。   有哪个牌子的小棉袄会用滑板鞋在她身上摩擦?!   秦秾华猛然惊醒,一把推开他下了床。   “结绿!”   “哎!公主醒了?”守夜的结绿听到呼唤,立时从门外走入。   看见床上的秦曜渊后,她愣了愣,随即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快步走到秦秾华身边。   “公主可要叫人梳洗?”   秦秾华看向床上的人,皱眉:“你还不走?”   “……我错了,阿姊别生气。”   他诚恳道歉,态度良好,叫着只有在犯错时才会叫的称呼,赤诚的眼眸里写着“下次还敢”四个字。   她被气得低血压都快好了,催促道:“快走!”   “……真的?”   瞧这说的什么话?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她欲迎还拒吗?   秦秾华气血上头,恨不得自己把他扔出窗外:“……快走快走!”   秦曜渊只好翻窗走了。   好似没甚精神,偏偏翻窗的背影利索极了,行云流水一般熟练,看着就让人来气。   结绿叫来宫人为秦秾华梳洗装扮,五光十色的头面从她面前一盘盘经过,秦秾华心烦意乱,挑了素净的一套珍珠绢花流苏发饰。   秦秾华选定后,其余宫人都井然有序地退出了寝殿,结绿拿起发钗之一,小心翼翼插入盘起的倾髻之中。   珍珠耀目,绢花秀美,流苏习习,然配饰再美,仍比不过镜中微微蹙眉的殊丽女子。   她想不明白,是自己教育出了问题,还是她太过敏感,男孩儿在这个年纪都是如此?   梳妆完毕,她走到窗前想透透气,一抬眼,便撞进少年乌黑的眼眸。   他梳洗的动作飞快,不需画眉涂唇,也不需挑选衣装头面,穿的永远是秦秾华准备的衣服,用的永远是秦秾华绣的发带,秦秾华晨起繁忙时,他早已准备妥当,也不知在树上看了多久。   他靠在树干上,手里把玩小刀,一条长腿自然垂落,姿态一贯的慵懒,但不论何时,秦秾华和他对上视线时,他的目光始终锐利霸道,好像眼里只看得到她似的,不发散一丝余光。   “……”   秦秾华面无波澜,利落关窗。   她在心里回忆,他从前也是这般黏她吗?   好像是黏的。   只是这黏糊程度,似乎随着年纪增长,没有减弱,反而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秦秾华怀疑是因为自己没养过孩子,所以才在什么细节上出了问题。但她一时又想不出是漏了什么细节。   算了……她安慰自己: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准,就跟那春天的猫一样,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这点小事,还是别耽搁她投入今日份的快乐了。   枸杞茶,阿胶糕,银耳红枣汤,满上满上都满上!   案牍,书札,小折子,拿来拿来都拿来!   今日天气晴朗,用莲花忍冬小端砚,配上兰亭修褉白墨正好,要轻轻研,慢慢磨,待淡淡花香散开后,再取象牙兰亭赏狼毫笔蘸上香墨,在附有一条条请示的小折子上写下她书法飘逸的批语。   玉京公主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她感觉还没工作一会呢,结绿就来第三次催她用午膳了。   午膳不说也罢,秦曜渊去广威将军府或华学时,她都是一人用膳,桌上永远是各种药膳,结绿会在一旁热情介绍,这个止咳,那个补血,个个都像神丹妙药。   当然,到底有没有效,那只有老天知道。   用完午膳,秦秾华照例要在小花园里走一走,消消食。   虽然是散步消食,但也不能就这么望天望地浪费过去,她逛着小花园,令陆雍和随侍在旁,向她汇报赈灾进度。   “……善款采购的木料粮食已经从水路进京,目前京中物价平稳,只是略有上浮。”   “粥棚处有人闹事吗?”   “刚开那天有人闹事,是同穆府下人有关联的小地痞,被京兆尹带走打了三十大板后,无人再敢闹事。”   秦秾华最近腰包鼓了,正在盘算除极天商会和既明书坊外,再搞个什么小事业,陆雍和忽然说:“九殿下今年已年过十五。”   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宫中皇子大多在十三四岁时进行启蒙,九殿下没有母妃,不知公主对此,可有考虑?”   秦秾华先是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此“启蒙”非彼“启蒙”。   她蹙起眉头,好一会没说话。   “公主若是觉得不便,可将此事拜托周嫔娘娘代办,若公主放得下心,属下来安排也是一样的。”   秦秾华有些抗拒。   在她看来,哪有长辈给小辈安排夜生活的……   秦曜渊要是和谁看对眼了,悄悄地摩擦摩擦那也就算了,她……她督促着算什么事啊?她又不是真的古人,实在难以融入古人十五六岁就可当爹做娘的环境。   可是,想起早上的滑板鞋,秦秾华又对自己的看法产生了怀疑。   是不是因为她迟迟没有安排这样的“启蒙老师”,所以秦曜渊才会走岔了路子,擦错了地方?   她犹豫半晌,内心天人交战,陆雍和静静跟在身后,没话也没脚步声。   许久后,她咬咬牙,终于开口:   “你去安排吧。找个体贴温婉,胆大一些的……”想起秦曜渊那举鼎的力气,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皮糙肉厚一点的……”   陆雍和刚要应声,秦秾华又想起最重要的一点,忙补充道:   “一定要她自己愿意!若是让我发现她受了威逼利诱,我饶不了你!”   秦秾华鲜少遇事激动,陆雍和见她如此,眼神惊诧,过了片刻才开口说道:   “公主多虑了……想做启蒙女官的宫女有如过江之鲫,远不必威逼利诱。”   秦秾华沉默一会,有些烦躁。   “……你记着便是了。”   “喏。”   陆雍和效率很高,当天就安排好了所有。   秦曜渊从广威将军府学了枪回来,寒酥池洗完澡,头发也来不及擦干,兴冲冲就往梧桐宫的主殿跑。   他没见着秦秾华,倒是先见到那个总在秦秾华身边转悠的死太监。   这死太监,被他划在“能杀就杀”的分类里,他很不喜欢他看秦秾华的眼神。   他挡在寝殿门前,用难听的嗓子说道:“今日公主为殿下安排了特殊一课,还请殿下随我来。”   秦曜渊看了眼依然紧闭的殿门,跟他走了出去。   他被带出了梧桐宫,带到了朔明宫一处偏僻的佛堂,看着陆雍和推开一扇隐秘的暗门。   陆雍和站在暗门前,说:“殿下,请吧。”   秦曜渊看他一眼,慢慢走了进去。   他刚迈进密室,身后的门就悄然无息地关上了,门外咔嚓一声——他被死太监锁在了里面。   很好,死太监想谋害他。   他冷静地想:即使他出去以后不小心把死太监捏死了,她也不会太生气吧?   门缝里透出的一缕幽光隐隐约约照着密室内的景象,四面八方,都是佛画,但又不是一般的佛画,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到两两搂抱的佛画。   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又甜又腻,让他开始心烦。   密室尽头有一盏光线昏暗的油灯,摇曳微弱的烛光下,是一张宽阔的木榻,有红被,有一本看不清图样的画本。   密室里没有秦秾华。   没有秦秾华,上的又是哪门子课?   不知怎的,他心里越来越烦躁,想见她的心思也越发强烈起来,这密室里光线暗,空气差,再加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总让他想起摘星楼暗无天日的密室。   他正要转身离开,木榻上的红被忽然一动。   被子底下有人!   他沉下脸,走去一把掀开了红被!   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藏在被子底下,身上仅有一件纱衣蔽体,她忐忑地看着他,脸颊浮着一缕红晕,她含羞带怯,尚未来得及眨一下眼,一床锦被已经乌压压砸来,把她重新压回黑暗。   像是闪电撕碎乌云的暴怒,秦曜渊一脚踹开上锁的房门,铁青着脸,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陆雍和就守在佛堂门前,他没料到秦曜渊这么快就出来了,刚想阻拦,看见他的脸色,立即缩回了脚步。   然而,他不去拦他,秦曜渊依然朝他走了过来。   “殿……”   陆雍和被捏着脖子提了起来。   他已经身长七尺有余,依然被秦曜渊像提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   砰的一声,他的后背狠狠撞上墙壁,秦曜渊的眼睛就在面前,那双冷酷嗜血的乌黑眼眸里盛着真切的杀意。   陆雍和后背除了疼痛,还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是她要你这么做的?”他开口,声音如坠冰窖。   陆雍和抬高下巴,呼吸困难。   “是……”   许久后,秦曜渊把他摔到地上,脸色黑得可怕。   陆雍和趴在地上咳嗽,连秦曜渊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他怕秦曜渊对公主不利,捂着脖子爬了起来,匆忙回去报信。   他没有想到的是,秦曜渊没有去见公主,他甚至,都没有回梧桐宫。   正在和自己下棋的秦秾华听完陆雍和禀报,沉默许久,目光落在他低下的头颅上,直到他按捺不住,抬眼撞上她的目光。   “……你带九殿下去拜佛,他在密室里突然暴怒离去,只是如此吗?”   “……”   陆雍和谨慎回答:“是。”   秦秾华拿起手边的枸杞茶喝了一口,在这沉默的时间里,陆雍和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大。   “那么……”她放下茶盏,轻声说:“佛堂里燃的又是什么香?”   她知道了!   陆雍和刚要说出以备万一时提前准备的说辞,秦秾华已经朝他射来冰锥一样的目光,她冷冷道:   “我不喜欢擅作主张的人。你若是觉得行事无需向我汇报,这里不适合你,今日便收拾东西出宫吧。”   陆雍和骤然褪去血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主……”   秦秾华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举荐你去司礼监,你不必再听我调遣,又能官升一级,岂不皆大欢喜?”   “我不欢喜!”陆雍和双手按在地上,额头重重叩在冷硬的地面:“我知错了……我已知错了……我愿意受罚,什么惩罚都可以,只求公主原谅我一次,让我继续留在公主身边效忠……”   他语带颤抖,额头抵在地上不敢抬头。   他不敢想象,若是离了梧桐宫,离了玉京公主,他还能去哪里,还有谁愿意收留他,尊重他,依仗他……   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被抛弃的恐惧涌上颅顶,陆雍和拼命磕起头来。   “属下再也不自作主张了,请公主原谅我一次……请公主原谅我……”   砰砰砰的叩头声在安静的殿内回响,忽然,一只手扶在他的手臂上,将他轻轻拉了起来。   “公主……”   陆雍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容颜殊丽,气质出尘,她美好得如同幻梦,合该拥有世上一切,这样的女子,却偏偏怜惜而无奈地看着他。   心尖传来的酸疼让他的指尖颤抖。   只是一个怜惜的目光,他就恨不得将全部献给她。   他的全部……   在他丑陋的容貌,烫伤的声带,残缺的身体以外,他的全部,也仅仅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才智,只有她才相信的,在这丑陋躯壳里藏着的价值。   他除了这里,无处可去了……   “罢了。”她叹了口气,道:“记得你自己的话,下次再犯,便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次先放过你,自己去控兽处领罚吧。”   她一句话,让他从地狱重回人间。   “……喏!”他激动应声。   陆雍和离开后,结绿随后入殿。   秦秾华伸出手,任结绿用绞过的湿帕子细细擦拭她先前碰过陆雍和的手指。   “乌宝呢?”   “奴婢在。”   乌宝跛着右腿,从门外趋步走进。   “你也多日没去探望醴泉了吧。”她说。   乌宝不明所以,谨慎道:“是有几日没见了……”   “今日放你的假,去控兽处看看吧。”   “喏。”   乌宝刚要转身,又听公主说:   “记住,我今日心情很差……因谁而差,你就实话实说罢。”   乌宝眼珠子一转,立时明白了,他朗声道:“奴婢明白了!”   乌宝离开后,结绿开口道:“公主要派人去找九皇子吗?”   “你带人去看看吧。”她顿了顿,说:“若是在办事……只要对象是未婚且自愿,那就不要打扰他了。”   “结绿知道。”   没一会,出去寻的人带回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秦曜渊出宫了。   “公主,要让宫外的人再找吗?”结绿问。   秦秾华犹豫一会,说:“……算了,等他自己回来吧。”   “喏。”   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脱口而出:“佛堂里的那个女子,他碰了吗?”   “何止没碰,那宫女哭得可伤心了,说自己貌若无盐,九皇子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险些拿被子捂死她……”   秦秾华不由笑了出来:“那助兴香想必不是好货,听说西域那边有种助兴的熏香,能让人把母猪都看做貂蝉。”   “活该陆雍和被忽悠!”结绿气哼哼道:“一个毁容的阉人,还敢肖想我们公主,醴泉和蛊雕一会得知公主为他动气,定然会使劲折腾他!”   “好了,瞧你气的。”   秦秾华自玉瓮里拾起一枚白子落下,完成了绝杀黑子的小包围圈。   “好狗要驯,好人要教。”她微微一笑,取走棋盘上自己吃掉的一大片黑子,温柔道:“我会教他做个好人的。”   ……   广威将军府,武岳亲自将第八桶井水送进浴室。   冰水重新倒入木桶,泡在桶里的人面色潮红,眼神却和井水一般透骨冰寒。   “你这是何必呢?”武岳叹了口气,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给你安排启蒙女官,你就学呗,我听说宫里的皇子都有经历这么一遭,就是宫外的男子,像你我这般大,就算没有一两个通房,那也早经人事了。”   他又羡慕又遗憾道:“我是地里的小白菜,爹娘压根不管,你遇到这么好的事,怎么跟个贞洁烈……”   话没说完,木桶里的水瓢从他头上飞了过去。   武岳识趣闭嘴,提起空了的水桶往外走去。去哪儿?还能去哪儿?看这样子,还得再来个八桶十桶的。   秦曜渊坐在木桶里,身体滚烫,血液一直往下涌。   大约是身体的影响,他心里也前所未有的乱,一会恨她安排什么启蒙女官,气得再也不想回朔明宫,一会又恨不得她现在就在面前,他好……   他好什么呢?   秦曜渊脑子乱乱的,思考也不利索了,眼前不知为何浮出佛堂里看到的那些怪异佛画。   想起佛画,他心跳得更快,身体好像也更热了,再想起佛堂里那个不认识的女子,秦曜渊更是火冒三丈。   一想到她希望他和别的女人滚到一起,他就又是恶心又是愤怒。   他实在气不过,猛地从水里站起,狠狠一脚踹在木桶上。   轰的一声,木桶上破了一个大洞,井水哗啦流出,打湿了刚刚提着第九桶井水进来的武岳的靴子。   “殿下!你怎么……这,你打坏了我的浴盆,让我一会洗什么……”   秦曜渊翻出木桶,带着一阵如注水流,他敷衍着绞干衣裤,从他身边经过,留下冷酷一句:“去湖里洗。”   “殿下!”武岳不可思议道:“我为你鞠躬尽瘁,流血流泪,你就让我去湖里洗吗?!”   秦曜渊已经走出了浴室。   ……   秦秾华都已经熄灯了,窗户那里突然发出一声响动。   夜色深沉,她却没一点儿害怕。   “渊儿?”   秦曜渊带着一身热气蹲到床前,黯淡月光照耀,她这才发现他一身湿透,脸颊潮红。   她一时拿不准他是着凉感冒了,还是药效仍在,但看他双眼,依然清澈。   秦秾华从床上坐起,皱眉摸向他的脸颊:“药效还没过?”   他抬头盯着她,像是一只蔫头耸脑,夹着尾巴刚从雨里回来的狼。   “……为什么?”他委屈巴巴。   秦秾华不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和不认识的女人搂搂抱抱?我不喜欢。”   他鲜少说这么长的句子,也因此,秦秾华认真听取了他的想法。   “那你喜欢和谁搂搂抱抱?”秦秾华问。   “你。”   他似乎是要抱她,但在那之前,他先看到了自己半干的衣袖,那手刚刚伸出,又在半空中缩了回去。   “……我只想抱你。”他又说。   秦秾华好一会没说话,因为她在思考如何措辞。   秦曜渊十岁那年,她在摘星宫血变里发现了他,他不认字,不说话,连筷子都不知道怎么拿。   他就像是兽群里长大的人,杀戮为本能,天真而残酷。   现在他会读书写字了,也会骑马射箭了,但是有些常识,依然和世人脱节。   秦秾华头回遇到如此棘手的问题,内政外交,甚至行军打仗,这些都难不倒她,要她说,她宁愿去行军打仗,也不想回答这个让人无从下手的问题。   终于,她开口道:“渊儿,你还记得阿姊从前和你说过,结发这回事,只能和妻子结吗?”   “记得。”   “世上有许多种正面的情感,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是亲情,二是爱情,三是友情。像这样的拥抱……”   她俯下身,轻轻抱住少年。   他浑身一僵,一动不动,发烫的体温透过半湿的衣物,变成蒸腾的热气向她扑来。   她轻轻抱了抱,随即松手。   “对亲人,爱人,友人都可。”她谆谆善诱道:“但是佛堂里的那种拥抱,却只能抱爱人。”   “爱情和亲情混合的叫什么?”他忽然说。   秦秾华一愣。   这是什么问题?   她毫不犹豫道:“没有这种感情。”   他又问:“……那亲人和爱人结合的叫什么?”   ……好哲学。   秦秾华想了想,不确定道:“……合法夫妻?”   少年眼睛一亮,看他眼珠子往哪边转秦秾华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她沉下脸道:“亲人是不可能做夫妻的!”   所以你去别的地方擦你那滑板鞋吧!   他也沉下脸:“为什么?”   “世人不许。”   她原以为这堂伦理课该结束了,万万没想到,厌学症少年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思考热情。   不过片刻,他就给出了解决方案。   “等我当了皇帝,谁敢不许我就杀谁。”   “你会遗臭万年——”   “那又如何?”   秦秾华皱眉,抓起软枕按在少年不以为意的脸上。   “越说越不像话!你再胡言乱语,以后就不要来见我了!”   “阿姊——”   少年拉长声音,抓住她按在软枕上的右手,紧紧握了起来。   大概是药效还在的缘故,他的声音不如平常总是泛着一股冷意,而是软的,绵的,就像撒娇一般。   秦秾华也不忍心再说重话,只得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假怒道:“快去把衣服换了,要是还不好,就去太医院找人开药,别在这里发疯。”   “我不疯。”他抓着她的手不放,光线昏暗,那一抹暗紫隐入夜色,只剩一双黝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我疯了也不会伤害你。”   虽然没有证据,秦秾华就是觉得那看不见的狼耳朵和狼尾巴都翘了起来。   看他说了这么多胡话还心情如此舒畅,秦秾华怀疑陆雍和怕是买了什么假冒伪劣,这哪里是助兴药,分明是失智药。   她气得把软枕扔向他,少年动作敏捷,头一低就躲了过去。那软枕直线前进,砸倒了她妆台上一片瓶瓶罐罐。   “……”   自己砸的,难道还能骂自己吗?   她只能板起脸,“你再不出去,就别想踏进这寝殿了。”   秦曜渊走到妆台前,弯腰去捡掉下的东西,捡第一下的时候,他就被不知是金钗还是什么的东西给刺了,手指蜷缩一下。   秦秾华看不下去,说:“别捡了,明日宫人知道收拾,快走吧。”   他不情不愿地站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不拦我,我真走了?”   秦秾华:“……”   糟心。   秦秾华躺回床,把被子提到了脑袋上。   秦曜渊翻窗离开的声音响起后,过了一会,殿门那里传来结绿的声音。   “公主,你睡了吗?”   秦秾华掀开被子:“怎么了?”   结绿走了进来,目光在殿内扫了一眼:“我刚刚听到九皇子的声音了,他回来了?”   秦秾华应了一声,她正好有些迷惑,就把先前发生的对话捡重点说了一遍。   没想到,结绿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秦秾华很惊讶:“你还笑得出来吗?”   “公主想得太严重了。”结绿笑道:“有几个弟弟小时候没说过要娶姐姐的话?不说远了,就说身边——乌宝就有一个姐姐,公主不妨问问乌宝,看他小时候有没有说过想娶姐姐!”   秦秾华半信半疑,特意把半夜不睡,在韭菜田辛勤劳作的劳动人民叫了过来。   “公主,您叫我?”匆匆洗了手赶来的乌宝疑惑道。   “你有姐姐?”秦秾华问。   “是啊,奴婢有个大我四岁的阿姊,前两年刚刚出嫁,奴婢还给她送了好大一包喜钱呢!”   “你……小时候,有说过以后要娶姐姐的话吗?”   乌宝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小时候不懂事说的……公主怎么会知道?”   秦秾华心里一松,脸上多了丝笑意:“你猜猜我怎么知道的?”   “公主难为奴婢了……”   她笑道:“你们都下去罢,结绿,不必留灯了。”   “喏。”   两人一齐应后,前后脚走出寝殿。   乌宝忍不住道:“公主为何要问那个问题?”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结绿翻了个白眼。   “不会是九皇子说了那样的话吧……”乌宝忧心忡忡:“我说要娶阿姊,那是五六岁时候,九皇子都多少岁了,他要是说……”   “主子的事,你掺和什么!”结绿打断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主子吩咐什么就做什么,这是你上次告诉我的!”   “行行行……你最近怎么了,真是一点就炸……”乌宝忽然一顿,狐疑道:“你来那个了?”   “哪个?”结绿说完才反应过来,她恼羞成怒,红着脸推了乌宝一把:“管好你的嘴!”   “哎你……”   乌宝话没说完,结绿已经转身走了。   “唉……女人心,海底针。”   他摇摇头,想起那浇了一半的韭菜田,连忙甩着跛腿,疾风一般走了。   寝殿里的秦秾华好不容易对自己的教育理念重新竖起信心,忽然注意到黯淡月光下,妆台上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   那光不似首饰上折射出来的,又细又小,秦秾华忍不住好奇心,从床上起身,走到妆台前。   一大把掉落的首饰都被捡了起来,杂乱地堆在桌上,秦秾华在边缘找到了那抹吸引她的银光。   是一根针,一根在瑞曦宫门口刺了她一下的慈母针,她本用绣帕把它包了起来,现在绣帕在一边,针在一边。   “用针尖轻轻刺破验亲的二人皮肤即可,若变色,两人即无血缘关系,若没有变色,便是三代内的直系及旁系血亲。因为此针和慈母一般,从不会认错亲缘,故此家祖将此针命名为‘慈母针’。”   因妖言惑众被斩的李仁的话还近在耳边。   秦秾华走到窗前,拉开窗纱,引进明亮的月光。   月凉如洗,皎洁明亮的光线驱散殿内阴影,秦秾华看着手中的慈母针一动不动,犹如时间暂停。   就在她今夜上床之前,她还肯定这针仍通体银光。   而现在——   泠泠月光下,变色的针尖闪着刺骨寒光。 第58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一窗薄纱, 晒热秦秾华的眼皮,将她从睡梦中温柔唤醒。   睁眼后,少年熟睡的面庞又出现在眼前,秦秾华已经不惊讶了。   昨夜没有打雷。   但昨夜有更为紧要的事情发生。   秦秾华怀着苛刻且狐疑的心情,将他的五官和轮廓一寸不落地看了下来。   少年此刻的睡颜安宁又柔和, 一改白日的冷厉锐利。纤长平直, 如婴儿毛发柔软的长睫在她的呼吸下微微颤抖, 他睡着的时候,罕见露出一抹少年的青涩。   这么看的话……轮廓似乎还是有些秦家人的影子。   大朔皇族继承了前朝狐胡皇族的特色, 皇族盛产俊男美女,天寿帝虽然才智平平, 但相貌堂堂,至今仍像个三十来岁的翩翩公子,无论是跋扈的怜贵妃还是高傲的裴淑妃,曾经都有一段为天寿帝神魂颠倒的日子。   虽然天寿帝已经如此, 但他的容颜依然不是秦氏皇族最盛, 秦氏皇族中以容貌最为有名的是前废太子,此人才智谋略不输高帝, 能文能武, 高帝谋朝篡位能够成功, 有一半功劳都该归于前废太子。   秦秾华睡不着,看他睡得无忧无虑, 心里来气, 一脚把他踢下床。   秦曜渊扑通一声滚到床下, 睡眼朦胧地看着她。   “昨夜没有打雷。”她冷冷道。   “……打了。”   秦曜渊说着,又要爬上床。   “你脑子才打了。”秦秾华没好气地戳他脑门。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结绿!”   结绿听到呼唤,立即进殿。   “九皇子今日在梧桐宫学文,吩咐小厨房备两人的膳食。”   结绿应“喏”后,没有像上次那样叫来普通宫人服侍,而是叫来乌宝喜宝等公主心腹,为两人梳洗更衣。   秦秾华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从脸上找到周嫔和天寿帝的影子。   她是深眼窝,天寿帝眼窝平,秦曜安则随了周嫔,眼窝肉多,没有窝只有包。   她是冷白肤,另外三人里最白的周嫔也只能算白皙,远达不到她鹤立鸡群的冷白。   她的嘴唇厚度倒是和天寿帝有点像,都丰盈的恰到好处,就是唇色浅了一些。但是……唇形又完全不同了。   眉形?眼型?颧骨高低?她看来看去,竟找不出一点具有说服力的相似之处。   如果真要标准苛刻地寻求共同点……直发?   她越是思考,就越迷惑。   李仁已死,世上最后一根慈母针已经用掉,李仁家中她也派人去查了,但想必没有第二根慈母针,或是慈母针制作方法等着她来发现。   她心里有疑惑,可线索却断了。   倘若她和秦曜渊没有血缘关系,那究竟谁是换进来的狸猫?   不知不觉,结绿已经为她梳妆完毕,秦秾华转头看见少年自己束得松垮垮的头发,看不下去,让他坐到妆镜前,解开了他的发带。   黑色河流倾流而下,秦秾华掬起一捧,心事重重地看着手心里的那一抹卷。   秦曜渊看着镜子里的她,问:“……怎么了?”   秦秾华敷衍一句,脑海里浮现出天寿帝和辉嫔的模样,两人都没有卷发,高帝也不是卷发,辉嫔的哥哥乌孙王也不是卷发……   这一抹卷,究竟从何而来呢?   她抬起眼眸,正好迎上镜中少年的视线。   他的目光坦荡而直截,但是分明,眼底那抹晶石般剔透的幽紫里,又藏着什么让她怀疑的东西。   “抓紧时间用早膳……今日,我们讲内忧。”   ……   晨曦正好,书桌前墨香四溢,一束金光照在铺开的空白画纸上,秦秾华提笔写下“皇帝”二字。   “大朔建国以来,有四位皇帝,分别是高帝、怀帝、幽帝,我们的父皇本名秦恒懋,因年号天寿,因此又称为天寿帝。而大朔开国皇帝之前,是狐胡朝的亡国之君荒帝。高帝原为荒帝之臣,狐胡皇族荒淫无度,狐胡贵族杀人如麻,百姓怨声载道,高帝以政变形式,和平改朝换代,定国号为‘朔’。”   秦秾华看着秦曜渊。   和平政变……自然是针对狐胡皇室以外的人。   高帝政变的当天,狐胡皇室嫡系就在曾经的紫庭,如今的朔明宫惨遭屠虐,幸存的狐胡旁支也在一年内因各种原因,下狱的下狱,病死的病死,遇匪的遇匪。   从结果来看,狐胡皇室被高帝赶尽杀绝,即使还有漏网之鱼,也是不敢吱声的旁支远亲,不是改名换姓,就是乔装打扮逃出了大朔。   如果他和狐胡皇室有关,就必然会对她有偏向性的说法产生反应。   然而,她眼中的少年神情平静,一如寻常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只能将之前的怀疑归根于神经敏感。   “……皇帝之下,有内阁和六部。”   她在“皇帝”二字的左下方,写上“内阁”二字,右下方,写上“六部”二字。   提笔,再空一行。   她抬头看着少年,缓缓道:   “内阁辅臣有六位,首辅为户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穆世章,次辅为吏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裴回。这二人是内阁的中枢,也是目前朝廷上党争最严重的穆裴二党首脑。”   她写下二人名字,又道:“除此二人,内阁还有四位辅臣,分别是建极殿大学士舒遇曦,武英殿大学士李舜年,文渊阁大学士韦时化,东阁大学士郑东流。”   “舒遇曦又是礼部尚书,李舜年又是兵部尚书,郑东流又是工部尚书。只有韦时化没有担任六部之职,他官职左都御史,乃都察院之首。”   为方便秦曜渊直观感受,她每说出一个名字,就用线将人名和部门连接起来。有的人只连一根,有的人身兼数职,名字上就连着两根直线。   “大朔朝廷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内阁和六部之于皇帝,就如同心肺之于人体,是除大脑以外,最为关键的地方。”   “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秦秾华起身,打开身后放棋盘和瓮的柜子。   她从琳琅满目的珠玉棋盘和瓮中选择了一张水晶棋盘和配套的水晶瓮,重新坐回桌前。   她打开水晶瓮,一一取出里面特殊的“棋子”。以穆世章等人原型的水晶小人站上棋盘,模样和神态都活灵活现。   最后一个摸出的小人是已经出局的吴文旦。   前些时日忙起来,都忘了整理空间,她把吴文旦的水晶小人交给结绿锁起来,从棋子变成纪念品。   “万物相生相克,人也是一样。”秦秾华说:“你先取走一枚想要的棋子。”   秦曜渊的目光在棋盘上扫了几眼,取走一枚金戈铁马的棋子。   “抚远大将军沈远。”秦秾华说:“大皇子兖王的外祖父,掌边关五十万抚远军。”   她伸出手,也取走一枚棋子。那是一枚衣带飘飘,容貌娴静殊丽的女子。   “玉京公主秦秾华。”她说:“驯兽达人。”   秦曜渊无语地抬头看她,她朝他扬唇一笑。   每取走一枚棋子,秦秾华就会介绍一遍此人的背景,没过一会,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地分完了剩下的棋子,   秦秾华说:“今日是我们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就用简单难度,默认阵营内的棋子死忠不叛,每次攻防,彼此都只能出一枚棋子,吃掉武官得兵力,吃掉文官得财力,得多少,取决于官员品级,九品官一百,每增加一级就多一百。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她微笑道:“出棋罢。”   他看了看自己阵营里的棋子,推了穆世章出来。   “穆世章虽老谋深算,然重视家族,我可以用穆得和为人质,为了保全穆得和,穆世章必然退让。”   一只素手拾起穆得和的水晶小人,轻轻落于穆世章面前,又将穆世章的小人拿起,退后落了一步。   “因为我的阵营里有替代性人才,所以我也可以真的卸磨杀驴,让穆世章和穆得和同归于尽。”   纤瘦雪白的手一把扫走二人,轻轻一声响,水晶瓮里多出两个小人。   “叮咚,玉京公主的一千五百财力入账。”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带着游刃有余的悠闲。秦曜渊不由抬头看她,从窗外泼进来的金光中,她弯成月牙的双眼明媚动人,如此灿烂,如此绚丽,仿佛能够融化世间所有冰寒。   晶莹剔透的棋盘投影人心,有人在棋盘上洞若观火。   一盘棋,很快就下完了,胜负不言而喻。   “这盘棋,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   秦曜渊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水晶瓮,又看了眼她面前已经堆满小人的水晶瓮。   ……输在选择了这样一位对手?   “一,你直来直去,从不用计。”   “二,你少不更事,不知秘辛。”   “三,最重要的一点。”她笑道:“你轻信他人。”   “我什么时候……”   “我让你先手,你便先手,既然我已说过万物相生相克,那么你每取一个,我就针对性地取走另一枚克制的棋子,如此一来,你的底牌已被我全部看清,你又何来胜面?”   “……”   “谁先取,谁就赢?”秦曜渊皱眉。   “是。”秦秾华笑道:“所以这个游戏根本就不是这么玩的。这些棋子,在分配时就必须打乱随机。”   “……”   “人有人性,君有君性,人可以信任,君只能怀疑。人跌倒了可以爬起来,君若跌倒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笑着,取走棋盘上自己的人像,放回水晶瓮中。   “若想为君,便不能对任何人或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谓不切实际,就是指望人,舍己为人,指望天,救焚拯溺。人性自古利己,天道生来不仁,天地间森罗万象,你能完全掌控和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这无情吗?”她轻声说:“或许吧。但你必须无情。因为……”   素手轻轻一挥,棋盘上剩余的棋子倒了一片。   天寿帝、醴泉、结绿……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在棋盘上,灿烂金光模糊了他们的面孔。   她抬起眼,轻声说:“为君者,输不起。”   话音刚落,乌宝神色凝重地入殿禀报:   “公主,摘星宫又出事了……”   秦曜渊抬起眼眸。   “摘星宫?”秦秾华说:“地震之后,摘星宫不是塌了么?”   “是倒塌了。”乌宝弯腰道:“今日清理废墟的工匠挖开地面,发现了一条通向宫外的地道,除此以外,底下还有十三间密室,其中一间堆满尸骸,宫人在残骸上发现了……”   乌宝神色迟疑。   “发现了什么?”   “……红罗伞。”乌宝低声道。   秦秾华一愣。   红罗伞。   一种传说中的蘑菇,因外貌状似罗伞,所以称为红罗伞,只能在活人身上种植,罗伞吸食血液,由白转红便是熟成,是狐胡秘药福禄膏必不可少的药引。   自改朝换代后,福禄膏和红罗伞都随着灭亡的狐胡皇室坠入了历史长河。   ……她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第59章   黑漆漆的地道里,只有身边人手握的火把发出可见范围狭窄的火光。   刑部尚书姜昂走在前头带路, 不时回首嘱咐秦秾华小心脚下。   “从地道的凿痕来看, 这条地道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以臣之见, 应是狐胡朝时期的产物。”姜昂道。   “地道的尽头通向何处?”秦秾华问。   “通向西郊一处荒废的土地庙。”   西郊……   秦秾华说:“离玉京港有多远?”   “骑马,只需一炷香。”姜昂回答。   秦秾华沉吟不语。除夕那夜,摘星宫血变。一场大火,烧毁宫中一半尸首, 面目全非只剩焦骸的人中就有辉嫔。   乌孙王和妹妹兄妹情深众人皆知, 得知这个消息,却只是回信大骂了天寿帝一通, 索取了锦绣茶叶等大量朔产为赔偿罢了。   之后这么多年, 乌孙那边再无音讯。   “长公主可曾想到什么?”姜昂问。   明灭火光中, 姜昂神情诚恳。   六部五寺中, 穆世章原已掌控二部三寺,她打翻了穆世章手里大理寺的碗,便还剩二部二寺,二部之中,刑部就是其一。   她温婉道:“本宫才疏学浅,愿听大人高见。”   姜昂神色有一丝尴尬,笑了两声:“微臣和长公主想到一块了, 血变当日, 或许有人从地道出宫, 借玉京港逃走了。微臣已经派人去严查玉京港五年前的出港记录, 想必不日就有消息传回。”   秦秾华对此不抱希望,五年前的事情,就算当时留下了什么痕迹,现在也早已湮没。   “不知九皇子今日是……”姜昂说:“九皇子乃辉嫔生养,说不定会知道什么线索,微臣听说玉京长公主要来地道勘验时,还以为九皇子也会同长公主一道现身呢。”   “九弟每日都要去广威将军府习武,况且,九弟从摘星宫出来的时候便已不记得多少事,现在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他对摘星宫,想必还没有你这个刑部尚书知道得多呢。”   “长公主玩笑了。”姜昂干笑。   十三间密室中,发现了红罗伞的密室已在眼前。   姜昂避开脚下的水坑,微微弯腰道:“长公主请。”   秦秾华步入密室,一股腐臭气味扑鼻而来,身旁随侍的宫人不少皱眉掩鼻,秦秾华面不改色,视线在密室内逐一扫过。   刑部小卒高举火把,摇曳的火光舔在覆满青苔的石壁,变形的影子在白骨堆上攒动,不时有咔嚓一声发出,那是腐朽的骨头在脚下破碎。   秦秾华抬起右脚,看着脚下一根不知是胫骨还是什么骨头的东西,用脚尖轻轻把它扫开,看到骨头下面还有一层不知多深的黑土,光用脚踩,分不出深度。   这是一间菌房。   “长公主,这便是红罗伞。”姜昂在密室一处停下脚步。   他所指的地方,黑黝黝的一个东西立着,仿佛是木桩子,秦秾华还未走近,结绿尖叫一声,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姜大人,您怎么能给长公主看如此污秽的东西?!”   结绿愤怒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她还是慢了一步,借着火光,秦秾华看见了姜昂脚下的东西。严格来说,那不是一个东西,是一个人。   一个枯瘦如柴,全身埋在骨骸堆中,只有心脏以上露出地面的人。   他双目紧闭,面无人色,就像一个裹了人皮的骷颅架子。在他心脏上方,长着两枚已经干瘪枯萎的暗红疙瘩。   “微臣只是将长公主要看的红罗伞展示给长公主看罢了,何错之有?”   秦秾华在结绿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从她身后走出,轻声道:   “此人还活着吗?”   “回长公主,现在死了。”姜昂说:“我们在这间密室里发现了食物残渣,应是地震坍塌前,还有人出入此处喂食菌人。摘星宫坍塌后,进入密室的道路从外堵塞,菌人得不到喂养,便活活饿死了。临死前,他应还有意识,曾试图从地下爬起,只是红罗伞的根须已经将他的四肢和地下泥土连为一体,所以逃脱未曾成功。”   “太医院来人看过吗?这确是红罗伞吗?”她问。   “御医们也未见过红罗伞样貌,红罗伞是狐胡秘宝,只有皇室中人才知晓一二,然如今……”   如今,找不到一个活的皇室中人了。   秦秾华说:“乌宝——”   “奴婢在。”   “去太医院请上官御医过来,把这红罗伞摘回去研究,我要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长公主——”姜昂拱手道:“这是刑部接手的案件,红罗伞也是重要的物证,公主不经刑部同意随意取走物证,是否不妥?”   秦秾华不慌不忙抬起眼眸,缓缓道:“刑部案件?”   “正是。”   “我奉陛下之命监察此案,姜大人若是有何意见,就去和陛下说罢。”   姜昂脸色不快,却无话可说。   一盏茶时间后,上官景福匆匆到来,用工具小心翼翼将枯萎的红罗伞摘进玉盒里保存起来。   秦秾华命他看过地上的菌人,确定了无生机后,转身离开了菌房。   她本欲直接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密道尽头的一间密室,暴力打开的铁门虚掩着,光线太暗,看不清门里的样子。   密道里一共十三间密室,两两相对,只有尽头的这一扇门孤零零的。   好奇心驱使,她改变脚步方向,走到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有人在她身后高举火把。   一个宽阔的圆形池子出现在她面前,像是浴池,只是池水早已干涸,池底散落着看不清原型的黑色块状物,四个矮壮的铁柱立在池子边,上面缠着四条足有成年男人手腕粗细的铁链。   “这是做什么用的?”她开口道。   姜昂装死不说话。   一张鬼脸从阴影中走出,吓了他一跳。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全脸毁容,惨不忍睹的男人,穿着内侍的衣服,原本站在玉京长公主带来的那一群宫人里他还没注意,现在在这个环境下走出来,吓得他险些没跳起来。   这个毁容内侍冷冷看了他一眼,跳下半人高的池子,用一张手帕捡起几块黑色块状物看了看,然后快步走回玉京长公主身前,像文人雅士那般揖了揖手:   “禀公主,这应该是用来药浴的池子,底下沉积的都是药渣……”他摊开手,将手帕里的黑色块状物拿给她看:“看外观,像是红罗伞。”   “不可能。”姜昂冷笑:“红罗伞带有剧毒,野史记载服用少许即可致死,怎会有人拿去药浴?”   陆雍和抬头,朝他投出阴冷的目光:“姜大人恰好应了那一句话。”   姜昂皱眉:“什么话?”   “无知者无畏。”   “你——”   “狐胡朝时期太玄道人曾著有一本《紫庭别记》,书中记载,驻扎紫庭的皇帝亲军中有一批‘活死人’,他们不知疼痛,不知疲倦,不但力大无比,生命力也格外惊人,曾有人被拦腰斩断后活了八日,断气时腰斩部位已经开始愈合的记录。这批特殊的皇帝亲军便是由狐胡秘法培育所成。”   “此秘法自紫庭覆灭以后便无人所知,但若此密室的主人便是狐胡余孽,那么这座药池的存在也就不难解释了。”   姜昂很是不悦:“说来说去仍是你的猜测,《紫庭别记》我从未听说,想必也是市井小民闲暇时的胡编乱造,岂能当真?”   “那么,请问姜大人,你可知何药能使人化神成仙?”   “无稽之谈!世上怎会有如此奇药!”   “前朝狐胡皇室有一秘药,乃红罗伞制成的福禄膏,人言服下此膏可神游太虚,忘却世间烦恼,还可强身健体,激发人体潜力,但副作用也极为惊人。长期服用此药,轻则失神失智,重则暴毙而亡,《紫庭别记》中所言皇帝亲军每五年一换便是因此原因。”   “姜大人不曾看过《紫庭别记》,总该听说过狐胡秘药福禄膏,福禄膏虽已失传,然狐胡朝时期,有不少达官贵人留下了服用御赐福禄膏的记录。若是姜大人没见过的东西便是不存在,那么这世上怕是有大半东西今后都不复存在了。”   姜昂气得脸色涨红,刚要张口反驳,秦秾华笑道:“雍和,适可而止,不可对姜大人无礼。”   “喏。”   已经把无礼的话都说完的陆雍和干脆退回人群,留下再想发火就是得理不饶人的姜昂,面色涨红,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秦秾华最后看了一眼池子边的四根缠着铁链的矮柱,转身往外走去。   秦曜渊刚被她从摘星宫带出来的时候,浑身皮开肉绽,面颊上也不乏割痕刺伤,手腕脚腕都有被什么反复摩擦的痕迹,皮肤和肉长在一起,白骨依稀可见。   他若真的把地底的生活忘了,那也是件好事,若是还记着,却因着那可怜一星半点的母子情谊向她秘而不发,也是一件好事。   反正,该她知道的,她总会知道。   为感情所绊的才是人,只要是人,就永远有弱点。秦曜渊重情,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秦秾华走出摘星宫,在众人目送下坐上凤轿离开。回到梧桐宫,她立刻就去了寒酥池沐浴。   热气如烟如雾,弥漫整个浴池。   往日她总会在寒酥池逗留半个时辰,今日却总是不得劲。泡在这水池里,她不由自主就会想起那个暗无天日的药池。   想起秦曜渊第一次进寒酥池的反应,想起她是怎样牵着他的手,把浑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的少年牵进浴池。   摘星宫的药池滋味如何,她不知道,但光从他当日的反应来看,便可想象一二。   不知为何,她有些想见秦曜渊。   “九皇子已经走了么?”她闭目说道。   正在给她双臂浇水的结绿停了下来,说:“华学辰时开学,殿下一早便走了,没有惊动公主。”   ……其实是惊动了的。   她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从身边离开了。   又爬床。   又。   不论是关门还是锁窗,他总有办法在第二天早上出现在她床上,还美名其曰“魏大师说的,你要多和我在一起,才能长命百岁”。   ……“魏大师”被他一拳打得在观气楼闭门不出,他还好意思拿他当挡箭牌?   “我记得今日是华学第一次排武榜的日子?”   “公主记得没错。”结绿说:“前几日华学那边传信回来,第一届华选已经选完了,公主不妨去看看这位首个华选之子,也顺道看看殿下竞争武榜第一的英姿。”   秦秾华没有回答,转而说:“叫陆雍和和乌宝进来。”   结绿离开一会,唤来陆雍和和乌宝二人在屏风外候命。   秦秾华缓缓开口:“红罗伞和福禄膏相伴相依,宫中既然有红罗伞,就必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福禄膏在流通。算算时日,距地震发生已有半月,你们密切关注宫中之人,凡是戒断福禄膏的人,皮肤上都会生出树皮状硬物,到了戒断后期,他们的性格还会变得狂躁易怒,我们必须赶在戒断反应到达末期前,找出这些曾经服用过福禄膏的人。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即通报大理寺卿。”   “喏。”   “下去吧。”   乌宝戳了戳站着不动的陆雍和,后者这才收回屏风上的视线,转身走了出去。   两个影子消失在屏风后,秦秾华抬起手:“扶我起来罢。”   “公主今日不泡了?”结绿奇道:“奴婢还没给您加水呢。”   “不必了。”秦秾华说:“备轿备车,通知华学,我要见见新出的华选之子。” 第60章   华学有许多标志性建筑物, 德碑算一处, 御赐的三足圆鼎算一处, 还有那设计巧夺天工的武场也算一场。   华学的武场原本是个天然大坑,经玉京长公主点拨后,工匠们沿着大坑凿出了环形的观赛区,最底下的平台,自然变成了竞技场, 如此设计, 不仅方便观赛, 还可容纳千人同时观赛, 别说是玉京城了,就是放到全国,这样大手笔的武场也是头一份。   今日, 武场内几乎汇聚了全部华学学子。   一年一度的华选结束了,文榜魁首也出了,三大赛事只剩武榜还没结束,无所事事的学生们都聚来武场, 想要亲眼见证武榜第一的诞生。   有贼眉鼠眼的学生穿梭在观赛区, 逢人便问:“赌一把吗?谭渊还是王斗星?”   处于人群议论中心的两人泾渭分明地站在竞技场里, 各自身边都有大群拥趸。   用麻绳围起来的比武台上,一个鼻青脸肿,鼻子下血流如注的少年捂着手臂被人扶了起来。   “戴毅!你太过分了, 武官说过切磋而已, 点到为止, 你竟然折断了他的手臂!”少年的朋友扶着他,气愤地朝台上吼道。   叫做戴毅的少年不屑地扭唇一笑:“刀剑无眼,这还只是木剑而已,你朋友也太不经打了,照我说,这里不适合他,他该去文榜那里,和那群不敢杀鸡的臭书生一起摇头晃脑,读孔子曰——”   围绕在王斗星身边的少年们都大声笑了起来,生怕不能戳人心口。   “你——”   受伤的少年拉住朋友,小声说:“算了,我们惹不起他们……是我技不如人,走吧……”   为人出头的少年却咽不下这口气,他一跺脚,扶着朋友,快步走向王斗星的对面。   众星捧月的中央,是一个无论气质还是容貌都超群绝伦的少年。   他一人占据一层看台,其他少年自觉或站或蹲于下一台阶。他看上去百无聊赖,一段发尾微卷的乌黑马尾垂在肩上,两条长腿散漫地支在身前,左膝搭着一截绣着松竹梅纹的芦灰色袍角,左手搭在袍角上,撑着冷漠而无动于衷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搀扶着走近的二人。   “我是外舍十九房的王奇晨,这是我的朋友刘禹,王斗星那伙人欺人太甚,我朋友认输以后,戴毅还不收手,竟然折断了他的手臂!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一定打得过他,请你为我朋友报仇!”   王奇晨拉着他的朋友刘禹一起向高台上的少年鞠躬到底。   “我愿意出二十两银子,买戴毅一条手臂!”   在华学念书的学子大多家境贫寒,能在正规官学和老牌私学念书的学子根本不会被华学的求贤令打动,二十两纹银足够一个一家三口吃一年饱饭,王奇晨拿出这个价,算是诚意十足。   武岳跳下台阶,看了看刘禹的手臂,安慰道:“不是折了,还好只是脱臼,你忍着点疼,我给你接回去。”   刘禹感激地刚刚点头,一阵剧痛涌上脑门,他不由自主惨叫起来。   “行了!你这手臂不打紧,鼻梁得去看看,鼻梁要是折了,那就不好治了。”武岳同情地摆摆头,往看台上的秦曜渊看去:“表弟表弟,让我去杀杀戴毅的威风吧!”   秦曜渊放下左手,直起腰,只有百无聊赖的神情没变。   “……进行到多少人了?”他问。   “有一半人遭淘汰了,大约还有一百人没上场,王斗星那兔崽子贼精灵,不等到只剩最后几人是不会出手的。”武岳说完,又问:“表弟你压轴,哥哥我先上……”   “了”字没出口,秦曜渊已经站了起来。   比武台上,又一人被戴毅满脸是血的打下了台子。   围绕着王斗星的少年们发出阵阵兴奋的欢呼叫好声。   秦曜渊跃下高台,迅猛的动作宛若即将展开狩猎的野兽。他站直了身体,比旁人高出许多,凌厉剑眉下,是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眸。   迎着明媚阳光,这双眼眸乌黑透紫,流动着晶石般冷澈的光芒。   “我去。”   秦曜渊朝比武台走去。   武岳一愣,回过神想拦时,他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比武台下。   王奇晨激动地望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谭渊!我王奇晨愿意今后以你马首是瞻!”   他头也没回,王奇晨依然激动不已。   谭渊肯为他出头,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扶着刘禹,一边安慰,一边往为了武榜竞赛而临时搭建的就医处走去。   ……   武场里打得热火朝天,教员和管理人员办公的学署楼里安安静静。   院长房中,李静容正在对玉京长公主送来的《雪溪图》赞不绝口:“王维诗画一绝,其画真迹难得一见,不想长公主竟有收藏《雪溪图》……”   “也是一友人所赠。”秦秾华举着茶盏,微微笑道:“我知先生爱书爱画,便将此画转赠,先生夙夜在公,得赠此画理所应当,受之无愧,还望莫要推拒。”   两人按读书人的规矩推拉几次后,李静容终于收下了《雪溪图》。   送礼也要投其所好,看李静容这满面红光,秦秾华便知这礼物送对了地方。   两人谈笑风生时,江德量从外走进,一个蓝衣的年轻男子跟在他身后。   江德量走到两人面前,揖手到底:“下官江德量,见过玉京长公主。”   在他身后的蓝衣男子神情拘谨,目光在秦秾华脸上一触即离,不敢多留。他没有官身,撩开长衫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小生柳清泉,拜见玉京长公主。”   秦秾华一顿,放下茶盏,抬起眼眸看向跪地叩首的男子。此人衣着简朴,蓝色长衫隐约发白,应已洗濯多次,然其相貌堂堂,风姿过人,便是穷困的穿着也不损气度分毫。   “你说……你叫什么?”   “小生柳清泉,山西太原人。”柳清泉低眉敛目,不敢有丝毫放肆。   柳清泉,山西太原人。   不会错。   日后狼烟四起时,元王身边的最大“朔奸”,被朔人骂得狗血淋头。叛出大朔后,投靠了元王,为元王统一东胡草原,打穿周边小国立下汗马功劳。上一世的时候,秦秾华曾将他视为“宰相之才”,几次试图将他策反都无疾而终,不成想,这辈子他自己送上门来。   柳清泉都出现了,元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上一世打得大夏分崩离析,大梁割地赔款,东胡四部俯首称臣的套马汉子,难不成被她蝴蝶了不成?   要真如此,倒省了她不少的力气。   她对套马汉子了解不多,只希望他要么出现在自己阵营里,要么就干脆不要出现了,即使出现,她也会先下手为强——不愿在她麾下当男人,那就来她宫里当公公罢。   若要争霸,项羽再重生十次也打不过刘邦。个人实力在集体实力前不值一提,三个臭皮匠不一定顶得过诸葛亮,百个可以,百个不行,千个总可以。   在争霸时期,人才是比钱、粮、兵三者都要重要的东西,乃万千资源之首。   人才和刀子一样,即使用不上,也要握在自己手里。   战国时期养士成风便是因此,就是如今,那些以修书为名,招揽天下才子的王府也是行着同样的事情,不过是换了个不那么招人眼的名头罢了。   “柳清泉……是个好名字,柳公子人如其名,起来说话罢。”   柳清泉撞上秦秾华的微笑,连忙垂下眼谨慎起身,耳尖渐渐红了。   “……长公主谬赞了。”   李静容见到自己的爱徒被秦秾华夸赞,面上有光,脸上也微笑不断。   “若我想劝农广开农田,何道而可?”   秦秾华毫无预兆提出的策问让几人为之一愣,柳清泉很快反应过来,略一思索后,有条不紊地陈述起来。   他先点出目前的劝农难在何处,又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有的可行,有的过于理想主义,但考虑到答题时间只有片刻,给出如此回答已是精彩绝伦。   柳清泉话音落下后,秦秾华看向侧重于实务的江德量,笑道:“江院长觉得如何?”   江德量揖手道:“细节上虽有问题,但大方向没错,下官在他这个年纪,远不能作出如此答策。”   “不愧是众人票选出的首届华选之子,柳公子拿到这个荣誉,果然实至名归。”   听到秦秾华的夸赞,正副院长都露出了笑容,反而是柳清泉这个当事人脸色凝重,忽然又向着秦秾华跪了下去。   “我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公主应允!”   “柳公子有何难处?”秦秾华问。   “我不敢隐瞒公主,小生入读华学,其实别有用心!”柳清泉不敢抬头,尽力平稳地说出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请求:“我父亲早逝,只有母亲一人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母亲自五年前一病不起,病情反复,无人能医,小生斗胆,想向长公主借宫中御医一用,我愿用华选所有奖励来换!求公主应允!”   母亲的生命能否挽回全凭长公主的一个念头,柳清泉屏息凝神,朝着地面用力叩了下去。   意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凝白玉手将他拦住。   秦秾华止住他的磕头,收回手来,在他的期盼目光中微微一笑:“柳公子至纯至孝,本宫愿意帮你这个忙。至于华学奖励,那是你应得的,本宫不要。只是……”   “长公主有何要求,只要能救我母亲一命,小生什么都愿意做!”   “以柳公子的才华,中举是理所当然之事。”秦秾华笑道:“公子可敢与我约定,取殿试前三回来,为华学争光?”   与其说是要求,玉京长公主的话不如说是另类的赏识。   李静容和江德量都露出动容神色,柳清泉更是难掩激动神色,向秦秾华揖手道:“小生不才,愿为华学,为长公主取回殿试前三!”   “如此甚好。”秦秾华亲自扶起柳清泉,笑得真心实意。   柳清泉,元王头号谋士。   这辈子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柳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和我一同去观看武榜擂台?”   “……小生不胜荣幸。”   秦秾华笑着起身:“还请二位院长带路。”   “不敢。”江德量说:“长公主这边请。”   四人走出学署,往武场方向走去。路上行人寥寥,大树遮阴,原本计划要和秦秾华一起去看武榜竞赛的柳清泉忽然得知其母在家中病重。   “……还请长公主救我母亲!”柳清泉焦急不已,看向秦秾华的眼神带着乞求。   “柳公子勿慌,现在回宫请御医要花费太多时间。”柳清泉刚要张口,秦秾华已经对身边的结绿说道:“结绿拿我的牌子去周院使府中请他出诊,就说是本宫的朋友之母,请他一定费心。”   “喏。”结绿领命,领着急忙谢恩的柳清泉匆匆去了。   “长公主仁慈,是华学学子之福。”江德量叹道。   “忠孝为先,是他先打动了我,我又何必吝啬这举手之劳?”秦秾华道。   “长公主大善。”李静容满脸称赞。   三人继续往武场方向走去,秦秾华开口道:   “再过半年,便是升舍考试的日子了,这届外舍新生里可有才能出众者?”   华学实务几乎都是江德量在管,秦秾华的问题,他心里早有名单。   “回禀长公主,这一届的学生实力出众,文有柳清泉出口成章,武有谭渊力能扛鼎,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学子同样实力出众。譬如那日武考时举起两百斤杠铃的王斗星……”   李静容闻言,立即皱眉:“王斗星心性不正,在学院中结党营私,纵容手下勒索欺凌同学,此子再有能力,也是反面教材一个!如此道德败坏,早该开除出校!”   “话虽如此……然而我们没有直接证明,全是道听途说,便是严惩,也只能惩勒索欺凌他人的学子,按华学规章制度,王斗星并未触犯校规,我们无权将他开除。”江德量说。   李静容面露不悦,眼见两位校长要起争执,秦秾华笑着打断两人,说:“九皇子在华学情况如何?”   江德量神色一敛,严肃道:“九皇子天生神力,令人敬畏不已,是天生的将才。”   “他还逃课吗?”秦秾华问。   “自田假结束以后,殿下不再逃避文课了。”李静容说完了,忍不住又补上一句:“只是仍心不在焉,经义之学只学了个皮毛。”   “文武全才可遇不可求,学个皮毛也行。”   李静容显然不认同她对经义之学的轻视,只是看在她的身份上,用不服的表情吞下了反对的话罢了。   “九皇子在华学可有受到歧视排挤?”她问道。   “……现在不曾了。”江德量说:“文人以文为首,武人以武为尊,九皇子天生神力,在武生中颇有人望,以武学为主的学子如今分外两派,一派拥趸王斗星,一派拥趸殿下,两党互为角力,时有争斗发生。因都是武生,武斗本就无可避免,因此下官没有过多干涉。”   秦秾华赞同了他的看法,笑道:“小打小闹却是无妨。”   武场看台已近在眼前,观看擂台的学子稀稀落落坐在观赛区,擂台似乎正打到精彩时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从下方竞技场传来。   江德量上前一步,提醒道:“长公主小心台阶……”   “多谢。”秦秾华提起裙摆,踩上台阶,笑道:“九皇子看似不近人情,其实只是不知如何表达罢了,其实他面冷心热,待人极为宽厚……”   秦秾华踏上台阶,话音还未落下,笑容已僵在嘴角。   竞技场中央的武榜擂台上,“面冷心热”,“待人极为宽厚”的秦曜渊硬生生地折断了一名高大少年的双臂,凄厉的惨叫声划破苍穹,而罪魁祸首无动于衷,抬腿就是一脚,将正在地上打滚惨叫的少年毫不留情踢下擂台。   他环视擂台四周围观的武生,声音如覆寒冰:“……还有谁来?”   “呵呵……”秦秾华干笑一声,试图救场:“就是表现热情的方式偶尔有些粗暴……”   江德量忙为公主挽尊,揖手道:“长公主所言甚是,殿下仗义好施,只是偶尔行为有些过激,下官明白……”   “还是经义读少了的缘故!”李静容皱眉道。   三人没有往学子聚集的观赛区下方走,而是在最高一层的燕雀亭里坐了下来。   秦曜渊上场后,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眼见选手流水般淘汰,场下记录的文员都提笔写个不停,江德量主动开口道:“这届武榜争霸的主要看点在殿下和王斗星身上。”   “公主请看,那被簇拥的便是王斗星。”   秦秾华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人头挤人头,闹闹哄哄,大部分还背对着她,她没找到面目不凡的少年。   “他为何不上台?”   “王斗星在行军布阵上偏重阴谋诡计,此次应该也是打着先让其他人消耗殿下力气的算盘,想等殿下力竭之时再上场对阵。”江德量说:“殿下性格刚直,和王斗星正好是两个极端。”   秦秾华虽未见到王斗星,但那日武考上的答策依然给她留下了很大印象。   奸诈,阴险,令人防不胜防。   秦曜渊要是和此人对战,即便他拥有神力,也让她提一口气。   人群忽然一静,众目睽睽之下,一名身穿裋褐的古铜色少年背对着她跳上擂台。   他转过身来,秦秾华终于看见了他的样貌。   她回过神时,后背已离开椅背。   “此人叫王斗星?”她问。   “正是。”江德量不解地朝她看来:“可是有何问题?”   “……无事。”   秦秾华微微一笑,靠回椅背,轻声道:   “此子让我想起一位旧人罢了。”   身后的醴泉弯腰,在她耳旁低声道:“要查此人底线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秦秾华唇边含笑:“搜查京畿关卡的人都撤回来吧,不必找了。”   先是元王身边的左膀右臂,再是趁乱揭竿而起的云南王仇远,今日是走了什么大运,一撞便撞上两?   秦曜渊……还真是她的福星。   她的目光投向仇远对面的秦曜渊,再扫向他四面八方。   套马的汉子,你在吗? 第61章   “王斗星, 你卑鄙!”   武岳挣脱谭光束缚,冲到比武台下怒喊:   “我表弟刚刚打了二十几场, 你一场都没打,专挑这个时候上去捡漏——你、你简直无耻!你至少等他休息一炷香的时间!”   王斗星在台上嗤笑一声:“他自己不讲谋略, 怎能怪到我头上来?战场上敌人会让你休息一炷香时间吗?”   “你——”   “不过,看在大家都是同窗的份上——”王斗星松开手中木剑,脚尖轻轻一踢,木剑打着旋儿飞下比武台。他抬起头,朝秦曜渊露出挑衅的眼神:“我看你也只剩三分力气了, 我就不用武器好了。如何?够意思吧?”   秦曜渊平息纷乱的呼吸, 在一阵惊呼中, 扔下手中木枪。   “赢你,一分力气足以。”   王斗星脸上笑意一僵, 沉下脸道:“那就来看看, 你究竟能不能用一分力气赢我!”   台下一阵惊呼, 众人只见王斗星脚下一蹬, 两名少年立时就斗到了一起。   比武台上风声虎虎,台下鸦雀无声!   对台下观众, 特别是主攻武科的武生来说,能够亲眼见到这一幕是不可多得的体验。王斗星和谭渊可以说是武科学生的两个精神领袖, 一个在武考时举起两百斤哑铃,一个当众扛起三百来斤的三足大鼎, 两人光是斗拳脚功夫, 便已精彩纷呈, 令人目不暇接。   拳脚来往,迅疾如雷。   两人几乎化为虚影,以人眼难以想象的速度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不但台下观赛的学生发出惊叹,就连燕雀亭中素来见多识广的江德量也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后生可畏……”   原本不悦秦曜渊轻视经义之说的李静容头回见到他的实战,不禁又惊又畏,本能地变了脸色。   王斗星养精蓄锐,正是勇猛的时候,他第一次和秦曜渊交手,分毫不敢大意,然而便是如此,依然觉得自己在向一座巍峨高山发起攻击,他全力以赴的拳脚分明打在了对方身上,若是换了旁人,早已倒退三尺,然秦曜渊寸步不退,面不改色,反而是他的手脚越发疼痛,仿佛攻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铜墙铁壁,他的每次攻击都攻到了实处,这堵死墙却没有一丝声响传回。   秦曜渊的反应,就像一个疯子。   只有疯子才不知疼痛,又或者,知而不惧。   王斗星连攻数十下,力气渐竭,就在他稍微松懈片刻,想要匀一口气时,秦曜渊瞄准时机,一脚将他扫倒。   攻守立即交换。   木板拼接的比武台上,重若千钧的拳头霹雳般落下,王斗星仓惶翻滚躲避,不过片刻,比武台上便已千疮百孔,拳头生生砸出的破洞一路蜿蜒,直至一声巨响,整个比武台轰然倒塌!   众人接连惊呼。   飞散的尘埃散去后,坍塌的比武台上,两人重现身影。   王斗星狼狈倒在木板堆上,手肘撑起半身,左手死死抓着胸口上一只玄色的靴子,不仅面色狰狞,连脖子上也迸出条条青筋。而长靴的主人与他截然相反,用波澜不惊的表情,一脚踩碎了他的坚持。   “呃——”   王斗星的后背狠狠撞上木板,口中也溢出鲜血。   输赢很明显了。   赢家居高临下地俯视输家,初夏微风拂动,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和风中带着微卷的发尾一般神采飞扬。   他勾起唇角,英气的眉眼因瞳仁中一抹残虐变得令人胆寒。   “我说错了……赢你,不需一分力气。”   燕雀亭上,李静容忽然立起,神情大震。   亭中几人都朝他看去。   “……院长怎么了?”江德量露出一抹不解。   “我……老夫……”   李静容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少年,然而那一抹和记忆重合的桀骜不驯的笑,终究是流光片影,转瞬即逝。   再如何看,也捕捉不到那人的影子了。   他跌坐回座椅,刹那间便像老了好几岁。   “无事……老夫……”他喃喃道:“老夫真的老啦……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不知先生想起了从前何事?”秦秾华问。   李静容摆了摆手,神情困顿,不欲多谈。   能够让他如此失态的,只有前废太子一人了。秦秾华的目光扫向场下已经看不出原貌的比武台,少年神情桀骜,眉眼冷锐,的确有几分传闻中前废太子的风貌。   若他身上有秦氏皇族血脉,像前废太子也说得过去,毕竟天寿帝和前废太子是堂兄弟。   如今看来,这狸猫十之九八便是她了。   若是如此,还需多做准备才行……   秦秾华脑中百转千回,实际也不过是短暂片刻,此时比武台下宣判输赢,武榜第一再无悬念。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天际,武岳第一个冲上去,想要搂住少年反而扑了个空,险些跌倒。   秦曜渊受人簇拥,与此相对的是输了的王斗星,他拍开想要扶他的同伴,沉着脸自己站了起来。幽幽看了一眼人群中的秦曜渊,神色不明,转身大步离去。   他那些党羽,面面相觑,陆续跟随他离开。   “江院长所说的武榜看点,差强人意。”秦秾华笑道:“此人远不及渊儿。”   江德量揖手,心服口服道:“是下官低估了九皇子的实力。”   秦秾华起身,轻声道:“殿试之后,陛下要派两位使者分别代为出席琼林宴和会武宴。”   李静容和江德量不知她此言何意,谨慎地低头称是。   “会武宴在曲江边举行,再过不久天也热了,江边最是凉爽。”秦秾华笑道:“……届时华学不妨组织一场‘夏游’,率学子江边踏凉,也好一观新科武举们的风华?”   “大善。”江德量揖手道:“定然如此。”   秦秾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裙摆迎风飞扬,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香风。   ……   秦曜渊沿着少说也有三百阶的长梯走出武场,刚好看见正副院长从燕雀亭中走出。   江德量的目光从他身后跟着的许多少年身上收回,淡淡道:“谭渊,刚刚你家中来人了。”   秦曜渊立即停下脚步:“在哪儿?”   “看了你打擂台,然后便回去了。”江德量道。   秦曜渊面上一沉,无视身后一群好奇他家中人是谁的少年,拔腿就往华学大门跑去。   武岳和谭光倒是知道这“家里人”是谁,然而其他少年就一头雾水了,他们只知谭渊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竟敢不向两位院长行礼便疾步奔走。   “学生见过院长……”   稀稀拉拉一阵问好声后,两位院长离开了这里。   武岳摸摸后脑勺:“咱们要追去看看吗?”   “那是你的家里人吗?”谭光淡淡瞥他一眼:“回去洗你的臭袜子吧,别多管闲事。”   ……   少年一路狂奔,掠过无数面色惊讶的行人。   其中不乏刚才见识过他武榜争霸的学子,他们“你”字还没说完,便见新出的武榜魁首头也不回地冲过他们。   秦曜渊心中一分恼,九分怕。   恼她来了也不来见自己一面,怕他腿脚慢,眼睛花,一个不慎两人就失之交臂。   女骗子——   女骗子——   他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一路狂奔,背生双翼般轻盈敏捷。   风在耳边呼啸不断,眼睛被风吹得干涩发疼,他始终目不转睛,等着视野被一人照亮。   女骗子……等等我。   华学大门已经近在咫尺,秦秾华的车马却不见踪影,他拦住看门的门房,用火辣辣的嗓子哑声道:“玉京……长公主呢?”   “公主啊?走好一会了!”门房见怪不怪看他一眼:“好多年轻人都跑来看呢,你来晚啦!”   秦曜渊呆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忽然,他往前迈了一步,似是想要继续追出华学。   门房挡在他面前,啧啧两声,不耐烦地挥着手驱赶。   “快回去吧,回去上课了!没有假条,我是不会放你们出去的!你再不离开,我叫人了啊!”   秦曜渊看着空旷的大门,因奔跑而缺氧的心脏就像被谁扔进了冰窟窿似的,由炽热急速转为冰冷。   汗津津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他后知后觉——   真冷啊。   他转过身,扯着每走一步都好像深陷泥泞的沉重双腿,缓而沉地往外舍宿舍走去。   霞光满天,棉絮般的白云堆满整片辽阔天空,他的影子比谁都长,却也比谁都要蔫头耸脑。   女骗子——   他半是怨恼,半是难过,心里沉甸甸的气不知往何处去出,只得狠狠踩着脚下的影子。   他推开自己宿舍的小门,谭光和武岳似乎还未回来。   门里静悄悄的,静得不可思议。   他停下脚步,无法自拔地定定看着院中女子。   她站在院子里,侧对着他,目光看着他每夜必爬的那棵大树,听闻推门声响起,她转过头来,将他捕获进眼底倒影后,微笑逐渐绽放。   “渊儿。”   风声起。   树叶沙沙作响。   碎金般的玫瑰色霞光在她唇边微笑上摇曳,牡丹淡粉的纱罗大袖衫笼着纤瘦高挑的身影,一枚缀在飘带上的凤衔花纹玉璧,被风吹乱了从容。   观她回头时的惊讶,再到辨认出他后逐渐绽开的唇角,犹如看了一朵花盛开的全貌,他的心里好像也有什么开了,乱了,让他说不出话,移不开眼,心脏砰砰直跳。先前的怨恼,随着这股温暖动人的风,早已烟消云散。   “渊……”   第二声呼唤还未落下,秦秾华已被人拦腰抱起。   她不由低呼一声,抱紧少年脖颈。   少年的脉搏是炽热的,激烈的,一双乌黑透紫的眼眸在霞光中闪闪发光,每个毛孔都在向外透露着见到她的欣喜,若是身后有尾巴,此刻怕是也在疯狂摇动。   “渊儿——”她笑得无奈,轻拍着他紧实坚硬的肩膀想叫他放她下来,他却视若不见,抱着她在原地打转儿。   “你没走。”   他低声喃喃:   “……你等我了。”   秦曜渊只觉自己也变成了那霞光之中的一缕,轻飘飘,软绵绵,站不稳地,找不着北。   武岳和谭光的说笑声从门外传来,眼见小门就要被推开,秦秾华面色一变,示意他松手放人。   他不放,抬头一声冷喝:“滚!”   刚摸到小门的武岳一哆嗦,迅速收手。   小门不再晃动,风驰电掣地关上了。   “放我下来。”秦秾华压低声音,加重语气道。   秦曜渊这才念念不舍地将她放回地上,那手离了她的腰,转眼又缠上她的手。   “……我以为你走了。”他低声说。   “我若真走了呢?”她玩笑道。   少年低头靠近,她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先是一热,再是软肉被牙齿叼起,轻轻咬了一下。   他先咬,再在她耳旁宣告——   “……咬你。”   秦秾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说的是假若……”   “假若也不行。”他目光灼灼,说:“你只能跟我一起走。”   她笑了起来。   “知道了……阿姊和你一起走。”   ……   回宫的路上,结绿拿花瓣水里煮好的干净帕子轻柔擦拭她的双手。   秦秾华想起残留在脖子上的齿咬感,忽觉怪异。   “公主怎么啦?”结绿抬眼看了她一眼,道:“自华学出来后就有些心事不宁。”   “有吗?”秦秾华一怔。   “当然有啦。往日一上车就开始看书的公主,竟然到现在也没叫我拿书呢。”   “我在想……”   她停顿半晌,目光望着窗纱外朦胧的世界,神色晦暗不明。   “公主想什么呢?”结绿耐心地等待着。   “我在想……”秦秾华低声说:“这样做,是对是错呢?”   “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   结绿将锦帕放到飘着花瓣的清水里轻轻洗涤,柔声道:   “九皇子亲近公主不亲近旁人,也是因为公主比旁人优秀太多,换我,我也不想搭理其他女子。九皇子硬要凑过来,哪能怪得了公主呢?”   “你倒会安慰人。”秦秾华笑道。   “那是。”结绿得意洋洋地抬头道:“公主不会做错事的,便是事情错了,也是别人错了,和公主没有关系。”   “……瞧你油嘴滑舌,可是想好如何讨好以后公婆了?”   “公主又来了!”结绿气鼓鼓道:“结绿就是不嫁人,怎么都不嫁人,我要给公主当一辈子老嬷嬷,公主就死心吧!”   秦秾华打趣完她,脸上笑意渐渐敛去,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神情不似寻常,结绿看着她,知道她有决意即将做下,静静等待着。   灿烂霞光透过纱罗孔隙,在清丽出尘的面容上斑驳。霞光明媚,却照不亮她眼眸中的晦暗沉静。   少年还是她想要驯养的狼,却不止如此了。她若是放任他继续过度亲近,早晚有一天这份亲情会变质扭曲,他会更加信任她,更加对她言听计从,这对她的大业而言,当然是好事,对秦曜渊而言,又会如何呢?   他站在成人的分界线上,他可以变成无数个模样。   她可以推他走向更开阔的天空,又或者拽着他坠向地狱。   少年推门走入的消沉模样,和他看见自己后瞬间点亮的面庞浮现在她眼中。她蜷缩手指,胸中涌起一股针扎似的疼,她已利用他千次万次,但这一次,在他的赤诚和喜爱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若他知道真相,还会如此喜爱她吗?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秦秾华,你还是做不到心冷如铁。   马车厢里,寂静在流淌,淡淡的花香冲淡了日落西山的哀愁,终于,她开口道:   “等夏天过了,便把青苑收拾出来给九皇子住罢。”   青苑不在梧桐宫内,虽说离得不远,但步行少说也要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结绿一愣,欲言又止后说道:   “喏……”   ……   秦曜渊看着马车消失在大道尽头后,又等了一会,道路尽头还是空荡荡的。他这才跳下华学大门的屋顶。门房瞠目结舌地追问他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视若未闻,光明正大地走了。   他心情餍足,脚步轻盈,齿间还留着一缕捉摸不透的幽香。   她总喜欢强迫他吃那些甜得掉牙的点心,想来并不知道,她比点心好吃多了。   秦曜渊的好心情在走到距离外舍不远的一座青石桥时终止。他停下脚步,神色转冷,锐利的视线盯着桥洞下的阴影。   “出来。”   半晌后,一个人影从桥下弯腰走出。   古铜色的少年站在潺潺溪水中,不解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水声不对。”   王斗星看着面色冰冷的少年,咧嘴笑了。   “你的那两个跟班怎么不在?”   秦曜渊懒得跟他废话,径直走上石桥。   王斗星光脚踩着鹅卵石上了岸,也不去拦,站在桥下拧着自己湿透的裤脚,衣襟里透出一双布鞋的鞋尖来,他嫌碍着他拧裤子,不耐烦地抽出来扔到地上。   “那马车里的人是谁?挺漂亮啊。”他一边拧,一边说:“不知多少钱才能睡……”   一股常人难以想象的蛮力突然向他袭来,打断了接下来的污言秽语。   王斗星的背脊和坚硬的石头撞在一起,发出了一声接近于比武台轰然倒塌的巨响。   他当即吐出一口鲜血。   “……你是来找死的?”秦曜渊开口。   王斗星被他青筋毕露的右手卡着脖子,竭力仰头才能艰难地吸入一口新鲜空气。尽管如此,他还是半点惧意也没有,反而朝着秦曜渊张开被血染红的唇齿,挑衅地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这个人咳咳……对你这么重要?要是我……咳,动了她……你会……”   王斗星还没说完,脖子上的压力陡然加重,他在脊椎断裂的前一刻,将袖中暗器抵上秦曜渊的脖颈大动脉。   “你……咳咳……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我动了她,你会怎么做?就这么捏断我的脖子?”   “当然不会。”   许久后,他低声说道。   “我会让你活着看见比地狱更可怕的地狱……只要你敢动她一根毫毛。”   王斗星的鲜血滴在秦曜渊的手上,冰冷的暗器紧贴大动脉,跟着脉搏起伏。生死一线间,秦曜渊仍然面无表情,还是那副冷淡的,桀骜的,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似的表情。   “我早就说过……”王斗星大笑起来:“我们才是一类人……”   话音未落,他已被掀翻在地,袖箭飞向远处。   后脑勺传来的撞击让王斗星眼黑头晕,狂风暴雨般的拳脚接连向他落下。   他挣扎着喊道:“九皇子……”   朝着他鼻梁踩下的脚堪堪停在半空。   王斗星从秦曜渊脚下逃出,一边咳血一边从身上掏出飞刀、针屉……他扔光了身上的暗器,粗略一扫,最少也有十一二种。   “咳咳……我要是想杀你,早就杀你了……”   他举高双手,向秦曜渊展示他的诚意。   “你这双眼睛,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除了九皇子,还有谁能让广威将军府的公子为你开路护航?我只是想,最后试你一试,你就差点要我的命……”他猛地咳了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枚碎牙,用力攥在手里。“混血、暴虐、杀过人且还想杀人……你身边那群没杀过人的小鸡仔配不上你。”   碎牙落在地上,染出一点鲜红。   他扑通一声跪下,拱手道:“云南鹤庆府土知府之子仇远,愿为九殿下效犬马之力!” 第62章   三年一次的会试放榜后,落榜的学子蔫头耸脑回乡, 准备三年后再战, 榜上有名的则不敢松懈, 埋头为七日后的殿试做起功课。   会试放榜到殿试的这七天时间里, 穆府和裴府的大门排起了“谢师恩”的长龙。   想谢“师恩”的举子很多, 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两位阁老的面。   有幸见到的极少数,踏出穆裴两府大门时,无不是胸有成竹, 气定神闲。   裴府管家送走两位举子后, 走回花厅, 恭敬道:“老太爷,穆府那边传回消息了,放榜以来, 一共有三位举子得以面见穆氏父子。需不需要再去探探,这三人的具体身份?”   “不用了。”裴回放下茶盏,淡淡道:“我知道他们是谁。”   管家弯腰行了一礼, 悄悄离开了花厅。   “父亲,穆氏这回选了三个门生,我们只选了两个, 是否要再加一人?”裴回的嫡子裴知徽道。   裴回摇摇头,缓缓道:“势比人强, 多一人就多一人罢, 只要状元和传胪是我们的就好。”   “父亲说得是。”   “逅儿呢?”裴回问。   “回父亲, 逅儿今日在太学念书。”   “过了今年, 逅儿也就二十一了……”裴回沉吟道:“该成家了。”   “父亲的意思是?”   “昨日,淑妃娘娘托人与我说过此事。”裴回道:“娘娘希望两家亲上加亲,我见小八娇俏可爱,也觉得不错。只是这事,到底要先问问你和李氏的心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能为儿做主,当然能为孙儿做主。只是……”裴知徽犹豫道:“我一直以为,父亲想为逅儿求娶玉京公主……”   “玉京公主……”裴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扶着桌角站起,裴知徽连忙虚扶一把。   二人走出花厅,慢慢走在花丛掩映的回廊上。   “玉京公主看似亲和,实则不然。老夫看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父亲何意?”   “此女一心想为父弟挽回倾颓社稷,然她一介女流,便是有心,又能做到何地?她既不想嫁,我裴家也不强求,只是穆家,怕就不如我们一般好说话了。草原四部,可是每年都在向我们求娶公主,玉京公主来年便过桃李年华,下面还有两个待嫁的妹妹,一个是咱们凤阳,一个是怜贵妃的汉阳,和亲一事——不和老而未嫁的七公主,难道还和八和九?”   裴回顿了顿,说:“凤阳公主被淑妃娘娘娇生惯养,尚回裴家,也不必担心她在外受欺负,再如何,还有你这个舅舅为她做主。”   “父亲说得是,凤阳公主也算自家姑娘,我们自然不会让她受委屈。”   “既然你也同意,那我就去和贵妃娘娘回个信,咱们安排个时间,让两人见个面,表哥表妹之间,应是不会生分。”   裴知徽应是。   “明日就是殿试……”裴回略一沉吟,道:“那便等殿试放榜,再行安排吧。”   两人敲定此事,说了会别的事便散了。   第二日,殿试拉开帷幕,一大清早,百官入朝觐见的日升门就开始人来人往。   举行殿试的绵和殿前,裴回脸色不虞地望着对面的绵和门。参加殿试的考生陆续入殿,他门下二人依然不见踪影。   估摸着天寿帝也快到了,同样站在门前的穆世章朝裴回拱手一笑:“老夫先行一步,裴大人也别误了时间,快些入殿吧。”   瞧见穆世章眼底那抹嘲讽,裴回脸色更加不好看。   直到为天寿帝前导警跸的太监出现在绵和殿,裴回门下两名门生才慌慌张张出现在绵和门下。   “裴、裴大人……”   两人匆匆跑到绵和殿门前,面色苍白,像是大病一场。   裴回瞧见他们这副模样,更是面色铁青,强压怒火道:“把气喘顺了说话!绵和殿前,你们这样是想御前失仪吗?”   两人连忙整理衣装。   裴回沉声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们连殿试都敢迟到?这脸色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们生病都赶在了一起?”   两人吞吞吐吐解释,原是昨日离开裴府后,两人又在一茶馆喝了半壶茶才回家。大约是茶馆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夜后两人就腹泻不止,拉了一宿,险些虚脱在茅房里。   “糊涂!”裴回怒道:“我昨日是如何与你们说的?第二日就是殿试,为免有心人在你们的饭食里下手脚,你们在裴府里用过夕食后,便不要再进食了,等殿试结束,有的是庆功宴给你们吃喝!你们就这么一晚都忍不过去?”   “裴大人息怒……我们只是想一壶茶,不打紧,谁能想到……”   “住嘴!”裴回见到远远的明黄车舆,更加克制音量,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恼怒的声音:“陛下来了,赶紧进去,你们今日就是拉在裤子里,也要把答策给我写完!”   “是……”两名举子讪讪道。   两人进去绵和殿后,裴回留在殿外,冲走下车舆的天寿帝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裴大人请起。”天寿帝乐呵呵地把他扶起:“你怎么不在殿内等候?这太阳晒得多热啊……”   “陛下未至,臣怎敢安坐。”   “你年纪也大了,以后勿要如此。举子们都到齐了吗?”   “回陛下,人已全部到齐,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公布试题。”   “甚好。”   天寿帝迈进绵和殿,裴回后脚跟上,绵和殿内,立即响起一片响亮的“……见过陛下。”   殿试正式开始。   从巳时到酉时,学子们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埋头苦思,天寿帝时而瞌睡,时而找高大全要吃的,好不容易,终于等来了殿试结束的钟声。   考生们谢恩后,纷纷离开绵和殿,天寿帝也打卡下班,从后门离开了。   殿前的重头戏这才到来,内侍们收走答卷,和批卷的读卷官一起转移到隔壁清凉殿,直到殿试名次出炉,整整四日,这些读卷官都要与世隔绝。   裴回回府后,立即派人去查两名举子当日喝茶的铺子底细。   几日后,很快传回消息。   “老太爷,茶馆背后的关系查出来了,那掌柜背后的出资人,是穆世章门房的表侄婿,因为关系太远,我们查人的时候还险些把这条线索忽略。”   果然是穆家在背后搞小动作!   裴回挥手让人下去,面沉如铁。   “父亲,这穆家……”   裴回捏紧茶盏,沉声道:“他们先不义,就别怪我不仁了!”   ……   清凉殿,一名借如厕之名外出的读卷官在侍卫护送下回到殿内。   七名读卷官面前都铺着如山的试卷,其中两人抬头向他望来,他隐晦摇头,随后坐回自己座位。   两命读卷官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   阅卷的四日期限一到,殿试十佳答策由高大全亲自送到天寿帝桌头。   天寿帝学识不比诸位大臣,内政外交上的才能也乏善可陈,他看殿试答策,不是看考生答得如何,而是看试卷上代表各位读卷官的圈圈叉叉。   八位读卷官是谁的人,他大体心中有数。   因此乍然一看,忍不住称奇道:“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穆世章举荐的三人竟然获圈最少。”   高大全侍立一旁,弯腰道:“好像是穆世章私底下搞了什么小把戏被发现,裴回的人没给穆氏面子。”   “我看看,这些个人里,有没有一个叫柳清泉的……”   天寿帝在十张试卷里翻翻找找,眼睛一亮,抽出一张字迹清秀俊逸的试卷:“有了!”   他细细看过一遍,夸赞道:“字写得好,人也长得好,这题答得嘛……想必也好。秾华果然有眼光!”   “陛下的女儿,自然聪慧如陛下。”   “我这个女儿,可比朕聪慧多啰。”天寿帝感叹道。   他提笔在柳清泉的卷子上写下“探”字,又按圈数定下了状元、榜眼,以及二甲传胪后,将试卷推至一旁,说:“过会给内阁送去。”   “喏。”高大全领命。   ……   当天傍晚,殿试放榜。   参加过殿下的考生聚集在绵和殿前,听着御前总管高大全朗声公布此次殿试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   绵和门下,穆世章拦住裴回,难掩怒意道:“裴大人!我穆氏门生,一甲没有一人!二甲第一也非我穆氏门生,这和我们事前说好的不一样!裴大人为何过河拆桥?!”   裴回冷面道:“穆大人还有脸来问我?我没过河,又何来拆桥一说?”   “……你这是何意?”   “穆大人不如回去问问自己的下人,看有没有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吧!”   裴回气得拂袖而去。   穆世章变了变脸色,原地犹疑片刻,也匆匆走了。   另一边,喜中探花的柳清泉还未来得及受众人恭贺,便被天寿帝身边的内侍请到了瑞曦宫。   他第一次面圣,忍不住紧张,进殿时还被门槛绊住,险些摔了一跤。   天寿帝见此忍不住大笑,连声道:“探花郎勿怕,朕不吃人。”   “晚生殿前失仪了……”柳清泉红脸道。   该行的礼行完后,天寿帝让他落座,能得到如此殊荣,柳清泉自然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探花郎看上去年纪不大,可是弱冠?”天寿帝笑道。   “陛下明见,晚生虚岁二十有二。”   “家在何方?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可有亲事?”   天寿帝一连三个问题接连袭来,打晕了柳清泉,他一开始还晕晕乎乎,听到最后一个问题,立即清醒,   “晚生是山西太原人,幼年失怙,由母亲一人养大。因家境贫寒,未曾定下亲事。”   “好,好——”天寿帝喜笑颜开,瞧着眼前衣着朴素却风度翩翩的公子越看越顺眼。“男子还是要先考取功名,再去迎娶欢喜的女子,否则娶人家,不是让人陪你过苦日子么?探花郎,你觉得朕说得可对?”   柳清泉揖手道:“正是如此。”   “此次你能高中探花,除了自身才华出众外,朕的玉京公主可是为你说了不少好话。”天寿帝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柳清泉低下头,谨慎道:“晚生因华选夺冠,得以面见玉京长公主,长公主仁慈,听闻晚生母亲病重,答应借宫中御医为我母亲治病。”   “既如此,你们也是说过几次话了。”天寿帝举起一旁的茶盏,道:“你觉得朕的玉京公主如何?”   天寿帝状若无意,微微颤抖的小指和飘忽不定的眼角余光却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   柳清泉忽然在御前跪下。   天寿帝一怔:“探花郎这是何意?”   “晚生入京前,母亲病重,是一名好心的采药女及时救治才捡回一命,此女随晚生一同入京,一路照顾家母,我们虽未定亲,但晚生不忍辜负她的心意,早已决心殿试结束后就行大礼。”   天寿帝受多了搪塞,也无心去打探柳清泉说的是真是假。   如此答案,虽说意外,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叹了口气,道:“罢了,是朕乱点鸳鸯谱了,你走罢……探花郎还是你的。”   柳清泉告退离殿,外边的风一吹,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一名小侍上前,领着他往宫外走去。   途径一条游廊时,柳清泉和迎面而来的玉京长公主狭路相逢。   领路的小侍本就是秦秾华的人,将人领到此处,已是完成任务,他转身悄悄走了。   柳清泉向秦秾华行了一礼后,秦秾华笑道:   “恭喜探花郎高中,十年寒窗苦读,总算没有白费。”   “……学生多谢公主美言。”柳清泉一揖到底。   柳清泉自称学生,便是自认公主门生,投桃报李,秦秾华亲手扶起他,笑道:“本宫也不过是在陛下那里提过你的名字,且是在称赞你在华选中的表现,和殿试无关。你有此成绩,是自己功劳。”   事实如何,柳清泉心里清楚,他默默记在心里,再次向玉京长公主行了个礼。   这一次,她没有拦他。   柳清泉低眉敛目道:“学生已按公主所言转告陛下,果然如公主所说,陛下没有追究。”   秦秾华微笑:“那便好,多谢你了。”   “学生不敢。”   “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公主于学生有再造之恩,又借御医为我母亲治病,学生万死不辞。”   “你可要想好了,这或许是比万死更难的事。”秦秾华敛了笑容,淡淡道:“我希望你做一件事,让你前途尽毁的事。你可以拒绝,这是你的自由。”   柳清泉一愣,神色几变。   半晌后,他揖手道:“学生愿意。”   “你可想好了?这事一做,说不好,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了。”   “学生想好了。”柳清泉低着头,沉声道:“学生有自知之明,穆裴两党把持朝政,若凭我自己的实力,这辈子也不可能进士及第。学生愿听公主吩咐,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学生还是那句话——万死不辞。”   秦秾华唇边重新露出笑意,她示意柳清泉上前一步,对其低语数句。   柳清泉神色复杂,沉默片刻后,问:“……公主能否解学生一惑,此举为何?”   霞光万丈映照游廊,影子条条铺陈脚下。   游廊中有片刻安静,秦秾华扬起唇角,在瑰丽霞光中开口道:   “你认为自己是何种人?”   “……”   柳清泉神色犹豫。   “清泉是在怕说出实话,让人觉得骄傲自大吗?”   “……学生惭愧,世人言‘一叶障目’,想必就是如此,学生确实无法公正地平价自己。”   “你对自己的评价,的确不公正。”秦秾华笑道:“无论你心里如何认为自己,本宫都要说,你的才能,远不止你眼中一角。”   不单柳清泉愣住,便是秦秾华身边的心腹宫人,听闻此话也又惊又畏地打量着他。   “我先前问你,你认为自己是何种人。”秦秾华说:“在我眼中,你是首辅之才。”   柳清泉浑身一震。   “而你问我,此举为何。”   “道可以济天下,而命不通于天下;才可以致尧舜,而运不合于尧舜。这便是本宫眼中的你。”秦秾华缓缓道:“清泉之才,只有在内外安定时才能最大限度展现出来,这是为民为天下之道,若是折损在自相残杀中,岂不可惜。”   柳清泉没想到自己在秦秾华心中竟有如此之高的评价,竟能比肩尧舜,他一时失了从容,脸上又是激动又是感动。   秦秾华扬唇一笑,与他擦身而过。宫人们如过江之鲫从两旁经过,柳清泉还在回味公主留下的最后一句。   “若想绝地求生,只有破而后立。”   他终于明白了秦秾华的用意,转过身,朝她的背影一揖到底:   “公主的教诲,学生明白了!”   ……   三天后,庆祝进士及第的琼林宴在粉色合欢花盛开的绛雪苑举行。   此次代表天寿帝出席琼林宴的使者是同为怜贵妃所出的燕王和汉阳公主,原本是宾主尽欢的事,却因一件众人意料不及的事,闹得不欢而散,汉阳公主也提前离席。   原来是新科探花郎不知吃了什么豹子胆,竟敢拒绝汉阳公主的酒,据说,燕王当场就险些让探花郎滚出绛雪苑。   因柳清泉在宴上得罪怜贵妃的爱女,一日后,便被一纸任书发往岭南担任番禺知县,乃进士及第者中第一个公布任命的进士。   岭南有多苦大家都知道,在各个茶楼的说书先生口中,简直就是一个鬼神之地,那什么南蛮子不必说了,还有杀人不见血的瘴气,在京城百姓眼中,被发配岭南,还是岭南最穷的地方做知县,那和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   柳清泉高中那日,众人向他祝贺,恨不得当场结为异姓兄弟,赴任之时,却只有一名老仆跟随,人人避之不及。   京中接连几日都在谈论探花郎的遭遇,纷纷言: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秦秾华把柳清泉的母亲在郊外义庄安顿好,返回宫中时,在康穆门前遇见了正要出宫的穆世章父子。   她走下马车,在即将换乘的凤轿前看着穆氏父子向她心思各异地行礼。   “二位是从文渊阁出来么?”秦秾华慢慢道:“穆首辅面色不虞,想来是政事不顺,首辅为国尽忠,实在是辛苦了。”   穆氏父子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穆世章古井无波,他儿子就没那么深的城府了,不但难掩不快,甚至反唇相讥。   “微臣和父亲不比公主每日宫里宫外的奔波来得辛苦。”穆得和面露讥诮,拱手道:“琼林宴上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这柳清泉,实在是不懂事,我听说此人是公主所办新学中选出的魁首……叫什么华选之子?公主的一番心血好不容易打造出一个探花郎,如今却要发配去那瘴疠之气横行、圣人之道不彰的地方……真是太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秦秾华面不改色,微笑道:“世人都以为三鼎甲里穆氏门生会占一席之地,谁成想,这三鼎甲都是裴大人的门生,就连二甲第一,也不在穆氏门生当中。这功亏一篑的个中滋味,只有两位穆大人才懂啊。”   穆得和被她话里话外的讽刺刺得面色涨红,刚要出口还击,穆世章伸出左手,在他面前拦了拦。   “公主说得是。”穆世章耸拉的眼皮下,鹰似的锐利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以前是我们小看了对手,才会被人钻了空子,导致功亏一篑,然而世上还有一句话,乃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老臣既已发现了错误,便断不会让这错误继续下去,玉京长公主,您说是么?”   “自然。”秦秾华笑着颔首。   看不见硝烟的交战到此结束,秦秾华坐上凤轿离去,穆氏父子站在原地目送。   “父亲,长公主欺人太甚,在我们和裴氏之间挑拨离间,害得我们错失一甲,难道我们要忍下这口气吗?”穆得和面露愤色。   “不正常……”穆世章喃喃道:“她为何有恃无恐?”   “父亲!”   “住嘴!”穆世章怒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此事定然没完,你去燕王府递个信,要他近日收敛一些,不要中了玉京长公主的奸计。”   穆得和脸上闪过一丝不服:“……是。”   凤轿缓缓而行,结绿走在窗边,低声道:“回公主,穆世章和穆得和乘车离开康穆门了。”   “穆世章谨慎多疑,想必是派人给燕王报信去了。”   秦秾华手执一卷书册,静静翻至下一页。   “只可惜,他慎始慎终的性格,儿子孙子还有外孙子,没一个继承下来的。燕王得了消息,便是原本不想闹事,现在也想闹到我跟前看看了。”   “公主果然料事如神。”乌宝适时送上一个香喷喷的马屁。   “说点有用的。”秦秾华道:“福禄膏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公主,奴婢一共锁定了二十七人,其中二十一人已到戒断末期,面容麻木僵硬,暴躁易怒,另外六人虽未性格大变,但行事反常,也有人目击到他们身上长有树皮状异物。”   “是谁在宫中流通福禄膏,查到了么?”   “查出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   “用福禄膏控制他们,来获取情报的,是……”乌宝停顿片刻,把声音压得更低:“是春回殿的夕雾姑姑。”   夕雾二字让头也不抬的秦秾华终于放下书卷。   她还记得每次她去春回殿,都是这个叫夕雾的宫女为她引路,在她记忆中,此人是春回殿的老人,不知伺候了周嫔多久,因为手脚麻利,人情通达,大家都尊称她一声“姑姑”。   “不要走漏风声。”她说:“入夜后,你随方正平走一趟,务必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喏。”   入夜后。   秦秾华伏案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快乐的工作。   乌宝忽然匆匆从外走进。   “公主,出事了……”   秦秾华的第六感在这时起了作用,电光石火间,她有种预感。   乌宝接下来所说的话,证实了她的第六感。   “夕雾姑姑……在房里上吊身亡了。” 第63章   七月上旬, 玉京城中热浪滚滚, 蝉噪聒耳。   富贵人家有储冰降温, 家境一般的,只有转移阵地避暑,城外的曲江便是一个好去处。   恰逢会武宴今日也在曲江边举行, 江边往来人群不绝, 公子骑马, 小姐摇扇,除了感受江风,也是为了一睹新科武进士的英武之风。   会武宴不如琼林宴一般盛大,场地也不在禁苑,曲江边上一夜多出的木制水榭, 便是会武宴举行的地方,就连护卫,也只有外围几个驱赶平民的带刀侍卫。   水榭里聊得热火朝天, 武进士们谈论最多的,不是别人,而是前几日外放岭南的探花郎柳清泉。   “……看来这穆家还真不能得罪, 你看, 连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得罪了他们, 都免不了一句话就被外放了。”   “听说那地方叫什么……番禺县?听都没听过, 好像是广州府底下的一个县, 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老百姓穷得都没裤子穿。”   “岭南瘴气横行, 这探花郎有没有命活着回来都说不准了……”   一个精瘦精瘦的马脸男子打断水榭里的谈话,朗声道:“你们猜猜,今年会是谁来出席会武宴?”   “有什么好猜的?”隔壁桌一个矮壮男子嗤笑一声:“反正来的都是抢不到琼林宴的人。”   文举一向比武举受人重视,矮壮男子的话没人反驳,事实如此,每次琼林宴才是香饽饽,他们会武宴,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话是这么说……你们真的一点都不好奇这次会来的公主是谁?”马脸男子嘿嘿一笑:“现在未出降的公主只剩七八/九了,汉阳公主前几日出席了琼林宴,肯定不会再来会武宴,剩下的只有玉京长公主和凤阳公主,若这次来的是玉京长公主就好了,听说,圣上为长公主的婚事很是头疼呢……”   “就你还想尚公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水榭里响起一阵笑骂。   一个武进士忽然起身,冲水榭外半人高的草丛大喊一声:“谁在那偷听!”   水榭外巡逻的带刀侍卫行动迅速,立即包围了草丛里想跑的矮个男子,这一围,众人才发现此人竟然不是躲在草丛,而是躲在一件扎满野草的兜帽衣服里!   他往地里一趴,不仔细看,还真没办法发现这里躲了个人!   矮个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被发现后干脆在地上打滚撒泼,哭喊着辩解:“青天大老爷,草民就是在这里晒太阳睡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干啊!”   带刀侍卫正不知道拿这人怎么办时,皇家的前导警跸来清道了,侍卫之间互相一商量,干脆没收了男子的“隐身衣”,勒令他立即离开此处,否则就带回京兆尹细细审问。   小胡子灰溜溜地溜走了,为失去昨夜熬夜扎出来的草衣而心痛不已。   他是既明书坊的签约作者,笔名烂笔头,凭借一本高人指点的《首辅艳遇记》红遍大江南北后,他对外宣称笔名取自“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但实际上,这名字只源于那只微末时被他舔烂的烂笔头。   想起水榭里武进士们谈论的话题,他欲哭无泪——说好的会武宴上有写书的绝佳素材呢?!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烂笔头往远处稍微走了走,不顾脚下黄土,盘腿直接坐下。地上的野草绿油油的,他随手扯了一根长的,叼在嘴里咀嚼,眯着眼睛继续观望水榭里的一举一动。   又过了一会,一队纹饰华美的车队停在了水榭面前。   福王先下车,接着在一阵如同沸腾的欢呼中,扶下了戴着帷帽的玉京长公主。   隔得老远,烂笔头也听见了水榭里那群单身汉激动的呼声,便是他身旁的这些平民,同样因为玉京长公主的出现而议论纷纷。   烂笔头几口嚼完了一根野草,呸地一声吐了出去,神情烦躁不安。   玉京长公主是好,可是也构不成新小说的绝佳素材,那位指点他写下《首辅艳遇记》的高人,和他已是多年笔友,曾称赞他为“脆皮鸭文学第一人”。   ……虽然他也不知这个脆皮鸭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还挺别致可口的,脆皮鸭就脆皮鸭吧!   正当他烦躁不已时,局势忽然生出新的变化。   一艘深深吃水的豪华画舫乘风破浪,逐渐逼近水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远看巨大,近看更是磅礴的画舫停靠在水榭前不远,船员在甲板上忙碌,手脚麻利地放出一条足够十几人搭乘的游船。   身穿殷红四爪团龙纹圆领袍,头戴珠玉金冠的燕王背手站在船头,富贵逼人,意气风发。他居高临下地对着水榭里的福王和玉京长公主喊了几句,接着,游船就驶到了水榭前,陆续将水榭里的人接了过去。   烂笔头站在草地上,为不能上船而急得抓耳挠腮。   人都看不见了,他的绝佳素材究竟在哪儿?   再这么下去,他这个大朔脆皮鸭文学第一人的头衔就要保不住了!   烂笔头跟着画舫沿岸快步而行,恨不得他多才多智的笔友现在就在现场给他出主意。   殊不知,他的笔友不仅就在现场,还在他望眼欲穿的画舫上。   气氛热络的画舫大厅中,秦秾华和胞弟福王共用一张长桌,燕王坐在上首和武进士们开怀畅谈。燕王笑得越欢,坐在她身边的福王脸色就越是阴沉。   秦秾华置身事外,注意力只在桌上茶点。   她尝了一口杏酪,平平无奇还有些涩口,远不及梧桐宫厨娘之作。   啧,白瞎了她摄入的这口糖份。   她转手把面前用过的杏酪端给一旁的福王,满面关切道:   “安儿,你尝尝这碟杏酪。”   福王正在心里扎燕王的小人,正心不在焉,下意识回道:“不用了,我……”   话没说完,一勺子杏酪已经堵住他的嘴。   “阿姊这次见你好像瘦了,甜杏仁能润肺宽胃,你多用些。”   福王来不及阻拦,又是几勺子杏酪塞进嘴里,他连气都出不通畅,只能胡乱吞了她喂进来的整整一碗杏酪。   “阿姊!”福王眉头紧皱,从身后的侍女手里接过帕子用力擦了擦嘴,压低声音气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东西!你看看燕王,他抢了琼林宴不说,现在又来会武宴喧宾夺主,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秦秾华又将筷子伸向三层玉带糕,不咸不淡道:“确实没有这样的道理。”   福王立即凑了过来,一脸期待和讨好。   “那阿姊说,怎么才能打打燕王威风?”   啧……还是难吃。   燕王该在后厨上增加经费了。   秦秾华一筷子将剩下的玉带糕塞进福王嘴里,呛得他掐着脖子转身直咳。   燕王投来讽刺的视线,慢吞吞开口道:   “福王这是怎么了?大热天的,总不会在本王的船上风寒了吧?”   福王咽下卡在喉咙的玉带糕,干笑道:   “……只是吃东西急了,呛着而已。”   “瞧我,这么久了,都忘记向兄姐敬上一杯。”燕王端起酒杯起身,全然一副主人模样:“今日有幸得诸位英杰一同游河,还是托了兄姐的福,各位不要拘谨,放开怀吃喝!”   福王举起的酒杯僵在面前,脸上笑容几乎挂不下去。   除了带兄姐二字,这杯酒分明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燕王这是在故意给他们难堪!   福王心中气愤不已,转头一看,秦秾华却依然老神在在地尝着桌上的茶点。   “阿姊——”   “慌什么,重头戏还没上呢。”秦秾华不慌不忙。   福王一怔,狐疑地看向重新和武进士们玩起行酒令的燕王。   酒过三巡,武进士们喝得红光满面,燕王自然是不会陪这群手里没兵的武人喝得烂醉,除了开头的两杯,之后每一杯酒都被他塞给了身后的小侍。燕王拍了拍手,让船上众人把视线都朝他投去。   “各位想必也吃饱喝足了,老在这船舱里闷着也没意思,本王最近新得了个玩意,用来练习步射最好。不知诸位愿不愿意陪本王玩上一局?”   燕王的提议,当然没人反驳,船舱内接二连三响起响亮的马屁。   “七姐和五哥觉得如何?”   燕王看向秦秾华,福王也看向秦秾华。   忽然变成全场焦点的秦秾华放下银箸,含笑道:“可。”   众人随燕王走出船舱,来到到画舫甲板。原本空荡荡的甲板上多了一面造型精美,做工精良的木墙,墙上绘着山林和立体的百虎,或卧或跑,姿态多变。   武进士们纷纷称赞起来,其中一名马脸的男子,特意大声道:   “这百虎图栩栩如生,想必是哪位大家给燕王特制的作品吧?”   燕王听够了称赞,得意洋洋道:“这不算什么,接下来才叫栩栩如生呢!”   七八个奴仆走到百虎图身后,不一会,众人只见木墙上的百虎竟然如活物一般四下动了起来!   甲板上不约而同的惊叹声让燕王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他拖长了声音,尽力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是我从一名墨家传人手中买到的百虎图,虽是奇技淫巧,但用在练习步射上还算堪用。正巧这船上也有弓有箭,我们不妨来一场以武会友的比赛,谁若拔得头筹——”   燕王一声响指,两个花容月貌的侍女抬出一张木盘,燕王走到二女面前,亲手揭开了盘上覆盖的红绸,一把造型奇异的象牙柄刺刀出现在众人眼中。   “谁若拔得头筹,谁就是这把‘黄泉刀’的新主人!”   这把黄泉刀三面带槽,刀尖细如毫毛,在烈日下闪着冰冷的寒光,一看便不是凡物。   光是看着这把杀气腾腾的刀,好像就能看见刀身抽出人体后血流喷涌的惨状。   甲板上有半晌的寂静,燕王十分满意这把宝刀带给众人的震撼,得意道:“本王先给诸位示范一次。”   他接过小侍递上的弓箭,来到顺风的船舱门口,其他人连忙给他让路。   燕王当着众人拉开金光闪闪的长弓,花了好一会瞄准,然后松手——   离弦之箭眨眼射中木墙,穿透一只老虎耳朵,将它钉在原地不得进退。   “好!”   木板上响起一阵叫好声,燕王意气风发,原本说好的示范一次也变成了两次,第二次,他一箭射中先前那只已经不动的老虎眼睛。   甲板上响起了更为热烈的叫好声。   燕王忽然看向脸色难看的福王,他递出手中弓箭,不怀好意道:“五哥,这第三箭你来吧。”   福王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六弟不是已经示范了么?我看,我就不必了……”   “父皇派五哥来主持会武宴,定是相信五哥的武功,既然父皇都如此看好你,你又何必谦虚?”燕王露出讽刺的笑容:“大伙都等着你露一手,五哥还是别摆架子了罢!”   弓箭递到福王面前,他面色难看,转头看了秦秾华一眼。   秦秾华走出船舱时便已戴上帷帽,此刻在帷帽下嘴唇微动,轻声道:“尽力而为,此时未必不是机会。”   福王这才接过镶满珠宝的长弓,慢慢走到步射的起点。   他手握宝弓,眼神在围观的众多武进士和燕王身上扫过,心里快速权衡利弊:在场的都是武进士,十个九个都是外放的份,剩下那个,以后大不了也就是个五品指挥佥事,而燕王,气焰嚣张,位高权重,为了这群日后的兵痞子落燕王面子,不是上策……   虽然秦秾华建议他尽力而为,但福王只作参考,最后还是采纳了自己的看法。   嗖——   一箭射出,牢牢钉在虎头旁边的树冠上。   甲板上哄然大笑,尤以燕王笑得最开心,他心满意足道:“江上风大,射歪了也情有可原,来来,下一个谁来?”   立即有武进士毛遂自荐,是那名拍马屁最为积极的马脸男子。   他走到船舱前,接过宝弓试着手感。   燕王袖手旁观,慢条斯理道:“本王忽然觉得,光有一把宝刀,这奖赏似乎还轻了点——”   众人面露疑惑,好奇地继续听下去。   “再加上,本王刚刚看这百虎屏,想起一桩流传许久的故事。”   “燕王想起什么故事?”船上立即有人捧哏。   “雀屏中选。”燕王掷地有声说出四个字。   甲板上众人的目光立即集中到秦秾华身上。   燕王不怀好意地笑道:“古有雀屏中选,今有虎屏中选,谁要是拔得头筹,本王就代他向父皇求一个重赏,未免不可再造一段雀屏中选的佳话——七姐,你说如何?”   帷帽下的纱罗遮挡了他的视线,他想看见的惊慌失措忐忑羞愧——一个都没有。   秦秾华,在飘飘纱罗背后朝他露出一个晦暗不清的微笑。   毫无缘由的,燕王后背一寒。   他强忍住想要错开视线的本能,逼迫自己按照原来的戏本,继续说道:“七姐一直戴着帷帽和人说话未免不便,这里两个弟弟都在,不拘旁的规矩,七姐不妨揭下帷帽观赛,说不准,一眼就相中自己的心仪驸马,为自己和父皇,解决一个大难题呢!”   甲板上有的人粗鲁大笑起来,有的人眼神躲闪不言不语。玉京长公主再是美名远扬,也不能让人遗忘她二十未嫁的事实。   皇家的公主出降是要晚些,但桃李年华依然未定亲事,这也太晚了,不论放到何处,都算得上是老姑娘。   燕王在话里话外嘲讽她老而未嫁,笑的武进士认为嘲笑能伤害她,不笑的武进士也认为嘲笑能伤害她。   就连身边忍不住捏着拳头沉声一句“燕王!玩笑也要适可而止”的福王也是如此认为。   嘲笑的人和旁听的人都认为这把刀子戳到了痛处,再是坚强的女子也该眼眶泛红,强颜欢笑,若真如此,这帷帽便是最后的遮羞布,是万万取不得的了。   谁也没料到,甲板上的女子伸出如雪堆积的素手,轻轻取下头上帷幕。   “六弟说得是,戴着帷帽说话不便,七姐便却之不恭了。”   纱罗之后,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   女子肤若初雪,眼若寒星,唇边含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亭亭玉立站在船头,仿佛为炎日注入一股清风。   上一刻还在捧场发笑的武进士们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野鸡,倏然没了声音,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连锁反应发生在船头,接二连三的武进士红了耳根和脸颊。   秦秾华丝毫不受燕王之前的奚落影响,神色云淡风轻,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皇点头,本宫又有何不可?”   玉京长公主都发话了,甲板霎时沸腾,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步射队伍立即爆满,本不想出风头的也开始悄悄往前头挤去。   草根出身的武进士奋斗一生撑死也就是个佥事,绝大多数人都要被外放,能够留京的哪个背后没有点关系?与其去边疆冒险,或者外放蹉跎一生,还不如尚个公主,留在玉京城里吃香喝辣——   更何况,玉京长公主名动天下,又是实实在在的绝世美人,娶到就是赚到。现在不上,何时才上?   燕王看着陡然火热起来的局面,面色不善,一记阴沉的眼刀投向武进士中的其中一人,随后大声道:   “罗奎!听见长公主的话没有,这可是你来之不易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了!”   被燕王点名的一人从人群中走出,阴沉,面恶,个矮,看上去就像神鬼画上举着叉子捅人心腹的小鬼。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也是武进士的一员。   “多谢燕王美意,在下不才,斗胆一试。”罗奎向着燕王行了一礼,走到船舱门口,接过烈日下闪着璀璨金光的长弓,摆出标准的步射姿势,拉弓、射箭、射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瞄准的时间不超过一个眨眼。   “好!”燕王大喝道:“不愧是新科状元郎!”   原本还嘈杂的步射队伍立时安静了。擅武科,不代表脑子傻,没点才智,首先答策就过不了。   柳清泉还没走远,谁想跟他一起左迁?   罗奎将弓箭转交给身后的武进士,阴沉的视线扫了他一眼,抬脚站到燕王身后去了。   这个暗示,够明显了。   步射的进度明显变快了,接下来的武进士大多只是敷衍六箭,然后就把弓箭递给下一人。   福王压低声音,不安道:“阿姊,那罗奎要是真的赢了……”   “不急。”   秦秾华站在船头,仿佛事不关己,还有心思唇角带笑。   不急?福王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火都烧到眉毛上了她还不急,难不成要等到出降给这容貌粗鄙的小矮子的时候才开始急?   ……   华学夏游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在曲江边上,三百多人汇聚,无论谁经过身边都要多看一眼。   “这江边上这么这么多人?”武岳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色骏马,扫着江边围观群众,视线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疑惑道:“那是谁家大船,这么气派?”   其他华学学子也注意到江边这诡异的一幕,纷纷停下脚步观望。   曲江边上,本来应该三三两两散开的游人挤满江堤,目光望着相同的方向,偶尔交头接耳,彼此神色各异。   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可以见到一艘在东风推动下快速驶向下游的超大画舫。   武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狐疑:“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画舫……不过,也不至于就聚到一起这么看吧?”   谭光眯眼望着游船甲板,说:“……船头好像有很多人,他们在做什么呢?”   乐意解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谭光话音未落,一个背着手站在江边看热闹的布衣男子就开口道:“公主在选驸马呢!”   “什么?”武岳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哪个公主?”   “玉京长公主啊!”   “……谁?”   又一个声音响起,布衣男子脱口而出:“玉京长公主!长公主啊!”   话已出口,他才察觉刚刚问话的和再先前问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后面响起的声音又冷又沉,每个字底下好像都缀着冰棱子。他抬头往上一看,高壮的黑色骏马上不知什么时候坐起了一个少年,他面如寒冰,眼如利刃,那抹异族象征的幽紫,更是让人心生恐怖。   布衣男子脚下一软,险些当场跌坐在地。   “玉……”他哆嗦一下,忽然说:“不不不,我不清楚,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我根本没看清船上那人长什么样呢!”   他一口气说完,像白日见鬼似的,转过身慌慌张张地跑了。   “……你去打听打听。”秦曜渊对谭光开口。   谭光刚要去办,一个古铜色肤色的少年走到马下,吊儿郎当道:“问清楚了,船上的是参加会武宴的武进士和福王燕王,还有玉京长公主。”   谭光面露不快,旋即压下。   仇远继续道:“燕王不知从哪儿搞了个百虎屏风,说要用这个来为长公主招驸马,上面的武进士都在排队比步射呢。”   “长公主的婚事怎能如此儿戏!”武岳震惊道:“燕王又不是长公主的父亲,怎么能插手姐姐的婚事?”   “……燕王势大,这又有什么办法?”谭光叹了口气。   马上的秦曜渊不这么觉得。   他向谭光伸出手,冷冷道:“弓箭给我。”   “殿下!”事关重大,谭光不得不低声叫出尊称:“燕王势大,此时不宜和他正面对抗!”   然而秦曜渊伸出的手很决绝,眼神也很决绝。   短暂的对视后,谭光不得不交出了背着的长弓和箭筒。   武科学子,出游不带笔墨,带刀枪弓箭。   他带的弓箭,恰好是秦曜渊用的。   秦曜渊用的力弓他拉不开,但是用来作负重练习的重物却是正好,谁知道,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弓箭到了秦曜渊手中,黑色骏马的四只马蹄肉眼可见地往下陷了少许。   “驾!”   少年面色冰冷,双腿猛地夹紧马肚,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   ……   不知不觉,木墙上的箭矢已经清过几轮,木墙背后操控百虎运动的小侍们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见长龙已经排到尽头,步射第一就要落到罗奎手里,隐在角落里始终未曾说话的一人走了出来。   “我来。”   燕王见到此人,先是一愣,再是皱起眉头,其他武进士见他站出,也是神色各异。   有武进士不客气道:“李峻茂,你在这儿凑什么热闹?没听见燕王说虎屏中选吗?你都是娶了妻的人了,站出来干什么?”   叫李峻茂的男子面不改色,冷冷道:“虎屏中选是燕王后说的,刺刀才是燕王一开始说要赏给第一的宝物,可是我既不缺妻子,也不缺宝刀,只想赌上全部,向玉京长公主求一个公道。”   福王愣住,燕王也愣住,只有秦秾华神色从容,露出一抹淡笑。   “若你赢了,有何不可?”   李峻茂向她行了一礼,大步流星走到船舱前,接过弓箭后,摆出步射姿势。   一把华光流溢的长弓在众人眼前被拉成满月,李峻茂瞄准百虎屏上运动的老虎,不断调整着准心。   一箭射出!   百虎屏一只老虎被牢牢钉住,入木三分,冰冷的箭矢尖停在背后操控百虎屏的一名小侍眼前,他呆愣片刻后,面色惨白跌坐在地。   嗖!又是一箭!   箭矢准确无误地穿透一只老虎头颅,在场的燕王和罗奎脸色都不好了。   燕王低声问道:“那人是什么来头?”   罗奎不大情愿地低声回到:“……武举榜眼。”   燕王这就明白了,原来是被罗奎挤下去的原武举状元啊!   怪不得要当面下他面子,还求什么公道呢!   转瞬间,李峻茂已经射中五只老虎。   罗奎此前是六箭五中,若是李峻茂第六箭还是射中了百虎屏上的老虎,这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恰好此时风向改变,风力也转大了,甲板上的风声吹得呼呼作响,李峻茂的面色凝重下来,而燕王和罗奎则神色一松。   看来,连老天爷都站在他这边!   李峻茂踌躇不定,箭头在风力的影响下不住进行着细微的调整。   燕王不耐烦道:“再不放箭,本王都要睡着了——”   他话音未落,所有人都睁大眼睛。   李峻茂的第六支箭离弦而出,转瞬穿透刚刚冒出山林的一只白虎头颅!六箭六中!   甲板上一片寂静,燕王瞠目结舌,刚要说话,百虎屏异变突生!   嗖的一声,一只箭矢反向穿透了百虎屏,正中李峻茂的箭矢!   “噌!”   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李峻茂的箭矢弹了出来,箭身和箭头分离,箭身在众人眼中爆裂成无数碎片,箭头弹到地上又滚走,留下一个形状清晰的凹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李峻茂的第二根箭也同样发出爆裂的声响,在弹出箭洞的同时,箭身粉碎,箭头飞走,新来的箭矢不仅穿透实木的百虎屏,还让箭头附近裂纹蔓延。   电光石火间,李峻茂的五箭全都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百虎屏后面的小侍已经吓得抱头蹲下,甲板上的侍女也乱成一团,尖叫不断。   乱成了一锅粥的甲板上,秦秾华定定地看着江边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挽弓射箭的少年,心里既惊奇,又欣赏。   虽说夏游是她安排的,但他每次破局的方式,都那么让她意外。   燕王藏在比他小得多的罗奎身后,终于认出射箭的人是谁,他来不及思量秦曜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脑子里先冒出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他猛地推搡罗奎:“傻着干什么,那是刺客!快给本王杀了他!谁能杀了刺客,本王赏黄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少武进士开始找弓找箭。   罗奎搭箭拉弓,对准正在瞄准李峻茂第六箭的少年,秦秾华一个眼色,身边的醴泉一剑斩断了罗奎手中的弓弦。   箭矢啪嗒一声落地,紧接着响起的,是秦秾华掷地有声的话语:“谁敢行刺九皇子?”   乌宝在她身边拖长声音,大声道:“所有人放下武器!行刺皇族者,按律诛三族,决不轻饶!”   武进士们面面相觑,也就在此时——   噌!   最后一箭击穿百虎屏,李峻茂的第六箭在众人面前爆裂。   百虎屏上裂纹遍布,已是不能再用了。   甲板上雅雀无声,许久后,有人丢下武器,接着,便是一片刀枪落地的声音。   画舫不知不觉停下了,岸上的少年跳下黑色骏马,七月暑热中,唯有他一身冰寒。不符年龄的杀伐之气盘旋在他冷峻的面容上,便是不动不说,也自有威压散发,少年自下马后,视线始终看着甲板上的秦秾华,眸中仿佛有火在烧,比头顶的烈日还要炽热三分。   在他身后,看热闹的平民和华学学子如骨牌接连跪倒,不到一会,岸上便只剩他一人站立。   “……参见九皇子!”   百姓呼声,响天动地。   逐渐靠岸的画舫上,燕王脸色漆黑如墨。   他来会武宴捣乱是想断福王的“势”,顺便给身为女人却还那么难缠的秦秾华添些堵,谁曾想到——   这会武宴的主人的确不是福王了,可也不是他燕王!   这分明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燕王脸色突变,直到此时才猛然醒悟——   他被秦秾华耍了!   燕王神色大怒,正要开口说话,秦秾华的声音已经响起。   “这步射比赛原本就不算皇家人的成绩,虽然九皇子后来居上,但夺魁之人仍然是李公子。先前,李公子所求公道,可以在大家面前说说了。”   燕王不太擅长弯弯绕绕的脑子在此刻醐醍灌顶,一身汗毛倒竖——秦秾华想借操纵武举的罪名,攻击穆氏一党!   “等——”   赶在燕王之前,李峻茂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拱手道:   “回禀长公主,李某乃永州珲县人士,同乡有一商贾孔敏学,其人好善乐施,忠君爱国,不但带头捐资重修了永州城墙和四座城楼、三座便门,而且还独资兴筑了珲县城门。此外,由于珲县至永州城官路道途险阻,孔敏学还捐出重金铺路甃石,其他义举,诸如设厂施粥、修桥铺路等不胜枚举。李某也是受孔敏学资助,才得以在武馆进修,一路比到京城。”   “如此善人,却因拒绝湖南巡抚何兴的索贿,竟在一夜之间,全家三百余口惨遭灭门,府中家财也被洗劫一空!珲县县令乃至永州知府,以流匪为由草草结案,不愿深究!”   出人意料的状词让燕王迟疑了片刻,也就是这片刻,他再次让秦秾华赶在了他的前面,开口道:   “你为何肯定此事蹊跷?”   “因为李某有孔敏学临死前写下的血书证明,此事是何兴勾结匪帮所为!”   “既然你有血书证明,为何不直接上报官员?”   从这句话开始,燕王觉得有些不对了,他的本能让他开口,然而李峻茂的声音比他更大。   “何兴贪赃枉法多年还能横行霸道,只因为他有穆氏一党做保护伞,因此百官禁忌,无人敢管!李某愿用一条贱命,求长公主彻查冤案,还孔家三百余口一个公道!”   燕王此时才看清正常谋划的布置,然而为时已晚。   武进士不仅力气大,嗓门也大。   李峻茂的响头声传出很远,短暂寂静的岸上响起了炸裂般的嘈杂人声。   群情愤慨,非议之声如潮水涌来!   “咚——”   一声闷响,是燕王撞上身后栏杆的声音。   他面色惨白,只因心中十分清楚,这回,他是真的闯大祸了! 第64章   画舫上乱作一团, 燕王和穆党被李峻茂丢出的消息炸得晕头转向,无人注意秦秾华带着她的人第一批下了船。   岸上百姓, 跪地拜见的人又多了一个。   华学学子瞠目结舌地看着上一刻还是同窗的人, 摇身一变成为宫中九皇子, 和名动天下的玉京长公主同框,四目相对, 相视一笑……   相视一笑个屁!   九皇子把玉京长公主抢上马跑了!   咚的一声,重弓和箭筒一齐落到地上, 少年在众人眼前抢走玉京长公主,头也不回地骑马跑走了!   乌宝追了一步便停下了, 他这跛腿, 追追小猫小狗还行,追马那就要了他的老命。   他朝结绿看去, 结绿也一脸怔愣, 两人面面相觑, 拿不准该不该派人去追。   自家人的绑架……算绑架吗?   “驾!”   秦曜渊马肚子一夹,黑色骏马如离弦之箭,温暖的夏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事到如今,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一盘棋,既为将他推向台前造了势,又让对手引火烧身, 环环相扣, 缜密至极。   他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 又在女骗子的棋盘上走了一遭。   而将人心玩弄鼓掌的女骗子, 此刻抓着他的衣襟,在他怀中缩成一团。如雪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口,因为紧张,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显得柔弱而可怜无害。   “别怕……阿姊,睁眼看看。”他低声道:“有我在,别怕。”   他明白,比谁都明白,皮囊之下的真相。   是比这副出尘若仙的皮囊,更加夺目,更加璀璨,更加令人目不转睛的东西。   “……我不怕。”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蹙眉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睁眼?”   “风大,有沙。”她紧闭双眼,理直气壮的语气里略有赌气成分:“渊儿是傻瓜。”   “……是,我是傻瓜。”   他松开左手的缰绳,将怀中人搂得更紧。   秦秾华没有睁眼。   倘若她睁开眼,就能看见少年桀骜不驯,少年意气的笑容。   “阿姊……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秦秾华闭着眼反问。   “我的心跳。”   低声喃喃从头顶传来,少年的声音恍若自语:   “……我是不是病了?”   风声呼啸,马蹄飞扬。   空气里似乎有种纯然的快乐,顺着每次呼吸,涌进少年的血液,转换成甜蜜的眩晕,冲得他阵阵发晕。   他多想时间就此停止,亦或,马蹄永不停止。   就这么一路疾驰,抛下别人的恩恩怨怨,抛下还在地底暗潮涌动的阴谋,转眼就到塞外草原,转眼就到双双白头。   怀中传来她的声音,和上一句相比,多了一丝无奈:   “……傻瓜。”   时间不可能静止,马蹄声也总会停的。   他一直都明白。   “阿姊,你看……”   秦秾华在他怀中睁眼,生机勃勃的玉京城随即撞入眼帘。   碧空如洗,苍穹广袤,朱红色的城廓连绵不绝,明黄色的瓦片起伏不尽,烈日高悬,一切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影。   她心神激荡,不知不觉攥紧了那只握着缰绳的手。   那手指骨分明,瘦削有力,能轻易折断人的喉咙,却偏偏驯柔地任她掌控。   骏马停在悬崖边,原地打着响鼻。世界匍匐于二人脚下,她靠着的胸膛宽阔炽热。   她驯养的狼,在她耳边说话:   “阿姊……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这回她听到了。   他胸腔里撞击的心跳。   一声声,一遍遍,带乱她的呼吸。   察觉这一点后,她马上松开他的手。那只上一刻还驯柔无害的手倏地露出捕食者的真面目,转瞬将她扑倒,五指穿五指,掌心贴手背,紧紧将她扣在手心。   “……渊儿。”她责备地看着他。   少年就像被什么蛊了心神似的,低头向她靠近,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映着她的面容,眼神中野态尽显,充满危险气息。   “渊儿!”   在他填满最后那丝缝隙前,她一声冰冷的重喝让他停下动作。   秦秾华看着他逐渐抬起的眼眸,一字一顿道:“你还小,不懂事。但这不意味就可以随意做错事。”   他看了她半晌,眼神中的野性终于褪去。   “……西方的人用亲吻来问好。”他说:“是你说的。”   秦秾华松了口气:“我们是东方人,东方人没有这个文化。”   “那我们去西方。”他想了想,颇为认真地问:“要去多西方才能亲你?”   “多西方都不行!”   “为什么?”   “想知道就多学经义。”   “我不用学,你会。”   “我会和你会不一样。”   “不要浪费时间在别人也会的事情上……这是你说的。”   “……渊儿。”   “嗯?”   “多和你在一起,阿姊的低血压都要好了呢。”   湛蓝如洗的天空中,奔跑着白茫茫的流云。   一匹马,两个人,和来时不同的马蹄声慢悠悠地响在山路上,世界如此安宁。   秦曜渊盯着她柔弱的背影看,任凭心中如何波涛翻涌,他的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不懂事的,是她才对。   ……   回宫后,秦秾华唤来乌宝,问他春回殿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春回殿的周嫔娘娘并不知情,其他宫人也不知夕雾和福禄膏的关系。”   “春回殿的宫人可有出现戒断反应?”   乌宝摇头:“包括周嫔娘娘在内,奴婢查了春回殿的所有人,无人曾经服用福禄膏,也未出现戒断反应。”   如此,夕雾之死便陷入了僵局。   夕雾既然不是周嫔的人,那她为谁工作,又为何要留在春回殿中?   她忽然问:“夕雾在周嫔身边多久了?”   乌宝沉吟片刻,答道:“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一年,如果公主想要知道具体的时间,奴婢就再去打听打听。”   秦秾华应了一声,乌宝刚要行礼退去,忽然想起什么,弯腰道:“公主,瑞曦宫来旨意了,陛下决定去衔月宫避暑,两日后就走。公主和九皇子都在伴驾的名单中。”   “今年这么早就去?”她一愣。   “是啊,今年比往年热,所以去得也比往年早,听说瑞曦宫一日要用好多冰呢,冰所的公公也来问过几次我们梧桐宫用不用冰,公主说过不用,所以奴婢也没要。”   秦秾华这才发现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她随手递出自己的绣帕:“天气是热了,擦擦吧。”   “这不行——”   秦秾华不以为意道:“是宫中的大路货色,用罢。”   乌宝这才接过,擦起额头的汗珠,擦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手帕叠起来收进了怀里。   秦秾华道:“冰所的人再送冰来,你就收下,分给宫人们用。”   “哪有主子不用冰,奴婢用冰的道理?”乌宝马上说:“更何况,奴婢们糙惯了,不比宫里那些贵人,热起来摇摇扇子也就过了。”   “说不过你。”秦秾华笑道:“你们自己掂量罢,该用冰就用冰,别为冰所省事,明白吗?”   “奴婢知道。”   话题转回行宫避暑一事上,秦秾华问:“除了我和九皇子,伴驾名单里还有什么人?”   “回公主,和往年一样,除了所有皇子公主及其生母,陛下还带了无子的徐嫔和萱婕妤。”   无子的徐嫔其实也不算无子,曾经有过,若是上了序齿,便是今天的五皇子,只是后来……   萱婕妤就是前几年入宫的小裴氏,虽未生子,但如今不但升到婕妤之位,还连封号也有了,这等殊荣,以往还是怜贵妃独享。   伴驾名单基本符合秦秾华的预期,她屏退乌宝,寝殿再次安静下来。   她开口道:“听见了么?两日后就要去行宫避暑,你若不愿别人碰你东西,就自己收拾行李。”   如火的夕阳铺在长案上,身后热源靠近,少年从坐榻上支起懒散的身体,下巴抵在她肩头,慢悠悠道:   “……听、见、了。”   ……   两日后,朔明宫的紫薇门开启。   身披金甲的金吾卫涌满御道,车队浩荡,华盖众多,引玉京城万人空巷。   衔月宫距离玉京城不远,路上只需一个白天,因此秦秾华只带了四个宫人,宫人虽然不能坐车,但秦秾华用看守行李的借口,还是为他们免去了步行至衔月宫的痛苦。   其他宫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除了大宫女贴身伺候,其他宫人都是靠两腿步行在酷暑烈日下,直到车队抵达衔月宫。   梧桐宫的马车里,结绿盖上冰桶桶盖,说:“要是凉了,公主就说一声。”   “不凉。”秦秾华头也不抬,将手中书卷翻至下一页:“有火炉烤着呢。”   结绿看了眼枕在公主腿上睡觉的九皇子,抿唇一笑。   “结绿就在车外,公主若有需要说一声就是。”   秦秾华抬起眼来:“你出去做什么?”   “我晕车,外边走着反而更好。车队的车速也不快,结绿跟得上,公主不必忧心。”   结绿笑了笑,利索地下了车。   秦秾华觉得外面日头毒辣,正想再叫她回来,膝上的少年翻了个身,双手抱上她的腰。   “她要去就让她去,你拦什么?”   秦秾华手里的书轻轻敲在他头顶。   “外面的太阳那么毒,结绿晒伤了我不心疼?”   他嘟哝道:“……我每日在太阳下练武,你也不心疼。”   “你是男子,她是女子,这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闭着眼睛,右手离了她的腰,摸摸索索找到她寒凉的手,抓着塞进后颈的衣服。   少年满足地叹了口气,重新搂上她的腰:“……这样正好。”   秦秾华总觉得被他吃了豆腐,但是看他神情,又坦荡直率,毫无一点淫邪之处。她试探着抽出藏在他衣领下的手,刚动一下,搭在腰间的两手就收紧了。   算了,马车就这么大,他要躺下,也只有这般姿势。   秦秾华在他后颈处搓了搓,温度适宜,暖手正好,突起的脊柱就像舒太后手中拨个不停的佛珠,不知有什么劲,但就是……   有点上瘾。 第65章   自武举的新科榜眼李峻茂当众检举湖南巡抚何兴, 穆党的反对派立即抓住机会,弹劾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飞向御书房的案头。   内阁六位阁老,有人欢喜有人怒。   就在刑部和大理寺互相推诿责任, 朝廷百官党同伐异时, 皇帝避暑的衔月宫中一片祥和。   衔月宫位于玉京城外的龙山山腰,只要步行半个时辰便能看见瀑布连天, 山林和瀑布带来的清凉让冰所压力大减, 也让贵人们愿意出门聚会了,嫔妃们往能够花式偶遇天寿帝的地方跑, 皇子们则大多聚集在跑马场和射箭场。   公主也要聚会, 她们最青睐有花花草草, 能够展示她们华丽衣装和美丽容颜的地方。   上上上次是惊鸿楼, 上上次是芷兰亭,上次是飞羽苑,这次,是建在夏湖中的汀洲小亭。   亭中石桌摆满各宫小厨房拿手的美食, 几个公主言笑晏晏,已经出降的大公主和二五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没出降的——也就只有七八来了, 秦秾华和秦辉仙,是永远坐不到一起的。   本来小亭里气氛良好, 五公主忽然发现了什么, 惊讶道:“那是四姐吗?”   众人随她视线望去, 见到一艘满载奴婢的游船已经驶到湖心, 正朝汀州缓缓而来。   和益王一母所出的大公主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指尖丹蔻,凉凉道:   “……瞧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后娘娘来了。”   不到一会,游船靠岸。衣装繁盛,头上戴满珠钗的四公主被奴婢搀扶着下了船,像只开屏的孔雀,迈着骄傲自得的步伐朝亭中走来。   “各位妹妹……”   四公主话没说完,大公主就开口了:“各位妹妹?”她从丹蔻上抬起冰冷的视线,似笑非笑道:“……妹妹在说什么呢?”   “……姐姐误会了,我正要说姐姐呢。”四公主施施然走到五公主身后,右手搭上她的肩,笑道:“人家都说年纪越大越有耐心,可是我看姐姐身上,怎么年纪越长,脾气越回去了?”   大公主陡然沉下脸,亭中静得只剩风炉煮茶的咕噜声。   五公主坐立不安,既想抖掉身上的手,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挂着一脸尴尬的笑容,向对面的秦秾华投去求救的目光。   秦秾华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一碟山楂糕放到她和秦辉仙中间的空位前,说:   “四姐,我记得你从前喜欢李记的山楂糕,今日我知道你要来,特意吩咐后厨准备了一份,快来尝尝这合不合你的胃口。”   饶是四公主不近人情,闻言也不由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山楂糕?”   秦秾华笑道:“聚会时多留意几分便知道了。”   “不愧是七妹妹,体贴入微,怪不得城里那些公子哥都喜欢得紧……”四公主勾起唇角,阴阳怪气道。   秦秾华不动声色,仿佛分毫没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七妹妹,正巧有一件事我要问问你,我驸马有一族弟,生得高大威猛,人又上进,你……”   四公主走到她和秦辉仙中间,刚要坐下,秦辉仙提起地上的大肥鹅,啪一声砸了上去。   嘴上还沾着糕点屑的鹅子:“……嘎?”   四公主青了脸,大公主脸上又重新展露笑意。   “……八妹,你也太过分了吧,怎么能把这么脏的鹅放到人坐的位置上?”四公主强压怒气。   “我过分,你不过分。”秦辉仙扑哧一声吐出瓜子皮,斜眼道:“你和这么脏的鹅计较,不过分,就是有点掉价。”   “你——”   “天大地大,你哪儿坐不得,偏要和一只脏鹅计较?”秦辉仙不客气地打断她:“你说你掉不掉价?”   四公主气得简直要仰倒,一头珠钗叮叮当当:“你——”   “你什么你?我还小,不懂事,你都要三十了,还和我计较?我呸——”秦辉仙转头,响亮地吐出一个瓜子皮。   四公主一张脸都涨红了,气得说不出话,她往四周看去,大公主满面笑容,二公主和五公主偏头看天看地,七公主在低头喝茶——   她捏紧拳头,转身往二公主身旁的空位走去了,身上的环佩珠钗甩得丁零当啷。   一番小小的风波后,亭中气氛有些僵硬。六个公主,谁都没开口说话。   除了上了序齿又夭折的三和六,天寿帝的公主都在这儿了。   大公主和四公主不睦已久,据说是两人当初看上了同一个驸马,四公主借着沈贤妃和兄长大皇子的势,成功横刀夺爱,后来居上。自此以后,两人每次见面,一言一语总免不了夹枪带棒。   二公主封号真定,和四皇子情况类似,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颇有主见。她也是唯一一个出降给出身寒门的状元郎的公主,据秦秾华所知,这状元郎还是她自己选的。事实证明,她的眼光不错,状元郎性格沉稳平和,两人的婚后生活很是美满。   五公主封号安庆,从小就是个小可怜,性格软弱,在宫中时,总被四公主欺负,出降后又婚姻不幸,被驸马欺负,秦秾华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能帮就帮,因此,五公主虽然年长她一岁,但两人相处,秦秾华更像姐姐。   至于八公主秦辉仙和她的鹅,见谁杠谁的性格大家已经习惯,更何况还有一个裴家在背后为她撑腰。四公主仗着自己有兖王撑腰,出降前就在宫中横行无忌,而更横行无忌的秦辉仙就是她的克星。   秦辉仙赢就赢在不讲公主之间的套路,不含沙射影,要撕当面撕。   四公主出降前,有段时间见到秦辉仙就绕路走,大概是出降久了,忘记了从前被秦辉仙支配的恐惧,今日才会大胆向她发起冲锋。   这冲锋的号角响起还不足一刻,便被秦辉仙三言两语给掐灭了。   四公主眼神在一桌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好欺负的五公主身上。   “五妹,这是你新打的头面吗?”   五公主忽然被提及,神色中有一丝怔愣:“打了有些时日了……”   “怪不得呢——”四公主提起唇角,说:“珍珠这东西啊,戴一段时间就可以赏给下人了,不然,珠子不仅会发黄黯淡,有些还会干裂,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戴这样的珠子,和衣不蔽体的乞丐又有多少区别?”   五公主脸色难看,挤出一个尴尬又带着几分苦涩的笑。   四公主从头上摘下一个镶嵌珍珠的凤钗,起身插到五公主头上,得意道:“这个就送给你吧,我阿兄前些日子托人给我带了一车珠宝回来,都是东洋的大珍珠,西洋的大宝石,个个放到玉京都是价值连城的货色——”   五公主想要阻拦的手伸了一半,想取又不敢取下,全身上下都写满尴尬。   秦秾华替她扶了扶四公主插上的珍珠凤钗,笑道:“四姐送你的,你便戴着吧,五姐肤色白皙,气质温柔似水,与珍珠最是相配。”   五公主闻言,脸上一松,感激地向她笑了笑。   四公主见状面露不悦,刚要开口说话,秦秾华已经向她投去话题:“兖王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今年不知是否还是如此?兖王年初带兵击退进犯的库莫奚部,光我一人便听父皇称许了几次,若他回来,京中想必又要热闹了。”   “……你说得不错,阿兄确是在回来路上了。”四公主得意道:“不过,母妃叫我不要声张,阿兄不想劳民伤财,引人迎送。”   “能够带兵御敌的皇子,宫中又有几位呢?”大公主冷笑道:“兖王劳苦功高,担得起百姓迎送。”   四公主没听出“劳苦功高”下面隐藏的恶意,得意洋洋道:“我也是如此同母妃说的,阿兄在边疆那么艰苦,回来铺张些又算得了什么?”   秦辉仙问:“兖王什么时候能到衔月宫?”   “路上大约还有几日吧。”四公主拿起一块山楂糕,问:“怎么了?”   “问问而已。”秦辉仙拿起筷子敲在东张西望的鹅头上:“你不就吃了一块山楂糕吗?这么早的放什么鹅臭屁!”   大公主掩嘴笑了起来:“小八说话真是有趣。”   四公主脸色发青,喉咙里的山楂糕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亭中暗潮涌动,秦秾华看了眼外边西沉的红日,从软垫上起身告辞。   四公主咽下山楂糕,说:“我才刚来,妹妹就要走,难道是对我这个做姐姐的有意见?”   秦秾华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四姐误会了,只是秾华身子弱,要回宫喝药罢了。”   秦辉仙逗弄着鹅子,头也不抬道:“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壮得跟头牛一样……”   虽然是嘀咕,但恰好嘀咕得让所有人都听见。   不待四公主缓过神来反唇相讥,秦辉仙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条斯理道:“风大,我先回了,姐姐们慢坐。”   一人一鹅走出,秦秾华朝几位公主笑笑,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陆续上了游船,划桨的小侍见两位公主坐好后,吆喝一声,慢慢调头驶向对岸。   江边清风徐徐,地平线上,烈日正在缓缓沉入湖心,秦秾华见船上寂静,主动开口道:“八妹的鹅叫什么名字?”   “哼,矫情!鹅就是鹅,哪有什么名字。”秦辉仙嘟囔着,脚尖戳了戳一边的肥鹅:“是不是,鹅子?”   鹅子:“嘎!”   秦秾华故意问道:“鹅子看上去有些眼熟,可是以前我给你的那一只?”   “呵呵——”秦辉仙冷冷道:“那只鹅子早就被我炖汤喝了,这是我养的第七只鹅子!等它老了,我一样炖汤!”   鹅子:“嘎?!”   秦秾华没有拆穿她的蹩脚谎言,抿唇笑了笑,转眼看向船边。   游船破开接天的莲叶悠悠前进,翠绿的莲蓬支在粉的白的重瓣莲花旁,一个清新,一个美丽,彼此相得益彰。   当一朵开得格外盛大的浅粉色重瓣莲花经过船边时,秦秾华心血来潮,伸出手想要折下。   “公主,我来吧。”结绿立马上前帮忙。   秦辉仙眼巴巴地盯着,看到结绿不摘莲花先去挽袖,她眼睛一亮,蹭的站了起来:“我来!”   结绿袖子刚挽起就被秦辉仙一把推开,秦辉仙趴在船边,伸长了手去够远处的大莲花,秦秾华怕她掉下去了,连忙拽住她后背的衣服:“八妹,算了,我换另一朵也……”   “嘿!”   秦辉仙喝了一声,一把折下了那朵盛开的莲花。   她转过身来,高举着比她脸还大的浅粉色重瓣莲花,眼里闪闪发光,兴奋道:“我摘到了!我摘到了!”   “好,多谢你——”秦秾华笑道:“辉仙真棒。”   秦辉仙忽然反应过来,通红的脸上表情突变。   “……谁要你夸我!”她气鼓鼓道。   她将莲花塞进秦秾华怀里,带着从耳朵红到脸颊的红霞,旋身坐回原来的位置。   秦秾华含笑看着她。   她抬着下巴,眼睛盯着远处的天空,盯了不过片刻,就忍不住瞥回秦秾华的方向——   “你看我做什么!”她跳了起来,脸像火烧火燎。   秦秾华手里捧着柔嫩美丽的粉莲,忽然说:“今日是中元节,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中元节是做什么的?”   “……吃月饼?”   “中元节,是祭祀亡魂的日子。”秦秾华道。   秦辉仙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回答。   “你要祭祀谁?”她看了一眼秦秾华手里的莲花,说:“你亲人都还在呢!”   秦秾华看着手中纤嫩娇柔的莲花,低若无声。   “……祭给一个死了两次的人。”   ……   天寿帝下榻的宣和宫中,沉默在无声蔓延。   黑发玄衣的少年如峭壁青松,笔直站在御书房里,天寿帝被他目不转睛的视线盯得后背发寒,就像被大草原上狩猎的野兽锁定了一样。   他忍不住了,放下装样的毛笔,将画着鬼画符的大作递给一旁侍立的高大全,命他“收起来”。   高大全不愧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接了御画,往燃有香炉的偏殿去了。   “咳……”   天寿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说话?”   秦曜渊神色古怪:“……是你叫我来的。”   言下之意就是——该你对我说话。   这条理十分清晰,让天寿帝噎了半晌。   普天之下,就连穆世章对他说话都要垂垂眼睛,就他——就这个最小的儿子,居然敢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话!   “你——”   他对上那双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眼睛,卡壳了。   往日,他和这个儿子交集实在不多,要不是今日突发奇想,也不会以考察功课为由,召见他来宣和宫面圣。   只是现在,当事人的心情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的秾华那么懂事可爱,怎么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弟却这么不懂事,这么不可爱呢?   秦曜渊皱眉:“你没事我就走了。”   “什么你——你让人听见了像什么话,难道秾华没教过你怎么称呼朕吗?”   “怎么称呼?”   天寿帝掷地有声:“父皇!”   “哦。”秦曜渊不甚在意,关注点仍是:“我可以走了吗?”   天寿帝又一次噎住。   眼见秦曜渊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天寿帝也不知是听多了六皇子被打后的惨状,还是单纯怕他真的转身就走,总之,他被秦曜渊身上冰冷的威慑力催促着,下意识抛掉了九五之尊的那些作态,急匆匆道:   “秾华可曾对你说过心仪之人?”   秦曜渊脚尖都转了一半,听闻天寿帝的问题后,又重新摆正。   “……什么?”   “朕听说,新学中大多都是年轻男子,她时常出入……可有遇见过什么心仪的男子?”天寿帝补充道:“不拘华学,便是你从旁的地方听说过也好,她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秦曜渊神色转冷。   “没有就好……”天寿帝松了一口气,把他和广威将军悄悄商量的小九九在心里走了一遍,追问道:“你在广威将军府上习武这么久了,觉得武象此人如何?”   秦曜渊盯着他,一时片刻都没说话,眼神冷得像是一只绿了眼的饿狼。   ……他说错什么了?   就在天寿帝快要退缩的时候,秦曜渊开口说话了。   “……一脸褶子。”   “褶子?武如一说二儿子和我家秾华同岁,怎么年纪轻轻就一脸褶子?”天寿帝自言自语,一脸焦虑:“这可不行,秾华爱美,怎能让她和褶子日夜相对?”   天寿帝在心里划去武象的名字,又追问道:“那谭光如何?”   秦曜渊面不改色:“他打女人。”   “真是人不可貌相……武如一和我说此人性格粗中有细,沉稳可靠,不想竟是个打女人的货色!不可不可!”天寿帝在心里又划去谭光的名字,急切道:“那武岳呢?武岳这孩子我是知道的,他性格善良,爱打抱不平,绝不会对女人动手,虽然是跳脱了一些,但跳脱好啊,秾华的性子就是太稳了些,两人正好互补,况且武岳年纪也小,我前几日才见过,这孩子近几年越发挺拔俊朗了,他……”   “他逛青楼。”   天寿帝震惊地失去了语言。   秦曜渊走出宣和宫时,留下的是一个被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沦丧给生生震撼得失语的天寿帝。   候在宫门前的乌宝见他出来,上前一步问道:“九皇子,我们现在是回宫吗?”   “找人。”   乌宝一愣:“找谁?”   秦曜渊已经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第66章   前往琴溪的鹿径上, 结绿正试图把所有不必要的重量都从秦秾华身上移走。   “公主, 结绿帮你提吧……”   “你手里拿着花呢, 没关系。”秦秾华微微笑道:“我又不是残废,让我使使力吧。”   “可你是公主……”结绿再次试图从她手中拿过装着纸灯和火折子的木盒。   结绿还想挣扎一下, 从鹿径另一头出现的魏弼钦打断了她和秦秾华的对话。   魏弼钦穿着浅蓝道袍, 手执一把拂尘,身形清瘦,有一股得道高人的缥缈气质。他看见秦秾华出现在鹿径另一头,倒是面不改色, 似乎早有预料。   他弯腰行了一个道人的礼,目光扫过两人手里的花和木盒,说:“……长公主不像是会信神鬼天道的人。”   “魏大师的意思是,我是那等违天悖理之人?”秦秾华笑道。   “……贫道不敢,公主言重了。”魏弼钦没有丝毫诚意地低了低头,道:“不知长公主此行是去祭奠何人?”   “父皇说你料事如神, 魏大师不如猜猜, 这灯为谁而燃?”   “贫道猜……是蔡中敏。”   秦秾华不置可否:“为何?”   “长公主双亲和胞弟俱在, 认识的人里, 也就只有一个蔡中敏病逝狱中。”   “病逝?”秦秾华说:“不知大师认为, 他是得了何种疾病?”   “不敬天道之病。”魏弼钦这次诚心诚意地弯下了腰,向着天边行了一礼:“李耳有言, ‘道生之, 德蓄之, 物形之, 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故不尊道贵德,倒行逆施者,必为天道所不容。”   魏弼钦一揖到底后,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大师说得不对。”   “何处不对?”魏弼钦抬头看她。   “每个字都不对。”   魏弼钦脸色不虞。   “本宫的这盏河灯,祭的不是蔡中敏一人,而是所有曾经和即将死于你所谓天道的人。”   玉京长公主提着河灯向他走来,她幽深而平静的目光,让他忽然产生一股难以言说的畏惧。   她身上的纱罗大袖飘飘若仙,如流风回雪。萝兰紫襦裙上金线织绣的凤穿牡丹,在这晦暗不明的日夜交际时代替日月作用,灿灿生辉。   她每走一步,腰上镂空的缠枝花纹玉佩便微微晃动,如同他在无声的威压下越发颤抖的心。   “魏大师知道仁德和邪恶间的分野是何物吗?”   “……”魏弼钦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   这个命题太大,他无法在寥寥数语中含括,然而秦秾华却毫不迟疑地说出了她的答案。   在他看来,必须用数万字才能勉强道尽的命题,她只用了轻飘飘的三个字总结。   “是无知。”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仿佛深海的眼眸平静却令人畏惧,映着他强装平静的面孔。   “李耳曾言‘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却未曾说过‘不尊道贵德者,为天道不容’。魏大师既是道门中人,为何只知李耳说万物尊道而贵德,不知列子言‘理无常是,事无常非’?”   “我……”   “世间邪恶,大多都是由无知造成。”   她轻柔却自有重量的声音让他不自觉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无论是救命的黄符水,还是沉河求雨的新娘子——无知的人被善良驱使,做下杀人的恶行,这便是善与恶之间的分野,无知程度低的人学会宽容仁德,无知程度高的人,高喊仁义道德,打着正义的名义,用善良杀人。”   “而这之中最不可饶恕的邪恶,便是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所以能够替天行道,杀人有理的人。”   “蔡中敏便是死于疾病,也是死于天道所患疮疾。”   魏弼钦被她一席话震得全身僵住。   他试图反驳,,然而轰轰作响的头脑叫他别说是论辩了,便是开口发声也变成一件艰难的事。   她终于停下脚步,就在他一步之外。   “……贫道知道长公主想要什么,但你是不会成功的。”魏弼钦终于挤出了声音,他强迫自己注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哑声道:“天道早就决定好了最后的赢家,牝鸡司晨,逆天而行最终定然会引来天道反噬,长公主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天道?”   秦秾华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分明暖若春风,却让他遍体生寒。   鹿径上除了他们三人,连一只飞鸟都不曾经过,日月终于交替完毕,一轮弯月不知何时爬上枝头,洒满她一身不近人情的寒凉。   “本宫只知,天道生了疮疾,必须有人来医。所有阻拦的,都是邪魔外道。”   “魏大师虽是道门高人,到底也是外男,平日无事还是不要外出了。否则……”   她温柔道:   “被当外道禊除了要如何是好?”   魏弼钦张着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公主,你就那么让他走了?”结绿问。   “难道还留他陪我一起放灯吗?”秦秾华神色淡淡:“他有几分真本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除他。”   “公主心地太善良了,别的主子都是一不顺心就生杀予夺,只有公主,总是忍让。”   结绿帮她提起长裙,方便她在溪边蹲下。   “也许是,只有死过的人才知生命的贵重之处。”   “公主什么时候死……呸呸呸,那个过?”结绿瞪大眼。   “梦里。”秦秾华笑了笑。   “公主又在说结绿听不懂的话,不过,这不对。”结绿神色肯定,秦秾华不由追问:“如何不对?”   “若是我死过一回,那我肯定更不想死,我不想死,就会去叫别人死,凡是可能威胁到我的,我都先让他去死,不是有句话叫做‘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么?我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话,想必就是那种模样了!”她停顿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样说来,能够容人的公主就更让人钦佩了。”   秦秾华忍俊不禁道:“……反正呀,在你心里我就没什么不好。”   “公主当然没有不好了。”   结绿笑嘻嘻地蹲在她身旁,抢先帮她从木盒中取出火折子。   “公主,这放河灯,要等到特定的时辰么?”   “天黑就可。”   “放河灯又是为什么呢?”结绿叽叽喳喳,活力十足。   “从阴间到阳间,有一条投胎必走的路,若亡灵寻不到一盏明灯,便会永远迷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是民间传说吗?”   “……”   手中的火苗倏地一颤。   “公主?”   “……或许是吧。”   她点燃了香烛,置于真莲花的花蕊中,让其漂流而下。   “谁在偷看!”结绿猛地站了起来。   秦秾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个衣着简朴的身影受到惊吓,飞快消失在树林后,看身形,应是未成年的少年郎。   他显然不是哪位还未开府的皇子,却又没穿内侍的衣服,观其粗布衣料,也不可能是入宫请安的达官之子。   结绿见他不听,拔腿追去:“你站住!”   一个眨眼,两人都不见了。   秦秾华面不改色,收回视线,静静点燃另一盏莲花型的纸灯。   清澈见底的琴溪面上,只有她自己的身影,身后也无脚步声传出。看来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所以,那少年是谁?   为何要藏在树木背后偷听她们谈话?   溪水上映着的清丽女子和她四目相对,神情沉静,双眸幽深似海。   她手拿河灯探入琴溪,沁人心脾的溪水冲刷着如雪的五指,凉意透过指尖涌入身体,冰镇了她先前的片刻动摇。   秦秾华松手,目送着河灯追上前面的莲花灯,两灯相伴,逐渐飘远。   就像那盏将她从无间地狱中拯救的纸灯一样,她也希望自己的这盏灯,能为某个迷失的灵魂指引方向。   ……   魏弼钦心神恍惚,不知不觉已走到鹿径尽头。   和玉京长公主分别已久,他的耳畔却依然回荡着她惊世骇俗的话:   “本宫只知,天道生了疮疾,必须有人来医。所有阻拦的,都是邪魔外道。”   天道……也是会生病的吗?   若是当真如此……   他抬起头,看着浩瀚无边的星空,一种神秘而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惧悄悄攥上他的心脏。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一个声音在魏弼钦不远处响起,如平地惊雷,让他猛然回神。   不……天道便是天道,怎会如人一般生病?就是世界毁灭了,所有生命都荡然无存,天道,依然亘古存在。   魏弼钦重新稳固动摇的信仰,收拾好脸上的神情,向前方之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贫道见过九殿下……今日是中元节,地官赦罪的日子。贫道受陛下所托,为天下罪人求一个饶恕。”   玄衣黑发的少年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对他口中的地官和陛下都不感兴趣。   “看见长公主了么?”   魏弼钦一愣。   他留给他的耐心连片刻都没有,见他没有说话,干脆拔腿,就要往鹿径里走去。   魏弼钦心里一急,脱口而出道:“贫道见过!”   他停下脚步:“……在哪儿?”   魏弼钦沉下气,往右手边的大道指去:“贫道从春和路来的时候,曾见过长公主和她的奴婢往前方去了。”   秦曜渊扫了他一眼,转身往大道走去。   魏弼钦忍不住追了一步:“殿下!”   少年头也没回,走得毫无留恋,逼得他只得放下世外高人的姿态,疾步前追,压低声音道:“殿下!贫道已推算出,殿下的机缘之地在北地!殿下请信我一回,玉京于殿下而言,是缚龙之地,还要尽早想法脱身才是,贫道愿助殿——”   魏弼钦被卡住脖子,一张脸火速憋得通红。   秦曜渊缓缓收紧右手,一双乌黑透紫的眸子像是冰水里刚捞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挣扎着拍打他手臂的魏弼钦。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么?”他说。   魏弼钦说不出话,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少年忽然松手,他猛地跌坐到地上,耳畔嗡嗡作响。   “殿下……”魏弼钦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从火辣辣的嗓子里挤出声音:“贫道是真心想助你……”   “……这是你第二次找死了。”   秦曜渊冷锐的眸光居高临下将他笼罩,魏弼钦受到无形的压迫,手脚逐渐蜷缩。   “你说的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不杀你,只因为有人还不想你死。”他平声道:“再有下次,你想死,我就满足你。”   “殿下……”   魏弼钦伸出手,想要阻拦,少年已经转身走远。他强撑着身体站起,因喉间发热的疼痛而不住咳嗽。   真天子和假天子形影不离,天子气纠缠不清。   天将大乱……   ……   夜色越深,少年的脚步就越是急迫。   隐藏在草丛中的虫鸣如落雨敲窗,繁密不绝,朱红宫墙投下朦胧黑影,不知不觉,他已走到大道尽头。   女骗子依然不见踪影,或许,他们早已错过。   就在他想要调头回宫的时候,两抹夜色中灼灼闪烁的光辉,就这么顺着水流,缓缓飘进他的眼里。   犬牙交错的琴溪在月色下闪着鱼鳞般的斑驳光辉,空气中飘着一股细微而醉人的花香,两盏幽幽莲灯,从天边外蜿蜒而来。   少年像是被这两抹幽光蛊惑,不知不觉向着琴溪上游迈出脚步。   月凉如洗,嘈杂的虫鸣压过了鞋底踩过草叶的声音,他穿过树林,走过鹿径,在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刻停下脚步。   女子蹲在溪边,轻轻挽起右手的大袖,将点燃的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中。   星芒围绕月亮,他追逐女骗子,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他快要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双眼眨也不眨。风来了,摇曳着月光和树影,溪水上粼粼波光。   夜风吹拂着她的大袖,连带着她纤弱消瘦的身体好像也在随风荡漾,她低垂的目光注视着风中摇摆不定的河灯,眸色晦暗,神色温柔而悲悯。   河灯缓缓飘走了,溪边响起两声压抑的轻咳。   他胸中一痛,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她走去。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着,想要挣脱看不见的束缚,径直朝她奔去。   靴底擦过干燥的鹅卵石发出声音,在她惊而抬头之前,他已经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僵硬的身体在发现是他后放松下来,她偏过头,惊讶道:“……渊儿?”   少年长手长脚,盘腿一坐,再搂着她的腰往后一带,将她整个人都圈了起来。   他摸到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用手心偿还她在溪水中失去的温度。   “……你放河灯,怎么不叫我?”他闷声道。   “你不是去宣和宫了么?”   “早知道就不去了。”   “父皇宣你,岂有不去的道理?”   “……你和我一起去。”他把企图起身离开的秦秾华重新搂回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颈边,低声道:“我们一起去,再一起放灯。”   秦秾华力不如人,只好柔声哄道:“你先放手。”   “……”   背后再没声音传来。   “……渊儿?”   “睡着了。”   秦秾华忍俊不禁:“渊儿!”   “你冷。”他又说。   “我不冷!”秦秾华坚决道。   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在她耳畔道:   “阿姊,我冷。”   秦秾华说服自己要把他当没长大的孩子对待,笑道:“那就一起回去罢。”   秦曜渊不乐意分开,抱着她磨磨蹭蹭了好一会,才扶着她站了起来。   两人顺着鹿径往回宫的方向走,秦秾华含着微笑,问身边擦着肩膀和她走在一起的少年:“父皇召你,都说了什么?”   “……说你。”   秦秾华好奇道:“说了我什么?”   “说你把我教得好。”   “真的?”秦秾华忍不住笑了。   “真的。他要你晚几年出降,先把我教好再说。”   “胡说八道。”   秦秾华被这不走心的谎言给逗笑,少年看着她的笑颜,眼神又变得危险而极具侵略性,光是目光,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转移话题道:“你有多高了?”   “你希望有多高?”   “我希望有十尺,你能吗?”   十尺男儿,换算过来得超两米了,秦秾华也非真心,只是故意玩笑,谁料少年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是估算了一下自己距离十尺还有多少。   “……有点难。”他说:“我努力。”   “又胡说。”秦秾华笑着随手打了他一下:“你若真长到十尺了,不要走到阿姊身边。”   前几年,她随手一打还是肩头,如今随手便只能随到胸口了。   他是她见过长得最快的少年,年仅十五,身量便比许多成年男子高出一头,黑沉沉的眸子居高临下望过来,便是不说话也自有一股威势。   只是在她面前,这股威势尽失。   就像野狼收起尖牙,狮子收起利爪,只剩下毛茸茸的可爱。   “渊儿,你想长大吗?”她忽然问。   “我想。”他毫不犹豫,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姊不想。”她停下脚步,伸手向他头顶抚去。   不知不觉的时候,他已经长到她无法轻易抚到发顶的高度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他低下头,将脑袋送到她眼前。   迷离的月光沾染少年纤长的睫毛,乌黑长发被束在一条玄青色的发带里,上面的一针一线她都如此熟悉。   她是如此熟悉他的一切。   他一动不动,等着她的抚摸。她被他全无心防的信赖和驯服触动,把手放了上去,轻轻拍了拍。   “……等你长大后,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见识到更珍贵的宝贝,你会发现,曾经珍贵的,其实不值一提。”   她和秦曜安,前世也曾有过一段兄友弟恭的日子。   后来他出宫开府,有谋士为他出谋划策,有美人为他红袖添香,有许多的人哄着他,顺着他,不说一句反话,他品尝过权利带来的甜美,她能给的那点东西,就不再重要。   或许依然重要,只是,不再不可代替。   人便是如此凉薄,每个人的天性都是如此,只要拿更好的来换,没有什么不可替代。   少年忽然抬头,灼灼目光透过眼眸照进她的心底。   “我不会。”   因为世间最为珍贵之物,已经在他眼前。   秦秾华一怔,片刻后,刚要说话,一阵渗人的婴孩哭声从一旁朱红的宫墙背后传来。   哭声只持续了两个眨眼便结束了。   夜色寂静,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   不等她阻止,秦曜渊已经一脚踩上石狮子的脑袋,轻盈地跃上了宫墙。   他往宫墙下扫了一眼,朝她摇摇头:“没有人。”   “……下来吧,我们回宫了。”她疑惑道:“结绿怎么还没回来?”   “我从后面抱着你的时候,看见她了。”他老实道:“然后她就走了。”   毫无疑问,他又挨了秦秾华一下。   她的巴掌轻飘飘的,别说没什么力,便是有力,他也甘之如饴。   两人走远后,宫墙下又恢复了寂静。   新月在夜幕里闪耀,在中元节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大多数宫殿都选择了早早熄灯歇息。   宫墙下摇晃的阴影里,再次传出了凄厉的婴儿哭泣声。 第67章   中元节后, 衔月宫中流传着鬼婴的传说,在中宫皇后不明缘由地一病不起后, 鬼婴作祟的流言越演越烈。   天寿帝得知穆皇后病倒的时候, 已是皇后省去晨昏定省的第四天, 平日帝后也不相见, 若不是天寿帝心血来潮想去看看皇后,恐怕还要再过一段时日才会知道皇后不好的消息。   “皇后生病, 那后宫如今是谁管事?”天寿帝问。   高大全低头弯腰, 恭敬道:“回陛下, 六宫事务如今是怜贵妃在代理。”   瞧见天寿帝皱眉,高大全善解圣心, 又道:“这次不是怜贵妃擅作主张, 皇后病倒后, 玉京长公主每日侍疾, 无暇调查宫中流传的鬼婴一事,因此才请贵妃出马, 彻查流言一事。”   “秾华为皇后侍疾?”天寿帝惊讶道。   “回陛下,皇后无子,免了晨昏定省后, 长公主担心皇后孤单,又怕旁人照顾得不周到,每日天不亮就前往青徽宫侍疾, 昨儿更是直接搬进了青徽宫偏殿。听青徽宫的宫人说, 长公主衣不解带, 每日亲尝汤药,比亲女更像亲女。”   “唉,秾华最是孝顺……”天寿帝神色复杂。   “可不是么,这宫里宫外,谁不称赞长公主一声‘至纯至孝’?”   天寿帝撑住桌边,似要起身,高大全扶连忙抬住他的手臂,扶着他走向雕龙刻珠的玄色木窗。   天寿帝推开窗户,看着一望无际的衔月湖和湖心泛舟的一个小人,说:“高大全,你可看得见那船上是谁?”   高大全眯眼一瞧:“奴婢瞧着,大约是四皇子。”   “是老四啊。”天寿帝轻轻道,说话如同叹气:“朕老了,若是以前,一定连老四戴的什么玉佩都能看清。”   高大全低头道:“陛下离半百都还差上几年,离万岁万岁万万岁更是久着呢,若是按常人的理来算,陛下如今还只是个小婴儿,谈何说老?”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种话,就不必说来哄朕开心了。”天寿帝叹了口气:“朕也是个凡人,凡人活到五六十,那就到头了。”   高大全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听着天寿帝的倾诉。   “朕知道自己才智平庸,时刻在心中警醒自己勿要忘记自己有几斤几两。只有一件事,朕敢同天下人攀比——那便是朕的秾华,就是玉帝老儿来了,朕也敢说,他生不出比朕的秾华更好的女儿。”   高大全附和道:“陛下生的玉京长公主,自然天下无双。”   “朕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便是秾华,朕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还是秾华。”天寿帝沉沉叹气,神色哀愁:“朕的秾华,若是男子……”   高大全垂眸不语。   “若只是女子倒也无妨,老天爷为何不能对朕的秾华再偏心一点点,给她一具健康的身体呢?”天寿帝喃喃道:“秾华到朕怀里的时候,又瘦又小,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别的婴孩刚出生都是皱皱巴巴的,朕的秾华从小就不一样,她像一团雪,朕是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心里忐忑不已,生怕这小雪花熬不过满月。反观她的弟弟,不但比她大了一圈不止,还皱巴得像个猴子。要不是怕王妃……怕周嫔伤心,朕都不想抱他。”   “奴婢还记得,您抱了五皇子一下,迫不及待地就转交给奴婢抱着了呢。”高大全道。   “太医院说她先天不足,很难活过三十,朕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秾华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差,朕看在眼里,这心啊……”   天寿帝哽咽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蒙蒙的金色阳光照在平静的湖面上,湖水泛着粼粼波光,天寿帝的眼中也泛着水光。   “陛下……”   “朕就怕她……万一的时候,还没遇上一个心上人。朕的秾华哪里都好,就是太理智,拎得太清了……没有爱过,也没有恨过,不曾为什么疯狂过一回,她这样……以后若是……该多遗憾啊……”   天寿帝彻底说不下去了。   他别过头去,不去看朦胧中刺目的日光,高大全也默契地低下头,不去看帝王颤抖的肩膀。   便是九五之尊也会有常人的忧烦,更不必说天寿帝这般处境的九五之尊,高大全伺候天寿帝多年,知道他的心结在何处。他心中的烦忧,不能对妻子说,不能对儿女说,只能对着他这位没有根的人才能说道一二。   偶尔,高大全甚至会在心里同情这位九五之尊,他虽身居高位,很多时候,却活得比他这个太监更加困顿。   宣和宫里没了声音,同一时刻,青徽宫却闹了起来。   “是我不争气,叫父亲担忧了。”   穆皇后听闻穆得和转告的话,双目含泪,泣声道:   “还请哥哥代为转告,修嫮并无大碍,只是近来睡不安稳,才会没有气力。听闻父亲前段时日也小病了一场,我日夜不安,只恨自己不孝,无法在父亲身旁尽孝……”   “父亲不想叫你担心才瞒着你,不想你还是知道了……”穆得和叹一口气:“修嫮,你是父亲唯一的嫡女,当初为了争这中宫之位,父亲迫不得已才拆散了你和那姓萧的小子,父亲最大的心结便是你,时常与我说,这一辈子,唯独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怨我们吗?”   穆皇后便是当初有千般埋怨,也早就在兄长愧疚的目光下消散了,想起年迈衰老的父亲,她更是泪流不止。   穆世章每日上朝都会出入朔明宫,可是前朝和后宫之间的距离,却比天南地北更远,穆皇后入宫后,没过过几次快乐日子,她自恃穆世章的嫡女,处处以名门贵女的标准要求自己,又顾忌穆氏在宫里的风评,不敢像侄女那般肆意妄为,每年只能在大型宫宴上,才能远远瞧见白发苍苍的父亲几眼。   她羡慕嚣张的侄女,羡慕自由的哥哥,她这一辈子,好像什么也没做,便这样耗尽了。   每当午夜梦回,她梦起的总是出阁之前,被父亲捧在掌心,如珠如宝呵护的日子。   “我不怨……”穆皇后哭道:“修嫮是穆家的女儿,自当为父亲和哥哥分忧。”   穆得和满面感动,眼含泪花,两兄妹抱头痛哭,好一会都没说话。   陪着穆得和入后宫的妻子李氏翻了个白眼,坐不住了,人还端庄地坐在扶手椅上,眼睛却活络地给穆得和不断打眼色。   穆得和咳了一声,拍拍妹妹的肩膀,从李氏那里接过手帕,按了按发红的眼睛。穆皇后也接过心腹嬷嬷递来的巾子,擦了擦眼泪。   “我来看你一次不容易,便说点高兴的吧。”穆得和说。   “哥哥请说。”   穆皇后本以为他会说些家里的好消息,譬如族中谁娶了新妇,谁办了寿宴,谁料,穆得和说:“那姓萧的小子去年死了妻,今年春节的时候,千里迢迢从常德过来给父亲拜年。这臭小子,外放这么多年,还和以前一样俊朗,怪不得当年把我妹妹迷得五迷三道……”   穆皇后不知他突然提起这人是为什么,但她没法像哥哥一样随口玩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已面色煞白:“哥哥,勿说了!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怕什么?”穆得和不悦被忽然打断,说:“这里的人,谁敢出去嚼我穆氏的耳根子?”   他冷眼往殿内一扫,唯二留下服侍皇后的宫人都吓得立马跪倒。   “别这么胆小,随口说说,谁敢拿我们穆氏怎样?”穆得和转过头,安慰神色不安的穆皇后:“你可是当朝皇后,你父亲,那是当朝首辅!”   他叹了口气,说:“当初父亲送你入宫,就是看在你识大体,可是现在看来,你还是不适合这个位子,你啊,太识大体!”   穆皇后一愣:“哥哥是什么意思?”   穆得和往殿门扫了一眼:“……我听说,玉京长公主住进来了?”   “我没有自己的孩子,无人侍疾,这孩子怕别人笑话我,每日都守在床前,我心疼她来来回回地跑,就让她在偏殿住下了……现在她该在后厨看着我的药呢。”穆皇后提起秦秾华,脸上露出笑容。   “你糊涂!”穆得和急道:“你让她给你看着药,不怕被下药?”   “哥哥!”穆皇后不悦道:“不说后厨里还有其他人,就说之后,每次药端过来,长公主都会当着我的面亲尝汤药,若药里有毒,岂不是第一个毒死的就是她?这几日我病倒在床,全是长公主忙里忙外,衣不解带地照顾,别说我没有亲女,便是有,也不定如此!”   穆得和还想驳斥,旁边的李氏用力按住他的手臂,他这才想起自己入宫的目的。   “……算了,随你吧,反正你在宫里也呆不久了。”穆得和酝酿着感情说道:“修嫮,你觉得,和哥哥回家怎么样?”   “……什么?”   穆皇后睁大眼,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否则,怎么会听见这么不像话的事情呢?   “你在中宫,多年无子,想必过得也不快乐,与其这样蹉跎青春,不如扔了这凤印,去寻另一种你想要的生活。”   “……你说什么?”穆皇后怔怔道。   穆得和干脆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道:“家里商量着,你既无子,占着这中宫之位也没用处,如今更是因这宫务忙出了病,不如自请让出凤印,去远离玉京的庙里休养清修,那姓萧的小子正好死了妻子,我在当地给他找个有肥水的官做,你们两个届时神仙眷侣,无拘无束,岂不快活?”   穆皇后呆愣着,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能说什么,一颗刚刚还火热的心,此刻结了冰,撕扯着她胸口里的筋肉一起往下坠。   “修嫮,你说呢?”穆得和没发现她的异状,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穆皇后张了张口:“我……”   门外响起敲门声,玉京长公主的声音出现在门外:“母后,秾华端药来了。”   穆皇后匆匆擦了眼泪,说:“……进来吧。”   秦秾华端着盛药的木盘入内,穆得和夫妻从扶手椅上起身,敷衍地向她行了一礼后,出言告辞。   “娘娘,微臣先前所说肺腑之言,还望娘娘考虑一番。”   穆得和离去前,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穆氏夫妻离去后,秦秾华先尝了尝药温,再亲自服侍着穆皇后喝药。穆皇后心里想着事,喝药被呛,捂着嘴咳了起来。   “母后慢些。先用这擦擦嘴……”   秦秾华掏出随身携带的绣帕递上,穆皇后接过后,推开她,别着身子咳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母后好些了么?可要叫御医看看?”秦秾华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必了,喝得急了些,不碍事……这帕子,我叫人洗过再还……”   穆皇后说完,正要把帕子递给心腹嬷嬷,绣帕上刺目的血迹让她止住了话语。   那只抓着绣帕的手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   秦秾华立即起身:“我去叫御医。”   “等等!”穆皇后一把拉住她,神色紧绷:“不碍事……不碍事……许是上火了,不要对旁人说。”   穆皇后的手抓得她生疼,秦秾华只好安慰道:“母后若是不放心别人,便让为秾华诊治的周院使或上官御医来看,母后觉得呢?”   “不碍事……不碍事。”穆皇后摇摇头,脸上浮出一丝仓惶:“秾华,你说,这宫中流传的鬼婴一事,会是真的吗?”   “母后——”秦秾华柔声道:“宫中有真龙天子,还有道门高人,便是有妖魔鬼怪,也万万不敢到这里放肆的。”   “那这流言究竟从何而起?已经有许多人说夜里听过鬼婴哭泣,这是不是……是不是宫里冤死的婴孩回来索命了?”   穆皇后神色惊惶,面色惨白,死死攥着秦秾华的手,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母后宽仁,没做坏事,便是真有鬼婴索命,也不会索到母后头上的。”   穆皇后如遭雷击,猛地缩回了手。   “母后?”秦秾华面露不解。   “没什么……我有些倦了。”她勉强笑道:“我想睡会,你也回去歇歇吧。”   “那母后好好歇息,秾华稍后再来看您。”   秦秾华为她盖好被子,悄悄退出了寝殿。   听到关门声响起,穆皇后强撑着无力的身体起身,将染血的绣帕扔进了香炉。   只是一场小病,兄长就迫不及待地要她为侄女让位,若是知道她开始咳血,岂不是……   此事,父亲知道吗?   还有哭泣的鬼婴,是真的闹鬼,还是有人暗中作祟?如果是真的闹鬼……   穆皇后后背生凉,连声唤道:“竹青!竹青!”   竹青快步走入殿内:“娘娘,奴婢在这儿……”   “快去把青徽宫所有地方点亮,这寝殿里,再多留几盏灯!”   竹青一愣:“娘娘,这天儿还没黑呢……”   穆皇后罕见地发了火:“快去!”   竹青咽下异议,快步去落实她的命令了。   寝殿内又变得鸦雀无声,穆皇后坐在床榻上,呆呆的,木木的,像一尊假人。   许久,都没有眨眼。   ……   秦秾华回了偏殿,结绿立即上前为她脱下外边的大袖衫,又唤来宫人端水为她净手洁面。   当初来衔月宫,她带了乌宝喜宝,结绿碧琳,搬进青徽宫偏殿的时候,她只带了结绿,其他人都留给了秦曜渊。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错,结绿一人就能顶十人,有她在,生活上根本不必她操心。   “外边怎么样了?”秦秾华问。   “回公主,各宫还算安分,怜贵妃也算规矩,这几日都在调查流言一事。”   秦秾华提了提唇角:“她敢不规矩吗?六宫都在看着,她想坐这中宫的位置,装也要装出些规矩来。”   结绿擦净她的双手,把帕子浸到水盆里,抬头说道:“公主,乌宝那边传了消息过来。中元节那日偷听我们的谈话的少年找到了。”   结绿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秦秾华听完,笑道:“这么说来,宫里又要热闹了。”   “怜贵妃知道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呢。”   “此事与我们无关,暂且不管。”秦秾华问:“兖王入京了么?”   “已经过兴和关了,明日应该就能到衔月宫。”   “兖王一回来,常年陪伴青灯古佛的沈贤妃就该出门走走了。”秦秾华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枸杞茶,笑道:“……后宫,真要热闹起来了。”   当晚,秦秾华又去给穆皇后请了一次安。   穆皇后面色依旧苍白,但比白日那会好了不少。她想请佛门高僧为宫中早夭的龙嗣诵经祈福,希望秦秾华来协理此事。   “秾华自当竭尽全力。”她笑着应下此事。   离开皇后寝殿后,她沐浴更衣,回到偏殿,发现案上多出一本手抄本,正好是她想读很久的一本孤本。   “结绿,这是谁放到这里的?”   她拿起手抄,回身却发现偏殿里空无一人。   “结绿?”   腰间忽然多出一双手,将她高高举起。   除了条件反射的那一声“啊”外,秦秾华立即恢复了镇定,毫不费力地叫出了始作俑者的名字:“秦曜渊!”   少年握着她的腰转了一圈,让她领会了十尺巨人的视野后,将她在罗汉床上放了下来。   “你怎么不叫渊儿?”他不悦道。   “你吓阿姊,不骂你就是好的。”秦秾华白他一眼。   “你又不会被吓到……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认得我。”   长案另一边空空荡荡,他不坐,偏要挨着她的肩膀坐下,原本宽敞的罗汉床立马挤了,秦曜渊十分满意这拥挤,右手穿过她腰间,低头在她脖颈处嗅了嗅:“你洗澡了?”   “洗了。”秦秾华拿起手抄本,在他半干的脑袋上轻轻敲了敲:“你来做什么?这书又是哪儿来的?”   “路上捡的,送你。”   “捡的?”秦秾华翻开书页,“那这扉页,怎么有个‘潇洒风流英明神武天之骄子秦曜泰’的签名?”   “……不知道。”他理直气壮道:“反正是捡的。”   从挑衅不成反被殴打的秦曜泰身上掉出来的。   然后他弯腰捡了起来。   不就是捡得么?   至于别人是怎么掉的,这不重要。   他把下巴搭在她肩上,说:“……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母后身体好了,阿姊自然就回来了。”   “她要是一直不好呢?”   “她会好的。”秦秾华笑道。   长案上有一张手写的单子,满满一页的字,全是名字和时间,秦曜渊随手拿了起来,一边看一边问:   “这是什么?”   秦秾华笑了笑:“这是宫中早夭的皇子皇女的生辰和忌日。”   “父皇子嗣不丰,早殇的龙嗣中,未上玉牒的有十三人,上了玉牒的有两人,出生前便已夭折的龙嗣更是数不胜数。”她意味深长道:“每个能在朔明宫活下来的龙嗣,不是自己有本事,就是身边人有本事。没有两把刷子,做不了九五之尊的儿女。”   秦曜渊若有所思。   “你的头发又是怎么回事?”秦秾华问:“为何不擦?”   他不说话,晶石般剔透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都是惯的。   秦秾华找来一块干净的长巾,让他坐在罗汉床上,自己站在面前,轻轻擦着他一头长发。   凌乱微卷的黑色发丝随着长巾的摩擦晃晃悠悠,少年眼中的星光也在明灭闪烁,他抬眸凝视为他擦头的秦秾华,好像在品鉴什么稀世珍宝似的,神情专注而认真。   秦秾华忍俊不禁:“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好看。”   秦秾华逗他:“哪里好看?”   逗弄往往都是相互的,但秦秾华忘了这一点,以为面对的还是小猫小狗,而非单手就能让她动弹不得的神力少年。   腰上多出的双手轻轻一带,她就不由自主地扑向对方。   秦曜渊分明强壮有力,却偏偏轻易被她压倒。   她沐浴后随手挽的单髻如瀑倾泻,镶着宝石的金钗清脆落在罗汉床边,在月光下流光溢彩。   滚烫的铁臂紧紧将她环抱,乌黑的发丝密密将他封锁,二人陷于彼此的牢笼,四目相对,星月无声。   她惊诧的面容映在少年深沉的双眸中,不同于她一瞬的慌乱,他神色沉静,轻声回答她此前的问题。   “……哪里都好看。” 第68章   花费了一番力气将秦曜渊赶走后, 第二日睁眼后, 他又出现在一张床上。   秦秾华:“……”   累了。   她从床上坐起:“结绿?”   结绿立即走了进来, 她目不斜视, 仿佛看不见床上的少年,神色如常道:“公主可是要起了?”   “你是怎么守门的,九皇子进来了也不通报?”   “我……”   “我走的空路。”   刚睡醒的少年音沙哑低沉。   秦曜渊忽然起身将她环抱,半梦半醒的脸埋在她身上,摸到她的手,五指熟练地穿过指缝, 紧扣手心。   她甩也甩不掉, 那只手和手的主人就像狗皮膏药, 牢牢黏在她身上。   什么狼, 分明是狗!狗皮膏药!   秦秾华气得想打人:“这里是青徽宫,你一会想怎么离开?”   “走空路。”腰上的手收紧,少年从容淡定道:“不怕。”   啊!   她的低血压又好了!   秦秾华狠狠一巴掌拍在狼头上,狼毛动了,狼头不动声色,反而往她怀里又拱了拱。   秦秾华:“……”   不气不气真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她忽略身上沉甸甸的狼头, 对结绿道:“去打水吧,你一人送进来。”   “结绿知道。”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   你知道什么?   不等她解释, 结绿已经迈着轻快的步伐出去了。   腰间这双手又带着她想往床上倒。   “……再睡会。”少年闭着眼道。   ……睡你个头!   秦秾华抓起枕头按在他脸上:捂不死你!   鸡飞狗跳的早晨过去后, 擅长走空路的少年攀着窗户消失了, 秦秾华这才去主殿给穆皇后请安。   经过一晚沉淀, 穆皇后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仍有些苍白。   秦秾华尝了药汤的温度,一勺一勺喂着穆皇后喝下后,陪她说了会话,待她重新睡着后,才回到偏殿用早膳。   “公主,陆雍和求见。”   秦秾华咽下一口莲子粥,说:“让他进来罢。”   不一会,一个穿茶驼色内侍官服,衣袖织绣蝙蝠的青年走了进来。   要是刨除那张直视之后会做噩梦的脸,光看脖子以下,便是穿着内侍官服,陆雍和的一步一行也能让人脑补出一副翩翩君子的画像。   他恭敬行礼,站在秦秾华用膳的长桌前,垂首候命。   秦秾华用完了面前的莲子粥,轻轻放下瓷碗,取结绿递来的手巾擦过嘴后,终于悠悠开口。   “刑部的工作如何了?”   “回禀公主,一切还算顺利,属下已经开始清查刑部过往的案宗了。”   “虽然有陛下谕旨,但刑部那帮家伙也不是吃素的,能看到案宗,是你自己的本事。”秦秾华笑道:“若能借孔案一事,翻出和穆氏有关的更多冤案,便是你大功一件,你可有想要的奖赏?”   陆雍和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属下确有想要的奖赏。”   “你说。”   陆雍和道:“属下既已和过往决裂,第一个想要舍弃的便是这个名字。公主乃属下的救命恩人,还请公主为属下赐名!”   殿内静默片刻,秦秾华扬起唇角。   “……你可愿做本宫的陆吾?”   陆吾神掌管“帝之下都”,还兼管“天之九部”,是昆仑山上的神兽。   这其中深藏的用意,让陆雍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他深深地弯下腰,沉声道:   “陆吾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陆雍和在这世上消失了,从今以后,只剩陆吾。   陆吾离开偏殿后,结绿走了进来,微蹙的眉间染着一缕担忧。   “公主当真相信这人?”   “不相信。”   “那公主……”   “人为什么要去信任一把刀?”   秦秾华笑着从长桌前站起,慢步到妆台前坐下。   她取下头上固发的金钗,轻轻放于台面,锋利的针尖在金色晨光下折射出冰冷寒光。   “能用的时候就用……不能用,就折了它。”   她打量着镜子的自己,漫不经心道:   “父皇为回京的兖王设了家宴接风洗尘,各宫现在都忙起来了,我们也不能落下。结绿,梳妆罢。”   “喏。”   ……   兖王回京,六宫不静。   春心萌动的小宫女听多了兖王的英勇事迹,从早上开始就心神不定,有皇子的宫殿则如临大敌,从前几日起就开始气氛凝重。   不管旁人心境如何,时间依然按着自己的步调流逝。   不知不觉,日落西山。   朦胧的夜色从宫殿延伸向无垠的镜湖,湖绿色的水面变成了苍蓝色,粉白莲花嵌在水中,随微风摇曳。   岸边人声鼎沸,除了帝后以及今晚的主人公外,宫里的贵人都到齐了。   秦秾华和秦曜渊坐在临岸的方向,共用一张长案。   少年一如既往,懒懒散散靠在她身上,看似安分,长案下的手却在百无聊赖地玩着她的指尖。   “九弟还真是黏七妹啊,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九弟才是七妹一母同胞的兄弟呢。”   四公主拿起绣帕掩嘴,用恰好全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福王秦曜安看了过来,脸上笑意转淡:“九弟还小,黏人也说得过去。”   “福王心胸开阔,自己的姊姊被人抢了也不气不恼,四姐我就不行了,谁要是抢了我的东西啊,我——”   她凉凉的目光瞥向面色如常,置若未闻的秦秾华,秦秾华没看她,但她身边的九皇子抬起了眼。   前一秒好像还在走神的少年,抬眸射出的目光凌厉如枪,杀气森然,将她还未完全绽放的嘲笑转瞬钉在嘴角。   四公主的驸马面露厌恶地撇了她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杯,借着和旁边人敬酒的机会远离了四公主。   原本活络的气氛因为四公主的发言而略显凝滞,大公主开口道:“妹妹们都不喝酒,干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来玩一个小游戏如何?”   最先反应的反而是二皇子益王,他刷地合上扇子,颇有兴趣道:“是什么小游戏?投壶?射箭?还是丢手绢?”   “就比谁能带来最重之物。”大公主微笑道:“男女气力不同,二弟就别想和我们一起玩了。”   “扫兴。”益王翻了个白眼,又打开扇子摇了起来。   大公主看向场内众位公主,说:“妹妹们意向如何?”   九公主和怜贵妃坐在一起,怜贵妃不知对她说教了什么,正一脸不快,闻言立即说:“好啊!我参加!”   二公主微笑:“我随姐姐妹妹,都可。”   五公主看向秦秾华,秦秾华笑着说“可”后,她也腼腆笑了笑:“我也参加。”   最后只剩和肥鹅合坐一桌的秦辉仙,她一脸勉强,蹙着眉说:“……没办法,陪你们玩玩吧。”   “既然各位妹妹都没意见,那就说好了,在这镜湖范围内,带回一样你觉得最重的东西。最后谁带回的东西更重,谁就赢了,但是不许请别人帮忙,不论皇子宫人都不行,只能自己带回。”大公主若有所指。   “既然是比赛,怎么能少了彩头?妹妹们玩游戏,我参与不了,那就出个彩头——”益王说着,从身上取下清透碧绿的团龙纹玉佩放在桌上。“弟弟们,你们不凑个热闹?”   益王开口了,其他皇子都加入进来,太寻常的不好意思拿出手,太贵重的,又不可能随时带在身上。因此这彩头看似随意,实则多少能透露每个皇子的处境。   益王乃容嫔之子,容家巨富,他随手拿出的一块玉佩便不是凡品,坐在轮椅上的成王给的也是玉佩,但成色就比益王差了许多。   几位皇子中,给的彩头最重者是燕王,他从笑容瞬间僵硬的燕王妃头上摘下一根宝钗,扔进小侍托着的木盘中。   琳琅满目的彩头,依然盖不住这根宝钗的光华。   秦秾华粗略一数,便数出十三颗剔透的红蓝绿宝石,更别提宝钗上的珍珠和鎏金,光这一根宝钗的价值,就抵得上盘子里所有彩头的价值。   “如花似玉的公主,自然还是戴宝钗好看。”燕王得意道。   “你们在说什么宝钗?”   天寿帝带着爽朗的笑声从花丛背后走出,身边是脸色苍白的穆皇后,身后跟着大队宫人。   岸边众人接二连三跪下请安,天寿帝让人平身后,又问了一遍,得知大公主的提议和彩头一事后,呵呵笑道:“既如此,朕也来凑个热闹。谁要是赢了,朕就答应她一个不过分的要求。”   先前还在责备九公主凑热闹的怜贵妃立即道:“陛下,这可是您说的,不能反悔!”   天寿帝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大笑道:“朕金口玉言,自然不悔!”   一盘彩头端到一边后,帝后落座,由大公主提议的小比赛正式开始,几个公主都起身离开了长案。   秦秾华不急不忙,慢悠悠走在最后,她走得慢,但依然不是最慢的那个,秦辉仙走在她后边,屁股后头还跟了一只一摇一摆的大肥鹅。   裴淑妃不忍直视,遮着眼别开头去。   裴氏出过三朝宰相,状元无数,书香世家的英名全毁在她生出的女儿手里了!   天寿帝倒是挺开心,望着秦辉仙和鹅的背影,乐呵呵道:“听说这鹅是百姓感谢皇恩赠与小八的,没想到她会养到现在,真是出人意料。”   皇帝开口,底下自然是一片赞誉,好歹算是挽回一些裴氏作为簪缨世族丢失的尊严。   另一边,一无所知的秦辉仙跟在秦秾华身后,肥鹅跟在秦辉仙身后,两人一鹅组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走了一会,秦辉仙忍不住了,脚尖使力一踢——   一颗石子滚到秦秾华脚下。   “你想好带什么回去没有啊?”秦辉仙语气不耐。 第69章   “我取一滴镜湖水足矣。”秦秾华笑道。   “你疯了!”秦辉仙瞪大眼睛:“人家是要你取最重, 不是最轻!”   停在她脚边的鹅子伸长脖子, 响亮地“嘎嘎”附和。   “辉仙想赢吗?”   秦秾华话音刚落, 秦辉仙就瞪着眼睛回答了:   “谁不想赢?参加了当然要赢了!”   秦秾华笑道:“好, 你若信我,就带一滴镜湖水回去。”   “……你听明白规则了吗?”   “你明白发起人的意图了吗?”   秦辉仙愣愣地看着她。   “想赢,就要看清对手的意图。”   “公主之间的游戏,为何要提议举重?她是想看某人搬石头的狼狈模样,还是自己已经想好了必胜方案,亦或, 两者都有?”   “家宴为兖王接风洗尘而办, 你可曾看见附近有称量工具?若是有公主带回重量看似一样的东西,要如何裁决?”   秦辉仙越听越迷糊:“那要怎么裁决?”   “无须裁决, 因为发起人会推出一样不必称量就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至重。”秦秾华微微一笑道:“若我猜得没错, 她会请出父皇。九五之尊, 天地共主, 说他最重,谁敢不服?”   秦辉仙脑子一转就想通了, 气得原地使劲儿跺脚:“她敢算计我!我差点就砍棵树回去了!”   秦秾华走到岸边, 摘下一片巴掌大的小荷叶接了水递给秦辉仙。   “听阿姊的, 我让你赢。”   秦辉仙耳朵腾地红了, 她红着脸接过荷叶, 作出不满意的神情, 嘟囔道:“我是可怜你才听你的, 你别搞错了……”   “是, 我不会搞错。”秦秾华笑道。   秦辉仙脸色越来越红,一跺脚,火烧屁股一般跑了,大肥鹅急忙跟在她身上,扑扇着翅膀追去,嘎嘎大叫。   秦秾华站在原地,神色温柔地看着少女慌张的背影。   上一世,秦辉仙什么都喜欢跟她抢,她若看中什么衣物首饰,她必定跳出来和她争抢。   那时候的她和现在一样,她说要,她便不争,只是那时候的她当真以为小八是不喜自己才会如此。后来,她和陆雍和结盟,越走越近,小八开始和她争抢陆雍和。   她对陆雍和并无男女之意,小八要争,她便再让,她甚至想,这样正好,裴淑妃没有儿子,小八若是和陆雍和结合,她便可以间接执掌裴氏的资源。   后来,小八出降给陆雍和,成为陆雍和打入皇族内部的跳板。   再后来,玉京城破,父皇战死城中,幸存的皇族逃往南京。   再再后来,她躺在棺材里,走过她人生最长的一段雨路,小八……   “你还等什么?快来!”秦辉仙站在远处,红着脸朝她催道。   秦秾华回过神,将过往埋于深处,扬起微笑,朝着秦辉仙迈出脚步。   ……   镜湖边,几位公主都已到齐,天寿帝看见捧着荷叶回来的秦辉仙,惊讶道:   “小八,你捧个荷叶回来做什么?”   “参加比赛呗。”秦辉仙理直气壮道。   天寿帝又看向二公主手里的花枝:“真定手里拿的花枝也是来参加比赛的?”   二公主聘聘婷婷地向天寿帝行了一礼,柔声道:“女儿虽想夺魁,可惜力不能及,便选了这花枝想要借花献佛送给父皇,祝父皇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你有心了。”天寿帝大笑:“重在参与嘛,这花枝,父皇便收下了。”   二公主干干净净就出了风头,费了一番力气才牵回一头枣红色骏马的四公主不乐意了。   她撇过头,用所有公主都能听见的声音讽刺道:“……比重又不是比美,装什么样,浪费大家时间。”   二公主视若未闻,依旧一脸与世无争的神情。   “顺宁呢?你两手空空,莫不成是要用镜湖的空气参赛?”天寿帝问。   大公主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走到帝后所坐的高台前,向天寿帝伸出手:“父皇,可借您一用?”   天寿帝不明所以,把手搭了上去。   “我带回的是九五之尊,天下至重。”   大公主话音落下,众人不管明没明白,第一反应都是跪下高呼万岁,接着大公主的话拍天寿帝马屁。   既然大公主搬出天寿帝,比赛结果已经昭然若揭,带回花枝和石头的几位公主表情还好,认认真真去牵了匹马回来的四公主脸色难看至极。   眼见天寿帝就要宣布彩头花落谁家,秦秾华给秦辉仙打了个脸色,她捧着荷叶迟疑片刻,大约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但还是红着脸喊道:“父皇!还有我呢!”   “哦?朕不是问过你了么?”天寿帝好奇道:“难道你觉得这荷叶比朕还重?”   裴淑妃简直想把这个爱惹事的女儿塞回肚子里。   她正要开口为秦辉仙解围,秦秾华先说话了。   “父皇,荷叶是我的,荷叶上的一滴镜湖水,才是八妹的。”   天寿帝立即笑道:“如荷伴水,你们姐妹情深,确是极重!”   大公主敛了笑容,慢条斯理道:“七妹和八妹的深厚情谊的确感人,但若要说比天下至尊更重,这不适合吧?”   “姐姐误会了。荷叶并无稀奇,八妹要用来参赛的,是这荷叶上的一滴镜湖水。”秦秾华不慌不忙道。   大公主皱眉:“荷叶和水珠,要论轻重,荷叶还要更胜一筹,一滴水珠又如何来与父皇相提并论?”   秦秾华微微一笑,缓缓道:   “紫庭尚在时,狐胡皇族重刑厚敛,害虐生民。高帝的父祖彼时还是广信候,忧虑之下对狐胡厉帝极力劝谏,却被大怒的厉帝当众脱衣鞭笞。广信候经此世变,不堪再辱,数日后自沉镜湖。高帝在镜湖徘徊一个月遍寻不得遗骨,于是悲愤立誓,有生之年,必覆紫庭。”   秦秾华看向自己都听愣的秦辉仙,笑道:   “在秾华看来,若是没有八妹这滴镜湖水,便没有今日歌舞升平的大朔。八妹的选材,妙极,重极。”   天寿帝立即激动叫好。   “果真妙极,重极!若没有不屈的父祖,又何来之后的大朔皇族?这镜湖,可以说是我大朔的龙起之地,朕又岂能与承载着我大朔国运的镜湖水相比?这比重的魁首,非凤阳莫属!”   天寿帝拍板后,一时间,“陛下千秋,大朔万代”的呼声沸天震地,响彻湖畔。四公主扔了缰绳,脸色难看地回了座位,几名宫人连忙上前把马牵离现场。   “凤阳要向父皇提什么要求?不过分的,父皇一定满足!”天寿帝满面笑容。   裴淑妃脸上一喜,扬声道:“陛下,凤阳及笄三年了,不如……”   “我不要!”秦辉仙大声道:“镜湖水是秦秾华给我的,奖赏也该是她的,我才不要!”   “你——”   裴淑妃气得要死,还是秦秾华出来打圆场。   “我也不过是出了个主意,是八妹一路辛苦捧回镜湖水,七姐不敢居功,还是八妹收下父皇的赏赐吧。”   两人互相推让,天寿帝遂提议道:“这样吧,你们平分彩头,朕的承诺也一人一个。凤阳想要什么?”   秦辉仙抢在裴淑妃为她请婚前,大声道:   “我要既明书坊新出的《女项羽》——必须是带作者签名的!”   裴淑妃快要气晕。   “好好……朕一定给你弄本带作者签名的。”天寿帝笑呵呵地看向秦秾华,神色更加柔软:“秾华想要什么?”   秦秾华行了一礼。   “女儿只愿父皇一生平安。”   天寿帝笑道:“这不算,朕把这个机会给你留着,你想好了,再来找朕要。”   高大全将盛满金玉的木盘端到两人面前,笑道:   “两位公主,平分吧。”   秦辉仙一把抓起燕王妃的那根金钗,不客气地塞到秦秾华手里,又抢走了高大全手里的木盘,没好气地说:“什么平分,我才不要和你平分!这个给你,其他的都是我的了!”   秦辉仙端着木盘,骄傲地抬起下巴走了,观裴淑妃尴尬又透着漆黑的表情,她少不了回去一顿笋子炒肉。   一人一鹅重新落座,秦辉仙背后的小宫女悄悄戳了戳管事宫女的手臂,小声问:   “小萝姐姐,我怎么看不明白?主子这,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七公主呐?”   小萝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小宫女不好意思地眨眨眼,乖乖沉默了。   秦秾华拿着金钗回到长案,身子还没坐稳,旁边的没骨头就又靠了过来。   “燕王府里还有更好的。”他说:“下次我给你捡。”   秦秾华:……还是别了吧。   正在此时,一个内侍趋步上前禀报:“陛下,兖王已在衔月宫外等待陛下召见。”   今晚的重头戏终于上场。   天寿帝笑道:“宣!”   不一会,玄衣玉冠的兖王在众目睽睽下大步雷霆走到天寿帝前,双膝跪地,行了端正的大礼。   “起来罢。”天寿帝笑道:“兖王为我大朔守卫边疆,日日风吹雨淋,瘦了不少。这次回来,一定要多陪陪王妃和王孙,把战场上留下的伤都养养,勿要落了病根。”   “儿臣定遵父皇教诲!”兖王掷地有声道。   兖王起身后,在兖王妃身边的空位落座,笑着逗了逗兖王妃怀中刚刚三岁的嫡长子。小孩儿趴在兖王妃怀中,神色拘谨地看着他。   “朕前几日收到了抚远大将军的折子,听说夜袭库莫奚的一战是你亲自指挥……”   这辈子就没踏出过玉京城的天寿帝对兖王的行军经历兴趣盎然,兖王也乐于配合,还有众人一旁捧哏,刨去燕王时不时的几句阴阳怪气,洗尘宴的气氛还算融洽活跃。   兖王的功绩纵然值得自夸,但是见识过元王一枪定天下的武力,秦秾华实在难以像众人一样,配合发出声声惊叹。   套马汉子才是她活了三辈子也难以用常理推算的怪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喜欢用求婚国书来羞辱她,套马汉子并未实际对朔动武——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是这样。   宾主尽欢的家宴结束后,秦秾华正准备打道回青徽宫,兖王领着兖王妃朝她走来。   “七妹,”兖王笑道,目光落在她身旁的秦曜渊身上:“这就是在京中传闻中能扛巨鼎的九弟吧?”   秦曜渊面无波澜地瞅着他,看起来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秦秾华笑道:“非是传闻,而是真的能扛巨鼎。”   “竟是如此。”兖王一脸敬佩:“九弟天生神力,愚兄惭愧,如扛鼎这般的惊世骇俗之举,愚兄只有鼎盛时才敢勉强一试,如今年近三十,怕是只举得起香炉了。”   “兄长实在是太谦虚了,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兄长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那些被兄长赶到极寒之地的库莫奚人,听到兄长如此自谦,怕是也要气出血来。”   兖王闻言大笑。   天寿帝的九个儿子里,兖王是长得最像天寿帝的,就连性格,也多少学到了一些天寿帝的爽朗平和。   只是学到,而非天生。   就像四皇子的低调不是真低调,兖王的平和也非真平和,能在宫中活得光鲜亮丽的,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两人的商业互吹似是而非,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兖王告辞后,带着王妃走上/花/径,遇上了等在前头的四公主。   “我真搞不明白,阿兄为什么要特意去和她打招呼!”四公主不悦道。   “你这是怎么了,七妹是如何惹到你了?”兖王笑道。   “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她就算不守妇道,那又和你有何关系?”兖王奇道。   “她勾引我的驸马!”四公主跺脚,从牙缝里挤出恨恨的声音:“驸马喝醉后骂我是妒妇,说我处处都不如七公主,他若是尚的是七公主,便是跪下来给她舔/脚也乐意!”   兖王露出一丝嘲讽:“这是你自己选的男人,怪不了别人,我和母妃当初可都是竭力劝你的,这种绣花枕头,除了好看也没甚大用。”   “阿兄!”四公主怒道。   “行了,隔墙有耳,有话回去再说。”兖王大步走向前方。   兖王妃冲脸色青黑的四公主笑了笑,抱着王孙快步追了上去。   四公主想让兖王替自己出气,却没想到兖王不愿插手此事,她四下张望,没见到驸马身影,一想到驸马在先前比赛时目不转睛盯着进退有度的秦秾华看,而自己却牵了一匹笨重的马回来丢人现眼,四公主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恨恨地看了眼秦秾华离去的方向,沉着脸独自离去。   当晚,醴泉从宫外送来最新一部的《女项羽》,秦秾华在上面题上了自己的笔名。   并赠言:   “^-^”   ……   数日后,穆皇后身体好了一些,从民间请来的得道高僧也正式入驻了衔月宫。   提议举办法事的是穆皇后,实际策划的是怜贵妃,秦秾华居中“协理”,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干活最多,最没姓名的那个。   因为皇后信佛,而天寿帝信道,两人一合计,最后弄出了个道人选址,僧人念经,“信仰大融合”的法事。   自法事开始后,衔月宫所有人都忌荤腥,秦秾华作为法事的实际管理人,每日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夜里回到青徽宫,还要问安皇后,好不容易回到偏殿,沐浴更衣后,还要为下边禀报上来的一些机要做决策,一来二去,等到终于可以歇息,时间往往已经接近后半夜,再睡两个多时辰,她就又要起来继续第二天的行程。   穆皇后担心她休息不好,不许她再来侍疾,她便又搬回了原来落脚的宫殿。   法事并非强制所有人参加,皇族出钱,僧人出力,心意便算送到地府那边了,除了代穆皇后和怜贵妃要在现场装样的秦秾华外,像她一样每日必到的,还有两人。   一个是跟着她换地方睡觉的秦曜渊,一个是生下龙子却没保住的徐嫔。   不像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秦曜渊,徐嫔是真心实意跟着高僧每日诵经的,她每日悄悄来,悄悄走,一天下来,秦秾华还进些清淡饮食,她常常只进水,连稀饭都不吃一口。   “若我的雍儿活下来……”   她时常呆呆望着肃穆的佛像,念叨最多的便是这句。   徐嫔当年也有几分宠爱,从她的儿子还未序齿便有赐名上可以一窥,秦曜雍要是活下来,便是今日的五皇子,算年纪,也该封王开府了。   后宫中的女子绝大多数都如徐嫔一般,没有儿女,便只有被帝王遗忘的结局。   花无百日红,人又哪能岁岁娇?   咚——   身穿袈裟的僧人敲响了结束的钟声,秦秾华和秦曜渊一同步出祭坛。   回宫路上的宫墙转角处,一个肥美的鹅屁股翘在外边,等两人的脚步接近转角后,秦辉仙一脚踢出肥鹅,施施然走了出来。   看见并肩而行的秦秾华和秦曜渊,她皱了皱眉,高傲道:   “最近听说有鬼婴作祟,本公主今日心情好,送你们一程。大恩不言谢,跟我走吧。” 第70章   “你怎么天天都跟在秦秾华屁股后面?”   入夜的静谧宫道上, 跟屁虫二号理直气壮质问跟屁虫一号:   “你都没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秦秾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秦辉仙瞪着眼睛。   “八妹说得对。”秦秾华板起脸,朝秦曜渊复读了一遍:“你都没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秦曜渊朝秦辉仙看了一眼, 目光沉沉,关闭的双唇丝毫没有要回答问题的意思。   虽然他没说话,但眼神十分传神,至少秦辉仙立即看懂了他眼神里的话。   她跳了起来:“你说谁幼稚?!信不信我揍你!”   秦曜渊开口, 漫不经心:“来。”   “你——”   秦秾华赶紧拦住要扑上去施展武功的秦辉仙。   鹅子冲秦曜渊扑扇翅膀,嘎嘎大叫, 看似凶狠, 实则只在原地挪腾。   秦辉仙和她的鹅子扑腾了一会,大约是累了, 一个理了理衣服, 一个理了理毛,各自重新展露风度。   “你那丑了吧唧的内侍, 最近怎么没见着了?”秦辉仙问。   秦秾华心神一凝,目光落在看似随口一问的秦辉仙身上。   “被我外派出去了。”她笑道:“辉仙怎么忽然问起此人?”   “我不喜欢他。”她拧起眉头:“看着就讨厌。你也不准喜欢他。”   “……好。”秦秾华笑道:“一定不会叫辉仙担心。”   秦辉仙又别扭起来, 红着脸叫:“我才不担心!你臭美!你自恋!你想多了!”   秦秾华正要说话,道路尽头传出令人发毛的幽幽哭声。   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飘出,白衣拖地,长发覆面, 一双黑色的眼珠子在月光下幽幽发光, 脸上似乎还有血泪。   秦秾华还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 眼前一花, 少年想也不想地将她挡在身后。   “他”和秦秾华三人面面相觑, 时间仿佛陷入了凝滞。   没人尖叫。   没人动弹。   长发的“鬼”尴尬转身,想要装作无事发生。   秦辉仙脱下右脚的鞋子,抬手就朝“鬼”用力掷了过去!   鞋底板擦着“鬼”的头飞过,一击不成,秦辉仙干脆脱下左脚的鞋子,抓着鞋追杀过去。   秦秾华都来不及拦,秦辉仙已经和她的鹅子如炮弹冲出。   “何方妖魔鬼怪,给本公主站住!敢吓我?我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断你的骨,让你做鬼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到一会,装鬼的小宫女已经蜷缩在地哭泣了,活像个被欺压的白莲花。   秦秾华忽然往黑暗中看去,一抹红色裙角迅速消失。   秦曜渊刚迈出一步,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朝他摇了摇头:   “不必追。”   ……   四公主害怕身后有人追来,慌不择路地埋头逃跑。   这和她的预想不一样!   这三人,竟然没有一个怕鬼?!这世道怎么了,这可是鬼婴流言流窜,人心惶惶的特殊时期!   这正常吗?他们是正常人吗?   不知不觉,眼前已是陌生宫殿,四公主估摸着他们追不到自己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气。   宫道昏暗,周遭僻静无声,四公主看着被惨白月光一分为二的阴森宫殿,后知后觉有些背脊发寒。   她正想赶紧离开,一声沙哑的婴孩哭声从眼前的宫殿里传出。   四公主浑身汗毛倒竖,她怒声道:“谁在装神弄鬼?!”   宫殿里静悄悄的,她的质问扩散在风中,渐渐飘散。   四公主心里发毛,身体想跑,但是想起刚刚让她颜面扫地的三人,她又不愿转身逃跑。她在原地天人交战好一会,终于还是决定退走。   她才不会逞一时义气自己害自己呢!   四公主刚转身,有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肩膀。   “啊——”   尖叫中途断裂,四公主的身体软绵绵倒了下去。   ……   乌宝提着一个蒙着黑布的笼子,趋步走入寝殿。   “这就准备走了?”   罗汉床上,秦秾华伏在案上批复案牍,头也不抬道。   “回公主,车马在宫外候着了,今日守门的也正好是奴婢的熟识,奴婢担心夜长梦多,今夜就准备将它运出去。”   秦秾华放下笔,伸手示意。   蒙着黑布的笼子立即来到面前,她揭开黑布一角,从桌上拿起一颗红枣夹桃仁扔了进来。   灰色的琴鸟立即低头去啄。   一颗枣夹核桃很快被它吃完,琴鸟望着秦秾华,竖起纤长的尾羽,像孔雀开屏似的展开了。   它张开嘴,婴儿的哭声刚发出一半,黑布就罩了下来。   秦秾华笑着看了一会,放下黑布,说:“送去控兽处后,让蛊雕教教别的声音。”   “喏。”乌宝提着笼子后退到应有的距离,低头道:“教什么都行,只是蛊雕不在,得他人代劳了。”   “蛊雕去哪儿了?”   “孔案证据不足,陷入僵持,陆雍……陆吾怀疑孔敏学有个小女儿逃脱了灭门惨案,蛊雕决定亲自出手。现下,已经在去往永州珲县的路上了。”   “孔敏学本人的血书都扳不到穆氏……这穆氏底下的根,未免也扎得太牢了。”秦秾华哂笑一声,平静的面上不辨喜怒。   “还有一事……”乌宝说:“奴婢去回收小灰的时候,看见它把昏倒的四公主拱进了池塘里。”   “人有事么?”   “人没事,奴婢摸了一把,还有气。奴婢就是想来问问……还有气的四公主要如何处置。”   “好歹是一国公主,不可对她失礼。”   结绿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公主,四公主想害你,你都不生气吗?”   “雕虫小技,能害得了谁。”秦秾华看向手中案牍,提笔写下一个“可”字,拿起吹了吹,轻轻放到一边,道:“狗咬你,你不能咬狗,没好处的事情不要去做。有这时间,不如多批几本案牍。”   她头也不抬,对乌宝随口说:   “既然掉进池塘,想必衣服湿了,那就找个地方,把她晾晾。”   “喏。”   乌宝忍着嘴角笑意,低头行了一礼,悄悄退去。   “还是公主厉害。”结绿敬佩道。   秦秾华笑着看了她一眼:“你呀,不是没心眼,是懒得用心眼。”   “这不是有公主为结绿保驾护航么,结绿笨一点也没什么,公主又不会嫌弃结绿——”   秦秾华故意逗她,笑道:“这可难说。”   “公主!”   窗前传出落地声,沐浴后的秦曜渊带着一身凉爽的水汽朝她走来,也不说话,径直上了罗汉床,和她挤作一堆。   “……你不觉得挤吗?”秦秾华稳住险些倾倒的笔筒。   言下之意:你去别的地方坐好吗?   “挤。”他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她:“……我们去床上?”   秦秾华:……不了吧。   她下意识抬头寻找屋里的第三人,不成想,结绿又消失了!   她都要怀疑秦曜渊是不是胁迫过结绿了,怎么他一来,她跑得比谁都快!   “……去吗?”   他搂住她的腰,脑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   “不去!”秦秾华拿起案牍拍在他脑袋上,故作生气道:“不要打扰我工作!”   “工作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我更有意思。”   腰上的双臂收紧,耳畔传来少年的低语。温热呼吸扫的地方一阵电流蹿过,秦秾华捂着脖子转头,怒视身后的少年。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一脸无辜,乌黑透紫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淫邪。   秦秾华怀疑自己脏了。   她努力抛开脑子里的邪念,像哄孩子一样哄道:“渊儿,阿姊要工作。”   秦曜渊顺着她的身体滑了下去,长身在狭窄坐榻上蠕了蠕,找到一个位置,舒舒服服地把脑袋枕上她的腿,不动了。   “你工作吧。”   秦秾华:“……”   她只能假装腿上趴了只狼,努力忽略他直截了当的视线。   过了一会,他忽然说:“你瘦了。”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华学的年中报告,随口说道:“没瘦。”   “瘦了。”他语气肯定,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更加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下巴瘦了。”   手指松开下巴,摸上她的脸颊。   “脸也瘦了。”   手指再摸,这次触及她的嘴唇。   “秦曜渊!”她怒目而视。   少年眨眨眼,露出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手虽离开了她的唇,却又有恃无恐地贴上了她的脸颊。   他一板正经道:“真的瘦了。”   秦秾华服了他,投降道:“……好好好,瘦就瘦罢。”   “工作不能交给别人做吗?”   “大部分都分下去了,但是有的不行。”   “我也不行吗?”   秦秾华笔尖一滞,案牍上留下一滴墨点。   她正思量着如何回应,少年已经侧过身,将脸朝向她的小腹,淡淡道:“……睡了。”   “……好。”秦秾华心里有些不自在,声音格外温柔:“睡罢。”   少年闭上眼,呼吸平缓,纤长的睫毛密且直,像小婴儿一样柔软。   秦秾华心里那股微妙的愧意也如小婴儿柔软的小指头,轻轻勾着她久未发作的良心。   她轻轻抚摸少年发顶,继续批阅剩下的案牍。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重。   殿内烛光幽幽,不知哪盏灯的灯芯爆裂发出一声轻响,秦秾华放下笔,抬头揉了揉发干的眼睛。   子正的更声在窗外响起,秦秾华犹豫地看着案上还没批完的案牍和信札,纠结是今夜看完,还是天亮后继续。   她没有犹豫多久,因为她没了犹豫的机会。和子正的更声一同发作的是腿上的少年,他利索爬起,好似从来没睡着,秦秾华还在观察他起来做什么,他已经拦腰捞起她,神情轻松地朝黄花黎架子床大步走去。   秦秾华瞠目结舌,等到屁股落在床上,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该睡觉了。”他把她推向床里,跟着也想倒上床。   秦秾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回你屋里去睡!”   “……我不睡。”他收回已经快躺下的姿势,坐在床边,生生将她摆弄出睡觉的姿势,又贴心地拉起被子盖到身上,“你安心睡吧。”   几个眨眼,他已经把全部都弄齐活了,只差秦秾华闭眼就可坠入梦乡。   秦秾华眼睛盯着案上的工作,还想挣扎一下:“我还不困……”   大人和小孩的身份似乎调换,少年伸手蒙上她的眼,哄道:“我给你唱歌。”   秦秾华顿了顿,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你还会唱歌?”   “听娘唱过。”   少年低低的嗓音响了起来,陌生的语言带着熟悉的曲调飘进她的耳朵。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首歌……”她自语般喃喃。   少年依旧低低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眼睛上覆盖的黑暗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分明没有听过却又让她感到熟悉的歌谣又低又柔,带着一丝少年的沙哑,声声催人入眠。   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过这首歌……   在什么地方呢……   “毘汐奴……”   又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哀切地呼喊?   秦秾华暂时遗忘了勾人的案牍,意识在浩瀚的记忆海洋中沉浮,她的灵魂飘出了寝殿,飘出了衔月宫,一直飘向宇宙的尽头。   在广袤无垠的宇宙尽头,她给自己换上了不会饿不会累的机械身体,正当她擦拳磨掌,准备将无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工作中时,身上裹着水草的河神出现了,无情地抢走了她面前的案牍。   河神一手拿着案牍,一手指着长着大狼尾巴的秦曜渊:   “这个案牍是你的,还是这个弟弟是你的?”   秦秾华毫不犹豫:“案牍案牍案牍!”   河神满意道:“你是一个诚实而清净寡欲的人,既如此,这两样就都给你吧。”   不可!   不等她退回大尾巴狼,河神已经消失不见,大尾巴狼一脚踢开她亲爱的案牍,蹭了过来,往她耳朵里吹气。   “……阿姊。”他哑声说:“我更有意思。”   一个激灵,她醒了过来。   天色大亮,窗外传来悠远鸟鸣,有微风吹拂窗纱,地上光影摇曳,一如昨夜烛火。   被窝里暖洋洋的,手脚也暖呼呼的,这一切自然不是她的功劳。   一旁侧睡的少年呼吸平稳,一手在她颈下,一手在她腰上,她往上抬眼,就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鸦黑的睫毛。   秦秾华的视线飘过横亘在她与工作之间的秦曜渊,心痛地看向案上还剩小半没有及时处理的案牍信札。   **苦短日高起,从此公主不通宵。   横批:皇弟误国!   ……   用过早膳后,秦秾华收到宫人汇报,四公主一大早被人发现挂在宣和宫外的树上,被前来向天寿帝问安的文武官员瞧了个正着。   被解救下来之后,四公主分毫不耽搁,连天寿帝叫来为她诊脉的御医都没见着人影,宫门那边就传来了四公主带着行李人马匆匆离开的消息。   看样子,短时间内是没脸回来了。   用完早膳,秦秾华去了青徽宫给皇后请安,顺便汇报这几日的法事安排。   听完她的汇报,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穆皇后虚弱地笑了笑:“这段时间多亏了秾华为我忙前忙后,我才能安心养病。你身子弱,若是撑不住,一定要和母后直说,切忌逞强。”   “母后不必担心。”秦秾华笑道:“也许是日日听着高僧诵经的关系,近来秾华的精神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夜里也安稳许多,不曾失眠了。”   穆皇后一愣:“你也失眠吗?”   秦秾华笑了笑:“之前不敢和母后说,担心母后不要我侍疾,也许是换了床的原因,来母后这里后,夜里确实难以入眠。”   “……除了难以入眠,还有别的症状吗?”   “有些头晕无力,想必是睡不好的关系。”   穆皇后脸色难看,两手抓皱了锦被上的凤凰。   “母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反胃。”穆皇后勉强地笑了笑:“许是早上吃的药罢。”   秦秾华微笑着覆上她的手,柔声道:   “母后一定要快快养好身体,秾华省了这青徽宫的晨昏定省还不习惯呢。”   一炷香后,秦秾华给说想要睡会的穆皇后盖上锦被,行了一礼,放轻脚步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消失,穆皇后从床上突然坐起,她难以克制声音里的颤抖:“竹青!杪春!”   两位心腹宫女听闻呼声,匆匆步入寝殿。   “皇后娘娘……”   穆皇后一声令下,两位心腹宫女将寝殿里翻了个底朝天。   她捏着亵衣衣领站在殿中,心脏砰砰直跳,耳畔因突然激烈的情绪而响起一阵接一阵的耳鸣。   她说不清心里是期待还是害怕。   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等待里,她的眼前不断浮现侄女和父兄的脸庞。   如果真的找到什么……如果他们真的如此绝情……如果……如果……   竹青望着揭开的香炉,神色一动,犹疑地朝她看来。   “倒出来!”穆皇后厉声道。   哗啦一声,香炉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落了出来。   香灰,火星,还有未燃尽的香炭。   香墨炭特有的墨香在殿内飘荡开,漆黑的炭,猩红的光,随着竹青手中的香箸轻轻一敲——   燃烧的炭从中断裂,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白色结晶从炭中滚出。   竹青踏灭了地上的火星,懂药理的杪春掏出手帕,包起地上的白色结晶,拿到眼前皱眉看了看,又凑近一闻,随即脸色大变地连着手帕一同丢下。   “说!”穆皇后怒喝。   “回娘娘……是……”杪春颤声道:“是砒/霜……”   穆皇后往后一退,险些站立不住。   这香墨炭……   这香墨炭!   “姑姑,这是浙江新出的香炭,烧起来有墨香味,浙江巡抚前些日子给家里送的,父亲转眼就送进宫来了。你屋里这檀香味不好闻,陛下也说过走到姑姑这里就像进了寺庙。姑姑不如换上新香,陛下来了,也会多坐一会。”   穆皇后气急攻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皇后娘娘!”   竹青和杪春连忙将她扶住。   “给本宫备轿!”穆皇后咬牙道:“我要问问她……我要问她——”   为何要谋害血肉至亲!   怜清宫,一开始并不承认投毒的怜贵妃在听到穆皇后说出香墨炭三个字后,气势终于衰弱。   “香炭是穆家送进宫的,此事是你一人主意,还是父兄提议?!”穆皇后激动质问。   先前还理直气壮,声音比穆皇后还大的怜贵妃现在不说话了,目光四处闪避。   “你说啊!”穆皇后一掌拍在桌上,话里已有了哭音。   怜贵妃被她逼问出了怒火,破罐子破摔着怒喊道:“你又不生儿子,占着这个位子做什么?我在你之下忍让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你要是识趣让出凤印,我们又何必走到这一步?届时你虽没了凤印,但你的侄孙名正言顺入主东宫,你不一样面上有光?说来说去,都是姑姑你不对!”   穆皇后呆呆地看着她,眼泪不知不觉冲下面庞:“所以……为了一个凤印,你就要取我性命?为了让你成为泰儿的嫡母,父亲和兄长就要对我斩草除根?穆若菱!你们好狠的心啊!”   穆皇后说急了,连声咳嗽,不仅嘴边流出鲜血,手掌上也满是血迹。   怜贵妃看着穆皇后的异样,第一反应是后退拉开两人距离。她又惊又疑道:“……姑姑别把什么事情都怪到别人头上!你自己身体弱,撑不住宫务繁重,家里让你早日让贤,也是为了姑姑的身体着想,那炭里的药不过让人失眠,怎么就能要你的命了!”   穆皇后最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不愿再看见这张令人痛恨厌恶的脸,她转身走向宫外,   香墨炭,家中果然知情。   不仅兄长想让她为自己的女儿让位,就连父亲也默许了这次行动。   她的父亲,为了穆氏将来的荣华富贵,默许她的兄长和侄女对她投毒!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更凄凉的事情吗!   她为了穆氏的荣华,狠心除去自己的庶子庶女,今日,她也因为同样的理由,成为要被除去的一员……   害人者,人害之……   都是报应…… 第71章   青徽宫的晨昏定省恢复了。   请安过后, 秦秾华被单独留了下来。穆皇后脸色虽然苍白,但比起之前好了不少,只是神色比起脸色更加颓然无力。   竹青端来穆皇后要服的药, 秦秾华像侍疾时一般,习以为常地接了过来,先尝了一口。   穆皇后看着她, 目光哀愁,忽然道:   “若是本宫也能有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秦秾华笑了笑,把瓷碗端到穆皇后面前。   “何必要一个像秾华的女儿呢?秾华叫了这么多年的母后,难不成母后统统都给忘了?”   穆皇后脸上浮出感动,接过瓷碗, 慢慢喝完了一碗药。   “母后这药尝着和先前不一样了,可是院使换了方子?”   穆皇后避重就轻道:“换了个御医, 方子也就不同了。”   “原来如此。”秦秾华微微一笑。   竹青接过穆皇后递来的空碗, 退出了寝殿。   穆皇后取手巾按了按嘴角, 怜爱地看着还站在面前的秦秾华:“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快坐下罢, 母后闲着无事, 想和你说说话,可有耽误你的事情?”   秦秾华笑着在下首落座。   “母后折煞我了, 秾华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 陪母后聊天便是最大的事情。”   “你可不是小小的公主, 你是大朔的长公主, 德容兼备, 冰雪聪明。”穆皇后柔声道:“不知秾华愿不愿意向母后敞开心扉,回答一个母后想了很久的问题?”   “母后请说。”   “你为何不愿出降?”   穆皇后面露不解道:   “若说是看不上穆阳逸,母后也能理解,我那侄子是什么德性,我这个做姑姑的自然清楚。但那裴家的小辈,可不乏俊才。母后知道,若是你想,必定能嫁到称心如意的人,可为何直到现在,母后也不见你有出降的想法?”   秦秾华低头一笑,轻声道:“秾华也没必要瞒着母后,其实,秾华不愿出降,不论是降给谁。”   “女子及笄后总归要嫁人,便是公主也是一样。秾华为何不愿?”   “母后呢?”秦秾华不答反问:“母后出嫁后,过得快乐吗?”   “……”   穆皇后哑口无言,秦秾华笑道:   “这便是秾华不愿出降的理由。人的一辈子,譬如朝露,说过完就过完了。秾华不想出降,是为自己打算。这世上,若是自己都不为自己打算,又有谁会为你打算呢?”   穆皇后沉默许久,神色几变后,叹气道:   “……是母后魔障了,确是如此。秾华以后若是无事,多来母后这里走动走动。”   秦秾华微笑:   “自当如此。”   ……   “皇后又把秦秾华留了下来?”   怜清宫,得知青徽宫又留了玉京长公主长谈后,怜贵妃摔碎了桌上价值不菲的玉菱花杯。   “皇后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给自己认个老姑娘傍身吗?!”   心腹女官红棉安慰道:“娘娘放心吧,不会的。别说皇后到底是穆家人,便是长公主那边,陛下和周嫔也不会答应呀。”   “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本宫去青徽宫就称病不见,见秦秾华的时候她怎么又病好了?!”怜贵妃怒不可遏。   “想是皇后现在还怄着气,娘娘也别太担心了,一笔写不出两个穆字,皇后又没儿女依靠,日后还不是只有靠娘娘和娘娘的燕王才能立足。等她想清楚了,自然会来向娘娘低头的。”   “不就是一点让她失眠不安的香料罢了,若她自己识趣让出凤印,我又何必来做这个恶人?”   红棉顺着她的话安抚道:“娘娘说的是,娘娘心地好,待人厚道,我们做下人的都知道。”   怜贵妃气了一会,忽然说:   “那香无色无味,皇后是怎么知道的?”   红棉低头道:“听说,是长公主去了青徽宫以后,皇后命宫人搜宫才发现的。”   “又是秦秾华!”怜贵妃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这事儿一定和她脱不了关系!她就是和我穆氏杠上了,就是见不得我的泰儿成为太子,日后登上大位!”   红棉垂头不语,生怕怜贵妃的怒火殃及池鱼。   “你说说,我要如何才能扳回一局?”   怜贵妃阴冷的视线扫向红棉。   “这……”红棉一愣,接着在怜贵妃越发可怕的目光中连忙说道:“红棉曾听老人说过,打蛇就要打三寸,不知这长公主的三寸在什么地方呢?”   怜贵妃陷入沉思。   “奴婢觉得,只要是女子。三寸之处便是男女之事。娘娘不妨派人在京中散布流言,败坏长公主的名声,让适婚男子对她敬而远之?”   “不妥。”怜贵妃说:“你看秦秾华的样子,那是怕嫁不出去的样子吗?”   怜贵妃冷笑一声,笃定道:“依我看,她巴不得这辈子就长在宫里不出去了!这样才好霸着陛下,在宫中横行无忌,日日欺负我和泰儿!”   红棉不说话了,她也只是提供一个思路,怜贵妃能自己琢磨当然最好,这样以后出了事,她也能撇远点。   “……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怜贵妃似是想到什么,微眯的眼中爆出精光:“打蛇打三寸,秦秾华的三寸……在她抚养的那个九皇子身上。”   “她把九皇子看得那般紧,年已十五,连个教导人事的姑姑也不给,不就是怕有人近了九皇子的身,在他耳边吹耳边风,让自己的耳边风不管用吗?”   “秦秾华再聪明绝顶,也是个女子,最终也要靠男子,她不出降,就只能靠她的兄弟,福王已经成亲开府,和她日渐疏远,她还抓在手里的筹码,便只剩一个秦曜渊。”   红棉适时送上一记马屁:“娘娘聪慧,奴婢远远不及。”   怜贵妃露出一抹恶意的微笑:   “既然她要坏我的事,那就别怪我端一回慈母架子了。红棉,去把曹公公给我叫来。”   ……   内官监的曹公公带着十个风姿各异的年轻宫女上门时,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皮的准备,如果不是实在没法,他也不愿和长公主起了冲突,可是他不和长公主撕破脸皮,怜贵妃就要撕破他的脸皮。   两相比较,曹公公觉得,那还是和长公主撕破脸皮吧。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迈入长公主的宫殿,谁料,长公主没有给他这个撕破脸皮的机会。   甚至,在听完他的来意后,长公主笑逐颜开,如遇惊喜。   “既然是贵妃的好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还请曹公公回去复命时转告本宫的谢意,本宫改日再登门拜谢贵妃娘娘。”   “这十人都是奴婢受贵妃娘娘嘱托,亲自选的,长公主您看,有哪些不合意的,奴婢再把她们领回去……”   “不必了。”秦秾华笑道:“本宫信得过贵妃的眼光,都留下吧。”   “都留下?十个都?”   曹公公彻底懵了,这走向,和怜贵妃预料得不一样啊。   “可有什么不便?”   “不不不……是奴婢嘴快,长公主不必放在心上。”曹公公忙道:“这十人既然能入得了长公主的慧眼,便是她们的福气。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   曹公公向秦秾华行了一礼,一头雾水地走了,留下十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宫女排排站着,等着秦秾华的安排。   秦秾华让乌宝领走十名宫女后,结绿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啦?有话就说,憋着做什么?”秦秾华奇道。   她是真高兴,此时脸上还有笑意。   结绿就笑不出来了,她急得像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脸色在不知不觉中涨红了。   “公主明知怜贵妃不怀好意,为什么要留下这十人?”   “不留这批,还会有下一批送来。留就留了,不是有你和乌宝替我看着么?”秦秾华坐回罗汉床,拿起案上看了一半的书:“不给九皇子夜里找点事做,我到了晚上又哪能得闲?”   “公主的得闲就是熬夜工作!上官御医给你开的那些药,都白吃了!”   结绿气得声音都变了,眼睛也有变红的趋势。   秦秾华正想安慰几句,结绿先后退一步,生硬道:“……结绿态度不好,公主勿和结绿生气,我……我就是不想公主糟蹋自己的身体。”   她匆匆行礼后,擦着眼泪跑出了寝殿。   秦秾华想拦没拦住,只能叹了口。手中的书变得寡然无味,她起身走到妆台前,细细端详铜镜中的自己。   下巴虽瘦,脸颊还算有几分肉,但比起前两年来,确实又消瘦了不少。   也许是见过上辈子临终前自己形销骨立的模样,秦秾华觉得自己目前还好。   结绿上辈子走得早,大概唯一的好处便是不必看着她走向死亡……她那般的性子,到时不定把眼睛哭瞎。   不由自主地,秦秾华又叹了口气。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她又何尝不想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呢?   过了一会,安顿好十个宫女的乌宝回来了。   “公主,奴婢需不需要拨几个人,专门看着怜贵妃派人的十人?”   “不必。”   秦秾华坐在书桌前,批复着未完的案牍,头也不抬道:   “以怜贵妃的脑子,大约是想用美人计来给九皇子吹枕边风。把那十人都安排在九皇子住的偏殿里,不许她们靠近主殿,便无甚担忧的。”   乌宝犹豫片刻,说:“公主不怕她们真的吹到枕边风?”   秦秾华笑了笑,拿起写了字的案牍,在夕阳下吹了吹新鲜的墨迹。   “若真如此,我反倒要感谢她们呢。不发现弱点——”   她笑道:   “又哪能攻克弱点?”   ……   秦曜渊习武归来后,径直入了寒酥池。   他脱下被汗湿透的裋褐,光着脚踏入热气腾腾的寒酥池,捡起池面飘荡的木瓢,舀起满满一瓢,从头往下倾倒。   热流冲过乌发,使乌发更乌,滴过鸦睫,使鸦睫越鸦,流下白皙而开阔的胸膛,淡了那一条条斑驳疤痕。   池水是肉眼可见的热,少年的神情也是肉眼可见的冷,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刀尖泛着危险的寒光。   他洗净身上的污浊,踏出寒酥池,带出一阵瀑布般的哗哗水声。   擦身,更衣,他熟练地进行着必要的步骤,当他想要披上外衣时,却发现往日站着乌宝的前庭,现在站着一个面生的宫女。   宫女手中抱着他的外衣,秦曜渊眉心微皱,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殿下,更深露重,为免着凉还是披上外衣吧……”宫女含羞带怯地追了上来,提着外衣就想往他身上盖。   顷刻,宫女惨叫,外衣落地。   秦曜渊松开宫女的手臂,那手立即软绵绵落了下去。   宫女又怕又痛,双膝软倒,脸上涕泪横流:“殿下……”   躲在暗处观看的乌宝忍不住啧啧有声:不愧是公主教出来的殿下,辣手摧花,眼都不眨。   秦曜渊面无表情,声音如同浸过隆冬腊月的井水:“你是什么人?”   “奴婢是怜贵妃娘娘派来伺候九殿下的教导女官,奴婢名叫旖旎,对殿下绝无坏心……”宫女梨花带雨道。   “旖旎?”秦曜渊挑起唇角:“旖旎是婀娜多姿的意思,你也配?从今往后,你便叫大黑。”   旖旎,不,大黑脸色一僵,连泪珠都停滞了。   秦曜渊寒声道:“乌宝。”   乌宝不敢再装空气了,赶紧趋步走出屋檐:“奴婢在。”   “扔出去。”   秦曜渊转身,大步雷霆走出。   主殿寝宫外,碧琳守在门口,见了秦曜渊忽然出现,面上一愣。   “殿下,您现在不能进去,公主在……”   秦曜渊要去的地方,谁也拦不住,碧琳是拦不住,也不敢拦,她眼睁睁地看着秦曜渊踢开紧闭的房门踏了进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秦曜渊走进寝殿,正想找女骗子算账,却在措手不及间入眼一片雪色。   结绿短促地惊叫一声,急忙将秦秾华刚脱下的罗衫披上她的身体。掩映在雪肤上的半透罗衫欲迎还拒,使得情况更糟,处于困境中心的人显然意识到了,她恼怒咬唇,紧接着一个闪身躲入屏风。   “谁让你进来的!”她声音染上一丝薄怒。   秦曜渊这才回过神来,冲击之中,随着本能往下涌的血液现在又涌了回来,冲得他头脑发晕。   秦秾华的质问让他本能地发憷,那雪白晃了他的眼,也晃得他忘记了自己进来是做什么。   如此种种,让他理不直,气也不壮,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女骗子的质问。   分明她已躲进了屏风,那纤腰,雪峰,笔直颀长的双腿,还有秀美凤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慌张,却还是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血脉贲张,热血往乱七八糟的地方失控涌去。   “殿殿殿下……”这时才追进殿内的乌宝险些被自己见到的一幕绊倒:“你流鼻血了!”   秦秾华在屏风背后迅速穿好衣服,等她走出屏风,外边已经只剩乌宝和结绿。   少年不见踪影。   “人呢?”秦秾华皱眉道。   两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殿下……跑了。” 第72章   亥正的更声响起时, 结绿进来禀报, 九皇子未归。   子初的更声响起时,结绿第二次进来禀报, 九皇子未归。   等到子正了, 结绿终于禀告,九皇子归来了。   “可是……九皇子回偏殿寝室了。”结绿看着她的眼色说道。   秦秾华一愣,旋即回过神来:“知道了, 你下去罢。”   结绿退下后, 秦秾华继续埋头桌上永远处理不完的案牍信札, 自从她将手中的情报系统整合为控兽处,宣传力量整合为既明书坊, 财政资源整合为极天商会后, 她的工作量较之刚重生那会已经少了许多。   但只要有心,事情永远是做不完的。   丑初的更声响起后,结绿进来挑了挑灯捻, 看着秦秾华伏案工作的背影,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忍下了, 默默退出带上了门。   四更的更声在窗外响起, 秦秾华如梦初醒,揉了揉发干的眼睛, 抬眸看向黝黑的窗外。   再不睡, 天都该亮了。   她简单收了桌上的东西, 脱下外袍的时候不禁又想到先前的乌龙。   ……不会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上了床, 床是冷的,被子也是冷的,这冷她从前习惯,如今却觉得陌生了。不但床的温度让她陌生,忽然之间过于宽广的床榻也让她惊奇。   她在架子床上辗转反侧,总算找回从前熟悉的感觉,正当她的意识慢慢沉入梦乡,同个宫殿下,另一人还在深夜不眠。   秦曜渊在床上烙饼子。   夜里见到的那一幕像生根一样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越强迫自己不去想,想得更多,想得更多,身体越燥热不安。   每夜睡在怀里的寒玉没有了,这床空得很,热得很。   秦曜渊烙出的饼子都够开大朔饼业连锁了,他终于猛地坐起。   他睡不着,得让罪魁祸首陪他睡不着。   秦曜渊轻车熟路从窗户跳进主殿寝宫,在见到帷帐后躺着的人影后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他走到床前,悄悄拉开了一点帷帐。   秦秾华睡着了。   月光从帷帐外爬进,刚好照在她清瘦的面庞上。   心里的燥热不知不觉静了,另一种磅礴的感情翻涌着覆盖了身体本能的冲动。秦曜渊放慢动作坐在床边,怕一不小心将她惊醒,每个动作都轻之又轻,慢之又慢。   她睡着后,眉心依然微微蹙着,为什么,连梦里也在烦恼呢?   他伸手进月光,触幻梦,耳畔心跳擂鼓。   少年瘦长而布满零碎伤痕的指尖落在她的眉心,小心翼翼地抚平那一抹烦忧。   他看着重新舒展眉头的她,心里像在热水里泡过一般,又暖又软。指骨分明的左手握住锦被上白腻如玉的右手,他摩挲着她握笔握出的薄茧,缓缓相握,紧紧相扣。   “……女骗子,你还有我啊。”   尘埃在泠泠月光中飞舞若雪,每一次相遇都是吻别。   架子床的帷帐后,少年慢慢弯腰,床畔紧扣的双手跳跃着清冷月色,少年的食指轻轻擦着她虎口上的弯月伤痕,她若有所觉,落在他手背竖瞳状疤痕上的指尖动了动。   五年前的除夕夜,他在通往宫外的地道石门永远关闭的前一刻,转身返回大火漫天的摘星宫。   因为熊熊烈火中,传来了女骗子的声音。   他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自愿回到囚禁他的红墙绿瓦。   “渊儿……”她微启的唇间吐出他的名字。   秦曜渊猛地退回原处。   她半梦半醒,提起锦被往一旁盖去。接着翻个了身,埋在枕头里,再度陷入了睡梦。   “阿姊……你等等我。”   他低声道。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   秦秾华的后半夜睡得很踏实,大概是被窝暖和了的缘故。   她睁眼时,天已大亮。   床上还是过于宽敞。昨夜的怀抱,是错觉?   她如常梳洗更衣后,推迟了用膳的时间,为着去向帝后请安而走出寝殿。   穿过回廊时,秦秾华忽然听到前庭传来女子的抽泣。那微弱的啜泣,伴随声声娇喘,让她不想歪都难。她看了身旁的结绿一眼,结绿一早上都围着她转,此刻也是一脸迷惑加震惊。   秦秾华难以置信自己的推测,加快脚步走过回廊。   前庭映入眼帘,没有她想象中的不堪画面,但也……不太文雅。   随侍在屋檐下的乌宝见了秦秾华,趋步走来,向她行了一礼。   “这……这是在做什么?”秦秾华惊讶的目光扫过昨日新来的十个美貌宫女,她们个个面色酡红,香汗淋漓,确实是在做运动,但不是秦秾华想的那种运动——   十个如花似玉的貌美宫女,在前庭艰难地扎着马步,为首的正是昨日乌宝来和她汇报的“大黑”。   秦秾华在心里谴责自己:她确实脏了。由此可证,她在对待秦曜渊上,有时过于敏感。   “回公主,这事说来话长。”乌宝躬身回答:“今儿天不亮,九皇子就把奴婢叫起来给寒酥池放水……说是要洗衣服,奴婢说帮他洗,反被殿下赶了出来。后来洗完衣服,殿下一脸凝重地坐在这屋檐下,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殿下就把昨日新来的宫人全都叫起来操练了,说是要,加强宫中的防卫力量。”   秦秾华眼前仿佛出现少年蔫头耸脑坐在廊下的画面。   笑意忍不住漫出唇角,她问:“那他人呢?”   “殿下去马场练骑射了。”   秦秾华重新看向前庭香汗淋漓的十个美貌宫人。   为首的大黑不愧是能在怜贵妃那里当差十年的人,心理素质十分强劲,昨日自己咬着帕子把脱臼的手臂接了回去,今日就有心思敷面画眉了。只可惜,画了不如不画。汗和泪的混合物一冲,她的脸比谁都要惨不忍睹。   十个美貌宫人统统望着秦秾华,盼望她撤销九殿下的成命。   “适量运动,强身健体,甚好。”秦秾华笑道:“让小厨房给所有人送碗酸梅汤来,奖赏她们为宫中防卫贡献一分自己的力量。”   “喏。”乌宝道。   秦秾华前往宣和宫问安时,恰逢广威将军带着他的二儿子武象,小儿子武岳,侄子谭渊入宫来天寿帝请安。   秦秾华虽然奇怪广威将军为何要带着三个小辈入宫,但更令她奇怪的是天寿帝的态度。   他近乎惊恐地连连挥手道:“不见不见!”   广威将军是朝中极为稀少的帝党一员,秦秾华不想天寿帝和他疏远,遂开口说情。   “广威将军带着子侄前来,想必是有事要求父皇帮忙。父皇何不宣他们进来,听明来意再做决断?”   天寿帝更为惊恐了,瞪着眼睛道:“什么忙都能帮,这个忙不能帮!”   秦秾华一愣:“父皇知道广威将军来意?”   天寿帝心虚地避开她的眼神。   “……若是父皇先和广威将军约好,那就更是不见不妥了。父皇若是有什么担心,秾华可留在此处为父皇周旋一二。”   天寿帝不太情愿地说:“……宣。”   高大全出去了。   天寿帝说:“秾华过来,到朕身后来。一会要是有什么不对,朕立马把他们三人轰出宫去!”   秦秾华:“?”   不一会,高大全带着广威将军和他的子侄三人进来了。   四人见秦秾华也在,规规矩矩地一齐行礼请安,看不出丝毫僭越之处,也不知天寿帝为何这般如临大敌。   天寿帝把她护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瞧着广威将军身后的三人:“……朕安着呢,你们走罢。”   广威将军一愣,想起二人的约定——不是天寿帝要他将三个子侄带入宫相看的么?如今又是怎么了?   他揖起双手,试探道:“陛下若是心情不爽利,不妨让我这三个子侄献一回武艺,他们各有所长,必不会让陛下和长公主……”   “不必了!”   天寿帝惊而站起:   “不必了不必了!再好的武艺也不要——特别是那个谭光!你们走罢,快走快走!”   广威将军带着一头雾水便被天寿帝轰出了宣和宫,不但他一脸迷惑,三个子侄也是一脸茫然,谭光素来最为沉稳,但此时也稳不住了。   他紧皱眉头道:“陛下为何特意点了我的名字?”   广威将军答不出来,他也很疑惑。若是陛下看不上他的三个子侄便也罢了,如此反应,着实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有武象知道此次进宫的真正用意,他隐晦道:“……是否陛下已经另有人选?”   广威将军摇了摇头,依然愁眉不展:“……不像啊。”   四人带着满脑袋的问号离开了。   宣和宫里,秦秾华问天寿帝为何对武如一他们态度大变,天寿帝只是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秾华,记住……人不可貌相啊。”   天寿帝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再过几日,朕要在衔月宫中宴请朝臣世家,届时有许多外男进宫,父皇给你留个好位置,你且好好看看,其中有没有心仪之人。”   秦秾华怀疑天寿帝每日不琢磨政事,精力都用在为她找驸马身上了。   她哭笑不得,哄道:“缘分天定,魏弼钦不是也这么说么?父皇就别为女儿操心了,缘分到了的时候,自然挡都挡不住。”   “挡什么挡?”天寿帝正色道:“敞开门让它快些来!”   “好好好——”秦秾华笑道:“秾华不挡,日后有了心上人,一定第一个告诉父皇。”   “只要品德过人,出身不拘。”天寿帝不忘叮嘱:“咱们已经贵不可言,男方如何就随意了。反正,再贵也贵不过我们。若是宫宴上没见着喜欢的,再过几个月,还有秋狝大典——朕就不信了,普天之下,没有一个男儿能入我掌上明珠的慧眼!”   秦秾华笑着应和。   ……   秦曜渊这跑马,一跑就从白天跑到黑夜。   等他回宫,看见十个双腿颤颤,面无人色的宫人,这才想起他出门前给乌宝布置下的任务。   看了一天扎马步的乌宝也看得腻歪,见他回来了,忙问:“殿下,这马步已经扎了十四轮,还要继续扎吗?”   秦曜渊道:“放了。”   十个宫女不等乌宝转告,灌铅的双腿立即软倒,陆续在地上跌坐下来。   秦曜渊看也不看,径直往寒酥池去了。   乌宝看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辣手摧花,心如寒铁,就像……”   就像阉人。   殿下……不会有哪方面的隐疾吧?   乌宝摇摇头,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喃喃自语道:“哎哟……瞧这臭嘴,还能编排起主子了,要是被殿下知道,明儿我也该改名叫大宝了……大黑!你去哪儿呢!”   大黑偷偷摸摸,一瘸一瘸地往寒酥池走,被乌宝忽然喝住,只得打起笑脸转过身来:“回乌宝公公,奴婢容颜狼狈,想去寒酥池打些水净个面……”   “啐!寒酥池也是你能去的地方?自己要用水,井里打去!”乌宝喝道。   大黑挤出一个强笑,“喏”了一声,往旁去了。   “……劳动人民什么架势没见识过?就你那点花花肠子,还想瞒过我宝公公的眼睛?”乌宝翻了个白眼,像只骄傲的跛孔雀,转身走入廊下。   秦曜渊在寒酥池把自己冲洗干净,换上新衣往寝殿走去时,忽然脚步生出迟疑。   她若还在生气……   当他在寝殿的窗外徘徊第十九遍时,木窗忽然打开,秦秾华又气又笑的脸出现在月色之中。   “还不进来!”   秦曜渊眼睛一亮,单手撑在窗框上,转眼就跳进寝殿。   “你不生气了?”他拉住秦秾华的手,稍微用力就把她带进了怀里——当然,他眼中的稍微用力,在秦秾华看来,简直就是九牛之力。   “谁和你生气?气出毛病谁来替?”   秦秾华说着,伸手去推他胸膛,单薄的亵衣下就像藏了块火热的铁板,她动了真力,少年依然纹丝不动。   他搂着她,借着身高优势,下巴轻松搁到她的发顶。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道:“我替。”   “你先松手再说话。”秦秾华道。   “不松。”   秦秾华伸手想去拧他腰间软肉,一拧——嗬!这是肉还是铁?她使了吃奶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拧起一块。   秦曜渊偏还要气她,摸到她的手,往衣服里送。   “隔着衣服,拧不动……你伸进去。”他道。   秦秾华缩回手,直接在他虎口上拧了一把,疼得他皱起眉头。   “阿姊在和你说正事。”   “……你说。”   “像你这般大的皇子,身边都有几个教导人事的姑姑,你生母不在,长姐如母,宫里若是有你看上的人,便……”   秦曜渊忽然放开她,脸色也阴沉下来。   “什么长姐如母?”他道:“你想当我娘?”   “如母……如的意思你不懂吗?”   “不懂!”   秦曜渊一贯面无波澜,此刻少有的动了怒。锐利的寒光从那双黑中带紫的眼眸中射出,如同贴在大动脉上冰冷的刃面,让秦秾华本能地一滞,失了后边的话语。   他察觉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戒,气势逐渐弱了下来,眼神也不再尖锐。   “阿姊……我不想要姑姑。”他重新抱住秦秾华,脑袋埋进她的脖颈里,气弱道。   秦秾华看着他为了拥抱她而费力弯曲的脊柱,不禁心软,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旁的皇子都有的,你不想要?”   “不要!”他斩钉截铁道。   “你不需要?”   “不需要!”   “那你洗什么衣裳?”   秦曜渊骤然卡壳,身体也立时僵硬了。   秦秾华推开他,这次轻而易举。她笑道:“既然你不需要,那你告诉我,早上你洗什么衣裳?”   “……脏了便洗,有什么为什么。”   秦秾华恶趣味起,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向自己:“你若是这么大还在尿床,那教导姑姑想必还用不着,若不是,便是长大了,需要一两位教导姑姑……”   秦曜渊瞪着她,绷紧的面部肌肉慢慢涨红。   “回答阿姊,是尿床还是长大了?”   “是……”   “是什么?”她笑道。   兔子急了要咬人,狼急了可就不是咬人这么简单了。秦秾华养狼养久了,总是忘记她养的是一只狼。   然后,便要自食恶果。   眼前视野忽然旋转,秦秾华被他拦腰抱起,几步走到架子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已经被扔了上去,旋即,少年高大颀长的身体就覆了上来。   沐浴之后的水气带着少年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朝她扑鼻而来,两只强壮有力的手臂撑在耳边,让她只能怔怔迎着上方的沉沉黑眸。   “阿姊,这样戏弄我,好玩吗?”他哑声道。   秦秾华“呵呵”笑了一声:“不太……”   “好玩的。”他俯下身,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尿床还是长大了么?你自己,来试试看?” 第73章   “秦曜渊!”   秦秾华脸上一烫, 屈膝向他踢去。   少年侧身避开要害, 翻身在她身边睡下。   “……你先气我的。”   “所以你要气死阿姊?”   “这就气死了?”那双乌黑透紫的眸子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四肢大喇喇伸开:“你来气死我吧。”   秦秾华:“……”   她熟练地一脚将他踢下床。   识人不清!追悔莫及!   现在换个皇弟养, 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   数日后, 祭坛设立的最后一天,衔月宫中所有皇族和重臣都齐聚一堂。   从帝后起,皇族们拜过祭坛中央的大金佛后陆续落座, 十几个身穿袈裟的僧人跪在佛脚下, 闭目诵经, 念念不断。穿着宽袖道袍的魏弼钦独坐一桌,闭目凝神, 也在用道教的方法为宫中早夭的龙子超度祈福。   祭坛开阔无顶, 香烛的线型烟雾袅袅飘如一望无际的天空。   有的人神色肃穆,有的人昏昏欲睡。   秦曜渊抱着她的手,在二人合坐的长桌上一动不动趴了许久, 似是已经睡着。   秦秾华在脑中排兵布阵,边听着身后周嫔那桌传来的窃窃私语, 倒也不觉无聊。   “……这法事还是有用, 近来我都不曾听说鬼婴传闻了。”   说话的是益王的生母容嫔, 容嫔出身巨富,是家里千娇万宠出来的嫡幼女, 没什么大毛病, 小毛病一堆, 其中之一就是什么场合都忍不住叨叨几句。   “……毕竟高僧坐镇。”周嫔低声附和。   “其实啊……这次作祟的不一定是我们自己的鬼婴。”容嫔压低音量, 压不住话里的兴奋。   “……什么意思?”   “我听说,这鬼婴其实是前朝的!”   漫长的沉默。   周嫔谨小慎微,显然不愿牵入前朝八卦,奈何坐她身旁的是容嫔,这可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主。   “狐胡皇室都是蛮夷,他们信那什么逆火教,堂亲之间婚配,美其名曰什么‘圣婚’——恶心死了!现在京城里曾和狐胡皇室通过婚的世家都难以婚配,不就是因为大家怕和他们生出怪物?前朝光厉帝一代,死掉的怪胎就不止几十个。我曾听说,厉帝有个哥哥,生出来就有两个脑袋……”   “别说了!”周嫔平静的声音鲜少露出一丝厌恶。   “你怕什么啊,狐胡皇室都被我们灭了……”容嫔委屈道。   “祭坛乃非常之地,妹妹慎言。”   后边总算没了声音。   秦秾华还在想容嫔说的话,狐胡朝灭亡,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室推崇“圣婚”,直系血亲间互相通婚,生出的小孩多有身体问题,偶尔几个看似没有问题的,后来便成为狐胡朝著名的暴君。   狐胡朝的五位帝王,大多智勇出众,然性情残暴。   开国皇帝爱虐杀战俘,发明了难以想象的诸多酷刑;第二位皇帝喜怒不定,曾在宴席上忽然刺死怀中爱妃,生食其心脏;第三位皇帝,比前两位平和许多,爱吃人脑花,也不知是吃出什么毛病,上位仅仅三年便病重驾崩;第四位皇帝,比起前三位,又要平和些,最大的荒唐便是把早朝开成交易所,交易的,是各家妻妾;第五位狐胡亡国皇帝,和他的四位前辈比起来,简直就是千年一遇的明君。   除了爱鲜衣美食,四处修筑宫殿外,狐胡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是位平常的庸君。   狐胡亡国,有一部原因是因为他的“庸”。被老虎欺压久了的群兽好不容易等到一位平凡的庸君,此时不反,难道等下一位暴戾无道的霸主上位?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朔高帝。   朔高帝是雄主,只可惜,有朔之后的几代,再无一任明君。   咚——   最后一声钟声响起。   “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及诸位皇子皇女上香。”高僧道。   众人陆续而起,朝着祭坛中央集合。   秦秾华提起唇角,终于,迎来了好戏开场。她轻声对仍趴在桌上的秦曜渊道:“渊儿,起了。”   “……嗯。”   秦曜渊神色平静,跟上秦秾华的后脚。   容嫔走在他身后,因一个滚进脚底的异物而“哎呀”一声,她移开右脚,从地上捡起一个扁扁的银片,疑惑道:“这是什么?”   周嫔看了一眼,催促道:“别管了,快走罢。”   两人向着祭坛中央走去,小小的银片被容嫔随手一扔,阳光下,银片上的花纹折射出一道银光,和长桌上的银酒杯花纹如出一辙。   天寿帝在佛像前点燃香烛,正要低头去点祭台上的长明灯。   “陛下不可!”   监察御史张观火一脸凝重,快步走入祭坛。   ……   祭坛的钟声传得很远,很远。   衔月宫角落的一间耳房里,宫女阿庆正坐在狭窄的窗边,就着窗外的光线细细缝补一件男孩儿的上衣。   木门吱呀一声,少年的身影从门外闪进。   阿庆头也不抬,说:“桌上有馒头和稀粥,饿了就吃罢。”   少年反手关紧房门,走到她面前,低低地叫了声娘。   “常儿,怎么了?”   阿庆放下针线,看着一脸阴郁的少年。   少年沉默不语,直勾勾地看着她。阿庆遂拿起腿上缝补的衣服给他看:“这是你上次穿破的衣裳,娘在两个手肘的位置给你加了块布。”她想起什么,忙又说了一句:“娘这次逢在了里面,不会叫你丢脸的。”   “娘,陛下就在祭坛祈福,这么好的机会,你什么都不做么?”少年道。   “做什么?”阿庆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不愿谈起这个话题,重新垂眸于手中粗布衣裳。   少年在阿庆面前蹲下,露出急色:“去和他说啊!说你给他生了个儿子!你难道不想进宫去做娘娘吗?”   “不想。”阿庆对上少年视线,平静道:“我是前朝的宗室女,被充为宫女苟且偷生,已是前朝宗室女最好的结果。”   “娘!”少年怒声道:“真正的宗室女早就被大朔皇室斩草除根了,你只是远到连清缴都够不上的旁支,为什么总是要给自己扣宗室女的帽子!”   “不管别人怎么说,事实如何就是如何!虽然我们的确是没落的旁支,但娘不可能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阿庆气急,甩开少年的手厉声斥责,怒气撒完后,两人许久都没开口说话。   最后,阿庆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眶里的泪,调剂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拉起少年的手。   “常儿——”阿庆苦口婆心道:“娘只想你平平常常地过完一生,不求那大富大贵。更何况,宫中人心险恶,何必去趟这浑水?我们母子如现在这般相依为命,平安度日难道不好吗?”   少年不再言语,只是神情越发阴郁。   阿庆握住少年的手,眼中泪花闪烁:“娘知道对不住你,让你过了苦日子,可这就是咱们的命。比起紫庭里的那些贵人,我们有如今这般结局,已是十分不易……”   “娘……我只是不服气罢了。”少年垂着头,低声道:“凭什么连假皇子都能前簇后拥,我这个真的,反倒每日冷饭冷菜,遭人耻笑和白眼……”   “常儿!”阿庆变了脸色。   “娘怕什么?儿子哪里说错了吗?”少年嘴边含着一抹讥诮,冷声道:“真龙子在吃糠咽菜,真正的前朝余孽却在宫中大摇大摆,娘——这公平么?”   “常儿!”   “常儿常儿常儿!我有姓,我姓秦!我姓秦!”少年大吼道。   阿庆面色煞白,连忙捂住少年的嘴。   “你疯了!”   “你才疯了!”   阿庆忽然哑声,张开的口里说不出一个字来。所有的力气,好像都随着腹部插入的那把尖刀溜走。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儿子,他的面容依然熟悉,但那狠厉的神情,却让她陌生又害怕。   “常……儿……”   阿庆的身体软绵绵落了下去,大睁的眼睛中,光彩逐渐消失。   少年捏紧手中颤抖的刀,从地上依然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上移开了目光。他走到阿庆曾经坐过的木凳前,拿起了她逢的那件衣裳,把脸埋了进去。   “我没有错……我只是想拿回我本来应有的东西……”   “是你逼我的……我问过你了……是你不听我的,你自找的……”   许久后,耳房里带着哭音的低语平息。   少年抬起头,冷酷的视线扫过狭窄的耳房。   他踢倒木凳,扔下手中的衣服,将室内打造成发生过打斗的样子,再走到母亲的尸首前,估算着成年人的身高,在她身上又刺了几刀。   接着,他站起身,慢慢举起手里染血的匕首,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狠绝。   他反手握住刀柄,猛地朝自己身上捅去!   一刀,两刀……他避开要害,任身体里流出的热血打湿身上的衣服。   这一针一线亲手缝出的慈母衣,渐渐被血染红。   烈日炎炎,少年捂着腹部的伤口,奔走在宽阔无人的宫道上。   只有越多人知道他的身世,他才越不容易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中,眼下宗亲和文武百官都在祭坛,若要揭露身世,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机会?   “有刺客……快保护陛下……”   少年大喊着,跌跌撞撞跑上设有祭坛的广场。   风声萧萧,一尊金色大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少年震惊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未完的呼声骤然停在喉中。   “阿常,你鬼吼鬼叫的做什么,哪来的刺客?”   一个胖乎乎的太监走出,见到他一身血迹后,面色大变:   “你这是……”   ……   天寿帝下榻的宣和宫外,文武官员神色各异,三三两两站作一堆揣手窃语,宣和宫内,怜贵妃的哭声响亮凄厉。   “陛下明鉴啊!僧人是左佥都御史推荐的,臣妾怎么会知道那里面有前朝余孽的人呢?”   “若非你收取了左佥都御史的贿赂,他们又怎会出现在衔月宫中?要不是张观火及时禀明上报,朕险些就用婴孩尸油祭我大朔皇室宗亲了!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这是大不敬和谋大逆,十恶不赦之罪中你就犯了其二,你还想让朕饶了你?!”   怜贵妃哭倒在地,燕王面色惨白跪在一旁,用目光向一旁的穆世章和穆得和求救。   穆得和想站出去,穆世章把他拦住,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人证物证俱在,灯油中混有尸油是板上钉钉的事。穆世章便是再心疼孙女,也知道此时不是出头的时候。   忽然,穆皇后取下头上发钗,散发在天寿帝面前缓缓跪拜。   “陛下,法事是臣妾提议的,灯油上出了事,也是臣妾监督不力,臣妾罪该万死,还望陛下看在臣妾父亲为大朔鞠躬尽瘁的份上,不要牵连无辜。”   穆世章皱了皱眉,忍住为女儿说话的想法。   天寿帝面对穆皇后脸色好了不少,他扶起穆皇后,道:“朕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他人的人,贿赂的钱不是你收的,人也不是你举荐的,何错之有?这事和你无关,朕分得清。”   “陛下,是老臣教导无方——”   穆世章看准时机,颤巍巍地跪下,身旁的穆得和紧随其后。   “陛下!贵妃娘娘此次也是受了奸人蛊惑,还请陛下看在贵妃娘娘为您诞下燕王和汉阳公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殿内穆党获得信号,纷纷跪下为怜贵妃求情。   燕王还迷糊着,就被怜贵妃一把搂进怀里,一边哭,一边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这下,燕王也开始哭嚎了。   天寿帝刚要开口,看见朝他悄悄摇头的秦秾华,抿紧了嘴唇,沉着脸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舒遇曦走出一步,揖手道:   “陛下说的是。此事非同小可,天子犯法还和庶民同罪,更无论天子之妃。若是怜贵妃今日犯下十恶不赦大罪之二都能全身而退,今后还有谁会将朔律放在眼里,谁会将天子颜面放在眼里?”   殿内舒党窃窃私语,不一会,又有两三人发表了类似的意见。   穆得和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双手撑在地上,朝着天寿帝喊道:   “左佥都御史识人不明,致使连累皇家,罪该万死,但尸油一事贵妃娘娘并不知情,还望陛下明察啊!”   “陛下自然能够明察,可是天下百姓人人都能明察吗?”裴回站在一旁,平声道:“若是陛下一时心软,此事传了出去,百姓只会以为朔律是个笑话,要不,就是觉得制定法律的人是个笑话——”   “裴回!”穆得和怒声道。   三位党首都已发表意见,党羽随即跟上,党同伐异,各自为战,宣和宫内闹腾得如同一壶沸水。   舒裴两党联手,穆党逐渐不支。   最终,左佥都御史李沐以惑于巫祝的罪名打入天牢,择日问斩,怜贵妃则被当场褫夺封号,降为才人,幽禁妧怜宫,无诏不出。   口谕一下,穆才人便膝行着抱住天寿帝的右腿,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陛下,陛下……您不能这么绝情啊!”   天寿帝受够了怜贵妃的恶气,如今她变成穆才人,他也不必顾忌许多。   “你险些让我朔秦受此恶毒诅咒!朕只是夺你封号,贬你为才人,这已经十分留情了!”   “陛下——”穆才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燕王也膝行至天寿帝脚下,哭着为穆才人求情。   “此事就这样了!朕累了,你们都下去吧。来人,把穆才人立即给朕送回她该去的地方!”   天寿帝一挥明黄大袖,挣脱两腿上的重物,快步往殿内走去。   穆得和还想开口为女儿求情,穆世章死死箍住他的手。两人都面色惨白。贬怜贵妃,伤的是燕王的筋,穆氏的骨,若非走投无路,穆世章又怎会眼睁睁看着陛下下此口谕?   此事他们不占情,不占理,此时出头,必会惹来虎视眈眈的裴党和舒党群咬。况且如陛下所言,只是褫夺封号,贬妃为才人,已是陛下看在穆氏颜面上的决定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此时万万不可自乱阵脚!   天寿帝离开了殿内,穆才人还在哭泣不止:“父亲,祖父……救我……”   穆世章回以一声复杂万分的叹息。   穆得和搀扶着他站了起来,二人看着穆才人被人架了出去,燕王追在后边,呵斥威胁送她回妧怜宫的宫人,声音渐渐远去了。   穆世章推开穆得和,缓步走到殿内自报告案情后便一言不发的张观火面前。   “张大人……好本事啊。先扳倒了前大理寺卿,现在又扳倒了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和自己的顶头上司,不知下一个准备扳倒谁?是老夫,还是陛下?”   张观火面无表情,不卑不亢道。   “穆首辅说笑了。下官只是秉公执法,照朔律行事罢了,非是针对任何一人。”   “呵呵……秉公执法?执的,怕不是陛下的法吧,”穆得和走了过来,冷笑道:“张大人手段通天,怕是过不久又要高升了。”   张观火拱手道:“穆大人说笑了。”   “张大人和大人背后的幕后黑手还要小心为上,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的。”穆得和目光阴冷。   “勿要多言。”穆世章开口,鹰一般的精光从耸拉的眼皮下射出,他寒声道:“张大人,好自为之吧。”   穆氏两父子相继走出宣和宫,张观火也拂袖离去。殿内剩下的官员陆续离开后,一名胖乎乎的内侍这才被允许进入宣和宫。   胖乎乎的内侍被带入暖阁,天寿帝正在和秦秾华眉飞色舞说话,见着来人,敛了笑容。   “是你说有要事禀报?”   “是奴婢……不是奴婢!是奴婢手底下一个宫女,这宫女……叫阿庆。”   天寿帝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他等了一会,见内侍反而盯着他看,不悦道:“然后呢?”   “这宫女……遇刺身亡了。”内侍试探道。   天寿帝怒道:“宫女能遇什么刺?你莫不是来消遣朕?!”   “陛下息怒!”内侍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是奴婢词不达意,刺客并非为了刺杀阿庆,而是为了刺杀阿庆生下的龙子!十五年前,陛下到衔月宫避暑,曾在宫宴后临幸过阿庆。事后,阿庆诞下一子,取名为‘常儿’。”   天寿帝一滞,努力在脑中回想阿庆这个名字和关于她的一切,但十五年前发生的露水情缘,他又哪能记得清呢?再说了,他平日根本没有临幸宫女的习惯,按这内侍所说,若是宫宴之后,那十之九八都是他酒后糊涂的结果。   他还在搜索记忆的时候,一旁的秦秾华开口了。   “既然有人诞下龙子,为何你们没有及时禀告陛下所知?”   天寿帝这才想起女儿还在一旁,让她听了这番话,天寿帝觉得脸上有点烧得慌。   胖乎乎的内侍躬身,一脸惶恐道:“奴婢此前并不知情啊!还是阿——阿庆所生的龙子向奴婢述说了实情,奴婢才知道这衔月宫中还藏了一颗龙珠呐!”   “那——”   秦秾华和天寿帝同时开口,秦秾华道:“父皇先说。”   天寿帝咂咂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来问罢。”他道。   秦秾华接着开口:“这阿庆是什么人,为何能够在宫中诞下婴孩还能不受注意地顺利将他养大?”   “回禀长公主,这阿庆是掖庭那边发配过来的,以前在哪儿当差奴婢也不清楚。奴婢是分管祭坛那片的,阿庆人瘦,不爱说话,时常受其他宫女的欺负,宫里每次发的新衣都被抢走,身上穿的,都是别人不要的旧衣服,不合身,藏个肚子也叫人看不出来。”   “长公主也知道,宫里每年都有新的宫人进宫,阿庆把龙子养在自个耳房里,一直养到六岁才让他穿着内侍衣服出来见人……确实没人能发现他不在花名册里。阿庆对他好,把他认作义子,这在宫里也不是少见的事,咱们都以为是阿庆想给自己找个伴儿,也就没有多想……谁曾想,这事不知怎么泄露出去了。今日陛下在祭坛上香祈福时,有刺客找上阿庆母子,说要除掉龙子。阿庆为了保护龙子,挡在前边……就这么去了。”   秦秾华道:“这些都是这个叫‘常儿’的孩子告诉你的?”   “回长公主的话,确是如此。许是奴婢此前照顾过他们母子吧,殿下对奴婢有几分信任,把这些告诉奴婢,求奴婢禀告陛下。”内侍瞧着天寿帝的脸色,试探地说道:“殿下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一直念叨刺客可能对陛下不利,即使身受重伤,也不肯就医,一定要跟着奴婢来这里禀告陛下……”   “他在宣和宫外?”秦秾华忽然笑了。   胖乎乎的内侍不知她为何要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父皇。”秦秾华走到天寿帝面前,行了一礼,缓缓道:“既然此人声称是皇子,当年必有蛛丝马迹留下,眼下最紧要的是彻查刺客,这名叫常儿的人,既然受了伤,那就先安置在某个无人的院中,派御医来为他治伤。久留在宣和宫前,太过引人注目。”   天寿帝点头:“你说得对。高大全,你派个人,把人从宣和宫前领走,再叫个御医去为他看看。各宫还要加强警备,再从金吾卫里抽些人过来巡逻,别的——等事情查清楚之后再说。”   “喏。”   高大全退出了殿内,临走前,用一个眼色带走了胖乎乎的内侍。   殿内只剩天寿帝和秦秾华后,天寿帝叹了口气。   “这孩子是个有福的,这事儿若是早个一两天,有怜贵妃在,宫里不一定容得下他。秾华……你说,刺杀他的人是不是怜贵妃……穆才人派去的?也只有她才有这般蛇蝎心肠。要不然,怎么早不刺杀晚不刺杀,偏偏在穆才人在的时候出事?”   秦秾华笑道:“秾华也猜不出来。”   ……   回宫后,秦秾华召来乌宝和上官景福,这二人一人去勘验了阿庆的死尸,一人查看了叫做常儿的少年伤势。   两人将所见所得汇报给秦秾华后,真相已渐渐在她脑中汇聚。   秦秾华神色复杂,从棋盘上取走一枚身着华服,神色嚣张的水晶小人。叮当一声,小人落入结绿端着的木盘,永远退出了这一盘棋。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她喃喃道。   论心狠手辣,她还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第74章   立秋那日, 衔月宫举办了盛大的迎秋宴。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天寿帝罕见地独自坐在上首,皇后不见踪影。   兖王举着酒杯, 走到殿中向天寿帝祝贺新秋。   “……儿臣祝父皇万寿无疆,洪福齐天!”   “好!”   天寿帝哈哈大笑,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兖王敬了第一杯酒, 宴会正式拉开帷幕, 殿内旋即杯觥交错, 充斥欢声笑语, 好不热闹。   回到座位的兖王随即也成为群臣敬酒的重心之一,另一边,燕王的桌前则门庭冷落,再是华美的衣饰也无法掩饰燕王脸上的戾气, 他神色阴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坐在一旁的燕王妃担忧地看着,想拦又不敢拦。   “燕王颓势已现, 陛下诸子,还有谁敢与殿下争锋?”   兖王放下酒杯,朝拍马屁的官员道:“不可如此。都是手足兄弟,为何一定要争锋?穆才人虽做了错事, 但已受惩罚, 我是父皇长子, 于情于理都该照应弟弟。既然有本宫这个长兄照应, 燕王又何来颓势一说?”   官员连忙揖手道:“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兖王大善!”   兖王露出爽朗的笑容,摆了摆手:“谈不上大善,手足亲情乃人之常情罢了。”   小官员敬了酒离开后,兖王的桌前只剩下几个心腹之人。   “殿下,微臣听说,衔月宫多了一个龙子,此事……”   “是真的。”兖王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道:“皇后今日缺席,就是在悉心照料这位命途多舛的龙子呢。”   心腹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本宫的这位弟弟,可不是个好相处的角色……和燕王截然不同呢。”兖王放下酒杯,眼眸中露出一抹寒光:“先是在宣和宫门前让百官瞧见他血淋淋一身,再是病中抓着皇后的手不放,连喊娘亲……听说他的亲娘为了保护他而死于刺客之手。”   他哂笑一声,缓缓道:   “死的……还真是时候啊。”   “殿下是觉得……”   “我如何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如何觉得。”兖王道:“大理寺的人勘验过现场,已经将调查方向放在了缉查刺客上。如今大理寺相信此子无辜,衔月宫的宫人也证言此子乃陛下龙子,再加上,父皇深信不疑的魏弼钦也盖章此子身上有龙气缠绕。上玉牒,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那我们……”一人看向其他几人,眼中何意彼此心知肚明。   “不必。”兖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本宫再过不久又要返回驻地,宫中热闹,也是好的。”   几人随即反应过来,露出了然的笑容。   一人抚须笑道:“还是殿下想得深远。”   兖王笑而不语,满上酒杯后,端着走到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的桌前。   “七妹,九弟。”   秦秾华笑着拿起装有果酒的酒杯,在桌下撞了下稳若泰山的秦曜渊,起身道:“今日还未祝兄长凯旋归来,反倒累得兄长举杯敬我,是七妹疏忽了。”   “七妹是女子,我这个做长兄的,便是多走几步又如何?”   兖王笑着看了眼慢腾腾站起的秦曜渊,道:   “九弟身量可观,又天生神力,想必是行军打仗的好手,不如再过几年,来军中和长兄一同历练罢?”   秦秾华代替漠然无语的秦曜渊笑道:“若有此机会,九弟当然不会放过。是吧,渊儿?”   他这才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今日迎秋宴,乍然少了两人,为兄还有些不习惯了,母后也便罢了,怜贵妃……”兖王笑了笑:“哦,是穆才人了。穆才人如今被幽禁在妧怜宫中,想必很不习惯。”   秦秾华只是微笑。   “穆才人虽行事嚣张,但按理说,也不缺钱。她怎么鬼迷心窍,忽然收了前左佥都御史的贿赂呢?”   “是啊。”秦秾华配合着露出一脸疑惑:“为什么呢?”   兖王笑着看了她一会,伸手往她肩上拍去。   一只手在半空将他握住。   秦曜渊面无表情看着他,那只手和少年冷漠无波的神情截然相反,镣铐一般将他紧扣。   “……”   兖王干笑了两声,再看向秦秾华,意味深长道:   “所有妹妹里,你是兄长最看重的一个,七妹无事时,不妨多和兄长来往,我在军中,可是时时盼着收到妹妹的来信呢。”   “这个自然。长兄为父,兄长在我心中也是分外不同的。”秦秾华道。   秦秾华递出酒杯,和他手中之杯轻轻碰出一声脆响。   “九弟?”兖王看向秦曜渊,后者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兖王再朝秦秾华一举杯,两人各怀心思,含笑饮下杯中酒。   兖王离开后,秦秾华对身旁的少年说道:“你在这儿等着,阿姊出去一会。”   “我陪你。”秦曜渊马上说。   秦秾华抿唇一笑,柔声道:“阿姊一会就回来。”   她语气虽软,眸光中却透着坚持。秦曜渊只能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大殿。   “公主,咱们去哪儿?”落后一步的结绿问道。   “边走边看。”   秦秾华随意地走在园中,仿佛真的漫无目的。   路过一座池上凉亭时,她终于满意道:“就在这儿罢。”   她一步一步迈上石阶,结绿在身后帮忙提着过长的裙角,爬上三人高的假山后,她在凉亭中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结绿要拿外衣给她披上,她抬手道:“不用。”   所谓热在三伏,就连素来体温偏低的秦秾华也感受到了这三伏天的威力。   她从结绿手中接过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胸口上拍着。   静静悄悄的夜色中,除了远处传来的宴会喧嚣,渐渐的,有脚步声在山下响起,迈着沉稳的步伐,越来越近,越来越轻,终于,脚步声的主人走入凉亭,朝坐在栏台上的女子揖手行礼。   “下官见过玉京长公主。”   秦秾华头也不抬,目光依旧俯视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宴庆宫殿,轻声道:   “张大人在底下徘徊许久,本宫还以为你要转身离去呢。”   “让长公主见笑了。”张观火面色平淡,揖手道:“下官本想自行离去,踌躇许久后,还是没能敌过心中的好奇。”   “哦?”秦秾华带笑的目光从山下的灯火收回,落到张观火故作平静的脸上:“你好奇什么?”   “好奇长公主失信于人之后,会用何种面目来为自己开脱。下官在心中设想万千,依然没能料到长公主风淡云轻,仿佛无事发生。”张观火话里带刺,拱手道:“下官佩服。”   “张大人不愧‘青面御史’之称,一句话里,夹枪带棒的,让本宫都好是害怕。”   “下官只为问安而来,长公主若是无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张观火拱手后,正欲拂袖而去,忽然瞧见山下神色慌张的新科榜眼。   他没有发现假山凉亭中的二人,匆匆离去了。   张观火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身回看,长公主脸上露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这是何意?”   “张大人样样都好,就是这性急的脾气,要改改。”   秦秾华笑着将手中团扇递给结绿,起身走到假山崖边,缓缓道:   “左佥都御史乃正四品命官,按照章程,应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拟出继任人选,上报吏部,再由吏部将修改后的名单,报给内阁和陛下定夺。张大人如此气急,无非是以为约定的左佥都御史一职,落入了榜眼手掌。”   “难道不是吗?”张观火按捺住心中不平,冷声道:“吏部由裴回说了算,裴阁老欣赏榜眼,这是人尽皆知的事!都察院里已经有风声,说下一任左佥都御史是裴阁老的未来女婿。若当真如此,下官便成了一个笑话!得罪死了穆氏,却依然只是一个七品小吏——指不定哪天,就要莫名其妙死在一把火里。”   “张大人多虑了。”秦秾华不慌不忙道:“裴阁老想用联姻将榜眼绑成自己人,若是榜眼不愿联姻呢?在裴阁老看来,这是否意味着榜眼心中还有别的心思?这样的人,他还能放心将左佥都御史交到他手里吗?”   “能和裴氏联姻,是天下多少学子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榜眼又怎会回绝?”   秦秾华笑道:“若回绝了呢?”   张观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又惊又疑。   “张大人似乎对本宫有些误会。”   秦秾华转过身,眺望着夜幕中辉煌的漫天灯火。   夜风飘然而至,翻弄着雪青色裙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进行宫宴的殿堂传来遥远的欢声笑语,缥缈的月光照得夜空清亮,风中夹杂着夜来香的幽香,丝丝缕缕,被风一吹就散,如女子唇畔捉摸不透的微笑。   “张大人认为左佥都御史是本宫请你办事的酬劳。但在本宫看来,左佥都御史一职不过是本宫的伴手礼物,算不得什么。本宫若是要请你办事,断不会只拿出这般小小职位。”   张观火道:“……长公主既然觉得左佥都御史都不值一提,那么敢问长公主,在您眼中,下官能官至几品?”   “正四品命官,对旁人而言,是一生仕途的终点,对张大人来说,却不一定如此了。张大人能官至几品,全看大人的选择。”   张观火沉默半晌。   “下官有一疑问。”他顿了顿,说:“长公主之谋划,究竟是为福王,为九皇子,还是……为自己?”   他的声音直到湮没在风中,也没有得到回答。   “若是前一个问题难以回答,长公主可否回答下官的第二个问题?”张观火道:“长公主走这条路,是为了夺权,争名,还是获利?”   “张大人,本宫说过,你太心急了。”   秦秾华微笑道:   “等本宫准备的伴手礼落到你手里,再来问别的问题罢。”   “……”沉默许久,张观火揖手道:“下官不敢不从。”   “张大人。”秦秾华叫住他即将离开的步伐,道:“既然来了,不妨和裴阁老敬一杯酒再走罢。”   她没有回头,只是从眼角余光里朝他瞥来似笑非笑的一个眼神。   “裴阁老欣赏榜眼人尽皆知,然裴阁老也欣赏张大人,此事别人不知,张大人难道不知么?”   张观火愣了片刻,随即想起官复原职那天,来宣旨的公公说过的话。   寒意顺着夜风吹入每个毛孔,张观火愕然地看着崖边的女子:此事他从未对他人说过,连他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这番过往——   长公主又是如何得知?   他心中又惊又畏,长公主说完那番话后,却并未看他。他顺着她远眺的视线看去,挂满星芒的苍穹之下,一盏接一盏的橙红灯火勾勒出衔月宫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更远处,黑暗吞噬了天地轮廓,看不见头,摸不到底。   天地之大,浩瀚无穷。   张观火只从这盛大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长公主呢,又从中看见了什么?   他收起先前的轻视心情,朝着秦秾华重新揖手行礼,神色凝重地转身走了。   张观火心事重重,走到举办宫宴的宫门前,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走了进去,端起酒杯走到多人簇拥的裴回面前,排着队敬了一杯酒。   他一杯敬完,也不多说,转身出宫去了。   又过了许久,宴会进入尾声,天寿帝先行离开,殿中王公贵族也陆续散去,秦秾华逆着告辞的人群进入大殿,找到正被几个带女儿的妇人围着的秦曜渊。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桌前,那几个带女儿的妇人站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什么,彼此的女儿或多或少地偷瞅着秦曜渊,看向彼此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敌意。   天寿帝有九个皇子,算上待定的那位,一共十个,大多都已名草有主,那些又想让女儿高嫁,又攀不上兖王和燕王的,自然就将目光投向了还未婚配的九皇子。   虽说异族血统让他无缘大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件好事,至少能当个安稳的富贵王爷。   秦秾华走过去的时候,少年第一时间瞧见她,那双百无聊赖的眼睛立时聚焦,光彩焕发。   他站了起来,毫不犹豫朝她走来。   几名妇人也发现了秦秾华,立即向她禀明来意,口头上称“问安”,三句话不离旁边的九皇子,马屁拍了一句又一句,真实的本意昭然若揭。   秦秾华和她们说笑两句,寻了个由头,带着少年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百官归家,游鸟归巢。   秦秾华和少年并肩而行,脚步轻松惬意。   “回去了?”他问。   “回去了。”   “你在哪儿吹了风?”少年摸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握紧。“好凉。”   秦秾华笑了笑,道:   “等冬天来了……那才叫凉呢。”   他挤开她的五指,强势地和她十指相扣。   “有我。”   ……   百官还在回家的路上,提前离开的榜眼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到母亲那里去请夜安了。   “……同僚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听说儿子年幼失怙,感叹您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不容易。儿子的上司,左都御史还说挑个日子,为儿子在外边再办一次迎新宴。娘,您放心吧,没谁瞧不起儿。”   “那便好,那便好……”老眼昏花的母亲含着泪,激动道:“娘总怕自己拖累你,知道没有,那便好了……”   榜眼拉着母亲因做活而布满老茧的双手,将今日的宫宴详情为没有亲临现场的母亲缓缓道来。   “今晚这场宫宴,儿子因为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榜眼,所以破格收到了邀请。宫宴上也没有人歧视儿子位卑人轻。”   “儿子今晚喝了几杯长春露,这是宫中御酒,还有一道江瑶炸肚十分可口,以后有机会,儿子一定带给娘吃……”   “今晚的宫宴都挺好的,就是……”榜眼顿了顿,母亲立即着急追问:“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母亲别急。只是一名小宫女将酒水倒到儿子身上罢了。儿子见她可怜,也没追究。为了避免殿前失仪,儿子去外边走了走,等到衣服干了才往回走,不想却碰见裴夫人和淑妃在一处说话,旁边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一人是凤阳公主,一人是裴阁老的六姑娘。”   “你见着了裴大人的六姑娘?”母亲追问道:“你觉着这姑娘如何?”   榜眼没发觉母亲语气中的急迫,皱着眉道:“模样倒是周正,只是性情实在一言难尽。她和凤阳公主指着鼻子对骂的样子,儿子要是没有见到,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到世上竟有女子跋扈至此。”   母亲面色一白:“竟是如此?”   榜眼这才察觉母亲神情有异,疑惑道:“母亲怎么对这个六姑娘如此关注?”   在他追问之下,母亲终于才将实情吐露。   原来他去参加宫宴的空当,一位和裴氏关系密切的夫人登门拜访,言谈之间,对他的婚事大事屡次旁敲侧击。   “我看,这位夫人是有意为你和裴六姑娘牵线,我原先还很高兴,正想待你归家后问问,不想这姑娘竟是这般性情,这……”   榜眼愁眉紧锁,道:“婚姻大事,必是先得到裴府首肯,此人才敢上门暗示。老师看得上我,是我之福分。但母亲辛辛苦苦将我拉扯长大,我又怎能娶那样的母夜叉回来磋磨母亲?”   一个舍不得老母受人磋磨,一个刚做起诰命夫人的美梦,两人都对这桩八字没有一撇的婚事迟疑起来。   许久后,榜眼下定决心,握着老母亲的手,郑重道:“明日我就去拜访老师试探一二,若是老师真有这意思……还是早日婉拒的好。”   “可是……”母亲有些犹豫:“裴阁老会不会留有芥蒂?”   “便是芥蒂,也只是一时芥蒂。老师还会重新重用我,但若我松一时之口而让母亲受长久罪,儿子便枉为人子了。”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只是,要委屈我儿了……”   两人合计好后,第二日,榜眼便登门拜访了裴阁老。   和母亲预料的一样,裴回果然有将嫡幼女许配给他的打算,他忐忑地说出自己和表妹已有婚约后,老师并未动怒,反而很是理解他,赞他为人诚实守信。   榜眼如释重负,轻松地离开了裴府。   他不会想到,就在他离开裴府不久,裴回就将举荐他做左佥都御史的折子扔进了书房门外的池塘。   三三两两的锦鲤浮出水面,翕动着嘴唇轻啄飘在水上的折子。池面上,涟漪不断,浮萍飘摇。   “左佥都御史一职,你觉得还有何人合适?”裴回道。   裴知徽说了几个人名,裴回都摇头否定了。   “阚荣轩和甘烨是舒遇曦的人,邵博乃穆党,马新知看似是个直臣,其女却嫁入了穆氏,关键时刻,不可靠。”   裴知徽将有资格竞争这一职位的朝臣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灵机一动。   “父亲认为张观火如何?”   “张观火?”裴回扬眉。   “没错,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张观火!”裴知徽道:“父亲忘了?昨日宫宴,张观火还来和父亲敬了酒!张观火和穆氏素有仇怨,前大理寺卿就是他弹劾下去的,前不久又检举出祭祀灯油的问题,导致怜贵妃成了穆才人,重伤了燕王一把——这可是死仇!”   “张观火……嗯,我记得。”裴回道:“他官复原职那日,我还派人去祝贺了他一句。”   “这就更好了!张观火和我们有旧,又和穆氏有仇,舒遇曦那个老狐狸最爱和稀泥,能从穆氏手里保住他的,除了裴氏还有谁?”   裴回想了一会,道:“……张观火,确是有力人选。此人有勇有谋,连续扳倒两座大山依然能全身而退,昨日的那一杯酒,也未免不是示好。”   裴回抓起一把鱼食,抛入廊下的池塘。   更多的锦鲤冒出鱼唇,争先恐后地疯抢着池中鱼食。   他望着这一幕,缓缓道道:   “张观火,张观火……让我想想罢。”   数日后,圣旨下。   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张观火因检举有功,升任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张观火领旨后,入宫谢恩。宫人将他领到衔月宫中的最高建筑五凤楼上,接见他的却并非天寿帝,而是身着袒领襦服裙,外穿纱罗大袖的玉京长公主。   “陛下打累了双陆,正在隔壁小歇。张大人不妨先坐下,喝一杯茶。”   张观火带着上次见面截然不同的心情,在她对面的空案桌前谨慎跪坐。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缓缓为他案上空杯注入清茶。   翠绿茶叶在热水中打着旋儿,就像张观火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侍女倒完茶,悄悄退出了这间屋子。   赭色的木质阁楼中,靠窗一面的四扇木窗大敞,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只飞鸟带着清脆的鸣叫掠过青空。   “长公主曾言,等下官位至左佥都御史一职,再来问其他问题。承蒙公主运作,陛下青眼,下官已官至左佥都御史。不知现下,长公主可愿回答下官的疑问?”   秦秾华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带着唇畔的微笑,她抬眼道。   “张大人想问什么?”   “下官有两个问题。一是在长公主眼中,下官能够官至几品,二是长公主所求,究竟为何。”   张观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锐利直截的视线洞若观火,仿佛她说一句假话,立即就会被他看穿。   “张大人通识时变,勇于任事,一篇《十议》振聋发聩,可惜却无人赏识。众人只知大人有七寸不烂之舌,却不知大人还能拨乱反正,济时远略。”   “于本宫眼中,大人乃经国之才。”   张观火心神震荡,一股热气从胸口往上直冲。   茶香飘散,袅袅上升的烟雾直往赭色藻井而去。   恰好一阵清风在此时吹来,吹散了茶雾,轻抚女子身上白雪似的纱罗,那纤美柔弱的身体裹在宽衣大袖中,也像要被风吹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生出一分担心。   玉京长公主便是这样的美人。   一瞥一笑间轻易撩人心弦,而气质却令人难生亵玩之心。   “至于本宫所求……”   秦秾华微微一笑,悄然无声地将茶盏放回长案。   “本宫所求,不过千官肃事,万国朝宗;梧凤之鸣,彪炳日月。”   轻言细语,却胜过平地一声惊雷。   比先前更为强烈的动容涌上张观火心头。   他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玉京长公主,半晌后,起身走出长案一步,行君臣之礼。   张观火的额头抵在冰凉地面,心头却比任何时刻都要火热。   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一切未尽之意,已在这个特殊的礼节中昭然若揭。   结绿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公主,陛下已醒了,请张观火进去。”   “知道了。”   秦秾华起身,亲自扶起仍跪拜在地的张观火,状若平常道:   “张大人,可愿和本宫一同面见陛下?”   张观火神色恭敬,揖手道:   “下官求之不得。” 第75章   立秋后,天寿帝带着随行人员摆驾回京。   除了乌宝的韭菜徒长了以外, 梧桐宫一切照旧。   怜贵妃变成了穆才人, 她送来的十名宫人很识时务,纷纷自请调离梧桐宫, 其中尤以大黑最为积极。   好好的美貌宫女, 因为连扎一个多月的马步, 走的时候下盘有力,腰粗胯宽, 连宽松的襦裙都掩饰不住膨胀的下肢。   随着立秋那几日热过,接连几日的阴雨,气温骤然降低。   梧桐宫的宫人都换上了秋日的宫装,一片温暖的栗色。用完早膳后,秦秾华坐在妆镜前,从宫女所端的木盘中拿起一对珍珠耳饰,放在耳边比了比。   铜镜中已看不见少年身影。   和前几日一样,秦曜渊进完早膳后便不见踪影。她心中虽有疑问, 但按她性格, 只会自己观察推理, 绝不会开口质问。   华学近日已经放了授衣假, 家中有田的学子纷纷回家务农帮忙, 他不需上学, 每日早出晚归的究竟在做什么?   见友人?   称得上友人的同龄人都在宫外, 宫内谈何会友。   见情人?   ……暂时不能刨除这个可能。   但若情人是普通宫女, 为何不和她说明, 央她把人要来也好日夜相见?   以他的性子,看上谁,必要整日黏糊,除非,此人身份不一般,关系不一般。   嫔妃?   太妃?   ……总不会是天寿帝罢?   秦秾华赶紧掐灭这个可怕的想象,进入下一环推理。   最后一个可能于她而言,比前两个更难接受。   非是为情为义,只是单纯有了异心。这一可能最现实,也最有可能发生。   乌宝一跛一跛走进殿中,躬身禀报。   “回禀公主……昨日潜入摘星宫废墟的宫人回来禀报,九殿下确是入了摘星宫地道。”   如此……还不如他爬上天寿帝的屋顶偷看。   “因为怕被九皇子发现,我们的宫人没敢跟入地道,直接回来禀报了。”乌宝道。   “地道封死了吗?”秦秾华问。   “回公主,出口那端派了专人看守,确实是封死了。”   “……知道了。”   知道了,究竟知道什么了呢?   乌宝抬头,脸上浮出不解。   他先看向公主,公主坐在妆镜前,从结绿手中所托木盘里拿起一对珍珠耳饰,神色如常地戴上了。他又看向一旁的结绿,后者朝他摇了摇头。   乌宝低眉敛目,无声地退出了寝殿。   秦秾华看着铜镜中耳垂上的珍珠耳饰,心里想的却是宫城另一端的摘星宫。   摘星宫已成废墟,出口也已堵死,他在摘星宫能做什么呢?   秦秾华百思不得其解。   吸取了上一世的教训后,她一直未给秦曜渊请封号求开府,怕的就是他自己翅膀硬了想要单飞。如今是怎的,历史又要重演?   大约是心中有事的缘故,她迟迟不能进入工作状态。   在书桌前看了一会案牍,她以手撑腮,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四条窗框,包围银针般的蒙蒙雨幕,掉光了叶子的泡桐树在风雨中摇摆。   若所见即世界,她的世界便只有眼前这似是无穷无尽的细雨了。   她一边想着无甚重要的琐事,一边无意识地往腿上一摸,落空后摸到自己膝盖。   她摩挲一会,终归觉得触感不对。   结绿端着新煮的一壶热茶进来,瞧见她罕见地在发呆,道:   “公主在想什么?”   秦秾华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左手也放回了桌上。   叹了口气,她幽幽道:   “……秋天来了。”   “是啊,秋天来了。”结绿顺着她之前的视线看向窗外,神色高兴:“再过几日,结绿就叫上乌宝,把树上的泡桐果子都摘下来给公主泡水喝。”   秦秾华搓了搓冰凉的指尖,提笔写下一行批语,有些心神不定。   秋天来了。   她有预感,今年的冬天,对她这具日渐孱弱的身体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   午膳,晚膳,她吃了两顿寡淡无味的药补,无比想念穿越前的麻辣火锅。   入夜后,她上床摸到冰冷床榻,皱了皱眉。   她脱了外衣,只剩亵衣上床,把自己裹成个蝉蛹后,心想:明日得叫结绿把脚炉准备上了。   去年她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用炉子的?   想必不会比今年更早。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后,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觉一个热烘烘的身体试图悄悄挤入她的蝉蛹。   秦秾华怒从心起,想也不想,一脚将人踢下床榻。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给他的胆子?   她重新裹紧被子,翻身背对床下的人。一只手探了过来,扣扣索索地想要从她身下拉起被子,她死攥着不放。   他试了一会,放弃了,从后抱住她,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在她耳边道:   “阿姊,让我进去。”   秦秾华捏着被角就是不放,他扯了一会,就这么抱着她不动了。   背后透进的温度熨帖着她的身体,秦秾华不知不觉又一次睡着,这次,睡得格外沉。   等她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她裹着被子转过头,看见少年熟睡的脸庞。   被子里暖洋洋的,秦秾华再看他,又有了全新的心情。她正要把被子提到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动作大了,少年猛地睁眼,磅礴杀意将她立时锁定。   秦秾华本能一滞,提起的被子也悬在了半空。   深海般重而密的杀意在看清秦秾华后快速退潮,少年眨了眨眼,乌黑透紫的眼眸透出一抹还未睡醒的慵懒。   他搂紧秦秾华,把头埋在她颈窝里,又闭上了眼。   秦秾华把被子盖到他身上,这次他并未睁眼。她默默瞧了他一会,慢慢也睡着了。   回笼觉一睡就睡到辰初的更声响起,秦秾华再醒来后,把床上依然睡得昏天暗地的少年踢下床,照常起床梳洗。   秦曜渊先梳洗完毕,坐在不远处的罗汉床上,看着她被宫人簇拥着选衣选饰。   “阿姊,我们今日出宫罢。”   “为什么?”   镜中女子面无异色,身后的宫女正将一根幽蓝色的昙花珍珠发簪小心翼翼插入她的发髻。   秦曜渊看着她如云的发髻,视线下滑,在光滑白皙的后颈上流连忘返。   “问你呢,出宫做什么?”   镜中人抬眼瞥了他一眼,秦曜渊心里一紧,回过神来。   “……看灯。”他说:“西市今夜有中秋灯会。”   “不行。”她道:“宫里今夜也有灯会,就在宫里看罢。”   “宫外的好看。”   “宫内的也好看。”她耐心道:“宫里今夜不仅有灯会,还有家宴。要是一家人都在,唯独少了我们,你让别人怎么想?”   他磨了一会,见她仍不松口,一脸不高兴地翻窗走了。   秦秾华喃喃自语道:“……总有一天要把窗户给锁上。”   结绿抿唇笑了笑:“公主才不会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秦秾华瞥了她一眼。   “公主要想收拾九殿下,早就收拾了,还用等到到以后?”   “你倒是了解我。”秦秾华从宫女端着的托盘上选了一罐胭脂,递给她,状若无意道:“结绿——”   “嗯?”   结绿用指腹蘸取胭脂,轻轻点在她的唇瓣上。   秦秾华凝视着她的双眼,道:“我把你许给九皇子可好?”   唇瓣上的指腹猛地一抖,险些擦出嘴唇。   扑通一声,结绿满脸惨白跪倒在地。   “结绿不嫁人,谁都不嫁!结绿只愿当个老姑娘,在公主身边伺候一辈子,求公主别赶我走!”   秦秾华叹了口气,把人扶起。   “你吓得这么厉害做什么,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我要把你送进火坑呢。”   结绿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一双乌黑杏眼又惊又恐,不似作假。   “奴婢配不上殿下,还请公主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你当真对九皇子无意?”   “结绿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   秦秾华一把捂住她的嘴,不悦道:“好了!我信你就是了!”   之后,秦秾华面色如常,结绿仍有些惊魂未定,直到梳妆完毕,一向话唠的她都未再置一词。   秦秾华看似恢复了常态,心中疑惑依然未散。   如果不是男女之意,结绿为何又对秦曜渊青眼有加?   ……   皇宫里的中秋灯会,华丽至极,也无聊至极。   漫长的宫道上挂满形状各异,色彩缤纷的宫灯,每盏灯上的图案都极尽想象,让肃穆的宫墙在灯火掩映下辉映成趣。   天寿帝和穆皇后结伴而行,力破皇室要对穆氏下手的传闻。   趁着众人三三两两分散赏灯的时候,周嫔亲自送来一个精美的食盒,她收下后,周嫔手里提着剩下的那个食盒,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秦秾华笑道:“我正要去向德妃娘娘问安,母妃一同前去吗?”   周嫔露出感激神色,忙点了点头。   她将周嫔带到舒德妃和福王面前,福王见着她没和秦曜渊同行,很是高兴:“阿姊留下和我们一同赏灯吧。”   “我过会还要回宫吃药,还是不打扰了。”秦秾华笑道。   福王面露遗憾,只能收下周嫔寻了个由头送上的食盒。   “周嫔如果无事,不妨和我们一道走走?”舒德妃笑道。   周嫔又感激又激动,忙不迭答应了。   秦秾华笑着看,脚步越走越慢,渐渐落在了后头。   她打开结绿提着的食盒,里面是一碟月饼,一盘姜醋香螺,还有几个精致的小菜。看得出来费了心思,也看得出来,这心思不是为她而费。   “……拿回去,你们分食了吧。”她道。   “喏。”结绿低头。   秦秾华再抬眸往前看去,她已落出了队伍,谁也没为她停留半步。   在更前方,兖王逗得天寿帝开怀大笑;周嫔紧随在舒德妃身后,目光牢牢追随福王一家。   夜风吹过秦秾华的裙摆,她收回视线,轻声道:   “回去罢。”   对宫中灯会没有兴趣的秦曜渊先她一步回梧桐宫,她回宫的时候,他正垂着一条腿坐在泡桐枝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好玩吗?”他问。   少年背后,月光皎皎。   万里疏星,他眼中却盛满星芒。   她站在泡桐树下,看着枝头上的少年,说:   “……不好玩。”   少年扬起嘴角,寒风吹动他脑后一束微卷长发,他神色飞扬,眉宇桀骜,几个跳跃间就轻巧落地,走到她的面前站定。   “逃吗?”他说:“就今夜。”   沉默许久,她道:   “……逃。”   伪装久了,有时候会连她自己都以为刀枪不入。   偶尔的时候,人之所以为人的脆弱,会像仙人掌上的尖刺一样,突然出现,刺她一下。   让她想起,原来自己还是个人的事实。   她并非无所不能,并非刀枪不入,但她必须装得无所不能,刀枪不入。   这便是为君之道。   二人乘了马车出宫,守门的侍卫见了长公主的牌子,并未过多盘问。   西市刚过了中秋灯会,临街商铺已经有一小部分收走了装饰用的灯笼。   即便如此,街上依旧人山人海,摩肩擦踵,走商叫卖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叫人难以想象两日前的中秋当日又是怎样一番盛况。   秦秾华戴着帷帽走在街头,在许多戴着帷帽出行的女子间并不显眼,然而走在她身旁的秦曜渊身量出众,容貌出众,一双黑中带紫的眼眸寒星般清亮,走在人群中十分打眼。   为避人耳目,秦秾华在路边小摊处,拿了个龇牙咧嘴的狼面具要他戴上。   他嫌狼面具凶恶程度不够,嫌弃道:“我要恶鬼面具。”   秦秾华不管三七二十一,踮着脚强行给他戴了上去。   “什么恶鬼,你就是小狼。”   秦曜渊虽未说话,但面具底下透出的眼睛充分地表达了他的不满。   “……你也要戴。”   他不由分说取下她的帷帽,代之以摊位上的一张白狐面具。   “多少钱?”他看向摆摊的老人。   老人拘谨道:“二位是宫里的贵人吧?小老儿以前远远见过一眼……这两个面具要不了什么钱,二位直接收下吧。玉京地龙翻身的时候,小老儿一家还领过公……贵人的粥呢。”   “老丈的面具做得精巧,我很喜欢。”   秦秾华笑了笑,正要从荷包里掏钱,身边人已经递了一块碎银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几个铜板足以,这太多啦……”   老人惊慌摆手。   “给你就拿着。”   秦曜渊把碎银扔进老人怀里,拉着秦秾华往大道前方走去。   “我的帷帽……”   “回来再取。”   少年独步前方,气质锋利肃杀,如一把出鞘长剑,肩宽腿长的优越身量让他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头也不回,紧扣着她的右手却没分毫懈力。   “渊儿,你到底要带阿姊去哪儿?”她问。   “看灯。”他道。   入目所及的都是灯,而他视若未见。牵着她在笑容不断的人群中逆行,往人烟稀少的方向径直而去。   他要看的,究竟是什么灯?   道路一边的高层阁楼里,醴泉按住正要发射信号弹的钩蛇。   “干什么?没见着长公主都要被他带出城了吗?”钩蛇不满道。   “长公主还没发信号。”   醴泉目不转睛看着逐渐远离人群的二人。   “公主就要被带出城了!”   醴泉面不改色,沉声道:   “……再等等。”   “他身上可有一半异族的血统!谁知道私底下有没有勾结乌孙——你就这么信他没安坏心?”钩蛇不可思议道。   “我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醴泉道:“公主此刻还信他。”   醴泉在楼台边站直身体,冲另一栋楼上的护卫打了手势,转身往外走,继续追踪二人远去的踪迹。   西市举办的灯会有多热闹,西市之外就有多冷清。   不知不觉,秦秾华耳边只剩彼此脚步落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   天门街上空无一人,清冷月光铺洒宽阔街面,一盏熄灭的灯笼在屋檐下随风飘摇。   秦曜渊松开她的手,转身对她说道:   “闭眼。”   秦秾华迟疑地闭上眼。   他的脚步声先是远去,再是靠近,重新停在她面前。   “可以睁眼了。”   她睁开眼,一盏天灯出现在她眼前。   雪白纸面上绘着一个手执书卷的女子。虽然笔触稚嫩,但她依然从那并不高明的笔法中瞧见了他的专注与悉心。   那与她相像的画中人,其神采,胜过她千分万分。和画中人的容颜无关,只取决于作画者充满感情的一笔一划。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她问。   “半个月前就在画了……一直不满意。”他说着,炫耀似的举起手中天灯:“灯也是我自己做的,摘星宫地道里,现在都是我扔的废灯。”   秦秾华愣住:“你在摘星宫地道里,为的是做天灯?”   他从灯上收回视线。   “不然呢?”   白狐面具后的凤眼和恶狼面具后的星目相对,世界倏地安静了,微凉的夜风翻弄着二人的衣边,远处,西市的灯会进入**,无数耀目的天灯升入夜空。   天地无声,风月无边。   少年递来天灯,她下意识地接住了。   天灯上残留着他的温度,似火,炙烤着她不安的内心。   不然呢?   她曾以最卑劣的恶意去揣测他。   即便冲动之下随他出宫,她也不忘安排控兽处把守各个要道,一路武装随行。   揣度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她心安理得,但切开一颗坦荡真诚的心,却使她感到愧疚不安。   他准备充分,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灯芯。   秦秾华仍不死心,问:“……宫门处无人通报你出宫,你是怎么把天灯带出来的?”   “走空路。”他头也不抬,理直气壮道。   秦秾华哑然。   灯芯点燃,他吹灭了火折子,待其慢慢膨胀后,鼓励地看向她:“松手吧。”   天灯在她手中鼓胀,她迟疑地松手,绘着人像的天灯摇摇晃晃,在温柔的夜风中逐渐升入夜空。   一只手悄悄握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   她的肩膀撞上少年开阔的胸膛,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生辰快乐,阿姊。”   秦秾华一愣,下意识抬头:“可是……明日才是我的生辰。”   “但是今夜可以放灯。”他说。   莫名其妙的,秦秾华提前一日过了生辰,最莫名其妙的,她竟然接受了这个理由。   她双手合十,闭眼在心中许下生辰愿望。   “你许的什么愿望?”他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告诉我就会灵验了。”   “……别想骗我。”   “真的。”   她不再言语,闭着眼,专心许愿。   秦曜渊看着她,想起一路上发现的那些暗桩。   女骗子……   除了骂一句女骗子,他似乎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发泄闷气。   他看着她无防备的面容,头越埋越低,离她面容越来越近。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从她身上传出,勾得他神魂颠倒,迷得他失去理智,愿意堵上耳,闭上眼,做一个自欺欺人的傻瓜。   忽然,她睫毛一颤。   秦曜渊猛地缩回原处,心脏跳得像要蹦出胸腔。   “你怎么也闭眼了?”她问。   “……许愿。”   “许了什么愿?”   他往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西市走去,不忘牵上她的手,五指相扣,掌心紧贴。   她没有期望得到他的回答,然而从他的背影,却传来少年清冷低沉的声音。   “我的愿望是,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她一怔:“说出来就不灵了……”   “灵。”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坚定不疑。   “老天不实现的,我来实现。” 第76章   宝石蓝色的苍穹广袤无垠, 无数明灭闪烁的天灯正向着天尽头飞去。   连绵不断的灯火在街道两边摇曳, 空气中飘着各色小食混杂的香味,往来人群, 笑声不断。   戴着恶狼面具的少年牵着白狐女子,漫步在灯火阑珊的街头。   小商小贩兜售的小玩意粗糙但充满乐趣。   向坐在草编矮凳上兜售小动物的老头子买草编兔子,从抱着稻草架子的布衣男子买糖葫芦,看街角流鼻涕的小孩斗蛐蛐, 秦秾华不是第一次参与灯会,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一股同无拘无束相生相伴的高兴。   两人逛完长街,在露天的馄饨铺坐下歇脚时,秦秾华已经买了一堆小玩意,又在等待馄饨的过程中, 全部送了出去。   衣着褴褛的小乞丐收到糖葫芦和草编小兔子,脏兮兮的小脸上绽满高兴的笑容, 朝她羞涩地道了谢, 欢呼着跑走了。   馄饨铺的老板娘端着两碗馄饨走来时,去买烧饼的秦曜渊还没回来。   西市的二郎烧饼美名远扬,听说今天过节, 老板破例开到深夜,秦秾华好奇味道, 支使秦曜渊去买,现在听到路过的行人说二郎烧饼收摊, 她又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扑了个空。   早知道, 就光吃馄饨好了。   秦秾华守着面前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眼巴巴地等着秦曜渊归来。   终于,狼少年出现在大路前方。   她从人群中发现他,就像从一地珍珠中发现黑宝石。他冷峻肃杀的气质和周围热闹的节日氛围格格不入,即便面具遮挡了脸上的冷漠,他周身也是冷的,桀骜不驯的,好似一把随时露着锋芒的凶器。然而当她目光和狼面具下的眼眸相触,就像春风吹拂大地,就像暖阳照射冰川,他迅速收起寒芒,从不会让她发寒。   他目不转睛望着她,好似旁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他眼中所见,即是世界。   秦秾华见识过各样的人情冷暖,自以为不会轻易受惑,却时常动摇在这样完全信赖的目光里。   有时候,她宁愿他多些自私的小心思,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因为心中有愧而想要回避他的目光。   秦曜渊坐回桌前,带着烧饼铺的炭火味,手里的一个饼子还在冒着热气。手揉面饼和炙烤羊肉混在一起的扑鼻香味让人腹中馋虫大动。   “我听路人说烧饼铺已经关门了,你是赶上最后了么?”她问。   他说:“路上捡的。”   秦秾华不由看向他手中烤得金黄,边缘数圈起酥的烧饼。干干净净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捡的。   烧饼递到嘴边,她抬起狐面具咬了一口,入口的那一块温度正好,炙烤羊肉的咸味也正好,她看着少年缩回手,忙说:“你咬阿姊没吃过的那一边……”   话音未落,他已经把狼面具移到一边,张口咬在她刚咬过的位置。   烧饼脆皮发出咔嚓声,少年一口过后,小半月变成了大半月。他神色如常,似乎觉得和人分食一饼没甚不对。   也许他并不在意。   他不在意,秦秾华觉得自己也没甚么好矫情的。   她拿起瓷碗里的汤勺,舀起一个馄饨递给他:“渊儿,啊——”   他瞥了她一眼,似是对她的肉麻很是嫌弃。   与此相反的是他听话张口的嘴,一口含进她舀起的馄饨。   她就着这个勺子舀起第二个馄饨,眼看馄饨已经到了嘴边,他忽然变了脸色,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汤匙里的热汤险些洒出,馄饨也在里面摇了摇。   秦曜渊端起她面前的碗,起身走到馄饨铺老板娘面前说了什么。然后守在炉子边,直到老板娘单独烧水,重新煮出一碗馄饨。   他端着碗重新回来后,秦秾华好奇道:   “馄饨怎么了?”   他从她手中拿走沾过馄饨的木箸和汤匙,又拿了一对干净的给她。   “煮馄饨的高汤煮过螺和虾。”他平静道:“这碗是白水煮的。”   秦秾华哑然。   少年已经埋下头去,仿佛刚才做的只是极普通一件小事。   秦秾华舀起碗中一个馄饨送进嘴里,馄饨还是很鲜,她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分食完酥脆喷香的羊肉烧饼,秦曜渊主动起身去结账了,秦秾华百无聊赖看着街边,对面一个支着简易铺面的算命先生正在听翘着二郎腿的锦衣客人喋喋不休:   “……小爷今儿可是太倒霉了,没抢到金桂楼的头牌不说,出来买个烧饼,还被人给抢了!你给小爷评评理——天子脚下,玉京城中,怎么会有这般穷凶恶极的强盗?!”   “……此贼定然不知小爷我的身份,不然怎敢抢小爷的饼?这次是我疏忽大意,要是以后再遇见他,小爷一定揪下他的面具,用我舒氏祖传的葵花剑法在他脸上左边画个王,右边画个八……嗯?小爷是不是说漏了身份?”   “……你这儿不管报官,只算命?小爷我当然是来这里算命的了!”   “你给小爷算算……小爷有没有机会跟着玉京长公主生的孩子姓?”   秦曜渊走了回来,不言不语就向她伸出手。   她看着笑了,伸手握住悬在半空的手。   两人戴上面具,重新汇入人流。   “渊儿,你还盼着长大吗?”   他看了她一眼,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阿姊还和以前一样,不希望你长大。”   他没有回头,却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我不会变的。”他道。   热饼和馄饨在胃中泡发,食物的温度暖洋洋地烘烤着她,擦肩而过的路人都露着快乐的表情,她却总是忍不住问一些煞风景的话。   一些,放到平日她根本不会容许自己去思考的话。   “渊儿,你想过以后吗?”   “想过。”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   他脱口而出:“有你的以后。”   “……如果没有我呢?”   一股拉力忽然将她带至身量颀长的少年身边,面具下的黝黑双眼射出不悦,即使有面具遮挡,她依然能想象出面具下紧皱的眉宇。   “不可能。”   拥挤街头不同于落针可闻的宫殿,喧嚣让迷茫和软弱有机可趁。   她低声喃喃,自语一般。   “……可以的话,我也想活久一些。”   “会的。”   握着她的手收紧了,她抬头朝他看去,他却没有看她。   就像她独自吐露自己的迷茫,他也像在独自立誓,漫不经心道:   “我有的,都给你。但走在我前边——想都不要想。”   看着他从未迷惘的眼眸,她不禁好奇他的勇气和自信来自何方,为何源源不断,取之不尽。   少年就像他的名字一般,生于黑暗,耀于光明。   “……你会后悔的。”她轻声道。   等他知道真相,就会后悔今日的赤诚,她若相信他今日的话,日后遭受背叛时,也会后悔今日的天真。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和先前同样坦荡自信。   “不会。”   “阿姊见过的比你多。”她不知自己在执着个什么,坚定道:“你会的。”   他停下脚步,比她高出一头不止的身量让他得以居高临下望着她。   少年拥有和冷酷神情全然相反的柔软睫毛,鸦黑长睫下,是一双永远透着晶石般冷澈光芒的锐利眼眸,从不迷惘,从不畏惧。   向着心中所向,一往无前。   “那你就一直看着我。”人群太过喧嚣,他低下头,在她耳边道:“看着我会不会变。”   天空忽然落下雨滴,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人流的涌动加速,秦秾华连忙拉着他躲入临近屋檐,几乎就在他们站到屋檐下的那一刻,雨幕落了下来。人们纷纷抬起长袖抵挡从天而降的骤雨,不一会,地面出现许多小小水坑,雨水滴落,水花盛开。路人匆匆的身影在水面上如走马灯一般快速闪过。   “下雨咯,收摊回家了!”   “快把外衣披在头上……”   “狗热的贼老天,你敢淋小爷,小爷明天就断了你龙王庙的香火……哎哟!谁敢踩小爷的新靴?我摁死你信不信?!”   行人匆匆逃走,路边的摊贩也迅速收摊,不过一盏茶时间,游人如鸟兽散,街上的灯火也灭了大半。   夜色重新笼罩街头,秋风夹着细雨瑟瑟吹过,她却不觉寒冷,   风雨被少年高大的背影所挡,通过相扣的十指和紧贴的掌心,他同她分享温暖。   檐外飘进的雨丝浸湿了他额角的碎发,她伸手抚平那抹打湿后的卷,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盛着来此躲雨的漫天寒星。   他看着她,先挑起唇,她看着他笑,也忍不住笑了。   雨幕将他们和世界隔绝开来,那座始终将她囚禁的看不见的牢笼,在这一夜消失无踪。她像身体插上了翅膀,双脚还在地上,心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慵懒而放松的身体自然后倾,抵上身后紧闭的成衣铺店门。   “你若得知所有真相仍不后悔……”   绢丝般的夜雨,斜飞洒向大地,湿漉漉的烟雨亲吻着她细长的眉,深邃的眼,刚在宣纸上晕开的樱色一样的娇嫩唇瓣。   他连呼吸都快被她夺走。   她望着他的眼睛,笑道:“那么阿姊也保证……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轻易放弃你。”   “……你已经保证过了。”他哑声道。   “……不一样。”她笑道:“这不一样。”   不会先背弃和不会轻易放弃,是两个不同的承诺。   “你要一直做阿姊的小狼……你能做到吗?”   她靠在门上,抬眼对他笑道。   “……我能。”   “好。”她伸手抚上他头顶,笑道:“你想要的,阿姊都给你。” 第77章   中秋那日落下的雨连绵下了四天, 雨停之后,朔明宫中又有一大盛事进入正轨, 那便是秋狝大典, 秦朔皇族和王公大臣一同参与的大围猎。   距离上一次大朔举办秋狝大典,已是怀帝时期的事了。   如今国库里攒了点钱,内阁辅臣们一致认为到了彰显国威,震慑宵小的最佳时机。经过去年漫长的数轮讨论,相较而言不那么劳民伤财的秋狝大典就成了内阁商讨的结果。   雨停之后, 秋狝大典的先行队伍向着桐曲围场出发。等天寿帝在朔明宫中悠然过完八月,皇室车队也准备妥当。   九月一日, 常年紧闭的毓光门罕见地五门同开, 明黄鸾车和无数车马在浩浩荡荡的金吾卫簇拥中涌向城外。   天子登基后首次踏出京畿, 沿途震动, 万民目送。   路上走了几日后, 大多数人的新鲜感都消失殆尽, 骑着骏马奔腾了几日的公子哥纷纷弃马乘车, 不再外出显摆, 身娇体弱的千金小姐们更是把马车当作了小家, 缩在狭窄的车厢里解决一切需要。   如今还骑在马上走在车外的, 只有护卫车队的三千金吾卫了。   正午时分, 车队停下歇息补给。身穿金色甲胄的方正平骑马过来,在一辆外观低调, 有凤穿牡丹暗纹的深棕色马车上轻轻敲了敲。   虚掩的车窗从内推开, 玉京长公主贴身婢女的面孔出现在窗内。   方正平垂目望着窗框, 压抑着目光,不去看车内魂牵梦萦的身影。低声道:“车队后边来了一群行商,吃的用的都有,长公主若是嫌车里无聊,可带人出来逛逛。”   “知道了,多谢。”   车里传出温柔的女声,方正平心中一紧,头埋得更低。   方正平骑马离开后,结绿回头道:“公主,咱们要去看看吗?”   “也可,坐了一日的车,人也坐软了。”秦秾华正好翻完手中钞本最后一页,她放下书,左手指腹摩挲过温热皮肤下的脊柱骨节。“……渊儿?”   枕在她腿上睡觉的少年睁眼将她锁定,喉咙里含糊应了一声。   “别睡了,陪阿姊出去走走。”她道。   秦曜渊磨蹭一会,懒洋洋地起身。   他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起身,墨染似的乌发落了下来,额前落下的碎发也像刚睡醒似的,微微发卷。   秦秾华取下少年将落未落的发带,重新给他抓了个马尾,她一边拢着他的头发,一边感慨道:   “等到明年,渊儿也该加冠了。”   民间男子加冠大多二十,皇室男子加冠则在十六,因为只有加冠后才可封王开府,只有封王开府,才算正式站上了夺嫡的起跑线。偶尔皇室也有二十加冠的例外,比如四皇子,大她两岁,今年已二十有二,去年才不情不愿地加了冠,至今还赖在朔明宫中不愿开府出宫。   撇开四皇子那样的奇葩,按皇室常理,秦曜渊明年也该加冠了。   加冠后,便意味着正式踏上了政治舞台,紧接着就是封王,成婚,开府出宫。人都是要变的,面对众多新的诱惑,他会如何变,一切都没有定数。   这对他是挑战,对她同样是一个挑战,她要用比之前更强的拉力,才能将他收在股掌之间。   “是啊,殿下也要加冠了。”结绿掩嘴笑道:“九殿下刚来的时候还没公主胸口高,现在已经比方正平还高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可不是么。”   秦秾华面露微笑,看着少年利落跳下马车,挺拔身姿在人群中一目了然。   她把手放在少年伸出的手上,牵着他下了马车。   红艳艳的太阳挂在天上,烘热了刮在黄土大地上的秋风,秦秾华和秦曜渊并肩向车队尾部走去,沿途所见都是歇息的人马和紧闭的马车,也有相识的面孔出来放风,见到两人,忙不迭行礼问安。   路过秦辉仙的马车时,秦辉仙和她的鹅子跳下车,勉为其难地说要同他们一道走走。   方正平所说的行商队伍不是第一次缀在车队最后,自出京畿之后,这样的商队就开始层出不穷,他们提供秋狝大队所需的物资换取金钱宝物,彼此各取所需,除非闹事,否则金吾卫并不驱逐。   行军打仗时同样如此,许多军队尾巴都都会缀一队行商,卖粮食卖兵器,只要有钱,就是女人也能买到。   秦秾华到车队尾巴的时候,行商长队井然有序,往来人群络绎不绝,俨然就是一个热闹的小集市。   见到衣着华贵的两人,商贩更加不遗余力地吆喝起来。   “贵人,瞧瞧我内人做的荷包发带吧……”   “贵人要不要昆仑奴?温顺听话皮厚耐打,带出去顶顶地有面儿——”   “卖胡饼啰!新鲜的胡饼!羊肉馅猪肉馅有葱没葱都有!都有!瞧瞧吧!”   秦秾华刚走了一半,身边的少年已经两手拿满小东小西。   路过胡饼摊时,她又停下买了一个还热乎的胡饼。   “多谢贵人啦,好吃您再来!”   秦秾华接过油纸包裹的胡饼,笑道:“你是这附近的人么?”   “贵人,小人是旁边牛头村的,估摸还能跟着你们走上一天。之后小人就跟不上了。这饼是内人做的,她是地道的胡人,贵人要是想吃别的馅儿,可以吩咐小人,明儿一定给您做来!”   卖饼的男子刚说完,对面卖烧饼的另一男子大声道:“这都是京城来的贵人,你敢让你那赤发碧眼的妇人做饼,也要看别人敢不敢吃!贵人,别买他的胡饼,还是来看看我的烧饼吧!买二送一,童叟无欺!”   “你——”   卖胡饼的男子又气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看向秦秾华的双眼窘迫不安,似是担心她要退回胡饼。   “胡人做的胡饼,我还没有试过呢,这次正好。”秦秾华面色如常,笑道:“看你模样,应是正宗的汉人,不知是怎么和夫人认识的?”   卖胡饼的男子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我内人是从大夏逃难过来的,我内人在那里活不下去,就跟着走商的队伍来大朔了,后来遇上我,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从大夏过来的?”秦秾华起了兴趣,又问道:“大夏这些年风调雨顺,又没有打仗,是为何活不下去?”   “夏王不像我们的皇帝,那边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啊。”男人叹了口气:“像我内人那般还好,到底是胡人,听说金雷十三州那边的汉人才惨……”   秦秾华和他聊了一会,手拿胡饼继续往行商队伍前走去。   商贩们的生意大多不错,秦秾华走着走着,在一个无人问津的水摊前停了下来。   守摊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和身边一个怀里抱着小男孩的妇人同样面黄肌瘦,也就那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秦秾华还没走到摊前的时候,小女孩眼巴巴的视线就一直跟着她手里的胡饼移动。   秦秾华弯下腰,把手中胡饼递出,笑道:   “我吃不下了,扔掉又很可惜,能请你帮我的忙吗?”   小女孩刚要伸手,旁边的妇人就一把将胡饼夺了过去,含糊地说了声“多谢贵人”,然后大口嚼了起来,嚼软了,从嘴里吐出,喂给怀里的小男孩。   小女孩对此也无异议,只是失望又羡慕地望着狼吞虎咽的小男孩。   “你强盗啊!”秦辉仙怒道。   秦秾华皱了皱眉,没说话。她回过头,刚要交代结绿再去买一个饼,发现秦曜渊已经走向了之前卖胡饼的男子。   过了一会,他拿着新的胡饼走了回来,当着眼中爆发出惊喜光芒的小女孩,把胡饼给了她。   “给我做什么?”秦秾华哭笑不得:“给她呀。”   “是你想要。”他道。   “给她。”秦秾华偏头示意,不容置疑道。   他皱了皱眉,转身把饼递向坐在小板凳上的女孩。   一旁虎视眈眈许久的妇人又伸手来夺,秦秾华不悦皱眉,制止的声音还未出口,妇人先一步惨叫起来。   秦曜渊捏着妇人的手腕,轻易将一个抱小孩的成年女子从矮凳上掀翻。   “好!”秦辉仙拍手叫好。   妇人一屁股跌到地上,脸色急剧变化,似要耍泼,但精明的视线在秦曜渊上好的衣料上徘徊一会,到底还是怕了,抱紧了怀里的男孩不敢说话。   小女孩胆怯地看着秦曜渊,不敢伸手拿饼。   秦曜渊缺乏哄小孩的耐心,她不伸手,他眉宇一蹙,神色不耐扔出油纸包的胡饼。   胡饼准确落到小女孩怀里,她试探地拿住了,见秦秾华只是微笑地看着她,这才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等她一口气吃了三分之一,秦秾华才开口问道:“那是你的母亲?”   “……是我后娘。”小女孩低声说道,脏兮兮的手紧紧抓着手里剩下的大半个胡饼。“我娘四年前病死了。”   “你爹还在么?”   “还在。”   “你爹是做什么的?”   “种庄稼的……”小女孩懵懵懂懂地回答着她的提问。   “家中今年收成如何,交粮之后可有剩余?隔多久能吃到一次荤腥?”秦秾华问。   她一路问的古怪问题不少,秦辉仙已经见怪不怪,嘟囔道:“这些东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秦秾华没理她,又问了几个关于民生的问题,直到看着小女孩把整个胡饼都吃进肚里。   她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往妇人身后扔去。   趁妇人扑去的同时,她对面露惊讶的小女孩笑着,轻声道:   “你若愿意脱离他们独自生活,就自己想办法前往玉京,去东郊华学找一个叫江德量的人。他会收留你,给你读书习字的机会。”   秦秾华说完,转身离开了卖水的摊子。   “天下那么多吃不饱饭的穷人,你救了这个又救不了所有,谁会在意你今天送的一个饼?”秦辉仙说。   秦曜渊朝她投去冷冷一眼,秦辉仙鼓着眼睛瞪了回去。   “吃饼的人在意。”秦秾华淡淡道。   秦辉仙一愣。   “站住!这是谁家的鹅?!被我逮到,我一定要拔了你的毛做烫皮鹅!”   一个卖风干肉脯的摊主突然变色,怒气冲冲追了出去。   原来是秦辉仙的鹅子趁人不备,夹着一大块不知什么肉脯,一边扑腾着又肥又厚的鹅翅膀,一边撒开脚丫子往来时路跑去。   “谁敢烫我的鹅子?!”   秦辉仙回过神来,气沉丹田一声怒吼,跟着追了上去。   鸡飞狗跳地一阵折腾后,秦秾华帮身无分文的秦辉仙付了肉脯钱。   散步也散过了,民生调查也做过了,秦秾华不再继续逗留,回到马车后,她将路上买来的小东西都分给了身边的宫人。   结绿一边帮她送人,一边笑道:“公主就跟那散财童子一样,每次你买东西,最高兴的就是咱们宫的宫人了。”   秦秾华任她玩笑。秦曜渊上了车,又懒洋洋地躺了下来。   身着栗色宫装的小宫女送来晌午的路菜,路菜,顾名思义,便是方便带在路上进食的饭菜,管够,但味道就不那么好了,比起朔明宫中的膳食味道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秦秾华吃了一点就不想吃了,看在身体的份上,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碗里的吃光了。   用过午膳后,庞大的秋狝车队再次启程。   秦秾华坐在车里看书,秦曜渊在腿上昏睡不醒,车队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天寿帝那边的小太监骑马送来一小盘黑提子。   长途路上的新鲜水果保存不易,这一小盘还是天寿帝从自己的份额里抠出来的。   秦秾华派人去天寿帝的车前回礼道谢,她留在车里,和秦曜渊分食了这一盘黑提子。虽说是分食,但秦曜渊剥好的葡萄,几乎全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公主这几日的精神头还不错。”结绿面有喜色:“是有喜事发生吗?”   “没有坏事,便是喜事。”秦秾华笑道。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朔明宫已经重演紫庭的惨剧,沦为一片血海,天寿帝死战到最后一刻,周嫔吊死在春回殿,她收拢残兵狼狈出逃,南下路上,醴泉为保护她惨死牺牲,南京建都后不久,结绿又惨遭毒手。   如今,陆首辅已变陆公公,利用他的“公公网”,不遗余力在大梁境内煽风点火。国内风平浪静,穆氏元气大伤,倒台是迟早的事。曾经不在的人,仍然健在。天寿帝在队伍前头和高大全打双陆,周嫔在心满意足看着福王背影,醴泉在京中坐镇控兽处,结绿在眼前笑着,她的膝上,还多了一匹小狼。   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吗? 第78章   傍晚后, 秋狝队伍停下来安营扎寨。   马车里困了一天的王公大臣纷纷外出散心,出身不凡的少年在车队不远处的宽阔平原上策马奔腾。   帐篷外吹进的微风里带着食物香味,秦辉仙的肥鹅一到此时就格外乖巧听话,蜷缩在秦辉仙脚下像个假鹅。   “怎么又是炖菜!我都要吃吐了!”秦辉仙一看婢女送上的食盒就发起了脾气:“我要吃葱醋鸡!炸银鱼!鹅肫掌汤齑!鲜虾蹄子脍!”   “公主再忍忍吧,等进了围场, 就有新鲜的肉菜吃了……”小锦安慰道。   “不忍不忍不忍!”   秦辉仙气闷,使劲跺脚,眼神忽然瞥到脚下的肥鹅。   鹅:“……?”   秦辉仙重重地叹了口气, 抱起白花花的肥鹅,爱怜地抚着它一身油光水滑的鹅毛:   “……还不到最困难的时候。”   肥鹅安分得像个假鹅,在她怀里动也不敢动。   秦辉仙摸够了, 忽然眉头皱起, 用力嗅着空气里的烤肉香气:“谁!谁在烤肉!谁敢背着本公主吃独食?!”   “公主闻错了罢……”   小锦话没说完就被推开了,秦辉仙丢了鹅子, 抓起她的小马鞭,大步雷霆走了出去。   谁敢背着她吃烤肉?看她不把对方的脑袋给揪下来——   循着烤肉香气, 秦辉仙在离车队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围着火堆烤兔子的秦秾华。   秦秾华坐在一件铺开的衣裳上, 看着忽然出现又忽然刹住脚步的她,奇道:“……辉仙也出来走走?”   “我……”秦辉仙还在脑子里飞快思索如何回答,发现秦秾华的视线落到了她手里的小马鞭上。她连忙张口, 扬声道:“我……我出来骑马的!”   “……你的小马不是在车队后边么?”   “我的马不小!”秦辉仙怒道。   秦秾华笑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 辉仙不如坐下和我们一起吃点?”   一直默不作声的秦曜渊朝秦秾华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   “你看什么看!你不欢迎我, 你偏要留下来和你一起吃饭!”秦辉仙一屁股在秦秾华身边坐了下来, 伸手向火堆上插着肥滋滋兔子肉的树枝伸去。   “那是兔屁股……渊儿没洗干净, 放那烤着好看的。”秦秾华拿起烤着兔腿的树枝递给她。   这只烤得金黄的兔腿秦曜渊已经盯了许久,秦辉仙接过后,秦曜渊:“……啧。”   秦辉仙登时炸了:“你翻什么白眼?我打小孩的!”   “……来啊。”秦曜渊轻蔑挑唇。   秦辉仙气得七窍生烟,正要撸起袖子,一声义愤填膺的声音从后边响起:“谁在吃兔兔!兔兔那么可爱,谁这么丧心病狂吃兔……”   手里提着一个兔头,怒气冲冲走来的舒也在视线对上秦秾华的瞬间,神色骤变。   “……兔不叫我?”舒也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长公主,烤兔头吃吗?”   秦辉仙瞪大眼睛:“你!”   舒也无视秦辉仙的存在,向着秦秾华膝行过来,讨好地向她展示手中兔头:   “长公主,怎么样?相逢就是缘分,我能捡到这个兔头,更是命中注定要和您一起吃兔兔的缘分,您要是不嫌弃,不如让在下留在这儿,给您端端茶送送水,您要是赏脸给我一块吃过的兔兔,那就更好了……”   秦辉仙怒声道:“你这个死皮赖脸的臭东西,谁不嫌弃?滚滚滚,脸皮比城墙还厚,看见你本公主就吃饱了!”   “谁死皮赖脸了?我就是死皮赖脸,也没赖你身上,你急什么?”舒也皱眉,嫌弃地看着她:“长公主吃兔兔,你在这儿死皮赖脸的干什么?”   “你说谁死皮赖脸!我是散步散过来的!”   “我也是堂堂正正散步散过来的!你说谁死皮赖脸!”   一点就炸的秦辉仙和嘴贱无敌的舒也眼看就要燃起又一次世界大战,又有新的人物加入这场烤兔夜宵,及时掐灭了刚燃起的火星。   “朕出来随便走走,就见你们这里最是热闹!”   天寿帝带着乌压压一大群人走了过来,秦秾华一眼看见跟在他身后的穆皇后,以及穆皇后身边刚上玉牒不久的十皇子秦曜常。   与此相比,随从中神色忧郁的魏弼钦也算不得什么了。   天寿帝登场,秦辉仙和舒也再嚣张也收敛了。   围坐在火堆前的人相继起身向他行礼,一时间,“参见陛下”、“……给父皇请安”的声音络绎不绝。   天寿帝乐呵呵地摆手道:“不必拘谨,朕用了晚膳,出来随便走走,看你们这儿挺热闹,便过来看看。你们要是没意见,朕就坐下来听你们唠嗑唠嗑?”   秦秾华笑道:“父皇愿意听我们闲话,自然求之不得。”   高大全一个眼色,穿栗色服饰的小太监背着一把黑漆扶手椅趋步走来,放到火堆旁。   天寿帝坐下后,笑道:“都坐吧,都坐吧。”   火堆夜宵变成了篝火晚会,除了有椅子可坐的天寿帝和穆皇后,其余人围着有烤兔的火堆或蹲或坐。   秦辉仙的肥鹅一摇一摆走到天寿帝脚下,在他明黄色的云缎长靴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鹅子不可!”秦辉仙变了脸色。   天寿帝颇为新奇地看着坐在他脚上的肥鹅,道:“没事儿……这鹅喜欢朕,就让它坐罢。对了,朕刚刚路过,看你们说得热闹,不知在说什么?”   秦辉仙立即来了精神,掷地有声道:“说这个姓舒的死皮赖脸!”   天寿帝身后几个姓舒的脸色都不好了。   舒遇曦瞪了嫡孙一眼,向秦辉仙揖手道:“下官管教不严,还望公主恕罪……”   舒德妃和裴淑妃笑得都有些尴尬,彼此对视一眼,仿佛在交流“有个爱闯祸的小辈是个什么体验”。   人一多,火上烤的兔子就不够分了,好在高大全知情识趣,早已命人拿来了兔子野鸡,有这么多内侍和宫女在,拔毛剥皮的工作也一并被他们承包了。   唯一还差的,就是秦秾华自带的胡椒和孜然。这两种香料在大朔价值千金,郑松川上个月对各国商船进行打劫……咳,进行护航后,收到满满一船天竺香料。秦秾华留下不少。   她吩咐结绿去取,又看秦曜渊呆得无聊,笑道:“渊儿,你带半只烤兔去给朋友们吃罢。”   高大全十分妥帖,在秦秾华说完后就取下了半只烤出脆皮的兔子。   秦曜渊拿着油纸包裹的烤兔走了以后,天寿帝好奇道:“除了武岳,九皇子还有什么朋友来了?”   “谭光来了,还有一个渊儿在华学认识的朋友,这次也来了。”秦秾华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寿帝一脸忧愁:“有些人看着人模人样,私底下却……九皇子的交友,你还是该多费点心思。”   广威将军武如一在他身后一脸凝重:就是,那个叫王斗星的南蛮少年,一看就不是好人。   玉牒上名字还热乎的十皇子秦曜常一脸笑容地开口了。   “九哥如果不嫌弃,我倒想和他多往来一些。从前我还在衔月宫的时候,就没少听过九哥的大名。只是……九哥独来独往惯了,昨日我和他打招呼,他……唉。”秦曜常落寞道:“这也不怪九哥,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九哥没有听见吧。”   秦秾华似是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扬唇笑道:   “就像十弟第一次给人当弟弟一样,渊儿也是第一次当哥哥。十弟多体谅一番,日后当着人正面叫哥哥,想必渊儿是能听见的。”   “是啊,常儿和皇后一样,说话喜欢轻声细语的。”天寿帝对秦曜常说:“你的身份已经和从前不同了,不必怕,以后说话大声些,免得旁人一时不察没听见。”   秦曜常点头应和,笑容略为僵硬。   “父皇仁厚,母后宽仁,宫中兄弟姐妹都好说话。常儿不必拘谨,日后有什么难处,都可来和七姐商量。”秦秾华拿起烤得流油的兔屁股,笑着递给秦曜常:“你说是么?”   “……七姐说得有理。”秦曜常接过烤兔屁股,道:“常儿能和九哥一样,叫您阿姊么?常儿还在衔月宫时,十分仰慕姐姐,只是那时身份低微,不敢贸然接近……”   少年神色腼腆,眼神低垂,像个不知世事的腼腆少年。   “唉……”秦秾华幽幽叹了口气:“常儿这么见外,真叫七姐难过,我可是早就把你当弟弟了呢。”   秦曜常一愣,抬起头来,刚好撞进秦秾华眼睛。   那双眼在笑,黝黑的瞳孔却让他无端发寒。   天寿帝附和道:“这见外的毛病,得改!你如今已上了玉牒,是大朔正儿八经的皇子,不可再像从前那样小家子气了了!以后开府出宫,会叫人笑话——”   秦曜常脸上的笑越发挂不住,干脆抿上嘴唇,闭口不言了。   火堆上架着烤的兔子已经全熟了,金黄的脆皮往外滋滋流油,孜然和胡椒的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秦秾华从乌宝手中接过割肉刀,亲自切分烤兔。   秦曜常看着脆皮和嫩肉在锋利刀刃下慢条斯理地绽开,像血液的金色油脂落入燃烧的火堆,脸色越来越不好。火苗在风中跳舞,长公主脸上的阴影在火光下也变得摇曳不定。   她似有所察,割肉的动作略一停顿,抬头对他一笑。   瑟瑟夜风在远处树林里鬼哭狼嚎的声音,火堆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天寿帝逗弄脚上肥鹅的笑声,周围众人谈天说笑的声音,忽然之间,都离他远去了。   夜风吹入他的袖口,钻进他的每个毛孔,秦曜常骤然捏紧了手里插着兔肉的树枝,因为不这么做,他就要松手将它扔到地上了。   她分明只是一个公主——一个生下来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富有妇人之仁,仗着皇帝宠爱才能蹦跶到现在的天真公主罢了!   别说他早晚会成为皇后嫡子,便是现在,他生为男子就已经比她高上一头。   她那居高临下又带着一抹怜悯的目光,究竟是在可怜谁?!   秦曜常死死地盯着她,而她已经低头割下了脆皮包裹的鲜嫩兔腿。   秦秾华面色如常,将兔腿盛在结绿递来的餐盘里,恭敬地呈给天寿帝。   火光在她赏心悦目的脸上跳跃,刚刚的那一眼,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只是错觉吗?   她的神情,还是一如寻常的温柔。   “父皇请——”   ……   脆皮兔腿入嘴,武岳不由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太好吃了,太好吃了……连吃三日路菜,我嘴里都快淡出鸟了!这只兔腿拯救了我!”   三个少年盘腿坐在树下,手里各拿了半只烤兔的身体一部分。   谭光抬头,道:“殿下,你真的不吃?”   躺在树上的少年一动不动,谭光只能见到他嘴里叼的一根青草抖了抖。   “……不吃。”少年声音有些心不在焉。   谭光还想说什么,武岳已经没心没肺地从烤兔上又揪下来一块:“你不吃,那我都帮你吃完了!”   仇远坐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低声冷笑:“……撑不死你。”   “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了吗?”仇远笑了:“我好像什么也没说吧。”   谭光皱了皱眉,打断武岳:“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德性。别和他一般计较。”   “我倒想知道我的德性是什么……总归和你们不一样。”仇远冷笑。   “行了!”谭光沉下脸,再次打断想要骂回去的武岳。   “要不是……”   仇远想说要不是秦曜渊,他根本不屑和这群家养肉鸡为伍,但他话没说完,秦曜渊先在他面前轻巧落地。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秦曜渊森冷的声音里带着杀意,仇远本能地心头一跳。   在发现秦曜渊不是对他说话的那一刻,不得不说,他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秦曜渊目光前方,站着天寿帝宠信的望气者魏弼钦,他手握拂尘,一脸复杂。   “殿下厌恶贫道,贫道已经了解。贫道虽不想死,却也不能置身事外,否则愧对上苍。”魏弼钦向秦曜渊躬身行了一礼,慢慢道:“殿下之气,较之先前又弱了许多。殿下可知为何?”   “我不想知道。”   魏弼钦视若未闻,自顾自道:   “是因殿下天敌,无时无刻不在吞噬殿下之气。殿下对其赤诚,对方却未必。气之一物,不会说谎,不会作假,此人对殿下不安好心。长……”   秦曜渊脸色一沉,迈开脚步走到魏弼钦面前。   少年眼眸中散发的杀气就像磅礴深海,带着看不见的沉重压力,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   魏弼钦从喉咙里挤出沙哑声音,拼尽全力说完了剩下的话。   “……长此以往,殿下不仅难成大事,还会有性命之忧。”   “殿下不可!”   谭光见秦曜渊脸色不对,眼疾手快立即分开二人。   “此人深得陛下宠信,殿下不可轻举妄动!”谭光道。   武岳不明所以,但也站在谭光那边。   仇远从原地起身,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我看这位大师还很冷静嘛,说不定人家也不在意被打上个一拳两拳,你们管什么闲事?”   谭光死死握着秦曜渊提着魏弼钦衣领的手,即便如此,秦曜渊依然轻易将魏弼钦随手扔出。   魏弼钦一连踉跄了数步才狼狈停下。   看着秦曜渊转身离开的背影,魏弼钦急道:“殿下!”   秦曜渊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   “你说她不安好心,那又如何?”   魏弼钦一愣:“什么?”   少年侧过头,锐利的眼角余光剑一般将他刺穿。   “她对我如何——我自己说了才算。”   秦曜渊大步走了,魏弼钦在原地愣了一会,神色黯然地也离开了。剩下的只有面面相觑的三个少年,仇远若有所思,开口道:“……那老道,说的天敌是谁?”   武岳一脸茫然。   谭光心里似乎想到什么,但他看了他一眼,显然不打算同他分享。   “别想不该想的。”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后一句话——“把剩下的兔子吃了”是对武岳说的。   仇远在心里冷笑一声,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他回想着老道之前的态度,越发觉得自己站对了位置。   从龙之功,他要定了。   ……   架在火堆上烤的野兔野鸡已经分得差不多了,天寿帝打道回府,其他人热情不减,秦秾华借口吃药,先一步退出了篝火晚会。   结绿看了一眼早早就黑下来的天空,说:“公主要回去了么?”   “不急,再走走罢。”秦秾华道。   这一走,就碰上要去天寿帝的帐篷请夜安的穆家两父子。   他们看见秦秾华,第一反应皆是露出警戒眼神。   “两位大人这是怎么了?本宫有这么可怕吗?”秦秾华柔声道。   穆世章挡在想开口的穆得和面前,面无表情,拱手道:“……长公主说笑了。”   “两位这是往陛下那儿去?”秦秾华问。   “正是。”穆世章道:“不知长公主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此时往陛下那儿走,恐怕……陛下没空见你们。”秦秾华笑道。   “……这是为何?”   “穆首辅当真不知为何吗?”秦秾华笑道。   穆得和不快道:“长公主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藏着掖着!”   “两位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秦秾华缓缓道:“二位行事果决,十几年心血说断就断,本宫心服口服。天色已晚,本宫不便久留,便预祝二位心想事成了。”   秦秾华离开后,穆世章父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和警惕。   “父亲,我们还去陛下帐里么?”穆得和问。   “……先回去再说。”   两人回到穆世章的帐篷,穆世章立即吩咐手下去打听天寿帝和秦秾华先前见了什么人。   手下一一汇报后,穆世章眉头拧成一个明显的川字,一时没有说话。   穆得和道:“……陛下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没见他宠过皇后,最近怎么总是和皇后同进同出?”   “不是和皇后同进同出……是皇后因为十皇子的缘故,得了陛下青眼。”穆世章面色凝重:“……而十皇子,又借着皇后的便利,得以接近陛下。”   “十皇子年纪轻轻,真的有如此心机吗?”穆得和神色怀疑。   穆世章冷冷道:“如果是皇后凭自己的本事得了陛下欢心,为什么偏偏在身边跟了个十皇子之后?”   经此一点,穆得和豁然贯通。   “可他若想投靠穆氏,为何我们一点消息都不知晓?他光是讨好皇后有什么用?皇后又没什么可以给他的……”穆得和语速渐慢,因脑海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而面色大变。   “皇后是没什么可以给他的……除了中宫嫡子之位。”穆世章眯着眼,沉声道:“皇后至今仍未向我们透露一星半点,怕是也生出了同样的心思……此子不知对皇后灌了什么**汤,要是今日没有长公主歪打正着提醒了我们,怕是圣旨下来,我们还蒙在鼓里。”   “穆修嫮简直疯了!”穆得和大怒之下叫出贵为皇后的妹妹名字:“她有嫡亲嫡亲的侄外孙不扶持,偏要去扶持一个没甚干系的宫女生的儿子!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穆世章喃喃道:“此子能说动修嫮帮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其心思之深,实在可怕。”   “父亲,我们该如何是好?”   “此事不可叫燕王知道,怜贵……穆才人的事,让燕王对我们穆氏已经起了芥蒂,若是再让他知道皇后生出异心,恐怕会把此事安到穆氏头上。”穆世章沉声道。   “父亲说的是。”穆得和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至于接下来的……就让老夫面见陛下的时候去做吧。”穆世章道。   穆得和忍不住问:   “父亲打算如何去做?”   ……   “穆世章能怎么做?”   秦秾华微微一笑,拿起水晶棋盘上的白须老者,轻轻放至身着龙袍的天寿帝面前。   棋盘剔透,晶石纹理清晰可见,数十棋子各自为政,各有面容姿态。   “裴淑妃自己有女儿,又不傻,不可能同意养十皇子。舒德妃和沈贤妃已经有封王的儿子,更不可能同意。剩下的嫔妃中,有资格抚养十皇子,膝下又没有儿子的,不过徐嫔、周嫔、萱婕妤三人。”   “萱婕妤仗着出身裴氏,自己又比十皇子大不了几岁,断不会愿意养个便宜儿子。”   玉指轻轻一推,娇俏美貌的小脸美人倒在棋盘。   “周嫔虽然名下没有儿子,但福王是她所出,穆世章父子只要脑子正常,便不会把十皇子推到她手里。”   当的一声,端正的宫装女子也倒在了晶莹剔透的棋盘上。   “剩下的徐嫔——”秦秾华拿起代表徐嫔的水晶棋子,微笑道:“出身卑微,背景单纯,家中官职最高的人就是她自己。再加上中年丧子,圣眷衰微,把十皇子推给她,她只会感恩戴德,从此一家变为穆氏犬马。如此安排,再合适不过。”   结绿听得懵懵懂懂,秦曜渊躺在罗汉床上,眼睛虽瞟着她,谁知道心思飞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乌宝掀开帐篷帘子,一跛一跛地走了进来。   “如何?”秦秾华抬眼。   “回禀公主,从陛下帐篷里出来的,确实是徐嫔……她看上去很高兴,连连向穆世章道谢,但是穆世章看起来表情不怎么轻松。”   “能轻松么?”秦秾华笑道:“对穆氏来说,真正麻烦的不是十皇子……而是生了异心的皇后啊。”   她拿起棋盘上穿凤袍的棋子,笑道:“折了贵妃,又丢了皇后,以后的路怎么走,穆氏有得头疼。只不过……”   帐篷里的几人不约而同朝话中一顿的秦秾华看去。   玉指弹倒棋盘上的穆得和,接着轻轻放倒白须的穆世章。   她笑道:“穆氏有没有以后……还难得说呢。”   乌宝忽然想起一事,忙躬身追加道:“奴婢照公主吩咐,已经让燕王知道这事了。”   “他可有起疑?”   “公主放心,燕王气上了头,根本想不到其他。燕王虽然隐而不发,但想必心里已经恨惨了穆氏。”   “恨才好啊。”   秦秾华放倒燕王的棋子,轻飘飘道:   “狗咬狗,才有意思。收了罢。”   她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起身往罗汉床走去。结绿在身后迅速收拾棋盘。   坐榻够宽,但她刚一坐下,狼脑袋就拱到了她腿上。秦秾华习以为常地将左手搭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少年后颈嶙峋的骨节。   她状若无意,轻声道:   “渊儿,朋友们说烤兔好吃么?”   微卷黑发落了一缕在他眼上,他抬起眼睑时,那缕乌黑的卷也跟着颤抖一下。   “嗯。”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眸子乌黑透紫,深邃似海。   她又等了一会,他没说话。   “……那就好。”她笑道。   魏弼钦的事——   他始终没有说。   .... 第79章   秋狝队伍从京城出发七日后, 终于进入广袤的草原。   秦秾华上辈子南下过, 这次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北上。北方的风即使不大, 也像冷刀子插在身上, 车队里的旁人才开始添衣服, 秦秾华车里已经开始烧起火盆。   一日天气大好, 罕见地烈日迎头, 天寿帝心血来潮命人停下来行围一日。   王公大臣及其家眷纷纷涌出,宽旷无垠的草原上奔驰着鲜衣怒马的男子, 秦秾华也借此机会走出马处,活动自己因久坐而疲软的身体。   秦曜渊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宝马,驰骋在无边草原上,秦秾华坐在乌宝准备的矮凳上,一边晒太阳, 一边看马上的秦曜渊拉开手中大弓, 朝着天上飞过的大雁射出一箭。   离弦之箭倏地刺穿大雁身体, 数声惊呼从地上响起。   大雁向着远处坠落,秦曜渊面色如常地拍马前往, 对周遭或敬或惊的眼神视若无睹。   “……九哥真是好箭法,我就不行。”   十皇子慢慢走了过来,他带的两个小侍自觉留在距两位主子五六步外的地方。   秦秾华依然望着远去的少年身影, 看也不看身旁站定的他, 微笑道:“十弟多多练习, 以后也会同渊儿一样。”   “……不能了。”十皇子垂下眼, 低声道:“阿姊不知道吧?我娘……本来不想生我的。她喝了一碗堕胎药, 但是没堕成,还是生下了我。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五岁,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和阿姊也算是同病相怜吧。”   秦秾华终于看向他,似笑非笑。   “我娘又没喝过堕胎药,我们如何一样?”   十皇子定定地看着她,神色不变,片刻沉默后,道:“是我做错了什么,阿姊才不喜欢我么?”   “十弟想多了,我没有不喜欢你。”秦秾华笑道:“也没有喜欢你。十弟已经得到了母后的喜欢,如今又有一个母妃保驾护航,为何一定要执着于我的喜欢呢?”   “阿姊现在的言行态度……和父皇在时,是否太不一致?”   秦秾华笑着朝他招招手。   他狐疑地看着她,终于还是蹭了过来。秦秾华抚上他的发顶,在他耳边轻笑一声:“那你去和父皇说罢……看他信你,还是信我。”   十皇子猛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几乎同时,一只带着破空之声的利箭从他头顶穿过,震荡传来,他脑后的束发突然泼散。   穿透发扣的长箭飞过数丈,入地一半,只留箭羽在外。   十皇子跌坐在地,面无人色地看着骑马而来的冷厉少年。   “渊儿,阿姊先前还夸你箭法高超,你转眼就让阿姊打脸。”秦秾华故作责备道:“还不快向十弟道歉?”   秦曜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难看的十皇子。   “……手滑。”   十皇子在小侍搀扶下站了起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九哥不必放在心上。”   披头散发的只有罪人,十皇子再厚的脸皮,也在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中待不下去了。他匆匆告辞,带着两个小侍逃似的离开了这片草原。   秦秾华神色无奈,笑看毫无悔改之意的少年。   “你这是怎么了?要是真的射中他,知道会出多大的娄子么?”   秦曜渊翻身下马,两步走至她面前,抓起她刚刚摸过十皇子头顶的右手在胸口上一阵猛擦,擦过之后还嫌不够,一脸不快地把她的手按在脖颈猛擦了几下。   秦秾华被他逗笑了:“渊儿,你到底在做什么?”   “消毒。”他寒声道。   秦秾华哑然失笑。消毒这词还是从她这儿学到的,但她从前不曾想过,这个词会被他别出心裁用到这样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摸他?”他目光灼灼盯着她。   小醋王个子长大了,醋劲也越来越大。   直到秦秾华笑道“以后不摸了”,他才消停下来。   秦曜渊转身回到骏马前,取下刚打的大雁走了过来。   “……送给你。”他说。   “送给我?”秦秾华惊讶道。“为什么?”   他沉默一会,把大雁直接塞进她怀里。   “给你……没有为什么。”   秦秾华只能哭笑不得地提着一只还插着箭的大雁回了帐篷。还没遛够的秦曜渊则留在草原上继续跑马。秦秾华回程的时候,遇见谭光三人,谭光态度恭敬,武岳跳脱,要不是谭光拉着,还想和她多唠嗑几句,相比起来,和他们同行的仇远看她的眼神,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仿佛是在掂量她有几斤几两似的。   能让仇远露出这般眼神,她倒是越来越好奇魏弼钦当着他们和秦曜渊说了什么。   秦秾华回到帐篷后,压抑许久的咳嗽声终于出了喉咙。   结绿一边倒泡桐果泡的茶给她喝,一边抱怨道:“什么烂泡桐果,说好的止咳平喘,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怎么没用?多亏你的泡桐果茶,我不是没喘了么?”秦秾华笑道。   结绿不受骗,瞪眼道:“公主本来就不喘!”   秦秾华用一杯茶把咳嗽压下去后,道:“十皇子那边如何了?”   随侍一边待命的乌宝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公主,十皇子散发后回了帐篷,重整仪容后,去了皇后那里。”   “皇后刚和穆氏起了争执,有心思为他出头才怪。”秦秾华波澜不惊道。   “十皇子心狠手辣,不似善茬。”乌宝稍微抬眼,试探地看向秦秾华:“……公主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从前做的事,我管不了。但他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继续作恶,看在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份上,我会送他去修行佛法……”   结绿露出一丝迷茫:“去天竺?”   秦秾华放下手中空了的茶盏,轻声笑道:   “去极乐世界,来生重新做人。”   ……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大朔车队和来参加秋狝大典的附属国部队汇合,正式进入桐曲围场安营扎寨。   此次参加秋狝的除了几个弹丸大小的附属国外,还有虽未臣服,但和大朔也有和平条约的草原四部。   围场行围之前,合围是必经之项,旁人都摩拳擦掌等着在围猎中大展身手,秦秾华却毫无预兆地病倒了。   若说毫无预兆,其实也不对,几日前,她的咳嗽就开始越发频繁,因为身体不适,她连欢迎友邦的宫宴都没参加。   她分明准备充分,让结绿早早给她把火盆烤上了,外衣加上了,枸杞茶和泡桐果茶换着喝个不停,没想到还是病倒了。   “……长公主是水土不服,再加上有些受凉,所以一下病倒,病状凶猛。老臣先开个方子,试试能不能帮长公主克服这水土不服的问题。”   周院使隔着一块手帕为秦秾华诊完脉后,神色凝重道。   “朕信你,你只管开药。不拘用药,国库里没有的,朕派人去找,一定要把秾华的身体调理好。”天寿帝忧心忡忡道。   周院使欲言又止,最后抿着唇向他行了一礼,提着药箱出去了。   天寿帝平日迟钝,偏偏这种时候分外灵敏,他捕捉到周院使奇异的眼色,随口找了个理由,跟着也走出了帐篷。   秦曜渊盯着二人前后脚走出帐篷,沉下脸也要跟上,躺在床上的秦秾华开口道:   “……不许去。”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外走。   “不许去!”   秦秾华厉声说完,因突然动气,忍不住猛咳了起来。   她的咳嗽声比任何怒骂都管用,已经走到帐门的秦曜渊一个调头走了回来。   他刚走到床边,秦秾华就用力抓住他垂在腿边的手,他立即反手攥住,握得比她更紧。   “……为什么?”他盯着她。   秦秾华还在咳。   “你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所以不让我去?”他追问。   “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去。”秦秾华平复呼吸,缓缓道:“天子和臣下密谈,你若被人发现偷听皇帝密谈,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   “他没有说实话,他……”   秦曜渊没说完,因为秦秾华捏紧他的手,阻断了剩下的话。   少年炙热的手心源源不断送来温度和力量,秦秾华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渊儿,你相信阿姊么?”   “……信。”   她道:“那就不要去。”   帐内悄然无声,秦秾华和少年四目相对。   冰冻的缄默凝固不化,一束金色阳光从帘子缝隙照进,尘埃在金光中飞舞。时间好像忽然暂停,无人动弹,无人说话。   “……渊儿。”她又一次叫道。   她温柔的呼唤如同缰绳,锁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拒绝不了她。   他只能相信她,一直相信她,像个傻瓜似的相信她。   秦曜渊艰难开口,哑声道。   “……好。”   ……   天寿帝把周院使宣到主帐后,周院使一话不发,直接在他面前屈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一把年纪了,有话好好说,不声不响地跪什么?”   天寿帝皱着眉头,上前两步,亲自扶起满头白发的周院使。   “老臣愧对陛下信任,长公主的病情……虽有水土不服之症,但也不全是如此!”周院使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长公主先天不足,虽有后天养护,但久病耗损,再加上忧思不断,养不敌耗——”   天寿帝逐渐面色苍白。   周院使神色悲切,揖手道:“长公主如今的身体……老臣是束手无策啊!”   “连你、你都束手无策……还有谁能救朕的秾华?”天寿帝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白着脸,祈求地看着周院使:“朕饶你刚刚胡说八道的罪,你再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朕的秾华……”   “陛下……还是尽早另请高明吧……”周院使揖手,跪拜下去。   这一次,天寿帝没有拦他。   “朕不是说了么……只管开药,不管别的!朕是皇帝,什么药都吃得起!”   天寿帝勃然大怒,帐内高大全等贴身宫人不约而同跪倒,胆子小的宫女从未见过如此架势,颤如抖筛。   “陛下……是老臣有罪,老臣辜负了陛下和长公主的信任……”   周院使悲声道,长拜不起。   “依你看,朕的秾华……”   天寿帝说出每一个字都比平时花费时间要长,他平视前方,呆滞的视线越过匍匐跪地的周院使,往空无一物的虚空而去。   “还有多长的时间?”   周院使迟疑许久,直到额头的汗珠滴落地面,他才颤声道:   “如果长公主能避世养身,或还有五年时间……”   “你胡说!”天寿帝气得直抖,他一巴掌打翻了桌上目之所及的砚台笔架,怒不可遏道:“朕的秾华才二十岁!正是桃李年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老臣罪该万死!”   周院使重重磕头,冷汗直流。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然天寿帝鲜少动怒,即便动怒,也从未因此杀人。   他踉跄一步,在高大全的搀扶下坐下。神情颓废萎靡,忽然之间像是老了几岁。   “你不是说过……”他喃喃道:“只要养护得好,秾华可以活到三十么……”   “是如此……可长公主……”周院使道:“长公主忧思过多,郁结于心……老臣无能,无法为长公主排忧解难。”   周院使说完许久,帐内都无一声响动传出。   “罢了……不怪你,你退下吧。”天寿帝呆呆道。   周院使行礼后,带着被冷汗湿透的官服,在小侍搀扶下离开了主帐。   “不怪你,怪我啊……怪我是个没用的父皇……”   天寿帝失魂落魄的喃喃声在帐内响起,高大全垂着头颅,眼观鼻鼻观心,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   眼皮下盖着星火千万,倦意依然和她缠绵。   秦秾华枕在少年腿上,闭着眼,轻声问道:“……天黑了么?”   “……快黑了。”   秦曜渊望着从一线门帘里照进的瑰丽夕阳,哑声道。   “你不去和朋友们骑马么?”   “不去。”   “为什么?”   少年五指插入她如云乌发,三千青丝从指缝中溜走……抓不住,也留不下。   他的心里充满难以言说的悲切。   “……不去就是不去。”   秦秾华不再追问,她呼吸放缓,似是又要跌回梦乡。   “给你枕了那么多次……这次,扯平了。”她迷迷糊糊道。   秦曜渊轻轻抚摸她柔顺的长发,等她呼吸重新回归入睡的低缓后,他凝视着她的睡颜,低声道:   “……我不想扯平。”   如血的夕阳慢慢地沉下去了,帐篷内的冷峻身影一动不动。   这一觉,秦秾华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还在少年腿上,秦曜渊靠着床边,睡得很不安稳,她刚一动,少年就猛地惊醒过来。   秦秾华从未睡过这么久,大约也是如此,她格外精神焕发。等喝下结绿端来的一碗药汤,她觉得自己又满血复活了。   话虽如此,这么想的好像只有她一人。   天寿帝变着花样的找理由来看她,周嫔也来了几次,秦曜渊更不必说了——他压根不愿意离开这间帐篷。   “渊儿,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围场,不骑马不行围,天天呆在帐篷里睡觉有什么意思?”   秦秾华握着一册钞本,看着同她挤在一张坐榻上整日睡觉的少年。   他睁开眼皮,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皮盖上了,好像无事发生。   “……你再看看我。”她抚上他的眼睛,低声道。   秦曜渊闻言睁眼。   纤长柔软的鸦羽扫过她的指腹,水晶般乌黑透紫的眼眸像是刚从地下水里捞出,洁净美丽,冷得透骨。   她喜欢美好的事物,因此也喜欢这双眼睛。   “阿姊还有很多事要做,不会一睡不起,你也有很多事做,不能长睡不起。”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言细语道:“父皇和众皇子此刻都在围场行围,阿姊想听你打入前三的好消息……好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瞧了一会,像是在分辨真意。过了半晌,他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前三?”他扬起一边唇角,缓缓道:“第一才配送给你。”   ……   “收!”   十匹枣红色的骏马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反向飞驰,马屁股上插的旗帜风声大作,马上的侍卫沿途呼喊:   “收!”   所到之处,全副武装的两翼金吾卫不断收拢包围圈。   “收!”   马蹄飞扬,尘埃四散。   三千金吾卫附和的喝声在草原上震天动地。   十匹骏马在终点汇合,为首侍卫吹响悠长螺号。   黄色帐幕围成的“看城”中,观望的金吾卫从三品指挥同知方正平转身,向不远处的天寿帝单膝跪下,大声道:   “将士合围完毕!请陛下出阵!”   无数王公大臣、皇子皇女接连行礼,相同的呼声震动这片大地:   “请陛下出阵!”   身穿明黄缎绵巡幸袍的天寿帝接过高大全递上的桃皮弓,扬起缰绳,一声气沉山河的“驾”,疾驰奔入围场!   围场中兔狐野鹿无数,见状纷纷逃散。   天寿帝拉开长弓,瞄准后果断放箭——   嗖!   箭矢穿过灰色野兔的身体,当场将它钉在地里!   “好!”   看城中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接二连三的少年鲜衣怒马,策马冲向中央围场。   一只利箭擦着雪白的鹅屁股飞过,骑在枣红小马的秦辉仙险些跳起来:“哪个杀千刀的敢猎我鹅子?!”   武岳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故作懊恼:   “对不起对不起!我打个狐狸向你赔罪吧!你喜欢白狐还是红狐?”   秦辉仙听说有狐皮做裘,迟疑了片刻,骂声吞回肚子。正当她思考这个问题时,又一人拍着马来到她的身边。   “表妹金枝玉叶,私库中狐裘多到黯淡变色,不劳武公子费心了。”   武岳皱眉打量着长衫飘飘,一派读书人模样的来人。   “……我是不是见过你?”   “在下裴逅,曾和武四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裴逅松开缰绳,朝他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你们说完没有?”秦辉仙不耐烦打断两人,说:“白狐皮我确实多得用不完,但是我还没有红狐皮做的东西。你们谁能给我一张红狐皮,我拿鹅绒枕和你们换!”   “我!”不等裴逅发声,武岳已经激动拉起缰绳,飞驰而出。   裴逅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愣着做什么?拿起弓,去打猎啊!”   秦辉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两腿在马肚子上一夹,也向着猎物蜂拥的山林奔了过去。   不到两炷香的时间,草原上的野鹿狐狸几乎被扫荡一空,聪明的动物躲进山林中,手脚慢的如今只能在无数马蹄下惊慌逃窜。   “快快!围住,围住!”   天寿帝领着十几个人,正在围猎一只身强力壮的雄鹿。   雄鹿身法灵敏,跳跃挪腾让人防不胜防,射出的箭矢一次一次落空后,天寿帝被激出怒气,叫上身旁亲信大臣,便是以少胜多,也要拿下这只狡猾的雄鹿。   眼看雄鹿已经退无可退,天寿帝兴奋地举起长弓——   嗖!   雄鹿猛地跳起,闪过天寿帝射出的箭矢,一脚蹬在随从的马屁股上,竟然转眼间逃出了包围圈!   天寿帝瞪大眼睛,脸都气绿了。   “咻——”   破空声起,一支长箭划破寒空,以迅雷之势射中雄鹿。   天寿帝震惊抬头。   远处疾驰而来的高大少年身穿玄色长袍,眉眼冷峻锐利。他从身后箭筒一次性取出三根箭矢,左手拉弓,右手搭箭,强劲有力的两条长腿紧紧箍着马肚,一束乌发在脑后随风飞扬,人却在颠簸的马背上纹丝不动!   天寿帝还没回过神来,少年手中的三根长箭已呈连珠之势射出!   “咻咻咻——”   三箭破空而来,只听噗噗三声,入地数寸的箭上就各钉了一只野兔!   “好箭法!”   武如一看得心情激荡,忍不住大喝一声。   秦曜渊提起唇角,哂笑一声,转瞬冲入走兽最多的山林。   咻!   咻!   咻!   箭筒一次又一次清空。清点猎物的小侍在山林和草原间满头大汗来回奔波,临时插起的“九”字旗号下,猎物越多越多,隐有成山趋势。   草原上已不再有人围猎,越来越多的人聚在看城里观望行围的一排战果。   “九”字旗下的猎物之多,一骑绝尘,不用数都能看出远超旁人。   “今日行围,看来九皇子是这板上钉钉的冠军了。”有人感叹道。   “狐狸和兔子猎得再多又怎么样?若是光比数量,我也能进去争锋一二!照我看,还是燕王武冠全场!”   “可惜兖王回了驻地,否则定能在这次行围中拔得头筹!”   “哼……不就是几头野鹿野狐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部落十岁小儿就可猎鹿!”   众人各抒己见,其中不乏东胡四部对中原汉人的嘲讽看低。   天寿帝视若未闻,眯着眼眺望远处半晌没人出入的山林。   忽然之间,一声怒吼响彻平原。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情况了?”   一双双眼睛盯紧了山林,紧接数声让人站不稳脚的咆哮声后,山林内传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天寿帝瞪大眼睛,忍不住双手扒上看台围栏。   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寿帝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跳进现场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然,山林边有人影晃动,一个小山般的黑影被掷出山林。   轰!   一头黑熊落在地上,震起飞灰草叶无数。   玄衣染血,乌发黑发的少年独步走出山林阴影,黑紫色眼眸中战意未灭,亮如寒星,一道飞溅的赤色血迹横跨半个面部,为他桀骜不羁的眉眼增添一抹冷戾。   看城里静默片刻,旋即——   “九皇子神武!”   呼声雷动,久久不绝。 第80章   日落西山, 看城里燃起熊熊火焰。   身穿栗色服饰的小侍在不远处的空地里手脚利索地清点着各堆猎物, 王公大臣在看城里负手观望,议论纷纷。   陈牲数获是每日行围后必回进行的一项活动, 勇猛之人凭此获得陛下嘉奖。   前几年在玉京城外举行的皇家秋猎往往都是燕王拔得头筹。   燕王虽武艺勉强, 但架不住家底厚, 行围时随从的世家子弟一个赛一个箭法高强,最后陈牲数获时, 往往都是他一骑绝尘。   然而今年,天寿帝登基后第一次正式秋狝, 国内外暗流涌动, 每个人都盯紧了秋狝上的一举一动, 谁也没有想到, 从中脱颖而出的不是家底雄厚的燕王,不是东胡四部最精锐的勇士, 竟然是一个不到十六的名不经传的九皇子!   “这九皇子到底什么来头?!以前从未听说过此人!”   都密部可汗四子岱钦面色凝重,浅褐色的瞳孔里隐有怒意闪动。   站他身边的心腹刚刚打听回来, 脸色比他更为凝重。心腹低下头, 从唇缝里推出细微难闻的声音:“此子是大朔皇帝和乌孙公主所生,力大无穷,听闻曾扛起三百斤大鼎……”   “胡说八道!”岱钦呵斥道:“便是我族被巨狼神亲吻过的勇士也不能一人扛起三百斤大鼎!汉人狡诈,此事若不是谣言,便是在鼎上做了什么手脚。这么离谱的事情你也相信?”   “可是……”心腹迟疑着, 目光移向看城下的乌色巨兽:“他真的打回一头黑熊……”   “我不信。”岱钦冷笑一声:“山林里面打的, 谁知道是不是大朔皇帝提前打好了放在那儿, 给他儿子充场面用的?”   心腹欲言又止。   此时看城下的小侍已将全部猎物清点完毕,统一结果后,其中一名小侍一路小跑,跪拜在天寿帝面前,低头大声道:   “回禀陛下,今日行围,共猎获——”   “兔子四十二只,其中——燕王猎获十一只,九皇子猎获六只,凤阳公主猎获四只……”   “狐狸十三只,其中——九皇子猎获火狐一只,燕王猎获灰狐三只,凤阳公主猎获白狐两只,灰狐一只……”   岱钦听着内侍的禀告,心中冷笑不断,不过是些兔子狐狸,他们草原上的勇士根本不屑!   武如一站在天寿帝身边,奇道:“陛下的凤阳公主竟有如此武艺!敢问陛下,可是在宫中为凤阳公主请了武艺师父?”   “朕……好像没有……吧?”天寿帝一脸迷茫:“你的儿子今日没来吗?怎么现在还没听见他的名字?”   闻言,武如一也疑惑了。   是啊,他儿子怎么连只兔子都没打到?   “野猪三十一头,其中——燕王猎获十头,九皇子猎获三头,都密王子岱钦猎获两头,河满王子莫日根猎获两头……”   “麋鹿十二头,其中——燕王猎获四头,九皇子猎获两头,都密王子岱钦猎获一头……”   “猞猁狲一头,猎获者,谭光。”   “狼十二头,其中——九皇子猎获十一头,燕王猎获一头。”   岱钦脸色阴沉,在地上啐了一口。   狼是草原各部共同的崇拜,除非生死存亡之际,否则绝不向狼挥刀相向,这是草原人的默契,显然,狡诈阴险的汉人没有应有的敬畏之心。   “豹两头,猎获者——九皇子、都密王子岱钦。”   “竹鼠一只……猎获者……”小侍顿了顿:“凤阳公主的鹅子。”   “什么?”岱钦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转身问身旁的心腹:“你不是说凤阳公主还未出降么?怎么连儿子都有了?”   “是鹅子,不是儿子。”心腹低声道:“凤阳公主喜好奇特,养了一只肉鹅,与其形影不离……”   岱钦嘀咕道:“……这中原女子,就是毛病多。”   “黑熊一头,猎获者,九皇子。”小侍将头磕至地面,恭敬道:“今日行围数获全部结束。”   穆世章站了出来,向天寿帝揖手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大朔能人辈出,诸皇子武艺出众,未来可期啊!”   天寿帝朗声大笑,道:“依你们所见,今日的行围前三应该花落谁家?”   “老臣以为,燕王猎获最多,乃当之无愧的冠军。”穆世章道。   武如一皱了皱眉,向天寿帝揖手道:“单论数量,燕王只比九皇子多出一只猎物,然九皇子不仅猎到狼豹,还独自围猎到一头成年黑熊,实乃常人难为。因此,微臣以为,今日行围冠军当属九皇子。”   穆得和投出一个眼刀,穆党之一站出人群,拱手道:   “广威将军如此卖力为九皇子说话,难不成是因为你和九皇子有师徒之实?”   武如一最烦这种混淆视听的,当下就不客气道:   “你若要这样胡搅蛮缠,不如去问穆首辅推举燕王是不是因为穆氏乃燕王外家!”   “你——”   “我所说一字一句皆为事实,圣上自会明辨!”   “好了好了,其他人的看法呢?”天寿帝和稀泥道。   有说燕王的,有说九皇子的,一时纷争不断。   天寿帝看向没有说话的草原四部和几个附属国,和善道:“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各抒己见,也好助朕有个定夺……”   岱钦在心里冷笑:这个软骨头皇帝果然如传闻一般性情懦弱!   他虽自大,也知道行围冠军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的。想了想,他第一个站出队伍,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大声道:“草原上讲求强者为王,既然九皇子和燕王猎获数目相近,不如让他们打上一架,如此,胜负自分!”   走上看城的燕王听见这句,险些摔个跟头。   在他身后,陆续走出参加行围的众人。秦辉仙和她的鹅子吵吵闹闹,武岳为没有猎到红狐向她赔礼道歉,谭光和裴逅在对话……所有人都上了看城,最后走出的,是在行围中出人意料猎到黑熊的秦曜渊。   少年墨发黑瞳,一双冷酷锐利的眼眸在火光映射下折射着晶石般的光泽。   “打架?”他神色淡淡,出口的话却带着令人发寒的锐气:“我喜欢,但我从没遇见对手。”   他向前走去。每走一步,前面的人自动退让。   鹤立鸡群的少年破开人群,走到和他一般身高,却比他魁梧许多的岱钦面前道:“我想和你打,你敢吗?”   天寿帝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没有人发现他的震惊,因为看城上已经沸腾。   草原四部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怂恿岱钦迎战,大朔这边的诸人却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岱钦是草原上出名的战士,光他一人的腰杆就有两个九皇子宽,宽厚的大腿更是像狼牙棒一样存在感惊人,九皇子想赢他,怎么赢?   天寿帝干笑道:“九儿,别开玩笑了……快过来跟朕说说,你怎么中途又来参加行围了?秾华好些了么?”   秦曜渊视若未闻,锐利的目光笔直射向愕然的岱钦。   “……你敢吗?”   岱钦被激怒,怒声道:“只要九皇子输了不会说我以大欺小就好,岱钦乐意奉陪!”   武岳正看热闹看得起劲,忽然被谭光用手肘撞了撞。   “干嘛?”武岳惊讶道。   “你看见王斗星了吗?”   “……好像没有。”武岳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没来参加行围?那他去哪儿了?”   谭光看向远处连绵的营地。   “……糟了。”   ……   天空深蓝有如一片海,带着一丝冷意的皎皎明月把静默的营地照得闪闪发光。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经过某个帐篷前消失不见。   仇远站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目光飞速扫过昏暗帐内,确认没有第三个人后,目光锁定了床榻上的身影。   这些天来,他每每经过玉京长公主帐前都会闻到一股由无数草药混煮出的难闻气味,如今步入帐内,这股药味更是浓烈。   九皇子每天不落地往这里跑,到底图个什么?   他猫着腰,克制鞋底在地面摩擦出的声音,一步一步,离床榻越来越近。   床帐后,背对着他的倩影对此还一无所觉。   他信那个道士所言。   因为道士的态度,分明是把九皇子看作真命天子。虽然不知他的眼睛里究竟看见了什么,但既然信了他说的前半句,就要信跟着的后半句。   他的后半句,是玉京长公主会对九皇子不利。   “……长此以往,殿下不仅难成大事,还会有性命之忧。”   九皇子是他选择的船,哪有看着这条船沉没不救的道理?   辣手摧花,九皇子不忍心,他忍心。   仇远悄悄拉开床帐,指骨上遍布刀疤的大手伸向人影白皙的脖子。   锦被忽然向他扑来,仇远眼前漆黑一片,紧接着腹部一痛,他措手不及间后退数步。   “不许动。”   一道清冷平静的女声止住他下意识拿武器还击的动作。   他猛地清醒过来。从顶着的锦被下方一眼扫过视野中的光影。   有人点起了灯,昏黄烛光中,他看见了至少六双皂靴,四把刀剑的影子。   “误会……都是误会。”   仇远为了不激怒对方,慢动作拉下头上的锦被。   障碍物去除后,长公主身边几位亲近侍从怒目圆瞪的脸映入眼帘。仇远赔着笑脸,目光越过众人,落到人墙后。   “我听闻长公主身体不适,故而前来探望,不请自入是因为没有在门前见到守卫之人……”   乌宝一跛一跛地走了两步,仇远正看着他,他忽然用跛脚朝他踢来!   那一脚刚好踢在膝盖窝软筋,仇远回过神来已经跪在了地上。   “你——”他变了脸色,眼中凶色尽露。   “你什么你!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平头小子,在长公主面前,凭什么称‘我’?”   仇远脸色数变,最终伏地叩了一个响头。   “……小人出身乡野,礼数不周,还请长公主看在九皇子的份上,饶我一次。”   “看在九皇子的份上?”   坐在罗汉床上的白衣女子终于开口了。这才是真正的玉京长公主,刚刚床上的那个,是假货!   仇远跪在地上,被几把大刀环绕,心中如火焚烧。他眼睁睁地看着秦秾华提起茶壶,不慌不忙为自己倒了杯茶。   她倒完了茶,这还没完,纤纤素手打开炕几上的小玉瓶,从中拈出几颗红彤彤的枸杞放入茶杯。   仇远不敢出声催促,但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急躁不安。   短短片刻,他的神色已不如先前刚被发现时沉稳。   “本宫就是看在九皇子的面上……你的脑袋现在才能好好挂在脖子上。”秦秾华轻声道。   仇远强笑道:“长公主误会小人了,小人当真是来探病的……不信您叫人搜,小人身上能做凶器的,那是一件都没有!小人感恩长公主提携,若非长公主和九皇子出面,小人何德何能,能够出现在这次秋狝大典中?小人真的是感念长公主恩情,放心不下前来看望,小人此言若有一分假话,便叫小人父母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秦秾华似笑非笑朝他看来:“……故人重逢,你还真是没有叫我失望。”   仇远一愣,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且过来。”秦秾华微笑道。   仇远目光望着直指自己的脖子的大刀:“小人是很想过来,但是……”   “来者是客,把刀收一收。”秦秾华道。   拿刀的几人这才缓缓收回了刀,但虎视眈眈的目光却没有收,仿佛他只要一个动作不对,人头立马就要落地。   仇远心中唾弃,面上恭恭敬敬地起身,走到罗汉床前。   在众目睽睽下,秦秾华牵起他的左手。   “长公主……”   仇远脸上笑容和身体一齐僵硬。   “……你不喜欢我么?”秦秾华抬眼望着他,手里依然握着那只骨节布满刀疤的手。   乌宝瞪大眼,假扮公主的结绿瞪大眼,帐内众人皆瞪大眼。   仇远神色几变,缓缓道:“自然……不是。”   骤然间,他的手上少了什么,仇远脸色大变,看着把玩手中扳指的秦秾华。   “既然不是……”   她微笑着,抬眸朝他看来。眸光冷酷,冰冻三尺。   “不可!”   仇远大叫,然而来不及了,秦秾华已在他面前转动扳指。   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飞出。   仇远浑身汗毛倒竖,一个飞扑倒向一旁。   银针插入地面,仇远倒在地上,面无人色:只差一点,他就要七窍流血死在这里了。   “……你为何想杀了我?”秦秾华微笑问道。   她动人的微笑,在仇远看来如同索命恶鬼,毫无美丽可言。   人证物证俱在,仇远狡辩不出了,他盯着秦秾华的脸,怎么也想不通她是如何知道扳指机关的。   “云南鹤庆府土司仇伦末子,你母亲本是一名采药女,被仇伦看上后强占,因此有了你。仇伦喜新厌旧,你母亲被他府中妻妾蹉跎折磨,二十一便郁逝府中。你是汉女所生,同样受兄妹排挤,但你却不愿和母亲一样逆来顺受。你杀了府中所有异母兄妹,乔装打扮逃出云南,以‘王斗星’的身份入京读书。认识九皇子后,你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想要趁机捞个从龙之功。”   秦秾华一言一语都轻轻柔柔,然而仇远却冷汗直冒。   九皇子是何时把他是仇远的事情告诉长公主的?   残杀手足一事连九皇子也不知道,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龙……是这么好从的么?”她轻声道。   咔嗒一声,扳指落到地上,打着旋儿。仇远瞪着眼看,却不敢轻举妄动。   脖子上已经没了大刀,但秦秾华静悄悄散发出的威慑力,丝毫不比紧贴大动脉的刀刃差。   “那日魏弼钦私下面见九皇子时,你在场。”她道。   仇远猜到她想问什么,身体越发僵硬。   然而,她没有问。   “在和魏弼钦私下会面后,渊儿对我默而不发,你则趁着守卫换班,渊儿不在的空当,摸入营内想要刺杀于我。”她神色平稳,直接说出了答案:“是魏弼钦说,本宫会对渊儿不利么?”   仇远震惊地看着她,彻底失了言语。   从他表情,她已知晓结果,不必再等一个回答。   “你可想过,今日你若杀了我,九皇子会有什么后果?”她道:“渊儿母家在千里之外,乌孙王便是有心相帮,也鞭长莫及。他年仅十五,还未封王开府,既无妻族可用,也无外家依靠,本宫一死,这宫里宫外,多的是人想要他的性命。”   “你——能保住他的性命,拥他潜龙出渊吗?”   短短片刻,仇远心中闪过数个念头。   他来刺杀秦秾华,当然不是头脑发热,什么都没想过就来了。   秦秾华所说这些,他也想过,但他不觉得她有这么大的能量。就在先前,他还在心里怀疑,为何一个病怏怏的女子,也会威胁到力能扛鼎的九皇子。   现在他明白了。   若不能成为最可靠的战友,她就会成为最为可怕的敌人。   “你选择了九皇子,我也选择了他。”她轻声道:“看在你是为他卖力的份上,这一次,我饶过你。若有下次……”   她带笑的眸光划过他的脖颈,寒意骤然入侵。   “我就把你挂在云南城门上。”她笑道:“你明白了么?”   帐内一干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然而最叫仇远如临大敌,压力万分的,还是眼前微笑的女子。   他艰难开口,沙哑道:   “……明……白。”   秦秾华看着他,温柔道:   “滚。”   手持武器的宫人纷纷让开道路,仇远挪动僵硬的右脚,往帐门一步一步走去。   仇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秦秾华收回视线,脸上笑意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她伸出刚刚碰过仇远的右手,结绿立即拿着干净帕子走了上来,给她来回擦拭。   “……行围结束了么?”   她以手撑腮,淡淡道。   乌宝立即走到门前,撩开门帘,同门外侍卫耳语几句后,一跛一跛趋步走回。   “回公主,行围已经结束,看城下正在陈牲数获。”   “为了钓出这只狡诈的食人鱼,我连渊儿第一次行围都没瞧见。我真是个不称职的阿姊。”   秦秾华收回重新干爽的右手,从坐榻上站了起来,道:   “走罢。现在去,应该还赶得上为今日冠军敬第一杯酒。”   ……   “喝!”   岱钦大吼一声,想要将对面的少年掀翻在地,然而对方纹丝不动,反倒是围观群众发出阵阵惊呼声。   “再来。”少年和他平视,冷冷道。   兴味和冷酷交杂的眸光在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睛里随光影变化,神出鬼没。   岱钦仿佛被一头嗜猎的猛兽盯上,而自己成了被挑拨玩弄的瓮中之鳖。他感觉受了戏弄,越发强烈的愤怒往头顶冲去。   他要杀了这个胆敢羞辱他的毛孩,就算他是大朔九皇子,他也一定要杀了他!   “啊啊啊啊啊啊——”   岱钦大吼起来,蟠结的青筋爬满头颈两处。   他死死按着少年双臂,鼓鼓囊囊的肩头处像是藏了硬石,在火光照耀下闪动着汗津津的水光。   在他的努力下,刺啦一声,秦曜渊的右脚终于在地上擦出了一道后退的痕迹。   天寿帝在看台上坐立不安,几次想要打断比赛都被下边的穆氏父子找话打断。   他不敢想象,要是秦曜渊在台上断胳膊断腿了,该如何向秦秾华交代。   “后继无力……九皇子怕是不行了……”   围观的看客中发出阵阵嘘声,草原四部的壮汉们则激动地喊起了家乡话。   岱钦听到同伴在用巨狼神为他加油鼓气,更是气力顿生,用家乡话大喊道:   “巨狼神保佑我旗开得胜!杀尽邪祟啊啊啊啊——”   这一次,秦曜渊的左脚也跟着退了半步。   岱钦豪气万丈,越斗越勇,与此相比,一直防守的秦曜渊就显得有些过于被动了。   如今他受到岱钦蛮力压制,一退再退,神情却好似越来越高兴了。   秦曜渊挑起唇角,眼中如盛漫天寒星。   “你就只有这点力气?再来。”   岱钦大怒,一声地动山摇般的怒吼,捏住秦曜渊双臂,猛地将人高高举起!   全场哗然!   “长公主驾到——”   小侍拉长的声音还未来得及落下,场内形势陡然逆转。   秦曜渊在空中翻身,一个眨眼便挣脱了岱钦双手。   他朝着岱钦后背使劲一蹬,鲤鱼打挺般重新稳稳站上地面,而小山般又高又壮的草原勇士猛地朝前扑去,脸在地上砸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不说,还在粗粒的砂石地面一路滑了数丈才堪堪停下。   岱钦正面撞上地面,天旋地转头晕脑花不说,还未回过神来,脑后的一束小辫子已经被提了起来。   迎面而来的,是一记坚硬如铁的拳头。   燕王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鸡皮疙瘩爬满后背。   这个画面……他怎么觉得有点熟悉? 第81章   秦秾华走上看城时, 一个头破血流, 肿成猪头的壮汉正向她爬来。   猪头刚向她伸出左手,一只玄色云头靴就踩了上去。咔擦一声,她似乎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地上的猪头蜷缩惨叫起来。   少年眼睛发亮,几个大步来到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谭光见到完好无损的长公主出现,不由松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一声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谭光回头一看, 发现古铜色肤色的少年不知何时钻进人群, 站到了他和武岳身后。   谭光皱眉, 低声道:“你为什么没来行围?”   “拉稀。”仇远挑眉, 讽刺道:“你们去行围的时候也没叫我啊。”   谭光沉默, 难道是他想多了?   秦秾华先给一脸惊喜的天寿帝行了一礼, 待他请她起来后,才看了眼地上还在惨叫的猪头,道:“第一日举行的庆功宴, 我如何能够缺席?地上这位是……”   秦曜渊回头一看:   “……忘了。”   “我知道我知道!”   本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舒也忙不迭推开前边的人,一个踉跄挤出后, 生怕秦秾华看不见他,大声道:   “地上这个嘟嘟是嘟嘟第一勇士!是猪头部可汗的孙子!”   秦秾华:?   舒也一言在都密人中引起轩然大波。   “你竟敢侮辱我们王子!”   “你想打架吗?!”   草原四部并非铁板一块, 其余三部的人皆神色窃喜, 乐见都密受辱。   眼见问题即将升级为外交矛盾,舒遇曦沉下脸道:   “混账——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给我回去!”   舒也一脸不服气, 但碍于祖父威严, 还是慢慢退回了人群。站在人群里,他不忘嘀咕抱怨:“我说错什么了呀……”   武岳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说错了,人家是都密第一勇士,是都密部可汗的儿子。”   秦辉仙惊道:“竟然不是嘟嘟部么?!”   谭光垂眸瞥了她一眼:“……多听听别人说话吧。”   秦辉仙拧起眉毛:“你说我是聋子?!”   谭光:“……唉。”   几个小侍抬起进气比出气多的都密王子兼第一勇士,急匆匆地往看城下方有御医值守的帐篷而去。   都密部来的人坐不住了,只留下矮个子的一人,其余人都随着岱钦下了看城。   天寿帝让人在身边给秦秾华加了椅子,待她落座后,笑道:“玉京来得正好,刚好赶上朕给行围冠军颁奖的时候。”   底下又传出舒也的声音:   “九皇子还没和燕王打呢!”   燕王一个踉跄,捂住肚子,一把拽住身边人:   “本宫忽然腹痛难忍……”   四皇子同情地看着他:   “六弟,你捂的是肝。”   因燕王身体不适,这场比试自然没有继续。   秋狝大典的首次行围,冠军最后花落九皇子,连当事人燕王都愿意屈居第二了,其他人自然也没了意见。   众人从看城转移到营地,宫人已经准备好丰盛筵席,所有人落座后,庆功宴从嘉奖行围前三开始。   “九儿今日让朕大开眼界,你想要什么奖赏?”天寿帝笑眯眯道。   因岱钦紧急退场的缘故,筵席中央的空地只站着此次行围的冠军和亚军。   秦曜渊想了想,道:“什么都可以?”   “太离谱的不行。”天寿帝看他似乎想搞个大事情,连忙为上一句话打上补丁。   “我想求个恩典。”他说。   “你说罢,朕考虑看看。”天寿帝笑道。   秦曜渊忽然跪了下来。   始终斜睨着对方的燕王瞪大眼睛。   摆满美酒佳肴的长桌上传出阵阵私语。   秦秾华脸上笑意凝滞,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   “我想从军。”秦曜渊道。   天寿帝一愣,接着笑了起来:“从军好啊,你也马上十六了,可以出去历练了。你是想去你大皇兄那儿,还是朕给你另找一个地方?”   “我想去灵州。”他道:“带着阿姊一起。”   这一番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所有人都变了神色。   灵州和大朔失陷的金雷十三州接壤,去灵州就等于宣告自己有光复金雷十三州的宏愿。大朔花了几十年都没收复回来的十三州,秦曜渊主动想去,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但他想带秦秾华一起去……   舒也自认见多识广,也听过几个将军带女人随军的小道消息,但别人带的那是自家女人,解决生理需要的,他秦曜渊出去打仗,带姐姐做什么?   带个娘都还可以吃奶,带姐姐有什么用?   他已非常人,但他发现,秦曜渊比他更非常人。舒也敬佩地看着秦曜渊,为对方的奇思妙想折服。   天寿帝吓了一跳,又不解又惊讶。   “你去灵州就去灵州,为何要带着姐姐?”   “灵州有神医,而且山清水秀,适合阿姊颐神养气。”   “灵州有神医?你听谁说的?”天寿帝奇道:“既然有神医,为何不请他入宫?”   谭光站了起来,揖手道:“回陛下,此事也是晚生偶然听来,不能完全当真。”   天寿帝起了兴趣:“无妨,你说说看。”   “喏。”谭光躬身低头,恭敬道:“晚生听说,灵州有一隐居深山的神医,医术高超,能妙手回春,但其人性情古怪,神出鬼没,且只救身世凄惨之人,官绅、地主、皇室一概不救。若想请他入宫,恐怕比登天还难。”   “陛下——”   穆得和起身,大声道:   “便是寻常将军带女眷上战场也会遭人耻笑,更不必说是带着一国长公主上阵!先不说长公主的安危问题,若当真如此,首先会叫我们的敌人笑掉大牙!认为我大朔皇子孱弱胆小至此,连上阵杀人都要带个女人在一旁打气!”   武如一皱眉道:“穆大人此言差矣!九皇子带长公主去灵州是为求医,怎么到你嘴里走上一圈,就变成带长公主上战场吹号角了?”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天寿帝双手下压,再次和起稀泥:   “好了好了……这事之后再谈。燕王想要什么奖赏?”   随着众人看向燕王,九皇子自请从军的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   秦曜渊慢慢站了起来。   他望向人群中的秦秾华,她却微笑看着正在大拍马屁的燕王。   直到庆功宴结束,她也没和他说一句话。   ……   散席后,秦曜渊一话不发,跟在她身后回了长公主帐篷。   结绿刚要倒茶,他抢过茶壶,翻起茶盏,从玉瓶里倒出几粒枸杞泡入。   一杯冒着热气和枸杞清香的清茶出现在秦秾华手边。   她瞥了他一眼,对结绿说:“打水进来,我想净手洁面……”   话音未落,秦曜渊已经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净手,洁面,捏肩,按手……当秦曜渊向着她的腿伸出手时,她侧身避开,瞪他一眼:   “行了!”   “阿姊——别生气了。”秦曜渊低声道。   有些人,个子长得比谁都高,伏低做小起来比谁都可怜无辜。   被他眼巴巴地望着,秦秾华就是有火也发不来。   为了起到教育作用,秦秾华不去看他的眼睛,强迫自己冷着脸道: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提前商量?”   “……你不会答应离开玉京的。”   秦秾华皱眉:“我不答应你就能先斩后奏?难道以后我不答应的事,你都要自作主张?”   “除了和你身体有关的事,我都愿意听你的。”他拉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祈求:“阿姊,你明知我都愿意听你的……”   “阿姊,你看看我……”   秦秾华别着头,始终不去看他。   少年从坐榻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   她膝上的双手被握了起来,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真诚而恳切,他将一切向她敞开,包括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无助。   “阿姊……”他哑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带偏见看我一回?”   秦秾华被那双眼眸里大海一般深邃的情感吸引,不知不觉看了下去。   “……我什么时候带着偏见看你了?”她开口道。   “什么时候都。”他道。   “我没……”   秦秾华话没说完,他已经把脸埋进她的双手。   两个手心都传来他的温度,带着心酸的暖意冲入她的胸口,打断了她剩下的话。   “你什么时候都。”他的嗓音越发沙哑低微:“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偷走你东西的小偷。”   秦秾华的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辩解的话语。   “阿姊,你什么时候能信我一回?”他道。   秦秾华答不出来。   但她必须回答。   如果她在此时沉默,先前多年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她强迫自己冲破愧疚的封锁,用理智编织甜言蜜语,戴上温柔无暇的面具,缓缓道:   “……阿姊自然信你,所有兄弟中,阿姊最器重你。”   她捧起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眸,郑重道:   “阿姊生气,只是怕你习惯成自然,以后什么事情都自己决定,最后中了别人奸计,结成难以挽回的苦果。你是阿姊一手带大的小狼,阿姊怎么会不信你呢?”   她的微笑无懈可击,如此温柔,如此动人,像涂了蜜的匕首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他的心被这柄匕首捅得稀巴烂。   她还是不信他,还是防着他,嘴里喊着“我的小狼”,但他只要敢有丝毫小动作,这把涂着蜜的匕首就会毫不留情贯穿他。   无论他是为了取出暗器,还是绘着她画像的宫灯。   女骗子。   天下最危险的女骗子。   让他变成傻瓜还甘之如饴的女骗子。   “……是啊,阿姊怎么会不信我呢?”他垂下眼眸,低声道。   “阿姊的身体如何,阿姊比谁都清楚。阿姊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六七年的时间,新政连头都开不了。”她摸着他饱满的颅顶,雪白指尖在慵懒的黑色浪花间穿梭。“阿姊怎么也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做完以后呢?”他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   秦曜渊一把抓下她的手,用力握在手心,力道之大,好像一个不察她就会从指缝溜走。   “新政推出,你就能够放心走了吗?”   “我没有……”   “你有!”他猛地起身,两道剑眉骤然拧到一起。“你不怕病情恶化,不怕无药可医,就好像——你知道你离死还有多久一样!”   秦曜渊挺拔宽阔的身体像一座小山,朝惊愕的秦秾华投下阴影。   他愿意蹲在她脚下的时候,那样可怜可爱,丝毫叫人生不起警惕之心,而当他起身了,发怒了,眼中爆发出猛兽般暴怒的凶光后,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许久的沉默后,秦曜渊又一次退步,重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他收起利爪,藏起尖牙,重新变回她驯服的小狼。   他拉起她的手,穿过她的五指,低声道:   “阿姊……你若走了,我就关闭华学,取缔新政,杀光所有和你有关的人。”   “你敢!”秦秾华怒目圆睁,扬声道。   “我敢。”   他环上她的腰,越收越紧的双臂像是想把她箍进自己身体里。   “等我把人杀了,再下地狱让你千刀万剐。”   惜字如金的人一多话起来,简直气死个人。   秦秾华用力推他,像在推一座纹丝不动的小山。   “谁在地狱剐你,我是要上天堂的!”   “天堂地狱……我都陪你。”他将脸埋在她怀里,微弱的声音像是缥缈脆弱的薄雾,晨光一照就会消失无踪。“你也多陪陪我罢……阿姊。”   “……求你了。”   剩下的声音,越发听不清晰。   秦秾华被那初次从他口中听到的三个字震慑,愧疚和怜爱同时涌上心头,她看着他,复杂的情绪冲击着温柔假面。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但肯定自己因他坦荡无畏的进攻而丢盔弃甲,那张无懈可击的温柔假面,一定也在不知不觉中失掉了。   他在这时抬头,她措手不及,在他带有一抹幽紫的眸子中看到了怔愣的自己,无奈的自己,比戴着温柔面具时更加温柔的自己。   “阿姊想要的,我都给你。”他说:“不管是珊瑚树还是万里河山,你让自己歇一口气,信我一回,好么?”   秦秾华沉默许久。   草原上的夜风在帐外呼呼作响,帐内烛光摇曳,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用他的一切在向她祈求。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   “我……想想罢。”   ……   秦曜渊撩开门帘走出帐篷,帐外繁星满天,夜风冷冽。   身后的灯光吹灭了,帘内乌黑一片。结绿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   “殿下,夜已深了,此处人多眼杂,还请回帐歇息吧。”   结绿再次躬身行礼,猫步走入帐内。   秦曜渊依然站着没动,他在帐前站了一会,终于听到压抑的咳嗽声。   “公主,喝点水么?”   “……不必了,你自睡罢。”   说话声静了,然而咳声却时而响起。   从这模糊的,微弱的,刻意压抑过的咳声中,他似乎见到了她蹙着眉头,捂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咳嗽的模样。   她连咳嗽都会考虑到是否吵到同屋的结绿,为何就不能考虑到他这颗悬在半空,被恐惧勒出了血的心?   他多么害怕某天睁开眼,就再也看不到她对他微笑。   他不怕流血,不怕骨碎,不怕天塌地陷,唯独害怕她的每一声咳嗽,每一次苍白脸色。   女骗子谎话连篇也没关系,他愿意被她骗一辈子。但必须是一辈子。   漫长的一辈子。   秦曜渊站在冷风中,整个人也被吹成了冰柱。直到帐内许久都无一声咳声传出,他才迈动脚步,离开了这里。   回到帐内,他本想点灯,却发现桌上较之他上一次入内时,多出一张陌生的纸张。   这张纸极不寻常,即便是藏品多如牛毛的秦秾华书房也不见如此珍品,若是放到商行拍卖,说不定能拍出千两高价。   泥金画以飘飞火纹的纸张正中,只有短短四字。   “吾儿,归矣。”   ……   火堆红光闪烁,木柴噼啪作响。   茂密树林中,走出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   秦曜渊狭长的影子拖在身后,恍若蓄势待发的野兽。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火堆边围绕的六名黑衣人,低声道:   “她人呢?”   六人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恭敬低头。   为首之人抬眸看着秦曜渊的眼睛,道:“殿下,女皇在后方等着和您相见。”   “……女皇?”他喃喃自语。   “女皇带领狐胡遗民已在域外重新定都,还请殿下随属下早日归国,以解女皇思子之苦。”   “我如今还是大朔名义上的皇子,你们带走我,就不怕被人追击?”秦曜渊道。   “殿下只需跟我们离开,身后追兵,属下自会解决。”   “马在何处?”   黑衣人的首领松了口气,起身道:“殿下请跟我来。”   几个黑衣人合力扑灭火堆,消灭篝火痕迹后,一人手持火折子,领着众人在微弱火光中抹黑前进。   “当年摘星宫大火后,你们去了哪里?”   “回殿下,女皇离开紫庭后,一直在四处收拢力量。如今时机成熟,已在众多狐胡遗民的帮助下复国定都。因事关重大,陛下登基复国乃头等机密,各国朝廷还不知晓。殿下也要为此保密,小心走漏风声。”   “国都定在何处?”   首领朝他投来戒备的一眼:“……殿下到了便知。”   一行人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原。   九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候在前方,两个同样身穿夜行衣的男子手中牵着缰绳,见他走出树林,不约而同躬身行礼。   “只有你们几个?”秦曜渊问。   “人少才能避人耳目,等入狐胡境内,殿下就能看到更多我们的人。”   “是吗?”   首领去牵那匹高壮的黑色骏马,脖子上却突然一凉。   “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飞了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面露震惊的同伴,以及底下正在飙血的无头尸体。   黑色骏马骤然受惊,长声嘶叫的同时,扬起的马蹄一脚踩碎了落下的头颅。   平静的草原忽然变成了血色的战场。   最后一名骑马逃跑的黑衣人被一箭射下后,一面倒的屠杀结束。   从马背行囊里随手抽出的马刀已经砍出了破口,血线沿着犬牙般崎岖的破口蜿蜒流下,一滴又一滴,染红翠绿的草叶。   秦曜渊扔了破刀,弯腰提起倒在草地上的一人。   他特意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鼓着充血的双眼,紧抿的唇缝中溢出缕缕黑血。那双快要失去眸光的眼睛被极度的憎恨和恐惧充满,以至于直到他的呼吸停止,他依然好像在又恨又惧地瞪着他。   秦曜渊松开手,任依然温暖的尸体跌落在地。   他在为留下一个人的生命拼命乞求神明垂怜,世上却有许多个这样的人,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   他们不想要的命,为什么不能加在她的头上?   为什么连渣滓蠕虫都能安度晚年,他的阿姊不能?   巨大的闪光撕裂了夜幕,一声天摇地动的炸雷响在遥远天边。   白夜如昼,少年站在浩瀚广阔的天地间,如山如海,静默无声。   沉重的雷声在乌云背后滚动,想起怕雷的阿姊,秦曜渊从阴郁暴戾的心情中醒来。他回过神,在几具尸体上摸索一会,最终从无头尸体的衣服夹层中,找到了一小罐刻火纹的沉香木盒。   他将小罐小心翼翼放入怀中,起身离开了这片草原。   在他离开不久后,一群眼眸幽绿的野狼走出树林,围聚草原上散落的尸身。   一切痕迹,都将在今夜之后烟消云散。 第82章   风雨大作, 雷声隆隆。   惨白电光撕破暗蓝苍穹,整个营地亮如白昼。   帐篷门帘被一只淌着雨水的瘦削右手撩开了,浑身湿透的少年走进帐内。   躺在罗汉床上歇息的结绿惊醒过来, 看见秦曜渊出现在帐门前, 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惊讶。   “九……”   少年一个眼神, 制止她之后的话。   她悄悄下了坐榻,拿起一把油纸伞,迎着风雨出了帐篷。   滴答,滴答。   冰冷的雨滴从硬挺的箭袖边缘滴落,等到身上的冷风冷雨被帐内温暖的火盆烤热,少年迈动脚步,向着架子床上的身影走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   白日时, 她从不蹙眉,从不为难,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她藏起所有烦忧, 只在睡梦中, 才显露出一丝端倪。   她希望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无所不能,包括他在内。   可是他知道, 她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会累,会痛,会迷茫,也会不安的凡人。   正是这无所不能的坚强里流露出的一丝脆弱, 让他神魂颠倒。她雪白无瑕地站在神坛上, 他追逐她, 像飞蛾追逐明火,星星追随月亮。   他希望分担她的累,她的痛,她的迷茫和不安。   他希望长出天下最宽广的羽翼,只为她这只小小鸟遮尽风雨。   “阿姊……”   他坐在床边,想要触摸的手,伸出却又收回。   “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   ……   秦秾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爬上了摘星宫前院那棵巨大无比的树,坐在枝头上,笑着对仰头看她的小男孩说:   “你看,爬树一点都不难。”   这是梦么?   如果是梦,为何吹过袖间的春风如此温暖,树叶摇曳的沙沙声如此清晰?   如果不是梦,为何树下眸光锐利如狼的小男孩会有乌黑透紫的眼眸,泼墨般披散的头发还带着一丝没睡醒的卷?   支离破碎的梦境,断断续续的声音,她迷失了自我,不知是梦是醒。   “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还是不打算说话?”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说话呢?”   “小哑巴,小哑巴,你为什么偷看我又不和我说话?”   “你不说话,那就是想听我说话了?”   “小哑巴,你知道吗?朔明宫虽然壮丽,但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塞外草原。”   “等天下太平,国富民安,我想去草原上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等时机成熟,我要办华学,开海禁,推新政,把商路通到草原,再创立一个‘华通快递’,让我足不出户,也能吃天下美食,品天下美酒,赏天下宝物。”   “小哑巴,等你懂事了,不要因身有残缺而自卑,不要为卑躬屈膝而自贱,只要你的心灵不曾屈服,你就始终是堂堂正正的人。”   “小哑巴,成为了不起的人,再来辅佐我罢。”   沉闷的雷声震碎了春日,回过神来,她已身处漆黑之中。   她止不住地发寒,比地下河流更加刺骨的寒冷浸入她的骨缝,由冷,生疼。   她冷,但是她喊不出声,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手指。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依然只有混混沌沌的黑。   “王上……哀重伤身,请节哀顺变吧。”   接二连三的“王上”如潮水起伏在四周。   烈日般的炙热撕裂了黑暗,是谁在抱着她前行,脚步趔趔趄趄?   下雨了么?   为何脸上落下水珠?   抱着她的人一话不发,耳畔却传来他颤抖的呼吸。   雨,不停下。   她很想睁开眼看看抱着她的人是谁,但眼皮重若千钧,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这只在她脸上落下的雨,莫名落得她很难过。   哗啦啦的暴雨击打在单薄的帐篷上,一声惊雷让她骤然惊醒。   倚靠在床边的少年睡颜映入眼帘,他衣衫半湿,黑发垂落,凌厉的眉峰让他连睡颜都充满强势气质。   她刚一动弹,他就猛地睁开眼。   锐利冷血的视线在触及她后,迅速融化。   他移下床,在她眼前蹲下。   那双眼,深邃似海,沉黑里掺着抹幽紫,让她想起琉璃蛱蝶绚丽的翅膀,熟透李子清甜的果汁。   电光猛地一闪,帐内亮若白昼,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让大地都为止震颤。   他迎着她疑问的视线,摸到她被子下的手,紧扣住,轻声道:   “……阿姊别怕。我在。”   “我不怕。”她握紧他的手,说:“……我好像做了个梦。”   “是个什么梦?”   “……我不记得了。”她说:“但是个好梦。”   因为,在她心里留下了温暖的痕迹。   只是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阿姊……你还记得吗?”   “嗯?”   “你说过,要去塞外。”   “嗯,我说过。”她笑道:“等我能走的时候,要和你一起去塞外。”   “不能现在去么?”他定定地看着她,乌黑透紫的眼眸在夜色里微微发亮:“只要一匹马,我们第二日就能出塞。草原上谁也不认识我们,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我教你骑马,带你看日出日落……”   “……渊儿。”她静静地看着他:“阿姊还不能走。”   他不说话了。   雨声渐渐小了,帐外凄厉的风声也停了。   帐外的雨滴越落越慢,细雨哀哀地敲着门帘。   “……为什么非得是你?”他问。   “因为我可以。”她道。   帐内没有了声音,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   一声鸡鸣从远处悠扬响起。   要不了多久,炙热明亮的初阳就会撕开黑云诞生。天下没有永恒的乐土,也没有永恒的地狱,她不问过去,不想结局,只要可以燃烧,她就燃烧。   因为她可以。   宁为灰烬,不为尘埃。   “好。”他终于开口:“等你能走的时候……我们一起走。”   ……   雨停了。   秦曜渊离去时没被任何人发现,而他一走,结绿便悄悄回了帐篷。   秦秾华再无睡意,起身沐浴更衣。   今日份的药端上来后,秦秾华抿了一口,不知为何有些心悸。   “药方换了么?”她问。   “没有呀。”结绿惊讶道。   她又喝了一口,和平常似乎没什么区别。   “……许是错觉吧。”她道,仰头喝下一碗又苦又涩的药汤。   大雨停后,行围继续。   秦秾华因精神头不错,自病后第一次去给皇帝请了早安,天寿帝见她脸上已有血色,大喜过望,一个劲儿说要奖励为她调理身体的周院使。   她在主帐内呆了大约半个时辰,告别天寿帝后,她看着雨后清澈的天空,觉得现在回帐也太可惜了。   “把我和渊儿的马牵来。”她对结绿道:“把渊儿也叫来。”   结绿把命令吩咐下去,不到一会,她亲自挑选的酒红色小母马和秦曜渊的黑色良种大马就来到了面前。   两匹马来的比秦曜渊更快这一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黑色良种大马没有骟过,一见母马就开始兴奋地前蹄刨地,乌宝和几个宫人在后边使劲儿拉着缰绳也不管用,黑色大马就是喷着响鼻,不住往小母马那边凑。   眼见宫人们就要拉不住暴躁的公马了,它却突然安静下来。   乌宝眼尖,一眼瞧见走来的秦曜渊,立即躬身大声道:   “奴婢给九皇子请安。”   众人相继躬身,只剩秦秾华直视他的眼睛。   过于刺目的阳光让他面色有些苍白,唯独那双眸子,一如既往锐利有神。   乌宝松一口气,放开了把手掌勒出红印的缰绳,先前还暴躁不安的黑马,现在规矩地停在秦曜渊身边,安分地像换了匹马。   秦秾华端详着他的面色,说:“你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他抚上乌黑发亮的马身,眼睛始终看着她:“你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秦秾华笑道:“我想骑马,你知道什么好地方吗?”   “知道。”他说:“你先上马。”   秦秾华转头欲叫人拿来马凳,身体忽然被举了起来。   他轻而易举将她举到小母马上,扶着她坐好后,一个翻身利落骑上黑马。   黑色骏马立即打了个大声的响鼻,迫不及待往前奔去。   母马的缰绳在秦曜渊手里,他一跑,秦秾华骑着的小母马就跟着跑,她措手不及被带着前奔时,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慢点。”   秦曜渊冷着脸,双腿在马肚子一夹,乌黑骏马刚刚扬起的四只蹄子就慢了下来。   乌宝和结绿小跑跟在身后。   秦秾华回头喊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她转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进秦曜渊灼灼的双眼。   “怎么了?”她先愣,再笑。   秦曜渊盯着她看了一会,扬起唇角:   “……我高兴。”   ……   沉睡了一夜的草原从金色晨光中苏醒,一轮火红的旭日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偶尔一阵微风吹过草原,阵阵油绿色的浪花向远处涌去。   秦秾华骑在小母马上,抓紧马鞍上的扶手,两腿紧贴着马肚。   比小母马高出一大头的乌黑骏马就踱步走在一边,时不时凑过来,不知有意无意,和小母马的身体相撞。   她和秦曜渊的腿也在空中相撞几回。   “要不,你把缰绳给阿姊罢。”她说。   他瞧她一眼,毫不犹豫:   “不给。”   理直气壮到,秦秾华以为自己提出了什么过分要求。   “那你就别撞我。”她皱眉道。   他漫不经心地斜睨着她:“撞你会怎样?”   “……我就搬母妃那里住。”   “阿姊,我错了。”他果断道。   少年松开拳头,一大段缰绳落了出来。   没了外力约束,两匹马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   “你什么时候学过骑马?”他问。   “以前。”她道:“……很久以前。”   秦曜渊没有追问,他看着前方茫茫草原,忽然手拉缰绳,重新将小母马上的秦秾华扯了过来。   “阿姊,你想知道飞起来的感觉么?”   不待她回答,他已经两手插入腋下,将她整个人提到了自己所乘的黑色骏马身上。   “驾!”   骏马扬蹄飞驰,奔若流星。   狂风吹得她倒向身后胸膛,少年握着缰绳的两手自然将她锁在安全区域,除了如雷的风声,她还听到了他藏在胸口里的心跳。   “阿姊!”他对着风起浪涌的草原大叫道:“我心里的话,你听见了吗!”   酒红色小母马追逐在二人身后。   远处和更远处,都只有茫茫草原,能够偷听到他们对话的,只有温暖红日和飞驰烈马。   他鼓起勇气,吐露心语。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直跳。   秦秾华大声道:“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   “风声太大——我听不清——”   秦曜渊挺直上半身,用力朝着天尽头吼道:   “女——骗——子——我讨厌你!”   秦秾华迅速在他手臂内侧的软肉上掐了一下:“不准许讨厌阿姊!”   他勒停黑马,再次大喊:   “女——骗——子——”   黑马配合地打了个响鼻。   “不许叫我女骗子!”秦秾华恼羞成怒,再次掐他一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你什么时候没骗过我?”   他轻轻一夹马肚,骏马悠然往前走去。   刚刚才骗过人的秦秾华脸不红,心不跳道:“什么时候都没骗过!”   他低下头来,低沉的嗓音直接从她耳边响起。   “你刚刚就骗过我了。”   “……没有就是没有。”她神色镇定。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我不信你。我再问你一遍,你……”   “秦曜渊——”   她沉下脸。   有些事不必明说,有的纸不能捅破。   “你若想继续住在梧桐宫,就不要说。”   “……”   “我们走到什么地方了?”秦秾华为转移话题,抛出新的问题:“你还找得到回去的路么?”   她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东南西北全是无尽草原,连个参照物都没有。他们是不是走太远了?   “……找不到就不回去了。”他掩去眼中黯然,懒洋洋道。   秦秾华瞪了他一眼,还想坐起身来,好看得更远。不想她刚刚探头,秦曜渊就一把将她按回了怀里。   “找得到,你放心吧。”   她这才重新坐稳。   “……阿姊。”他忽然道。   “嗯?”   “我娘还活着。”   秦秾华心里一惊,原本放松的状态迅速转变。   短短片刻,她就在脑中把这句话过了几遍。   “昨夜,她写信给我。”他顿了顿,见她没说话,继续道:“她……登基成狐胡女皇了,让我跟她一起回去。”   摘星宫能出现福禄膏,辉嫔和前朝有关系就不算出人意料,但辉嫔竟然能说服那些狐胡遗民拥她为帝,着实超出她的预料了。   “你要回去么?”   “不回去。”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说:“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   秦秾华哑然失笑:“你回去是太子,我去是什么?”   “你回去,就是太女。”   她一惊,侧头见到的却是少年漫不经心的侧脸。   “你还当真了?”他说。   秦秾华正色道:“……渊儿,此事开不得玩笑。”   “我只知道她私下叫你毘汐奴,每年中秋的前一天,都会悄悄地给你过生辰。”他的视线垂下,凝视着她:“你对她的了解,应该比我更多。”   ……话虽如此,但了解辉嫔的是她又不是她。   秦秾华蹙眉思索,电光石火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我有狐胡名字,你也有么?”   “有。”他很快答道。   “叫什么?”   少年干净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如同白日惊雷,她被震得几乎头脑恍惚,下意识道:   “……你说你叫什么?”   他清清楚楚,坦荡无畏地凝视着她,道:   “伏罗……我叫伏罗。” 第83章   狐胡朝是个神奇的朝代。   野史有说狐胡人是从西边的楼兰来的, 也有说是西边更西边的花剌子模来的,而狐胡人自己写的正史里,说狐胡人来自“天之国都”。   狐胡人到底来自哪里,如今还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   能够确定的是,紫庭皇室姓日只,重武轻文, 推崇文身,有火葬传统。作为入主中原的外族人, 日只狐胡的政权只持续了一百三十一年就被秦朔皇室取代,是个短命皇朝。   狐胡朝的神奇之处在于他们盛产“黑科技”。   虹膏为其一, 一种只在皇室流传的文身染料,在空气中暴露百年依然鲜艳如初。   蛊虫为其二,然只存在于市井老人的饭后闲谈里,真假不知。   福禄膏为其三, 野史屡见不鲜,正史中也有迹可循。   狐胡历史上五皇四疯, 除了偏好“圣婚”的原因外,和他们滥用福禄膏也少不了关系。   根据现有的记录来看,福禄膏不是单纯的精神类药物,而是一种透支性的“急救药”,使用福禄膏的人不是“觉得”他们强大了,而是他们真的强大了。   福禄膏让他们变得更神思敏捷, 更身强力壮, 更自信, 更快乐,好像无所不能。   它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最大化身体极限,然后,由内至外,完全崩溃。   这次秋狝,秦秾华带得最多的行李便是书,自打昨日从秦曜渊口中得知惊天秘闻后,她梳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到书桌前查找前朝留下的蛛丝马迹,连早膳,都是结绿端来桌前,她看一页,结绿往她嘴里塞一口粥。   “公主越长越回去,现在还要人哄着才能吃饭了。”结绿叹气道。   “你的手闲着,我的嘴闲着,这不是正好?”她头也不抬道。   “反正公主永远有理。”她状若无意道:“九皇子今日现在也没来呢。”   “……随他去。”秦秾华道,似乎并不在意。   结绿不再多言。喂完最后一口小米粥,端着空碗走出了帐篷。   秦秾华身边始终要有人随侍,结绿走了,作为代替的乌宝走入帐篷。   “乌宝,帮我看看书箱里有没有一本叫《狐文千字》的书?”秦秾华道。   “喏。”   乌宝趋步走到地上三个书箱前,找了一会,翻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公主,这本有个狐字,是不是你要找的书?”   秦秾华看了一眼:“嗯,拿来吧。”   “喏。”   乌宝连忙走了过来,双手呈上小册子。   “公主,您的脸色好了不少。”乌宝躬身道。   秦秾华闻言,取过桌上一面手掌大的铜镜瞧了瞧:“……有么?”   “有,当然有。”乌宝笑道:“您以前脸色雪白,现在脸颊上也有血色了呢!奴婢以前背地里说过周院使坏话,骂他是个没用的庸医,现在想来——嘿,真是不该!”   秦秾华笑了笑。   她翻开手中《狐文千字》,翻完全本也没找到毘汐奴和伏罗的名字含义。   “乌宝,”她抬头道:“你能找到会说狐胡语的老人么?”   “公主是想找什么样的人?”乌宝道:“紫庭改为朔明宫时,有三分之一的宫人被留了下来,如今还在世的,应该还有那么一些。”   “对狐胡文化了解较多的。”   “喏。”乌宝躬身道:“奴婢下去就打听。”   秦秾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忽然说:“……九皇子今日做了什么?”   乌宝一愣:“奴婢过来的时候,九皇子的帐篷里还没有动静。公主可有话要交代九皇子?”   秦秾华不说话了。   以前他和她挤一张坐榻的时候,她还嫌烦,现在他不来了,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始终不是个滋味。   桌上一堆书,每本都缺了那么一点意思。   乌宝小心翼翼看着她。   终于,秦秾华推开桌上的东西,起身往帐外走去。   ……   营地里帐篷众多,王公大多在一堆,朝臣大多在一堆,秦曜渊的帐篷被安排在距离秦秾华帐篷不远的北面。   她去的时候,帐篷外连一个守候的宫人都没有。   见她投来视线,乌宝忙躬身道:“九皇子不喜人多,生活起居一向是不要人伺候的。”   秦秾华道:“梧桐宫便罢了,此处人多眼杂,还是派个人在门口守着。”   “喏。”乌宝道:“奴婢下去就办。”   秦秾华撩开门帘走了进去,乌宝则自觉留在外边看门。   帐篷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空气阴冷,秦秾华不由皱起眉头。   她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拱起一座小山的被子。   “……渊儿?”   秦曜渊穿着外出的行服袍,蜷缩在被子下,直到她开口说话才睁开眼,盯了她一会。   片刻后,似乎是回过神了,他像条大毛毛虫似的,裹着被子蹭了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拱上了她的腿。   看着腿上这没甚大志,只是膝枕就一脸安逸闲适的大毛毛虫,秦秾华实在难以将他和那个凶名远扬,令小儿不敢夜啼的人屠伏罗联系起来。   “……伏罗?”她试探道。   “嗯?”   少年全然不知她的复杂心情,扬着唇角应了一声。   秦秾华:“……”   说好的身高十尺,貌如恶鬼,声如铜锣,威武雄壮日啖人头三百颗呢?   传递虚假情报的陆雍和出来受死!   她找了这么久的套马汉子,原来在她床上!   就是这个套马汉子,在她好不容易取得和太子礼秩相同的权利后,寄来一封羞辱她的求婚国书,让她的政敌们找到攻讦机会。   她险些因此功亏一篑!   现在罪魁祸首一无所知地枕在她腿上,她……   她真想……   捧起他的狼头亲上几口!   这可是传闻中能够以一敌百的大杀神!   有了他,她最大的短板就可以弥补了。收复失地算什么,大朔共荣圈安排起来!   她越看,越觉得腿上枕的这颗狼头金贵,一定要好好爱护,好好浇灌,等他长大,要他以身相报。   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她越发和颜悦色。   “渊儿,你是病了么,怎么穿着外衣睡觉?”   “……忘了。”   他嘟囔一句,欲现场脱衣,未免看到不该看的,秦秾华连忙把他手给按住。   她又问了一遍他没回答的问题:“渊儿,你是不是生病了?这屋里这么凉,你怎么把火盆撤了?”   “火盆热。”他闭着眼道:“不用管我……我睡一会就好了。”   “这怎么能行!”秦秾华义正辞严道:“你的肩上还担负着大朔共荣圈的重担呢!”   “……共什么?”   他睁开眼,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总之,你现在金贵着。”秦秾华安抚完他,抬头朝帐外道:“乌宝,去请上官御医过来。”   不一会,上官景福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了,他低垂着视线,趋步走到床前。   “九皇子这几日都有些没精打采,劳烦上官御医看看。”秦秾华道。   “劳烦不敢。”上官景福恭敬道:“九皇子可否伸手?”   秦曜渊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伸出左手。   “……殿下恕罪。”   上官景福小心解开玄色箭袖的衣扣,将三指搭上手腕了一会,前后换了几个位置,面色有些不解。   他收回手,迟疑道:“……除了没精神,殿下还有什么不适?”   “头晕。”秦曜渊冰冷的眸光朝他扫去:“前几天淋了雷雨。”   “即如此……”上官景福低下头来:“我开一副外感风寒的方子,殿下先服来看,若有不适,卑职再换方子。”   秦曜渊喉咙里含糊一声,算作回应。   上官景福提着药箱离开后,秦曜渊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身上,低声道:   “阿姊——我难受。你摸摸我……”   看在他马甲掉落,从小狼变成了小金狼,又在病中的缘故,她依言抚摸起他的发顶。   秦曜渊得寸进尺,又说:“你摸摸其他地方。”   这次她摸到了下巴,逮着像逗弄猫狗那样,挠了起来。   “其他地方!”他皱眉,不悦地重音强调。   秦秾华拍了拍他的头。   “……你还挑三拣四,有就不错了。”   秦曜渊抓着她的手,往衣领里送:“阿姊……我热。”   秦秾华打在他手背,缩回手后,摸了摸他的脖子和脸颊一带。   他倒是没说谎,体温确实比平时要烫,秦秾华皱眉打量他脸色,又没有看出异常。   秦曜渊舒服地叹了口气,左手覆上她的手背,抓着她的手贴上脖子。   “阿姊,你真舒服。”   他的手心更是烫得惊人。   秦秾华皱眉道:“渊儿,你真的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么?”   “风寒而已。”他不以为意:“很快就会好的。”   秦秾华原本不以为意:这五年来,秦曜渊没有生过一次病,连咳嗽喷嚏也不见他打过。然而眼下这情景,却由不得她不担心。   从不生病的人,一病起来还真是来势汹汹。   秦秾华看着他微蹙的眉心,这时想不到她的大朔共荣圈了。   她吩咐乌宝打桶冰水来,又将另一只手覆上秦曜渊发烫的脸颊,尽量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他把脸埋在她身上,说:“……我不想吃药。”   “你生病了,只有吃药才能好起来。”   秦秾华用依然微凉的手背去为他降温。   在等待药煎好的时间里,秦秾华一直重复这个动作,直到乌宝提进一桶井里新打出的地下水,她用冰冷的湿手巾贴在他的额头,他又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依然紧紧抓着她的手。   秦秾华第四次给他换冷手巾时,他忽然偏头,脸上浮出一抹痛苦,唇缝中溢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她凑近去听。   “娘……不……”   秦秾华重新直起身,反握住他的手,用另一只手贴上他的面颊,柔声道:   “渊儿,阿姊在这里。”   “不……”   “渊儿,阿姊在这里。”   她不断重复。   轻轻的,平静的,温柔的,像夕阳晒暖的湖水。   秦曜渊渐渐安静下来。   她抚着少年面颊,轻声道:   “安心睡吧,有阿姊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 第84章   九皇子病倒的消息传出后, 谭光提着整日围着凤阳公主转的武岳上门探病。   探病路上, 武岳还在不满嘀咕。   “不就是一个风寒么?男子汉大丈夫, 打个喷嚏就上门探病,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事情只要发生在宫里那些贵人身上, 什么题都不算大作。”谭光瞥他一眼:“殿下和我们年龄相近,但他永远是殿下, 就因为你心里没数,才能让王斗星在殿下那里越来越出头。”   “王斗星那个马屁精——”一提这个名字, 武岳脸就皱成一团:“殿下面前夹着尾巴做人,殿下不在, 甩着尾巴啪啪在我们脸上打!总有一天, 我要把麻袋罩他头上——痛打一顿!”   眼见九皇子的帐篷已经近在眼前,谭光严厉地看他一眼, 叮嘱道:   “到了——管好你的嘴,殿下面前,不要说三道四。”   “知道了——谭姑姑——”武岳拖长声音道。   两人向帐门前的小侍通报后, 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帐篷里只有秦曜渊一人, 他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听到门帘撩动,眼睛一亮, 起身看到谭光和武岳后,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   “见过殿下——”谭光谨慎道:“我们二人听闻殿下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秦曜渊躺在床上, 朝二人投去漫不经心一眼:“我好得很。”   “你的脸色不像好得很啊?”武岳心直口快, 脱口而出, 得到秦曜渊冷冷一眼。   “殿下,御医来看过了么?怎么说?”谭光道。   “风寒。”   “若是风寒,的确没有大碍。”谭光道:“我和武岳带了一只百年老参,已交给帐外守门的小侍了。还望殿下保重身体,早日回归围场。”   “知道了。”秦曜渊心不在焉,眼神一直往门前瞟。   谭光看出他在等人,正要出言告辞,门外的小侍忽然通报:“九皇子,长公主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   秦曜渊扑通一声倒回了床,两手飞快拨乱头发,闭上眼,紧皱眉心——   谭光和武岳看得目瞪口呆,忽然,他睁开眼。   凌厉的目光扫射床前两人,他沉声道:“还不走?”   谭光拉着瞠目结舌,还在“你……”的武岳,略一行礼,快步走出了帐篷。   在帐篷外,他们看见了刚好走到帐前的玉京长公主。   秦秾华见到两人,脸上露出笑容:“你们也来探望渊儿?”   “见过长公主……”谭光拉着武岳一起行礼。   “不必多礼。”秦秾华笑道:“我带了河羹来,不如留下吃了再走罢。”   武岳刚想说好,一旁的谭光借着揖手,狠狠给了他一肘子。   “多谢长公主美意,只是我们二人还约了人行猎,便不多叨扰了……”   谭光说完,行了一礼,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武岳走了。   秦秾华从结绿手里提过食盒,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渊儿?”   秦曜渊躺在床上,一脸虚弱地睁开眼朝她看来。   “你今日身体如何了?我带了河羹来,起来吃些吧。”秦秾华道。   “吃不下……”他气若游丝。   “不吃东西怎么好得起来?”   秦秾华在床边坐下,扶着少年坐了起来,又从食盒里盛出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河羹,轻声道:   “御膳房新杀了羊,我去要了些羊肉来给你做羹。这河羹是周院使的方子,补中益气。从前我也吃过一段时间,味道不错,你尝尝吧。”   “……你做的?”秦曜渊抬起眼,对这碗羹多了些兴趣。   “我指挥的。”秦秾华把碗和勺都递给他,秦曜渊往后躲去,皱眉道:“你喂我。”   秦秾华痛快道:“都听你的。”   谁让你是小金狼呢?   秦秾华喂一勺,他吃一勺,她忽然想起之前让结绿喂饭的时候:风水果然轮流转,以前偷的懒,以后都会还的。   之后几天都是如此,秦秾华为照看生病的秦曜渊,把工作场地也搬到了他的帐篷里。   白日,她一边照顾少年,一边读书,也算两头相顾。然而秦曜渊的病却始终不见好,上官景福换了几次方子,少年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   与之相反,秦秾华的状态倒越来越好了。   眼见秋狝已经进行了一半,秦曜渊除了行围首日大出风头外一直缠绵病榻,秦秾华觉得他病得古怪,一日用过早膳后,她提出要请周院使来给他重新把脉。   秦曜渊闻言拧起两道剑眉:“……不用。”   “你的风寒一直没有起色,说不准病因并非风寒。”秦秾华也皱着眉头:“周院使经验丰富,善疑难杂症,让他来给你看看,又没有坏处。”   他砰地一声放下药碗,面色阴沉地回了床上,背对着她躺下。   许是身体不适的缘故,秦曜渊近来越发喜怒不定,她顺着他的时候,一切都好,一旦有不顺意的地方,他就变得暴躁易怒。   她走到床边坐下,一手放上他的肩,轻轻拍了拍,耐着性子道:“渊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阿姊?”   “……没有。”他硬声道。   “那就再请上官御医过来重新号脉吧。”   他沉默不语,算是默许了。   上官景福提着药箱来后,像以往每次那样,在秦曜渊手腕上诊了许久。   “……九皇子除了头晕乏力,可有其他症状?”   “没有。”   “九皇子……近日可曾受过外伤,可有呕血泻血?”   “没有。”秦曜渊声音转寒。   上官景福撞上他冷厉目光,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卑职无能……只能再换一副方子试试。”   秦秾华将两人微妙的互动收入眼底,面上不动声色。   上官景福正想提起小药箱告辞,秦秾华开口:“乌宝,送送上官御医。”   上官景福一愣,刚要婉拒,乌宝已经撩开门帘,满面笑容道:“上官大人,请吧。”   上官景福抿上嘴唇,挎着药箱走出了帐篷。   帐篷两边人烟稀少,不远处有人声传来,目之所及的宫人都在繁忙地做自己的事。   “上官大人,九皇子得的真是风寒吗?”乌宝笑眯眯道。   上官景福一惊:“乌宝公公何出此言?”   “大人心里清楚,何必要反问奴婢?”   乌宝圆圆脸上所浮笑容让上官景福感到一阵寒意,他沉默许久后,开口道:   “乌宝公公,此事非是我故意隐瞒长公主……只是九皇子神色暗示,再加上他的脉象确实奇怪,我并无把握,所以才……”   “大人的忠心,长公主自然清楚。只要你如实说来,我会酌情为大人开脱几句。”   上官景福这才扫了眼周围,确认无人后,靠近乌宝,谨慎低语了数句。   “……还望公公替我向长公主解释一二。”上官景福拱手道。   乌宝听完他所说,面色几变。   “我知道了,你去吧……对了。”乌宝叫住他,目带威胁:“此事如果外泄……你知道后果。”   “乌宝公公放心。”   看着上官景福挎着药箱走远后,乌宝拖着跛脚,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   他眼睛看着路,心里却在回想先前上官景福说的话。   “九皇子年轻力壮,按理说来,脉象应该平稳强健,然卑职第一次为九皇子号脉时,摸到的却是浮脉。九皇子力能扛鼎,便是外感风寒,脉象也不至如此。卑职心中疑惑,反复号了几次,仍是浮脉。只有久病体虚,气血亏损之人才是浮脉,就譬如长公主的脉象十之七八都是浮脉。”   “今日我为九皇子诊脉,把出浮大而软,如按葱管的芤脉。此乃失血之证或伤阴之证,然卑职询问殿下有无咳血腹泻症状,殿下都断然否定。卑职也只能按照殿下脉象,试开了祛瘀止血的方子……可是,若失血原因不尽快找到,便是吃再多药,也无济于事啊……”   回到九皇子的帐前,守门小侍见他神情凝重,笑道:“宝公公这是怎么了?”   乌宝无心玩笑,板着脸道:“你去吧,这里我来守。”   “喏。”小侍行了一礼,笑嘻嘻地去了。   “上官御医说什么了?”守在门前的结绿问。   “就……”乌宝忽然回过神来,瞪她一眼,道:“公主还没问,你好奇什么!”   结绿撇了撇嘴,刚要说话,秦秾华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结绿,你在这里守着。乌宝,九皇子晌午想吃我煮的面,你随我去后厨走一趟。”   结绿和乌宝各自应了一声。   秦秾华往营地后方走去,乌宝谨慎无言地跟在身后。   等到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开口道:“说吧。”   “喏。”乌宝忙躬身行礼,将上官景福那里听来的话低声转述。   秦秾华皱眉道:“你在九皇子身边服侍得最多,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奴婢无能……九皇子不喜旁人近身,奴婢除了每日进帐收拾打扫外,没有其他机会近身观察。啊——对了!有一天,九皇子夜里打碎了一个瓷瓶,奴婢第二天收拾的时候,发现碎瓷片上都是血……但九皇子说他没事,奴婢见他双手也没受伤,就没往心里去。”   “你还记得具体是哪天么?”秦秾华问。   “那天是……是什么时候呢?”乌宝困惑挠头,片刻后,眼神一亮:“奴婢想起来了!是下雷雨的那一夜!”   秦秾华若有所思。   “我出来之前,结绿问什么了么?”   乌宝一愣,看他神色,秦秾华已经知道答案,她又道:“她问了什么?   “问了上官御医和奴婢说了什么。”乌宝道:“奴婢什么也没说。”   秦秾华低声应了声,看不出神色波动。   眼见营地里专为皇室备菜的御膳房就快到了,乌宝忍不住道:“公主难道怀疑结绿心怀不轨……”   “不至于。”秦秾华面无表情,轻声道:“……但她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那……要不要奴婢去打探一二?”乌宝试探道。   “不必。她不会害我——其他的,再看看罢。”秦秾华道。   “……喏。”   乌宝停下脚步,让秦秾华独自进了御膳房。   御膳房的人见了秦秾华出现,热情询问她的需求。她屏退旁人,亲自守着煮面的水开。   看着水面上逐渐变多的细密气泡,秦秾华心思飞回雷雨那夜,秦曜渊的不适的确是从雷雨夜之后开始的。但什么能伤了他?辉嫔的手下?如果是这样,为何他不向上官景福如实相告?   水开了,沸腾的水面就像她此刻纷杂的思绪。   秦秾华端着一碗飘着葱花的清汤细面走回帐篷时,少年枕着自己的胳膊,歪趴在床上,一只手垂下床榻,一副等得百无聊赖的样子。   她把瓷碗放到帐内木桌上,摆好木箸,能感觉到床榻上少年的眸光一直随她移动。   “过来吃面。”   “……你喂我。”他懒洋洋道。   “面汤容易溅出,你过来。”秦秾华自己先在桌前坐好,不容置疑地说道。   见她态度坚决,秦曜渊这才磨磨蹭蹭下了床。   她关注着他的步伐,没有晃,但是走得极慢,就像刻意在保持平衡一样。   他走到桌前,坐了下去,整个上身都几乎靠在桌前。   “啊——”他张开嘴。   秦秾华把碗和木箸推给他:“你吃一口我看看。”   他拧起眉头,不快道:“你说了喂我。”   “我只是叫你过来吃。”秦秾华道:“你自己吃一口,剩下的我喂你。”   帐内气氛有些微妙,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物质压沉了空气,秦曜渊好一会没说话,他面不改色,但她知道,他一定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你吃一口,我就喂你。”她又说了一遍,目光定在少年脸上。   他终于动了动胳膊,慢吞吞地拿起木箸。   秦秾华看着他,看着他略有些不自然的姿势,看着他把木箸插入面汤,挑起一筷劲道顺滑的手擀面,动作僵硬地往嘴边送去。   哗啦一声,面条从木箸滑走,几滴汤水溅在桌上。   秦秾华沉默不语,看着他又一次把木箸插进碗里,又挑了几次,他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一样,箸尖微微颤抖着,他一开始看面条,后来看颤抖的箸尖,面色越来越沉。   面条再次溜走,砸回瓷碗,溅起数滴泛着油光的面汤。   秦曜渊猛地变脸,他长臂一挥,瓷碗在地上清脆一声碎成无数瓷片,冒着热气的面条热汤洒了一地。   少年目光盯着狼藉的地面,嘴唇紧抿,胸脯剧烈起伏着。   “公主……”乌宝和结绿急忙进帐,看到眼前一幕,两人不约而同愣住了。   “没事。”秦秾华目光凝视面沉如铁的少年,道:“你们出去罢。”   “……喏。”   帐门再次落下后,秦秾华看着他,道:“渊儿。”   少年脸颊肌肉绷紧,像是含了块硬石头,他不去看她,眼神依然余怒未消。   “渊儿——”   秦秾华起身,走到少年面前,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   “告诉阿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双被愤怒淹没的黑紫色眼眸渐渐恢复清明,一丝不安一闪而过。   少年突起的喉结进退两难地上下,半晌后,他避开她的视线,艰难道:   “对不起……”   秦秾华开门见山道:渊儿,你什么地方受伤了?”   “我没有。”他挥开她的手,撑着木桌站了起来:“……我想睡了。”   秦秾华伸开双臂拦住他,他绕了几次都没绕开她,皱起的眉头又一次显露出发怒的前兆。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忍着怒火,眼神交织烦躁和怒意。   “脱衣服。”   “……什么?”   “脱衣服,现在。”秦秾华冷静地看着他:“既然每日都在榻上,为什么我每次见你都穿着外衣?”   “……”   “你连木箸都拿不稳了,为什么大费周章穿上外衣?”   “……”   她的目光落在他玄色外袍上,轻声道:“究竟是舍不得外衣,还是舍不得掩人耳目的深色?”   “……你一定要知道?”   秦秾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坚定无畏的目光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为什么?”他问,声音带着一丝病中的沙哑。   “因为我关心你。”   “……你关心我?”他忽然笑了一声:“是对马前卒的那种关心吗?”   秦秾华皱眉看着他。   “……渊儿,你的情绪很不对劲。”   “我只是累了。”他越过她,走回床上躺倒,哑声道:“我累了……阿姊,让我睡会。”   秦秾华在床前站了一会,叫他他也不理,只能无可奈何往外走去。   在她转身后,少年也跟着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走出帐篷。   不一会,打扫地上面汤的乌宝撩开门帘进来了。   “九皇子,公主吩咐奴婢进来扫地……”   床榻上的少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乌宝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扫了起来。   秦秾华走出没多远就见到了等在路边的十皇子,他面色如常,却瞒不过她一眼看出他眼中的幸灾乐祸。   “弟弟见过阿姊。”十皇子冲她揖手道。   秦秾华停下脚步,微笑道:“十弟在等人?”   “等的正是阿姊。”十皇子道:“弟弟发现一处平原花开得极好,本想邀阿姊去看,得知阿姊在九哥处,便不请自来了。只是没想到……”   他面露担心,一副真情实意的样子道:“我在外边听到了摔东西和争吵的声音,阿姊没事吧?”   “我无事,只是有一事不解。”秦秾华笑道。   “阿姊有什么疑问?”   “徐家的势力还不够你看在眼里么?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十皇子叹了口气:“在阿姊眼中,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是,阿姊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没有那些意外发生……原本我才是宫中的九皇子,阿姊如今珍重捧在手心的,也会是我。我亲近阿姊,因为原本我就该亲近阿姊。”   “我是嫉妒九皇子,因为他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还不珍惜。”他往秦秾华身后的帐篷里看了一眼,说:“如果是我,能得阿姊爱重,定然喜不自胜,阿姊叫我往东,我决不敢往西。不会顶撞,更不会对阿姊动手。”   秦秾华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十皇子露出警惕表情,上次他凑过头去,就险些被秦曜渊一箭射掉脑袋,现在她又叫他靠近,难保不是有新的阴谋。   他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了两步,剩下的最后一步,秦秾华一个跨步打消了。   十皇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她,露出惊惧神色。   “你说错了一点。”秦秾华在他耳边微笑道:“就算你是九皇子,我也不会把一个垃圾捧在手心。”   十皇子倏地失去血色,嘴唇因受辱而紧紧咬在一起。   秦秾华看着他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后退一步,用风淡云轻的微笑道:   “十弟自便吧,七姐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秦秾华离开后,十皇子依然伫立在原地,他松开握出了血的拳头,转身盯着秦秾华的背影,神情阴鸷。   ……   秦秾华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一如往常坐到桌前看书。   然而她一静下来,就不由自主回想起少年的反常和那碗被打翻的面条。   秦秾华怎么也想不出来他瞒着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是寻常受伤,为何瞒着她?为何久治不愈?   这说不通,处处都透着诡异。   她在书桌前坐到夜深,而手里握的书卷却始终没动过。   秦秾华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心看书。她唤来结绿梳洗过后,穿着亵衣上床。   结绿吹灭灯笼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帐篷,剩下秦秾华睁着眼睛,愁眉紧锁地望着头顶。   雷雨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辉嫔来信……   秦曜渊单刀赴会……   生病……   病好……   电光火石间,秦秾华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秦曜渊突然生病,和她病情转好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夜色越来越沉,营地远方传来一声嘹亮的狼嚎。   她失眠了。   安静的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秦秾华竖耳听着,以为是夜间巡逻的侍卫,直到脚步声在她帐前停下,接着,一个身影闪进了帐篷。   借着清冷月光,秦秾华看清了来人模样,她刚刚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   秦曜渊在昏暗的光线中,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当他的视线和秦秾华措手不及撞个正着后,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蹲在床前,摸摸索索找到她的手,生怕她甩开一样,试探地握着了,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   秦秾华原本就没生他的气,现在被他这样一瞧,仿佛看见了夹着尾巴哼哼唧唧的小狼崽,又或者是犯了错事,可怜巴巴背着手的小孩子,更是生不起气来。   “……阿姊。”他低声道。   “睡够了?”她道。   “阿姊……我错了。”他把脸贴上她的手心,可怜兮兮道。   “明日再说。”秦秾华道:“你睡够了,我还没睡够。”   “阿姊,阿姊,阿姊……”他越发低声下气:“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秦秾华坐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说实话,到底什么地方受伤了。”   他沉默一会,默默解开了衣襟,露出左边锁骨下的一道狰狞伤痕。   结了血痂的伤口两边细,中间粗,像是匕首或剑一类的东西留下的刺伤,伤痕周围的皮肤泛着红色,从外观推断,的确是近几日留下的新伤。   “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说?”秦秾华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受伤的?”   “雷雨那夜……我去赴约,有人用了暗器。我觉得丢脸,就没告诉你。”   “这有什么可丢脸的!”   秦秾华坐不住了,改坐为跪,想上手摸又怕弄疼他,最后造成的后果就是手伸了一半,要缩回去的时候被少年一把抓住。   他现在抓着她的两只手了,少年纤长瘦削的指头灵巧而熟练地穿过她的十指,掌心紧贴掌心,脉搏拥抱脉搏。帐篷内的火盆闪着幽幽火光,似乎热过了头,秦秾华的手心浸出一层毛毛汗。   双膝跪着,双手被抓着,她能自由活动的地方只剩下眼睛,而她的眼睛凝视着同样对她目不转睛的少年。   帐内半晌静默无声,只剩下帐外的夜风狂野地吹。   吹倒了野草,盖过了心跳。   “阿姊……你担心我,我很高兴。”他轻声道,乌黑透紫的眼眸在夜色里闪着晶石一般的光泽。   秦秾华为掩饰不自然,从他手中抽走了双手。   “……你等等。”   她下了床,翻箱倒柜找出一罐药膏,一瓶药酒回到他面前。   就着微弱的火光,她重新为他锁骨下的伤口消毒上药,绑上洁白纱布。   “下次不许这样了。”她说:“受伤了马上就要说,万一拖成病根怎么办?”   “……好。”   “被人暗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说:“圣人千虑都有一失,更何况你呢?阿姊从前也遭过不少暗算,阿姊从不觉得丢脸。”   “谁暗算你?”   “你要帮我算账么?”她瞥了他一眼。   “我帮你杀了他。”   “杀杀杀,整日就知道杀。”她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说:“你怎么没投胎成杀猪匠!”   “现在也来得及。”他说:“我当杀猪匠养你,你想要什么,我就去捡。”   “胡说八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裹着裹着,忽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   他抬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伸出空闲的一手将她垂落的青丝别到耳后。   温暖火光照耀在女子和少年脸上,摇曳阴影在轮廓上起伏,两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辉,灿若明星。   “……你想到了什么?”他问。   “想到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她含笑道:“你全身裹满纱布,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柴刀,手起刀落就砍掉了我面前那人的头颅……像个小怪兽。”   “……你不怕么?”   “不怕。”她在他肩上打了个蝴蝶结,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笑道:“……你是阿姊的小狼,我永远不怕。”   “你忘了一件事。”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除夕那夜。”   秦秾华回过神来,笑道:“是,严格来说,第一次见面在水里。你是那个落水的小太监,我记得。”   不,你不记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春晖般的笑颜,在心里默默道——   你还不记得,曾说过永远不说永远。 第85章   “你当真看见九皇子天不亮从长公主帐内出来?”   十皇子离开了椅背, 眯着眼道。   躬身在他面前的小侍小声道:“奴婢看得清清楚楚, 九皇子衣衫不整从长公主帐内离开。两人独处整整一夜,直到九皇子离开,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结绿才鬼鬼祟祟地回了帐篷。”   “……我知道了, 你下去吧。”十皇子顿了顿,道:“此事不可声张。”   “喏。”   小侍离开后, 十皇子的心腹侍人在他身边躬下身体, 轻声道:“恭喜殿下,若是把此事捅给陛下,九皇子和长公主都得脱一层皮。”   “不行。”十皇子垂下眼睑, 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一脸思索,缓缓道:“……只是独居一夜, 谁也不能证明他们帐内是在挑灯夜读,还是行人兽之事。长公主巧舌如簧,一定能找到方法为自己开脱。父皇偏心皇姐, 此事不但会不了了之,还会为我引来强敌。”   “那殿下是想……”   “外攻不行, 那就内破。”十皇子冷笑:“今日还未去给母后请安, 走罢。”   穆皇后的帐前,一众问安的嫔妃鱼贯而出。十皇子远远站在一旁, 等徐嫔和其他人都走远后, 才从暗处走出, 请求穆皇后的宫女通报。   过了一会, 穆皇后的心腹宫女杪春撩开帐门,笑道:   “殿下请进吧。”   十皇子步入帐内,规规矩矩地向坐在主位,正在侧身喝茶的穆皇后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你这孩子,说了多少次了,日常不必这么见外。”穆皇后放下茶盏,面带笑意道:“起来罢。”   “多谢母后。”十皇子起身坐到穆皇后下手,关切道:“这香气……母后喝的可是儿子前些日子送来的饯花茶?”   “正是。”穆皇后笑道:“这茶花香十分别致,本宫已连喝几日。不想,你竟有如此制茶手艺。”   “母后若喜欢,儿子改日再送些来。”十皇子叹了口气,黯然道:“儿子身份卑微时,时常为生母制作饯花茶,如今生母不在,儿子为母后制茶,再想起从前那段时间,仿佛又有了母亲一般。”   “这是何话?你既叫我一声母后,我和你的亲生母亲又有何异?”穆皇后笑道。   “不瞒母后,在儿子心中,您早就是儿子的母亲了。若非母后安慰陪伴,儿子又怎能走出丧母的悲痛?”十皇子沉声道:“儿子本以为能成为您真正的儿子,日日陪伴在母亲身边,谁成想……唉,许是儿子福薄,能像如今这样每日早晚请安,儿子也心满意足了。”   提起此事,穆皇后也是一声长叹。   十皇子既生母早逝,又无母族拖累,乃过继嫡子的最佳人选,她是真心想将他过到自己名下的。奈何父亲眼中只有那个不成器的燕王……实在是造化弄人。   十皇子和穆皇后说了一会话,起身告辞时,穆皇后道:“杪春,送一送殿下。”   “不必了,让杪春服侍母后歇息罢,儿子傍晚再来看您。”   十皇子行了一礼,转身走出皇后帐篷。   经过一处草垛时,一双纤细柔媚的柔荑忽然伸出,将他整个人拉了进去。   十皇子的心腹侍人立即站远几步,为草垛里的二人望风。   “殿下,您走得这么快,就不怕旖儿追不上您么?”   “我走得再快,有你这个小浪蹄子跑得快?”   “奴婢只有殿下来向皇后请安的时候才能和您温存一二,能不跑快点吗?”   十皇子撩起她的长裙,   “殿下……啊……您、您就不怕被发现么?”   “被发现我就收了你,你不是做梦都想成为皇子的房内人么?”   “殿下……讨厌,旖儿只想做您……的内人……您什么时候才向皇后开……开口?您把奴婢要到身边,奴婢才好天天伺候殿下……”   “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情要是成了,你就做九皇子妃,不成,我就从母后那里把你要来,在我身边伺候。”   旖旎呼吸一窒,转头看向在她身后运动的十皇子: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求之不得的机会。”十皇子伸手抚上旖旎脖子,在她耳边呢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浪蹄子每次看秦曜渊的时候,眼睛像是饿狼一样。”   “殿下……”   “这个提议,你怎么都不亏。成了是九皇子的女人,不成,是十皇子的女人。”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和他对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好好想想——”   地上的两个影子停顿片刻,终于分开。   旖旎身体绵软,强撑着草垛才没倒下。她看着正在整理衣裳的十皇子,道:“殿下……说话可算话?”   “自然。”十皇子拍平长袍,在她脸上抚摸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   “霜降宴?”   秦秾华从手中书卷上抬起头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陛下今儿早上才发下旨意。”结绿一边侍弄着花瓶里新摘的野菊,一边说道:“殿下首次行围打的野狼太多了,陛下说狼肉性热,这个节气吃正好,要在霜降宴上对这次秋狝表现出色的人赏赐进行分赏,剩下的再快马送给临近的几个巡抚。”   秦秾华看着结绿手里侍弄的花,忽然道:“渊儿的帐内空荡荡的,你把这一瓶给他送去吧。”   结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了……”   “把什么送给我?”   秦曜渊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殿下来得正好,奴婢这就把花给您送去。”   结绿笑了笑,拿着插满野菊花的珐琅玉壶春瓶走了出去。   “渊儿,今日感觉如何了?”秦秾华道。   少年在她身边坐下,原本宽敞的坐榻转瞬拥挤。   “好多了。”   秦秾华看他神色,较之前两天是好了一些。遂笑道:“上官景福给的药膏果然有用,你要是早些说实话,也不至于耽搁这么几天。”   “你关心我才好得快,关他的药膏什么事?”他懒洋洋地挑起眼皮。   秦秾华笑道:“父皇刚传下旨意,明晚要在营地里举办霜降宴。你身上有伤,就不要出席了,免得被人灌酒,影响伤口愈合。”   “我要去。”他贴了过来,下巴搁上她的肩头:“我要看着你。”   “看我做什么?”   “看着你,免得谁又来一场‘雀屏中选’。”他道。   想起恨不起发皇榜为她招驸马的天寿帝,秦秾华违心道:“不会的。”   “不行。”他不容置疑道:“你去我也去。”   秦秾华只能道:“去可以,但你要听阿姊的话,不许喝酒。”   秦曜渊斜睨着她:“……那要是皇帝御赐呢?”   “不会的。”秦秾华安慰道:“父皇知道你还病着,怎么会赐酒给你?”   好的不灵坏的灵。   第二日霜降宴,每人面前都有一杯霜降米酒。   天寿帝在主位上乐呵呵道:“霜降少不了这三样——霜降茶、霜降酒、霜降柿子!这霜降酒就在你们面前,霜降柿子,是陕西巡抚徐铭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还沾着陕西昨夜的露水,鲜甜可口,还有霜降茶,散席后就有人会给你们送去,拿来解酒,最好最好!”   火堆四周的筵席上,立即响起一阵拍马溜须声。   木柴奋力燃烧的噼啪声夹杂着欢声笑语,烘衬得夜宴格外热闹。   秦秾华端起桌上的米酒抿了一口,白酒的冲立即直冲心肺。她刚想叮嘱秦曜渊少喝,依然鼻青脸肿未消的岱钦就端着他的酒杯走到筵席中央,对天寿帝弯腰鞠了一躬,大声道:   “大朔的陛下,我想和你的九皇子喝一杯酒,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化干戈为玉帛’——你们还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我想和九皇子交这个朋友,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天寿帝听了大笑道:“草原上来的朋友,果然豪爽!岱钦大度,朕当然乐于成全,若是你们二人的友谊能转化成都密和大朔的友谊,那就更好了!”   岱钦向着秦曜渊举起杯子,秦秾华在桌子底下撞了撞稳若泰山的秦曜渊的膝盖,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岱钦敬九皇子,草原欢迎勇士!我干了,九皇子要是看得起鄙人,就一口闷!”   岱钦一饮而尽,在空中倒扣酒杯,以示一滴不剩。   秦秾华刚要开口,秦曜渊已经一口喝尽了杯中米酒,坐了下来。   岱钦转身向着天寿帝再鞠一躬,大声道:   “大朔的陛下,岱钦还有一个美好的请求。”   “哦?”天寿帝起了兴趣,道:“你说。”   “岱钦想要求娶大朔公主,和大朔结永世之好。”   岱钦一言落下,场内一片哗然,众人目光绝大多数都落在三位公主身上。   玉京长公主,凤阳公主,汉阳公主,天寿帝未婚配的公主只剩这三人,岱钦所图,必是三人之一。   天寿帝的脸色有些不对了,他神色古怪:“朕有三位未婚的女儿,你想求娶的是哪一个?”   “七公主聪明伶俐,进退有度,岱钦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被她的美貌和智慧打动,愿娶七公主为正妃,立我们的儿子为继承人——”   秦秾华面不改色,筵席下的手死死按住想要起身的秦曜渊。   “你说的这些也太早了!”天寿帝脸色不好看,沉声道:“朕对玉京的婚事早有安排,此事不必再提。”   “敢问大朔陛下对七公主的婚事有什么安排?”岱钦不依不饶道:“不是岱钦不信陛下金口玉言,而是岱钦要回去向父王交差,若是没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恐怕父王,会认为大朔是看不起我都密一部……”   天寿帝被问住,面上慌乱一闪而过。   秦秾华松开秦曜渊的手,站了起来。   “这个理由就是玉京福薄。”秦秾华神色平静,缓缓道:“玉京自小体弱多病,御医曾断言活不过三十,我只愿常伴父皇膝下,在宫中青灯古佛了却残生。都密王子厚爱,玉京无以回报,只能铭记于心。”   “秾华……”   天寿帝急了,想为她话里的不婚之意找补,岱钦已经抢在他前头开口:   “七公主的意思是,此生不嫁?”   秦秾华微笑道:“不嫁。”   夜宴转眼闹开了锅,人们窃窃私语,为着秦秾华这番惊世之语。   秦辉仙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叫道:   “不嫁不嫁!娶还可……”   裴淑妃带着额角抽筋的微笑,一把捂住她的嘴。   “既然如此,岱钦也不强求。”岱钦朝天寿帝一拱手道:“大朔陛下不是还有两个公主么?”   天寿帝不耐烦道:“此事之后内阁再议,今日霜降宴,不要再说无关的事了。”   岱钦这才走回座位坐下,剩下的两个公主里,九公主秦望月脸色惨白。   草原困苦人尽皆知,这些草原蛮人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长得丑还不爱干净,说的土话难听得要死,除非死了,否则嫁过去就要一嫁再嫁,嫁老子嫁儿子嫁孙子——世上还有比这可怕的地方吗?   八公主秦辉仙有母亲撑腰,她的母亲如今被贬为才人,外祖他们眼中只有哥哥,谁来给她撑腰?   霜降宴上美酒佳肴不断被端上餐桌,众人交头接耳不断,心思各异的目光不断在三个未婚公主身上打转。   天寿帝被岱钦败坏了心情,没一会就提前离场了。等到穆皇后也离场后,秦秾华也带着秦曜渊走上了回帐的归路。   “你真的这辈子都不嫁?”秦曜渊问。   “不嫁。”秦秾华顿了顿,道:“倾国来聘的,可以考虑一下。”   秦曜渊若有所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秦辉仙提着裙角,急急忙忙追了上来,她的大肥鹅跟在身后,啪嗒啪嗒地甩着鹅掌飞奔追逐。   “秦秾华!秦秾华!秦秾华!”   她一叠声地喊着,直到秦秾华停下脚步等她。   她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道:“你跑、跑那么快做什么!”   “八妹有事找我?”   “我才没事找你!”秦辉仙脸一红,说:“路就这么宽,咱们赶巧遇上了难道不能同路么?”   秦秾华笑道:“那便一起走罢。”   走了没两步,秦辉仙就按捺不住来意了,她状若无意道:“你当真不嫁啊?”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在关心她嫁不嫁?   秦秾华笑道:“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说不准,我就像辉仙说得那样,反过来娶上几个呢?”   原本一声不吭的秦曜渊忽然沉下脸:“你休想。”   秦辉仙瞪大眼睛:“关你屁事?”   在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秦秾华先一步转移话题道:“辉仙以后想找什么样的驸马呢?”   “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人,有什么好挑的?”她昂着下巴道:“你就不一样了,我看话本子里,被恶毒婆婆逼上东南枝的全是你这种软柿子!哼,你要是求求我,我也不是不可以和你嫁去一家——”   秦曜渊:“你做梦。”   “关你一个铜板的事吗?!”秦辉仙瞪大眼睛,怒声道:“别以为我不敢打小孩!”   秦曜渊提起一丝冷笑,也在捏自己的指骨:“来。”   三人吵吵嚷嚷一路,大多数时候,路上回荡的都是秦辉仙小斗鸡似的声音。   秦辉仙离开后,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夜晚的宁静。   皎洁而明亮的月光下,秦曜渊的脸上浮着一抹薄红,秦秾华无意间一抬眼,就看见他在直勾勾地看她。   “看我做什么?”她笑道。   “你好看。”他说,眼睛发亮。   秦秾华在他泛红的额头和脸颊都摸了一把,说:“怎么这么烫?”   他握住她的手,将其贴在脸颊,舒服地叹了口气:“阿姊……”   在谁都可能经过的路上,秦秾华不想表现得过度亲密。   她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道:“回去早些睡吧,你醉了。”   “……我想跟你睡。”他低声道。   秦秾华当没听见:“回去若有精神,就叫守门的小侍给你泡一壶霜降茶,要是醉得厉害,那就直接睡罢。”   “你不给我泡么?”他黏了过来。   秦秾华第二次推开他即将倒向自己的身体,道:“明日一早,阿姊再来看你。”   她的帐篷已经近在眼前,秦秾华无视眼巴巴看着她的秦曜渊,对身后的乌宝道:“乌宝,你送九皇子回去。”   “喏。”乌宝恭敬弯腰。   秦秾华走进帐篷后,他知道再站在这里惹人瞩目会惹她不快,只能往回走。   途径一处不平的地面时,他踢到一块小土丘,不禁踉跄一步。乌宝急忙上前想要扶他,他挥手打掉乌宝双手,低声道:“我……自己走……我可以……自己走……”   帐篷内,秦秾华坐在妆镜前拆着自己身上的首饰,结绿在她身后,一边解散发髻,一边悄悄看她。   “你想说什么,说罢。”秦秾华道。   结绿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神色失落:“没什么……”   秦秾华知道,她想说的一定和秦曜渊有关。她或许想劝她不要对秦曜渊如此冷漠,可是……她真的对他冷漠吗?   只不过是喝醉了而已……   没有必要冒着惹上风言风语的危险留他住下,只是一杯醉人的米酒罢了,等第二天的朝阳来临,什么都不会变。   她是这么相信的。   ……   昏暗无光的帐篷里,秦曜渊摸上床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倦怠无力,仿佛拖着一块沉重的铁石。   他倒上冰冷床榻,听得到自己身体里血流涌动的声音。   他是怎么了?   一簇说不清道不明的火在他体内燃烧,烧得他骨头缝里都在冒火光,即便躺着不动,热汗也一阵接一阵地涌出来。   他解掉衣襟扣子,敞着胸膛,依然觉得有火在胸腔里烧。不止是胸腔,火从下起,烧遍四肢百骸,冲击混沌大脑。   夜那么静,远处还在传来霜降宴的哄笑声。   他一丝睡意也无,浑身火烧火燎,睁眼望着头顶,想不通那里为什么会浮现出阿姊的模样?   他看到了穿着粉团花红襦裙的她,微笑着站在金鱼灯塔下,浑身洒满金子般的光辉。   他看到了她坐在青石台上,背靠灯海,手执一只狼毫,寥寥数笔,便在白灯笼上勾勒出一只翩翩蝴蝶。   他看到了她站在一群老夫子之间对他笑,默默向他传递两个人的密语。   他看到了她微笑的样子,蹙眉思索的样子,掩唇低咳的样子,骄傲的样子,脆弱的样子。他的整颗心都被她占满……她呢?   “阿姊……你能不能对我再好一点?”   他望着天,喃喃自语。   一双柔软的手臂攀上他的身体,是谁在娇声说话?   “殿下被谁伤了心?旖儿会好好对殿下的……”   身上的人,和他日思夜想的人重合。   窸窸窣窣,是他的外袍被完全解开的声音,“她”动人的笑颜,在伸手向他裤子伸去的时候,变为惊恐和痛苦,一丝呜咽从她喉中发出。   秦曜渊单手掐着她的脖子,一声脆响后,旖旎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身体就软绵绵地倒下了。   “……你也配?”   他一脚将尸体踢下床榻,因为难受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   “阿姊……”   好想你……   “渊儿?”   一声不确定的呼喊在夜色里响起,他以为自己自幻觉之后,幻听也来了。然而她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扣人心弦,他贫瘠的想象力,怎么能够编织出如她一般梦幻的幻境?   他定定地看着出现在门帘前的她,害怕一个眨眼,就让她消失不见。   阿姊……   阿姊……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   最终还是敌不过心中担心的秦秾华只在旖旎尸身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便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渊儿……你怎么了?”   他目光涣散,面颊较之分开时更为通红,秦秾华刚试了他脸上的温度,右手就被紧紧攥住了。   “阿姊……?”他看着她,声音低若蚊吟。   “是我。”她轻声道。   “秦秾华?”   “是我。”   她话音刚落,就被秦曜渊拉进了怀里。   咚咚咚,咚咚咚。   近在咫尺的地方,有鼓声在响。   “你怎么才来……”他哑声道:“我想你了。” 第86章   营地被火把照得通亮, 火光和月影,在一个个帐篷之间摇曳。   面色铁青的秦曜常站在自己的帐篷前, 看着一队金吾卫假借“缉捕刺客”为由, 在他的地盘上乱扔乱翻。   “十皇子, 我们要不要去派个人去找徐嫔娘娘……”   “……没用的。”秦曜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徐嫔有什么用?   一没家世, 二没圣眷。徐嫔……一根占了他母亲位置的鸡肋,抛掉倒不可惜,但他已死了一位母亲,徐嫔虽然势弱,但也不是无根浮萍的宫女,忽然死了, 必后患无穷。   他本来可以做中宫嫡子的。   他已十五岁了, 即便徐嫔突然暴毙, 他也不可能再被人记在名下抚养。穆世章从中作梗, 断他前途,这事他永生难忘!不能成为嫡子, 就会像如今这样, 连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都能领着人闯入他的帐篷, 把他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这就是位卑人弱的下场!   他还是个无父野种的时候,衔月宫的阉人欺负他, 宫女欺负他,如今成了不受宠, 外家又不强势的皇子, 九皇子羞辱他, 七公主蔑视他,六皇子讥讽他,父皇无视他,就连父皇身边的那个阉人——都没有真正把他当龙子看过!   没有权,就做不了人!   不能踩着别人前进,就只有被人踩在脚下!   他能怎么办?为了笼络力量,他对别人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他为了拉拢皇后身边的旖旎,甚至出卖色相睡了那个快二十五的老女人!   能利用的他都利用了,能出卖的他都出卖了,这皇宫里的宫墙怎么这么高,他再怎么努力,也够不到成为人上人的绳子?   难道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唯唯诺诺的小角色吗?   一队金吾卫,把他的帐篷糟蹋得一片狼藉后,领头之人对他道了声:“十皇子的帐内是安全的,请进吧。搜捕中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秦曜常捏紧拳头,微笑道:“无妨,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   ……等他得势,一定会让这些人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他走进一片狼藉的帐篷,面色难看至极。   “殿下……”   心腹侍人刚刚开口,他就暴怒道:“滚出去!”   侍人不敢多言,忙退出了帐篷。   重重的门帘落了下来,挡住了外边的风,也挡住了外边的光。   秦曜常站在黑暗中,神情暴戾,紧攥的两个拳头已经麻木。   一个没用的徐嫔,一个虚情假意的皇后,还有什么?他还有什么?   咔嗒。   恍惚间,他感觉到脚尖踢飞了一个硬物。一个红棕色的孔明锁滚了数步,停在歪倒的矮柜前。红棕色的孔明锁让他想起了他温柔但懦弱的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她曾手把手地教他解孔明锁。   他慢慢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孔明锁,暖木特有的触感让他感觉生母的体温还残留在上面。   他低声笑了起来,然后,用力将其砸向地面。   是啊!他除了没用的徐嫔,虚情假意的皇后,还有一个在地底生蛆的生母!   上天为何待他这样不公!   棕红色的孔明锁砸上地面,砰地一声碎开了,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团滚了出来。   秦曜常眯起眼,弯腰捡起纸团,展开后,看见一行仓促写下,字迹慌忙的古怪文字。他皱眉看着,颠倒几次方向都没认出上面的文字是什么。   他刚要叫门外的侍人进来辨认,忽然想起什么,转而走到书桌前,提笔照抄下几个不同位置的字。   用这张誊抄下来的字,他叫来心腹侍人辨认。   “这……”侍人看了一会,皱眉道:“奴婢瞧着像是狐胡的文字,但奴婢没学过狐文,也不认识上面说了什么。”   “……行了,你出去吧。”   等心腹侍人一离开后,秦曜常立即从倒下的书柜里拿出了《狐文千字》,按照字形,挨个比对。   他的生母曾是日只狐胡的宗室之女,连血洗都轮不到的旁支中的旁支,便是紫庭未遭血洗,她一生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嫁个天命之年的大官做填房太太。   要说她一生做下过什么大事,一是生下他这个龙嗣,二是偷天换日,将一个身上流着前朝余孽血脉的孽种送进了皇宫。   她会给自己留下什么吗?   闪烁的烛光将他脸上兴奋的表情照得更为扭曲,他逐字逐句地拼凑着这张泛黄纸张上的信息,终于,拼出了第一句:   “求你,救我的儿子……”   ……   帐篷内灯火通明,一桶接一桶的冷水送进来。   旖旎的尸身已经抬出去了,按朔律,行刺皇族,死后也要鞭尸三百,她那张生前颇为爱护的如花似玉的脸,恐怕下葬时会惨不忍睹。   至于幕后黑手,秦曜渊面前的米酒经了太多道手,查不出下药的人是谁,想必也是因此,幕后黑手才会有恃无恐。但他一定想不到,顾了尾,却没有顾首,秦秾华查不出是谁往秦曜渊的杯子里加料,却能查出是谁让天寿帝生出举办霜降夜宴的心思。   派去着重“照顾”秦曜常帐篷的金吾卫当然不是她的还击,如果今晚的秦曜常已经十分难受,那么恐怕,他以后要难受的日子还长着。   正在为秦曜渊诊脉的上官景福神色古怪,他收回诊脉的三指,伸手欲拉开秦曜渊身上的衣服。   “……不要多管闲事。”   一只虚弱的手将他拍开,留下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   上官景福看着他布满虚汗,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殿下……”   “……不想死,就闭嘴。”   秦曜渊身体虽然虚弱,眼神却藏着无尽力量,那双沉黑眼眸中蕴藏的锐利杀意,让上官景福无奈地闭上了嘴。   “他怎么样了?”   秦秾华走回床边,刚在他枕边坐下,秦曜渊就抓住了她的手。   上官景福视若未见,垂眸道:“殿下误服助兴药物,好在不会伤及根本,纾解几回便好了。”   原本在未婚配公主面前,他不该说出“纾解”二字,但秦秾华给她的感受就不是寻常的未婚配公主,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说了不恰当的话。   秦秾华的反应的确和寻常未婚公主不同,看到她平静的神情,还有她和九皇子握在一起的手,上官景福心中越发不安。   贵人的事,知道得越多,越没有好下场。   他卑微行了一礼,低声道:“若是公主没有其他事,卑职就下去了……”   “你去罢。”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走到帐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九皇子枕在长公主腿上,低声说了什么,长公主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神色温柔。   上官景福不敢再看,匆匆走出了帐篷。   结绿把所有冷水都倒进木桶,又搬来一张屏风遮挡,走过来道:“公主,都准备好了。”   秦曜渊沐浴不要人服侍,也不要秦秾华离开,帐篷里其他人都出去后,秦秾华扶着他走到屏风背面,正想帮他脱下已经半开的外衣,他拉住她的手,说:“我自己来……”   秦秾华笑了笑:“好,你自己来。”   看着他扶好木桶后,秦秾华走出了屏风。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就连他脱衣的声音,都能听出动作里的笨拙和缓慢。   过了一会,屏风里传来入水的声音。   他沙哑道:“阿姊……我能握着你的手吗?”   秦秾华应了一声,握住他从屏风后伸出的手。   他的手心烫得惊人,秦秾华尽量用自己的体温给他降温。   “渊儿,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事。阿姊能说话……给我听么?”   “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小时候的事。”   屏风背后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呼吸也变得急促。   秦秾华握着他滚烫的手,轻声道:“……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不如阿姊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屏风后只有水波轻轻推开的声音。   “有一个生下来就是罪人的小女孩。她的父亲本是为民谋福的朝廷命官,却因贪污受贿致使辖内民不聊生。东窗事发后,他一因逃避刑罚,二为受人威胁,走投无路之下自尽身亡。她的母亲卷走家中财物后消失不见。祖父先收留了只有六岁的小女孩,再是大伯,再是舅舅,小女孩被送来送去,谁也不愿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小女孩的童年,只有附骨之疽一样的异样目光、窃窃私语、谩骂和小石子。”   “……她恨吗?”   “她不知道该恨谁,所以谁也不恨。她只是很好奇,权力真的是如此强大的东西吗?能够轻易使一个人面目全非,六亲不认。于是她奋力往泥泞前方走去,想要看一看,如果站在同样的位置,她会不会去做同样的选择。”   “……她后来怎么样了?”   秦秾华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没有结尾。也许变了,也许没变。”   “阿姊……你会变么?”   波动的水声停了,少年的声音沙哑而沉缓。   帐内悄然无声,她没有回答。   他握紧了她的手,在屏风后道:“那个小女孩……我相信她不会变。”   “……为什么?”   “因为会变的人,不会认为自己生而有罪。一个能被愧疚束缚的人……她就不会变。”他说:“她不会变……阿姊不会变,我也不会变。”   她沉默不语,说不出话。   挤压在心底深处的沉重,随着言语吐露,从她身体里消失不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失重一般。某种甜而酸涩的气体充斥在她体内,让她膨胀,让她上浮。   让她飘飘然的东西,同样让她不安,她觉得自己被除去了所有盔甲,把毫无防备的脖颈送到了别人手里。   秦秾华回过神了,猛地抽回手。   少年的手落了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的心意……不会变。” 第87章   十月一日, 草原上越来越冷,人人都换上了御寒的衣物,外出行猎的王公大臣渐渐稀少, 人们开始谈论起回京事宜。   这十几日, 秦曜常都因孔明锁里掉出来的密信而魂不守舍。   他究竟要拿这封信,和谁合作呢?   因为心不在焉, 离开主帐后, 他才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不见了。回想起来, 应该是起身时勾到椅边掉落。   他转头走回主帐, 还未来得及托人禀报, 帐内说话声音就飘入了他的耳朵:   “……十儿封王开府的事情,昨日我想过了。这样也好……十儿没有根基,封号和品秩显眼了, 反而会为他招来祸端。我瞧太平府这个地儿不错, 名儿也好,就封他做太平郡王罢。朕的儿子都没甚福气,希望他能万事太平……”   剩下的,秦曜常听不进去了,他如遭雷击, 香囊早已忘在脑后。   “不必禀了……”他面色苍白,对帐前的太监说完后, 不待回答便匆匆离开了。   高大全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左右看了看, 最后目光落在看门的小太监身上:“怎么就你一个人?小山子呢?”   “内官监刚刚来人, 把小山子叫走了。”小太监忙躬身回答。   “嗯。刚刚有人来过吗?”高大全板着脸问。   “十皇子来过,走到门前又走了。”   “……知道了,做好你的差事。”   高大全回到帐内,如实禀报了十皇子来过的事情。   天寿帝叹了口气,道:“……大约是听见了,听见了也无妨,早晚他也要知道。”   坐在天寿帝下首的武如一道:“十皇子会体谅陛下苦心的。”   “体不体谅也无所谓,他没拿真心待朕,朕也就只尽本分。”天寿帝道:“能把朕的秾华惹气,他也是朕见到的头一人。”   “这事又和玉京长公主有什么关系?”武如一奇道。   “前几日,秾华来请安时提起十儿的封王开府一事。朕的女儿……朕还不了解?她旁敲侧击提醒朕,十儿出身低,品秩高了惹人眼红。论出身,十儿是低了些,但他的母妃如今是徐嫔,要封个亲王也是够格的。她这么说,定是十儿在什么地方碰了她死穴。朕这个女儿,看着好说话,其实不然……”   武如一看着乐呵呵的天寿帝,不解道:“长公主和十皇子不和,微臣怎么看陛下还很高兴?”   “朕是高兴秾华生气了……朕还没瞧过秾华生气呢。”   天寿帝从右手边拿起一根细细的纯银签,刺穿切块的冬番茄,爆出一串鲜红汁液。   “好歹是朕的儿子,给他这个‘太平’的封号,也是朕的一片苦心。希望他能好自为之,余生太平罢……”   ……   哗啦——   秦曜常的帐篷里,刚刚整理好的帐篷又变得一片狼藉。   他摔遍能摔的东西,依然没能遏制心中的怒气。   太平郡王?   陛下有十个儿子,封王的全是亲王,为什么轮到他就是郡王?!   父皇看不起他……就连父皇也看不起他!   就因为他是宫女生的孩子?又不是他自愿从宫女肚皮里爬出来的,为什么老天对他如此不公?!   等到自己的力气都摔完砸完,秦曜常才被动冷静下来。   他好不容易才成为龙嗣,怎能接受作为郡王平凡一生?!   还有谁能让天寿帝改变主意呢,还有谁他能够支使得动……他序齿十,前边的四七□□都未封王开府,为何父皇偏偏想起他这个失而复得的龙子?   如果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会是秦曜渊的报复吗?不……不对,如果秦曜渊要报复,手段绝不会如此迂回。若不是他……难道是秦秾华?   没错……秦秾华能说动父皇,又有理由对他下手。她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善人模样,却在背地里浑水摸鱼、挑拨离间。   他只是给秦曜渊送了个女人,她就要让父皇封他做郡王……   从前,他以为她只是个寻常女人——天下一抓一大把的女人,心慈手软做不成大事,他最讨厌的那种女人。现在他明白,一切都是假象。这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秦曜常忽然激动起来。   反过来想,这是一条有软肋的毒蛇,可以打败,可以驯服的毒蛇!   秦曜常拿出他藏起的泛黄纸条,看了许久,神色几变,终于下定决心。   两日后,天寿帝行围,他借口身体不适,留在看城。   同样没有下场的皇子还有嫌骑马磨腿的益王,以及前几日刚受“刺杀”的九皇子秦曜渊。   趁秦曜渊被武岳等人怂恿下场后,秦曜常立即接近了剩下的秦秾华。   “……我没听错吧?十弟想让我去劝说父皇改变主意?”   秦秾华听闻对方来意,不禁笑出了声。   “阿姊听得没错,小弟正是此意。”秦曜常道。   秦秾华放下手中狼毫,将画得并不满意的一幅行围图扔进脚下蹿着火光的珐琅盆中。   过了片刻,火苗蹿出渐渐黑化变形的画轴。不远处,几个已婚公主正聚在一起谈论她们驸马的英姿。   秦曜常揖手道:“之前多有得罪,还望阿姊海量,看在弟弟给你赔不是的份上,原谅我一回。”   “得罪谈不上。”秦秾华淡淡道:“十弟为何认为我会帮你?”   “……这不是帮,而是互利互惠的合作。”   秦秾华接过结绿递来的湿手巾,边擦拭十指,边抬起漫不经心的眼。   “十弟能给我什么?”   “阿姊不是和穆氏水火不容么?我能帮你扳倒穆氏一族。”   火盆里的纸张已经烧得只剩黑灰,火苗渐渐缩回黑金色的炭块中,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秦秾华笑道:“我还以为十弟和母后情同亲生母子呢,原来只是我的错觉么?”   秦曜常无视她话语里暗含的讽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手里有穆氏和废太子勾结造反的证据。”   看城上气氛一凝,不远处的几位公主不知谈到什么,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而秦秾华和十皇子这里,却是一片肃穆。   秦曜常像是被某种危险生物盯上了似的,后背忽然一凉。   “……十弟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么?”   秦秾华缓缓抬头,终于朝他投来一个正眼。   秦曜常壮着胆子道:“我手里的证据,可以让你剿灭穆党,清除异己。你和我合作,有利无害。”   “十弟只凭一句话就想让我相信你?”   秦曜常后退了一步,从袖中拿出一张只有半截的纸,展给她看。   那是一张泛黄发皱的纸,上面的狐文凌乱慌张,像是情急之下匆匆写下。   秦曜常看着她的反应,眯眼道:“……你认得狐文。”   “学过。”秦秾华道:“知识就是力量。”   短短片刻,她已经将纸上的文字完全扫过,然而文字中表达的巨量信息却不是她一时半会能够接受的。   就在她还在看纸上狐文时,秦曜常一把将纸张收入袖中。   “如何?现在可以相信我了么?”   看城下,谁在叫好,谁的马在嘶叫,秦秾华已经没空去关注。   她现在能够理解秦曜常后退一步的用意了,就在刚刚,她还认为他的后退幼稚可笑——好像她会气急败坏去抢似的。   现在她明白了,他要是没后退一步,说不定她会真的去一把抢来。   扔火盆里,或者,致敬经典,吃进肚里销毁证据。   没品算什么……管用就行。   秦曜常看她反应,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阿姊,和我合作吧。这样对大家都好。”他笑道。   看城下,秦曜渊骑马掠过围场,弯腰一把捡起地上插着箭矢的大雁。   马蹄声减缓,他骑在黑色骏马上任它自由踱步,眼神一直望着看城上和十皇子站在一起的秦秾华。   “殿下!我要让你射雕啊射雕!那么大个雕你看不见,怎么射中路过的大雁了!”武岳骑马走了过来,一脸可惜地望着天空:“可惜可惜,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遇见下一个从这里飞过的傻雕……我答应了凤阳公主送雕给她的鹅子玩,这下怎么才好?”   “要雕你不会自己打去?九殿下打什么,还有你挑剔的份?”谭光也骑马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骑着小母马的秦辉仙气哼哼地甩马鞭去抽他的马屁股:“大个子,不许走在本公主前面!”   底下热热闹闹,秦曜渊的心思却只在看城上。   “……不打了。”   他不管旁人惊讶表情,两腿一夹,驾马来到看城下,翻身下马。   秦曜渊提着大雁走上看城后,秦秾华和十皇子立即停止了交谈,让他起疑的是,秦秾华见着他,露出不自然的神情,似乎他来的不是时候。她身边的十皇子反而露出欢迎的笑容,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恶意。   “九哥来得正好,我刚刚邀请阿姊明日一起猎鹿。阿姊已经同意了,九哥也和我们一道吧?”   秦曜渊看向秦秾华:“……你同意了?”   十皇子有恃无恐地笑看秦秾华,她缓缓开口:“是。”   “只有我和阿姊恐怕有些无聊,九哥武艺惊人,有九哥在场,我们一定会满载而归的——阿姊,你说对么?”他再次看向秦秾华。   “……嗯。”秦秾华说:“渊儿也去罢。”   “这样最好。”十皇子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阿姊和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相处呢,以前的不愉快,便都忘了吧。我愿做阿姊的好弟弟,也希望……”他意味深长道:“阿姊也能成为弟弟的好阿姊。”   一番话说完,他对秦曜渊挑唇一笑,悠然走下看城。   “他和你说了什么?”秦曜渊看着她。   她向他招了招手,他走到面前后,她帮忙理正他的衣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收回手后,也抬眼看向他。   正午的阳光下,少年脸色有些苍白,仍未回复元气。他的眉眼有朔秦皇室的俊美,轮廓又有胡人的英挺,还有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她怎么就没有想到……   怎么就没有想到……   “……你在想什么?”他问,目光中透出一丝不解。   “渊儿长得好看。”她道。   “你好看。”他说。   秦秾华笑了。   她怎么能够想到,他会是废太子和狐胡末代公主的儿子?   ……   行围结束后,秦秾华回到帐篷,脑海中依然浮现着那封信的内容。   “慎什么?”   秦曜渊走到她背后,看着她笔下的文字。   “没什么……随手写的。”   秦秾华回答之后才回过神来:   “你认得狐文?”   秦曜渊看了她一眼,走回坐榻躺下。   “认得。”他懒洋洋道:“她教过一点。”   “教过这个词?”   “秦慎。”他说:“秦慎和秦枕月,灭亡狐胡的乱臣贼子。”   秦慎是废太子名讳,秦枕月,更不得了了,大朔开国皇帝的名字。   他还真敢说。   秦秾华皱起眉:“慎言,现在是朔秦天下。”   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没有。她问:“那两位是乱臣贼子……是她这么说,还是你这么想?”   “她说的。”   秦秾华问:“你怎么想?”   “不怎么想。”他皱眉,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都不是好东西。”   秦秾华已经低下头去看自己不经意间写出的那个“慎”字了,听到他忽然问:“你觉得自己是狐胡人,还是大朔人?”   和他先前的态度一样,秦秾华也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旮旯冒出来的狸猫呢,哪知道自己是狐胡人还是大朔人?   但是想到她的态度或许会左右他的立场,她还是说道:“我是大朔的公主。”   除非父皇不要她了。   否则她永远是大朔的公主。   秦曜渊不说话了,她重新集中精神于那封信上。   信显然是真的,那么大一个东宫之印她不能装瞎,是真是假,一验便知。印虽然是废太子的,写信的主人却不是秦慎,而是狐胡末代皇帝最小的永乐公主——如果写信之人没有说谎。   这是一封求救的信,此时废太子已经造反失败,战死护城河边,按照朔律,他的家眷都难逃一劫,永乐公主派心腹之人将刚刚出生的婴孩连带一封用狐胡写就的求救信,送给朔明宫内的辉嫔。   这封信能捏住两个人的命脉。   其一是穆氏,求救信表明造反一事是废太子和穆世章二人合谋,废太子失败是遭了中途反悔的穆氏的反戈一击。   其二是秦曜渊,他不但流着本该断子绝孙的废太子秦慎的血,还有一半前朝狐胡皇室的血。   如果没有意外,他也是狐胡皇室仅存的最后一位嫡系了。   一旦暴露,不仅朔人会想将他处之而后快,想要复辟狐胡皇室的前朝遗民也会想方设法把他握在手里。届时,内外皆敌。她没有足够的信心从满目的敌人手中保下他的性命。   “公主,了解狐胡文化的老人找到了。”乌宝走进帐内,躬身道。   坐榻上的秦曜渊抬起眼皮。   秦秾华回过神来,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一个佝偻身体的老宫女拘谨地站到了秦秾华面前。   “听说,你对狐胡文化颇有了解?”秦秾华问。   老宫女不敢抬头,畏畏缩缩道:“回公主的话,老奴的爹爹是狐胡人……老奴不敢说对狐胡的事情知道太多,但是一些平常的事情,还是知道一点……”   像这样的混血,紫庭尚在时,是骄傲,紫庭一倒,便是遭冷眼的耻辱。   她的自卑,秦秾华已见怪不怪。她继续问:“你知道毘汐奴和伏罗的意思么?”   “可是毘汐奴和伏罗?”老宫女用狐胡语重新说了一遍这两个词。秦秾华点头后,她道:“老奴小时候,曾听爹爹讲过许多狐胡的神话故事。这毘汐奴和伏罗,是其中两个神明的名字。”   “你继续说。”秦秾华道。   躺在床榻上懒洋洋的秦曜渊也拿眼神盯着老宫女。   “毘汐奴是创世女神,天地人的守护者,所有生命的源头。她拥有无限的智慧和仁慈,诞下第一个完美纯洁的狐胡人并将他指定为天地共主,赐他红色罗伞,允他与火共生,命万兽听他号令。每当凡间生灵涂炭,毘汐奴就会降下恩泽,守护天地万物。”   “伏罗是毁灭男神,一切灾厄的源头。伏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只有当鲜血流满世上最大的河流,他才会离开人间返回天上。唯一能够阻拦伏罗毁灭天地的只有创世女神毘汐奴,在伏罗某次下凡作恶时,毘汐奴从天上一箭射穿了伏罗长在脑子里的心脏。从那之后,伏罗就失去了□□,灵魂藏身世间,蛊惑心有邪念的人替他作恶。”   老宫女行了一礼,忐忑道:   “……老奴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半晌后,秦秾华开口道:“乌宝,带她下去领赏。”   乌宝和老宫女离开帐篷后,好一会,帐内都没人说话。   帐外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鸡鸣,打破了寂静。   秦曜渊终于开口,他低声道:   “……她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第88章   第二日, 围场下起秋雨。   帐内火盆烧得正旺, 红猩猩的火苗上蹿下跳, 舔舐帐外飘进的丝丝寒风。   十皇子一大早就不请自来, 施施然地在秦秾华和秦曜渊常坐的那条紫檀藤心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他坐下后, 看到秦秾华投来的视线, 笑道:“……啊, 弟弟没有得到阿姊允许就坐了, 这张床, 弟弟可是不能坐?”   “……十弟想坐,自然坐得。”   “那就好。阿姊不许, 弟弟断不敢坐。”十皇子理了理衣袖, 看秦秾华还坐在书桌前, 开口道:“阿姊为何不坐过来?我们姐弟也可闲话风土, 对了——听说阿姊棋艺好, 不如和弟弟手谈一局,弟弟……”   秦秾华放下手中书卷, 道:“十弟到底想要什么,不妨直说了罢。”   十皇子脸上笑容一滞, 兴致勃勃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阿姊为什么就不能想作是,弟弟想要和你亲近,弥补我们之前错过的时间呢?”   秦秾华惊讶道:“我竟不知,我们还有错过的时间。”   十皇子面色越沉:“事到如今, 阿姊还在袒护那个孽种么?”   “十弟慎言。”秦秾华声音转冷。   “该慎言的是阿姊才对, 阿姊为何现在还在袒护一个不该存活于世的孽种?”十皇子神色讥讽:“真的只是因为手足亲情么?”   秦秾华面无波动, 淡淡道:“十弟说的我越发听不懂了。弟弟既然在这里呆着不走,不如还是说些我能听懂的罢。”   十皇子捏紧放在炕几上的右手,面色转青。   结绿这时端着药走了进来,道:“公主,该吃药了。”   秦秾华接过,喝了一口,抬头道:“最近的药为何有些不同?”   “公主舌头真灵。”结绿笑道:“周院使改了方子,公主如今喝的药有好几种——每日喝的,隔两日喝的,隔五日喝的,结绿每天守着药釜都闻不出区别,公主竟然还能吃出不同来。”   秦秾华看着手里端的药碗,瓷碗边缘温润洁白,碗内的汤药乌黑一片,看不见底,随热气钻入她鼻子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然而轻轻抿上一口,入口又是类似草果的清甜。   结绿见她端着不喝,道:“……公主是嫌苦,想要一颗蜜饯么?”   “……不必了。”   秦秾华仰头,缓缓喝光一碗苦涩中带着回甜的中药。   她把空碗递还结绿,看了她许久的十皇子这时骤然开口:“我要一个强力的妻族。”   秦秾华接过结绿递来的手巾轻轻擦拭嘴唇,淡淡道:“冷不丁的,十弟这是说什么呢?”   “不是你让我开门见山的吗?”十皇子冷笑道:“阿姊不愿和我培养姐弟情谊,弟弟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那便如阿姊所愿,直说了吧。”   秦秾华把手巾递给结绿,结绿行了一礼,带着空碗和用过的手巾出去了。   她缓缓抬眸:“十弟说出这话,必是心中已有人选。”   “兵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李舜年之女、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张景茂之女——皆可。阿姊觉得何人适配弟弟?”   又是一个想通过妻族间接染指兵权的,秦秾华听到如此回答,毫不惊讶。   “如果我没记错,张景茂最大的女儿也才七岁,十弟是想……”   “我可以等。”十皇子笑道:“便是女婴又怎样?弟弟年轻,再小也等得起。”   “十弟思虑周全,我无话可说。”秦秾华道:“但光是订亲,不比成婚来的两家关系稳妥,不如还是李舜年之女吧。”   “阿姊要如何帮我?”   “再过几日,父皇要在营地里举办秋狝庆功宴,那是拔营回京之前最后一个能和朝臣光明正大会面的机会。我会帮你和李舜年牵线,但能不能得他青眼,就要看十弟自己的表现了。”   “光是获得李舜年好感还不够,他怎样欣赏我,也不会想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   “回京后,阿姊自然还会为你和李舜年之女制造见面机会。”   十皇子笑了,拱手道:“……一切拜托阿姊。”   “公主……”结绿在帐外说道:“九皇子求见。”   十皇子似笑非笑看向秦秾华:“阿姊疼爱的弟弟来了,我是不是该识趣自己离开?阿姊也不必为难,弟弟不会放在心上的,左右,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我现在有事,不便见他。”秦秾华道。   帐外响起结绿转述的声音:“殿下……请回吧……”   又过了一会,帐外只剩雨声。   秦秾华道:“十弟满意了?”   十皇子露出笑容,伸手指向炕几对面的位置:   “清风小雨,正适合手谈。阿姊,请——”   这场雨接连下了三日,十皇子在玉京长公主的帐篷里也呆了三个白日。据说,每个路过长公主的帐篷的人都听见了二人清谈对弈的声音。   武岳听说的时候,还和谭光玩笑道:   “不会九殿下至此就失宠了吧?”   雨停了,玉京长公主邀他们一起行围,到了现场,武岳看着两匹靠在一起的马,马上两个谈笑风生的人,还有面色冰冷骑在马上,直勾勾看着两人的秦曜渊——笑不出来了。   “殿下不会……”武岳话没说完,就被谭光一个凌厉眼神制止。   失宠了吧……   接下来的行围,回答了他的疑问。   十皇子射中一只奔兔,长公主:“好!”   九皇子射中一只野猪,长公主侧头和十皇子说笑。   武岳瞪大眼睛:这世界怎么啦?   你说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吧……   嗖!冷得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去的秦曜渊一箭射穿蹿出草丛的白狐。前一刻还鲜活乱跳的白狐在巨大冲力下蹦跶了两下,不动了。只留下地上一线飞溅的血花。   武岳咽了口唾沫,心里便是有再大的疑惑,也不敢问。   有的猛人胆子比他大,古铜色肤色的少年就骑马缀在他们身后,吊儿郎当地笑着。   “天家出来的龙子就是不一样,十皇子见多识广,和长公主谈天论地,小人在后边跟了一路,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要修炼多少年,才能达到十殿下的境界啊……”   武岳都快呼吸停止了,他飞快打眼色:没瞧见九皇子脸色都要媲美锅底了么?你还火上浇油?!   “公子过誉了。”十皇子回头笑道,端的是彬彬有礼:“这些都是我闲暇时分,自己看书学来的。”   仇远又问:“小人听说,十殿下以前长在衔月宫,想必衔月宫里,也有知识渊博的夫子和看不完的手抄吧!”   十皇子笑容转淡。   “小人出身乡野,见识不多,冒昧问上一句——十皇子的药是从哪儿买的?”   十皇子回过头来:“什么药?”   “小人也不知道是什么药……大概就是,能让人性情大变,喜新厌旧的药吧。”仇远笑道。   十皇子先是沉下脸,再是想到什么,露出一抹令人不快的笑容:“……阿姊,这位王公子真是有趣,说我给你吃了什么喜新厌旧的药。阿姊……你说是这样吗?”   秦秾华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自然不是。”   十皇子面露得意,这回换仇远笑容淡去。   嗖!带着雷霆之怒的一箭射爆山林不远处无辜过路的一头野猪,这一箭力度之大,射穿野猪那一瞬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在他们眼前膨胀爆裂了,让人心头猛地一跳。   秦曜渊身后的小侍战战兢兢地跑上前去,捡回了皮开肉绽的野猪。   他这一路打下的猎物已经数不胜数,从一开始的只打大的,到后来的狐狸也打,兔子也打,连过路的松鼠都不能幸免于难。   他的杀气和怒气越多,箭囊里的箭矢就用得越快。   谭光早已沉默,武岳和仇远也开始紧闭嘴唇。   在这样的缄默中,秦秾华和十皇子的说笑声格外突兀。   一声嘶鸣,秦秾华的小母马忽然不愿前行,烦躁地在原地刨着地面。   “怎么了?”十皇子见状也勒停马匹。   他话音未落,一头棕色小熊扒开草丛,慢腾腾地钻了出来。   秦曜渊搭箭拉弓,原本想要瞄准小熊,刹那停顿后,箭头偏移,指向背对着他的秦曜常。   “渊儿,放了它罢。”   噌的一声,秦曜渊射出的一箭从秦曜常身旁飞过,射入小棕熊身旁,入地数寸,只留一根箭羽在外。   小熊受惊,嗷嗷唧唧地转身逃走了。   一场血色风波消弭无形,除了秦曜渊本人,只有缀在队伍最后的仇远目睹了这一幕,箭矢入地后,他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   “……为什么拦我?”秦曜渊直勾勾地看着回过头来的秦秾华。   她笑道:“这只小熊大约是与母熊走散了,它还这般小,猎它也没有用。”   “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秦曜渊道。   众人目光都落到秦秾华身上,她面不改色,笑道:“……渊儿,小熊已经逃跑了。”   “跑了也可以追上去。”他寒声道:“你既要保他,我偏要他死。”   “……畜生而已,何必动了真怒?”秦秾华道:“你想猎,猎便是了。”   秦秾华本意是想要息事宁人,不想他直勾勾地看了她片刻,沉声道:   “是不是我做什么事,你都无所谓了?”   秦秾华一愣,还未回答,他已拍马离去。   “哎……殿……”武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对秦秾华揖手道:“长公主,我去看看殿下!”   武谭仇三人往秦曜渊离开的方向追去。   马蹄声消失不见后,秦秾华看向面带笑意的秦曜常,道:“……现在你高兴了?”   “高兴。”他骑在马上,慢慢踱了过来,意味深长道:“阿姊身边只剩我,弟弟比谁都高兴。”   “现在你相信我的诚意了?”秦秾华说:“我要再看看那封信。”   “阿姊不急。信被我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谁也找不到。”十皇子看着她,笑道:“……阿姊也别担心弟弟突然出事的话,这封信是不是就石沉大海,永无现身之日。弟弟已经交代一名心腹之人代为看管,若是弟弟出事,他一定会马不停蹄地把信送到内阁的案头。所以……阿姊最好别动什么歪脑筋。”   秦秾华笑道:“……十弟说笑了。”   “阿姊为何不像称呼九哥那样,叫我常儿?是对弟弟还有芥蒂么?”   “……常儿。”   “阿姊。弟弟知道,你不是个寻常公主……你也不想当个寻常公主。你想要的,弟弟给你,弟弟想要的……阿姊也给我罢。”   秦秾华偏头避开他伸来的手,似笑非笑道:“大庭广众之下,常儿最好还是收敛些好。”   “收敛给谁看呢?四周这些人,难道不是阿姊的心腹?若不带自己人,阿姊放心与我行围吗?”   “……话虽如此,还是谨慎些好。”秦秾华笑道:“夜路走多了,还会遇见鬼呢。更何况白日里脚下的石子呢?常儿说,是不是这个理?”   “阿姊高见,弟弟受教了。”他拱手道:“看来,我们再等下去,他们也不会回来。我们不妨再往前走走?”   “常儿说了便好。”她笑。   幽幽的马蹄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   秦曜渊策马狂奔在山林里,身后三人追逐不止。   小棕熊哼哼唧唧的声音越来越近,秦曜渊冲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慌张逃跑的小棕熊近在眼前。   他面无表情,搭箭拉弓——放!   离弦之箭如疾风迅鹰,转瞬命中目标。   “殿下——”   谭光等人接着冲出树林,刚好见到一只毛皮斑斓灰暗的豺狼还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跟随射中前胸的箭矢冲力倒飞出去。   小棕熊跑走了,剩下一群豺狼。   谭光如临大敌,刚刚上前把秦曜渊护住,狼群中个头最大的那头,似乎看出他们几人不好惹,长啸一声,转身跑走了。   谭光刚松了口气,武岳就兴奋地叫了起来:“殿下!殿下!殿下下下下下啊啊啊——”   仇远皱眉:“你鬼吼鬼叫什么?”   “温泉!这里有个小温泉啊!”武岳拍马跑回,指着不远处几块巨石背后喊道。   几人绕到巨石背后,果然见到一片庭院池塘般大小的天然温泉。   离得近了,温泉淡淡的硫磺味也飘进了鼻间。   武岳跳下马,拿手搅动着池中水浪,惊喜道:“太舒服了!凤阳公主一定喜欢——对了,长公主体弱,泡温泉对她有好处,殿下!你去和长公主说吧,她们女孩儿,都喜欢温泉!”   秦曜渊骑在马上,冷冷看着喜形于色的武岳。   “你自己去说。”   武岳讶然:“你真生长公主的气啦?”   秦曜渊不语。   “难道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和长公主说话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面无表情勒紧缰绳,转身走了。   ……   当天夜里,当一只手插入后背时,秦秾华猛地惊醒过来。   昏暗夜色里,那双乌黑透紫的眸子像是冷水里刚捞出的水晶,闪着晶石水润的光泽。   秦秾华条件反射抵上他胸口的手骤然卸力,任他轻轻抱起自己。   “……渊儿?”   他没说话,一件狐裘裹她身上,将她悄悄偷出了营地。   马蹄哒哒敲响越来越崎岖的地面,秦秾华从狐裘毛茸茸的毛皮里探出头来,道:“渊儿,你要带阿姊去哪儿?”   她探出的头还没来得及望一望身后景象,就被他一只手按进了胸口。   “闭嘴。”   又过了好一会,身下骏马打了一声响鼻,慢慢停下脚步。   秦曜渊抱着她,从马上轻松跳下。秦秾华的狐裘里只有亵衣裤,夜间的冷空气威力非凡,冻得她老老实实缩在狐裘里,像不会走路的小婴儿一样,一路任他抱着,怕冷的脚指头还拼命往他胳膊底下的温暖地方钻。   “别乱动——”秦曜渊黑着脸道。   绕过几块高过一人的巨石,一片小小的天然温泉出现在秦秾华面前。   夜风中,袅袅热气缓缓上升,淡淡的硫磺味飘入鼻中。   “你怎么找到这温泉的?”秦秾华惊喜道。   “白天打熊时找到的。”   他把秦秾华放了下来,她光脚踩在湿润的土地上,不觉寒冷,地下温泉的热度连带烤热了周遭的地面。   “你真的打了那头小熊?”秦秾华问。   “打了。怎么——”他故意道:“你要我偿命吗?”   “打了便打了,一头畜生如何比得上我的小狼。”   秦秾华两手提起自己的亵裤,露出两条雪白无暇的小腿,试探着轻轻踩入堆着鹅卵石的温泉边缘。   “你脱衣吧,我不看你。”他转身走到巨石后,靠着石头坐了下来。   “渊儿,我踩踩水就好了。”   “泡。”他不容置疑道:“御医说温泉有利于你的身体。”   秦秾华心里也对这天然温泉心里痒痒,经不起劝。确认巨石遮拦了温泉后,褪去身上衣物,小心翼翼走入温泉。   热得正好的温泉水在池中缓缓荡着,洗涤她的一身疲惫。   少年忽然在巨石后出声:“我没有杀那头小熊。”   “我知道。”秦秾华毫不意外。   “……为什么?”   “阿姊相信你。”   秦秾华靠着一块立起的石头坐下,温泉水刚好没过她肩膀。   她道:“渊儿,白天的时候你做得很好。”   “……因为我真的生气了。”少年沉闷的声音从石头背后传来:“阿姊,我生气了。”   “渊儿想要什么才能解气?”   “阿姊想给我什么?”   无意义的对话使谈话进入僵局,秦秾华游到少年背靠的巨石后,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去牵少年垂在石头外的右手。   “渊儿想要什么?”   她的手指钓到一条大鱼,对方紧咬她的勾子不放。温泉水从她指尖流淌向少年手心,他紧紧握住,手心比温泉水还烫。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他哑声道。   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手中那只滑腻的小手游鱼般溜走了,秦曜渊怅然若失,不自觉握紧了手中残余的触感。   “阿姊……”他说:“我不想你和他走得太近。”   “逢场作戏罢了。”   “逢场作戏我也不想。”秦曜渊低声道:“他抓了你的什么小辫子?我去杀了他,就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了。”   “……杀他没用。”   秦曜渊又问了一遍:“他到底用什么在威胁你?”   “……我过去没发觉的一桩失误。”   秦秾华避重就轻道。   少年不再说话,或许是为她的隐瞒而失望。失望也好过告知他真相,以他的脾气,若是得知自己受人挟制是因为他,谁也不知道他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不告诉我……是怕给我收拾烂摊子吗?”他道。   秦秾华一愣。   如果不是他提起,她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她只是……不想他自责?不想他担心?不想他生气?除此以外,她没有想过会不会给自己增添麻烦。   “不是的。”她不再多言。   林间安静下来,风过无声,黝黑的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虫鸣。天地都陷入寂静。   秦秾华那颗千锤百炼的心脏唯独受不了他的沉默,一旦如此,她骚动的愧疚就像出洞的蚂蚁,在她心里爬来爬去。   她转移话题道:“渊儿,你的身体如何了?行猎时,阿姊见你开了不少次弓,肩膀可好?”   “……死不了。”他硬邦邦道。   听他如此说话,秦秾华反而放心了,她回到巨石边,捧起一手心的温泉水朝他手旁泼去。   “渊儿,你生阿姊气了?”   “生气又如何?”他道:“你不就仗着我拿你没办法,才一次次气我么?反正气不死,你气吧。”   秦秾华哄道:“我才不气呢,气坏了我的小狼,我去哪里捡一只新的回来?”   “你想捡难道还捡不到吗?”他酸溜溜道:“我看那秦曜常,就很想做你的狼。”   “他哪里配做我的小狼?阿姊的小狼只有你一个。”秦秾华牵起他的手,柔声道:“再忍忍罢,他得意不了多久了。”   这只鱼钩从来没有跑空过,不论故技重施多少次,依然能钓上死心塌地的大鱼。   少年扣住她的手心,道:“怎么说?”   “那封密信里,除了我的把柄,还有能够让穆氏一族抄家灭门的证据。秦曜常手握这么重的一个筹码,不去和我的敌人合作,还勉强说得通。因为想要扳倒我的人只有穆氏,而穆氏,他自认不如我好掌控。但他明明可以去和穆氏最大的政敌裴氏谈条件,为何不去,而只满足于要挟区区一个公主来为他办事?”   “我想了很久,只有一个答案。”秦秾华道:“他不敢。”   秦曜渊没听懂,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听不懂秦秾华偶然冒出的惊人之语,所以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往下听着。   而秦秾华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越说越清明。   “那张信纸是残缺的,没有落款,一开始,我以为信纸本来的模样即是如此,但——若不是呢?若不是,后面必然还有内容。是让秦曜常不敢用此信去要挟裴氏的内容。废太子造反,底气在何处?一个穆氏就够他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气么?”   “如果这封密信能拿捏裴氏命脉,那就必定和废太子造反有关。”秦秾华道:“废太子阵前受的不是反戈一击,而是两击……”   “秦曜常不敢用我的把柄去和我的敌人做交易,因为我的敌人是同样因为这封信自身难保的穆氏,他不敢用穆氏的把柄去和穆氏的政敌裴氏做交易,是因为这封信,同样抓住了裴氏的小尾巴。”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秦曜常为何舍弃最优解,折中选择我这个看上去最没用的公主。”   “穆世章心狠手辣,裴回老谋深算,这两人知道有人拿住了自己命脉,不定做出什么事。想要胁迫他们听命于他,难于上青天。而我就不同了……在秦曜常心中,我只是一个颇有心机的公主,再怎样,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他选择我,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因为——他只有我这一个选择。”   秦曜渊整理清楚后,问:“你要怎么做?”   “先不急,我还有件事要他去做。”   秦曜渊沉默片刻,道:“等这件事了结,你和我一起去青州吧。”   她避重就轻道:“你去前线历练一番也好,阿姊支持你从军。”   “我说的是,你和我,一起去。”他道。   “……”   “你就是不愿意依靠别人,对不对?”   秦秾华沉默。   她的特长就是在一个国家的政治心脏里浑水摸鱼,去了前线,在那群用拳头说话的武人之间,还有多少她的用武之地?   她还不想退休,不想成为某某身后的女人。   去了前线,她依然是尊贵的长公主,但手里的权利,又会稀释到剩下多少?   摄政王和傀儡皇帝有本质区别,她不稀罕那个名头,但是权力,一定要紧握自己手中。   她不想再体验无根浮萍般的无力。   秦秾华忽然醒悟自己的软弱,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这锅水,已经把她煮了够久。久到她已经忘记,她必须铜墙铁壁,水火不入。   君者,孤也。   她开口,沉声道:   “……对。我不愿依赖别人。”   . 第89章   “长公主又和十皇子在一起?”   广阔山林间, 四匹颜色不一的骏马慢悠悠地前行, 骑在马上的武岳忍不住好奇, 问前头一身玄衣的少年。   秦曜渊没答话,反而是走在身旁的谭光瞪了他一眼,似乎在骂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果不是因为十皇子缠着玉京长公主,殿下又为何一大早就在围场里转悠?   谭光为转移武岳的糟糕话题, 开口道:“殿下,营地里近日流传着有人见过白鹿的传言,若是殿下能寻到白鹿进献陛下,一定能让陛下龙颜大悦。”   “……白鹿?”   秦曜渊总算给了点反应, 谭光大为欣慰, 连忙道:“是啊,听见过的人说, 那是一头嘴里含着花的母鹿。”   “还含着花?这也太假了吧,肯定是假的!”武岳一脸不信。   秦曜渊没说话,他在想, 白鹿稀奇,阿姊应该喜欢。   就像上天特意来打脸武岳似的,不远处的草丛一动,一头口中含着黄色野花的雪白母鹿刚刚钻出草丛,见到骑马的三人, 当机立断, 回身逃跑。   武岳还在目瞪口呆, 前头的秦曜渊已经拍马追了上去。   谭光见状, 也扬起马鞭,武岳这才回神,急忙夹马肚子:“大家伙,等等我呀!”   剩下的仇远,不慌不忙,慢悠悠保持自己的步调。   黝黑矫健的骏马风驰电掣般穿过山林,眼见和白鹿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秦曜渊反手拿起长弓,搭箭拉弓,箭镞稳稳对准狂奔白鹿,突然,白鹿悲鸣一声,数枝黄色野花从它口中落下。   它刹住脚步,回身朝着秦曜渊的箭镞跪了下去。   黑色骏马的蹄声渐缓,秦曜渊看着母鹿大到垂到地面的腹部,迟疑地放下了手中弓箭。   ……这样的稀奇,便是送给女骗子,她也不会开心吧。   白鹿颇通人性,见他放下弓箭,哀戚的目光霎时变得明亮欣喜。它站了起来,用嘴含起地上几枝野花,转身就要离开。   一只长箭从树林中射出,电光石火间,贯穿白鹿脑袋。   白鹿沉重的身体在秦曜渊眼前轰然倒塌。   那双清澈的鹿眼里,还残留着生前温顺的光亮。   燕王一行从林间鱼贯而出,他没有开弓,手中拿着弓箭的是随行官宦子弟。燕王看了地上的白鹿一眼,又看向马上一动不动的秦曜渊,得意洋洋道:“这打猎啊,讲究的就是一个眼疾手快。本王光顾着去看白鹿了,没注意到前面还有一个九弟。九弟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就要手脚利索一些,只有穿上自己的箭,这东西才是自己的。”   一名走到白鹿面前想收拾猎物的小侍惊慌道:“燕、燕王,不好了……”   “你才不好了!”燕王瞬间变脸,没好气道:“小心你那张嘴!”   “是、是……”小侍战战兢兢道:“这头白鹿……它有身孕……”   “什么?!”燕王脸色立即转黑。   射杀怀孕的白鹿,这可算不上功劳了,被有心人知道,说不得还要编排上一通。   “呸……晦气!”燕王冲着地上的白鹿唾了一口,扯动缰绳就要离开。   “谁准你走了?”   话落箭出,燕王骑的西域进贡汗血宝马嘶鸣着倒下,燕王受惊,尖叫着狼狈摔下。   这时钻出树林赶到的谭光和武岳二人见到这一幕,呼吸一窒,想也不想上前护住秦曜渊两侧。   “秦曜渊!你竟敢射我的马?!”燕王面无人色,瞪着高高在上的秦曜渊。   “打猎,讲究的就是一个眼疾手快。”   秦曜渊居高临下望着燕王,声音低沉,缓缓道:   “我没注意到这匹宝马上还有一个两脚羊,你不想被打,下次就要跑快一点。”   听到“两脚羊”一词,燕王大感屈辱,怒声道:“你这个臭杂种,身上有一半胡血就想学胡人说话了?你也不看看他们要不要你,你这个臭——”   又一箭击碎燕王头顶玉冠,半透明的齑粉落了他一脸,一身,他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光瞪着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燕王身旁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大约是想为主子出头,悄悄搭箭拉弓,他刚瞄准秦曜渊,跨在马上的大腿就随之一痛。   他惨叫着摔下马,压在自己的长弓上痛得左右翻滚。一只手掌长短的匕首完全插入他的大腿,鲜血从他指尖横流,触目惊心地流了一地。   仇远吊儿郎当坐在树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声哨子:   “刺客已拿下,请殿下验收——”   秦曜渊冷冷看着地上的燕王,道:“你要和我打?”   燕王噎住,半晌后,恨恨从地上爬起,一把揪下身旁一匹马上的锦衣少年,自己爬了上去。   “走!”   燕王一行高调现身,狼狈离去,小侍背起地上呻/吟呜咽的少年,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秦曜渊下马,走到尸身已经开始冷去的白鹿面前。   武岳和谭光也下马走了过来,武岳看见母鹿拱起的肚子,不忍地皱起眉:“殿下,我们挖个坑把它埋了吧。”   谭光蹲下看了一会,道:“腹中小鹿已经快生了,现在破出来说不定还有救。”   “啊?那快破快破——”武岳道。   仇远坐在树上,挑唇不屑道:“管那闲事做什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救得了一时又救不了一世。生而为鹿,被人吃和被狼吃就是它的结局……”   武岳气急,站直身朝他吼道:“你不帮忙就算了,说话怎么这么臭啊!”   谭光视若未闻,利落地取出小刀划开母鹿肚子。   小鹿已经成型,然而却一动不动。谭光摸了摸,抬头道:“……是个死胎。”   武岳一脸难过,叹气道:“我们一起挖个坑,把它们母子一起下葬吧。”   “无聊,我才不来。”仇远说。   “我也没叫你来!”武岳气愤道。   “那你叫谁?殿下已经走了,你们俩慢慢刨泥巴吧。”仇远冷笑一声,跳到树下的马上,走了。   武岳转头一看,果然没见着秦曜渊的身影。他叹了口气,在谭光身边蹲下,道:   “他们都走了,我们两个人慢慢挖吧。”   昨日新下了一场雨,秦曜渊循着地上一行鹿蹄,走到尽头,豁然开朗。   一望无垠的碧海在山林尽头拍打浪花,陡峭的山壁延绵至天边,远处山壁下一处凹陷,有着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活泼色彩。   干草和花枝共同筑起这个小窝,在已经风干的花枝干草上,还有几枝明显刚摘回来的黄色野花。   秦曜渊走到山壁下,将手中握着的黄色野花放了上去。   ……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此仇不报,本王誓不为人!”   燕王眼眶通红,死命抽着面前的大树。   六个随围的锦衣少年每人都挨了一鞭子,除了那名暗算九皇子不成反被暗算的户部右侍郎之子,以及优哉游哉抱臂靠着树站的穆得和之子穆阳逸。   连官宦子弟都如此,更不用说随围的侍人。   要不是打死了小侍没人运受伤的少年,燕王先前就几鞭子了结了这不到十五的小侍。   如今他只能对着一棵大树撒气,其余人等不敢开口,生怕惹祸上身,只除了——   “要对付九皇子其实不难。”穆阳逸道。   “不难你怎么刚刚不上?”燕王大怒,回身就是一鞭子抽出。   那一鞭子抽在空中,发出爆裂之声。   穆阳逸离得远,再加上他自信燕王不敢抽在他这个穆氏嫡孙的脸上,因此尚能面不改色,而其他人则早已面色青白。   “九皇子除了力气大,也没甚优点,那点脑子,还不如殿下的十弟来得发达。”   “我呸!他算什么十弟!”燕王怒声道:“一个宫女生的玩意儿,配做本王的弟弟?”   穆阳逸视若未闻,继续道:   “九皇子的威胁主要在玉京长公主身上,若是没有长公主为他保驾护航,以九皇子的性子,早就遭人算计一百次了。”   “秦秾华就是要护着他!我有什么办法?我还能叫她一个大活人消失不见吗?!”   燕王没好气道,转身一脚踢在树干上,踹下阵阵落叶飞灰。   “呸呸呸!”他一边叫着一边逃出树下。   穆阳逸道:“殿下不能叫长公主消失,却能叫长公主不再护着九皇子。”   “我能有什么办法?”燕王不耐烦道。   穆阳逸见他冷静下来,朝他走去,耳语几句。   “……真的有用?”燕王狐疑道。   “殿下,长公主是女子,女子出嫁从夫,便是公主也脱不出这个道理。”穆阳逸道:“长公主如今护着九皇子,还不是因为她没嫁人,整日呆在宫中,不护弟妹护谁?等她出嫁,生了孩子,自然一心只有相公和夫族。哪儿还记得九皇子是谁?”   “远的不说,五皇子和长公主尚且一母同胞,五皇子开府出宫后,两人如何?只要把长公主和九皇子分开,两人迟早要生分。届时,殿下想如何处置九皇子,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燕王从一开始的满腹狐疑,到逐渐点头。   “不错,有道理。”他又问:“但秦秾华放言这辈子不嫁,别说她真的打定主意做姑子,就是她过几年反悔,难道本王还要再忍气吞声等她几年吗?”   “殿下——”穆阳逸意味深长道:“她不想嫁,但殿下可以让她不得不嫁啊。”   燕王起了兴趣,扬眉道:“怎么说?”   “此事不宜声张,还请燕王附耳过来。”   两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好一会,分开时,穆阳逸露着不怀好意的笑,燕王眉飞色舞,神采焕发。   “……如此甚好,甚好!”燕王大力拍着穆阳逸的肩膀,重声道:“此事对你我都有好处,好好去办,本王一定记得你出的力。”   穆阳逸站直身体,露着志得意满的微笑,揖手道:   “喏。”   同一时刻,一张白子倾颓的棋盘上,落下绞杀白子的最后一子。   白子已无生路。   “承让。”秦秾华露出微笑。   “……阿姊果然棋艺精湛,弟弟佩服。”十皇子道。   “身为女子,闺中无趣,也只能钻研这些足不出户的技艺了。”秦秾华道:“再来一局?”   乌宝神色匆匆从帐外走进,看见正在和秦秾华对弈的十皇子,欲言又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到了结绿身边随侍。   十皇子看了乌宝一眼,转而看向帐篷外透进的天色,道:   “明日就是举行庆功宴的日子,弟弟已经耽搁阿姊一天,便不打搅阿姊歇息了。”   秦秾华笑而不语,从棋盘上拂过,收走包围圈中仅剩的白子。   十皇子从坐榻上起来后,秦秾华道:“常儿明日还来么?”   “阿姊应有许多要准备的地方,弟弟不来打扰。”他揖手道:“明日晚间,在庆功宴上见罢。”   “也好。”秦秾华道:“结绿,送送十皇子。”   “不必劳烦了,阿姊——明晚见。”十皇子笑道。   等他走出帐篷,候在外边的贴身侍人立即迎上前来。秦曜常给他一个眼色,他很快明白,从袖中掏出一个装满银两的锦囊悄悄塞给看门的内侍。   “两位公公看门辛苦了,这风吹雨淋的也不容易,等换班后,喝口小酒,加个好菜吧。”   “这怎么……”   “一点小心意,吃茶钱罢了,公公勿要见外……”   秦曜常趁他们忙着推拒,快步绕到帐篷后,将耳朵贴上厚厚的帐布。   “……收到回信……带着孔敏学逃脱灭门惨案的小女儿上京了……等拔营回朝,大约正好能撞上……”   “回信过去,勿走陆路。”秦秾华低柔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穆氏在陆路布下天罗地网,走水上……路。”   秦曜常再把耳朵贴紧帐布,想听得更清楚些,奈何之后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只隐约听见秦秾华的贴身侍女结绿说了一句:“……等扳倒穆氏,公主也不必再仰仗十皇子手里的把柄了。该想想如何摆脱十皇子控制才是。”   秦曜常不敢继续耽搁下去,在前门守门的侍人过来前,先快步离开了此处。   孔氏灭门惨案,他在朔明宫时也有所耳闻,据说这事攀扯上了穆世章的嫡子穆得和。穆世章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袭爵人被拉下水,必会使出所有力气来应对这次危机。   这是穆氏和玉京长公主之间的决战,结果出来,胜负也就明朗了。   可是——这两股力量里的谁赢,都不是秦曜常想看到的局面。   最好,这两股力量一直争斗不休,这样才有他浑水摸鱼的机会,只有这两股力量彼此牵制,他才能借机壮大自己。   最好两家斗得两败俱伤,这样他就可以先吞噬玉京长公主的力量,再对穆裴两家下手。   但现在,他不能让战争出现决定性的输赢!   秦秾华想借水路让孔敏学的小女儿上京告御状,此事一定要告知穆氏,但不能由他出面,由谁来办这件事才好?   他左思右想后,快步走入母妃徐嫔的帐篷。 第90章   不知不觉, 秋狝大典步入尾声, 在拔营回朝之前,天寿帝召开了行围以来最为盛大的一场庆功宴。   王公大臣,诸国使臣齐聚一堂,无人缺席。   在正式开席前, 秦秾华得享殊荣, 坐在天寿帝手旁, 听他兴致勃勃地为她介绍:   “这是太常寺卿的三公子,行围时表现不错,是唯二猎到棕熊的勇士, 你看看,你看看……”   “那是新上任的鸿胪少卿, 从五品是低了些,但胜在相貌堂堂,人品端正, 等你尚……咳咳, 等以后, 这个——后日可期嘛!”   “还有这个羽林军指挥使,年少有为, 高大威猛, 乃此次行围冠军, 他一人打下的猎物都要几个车拉, 最妙的地方是他父母早死!你们两人可以自己过小日子……”   这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 秦秾华哭笑不得道:   “父皇——”   “好好好——你女儿家脸皮薄, 父皇不说了,不说了。你自己慢慢看啊!”天寿帝朝她挤眉弄眼,然后一瞬端正神色,一板正经道:“咳,就这样,你归位罢!”   秦秾华笑着起身行礼,退回自己的位置。   作为一国长公主,她的席位安排在所有封王的皇子之下,这也就造成了她的左手边是燕王,右手边是四皇子的座次局面。   她往右边看去,秦曜渊和她隔着几个座位对上了视线。   “阿姊——”秦曜渊右边的十皇子大声道。   他一说话,秦曜渊的目光就为之一冷,随即转开了视线。   秦秾华看向十皇子,对他笑了笑。   十皇子露出满意笑容,朝她远远揖手。   坐在高台首位的天寿帝重重咳了一声,待全场安静下来后,开始了关于这次秋狝大典的总结性讲话。这篇秦秾华花一夜时间写出的讲话稿还是很起了些作用,大帐内许多步入官场不久的青年才俊受到感动,纷纷红了眼眶。   一炷香的时间后,帐内响起雷动掌声。   天寿帝刚宣布庆功宴正式开始,燕王就迫不及待地端着一杯酒转向秦秾华。   “七姐,之前要不是你仗义执言,某个身份卑微的孽种险些就入主中宫了。这一杯,弟弟敬你,你可千万不要推拒。”   “燕王慎言,我何时说过什么?”   “啊——是,是,七姐说的,弟弟懂了,那这一杯酒?”   “敬燕王。”秦秾华端起面前的酒杯,笑道。   在燕王一饮而尽的时候,她将杯中酒悄然倒到了袖中的棉质绣帕上。   燕王一敬再敬,若是他的狐朋狗友来了,她还可以推脱一二,或叫同等级的人来代酒,但燕王亲自上场,她再推拒就显得不识好歹。   燕王,这是从哪儿得了张良计,想来对付她呢?   眼看一张棉绣帕已经沉甸甸,燕王终于喷着酒气,一脸通红地瞅着她道:“七、七姐……酒量不错啊!”   那当然,还要喝的话,右边袖子还能喝。   一名宫女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屈膝行礼道:“燕王,长公主,皇后娘娘特赐荷叶酿酒两杯。”   秦秾华往皇后所坐的高台次席看去,皇后露着母仪天下的微笑,朝她远远一举杯。   “哈……哈……皇后……”   燕王朝皇后一揖手,动作不稳地向托盘上左边的酒杯伸去。   秦秾华扶住他,按下他的手,笑道:“燕王醉了,还是我来吧。”   她伸手取下两盏掐丝珐琅雕螭纹杯,两杯酒液都是相同高度,两杯也是一模一样的鲜艳,自然界中,越是鲜艳的动物越危险,非自然界中,有时候也是如此。   越是鲜艳的东西,越好隐藏自己见不得人的目的。   秦秾华将借大袖遮掩,调换过左右的左边酒杯递给燕王,笑道:“燕王,拿好了。”   “我没醉!我拿得稳!”   燕王神色不快,拿过秦秾华递出的酒杯,和秦秾华一起,向高台上的皇后举起酒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将喝光的酒杯还给端托盘的宫女后,燕王打着饱嗝,摇摇晃晃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秦秾华扶着结绿起身,以不胜酒力为由,借口提前离席。   走到秦曜渊身边时,她停了下来,看着秦曜渊前边的十皇子,笑道:“常儿可是和李阁老相谈甚欢?这张脸是高兴红的,还是喝酒喝红的?”   十皇子兴致高涨,眼中难掩喜色:“都有——弟弟多谢阿姊为我筹谋规划。阿姊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有些头晕,去附近围场透透气。”   十皇子若有所思,揖手道:“夜里风大,阿姊还要小心着凉。”   秦秾华笑了笑,走出大帐。   在她离开不久,十皇子也站了起来,对身边侍人道:“我出去随便走走,你不必跟来了。”   他走出气氛火热的大帐,外边的寒风一下吹走他身上的酒气,秦曜常长出一口气,往最近的围场走去。   秦秾华他没见着,倒是见着一盏灯笼幽幽的光亮,像是飞旋的萤火虫,穿行在前方的山林之间。   她想做什么呢?   秦曜常犹豫片刻,回首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大帐,抬脚跟了上去。   那盏灯走得不快,却始终在他前头,秦曜常爬着山路,越爬越气喘,他已经开始后悔轻视她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不敢搞什么花样而冒然跟来,然而山路已经走了一半,要他此时回头,他又觉得不甘心。   酒壮人胆,秦曜常吸了口气,继续往上走去。   他手里还握着秦秾华的把柄,只要她一天想保秦曜渊,就一天不得不受他控制。他有什么可怕的?   终于,那盏光亮近在眼前,他拂开挡在面前的树枝乱叶,钻出树林。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硫磺味飘入鼻子,三块巨石下,坐着素衣白裘的秦秾华,她两手撑在鹅卵石上,正光着脚拨弄池中冒着袅袅热烟的泉水。一盏素净的白面灯笼就放在手边,柔光照着她安谧的神情,仿佛一尊悲天悯人的温柔神像。   秦曜常以往没觉得她的美貌有何特别之处,此时却不由看怔了。   回过神时,他发现她竟然没带任何宫人。   “阿姊身边的宫人呢?”他开口道。   她头也不抬,低声笑道:“常儿希望有第三人在场么?”   妩媚轻烟袅袅上升,温柔波澜在她脚腕边静静荡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双脚,水下似有两只小小的鱼儿在游。   秦曜常不确定她发出的是不是女人对男人的邀请,但他确实感到了心动。   也许是酒精作用,他的心脏砰砰直跳,眼前也略有模糊。   他用力甩了甩头,朝着秦秾华走了过去。   “你我二人足矣。阿姊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   他在秦秾华身边坐下,动作略微沉重笨拙地扯下了鞋袜,学着她的样子,把双脚伸入了温泉水中。   “渊儿带我来的。”   秦曜常因她提到另一个名字而感到不快,脚下的波澜也动荡起来。   “这池子终归是小家子气了些,等回京,我给阿姊在南山建一座院子,再引温泉水过去,阿姊想什么时候泡,便什么时候泡。”他若有所指道:“阿姊这般的美人,怎能没有一座金屋?”   秦秾华笑而不语,他继续说道:   “阿、阿姊……你别管秦曜渊了,别说他的身世迟早要惹祸上身,便是没有这些,他身上有异族血脉,朝臣和百姓也是断不可能让他上位的。你、你怎么会偏偏选了他呢?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登极的可能!”   他的左手往一边摸去,想要握秦秾华撑在鹅卵石上的那只手,然而没等他摸到指尖,那只手已经缩回了袖中。   他抬头朝她看去,她依然露着淡淡的微笑。   明明近在咫尺,她那如神俯视世间的神色,却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他喃喃道:“阿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不等她说话,他道:“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一样,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是宫女生的。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都后悔今天看不起我……”   他越说,身子越歪,当他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而不得不已手肘撑地时,他终于觉出一丝不对。   “阿姊……我是怎么了?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别忘了,父皇母后,还有我的母妃,他们都在山下……秦曜渊的把柄,也在我手里,我不松口,你永远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你若杀了我……你若杀了我……”   秦秾华没有看他。   她凝目望着山下的灯火,轻声说:“常儿,你听。”   秦曜常努力提起精神去听,山下远远传来哗然和兵器甲胄所压的沉重脚步声。毫无疑问,山下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还是足以惊动整个营地的大事。   “父皇母后,满朝文武,怕是谁都没有心思来寻你了。”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秦秾华笑了,用脚拨动一池暖水。“我在做什么,常儿不是看得见么?”   秦曜常忽然暴怒,将仅剩的全部力气用于这锤在地上的一拳。   “你到底做了什么?!”   湿润温热的泥土纷飞,秦秾华微笑着,眼也不眨。   “只是孔敏学幸存的小女儿告御状而已,常儿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为何如此惊讶?”   他一愣:“告御状?她不是……”   “她不是走水路上京了么?”秦秾华替他说完剩下的话,他呆了一会,反应过来,怒声道:“你骗了我——”   “你自己偷听墙角,听得不准反来怪我?”秦秾华笑道:“也多亏了常儿在暗中为我忙活,无形之中,帮了阿姊好大一个忙呢。要不是你,我还真的想不到什么方法,突破穆氏布下的天罗地网,把孔敏学的小女儿活着送到父皇和朝臣面前。这一切,都多亏了你呢。”   “你诈我……”   秦曜常咬破舌尖,用疼痛来保持大脑的清醒。   “兵不厌诈的道理,常儿既想踏入这大朔最浑的一滩水,又怎能不把这个道理记在心上呢?”她怜悯地看着他:“难不成,你觉得只凭一封信,就能吓破我的胆子,让我成为只听你号令的提线木偶?你既不敢如此断言穆氏、裴氏,又为何认为,我就会乖乖做你手中木偶?”   “有时候,我既可惜自己是个女人,有时候,又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她低声道:“因为我是个女人,即便我走在最前面,人们看见的,永远是我之后的男人。也因为我是个女人,他们寻找威胁自身的幕后黑手时,也总会把目光略过我……只因为我是个女人,一个活得过今年,也难言明年的病弱女人。一个即便苟延残喘,也迟早会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为他人耗尽一生的女人。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罢?”   她抬起他的下巴,轻声道:   “一个女人罢了……有什么好警惕的?”   秦曜常恨恨地盯着她,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怒是怕。   她骤然收手,秦曜常措手不及倒在池边,侧脸砸入湿润泥土。   “我不愿轻易杀人。”   她声音转沉,平静而冷漠,就像在捧读一本无悲无喜的玄奥佛经。   “商海有商海的规则,政坛有政坛的游戏,踏入这盘棋,就要守这盘棋的规矩。你自己打破做人的底线,就别怪我用非人的方式对你。”   秦曜常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的勇气和酒精烘起的热气一起从身体里逐渐流光了,他的双脚还在温泉池子里,泉水的热,却反而更衬托他浑身止不住的冷。   他怕了,真的怕了,怕死,也怕眼前神色平淡的秦秾华。   “阿姊……阿姊……你不能杀我……那封信,信还在我手里……我告诉你信在什么人那儿,你别杀我……”   眼泪从眼眶里一涌而出,他哭求道:   “阿姊……别杀我……我还不想死……”   “阿姊……”   秦秾华面无波澜地看着泣不成声的他。   他才十五,还那么小。   但这不是他可以肆意为恶而不必承担惩罚的理由。   “你总说母亲不是你自愿选的,那你这样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儿子,又是不是你母亲自愿选的?”她道:“你母亲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她曾想过一刀杀了你,再伪装成他杀,或是干脆将你投入哪个废井,一了百了吗?”   秦曜常面色一僵,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轻声道:“……她还不如早些杀了你,也好过落到那般结局。”   “你也不必再拿信来威胁我。我为何忍到今日动手,用你的脑子,想一想罢。”她柔声道:“像你这种连亲生母亲都能狠下心杀害的畜生,会放心把信托付别人吗?会在夜宴当日,放心将密信藏在空无一人的帐篷,独自前来么?”   他脸上神情越发惊愕恐惧,那是所有底牌都被对手昭然若揭的恐惧,是所有手段用尽,只剩抛弃自尊骄傲,像条狗一样趴着乞求对手一丝怜悯来偷生的绝望。   她提着灯笼,站了起来。莹白灯光映照着两只小巧雪足,冷淡,惨白,如她脸上露出的一丝神性,无悲无喜,不仁不义。   结绿从林中暗处走出,对地上的秦曜常视若未见,一脸关切地为她擦干脚上水痕,穿上鞋袜。   “把他拖出来。”她道。   “公主,先把信搜出来吧?”结绿道。   “不必。”   秦秾华走到他脱鞋的地方,在他挣扎着想去夺鞋的时候,一脚踩上他的手腕。   “呃……”   她踩着他的手腕,面不改色地弯腰从他鞋底密层中,取出油纸包裹的一长一短,撕成两半的信纸。   她展开短的那张看了,看到了落款“永乐”,也看到了她猜测中的事实,废太子谋反一事,穆裴两家都有参与。   她移开落在他手腕上的右脚,拿着信走到一旁。   秦曜常涕泪横流,向秦秾华的背影伸出那只刚刚被踩的手。   “阿姊……阿姊……我错了,饶了我……”   结绿行了一礼,走到池边,无视哀求不断的秦曜常,两手抓着他的双肩,把他往温泉里用力一按。   秦曜常整个人都没入了泉水之中,池面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过了一会,结绿沉下气,用力一提,将神志不清的少年提出温泉池,抓着他的衣裳,将他往外拖了两步。   秦秾华低头看着手中合二为一的密信,头也不抬道:   “提远点,别脏了我和渊儿的地方。”   “喏。”   结绿拖着秦曜常又往前走了几步。   秦曜常衣服湿透,寒风一吹,如坠冰窖,冷得透骨。他看见自己身上冒着丝丝白烟,就像他正在流逝的生命。   眼泪接连不断从他眼眶里冒出,他哭着,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地说:   “阿姊……我错了……不要杀我……饶了我……再也不了……我会学好的……都听你的话……阿姊……阿姊……”   咸湿的眼泪流进嘴里,他朝背对他的秦秾华,声嘶力竭道:   “阿姊!!!”   秦秾华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露出半张淡漠的面容。   “有什么话,到天上再说罢。”   ……   桐曲围场灯火通明的大帐之中,面如土色的穆得和被金吾卫羁押离开,穆世章发髻凌乱,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覆盖在嘴唇四周的白须颤抖不止。   燕王孑然一旁,既没在围观看戏的百官之中,也没有在当事人身边为穆氏求情,看得出他竭力想要撇清自己,然而他和穆氏天然的身份关系,使得穆得和被金吾卫羁押下去时,帐内大半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裴回袖手站在一旁,说不出的神清气爽。舒遇曦则神色凝重。   天寿帝紧皱眉头,盼着这闹剧早日结束。   好好的庆功宴,竟然引发这样的轩然大波,若孔敏学之女孔崇所言都是真相,那穆得和最起码也是一个流放,受穆得和拖累,穆世章即便家底抄尽,能否全须全尾地善终也难说。   有裴舒两家施力,穆氏倒台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倒了一个穆氏,还会有裴氏舒氏……君弱臣强,权臣是永远不会断绝的。说到底,他还是缺一个能压得住场的儿子。   祖上无德,他也无德,所以十个儿子,才会没一个成器。   天寿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唯一满意的女儿,心情好不容易才晴朗了些。   只可惜……秾华不是儿子。若是儿子……   “陛下——”一个侍人急忙奔进大帐,还未来得及靠近天寿帝,就被金吾卫拔出闪着寒光的长剑拦下了。   天寿帝瞧着他有些眼熟,眯眼道:“你是谁的宫人?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回禀陛下!奴婢是十皇子身边的侍人,十皇子自夜宴中途离开后便一直未回,奴婢担心殿下出事,便在营地四周搜寻,但一无所获,奴婢位卑言轻,无法请动巡逻的侍卫搜寻营地。如今夜深寒凉,奴婢担心殿下在外出了什么事,还请陛下派人及时搜寻围场啊!”   天寿帝烦躁地捏起太阳穴,道:“方正平——”   穿着金甲的方正平上前一步:“喏。”   “你派一队人,去附近搜寻十儿。若是没什么事,便叫他回帐篷,勿要外出晃荡了。”   “卑职听命。”   天寿帝看着还瘫坐在地上,似是失了魂魄的穆世章,想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废太子宫变时力保了自己性命,到底不忍心,挥手道:“来人啊,送穆首辅回去休息,辜负了朕的,朕决不轻饶,曾帮助过朕的,朕也念他恩情。朕乏了,散了吧——”   天寿帝这一番话,定调了穆世章在回京之前的待遇,他的儿子已经被缉拿,但他仍享受首辅待遇——至少是明面上的首辅待遇。   天寿帝的话也唤回穆世章神智,他老泪纵横,朝着台上的天寿帝重重跪拜下去:   “罪臣——有愧圣上——”   天寿帝叹一口气,不忍再看,转身走出大帐。   望着亮如白昼的营地,天寿帝只觉心烦,他一边往主帐走去,一边问身后的高大全:   “朕的秾华可回帐了?”   “回了。”高大全躬身道:“公主不胜酒力,中途便退场了。”   “退了好啊,也省得看这乌七八糟一堆烂事。朕记得孔敏学这案,还是那武举子向她告的状,你等明日天亮,再派个人给她说一声罢,也算有始有终。”   高大全揖手道:“喏。”   天寿帝回到主帐,刚要更衣歇息,帐外又响起了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得到通报的方正平快步走了进来。   他行礼之后,躬身道:“陛下……金吾卫在三号围场的一处温泉旁发现了十皇子。”   “大半夜的,他跑山上去泡什么温泉,也不怕凉着鸟。”天寿帝道。   “十皇子……应是酒后失足,跌落池中。被发现时衣服全湿,爬行了一路,现在在周院使那里。”   “冻得很严重么?”天寿帝皱眉。   “周院使说,十皇子……中风了。”方正平迟疑道:“恐怕……很难恢复过来。”   不等皱起眉头的天寿帝开口发言,帐外又一次响起慌张声音:   “报!禀报陛下!我有急事禀报陛下!”   这一桩桩的,怎么偏偏都集中到一起了?   天寿帝不耐烦道:“外边又怎么了?”   一个侍人被放了进来,这个脸熟,天寿帝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道:“你这么慌张,难道是你的主子也失踪不见了?”   燕王的心腹侍人一愣,双膝跪下大喊道:   “陛下明察秋毫,奴婢斗胆,恳请陛下下令,搜查营地!” 第91章   徐嫔帐内, 哭泣不断。   穆皇后因着自家事情,无心安慰, 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听她诉苦。   帐外侍人来报,玉京长公主前来探望时, 穆皇后面色古怪。   秦秾华走进帐内, 先向皇后行礼,再对徐嫔点了点头, 道:“十弟如何了?”   “常儿……常儿他……”徐嫔泣不成声,让开床前。   秦秾华走了上去,嘴歪眼斜僵躺在床上的十皇子立即瞪着她“啊啊”叫了起来。   “常儿, 是你阿姊来看你了……你最喜欢的阿姊来看你了……”徐嫔哽咽道。   十皇子瞪着秦秾华嘴边的微笑,挣扎得越发厉害,惨叫不断的身体蠕动在床上,连手脚都不能控制自如。   “常儿?常儿?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呢!”徐嫔说道一半,哽咽变哭喊:“常儿, 我苦命的常儿啊……”   穆皇后皱眉道:“十皇子这是怎么了?叫周院使过来瞧瞧。”   秦秾华道:“母后,让我试试罢。”   她上前一步, 按在秦曜常狂躁的身体上,温柔道:“十弟,乖一些,勿叫阿姊担心。”   那只纤纤玉手像是有什么旁人看不见的力量, 十皇子倏地安静下来。   一动不动。   像被某种危险猛兽压在掌下, 屏息凝神不敢造次。   徐嫔又哭了起来:“我的常儿……”   秦秾华保持按在十皇子手臂上的姿势, 侧头看向神色莫测的皇后,柔声道:“母后?”   穆皇后猛地回神过来:“……嗯?”   秦秾华眼神示意站在一旁,拿不准还要不要去请周院使的女官杪春。   “……不用请了,你退下吧。”皇后道。   秦秾华松开手,床上的十皇子依然很安静,吓破了胆的目光牢牢盯着秦秾华的一举一动,落在徐嫔眼里,就变了个意味。她抽泣道:“常儿平日就最喜欢阿姊,如今还是最听阿姊的话……长公主平日若是得闲,还要多来看看我们常儿才好。”   “做姐姐的,自当如此。”秦秾华笑道。   她看向心事重重的穆皇后,道:“母后方才见了我,似乎很吃惊?”   “……本宫只是有些惊讶,秾华回帐后还没歇息罢了。”穆皇后强颜欢笑道。   “便是歇息了,听闻十弟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秾华又怎么睡得下去?”   “是啊——”徐嫔擦着眼泪帮腔道:“长公主往日便最是尊老爱幼,也因着如此,常儿才会这么喜爱长公主这个阿姊……”   秦秾华轻轻拍了拍徐嫔手臂,以作安慰,然后走到穆皇后面前,拉起她的两手,对神色倏地一变的穆皇后柔声道:   “如今小穆大人出了这样的事……母后还要为自己想想。别人选择不了,您是一国之母,您有自己抉择的机会。”   穆皇后神色复杂,沉默不语。   “母后今儿的那杯酒,让秾华醉了好一会,下次母后若再不心疼我——”她柔声道:“秾华也要敬您一杯了。”   穆皇后眼中闪过惊惧不安,她想缩回手,然而手却被对方紧紧握着不放。   秦秾华感受到手中越来越厉害的颤抖,终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秾华只是开个玩笑,母后怎么脸都白了?您放心罢,感情都是相互的,您心疼我,我自然也心疼您——徐嫔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嫔擦着眼泪,欣慰道:“长公主说得对。”   秦秾华笑着,收回了手。   穆皇后迫不及待地把手藏回大袖,眼神漂移不敢看她。   “母后,我想和十弟私下说几句话,不知方不方便?”秦秾华道。   “……我也乏了,你和徐嫔说罢。杪春,扶本宫回去休息。”   “喏。”杪春急忙上前扶住皇后手臂。   “恭送母后。”   秦秾华同徐嫔一道行礼。   穆皇后离开后,徐嫔用手绢按了按眼睛底下,道:“你和常儿说会体己话罢,今日事情发生得太多,我……唉,我也六神无主,许是我注定没有为人母亲的福气,这才连累了常儿……”   说着说着,她又要哭起来,秦秾华安慰了几句,让徐嫔的贴身侍女扶她去外间歇息,喝一口茶。   帐内安静后,秦秾华伸手示意,结绿从怀中掏出一件衣物递来。   秦秾华接过,在目眦欲裂的十皇子床前坐了下来。结绿退到门边,谨防着有人偷听墙角。   她笑道:“十弟,这件衣服,你看着是否眼熟?”   十皇子瞪着他,嘴里发出的只有支离破碎的音节。   “……这是你生母被你刺死前,还在为你密密缝补的上衣。”她轻轻将其披在十皇子身上,道:“你感受到它的重量了么?”   “呃啊啊啊——”   十皇子仰起胸膛,脖子弯成一张半开的短弓,被哀怒和恐惧扭曲的面容却依然稳稳沉在软枕上。   “安静。”   秦秾华短短二字,犹如看不见的大手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倏然失去了声音。   “你生母的女红很好,你瞧这细密的针脚,还有这补丁上的暗纹——”她拿起上衣左袖,抚摸着棉补丁上用同色棉线绣上的文字暗纹:“左边纹着‘长生’二字,右边纹着‘平安’二字,她到死都在为你祈福,你是如何狠得下心,杀害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她叹了口气,道:“我不如你……也不想如你。一个没有底线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一个不是人的怪物,她打造出的社会,也必定不是人的社会。”   “死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活着才是。”   “你就好好地活着罢。活给我看,活给我的对手看,让每个人都记住——”她垂眸,怜悯地看着被困在肉身囚牢中无法挣脱的罪恶灵魂,轻声道:   “打破底线下坠,必遭深渊反噬。”   ……   秦秾华回到自己帐篷后,叫来乌宝。   “燕王找着了么?”   “回公主,金吾卫至今仍在找人。”乌宝躬身道:“营地内没有消息传来。”   秦秾华沉思不语。   皇后赐的两杯酒里,必定有问题,喝下药酒的燕王消失不见,究竟是自己的原因,还是他人所为?   秦秾华道:“派个人看着穆世章,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禀告。”   乌宝揖手道:“喏。”   结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秦秾华一看就知道是时候吃药了。   她抿了一口,道:“这是隔五日喝的那碗?”   “公主真是金舌头,确是如此。”结绿笑道。   秦秾华一口气喝完药,将空碗递还结绿,道:“渊儿睡下了么?”   乌宝道:“回公主,九皇子一回帐篷就熄灯了。”   “怎么睡得这般早?”秦秾华奇道:“往日他要出来看看热闹,今日连热闹也不看了?”   结绿道:“许是宴上喝了几杯酒,身体不舒服的缘故吧。”   秦秾华似笑非笑睨她一眼:“你倒是看得清楚。”   “公主可不许再说那种话!结绿是怕公主顾不上,帮公主看着呢!”她忙道。   “既然他不舒服,那我这个做阿姊的,自然该去看看。”   秦秾华从床上起身,结绿脸上一慌,刚要说话,帘外忽然侍人来报,福王身边的侍人求见。   “……可曾说过是什么事?”秦秾华道。   来禀的侍人回道:“未曾,只是神色急切。”   “让他进来罢。”秦秾华顿了顿,看向结绿:“那张罗汉床,看得烦心。叫人送去徐嫔帐篷。就说,这是十皇子平日与我对弈的坐榻。他不安静的时候,便搬他去上面躺躺。”   “喏。”结绿松了口气,叫人进来搬床了。   秦秾华重新坐回架子床,福王的侍人也走了进来。   他还未说话,秦秾华先说道:“你看着眼生。”   来人一愣,接着低下头来,道:“公主火眼金睛,鄙人虽是福王心腹,却并非内侍。鄙姓郳,单名音,原为江湖草莽,得福王赏识收为门人。”   秦秾华笑道:“先生不像是草莽,倒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长公主谬赞。”郳音低头取出一枚玉佩,道:“鄙人是来替福王传话的,福王今夜大醉,至今仍在狂饮不肯就寝。鄙人听闻福王最听长公主劝诫,故而冒昧,恳请长公主出面,劝劝福王。”   那枚玉佩确实是福王之物,秦秾华看了一眼,收回视线道:“福王大醉,福王妃在做什么?”   “……福王买醉的原因,正是因为后宅之事。”郳音欲言又止:“请福王妃或侧妃出面,鄙人怕不仅起不到作用,反而会火上浇油啊。”   福王那看似静好实则腹黑的王妃,还有那求瓜得豆的跋扈侧妃,两人都不是好相处的主。   想起平日耳闻的福王后宅风言风语,秦秾华提起唇角微微笑了。   郳音见她但笑不语,再次一揖到底。   “福王心中苦楚无人可以诉说,才会借酒浇愁。除了长公主,鄙人再也想不到第二个可以在这时帮助福王的人,鄙人恳请长公主看在和福王一母同胞的份上,劝劝福王。以长公主大才,必能让福王振作起来。”   “……罢了。”秦秾华道:“本宫就随你走一趟。乌宝——”   “喏。”   乌宝上前,秦秾华扶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   她对正指挥侍人搬罗汉床的结绿道:“明日,你再去要张新床回来。”   “结绿知道了。”   结绿刚要走来,秦秾华道:“你留下罢。回来时——”她皱眉道:“我不想再看见这张床。”   “喏。”   秦秾华走出帐篷,往福王帐篷方向走去。   因燕王失踪,营地里依然灯火通明,她问:“福王知道燕王失踪一事了么?”   郳音低头恭敬回答:“回长公主,鄙人已经告知福王了……但福王,沉溺饮酒,怕是没有听进去。”   “那穆得和之事,福王也不知晓?”秦秾华道。   “福王退席得早,没有看见孔崇告御状。鄙人想等他酒醒之后再告诉他,免得福王一时激动,喝得更多。”   “……你倒为福王着想。”   “鄙人幸得福王赏识,仅能用微薄之力报以千万之一的恩情。”   郳音进退有度,谈吐和见识都不像他自称的“江湖草莽”,秦秾华多了个心思,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福王身边的?”   “鄙人是去年一月幸得福王收留,算起来,鄙人在福王麾下效力已将近两年。”郳音道:“因鄙人身份低微,福王未带鄙人入宫,也因此,长公主不曾见过鄙人。”   怕是原因不止如此。   秦秾华心里门儿清,福王这个弟弟,心里对她怕是有了芥蒂和防备。   他在积蓄力量,搭建党羽,却故意在她面前遮掩。   不知不觉,福王的帐篷已在眼前,帐前无人守候,郳音上前一步撩开帘子,道:“长公主,请。”   秦秾华走进帐篷,还未来得及环视帐内景象,脑后就遭一次重击。   “公——”   乌宝的声音刚起了一个头便只剩呜咽。   秦秾华眼前一黑,失去最后的意识。 第92章   月色燃烧草原上的冷雾, 桐曲围场的大本营里依然人声鼎沸,佩剑穿甲的金吾卫一批又一批地跑过,声势若雷, 震得大地都在抖动。   一栋没有点灯的帐篷里,难以察觉的微弱呼吸流淌在昏暗的夜色。   叮的一声,是金属和地面发出的声响。   一把染血的匕首划过地面, 流下一道银光。   地上那个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的小山丘慢慢拱了起来。   秦曜渊克制着不去注意贯穿双耳的蜂鸣,用麻痹的双手强撑起上身, 慢慢站了起来。   一股鲜血从他身上掉落,砸出“啪”的一声。   曾分裂成百上千的桌椅床榻又一次合而为一, 他拖着脚步走到架子床边, 弯腰去拿藏在床底的纱布。   重心逐渐倾斜,这具身体仿佛只是一具死掉的躯壳, 和他意志无关,一头栽倒在架子床上。   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流被挤出了身体,浸润黑色的外袍。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望着旋转的天顶,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浪费了。   “伏罗, 我可怜的伏罗。”   坐在床边的女人探头看他, 言语怜悯,眼睛却带着冰冷的笑。   他闭上眼, 不去看她, 她的声音却从心底直接响了起来。   “我可怜的伏罗, 一辈子都在被人利用, 一辈子都在被人伤害,一辈子都在被人欺骗。”   幻觉,只是幻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同样都是利用,为什么娘利用你,你就恨不得杀了娘?”   “……闭嘴。”他说:“她和你不一样。”   “娘难道对你不好么?都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难道娘给的甜枣不多么?”   秦曜渊躺着攒了些力气,挣扎着撑起上身,从床底拉出一个木盒提到床上。   木盒最上层放着几卷纱布,他脱下外袍里衣,用颤抖的双手给新伤拉上一圈又一圈纱布。   雪白的纱布裹上胸膛,渐渐洇出鲜红的花。   “伏罗啊——”   女人怜爱地看着他,那冰冷的怜爱,仿佛地上那柄染血的匕首,让他伤口又突突疼了起来。   “难道你认为,自己有圣婚的资格吗?”   秦曜渊手中纱布猛地一抖,即将打好的结又一次散开。   “父祖可以,毘汐奴可以,你不可以。”女人静静看着他,轻声道:“伏罗,你不可以。”   “……为什么?”他哑声道。   “你是生而有罪的孩子,你降生现世,是为赎罪的。”她抚上他的脸颊,柔声道:“你是来赎罪的。你忘了么,伏罗?”   他从牙缝里挤出僵硬的声音:“……我没有罪。”   “你是来赎罪的,伏罗。”她视若未闻,说:“你要向惨死的数十万人赎罪,你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要向我们赎罪。”   “闭嘴!”秦曜渊怒喝。   幻象消失,帐内只剩狂暴的喘息。   “殿、殿下……”帐外响起一个瑟缩的女声:“奴婢真的是替长公主来传话的……”   秦曜渊均匀呼吸,沉声道:   “你是谁?”   “奴婢碧琳,长公主身边的宫女,殿下您也见过奴婢的……”女子在帐外怯声道。   秦曜渊确实记得这么一个宫女。   他穿好衣服,将木盒重新推回床底深处。   “……进来。”   碧琳小心翼翼撩开门帘,走进帐篷,地面上那把染血的匕首在帐外漏进的一缕月光下闪着寒光,她白了脸,往里走了几步就不肯寸进。   “长、长公主要奴婢传话,要急事和殿下相商……”   “什么急事?”   “奴婢也不清楚……只是……”碧琳看着他的脸色,低声道:“长公主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秦曜渊沉默半晌,在架子床上扶了一把,起身往外走去。   出了帐篷,惨白月光照在身上,他把过度苍白的手藏到身后,刚向秦秾华帐篷方向走了一步,碧琳就连忙拦到面前,道:   “殿、殿下……长公主在围场等你,奴婢给您带路。”   秦曜渊看着她,在她神色慌张起来后,开口道:   “好。”   ……   脑后一阵钝痛唤醒了秦秾华沉睡的神智。   争吵和谩骂,还有打斗声,让她猛地睁开双眼。   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壁,微弱的月光从一块几乎挡住整个洞口的巨石上方漏进,巨石下,两个熟悉的身影重叠着,厮打着。   红了眼的燕王一边掐着穆阳逸的后颈把他按在地上,一边强行褪着他的衣裤。   “……穆氏都倒了,你……你算个屁!你什么都不是……但老子还是燕王!哈哈哈哈哈……我是燕王,我是燕王!本王想……想上谁就上谁……更何况是你这个屁都不是的兔崽子……要不是你……本王怎么会药发,本王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你要负责!你给本王负责——”   穆阳逸惨叫一声,秦秾华被辣到了眼睛,移开目光往四周看去。   她已经身处山洞尽头,往后,无路,往前,那块巨石别说她一人,便是她说动巨石下的两人联合,恐怕也移动不了分毫。   唯一没有挡完全的地方,只够月光泄入,最多伸出一只手,除此以外,想要借此逃脱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惨叫声持续不断,她压抑着后脑残留的阵痛,努力从现有情报上分析现状。   营地里显然没有山洞,桐曲围场是总称,其□□有二十七处围场,如果想要出桐曲围场,最近的路线也有数十里,幕后黑手如果只是想避人耳目,没有必要送他们出围场。   很大可能上,她就在二十七处围场之一的地方。   她扶着石壁站了起来,捡起一颗石子,朝挡在洞口的巨石投了过去。   石子飞出巨石和洞口的缝隙,没有声音传来。   外边是草地?   她避开正忙碌的燕王,走到洞口另一边,皱眉听着外边的动静,隐隐约约,似有说话声传来。   穆阳逸叫得太惨烈,盖过了外边的声音,她刚想叫他安静一些,外边也骤然响起一声又惊又怒的声音:   “……我阿姊也在里边?!”   福王声音里的焦急和震怒做不了假,他语无伦次道:   “你、你简直——你——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不和我商量,你——我——”   秦秾华心里升起希望,冲石头缝隙里往外喊道:“安儿,安儿……”   “阿姊!”福王的声音逐渐清晰:“你等着,我这就派人来救你——你傻愣着做什么?快叫人来把这石头搬开,放我阿姊出来!”   “殿下——”郳音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两人似乎都站到了巨石前。   燕王一边忙着打桩,一边怒吼道:“秦曜安!”   秦秾华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大骂出口:“原来是……是你这个贱种做的好事!等本王出去,你就等死吧!”   洞外一静,接着,郳音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还想开门吗?”   巨石外弥漫着沉默。   福王的哑声让秦秾华感到不妙,她朝洞外道:“安儿,别听他的蛊惑!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让阿姊出去,你有什么打算,我们好好商量!”   洞外开口说话的却是郳音。   “殿下,陛下有十个儿子,二皇子成婚多年仍未有子嗣,厌女成疾一事举国皆知;三皇子不利于行,余生都要在轮椅和坐榻上度过;八皇子面有疤痕,难登大雅之堂;十皇子如今躺在床上,已成废人。剩下的皇子中,四皇子懦弱不堪,七皇子出身卑微,能够和殿下一争长短的,只有大皇子、六皇子,以及一个九皇子。”   “九皇子如何能够登极?他生母是乌孙人!”福王道。   “这个问题,不妨问问长公主。”郳音道:“长公主——您是缘何认为九皇子能够登极?”   秦秾华冷笑道:“你说的梦话,连三岁小孩都觉得可笑。”   “是梦话吗?如果是梦话,长公主为什么要放着亲生弟弟不管,反而扶持一个隔了层肚皮的皇子?又为什么,处心积虑为他谋划,先是会武宴上技惊四座,引两岸学子和百姓震撼,再是秋狝大典上的大发神威,如今九皇子天生神力的消息,怕是不仅国内人尽皆知,就连周遭诸国也会有所耳闻了。”   “这些事,为何直到九皇子十五岁后才陆续爆出?难道不是你长公主在后为他筹谋,提点他养精蓄锐,直到根基稳固才锋芒初露的么?”   秦秾华道:“的确,我培养九皇子,但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开始就无缘大位。还有什么比一个无缘大位的皇子更为理想的帮手?这一点,不仅周嫔知道,舒德妃知道,舒太后也知道,想必你身旁的福王,他也知道。”   福王还在沉默。   秦秾华闭着眼睛都能想出这个虚情假意的东西在权衡利弊,两头纠结的模样。   ……和上辈子同样的模样。   上辈子是人的这辈子不一定是人,上辈子是狗的,这辈子还在当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儿。我问心无愧。”她沉声道:“我倒想问问,你这么用心良苦地离间我和安儿是为了什么?”   不等郳音回答,她又道:   “安儿,连你也不相信阿姊么?”   福王终于开口:“阿姊……”   “殿下——”郳音道:“长公主巧舌如簧,别受她的蛊惑。”   “我是安儿的同胞姐姐,本宫日后一切还要靠他,便是安儿受人蛊惑,也是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妖言惑众!”   巨石外郳音的声音有了一丝波动,他冷笑道:“长公主果然如传言中一般厉害,怕是再让你说上几句,福王殿下就会失了夺嫡的野心!”   “不如……把阿姊放出来吧,我阿姊是未婚配的女子,里边还有一个禽兽不如的燕王……”   福王话没说完,正在打桩的燕王面红耳赤,怒喝道:   “你又算什么好鸟?!本王至少不会利用望月来达成目的!”   郳音在洞外道:“殿下,既然长公主说她无心帮九皇子夺嫡,那么现在,就是她证明自己忠心的最佳时机。”   福王的沉默显示他又在犹豫。   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就像一根无骨的墙头草,哪一面吹来点风,他就立即往另一面倒去。   “殿下——”郳音又往这根草上吹了一口气:“一次性扳倒两位皇子的好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此事一过,您的对手便只剩大皇子,大皇子远在边疆,您有留京之利,一旦发生什么,大皇子鞭长莫及,您就不一样了。”   秦秾华道:“做事没有长远眼光,还想辅佐福王登极?此事一旦败露,你知道福王面临的会是什么吗?!”   “长公主,做大事,都是要冒风险的。”郳音道:“殿下,您说呢?”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就照你说得做吧。”福王说:“阿姊……委屈你一回了,等事成之后,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秦曜安!”秦秾华怒声道。   片刻后,郳音的声音响了起来:“福王已经走了,长公主殿下。”   “……你把我关在这里,是想引九皇子前来,借刀杀人?”   “长公主明察秋毫。”郳音的声音带笑,但是和先前的冷笑又有了区别。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福王离开后,他的态度变得截然不同。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问。   “鄙人是什么人,等时机成熟,长公主自然知道。”   “你觉得,我会眼睁睁地看着渊儿在我面前杀死这二人么?”   “会的。”郳音笑道。   秦秾华还没明白过来他的言下之意,他已经扬声道:   “燕王!鄙人送你一个消息,你身旁的玉京长公主,实为狐胡公主永乐之女,和殿下并无血缘关系。”   她脑中轰然炸响,下意识看向燕王,燕王瞪着那双充斥血丝的眼睛也在看她。   她哑声道:“……郳音,你只凭胡言乱语,就想哄骗燕王中计,未免太天真了罢。”   “是不是胡言乱语,燕王心中自有定夺。**一刻值千金,鄙人就不打扰了。”郳音笑道:“长公主手段通天,鄙人相信,长公主一定能撑到九皇子前来相救的时候。”   “郳音!”秦秾华怒道:“郳音——”   脚步声渐渐远去,山洞外没了回音。   她收回目光,对上燕王猩红的眼。   气若游丝的穆阳逸蜷缩着鲜血淋漓的下半身,痛哭道:“燕王!你还愣着干什么,上啊!你们俩都没有血缘关系了,就放过我吧!男人有什么好玩的,玉京长公主名动天下,才貌双绝,是天下男人的梦中情人,你看看她——放过我吧!”   燕王扔开宛如一条死狗的穆阳逸,起身向秦秾华走来。   秦秾华强装镇定,往山洞后方退去。   “燕王,你冷静一些,别中了他的离间计。渊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难道你想中他的奸计,让……”   咔嚓一声,她踩到一颗石子,身子一歪,脚腕的剧痛让她瞬间跌坐地上。   燕王随即喘着粗气,向她扑来。   在他身后,衣衫不整,鲜血斑驳的穆阳逸爬向反方向,力图最大限度拉开同燕王之间的距离。   “秦曜泰!你疯了——我是你的亲姐姐!”   秦秾华脸色惨白,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两边。   燕王似是失了神智,除了有个人形,他的神态,他的动作,无一不像个野兽。   男女之间的体力差让她根本无力反抗,燕王压在她身上,单手就完全压制了她反抗的双臂。   在他另一只手伸向她衣襟的时候,秦秾华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压倒。   第一次,她恨自己是个女人。   “阿姊!阿姊!”   少年焦躁不安的声音,如同天神降临,突然响在洞外。   眼泪从秦秾华眼眶中一涌而出,她不想哭,没有目的的眼泪只是浪费身体水分。在这样的山洞里,在这样的场景里,为何要哭?哭给谁看?   没有哭的必要,没有。   可是为什么,眼泪失去控制,疯了一般决堤?   “渊儿!”   秦秾华难以想象,有一天,她会发出这样的哭声。   “阿姊?!阿姊!!!”   少年的脚步声停到山洞外,那块一人半高的巨石挡住了他的去路。   秦曜渊的声音又急又怒,他的出现给秦秾华重新注入希望,她手上一松,趁燕王抽下她腰带时,猛地抬腿击向对方。   燕王痛叫一声,秦秾华趁机将他从身上推倒,拼命向后退去。   “呃啊啊啊——”   少年的怒吼响在洞外,那块天险一般拦截秦秾华出路的巨石在地面磨出轰隆隆的声音。   这声音对秦秾华来说,是天籁之音,对燕王来说,却是催命的声响。   他脸色越发恐怖,再次向秦秾华扑来。   秦秾华捡起地上零碎的石子向他扔去,无济于事,她又一次被压在身下,拼命挣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在洞外又一次怒吼,巨石挪动的声音越发剧烈。   秦秾华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她用力咬住嘴唇,几乎已经绝望。   你不能哭,不能。你可以装作软弱,但不能真的软弱。谁都可以软弱,你不可以——   你不能哭——秦秾华,你不能哭。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哭——   月光照进来了。   清冷的,温柔的月光,照耀着她的眼泪。   燕王如同一只小鸡仔,露着错愕的神色,被一只血迹斑斑的手猛地提了起来,抓着头上的玉冠,砸向坚硬不平的石壁。   轰隆一声,开天辟地一般的巨响过后,燕王的玉冠被生生捏碎,燕王的头颅,也像熟透的西瓜,在她眼前轰然爆裂。   白的红的,噼啪溅了一地。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狭窄的山洞里迅疾弥漫开来。   蜷缩在洞口的穆阳逸面无人色,鲜血覆盖的衣裤又被另一股散发骚气的水渍洇开。   秦秾华呆呆看着冰冷月光下的少年,他气息粗重,浑身覆满鲜血,如神魔画卷中走出的嗜血修罗。杀意弥漫,不见人色的脸上浮着条条黑紫色经脉,如同活物一般,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蠕动。   ——是蛊虫。   ——那不是像活物,那就是活物!   秦秾华看清的瞬间,呼吸仿佛也停止了。   一条条蛊虫,如连绵山脉,在他皮肤下起伏不停。   刀伤和剑伤割裂了他的衣裳,被染变了色的玄色衣袍发泡发胀,滴答,滴答,艳红的血滴从少年指尖和衣袍滴落。   他松开手里的无头尸体,转过身,朝吓得惊叫一声的穆阳逸走去。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什么都……”   往山洞外拼命爬去的穆阳逸被他一脚踩住了后背。   他蹲了下来,提起穆阳逸的脑袋。   从头顶淌下的刺目鲜血流过被冰冷覆盖的面容,他按着穆阳逸的头,一下一下,往山壁上突起的尖锐撞去。   “别……饶了……我……救……”   令人骨寒的钝击声渐渐淹没了穆阳逸的声音,鲜血飙飞,混杂着白色半凝固的东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终于,他撒开了手,穆阳逸了无生息——不可能再有生息的半个脑袋落到了地上。   秦曜渊向着秦秾华走来。   她动弹不得,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也跟着呆呆流淌。   他在她面前半蹲,朝她伸出手来。   那只手伸了一半,忽然停顿。   他定定地看着她瞳孔中倒映的人像,缓缓摸向自己脸颊。   他碰到了那些暴动的蛊虫,那只逐渐不稳的手反复在脸上触摸,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变得这般可怖。   当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那双前一刻还暴虐可怕的眼眸,这一刻慌张逃开了她的视线。害怕、慌乱、无措、羞愧——数种感情混合在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睛里。即便他刚刚才用残暴的手法杀掉两个活生生的人,即便他的睫毛上还凝着不知是谁的鲜血——他注视着她的时候,依然像初生婴儿一样,毫无防备。   好像只要她愿意,一个害怕的眼神就能将他置于地狱。   他骤然收手,逃离的脚步刚刚挪出,一双纤长的手臂就将他牢牢禁锢。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每一声心跳,都被她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禁锢。   “渊儿……”她埋头在他怀中,喃喃道:“阿姊不怕……”   “……”   即便血气冲鼻,她也能从中捕捉到熟悉的那股气息,世上,没有比这更让她心安的气息。   “有你在……阿姊不怕……”她哽咽道。   片刻寂静,他的双手终于搭上她的后背,他慢慢搂紧她——就像她用尽力气的拥抱一样。   “阿姊……我在。”   他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那些蠕动的蛊虫,正迅速埋入骨血,重新沉寂下来。   “我……永远都在……”   他的手,从她后背滑了下去。 第93章   秦曜渊昏倒前,入目都是血色, 梦中, 他的世界也是一片血色。   四周, 尸横遍野, 血溅一地。   不远处,倒着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碧琳,一条几乎斩断脖子的刀伤让她的头颅和身体只剩一片肉皮连接。   秦曜渊揪起地上口吐鲜血的黑衣人, 不知是谁的鲜血从下巴落下,滴在鲜血淋漓的手上。   “……为什么杀我?”他哑声问。   “呸——”   黑衣人一口血沫吐到他脸上。   秦曜渊闭了闭眼,听到他说:   “叛……徒。”   他拧断了他的脖子。   松开手后, 黑衣人的尸体软绵绵倒了下去。他举目四望,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   不应该只有他一人。   ……他的女骗子为什么不在?   阿姊……他想起来了,阿姊遇上了危险,他要去救阿姊。   他……要去救阿姊才行……   秦曜渊刚刚迈出一步,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倒了下来。   他的脸颊砸上地面, 血淋淋的右手落到眼前,无数黑紫色的蛊虫在他的皮肤下起伏游荡。   这……是什么?   “你是生而有罪的孩子, 你降生现世,是为赎罪的。”   他没有罪……   “你要向惨死的数十万人赎罪,你的这辈子, 下辈子, 下下辈子, 永生永世, 都要向我们赎罪。”   他没有罪——   “你是来赎罪的, 你忘了么?”   “我没有罪!!!”   秦曜渊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梦中的嘶吼堵在喉咙里,一身力量好像都挤在了胸口,他身体的其他地方空荡荡的,他忽然醒来的灵魂在这沉重麻痹的身体里,轻得也像随时要飘离一般。   “……你醒了?”   秦辉仙的容颜出现在视野里,她蹙着眉头,一脸稀奇,仿佛在说“这么个死样都能醒过来”。   秦曜渊的目光在她身后扫了一遍:“秦……秾华……呢……”   “渊儿醒了?”   一个惊喜的声音出现在视野死角,手里拿着一块湿手巾的秦秾华从帐篷外快步走进。   她走得急,因此愈发突显步伐不稳。   “你……的脚……怎么了……”他哑声问。   “不严重,”她避重就轻,更为关心他的伤势:“你呢?你感觉怎么样?”   秦辉仙袖手坐在一旁,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两人。   秦曜渊道:“你……碍眼……滚出去……”   她瞪大眼睛:“这是我的帐篷,你让我滚出去?你让你的救命恩人滚出去?”   赶在他说话之前,秦秾华先握住他的手:“渊儿,是辉仙救了我们。我脚崴了,又带着一个你,还好中途遇见了出来搜救我们的辉仙——”   “你胡说什么?!”火烧云烧上秦辉仙的脸和脖子:“我是出来散步的!我才没有专门搜救你们!你做梦呢!”   秦秾华视若未闻,继续道:“要不是辉仙帮忙,营地里所有人都能见到阿姊衣衫不整的样子了。”   “……”秦曜渊冷冰冰的气势终于弱了下去:“你……有没有……受伤……”   “你来得及时,阿姊没有受伤。”秦秾华牵着他的手,关切地看着他:“你呢?现在感觉如何了?”   秦曜渊感受了会身体各处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以及将他头脑烧得晕晕乎乎的那股热度。   “我……还好……”他看着她:“不……担心……”   “你这破破烂烂的样子还叫好?”秦辉仙嗤了一声:“那本公主下一秒就要成仙了!”   秦曜渊没理她,依旧看着秦秾华。   “你的脚……御医看过了吗……”   “再等一会,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又要……给我……收拾烂摊子……了吗?”   “这不叫收拾烂摊子,渊儿。”她用湿手巾擦去他脸上残留血迹,柔声道:“先前你保护了阿姊,这次,换阿姊保护你了。”   秦辉仙在一旁开始抖腿——现在她明白舒混球为什么总是看着秦秾华抖腿了。   这两人什么意思呀?   她怎么感觉,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呢?   “渊儿,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秦秾华道:“不要有任何隐瞒,好么?”   “……好。”   秦辉仙在一旁听,听得满头雾水,不时发出中途加入吃瓜的质问:   “狐胡刺客为什么要刺杀你?看你太嚣张,想替天行道?”   “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叛徒?你投靠过他们吗?这些前朝余孽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觉得天下所有紫眼睛都应该是他们的人?”   “不对呀——碧琳不是太后送给梧桐宫的么?太后为什么要帮着前朝?她生活无聊?人生空虚?做腻了太后,想做掖庭女婢?”   “什么?福禄膏?血里有福禄膏的味道?那福禄膏是什么味道?”   秦秾华忍不住笑了出来,道:   “辉仙——”   “我听不懂,怪头怪脑的——你就告诉我,一会我见了父皇要说什么。”   秦辉仙从她惊讶又感动的脸上移开目光,别扭道:   “哼,别误会了!我是看你可怜兮兮的——同情你!才勉为其难帮你一回!”   “是……”秦秾华笑道:“辉仙菩萨心肠,阿姊一定铭记于心,日后涌泉相报。”   “涌泉相报就算了——”她嫌弃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可怜小鹅仔没有本公主看着,早晚要出大事!”   秦秾华看向床榻上的少年,目光柔软。   “渊儿,阿姊已经派人守在帐门,你好好休息,不必担心。”   他看着她,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秦辉仙看得起鸡皮疙瘩,不耐烦道:“他皮实着呢!快走快走!”   在她的催促下,秦秾华终于从床边起身。   两人走到外间后,秦辉仙已经走向帐门,她却在一面妆镜前停了下来。   “你还要干什么?”秦辉仙疑惑道。   秦秾华没说话。   那张殊丽面容上温柔的神情自走出内帐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冰冻三尺的寒意。   她已经知道洞外留给她的珠钗是做什么的了,也知道压在珠钗下的那封信要用在什么地方。   郳音是谁的人,她也心中有数了。   她拔出头上珠钗,扯散本就凌乱的发髻。   她爱净,此刻却用刚刚擦过少年脸庞的手巾擦拭面庞。   脂粉褪去后,镜中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唯一一点鲜艳来自她咬破的嘴唇,不是朱砂,却比朱砂更触目惊心。   她转过头,对正看着她的秦辉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   珠钗尖锐一端猛地划过脖子。   秦辉仙捂住嘴,用了全身力气才堵住几乎冲出喉咙的尖叫。   她用了巧劲,控了力道,伤得也浅。片刻后,细细一条红痕出现在她雪白的脖子上,接着,血珠出现,迅速汇成一条流下的血线。   她胡乱擦了几下,故意擦出狼狈模糊的血印。   然后,她将手巾扔进水盆,朝她走来。   “扶着我。”她面无波澜。   秦辉仙不由自主扶住了她的手臂。   天不怕地不怕的秦辉仙偏偏此时慌了。   她看着那条在雪色上格外刺目的鲜红,心里忽然慌了起来。   “我、我一会要做什么,说什么?”   “你只要——”秦秾华目视前方,平静道:“相信我。”   ……   分明是欢饮到天明的好日子,围场营地里却整夜都在出事。   守在主帐外的金吾卫和近侍面色凝重,谁都满腹心思,谁也都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轻易开口说话。   亮如白昼的帐内,除了遭软禁的穆世章,所有这次参加秋狝,能在皇帝跟前说得起话的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剩下的皇子也被紧急召集,益王站在四皇子身旁,借折扇掩嘴,和他说着什么,七皇子和八皇子分别站在一边,福王扶着哭到几乎站立不住的周嫔,天寿帝坐在龙椅上,一脸焦躁,坐在下首的穆皇后没有多少担忧,倒是一副心事重重,六神无主的样子。   “再去问问——找到人没有?”天寿帝道。   尽管离天寿帝上一次说这句话还没过多久,高大全仍不敢质疑,躬身趋步往外,对侍立门前的小太监道:“快去问问,长公主找着没有?”   “……喏。”   小太监离去后,高大全一脸肃穆走回天寿帝身旁。   “陛下,长公主素来积善积德,定能平安归来。”他低声道。   天寿帝满脑子都是失踪的女儿,无心说话。   反倒是底下的朝臣,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长公主才智过人,一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福王道:“没想到九皇子如此丧心病狂,残杀兄长和穆氏嫡孙,只望他看在阿姊抚养他五年的面子上,能够对阿姊手下留情……”   如果不是他在一旁扶着,周嫔已经站不住了。她泣不成声道:   “陛下……陛下……你一定要救救我们的秾华……”   “……朕一定想办法。”天寿帝用力捏着龙椅扶手,咬牙道:“若他敢动朕的秾华一根指头,便是乌孙求情,朕也要把他千刀万剐!”   “父皇此话当真?”   天寿帝猛地站了起来,福王惊讶回头,帐内众人目光,都在瞬间看向主帐入口。   玉京长公主在凤阳公主搀扶下,缓步走入帐内。   “秾华!”   天寿帝看着她脖子上的伤痕,目眦欲裂,怒吼道:   “宣御医!宣御医!”   “父皇——”秦秾华弯腰欲要行礼:“女儿不孝,叫父皇担心了……”   “别说这些了!”天寿帝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拉起她,往四周怒喝道:“御医呢?都死了吗?!”   周嫔在福王搀扶下走了过来,哭道:“秾华……秾华……你有没有怎么样啊?”   秦秾华看向她身边的福王,他目光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父皇先前说,有谁敢动秾华一根手指头,必要将他千刀万剐,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天寿帝怒道:“金吾卫呢?!掘地三尺也要把秦曜渊给朕找出来!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朕要亲自问问他怎么下得了手——”   “父皇,女儿是被九皇子所救。若非渊儿舍命相护,女儿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父皇了。”秦秾华道:“残害手足,伤我至此的,另有其人。”   “你说什么?”天寿帝的声音响在一片哗然中,他面露不解:“你退席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姊,我……”   秦秾华打断福王的话,后退一步,当着众多竖着耳朵的朝臣,面无波澜道:   “父皇请容儿臣详禀。”   天寿帝看出事关重要,压下心中焦急,道:“……你说。”   “庆功宴中途,儿臣不胜酒力提前离场,熄灯之前听闻十弟的事,遂急忙赶往徐嫔帐中探望。之后回到帐中,正欲睡下时,福王心腹持福王玉佩来禀,自称郳音,称福王因后宅不宁而在帐内醉酒,求儿臣出面劝阻。”   “后宅不宁”四个字出口后,帐内响起零星几声窃笑,福王的脸登时红了起来。   在男子为尊的时代,还有什么比“后宅不宁”四个字更让人面上无光?   在他们眼中,管不住自己女人的男人,比偷鸡摸狗,谋财害命更要可耻百倍。   “我没有!”福王脱口而出后才回过神来,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强笑道:“阿姊勿要相信外边的风言风语,本王府中从未有这般事情……”   “没有吗?”秦辉仙道:“去年十月,你脸上红痕不是侧妃抓的?这要是流言,你为什么不早点澄清!”   “……自然是流言。”福王咬牙笑道:“八妹在宫里多读些书,少去听信没有缘由的谣言。”   “真的吗?”秦辉仙坚定道:“我不信。”   福王脸上强笑险些破裂。   “儿臣随郳音前往福王帐篷,却没见到福王的人。在进入帐篷的那一刻,儿臣便被人打晕,儿臣的贴身内侍乌宝也落入贼人手中,至今生死不明。”   “阿姊,这个叫郳音的,我并不知晓,夜里我不在帐,是因为我——”   秦秾华不为所动,压过他的狡辩继续说道:   “趁儿臣昏迷的时间里,儿臣身边的宫女碧琳前往九皇子帐前求见,以儿臣名义,将九皇子骗出营地。而儿臣醒来后,身在山洞,有一块一人高的巨石挡住了洞口,不远处是正在厮打的燕王和穆阳逸。”   “他们为何厮打?”天寿帝追问。   “燕王声称是因为穆阳逸才误食助兴之物,要穆阳逸负责。儿臣劝说中反被波及,穆阳逸为保全自身,怂恿燕王对儿臣下手。”   天寿帝闻言倒抽一口冷气,视线连忙在她身上扫了几回。   福王一脸惊异地看着她,没有想到她会当众说出险些**——还是险些**给亲弟弟一事。   他原本以为,她今晚最想隐瞒的便是此事。   秦秾华伸出手,袒露那枚尖端染血的珠钗。   “……是这枚钗子救了我。若非我以死相逼,燕王也不会退却。父皇……女儿有罪,无力阻拦燕王犯下大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穆阳逸在殴打中同归于尽。”   天寿帝松了口气,穆氏倾倒已成定局,他说话也自在了许多。他叹气道:“罢了……燕王……咎由自取。你一个弱女子,能保全自己便是万幸。”   “不——父皇,我有罪。”秦秾华道:“儿臣犯下了难以弥补的大罪。”   别说旁人,便是福王,原本不安的神情也因为她的话而渐渐变得迷惑。   “这是何意?”天寿帝问。   秦秾华没有回答,转而说道:   “儿臣在山洞里昏迷的时候,碧琳叫走九皇子,是为了将他引入布满黑衣杀手的陷阱。黑衣人共有三十一名,个个武功高强,力大无比。九皇子浴血杀出重围后,第一时间赶来相救。若非渊儿神力非凡,拖着重伤的身体搬开拦路巨石,儿臣怕是前路未卜——”   福王欲言又止。   虽说舒太后这次没有随围,但随围的舒遇曦却变了脸色。   碧琳是谁送去梧桐宫的,他心里门儿清。   天寿帝含着热泪,拉着她的手,目光落到她脖子上时,两滴豆大的泪珠还是滚了下来。   秦秾华道:“父皇勿忧,儿臣身上的伤,早晚会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藏在营地里的前朝余孽。”   天寿帝抹掉眼泪,大喝道:“来人啊!立即去把这个叫什么郳音的,捆到朕的面前!”   “还有一事——”秦秾华道:“这个叫郳音的人,自称在福王身边效力已有近两年时间,福王为何自称不知?”   “我——”福王一滞。   “我曾在书中读到服用福禄膏之人,鲜血会带甜香之气,碧琳死时,身体里流出的鲜血甜香四溢。她服用的福禄膏又是从何而来?”   “我怎么会知道她的福禄膏从哪儿来?!”福王怒目道:“阿姊这些话,难道是怀疑我勾结前朝余孽?我身为大朔皇子,为何要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若说皇子之中,最有可能勾结前朝的,分明是阿姊拼命护着的九皇子才对!”   身穿金甲的方正平快步走进帐内,先向帝后行了一礼,再朝秦秾华躬身道:“长公主,您要的人,卑职带到了。”   “带进来。”秦秾华道。   他“喏”了一声,抬头向外道:“抬进来!”   众人好奇望向帐外,两个金甲染血的金吾卫抬着一名黑衣人走了进来。被抬那人面色青白,大睁的双眼眨也不眨,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一时间,帐内议论纷纷,多人皱眉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天寿帝也皱着眉问。   “回禀父皇,这是行刺九皇子的三十一名刺客之一。高公公——”她抬眼看向一旁的高大全:“可否劳烦你掌一盏灯,靠近尸首,以火光加热其面部?”   “喏。”   高大全转身取来一盏去了罩子的烛台,用燃烧的火苗隔着些微距离加热死尸面部。   尽管不存在尸臭,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不少人难以接受。   “长公主究竟是何用意?”有人问。   “各位看了便知。”秦秾华道。   火苗舔过死尸面部,无事发生,秦秾华道:“高公公,请你再试试他的脖颈、胸膛还有四肢。”   高大全“喏”了一声,刚刚解开死尸衣襟,朝臣中一人便开口道:   “玉京长公主和凤阳公主都是未嫁之身,不如稍微回避……”   “死人都还要回避?”秦辉仙道:“怎么着——本公主今儿要是看了,你还想给本公主配冥婚不成?”   说话的人没想到踢了块硬石头,连忙揖手道:   “……下官不敢。”   秦辉仙哼了一声:“那你刚才是在放屁?”   裴回目光责备地看了裴淑妃一眼,裴淑妃转过头,狠狠瞪了秦辉仙一眼——骂不听,打不乖,整日追着秦秾华的屁股跑,她能有什么办法?   “有东西浮出来了!”高大全忽然激动喊道,手里的烛火也跟着抖了几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死尸胸膛上渐渐浮出的飘飞火纹,随着高大全手中的烛火扫过,刺青全景也展露了出来。三枚飘飞的火纹,上一下二,整齐排在尸身心脏上方。   “这是——这……这是狐胡虹膏?!”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喊出了众人心思。   “《紫庭别记》曾言,除了皇室宗亲,唯有用福禄膏培养起来的皇帝亲军才有资格以虹膏刺青。凡是用虹膏所绘图案,遇火则现,能保持百年鲜艳而不褪。”秦秾华道:“若九皇子勾结前朝,又怎会受以一敌百的‘活死人’刺杀?”   福王逐渐开始恼羞成怒。   “本王如何能知道那些前朝余孽的想法?!你问我做什么!”   “我问福王,难道不是因为福王先前所说——‘皇子之中,最有可能勾结前朝的分明是阿姊护着的九皇子’?”   众人看看神色恼怒的福王,又看看不为所动的玉京长公主,逐渐品出不对了。   ……这两人,是不是在针锋相对,互相拆台?   “乌孙从前便是狐胡忠实的走狗,我这么猜有何不对,便是猜错了,阿姊用得着如此较真么?”他怒视着她,若有所指道:“我可是你的亲弟弟!”   周嫔惴惴不安道:“秾华……”   “你不是我的亲弟弟!”秦秾华同样露出怒色:“也幸得你不是我亲弟弟,否则我也无法大义灭亲,在众人面前揭露你的真面目——”   福王一愣:“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什么?”   秦秾华从袖中掏出一张印着飘飞火纹的泥金纸张,掷地有声道:   “这是十皇子出事前交给我的密信——信中,永乐公主自述和废太子生下一男婴,为逃脱满门抄斩的命运,命人将男婴悄悄送入宫中。负责此事的正是十皇子的生母,她是掖庭婢女,但在紫庭倾覆之前,她还是狐胡宗亲。十皇子生母临危受命,秘密将男婴带入宫中,又在辉嫔的帮助下,调换了周嫔诞下的双生子之中的死胎——”   “我的弟弟早在出生时便死了,今日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双生弟弟,而是真正的前朝余孽——废太子和狐胡末代公主永乐所生的孩子!”   福王气血上涌,眼中冒出条条血丝。   “你胡说!你胡说!你为什么要污蔑我?阿姊——我是你亲弟弟啊!”   “你若是我亲弟弟——”   秦秾华捏紧手中紫庭皇族御用的火纹泥金纸,泪水从用力睁大的眼中流出。   她一字一顿,依然克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   “你若是我亲弟弟……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困在山洞里,不顾我的哀求,决绝离开。”   满室寂静,没有人能够断定秦秾华所说字字真实。   可是那火纹泥金纸上永乐公主的凤印如此醒目,谁又能反驳她的句句控诉?   若她所言非真,以仁名扬天下的玉京长公主,又怎会将一母同胎的弟弟逼入死路?   “不……不是真的……不可能……”   周嫔最先回神,她踉跄扑了过来,抓住秦秾华的衣襟,满目通红。   “你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不可能的……秾华,秾华,你弄错了呀……安儿是我的儿子,是我亲生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我如何能够弄错我自己的孩子?!”   秦秾华举起手中密信,道:“永乐公主在信中有言,‘紫庭中,有一名叫莲心的小宫女值得信任,我曾对她有再造之恩,她或许能帮上一二。’”   她看着周嫔充满泪水的眼眶,轻声道:   “母妃,夕雾姑姑,曾名莲心。”   “不……不是的……”周嫔后退一步,眼泪夺眶而出:“这不是真的!你一定哪里弄错了——”   周嫔的哭喊响彻主帐,除却哭声,帐内鸦雀无声。   福王面色惨白,不可置信的目光从秦秾华脸上移走,投向天寿帝。   “父皇……父皇……不要听她胡说,那是假的……我不知道什么永乐公主……她在骗人!”他忽然激动起来,向秦秾华瞪着血红的眼睛扑来:“我是你的亲弟弟啊!你为什么要害我?!”   他没能靠近秦秾华,因为方正平拔剑挡在她面前,冰冷的剑端,如他冰冷的面孔,冷冷指向错愕的秦曜安。   “我是福王……你竟然对我拔刀相向?”他怔怔道。   “……你已经不是了。”方正平沉声道。   秦曜安气息不顺,又怕又怒的目光扫过周遭沉默的众人。   天寿帝神色迟疑,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怀疑,那在他五官上扫来扫去的眼神,仿佛是在**裸地告诉众人,他正在寻找这张面孔上和废太子相像的地方。   天寿帝的态度刺激了福王。   “我不是!”他神色癫狂,狂怒道:“这信是假的!我是父皇的儿子!我是福王!你们都被她骗了——她恨我,她这是恨我——才伪造了那封密信,你们仔细查查,那密信,那凤印,必定是假的!”   “我为何恨你?”秦秾华道。   “就因为我没有救你——”   “啪!”   秦秾华跨过方正平,重重一巴掌甩在秦曜安脸上。   打得他一个踉跄,打得她手掌发麻。   也打碎了她最后的心软。   她捏起秦曜安的下巴,强迫他将错愕呆滞的面孔对着自己。   他呆呆地看着她,而他瞳孔里的她,脸上泪痕未消,眼神却已凌厉如刀。   “因为你把我对你的爱护和纵容,变成对准我的刀子,两次……把我的心,捅了个稀烂。”   她说:   “……没有第三次了。”   她松手,秦曜安踉跄后退。   那条在雪白脖子上红肿的划伤,因为激动的呼吸,又一次撕裂,鲜红的血滴圆滚滚地落了下来,随着她下巴滴落的泪滴,一起坠入地面。   消失不见。   “儿臣有罪——”   秦秾华转过身,向天寿帝跪了下来:   “儿臣愧对父皇信任,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狸猫换太子的奸计,此为罪一。”   “虽非同胞,但仍为堂弟。儿臣六亲不认,无情无义,此为罪二。”   “没有尽到一个做姐姐应有的责任,让贼人有机可趁,将堂弟带上了歪路,此为罪三。”   她一拜到底,字字坚定:   “儿臣罪不可赦,任凭父皇处罚!” 第94章   营地里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鸡鸣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我不是!你在说谎——”   已经陷入狂乱和绝望的秦曜安朝跪在地上的秦秾华扑去, 被忽然站出的武如一迅速反剪手臂。   “父皇!救救我啊……我是您的亲儿子, 我是您的亲儿子啊!”他涕泪横流, 大声喊道:“母妃!母妃救我!不要信她的话——我不知道永乐公主, 我更不是什么前朝余孽……”   周嫔上前了一步, 然而福王伸手求救的,是舒德妃。   舒德妃失去血色的嘴唇刚扭动一下,一个严肃的男声便抢先响了起来。   “事实真相如何, 陛下定能明察秋毫,若是信上所言不实, 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殿下,若是信上所言非虚……谁都救不了你。”   舒遇曦面无表情道。   “外祖父……外祖父……您也不信安儿吗?”秦曜安呆呆地问:“安儿是您和母妃看着长大的呀……安儿是不是父皇亲生的孩子,你们不是最清楚的吗?”   舒遇曦低垂眼眸, 神色平静:“若是借周嫔生产之际调换,我和德妃娘娘的话, 都做不得数。”   舒德妃明白父亲用意, 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去看向她求救的秦曜安。   “父皇!母妃!”秦曜安在武如一的禁锢下死命挣扎,满脸悲愤,泪如泉涌:“我是真的啊——”   难以言喻的寂静中, 裴回上前一步:“紫庭尚在时,微臣曾随父亲进宫,见过永乐公主墨迹一次。上头的笔迹, 微臣还有些印象。不知可否借公主密信一看?”   裴回主动搀和这滩浑水, 当然原因不止如此。   他想看看, 密信里除了狸猫换太子的阴谋以外,还有没有和他相关的信息。   他从秦秾华手里接过绯色的火纹泥金纸后,匆匆扫了一眼,刚松一口气,抬眼便撞上秦秾华的目光。   那双冰冷剔透的眼眸,仿佛剥去了他的所有伪装,他呼吸本能一滞。   不等他反应过来,秦秾华已经垂下了两面蝶翼般的纤长睫毛,刚刚的锐利和嘲讽,仿佛只是一瞬错觉。   “裴回?”天寿帝催促道:“如何了?”   “……微臣不敢妄言,请容微臣复看。”   裴回将手中密信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脸上神色凝重,心里却放下了提起的大石头。   “如何?”天寿帝升出一丝期待。   “……回禀陛下。”裴回揖手道:“此信和微臣记忆中的永乐公主墨迹,确有五分相似——”   “父皇!您看!您看——”秦曜安激动喊道:“只有五分相似!这是伪造啊!”   裴回继续道:“……然微臣也不敢肯定,因那时永乐公主尚才几岁——刚刚开始习字罢了。但这每个字上的最后一撇,都和永乐公主年幼时的习惯如出一辙。”   他举高手中密信,以手指示意:   “像‘来’、‘救’等字,最后一笔有回收趋势。微臣还记得,狐胡厉帝曾对微臣父亲有言,这是因为永乐公主喜爱蝴蝶,故意在此类文字上勾勒蝶翼的缘故。”   “此事除了永乐公主本人及其亲信,应该无人所知。除此之外,密信上文字斑驳,看着成书已久,凤印却鲜艳如新,使用印泥,应是狐胡虹膏无误。”   裴回话音落下后,帐内响起断断续续的私语声:   “仔细看看——秦曜安的确和废太子有六分相似……”   “从前竟然没有发觉……”   “怪不得敢往朔明宫里送,长相全随了父亲,也没有紫眼睛……”   “也亏得是狐胡亡了,没有紫眼的狐胡皇族连继承权都没有,加冠以后,一笔钱就给打发出宫了——好歹他还做了几年亲王呢……”   “怪不得我偶尔看他不对劲……原来是像废太子。”   “用一个姐姐做诱饵,一举除掉两个皇子……好狠的心,好毒的计,说他不是废太子的儿子我都不信……”   “废太子欲壑难填,心术不正,以致最后父子阋墙。他的儿子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想除的怕不止是两个弟弟……为何长公主一拿到密信就出了这样的事?依我看,就连十皇子出事,都不定能和他脱离关系……”   “可谓人面兽心……”   秦曜安的大吼大叫没能阻止帐内流言飞散,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指责和鄙夷的声音越来越大。   “陛下……不是的……安儿是我们的儿子,哪有做娘的认不出自己孩子的?他就是我们的孩子啊……”周嫔忽然向着天寿帝跪了下来:“陛下……求求你,臣妾跪下求您,臣妾这辈子没有求过您……求求你,求求你……”   帐内无人开口,舒德妃别过头流泪,周嫔以头抢地,磕地砰砰作响,不到一会额头便开始红肿。   天寿帝僵直地站着,看着,沉默着,面白如纸。   这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忽然变成了堂侄,还是二十年前就本该飞灰湮灭的堂侄。   他能说什么?谁又允许他说什么?   “玉京……”他哑声道。   他最爱的女儿没有看他。   她低着头,哑声道:“……儿臣罪无可赦,任凭父皇处罚。”   她的态度,无言地表明了她的立场。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观火站了出来,撩袍跪下。   “陛下,此事关乎国运,秦曜安既为狐胡末代公主所生,便是如今现存的最后一支狐胡嫡系血脉,若留他性命,便是留下巨大隐患,大朔必定不得安宁。”张观火在秦秾华身后,深深跪拜下去:“微臣恳请陛下大公无私,按律执法,赐死永乐公主之子——”   “我不是——我不是永乐公主之子!我是父皇的儿子,我是福王啊!”   秦曜安望着身前不远的纤纤背影,痛哭流涕道:   “阿姊……我是你的弟弟啊……”   张观火道:“秦曜安记在玉牒上的母妃是舒德妃,不知舒阁老有何见解?”   舒遇曦垂眸道:“老臣听理不听亲,全凭陛下抉择。”   连秦曜安最大的靠山都表态了,群臣再无顾忌,纷纷出列发言:   “余孽一日不除,大朔江山一日不稳,老臣恳求陛下忍一时之痛,作出无愧先帝,无愧大朔无数臣民的决定啊!”   “陛下!下旨吧——”   “事关大朔国运,陛下,不能心软啊!”   天寿帝仍在犹豫,他求救似的看向人群中的魏弼钦,道:“魏大师能否开启天眼,替朕瞧瞧此子,究竟是否朕的龙子?”   九五之尊开口了,魏弼钦的目光仍看着长跪不起的秦秾华。   她低着头颅,三千青丝如墨泼散,纤薄背影仿佛一折就断的花枝,纤美可怜。   然她头顶,天子气磅礴如云。金凤在云中展翅,帐内一瞬遮天蔽日,却又金光夺目,曜不可视。   一声穿透灵魂的凤鸣直接从他耳中响起,震得他面色一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魏大师?”天寿帝道。   魏弼钦脸色苍白,移目看向面露乞求,泪水斑斑的秦曜安。   他身上紫气曾在几位皇子中数一数二,如今却在金凤压迫下,只剩可怜的一丝紫色青烟。   “贫道只知……”魏弼钦极慢说道:“此子,身上紫气不及其余几位皇子十分之一。”   “你说谎……”秦曜安最后的希望破灭,越发泪如泉涌。   他膝行至秦秾华身边,用沾满泪水的手抓着她的外袍袖角:   “阿姊……我错了,你原谅我罢……你知道的,我没有想要害你性命……我有错,错不至死啊……阿姊,救救我……我是你的亲弟弟啊……”   “我……我是你的亲弟弟啊……我们以前那么好……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捉蟋蟀,一起偷看小人书,你教我爬树,带我钻狗洞……中元节我害怕,你给我讲故事,讲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你都……你都忘了吗……”   秦曜安泣不成声。   他伏下身,怮哭着将脸贴上一动不动的袖,绝望的泪水沁透大袖,湿润了袖中紧握成拳的手。   除了低下的头颅,秦秾华跪得笔直,那个比绝大多数人都要病弱的身体里,偏偏有一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坚韧的骨头。   风来了,雨来了,眼泪冲刷着那张苍白的面庞,她依然如嶙峋寒山,屹立不倒。   “我没忘。”她声音沙哑:“……是你忘了。”   天亮了,一缕金色晨光照进怮哭不断的主帐。   一切已成定局。   秦秾华走出主帐时,被金吾卫架走的秦曜安拼命回头,声嘶力竭地向她哭喊:   “阿姊——”   无数残破的画面,随着他绝望而害怕的哭喊,闪现在她眼前。   她陪着他捉蟋蟀,告诉他怎么编草笼。   他们避开舒德妃眼线,在废弃宫殿里偷偷交换小人书和史书。   她教他爬树,告诉他,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她教他爬狗洞,告诉他,做人要能屈能伸。   中元节,她白天给他讲了鬼故事,夜里他就抱着枕头来找她。   “阿姊……我怕……”   秦曜安的面容随着彼此距离越来越远而更加扭曲,他拼命厮打押送他的几个金吾卫,泪流不断的眼睛牢牢盯着秦秾华,哭喊道:   “阿姊……我怕……”   **,真的能够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是的。   权力,也会让她变得六亲不认,麻木不仁吗?   想要掌控**的人,最终也会被**吞没。   她又为何认为,自己会是其中特例?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就像她曾经逐出人间的那些恶鬼一样,她也会,成为恶鬼之间的一员。   仅仅只是负罪感,就能阻止她化为恶鬼吗?   她——   “阿姊……”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双眼,盖住了她模糊的视野。   秦曜安的哭喊声渐渐小了,她的心跳声渐渐大了。先前支撑着她屹立不倒的气力在身后熟悉气息出现的那一刻,好像全部流走了。   一时间,她分不清这坚定有力的律动,究竟是对方停在耳边的脉搏,还是自己胸腔里传出的心跳。   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心,她用力咬住唇,想要逼回眼眶的泪水。   “阿姊……”   少年低沉的,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   他说:“我不会变……”   “你是秦秾华……我就是秦曜渊。”   “你是毘汐奴……我就是伏罗。”   越来越多的眼泪流下。秦秾华的眼泪没有声音,就像她一如既往笔直的背脊一般,一如既往的沉默。她没有颤,没有抖,没有面部表情。   只有眼泪。   只有眼泪,沉默奔涌,流进少年发烫的手心。   她从来没有发现,原来世上会有一人,让她自豪的泪腺控制不堪一击。   他哑声道:   “……阿姊,我对你,永远也不会变。”   ……   为了避免前朝嫡系血脉仍存的消息走漏后节外生枝,秦曜安的赐死旨意当天便下了。   诸国使臣前脚刚走,后脚,一壶鸩酒便送去了暂时软禁秦曜安的帐篷,里面的哭求和谩骂交替了很久,久到直到一个时辰后,小侍才点火烧了整座帐篷。   大火漫天,映得天边如火。   周嫔哭晕数次,舒德妃也一病不起。被五花大绑的乌宝也在营地里一栋储物帐篷里发现。至于郳音,早已消失不见。   而天寿帝在秦秾华的劝说下,下发了立即拔营回朝的旨意。   上路的第一天正午,车队停下歇息,比起来时路上,出来透气的王公大臣寥寥无几。众人似乎都还陷在惊魂晚宴的余韵里。   皇帝御用的马车上,秦秾华正在跪地请旨。   “……燕王是穆世章的死穴,穆阳逸是穆得和的死穴,前朝余孽大费周章谋害燕王和穆阳逸二人,一定还有后招。虽然目前二人死讯还受封锁,但谁也不知还能封锁多久。一旦生变,三千金吾卫应对准备充分的前朝力量恐有力有未逮之处。以儿臣愚见,除了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从附近州府调动兵力护卫车队——以防最坏的情况发生。”   天寿帝恹恹地躺在坐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   自秦曜安死后,他便一直气色不好。   “你想得不错……只是想要让地方上拿出兵力……难呐。”他喃喃道。   “父皇只要点头,儿臣自会想办法说服裴舒二人,由内阁出面,调四方兵力。”   天寿帝侧过头,目光欣慰地看着她。   “秾华,你过来……”   秦秾华膝行靠近,握住天寿帝向她伸出的手。   “你母妃……一时转不过来,你别和她见气……如今她只有你啦,你是好孩子,看在父皇的面子上,你多忍让一些……”   秦秾华柔声道:“女儿理解母妃的悲痛,父皇不必担心。”   “那就好……”天寿帝点点头:“你做事妥帖,父皇放心。你要调兵,要和那些虚伪的地方官打交道,父皇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只有这个名头……偶尔还能用上一用。你便拿父皇的名号去用……事后,知会父皇一声就好了。”   天寿帝看着她,眼中露出一抹悲伤。   “你若是儿子——”他忽然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而道:“唉,算了,不是儿子也好。”   秦秾华沉默不语,天寿帝握着她的手,自言自语道:   “这鬼秋狝,吃儿子……朕再也不想办了……”   秦秾华行礼离开后,立即去拜访了车队后排的裴舒二人。   看在利害一致的份上,两位阁老都同意联名拟令,以内阁名义向回京路上的周边州府借兵。   等谈妥相关事宜后,秦秾华走回她的马车。   庆功晚宴上发生了太多事,只有现在,她才有了细细思索的时间。   郳音是辉嫔的人,为了今日,蛰伏在秦曜安身边整整两年。在他口中,她乃永乐之女,然而十皇子生母为自保扣作证据的那封真密信里,秦曜渊才是永乐公主和废太子之子。   此事只有三种可能,一为郳音说谎,二为辉嫔说谎。   郳音说谎,意义不大。辉嫔说谎,可以调动全天下想要复辟狐胡皇朝的力量。   最后一种可能,辉嫔是真正的永乐公主,废太子府中的才是假货。   不论谁真谁假,从笔迹几乎一致来看,两人都关系匪浅,但真假辉嫔不可能是两个公主,因为她和秦曜渊之间没有三代内的血缘关系,而永乐公主的凤印,如今掌握在辉嫔手里。   恐怕这也是她让别人确信她是永乐公主的决定性证据。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可能性更小的可能,秦秾华暂时摒弃这些猜想,以免将事情想得更加复杂。   出事前,受福禄膏胁迫的碧琳将秦曜渊诱出帐篷,她的福禄膏又是从何而来?   是郳音,还是另有其人?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辉嫔现在还不想动她。那封提前准备好,特意留在山洞外的假密信就是证据。她用珠钗暗示她如何自辩,用假密信向她示好,同时,又毫不留情将她困在山洞,以使这出大戏拉开帷幕。   迷雾中的一半清晰了,另一半却因此陷入更深的迷雾。   秦秾华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马车前。天寿帝体贴她要就近照顾身上有伤的秦曜渊,特意从他的舆车里腾出了一辆给两人。   那辆在一众马车里格外醒目的高规格舆车外边,结绿正在和劫后余生的乌宝说话。   见到秦秾华归来,两人都连忙行礼。   “你们怎么都在外边?”她问:“渊儿醒了么?”   “九皇子醒了,正在车内自己换药。”乌宝道。   “低烧不退,一路昏睡,偏偏一到换药的时候就精神了。”秦秾华喃喃道。   乌宝道:“奴婢也想帮九皇子换药,可是……奴婢不男不女的阉人一个,九皇子也不愿意。”   “无事,让他动动也好。”   秦秾华扶着结绿的手上了车,伸手刚要推开车门。   “公主,九皇子还在更——”   “无妨。”   秦秾华弯腰走进推开的车门内。   结绿白了惊愕的乌宝一眼:“大惊小怪,公主什么没见过?”   什么都见过的公主走到床边坐下,朝正在合拢衣襟的秦曜渊伸手过去。   “过来阿姊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秦曜渊侧过身体,赶忙系上腰带。   “……好多了。”他道。   “给我看看——”   秦秾华再伸出手,他又躲。   “男女有别……”   她被气笑了:“我没听错吧,你还知道男女有别了?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请父皇再拨辆马车给我夜里歇息……”   “不许去。”   他转眼靠了过来。   秦秾华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拉下他偷偷摸摸爬上腰间的狼爪子,道:   “你不把伤给阿姊看,也不给御医看,你想给谁看?”   他想也不想:“好了以后给你看。”   “好了以后我就不想看了。”秦秾华伸手往他衣襟摸去:“快给阿姊看看。”   这回轮到他逮捕禁锢她伸出的手。   “快好了。”他解开袖扣,把手臂上的刀剑伤痕露给她看:“……已经结痂了,阿姊。”   “那你怎么还在发烧?”   “因为他在发骚!”   秦辉仙推门而入,怒气冲冲道。   她的战斗鹅子在车下为主而战,打得想要拦人的乌宝抱头逃窜。 第95章   “辉仙用过午膳了么?”秦秾华笑道:“既然来了, 就留下一起用罢。”   “不吃!”她没好气道:“每天都是烤肉熏肉腊肉, 我都……我的鹅都拉不出屎了!”   秦曜渊冷眼看着她一屁股坐到对面,嫌弃的表情不加掩饰。   “看什么看?你病着我一样打你!”秦辉仙瞪眼。   “……呵。”   秦曜渊冷笑一声, 靠着秦秾华躺下来, 一手从后环过秦秾华的腰,弱声道:   “……阿姊, 她吵得我头疼。”   秦辉仙呼吸不畅,对他怒目而视道:   “我——你——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骚鬼, 扛鼎的气势去哪儿了?你这么大一坨——本公主还能吵得你头疼?”   她表情夸张,扭头朝地上恶声恶气道:   “我呸呸呸呸!”   秦秾华哭笑不得, 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辉仙息息怒,这是谁又把你惹气啦?”   “还不是我母妃舒也谭光武岳王斗星——他们都欺负我!”秦辉仙委屈巴巴道:“我要离家出走!我要出家做姑子!我——怎么这么可怜啊!”   “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秦秾华轻拍她的右肩安慰, 秦曜渊见状, 立即攥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舒也这个狗东西——狗东西!母妃发现了我精心编纂的《男戒》, 不但把我写了半年的书给撕了, 还气得打我手板心——舒也就在马车外边嘿嘿嘿地笑!就这样, 这样——嘿嘿嘿嘿嘿嘿——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一定是他告密!只有他才知道我在写书!他在报复我呜呜呜呜呜……”   秦辉仙气出了眼泪, 她抹了几下, 抹不干净,似乎是觉得眼泪都和自己作对, 转身伏在案上,双肩颤动。   秦秾华连忙掏出手帕, 帮她擦了红通通眼眶里流出的眼泪。   “他为什么要报复你呢?”秦秾华问。   “不知道?”   秦辉仙一边抽泣一边思考:   “可能是我给他的绿豆汤里放巴豆被发现了?”   “还是他知道给他丑了吧唧的画上涂鸦的人是我了?”   “……辉仙为何要做这些事?”   “还不是因为他拔我鹅子的毛!”   “那他为何要拔你鹅子的毛?”   “可能是……”她想了想:“可能是他发现我给他的马剃头了?”   秦秾华:“……”   她本想和稀泥, 没想到这原本就是泥潭。   “咳……那其他几人又怎么气着你了?”她转移话题道。   “谭光不肯教我骑射, 武岳不肯帮我教训他,王斗星在一旁嘲笑我,说我一个人顶一林子麻雀,还说我长得像炸蝙蝠——我问他炸蝙蝠什么样,第二天,他带了一只炸蝙蝠过来,我一看——”秦辉仙捏着拳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刷地冲出了眼眶,她悲愤地砰砰锤桌:“本公主一定要扒了他的狗皮!”   秦曜渊侧躺在坐榻上,单手撑颊,冷眼相待:“……呵呵。”   “你——”   秦秾华连忙拦住要扑上来揍人的秦辉仙,道:“渊儿,辉仙正在气头上,你火上浇什么油?”   “……就她一个人在气头上?”秦曜渊一副心气不顺的样子,扬声道:“乌宝!”   “哎!哎!奴婢在这儿呢!”   头发上插着一根洁白鹅毛的乌宝急匆匆探进车门。   秦曜渊冷面道:“……把谭光叫来。”   秦辉仙对着案上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小心地擦干了脸上的泪。   不到一会,谭光的声音在舆车外响了起来。   “谭光参见九皇子,长公主殿下。”   “……我要你办一件事。”秦曜渊道。   “殿下尽管吩咐!”   “把她带走——”   砰地一声,舆车门开了,瞪着眼睛的秦辉仙被秦曜渊单手提着后领,轻轻松松扔了出来。   “她要再回来,我拿你是问。”   砰,舆车门又一次关上了。   秦秾华坐在舆车里,等着秦辉仙开始大闹,没想到的是,她和她鹅子的动静只在车外响了一会便没了。   她心里好奇,正想推窗看看,秦曜渊躺回坐榻的时候直接把她一把带倒。   “别管他们了。”他抓住她的两手,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也在气头上,你怎么不理理我?”   “你有什么好气的?”秦秾华一指点在他额头:“谁也给你送炸蝙蝠了?”   “你送——”他说:“你送的,炸蝙蝠我也喜欢。”   “那我送你一个炸蝙蝠,你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   秦曜渊按住她伸向衣襟的手,轻声道:“阿姊,我困了。”   那只指骨分明的大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骨血下若隐若现。   秦秾华假装没有看到,轻声道:“……睡罢,阿姊在这儿。”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牢牢握着她的手。   “……阿姊想过以后么?”   她柔声问:“多久以后?”   “很久很久……以后的以后。”   “太远了,阿姊没有想过。”   少年看着她,眼睛越眨越慢。   一抹青黑色的游蛇,在他脖颈皮肤下悠哉游走了。   他眼睛已经半闭,却忽然开口:   “……你不怕么?”   “……不怕。”   秦秾华伸手覆在他的脖子上,感受到掌心下起伏的血肉,心里越来越沉。   “渊儿,让御医看看吧。”   “不行……只会……节外生枝。”   少年所说,正是秦秾华所担心的。   狐胡蛊虫,恐怕找御医也是无济于事。   车外忽然响起阵阵惊呼,四面八方都在传来人们惊喜的声音:   “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呀……”   “明年一定有个好收成……”   秦秾华起身坐了起来,轻轻推开舆车上的窗户。   漫天洁白雪绒缓缓飘下,从四面响起的喜悦欢呼声冲淡了沉积在车队里的压抑。乌宝和结绿站在车外,一脸惊喜地望着天空。   在更远处,一扇接一扇紧闭的车窗都陆续打开了。   雪越下越大。   从一开始团团片片的雪绒,到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不过片刻时间。   一枚冰花飘着飘着,落入一只纤纤玉手之中,久久不化。秦秾华收回手,将掌中雪花递给秦曜渊。   “渊儿,送给你。”她笑道:“比炸蝙蝠好吧?”   “……好。”   他盯着她手心里的雪花瞧了一会,忽然伸手和她十指相扣。   那枚在她手心经久不化的雪花,被他火热的手心一压,转瞬成为冰水。   他紧扣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比什么都好。”   温柔的雪片在苍白的天空中飘飞着,寒风时不时吹拂进来,让车内烧得正旺的火盆轻轻一颤。   秦秾华把他的头搬到自己腿上,轻轻抚摸着他发间的那一缕缕微卷。   “渊儿,你还难受么?”   “不难受。”   “真的?”她轻声道:“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告诉阿姊。”   “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要是没好呢?”   “那就……再睡一觉。”他闭上眼,声音轻了。   纤细指尖轻轻触摸着颤动睫毛,她低声道:   “渊儿,在我以为的更早以前,你就认识我,对么?”   她停下来等待,而车内始终弥漫着缄默。   “……你为何不告诉我?”她又问。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告诉你,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样。   秦秾华哑口无言。如果是在想起和秦曜安的过去之前,即便他如实相告,她也会看作是他人的故事。另一个秦秾华的故事。   带着现代的记忆在十四岁的“秦秾华”身体里醒来,她小心翼翼,无人对她有丝毫起疑。   就连一直服侍她的结绿也不曾有任何疑惑。   “秦秾华”的笔迹,她仿得轻轻松松,“秦秾华”的起居习惯,她适应良好。   她偶尔冒出的那些奇怪言语,身边人接受得毫无障碍。   原来不是穿越得不考究,也不是她伪装得太好,更不是身体留下的本能反应——原来,秦秾华一直都是秦秾华。   “……以前,阿姊对你好么?”   “好。”   “怎么对你好的?”   “……不打我,不骂我。”他低声道:“教我爬树,和我说话,带点心给我吃。还答应我……来看我。”   秦曜渊眼前浮现出少女的笑颜。她向他弯腰说笑,身后是璀璨阳光。   “小哑巴,我每日向父皇请安后,会路过摘星宫。”   “你若是想见我,就爬到树上来。”   “我见着了,就来看你。”   在他眼中,她一直比正午的日光还要耀眼。   是他宁愿事后遭受更残酷的对待,也要一次又一次从地道中逃出,躲在墙角,躲在树下,躲在阴影和阴影之间,只为远远看她一眼的耀眼。   毘汐奴……娘口中一直念念不忘的毘汐奴,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看到了,比娘描述的更好。   娘口中的毘汐奴,不及他眼中十万分之一。   他原本想杀了她,可是她对他笑,对他说话,叫他小哑巴,还把娘送给她的点心拿给他吃。   “我一直等你……你却没有来。”他喃喃自语。   一直……一直都没有来。   药池搅碎了他的记忆,他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沉重而缓慢的思维让他如同行尸走肉。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要在特定的更声之后,爬上宫门前的那棵大树。   看……看什么呢?   他不记得了。尽管不记得了,他依然每天都看。   看朝阳升起,看空荡荡的宫道上走出侍人,看一抬凤轿,晃晃悠悠消失在视线尽头。   “渊儿——”她停顿许久,千言万语在喉中滚了又滚,愧疚堵在嘴边,最后出口,只有一句:“对不起……”   “……算了。”他阖着双眼,慢悠悠道:“你忘了我,我也忘过你……”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扯平了。”   草原上忽然风起,一阵玉蝶似的雪花被吹进温暖如春的舆车,随窗纱飞舞,又在半空中迅速消融。   “……你冷么?”他忽然覆上她在自己脸上摩挲的手掌。   “不冷。”她轻声道:“有渊儿在,阿姊就不冷。”   少年火热的掌心源源不断向她传来热度,毫无保留地向她共享所有。   就像他比任何人都要赤诚的那颗心。无论谁说“我不会变”,她都不信,除了他。他说的话,她止不住地想要相信。   她原本想温水煮一只狼。   现在狼熟了。   她也熟了。   “你还走吗?”他闭着眼问。   “不走了。”秦秾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阿姊一天都陪着你。”   他没有说话,但神色显然是满意的。   许久,他都没有再说后,就在秦秾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低声道:   “阿姊的以后……有我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说不出话。   若是和上一世寿数相仿,她就已经没有多少以后了。   他睡得沉,秦秾华却睡不着。在他昏睡期间,那些蛊虫频繁在他皮肤下游走,而当他苏醒的时候,蛊虫们又会逐渐平息下去。   这些蛊虫帮助他在力竭之时杀出三十一人的重围,却又让他在之后低烧不退,虚弱无力。   她已经翻遍了这次带来行围的书箱,又将记忆中所有书本都回忆了一遍,都找不到狐胡蛊虫的痕迹。   她想起谭光所说青州神医。   若要带他寻医,地方上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最为适合。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必须跟着他离开玉京,一来二去,再回玉京最快也要一年后。   一年时间……   秦秾华看着少年在他面前毫无防备的睡颜,半晌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谁让他是小金狼呢?   等他醒来,就告诉他。   ……他一定会高兴的。   秦秾华松了一口气,渐渐有了睡意。   她一边静待坠入梦乡,一边在心中盘算要用这离京的一年时间做些什么。   她想了青州错综复杂的地方局势,想了如何说服那名脾气古怪的神医,想了如何光复金雷十三州和应对大夏,甚至想了如何帮助秦曜渊打入青州军,却偏偏没有想到——   少年这一睡,一直没醒过来。 第96章   整整两天, 秦曜渊始终昏睡,水米不进,秦秾华只能用打湿的手帕, 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   在他体内盘踞的蛊虫时隐时现, 上午时分, 他还烫得似火, 下午,他又冷得似冰。   结绿刚取下他额头发烫的湿手巾, 欲换上刚从冷水里拧出来的新手巾,秦秾华忽然道:   “这样不行……”   结绿朝她看来。   “让上官景福过来。”她道。   “公主……”结绿顿了顿, 道:“九殿下所中蛊虫,恐怕御医也没有办法……若是让人知道九殿下身上有狐胡的蛊,连带着公主也会遭人猜忌。九殿□□质不同常人, 说不定……说不定他能自己熬过来呢?”   “我自会遮掩, 你把人带来便是。”   结绿欲言又止, 端着水盆出去了。   不省人事的少年忽然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秦秾华坐在榻上, 弯腰靠近他的身体, 手心贴上他发烫的脸颊。   “渊儿, 阿姊在这里。”   少年无意识挣扎的动作渐渐缓和了,脸颊和脖颈处暴起的蛊虫却依旧在肆行。   她想起少年曾唱给她听的狐胡歌谣,一边轻拍他的身体, 一边哼出记忆中的曲调。   随着她的哼唱, 少年皮肤下的蛊虫越游越慢, 直至静止不动。除了苍白面色和干裂嘴唇,少年沉静的睡颜好像真的只是寻常一梦。只是他这一梦,比常人来得更久,久到不知何时才是梦醒的时候。   “卑职上官景福,参见长公主。”   车外响起上官景福的声音,秦秾华淡淡道:   “进来。”   舆车门开了,上官景福带着车外一缕寒风弯腰走了进来。片刻后,车门轻轻一声关闭,上官景福低头不敢细看坐榻上的两人,道:“公主身体有何不适?”   秦秾华看着少年面庞,手还停在他的脸上。   “……你对狐胡蛊虫,知道多少?”   上官景福心中一愣,迟疑道:“卑职对蛊虫所知甚少……至今仍未见过实物。”   “若是见到,你会如何?”   “……若是见到,卑职作为一名医者,自然会全力研究其药性药理,以填补医书中缺失的部类。”   “你过来。”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迟疑片刻,迈腿上前两步,离坐榻上的两人只剩一步距离。   “……看吧。”   秦秾华收回落在少年脸颊上的手,片刻时间,黑色的浪潮再度翻涌。   上官景福看着那一条条游蛇般的东西,本能一颤,险些震落肩上所挎药箱。   他瞠目结舌道:“这……”   “夜宴那晚,九皇子遭狐胡余孽暗算,中了蛊毒。至今已是两日水米未进。景福可有什么办法?便是无法除去蛊虫,也要想办法让他用些流食才行。”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第一次享受到“景福”的待遇,心里一跳。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谨慎,故而垂下眼,恭敬道:“卑职可否为九皇子先诊上一脉?”   “可。”   获得允许后,上官景福小心摸上少年左手脉搏。   电光石火间,原本昏睡不醒的少年忽然扣住上官景福脖子,他用力之大,上官景福立时面容狰狞——   “渊儿不可!”秦秾华厉声道,用力去扳他锁着上官景福的手。   侍立一旁的结绿也上前帮忙,在秦秾华的斥责和发力下,少年的手终于从上官景福脖子上离开。   上官景福扑到一边剧烈咳嗽,满面通红,惊魂未定地看着坐榻上双眼紧闭的少年。   秦秾华拉起少年右手,用力握住,另一只手按住少年手腕,冷静道:“上官御医——”   上官景福傻傻看着。   “快上去为殿下诊脉啊!”结绿急道。   他这才回过神来,重新靠近坐榻。当他将三根手指按上秦曜渊手腕时,依然心有余悸。好在,九皇子虽然昏迷之中依旧抗拒,但按着他手腕的长公主却像自带魔力,每一句带着责备之意的“渊儿”,都能叫意识不清的九皇子下意识一滞。   黑色游蛇在上官景福指腹下拱起,他似乎感受到了活物自己的温度。   他在观察它,它也在观察他。   收回诊脉的三指后,他不知不觉满头大汗。   “长公主……卑职可否解开殿下衣服看看?”   秦秾华迟疑片刻。   “九殿下的脉搏着实有些奇怪,若不查个清楚,卑职不敢定论……”上官景福低头道。   “渊儿昏迷前就不愿旁人近身,换药之事也是亲力亲为,我是怕……”   秦秾华看向身边的秦曜渊,他的眉头还没舒展开,似是梦中也在不快。   她顿了顿,道:“你先出去罢。”   上官景福不明所以,谨慎道:“……喏。”   待他挎着药箱走出舆车后,秦秾华俯下身,在少年耳边道:“你要么掐死我,要么乖乖不动。自己选罢。”   说完,她伸手朝他衣襟而去。   在碰到他腰带的那一刻,秦曜渊的左手风驰电掣般握住了她的脖子。   结绿变了脸色。   秦秾华面不改色,抽出他的腰带扔到地上。   她道:“掐不掐?不掐就给我松手!”   片刻后,秦秾华脖子上的那只手畏畏缩缩地落了下去。   昏睡的少年嘴角下撇,仿佛刚挨了骂的小孩。   “有本事你就醒过来,装什么大尾巴狼。”秦秾华道:“等你醒过来,我饶不了你。”   她一把拉开他的衣襟,眼前出人意料的一幕让她呼吸一滞。   少年的胸膛上,遍布小指长度的刀口。   快结痂的,没结痂的,红的,黑的,密密麻麻的刀口,爬满他的胸口。   秦秾华屏着呼吸,将衣服两边从他肩头褪下,少年肩头,除了伤痕还是伤痕。   “公主……”结绿绞着双手,一脸不安地看着她。   秦秾华颤声道:“……拿剪子来。”   “公主……”结绿道:“看到这里就算……”   “拿剪子来!”秦秾华厉声道。   结绿顿了顿,转身从一旁的小柜子里找出一把剪子,尖头对准自己,小心地递给她。   秦秾华拿着剪子,慢慢剪开少年两臂的衣袖。   上臂,满是刀口。   前臂,刀痕遍布。   这么多的伤,他是什么时候受的?   又为何受的?   已经结痂的伤口无一例外都是割伤,后来的新伤都是深入体内的刺伤,这么多的伤……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伤?又为什么不和她说,反而各种隐瞒?   秦秾华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事实,不由自主向他胸口上最大的黑痂摸去。   那是横亘在心脏上方的一道疤,丑陋,扭曲,像一条大蛇。   在她手指就要触摸到黑色大蛇的一瞬,嵌在伤口中的大蛇忽的一动——   “公主小心!”结绿扑了过来,一把拉回她的手。   少年胸口上躁动的黑色大蛇扭了扭,不动了。仿佛先前那瞬间的惊魂,是她精神过度紧绷产生的幻觉。   “你看到了吗?”秦秾华哑声问。   “……”结绿沉默不语,一脸为难。   秦秾华道:“……让上官景福进来。”   乌宝在门外听见,推开舆车门,对站在一旁的上官景福道:“上官大人,请吧。”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重新走进舆车内。   别说秦秾华,就是见惯了这类场面的上官景福也被眼前景象震惊。   他很快回过神来,放下药箱欲为秦曜渊处理外部伤口。当他一接近秦曜渊的身体,那些他眼中的痂,就在他眼前扭动起来。   上官景福便是做了再多心理建设,也不免被吓得后退一步,发白的右手紧紧攥着药箱背带。   秦秾华目光落在少年惨不忍睹的身体上,竭力保持平静,淡淡道:   “……是这些蛊虫,堵住了他的出血口。”   大的伤口下是大的蛊虫,小的伤口下是小的蛊虫。   他的每一条痂,都是蛊虫化作。   “卑职……卑职想取一只蛊虫,不知长公主……”上官景福道。   “如何取?”秦秾华抬眸。   上官景福想了一会,从药箱中取出一根银针。   “卑职可否一试?”   秦秾华点头后,上官景福靠近少年身体,不料银针刚一接触黑痂,少年上身所有黑痂就一同暴动起来——   黑痂一动,原本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涌出刺目鲜血。   上官景福赶紧收了针,不敢再冒然刺激秦曜渊身上的蛊虫。   他神色凝重,从药箱出取出一个小管,收集了一些从伤口里流出的新鲜血液。   “不知平日是谁在服侍九皇子?”上官景福道。   “是我。”结绿站了出来。   上官景福细细交代了一些侍疾上的注意事项,又说:   “卑职此次随陛下行围,未带太多药材药具,只能先开一些药来调理殿下身体。在回京之前,还要劳烦长公主尽量保证九殿下的进食。若是殿下喝不进药,便找芦管之类的中空物,辅助殿下进食。”   “蛊虫一事便托付给景福了。”秦秾华道。   “卑职惶恐,必定全力以赴。”   “此事关系重大。”她道:“数个皇子接连出事,众人难免人心惶惶,若是听闻九皇子身中蛊毒,恐怕会生出许多谣言……”   上官景福立即躬身。   “卑职明白利害,一定守口如瓶。”   “如此甚好。”秦秾华微笑道:“周院使再过两年便要告老还乡了……景福若是努力一把,说不定能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太医院院使。”   上官景福压着内心激动,沉声道:“太医院人才辈出,卑职不敢恃才自傲,只愿兢兢业业,守好本分,以报陛下和长公主恩情十之一二——”   “景福太过谦虚了,周院使数次向我夸过你。”秦秾华笑道:“听闻你的家眷还住在北郊,尊夫人又新怀身孕,北郊流民甚多,尊夫人出行怕是有所不便。本宫在东市有一座院子,空着不住也是浪费,景福若不嫌弃,便收下房契,本宫回头派人去府中帮忙搬迁。”   “……卑职惭愧……只能叩谢长公主之恩。”   先前的飘然立时被打入谷底,上官景福丝毫不敢造次,跪下磕了个响头。   若是蛊毒一事泄露,别说自保,怕是连家眷也难逃一死……   他正要行礼告退,坐在榻上的长公主忽然问:   “周院使改了五日一服的方子后,本宫觉得身体好多了——”   “公主!”结绿急急忙忙道。   秦秾华视若未闻,道:“景福回去时,替我向院使道一声谢吧。”   上官景福一愣:“卑职愚钝——院使出的方子卑职也看过,但除了日服和隔日服……何时有过五日一服的药方?”   秦秾华看向脸上一白的结绿,低声道:   “……如此,是本宫记错了。”   上官景福躬身退出舆车后,骑上车旁一匹小马,往车队后方而去了。   乌宝贴心关上舆车车门后,室内死寂一片。   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和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从窗外传来,车内燃烧的火盆忽的一晃,秦秾华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我每隔五日吃的药——”   每一个字,都如同在自己心里割上一刀。   她声音沙哑,尾音带颤,然她面部神情,平静自持。   “……就是他么?”   扑通一声,结绿双膝跪下,面色苍白。   “公主……”   “除了你……还有谁能经手我的药不受怀疑?”   “公主……”   “他是如何说服你的?”她垂眸看向结绿:“……还是你说服了他?”   “公主,结绿——”   “既然废太子和永乐公主之子送进了摘星宫,那么回春殿里的冒牌货,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公主……您说的是什么话……”结绿满脸惊惶,双肩开始颤抖。   “福禄膏的源头刚被查出,夕雾姑姑就及时悬梁自杀。”她看着结绿,面色平静:“是谁泄露的这个消息?”   “公主……”   “完美的谎言,往往有三分真实。”她轻声道:“夕雾姑姑在春回殿调换了双胞胎之一是真的,换了秦曜安是假的;辉嫔在摘星宫诞下一子是真的,诞下秦曜渊是假的;辉嫔既然大费周章把生下的孩子同他人调换,又怎会放心那个婴孩身边没有自己人看管?结绿,你说呢?”   “公主!”结绿含着眼泪,猛地朝秦秾华磕了下去:“结绿从来没有伤害过公主,结绿愿意为了公主去死——”   砰砰砰的磕头声响彻在舆车里。   “……你愿意为我舍生忘死是真的,效命于我却是假的。”秦秾华道。   结绿磕得更加用力,黄莺一般娇俏悦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哀求道:“结绿对天发誓,始终忠于公主,从前不曾做过对公主不利的事,日后也绝对不会,若是有人拿结绿威胁公主,结绿愿意自刎当场!公主!结绿对您绝无二心,若有一句谎言,奴婢愿意遭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死后沦万劫不复地狱——”   “够了。”秦秾华道。   结绿匍匐在地,呜咽哭泣。   “你还不明白。”秦秾华道:“我和辉嫔是两路人,你效忠她,便是背叛我。”   “可是……可是……”结绿抬起头,眼泪从怔怔的双眼中落下:“她是您的母亲……”   “她是我的生母,不耽搁她利用我,害我——”秦秾华道。   结绿膝行上前,流泪道:“公主,陛下是不会害您的——您是她唯一的女儿,陛下从小就疼爱您,怎么会舍得害您?他们保证过,会保护您,绝对不会伤害公主一根毫毛——”   “保护我的人是渊儿!”   秦秾华终于发怒。   “不是你所谓的暗卫,更不是稳坐幕后的罪魁祸首!保护我的人,是榻上这个用血喂我,用千疮百孔的身体杀出重围救我,自己却昏迷不醒的人!她不害我,所以你帮忙,那她害渊儿,你就可以无动于衷?”秦秾华怒不可遏,胸脯急剧起伏:“你明知道他从前过的是什么生活,怎么能够忍心,再让他用血喂我?!”   结绿低下头来,泣不成声:“公主……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奴婢没有办法……奴婢愿意用自己的血,哪怕是用奴婢的心头血……可是奴婢的血没有用,奴婢什么都做不到……但奴婢不能看着公主……一天天衰弱下去……陛下说……”   “我承认的陛下只有父皇一人——我的陛下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什么。”秦秾华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次,我和辉嫔,你要站在谁的身边?”   “奴婢只想站在公主身边……”结绿哭道。   “你想好了再回答。”秦秾华努力平静呼吸,亲手将结绿从地上扶起。“我和辉嫔,日后必有生死冲突。你若想跟着辉嫔,看在从前的份上,我会送你平安离开,日后再相见时……”   结绿不等她说完,挣脱她的手跪了下去,她拼命磕头,眼泪滴答滴答落下,打湿了面前的一小片地。   “结绿错了……结绿错了……您打我骂我吧,您怎么惩罚都可以,您不解气,就是杀了奴婢也可以……奴婢死也不想离开公主,公主……求您,不要赶我走……”   “你要道歉,不该对我道。”秦秾华道。   结绿只是哭着。   “……如果只有靠真心待我之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才能为我续命。”她哑声道:“我宁愿到此结束。”   结绿双肩越发颤抖,地上的水迹越来越大。   秦秾华鼻中发酸,她不看地上哭泣的结绿,强迫自己不去心软。   “吵死了……”一声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秾华全身一震,猛地转身看去——   少年躺在坐榻上,虚弱地睁着眼睛朝她看来:   “……没死就开始哭丧?”   秦秾华立即在他身边坐下,想扶又不敢扶,他说了“死”,她也想骂不敢骂。忽然之间,小金狼变成了失而复得的小水晶狼,秦秾华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眼神不对就让他又睡了过去。   “渊儿,你感觉怎么样了?你想喝水么?乌宝——”她扬声道:“召上官景福过来!”   车门上映出的影子躬身道:“喏!”   站在门外提心吊胆听了一路的乌宝为结绿松了口气,解了匹小马往车队后方去了。   “你们……吵什么呢?”秦曜渊睨着跪在地上,不敢靠近的结绿。   秦秾华没说话,结绿也没说话。   他伸出略微不稳的左手,拢了拢胸前衣服。   “你看了我,要对我负责了……”   秦秾华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中透出的那道心上痂,心中又酸又涩,难过不已。他虽有意玩笑,她却无法回应他的期待笑出来。   “殿下——”结绿调转双膝方向,朝着他重重磕了下去:“殿下——奴婢对不起您,奴婢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奴婢不求殿下原谅,只希望殿下能容我将功补过,让我留在公主身边赎罪——”   “……你是死是活,我不在乎。”他沙哑道:“但是为了阿姊,你给我好好活着。”   “殿下……”结绿痛哭道:“殿下……奴婢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他们只是告诉我,有人会带公主出营地同辉嫔娘娘相见……奴婢以为……”   她泣不成声。   “奴婢真的知错了……再也不会了……”   秦秾华叹了口气:“你起来罢。”   结绿哭着不肯起来,满脸羞愧悲痛,直到秦秾华硬把她从地上拉起。   “既然你打定主意留下,那么,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秦秾华道:“你是狐胡人吗?”   结绿刚一犹豫,对上秦秾华仿佛看透人心的视线,忙道:“是……我的父亲是前朝的汝宁郡王。我因为没有紫眼,父亲不肯认我,将我逐出家门。也因此……躲过后来一劫。”   “除了你,辉嫔还有安插其他眼线在我身边吗?”   “奴婢不知有没有其他人,应当是没有了。”结绿擦着眼泪,抽噎道:“陛……前朝每次联络,都是不同的人,用虹膏自证身份。”   “你知道其他隐藏在朝政或后宫中的前朝余孽吗?”   结绿点了点头:“奴婢知道几个宫人……”   “你把名单列出来,交给乌宝,他知道如何去办。”   “是……”   “最后一件事,你发誓不对我说谎。”   “公主请问,结绿一定不说假话,若说假话,就叫我——”   秦秾华道:“就让我死后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公主!”结绿瞪大蓄着眼泪的眼睛。   秦秾华身后的少年也猛地拉住她床边的手:“秦秾华——”   她毋庸置疑地看着结绿,坚定道:“发誓吧。”   结绿看了眼神色执着的秦秾华,又看了眼又气又怒的秦曜渊,最后,弱声道:“结绿发誓,若是今后对公主有一句假话,便叫结绿和公主一起,死后堕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渊儿身上的蛊虫,会危及他的性命吗?”   秦秾华的问题让结绿脸上的不安散去了。   “公主放心,殿下身上的蛊虫,是狐胡秘宝‘乾坤蛊’,和紫庭亲军所用福禄膏不同。”   她说:   “历来……只有狐胡太子才有资格使用。” 第97章   “……蛊虫也有许多种?”秦秾华问。   “名字五花八门, 其实只有两种,乾坤蛊和其他蛊。”结绿说话的时候带上一丝自豪:“只有乾坤蛊才能过滤福禄膏的药毒——”   秦秾华看向榻上少年,他立即移开目光。   “你用了福禄膏?”   “……”   秦秾华打也不是, 骂也不是, 想起他刚从摘星宫出来的那一身伤,连舌尖都不被放过的那一身创伤——   她怕自己声音变调, 言简意赅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你没有事, 阿姊有事。”   他眼神一亮。   “阿姊只有你一个弟弟了。”她说。   那抹期待的光亮,在他眼中黯然沉寂。   “长公主, 上官景福来了。”车外响起乌宝的声音。   秦秾华理了理情绪, 对结绿柔声道:“你去洗把脸,别让人看了笑话。”   “……是。”结绿以袖擦了擦眼睛,开门走了出去。   “进来罢。”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挎着药箱走进, 他抱着九皇子病危的预想而来,没料到,一进门就见到了面色明显好转的九皇子。长公主正小心地抬起他的后脑,将他枕到垫高的软垫上。   上官景福向两人行礼后, 坐到乌宝端来的矮凳上, 规规矩矩地将三指搭上秦曜渊手腕。   过了一会,他收回手道:“卑职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迹——九皇子先前还是沉弦实大的牢脉, 此在失血患者身上乃病危之症, 如今一看, 脉象却已完全转变了。”他揖了揖手:“九皇子吉人自有天相, 只要好生调养,性命无忧。”   秦秾华闻言,这才放下不安的心。   上官景福神色犹豫,不安地看向秦曜渊:“先前卑职想取一只蛊虫回去钻研,未成。卑职想着,蛊虫对宿主应该没有那么抗拒,不知殿下可否自取一只蛊虫,让卑职带回研究,也好早日破解蛊虫之秘……”   同上官景福预料的一样,面对他人接近就会暴动的蛊虫,在秦曜渊伸手去撕的时候,几乎没有抵抗。   他像撕痂皮一样,轻而易举地撕下了曾经展示给秦秾华看的——锁骨下方的那条伤口上的蛊虫。   蛊虫一去,快愈合的粉肉上又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色,而那条原本一动不动,和普通痂皮难以区别的痂皮,离开少年身体后,立即蠕动起来。   上官景福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蛊虫收入玉盒时,秦秾华皱眉看着少年锁骨下重新渗血的伤口。   等上官景福写下调整好的药方,宝贝似地抱着玉盒离开后,结绿也洗完脸回来了。秦秾华让她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喂秦曜渊喝了下去。   掏出绣帕轻轻擦干少年嘴边水迹后,秦秾华道:“……蛊虫离体能活多久?”   “最多一个时辰。”结绿肯定道。   秦秾华想了想,道:“让人送封信回去,尽快把上官景福家眷控制起来。他妻子怀有身孕,便安排在冰窖胡同吧——那栋宅邸临近菓子市和明恩寺,怀孕的女子应该喜欢。”   “喏。”   秦秾华道:“还有一事——”   “公主请问!”   结绿已经调整好心态,见秦秾华发问,立即眨巴眨巴仍湿润的眼睛,一副想要戴罪立功的模样,迫不及待地等着她提出问题。   “辉嫔是何身份?”秦秾华问。   “娘娘就是永乐公主呀——”结绿想也不想道:“是绥灵帝——”   绥灵帝乃前朝厉帝的年号,她脱口而出后立即意识不妥,忙改口为:“……厉帝唯一的嫡公主。紫庭尚在时,厉帝提倡勤俭,每三年庆一次万寿节,却在小公主满月时、周岁时,三岁时,不但大办宫宴,还按万寿节的规矩,大赦天下,让百姓在家中为小公主诵经祈福。结绿曾听父亲说过一桩趣事,一日厉帝上朝,早朝开到一半,小公主抓着拨浪鼓跑进了金銮殿,闹着要父皇陪捉蝴蝶——那些大臣们面面相觑,只有厉帝开怀大笑,抱起小公主便罢朝了。”   “小公主再大一些后,便鲜少离开后宫了。不过,厉帝还是一样宠女儿,他自己提倡以俭养国,但我听父亲说,厉帝私底下到处收罗宝贝送给小公主,寻常公主十五及笄,赐封号,小公主十二岁便拥有封号了。厉帝赐封号‘永乐’,爱女之心溢于言。只可惜我位卑言微,父亲从未带我入宫,我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听闻永乐公主事迹……”   “所以,你并未见过紫庭中的永乐公主——”秦秾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对么?”   结绿一愣:“公主的意思是……”   秦秾华转而问道:“辉嫔是如何解释十皇子生母手中那封密信的?”   “娘娘说,十皇子手中的密信是伪造的……”   “郳音曾说,我是废太子和狐胡永乐公主之女,十皇子手中的密信却又声称,废太子和狐胡永乐公主诞下的是一名男婴。也就是说——现在有两个人声称自己是狐胡末代公主永乐。”   秦秾华若有所思,缓缓道:   “……这两个‘永乐’,一个在废太子府中,一个在摘星宫中。废太子府中的‘永乐’已经化土,摘星宫中的‘永乐’不但活着,如今还握有永乐公主的凤印。”   结绿的表情已经懵了,榻上的秦曜渊虽说没什么精神,脸上表情却表示他已经和她想到了一处。   秦秾华道:“辉嫔手中的凤印,恐怕来自十皇子的生母。”   “……因为她敢扣下密信。”他接话道。   “没错。”秦秾华赞赏地看他一眼,道:“十皇子生母扣下密信的动机,无非是以防有人卸磨杀驴。她扣下密信,要用什么去和辉嫔交差?要用什么东西来证明她的身份,她携带的婴孩身份?”   “凤印!”结绿回过神来,瞬间背脊生寒:“她一定是扣下了密信,用永乐公主的凤印来作信物!”   “如果辉嫔是手握凤印的冒牌货,那么辉嫔本来是什么人?永乐为何会向她求救?辉嫔又是和谁生下了一个孩子?”   在场之人,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答案如何,恐怕只有辉嫔才知晓了。   她有一种感觉,她这个生母,比以往的所有对手都要棘手。   上一世的大朔末路,恐怕也不只是陆雍和及秦曜安两个人上蹿下跳的结果。   “公主……都怪结绿,要不是公主一言点破迷津,结绿险些就要既无脸面对公主,也无脸面对祖宗先人了。”   结绿一脸羞愧,又想给秦秾华磕头请罪,秦秾华先一步把她拦住。   以辉嫔为对手,结绿中计是必然的事。   “这事不怪你。”她道:“你去打盆水来,让渊儿擦身。”   “结绿这就去——”   结绿急于表现,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秦秾华按下满腹心事,掏出袖中绣帕,先给少年擦了擦脸上的虚汗,柔声道:“渊儿,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死不了。”他懒洋洋地瞥着她。   “阿姊说过多少次,不要轻易说死——”秦秾华沉下脸:“你蹬蹬两腿死得轻松,阿姊怎么办?”   “不会死的。”他覆上她的左手,道:“我说话算话……只要阿姊还在,我就死不了。”   “只要你在……”她的绣帕在少年眼角停了下来,她看着那双坦荡无畏的黑紫色眼眸,说:“阿姊也死不了。”   少年目光灼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又紧。   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结绿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秦秾华接过她拧好的巾子,故意对少年道:“来罢,你自己擦。”   “……我受伤了。”他慢吞吞地说。   “你昏迷前难道不是自己擦的?”秦秾华把巾子往他面前递了递:“亲力亲为是个好习惯,继续保持。”   秦曜渊往结绿方向看了一眼,冷冷目光立时让后者醒悟过来——不但飞快退出舆车,还贴心地关好了车门。   结绿前脚刚走,后脚,少年就起身靠了过来。   他撑在坐榻上起身后,虚掩的衣襟露出一片紧实的胸膛,那条大蛇般的黑痂就横在他的心脏上方,周遭那些小指长度的刺伤,如同蛇王身旁徘徊的小蛇。   秦秾华还没开口说话,他先扣住她的五指。   少年嗓音带着一丝病中的暗哑,低声道:“……阿姊忍心让我自己擦吗?”   他像一座巍峨小山,还未贴近,影子就先落了她一身。   低头是他袒露的精壮胸膛,抬头是他直勾勾的凝视,那双乌黑透紫眼眸里如浪翻涌的情感,打得她心尖一跳,视线无处凭依。   秦秾华忽然将巾子按上他的脸。   “忍心。”   巾子落了下来,被他接住,他瞥了她一眼,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多动动,对你有好处。”秦秾华道。   他叹了口气,褪下上衣。   拿巾子刚往身上擦了第一把,他又叹了口气。   秦秾华被这没饵的钩子钓上,不由问道:“……哪里不舒服?”   他幽幽道:“阿姊不疼我,哪里都不舒服。”   秦秾华:“……”   她拿过少年手里的巾子,往他身上没伤的地方打了一下。   秦秾华用力不大,少年却受痛似的闷哼一声。   “怎么了?我打到伤口了?”她忙放下巾子,慌张问道。   “……阿姊还真是疼我。”他道。   秦秾华松了口气:“谁叫你胡言乱语?”   她拿着巾子往他肩上擦去,越擦,越是心情沉重。   少年上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两条手臂,布满割伤,成伤已久的地方已经掉迦,新的皮肤呈淡粉,最容易受伤的背部,反而完好无损,所有伤口,都在双臂和前胸。   秦秾华手中的巾子渐渐鲜血斑驳。   前胸是刺伤的重灾区,一条条连长度方向都如出一辙的刀口,遍布胸膛和小腹。   秦秾华一开始还小心避开黑色痂皮,视线模糊后,她手里的巾子几次不小心擦过黑痂。黑痂一动不动,任她逐渐失去平静的巾子在其上擦过。   除了心上那道刀疤,所有伤口,都是为她留下的。   都是他拿着匕首,自己一刀一刀留下的。   他在为她流血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在闲聊?她在安睡?她在为铲除异己,培植党羽而费心劳神?   她在翻遍书箱,寻找伏罗和毘汐奴的来源?   还是让他带着一身伤痕骑马,故意在秦曜常面前冷落他,无视他——只为让秦曜常放松警惕?   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尽管她竭力伪装平常——她仍能感受到,他正在凝视她狼狈的泪眼。   “阿姊……”他终于开口。   一滴热泪落到横亘胸口的刀伤上,秦秾华最先想起的是——他会因泪水中的盐分疼痛。   她急忙去擦,可是那些在眼眶里晃动的泪水,却因她的动作接二连三掉落下来。   “阿姊……”他又说。   秦秾华视若未闻,只想弥补自己的过错。   但她越努力,沾染泪水的伤口越多。   “秦秾华——”他重声道。   她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握住了她拿巾子的手,而是因为强忍不住的眼泪彻底冲破理智封锁,她下意识闭上眼,不愿在他眼中看到失去自持的自己。   大雨般的泪水流过脸颊,一滴接一滴的热泪,从下巴落入她蜷缩的左手手心。   她从不知道,她会有这么多眼泪。   她宁愿这些伤留在自己身上,至少,她不会因此泪流不止。   少年拉过她的手腕,让她陷入一个温暖怀抱。   “阿姊……”   他轻轻抱着她。   一只能够轻而易举折断别人脖子的大手,在她头顶小心翼翼地抚过。   “早知道,我就跟她走了。”他说:“至少……这时就不必叫你阿姊。”   “……胡说八道。不管你是谁,都要叫我阿姊。”   “我曾想过——”他说:“若是当年摘星宫大火,你没有出现,我从地道离开玉京之后,今日又会是什么样。”   他低声道:“不管做了什么,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我相信,我一定还会回到玉京……回到有你的地方。”   沾满泪水的双手环上少年后背。   眼泪不知疲倦地流着。   “我也相信……”她说。   上一世,她用玉石俱焚的方法,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没了她,没了陆雍和,光凭一个秦曜安,能在元王率领的百万狼兵下支撑几时?   她死后,灵魂不散,困于冰冷永夜。   有一个人将她从床上抱起,趔趄走向室外,一声接一声的王上,如浪潮涌起。   那双手,和现在怀抱着她的手,温度如此相似。   “因为我的小狼……”她道:“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傻一些的好。舍不得——”   他顿了顿。   秦秾华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   “舍不得脑子,看不到秾华。” 第98章   车队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行了十日,晌午时分, 车队照例停下来补给。   趁着连下几日的小雪总算停止, 秦秾华将少年扶出舆车放风。   “……我自己走。”秦曜渊把手往回缩。   秦秾华一把抓住他逃跑的手:“你昨夜才发了高烧, 今天逞什么能?”   “你可以挽——”秦曜渊又一次试图从她搀扶太后的姿势中收回手:“为什么一定要搀着?”   一个想被挽, 一个想搀扶, 两人正在为哪种姿势更适合病人放风而各执一词时, 身着金甲,腰佩宝剑的方正平从一边走了出来。   他看见秦秾华,眼睛一亮, 在一身重甲的铛铛声中走到她的面前。   “卑职参见长公主、九皇子。”   “方同知不用多礼, 请起罢。”秦秾华笑道。   秦曜渊瞧着单膝跪地的方正平,面无波澜, 却趁秦秾华被分神的时候, 瞬间将她的手夹到臂下。   方正平刚一抬头, 就看见二人亲昵地挽着手臂。他脸上笑意一僵, 带着疑惑起了身。   这个年纪还如此亲昵的兄妹姐弟, 他此前从未见过……   “方同知是在巡逻营地吗?”秦秾华笑道:“可曾用过吃食?”   话音刚落, 少年铁一般的臂膀就把她的前臂给夹住了。   秦秾华往一旁看去, 罪魁祸首望着地面上两只正在爬走的蚂蚁,若无其事。   方正平低头回道:“卑职巡完这一轮,就去换班用食。郳音仍未抓捕归案, 长公主还是多带些人在身边, 以防意外才是。”   秦秾华谢过他的叮嘱, 问道:“方同知, 车队已经出发多日,不知我们如今在什么地方了——还有多久才能出草原?”   方正平细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有些过于细了。以至于她被夹在臂膀下的手越发受到压迫。   秦秾华努力忽视好像被狼啊呜一口咬住的前臂,道:“穆氏父子可有异状?”   “穆世章每日都在车内,不见客也不外出,穆得和被金吾卫严加看管,禁止一切探望,两人都没有异常。”   “穆得和有没有问过外边近况?”   “开始几日问过,许是见金吾卫都不理他,之后便消停了。”   “穆得和心狠手辣,对父亲却十分敬重,他对嫡子虽不如燕王上心,但还是有几分看重。如今他不问穆世章,不问穆阳逸,连燕王也不问了——”秦秾华皱眉道:“他这几日情绪如何?”   “形如枯槁……”方正平眉头紧皱,也意识到问题所在。   出了这样的大事,没有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秦秾华问:“穆得和如今安排在车队什么地方?”   “为了隔开穆氏父子,软禁穆得和的马车安排在后军队尾,由金吾卫重兵看守。”   “那便劳烦方同知,把人和车都调到中军尾部来,再把穆世章的马车调到陛下的舆车之后。”   方正平揖手道:“卑职明白,这就去办。”   方正平离开后,秦秾华看向身旁少年:“……还不松手?”   秦曜渊懒懒瞥她一眼,虽然松了手臂力量,但一看就是“下次还敢”。   两人在舆车附近走了一会,秦曜渊看似如常,额头却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秦秾华心里沉重,面上一如平常:“太阳晒得我头晕……渊儿,我们回去罢。”   秦曜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返回舆车时,他拒绝乌宝搀扶,拒绝矮凳,如从前那般跨上舆车——她装作没有看到他踉跄的一步。   已经在好转了——她安慰自己。   他至少醒着,更何况,上官景福也说过,只要好生调养,不会有性命之忧。   两人回到车内,结绿送来今日分到的午膳——随着车队逐渐远离草原,出现在桌上的肉类又开始少了,熟悉的路菜重新现身矮桌。   因为刚离开桐曲围场的缘故,现在的路菜还算丰富,不仅有烤狼肉、板鸭,还有叶菜可食,甚至连汉宫棋和水团这类糕点也偶有见到。   秦秾华把自己的那一份肉挑到他碗里,又拿勺子拌匀,将一碗混杂菜叶、玉米、烧肉、米饭的大杂烩端回他面前。   “……干什么?”秦曜渊皱眉。   “吃不下——”她道:“我想吃水果。”   秦秾华将桌上盛着切块秋梨的芙蓉石碗端到面前,七八块新鲜多汁的雪白秋梨,躺在器薄色艳的绯色碗底,看了就让人食欲大开。   这是她和秦曜渊共同的份额,但因秦曜渊现在忌寒凉,这一碗都是她的。   结绿见状,主动说道:“我再去后边拿些水果吧——公主想吃什么?结绿今儿去领膳食的时候,看见了几个大西瓜——”   “不必。”秦秾华用银签叉上一块秋梨,道:“宫中用度都有章程,我们多用就有别人少用。我吃得不多,这些已足够了。”   结绿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离开了舆车。   不到一会,她重新回到舆车,带着又一芙蓉石碗。   她揭开石盖,将一碗没动过的石碗推到秦秾华面前,高兴道:“这不是结绿去膳房要的,公主快吃吧!”   “不是膳房要的,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秦秾华奇道。   “舒公子今日又到舆车附近来吟诗了,结绿见了他,和他闲聊几句——”结绿面露得意:“没过一会,他就把这碗秋梨送来啦!”   秦秾华哭笑不得道:“两碗秋梨我也吃不下,日后不可如此了。”   秋梨性寒,血虚者禁食。秦秾华将两碗秋梨分了分,自己留下一份,其余的拿给了结绿,让她和乌宝一起分食。   用过午膳后,秦秾华让少年褪下上衣,重新给他上了一遍药。   上官景福开的药有没有用她不知道,至少是个安慰,比起所谓的狐胡秘宝乾坤蛊,她更宁愿是上官景福开的外伤药在帮助伤口逐渐愈合。   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如果乾坤蛊真有那么好,为何历来狐胡皇帝不种,偏要留给东宫太子?   因为父爱?   一个狐胡皇帝拥有帝王家难得的父爱便罢了,历代狐胡皇帝也是如此?   宣传口出来的言论,骗别人可以,骗她不行。   秦秾华一边思考,一边吃梨,不知不觉,碗已见底。   她看向身旁少年,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饭,动作机械,脸上也无甚表情变化。配合那碗外观欠佳的拌饭,他的表情仿佛在遭受折磨。   仔细想想,他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没有偏爱的美食,没有偏爱的华服,没有偏爱的金银珠宝,金镶玉的架子床睡得,风雨无蔽的树枝也睡得。平日除了舞舞银枪重弓,做的最多的就是睡觉、发呆、看秾华。   “渊儿——”她把下巴撑在手心,看着他:“等去了青州,你想做什么?”   他想也不想道:“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现在不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吗?”秦秾华问。   他看了她一眼:“那你又想做什么?”   秦秾华兴奋起来,立即把未来计划娓娓道来:“先带你去寻谭光所说神医,顺便乔装改扮,民间走访。青州一地庙小妖风大,青州军打来犯的夏军不行,和自己人打太极拳却是一等一的好手。等摸清青州现状,再——”   “除了计划要做的事,你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应该去做和想要去做之间的确有所不同。   秦秾华想了想,认真道:“有。”   “什么?”   “我想批折子。”她忧郁道:“京中的各方折子已经不知堆到多高,我这一日不批折子,一日就像白过了一样……我已虚度了两个月的光阴……”   秦曜渊用看神奇生物的目光看着她。   秦秾华叹了一声,幽幽道:“你不懂。”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   她的快乐,注定只能独自享受。   看着秦曜渊吃完一碗大杂烩后,秦秾华道:“渊儿,你先歇息罢,阿姊出去一会。”   他立即朝她看来:“你去哪儿?”   “今日我还未去向父皇请安。”她安抚道:“一会就回来。”   安顿好少年后,秦秾华下了舆车,朝天寿帝所在走去。   ……   午间补给时间过去后,车队重新启程。   明黄的皇家车队在三千金吾卫拥趸下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一名年轻传令兵骑着棕色战马来到后军尾部,在一辆窗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的马车前勒紧了缰绳。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移动?”年轻传令兵对马车旁负责看守穆得和的正八品知事道:“若是同知怪罪下来——”   “就要移动了——”知事道:“还不是车里这人还没吃完么……”   年轻传令兵皱了皱眉,道:“他如今已是阶下囚,难道大人还担心颠着他么?大人还是快些押送上去,免得同知问责!”   “这就送,这就送——”   年轻传令兵看了一眼马车,骑马走到车边,推窗往里一看,蓬头垢面的穆得和坐在一张矮桌前,闻声抬起眼眸,毒蛇一般阴冷的目光落在传令兵身上。   不过十几日的软禁生活,穆得和两边脸颊已经深深凹了下去,就连一头乌发也变得花白,整个人好像陡然便老了十岁一般。实在让人难以将其和秋狝大队离京时,穆得和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联系起来。   车里没有其他人,一切如常。   传令兵关了窗,最后催促了一声,骑马往车队前方奔去。   他刚走,知事便往地上唾了一口。   “狗仗人势……同知同知,同知又不是你爹,得意什么……”   知事往周围看去,怒瞪那些看热闹的手下甲士:“看什么看?做你们自己的事去!”   马车车窗缓缓打开了,一双吃过的碗筷递了出来。同知连忙接过,神色间露着一抹殷勤。   “这几日,辛苦你了。”穆得和面无表情道。   “都是小人分内之事……”   穆得和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扔出,冷冷道:   “……拿去喝酒罢。”   “谢大人——”知事笑逐颜开,小声道谢后,趁无人注意,赶紧将玉佩收入怀中。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穆得和问。   知事往天边西斜的日头看了一眼,道:“应是申正了……”   穆得和也眯眼瞅着天边斜阳。   “……该日落了。”   知事一愣,下意识看向穆得和,后者却忽然关上车窗,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大人!大人!”一名小兵拍马来到车前:“有一群流民一直跟着我们——”   “流民?”知事皱起眉头:“有多少人?”   “看上去像是有有十几个的样子——”   “我问你有多少,你和我说看上去?”知事刚想骂人,想起马车里的穆得和,骑马往一旁走了些。   来报的小兵跟着他移动到一边,听他继续道:“斥候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没有发现流民?”   小兵一脸茫然:“属下不知……”   知事眉头越皱越紧:“流民在哪儿?”   小兵领着他来到车队末尾,将数百米外的一群人指给他看。   这一群人粗略估计有十几个,个个穿着粗布裋褐,身材又高又壮,健步如飞地奔驰在草原上,始终和车队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与其说流民,不如说是马贼更加合适……可天底下,哪儿有不骑马的马贼?   又有什么不长眼的马贼,敢打劫到皇家头上?   “……他们跟了多久了?”知事疑惑道。   “快半个时辰了。属下本以为他们跟不上车队脚程,没想到他们硬是跟到现在……”小兵忽然慌了:“大人,您看——他们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知事眯眼望去,这十几人开始冲刺,彼此之间的距离正在肉眼可见地缩短。   他抽刀出鞘,道:“……来就来吧,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鸡蛋碰石头。”   ……   天子舆车内,天寿帝被秦秾华逗得笑出了声:   “……天下竟有这么傻的人?”   “可不是么?”秦秾华笑道:“若不是小乞儿说漏了嘴,张生怕是直到最后也被蒙在鼓里。”   天寿帝回味着这个引人发笑的小故事,伸手向高大全示意,后者立即送上一杯温度适宜的热茶。   天寿帝喝茶时,高大全满面笑容道:“还是长公主有办法,陛下如今只有见了长公主,才能笑上几声——”   天寿帝盖上杯盖,叹了口气,递还茶盏。   “风水轮流转,朕从前是笑得太多了……”   “已经发生的坏事不能改变,不如往好的方向想。这次秋狝,不是也有好事发生么?”秦秾华道:“穆氏倾倒就在眼前,父皇这个年号也用了许久,不如趁此机会,换一个更称心的年号呢?”   想起自己这个年号的由来,天寿帝不由又叹了口气:“说起来,天寿二字,还是朕起给穆裴二人看的……除了寿终正寝,别像几位皇兄死得不明不白以外,朕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秦秾华道:“穆氏如今倾倒在即,父皇不必顾忌他们的想法了,年号一事,本就应该帝王独断乾坤。”   天寿帝想了想,低声道:“罢了……不换了,这个年号还是有福的,天寿帝,与天同寿——朕现在不就成了大朔活得最久的皇帝么?”   他看向秦秾华,语重心长道:“父皇给你玉京这个称号,也是希望你和玉京同寿。只要朕在一天,朕的玉京就在一天。”   “父皇……”   “这次的事情,实在是让朕精疲力尽。朕现在唯一的念想便是你了……”天寿帝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已经二十了,朕想看你有个心上人,能风风光光出降,和驸马鸾凤和鸣……你身子弱,孩子别自己生,皇室宗亲里……你自己选一个顺眼的,朕做主给你要来,记到你和驸马的名下。”   他再次叹了口气,道:“你的兄弟里,没几个成器的。趁朕还在,朕想把你的婚事尽快定下来,这样一来,便是以后朕有什么意外,你也……”   “父皇正当壮年,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您就是自己吓自己,才把这肚皮吓没的。”秦秾华故意板着脸,轻轻拍了拍天寿帝的肚子。   龙肚被拍,舆车内的侍人纷纷吓呆,就连高大全也不由为长公主提了口气。   若是普通皇帝,有人拍其龙肚——那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幸而天寿帝不是普通皇帝,他是平生最大愿望便是做个闲散王爷的皇帝。   他开怀大笑,自己往自己肚皮上拍了两下:“果然是瘦了罢?茶饭不思还是有些好处的——”   一声响亮的嘶鸣声在车外骤然响起,打破了车内和乐融融的氛围。   天寿帝刚露出疑色,窗外就响起方正平的声音:   “陛下!狐胡反贼来犯——看守穆得和的一百金吾卫全灭,穆得和已被劫走!” 第99章   方正平话音刚落, 舆车门就从内打开了。   玉京长公主走出舆车, 紧随其后的是天寿帝和大内总管高大全。按理来说, 没有人能走在帝王之前, 但事态紧急, 谁也没注意到此。   就连之后长公主率先开口问话,方正平也没感到任何不妥。   他疾声道:“回禀长公主, 劫走穆得和的是十二名身穿布衣的男子,这十二人以一敌百, 知事许河因轻敌大意, 冒然出战, 其率领的一百金吾卫全灭, 前朝余孽斩下许河头颅, 留在曾经软禁穆得和的马车中。”   狐胡余孽的示威行为让天寿帝面色一白。   “后军的斥候呢?”秦秾华皱眉道:“为何直到后军受敌你们才知道消息?”   方正平沉声道:“后军斥候……全数失去联系,恐怕凶多吉少。”   “穆得和怎么又和前朝余孽勾结起来了……”天寿帝喃喃道:“穆世章还在朕手里,他跑了, 就不怕朕拿他的老父亲开刀吗?”   “陛下——卑职以为,此事必有后招。狐胡余孽不会没有好处就和穆得和联手,此乃燃眉之急, 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天寿帝愣住了,做了二十几年傀儡皇帝,他哪知道定夺什么, 如何定夺。当即, 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女儿。   秦秾华神色虽凝重, 目光却沉稳坚定。看她此般模样, 不知怎的,天寿帝也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稳了下来。   “把穆世章带到朕面前来。”天寿帝开口道:“再加固三军防线,命将士提高警惕——”   “报!!!”   一名背后插旗,身染鲜血的传信兵骑着一匹快马,惊慌失措奔来车舆。   “报!”传信兵满脸惊慌:“粮车被劫!后军战败,大量民工和溃败士兵正在向中军而来!”   方正平面色大变:“他们只有十二人,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不、不是十二人……”传信兵牙关打颤:“是两、两万人,其中约一千人……都、都是之前穿布衣的那种怪物……”   天寿帝往后踉跄一步,高大全连忙将其扶住。他面色苍白,刚刚才稳定下来的精神被彻底击碎。   “禀陛下——穆世章已带到!”   须发皆白的穆世章骑在一匹矮马上,双手反绑,面色比天寿帝更为惨白。   车队后军方向,忽然传来战意喧天的鼓声。   鼓声响了一刻便停下了。   一个宏亮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狗皇帝!我穆氏一族为你大朔江山鞠躬尽瘁一生,你却无情无义,卸磨杀驴!冷待我掌上明珠不说,还纵容恶子害我亲儿外孙,让他们死无全尸!”   “我倒想问问!天子犯法还和庶民同罪——为何我穆得和挨上几条贱命便要累得一家沦为阶下囚,而戕害皇子、虐杀我儿的凶手却能逍遥法外?!”   “狗皇帝!你不仁,便别怪我不义!”   秦秾华凝目往舆车后看去,天地交接处,乌压压的士兵不断往前逼近。   无数溃逃的士兵和民工只因稍微慢上一步,鲜血淋漓的刀剑便将他们的身首完全分离。越过无数哭声、尖叫声,穆得和的声音清晰宏亮地传到跟前。   便是以穆得和身体鼎盛时期,也不可能有如此声量。   联合起在他身边出现的狐胡亲军,只有一个合理的可能——福禄膏。   只有福禄膏才能从一个形销骨立的身体里压榨出全部能量。   “和儿……和儿……你怎么这么傻呀……”穆世章老泪纵横,悲痛的身体在马上不住颤抖。   “狗皇帝!你若现在放出我的父亲,我还可看在过去情谊上,放你一条生路。你若伤我父亲一根毫毛——”穆得和怒喝道:“我必诛你三族!”   天寿帝浑身颤抖,脸上惧怒交加:“反了……反了……”   穆得和大放厥词放得过瘾,可怜他的老父亲——穆世章听到“诛三族”这样挑战心理极限的一词后,白眼一翻,竟从马上直挺挺跌了下来!   眼见后边的马蹄就要踩碎穆世章的脑袋,闻声赶来的武如一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穆世章身边奔过,弯下腰身,一把将白发苍苍,涕泪横流的老人提了起来!   武如一奔到舆车前,将穆世章扔上舆车,重声道:“陛下!事态紧急,是战是退,还请陛下即刻定夺!”   在武如一身后,诸多官员也骑马奔来。裴回还算镇定,但也难掩面上苍白。一群文人聚集在天寿帝周边,除了相信天寿帝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其次也是想听听决策——此战不同寻常,没有发生在万里之外的边关,他们也不在安全的朔明宫,输了这一战,他们再无翻身机会,不但自己要死,死后还要背负亡国的千载骂名。   三千人对两万人,没有人天真到认为死拼能赢。   更何况——听说还要不少是不惧刀枪的怪物。   他们奔如骏马,力大无比,一个便能敌他们无数个——而他们,他们只有三千不到的普通兵士,胜算何在?   没有人敢冒然开口。   战和退,关乎此战生死,关乎大朔国运,关乎身后史书如何评价——谁也不开口,谁也不想因此担责。   所有人都看着天寿帝。   天寿帝气归气,怕归怕,但要他真的拿出个主意,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结巴道:“之前……之前地方上答应出的兵呢?”   “威通府、怀渝府、平中府三地收到内阁文书,已在数日前出兵,然中途汇合,最快也要两日以后——”   两日后——两日,足够反贼的两万人马把他们这区区三千护卫吃得骨头不剩!   “我、我们还有多少士兵?”天寿帝颤声道。   “除开没有战斗力的民工,受伤溃逃的小兵,保守估计……我们的军队人数还有两千。”   天寿帝现在真的有些站不住了。他紧紧捏着高大全搀扶的前臂,眼睛瞪满惊慌。   一个沉着冷静的女声解决了他的困境。   秦秾华神色平静,缓缓道:“方正平——你敢不敢为大朔万民,冒一次九死一生之险?”   方正平毫不犹豫:“卑职愿为大朔死,为陛下死,为长公主死,为天下百姓死——卑职九死无悔!请长公主下令!”   秦秾华摘下腰间金玉凤穿牡丹腰牌交给他。   “我命你带一队人前往阳青府,你拿此腰牌调动城中守卫,再命城中极天商会的分部管事紧急调拨一支船队,务必在天黑之前赶来玉河子码头接应。”   从此处到阳青府,要想最快到达,必须穿过反贼的两万军队,若是算上调动城中守卫和商会船队的时间,方正平必须冒险突围——走任何一条迂回路线,都可能导致错过接应时间。   秋狝的大部队已经只剩两千,他要突围,能带的人也不多。秦秾华说九死一生,完全是保守之言——这分明就是百死一生。   这样一个百死一生的命令,方正平却想也不想地受了。   因为秦秾华敢把她的,陛下的,所有人的命运都交给他!   为人臣子,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激动的信任?!他就是流尽这一身血,也一定不会辜负她的重望!   “卑职领命!”   他将凤牌攥在手心,一夹马肚,转身往后军方向奔去!   到了该担责的时候了,内阁犹如虚设,几位阁老眼睁睁地看着秦秾华发号施令,不知不觉便跟上了她的步伐。   反正,赢了是陛下功劳,输了是长公主妖女亡国。她愿意站出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们何必阻挠?   “传令下去,所有人弃辎重,收紧侧翼护卫中军,让后军民工自行逃命——”   “不可!”太仆寺少卿郑东流急忙道:“若遣散后军民工,反贼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追上中军?!”   “遣散民工反而能让我们在混乱之中突出重围,再加上我们为减重扔下的财物——历来为人部曲,刀口舔血者皆是无田无地之人,本宫不信他们对天上掉下的金银财宝不动心。”   “可——”   “郑卿,本宫不是在和你商量。”秦秾华沉声道。   郑东流一愣。   秦秾华扫过聚集在舆车旁的众人,寒声道:“穆氏反贼大逆不道,意图灭我大朔国运!诸公奉陛下成业,荷本朝厚恩,十年寒窗苦读,为的难道是今日自乱阵脚,让谋逆反贼和天下万民看个贪生怕死的笑话?!”   草原上狂风侵袭,枯黄的海浪翻涌不断。   女子纤薄身姿在狂风中傲立如竹,腾腾风尘卷弄着她的外袍大袖,将她带着薄怒的声音里往更远处吹去。   “金榜题名时,诸公曾向陛下许下忠君爱国之誓!言犹在耳,忠岂忘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诸公是勤王功臣,还是亡国之奴,全凭今日一战!若能转危为安,陛下感念诸位功劳,爵赏必如黄河涛涛,源源不断!但若再有推三阻四,却又拿不出更好方案者出言动摇军心——”   她凤目微眯,冰冻三尺的目光在一张张面色各异的脸上扫过,重声道:   “一律按逆贼同党处决!”   郑东流被她一眼扫得脖子发凉,不敢再发一语。   一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神情逐渐坚定。   “臣等愿与大朔共进退。”舒遇曦揖手道。   舒遇曦开口后,裴回接着也揖手道:“老臣愿随陛下进退。”   “微臣……”   “卑职……”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响在舆车四周。   秦秾华转身面对天寿帝,以君臣之礼屈膝跪拜。   绛紫色大袖如云如雾,洒于颤抖不已的舆车地面,女子腰肢纤细,从墨色发髻下露出的一段雪颈尽显柔弱,背脊却如嶙嶙寒山。   她面若凝霜,掷地有声道:   “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即刻下旨!”   天寿帝回过神来,百感交集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儿。   这是他秦恒懋的女儿!   即便她并非男儿,也是他一生最大骄傲!   “……就按玉京所说。”他顿了顿,抬眸看向车外围聚的众多文武官员,厉声道:“武如一!朕命你护卫长公主左右,长公主之令即为朕之令,若有人不尊圣旨——不必禀朕,杀无赦!”   武如一大声道:“喏!”   对面的战鼓又响了起来,片刻后,穆得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狗皇帝,快快放了我父,否则我必要将你碎尸万段,不但刨你皇陵,还要让你嫔妃公主皆沦为营妓!”   穆得和的话让刚醒来的穆世章又一次晕了过去。   围绕在舆车边的诸臣纷纷皱紧眉头。   秦秾华不知穆得和是原本就是疯子,还是刚服用的福禄膏让他成了疯子。他亢奋的语气和污秽的话语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世家出身,还高中过榜眼的男人。   秦秾华让高大全扶着天寿帝回到舆车后,转身对众人道:   “众人听令!”   “陛下已做决断,还请诸公抓紧时间抛弃车上重物。诸位都是我大朔堂堂七尺男儿,若习过武,若身无残疾,若愿为大朔,为陛下,为自己和妻儿而战,还请弃车骑马,听中军号令,协助金吾卫护卫乘有老弱妇孺的马车。”   秦秾华无视底下接近一半贪生怕死的脸庞,重声道:   “此乃生死之战,车队不会因任何一辆马车放慢速度,我们必须日奔三百里,在天黑之前赶到玉河子码头才能绝处逢生。”她冷冷目光扫视围绕在车边的众人:“诸公可都明白?”   “臣遵旨……”   “卑职领旨……”   舆车的门又一次开了,在高大全的带领下,天寿帝的侍人纷纷抱着各式重物走了出来,有器物、有书本、有金银珠宝,他们走到车边,将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眼也不眨地扔下马车。   秦秾华旋身走向车头边缘,傲骨嶙峋,衣袖飘飞若仙。   “三军听我号令!”她沉声道:“改道玉河府,全速前进!”   鼓兵赤着肌肉虬结的双臂,汗水随起伏的鼓槌飞散。   咚!咚!咚!   曾经一度中断的中军鼓声再度响起,在无数绝望溃逃的兵卒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把。   身后插着旗子的传令兵前后奔走,将同样一个命令传播到车队各处。   “全速前进!”   “全速前进!”   “全速前进!”   ……   “大人!”一名小兵骑马冲到穆得和所乘马车旁边,急匆匆道:“敌军遣散了后军,四逃的民工和他们抛下的辎重严重影响了我们的追击速度!现在该如何是好?”   穆得和乃文进士出身,对行军打仗无甚研究,闻言看向同坐一辆马车的男子。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郳音淡淡道:“让将士避开辎重,无视民工,全力追击龙舆。”   他淡然的表情还没维持一刻,哐当一声,马车忽然之间的大幅度颤动让他的屁股完全离开了坐榻。   “……怎么回事?!”穆得和捂着摔疼的屁股墩朝外怒目而视。   那张从脸红到脖子,连眼底都布满红色血丝的可怕模样让小兵心里一滞。   他低下头去,颤声道:“敌人不但抛弃了辎重,还将车上的金银珠宝尽数抛出,不但他们的民工在抢,我们的将士也在抢……刚刚……刚刚,大人的车轮压过的正是一尊金镶玉香炉……”   “他们怎么敢?!”穆得和大怒,眼底霎时又蹦开一条血丝:“传令下去,胆敢无视军令,拖慢追击速度便是叛徒!一律严惩不贷!”   “喏!”小兵调转马头,传令去了。   屁股不但撞疼,案上茶杯摔在身上,浇了他一身热水的郳音仍嫌不够,食指和拇指放进口中吹了一声,马车立时一抖,一个面目僵硬之人跳上马车,直挺挺地推门走了进来。   他撩起衣袍,看着刚好湿在尴尬位置的袍子,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扰乱军阵之人,无论敌我,杀无赦。”   “不行!这两万人马是我东山再起的筹码,你杀了我的人,难道要拿这些怪物……”   穆得和话音未落,一把匕首插在了他的大腿上。   “啊!!!”   穆得和抱着受伤的右腿惨叫起来。   面目僵硬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拔出短刀,任其鲜血飙飞,在车壁上溅了一线。   “穆大人,他们不是‘怪物’,而是为我紫庭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郳音两手分别提着湿袍子的一角,微笑道:“还请大人慎言,以免祸从口出啊……”   穆得和敢怒不敢言,战战兢兢掏出怀中福禄膏,挖了一大块戳进嘴里。   福禄膏入口,他呼吸急促,靠在车壁上,神飞九天去了。   郳音视这具丧失理智的行尸走肉如无物,将湿袍子别到一边,对正以指腹抹去刀上血迹的男子道:   “陛下真是料事如神,早就猜到穆得和狡兔三窟,出京随围必定安排了自己的部曲暗中跟随。如今他失了嫡子,又失了成为国舅的希望,一生荣华皆成过往云烟,除了一个年迈的老父,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了。要操控这样一个废人,易如反掌,陛下何必非要让我出面呢?”   男子用僵直的舌头,慢慢说道:“公主……”   “是啊……公主。”郳音若有所思:“咱们都有任务,可你就轻松多了——那人如今蛊虫暴动,你便是放着不管,没有陛下相救,他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可是我呢?我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公主性命……”   “这可不是一般的公主啊……”他叹了口气,正想再抱怨几句,男子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不到一会,车外响起清亮的口哨。   随着口哨声响,前军景象骤变。   手握刀枪的狐胡亲军反手就将身边忙着捡宝的友军劈碎捅拦。   前军一阵慌乱,可是没过一会,就连换乱中溃散,想要反戈一击的友军也统统支离破碎的落马。   在压倒性武力的迫使下,穆得和的两万部曲被恐惧鞭挞,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奔去。   颇有两炷香前,敌人后军被追击的狼狈模样。   两军之间的距离又一次缩短了。   郳音收回目光,端起翘头案上随着马车摇晃而颤动的茶盏,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   他悠悠抿了一口,自语自语道:   “……这不是一般的公主,可陛下,也不是一般的陛下。” 第100章   六匹赤红宝马拖着行龙云朵大舆, 在车马簇拥中一路飞驰。   狂风吹倒枯黄的草叶, 也吹得车上众人发髻凌乱。   舆车上,高大全带领一众侍人正奉命拆车。继天寿帝惯用的马凳成为最后一个扔下舆车的重物之后,他们又将双手伸向了珠翠结绦、银铃, 红罗络——所有能从车上拆下的装饰物都被毫不犹豫地扔下舆车。   身后就是万马奔腾之声,落后一寸就离敌军的刀刃近上一寸, 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   一道接一道战报被背插小旗的传信兵传入龙舆,随着敌军用血腥手段镇压贪财部曲, 两军越来越近,已经有落后的马车开始抛弃女眷和侍人。   人心惶惶,局势危急。   几张舆图铺在龙舆中央,秦秾华坐在一边, 裴回、舒遇曦、武如一等人坐在一边,各自借出膝盖或五指, 充作狂风下压住舆图的镇纸。   “长公主, 如今只有主动出击才能为中军争取一线生机,卑职愿领一卒队断后!”武如一道。   “我军只剩两千余人,其中还包括一些残兵败将,光是护卫龙舆便已捉襟见肘, 武将军想要带走一卒队, 是否不太妥当?”   武如一怒视着开口说话的从二品奉国将军冯虢,道:“那将军觉得我带多少人才好?”   冯虢缓缓道:“以游击为主, 戎队即可。”   武如一气笑了:“你是要我带着五十人去和两万敌军硬碰硬?”   “广威将军——”正二品刑部尚书姜昂开口道:“奉国将军之意不是叫你用五十人歼灭两万敌军, 这是断后, 就连本官也知道该以游击为主。五十人虽是少了些,但广威将军应看在局势艰难的份上,多为陛下着想啊……”   武如一被这倒打的一耙打得面色青白,他是想以身报国不错,奉国将军和刑部尚书却是想送他白白去死!   “姜尚书此言不妥。”   武如一生性仗义,在朝中人缘不错。正三品金吾卫大将军封携见他受两人夹击,皱眉道:“五十人太少了,送死不说,还起不到任何拖延敌军行进速度的效果。”   姜昂道:“既然起不到拖延效果,那不如放弃出兵,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在撤退上。”   武如一怒道:“若不出兵阻挠,按我军现在的行军速度——别说跑到玉河子码头了,怕是连玉河府的界标都没看见就要被反贼追上!”   “本官倒不这么认为。”姜昂道:“现如今天上刮的东风,车队逆风而行自然就慢,魏大师已经说过了,东风再持续半个时辰,接着就是西风——等风向转为西风,我们的速度就能进一步提升。”   姜昂朝天寿帝揖了揖手,道:“陛下仁德,乃上天钦点的真龙天子,说不得苍天看在陛下面上,再过一时三刻便提前变了风向。”   天寿帝端着舆车里最后一个茶盏,坐在舆图左端,睁着一双充满疑惑的大眼睛看着向他献媚的姜昂,茫然如误入太学的无知童生。   军议这么久了,天寿帝一话不发,要不是姜昂的举动让众人目光向他投去,他们险些忘了舆图左端坐的是帝王而不是镇纸。   “你能加快速度,敌军难道不能?西风光推你不推后面的反贼?!”武如一气急攻心:“姜大人——若是西风真来了,那才一切都晚了!”   “广威将军,你不要危言耸听——”姜昂不快道。   “广威将军所言不虚。”封携满面凝重:“如今我军伤亡不大,全因东风阻挠了后面的反贼骑射,等东风一停——”   他没说完后边的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围绕后脖颈吹的凉飕飕的风。   “……广威将军。”   一道低柔的女声打破了车内僵局。   “卑职在!”武如一揖手大声道。   秦秾华低垂着眼眸,沉着冷静的目光定定看着舆图上相距不远的红蓝小旗。   “你率一个卒队,待东风停后立即出击。”   一个卒,相比起一戎来说,也不过是多了一百五十人,这不包括武如一的两百人里,能不能有十个回到队伍都是未知数。   同样是送死,不过是五十人的敢死队拖延不了敌军,两百人的敢死队,或可一试。   秦秾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不比姜昂之流高尚几分。   尽管如此,武如一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撩袍跪下,掷地有声道:   “卑职领命!”   武如一正欲起身,秦秾华低声道:“本宫还有一事……”   他的膝盖立即磕了下去:“长公主请言!”   “广威将军。”她道:“本宫令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武如一停顿片刻,更加大声道:“是!”   随着一匹骏马在车外仰头嘶鸣,武如一甲胄哐当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秦秾华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皱眉道:“传令鼓台,风向一变,立即击鼓突进。”   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军行了一礼,起身走到车外传令去了。   “告诉魏大师,风向一变,立即令鼓兵擂鼓前进。”   “喏!”   车外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待起重新入内后,秦秾华道:“宣武将军——”   年轻将军因她能准确叫出他的官职而露出惊讶眼神。   “卑职在。”   “我不放心九皇子病中一人,可否劳你跑上一趟,替我把九皇子和他的侍人接来龙舆?”   宣武将军刚要离开,姜昂皱眉道:“长公主,请恕微臣僭越,龙舆上已经有不少人,为了不拖累龙舆的速度,侍人们已经开始拆解舆车,可是……他们拆再多,也不能抵消长公主随口两句就增加的重量啊。”   “姜尚书此言甚对。”秦秾华道。   姜昂扬起嘴角,正欲谦虚几句——   “宣武将军,劳烦你先把姜尚书送回他的马车,再接九皇子过来罢。”   姜昂的笑容僵在脸上:“长公主——”   秦秾华头也不抬,淡淡道:“姜尚书,走好。”   众人目光落在不愿起身的姜昂身上,半晌后,向天寿帝投去求救讯号却没得到任何回应的姜昂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地随宣武将军离开了。   秦秾华将舆图和几位大臣留给天寿帝,从地上站了起来。   舆车内空空荡荡,除了地上的舆图和小旗,天寿帝手里的一盏青花瓷茶杯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走过众人,来到洞开的窗前站定。   随着一路快马加鞭,枯黄草原离龙舆越来越远,峡谷狂躁的冬风正刀子般地吹在脸上。   太阳虽未落山,但斜阳已经带来了日夜交替的冷意。冷冰冰的狂风让她大袖呼号,结绿从身后走来,摸了摸她几近冰冷的指尖,脱下外袍想要为她披上。   “不必。”秦秾华开口。   一群豺狼面前,她不能露出一丝虚弱。她必须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坚强,才有围绕在舆图边指点江山的权力。   “公主……”结绿一脸担心,她却不再说话。   窗外风尘腾腾,铺天接地的瑰丽云霞占据半片天空,在她郁沉的目光中,金灿灿的斜阳似乎正在下坠。   有一股萦绕不去的不安始终在她胸中,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着她随斜阳一同沉去。   ……   年轻的宣武将军骑马来到九皇子的马车外,向驾车的圆脸侍人传达了长公主的旨意。   “那这马车……”乌宝忙问。   “弃车骑马。”宣武将军道:“这拉车的两匹马,正好够九皇子和你一人一匹。”   “……九皇子还在睡着,奴婢这就进去禀报,还请将军帮我看着点车。”乌宝道。   宣武将军点头后,乌宝将手中缰绳交到他手里,爬起来进了车内。   秦曜渊靠着窗边而坐,目光定定地望着外边,不知在想什么。   乌宝走到他身边时,悄悄往外看了一眼。在无数疾驰的车马之中,一辆明黄龙舆格外醒目。   他收回目光,将宣武将军的话转述了一遍。   “……知道了。”   秦曜渊避开他伸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窗框站了起来。   又一次感受到冷屁股滋味的乌宝习以为常地收回手,别的侍人都是在抱怨主子给活太多,他就不一样了,他天天都在因为无事可做而忧心。   这样下去,别说做一个光荣的劳动人民了,他怕是会迟早感受失业的恐惧。   “殿下请!”   乌宝为挽救自己的商业价值,甩着跛腿先他一步走到门前,抢先替秦曜渊推开紧闭的车门。   看吧!他宝公公还是很有用的!   乌宝喜滋滋地看着九皇子踏出车门,正欲跟着走出,却发现少年堵在门口,一步不动了。   “九殿下?”乌宝疑惑道。   秦曜渊没回身后的疑问,他站在门前,凭借地理和身高的双重优势,俯视着随行在马车一旁的年轻将军。   宣武将军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失了礼数惹对方不快。   他握紧手中缰绳,刚想向少年行一个揖手礼——   “……后军不行了?”九皇子开口,低沉嗓音同他表情一般平静而冷漠。   “这……”   说行不妥,说不行也不妥,宣武将军没料到九皇子一见面便提出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宣武将军的反应已经给出秦曜渊意料之中的回答。   若不是后军危急,她又怎会冒着受人指摘的风险,派人接他去中军龙舆?   “对面有多少人?”他道。   “……两万左右。”   “我们多少人?”   宣武将军拿不准该不该如实以报,额头沁出为难的汗珠,迟疑道:“两千……不到。”   秦曜渊身后偷听的乌宝脸上陡然一白。   此前他一直在车前驾车,观来来回回的兵士脸色便知道局势危险,但却不曾想过如此凶险!便是他一个阉人,也明白如此悬殊的兵力差代表什么——代表一旦被敌军追上,那会是一面倒的屠杀!   宣武将军已经做好九皇子大惊失色的准备,不曾想,眼前少年听闻噩耗,竟连眉头都没动上一动。   秦曜渊凝目远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干燥寒风。   “风向一旦改变……”他道:“中军一样不保。”   风向一旦改变,后背对箭镞,无论谁来都是一个结果。后军一旦倾覆,中军自然不保。届时,才是覆水难收……   宣武将军彻底愣住。   少年站在车头,狂风拨弄下依旧笔直如松,无表情的面容和眼底冷意融合。尽管少年不发一语,那双异于常人的黑紫色眼眸也没有落在他身上,宣武将军依然受一股由内而外的威压震慑,唇齿粘结,说不出话来。   少年目不转睛看着前方,他在看什么呢?很快,宣武将军的疑问得到解答。   咚!   咚!   咚!   密雨似的鼓声穿透天边红霞,在万马奔腾声中,全副武装的广威将军武如一率领一卒金甲将士出现在车队前方。   两百人的卒队从中军侧翼穿出,面色凝重的武如一同众人风驰电掣的马车交错,转眼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宣武将军还没回过神来,车上的少年忽然开口。   他面无表情,一双晶石般剔透的眸子像是浸过刺骨寒潭,缓缓道:   “……有重弓么?”   ……   魏弼钦履行完自己的职责,回到龙舆后,天寿帝迫不及待地要他对战局算上一卦。   他天生便能看见世间气运,其他术数虽不如观气那般准确,但几十年钻研下来,也算小有心得。   宽衣大袖的道人卜卦时,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就连最不信神鬼之说的裴回也显得格外关注。情况特殊,别说裴回,便是秦秾华,也期望着魏弼钦能够卜出一个好卦。   预言虽不一定为真,却能极大稳定这摇摇欲坠的军心。   终于,魏弼钦的眉头松开。   洁白拂尘扫过地面卦象,魏弼钦朝满目期待的天寿帝低头道:“陛下,此卦主大将与太乙同宫,又在绝阳之地,意味君王有灾——”   天寿帝失去血色。   “……然太乙助主,主人算长和,大小将门具将发,显示此战有惊无险。因此,此乃吉卦,陛下终会逢凶化吉,敌人也将作茧自缚。”   舆车内立时躁动,几位官员明显松了一口气,天寿帝失去的血色重新回到脸上。   “陛下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自会逢凶化吉……”裴回转过膝盖方向,向着天寿帝揖手道。   裴回开头后,一时间,车内洋溢着对天寿帝的赞美之词。   “朕这次能化险为夷,还是多靠了玉京和诸公,等回京后,一定对你们厚加封赏!”天寿帝喜不自胜:“还有魏卿——魏卿一手望气术出神入化,等回宫之后,朕想封魏卿为大朔国师,不知魏卿意向如何……魏卿?魏卿?你在看什么呢?”   “失礼了……”魏弼钦强迫自己从裴回脚边收回目光,故作镇定道:“贫道卜卦后有些头晕,一时没有听清……陛下刚刚说了什么?”   天寿帝笑道:“罢了,等回京之后再来论功行赏。你刚刚花费了大精力,朕准你自己去一旁歇息,不必顾忌朕和群臣。”   魏弼钦闻言谢礼。宽阔大袖铺在地上,他趁大袖遮掩,从裴回脚边捡起冰冷一物攥在手里。   他攥紧拳头,面目僵硬地退到角落。   他低垂视线,面无波澜,和平常一般风淡云轻的模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玉京长公主或是望了他一会,但他垂眸不动,过了半晌,那道目光便从他身上自行离去了。   已经没有人关注他了,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大袖中的双手已经紧攥到骨肉麻痹。   铜钱冰冷而光滑的边缘深深勒进掌心,他攥着铜钱,呼吸困难的却是自己。   一枚铜钱,千差万别。   无论他如何推演,眼前浮现出的依然是一幅大凶之卦。   伤门之下,更遇凶星,绝境已成,君王或可逃过一劫,但——   大将必死!   龙舆中九五之尊稳坐首位,群臣聚集,真正发号施令的却只有一人。   他忍不住看向窗边女子,难道……   一名传信兵忽然出现在窗口,他面色慌张,急促道:   “报!九皇子出战了!” 第101章   一枚铜钱落地, 声响淹没于龙舆喧闹之中。   魏弼钦身子一晃, 全因后背靠上车壁才不至于跌倒,而天寿帝则脸色一白,想起了吃儿子的秋狝诅咒。   这两人的目光, 都不约而同投向窗边的秦秾华。   她站在窗前,神色淡然,仿佛不受任何影响。魏弼钦却注意到她的双手已经扣紧窗框。   他生出一线希望, 躬身行礼,强压语中颤抖道:   “此战气数和九皇子气运相冲, 还请长公主尽快派人召回殿下……”   许久, 头上都没有回声。   他战战兢兢抬起头,发现她已转过身来, 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脚下。   一一枚圆形铜钱, 静静躺在颤抖地面。   魏弼钦不知道她猜出没有, 她依然还是那副泰山崩于眼前仍能不动声色的模样, 但她面色, 确比先前苍白几分。   “长公主……”魏弼钦哀求地看着她。   终于,秦秾华开口了。   “有多凶险?”她问。   魏弼钦哑声道:“大将必死……”   心中那根不安的弦终于断裂,她提在半空的心坠入深渊。秦秾华面无波澜,右手却搭上了窗框,五指紧握,指骨发白。   魏弼钦观她反应, 绝望地行了入朝后第一个跪礼。   “长公主……再晚……就来不及了……”   魏弼钦如此反常, 引来了裴回等人的狐疑目光。   舆车内半晌缄默, 各人心有所想。秦秾华垂眸看着那枚铜钱,许久都没有说话。   一名满身大汗的传信兵在此时出现在窗口,他面露喜色,大声道:“报!敌军已被广威将军冲乱军阵!”   “长公主——”魏弼钦悲戚喊道:“不能再等了啊!”   他等了很久,久到时间仿佛已经凝固,终于,大袖在风中飞舞的秦秾华开口了。   “传令三军……”她慢慢道:“全速前进。”   魏弼钦陡然失去全身力气,瘫坐地面,而其余人则松一口气,还未虎口脱险,劫后余生的松快却已出现在脸上。   激烈的鼓声再度响起,每响上一声,脚下龙舆就好像快上一分。   龙舆两侧的窗口成了热门景点,天寿帝带头往后观看。无人再来关注瘫坐地上,如丧考妣的魏弼钦。   秦秾华走到他身边,僵硬而缓慢地坐下了。   大袖半掩着她指骨发白的双拳,她面无表情,轻声道:“你进宫……是为他而来?”   魏弼钦失神落魄地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地面,半晌后,哂笑一声。   “那又如何……”他昂着了无生趣的面庞,自语般喃喃道:“真天子陨落,天下不日就会迎来灭顶之灾。贫道救不了天下……你也救不了天下……届时沧海横流,长夜漫漫,又会迎来一个狐胡皇朝般的黑暗百年……”   “真天子……”她低柔的声音轻轻道,一如珠玉落盘。“即是真天子,为何不能逢凶化吉?”   “他原本可以!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入了死局!”魏弼钦苍白的面庞涌上怒火,他攥紧手中拂尘,怒声道:“殿下视你为至亲,你却为一己之私,对他见死不救!”   “……依魏大师所言,本宫该如何是好?”   她一字一句,慢慢道:   “调拨全部兵力营救,让陛下和这一干权臣陪我们冒死?”   “调拨一半兵力营救,让前朝余孽将我们挨个击破?”   “调拨少量兵力,用杯水车薪的几百条性命,填埋心中愧疚?”   “还是我自己不管不顾,带上几个心腹策马营救,然后因为这双手——”   她抬起双手,低垂眸光落在那双仅能搅弄**的纤弱十指。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憎恨自己的病弱。   “因为这双什么都做不到的手,反被敌军俘获,成为渊儿引颈受戮的原因?”   “如果能用我一人性命,换渊儿平安归来,我义无反顾。”她的声音越发低哑:“……但我不能。我的肩上……担负的不止渊儿一人的性命。”   “……抛弃一个愿意为你而死的人,你就没有任何愧疚吗?”魏弼钦道。   秦秾华没有立即回答。   她想起五年前的春分流萤,想起少年沾满泥土,被草叶割得伤痕累累的手掌,想起那一夜他们的对话——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以大局为重吗?”   她记得他的问题,也记得她的回答。   “会。”   当日的回答言犹在耳。   “即便是任何一个人死了,我也会以大局为重。如果是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她闭上眼,攥紧双手,一股忽然涌出的湿润渐渐打湿了她麻木的指尖。   她握着这一股温热,仿佛握住了少年温暖的手掌。   “……我问心无愧。”她说。   魏弼钦神色讽刺:“你若真的问心无愧,便不会与贫道说这一通话了。”   “……”   他看着女子掌心淌出的赤色,语气转为怜悯:   “长公主……你骗得了天下人,骗得过自己吗?你罗列理由众多,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再是血肉至亲,也比不过你心中皇途霸业。”   ……真的如他所说吗?   秦秾华睁开双眼,呆呆看着掌中鲜血。   这些赤红,像极了少年伤重时那血迹斑斑的一身。   她是为了自己的皇途霸业,才命三军全速前进的吗?   魏弼钦心中嫌恶,不愿与她多谈,正要起身走开,身旁忽然传来女子低语。   “……你错了。”   他皱眉回望,正好见她将手中鲜血攥入掌心。   她抬眸同他对视,一双清澈剔透的乌黑美目亮得惊人。   “我心中有愧……是因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她说。   她松开紧攥的双手,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如雪苍白的纤手离开地面后,留下一道斑驳血痕。魏弼钦的目光从地上血痕转移到女子脸上,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中再无一丝犹疑。   “……我心中有愧,是因我知,我配不上他的情义。”她说:“绝非如你所言。”   魏弼钦被她气势所震,怔怔看着原本在她周身紊乱的天子气重新汇聚成耀眼金凤。   凤唳九天,紫色天子气奔流似海。   “他知道我不会辜负他的心意,我也知道他有扭转乾坤之力——”   “因为他了解我,所以他敢拍马出阵,也因为我信任他,所以我命全军突进——”   风沙翻弄绛紫衣裙,斑斓晚霞爬上她的衣袖,仿佛仙子的云霞披帛。   她眸光低垂,无动于衷而略带一丝怜悯的目光让魏弼钦心生寒意,似乎自己变成了一只无知且愚钝的蝼蚁。   “万事万物福祸相依……你长了一双能看透气运的肉眼,却失了观望人心的心眼。”她冷声道:“若不逆天而行,堪破天机毫无意义。”   “这双鱼眼珠子,你要留到什么时候?”   ……   “冲——”   武如一挥舞银枪,率卒队又一次冲破敌军阵型。   飙飞的鲜血再次溅上他的脸,又因无法附着而冲刷下来。   两百人的卒队,一次冲击后已经只剩三分之一,这是最后一次,是他和这两百兵士,能为车队争取到的最后一线生机!   浪潮一般涌来的敌军将他身后的将士不断夺走,他强迫自己不为任何人回头,手中银枪舞成一线银光,甩着血珠的枪头挑破敌人咽喉,穿透敌人胸膛,逼退敌军步伐,生生为身后将士杀出一条血路!   又一声惨叫从身后传来,武如一攥紧因鲜血而润滑的银枪,猛夹马肚,怒声道:   “为天下,为陛下——冲啊!!!”   “冲啊!!”   毫无惧意的怒吼从身后传来,他们嘶吼着,咆哮着,挥舞手中武器,毫不犹豫地跟随他的步伐。   这些,都是他的亲兵——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子!   现如今,却在他眼前接二连三地倒下!   他一枪扫下接近的敌人后,毫不恋战,声嘶力竭:“冲!!”   越来越多的敌军汇聚过来,武如一用力夹着马肚,马匹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当骑兵失去速度后,便是战场待宰的羔羊。   每一次眨眼,都有自己人在身后坠马。   武如一双眼通红,视线被血泪模糊,全凭身体本能在挥舞银枪。   终于,他身边一个同伴也不剩了。   日落了……   天上地下,金色不存。   浑身浴血的武如一身后,一名身穿黑色铁甲的士兵正高举大刀,怒目圆瞪着朝他砍来!   后脑袭来的刀风激出了眼中血泪,武如一知道来不及回防,干脆就不回防——他一边怒吼,一边舞着手中银枪,只想在脑花飞散前再多杀几人!   杀一人够本!杀十人就赚!   这次出征,他原本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预想中的寒风始终没有往他颅顶里灌,武如一发现身后压力陡然轻松,而他对面的那些敌人,则纷纷露出忌惮和畏惧的神情。   寸步难移的包围圈因为敌人的畏缩忽然开阔,武如一不敢耽搁,立即夹马冲出重围。   血泪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有一身量高大的玄衣少年骑在漆黑骏马上,手中峥嵘重弓拉成一道满月,少年倏地松手,箭矢在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中和他擦身而过。   武如一虽然没有回头,却听到了敌人轰然落马的声音。   第二支长箭,第三支长箭,第四支长箭,第五只——第六只!第七只!   少年一共连发七箭,飞射的箭矢头尾相连,如刀光割破空气,在爆裂声中接连射中七个目标!   七个黑甲士兵或是眼插长箭,或是咽喉中箭,连闷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射下了战马。   “广威将军!”宣武将军持剑赶来,成功将他接应至少年身边。   武如一目光定定地看着大发神威的少年,欣慰而感动的泪水逐渐冲掉脸上赤色。   “殿下……”   秦曜渊朝他伸出手:“……枪。”   武如一一愣,不明所以。   秦曜渊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武如一懂了,脸色大变,疾声道:“殿下不可!”   秦曜渊却懒得和他废话,从他手中一把夺过银枪。   “殿下——”   “驾!”   西域进贡的黝黑大马如电射出,载着少年冲向大惊失色的敌军。   玄衣少年肆无忌惮冲撞在军阵之中,红缨飞舞,马匹嘶鸣,飙飞的鲜血溅上他冰冷的脸,一名小兵鼓着勇气向他身后劈砍而来,少年头也不回,手中枪杆灵活飞转,化为一条虚线的枪尖转瞬挑出偷袭者的喉间软肉,一股赤红的鲜血飙上他的后背。   暗紫色的发带束着如墨长发飞舞脑后,少年头也不回。   他如修罗再世,长/枪所到之处,无一不是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一次突击,少年毫发无损地离开,留下一地尸首和溃退的穆氏前军。   郳音站在马车门前的木板子上,面色难看。他一手拽着车门,一手放进嘴里用力吹响,随着他的哨音,混杂在穆氏部曲中的紫庭亲军快速动了起来。   这些身着布衣的健壮男子逐渐汇合,顶替穆得和的脆皮部曲,成为新的前军。   郳音刚刚从口中拿出手指,面目僵硬的布衣男子咚地一声跳上马车,吓得他本能一抖。   “你——”郳音刚想抱怨,布衣男子拽着他一把滚入马车——   咚!   沉重的闷声在上方响起,郳音瞪大眼睛抬头,一枚颤抖的箭矢插在马车门上——   若是他刚刚没有倒下,这枚箭矢穿透的就不止是车门了!   他爬了起来,小心地扒在车窗上往外看去。一击不成的少年正保持安全距离,不紧不慢随行在马车一侧。   旁人射他,箭矢没到眼前便纷纷跌落,他射旁人——那把峥嵘扭曲,一看就沉重不已的重弓拉成满月,一箭串一个葫芦!   轻轻松松,威风凛凛!   两相对比,简直岂有此理!   郳音看得气结,没有察觉到自己冒头了些,和少年目光一个不注意撞在一起。   那双乌黑透紫的眸子落在他脸上,一个眼神就让他呼吸一窒。   第六感使他想也不想地埋头下去,下一刻,一枚裹着爆裂之声的箭镞就飞进了马车,刺入车壁三分,只留半支颤抖的箭羽在外。   郳音双腿无力,一不留神跌坐在地。   他看着响个不停的颤抖箭羽,一阵接一阵的后怕涌上心头。   难怪陛下要杀了他……   这就是乾坤蛊的威力——若不能成为最强大的战友,就会成为最棘手的敌人!   郳音握紧拳头,不管花费什么代价,此子必除!   即便是今日无法带回公主,也要趁着此子蛊虫暴乱的时候——趁他病,要他命!   “织风,杀了他!”郳音怒喝道。   织风跳下疾奔的马车,一边从腰间拔出两把大刀,一边步履如飞地向少年冲去。   “殿下小心!”武如一面露急色。   秦曜渊头也不回,对身后二人道:“你们先走。”   “九殿下!”宣武将军也急了,“我们怎能丢——”   前边的少年背脊挺直,寒声道:“走!”   织风行动如风,转眼就已近在咫尺。他面目僵硬,眼中有股木然的冷漠,然他攻击的动作却凌厉干脆,毫不拖泥带水,那匹陪伴秦曜渊一年多的西域良马在一声凄惨的嘶鸣声中轰然倒下,半只血淋淋的马腿滚在荒漠里,干净的断口转眼沾上尘土。   “殿下!”   武如一和宣武将军不约而同喊道,武如一性子急,立刻就要前来营救,秦曜渊一个翻滚躲过劈来的大刀,怒声道:   “滚!”   少年罕见的怒容震住两人。   那张野性不驯的面孔让人不禁想起刚刚出笼的猛兽,狂躁,暴怒,眼中闪着嗜血的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武如一屈服于秦曜渊杀气腾腾的威势,咬了咬牙,勒紧缰绳,一拍马匹——   “驾!”   宣武犹豫片刻,跟在武如一身后,朝已经只剩一个影子的车队追去。   秦曜渊手腕忽的翻转,红缨银枪以雷霆之势朝织风扫去!   织风下意识伸手去挡,却被银枪一把击飞,往后踉跄了数步。   秦曜渊趁机发力,挑劈刺压,绊转踢扫——凌厉狠绝的攻势接连落下,银枪就如瓢泼暴雨中的一线刀光,让织风防不胜防,狼狈后退。   织风顺势翻身一滚,攻其双腿不备,攻防即刻逆转。   秦曜渊的后背抵上马蹄下颤动的大地,一只沾满尘土的布鞋朝着他胸口用力跺了下去。他举枪回防,红漆包裹的稠木应声而碎,织风重若千钧的一脚直接踩在他心口还未愈合的旧伤之上。   秦曜渊牙缝之间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闷哼,一缕鲜血迅速从他唇边迅速溢出。   织风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缓缓道:“叛国者……必死无疑。”   秦曜渊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扬起单边嘴角,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   “……就凭你?”   趁其怔神的一刹,秦曜渊大吼一声,不顾身上伤口开裂,将力量用至极致,狠狠一脚踹向对方要害。   织风本能闪开,秦曜渊抓住机会,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织风站在原地没动,他凝视着他,一双看不出悲喜的麻木瞳孔里少见地出现了一抹情绪波动。   他说:“回来……不杀你。”   秦曜渊也没动弹,他站在原地喘气,一股热乎乎的血流淌过他的眼睛,让他想起阿姊温柔的抚摸。   她喜欢抚摸他的眼睛,喜欢摩挲他的后颈,喜欢叫他小狼。   只要想到她,他的力量就好像无穷无尽。   他沉气运力,再度向织风发起进攻。你来我往数招后,他忽然抬腿劈砍而去,织风用双手将将挡住,深陷地面的双脚在压力下再次退了数步。   鲜血覆满秦曜渊的面庞,身上那些数不胜数的伤口,现今接连爆开,他人和自己的鲜血混了一身,一缕淡红色的汗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滑落。   “我想阿姊了。”他说:“……你也该死了。”   ……   龙舆上,欢呼声陆续响起。   “玉河府的界标出现了!”   “我已经看见大河了!”   包括天寿帝在内的众人都忍不住守在窗口前,眼睁睁地看着天边的大河离车队越来越近。   在万众期盼中,疾奔的车队如离弦之箭冲出了密林。   只剩半边的落日嵌在玉河尽头,血一般的斜阳铺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简陋狭窄的码头前停着几艘救命的大船。   较之离去时多了一身血迹的方正平站在码头,一见冲出密林的车队就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车队停下后,追击部队仍未达到,方正平向着天寿帝和秦秾华单膝跪地,掷地有声道:“卑职幸不辱命!请陛下和长公主即刻登船!”   大多数人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一些女眷已经开始喜极而泣,秦秾华望着停靠在码头上的大船,依旧愁眉不展。   很快,同样的愁眉出现在一张张不同的脸庞上。   玉河子码头只为民用,根本无力一次性容纳复数的大船停靠,要想让车队全数登船,最少也要两炷香的时间。   天寿帝必定是第一个登船的人,他拉着秦秾华想要一起上船,不料后者挣开了他的五指。   秦秾华道:“高公公——”   “奴婢在!”高大全立即站出。   “劳你照顾好父皇。”秦秾华将天寿帝往前推去,天寿帝急忙道:“那你呢?!”   “这里需要一个人来维护秩序。”秦秾华平静道。   “就算要有人维护秩序,也可以是其他人啊——裴回呢?裴回!还有舒遇曦!舒遇曦在——”   这时候的每一刻都是在和阎王赛跑,秦秾华不想再争执下去,厉声打断天寿帝的话。   “父皇,请恕女儿不孝——”   天寿帝一愣,还没回过神来,秦秾华已经朝一旁道:“乌宝,结绿!送陛下上船!”   众人一愣,觉得秦秾华烧坏了脑子。   然而下一刻,他们觉得烧坏了脑子的可能是自己。   一个内侍,一个宫女,竟然在玉京长公主一声令下,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来,强行推着天寿帝往船上走。   “你们反了!反了!朕要诛你们九族——”   天寿帝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传来,还有乌宝好脾气的解释:   “陛下,奴婢的九族只剩一块韭菜田了。”   天寿帝上船后,秦秾华转身看着剩下的那些人,越是这种时候,暴动越容易发生。   方正平拔出宝剑,自觉站到了她的身后。   “还请诸位有序上船。”秦秾华冷冷道:“造次者,本宫决不轻饶。” 第102章   登船的过程还算井然有序, 秦秾华觉得大概率不是自己的功劳。   每当有人想要借着官阶或家世插队,就会有人出来仗义执言:   怒形于色的王公大臣:   “长公主安排得有失偏颇, 自古以来尊卑有别, 朝廷命官怎可走在妇孺之后?!”   仗义执言的秦某:   “你是看不起你娘还是看不起你儿子?既然李大人这么懂尊卑有别,那就走在本公主的鹅子后头!”   脸色苍白的世家夫人:   “光禄寺卿之妻刘氏见过长公主,臣妇头晕目眩,小儿又有喘疾, 可否带着小儿先行一步……”   仗义执言的舒某:   “刘夫人, 你儿子和我抢花魁的时候可没这么说啊!”   在左右护法的虎视眈眈下, 第一艘船很快就装好了, 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秦秾华眉间郁闷没有因此解开, 反而越皱越紧。   方正平看在眼里, 知她担心什么,安慰道:   “长公主, 九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   秦秾华忽然变了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密林。在摇晃的树影之中, 若隐若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两匹马冲出密林。   “广威将军!”方正平惊声道。   等待登船的众人也见到了这一幕, 人群转瞬沸腾起来。   一身血污的武如一翻身下马, 来到秦秾华面前, 话也不说, 先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卑职罪该万死——”   在他之后,宣武将军也跪了下去。   武如一面容悲痛,语带颤抖地将九皇子留下断后的事说了一遍。   他等待着长公主的震怒,等待着长公主失望的质问,然而,迎来的只有长公主温柔的双手。   她亲自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又虚扶了宣武将军一把,温和道:“……这不怪你们。渊儿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   武如一更加悲痛,发红的眼眶中水光闪烁:“卑职……愧对长公主信任……”   “将军勿要自责,此次撤退,广威将军和众将士立下大功。”秦秾华笑道:“船上有御医和伤药,将军伤势严重,还是快些上去罢。”   武如一不愿上船,硬要守在秦秾华身边——说是“将功赎罪”。秦秾华只好叫来上官景福,为他简要包扎了几个大出血的伤口。   上官景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敌不过心中好奇,趁玉京长公主看着登船长队的时候,低声问道:   “将军,九殿下当真和逆贼的亲军打得不分上下?”   “何止?”武如一道:“最后绊住九殿下脚步的,恐怕在逆贼里还算个将军。幸得九皇子天生神力,若是换了旁人,在他手里也许走不了三招。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九殿下了,以他的实力,定能平安归来。”   上官景福附和了几句,心中却不以为然。   以九皇子如今的身体——失血过多,低烧不退,一条命去了三分之二,虽有那古怪的蛊虫为他续命,但要想平安归来,够呛。   这次秋狝实在是多灾多难,陛下的皇子已经折了三个,如果九皇子再有个三长两短……   上官景福叹了口气,给武如一的胳膊上了最后一圈纱布。   “不好了!”   一名趴在码头和密林之间的空地上,以耳贴地的小侍忽然跳了起来。   他吓得踉跄,连跑带滚地冲向秦秾华。   “追、追兵来了!”   小侍一言,在码头上引发轩然大波。   许多人变了脸色,拼命往前挤,抢着想要登船。   一名抱着婴孩的锦衣女子受身后的男子推搡,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她下意识护住怀中婴孩,自己的面颊却被地面坚硬的石子擦破了皮,婴孩在她怀中抽了两声,嚎啕大哭起来。   “王大人,你这是何意?!”女子的丈夫站了出来,怒视着头也不回,拼命往前挤的罪魁祸首。   男子回过头来,充满轻蔑的眼神在摔倒的女子和她怀中婴孩身上扫了一眼,回到女子丈夫身上:“本官记得,似乎在京兆府见过你,你好像只是一个从六品推官罢?区区从六品,还敢同本官叫板?本官——”   他话未说完,屁股上便挨了狠狠一脚。   男子扑了个狗吃屎,脸上被地面尖利的石子划破,一阵锐痛袭来,他怒不可遏,翻身就要破口大骂。   “谁敢——”   玉京长公主凌厉冰冷的视线冻结了他的声音。   世人都说玉京长公主温柔娴静,知书达理,乃女子楷模,而现如今,他唇舌粘结,从这女子楷模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让他两股战战的怒意。   “……畜生。”她寒声道。   吏科都给事中瑟缩了一下,不敢反驳,不敢起身。   “舒也!”她压抑着怒意道。   “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舒也两眼发光地跳了起来。   “谁再推搡踩踏,自乱阵脚,押到我面前来——”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码头上还未登船的众人:“本宫亲自来斩!”   舒也激动地响应:“好嘞!”   舒遇曦低头站在码头上,不愿承认正在上蹿下跳丢人现眼的是自家独苗。   这狗东西,要不是他们舒家三代单传,他这个嫡亲祖父第一个弄死他。   镇压即将生乱的队伍后,秦秾华准了广威将军的请命,让他带领残存的一千五百金吾卫守在后军,等着即将到来的生死之战。   大地震荡的感觉越发清晰,马群奔驰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军心涣散,人群中传出了微弱的哭声。   秦辉仙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甲胄,硬生生套在身上,不合身的甲胄下到处都是漏洞。   她手握一柄长剑,斗志昂扬地大步走了过来:“别怕,我来帮你!”   肥硕雪白的鹅子一摇一摆跟在她身后,大声唱着战歌。   秦秾华笑道:“我看看你的剑。”   秦辉仙得意洋洋地把宝剑展示给她看:“还好本公主有先见之明,出京时藏了一把宝剑在车上,不然就……”   秦秾华接过宝剑,瞬间变脸。   “方正平,送凤阳公主上船。”她冷声道。   秦辉仙这才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想要来抢回自己的剑,她打得过秦秾华,却打不过方正平,方正平一声“得罪”,便把秦辉仙给反剪手臂,一路推上了船。   “你不讲道理!你骗我!你、你太坏了呜呜呜呜呜……”秦辉仙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秦秾华将宝剑递给手无寸铁的舒也,问:“……你学过武么?”   “学过!学过!”舒也小鸡啄米似连连点头,浑然忘记自己只学了三天便把武夫子气走的事实。   秦秾华一眼看出他的外强中干,道:“记住……你的目标只有咽喉。”   金吾卫刚列出防御军阵,无数身穿布衣布鞋,面目僵硬的狐胡亲军便冲出了密林。   一阵冰冷的抽刀拔剑声响了起来,众人如临大敌,然而这些身穿布衣的怪物只是停在密林前的空地上,不进不退,一动不动。   继他们之后,穆得和的部曲源源不断冲出,原本宽阔的码头空地,转眼便拥挤起来。   乌压压的大军压在眼前,单从体量上也能看出人数是己方十倍,绝望的气氛在码头上蔓延,压抑的抽泣越来越多。   两军对峙,厮杀一触即发。   按照秦秾华的命令,宣武将军将老泪纵横的穆世章提到了阵前。   武如一朝着敌军后方的唯一一辆马车大吼道:“穆得和!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可曾想过你老父的死活?!”   宣武将军捉着穆世章的后领用力一晃,穆世章泣不成声喊道:“和儿啊——”   如今的穆世章,哪里还有出事前的威严,除了这一身看似威风的官服,他下垂的眼睑,肿胀的眼袋,还有那鸡皮一般皱皱巴巴,在官服下颤抖不已的双手,褪去那身威风后,这只是一个绝望而无力的老人。   穆世章凄苦的呼声响彻平原。   片刻后,脸色红得不正常的穆得和扶着车门走了出来,他瞪着涣散的双眼,直直地望着穆世章的方向,两道带血的热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父亲……我活不成了!”他故作镇静,压着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喊道:“死之前,我只想给泰儿和逸儿报仇!父亲!请恕儿子不孝!我们一家——到地底再来相聚!”   “和儿……”   穆世章浑身失力,眼泪不住流淌,若不是宣武将军在身后提着领子,他发软的双腿早已跌坐下去。   穆得和张开的双唇颤抖,还想说什么,下一刻就被什么东西给拉回了车里。几个眨眼后,衣冠楚楚的郳音走了出来。   “公主,好久不见。”郳音站在马车前,远远向秦秾华揖手道:“不知几日分别,公主可好啊?”   他在公主二字上重读,好在除了秦秾华,没有人发现他的深意。   “我呸!”舒也伸长了脖子,怒骂道:“你是哪里来的癞蛤蟆,敢和玉京长公主拉近乎?”   郳音对他视若未闻,含笑的眼睛定定瞧着人群中面无波澜的秦秾华。   “公主为何不言不语?可是以为,沉默就能拖延时间?拖延时间,就能——”他的目光落到秦秾华身后那匆匆上船的队列身上:“让所有人逃出生天?”   “你来此肯定不是为了和我闲聊的。”秦秾华平静道:“本宫不过是在等你道出来意罢了。”   “公主这话叫人伤心,为什么就不能是来闲聊的?”他叹了口气道:“鄙人还以为,公主会问一问那个人的情况呢。是鄙人自作多情了,公主比我想象的更加理智。”   “我问你,你便能回答吗?”秦秾华道:“你若是能回答,身边那位大将缘何不在?”   郳音噎了一下,然后,他笑了起来。   “……不愧是公主。”   在秦秾华拖延时间的时候,又一艘船装满了,按照商船容量,再装一艘便能装完。   ……问题便出在这最后一艘上。   方正平走回她身边,低声道:“最后登船的金吾卫如何分配?”   最后登船的必定是金吾卫,然而金吾卫和敌军对峙,怎敢轻易分散?登船的金吾卫越多,码头上的他们就越处于劣势。   在敌军的虎视眈眈下,最后登船的一批人……必然是被放弃的肉盾。   上船的批次,决定了谁能得救,谁去送死。金吾卫将士大多出身相仿,决定生死名额的不是性别,不是家世,不是官阶——是她。   她将决定这一千五百余人,谁能活下,谁来战死。   秦秾华攥紧双手,受伤的掌心传来一阵锐痛。   她开口,面无表情:“家中独子先走,妻有身孕先走,儿女年幼先走。”   方正平看她神色,脸上闪过一抹不忍。   “……喏。”   “公主愁眉不展,可是在烦恼如何安排最后的将士?”郳音再度开口,脸上挂着讨人厌的微笑。   秦秾华也扬起唇角:“难道你有解我烦忧的办法?”   “实不相瞒,鄙人一向觉得打打杀杀——”他的两片嘴唇嫌恶地噘了噘:“不太文雅。若是能和公主达成交易,你们少事,鄙人也能早点回去交差。公主觉得呢?”   “你想交易什么?”   “我们狐胡也不是收破烂的,只要这个车队里最贵重的东西。”郳音笑道:“伪帝和公主,只要交出其一,我们这就撤兵。”   秦秾华身后的人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她面不改色,平静道:“大朔的公主不可能给你,皇帝更不可能给你。”   “这就由不得公主了。”郳音道:“鄙人也是为了公主好,能只失去一个的时候,为何要失去两个呢?”   “这不是交易,这叫打劫。”   “公主身后的那些人,好像不是这么认为的。”郳音睨着正在等待登船的人群,似笑非笑道:“用公主来换平安,不是自古皆有吗?依鄙人看,他们好像很愿意呢。”   “放你娘的屁!”舒也剑指郳音鼻尖,破口大骂起来。   姿势很帅,只可惜嘴里一个劲往外蹦的全是屎屁尿。   “公主也不必再拖延时间了,鄙人耐性虽好,可我家陛下的脾气不好,要是不早些回去复命,鄙人就要去万蛇窟吃蛇胆了——我数十下,公主就给鄙人一个答复吧。”他笑眯眯道:“十、九——”   “放箭!”   秦秾华一声令下,郳音变了脸色。   身穿金甲的盾兵放倒九尺高的大盾,一齐蹲了下来,露出身后无数弓兵。   无数锋利箭镞朝着敌军飞射而去。   “成了!”舒也激动道。   秦秾华没有说话,面色越发凝重。   舒也脸上的笑容不过片刻也僵硬起来:“这、这是……”   一轮箭雨之后,倒下的人寥寥无几。   少数几个倒下的,竟然是站在狐胡亲军后面的穆氏部曲。   那些充当前军的狐胡亲军,脚下一地箭矢。秦秾华此前不明白,为什么花费大力气培养出来的狐胡亲军反而穿着裋褐短衣,现在她明白了。   他们根本不需要盔甲。   坚硬的箭镞射中他们的皮肤,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们没有任何屏障,就这么站在平原上任人射击,一轮箭雨后,竟然绝大多数毫发无损——   秦秾华听到身后的声音霎时乱了。   在绝望和恐惧下,再也没有什么秩序,还未登船的人在恐惧和绝望的驱使下,一窝蜂往前挤去。   哭声和骂声此起彼伏,惊呼声和哀求声相互交织,码头终于失序。   郳音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脸色难看。   虽说没有实际受损,但这面子落大了。公主和她娘,果然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狡诈。   他一边在心里怨怪织风缺席,让他这个纯书生出战闹笑话,一边冷笑着开口:   “既然公主不吃敬酒,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全军听令——杀伪帝,捉公主,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码头转瞬成为战场。   两军交接,狐胡亲兵像不知疲惫的漩涡一般,快速吞噬迎击的金吾卫。   不过眨眼时间,地上就倒了一片金色。   “长公主,得罪了!”   方正平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往船边奔去。   潮水般的狐胡亲军向着她的方向冲杀而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倒毫无还手之力的金吾卫。   穆氏部曲甚至没有发挥多少作用,他们拿着武器跟在轻松推土的狐胡亲军身后,观望着这一边倒的屠杀,自己脸上也有感同身受的恐惧。   码头已经完全乱套了。   方正平忽然举剑防守,一把大刀重重砍在他的剑上,当即便让剑身多出一道缺口来。   面目僵硬的狐胡亲军视线落在秦秾华身上,手中的大刀全毫不犹豫向着方正平发起进攻。   方正平单手抵挡了几下,身上多了几道伤痕,他被逼无奈,不得不松开秦秾华的手。   “快走!”他怒吼道。   秦秾华知道自己留下只是拖累,咬了咬牙,埋头向最后一艘靠岸的商船冲去。   “秾华小心!”河中央传来天寿帝极度惊惧的喊声。   秦秾华没有回头,后背却传来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当即往左侧扑倒,躲过了背后袭来的一记刀光。   “玉京长公主在这里!”一名手握大刀的黑甲士兵大喊道。   他话音未落,一把弯刀便割开了他的脖子。   带着一丝疑惑的头颅飞上半空,血柱飙飞的无头尸体往一边倒去,鲜血冲了秦秾华一脚。   古铜肤色的少年握着足有成年人前臂长的两把弯刀出现在面前,波浪般的刀剑还在往下淌血。他看着摔倒的秦秾华,丝毫没有扶上一把的意思。   “救命之恩呐,长公主——”他挑唇笑道:“之前我们的那点小误会,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了?”   秦秾华没理他,自己起身往船边走去。   先前那人的喊声已经传了出去,大量狐胡亲军向着这里涌来。   仇远一人为她断路,一人应付几个狐胡亲军的围攻,渐渐体力不支。   “殿下何时才来?”仇远抽出一分精力问道。   “不知。”   “他还活着么?”   “……不知。”   一把大刀砍在仇远抵挡的右臂上,刀刃破开他的皮质护臂,一股红色涌了出来。   他反手一刀,弯刀尖端刺进狐胡亲兵,一刺一拔,带出一颗红白珠子。   狐胡亲军倒了下去,压爆自己的眼珠。   “殿下若是死了,我就杀了你。”他语气随意,玩笑一般道:“殿下这么喜欢你,地下也一定想要你陪着。”   秦秾华没有说话。   “长公主!”谭光和武岳拿着武器奔了过来,加入护卫的行列,仇远压力骤减。   终于,一行人护送着秦秾华上了船,留在船下的都是正在厮杀的金吾卫。   她站在船上,双手紧握围栏,目不转睛地看着岸边。   一千五百名金吾卫,有一些人冲上了船,有一些人则倒在了敌人的刀下,还有更多的人,仍在为他们出生入死。   船上的弓兵不断往下射箭,但敌方人数太多,他们射出的箭矢到了敌军里,无异于杯水车薪。   甲胄撞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方正平走到她的身边,焦急道。“长公主!不能再等了!”   “可、可九皇子还没来!”武岳神色慌张。   “不能再等了!”方正平单膝跪了下去,神色痛苦:“长公主——请以大局为重!”   以大局为重……   仇远现在庆幸刚刚没有收刀,这刀看着帅,但是收刀麻烦。   异形弯刀横在方正平毫无防护的脖子上,他道:“要是急着投胎,我就送你一程。”   方正平看也不看他,悲声道:“长公主——”   终于,秦秾华开口:   “开船……”   “你——”仇远沉下脸。   “立即开船。”秦秾华又重复了一遍。   仇远还想说话,武岳拉了他一把,目光复杂地示意他去看留下血迹的围栏。   片刻后,仇远嘴唇拧了一下,面色阴沉地收起了弯刀。   “……我说到做到。”他阴沉地看了秦秾华一眼,转身离开。   连接商船和码头的木架桥被人收起,商船渐渐驶离岸边,忽然——一匹快马冲出密林!   秦秾华心如擂鼓,目光中除他再无一物。   身高八尺的少年翻身下马,躲过穆氏部曲射来的箭矢,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飞隼一般冲入敌军!   “是九皇子!”船上响起惊喜的呼声。   仇远猛扑到船边,果不其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砍杀中不断逼近码头。   能像砍瓜切菜般一路杀出狐胡亲兵的,除了秦曜渊还能有谁!   不断有人涌上,又不断有人倒下,少年手中寻常至极的制式大刀仿佛成了什么神兵利器,无情地收割着胆敢侵犯猛兽领域的鬣狗群。   仇远看着他暴戾的眸光,浴血的面容,身体中的热血也在随之激荡!   杀!   杀!   杀!   除了如此雄主,还有谁配让他低下头颅?   “我来助你!”   仇远朗声大笑,从一旁弓兵手中夺过弓箭,转瞬便射中敌军数人。   风越来越大,商船已经完全离开了岸边,秦秾华疾声道:“放绳子!”   话音刚落,一端绑着石头的绳索便被扔上了岸边。方正平抓着绳索一边,对正在靠近码头的秦曜渊喊道:“殿下!”   郳音急了,怒声道:“杀了他!”   无数狐胡亲军朝着秦曜渊冲去。   少年一个飞扑,在石头落入水中的前一刻抓住了绳索。   “放箭!”郳音怒声道:“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一支支箭矢向着挂在船外的少年飞射,秦曜渊在箭雨中咬牙往上攀爬。   “渊儿!”秦秾华忍不住探身去看,谭光一把将她按了下来:“长公主小心!”   一只流矢从她头顶飞过。   射箭的那名穆氏部曲还未放下长弓,脖子上先感到一凉。   他看见自己的鲜血飙飞出来。   郳音一脚踢倒这名惨遭割喉的小兵,怒声道:“你想害死谁呢?!”   秦秾华从地上起身,跌跌撞撞跑向方正平所在的甲板边缘,向已经爬到了半中央的秦曜渊伸出手。   “渊儿!拉住我!”   她不顾甲板尘土,拼命向船下的秦曜渊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   秦曜渊的左手松开绳索,向她努力伸了过来。   只差一寸,他覆满鲜血的指尖就要与她相碰。   咻!   一支箭矢擦着秦秾华的面容而过,旁边传来轻轻的噗嗤一声。   冰冷的箭镞射中了方正平的咽喉。   他睁着有一丝茫然的眼睛,高大的身躯向后仰倒。   麻绳从他手中快速松落。   “渊儿!”   秦秾华瞪大眼,拼命够出的右手只抓到一抹残留的温度。   波涛汹涌的大河转瞬就吞噬了少年的影子,跌入河水前的那一刻,他张开嘴,似乎想对她说句什么。   她呆呆看着吞噬了少年身影的浪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会水。   码头上的郳音松了口气,拍了拍身边一个瑟缩的穆氏部曲:“这就对了嘛,杀人也是要动脑子的,射对了地方,那就事半功倍——”   他话音未落,扫向商船的眼珠子险些瞪了出来。   一个绛紫色的身影,翻过围栏,在无数惊叫声中纵身跳下。   “秾华!”   天寿帝撕心裂肺的喊声从水面上远远传来。   秦秾华头也不回,朝正在沉入河底的少年坠去。   他怔怔地看着她,像是醒着见到了幻象。水流洗去了脸上血污,乌黑透紫的眼眸里只有她一人的身影。看他眼神,秦秾华就知道,他没有期待过她会跳下来救他。   多年前的那个晌午,她见到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在遇仙池清澈的水面下,艳红的锦鲤摆尾游过身边,她向水波荡漾间不断下坠的少年伸出手时,他也是这般表情。   有点呆,有点愣,那双晶石般剔透冰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她只是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就用了一生来回报。   她伸长右手,终于扣住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以大局为重吗?”   她会——   如果没有遇到他的话。 第103章   汹涌的骇浪裹挟着飘零落叶般的二人, 在玉河水中急速前进。   河水湍急时,他护着她的后脑,河水稍缓时,她带他浮出水面呼吸。她不记得自己坚持了多久,意识在反复缺氧间变得混混沌沌,一个迎面打来的浪头就是她最后的记忆。   不知过去多久,潺潺水声唤醒了她。   秦秾华刚一睁眼,一道刺目的光线便涌进瞳孔,她条件反射举起右手挡在眼前。   两道斑驳的土黄色山壁从视野边缘伸入天空,夹着一颗红色的火珠子, 火珠子的光烤在身上, 微微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渊儿!   秦秾华猛地回过神来,强撑着身体从满是砂砾碎石的粗糙地面坐了起来。   她一坐起, 身上的水就哗哗往下流。   不远处,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玄衣少年。秦秾华挣扎起身, 踉跄着朝他走去。   “渊儿……渊儿……”她抱起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不住叫着他的名字。   少年肤色惨白, 也不知是泡了太久,还是失血过多。秦秾华叫了他几声都没有回应, 连忙去摸他鼻息和脉搏。   鼻息还热,脉搏还在。   秦秾华骤然脱力, 又想哭又想笑, 抱紧少年头颅, 许久一动不动。   半晌后,她稳定心神,抬头观察四周环境。   一条宽约三十尺的小溪静静流淌在他们身边不远,溪水清澈见底。两块寸草不生的嶙峋山壁高耸入云,直通天路。小溪上游方向有几道分流,分流来源方向各不相同,它们在大峡谷下汇聚,奔流向没有尽头的尽头。   秦秾华小心放下少年,起身往前走去。她不敢走得太远,一路都在回头观望少年是否安好——好在没走一会,她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山洞。   她急忙回到溪边,扶起少年往山洞走去。   秦曜渊高大的身量在这时成了累赘,秦秾华走一刻歇两刻,手脚都在颤抖。   短短的一段路,她从旭日初升走到烈日高悬。   放下秦曜渊时,她已经满身大汗。跳船前,她便脱掉了厚重的狐裘,如今寒风一吹,湿透的衣服传来刺骨的冷意。   她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期待打开,失望而扔。   湿透的火折子滚到一旁,不动了。   秦秾华没有想过自己那点力气能钻木取火。更何况——她举目四望,除了零星几株野草外,光秃秃的山壁下别说树枝了,连灌木都不见一棵。   放弃不是她的风格。秦秾华望着天上耀目的太阳,心里有了决意。   她脱下秦曜渊身上的外袍,解开他的衣襟,努力不去看他身上重新撕裂的伤口,闭着眼睛扒下他的里裤,抱着**的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洞外,找了个直射阳光的地方铺开。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不醒的少年,咬了咬牙,脱下自己的衣服。   将两人的衣服都铺开后,她又找了几块鹅卵石来镇衣,确保衣服不会被风吹走后,她回到山洞避风。   衣物晒干的时间是漫长的,秦秾华等待的时候,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她抱膝靠着山壁,呆呆看着躺在对面的少年,视线固定在他安静的睫毛上。   跳船的那一刻,她心里一片空白。大脑还未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追着少年坠入大河。   咽喉中箭的方正平怎么办?看着她跳船的父皇怎么办?大朔怎么办?天下兴亡又该怎么办?   在那空白的一瞬间,她什么都忘记了,眼里只有坠落的浴血少年。   她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小金狼啊……这分明是钻石狼。   她挪到少年身边,又一次探了他的鼻息和脉搏。在这只有风声呼啸的空旷峡谷,他的心跳是她唯一慰藉。   大半个白天,她来回岸边与山洞,一会翻动衣裳,一会探人鼻息,在无人峡谷忙得不可开交。   衣服总算晒好了,她趁秦曜渊还未醒来,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换上,又抱着他的衣裳回到山洞,被子一样盖在他的身上。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秦秾华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不断用两只手交替为他滚烫的额头和面颊降温。   “渊儿……阿姊在呢。”她低声道。   在她安抚下,他满是戾气的眉心渐渐平和,而她精疲力尽地靠着山壁,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她睡得浅,腿上少年略一动弹就让她醒了过来。   山洞外,落满火红的斜阳。   腿上的少年慢慢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稍显茫然。   “……阿姊?”   沙哑而粗粝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对秦秾华来说,无异天籁之音。   “是阿姊。”她柔声道。   他盯着她无言地看了一会,忽然起身。   “等——”   她阻止不及,铺在少年身上的衣物已经落了下去。   好大一只滑板鞋,灼伤了她的眼睛。秦秾华的脸颊火烧火燎,猛地侧过头去,怒声道:“渊儿!”   “……我不知道。”   说着我不知道的少年,声音平淡,从容不迫。秦秾华只能从余光中看到他伸手捡起了落地的衣服。   她等了一会,估量着他已经穿上衣服了,回头一看,又一次被刺痛。   “秦!曜!渊!”她咬牙切齿,盯着斑驳的山壁,恨不得把他和他的滑板鞋一起镶进墙里。   “……阿姊,我热。”他说。   秦秾华咬牙没说话,一只大手摸了过来,覆上她的手背。他的手心就像太阳底下暴晒过的鹅卵石,热得烫人。   她的声音不由软了下来:“……你把贴身的衣物穿上。”   “……我热。”   他紧挨着秦秾华坐下,就像在梧桐宫的时候一样,恨不得一人的位置能坐上两人。   秦秾华还能感受到,他的身上依然光溜溜的。   无比熟悉的姿势,却因少了一层布的原因,让她心里小鹿乱撞。   “你不会不好意思么?”她咬着牙齿。   他沉默了一会,秦秾华以为他是知道羞耻了。   没有关系,虽然反射弧长了些,但知道羞耻就是好事。   她说:“知道了就把衣服穿——”   他缓缓道:“你看到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秦秾华花了一些时间才品出他的言下之意。   弟大物博了不起?   秦秾华的忍耐到了极限,怒声道:“你要是还不穿衣服,我就去洞外睡!”   这声威胁比什么都管用,少年磨磨蹭蹭地穿上了底裤。   其他的衣服,他不想穿,秦秾华也懒得管了。她从他脱下的衣物里找了一块小的,去溪边打湿后,绞出水来喂他。   秦曜渊喝了几口,摇了摇头,秦秾华会意,将湿衣服叠了叠,敷在他额头上用作散热。   他温顺地靠在她身上,声音低沉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摇头道:“总归不是玉河府……玉河府地处平原,不曾听说有这样的大峡谷。”   好一会时间,两人都望着洞外空旷的峡谷。   秦秾华低声道:“不知父皇如何了……方正平咽喉中箭,若是……九原郡王只有他一个独子……”   她说得支离破碎,无意识攥紧的手心传来一阵锐痛。   秦曜渊牵起她握在一起的拳头,一指一指地给她扳开了。   秦秾华看着他穿过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然后伸出手,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眼前依然因少年的温度一阵模糊。   入夜后,气温骤降,山洞外的寒风呼呼地吹。   秦曜渊将靠里的位置让给她,秦秾华犹豫片刻,老实躺了进去。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秦曜渊带伤睡在风口下会不会病情恶化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若是在洞口睡上一晚,第二天她就能病到走不动路。   秦曜渊躺下后,长臂一揽将她裹进怀里,秦秾华犹豫片刻,老实不动了。   他热她冷,大女子能屈能伸,这时候还管什么礼义廉耻,就当面前是人形热水袋。   秦秾华闭上眼,努力催眠自己,仍觉得不自在,她忍不住睁眼,和他直勾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有一双胜过她所有收藏品的眼眸,不必把玩检查,不用犹豫斟酌,只需一眼便能叫她生出占有的心思。   她强装镇定,翻身背对他的目光。   面对山壁,比面对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要好多了。她松了口气,闭上眼,渐渐迎来瞌睡。   冷硬的地面让她睡不安稳,后半夜,她做了一个被滑板鞋按在地上摩擦的怪梦。   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少年。   秦秾华扶着山壁走出山洞,被白晃晃的日光刺了一眼。清晨的峡谷里浮着一片薄雾,她眯着眼,朝发出哗哗水声的溪水看去,又被少年赤/裸的后背刺了一眼。   她收回目光,落在岸边**的衣物上。   “……你洗裤子做什么?”   “很脏。”他淡定道:“洗澡顺便洗了。”   秦秾华不疑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十指和衣裳。   她也好想洗澡……   过了好一会,洞外的水声停了,他却依旧没有回来。秦秾华靠着山壁,开口道:“渊儿,你在做什么?”   外边很快传来他的回答。   “看方位。”   秦秾华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她走出山洞,背对少年方向,说:“渊儿,阿姊去前边看看有没有吃的,你在这里等我。”   叮嘱完,她刚要迈出脚步,身后传来少年接近的脚步声。   “我也去。”   “不行!”秦秾华吓了一跳。   “……为什么?”   少年的声音抵达身边,秦秾华连忙拿后脑勺面对他。   他的声音明显低落了:“……为什么不看我?”   秦秾华急道:“你没穿裤子,让阿姊怎么看你!”   “……为什么不能看?”他说:“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羞耻?”   秦秾华:“……”   非常先进的观念呢。   与他一比,自己好像成了老封建。   秦秾华觉得是童年经历使然,在某些方面,少年就像旷野上生活的猛兽一样。人类制定的道德准则很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他的一些话,往往听起来古怪,但又莫名地充满说服力。   秦秾华无奈道:“你怎么不在玉京城这样出门?”   他毫不犹豫:“只给你看。”   秦秾华:……大可不必。   秦秾华不想一路上眼睛无处安放,秦曜渊也不想放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峡谷里乱逛。最后,两人达成共识,等他的裤子干后,再一起上路。   等待的时间里,秦秾华问:“方位看出来了吗?”   他扫了一眼流淌的小溪,道:“下游是北,上游是南。”   “谁教你这些的?”秦秾华好奇道。   他朝她投来凉凉一眼:“你是不关心华学,还是不关心我?”   秦秾华赶紧转移话题:“我们是从上游来的,一会就往上游走。说不定就能走出这里呢……”   一提起现实问题,她的心情立即沉重起来。   两个衣着单薄的人是无法在严冬的野外活下来的。至少……她一定活不下来。她若是死在这荒郊野外,也不定旁边这头疯狼会发什么疯。   她好不容易重生一次,不想落个团灭的结局。   一只发烫的手轻轻握住她垂落的五指。   他摩挲着她冰凉的指尖,低声道:“……别害怕。”   “我不害怕。”   她闭上眼,将头靠在少年肩头。   “只要你在,阿姊就不害怕。”她低若喃喃:“渊儿……你一定要好起来。”   ……   峡谷的大风不一会就吹干了少年的衣物,两人出发往溪水上游走去。   寸草不生的峡谷下铺着坚硬的碎石,秦秾华没走多久就感到脚掌传来的钝痛。她强忍双脚不适,不想拖累少年步伐。   她自以为伪装的很好,秦曜渊却忽然拉着她停了下来。   “渊儿?”   少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他言简意赅道。   “不行!”秦秾华吃了一惊:“你身上的伤……”   话音未落,秦秾华已经被他背了起来。   原来不止横抱不需要第二人的同意,连背也是。   少年勾着她的双腿,在背上颠了颠,大步往前走去。   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炊烟一般的薄雾在日头下消失无踪,峡谷里除了潺潺水声,只有少年一人的脚步声静静响着。   秦秾华挽着他的脖子,心情格外复杂。   “渊儿……”   “嗯?”   她沉默许久,低若蚊蝇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阿姊一直在骗你……你还会原谅我吗?”   “骗吧。”他答得极快,想也不想。   秦秾华怔怔看着他。   少年步伐沉稳,一往无前。   她看不到少年此刻的表情,可是她亲手织绣的发带在她眼前飞舞,他的小卷毛,也在亲吻她的面颊。   “我愿意被你骗。” 第104章   少年背着她一直走到太阳落山。   空旷寂寥的峡谷就像天然的大迷宫, 充满犬牙交错的岔路。两人七拐八绕, 若不是凭借头上太阳辨认方位, 早已迷失了方向。   眼见余晖慢慢退去,两人就近找了个避风的山洞落脚。   一到晚间, 谷底的气温就会骤降,而今夜似乎比昨夜更冷。眼下还只是十一月初, 要是腊月他们还没走出谷底……或者根本不需要腊月, 只需一场持续几日的大雪, 就能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无名峡谷。   除了气温,还有一个更迫切的难题摆在她的面前。   秦秾华肚子里空落落的,连饥饿感素来不太明显的自己都开始饿了,她不敢想象背着她走了一天的少年现在是何感受。   这荒凉的谷底连野草都稀奇, 更别说什么野果了,走了一路, 他们也就只见到了一棵长在峭壁缝隙里的小树。   一路上, 秦秾华都在试图从溪水里找到游鱼的踪迹,可惜一无所获。   秦曜渊把她在山洞里安顿好后,转身走了出去。她猜他是去出恭, 不想他这一去便是许久,再回来时,身后还拖着一棵歪脖子小树。   秦秾华觉得这树有点眼熟, 惊讶道:“这是……”   他应了一声, 肯定了她的猜测。   秦秾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将歪脖子树几拳打得稀巴烂, 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劈柴。”   “我们没有火。”   “马上就有了。”   少年抬起右臂, 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面色苍白。   秦秾华看不下去,道:“我来帮你吧,我能做什么?”   “擦汗。”   秦秾华连忙蹲到他身边,抬起袖子给他擦拭脸上汗珠。   暴力拆出柴火后,少年从柴火堆里捡出一些木片木棍,堆砌成一个柴堆,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白色的石头,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断以刀背击打石头。   秦秾华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她紧张地看着他手中的石头,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铛铛的五六下后,石头上冒出了一粒火星,飘到柴堆上,瞬间熄灭了。   秦秾华有些失望,而少年神色平静,继续击打着手中石头。   一粒火星,两粒火星,三粒……   木柴上开始闪起星星点点的红色。   “吹一吹。”秦曜渊道。   秦秾华连忙弯下腰,轻轻吹着木头上的火星。   “呼——”   秦秾华忽然被吹了一脸。   她愣愣地看着秦曜渊:“……你做什么?”   “吹火啊。”他正直道。   秦秾华半信半疑,低头继续往木柴上的红点吹气。   “呼——”   一股柔风吹进她的眼睛,像谁的手指在眼球轻轻刮过,她在条件反射的颤栗中猛眨了几下眼睛。   “秦、曜、渊——”   她气恼抬头,迎上少年绽开的大笑。   好像有什么奇妙的光辉笼罩在了少年心满意足的脸上,让她忘了气恼,忘了思考。她怀着吃惊和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呆呆看着他弯成月牙的眼眸。   那双总是充满冷漠的眼眸弯了起来,胜过她见过的每一双笑眼。   秦秾华故作镇静地移开眼,奈何心跳失了镇静,活泼非常。   柴火悄悄燃起来了,火光摇曳在凹凸不平的山壁上。   秦曜渊对着她的侧脸笑了一会,见她还不理他,放轻了声音道:“阿姊……”   一簇小小的橘红火苗,努力地舔舐着一片粗糙的树皮,如此可怜,如此可爱。她看着温暖的火苗,心里却荡着温柔的水波。   “阿姊……”少年的声音凑近了,他的呼吸洒在耳垂软肉,引起一阵莫名的电流。   她忽然回头,逮住时机,一口长气吹进他的眼睛。   看到一个大个子蜷缩起来,低头猛眨眼睛,秦秾华心里愉快了,笑道:   “渊儿,做坏事之前,就要做好被人以牙还牙的准备。”   秦曜渊眨巴眨巴眼睛,重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好像恨不得一个眼神把她勾到眼前。   “……真的吗?”   秦秾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长臂一揽带入怀抱。   火光在狭窄温暖的山洞摇晃,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络绎不绝,秦秾华扑在少年胸口,耳畔一个心跳,手心一个心跳。   “让我试试。”他道。   秦秾华的脸颊猛地烧了起来,她挣扎着起身,恼羞成怒地看着他:“秦——”   “伏罗。”他打断她,重新将她拉回怀里。   两人距离鼻尖相撞只剩咫尺之距,摇晃摆动的火光温暖了秦曜渊冷俊的面容,她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睫毛就会扫过少年的深邃眼窝。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如刚出笼的百兽之王看着他势在必得的心仪猎物。   “……叫我伏罗。”他说。   秦秾华心中一动,鬼使神差道:“……伏罗。”   他没说话,她也没再动弹。   这一夜,有了营火取暖,秦秾华睡得格外安稳。   只是不知为何,她梦到了久未相见的河神。   河神一边蹲在溪边洗裤子,一边抬头看她,赤条条的身上挂着几根水草。叽叽咕咕地唱:   “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   她忽然醒了过来,身边空无一人。   营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一地黑灰和焦黑树枝。秦秾华想要起身,却因两日没有进食而腿脚发软。她扶着山壁走到洞口,没被白花花的日光闪到,却被踩在溪水里的野人闪到。   说他是野人,因为他有野人最明显的特征。   “秦曜渊!”她转过头,怒声道:“你又不穿衣服!”   “还没干。”他很快回答。   “你又洗!”   “你脱下来。”他心平气和道:“我也给你洗。”   ……想得美!   秦秾华转身走回山洞,不愿意承认自己十分羡慕野人无拘无束的强大心理。   她也多想洗个澡,穿上干净衣服啊,再过一天,她就要臭了……   秦秾华闷闷不乐地坐在营火前,好似已经闻到身上传来的难闻气味。   过了许久,秦曜渊穿好衣服,抱着一捧砸破了壳的死螃蟹回来了。   秦秾华一时忘了洗澡的问题,惊喜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石头底下摸的。”他说:“我还捉到了一只蛤/蟆,一会给你吃。”   吃蛤/蟆和吃蛙不一样,想起蛤/蟆那凹凸不平的一身……秦秾华的脸都绿了。   秦曜渊见她失色,大手在螃蟹下扒拉几下,摸出一条只有秦秾华手掌大的鱼,道:“骗你的……这才是给你的。”   秦秾华见他嘴角笑容,被戏弄的气也发不出来了。   离了宫廷,他就像离了笼子的鹰隼,眉眼间多出许多张狂快活。他越是如此,秦秾华心中越是生出许多愧疚。因为总有一天,她还会把这只理应驰骋在天空的飞鹰捉进狭窄铁笼。   秦秾华舍不得破坏这闪闪发光的神采,在许多事上迁就他,纵容他,可她越是因愧疚对他好,她就越是愧疚。   她是为了之后将他关进铁笼,所以才对他这么好。她的好并不纯粹。   从来不曾纯粹。   蹲在山洞门口刮鱼鳞的秦曜渊注意到她的视线,放下手里的匕首:“阿姊,你怎么了?”   她勉强扬起一个笑容,轻声道:“……饿了。”   他不疑有他,重新埋头刮鱼,手里的动作变快了许多,口中道:“马上。”   秦秾华定了定心神,蹲在那十几只黄灿灿的螃蟹前,问:   “我来帮你吧,螃蟹要怎么处理?”   “找块大些的石头扔在营火上——小心压灭火。”他说:“最后扔螃蟹。”   听起来挺简单的。   秦秾华出了山洞,在溪边遍地的鹅卵石里寻找可以搭在营火上的平坦石头。   好不容易,她找到一块够长够平的扁石头,兴冲冲地回到山洞。秦曜渊已经把营火给点起来了,柴堆顶端正好留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口子给她放石头。   秦曜渊道:“放着,一会我来。”   秦秾华觉得这点小事,自己也可以做。她两手捏着石头一边,小心翼翼将其放上营火。   一簇火苗受风影响,忽然抖了抖,舔上她的左手掌心。指甲掐伤的地方猛地一痛,她条件反射松开了手。   扁石头措手不及地落了下去,秦秾华再想去抓已经来不及了,石头砸塌了营火,也砸灭了好不容易升起的火焰。   秦曜渊在第一时间把她从营火前拉开,他看也不看熄灭的火堆,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遍:   “伤到没有?”   她回神过来:“……没有。”   他松了口气,这才去看那堆安静的营火。   秦秾华又自责又挫败,在他捡起木柴,重新搭营火的时候,慢慢站了起来。   “……我去洗澡,你不许偷看。”   他头也不抬,应了一声,紧接着又加了一句:“衣服放着,我来洗。”   秦秾华走到溪边,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对着一堆熄灭的木柴,专心致志地击打火石,她鼻腔一酸,急忙移开目光。   ……   秦秾华打着哆嗦,用冷水匆匆洗了个澡。   这里气温严寒,又没有可以烧水的器具,秦秾华心里清楚,这大概是她在这里洗的最后一次澡。   沾着零星血污的衣裙就在溪边,她抓了一件浸进水里,尝试自己把衣服洗干净。   暗红色的水流一股一股地从涌进溪水,秦秾华荡了几遍,终于上手开洗。变成暗紫色的衣裙吸饱了水,像是沉甸甸的铅块,她用力拧了两下,便开始气喘吁吁。   不得已,她放弃了自己清洗衣物。秦秾华怀着颓败起身,眼前却一阵头晕眼花,回过神时,她已经跌坐进了溪水里,声响吸引来了山洞那面的秦曜渊。   “阿姊——你怎么了?”   秦秾华大声道:“闭眼!”   刚刚起身的少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秦秾华试着自己起身,身体却依然稳稳坐在冰冷的水里。她的双手,她的双腿,都像好看的摆设一样,到了实用的时候,派不上该有的用场。   便是没有野兽,她的生命也会消耗在风沙里。这样一具孱弱的身体,该如何走出迷雾般的峡谷?她想帮忙却只能帮倒忙,她想自立却总是把事情变得更糟。   她对秦曜渊,是个累赘。   冷冰冰的溪水不断从身边流过,远处是闭着眼睛,眉头紧拧的少年。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她开口道:“你……你过来。直走,听我指令。”   少年如她所言,朝着溪边直走过来。   “脱鞋,下水……”   她话音未落,他已经一脚踩进了哗哗作响的溪流。   少年涉水而来,准确无误地来到她面前。   “扶我……”   他一个弯腰就把她横抱起来,哪管什么“扶我”。秦秾华惊叫一声,因羞耻而剧烈挣扎。   她从未在一个男子面前赤/身/裸/体,巨大的羞耻和难堪几乎将她压倒,她推着他的胸膛,两腿在空中乱踢,声音中带上了罕见的愤怒:“秦曜渊,放我下来!”   几滴从她腿上甩出的水珠溅到了少年脸上。   他道:“你再乱动,我睁眼了。”   秦秾华在他怀中一下安静了。   秦曜渊循着来时记忆,闭眼走回山洞,正欲把她在火堆前放下,他顿住了。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火堆带来的热气往他脸上直扑,石板上炙烤的螃蟹发出了若隐若现的幽香,值得注意的地方很多,可是这一刻,他只能感受到胸口那一抹湿湿的热意。   “阿姊……”   秦曜渊倏地慌了,怕了,像是被谁突然捏住了后颈皮肉,僵着半蹲的动作,动也不敢动。   “阿姊……”   怀中的人沉默不语,浸入胸口的热泪依然还在流淌。   “阿姊气我莽撞?”他犹豫道:“……是我错了,我该先给你穿衣服,再来抱你。阿姊,别气了……我下次一定记得……”   秦秾华不说话,胸口上的热流也丝毫没有停止的征兆。   他想了想,又说:“……你摔疼了,我给你揉揉?哪块石头硌的你,我把它锤碎好不好?”   他说了许多还不见效。摒弃视觉后,其他感官变得格外灵敏。她的泪水让他身上每一条伤口都在颤栗。   那浸入心上刀伤的热泪,烫得他心动又心痛。   他缴械投降,近乎祈求道:   “阿姊,你别哭……”   秦秾华推开他,自己擦干了眼泪:“……没事了。”   直到螃蟹烤熟了,她也没有吐露这一场泪水的原因。   衣裳被风吹干后,她换上衣裳,坐在营火前沉默地吃着小鱼,无视少年时不时投来的忐忑目光。   峡谷忽然下起瓢泼大雨,雨声伴奏,她吃完了没滋没味的烤鱼,他也吃完了烤黑的螃蟹。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停了,秦曜渊捡起吃剩的几个螃蟹,扔进外袍里,和剩下的木柴、火石,打包背在了肩上。   “我背你。”他朝秦秾华蹲下身。   秦秾华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道:“我自己走……等我走不动了,我会叫你。”   秦曜渊看着她,似乎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什么端倪。她避开他的眼神,率先走了出去。   两人继续往溪水上游走去,秦秾华在心中默默祈祷着人烟,事与愿违,一个巨大的溶洞阻挡了他们的去路。   漆黑的溶洞往外透着阴冷寒风,都是迷宫,溶洞迷宫显然比峡谷迷宫难度更高。   秦秾华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秦曜渊在她面前蹲下,毋庸置疑道:“上来。”   这次,她没拒绝。   走着走着,他忽然说:“阿姊,你抬头看看。”   秦秾华下意识抬头,旋即目眩神迷。   瑰丽的雨后霓虹横跨整个湛蓝的峡谷上空,洒下斑斓光点,那辉映闪烁的霞光,蒙着一层氤氲,减了耀目,多了柔和,好像吸收了世间所有温柔。   “阿姊……你要是对我笑,我连霓虹都能摘下。”他低声喃喃:“我力量的源泉,是你啊。”   秦秾华咬住了嘴唇。   秦曜渊背着她走回烤螃蟹的山洞时,天上的华带已经隐去,为了避免天黑后找不到山洞过夜,两人在这里驻扎了一夜。   流落无人峡谷的第三日,两人往溪水下游走去。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刀劈斧砍般的峡谷仿佛没有尽头,秦秾华的双腿已经麻木。   第七日,第八日,第九日,秦秾华走不动了,全程都要靠秦曜渊背负。   第十日,秦秾华开始发热。第十一天,步行一日也没有找到柴火,她缩在少年怀中昏昏沉沉地睡着。   第十二日,气温越来越低,峡谷里吹的风中好像夹着冰棱子。   第十三日,秦曜渊的皂靴破了。   第十四日,秦曜渊没有带回鱼,她吃了一点螃蟹,当晚把自己抓出一身红痕。   第十五日,秦曜渊还是没有找到吃的。   第十六日,她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他的手腕压在她的唇上,铁锈气味的热流不断地往喉咙里钻。   秦秾华想躲开,他用力按住了她的头。   她只能闭上眼,随波逐流地吞咽。   口中咸涩,是鲜血,也是她自己的泪。   当大雪从峡谷上空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她无力动弹,只能趴在少年背上,看着他赤脚在雪地里留下一个又一个带血的脚印。   数日大雪后,他们还没走出峡谷,积雪却已经从少年脚掌到了小腿肚,他每走一步,都走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个深深的山洞里落脚,风雪断于洞口,他们没有火,没有吃食,秦曜渊把割破的手腕按来时,她已经不再挣扎。   她用舌尖舔着他的伤口,把铁锈味的血流尽数吞咽。   鲜血不再涌出了,少年拿起地上的匕首,想要收回手腕再割一次,她扣住他的五指不放,像小兽舔舐伤口,一寸寸温柔吻过。   直到他的血完全凝固了,她依然扣着他的手不放。   秦秾华将头靠在少年宽阔的胸膛里,苍白而憔悴的面庞对着飞进洞里的几片孤单雪花。   秦曜渊也没说话,他扣紧了她的五指,陪她看大雪纷飞。   “渊儿……”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过了今夜,你自己走罢。”   她被扣住的左手忽然传来一阵钝痛。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恨不得两只手自此长在一起。   “……我不走。”他说:“你要敢死,我就敢来地底追你。”   秦秾华闭上眼,低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陪我去死……秦曜渊,你怎么这么傻?”   “……你管我有多傻,你聪明不就够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她喃喃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放着亲弟弟不扶持,要来扶持一个隔着肚皮的弟弟?”   他不说话,高大的身影在一旁为她挡尽风雨,沉默如山。   “旁的兄弟可以靠母族,靠帝宠,靠心计,只有你什么都没有——你不但什么都没有,还是一个有异族血统的混血皇子,你若想在深宫中找个依靠,除了我,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你的出身于你是掣肘,于我却是后路。我送你坐上龙椅,若有一日你不愿受我控制,我也能凭此把你拉下龙椅。但这些……都不是我选择你的根本原因。”   “……”   她吞下涌到喉头的酸涩,因吞咽动作而重新回到舌尖的血气让她的声音颤抖。   “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太傻了,太傻了……你就像街头捡来的小乞丐,只要施舍你一点温柔,你就热血激昂,任我予取予求。我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你不学经义,我故作不知;你屡次夜袭,我故意纵容;你残忍嗜杀,我心中窃喜——我根本不想你变成明君,你的弱点越多,我就越安心——你有称霸天下的武力又如何,你不得民心,政治一塌糊涂,日后你我生变,我轻而易举就能将你拉下皇位。”   “……”   她竭力维持平静面容,倾流而出的眼泪却将她背叛。   “你不明白……你若不是无依无靠的皇子,我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说到最后,她已泣不成声。   身边沉默了许久,少年开口,声音低沉。   “在我九岁的时候,我在遇仙池假山后,曾听一个疯女人说——”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   “大皇子刚愎自用,二皇子厌女成疾……六皇子丧心病狂,七皇子目中无人,八皇子锱铢必较。究竟操控哪个幸运儿,能让我逐鹿天下?”   秦秾华抬起一张泪水斑驳的脸,怔怔地看着他。   他垂下眼睑,乌黑透紫的眼眸静静瞧着她。   “……你说,那个疯女人是谁?”   她的大脑一团浆糊,呆呆道:   “……是我?”   “是一个大傻瓜。”他说:“……送给她骗都不骗,天下没有比她更傻的人了。”   所有疑问茅塞顿开,过去的疑问在这一刻忽然都有了答案。   秦秾华忽然脱力。   难以言喻的悲痛压垮她了的双肩,她用力挣脱他的手,蜷缩双腿,将脸埋进膝盖里。   她喘不上气,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着痛苦的心,纤薄瘦弱的背脊急剧起伏,眼泪大滴落下,咸涩的眼泪淌进了张开的嘴里,喉咙中却寂静无声。   他轻轻一拉,她无力的身体倒入他的怀里。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低声说:   “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   秦秾华在他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引以为傲的自持,在他面前成了笑话。   “阿姊活着,我才能活着。”他将她凌乱的长发别到耳后,道:“刀山火海……我也要背着阿姊走过。刚刚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她紧闭着眼,眼泪无穷无尽地冲刷着面庞。黑暗像高山压着她,痛苦像大海淹没她。   除了悲痛,她还有一股烈日灼烧般的煎熬。   她配不上他的情义。   越是靠近,越是自觉形秽。   他对她太好,而她能给的太少。   秦曜渊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平息下来。而她体力不支,大哭一场后,在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半夜,洞外一片黝黑,雪似乎停了。   她的身上盖着厚厚几层衣服,少年则背朝洞口躺在她的身边,身上只着一件亵裤,   秦秾华用冰凉的指尖解开衣扣,她刚一动弹,睡在对面的秦曜渊就警觉地睁开了眼。   “闭眼。”她声音沙哑。   秦曜渊顿了顿,闭上了双眼。   她一颗颗解开衣扣,只留一件包裹前胸的诃子和里裤,重新躺了下去。   她脱下的衣服盖在两人上方,和他的衣物一起,形成一床勉强包裹住两人的被子。   秦曜渊闭眼一动不动,身体格外僵硬。   “抱着我。”她命令道。   他慢慢挪了过来,刚伸出手,她就已经枕上他的手臂。   “……睡罢。”她轻声道。   秦曜渊僵直不动,渐渐上下充血。   他很想问一问她——   这……让他怎么睡着? 第105章   秦曜渊睡不着。   秦秾华也睡不着。   秦秾华忍无可忍睁开双眼, 睡在对面的少年立即收回直勾勾的视线, 无辜道:“不关我事……”   “闭嘴。”秦秾华道:“你背过去睡。”   “……我一翻身, 热气不是全跑了?”秦曜渊这回格外热心,语重心长道:“阿姊, 大局为重。”   ……好一个大局为重。等她把他不听话的骨头打折时,希望他也能知道大局为重。   “你不翻就我翻。”她冷面道。   他毫不犹豫:“那你翻吧。”   秦秾华气得立即翻身, 虽然她尽量放轻动作, 衣服堆里的热气还是往外跑走了许多, 大股刺骨的寒风钻进衣裳窝,激得她一个哆嗦。   她还没睡稳,少年右手一揽,将她完全裹入怀中。   秦秾华气得咬牙切齿。   如果这是现代, 秦曜渊毫无疑问是她最讨厌的那种熊孩子——   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被爹妈宠坏——等等, 他有爹妈生却没爹妈养,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把他宠坏的?   总之, 谁也没邀请他,他就带着心爱的滑板鞋贸然来访,秦秾华作为主人, 苦口婆心地告诉他, 不可以在屋子里穿滑板鞋, 不可以拿滑板鞋往人身上打, 他答应得好好的,等她一扭头就拿滑板鞋追着她打。   这样的熊孩子,气得她想揍人,但又豁不出脸来真的以大欺小。   她脸上温度渐起,咬牙道:“秦曜渊——你信不信我给你折了?”   “……阿姊,我难受。”他声音沙哑,将脸埋进她颈窝里。   少年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热乎乎的吐息倒真像一只毛茸茸的狼。   背后这小钻石狼,好的时候够好,坏的时候够坏,然而他一蔫头耸脑,秦秾华就不由心软。   她一心软,他就更坏。   ……   第二日,大雪冻结了溪水。   对于只有一条裤子的人来说,这不是问题。   秦秾华天不亮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扶着山壁走出一看,野人砸破了冰面,又在勤勤恳恳地洗裤子。   她坐在山洞里静等,过了许久,秦曜渊提着一条**的亵裤回来了。   他不敢触她霉头,垂着脑袋走到一边,费力穿上了这条足以引领玉京潮流的冰冻直筒裤。   大尾巴狼穿好衣裳,凑了过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阿姊……你还在生气么?”   “……你猜?”秦秾华说。   “阿姊,别生气了。”秦曜渊拿起她的手,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要不……你打我罢。”   秦秾华才懒得打他。   她的腿根还疼着,被个大尾巴狼蹭秃噜皮了,打他又有什么用?他那有恃无恐的眼睛,难道不是在说“下次还敢”?   她抽回手,有气无力道:“……滚。”   “我和阿姊一起滚。”   他抓起她的双手,轻轻松松把她背了起来,看那上扬的嘴角,不仅一点没生气,心里还不定怎么美滋滋的。   两人走出山洞,外边的晨雾已经消散了,零零散散的雪花飘散在空中,天地都是一片惨白。   秦曜渊背着她,外裳下穿着一条冻得梆硬的裤子,一步一深坑地往前走去。   他脚下的鲜血,流出又冻结,在洁白的雪地留下一只只带血的脚印。   雪花飘飞,前路难寻。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中,两人早已迷失了方向。秦秾华今日的精神比昨日好上许多,她环着少年的脖子,扯着他的耳朵,对他耳蜗直接说话。   “这次若能死里逃生,你最想做什么?”   他埋头在风雪里前进,忍着耳朵和心的双重痒痒,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写一份遗嘱,立一部著作……”她道:“如果我以后再出什么事,身后也不至于一团乱麻……”   秦曜渊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从她嘴里,压根就别想听到什么“我想珍惜生命”、“我要正视内心”、“我要好好对你”的话。   每一次她说到生死,都是一副自知命不久矣的样子。她轻描淡写的句子,淡然的态度,轻飘飘的说出来,沉甸甸地砸在他心上。   他就是为她倾注身心又有什么用?   她爱天下,爱世人,爱天寿帝,爱结绿,甚至爱乌宝——但她偏偏不爱自己。   他如飞蛾扑火追逐着她,她也如飞蛾扑火追逐着某种他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你这么想死,不如拜托我。”他面无表情,实际恨得牙根痒痒:“有一种死法,叫干——”   秦曜渊话没说完,后脑勺先被用力打了一下。   他在雪地里踉跄一下,听到她在耳畔说道:“……我知道回去想做什么了,回去以后,我要把武岳派到灵州守城……孩子大了,该把精力用到正处。”   他沉着脸大步往前迈进。   秦秾华掐住他的脸颊,往两边轻轻拉去:“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我长大了。”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成孩子?”   秦秾华为报秃噜皮之仇,折腾了他好一会后,觉得呼吸越发急促。   她松开他的面颊,歪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你什么时候不说这些话了,你才是长大了。”   秦曜渊太阳穴突突地跳,恨不得回过头,一口把她生吞下去。   生吞了又能怎么办?她倒是轻松了,之后哭天喊地的还不是自己。   他只能抿紧嘴唇,把怒火关在胸膛里烧灼,被迁怒的雪地在沉雷般的脚步下欻欻作响。   “渊儿……阿姊从前对不住你。”   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轻声道:   “阿姊过去只教你霸道,是因为……阿姊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看着你。阿姊本以为,来得及在最后教你王道……”   耳边的气息微弱,靠得这样近,他为何感受不到她的吐息温度?   “……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气死我?”他压抑着怒火道。   “阿姊希望你做个暴君,是为一时自保,但是……阿姊从来不曾希望你做一世暴君……是为天下。”她顿了顿,在他肩上露出一个强笑:“渊儿,你相信阿姊吗?”   “这对你很重要吗?”   她闭上眼,声音低弱:“……阿姊不想你太恨我。我想告诉你,你于我而言——并非傀儡,不可一言蔽之。”   “……我没有恨过你。”他低声道。   峡谷群峰溶入雪舞,吹荡在苍茫雪地上的寒风有如悲泣呜咽,比秦曜渊冻僵的赤足更加冰冷的,是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   她的身体在风雪呼啸下越来越冷了。   他不能相信,昨夜幸福的颤栗,今晨俏皮的拌嘴,都只是为了迎接盛大的别离。   他从厚及腿肚的深雪里拔出失去知觉的双腿,拼命往前走去。   **的亵裤打着膝盖,厚笃笃的积雪拦着脚尖,他失了平静,踉跄的身影奔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   他哀求道:“阿姊……你再坚持一会……”   秦秾华靠在他的肩上,眼眸只睁了一半,疲惫的眼睑下,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渊儿……阿姊接下来说的话,你好好记住……即使听不懂,也要牢牢记在脑海里,一定要记住……”她说几个字,喘一口气:“不要回宫,去东胡草原……”   秦曜渊竭力克制着心如刀绞般的痛苦,寒声道:“我们一起去。”   她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着。   “等你出了大朔,可以想办法联系京中旧人。武岳和谭光不会跟你走的,你带上仇远……你可以重用他,但不能……不能相信他。”她喘了一会,继续说:“你去了东胡草原,先统一四部,再攻打乌孙和西域诸国。大夏新帝暴虐恣睢,待大夏内乱,可出兵占领北屿一带……北屿一带曾是西燕,人民还未驯化,他们同夏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以……可以利用……大梁皇帝已到花甲之年,膝下十几位皇子,若有万一,大梁必乱,你可趁虚而入……”   “记住……不要用天寿帝第九子的身份回到大朔。大朔……积重难返。你耐心等上几年,它必自己分裂。你取也好,不取也好……勿要滥杀无辜,若皇室安分,便饶他们一命……”   “阿姊的控兽处和极天商会,他们若是不愿臣服……那就打到他们服。连打也打不服,那就剿灭拔除。不要心软,不用顾忌阿姊,不能……不能让他们成为你对手的支持者。”   “别说了!”   “华学……不要动它,也不要让你的后人动它。如果有一天……你和你的后人需要铲除华学才能坐稳皇位,那不是华学的错……是你们错了……”   她的呼吸很急,声音却比羽毛还轻,刚落在他的肩上,就被无情的冬风吹散了。   “秦秾华——你不准死。”秦曜渊竭力忍耐冲击四肢百骸的酸涩,从牙缝里挤出恨恨的声音:“你要是敢死,我就让你身边的那些人都到地底来陪你……你听到没有……你不准死……”   她没有听到。   她怔怔地看着他垂在耳边的一缕乌黑发丝,气若游丝道:   “当你只能用暴力和恐惧……来压下反对之声……张狂放肆的不是百姓,不知好歹的也不是百姓……是你……是这个国家……它生病了……一个健康的国家……是不会怕他的人民开口说话的……”   “这个世界……没有神,没有无知之幕,永远也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正义。我知道……个人的力量在集体面前多么无力……也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在我死后逐渐崩塌,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留下哪怕一点……一点点的光亮。我相信……只要留下一颗火种……总有一天,它还会重新燃起……那么,我就存在过……我就曾经照亮过这片天空……我就……没有……白来过……”   “你为他人呕心沥血……百年一过,所有飞灰湮灭,谁又真的在乎?!”   这个问题,她不是第一次被问,也不是第一次开始思考。   “……被我照亮过的人在乎。”她温柔地凝视着他:“渊儿……你也在乎。”   他说不出话来,胸口里一阵接一阵地绞痛,飘飘扬扬的大雪模糊了他的眼睛,雪水流淌在他脸上。   “渊儿……我若睡着了,你就自己走罢……”   “不——”他生硬道:“你若睡着了,我躺下来陪你。”   “……”   “你听见没有?!不准睡!”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声音也像眼中的冰天雪地一样,颤抖了,变形了。   许久后,她轻轻答了一声:   “……好。”   她太轻了,平日里,他根本不舍得晃她一根手指头,可是现在,他一边奔跑,一边怒吼,双手拼命颠着背上女子。   一条绛紫色的飘带从身后飞出,飘向风雪大作的天尽头。   他战战兢兢地喊:“阿姊?”   “……”   “秦秾华?”   “……”   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无数晶莹的雪花朝他飞来,他在雪地里挣扎着转身,抱起跌落的女子。   接连不断有雪花落在她的睫毛,鼻尖,和嘴唇上。无论哪一片,都没有融化。   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很快覆了他一头一脸,他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他的泪水,接二连三打在她的眼皮上,再顺着已有的泪痕,从眼角悄悄滑下。   “女骗子……你又骗我……”   他抱紧她的身体,泣不成声。   狂风嘈杂喧哗,他的耳朵里只有穿透耳蜗直接响起的蜂鸣,白色的雪粒从地上掀起,洒向破碎惨淡的苍穹,远远地,似乎传来了马蹄飞扬的声音。   一条长长的车队出现在天地一线的尽头,马蹄声压过了耳中耳鸣,秦曜渊如梦初醒,猛地抱起怀中女子朝车队奔去。   “吁——”   赶车的车夫拉起缰绳,勒停了拉车的棕马。   在他身后,一辆又一辆的车辆陆续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青剪绒缎皮袄袍的中年男子从车上走下,皱眉看着领头的马车方向。   “怎么停了?”他扬声问。   不一会,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其中之一是他聘用的领路人,另一人是名陌生少年,身高八尺,气质冷峻贵气,只是满脸泪痕,面容有股不自然的僵硬。   少年横抱着一个面白如纸的消瘦女子,他闯南走北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依然惊讶于眼前女子出尘的气质和殊丽的容姿。   现在就是如此,睁开眼又该是何等惊艳?   领路人向他拱了拱手,为难道:“成老爷……他说要见商队的首领……”   成苦其因少年衣袍上层出不穷的刀剑割口提起一丝警惕,问:“你是何人?为何拦车?”   “救她……”   少年开口,沙哑的声音就像在酷热的沙漠里滚过,气竭声嘶,又干又涩,一双布满血丝的黑紫色眼眸如同刚出笼的饿狼,一眼便将成苦其笼罩在磅礴杀气中。   他神情麻木,缓缓道:   “如果她死了……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成苦其一愣:“这……”   商队最后还是收留了两人。   成苦其命人腾出的一辆马车,侍女准备了火盆和厚厚的棉被,药釜中黑色大浪翻涌。   少年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如同一座锋利的冰川。   窗外逐渐黝黑,烛火孤单摇曳。   他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地看着沉睡不醒的女子。   阿姊……   我一个人,做不了明君。   ……   秦秾华觉得自己陷入了不散的梦魇。   她孑然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找不到归途,也认不出前路。   “渊儿……”   她在黑暗中摸索,跌跌撞撞地前进,无意识地喊着一个名字。   呼唤这个的名字,给了她在黑暗中前进的勇气。   这个名字刻在她的心里,她应该记得他是谁,可是她努力回想,依然想不出他的模样。   她不该忘记他的模样,因为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就会痛彻心扉,她的心跳都记得他,为什么她会不记得他?   “你不该回到这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既收下人皇的百世轮回,便不会砸自己招牌。你走罢……”   秦秾华愣愣不语,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将她径直推向前方突然出现的白光。   她忽然生出恐惧,在无法抗拒的力量下剧烈挣扎起来。   “我有想去的地方!”她对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大喊道。   “……你想去什么地方?”   越是接近那道白光,她心中痛苦就越是浓烈,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她颤声道:   “我想回渊儿身边……”   一声叹息。   “……一对痴儿。”   风声,铃声,马蹄声,木柴燃烧声。   熟悉的中药味萦绕鼻尖。   有什么暖洋洋的东西爬过了眼皮,她被痒痒唤醒,睁开了迷茫的眼。   颠簸的马车顶映入眼帘。   她眨了眨眼,慢慢感觉到覆在右手上的热源。   她向右看去,少年伏在榻上,面前放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每一次呼吸,他的吐息都会洒在她的手背。   雪地里的最后一幕被她想起了,她压下哽咽,轻声道:“渊儿……”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   她话音刚出,少年就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锐利凶狠的眸子布满血丝,秦秾华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煎熬和痛苦。   “渊儿……”   她努力扬起微笑,下一刻,便落入了一个颤抖的怀抱。   “渊儿……”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始终喃喃着这两个字。   秦曜渊伏在她身上,一个字都没有说,一滴接一滴的泪水却落到她的脸上。   上一世,他也曾为她这样流泪。   她心中涌起一股灼伤般的疼痛,哑声道:“别再为我哭了……”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低,好像她看不见,那些泪水就不存在。他藏起所有脆弱不示于人,只有和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情感外露,紧到像要把她捏碎。   她抚上少年颤抖脊梁,轻轻拍着。   清风徐徐吹入,拨动着悬挂在窗边的一枚小小风铃发出悦耳声音,铃声飞到广袤无垠的荒原,飞向玫瑰色的苍穹。   温柔的霞片落进车内,洒了两人一身金光。   雪停了。 第106章   秦秾华像浮在水面上一样, 随波摇晃。   逐渐清晰起来的马蹄声让她慢慢睁开眼, 少年和金灿灿的朝阳一同映入眼帘。   秦曜渊蜷缩身体睡在狭窄的榻下,手臂费力地挂在榻上,只为和她十指相扣,她刚一动弹,他就警觉地睁开了眼。   “手麻吗?”秦秾华试图松开他的手。   他反手握得更紧:“不麻。”   秦秾华哑然失笑,看着他把自己的手贴上脸颊,喃喃道:“……像梦一样。”   少年面容憔悴,脸颊和眼窝都陷了下去, 便是流落峡谷的一个月也不曾如此落魄。秦秾华心里像有根针在刺,又愧疚又难过。   她在他手中翻转,以手心抚上少年脸颊,两人深深对视,久未开口说话。   “呀——”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推开车门,惊叫一声,忙又退了出去。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马车不摇了, 蹄声不响了。   秦秾华收回他脸上的手,轻声道:“你去请外面的姑娘进来。”   秦曜渊起身推开车门, 朝外面冷冰冰道:“进来。”   秦秾华为他失礼的态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他毫无悔改之意, 镇定地坐到榻边。   小姑娘扑闪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 一进马车就好奇地盯着起身靠在车壁上的秦秾华看。   秦秾华看着她手里的食盒, 温柔笑道:“是你在照顾我们吗?多谢你了。”   “不谢不谢……”小姑娘被她笑得脸红红, 将食盒放到小小的矮桌后,道:“我也没有照顾什么……就是送送吃食而已,其他的……都是你夫君在做。”   秦秾华一愣:“夫君?”   “是啊……你们不是夫妇吗?”小姑娘看向一旁少年。   秦秾华也看向少年,他避开她的视线,一言不发地瞧着空无一物的车顶,瞧得十分认真,同时喉结一滚,滚出一个低沉的“是”。   小姑娘又看向秦秾华:“你不是他的娘子吗?”   秦秾华对她笑了笑,问:“请问姑娘,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小姑娘心思单纯,浑然不觉被转移了话题,道:“这里是伊州,爹爹在什坦峡谷发现了你们——啊,我爹爹就是这支商队的首领,我们没有侍女,平时都是自己洗衣做饭,商队里女眷不多,所以爹爹派我来给你们送饭。”   秦秾华面无异色,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什坦峡谷是什么地方?那是大朔和金雷十三州的边界——他们竟然从玉河府一路飘到了什坦峡谷!   伊州就更不必说了,金雷十三州,其中之一就是伊州!   他们如今就在大朔失陷的金雷十三州之中!   秦秾华稳住心神,微笑道:“姑娘怎么称呼?”   “我是家中嗣女,大名成忠,但大家都叫我小眉,我爹爹叫成苦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家名字都怪怪的,不如姐姐的毘汐奴好听。”   秦秾华看向少年。   他牵起她的手,淡淡道:“我早就说过,毘汐奴这个名字除了常见一些,寓意和读音都很好。”   “是啊,狐胡人都喜欢叫这个奴那个罗的——但是我觉得姐姐的名字最好听——”   秦曜渊倏地沉下脸,冷冷一眼朝小眉扫去:“谁是你姐姐?”   小眉被他锋利眼刀吓得肩膀一缩。   下一刻,她就见到那个神仙一样的美丽姐姐一巴掌打在眼神吓人的少年身上。   “不许吓人。”   小眉屏息凝神,不由为美丽姐姐捏一把汗,没想到姐姐轻飘飘的四个字,竟然让那个又冷又吓人的少年从顺从地收回目光——只有短短片刻。   片刻后,他的眼刀又扫了过来。   “……眼珠子没地方放?”   ……有有有!   小眉慌张收回目光,专注于眼前温柔美丽的大姐姐。   “你们怎么会在什坦峡谷?”小眉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和夫君本在乡下结庐隐居,遇到流匪打家劫舍,逃亡路上被河水冲到什坦峡谷。我们在峡谷中流浪一月有余,幸而得令尊和姑娘搭救——”秦秾华微笑道:“令尊和姑娘是我和夫君的救命恩人,若是令尊得空,可否请姑娘代为引见?”   “算不上什么救命恩人……”小眉脸上一红,高高兴兴道:“你要想见爹爹,我一会就去和爹爹说!”   小眉满脸笑容地离开后,秦曜渊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再叫一声。”   “叫什么?”秦秾华故作不知。   “再叫一声夫君听听……”   “你做梦。”秦秾华推开越凑越近的脸庞,没好气道:“谁让你在外胡说八道的?”   “他们问我叫什么,我总不能说真话。”   “伏罗和毘汐奴就不是真话?”   他不慌不忙道:“这个车队里有风神芥罗,有水神丽昆奴,厨娘还叫陈观音——为什么不能有毘汐奴和伏罗?此处胡汉群聚,胡汉混血的身份方便你我行动,有个胡名才不会被起疑。”   “你还对他们说了什么?”   “我只答了姓名和关系。”他低头把玩她的手指:“其余的,留给你发挥。”   小眉的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秦秾华就见到了商队的首领成苦其。   成苦其所乘马车最大,除了生活所需的基本用具外,临窗处原本该有一条坐榻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翘头长桌。   他坐在桌前,请秦秾华二人坐在对面的坐榻上,小眉被允许坐在成苦其身旁,撑腮旁听这场对话。   观其外貌,成苦其在大约四十上下,五官端正大气,只是头顶花白,两边鬓发如雪,秦秾华和他交谈了几句,发现他气度沉稳,谈吐不凡,不似普通的行商人。   “如今局势动荡,遍地匪盗,你们夫妇虽失了容身之地,但好在留得性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成苦其放下茶盏,翠绿的竹叶青舒展在简洁的素瓷茶杯中浮沉。   他抬起眼,缓缓道:“不知你二人从前在何处结庐?若是顺路,商队可送你们返乡归家。”   秦秾华神色消沉,低声道:“匪徒一路烧杀劫掠,不止我们的草庐,便是附近村镇也惨遭毒手,我们二人已经无家可归了。”   旁听的小眉感同身受,愁苦地皱起了两道柳眉:“现在的世道越来越乱了……这一路,我们已经路过了好几个被烧毁的村子。”   “既然如此,你们何不前去投奔亲戚?”成苦其道:“我在十三州走商多年,在这里还算有几分薄面,做不了大事,帮你们递个信儿倒是无碍。”   秦秾华眼眶一红,垂下眼眸,声音更加低沉:“我和夫君原出身大户,只可惜生不逢时,遇上战乱。家破人亡后,只有我二人逃出。后来我们寻到一僻静地方结庐,本只想安稳度日,不想又一次遇上劫难……”   秦秾华先立骨架,再填血肉,一个精心雕琢的假出身把小眉感动得眼泪汪汪,她从怀中拿出手帕,响亮地拧了个鼻涕。   成苦其还想再问,小眉瞪她爹爹一眼,带着哭腔道:“爹爹怎么总往人伤口上撒盐!”   成苦其神色尴尬,道:“是我失礼了,你们别放在心上……”   秦秾华和他虚情假意地客套了一番,两人都越发觉得对方是个滑溜溜的泥鳅。   秦秾华道:“我们夫妻二人结庐隐居时,曾听过青州的只言片语。成先生走南闯北多年,一定富有见识,不知这青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还会受到流匪骚扰?”   “青州……”成苦其顿了顿:“青州倒是没有流匪,可是那里的官兵,个个比流匪还要彪悍。”   “这是为何?”秦秾华看了一眼秦曜渊,道:“可是因为我们夫妇二人混血的缘故?”   “非也。”成苦其叹了口气,道:“前些年,青州换了个知州,此人贪财好贿,趋炎附势,为免和夏产生冲突,彻底封锁了通往什坦峡谷的交通要道不说,还令手下将士对金雷十三州逃来的难民格杀勿论。你们迷失在峡谷内也算运气好,若是真的到了青州,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是呢,特别是这段时日,那些青州兵频频出城,几个关卡都在严查结伴的男女——好像是哪儿的舆图被夏派来的间谍偷了,我猜偷东西的是一对姐弟,那些青州兵尽逮着姐弟抓捕。”小眉道。   “成忠——”成苦其沉下脸。   小眉吐了吐舌头:“我又没乱说……”   “青州兵出城,或许是因为受敌骚扰呢?”秦秾华故意道。   见她捡起这个话题,成苦其道:“夏军已经两年多没有骚扰青州军了,反而是大朔太子上位后,边关频频异动……”   “……原来朔还有太子?”秦秾华按下心中震惊,蹙眉道:“我和夫君竟一无所知……”   “是最近才立的,你们不知道也正常。”成苦其想了想,道:“大朔立太子,大约在半个月以前,你们流落在外,定然也不知最近大朔出了许多大事。”   秦秾华一脸迷惑道:“我们夫妇隐居太久,对世事知之甚少,成先生可否为我二人解惑?”   “金雷十三州消息闭塞,和大朔联系早已断绝,青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半真半假,你们听听便可,不可完全当真。”   “自然。”   成苦其这才缓缓道:“一个月前,大朔三位皇子在秋狝途中暴毙,一名皇子中风瘫痪,穆氏造反,大皇子带兵勤王,大朔皇帝回京后便让其入主东宫了。”   “竟是如此……”   小眉忽然道:“爹爹,你还忘了一个——除了三位皇子,还有一位公主也死了呢!”   “对,还有一位公主——”成苦其道:“我听青州那里过来的行商说,这位长公主深得帝宠,丧葬办得比三位皇子加起来还要铺张。也许就是如此,大朔皇帝才会一病不起,将监国之权交给太子罢。”   手心忽然一阵刺痛,秦秾华发现不知不觉她已攥紧双手。   “夫人脸色苍白,没事吧?”成苦其看着她。   “没有大碍。”秦秾华打起笑容,道:“我身子骨向来不好,这次死里逃生一回,恐怕要花上数月才能恢复元气了。不知成先生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我和夫君愿付车资,暂时随行。”   成苦其摆摆手,道:“车资就不必了。我一年四季几乎都在路上奔走,就当积德行善。我接下来要往瀛州去,一路会经过诸多地方,如今世道不平,你们想好在何处落脚之前,都可安心留在商队。”   “成先生,多谢了。”   会面结束,秦秾华走出马车。   车外强烈的日光照得她眼前发虚,踩下马凳的时候,她身子一晃,身旁立即伸来一只大手,把她牢牢抓稳了。   “毘汐奴——”小眉忽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秦秾华回身看去,小眉将一张淡粉色的丝巾递来。   她展开一看,发现是一张精美的蚕丝面纱。   小眉对她绽开甜甜的笑容,道:“毘汐奴姐姐长得太好看了,在外边是要出事的,你把面纱戴上,免得被贼人惦记。还有还有,商队休息的时候,毘汐奴姐姐可以出来散散步,但别走太远,山里的狼冬天找不到吃食,常常尾随在车队后边,落单是要出事儿的。”   秦秾华对她道谢后,小眉高兴地笑了笑,钻回马车。   秦曜渊开口道:“毘汐奴。”   秦秾华心事重重,没听见他在说话。   忽视狼的后果是严重的,还没走出两步,她就被突然横抱起来。   秦秾华和躲在马车里偷看的小眉一齐发出惊叫。   “放我下来!”   “不放。”秦曜渊抱着她大步往他们的马车走去,无视周遭投来的众多惊讶目光。   他们身后的马车里,成苦其拿起手中的书轻轻拍在小眉头上。   “别人是夫妻,抱就抱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看什么看?”   小眉白他一眼,不服气地跑出马车自己玩去了。   秦曜渊把人抱回马车后,秦秾华以为他会把她放在坐榻,没想到,大尾巴狼直接旋身在坐榻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身上。   “你皮痒痒了?”秦秾华道。   “夫妻当然要亲密一些,非常时期,大局为重——”他扯过她手里的面纱,随手扔开:“没人敢惦记你。”   秦秾华不信他私心满满的大局,起身道:“现在没人看到。”   “一会有人来送食盒,送药包。”   他长臂一伸,又把她拉了回去。   秦秾华被他话里的信息吸引,一时忘了站起。   “什么药包?”   “煎药的药包。”他朝角落的药釜扬了扬下巴。   秦秾华惊讶道:“你煎的?”   “不然呢?”他挑眉。   秦秾华拿起他的手,在他指尖发现了泛红的烫伤。   “你……怎么不告诉我?”   少年把下巴搁到她的肩上,定定地看着她:“我在等你自己发现。”   秦秾华哑然。   “阿姊不关心我。”他恹恹道。   秦秾华暗骂自己粗心大意,起身道:“我去要一点伤药……”   她又一次被少年扯回身上,这次她坐得重,引来秦曜渊闷哼一声。   “我压着伤口了?”秦秾华不敢乱动,紧张地看着他。   “……没有。”他低声道,缓缓把她抱紧。   秦秾华在密不透风的拥抱里动弹不得,艰难道:“你想谋杀阿姊吗……”   “阿姊昏迷不醒,才是想谋杀我。”   秦秾华道:“你不也昏迷不醒过……”   “我昏迷的时候,阿姊也像我一样着急吗?”他喃喃道:“阿姊也像我一样,急得几夜不睡,急得寸步不离,急得想杀了一车人给你陪葬吗?”   秦秾华的双手被锁在他的臂膀里,只能用眼睛朝他投去责备的目光。   “阿姊的身体不争气,怎么能怪到旁人身上?要不是他们好心收留了我们,你我能得救吗?”   “……我不管。”他说:“你最爱为别人着想,我若为你杀人,你一定死了也会掀开棺材板打我。”   秦秾华忽然皱了皱眉。   “……阿姊?”   “你挪挪匕首。”她说:“硌着我了。”   他沉默片刻,说:“我的手没空,你往下坐,把它压下去。”   一盏茶后,被赶出马车的秦曜渊百无聊赖坐在树上发呆。   商队还在和附近村庄的村人交换物资,三个穿着布衣裋褐的男子一边说话一边向林中走来。   “前几日我们救的那个女子醒来了,刚刚我在成老板的马车附近看到她了。”   “我也看到了,她夫君一路把她抱回了马车。”   “……我要是她夫君,我愿意抱一辈子。”   三人会心一笑,彼此间挤眉弄眼,神色猥琐。   “她夫君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娶到那般国色天香的美人……你们还记得吗?他当初求我们车队救人的时候,说的是他娘子死了就要我们所有人陪葬——”   “我呸,求人也不知道怎么求,演义小说看多了,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就敢口吐狂言,也不知道成老板为什么会收留他……”   “要是换了我,我就没成老板那么好脾气啰……”   “把男的打发了,女的留下……”   “哈哈哈……”   三人抖了抖命根子,系上裤子,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从树上落了下来,三人接连停步回头。   ……   召集的号声在车外响了起来。   秦秾华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苦药,道:“今日的号角为何响了这么久?”   “……有区别吗?”秦曜渊躺在榻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当然有了。”她说:“昨晚和今晨都只响了三遍,刚刚已是第六次吹号了——商队中还有人没有归队吗?”   秦曜渊漫不经心:“被狼叼走了吧。”   秦秾华半信半疑,喝完了剩下的汤药。   号角一共响了八次,车队才又开始行进。   夜幕降临后,车队在荒野中驻扎下来休息,秦秾华眼皮虽重,人却在坐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秦曜渊睡在榻下,开口道:“你担心宫中?”   心里的担忧被人戳破,秦秾华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她不再辗转,望着榻下的秦曜渊道:“你不担心吗?”   秦曜渊直直地看着她:“我只担心你。”   秦秾华叹了口气,道:“没有了穆氏掣肘,兖王一家独大,我又不在京中……如今这局面,必然是兖王架空了皇权。”   “你想回去?”   “……暂时回不去了。”她低声道,神色露出一丝忧愁:“连远在青州的出入城关卡都在排查姐弟,京畿一带更会严防死守。”   “兖王不希望你我回到玉京。”秦曜渊道。   “他自然不希望有人来坏他好事……五和六都死了,穆氏倾倒,朝中再也没有能和兖王一敌的势力。”秦秾华道:“勤王最重要的不是实力,而是时机……调兵遣将,哪一项不需要时间?他能这么及时地救驾勤王,本身就值得怀疑。”   秦秾华冷笑道:“东宫之位,他怕是谋划已久了。”   兖王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上一世的东宫之争中她就体会过了此人的厉害。   上一世他争东宫争输了,没想到这一世,他反倒借着穆氏倾倒的冬风登上了太子宝座。   秦曜渊握住她放在榻边的手,道:“你要想回去,我们就回去。”他声音一寒,道:“杀也带你杀回去。”   “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我真的不顾一切也要回去。但是兖王……”秦秾华想起上一世自愿留在朔明宫,和天寿帝一同战死的兖王,顿了顿,道:“他还有几分底线,不必心急。”   “金雷十三州原本就是我们的目标,既然已经回不去了,不如趁此机会收集情报,之后再做打算。”   “……嗯。”   秦秾华理清思绪,困意上头,眼见就要睡着,秦曜渊忽然在榻下道:“你冷吗?”   “……你冷吗?”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欲把身上的棉被分一半给他。   秦曜渊和她握在一起的手还没松开,轻轻一拉就把人拉到了自己身上。   马车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没有丝毫冷意,更别提旁边就是一个热源。   秦曜渊贴了过来,紧紧抱着她,下巴往她颈窝里蹭。   “我冷……阿姊抱抱我。” 第107章   第二日, 一条裤衩在窗前随风摇晃。   小眉过来送食盒和药包的时候, 见到这条男人亵裤和下半身裹在棉被里的秦曜渊,尖叫声传出整个商队。   成苦其没说什么,但当晚就派一名伙计送来了两套干净的男女衣物。   衣料和样式虽然普通,但对一个多月没换衣服的秦秾华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商队在入夜前赶到了伊州城。   城门残破,石壁上残留有烧焦的痕迹,高鼻深目的卫兵一脸懒散地检查着入城者的身份,轮到商队时,卫兵从成苦其手中接过一包银两, 掂了掂,下巴往门里一摆。   成苦其冲他拱了拱手,领队的车夫往马车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车队又一次缓缓动了起来。   前行的过程中,商队逐渐分散,最后只剩秦秾华的马车和成苦其父女的马车在客栈前停了下来。   她拿起面纱戴上,在秦曜渊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下了车。   成苦其给她和秦曜渊开了一间房,和他跟小眉的房间隔了三间。   一行人走上二楼后, 成苦其叮嘱道:“你们二人隐居多年,对外边可能不太了解。如今是城里比野外危险, 毘汐奴最好不要离开伏罗单独行动,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 吩咐客栈小二去办, 若是必须要外出, 那么把身上的贵重物品带上, 或是交由小眉代管——别让它自己留在客房里。”   秦秾华再三感谢后,和秦曜渊回到落脚的客房。   两人休息了一会,赶在天黑前出了门——秦秾华想典当身上财物,顺便实地看看伊州到底是什么情况。   秦秾华隔着门和成苦其说了一声,随即离开了客栈。   十二月末,天黑得格外快,此时不过申正,地平线上的建筑便隐入了黑黝黝的夜色。   也许是天快黑的原因,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两旁的店铺十家里有七家都紧闭大门,秦秾华问了一个蹲在台阶上发呆的老人伊州城最大的当铺在哪儿,老人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又看了她身后高大的少年一会,伸出颤颤悠悠,鸡爪般的手朝她指了一个方向。   秦秾华顺着老人指的方向走了一会,一张鎏金的华丽牌匾映入眼帘,“聚源典当”四个字在一排深色的招牌中格外醒目。   两人走进当铺,柜台后的小眼睛男子看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拨弄算盘。   秦秾华走到窗口前,拿出一对珠翠东珠耳坠轻轻放到柜面上。   男子的眼睛自从耳坠落到柜面上就直了,他放下算盘,神情和先前截然不同,严肃道:“贵客稍等。”   小眼睛男子去了后边,不一会,布面帘子被一只又肥又短的手撩开了,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贵客久等了,让我看看——”男子刚刚净过手,接过伙计递来的手巾擦了几下,戴上一副皮革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柜面上的耳坠,在烛光下细细端详。   半晌后,他手里还拿着这一对耳坠,抬头道:   “贵客是想活当还是死当?死当的话,以后赎不回来,但是价钱会比活当多上许多。”   他下意识看向秦曜渊,以为他才是做主的人,不想这位少年靠在柜面上,似乎对东西能当多少钱毫不关心,百无聊赖的目光只在分割大堂和柜台的格栅上徘徊。   “活当能当多少?”秦秾华道。   “这耳坠,平日里只能当三十两,两位气质不凡,典当首饰应是一时之举,鄙店愿和两位贵客交个朋友——若要活当,鄙店愿出四十两。”胖男子笑了笑,道:“端看两位是不是急需,若是急需,鄙人建议选择死当。鄙店愿出一百两纹银收购这耳饰。”   胖男子满脸堆笑,秦秾华却默默叹了口气。   “贵客这是怎了,可是觉得鄙人开价低了?”胖男子道:“鄙人这家当铺开了十年,童叟无欺,出价可是实实在在啊!”   “非是如此。”秦秾华失落道:“这耳坠,是我婆母遗物。我婆母生前曾反复说过,这是她娘给她的传家之宝,上面的每颗珍珠都是极品东珠,一颗便价值连城,我和夫君原是走投无路,只能行此无奈之举。”   她朝胖男子伸出手:   “既然典当不了多少,那便算了。免得救不了近火,去了地底还要受婆母责备……”   格栅栏背后的胖男子拿着耳饰不还,笑道:   “这样吧,鄙人再加十两,活当五十两——若是死当,鄙人愿出一百三十两——夫人,出了这道门,伊州城可再也没有像鄙人这般公道的人了。”   秦秾华再叹了口气:“还是留作念想罢……夫君,你说是么?”   秦曜渊漫不经心:“嗯。”   胖男子脸上笑容淡了:“两位若是觉得鄙人出的价不合适,不如你们出一个价?”   “不是价高价低的问题。”秦秾华幽幽道:“主要是怕地下的婆母生气。”   胖男子拧起眉毛:“那依夫人所言,鄙人出多少,你地下的婆母才不会生气?”   “不若这样……我和掌柜说说这耳饰的来历,掌柜再决定要出何价。”   秦秾华面纱下的唇角微扬,秦曜渊一看她这神色,就知道有人要被忽悠得晕头转向。   半个时辰后,秦秾华带着十个沉甸甸的银锭离开了聚源当铺,当铺掌柜亲自送到门口,脑中还浮现着用这一对东珠耳饰如何投机取巧,青云之上,升职加薪出任商会会长迎娶城主女儿的宏伟蓝图。   两人都走得看不见了,胖男子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大堂,抚掌感叹:   “妙极妙极……我徐某人的春天也要到了……”   回程途中,秦秾华从一个露着脚脖子,满身补丁的小男孩手里花几个铜板,买了几枝山茶,她还想趁机逛逛伊州城,只可惜天色已晚,原本就开得不多的店铺基本上都关了,唯有一家铁匠铺还在营业。   秦秾华兜里多了五百两银子,购买欲大涨,不禁驻足观看。   墙上琳琅满目的刀剑甲胄固然有意思,但正在炉子前打铁的赤膊铁匠更吸引秦秾华注意。   她不是没见过铁匠,只是从未在面向大街的铁铺里见到赤膊的铁匠。金雷十三州自沦陷后,四十年变迁,风气果然胡化了不少,若是在玉京城,这样的铁匠不过三天就会吸引到一众频繁路过的女子,再不过十天,就会被这些女子的丈夫或父亲,以有伤风化之由抓去官府游街打板子。   眼前这位铁匠健壮高大,大概二十来岁,容貌虽不算英俊,但身材弥补了短板。他恍然不觉有人在外观看,全身心地挥舞着一把铁锤,叮叮当当地打着铁案上烧得通红的铁剑。热汗从他的下巴和指尖一路滑落,滋啦一声蒸发在滚烫的铁板上。   吸引秦秾华的除了他稀奇的赤膊,还有他稀奇的身高。   她粗略估计了一下,觉得他比秦曜渊还高上一截。   这可稀奇了,她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人,鲜少看见比秦曜渊还高的人。在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吃上一日两餐,农民每日只能吃稀饭就**的粗粮馍馍时,一米六的七尺男儿已算高挑。   秦曜渊是个例外。   她不知道是他本身基因优秀,还是乾坤蛊日积月累的作用,在秋狝之前,秦曜渊已经长到了八尺,眼前这位铁匠比秦曜渊还高——岂不是长到了九尺?   她回头正想比较一下两人的身高,不想撞进一双含着怒气的眼眸里。   “……好看吗?”他沉声道。   “不好看。”她果断道。   “那你看什么?”   “……我看他身形像你。”   他拧起眉头,神色更加不快:“你为什么不直接看我?”   秦秾华服了,推着他高大的身体往前走去。   “看……这就看,回去好好看。”   回去客栈后,秦秾华找小二要了一个插花的泥瓶,又叫他送些热水来。她把茶花修剪插好后,秦曜渊还没消停。   他坐在铺着粗糙桌布的圆桌前,一言不发地生着闷气。   秦秾华是坐着躺着,睁眼闭眼,无论做什么都能感受到那股愈发幽怨的目光。   屋内气氛沉寂的时候,小二送来了梳洗沐浴的热水,秦秾华给了十几个铜板,小二欢天喜地帮着把水倒进木桶。   小二离开后,秦秾华看向还在生闷气的少年,道:“伏罗。”   他默默地盯着她。   “你去外边玩一会。”   他扯了扯嘴角:“……找铁匠玩吗?”   秦秾华无视他的阴阳怪气,道:“成苦其应该在房间里,你去问问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你想一个人在一推就开的客房里洗澡?”   秦秾华这才想起这里的客房没有门锁,她立即放弃了支开他的想法。   秦秾华果断退而求其次,搬过客房角落的一面屏风,挡在浴桶和少年之间。   “不许偷看。”她明令道。   “……谁可以看?”屏风外传来他冷笑的声音:“铁匠?”   秦秾华已经准备解开衣襟的手停了下来,她沉默半晌,走出屏风,静静看着桌旁面色阴沉的少年。   “渊儿。”她喊出久未出现的名字,伴随着出现的是另一个同样久未出现的自称。“你还记不记得,你和阿姊是假夫妻,真姐弟。”   她话音落下,秦曜渊脸色更加沉郁,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像是狼的眼睛,浮出凶残戾色。   在她看来,秦曜渊和元王几乎是两个人。但是这一刻,她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看到了上一世暴虐恣睢的元王,那个被称为人屠,麾下大军过境,寸草不生的恐怖元王。   秦曜渊起身朝她走了一步,她来不及思考,本能退了一步。   少年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受伤。   好一会后,他冷笑道:“好——你告诉我,谁家的亲姐弟会肌肤相亲?”   “那是非常时期——”秦秾华皱眉:“现在既已脱离险境,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愤怒在少年咬肌下拱来拱去,他咬牙切齿道:“非常时期,换了旁人,你也能和他肌肤相亲?”   秦秾华迟疑了。   秦曜渊抓住她迟疑的时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的身前。   高大的阴影忽然从头笼罩,湿热的吐息落在小巧凝白的耳垂上,回过神来,她已经又一次后退。   冰冷的墙壁贴上纤薄的后背,秦秾华进退不能,被少年高大的体型完全压制。   她被迫和他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对视,一股不由自主的颤栗如电流蹿过指尖,她能维持面部平静,却不能让心跳保持平静。   他咬牙切齿道:“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你明明也对我——”   秦秾华打断他的话:“那是你的错觉。”   “……”   秦曜渊倏地收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起伏的面颊像是在狠狠咀嚼某种讨人厌的硬物,从他的眼神来看,她有理由相信他正在想象中把她咬得咔嚓咔嚓。   “我的错觉?”他把手放上她的胸口,覆住她活泼的心跳,寒声道:“这也是我的错觉?”   秦秾华任他贴着自己胸口,用平静的目光和他对视:“只要人活着,心就会跳。我看铁匠的时候,心也会跳,难道我对铁匠也……”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   “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秦秾华沉下脸:“你敢迈出房间一步,就别再回来见我。”   少年猛地刹车,已经放上门扉的手僵在半空。他转过头来看她,一张脸被怒火扭曲。   “你要我都听你的,你何时听过我的?”   秦秾华心里也冒出怒意,她冷声道:“我还不够听你的?我以往对你就是太过纵容!以前是我错了,是我太急功近利——今后我会弥补自己的错误,把你重新拉回正道上来——”   他大步走回秦秾华面前,盯着她看,面色可怕:“什么是你心中的正道?”   秦秾华移开目光,道:“……自然是普通姐弟那般。”   “……毘汐奴,我和你不是一个肚皮里爬出来的。从前用的名字也早就在玉牒上划去了,现在还活着的,只是毘汐奴和伏罗。你告诉我——我们是哪门子的真姐弟?”   “即便如此,我们也有重回玉京的一天。”她看着他:“到那时,我们还会是姐弟。”   “那又如何?”他眼中闪过厉色:“等我登极,谁又敢说什么?”   秦秾华怒声道:“你堵得上一个人两个人的嘴,难道还赌得上天下人的嘴吗?!”   秦秾华说完就后悔了。   她不该朝他低吼——因为他从来没有吼过她。   “我——”   “我没有错觉……是你有过错觉。”他低声道:“在峡谷大雪的时候……你以为你要死了。”   “……”   少年脸上的暴怒渐渐沉淀,新的哀伤爬上他的眼眸。   “原来阿姊只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才会心悦我。”   秦秾华心生刺痛,轻声道:“渊儿,阿姊是为你好。你还小,现在……”   少年突然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秦秾华的第一声惊呼是因为重心忽然失衡,第二声惊呼,是因为他抱着她跨进了盛满热水的浴桶。   “你——”   气急的声音淹没在满溢而出的热水中。   一个接一个的小小气泡消失在她眼前——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她的耳边,弥漫着心跳般强烈的水浪声。   她的乌发飘散在清澈的热水里,和少年微鬈的发尾缠绵不别。   箍在她腰间的手让她无法起身,按着她后脑勺的手让她无法逃离,他是温顺的小狼,也是残暴的伏罗,他把她禁锢在水底,强行渡给她空气,加倍夺走她的呼吸。   少年双眼紧闭,拧在一起的眉间蓄满暴戾的哀痛。   狂暴的吻如暴风雨般落下,秦秾华被吻得眼前发黑,浑身发软,只能被动承受风吹雨打。   也许只是一霎,也许是一个世纪,秦秾华在缺氧的临界线上,终于被他带出水面,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她气喘吁吁地趴在浴桶上,听着溢出的水流淅淅沥沥淌到地上。   “阿姊……”   比温水更烫的身体贴了过来,大尾巴狼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暗哑:   “阿姊……”   “阿姊……”   清清冷冷的月光照在冰冷的石头窗台,红艳似火的茶花盛开在月光中。   水波一圈圈荡开,水底涌来的浪头打得她昏头昏脑。   她的身体无法狠心推开他,她的灵魂却在想着雕龙刻凤的朔明宫。   她不能给自己留下弱点,也不能让他留下污点。   她终于攒足气势,寒声道:“秦——”   “阿姊……”他哑声道:“再骗骗我罢。”   秦秾华心中一痛,发软的双手从湿漉漉的桶边滑落,砸入波澜阵阵的水面。   他扳过她的头,再次和她唇齿重合。 第108章   秦秾华一早醒来, 嘴唇发麻。   她怒从心里,一脚把身边的少年踢下架子床。   秦曜渊从地上坐起, 虚着仍在睡梦中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重新爬上床把她抱住。   “阿姊……”   大尾巴狼拿脸蹭蹭她, 大尾巴戳戳她,好不快意。   她好不容易从黏糊糊的拥抱里挣扎出来,穿鞋下了床,拿起摆在方桌上的一面小铜镜反复端详自己的嘴唇。   ……又红又肿!   这还让她怎么见人!   秦秾华放下铜镜, 转头怒视秦曜渊。   少年一迎上她的视线, 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那坦率而充满野性的笑容, 让她有心撕狼却不忍实施。   她鲜少看到他如此快活的模样。   秦秾华有意冷一冷他, 直到梳洗完毕出门时, 才向他开口道:   “今日我们在伊州城内随意走走。”   “都听你的。”   “管好自己的脾气, 勿要生事。”   “都听你的。”   “你昨日怎么不听我的?”秦秾华气道。   少年依偎过来, 双手将她揽在怀中:“以后都听你的。”   秦秾华挣开他的双手,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到了外边,你收敛一点!”   少年从善如流, 然而客栈二楼的楼梯还没下完, 他已经把她的手握进了手心。   秦秾华二人离开客栈后,正好赶上小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饭从后厨走上二楼, 她一边吹气一边走, 没有注意到走廊上一只布鞋极快地缩回了虚掩的房门。   “毘汐奴姐姐?伏罗哥哥?”小眉两手端着瓷碗, 只能隔着格栅门往里边喊, 她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嘟囔道:“……还没起吗?”   她转身走到成苦其的客房门口,扬声道:   “爹爹?爹爹?今日后厨有青精饭,去迟了就没有啦!”   她喊了两声,也是无人应答。   小眉用脚尖踢开成苦其的房门,探头往里望了望:“爹爹?爹爹?奇怪……人都去哪儿了?”   她想到毘汐奴和爹爹出门都不带她,一脸灰心丧气地回了自己房间。   等她关上房门后,秦秾华隔壁的虚掩房门被人推开了。   成苦其走了出来。   他轻声合上房门,面色凝重地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   ……   伊州城即便到了白日,街上也只有少量店铺开着大门。   秦秾华来到伊州最大的市场,买了些生活用品,又在昨日经过的铁匠铺处给秦曜渊买了一把耐用的长刀。   整个过程里,秦秾华和铁匠行的端坐得正,偏偏大尾巴狼目光灼灼,锐利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好似提着砍刀出来捉奸的原配夫人。   从铁匠铺出来后,秦秾华想要给自己和秦曜渊买几身衣裳。   两人步入一间店面宽阔的成衣店后,年约三十的女店主放下手中绣品迎了过来。   “本店成衣从一吊钱到纹银百两,布料从麻料棉布到大绒,应有尽有。”她的视线在两人简朴的衣着上打量了一遍,落回秦曜渊那双黑紫色的眼眸:“两位是想买成衣还是布料?前些时日,本店新得一匹青遍地金缎,全伊州只有这一匹,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有亵裤吗?”秦秾华问。   “有,当然有,夫人想看看棉的还是绸的?”   “绸的拿来看看。”   女店主命旁边神色木然的女伙计去拿了几件丝绸亵裤出来,秦秾华问了价钱,又在展示出来的成衣中给自己和秦曜渊都选了三套。   “这些打包多少?”秦秾华问。   女店主的笑容已经比两人进店时热情了许多,秦秾华一发问,她便殷勤道:“一共是一百八十三两,夫人买得多,我就收你一百八十两好了。”   秦秾华故意皱眉:“我记得从前没这么贵的,怎么又涨价了?”   女店主怕丢失生意,忙解释道:“夫人,多体谅体谅吧!青州如今管得严,东西过不来,什么东西都涨价了,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跟着涨价怎么活得下去?”   她见秦秾华皱着眉头不说话,狠狠心,说道:“这样吧,今日我还没有开张,图个吉利,我再少一些,一百六十两——这些都拿走。”   秦秾华点了点头。   女店主面色一喜,立即去裁白麻纸包装衣物,一名四十上下的胡人男子带着两个小厮在这时走进成衣店。   他穿着红绿交织的华服,漫不经心地跨进店门,目光从秦秾华戴着面纱的脸上刚一滑过就又转了回来。秦秾华因他色眯眯的露骨眼神而不快时,秦曜渊冷冷开口:“狗眼不想要了?”   华服男子眉头一皱,刚要发火,看到秦曜渊乌黑透紫的眼眸,张开的口又闭上了。   “婉娘!过来给我挑几件衣裳。”他没好气道。   女店主急忙应了一声,要女伙计代替她包装衣物,跟着华服男子挑一挑的,挑去了后院。不一会,帘布背后就响起了像是在撒气似的啪啪声和低喘声。   女伙计视若未闻,把折出一个提手的纸包送了过来。   “客人,你的衣服。”   秦秾华刚要伸手,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秦曜渊自然而然地提过纸包。   “像这样的客人多吗?”秦秾华状若无意道,一角碎银塞进女伙计手里。   碎银消失在女伙计袖中,她面无波澜。   “多咧。”她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只能搭点别的送……大家都这样。”   女伙计羡慕地看了一眼她身边的秦曜渊,自语般喃喃道:   “……如果我不是汉人就好了。”   她转身走回柜台,又恢复了那副木然的模样。   “走吧。”秦曜渊道。   两人走出成衣店后,随意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早点摊坐下。   也许是过了早点时间,摊上只有他们两位客人。老板娘手脚麻利,不一会就把两碗冒着热气的面饭端到了桌上。   秦秾华取了面纱,找老板娘要了一碗开水,烫过两只有缺口的瓷勺后,将其中一只递给少年。   老板娘闲着无事,坐在灶台边的破矮凳上,揣着手看,扬着下巴道:“干净着呢,你们尽管放心!”   秦秾华对她笑了笑,舀起一勺面饭送入口中,抬头道:“老板娘好手艺,这煮饭的水是否泡过栀子?”   老板娘惊讶地瞪大眼睛:“确实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闻出了栀子香,却没找到栀子花,想是因为其中的水泡过栀子的缘故。”   “夫人真是金舌头!这一年四季啊,我都换着花样泡水,但能尝出栀子香气的,你还是头一个。”老板娘几句打开了话篓子,盯着他们打量了几眼,好奇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我在伊州开店十几年了,从前没见过你们。”   秦秾华顺着她的话头道:“我身子骨弱,幸得夫君不弃,陪我四处寻医问药,是前天刚到的伊州。”   “寻医问药?”老板娘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们要去青州?”   “老板娘也知道青州神医?”   “能把死人救活的刘不神医,谁不知道?”   “老板娘可知在青州何处才能找到他?”   “我也只是听说过,不知道他住哪儿。据说他住在一个深山里,只有有缘人才能见到——”她看了眼埋头进食的秦曜渊,道:“刘神医脾气古怪,不过,你要是带着你夫君去,应该能见到他。”   “这又是为何?”   “你夫君是狐胡混血吧?”老板娘等秦秾华点头后,继续道:“刘神医不出山,不为官,不医商贾富户也不医王公贵族,就是因为他是狐胡人。”   灶台里烧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老板娘从破板凳上起身,拿起又大又深的漏勺在水里搅拌。   她边搅边说:“这金雷十三州啊,活着三种人,一种是我这样的纯汉人,夜里要是出门,第二日就会变成肉铺卖的两脚羊;一种是你们这样的胡汉混血,图个安稳日子还是容易的……只要不遇上那些高鼻深目的大老爷。”   她松开漏勺,勺子木柄在漩涡里跟着转了整整一圈。   “遇上了会怎么样?”秦秾华问。   老板娘睨了她一眼,道:“我只知道大老爷们喜欢漂亮女人,那些大门大户,都以养紫眼睛的门人为荣,即便你没什么本事,只要你有一双紫眼睛。再长得秀气一些,就有许多大老爷愿意养你。”   老板娘看向一言不发的秦曜渊,道:“我看你们衣着,也不像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虽说你夫君是男子,但凡事也要多个心眼……在金雷十三州,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多谢老板娘提点。我和夫君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不懂。”秦秾华将一角碎银轻轻放在碗边,道:“老板娘可否再多说说肉铺的事?伊州治安竟然如此之差吗?”   “刺史是夏那边来的,只管胡人老爷们的死活。”老板娘摇了摇头道:“两脚羊哪里算人……夏皇去年御驾亲征,带了一万细皮嫩肉的姑娘和男童出去,回来时,一个不剩。”   秦秾华沉默许久,道:“请问,肉铺怎么去?”   ……   站在沾着红白碎肉的砧板前,秦秾华浑身冰凉地看着挂在铁钩子上的女童头颅。   女童的五官和轮廓都是标准的汉人模样,紧闭的眼皮上沾着几缕鲜血。这颗人头,和一颗牛头,一颗猪头,各用一个铁钩穿着,招牌似地挂在摊位最醒目的位置。   “夫人!买肉吗?”围着一件鲜血淋漓围兜的胡人男子从砧板上拔起锋利的砍骨刀,甩出两点不知部位的粉色碎肉。他乐呵呵地冲秦秾华笑,态度亲切:“猪肉八十文一斤!牛肉四十,羊肉只要二十文!”   他见秦秾华不说话,薄如蝉翼的刀尖不断拍着案上的商品:   “看看吧,夫人!这排骨,这肩肉……都是顶顶新鲜的!”   在他吆喝的时候,一名驼背的汉人男子走了过来,扔出一串铜板:“来一斤羊肉——腿肉还有吗?”   “有!管够!”肉贩立即抛下秦秾华,从肉块堆积的案上提出一条——   秦秾华忍不住了,她转过身,无法克制双拳的颤抖。   一直沉默不言的少年此时揽住她。   “杀了吗?”他平淡的语调像在说一日三餐。   秦秾华费力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回客栈。”   “我背你?”   “……我自己能走。”   她面目僵硬地推开他伸来的手,独自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像踏在踩不着底的棉花上。   少年跟了上来,道:“你不想杀了他吗?”   “杀了他,这条街上还会有新的肉铺开张,买不起猪肉牛肉的人还会蜂拥而来。”秦秾华低声道:“……杀了他,又有什么用?”   两人转过街角,来到昨夜问路的地方。   出门的时候,秦秾华还看到昨晚的指路老人坐在屋檐下打瞌睡,回来时,老人不见了,屋檐下多了一滩还未干涸的鲜血。   一堆人在旁观看,面色各异,议论纷纷:   “敢袭击刺史,不要命了……”   “这老疯子终于死了……”   “他上次还抓着我儿子,说他是大朔人,要他一起来反抗夏人……”   “我呸,大朔早就不管我们了……我们凭什么要为一个不要我们的国家冒死……”   “这老不死的上次还想和我女儿说话,幸好老子发现得早,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老子好不容易娶个胡人老婆,我容易吗?”   “……就是当个杂种,也不当汉人!”   “……是个忠义之士,你们都留点口德罢。”   “你这么仗义,这老疯子被活活打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   “小生……”   秦秾华眨也不眨地望着那滩刺目的鲜血,面纱下的脸庞毫无血色。   无人注意远远观看的二人,秦曜渊担心她的脸色,低声道:“阿姊,我们走罢……”   秦秾华依然望着那滩鲜血,听着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老人死前的惨状。   语言在此时如此贫瘠,不能表达她心中万分之一。   “……渊儿,你感受到了吗?这便是百姓的痛。”她低声道。   秦曜渊低头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拉起她的双手,一根根扳开她深陷掌心的指头,道:“……我感受到了阿姊的痛。”   “……你还记得,阿姊同你说过的恶龙与屠龙者的故事么?”   “记得。”   他眉眼冷酷,抚摸她掌心掐痕的指腹却如此温柔。   “阿姊反对你以杀止杀,是不想你成为下一个人屠。”她轻声道:“杀人如麻的人从来不会感到愧疚自责,因为他杀得人太多,多到如草一般低贱平常——没有人会因为践踏路边野草而愧疚,因为他每日都在做着同样的事。”   “每一个化为恶龙的屠龙者,都是从遗忘为人时的痛苦开始。”   她紧紧住少年的手,紧到自己的指骨发麻。   “渊儿,答应阿姊——”她哑声道:“无论世事如何艰难,不要回避人间疾苦和悲欢。”   他深深地看着她,脸上露着和同龄人不相符的沉着。   秦曜渊从不违逆她的观点,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她以为这一次他也会一口答应。   谁曾想,他清晰地说:“不。”   秦秾华一愣。   “我知道阿姊在想什么。”他低头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虽然活着,可是心里却整日想着死后留我一人的事……”   “我……”   “你放心罢。”他面色冷硬:“只要你还活着,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永远不会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可你若是死了……”   他顿了顿,骤然冰冷的声音中浮出一丝鸷戾杀气:   “我就要让世人都来感受我的痛苦。”   “你——”秦秾华气急。   秦曜渊攥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客栈方向走去。   “阿姊死心罢,你要陪我一辈子的。”他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刺骨:“你便是死了,我也会不计代价把你从地府揪回来。”   ……   两人互相生着闷气,一言不发地走回客栈时,正好碰上成苦其父女在大堂用饭。   小眉一见他们就高兴地伸长手臂左右挥舞:“毘汐奴姐姐!用过午食了吗?来一起吃啊!”   秦秾华见到桌上一碗烧肉,联想到肉铺所见,腹中翻涌。   她看了眼同样无心用饭的秦曜渊,对小眉笑道:   “我和夫君在外用了面饭,便不打搅了。”   小眉很是遗憾,一路看着两人走上二楼。   “别看了,那是你能盯着看的人吗?”成苦其突然沉下脸。   小眉惊讶道:“为什么不能看?”   成苦其避而不答,板着脸道:“吃你的饭。”   父女说话时,客栈门口忽然一阵喧嚣,几个带刀的胡人军士走了进来。   “掌柜的!这几日都有什么人住店?可有生面孔?”   “哎——军爷!”柜台后打算盘的掌柜一个激灵,赶紧小跑着来到几位军士面前:“您问的是哪几日?”   “哪几日?就这几日!”为首的军士脾气暴躁,不耐烦道:“刚刚我们刺史大人遭到反贼袭击,现在要彻查伊州的可疑人士!你要是支支吾吾,就是为反贼遮掩,便别怪我手里的刀不客气!”   “军爷,小人哪敢啊……”掌柜卑躬屈膝道:“小人想想,这几日生意不好……来店里都是打尖的,吃了就走,来来回回都是那些面孔,没有生……”   掌柜忽然想起什么,朝大堂中唯一一桌客人看去。   小眉还在皱着眉头夹去烧肉上的肉皮,成苦其已经走到几位军士面前,不卑不亢地拱手行了个礼。   几位胡人军士鄙夷地看着他,为首那人开口道:“你又是何人?”   “几位军爷,我名成苦其,乃金西节度使磨箴大人门下一名门客,负责资金募集、军需调度等事。”   原本面有鄙夷的几人听闻节度使三字,变了脸色,散漫弯曲的背脊跟着直了起来。   为首军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学着他先前的模样,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大声道:“原来是成爷!久仰久仰!”   “刚刚,我听说你们在彻查城中可疑人士,这是怎么回事?”成苦其道。   “这啊——今儿早上,我们刺史大人出行,遇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刁民袭击,调查之后我们发现这刁民似乎还有同伙。刺史大人发了好大的火,说要把伊州城翻个底朝天,看看还有哪些养不熟的朔狗。”他对着成苦其讨好地笑了笑:“成爷既然能得节度使大人赏识,肯定和那些不知好歹的汉人不同,您在的这间客栈,我就不查了——”   “如此,岂不是让几位军爷难做了?”成苦其道:“实不相瞒,这客栈里如今只有我和小女,还有我的妻妹以及她夫君,一共四人——若是军爷不放心,无论搜房搜身,在下一定配合……”   为首军士大笑道:“成爷折煞我们了,你为节度使大人办事,我们兄弟放心的很……”   “军爷豪爽。”成苦其拱了拱手,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既然是全城严查,那么城门处是否下了禁令?”   “正是,今后七日,伊州全城严查,除了刺史亲批,谁也别想出城。”   成苦其满脸忧愁:“我和商队前日刚到伊州,原定明日便要出发。这可如何是好?都是为大人办事,我也不愿让你们为难,可是磨箴大人等着我这笔资金到位,我若晚上一天出发,磨箴大人和他手下将士就要多等一天。”   成苦其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不声不响地塞进为首军士手中。   军士摸了摸手中荷包,满意笑道:“谁也不敢耽搁节度使大人的事啊,不如这样……成爷你也别吃饭了,现在就出发。到了城门那儿,就说你是高辇介绍来的。”   成苦其立即拱手:“多谢高爷——”   “快去吧。”军士收好荷包,心情颇好,又叮嘱了一句:“过了未时,可就真走不了了。”   成苦其自然千恩万谢。   几位军士一走,他立即走向二楼,途径小眉,他急促道:“别吃了,快回去收东西!”   小眉“啊”了一声,嘴边闪着一圈油光,茫然地看着成苦其急匆匆上了二楼。   秦秾华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和缓一口气,门外就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两位,伊州要封城了——收拾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秦秾华打开门,门外却只有刚刚上楼的小眉的身影。   没等她发问,小眉先一脸疑惑地开口了:“……我也不知道,爹爹一直神神叨叨的。毘汐奴姐姐还是快些收拾东西吧。”   秦秾华心怀疑惑地退回客房,让秦曜渊把早上买的东西都搬到了马车上。   未正,伊州城大门今日最后一次开启。   秦秾华二人出了伊州,继续往金雷十三州深处而去。 第109章   商队在路上走了四日。   经过数日调养, 秦秾华的身体恢复到了流落峡谷之前的状态。   就愈合速度来说,她和秦曜渊是一人牙牙学步,一人快马加鞭。秦秾华看着少年已经只剩淡淡疤痕的胸口和双臂,一边感慨一边为他上药。   她的注意力都在他的伤口上, 他的注意力则在她柔顺低垂的睫毛上,像被浓墨浸过的长睫扑扇扑扇,眨得他心里痒痒, 胸口上蜻蜓触水般时有时无的触感,加速了他心里的这股痒。   心里一痒……这热血,就控制不住往哪儿走。   秦秾华涂完他胸口那条可怖的刀疤,收手时目光无意中经过少年盘着的双腿。   大尾巴狼没藏好大尾巴, 大尾巴直愣愣地站起来盯着她瞧,她面上一热,既替他不好意思, 又为自己不好意思, 双倍的羞怒涨红了她的脸, 她抬眸无言把他怒瞪。   “……和我无关。”秦曜渊面不改色,一脸无辜:“它自己……”   秦秾华把药膏塞到他手里, 没好气道:“剩下的你自己来!”   秦曜渊刚接住药膏, 窗外就闹腾了起来。   “关窗!关窗!他们又来了!”   秦秾华变了脸色, 将原本关着的窗户悄悄推开了一线缝隙。   天地缩为一条直线,在荒野和晴空交接的地方, 一匹精瘦矫健的黄马载着一个同样精瘦的男子一闪而过, 不一会, 又是两三匹快马载人冲过。   砰砰砰,一直有匆忙关窗的声音响起。   秦秾华关上窗,心事重重。   少年翻身在狭窄的马车里躺下,熟练地找到他的专用膝枕,脑袋蹭了过去,舒舒服服地躺上秦秾华的双腿。   “马贼又来了。”秦秾华道。   “你怕吗?”他闭上眼,漫不经心地问。   “商队护卫只有三十人,其余都是商贩伙计。这几天,光是出现在窗外的马贼前哨就有三四十人,他们的劫掠主力至少有上百人……你不怕吗?”   他仍闭着眼,但嘴角翘了起来。   “该怕的是他们。”他说。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马贼们纷纷离去,就像上几次一样。   午正时分,商队在一个小村子门口停下补给,秦秾华和少年下了车,找到成苦其的时候,他正在指挥伙计搬运物资换来的粮食。   “两位这是……”成苦其见了两人,眯起眼,神色有些拘谨。   秦秾华含笑道:“打扰成老板,我和夫君想问问关于马贼的事……不知商队可有对策?”   成苦其道:“两位大可安心,商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扔下一袋财物,马贼捡了东西就会离开。”   秦秾华皱起眉。   成苦其看出她的反对之意,解释道:“两位可能不知,金雷十三州遍地盗匪,但这些盗匪,往前二三十年还是良人。刚刚追逐商队的那些马贼原本是这附近的庄稼人,无奈田地被夏人侵占,又遇上凶年饥岁,只能落草为寇。”   “在下行商多年,一直都是用的这种办法。”成苦其道:“这些汉人马贼往往捡了财物就走,想来也是因为心中残留了一份良知。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又愿意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来刀口舔血呢?”   秦秾华看出他无意变更自己的决意,柔声道:“成老板仁人君子,我自愧不如。只是商队手无寸铁之人众多,多个心眼也不是坏事。我夫君爱读兵法,他说频繁出现的马贼有些像是进攻前的前哨……夫君,是不是这样?”   工具狼在一旁应了一声。   秦秾华继续道:“成老板,请恕我冒昧进上一言,马贼如果此时进攻,毫无防备的商队立即就会变为砧上鱼肉。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刚落草的马贼和劫掠数十年的马贼已经完全不同,若他无意杀鸡取卵还好,若他有意呢?”   成苦其陷入思考。   秦秾华谆谆善诱道:“成老板在商队中素有威望,你一句话就顶旁人千万句,若是用一句话的功夫来提高众人警惕,不仅商队的应敌能力会提升,车队里的人也会更加敬佩成老板的缜密和认真,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成苦其朝她点了点头,道:“夫人心思缜密,可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商队中若有多余武器,也可提前分发下去。马贼若是有心进攻,看到全民皆兵的队伍也会犹豫一二。”   “大善。”成苦其叫来附近一名伙计,吩咐他将备用的刀剑匕首都分发下去。   交代完毕后,成苦其看回两人,忽然道:   “两位……可想好了今后的打算?”   秦秾华笑道:“我们还在讨论中。”   这似乎不是成苦其想要的回答,秦秾华回答完后,他露出一个略微失望的笑。   “在下还有事,两位若无他事,便先失陪了……”   “我确有一事相问。”秦秾华道。   成苦其停下脚步,脸上浮出一抹疑惑。   “成老板此前一直自称为‘我’——”她面无异色,含笑道:“为何离开伊州城后,成老板面对我夫妻二人便是‘在下’?”   成苦其保持着平静的面容,伸手理了理并未起皱的衣襟。   “……是这样吗?”他故作疑惑:“在下一直是用‘我’和‘在下’来自称,偶尔也会说声‘鄙人’,这自称是有何不妥吗?”   “无甚不妥。”秦秾华笑道:“只是我有些好奇罢了。”   告别成苦其,两人回到马车。   秦曜渊大喇喇地张开两条长腿坐了下来,抬眼望着秦秾华:“……他发现了?”   “不一定。”秦秾华皱眉,拿鞋面撞了撞他太过肆意的小腿:“你让我坐哪儿?”   秦曜渊拾起她的右手,将她拉到怀中。   秦秾华只觉自己的膝盖窝挨了一下,腿就不由自主软了下去,等候多时的大腿立即将她稳稳接住。   这个位置,正好方便秦曜渊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他眼神慵懒,轻声道:“你在我之上。”   秦秾华瞪他一眼,推开他的身体,在狭窄的坐榻坐下。   “假设他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那他默而不发,是想做什么?”秦秾华道:“如果想在夏人那边出人头地,大可在伊州城就出卖我们,若是他胆小怕事,一路上都有无数机会和我们分道扬镳。他——”   忽然被人敲响的马车门打断了秦秾华的声音,一个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喝过水的沙哑女声响起:   “老爷……看看腊梅花吧……”   秦秾华起身推开车门,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站在马车下。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都是一愣。   女子大约三十来岁,披头散发,在零下低温里只着一身处处都是割口的雪白孝衣。她身子极瘦,后退的发际线让瘦得突起的额骨更加嶙峋,两条颧骨高耸,捧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在她手中,捧着一把盛开的腊梅,幽幽的腊梅香随着凛冽冬风缓缓飘来。   女子先一步惊恐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这就走……”   “腊梅多少钱一枝?”秦秾华道。   女子停下脚步,犹豫道:“一个铜板……不,一口水,一口馒头也行……”   “上来罢。”秦秾华转身走回车厢。   女子往周围看了看,战战兢兢地踩上了马凳。   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有人大声调笑道:“平娘,今日生意不错啊!”   女子头也不回,等她入了马车,看见稳坐在坐榻上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白。   “喝口水罢。”秦秾华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朝她递了过去。   女子受宠若惊地将怀中腊梅放到门外,双手接过她的水杯。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往手腕褪去,露出两道青肿的环形淤血。   女子注意到秦秾华的目光,脸上闪过一抹无措,急忙放下水杯,衣袖重新遮掩手上伤痕。   秦秾华透过她孝衣上的割口,看到了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上的许多淤青。   “夫君,我们不能总是让小眉给我们送东西,你去看看,今日的午食准备好了么?”秦秾华道。   少年瞧她一眼,毫无异议地下了车。   秦秾华把矮桌上的一盘小食递给她:“吃罢。”   女子初时还很拘谨,秦秾华又劝说几次后,她终于畏畏缩缩地拿起最小的一枚糖饼,一边看着秦秾华的眼色,一边试探地放入口中。   糖饼入口后,她终于确认秦秾华的友善,狼吞虎咽起来。   一盘点心,不一会就全入了她的肚子。   她吃得急,被粉末呛到,又怕惹怒秦秾华,闭着嘴不断闷咳,自己用力敲打那瘦骨嶙峋的胸口。   “别急……再喝口水。”秦秾华忙给她又倒了一杯水,柔声道:“你的花我都要了,一会我夫君会带午食回来,你吃了再走。”   女子一滞,背脊渐渐颤抖起来。   那双空洞死寂的双眼,忽然涌出大股沉默的眼泪。   秦秾华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帕,擦拭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道:“这身孝服是为谁穿的?”   她呆呆地流着泪,沉默许久后,哑声道:“娘……”   “大丫……”   “二丫……”   “三丫……”   痛苦冲破了麻木,她抖得愈发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到衣襟。   她低头弯腰,双手捂住痛不欲生的面孔,蜷缩得像是下了油锅的虾米。一滴接一滴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接连滴落。   秦秾华沉默片刻,将手放到她颤栗的肩头,她惊恐一颤,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们是怎么死的?”   女子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她游魂一般,喃喃道:   “娘……老了……赚不到钱了。她溺死了……爹说她是溺死……可是……”   “大丫去了隔壁村……换回十斤面粉……生孩子……死了……肉被剔光了才下葬……”   “二丫……被她爹卖去了城里肉铺……三丫……被城里老爷看中,抬回去做了小妾……三丫说她过得很好,还托人送回几袋米面粗粮,可是……可是两个月不到……她就被大夫人活活打死了……”   “我求孩他爹让我给娘守完孝再出来,他骂我,打我……剪烂我的孝服……让我不出去赚钱,就下去陪大丫二丫三丫……”   “我不怕死……我想死……我好想死……可是我想给娘守完孝再走……我娘……我娘对我很好……大丫……二丫三丫……她们都是很懂事的孩子……”   她泣不成声,身体缩成一团,崩溃的哭声从那具剧烈颤抖的身体里出来,不断减弱,从齿缝溢出时只余悲怆的呜咽。   马车忽然一晃,原来是秦曜渊拿着两个食盒上了车。   女子见到他,就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哭声陡然停了,一脸哀痛重新化为麻木的死寂。   秦秾华接过食盒,取其中一个打开后推给她,轻声道:“吃罢。”   她没有叫她带回家,女子也只字不提要带回家。得到秦秾华的允许后,她颤抖地拿起了筷子。一开始,她还看着秦曜渊的脸色,后来见他连余光都没有一个,彻底放开了,疯狂地往口中吞咽饭菜。   等她吃完后,秦秾华再把水杯递去,她大口大口地喝完后,看见杯沿的油光,眼中闪过一丝忐忑,想要用孝衣的袖子擦干,被秦秾华制止。   “你想离开此处吗?”秦秾华问。   “……离开?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她神情木然。   “我缺一名婢女。”秦秾华道:“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的婢女。”   她从软垫下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小刀,又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一同放在女子眼前的矮桌上,道:   “这角碎银能让你们夫妻过上一段好日子,这把小刀,可以帮你结束一人性命。二者只能择其一,你选一个罢。”   女子呆呆地看着两物,目光定在泛着银光的碎银上。   半晌后,女子离开了,留下一大束幽香四溢的明黄腊梅。   秦秾华从昨日成衣店包衣的白麻纸上拆出一条细麻绳,将腊梅捆成一束,倒挂在了窗外。   马车颠簸,即便将腊梅插在水瓶中精心养护,也容易花倒瓶碎,惹水上身。   若挂在窗外,历经风沙摧残,反而能搏一条新的生路。   秦曜渊看着她的行动,忽然说:“我以为……你会直接救她。”   “……如何救她?”秦秾华望着窗外的一束明黄,轻若喃喃:“便是救了她,又有何用?”   “……”   “长夜漫漫,风潇雨晦……苦海中不乏比她更凄惨的人。”她低声道:“我非苍天,力有不逮……只救自救之人。”   秦曜渊沉默不语,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渊儿,记住了——”   “杀了此女夫君,可救她一时,为她撑腰做主,可救她一世。”   她抬头看着少年,一字一顿道:   “唯有天下登极,才能救如她一般的千千万万人!”   天道失公又如何?   若天道失公,她就旋乾转坤,偷天换日,自己来做这天道!   三声号角响过之后,补给结束的车队重新踏上了荒野。   眼见马车已经远离村庄,秦秾华叹了一口气,正欲关上车窗,身后忽然响起接二连三的沙哑大喊:   “等等我!夫人,等等我——”   秦秾华当即大喊:“停车!”   马车停下后,戴孝女子奔至走出马车的秦秾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那双曾经沉寂的眼睛,如今充满求生的**,像一把熊熊烈火正在燃烧。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盖过染血小刀落到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女子嶙峋的额头贴在凹凸不平的黄土上,血迹斑斑的十指捧着一物向前,颤声道:   “赵平愿为夫人做牛做马,一生报答夫人恩情——”   血淋淋的男子耳朵从她掌心落下,她抬头直视秦秾华双眼,然后更用力地磕了下去。   “求夫人收我为婢!”   ……   马车再次往前行驶,只是车上又多了一人。   秦秾华让少年去车外坐着,她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给赵平换上,赵平将其穿在了孝服之外。   车厢内空间狭小,赵平换上衣服后,又一次跪了下来。   “我已重获新生,请夫人为我赐名……”   秦秾华沉吟片刻:“昌黎先生有言: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凡出乎口而为声音,其皆有弗平者。”   她亲手扶起她,道:“你原字平,今后便叫栖音可好?”   “栖音多谢夫人赐名!”   秦秾华将一脸感动,又要下跪磕头的女子拉了起来。   “在我这里,你只需做到事事忠心于我,这些繁文缛节若没有外人,省去便可。”   栖音激动道:“是……奴婢都听主子的!”   宣誓效忠之后,栖音说什么都不愿留在车内回复元气,她和秦曜渊交换后,少年再次回到马车。   “……你在想什么?”   他坐到秦秾华身边,单手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把她一个劲往怀里带。   秦秾华挣扎了一下,又被他按回怀里。   她叹了口气,不动了。   “……我想起了结绿,不知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她低声道:“希望有人能照应他们一二。”   秦曜渊拍了拍她的肩头,漫不经心道:   “秦辉仙连你送的肉鹅都能好好养大,难道还能眼睁睁看你的人受欺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秦秾华被他这么一提点,心中大石突然落下。   “你怎么这么聪明?”她捏住少年下巴上的软肉,坏心眼地往下扯了扯:“你读书时一问三不知,都是假装的?”   “……天天看着女骗子骗人,难道还学不到一点心眼?”   他瞥她一眼,试图用甩下巴甩去她的手。   秦秾华捏着他下巴上的软肉不放,说:“你先松开我,我就松开你。”   秦曜渊忽然不动了。   “那你捏吧。”   他低下头,堵住她的嘴唇。   ……   夜幕降临后,商队在一面戈壁下驻扎过夜。   营地中央有篝火燃烧,噼里啪啦的柴火绽裂声在异常寂静的夜幕中散开。   一只乌鸦忽然从帐篷顶惊飞。   片刻后,敌袭的号角撕破了鸦雀无声的夜色。 第110章   “什么?马贼进攻了?!”   成苦其猛地站起。   “是、是啊……我们守夜的哨兵被射杀了, 马贼首领现在就在外边, 说是要和成老板谈判……”   谈判……这是什么谈判?这分明是勒索!   成苦其面色难看, 将桌上几本账本匆匆锁进木箱,大步迈出帐篷。   天上星斗阵列,大地静卧无边夜色, 乌压压地一群马贼骑在精壮瘦高的马匹上, 虎视眈眈地盯着火光幽幽的营地。   “成老板来了!成老板来了!”   接连几声呼声,惴惴不安的商队成员像海浪朝两边分开,成苦其逆光走出,面色发青。   “诸位好汉这是何意?”成苦其道。   “成老板慷慨仁义, 兄弟们也不愿为难。”马贼中一名瘦高男子扬声道:“只要成老板留下车队货物的一半, 我们就拱手让你离开。”   “诸位好汉们!”成苦其气得脸色更青:“在下也是为他人办事,车上的货物,别说少一半了, 就是少一个——我们整个商队都要跟着陪葬!好汉们若是缺个吃酒钱,我成苦其自掏腰包, 帐中财物, 尽数孝敬你们!好汉们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罢!”   “呸!”马贼中另一矮壮男子往地下啐了一口,鄙夷道:“哥哥们打家劫舍, 难道只是为了有钱吃酒吗?成老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哥哥们, 届时性命不保!”   成苦其悲愤道:“你我都是汉人, 知道在这个世道求活的不易——现今山河飘零, 正该是我们同仇敌忾的时候!我体谅你们落草为寇的不易,每每看见你们徘徊都会扔下米面粮食——你们如今却要置我于死地!”   “谁他娘的跟你同仇敌忾,老子就是当马贼,也不为那些臭烘烘的胡人做事!”矮壮男子怒声道。   “我——”   “成老板何必跟他多费口舌?”   一道如珠玉落盘的轻柔声音响起,成苦其下意识回首,惊声道:“你——你快回去!别出来!”   秦秾华已经走到了人群前端。   她取下头上的观音兜,露出一张不加遮掩的倾城面庞。   火光在她身后摇曳,阴影像蛇一样攀附在那张恬静美丽的脸上,她含着笑,目光比月色温柔,也如月光一般,使人感到一股莫测的冷意。   忽然出现的女子,就像灵异志怪里的惑人妖狐,轻易攥住了马贼们的视线。   “……你又是什么人?”瘦高男子□□裸的视线在她身上游荡。   “小女子乃迷途旅人,幸得成老板所救,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秦秾华道:“成老板若是丢失了这批货物,整个商队的人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既如此,还不如现在拿起武器,尽力一拼谋条生路。虽然我们不见得会胜利,但你们必然会有所伤亡。再者,诸位若是血洗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商队敢路过这条路吗?”   秦秾华话音落下,两边队伍都躁动起来。   瘦高男子露出迟疑神色,矮壮男子无动于衷。   秦秾华的目光扫过对面一张张面色各异的面孔,朗声道:“乱世活着本就不易,大家刀口舔血,不正是为了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活下去吗?若是各位愿意退让一步,不但成老板记你一个恩情,诸位在来往商队中也会博一个贤名。小女子斗胆,请好汉们高抬贵手,放商队一条生路!”   “你说放我们就放?哥哥们出来一趟岂不是亏大了?!”矮壮男子骂道:“你个小妇滚……”   “可以。”一个此前并未出声的声音响起,马贼散开,一个三十出头的健壮青年骑马走出,目光落在秦秾华身上,道:“但要加上一个你。”   商队立时沸腾起来,谁都知道毘汐奴已经成婚,有一个高大冷酷的相公——对了,她那相公呢?   栖音手握秦秾华给的那柄小刀,猛地站出人群,如母鸡护仔一般挡到了她的面前,憎恨的目光像是要在骑马青年脸上戳出一个洞来。   健壮青年道:“你留下来,给我做压寨夫人,商队里的财物,我一分不取,还会派人将他们安全护送至下一个城。”   “你是他们的首领?”秦秾华道。   “正是。”   秦秾华扬起嘴角,道:“……找的就是你。”   健壮青年面露不解,刚要说话,一只凌厉的箭矢带着破空之声,忽然穿透夜色,在马群沸腾之际猛地贯穿他的身体。   “敌袭!有埋……伏……”   喊话的人头飞了起来,余音仍在发出,他目光向下,惊惧而略带茫然的眼睛瞧着鲜血喷涌而出的无头身体。   噗噗噗!   长柄大刀扫过贼群,扬起一排飞散的头颅!   马群嘶鸣扬蹄,马贼纷纷呐喊吼叫,混乱中噗嗤一声,一颗落地的头颅被马蹄踩得稀烂,红中带白的脑浆溅了一地。   “杀了他们!”   不管三七二十一,马贼冲向商队防线。   提前分发到刀剑的商队成员虽然惧怕,但身后就是戈壁,退无可退,只能挥刀乱砍——刀光闪烁间,有马匹倒下,有伙计倒下,也有凶神恶煞的马贼双拳不敌四手,稀里糊涂就被砍了个缺。   秦秾华第一时间被栖音拉到了身后,一名落马的马贼瞧见她,以为捡了个漏,提刀冲砍而来。   “杀——”   他没有料到,那个干瘦的女人会措不及防向他扑来,马贼倒地时还不甚明了,锋利的小刀刀尖就已经戳进他的眼窝。   “啊啊啊啊啊!!!”   栖音神色癫狂,紧握的小刀化为一条虚影,猛刺在面目全非的男子脸上。   杀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个吃人的社会,胡人吃汉人,汉人吃女人,难道女人天生就该是两脚羊吗?   “平儿,受着罢……这就是我们做女人的命啊……”娘亲泪流满面的面孔还历历在目,她的血液却在身体里沸腾,再也不会冷却。   她不再信命了。   娘亲信了女人的命,溺死在河边,衣裳却分毫不湿。她做牛做马一生,死后还要成为两脚羊重新出现在锅里。   而她决定反抗自己的命,谁让她活不下去,她就让谁活不下去!   她赌上她的性命,而她赌赢了!她杀了她的夫君,为大丫二丫三丫都报了仇!那个好吃懒做,只会打女人的男人,她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在他拳打脚踢下逆来顺受的男人——他死在她刀下的时候,竟然吓得尿了裤子!   她不再是赵平了!她是平而不鸣的栖音,她不会再害怕任何一个男人!   白花花的脑浆溅到她嶙峋的额骨上,她气喘吁吁,像头凶猛护崽的母犀牛,重新挡在秦秾华身前。   “大哥!大哥!”矮壮男子骑着马冲到贼首落马的地方,弯腰伸手,竭力想要救起地上男子。   贼首腹部中箭,单手捂着箭伤,咬牙向其伸出的右手伸去,矮壮男子用力握住男子的手,脸上刚露出欣喜笑容,一片泛着冷厉银光的刀尖就从他的胸腔刺了出来。   “大……哥……”矮壮男子怔怔看了眼胸口里刺出来的刀尖,抬头看向瞪大双眼,面无人色的青年,道:“对……不……”   长柄大刀一挑,矮壮男子随着一串刀尖带出来的血珠腾飞。   高高抛起,重重跌落,扬起飞灰一片,一动不动。   “好汉饶——”   青年话音未落,脖子先凉,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的感受是脑袋像球那样在地上滚了一遭,口鼻沾满尘土。   玄衣少年策马前行,冲出贼群的同时再带走一人,他大刀阔斧地解决了试图冲击商队防线的马贼,不过片刻,马贼尸首生生分出两军界限。   少年昂首立于两军之间,寒冷的月光映在少年半边脸庞上,火光和鲜血印在另一边,有如修罗再世。那双沾着血色的眼眸残暴冷酷,缓缓扫过吓破了胆的贼群。   “谁敢再靠近一步?”   刺目的鲜血从刀尖淅沥沥落下,在地上汇出一片巴掌大的血窝。马蹄下,是面色惨白的瘦高男子。   “二当家——”贼群中有人喊道。   “别管我!”瘦高男子咬牙道:“杀了他们,为大当家报仇!”   短暂的寂静后,马贼群响起群情激奋的叫喊声:   “他们杀了大当家和三当家,我们和他们拼了!”   “血祭他们为大当家三当家报仇!”   “杀了他们!”   喊声很高,马蹄子却始终只在原地动弹。   瘦高男子的脸色由白转红,横在脖子上的刀刃割破了激动的喉结:“还愣着干什么?!杀啊!”   “你是他们的二当家?”秦秾华走出商队。   瘦高男子别过头去,硬撑着不说话。   秦秾华缓缓走到他面前,她步伐轻柔,气质出尘,甩出的一巴掌却如烈火烹油。   众人目瞪口呆,连原本嘈杂的马贼群都寂静下来。   “你对他们有情有义,为何对无辜之人却为鬼为蜮?”秦秾华俯视着倒地的青年:“我问你,商队可曾欺压你们?”   瘦高男子怒瞪着她,眼中似在喷火,梗着脖子沉默不语。   秦秾华替他回答:“商队不但没有欺压你们,甚至体谅你们同为汉人的苦楚,成老板宅心仁厚,一路都在丢下过冬的生活物资,你们恩将仇报,反咬一口,心中难道没有丝毫愧疚吗?”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本就是天道!这世道若不吃人,怎么活得下去?!你和他——”瘦高男子恨恨的目光移到秦曜渊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上:“你们都是胡汉杂种,怎么都有法子活下去,我们呢?!我们汉人——被夺了田地,夺了女人,夺了祖辈积蓄,为奴也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只是在街角睡了一晚,第二日就会变成肉铺售卖的两脚羊进别人肚子!我们有什么办法?!”   他双眼通红,激动的脖子几次擦过锋利刀刃,流下新的血流:   “世道逼我们吃人,我们还能怎么办?!”   秦秾华浑然不惧,掷地有声道:   “谁逼你吃人,你就杀谁!向无辜之人举刀算什么本事?!”   “我们本不想杀人,是你们埋伏动手,杀我大哥三弟——”瘦高青年咬牙切齿:“我——”   他刚想起身,横在脖子上的大刀就敲到了他的肩上。虽是刀背,然气力惊人,如大山压肩,让他登时跪到地上,整个上身都阵阵发麻。这一下,让他再次刷新对马上少年的力量认知。   “你们抢走商队的货物,就是在送这一百人去死——”   “成老板自己只有两件冬衣过度,这几日却扔了不下三十件冬衣下去,你们缀在车队后边,来一次成老板就扔一次粮,光是每日扔给你们的米粮就是车队一日所需的两倍——成老板体谅你们失去田地的农民,从来不加苛责,他的仁慈,却换来你们步步紧逼,恩将仇报!”   “夏人夺你们地,抢你们妻,商队给你们粮,赠你们衣——你们不杀夏人,反而要将刀尖对准帮助你们的人,这究竟是何道理?”   火光照耀着瘦高男子渐渐失去气势的面庞,他的面庞慢慢红了,眼神也从秦秾华的逼视下躲了开。   秦秾华再次替他说出了答案:   “因为商队比你们疲弱,就如同你们比夏人疲弱!”   她抬起眼眸,凌厉冰冷的目光扫过对面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弱者就应被强者食肉寝皮?这是谁定下的天道?你们被夏人欺压的时候,心里可曾认同这天道?”   她的话就像扔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一道道涟漪在一张张原本麻木不仁的脸上重新出现。   没有人自愿落草为寇,没有人愿意就这么认命!   每个走投无路开始吃人的人,都有一段惨痛的过去。   若是认同这天道,他们早就引颈受戮,成了一具剔得干干净净的白骨。   “你们放下锄头拾起屠刀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反抗这吃人的天道吗?!”   “如今的你们,和那群禽兽不如的夏人又有什么差异?”   “就因你们如今还不吃两脚羊吗?!”   没有人敢直视她的双眼,商队中也有人热泪涟涟。   瘦高男子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听她妖言惑众,可是她的话却像尖利的刺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心灵深处最后的遮羞布。   最不愿记起的回忆在他眼前翻涌——   夏皇御驾亲征,挥霍无度,为填补军粮空缺临时征“羊”,全副武装的士兵在他从小长大的村子里烧杀劫掠,他的爹爹是村正,带领村人反抗失败后,被夏人开膛剖腹,穿在木架上活活烤死!   他的娘,他的妻子,统统死在夏人刀下!   他六岁的女儿,被为首军士带走,说要进献给夏皇享用!   他打猎归来,看到的却是烧焦的人间炼狱,他捡起地上的屠刀,想的是要杀光天下夏人!   可是……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落草为寇的头几年,他杀了不少夏人,可是杀夏人太麻烦了,得不偿失,容易惹来官兵围剿。   大哥和他说,还是劫掠汉人商队的好,汉人懦弱,只要手里握着刀子,他们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没说话,但是心里早已认同。   “爹爹,爹爹……这是妮妮第一次绣的帕子,送给爹爹啦!”   女儿甜甜的童音忽然响彻耳畔,瘦高男子失去全身力气,向前倒去。   秦曜渊眼疾手快收回大刀,男子跪在地上,右手五指攥住了那一窝血,鲜血从他颤抖的指缝里溢出。   他没有抬头,但是不断有泪珠从他下巴滚落。   皮甲胄下那张褪色的绣帕,像要烫穿他的胸口。   ……   一场鲜血淋漓的冲突,后继无力地结束了。   瘦高男子带领的马贼消失在夜色之中。   营地里,商队成员同心协力收拾残局,倒地的同伴中有仍活着的,立即止血救治,已经断气的,就低挖个深坑掩埋。   这年头,会刨坑吃尸的不止野狼。   两个正在协力挖坑的伙计满头大汗,停下来歇息时,低声道:   “成老板救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   “那女子说的话唬得我一愣一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比我远远见过的刺史千金还有气势,她相公更厉害了……比马贼还要吓人。”   “他们为什么要让马贼离开?我们也死了人,伏罗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帮我们的人报仇?”   另一人刚要说话,成苦其沉着脸从一旁走来,道:“若是不想干,就回去休息,别在背后议论我们的救命恩人!”   两人面露羞愧,不敢多言。   第二日,除了商队少了些人,一切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就在众人庆幸马贼不再尾随时,当天傍晚,瘦高男子率领马贼再次现身商队营地。   “你们还想做什么?!”成苦其从人群中走出,面色难看。   瘦高男子看了他一眼:“……我要见昨夜的两位大人。”   ……   仅次于成苦其的宽阔帐篷里,秦秾华看着跪在面前的瘦高男子。   “你这是何意?”   “我不知两位来历,但我知道,你们一定身份非凡,且并非夏人。”瘦高男子低着头,神情坚定:“我名柴震,顺州人士,手下共有三十二条人命,若两位要替天行道,不论是杀是剐,我没有一句怨言。但是——”   他抬头看着榻上两人,一字一句道:   “若两位所谋之事于夏人无益,我愿率领麾下两百兄弟投奔,还请大人收留!”   秦秾华道:“我要如何相信你的诚意?”   柴震道:“我们带来了山寨里的所有财物。”   “你要用民脂民膏进献我们?”   柴震哑口无言。   他咬了咬牙,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我愿用我一条手臂来投诚。”   “你的手臂于我无用。”秦秾华道:“既然我们有同一个敌人,为何不用我们共同的敌人头颅来展示你的诚意?”   柴震立即明白了。   “在我们山寨附近,还有一处全是胡人的山寨,他们掠夺过路的汉人,不留一个活口。但是……”柴震看了一眼靠在女子身上的少年。   少年面无波澜,姿态慵懒,可是他知道,有他一人,顶千百人。   “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大约有三百号人。”柴震道。   他的意思,她明白了。   秦秾华道:“我夫君可以帮忙,但你——必须作为人质留下。”   “自然。”   秦秾华看向身边:“伏罗。”   少年像一只苏醒的雄狮,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你知道要做什么吗?”她问。   少年将她拥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   “知道,回来找你收账。”   收个屁的账——   秦秾华特意端起的高人架子险些被他一句话踢塌,她气血上涌,怒视着他,低血压又一次被治愈。   少年和柴震刚走至帐篷门口,成苦其带着四人来了,他们每两人都捧着一个长长的盒子,看表情,捧得十分艰辛。   “出战怎能没有神兵利器?”   成苦其接连打开两个低调木盒,露出乌黑的一弓一枪,道:   “此乃穿云弓和惊雷枪,为十五年前坠于金雷十三州的陨石所作,是在下私人收藏,今日赠于阁下,望阁下胜利归来。”   两把散发着嗜血气息的长弓长/枪,在如火的夕阳下折射出乌黑的流光,秦曜渊拿起长/枪,无视旁人瞪大的眼睛,拿在手里随意地掂了掂。   他接着单手拿起长弓,顺手拉了拉,将紧绷的弓弦轻而易举拉到半开。   “很好。”他鲜少发出如此清晰的赞赏,成苦其松了口气,低头道:“……那便好。”   武器升级的秦曜渊带着柴震一同离开了,秦秾华在帐中等待,半晌后,柴震回来了,双手缚着麻绳。   “已经出发了?”秦秾华问。   “是。”柴震在山寨中一直做的二把手,如今换了个人低头,没什么不适。从善如流道:“我已经交代了兄弟们,万事听伏罗调遣。”   他站在帐篷门前,不肯入内,秦秾华叫栖音端了一条板凳给他。   栖音面色不太好看,柴震面色也不太好看,他至今仍记得这个疯女人扑到男人身上疯狂戳刺的模样。   柴震坐在帐前,无视周遭投来的各异目光。   天很快黑了。   秦秾华在帐中很是平和,甚至有闲心找了一张废纸来作画。   “主子,你不担心吗?”栖音忍不住道。   秦秾华画完帐外月色,漫不经心地将笔插回笔筒,动作分外潇洒。   “不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   “主子……”栖音欲言又止:“你把笔插到水杯里了。”   “……哦。”   ……   天明时分,营地骤然热闹。   两百多个浴血战士归来,柴震顾不得解开手上麻绳就急忙往营门口跑去。   秦曜渊和他擦身而过,弯腰走进帐内。   帐内,一夜未睡的秦秾华立即站了起来。   秦曜渊扔下血迹斑斑的枪和弓,身上带着一股夹杂着寒风的血腥味。   他向秦秾华走了一步,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停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斑驳血迹。   “……我去冲个澡。”   少年转身刚要走,秦秾华已经开口:   “你过来。”   秦曜渊转过身,迎来一个主动的拥抱。   她身上冷冽的香气冲淡了他身上的鲜血,也冲淡了他心中那股还未平息的嗜血战意,秦曜渊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拥抱。   “……你受伤没有?”她问。   “没有——”刚刚说完,他就改口:“有。你要帮我上药。”   “……你做梦。”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蚊吟一般:“阿姊,我每晚都在梦你。”   “主子,成老板来了。”栖音小声提醒。   秦秾华推开少年,忙说:“快请他进来。”   成苦其进来后,神色和平常明显不同。他看了一眼帐篷里随侍的栖音,说:“不知……”   秦秾华道:“栖音,你去帐外候着。”   栖音点了点头,走到帐外,贴心地为帐内三人放下了帘门。   “成老板想……”   秦秾华还没说完,成苦其已经撩袍跪了下去。   五体投地,一个标准的臣礼。   成苦其保持额头贴面的姿势,颤声道:   “凉州知府成闫之子成大任——拜见九皇子、玉京长公主!”   秦秾华神色平静,早有预料。   “草民乃金雷十三州之一——凉州知府成闫之子!家父成闫曾率领凉州百姓抗夏七年,因城中弹尽粮绝,家父不忍见到百姓相互而食,不得不开城投降!”   “家父虽然打开了城门,却不愿效忠大夏为虎作伥,大夏将领笃荣恼羞成怒,将家父扔入巨釜,在全城百姓的面前活活烹煮至死!”   成苦其双拳紧握,泣声道:   “笃荣派人血洗成府,那时草民只有十二岁,是府上一名下人用自己亲生儿子偷天换日救我一命。小眉乃我救命恩人之女,我曾发下重誓,必待她视如己出,让她承我衣钵。”   “伊州那晚,草民在隔壁偷听,你们提到玉牒,草民便心生怀疑,昨日见了九皇子勇武无双,长公主冰壶玉尺,草民这才终于确定你们的身份!”   “草民苟且偷生十八年,不敢有一日忘记成府血海深仇!”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字字泣血:“敢问两位龙子,陛下是不是没有忘记过我们?可是陛下派你们来打探敌情的?可是陛下终于要动兵收复金雷十三州?”   “成家守城不利,致使山河飘零,生灵涂炭,愿在凌迟之前,为光复十三州鞠躬尽瘁!草民改头换面,走南闯北,终于打入金西节度使磨箴门下,手中有十三州之六的布防图,还有刀剑甲胄、粮草无数——”   “草民愿身先士卒,求两位殿下伸出援手,解救金雷十三州百万朔人!”   成大任磕头不起,只余怆然之声缭绕帐内。 第111章   “成先生快快请起。”   秦秾华亲自扶起长跪不起的成大任。   成大任热泪涟涟, 不住以袖擦泪, 两鬓雪白的头发让他更显憔悴疲惫。   观其外貌, 谁能看出这是一个而立之年的人?   “金雷十三州中,凉州知府成闫抗夏最久,成闫忠肝义胆,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最后凉州失陷,时也命也,怨不得成家人。成闫为民尽忠,为国尽命, 为天下人臣之楷模, 先生琴心剑胆,卧薪尝胆十八年,若我大朔得以光复山河, 先生就是立下汗马功劳第一人!”   “草民惭愧……”成大任频频擦泪,眼眶通红:“草民忍辱偷生十八年, 仍然没能摸清更多军机。”   秦秾华叹了口气:“你做得已经比所有人都多了, 先生勿要妄自菲薄。”   “殿下……不知接下是何打算?”成大任渐渐平复情绪:“陛下派遣的大军何时才来?”   “没有大军,只有我和九皇子二人。”   成大任一愣,失望之色流露而出。   “这……两位殿下果然只是来调查情报的?”   “如果只是调查情报, 陛下何不派遣专业细作?”   成大任脸上愈发迷惑,他揖手道:“还请长公主解惑。”   “将军和军师已在先生眼前。”秦秾华笑道:“兵、粮、钱, 何不就地而取?”   成大任一震, 当即朝天拱手道:“草民愚钝, 还是陛下机深智远!”   “还有一事,需先生知晓……”   “长公主请说——”   “我和九皇子的身份如果过早暴露,恐会在起义中引来大夏全力围剿,因此,我想继续隐瞒我们身份,等时局稳定后再昭告天下。”   成大任神色严肃,揖手道:“草民一定守口如瓶。”   “我想在傍晚组织一场军议,还需麻烦先生准备场地。”   “长公主放心,草民会在酉时之前准备出军帐。”   “参加军议的人有我和九皇子,以及先生和柴震,你们二人需带左右手出席。还请先生转告柴震。”   “草民领命!”   成大任离去后,栖音提着两桶水进来了,她看着干干瘦瘦,力气却挺大。稳稳当当地将水转移到小浴桶里。   全商队只有秦秾华和小眉才能享用浴桶待遇,其他人都是一个小盆解决一切。   栖音倒完水后,犹豫地站在桶边,不知自己的工作里包不包括服侍男主子沐浴。秦秾华看出她的抗拒和窘迫,笑道:“你去门口守着罢。”   栖音如释重负,低头去了帐外。   秦秾华刚要转身,少年已经从后将她环住。他低下头来,在她耳畔说话。   “说好的,该收账了。”   “谁跟你说好了……唔——”   秦秾华就像暴雨下的芭蕉叶,被动地承受大雨敲打。   路过的大尾巴狼钻入芭蕉叶下躲雨,大尾巴缠上芭蕉树,找着防备最弱的一处摩擦轻打。   秦秾华被他松开时,第一时间朝所有男子的共同要害踢去。   她今儿非要让他体验体验海绵体断裂的滋味!   她被亲得晕头晕脑,软绵绵的一脚玩笑一般踢在少年腿上,他连躲都没躲,站着给她踢完后,还反过来抱了抱她。   “……扯平了,之后不许生气。”   秦秾华气得又踢他一脚——   狼孩子欺她年轻但无力,忍能对面为色狼,公然强买强卖颜色交易!   可恨!可恨!   秦曜渊半点不知她心里活动,一脸心安理得地开始脱衣:“一起洗吗?”   秦秾华无视他的邀请,从帐篷角落里拉出一张折叠的竹屏风,想要给秦曜渊挡一挡春光,谁料想,她一转头,正主已经毫不在意地光着屁股蛋踩进了桶里。   没一会,那屏风后面就响起了可疑的声音。   秦秾华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禁屏息凝神更专心去听……终于,她听得够清楚了。   “……你知道我还在吗?”秦秾华难以置信道。   他没说话,但是喘息更重了。   秦秾华:“……”   人的联想力是可怕的,她想起了先前还贴在骶骨上摩擦的东西,脸上一热,快步走出了帐篷。   栖音在帘外候立,见她出来,连忙向她低头:“主子,是不是水不够用?”   “够了。”秦秾华道:“我出来透透气。”   栖音迟疑地往帘门看了一眼。   “他向来都习惯自己梳洗。”秦秾华道。   “……主子是个好主子,主子的夫君也是个好夫君。”   秦秾华倒是听说过暴力活动会激发本能,只是没想到他的本能时间这么长。   她在外边站得腿都要麻了,终于听见里边传来出水的声响。   她特意等了等,再入内时,秦曜渊已经穿了一半。秦秾华刚走到床边坐下,衣服松松垮垮拢在一起的少年就赤着胸膛蹲到了面前。   大约是贤者时间的缘故,他看起来懒洋洋的,说是蹲,但手和下巴都搁在她腿上,就像一只趴在她腿上一动不动的狼,只有一双深邃剔透的眼眸在跟着她的动作转动。   她拿起一旁的巾子,轻轻擦拭他洗过后更加弯曲的长发。   “成大任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   少年滚了滚喉结,含糊应了一声。   “在他面前,我们今后不必伪装。”   “……伪装什么?”   秦秾华轻轻擦着他的长发,轻声道:“伪装夫妻。”   少年陡然沉默,身上气息为之一冷。   “渊儿,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回去的。”秦秾华道:“与其拖泥带水的回去,不如现在就让一切回到原本该有的模样……”   他沉默许久后,忽然一把将她按倒。   从她手中溜走的黑发落到了她的脸上,脖颈上。   秦曜渊撑在耳旁的左手和抵在腿边的膝盖把她牢牢锁在身下,一双暗含怒火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对我来说,这才是原本该有的模样。”   在这里避开他的眼神,一切又会重演。   她逼迫自己迎着他的视线,用平静的表情说出在他洗澡时想好的台词。   “你现在以为的刻骨铭心,都会随着时间消磨逐渐不见。”她说:“你以为的心悦,只是因为年纪太小而产生的错觉。”   “还有三个月,我就十六了。”   “……才十六。”秦秾华平静地看着他:“若你是个成熟的大人,就会让我坐起来和你说话。”   他一动不动,寸步不让。   “……阿姊,激将法没用。”他说:“我说过,我已经不小了。”   被看透的秦秾华陷入沉默。   “十六岁已经可以当爹了。”他深深地看着她:“天寿帝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他十六岁时有的,武如一十六岁上战场,十五岁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还有——”   秦秾华皱眉道:“生育能力成熟不等于心智成熟。”   秦曜渊看着她,半晌后,低声道:   “除了你,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认为我的心智不成熟吗?”他的目光落到她娇嫩湿润的唇上,声音渐哑:“阿姊,你昧着良心说话,你这颗悲天悯人的心怎么不痛了?”   秦秾华无言以对。   他虽十五,但心智已经不低于弱冠之年的青年,说他心智不成熟,确实是昧着良心说的。   想想他的同龄人——宫中几个皇子,宫外的武岳和周府几位小辈,即便继续扩大范围,秦曜渊也是她见过的这个年纪里心智最成熟的少年。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行事看似张狂肆意,实则细心警惕,从来不会给敌人留下可趁之机。   不知不觉,她想远了,回过神时,他黑着脸看着她:“你又在想谁?”   “我……”   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接吻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大尾巴狼显然已经很熟了,不仅嘴上功夫不停,腰上功夫也不停。   秦秾华的衣裳都快被他磨出火了,他才松口倒到她的旁边。   “你拒绝不了我。”   他和秦秾华看着同一片头顶,右手摸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毋庸置疑道:   “你不承认我的心意,是怕更拒绝不了我。”他说:“……阿姊,你对我分明有意。”   秦秾华许久都没有说话。   终于,她闭上眼。   “……那又如何?”   在通向天下至尊的路上,有意无意,那又如何?   ……   由成大任帐篷改造而成的军帐中,八人环绕一张铺着舆图的长桌而坐。   “……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成大任食指点在舆图上一点,接着划了出去:“往北走,是瓜州,往西走沙州,东面是寰州。这三城中,若攻打瓜州,好处是瓜州刺史无能昏庸,并且我在此地藏有三千刀剑甲胄,只要顺利潜入此城,军需便不再短缺;坏处是此地民富兵多,守备是我方十倍。”   “沙洲贫瘠,守备虚懈,好处是军队里吃空饷的问题严重,实际守备人数只有不到四百;坏处是沙洲穷山恶水,刁民众多,而且没有军需储备。”   “寰州中和了以上两个城的优点,唯一的缺点在于离我们最远,更靠近节度使治所瀛州。如果在寰州起势,便会形成八面环敌的局面。”   成大任讲解完地势,退回座位,等着主事人裁决。   “你们怎么想?”秦秾华开口。   “打沙洲呗,这么明显的,还用想什么?”柴震身旁的将士脱口道。   成大任身边一名年轻男子也在默默点头。   在他们看来,三选一,沙洲是唯一的选择,根本不必思考。   秦秾华不置可否,看向柴震。   “柴震,你觉得呢?”   柴震在山寨了当了十几年的二把手,做的就是军师一职,他多少察觉到了对方并不满意先前的回答,但又不明白为何不得她的满意。   即便算上昨日收编的墙头草,他们手中也只有三百不到的兵力——   只有三百人,便是攻打沙洲也要冒险,她不满意,难道是想攻打瓜州或寰州?   柴震看了眼坐在女子身边神色冷淡的少年,他曾以为他才是主事的那一个,现在看来却不尽如此。   少年野狼般冰冷的眸子在他看去的第一时间抬了起来,柴震心中惧怕,连忙低头。   “瓜洲。”少年冷冷道。   用三百人攻打瓜洲,这不是送……等等?   柴震忽然茅塞顿开!   “我也觉得打瓜州更好。”他说。   身边两位副手震惊地看着他,不可思议道:“这是让兄弟们送死!”   “你们忘记了,我们根本不需要攻城。”柴震道:“三百人夺城,足以。”   两位副手不像他还上过几天私塾,听了他的话,一脸茫然地皱着眉头。   “柴震说得不错。”秦秾华笑道:“大夏此刻并不知晓我们的起义计划,有成老板出面,我们所有人都能顺利进入瓜州,无须攻城便能取得城内三千军备。瓜州靠近中原,胡化不深,三千守备中有多少人真正忠心于夏尚且难言,加上成老板手中的瓜州布防图,此战我们的胜算更大。更何况,瓜州守备多,平民百姓也多,只要我们拿下瓜州,便暂时不用担心兵源。有了军备和兵源,下一步我们就可直取寰州——”   纤纤玉指点在代表寰州的红点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她的指尖走。   “凉州、新洲、沁洲、顺洲……一路包围瀛州。如沙洲之流,等到起义军势大时,城中自会有人揭竿响应,无须现在浪费兵力攻占驻扎。”   “那伊州呢?”成大任身旁的左手不由问道。   秦秾华微微一笑:“等到起义军和青州军将它夹击,它便插翅难飞。”   成大任第一个明白她的构思,抚掌赞同:“确实如此。”   几人再合计了下细节——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微笑鼓励,直到有人提出了她心仪的想法再予以肯定。   军议步入尾声后,秦秾华道:“此事事关重大,入城前还请各位不要声张,一切如常。”   “自然。”   众人从善如流。   第二日天不亮,商队就启程出发,在辰时之前抵达瓜州城门。   如同秦秾华的预料,三百马贼换上平民服侍,混在商队中顺利入城。   成大任将众人带到藏匿军备的郊区大院,直到这时,三百马贼才知道起义一事。   战前动员,没有比秦秾华更适合的人。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两百多个自愿跟着柴震前来投奔秦秾华和秦曜渊的马贼眼含热泪,剩下那新收编的一百前俘虏,一半热血上头,一半惶恐不安。   不安也没用,作为浪潮中的一颗石子,浪头打哪儿他就必须打哪儿。   秦秾华忆苦完毕,当着众人公布了成大任的真实身份,用布防图和充足的军备降低将士心中的恐惧,接着开始画饼——   画饼,是她最擅长的事。   从伊州画到瀛洲,从无名兵卒画到拜将封侯。   一群大老爷们眼眶里泪珠子还没干,就随着秦秾华描述的光辉蓝图开始鼻喷粗气。   “若是有人害怕夏人,大可和我一同留在此处,等事成之后,我会放你们离开。但是——若有人想向夏人通风报信,或是作战途中对自己的战友反戈一击……”   秦秾华特意在那些惶恐不安的面孔上多停留了一瞬,温柔道:   “我保证,他在咽气之前就会支离破碎。”   一名腰粗膀圆的壮汉在人群中喊道:“我们凭什么听你一个女人的?!”   窃窃私语声立起。   秦秾华还未说话,旁边玩枪的秦曜渊先扔了枪走入人群。   他年纪不大,身量却比寻常男子更为高大,再加上夜袭那晚他那修罗般的模样太叫人难忘,秦曜渊刚一走向人群,围在前方的人就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他大步雷霆走到喊话的那个男子面前。   “我……”   男子瑟缩了一下,声音变得和气多了。   “打我。”秦曜渊道。   “……什么?”   “我数三下,你不打,我就直接还手。”   男子又惊又疑地看着他,周围人声越来越大。   “阁下,需不需要……”成大任面色犹豫,朝秦秾华道。   “不必。”秦秾华袖手旁观,看着男子在秦曜渊数到“二”的时候,咬牙挥出全力一拳。   秦曜渊抬起手臂,轻轻松松挡住了男子的出拳。   “三。”   男子变色,刚要挥出第二拳,秦曜渊顺势一拧,将他反手制伏。   只有面色惨白,忍不住惨叫连连的男子才知道,那看似风淡云轻的一手,实际带着怎样的雷霆之力。   他随手一推,壮汉跌到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满脸煞白。   少年抬起眼,环视周围鸦雀无声的众人:   “凭我听她的。”   成大任适时出列,朝秦秾华揖手道:“还请阁下为义军命名。”   秦秾华早有定夺,缓缓道:   “道教玉京尊神玄天大帝全称真武荡魔大帝,我们反夏勤朔,荡的是食人恶魔,不妨叫真武军如何?”   成大任激动道:“好!我们做的是替天行道、匡扶社稷的义事,真武荡魔大帝定会保佑我们旗开得胜!”   义军名号定下后,秦秾华接着给成大任几人授了职。   秦曜渊为真武将军,柴震为副将,成大任为军需官,这三个职位的权力大小以顺位排序,虽然秦秾华没给自己安上任何职位,但是见了刚刚一幕的人都知道,她是无冕之王,位在将军之上。   没有人敢再挑战她的权威。   当夜,真武军点燃了金雷十三州的燎原之火。 第112章   “今天怎么了?这都日上三竿了, 为什么还是没人开门?”   瓜州城门外, 无数等着入城的行人议论纷纷。   “你们不知道了吧,瓜州城昨夜就关门了, 里面出大事了……”一个裋褐短衣的男子蹲在城门前笑了一声,知晓内情的口吻立即吸引来许多好事者追问。   “出什么大事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男子面露得意:“我是从伊州过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 昨日到瓜州时,城门已关。我就想着在门外凑合一夜, 不成想……”   他有意卖弄, 被人反复催促才继续道:   “有人趁夜色正浓,打上了城楼!”   “什么?!”   “不过后半夜就没声了……应该已经被制伏了吧。”男子道:“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刺史大人的铁锅里了。”   众人神色各异, 有人习以为常,有人悲从中来。高鼻深目, 明显胡人面貌的夏人则露出活该如此的冷笑。   “每年都有人想不开要去送死, 从来没谁真的成功过……”男子笑了笑,既像自嘲又像嘲人:“好死不如赖活着, 依我看——”   “你们看!”人群中忽然有人变色,指着城楼上一处大喊道。   一颗穿着麻绳的人头被人从箭垛处慢慢放了下来,正好挡在牌匾上的瓜州二字中间。   血淋淋的人头睁着死不瞑目的浑浊眼睛,耳朵上穿着麻绳, 在风中慢慢旋转。   这个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死人。没人惊慌失措, 就连抱婴孩的妇女也在眯着眼看, 众人脸上都是同一个迷惑:这是谁的脑袋?   难道是昨夜打上城楼的人?   裋褐短衣的男子摸着后脑勺, 一脸茫然地盯着风中自转的人头:“这人怎么长得不像汉人?”   “这是……”人群中唯一一个夏人颤声道:“瓜州刺史……”   ……   瓜州起义了。   当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送至瀛州时,节度使磨箴正在府中宴请周边的士绅豪富。   “……你说什么?”磨箴满脸通红,眯眼望着桌下五体投地的传信官。   自传信官第一次说话后,偌大的正厅就安静了。   传信官浑身颤颤,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滴落:“瓜州……造反了……瓜州刺史诡厄狸伐已经被反贼砍头示众……”   “……这个蠢猪。”磨箴捏碎了青瓷酒盏,香气扑鼻的陈年美酒从手中淅沥沥落下。   在他怀中的美人噤若寒蝉,依然被他一巴掌打在脸上。   “滚开!”   美人被打得当即脸歪嘴斜,含泪匍匐退去。   磨箴从地上抬起他那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大的身躯,慢慢走到颤若抖筛的传信官面前,一脚将其踹倒。   “一群蠢货!”   传信官摔倒在地,连脸上的血都顾不得擦,就又急匆匆爬起来拜好。   涿州刺史松开怀中美人,道:“节度使大人息怒,诡厄狸伐无能人尽皆知,想来反贼也是因此才盯上了瓜州。朔民懦弱不堪,成不了大事,他们若以为杀了一个诡厄狸伐就能造反成功,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的节度使乃九天神皇钦点,英明神武,身经百战,他们想和磨箴大人作对,真是自寻死路!”   磨箴走回席前,盘腿坐下,面色阴沉。   “传令凉、寰、新三洲,合兵围剿,本官要在二月前听到围剿成功的好消息。参加造反的所有反贼,不必羁押候审,宰杀后直接分赏将士。”   传信官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他走出大厅的时候,身后的金石丝竹声又响了起来。   他抬起衣袖,擦了擦鼻子里流出来的热血,急匆匆回到官署。   措辞相同的三封加急密信发往凉、寰、新三洲,同一时间,瓜州已经初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瓜州城内最大的主干街道上,一条由平民百姓组成的长龙从街头排到街尾。   “大家保持秩序,每个人都有!”成大任在粥棚前大声喊道:“张婶,玉米粥没有了,再去打一盆出来!”   “哎!”一个市井打扮的妇人爽快地应了一声,抬着空荡荡的光盆走回身后的食楼。   “真武将军和真武夫人仁慈,大家不用担心,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今后就没有苦日子了!”成大任站在粥棚前,满脸笑容地大声道,引来众多激动的附和声。   “真武将军和真武夫人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自从真武将军接管了瓜州以后,城里的夏人都快跑完了,如今我们再也不必担心夜里出门会被人打晕了……”   “真武夫人还派人开仓放粮……”   “前日我在街上瞧见真武将军和夫人了,两人真般配呀……”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愿意吃斋念佛,请菩萨保佑真武将军和夫人早日抱上大胖小子……”   刺史府,正在伏案写作的秦秾华打了个喷嚏。   “主子,可要再添一个火盆?”栖音忙道。   屋内四个火盆齐齐发力,炎热如夏,栖音鼻尖已有细密汗珠,桌前的女子依然面色如雪。   她放下狼毫,搓了搓冰凉的指尖:“不必了。”   等纸上墨迹干透后,她将信纸装入信封封上后,交给侍立的栖音。   “主子,这封信要寄往何处?”栖音问。   “大朔国都,玉京城。”她看着睁大眼睛的栖音:“你怕吗?”   栖音猛地跪了下来:“奴婢不怕!奴婢这条命都是主子给的,就是主子叫奴婢去刀山火海,奴婢也不怕!”   “我相信你。”秦秾华扶起她,将信封郑重交到她的手里:“现在十三州已经戒严,想离开难于登天,你果决聪慧,又是金雷人士,旁人见你是个女人,也会松懈几分,你可见机行事。”   栖音将信封紧紧捏在手里:“是!”   “此信攸关金雷十三州百万人命,也关乎我和伏罗的未来。即便是毁了它,这封信也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栖音明白了。”   “你将此信送至礼部尚书舒遇曦手中——一定要是他本人手中,他见到此信,自会告诉你之后安排。”   “奴婢一定不会让主子失望!”   秦秾华将为她准备好的盘缠交给她,又叮嘱了一些蒙混过关的伎俩,让她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出发赴京。   栖音离开后,她走到窗边,想要推窗透一透气。   屋内随侍的一名小丫头连忙上前:“夫人,奴婢来吧。”   小丫头是前几日秦秾华从街上捡回来的,她父母双亡,吃了秦秾华的一个馒头就跟着她不放了。   秦秾华给她取名为种玉。   捡了她,秦秾华才决定让栖音去玉京送信。   秦曜渊不在,栖音也走了,身边一个熟面孔都没有,秦秾华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不由叹了口气。   种玉机灵,见状立即道:“将军打了胜仗就回来了,夫人要是思念将军,不如写一封信吧!将军瞧了一定也会高兴的!”   “我才不想他……”秦秾华喃喃道。   “夫人不想将军,将军想夫人呢!”   “少看点话本,夫妻的世界不如你想象简单。厨房里煎的药要好了没有?你去看看。”   种玉毫无心机,蹦蹦跳跳地去了   秦秾华重新坐回桌前,想了想,铺开一张新的信纸,拿起狼毫在砚台里点了点,提笔写下:   “家中安好,勿忧……”   ……   寰州,刺史府。   鞠使可从官署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上,连素来疼爱的狐胡小妾在他身上撩拨了几次都没反应。   他拨开不信邪地在他身上连连点火的娇嫩小手,叹气道:   “唉,泉儿,老爷现下心里烦,你安静一会。”   “老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厌了泉儿?”紫眸晶莹的少女柔若无骨地贴在他身上,一言不合便掉起眼泪:“夫人日日磋磨泉儿,若是再不得老爷欢心,泉儿现在便可死了算了……”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是老爷的心头肉,老爷疼谁都不能不疼你啊!”若是旁的小妾这么阴阳怪气,鞠使可早就一脚把人踹翻了,泉儿是他新迎的小妾,新鲜劲还没过,此刻是见她什么模样都可爱得很。他低声下气道:“这事儿你别告诉别人,瓜州造反了……”   “什么——”泉儿露出惊慌神色:“那反贼会不会打到寰州来?”   “不可能!”鞠使可斩钉截铁道:“今日一早我就收到节度使的密信了,瓜州那群反贼翻不了天。”   泉儿松了口气:“那便好……”   “只是……”鞠使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老爷也要跟着出一趟城了。”鞠使可道:“节度使命三洲联合兵力围剿瓜州,老爷也要跟着去一趟瓜州才行……”   “老爷,你是文官,去什么战场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泉儿怎么活得下去?”   这些狐胡美人,一双紫眸最是摄人心魄,眼见美人垂泪,鞠使可的心都要碎了。   他忙抬袖为她擦泪,柔声哄道:“我的心肝宝贝,老爷坐镇中军,提刀杀人——那都是大头兵做的事,老爷我就在帐中指点战局,喝喝小酒——”   “那我也要去。”泉儿道。   “这可不行。”鞠使可皱起眉头:“除了我,还有两州刺史要来,带个女人——成何体统?”   泉儿见风转舵,立即依偎到鞠使可怀里,娇滴滴道:“人家也是担心老爷啊,别人打仗都是将军带兵,为什么老爷也要去呢?”   “三洲联合,你说是听谁的?我说听我的将军的,他们愿意吗?”鞠使可眉头越皱越紧:“他们两州刺史去了,我不去,岂不是叫我的寰州兵成为送死的大头兵?”   鞠使可越想越心烦,要不是非去不可,谁愿意去那刀剑无眼的地方冒险?   他怒从心起,不顾泉儿惊呼,把泉儿按在桌上就操练起来。   “啊……老爷……别在花厅里……”   女人的娇呼变成断断续续的哭泣,忽然,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子急急忙忙冲了进去:   “鞠使可大人!不好了!”   兴头上被打扰,鞠使可转过头来脸色漆黑。   “什么不好了?!”   “大人……”男子面无人色。   ……   鞠使可匆匆走上城楼,城门外乌压压的大军让他脚下一个踉跄。   “大人!”心腹连忙扶住他。   鞠使可浑身颤抖:“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支带着雷霆之势的箭矢射飞了他的官帽。   鞠使可跌坐下来,城楼下响起震天响地的欢呼:   “真武将军神武!”   “大人!”心腹来扶了三次,都没能把软成一滩烂泥的鞠使可给扶起来。   “他们……他们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们派了几次斥候,都有去无回……”心腹顿了顿,道:“观其规模,应在三万以上……”   “快、快……传信凉新两州,要他们立即来援!”鞠使可抓住心腹衣襟,大吼道。   “可……”心腹脸色惨白:“寰州被围……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鞠使可彻底瘫软下来。   魏巍城楼下。   玄衣黑马的少年冲回前军,环绕身边的都是恭维之声,他面无波澜,抽出身后长刀。   少年身后的柴震等人接连抽刀。   “杀——”   群雄齐吼,战马疾驰,数万人马一齐冲向寰州。 第113章   真武军如燎原之火, 一发不可收拾。   自十二月在瓜州起义成功后,真武军在节度使反应过来之前就围下了寰州, 直到一月中旬, 三洲联军久等不至寰州军, 也联系不上相关人士后, 才发觉寰州可能不好。   为时已晚。   经过寰州之战, 真武军的兵力已补充至八万。   新洲内应在天不亮时打开了城门,八万如狼似虎的真武军冲入新洲,转眼占领了新洲刺史府,还在睡梦中的新洲刺史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脑袋就被挂上了城楼。   三个月连失三城,节度使磨箴瞒不下去了,终于向大夏皇庭发去军情折子。   磨箴的折子送至夏皇昆邪弈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后, 不幸选在今日送鸡汤的慕容昭仪因触犯龙颜,被罚在殿前廷杖五十。   这位可怜的妃子原也是受宠的主,不料因为一碗鸡汤而被活活打死殿前。   殿外的求饶声没有了之后,内侍进殿禀报:   “皇上, 慕容昭仪卒了……”   高坐御桌的昆邪弈单手撑腮, 漫不经心道:   “打了多少下?”   “回皇上, 慕容昭仪一共受杖二十四下……”   “昭仪死了,还剩二十六下, 朕该找谁要去?”   年轻皇帝的轻声细语让殿内众人都生出一身冷汗。   “我记得, 昭仪似乎有只鹦鹉, 能说会道, 颇有灵性。”昆邪弈道。   “是……是有此事。”内侍躬身回答。   “把鸟儿带到朕跟前来。”   “……喏。”   内侍退下了,殿内只剩年轻的帝王和几位军机大臣,帝王不说话,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敢轻置一语。   昆邪弈好像才回过神一样,面带笑容道:   “爱卿们面色为何凝重,可是在担心金雷十三州一事?这事急也急不来,慢慢的来就好,朕是充分相信爱卿们的能力的……秋奴,把朕新做的‘万里路’拿来,让诸位爱卿也舒舒筋散散骨……”   叫秋奴的小侍应声,走进侧殿,拿出一面由白骨组成的雪白板子。   乍一看像是兽骨组成,定睛细看便能发现,组成这板子的,是儿童脊椎。   昆邪弈笑道:“这是用上月造反的司马氏一族几房嫡子嫡孙的骨头做的,朕想着,司马润亮骨头如此硬,他的儿孙们定然不差,果然,朕的‘万里路’做出来,堪称绝品。”   几位大臣被冷汗湿透后背,喏喏不敢言。   “几位爱卿天天都在官署,鲜少外出走动,长期下去对身体颇为不利啊,这‘万里路’,平日放在脚下,无事时踩上一踩,活血舒筋,对身体大有益处……”   昆邪弈还在吹嘘他的御作,先前的内侍带着一只关在笼子的鹦鹉回来了。   他让内侍把笼子拿近,用一只毛笔逗弄里边的鹦鹉。   “皇上吉祥!皇上吉祥!”鹦鹉在笼子里的一支木棍上跳来跳去。   在几位军机大臣的注视下,昆邪弈和鹦鹉玩了一会,脸上露出厌倦神色:“臭死了,让它去冰桶里洗洗澡。”   “……喏。”   内侍提着笼子走到定窑白釉剔花莲花纹的冰桶前,连鸟带笼按进冰块化了一半的冰桶。   桶内发出鹦鹉凄厉的惨叫,昆邪弈露出笑容,柔声道:“昭仪送鸡汤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其中一名大臣躬身揖手:“……回皇上,正说到磨箴不肯回京一事。”   “对……磨箴必然是不肯回京的,他若回京,朕就……”昆邪弈顿了顿,眼中阴鸷一闪而过,抬起头时又是一张笑脸:“罢了,临阵换将自古都是大忌,朕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冰桶里的声音渐渐没了,内侍收回手,笼子重新浮出水面,一只色彩斑斓的尸体飘在其中。   昆邪弈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朕把‘万里路’赐给磨箴,希望他能懂朕苦心,不要再叫朕失望了……”   众臣道:“……皇上仁德。”   ……   脊椎骨制成的“万里路”真的行了万里,于十五日后到了节度使磨箴的书房。   昆邪弈给磨箴送了人骨脚踏,吓得磨箴当即给剩下的十个州刺史写下亲笔信——十州联合,不计一切代价也要镇压反贼!   大大小小的战斗在一个月内发生了几十场,失去的城一个没拿回来,反倒白白折了十几万人马。   打到后来,十州组合起来的乌合之众学聪明了,打之前先探探对面那支军队是谁带领,若领头之人是个玄衣黑马的少年,那甭想了,有多快跑多快——每个州都想把硬骨头留给其他州,以至于十州联合军打了一个多月,打得真武军越来越大,自己人马越来越少。   为了补充兵源,各地都在抓壮丁,许多走投无路的朔人举家逃向真武军的大本营瓜州。   秦秾华把安置流民的事情交给了成大任,他在金雷十三州长大,心思又缜密细致,能够更好地辨认谁是流民,谁是细作。   民心未定,秦秾华的时间大多花在了接见有冤有难的百姓身上,她虽有胡名,但样貌像朔人的地方更多,百姓们很快接受了她,每日来刺史府鸣冤的苦命之人数不胜数。   经过数月整治,瓜州民心已尽在掌握,秦秾华开始民间走访,四处送温暖,每次慰问,都会恰好走漏消息,引来大批百姓围观。   从瓜州印刷发行的真武解/放报被不同的人携带着进入还未解/放的十州,三五成群的朔人等夜幕降临,躲在油灯下,低声下气拜托识字的秀才给他们念出名为“报纸”的单页书上写了什么,穿长袍的读书人往往先摆一摆谱,再勉为其难地担起大任,一字一顿念道——   “真武夫人在瓜州看望慰问城门守卫,强调基层干部要牢记使命在肩,安不忘危。努力为金雷十三州的光复创造安全稳定的大后方环境。”   “真武夫人考察寰州,看望在寰州一战中受伤的将士,高度评价战士们在此战的表现。”   “真武将军再发神威!联合军大将冈阙律被真武将军斩于马下!”   “真武夫人探望失独老人,亲自送上战亡士兵的抚恤金,老人热泪涟涟:只有真武军才能救金雷!”   “真武将军面冷心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沁州周边匪寨被连根拔起,真武军又添一战绩!”   真武解放报自然每月都会准时送到真武将军案头,据说,真武将军看到这一头条后,陷入久久沉思。   转眼,时间到了六月。   十洲联合军不仅一城没收回来,反而又丢了沁州。   联合军的军帐里如何焦头烂额暂且不提,瓜州刺史府里人人喜气洋洋。   “真武将军又取了一城,真是少年英雄!”   “听说冈阙律被斩之前吓得尿裤子了呢!围观的联合军那么多,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来救他!”   “夏人都是窝囊废,哪敌我们真武将军英勇无双!”   “我听我男人说,真武将军从来都不坐镇中军呢,有这样勇猛的将军,真武军怎能不打胜仗?”   “真武夫人命真好啊,嫁给这样一个英雄……”   “真武将军才命好呢!我们真武夫人知书达理,比公主还要优雅气派,天下女子,除了那已经走了的玉京长公主外,还有谁能比得上?”   “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真武将军……”   “人家恩爱不疑,你个丑八怪在这里说三道四什么?”   “你——”   花园假山后,秦秾华无奈道:“种玉,你去外面露个脸。”   种玉爽快地应了,走出假山,大声道:“你们说什么呢?不如加我一个?”   “种玉姑娘……”   背后议论被逮了个正着的府中婢女红着脸退去了。   种玉回到假山后的石亭,看着秦秾华剥开一个青皮荔枝,露出又白又嫩的一团软肉。   秦秾华吃了一个,满足得想要叹气——九分甜一分酸,这是她的梦中情荔。   “这瓜州荔枝不错,种玉,你也坐下吃些。”秦秾华道。   种玉也不推拒,高高兴兴地坐下了。   她连吃了四五个,见秦秾华只看她吃,不解道:“夫人,你不吃吗?”   秦秾华懒得剥,讨厌十指黏腻的感觉,但又不想开口叫人伺候。   她笑道:“我吃着药,不能吃太多甜食,你多用些罢。”   种玉嘟囔道:“都快半年没见将军了,要是将军回来发现夫人瘦了,要斩我于马下,夫人记得帮我说几句好话,我想埋在爹娘的坟边。”   秦秾华哭笑不得:“在你心里,将军就这么是非不分?”   “反正我知道——”她吸溜一声,吸进硕大一粒荔枝,含含糊糊道:“将军心里只有夫人和别人的区别。”   秦秾华忽然沉默,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种玉没发现她的异常,又问:“夫人难道不想将军快些回来吗?”   秦秾华从石凳上起身,微笑道:“你吃罢,我在花园里折几枝花再回来。”   种玉忙往嘴里吞咽,想要跟着起来,她按下她的肩膀,叫她吃完盘中荔枝,不许浪费。   独自一人走在宽阔的后花园里,秦秾华脸上面具般的微笑隐去了。瓜州刺史是个爱花之人,花园里种满月季玫瑰,如今正是花开的时候。幽幽的花香萦绕鼻尖,她却无心欣赏。   秦曜渊刚离开的时候,她常常盼着他早日回来,慢慢的,这份期盼变味了。   冰冷的理智重占上风,在她的推理和揣测中,没有她参与的一个个抉择使他越来越不像她记忆中的他。   她害怕重蹈上一世的命运,害怕他变了模样,害怕见到不再像他的他。   “夫人难道不想将军快些回来吗?”   她想……也不想。   秦秾华从侍弄花园的小厮处取得一只剪子,心事重重地剪下两支含苞待放的嫩粉色月季,横着放入草编的小篮子里。   左右无人,她想象着秦曜渊左拥右抱回来的场景,朝两朵花枝招展的月季挤出温和笑容,柔声道:   “两位妹妹……”   一股反胃的冲动涌上喉头,她皱了皱眉,甩去脸上多余笑意,保留嘴角一抹笑意,调整了姿态,高高在上道:   “两位姑娘,今后你们就住在东边的小院吧,东厢房离将军的书房近,也方便将军探望你们。”   俗话说得好,有备无患。秦曜渊在她眼里还小,在旁人眼里就未必了。   十六的少年,出入青楼、收用女婢、定亲纳彩,屡见不鲜,更何况他身在军营,大头兵们一闲下来说的就是女人,入城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窑子,她实在不敢对浸身于那般环境的秦曜渊抱太大希望。   更何况,是她屡次要求,要做回普通姐弟的。   他要是带回女人,她该高兴才对……   该高兴才对。   这个心理建设秦秾华做了几个月了,至今还没高兴起来。   看着那篮子里妖媚的两朵妖姬,秦秾华怒从心起,咔嚓咔嚓几下剪得稀烂,心里舒畅了,对着残花笑道:   “府上规矩不多,两位姑娘今后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活动,不必晨昏定省……”   等等——   要是不止二人怎么办?   要是还有双身子的怎么办?   她这东边小院,可放不了那么多人!   秦秾华眉头紧皱在一起,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人声:“哪来的姑娘?”   她一个激灵,还未回头便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熟悉的气息先于熟悉的面孔被她捕捉,她目瞪口呆看着映入眼帘的少年,塞着一嘴巴荔枝种玉急匆匆奔进花园,大喊道:   “夫人,将军回——”   见到眼前这一幕,她果断闭嘴,转身,快跑。   秦秾华整个人都晕乎了。   秦曜渊抱着她,她抱着他的两个小妾,一路瞪着他看,直到她被扔上床,直到他的膝盖跪上架子床,秦秾华才大梦初醒,用膝盖挡住即将下压的身体。   “你、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了。”   少年深深地看着她,清澈依旧的眸子里只映着她一人的身影。绑成一束的乌发从肩上落下,束发的暗纹织绣发带正是她三月托人送去的生辰礼物,落下来的那缕发尾像是吹开的海浪,带着一丝微卷。   这一丝卷,落到秦秾华胸口,像小婴儿的手指,轻轻勾着她的心。   半年不见,他好像更高了,更壮了,轮廓更加硬朗,声音更加低沉了。   他变了不少,可是眼神还是没有变化,那双深邃神秘的眸子代替他言简意赅的话语,将千言万语藏在一个眼神里悄悄传递。   她不光明的揣测和怀疑,在这个眼神里烟消云散。   “……你这么回来,前线呢?”她喃喃道。   “交给柴震了。”   “你不在前线坐镇,出事了怎么办?”   “只有柴震知道我不在军中,要是出事,我就回去杀了他。”他面无表情道。   “旁人没见着你,总会有聪明人猜到你不在沁州。”   “我不管,我想你,想了一百七十五天。”他躬身埋首,像是野兽巡逻领地那般,在她脖颈发间嗅个不停。   秦秾华被他嗅得面红耳赤,伸手去推的力量在少年压倒性的力量前如同落进大海的小小水滴。   少年没在她身上闻到陌生气味,满意地抬起头来。   “我想你了,骑了一天一夜的快马回来……阿姊都不想我吗?”   秦秾华看着他眼底的青黑,终于忍不住抚上他的脸颊:“……阿姊也想你了。”   她一时心软,叫他眼疾手快按下抵在两人中间的膝盖,又抽出她抱在怀里的小篮子——秦秾华还没来得及给他介绍新纳的两个妖姬,便瞧他连篮带花一起扔了出去。   她看着秦曜渊飞快脱了她的刺绣绸鞋,转眼又剥了自己脚上的皂靴,愣愣道:   “……你要做什么?”   大尾巴狼爬上她的身,捏着她的下巴抬起,低头侵入她的唇舌。   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第114章   秦秾华昨夜睡得格外安稳。   醒得也格外早。   功臣是他, 罪臣也是他。   秦秾华睁开眼时,他正在轻刮她的手板心,他挑准了有麻筋的地方下手,每刮一次,她的五指就弹跳一次。   他颇有兴致地看着她弹跳的五指,一个松懈,就让这巴掌转眼拍到了自己脸上。   秦秾华刚睡醒的一巴掌, 力度只能和小猫踩奶相比。   秦曜渊抓住她的手, 熟练地和她十指相扣。   “我想你了。”   一大清早的,少年就跟麦芽糖一样黏了上来。   秦秾华习以为常,应了一声:   “……嗯。”   他又说:“阿姊,我想你了。”   “嗯。”   “阿姊, 我好想你。”   “……”   秦秾华转过脸, 遮了脸上红霞却忘了浮上热云的耳朵。   “……你还要说多少遍?”   “说到阿姊也说想我。”他亲了亲她染上红晕的耳垂, 道:“我给阿姊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十封里才有一封回信?”   “你每日都寄信回来,难道阿姊也每日都寄?阿姊想着你在军中也忙……”   “我不忙。”他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又抬起头来,在她额角碎发上亲了亲。“我只忙阿姊。”   她退一厘, 他进一分,秦秾华退无可退。   他没说什么军中的淫词艳曲, 但她的心却比听了淫词艳曲还要跳得快。   秦秾华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   话题选择错误的后果是严重的。   秦秾华起床时, 嘴秃噜皮了, 腿根子秃噜皮了, 就连肩膀上也遍布红痕。   她拧秦曜渊,罪魁祸首一动不动,反而是自己的手被那**的肌肉给弄疼了。   她好苦。   他还是带两个妖姬回来吧,双身子的她也认了,马厩里还能再睡一个。   秦秾华起床梳洗后,坐在铜镜前,种玉在身后给她绾发。她看着这时才慢腾腾起身的秦曜渊,道:   “你在军营里也这样懒散?若是敌军此时进攻,你如何是好?”   少年瞥她一眼,似乎她问了个蠢问题。   “我坐镇的地方,没人敢来奇袭。”   秦秾华觉得不能放任他的自大增长,追问道:“要是有人敢呢?”   少年从水盆里抬起头来,淅沥沥的水流落回盆里,他拉过盥洗架子上搭的干净巾子,随手擦了擦,扔回架子。   “你说个名字。”他把打湿的碎发随手往后捋去,水珠从鸦羽般长睫落下,一双乌黑透紫的眸子湿润后更显冷酷。“我先去杀了他。”   秦秾华朝他招了招手。   少年走了过来,她伸手朝他脑门拍去,少年乖乖低头配合,任她搓圆捏扁。   这一幕要是让那些十洲联军瞧了,一定能吓掉他们的下巴。   种玉艳羡地看着这两人,绾好头发,悄悄退出了房间。   秦曜渊补上种玉空缺,从背后将她搂进怀里。   “阿姊,阿姊,阿姊……”   她耳朵不禁红了起来:“你喊魂呢?”   他盯着铜镜里的秦秾华,大手在她脖颈处轻轻摩挲:“……阿姊,你随我一起去沁州罢。”   薄茧擦过娇嫩肌肤,引来一阵不自觉的颤栗。   她故作镇定地握住他的手,将他从脖子上隔离开来。   “我走了,谁来保证后方稳定?”   “成大任。”   “那我去了沁州,做什么呢?”她说:“做你身后的将军夫人?”   真正的将军夫人可能会高兴答应,可她并非真正的将军夫人。   他的提议,只让她嗅到了夺权的味道。   铜镜模糊,他并未注意到她乍冷的眸光,道:“那你来做将军,我做你手下的小兵。阿姊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秦秾华含糊道:“等局势暂稳再说。”   “什么时候是暂稳?”   “十三州里你至少占了八州。”   “我记住了。”他亲了亲她的发顶,目光灼灼地盯着镜中模糊人影:“等我占了八州,捆也要把你捆到我的身边。”   秦秾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秦曜渊这次悄悄回来,消息仍在封锁,秦秾华为了陪不能出门的他,也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一时间,她好似又回到了还在朔明宫的时候——她每每伏案工作,少年就在一旁的罗汉床上独自闷睡,她一要出门了,没人叫他,他也会第一时间醒来,跟着她转移阵地。   想起朔明宫,她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了?”罗汉床上小憩的少年立即睁开眼眸。   “我想朔明宫中的大家了。”   “……阿姊很想回去?”   带有明显情绪的问题让她看向少年。   他眸光深沉:“……宫外的这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秦秾华向他招手。   尽管她每一次招手都是为了收拾他,他还是立即走了过来——就像每次都是她第一次朝他招手。   这头小狼有一口就能咬断人脖子的尖利牙齿,可是在她面前从不露出。   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挠他下巴,笑道:   “能和渊儿在一起,阿姊也很开心。”   他沉默片刻,说:“后日我就要走了。”   秦秾华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仔细想想,他回来了三日,再算上来回要花的时间,的确该走了。   他说:“明晚我想和阿姊出门走走。”   秦秾华压下心里涌出的惆怅,笑道:“好,阿姊都听你的。”   他幽幽道:“……话说得比唱的好听,别说要你都听我的,就是只听一次,也比登天还难。”   秦秾华无话反驳,只能心虚笑笑。   第二日,等夜幕一落,秦曜渊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出了刺史府。   秦秾华本来准备了帷帽,谁曾想,秦曜渊早有准备,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然带着两个灯会面具长途跋涉回来。   “急什么?你过来。”   秦秾华给他理了理脸上的恶狼面具,他有样学样,也扶了扶她脸上并未歪掉的白狐面具。   等她放下手,他立即将她扣住,牵着她往前走去。   “渊儿,和我说说你在军中的事罢。”秦秾华道。   “你想听什么?”   “你受了多少新伤?将士可有服你?行军打仗的路上有没有遇上什么难处?”   他避重就轻道:“寄回的信里已经说了。”   “你在信里从来报喜不报忧。”   “……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什么都不说,反而叫阿姊担心。”   他半晌无言,终于道:“旁的都是皮毛小伤,有一次,我被联军包围……手臂上挨了一下,深可见骨,差点砍断韧带。”   秦秾华的心都揪了起来。   “你知道我的身体……这点伤死不了,只是有些疼。”他顿了顿,又说:“只要一想起,阿姊知道我打了胜仗会有多开心,我就连疼也不觉得了。”   他越赤诚,就越突显她心思阴险,秦秾华想起先前还因他一句无心之言生起怀疑,心里烧得慌。   她一面为自己的多疑羞愧,一面又知道,自己还将一直多疑下去。以她的身份而言,多疑是她的本分,若不多疑,她早就化为一捧黄土了。   矛盾的情绪堵在喉咙口,使她沉默地听着少年说话。   夜深人静,一高一低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走在路上,时而有行人走过,奇怪地看一眼两人脸上的面具,便又匆匆走了。   轻纱薄雾般的迷离月光笼罩在二人相扣的十指上,静悄悄的夜色里只有少年低沉的声音如地下河流冷冷流淌,一场场凶险的战斗,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秦曜渊或许早已习惯,她却还是不禁为他每场身先士卒的战斗提心吊胆。   临街的护城河吹来凉爽的风,空气中传来不知名的花香,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两人路过桥洞,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丈正在卖荔枝。也不知他卖了多久,两筐荔枝还剩许多,老丈愁眉苦脸坐在扁担上,一见秦秾华二人,就用期待的目光牢牢看着他们。   “我想吃荔枝。”她忽然道。   少年二话不说走向卖荔枝的老丈,秦秾华跟了过去,看见他扔下一个小银锭,说了一句:“……都要了。”   老人欣喜若狂,秦秾华补充了一句:“送去刺史府。”   老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身材高大的秦曜渊,一双眼慢慢瞪大了。   秦秾华在面具下笑了,冲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道:“老丈还请为我们保密。”   老丈立即跪了下来,不住磕头:“不敢要两位的钱,两位是我们朔人的大恩人……这两筐荔枝都是小人自己家种的,两位看得上,是小人的荣幸……小人这就给两位送去刺史府……”   在秦秾华的眼神威胁下,少年不情不愿地伸手把小老头给提了起来。   秦秾华心里美滋滋:面冷心热这一系列又有新素材了。   她拿了几串荔枝,叫老丈将其余的送去刺史府,老丈千恩万谢离开后,秦秾华将荔枝塞进少年手里。   他问都不问,在清澈的护城河里洗了洗手,习以为常地给她剥了起来。   少年剥一个,她吃一个,等她吃到第八个的时候,他忽然幽幽叹了一声:“……好像在喂猪。”   秦秾华睨他一眼:“你不愿意?”   “愿意。”他低头靠近,舔走她唇角糖水,在她唇边低声道:“我想喂一辈子。”   秦秾华脸上一红,额头朝他鼻子撞去。   这是个平日都在装蠢的大尾巴狼,惯会分清厉害,旁的他不躲,这一下他立即退后,灵敏地躲了过去。   “阿姊——”他慢吞吞道:“你爱慕过别人吗?”   秦秾华冷眼瞧着他:“你想怎样?”   “我是阿姊第一个爱慕的人最好。”他重新靠近,将一颗水润饱满的荔枝塞进她嘴里,冷冷道:“不是的话,我杀了他,一样是阿姊第一个爱慕的人。”   “……你的脑袋里每日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我也想叫你看看我的脑袋里每日都在想什么。”他低声道:“这样,你就知道你防的根本不是我要的。”   秦秾华一愣。   他已经收回目光,将荔枝的果皮和果核一齐埋了起来。   他的有意回避给了她喘息的空间,否则她根本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秦曜渊捏准了她的奇经八脉,每次一到真正的边线,他退得比谁都快。   他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在她心里开拓出了属于他的地盘。   地主的野心都是无穷无尽的,他如今仍在一点一点地撬着她的心防。这是阳谋,她知道这是阳谋,却找不到抵御的手段。   世上若还有人能让她步步败退,那也只能是眼前的少年。   秦曜渊埋了荔枝——因为她耳提面命的“保护环境,人人有责”,走到河边蹲着洗手。   她看着他的背影,百感交集。   从前她还担心他缺乏心计,现在看来,她多想了。他不是没有心计,只是全用到她身上来了。   若她不在了……想必他也能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下去。   少年走了回来,重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去。   两人踩着清凉如水的月光前进,走到一个路口时,秦秾华被前方明亮的光线和嘈杂人声吸引了注意。   瓜州初定,夜市并不热闹,除了打更和巡防的人手里提的灯笼,城中原本不该有此夜景。   她心中狐疑,不禁加快脚步。   转过街角,她被万盏明灯一起闪耀的灯海晃住了眼。   如纱月色溶解在缥缈的万盏烛火中,灯笼在清风中飘摇,灯笼上的丽影也在随之忽隐忽现,或在伏案写字,或在端茶细品,或在侧头微笑,寥寥几笔,神韵十足。   若非日日揣摩,怎么能画出如此传神的作品?   “七夕节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他在身边说道:“我提前给阿姊过,希望你在那一天,能抽空想一想我。”   秦秾华想现在就叫他滚回沁州了。   这哪里是要叫她“抽空想一想”,这分明是要让她今后提了灯笼如厕都能想起他来。   “你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陪我过七夕?”秦秾华道。   “不止。”   他牵着她往灯海里走去。   “阿姊还记得我们一起过的那个中秋灯会吗?”   “记得。”   “我一直有个遗憾。”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白狐面具下的她。   “那日,阿姊也是戴的白狐面具,灯会还没完,天上先下起了大雨。你和我躲在一个屋檐下,细雨打湿了你的发,你的眼,你的唇,你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   “后来,我很后悔——”   秦秾华问:“后悔什么?”   “我很后悔,没有在雨里吻你。”   不等她反应过来,两张面具已经落在了地上。   他用唇堵住了她的嘴。抵在脑后的手让她只能被动承受,他的怀抱很热,她的呼吸也很热。   她分不清自己心跳是否失常,因为夜色中只有一个急促的心跳,难分你我。   时间像是被暂停了,这个吻总也不结束。她被他的热情和赤诚吻得头晕眼花,双腿发软,全靠他握着腰才能继续站立。少年激烈地吻她,腰上的手却格外温柔,若有若无的摩挲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秦秾华气喘吁吁,推不开他。   她总也推不开他。   陆雍和她能推开,燕王她也能推开,不论是谁想占她便宜,都得做好掉二两肉的准备,只有他,次次全身而退,她次次都推不开。   也许只是不想推开。   他这么聪明,若是她当真不愿,早就飞身退走了。   聪明的狼。   狡诈的狼。   让她无可奈何的狼。   一滴雨水落在她的发顶,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一定已经发现了,因为短暂的一顿后,他吻得更凶,就像一头几天没见过荤腥的饿狼,恨不得现在就把她吃干抹净。   秦秾华环住少年的脖子,抬头迎了上去。   下雨了。   这下,他没有遗憾了。 第115章   春去秋来, 一眨眼, 便是两年。   马蹄踢踢踏踏, 一队马车从小路尽头转了出来。近百名高大健壮的将士护送车队, 金戈铁马,威风凛凛。被众星捧月的那辆马车外观低调简朴, 车身无一处纹饰, 若是开进车水马龙,就像一滴水汇进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   空中落下一只灰黑色的鸟儿,轻轻抓住一根纤细的树枝, 压得枝桠轻颤。   鸟儿歪头注视着匀速前行的车队。   翠绿的叶片在枝头颤抖,掩映着被捧的月亮。   雕鸟刻花的镂空木窗后,倚着一个绛紫色的身影,她以帕掩嘴,压抑轻咳,那压着缠枝花纹的五指, 实在纤美柔弱, 哪怕沾了鲜血, 恐怕也会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窗外无法窥见女子全貌,然仅凭这堪称绝色的一只手, 再平静无波的海面也能荡出无穷涟漪。   正值六月酷暑,马车里却燃着火盆,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闷热空气, 车内只她一人。   除了她, 旁人也受不住这般烘烤。   秦秾华看了眼帕子上染的血星,将棉布绣帕扔入火盆。   从去年开始,她就不再用丝质手帕,即便她烧得起,也难免心疼。   马车门开了一小条缝,种玉塞了半个脑袋进来:“夫人,我听见你咳了。可要喝水,吃些水果?”   “略微小咳罢了。”秦秾华笑了笑,轻声道:“还有多久才到涿州?”   种玉回头对外边驾车的车夫说了什么,又转过头道:“快了!日落前就我们就能进涿州城门!”   秦秾华没有接话,种玉仍然兴致不减,自顾自道:“我听说将军在涿州都准备好了,刺史府改得和我们在瓜州时一模一样,夫人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不便。将军真有心,得知夫人今日抵达后,特意令涿州商铺夜市今夜通宵达旦营业。”   她捂嘴笑道:“现在大家都知道,将军要和夫人要在今晚约会呢。”   秦秾华也跟着笑了笑。   两年半的时间里,秦曜渊先后光复了瓜、寰、沁等八州,秦秾华也遵守诺言,在他打下第八城檀州后,从大后方瓜州转移至地处中央的涿州。   车队进城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   长街两旁的围观人群鸦雀无声,一双双忐忑害怕的眼睛看着这金戈铁马的车队,忽然,一个孩童挣脱妇人的束缚,冲出人群,正对车队扔出一物。   “有刺客!保护夫人!”   刷刷刷地一阵刀剑出鞘声,夹杂着一声淡淡的“住手”,那几乎横上孩童脖颈的刀刃又收了回来。   鸡蛋砸在马车身上,发出一阵恶臭。   孩童母亲这才回过神来,面无人色地冲了出去,一把抱住孩子,将其护在怀中。   “夫人慈悲……夫人慈悲……我儿还小,不懂事,饶了我儿吧……”   她不断朝马车方向砰砰磕头,间歇想要按下自己儿子的头,可是孩童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肯跪,不肯拜,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走下马车的绛紫色人影,面红耳赤地怒吼:   “你也是夏人,为什么要帮着他们?!叛徒!叛徒!叛徒!”   他不过七八岁年纪,那双本该无邪的眼睛却已知晓仇恨。   秦秾华抬手示意不需护卫,走到孩童面前,先扶起了已经将青石地面磕出斑斑鲜血的妇人。   “童言无忌,你放心吧,我不怪他。”她轻声道。   不等妇人开口,男童先气得五官扭曲:“不要你这个卖国贼假好心!要杀要剐冲我来!”   秦秾华终于看向他,不急不怒,缓缓道:   “谁告诉你,我是夏人?”   周围人群响起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男童激动道:“你叫毘汐奴!肤色和我们一样!你还说自己不是夏人?!”   男童肤色白皙,有胡人特征,五官轮廓却是标准的汉人模样,长街两旁多的是像他一般的混血,金雷十三州失陷四十余年,百姓已更迭数代,祖辈仍知自己是朔人,父辈也知夏人是侵略者,而这些孙辈呢?   在他们看来,真武军才是侵略者,大夏才是他们的归属。   “你是夏人吗?”秦秾华反问。   “我当然是!”   “他是吗?”秦秾华看向一旁妇人。后者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她,颤声道:“他的祖父是夏人……”   “听见了吗?你的祖父才是夏人。”秦秾华道:“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是!”男童泪如泉涌,愤怒大喊:“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我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贪生怕死!你身为夏人,却卖国求荣,帮着朔人来打我们!我不服你!我恨你!你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向你求饶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男童声嘶力竭,秦秾华依旧缓缓道:“你不是。”   他哭着在妇人怀中挣扎,想要冲过来打她,妇人也痛哭流涕,拼命抱着他。   两旁百姓纷纷露出恻隐和悲戚的神色,涿州和瓜州不同,已经深处金雷,紧邻大夏,越是紧邻大夏,胡化越是严重,涿州如此,檀州如此,还未收复的瀛洲等地皆是如此。   秦秾华道:“你不是。”   她抬头看着周遭面露悲戚的众人,一字一顿道:   “你们都不是。”   “只有庇佑过你们的国家,你们才是它的人民。”   “大夏庇佑过你们吗?夏皇庇佑过你们吗?你们的父母官,庇佑过你们吗?!”   无人应声,女子的大袖在风中簌簌作响。   她的身影单薄如纸,声音却沉稳有力,直入人心。   “天地初开,光阴千载,世间先有了人,再有的家,无数个小家聚在一起,才诞生出你我的大家!”   “若你们在这个大家里面黄肌瘦,人无安日,冤屈无处诉说,希望无处安放——若这大家里处处都有冻死、饿死、人相食之人,而家主粮仓里却有吃不完的米粮肉脯正在悄悄腐烂,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正在褪色变质——若这个大家让你们连人都做不成,叫你们当犬做彘——你真的是这个大家中的一员吗?!这个大家,真的当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她骤然回眸,杀得男童措手不及。   “你连人都做不了,还想做什么夏人?!”   她的声音分明不大,却震得每个人心尖都在颤抖。   人群四处,渐渐传来呜咽之声。   男童哭喊道:“至少大夏不会杀我爹爹!要不是你们,爹爹根本不会和我们分开!你们杀了我爹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妇人惊惧交加,立即捂向男童嘴巴,然而秦秾华已经听完了他的怒吼,开口道:   “你爹爹是守城的将士?”   “我爹爹只是一个手艺人!只是一个卖糖葫芦的手艺人!”男童挣脱他母亲的手,哭喊道:“我恨你们!我爹爹马上就要死了,都是你们害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护送秦秾华前往涿州刺史府的将领见势不对,立即指挥左右:“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两个刁民一起押下去!”   “都住手!”秦秾华一道冷喝,让士兵们不由停下动作。   她看向男童,问:“你说你爹爹是个手艺人,那么真武军为何杀他?”   “别说了……别说了……”男童的母亲泣不成声,不断去捂男童的口。   “放开!”秦秾华厉声道:“让他说!”   男童挣脱妇人桎梏,哭道:“你们攻打檀州,我爹爹被困在了城里,他什么都没做,可是却要和全城的人一起死!为什么?!我爹爹是个好人,他做的糖葫芦涿州人都知道,我爹爹什么错都没有,他只是碰巧在檀州城里,为什么就要被你们杀死不可?!”   两旁人群中,哭声越来越多。   “我的三姑娘也嫁去了檀州……”   “我夫君也在檀州……”   “我家父也……”   六月炎夏,秦秾华身上没有一丝热气。   她转身看着不敢直视她双目的护送将领,缓缓道:“檀州屠城了?”   “……”   “谁决定的?”   “……”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   她明白了。   她竭力稳住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是屠过了,还是马上要屠?”   将领也在颤抖,话都说得哆嗦——他没有完成将军交于的任务,之后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太阳落下……就屠。”   远处,霞光漫天,苍茫的暮色已悄悄降临,离末日之时,最多只有一个时辰。   秦秾华毫不犹豫走向马车。   “夫人请留步……”将领欲挡在身前,秦秾华怒目相视,一声厉喝:“让开!”   “夫人……”   “滚!”   那一眼,如同九天之上劈出的一道雷霆,将他定在原地口舌粘黏,动弹不得。   秦秾华大步走上马车,面色雪白。   “去檀州。”   简朴无饰的马车脱离了车队,马不停蹄地奔出街道,奔出城门,一刻不停地朝檀州而去。   檀州距离涿州不远,然再是快马加鞭,马车也无法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檀州。   眼见天边夕阳已经落下一半,秦秾华在马车里开口:“停下。”   外边“吁”了一声,马车渐渐停稳。   秦秾华推门走出,对惊诧的种玉和车夫道:“解一匹马给我。”   ……   檀州城门,三十万平民被五花大绑扔在门外,男女老少皆有,哭声哀求声不绝于耳。   一名双手双脚被缚,蠕动着想要逃跑的汉人被路过的将领一脚踢回人群,将领冲他脸上啐了一口,恶声道:   “夏人养的好狗!”   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不少意图逃跑的人都被拳打脚踢赶回俘虏群。   檀州这一战,耗时七个月,乃历来最久。   真武军攻城时,城内百姓无论胡汉,皆合力对敌,阴谋阳谋,细作刺客,无所不用其极。真武军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也折损了不下七万兵力,可谓惨胜。   如今能够血债血偿,真武军上下一片欢欣鼓舞。   “就是你这臭老儿刚刚还咬了我一口,给夏人当两脚羊当惯了是吧?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了?”   “我是被逼的……”   老人刚张口辩解,迎头就是一泡骚臭的黄水。   “没骨气的东西!等着去死吧!”   “放、放过我的孙子……”   “做梦!”   士兵把命根收回裤里,抬脚在老人背上碾了几下,转身走了。   一个穿着精良铠甲的瘦高将领匆匆走过,正是柴震,他撩开主帐的帘门,对背对着他正在挑选什么的少年开口道:“将军,太阳已落了。”   少年头也没回,看着床上一排各色衣物。   “你过来。”   柴震心中一凛,低头快步走去。   “你说说,哪件好?”   少年年纪比他小得多,但身量早已超过他,站在身边,不怒自威。柴震跟他出生入死多次,分毫不敢因年龄小看于他。   眼下这问题问到他身上,还不是因为将军身边无一侍女,他也只能临时充当侍女角色,躬身低头,恭敬道:“属下觉得……这件李紫色的袍子好。夫人常穿紫色,将军一会要去见夫人,或许能撞上一个‘夫妻色’。”   少年盯着那件李紫色的长袍半晌,终于“嗯”了一声。   柴震松了口气,再次小心翼翼道:“将军……日落了。”   “知道了。”他漫不经心道。   柴震转身欲走,他忽然道:“涿州来消息了吗?”   “两个时辰前来过,夫人现下应该在刺史府安顿下来了。”柴震连忙站定,既然都开口了,干脆把旁的也一起禀报了:“涿州商贩都已得到通知,今夜会通宵营业,东西两市挂满花灯,百姓也都叮嘱过了,若是有乱说话的,倍增赋税劳役。”   少年应了一声,转身往帐外走去,柴震紧随其后。   末日的红光落在少年乌黑甲胄,灵动闪烁,宛如黑夜中升起的火焰,除了他的身影,众人的目光再无可落之处。   “将军饶命啊……”   “将军饶命……”   三十万待宰的羔羊被集中于一处,三十万绝望的哭声熔在一起,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如此清晰,善与恶的边界在此刻如此混沌。   锦衣华服的地主满身污泥,生来第一次全身心地跪拜他的佛祖:   “佛祖在上,求你把我救出地狱……”   旁边一只黑色长靴伸了过来,一脚踹倒这个平日作威作福,没少鱼肉百姓的胖子。   “这是人间啊!”   看守的士兵哈哈大笑,将其鼻青脸肿的面庞踩进泥土。   “现在轮到你们这些真正的畜生去死了!”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了,火焰熄灭,真正的夜色已经到来。   一名穿着大夏官服的中年男子被推出屠宰圈,接二连三悲戚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人!”   “大人!”   檀州刺史满面悲哀,眼含热泪,紧抿成线的嘴唇边,有两道深深的泪痕。   “伏罗!你杀了我,放过城中百姓吧,他们是无辜的啊!”   他如何悲泣,少年将军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等到他终于张开两片嘴唇,檀州刺史升起满心希望——   “杀。”   然后跌入更深绝望。   “这是三十万人啊!”檀州刺史哭喊道:“这是整整三十万人啊!”   少年将军看着他,淡淡道:   “……那又如何?”   檀州刺史涕泪横流,紧握成拳的双手流出缕缕鲜血。   鲜血落入地面,消失不见。   即便今日三十万人的鲜血泡烂这片大地,一场落雪之后,又将恢复干净。   史书之上,今日之事只会变成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因为他是胜者,这就是胜者的特权。   秦曜渊移开目光,檀州刺史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目眦欲裂。   “你不能杀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啊!”   一名将士踩上他的背,右手抽出明晃晃的长刀——   “大人!”   “别杀我们大人!”   百姓在身后锥心泣血,檀州刺史仍在向少年怒吼:“杀了我!放过城中百姓!”   少年无动于衷,檀州刺史因泪水模糊的视野中混着一抹猩红。   联合军中,流传着许多这位少年将军的传言——身份不明的伏罗,身先士卒的伏罗,战无不胜的伏罗,修罗转世的伏罗,每个提到他的人都咬牙切齿,却又在战场相遇时第一时间转身逃跑。   檀州刺史一直在心中嘲笑他们的懦弱,现如今,他最想嘲笑的却是自己!   看看他都做了什么!   三十万无辜百姓,全要随他一起去死!   带血的眼泪涌了出来,他在刀锋袭来的一瞬间发出了后悔的抽泣。   “住手!”   一声不该出现在战场的女声让他颈后冷风骤停,原本漫不经心的少年忽然站直身体,往声音源头看去,那双狼一般残酷无情的眸子先是涌出一阵惊喜,接着变为凝重。   “夫人?!”柴震脱口而出,满脸震惊。   马上颠簸许久,秦秾华下马时不由趔趄,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的秦曜渊立即伸手来扶,她避开他的搀扶,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   秦曜渊默默看着她,伸出的手依然还在半空。   她抬起双手,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个男子所用的揖手礼。   “将军,屠城绝非正道,毘汐奴斗胆进言,还请将军回心转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真武军和被俘的城民都变了脸色。   “……你的脸色不好,随我回主帐再说。”   他再次伸手,秦秾华又一次避开。   “将军若是执意屠城——”她道:“不但会加大之后收复五城的阻力,还会给将军的名声带来不可磨灭的污点,此乃得不偿失之举。”   在顺州一战中投靠了真武将军的副将巢弘拧起两道粗眉,不满道:“这里是爷们的地方,你一个妇人,怎能对男子指手画脚?”   旁边的柴震脸色难看,低声提醒:“那是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又如何?难道不是妇人?!”巢弘大声道:“屠城乃将军和众位副将一起商议的结果,如今军令已下,她说不杀就不杀,那我们刚刚商量的算什么玩意?我们死去的弟兄难道就白白死了?这仗究竟是她打还是我们将军打?!”   柴震面色发白,悄悄往旁挪了两步,不敢再发一语。   秦秾华面无异色,充耳不闻,继续道:“若是将军在此屠城,便会坏了将军和真武军一直以来积累的义名。官吏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宁可死战也不投降,百姓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不会真心归顺。为一时之快屠城,后患无穷,还请将军收回军令——”   “你说收回就收回,你把我们将军的话当什么了?”巢弘怒声道。   “韩非子有言,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贤圣莫能听。”   秦秾华强忍腹中翻涌和眼前晕眩,竭力使自己一言一语都清晰传遍这片土地。   她要说服的不只是眼前的少年,还有这数十万真武军,这黑压压一片等着刀刃染血的复仇者。   “……将军若能听进谏言,收回成命,正说明将军是非常之人。届时,将军的贤名必将千古流芳,民心必将归顺,贤人也会如潮涌来。如此,何事不成?请将军莫要因为眼前利益,忘了长久将来——”   眼前少年紧抿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只伸出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秦秾华低头,弯腰,双膝向下跪去。   她没能跪下去。   在那之前,她就被人捞了起来。   秦曜渊抱着她,面色铁青走向主帐。   “将军!”巢弘气急败坏地喊道。   他头也不回。   秦曜渊把她放到主帐中唯一的大床上,她撑着一件李紫色的袍子爬了起来,紧接着又要给他跪下。   他一把将她提起,双臂如铁箍一般环绕着她,防止着她再次跪下。   半年不见,他又高了,秦秾华如今要仰头才能对上他被怒火烧得发红的眼睛。   少年的青涩已经快要从他身上褪光了,他鼻挺唇薄,眼窝深邃,一双黑紫色眸子有晶石般冷漠而残酷的美丽。   他已经十八岁了。   眼前的人突然叫她感觉陌生。   伏罗十八岁的时候,屠了第一个城,留下第一处尸山血海。   秦秾华没有见过真正的伏罗,可是她有一种预感,眼前的少年正在接近上一世那个让人望风而逃的伏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攥着她一起坠落,她的眼前模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要跪我,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一把扯掉胸甲系带,露出毫无防备的前胸,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塞进她手中。   “我宁愿你直接杀了我——”他气得声音发颤:“也不要用作践自己的方法来捅我的心!”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可是已经够了。   她紧皱的眉心,源源不断的泪水,还有那双哭泣时习惯性闭上的眼睛,不断颤抖的睫毛——她就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她的无助和痛苦,原原本本地灌入他的胸口。   她的痛苦,将他的五脏六腑绞得稀烂。   “阿姊……你听我说,我没有冲动行事。”他努力解释,祈求地看着她的眼睛:“檀州死守七个月,真武军损失七万余人,我屠檀州,是为杀鸡儆猴,否则此例一开,之后的瀛洲等地必会坚守不降,一旦拉长攻城时间,就有可能等来大夏主力压境,到了那时候,真武军再想拿回其余几州就难了。”   “我屠檀州一城,再留一百个吓破了胆的俘虏任其逃跑,等檀州的结局传进还未收复的瀛洲等地,守城一方自会分化,即便官吏有心为大夏而死,也有不愿送死的人会为真武军打开城门。”   “阿姊,我并非是图眼前一时之快。”他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么?”   眼泪淌过秦秾华的面颊,烫得她浑身颤抖。   她在想,伏罗屠城无数,是否也和此刻的他想得一样?   他前期杀掉的累累白骨,正是他之后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无一人敢出面对垒,无一弓敢发一矢的铺垫。   天下百姓,识字者寥寥无几,他不喊口号,不发檄文,只用炽热的鲜血,就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大字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的心中。   他是乱世的枭雄,只能做诡智的暴君。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伏罗,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教他王道,那么是否今天一幕,会有所不同?   不……不会。   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伏罗,她绝不会容忍他活过一月。   秦秾华终于睁眼,从泪光后看着她的少年:“你说非是图一时之快,那你想过金雷十三州光复之后的以后吗?”   “我——”   秦秾华打断他:“你想过,回京之后的以后吗?你想过,大道登极之后的以后吗?”   “……”   “民为贵,君为轻。是故得民心者为天子,得天子之心者为诸侯,得诸侯之心者为大夫。”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戾不为君。”   “将军可以屠城,皇帝可以吗?一个屠过城的皇帝,会有元元之民敢于归顺吗?会有忧国忧民的贤士愿意效忠吗?”   “此次若是屠城,那些冲在最前面的人,究竟是烧杀□□的恶棍还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他们借着声张正义的名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杀人越货的草寇打个“替天行道”的旗子,难道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忠义之士了?”   秦秾华苍白的脸上泪光闪烁,在胸中激烈碰撞的悲痛让她摇摇欲坠。   她泣声道:   “这样的军队,会是王师吗?率领如此军队的统帅,会是拨乱反正的天下之主吗?”   帐内雅雀无声,许久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我想过。”   秦曜渊看着她朦胧的泪眼,慢慢道:   “阿姊,我是个暴君……天下人才会需要你。”   “你为善,我为恶……你才能立于朝堂,立于天下,因为若没有你,我就是脱缰的野马,出笼的野兽……”他说:“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少年的话,让她僵在原地,泪如泉涌。   他什么都知道——   无穷无尽的羞愧淹没了她。   她不教他王道,放纵他暴戾恣睢的一面,任其霸道的名声传遍玉京,本质上和他说的没有区别。   只是她给自己找了一块遮羞布,美名其曰时机成熟再教他王道,其实只是她不信任他。   她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即便是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即便是他们共度了数年光阴,即便他一次一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她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怀疑,亲手给他创造了弱点。   他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她却始终提防着他的反戈一击,她手里随时握着匕首,只要他一有异动,这把匕首就会刺进她亲手创造的弱点。   她有错吗?   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可是她很羞愧,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羞愧,伤害一颗赤诚而炙热的心,是世上最使人感到羞愧的事情。   若他埋怨自己,指责自己,或许还能叫她好过几分,可是他从来不曾流露一丝怨言——   他始终沉默。   任她利用。   秦秾华泣不成声,全靠少年支撑她的重量才能勉强站立。   人屠伏罗附着在少年身上的阴影远去了,他又变成了她的弟弟,她的小狼,她的心仪之人。   他对她,从来没有变。   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我不在了呢?”   主帐内空气骤冷,针落有声。   环在她腰上的双手猛地缩紧了,勒得她喘不过气,箍得她无处逃离。   然而,耳畔响起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带着一抹悲伤,轻声说:   “阿姊对我很好……对天下人也很好,偏偏对自己却很残忍。我为阿姊赴死,心甘情愿,我为阿姊流血,心甘情愿,我为阿姊当个傻子,心甘情愿,因为我知道……阿姊虽重天下而轻我,却重我而轻自己,我没什么好委屈的。”   少年深深地看着她,抬手拭去她脸上泪光。   “莫伤心了,阿姊若是对这檀州百姓心生恻隐,我不杀便是。我连性命都可以交给阿姊,难道还会因为旁人性命而忤逆于你?只是……我也是有底线的,阿姊要什么,我给你捡,阿姊想杀谁,我帮你杀,阿姊需要傀儡我就做傀儡,需要暴君我就做暴君,只有一点——别忘了。”   “阿姊若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但阿姊若要伤我的宝贝,我就只能伤阿姊的宝贝。”   “你死了,我要天下人陪葬。”少年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从没对你说过假话,这次也是一样。”   “……阿姊,为我活下去罢。” 第116章   檀州城逃脱了被屠的命运。   三十万原本死到临头的百姓在屠城前一刻被人救了回来。   不但救了回来, 救他们的那人还在三十万百姓里找出了十几个在守城中反水, 给真武军提供了帮助的人,将其立为良民典型, 给了田地银两还不够, 甚至还授了爵。   田地银两不稀奇,可是授爵——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悔青了肠子的人不在少数, 若是能够重回真武军攻城那一夜,说不得带路党会百倍增加。   救人和授爵的都是将军夫人, 出言留下檀州刺史一命的也是将军夫人。   在檀州城百姓眼中, 将他们从悬崖边上救回来的将军夫人简直就是菩萨下凡, 更别提这位将军夫人第二天一早便开了粮仓放粮——虽然只有去义学听了课的才能领上一碗。   即便是真武军的反对者, 也不得不承认,真武军接管檀州后,普通百姓的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有安生日子不过,谁会去造反?   除了最初几日有人寻衅滋事外,檀州基本恢复了平常的日子。   ……敢不恢复平常日子吗?   那位要屠城的杀神,现在就在檀州刺史府住着呢!经过檀州一战, 现在大家都知道,将军夫人是真仁慈, 将军是真残暴。   檀州刺史府, 一颗冷汗从白发苍苍的许大夫额头滑落。   眼见他搁在锦帕上的三指都开始颤抖了, 秦曜渊寒声道:“还没完?”   秦秾华抬眼, 用责备的眼神看他一眼。   许大夫取下铺在秦秾华手腕的锦帕, 颤颤巍巍起身, 向身后的人行了一礼。   “将军……夫人先天不足,体虚气弱,平日里需忌寒凉避辛辣,小人再开几副方子稍作调养……”   “你没法根治?”   “小人……”   许大夫的冷汗越流越多。   “伏罗。”   倚在床边的将军夫人轻轻一声呼喊,便叫这位让人一身冷汗的将军冷气一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许大夫连忙后退一步,这位将军的腿风扫他一下,都叫他心惊肉跳。   看这上心的程度,许大夫完全理解将军夫人为何能说服将军放弃屠城了。   “我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为难大夫。”秦秾华轻声细语说完,又对许大夫笑道:“你看着开药罢,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许大夫连忙躬身行礼。   等人离开后,秦曜渊立即脱了鞋子上床,把原本倚在床边的她生生挤到内侧。   “你做什么?”   “大夫说了,你要小心着凉。”   他理直气壮地把她揽在怀里,空着的那只手找上她的手,用掌心紧紧包裹住她的手背。   那只手的温度低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默默捏了一会,忽然道:“等我收复十三州,我就去打青州,把那个叫刘不的神医给你捉来看病。”   “你打青州,是真想当逆贼了?”秦秾华道:“万一刘不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硬骨头,你就是把他捉到我面前来,他宁死也不治,那有什么办法?”   “阿姊忘了,死不是世上最恐怖的事。”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他敢不治,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秦秾华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天天吓唬谁呢?华学难道没有教过你仁智礼义信?”   少年凉凉瞥她一眼:“……阿姊天天吓唬我,我又舍不得吓你,只能去吓别人了。”   “夫——”   种玉兴冲冲进来,见到架子床上亲密的二人差点吓个踉跄。   她调整好姿态,恭恭敬敬走入。   “将军,夫人,午食已经准备好了。”   秦秾华点头:“上菜吧。”   按照秦曜渊原本的安排,他们本来该住在涿州的,秦秾华阻止屠城后,为震慑檀州的反动势力,选择了在檀州刺史府入住。   檀州刺史没有涿州刺史富裕,就连府里如今用的大厨,也是秦曜渊从随军伙夫里扒拉出来的。   到了一个桌上,秦秾华就习惯性地给他布菜。   “檀州拿下,下一个目标是谁?”秦秾华问。   “瀛州、妫州、莫州、伊州、沙洲——”他说:“你觉得打谁好?”   秦秾华用指尖蘸了茶盏中的清茶,在左手遮掩下写下一字,笑道:“说罢,看看我们是否想得一样。”   “一样的话,你主动亲我一下。”   “那就……”   秦秾华刚要撤开遮挡的左手,他忽然伸手按下她的手掌。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瀛洲。”   秦曜渊拿起她的左手,下面遮挡的果然是个“瀛”字。   围城太花时间,不如集中兵力围瀛洲一城,瀛洲一破,其余四洲自会投降。   秦秾华道:“什么时候出——”   “瀛洲已经围上了,强攻时我再过去。”秦曜渊夹起一块荔枝肉塞进她的嘴里:“……你就知道盼着我走。”   秦秾华吞咽时被酱汁呛到,侧头掩嘴咳了一声。   他将自己的茶盏递了过来,待她喝茶理好呼吸后,忽然问:“你的咳疾最近如何了?”   秦秾华神色如常,笑道:“只是偶尔咳嗽,怎么就成咳疾了?”   “……真的?”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秦秾华为转移话题,向门口侍立的种玉道:“种玉,你去拿一卷软尺过来。”   种玉应了一声,立即走了出去。   “拿软尺做什么?”秦曜渊问。   “我要看看你究竟多高了。”   “……为什么要看我有多高?”   “你才十八岁,还能长个几年,要是按现在的速度长下去……在战场里鹤立鸡群不是好事。”   没过一会,种玉拿着量衣的软尺回来了。秦秾华接过软尺,硬拉着少年测他身高。   一尺、两尺……八尺余。   秦秾华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番,保守估计,一米八五。   重点是,他才十八岁零三个月。   秦秾华转身道:“种玉,来帮我量量。”   “我来。”   少年眼疾手快拿过她手里的软尺。   “你会吗?”   “会。”   他抖开软尺,一副十分熟练的样子。   软尺和捏着软尺的双手刚贴上她的腰肢,手的主人就被她敲了脑袋。   “是量身长。”   “……一起量吧。”   “谢谢,不必。”   秦曜渊恋恋不舍地从她腰上撤回双手。   她正等着他量身长,不想被人拥进怀里。   “你干什么?”   “量身长啊。”   少年拿手在她头顶卡了几下,比照着自己的身高,道:“十分之九个伏罗就是毘汐奴。”   他低下头颅,在她耳边说道:   “阿姊比我少就少在情谊上。若你多疼疼我,早就和我一样高了。”   秦秾华故作镇定地将他推开:“我忘了问你,檀州刺史近来如何?”   “在粥棚负责施粥,有专人看管。”他懒洋洋地睨她一眼:“不是你亲口安排的吗?”   “……我忘了。”   “忘了也没关系。”他牵起她的手,将她重新拉近,在她额头轻吻:“记得我,记得你欠我的吻就好。”   秦曜渊下午还有军议,她好不容易将舍不得走的他赶走后,种玉道:“夫人要午休一会吗?”   “我还不困。”秦秾华道:“你在桌前点一盏灯,再把窗户都打开吧。”   种玉明白她要看书,道:“那我再去后厨给夫人拿一碟紫玉葡萄过来。”   她把桌前的灯点上,走到窗前推开木窗,脸色一变——将军站在窗外。   两人视线相对后,将军不发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府中有好些春心萌动的侍女每次见着将军就俏脸微红,种玉从来不是其中一员。只要夫人不在场,她连和将军呼吸同一片空气觉得颤栗。   将军看夫人,是在看珍宝,将军看她们,是在看蝼蚁。   蝼蚁便是踩死也不觉可惜。   只有被心跳冲昏了头脑的人才会忽视将军眼底的冷酷和残暴,去做那一夜翻身的美梦。   种玉只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低下头,同样一言不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悄悄退出了房间。   秦曜渊逆光站在窗外,无表情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阴影。   半晌后,屋内响起压抑的咳声,一声,又一声。   他想起她苍白的唇色和越来越消瘦的腰,双手逐渐紧握。   ……女骗子。   他转身大步离开。   秦秾华听到窗外轻响,以为是种玉飞奔回来了。   “种玉?”   无人应答。   窗外只有沙沙作响的风中树枝。   ……   四个月后,瀛洲开城投降,节度使磨箴沦为俘虏。   瀛洲光复后,剩余四洲接连投降,至此,金雷十三州全数落入真武军掌控。   消息传到大夏,整整一月,处决罪人的行刑台就没一日空闲,逃回夏都的幸存刺史及守城不利的将领接连落狱,夏皇昆邪弈的御作收藏室又多了几件精品。   同一时间,一名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女子在东市街道冒死拦下了礼部尚书舒遇曦的轿子。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舒遇曦白天被拦了轿子,晚上,街坊四处就流传出了舒遇曦和该女子关系的各种揣测。   第二日,百官上朝,各色目光都在舒遇曦身上流连忘返,舒遇曦面色如常,无论旁人如何怎么旁敲侧击都不发一语。   同在殿内的裴回同样沉默不言。   这两位曾经能和穆世章在朝堂上三足鼎立的阁老,如今格外低调。   现在还能在朝堂上昂首挺胸说话的,都是新任首辅沈冲的党羽。沈冲年仅三十四岁便能位列首辅之位,资历上如何都说不过去。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资历不够,家世来凑。   这沈冲,投胎投得好,即是抚远大将军沈卫嫡长子,又是当今太子嫡亲表哥,太子已是监国太子,手中又有百万雄兵,他要提沈冲,谁又能出言反对?   高大全扶着消瘦颓废的天寿帝出现后,殿内立时鸦雀无声。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沈冲上前一步,将汇编过的六部情报上奏,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唯有兵部的消息有些意思。   殿内群臣议论纷纷:   “青州军打了金雷这么久,一州都没收复,不想最后竟是被一群农民流匪给统一了……”   “我要是昭勇将军,输给一群要什么没什么的农民,可没脸再向兵部开口要军费了……”   “话别说这么早,农民不当农民之后,谁知道他是要当良民还是自立为王——更何况,我听说带头的那人是个混血。”   “是啊……别人不一定会归降……”   “三年不到就能白手起家收复金雷全州,这个自称真武将军的年轻人本事不小,若是能为我们所用……”   “大夏如今不知怎么头疼,听说他们的将军都被吓破了胆,真武策马阵前过,竟然无一人敢发一矢!”   “风水轮流转,他大夏也有今日……”   金銮殿人声嘈杂,舒遇曦忽然出列奏报。   “陛下,臣有事启奏。”   舒遇曦话音刚出,殿内就渐渐安静下来。   若是没有记错,舒遇曦已经许久没有在早朝上主动启奏什么了——这和前段时间太子和沈冲对他的打压不无关系,两座大山压在头上,作为帝党领头羊的舒遇曦大伤元气。   帝党再无力抗衡□□,旁观的裴回识趣地立即搭上太子的大船。   “微臣所奏之事,有关于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   舒遇曦一言激起千层浪,原本安静下来的大殿转瞬沸腾。   始终低垂疲倦眼皮的天寿帝倏地抬头,眸中露出强烈的悲痛。   “舒阁老此话不妥。”秦曜奕站了出来。   从兖王变监国太子,秦曜奕如今气势十足。   头戴远游冠,身穿朱明衣的他在金銮殿内本就独树一帜,再加上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虽然正牌九五之尊就坐在龙椅上,但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监国太子显然威严更胜一筹,仅仅平静的几个字,便让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舒阁老明知父皇为此事病了几场,眼见父皇的丧子之痛刚刚缓过,舒阁老如今又旧事重提,究竟是何居心?”   舒遇曦充耳不闻,朗声道:   “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两年前坠河失踪的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不但活在人世,还为大朔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此乃陛下之福,天下之福啊!”   满殿皆惊。   “你说什么?!”   天寿帝猛地站了起来,旁边的高大全急忙回神,扶住因激动而身体不稳的帝王。   “舒遇曦,你可知欺君乃诛九族的大罪?”秦曜奕沉下脸。   “臣有长公主亲笔之信。”   舒遇曦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封略微泛黄的信,双手呈出,重声道:   “两年前,长公主和九皇子坠落玉河,漂流至什坦峡谷一带,恰逢大雪封山,两位龙子困于峡谷两月,走投无路下幸得金雷行商所救,长公主和九皇子顺势隐姓埋名,以夫妻相称,混入十三州打探情报。”   “今日令大夏皇庭震动,为我大朔光复河山的真武夫妇,便是长公主和九皇子假扮!”   高大全连忙小跑下了台阶,双手接过舒遇曦手中信件,又一路小跑地回了殿上。   秦曜奕想截信却没赶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向沈冲看了一眼,后者对他摇了摇头。   天寿帝激动得厉害,手抖,眼也花,还没看出个名堂,眼泪先掉了下来。   他怕眼泪弄花信上的字,急忙将信递回高大全。   “是秾华的笔迹吗?”天寿帝颤声道。   高大全连忙看了两眼:“回陛下,确是长公主亲笔无疑。”   “你、你念……”   高大全作为掌印太监,是识过字的,此事非同小可,他怕念错一个字,每个字都说得沉着缓慢。   信上只有千字,尽管写信的长公主对困难往往轻描淡写,然而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能补完其中艰险。高大全念到信的后半段,许多只过过好日子的大臣面无人色,偌大的金銮殿内只剩天寿帝泣不成声的哭音。   “……请父皇垂以省察。谨启。”   高大全念完了,帝王仍在痛哭。   “我的秾华啊……”天寿帝一声悲泣,眼睛忽然翻起眼白——   “陛下!”   殿内乱成一团。   天寿帝当场激动晕厥,早朝不得不匆匆结束。   太子离开金銮殿后,在无人的回廊中等到了匆匆走来的沈冲。   两人并肩而立,似在观望天边雄伟的日落,只可惜连鲜艳如火的落日都照不亮太子脸上的阴沉。   “……你觉得是真的么?”秦曜奕道。   “微臣觉得,舒遇曦既然敢在金銮殿上将信拿出,那么……这信□□都是真的。”   秦曜奕眸色更加阴鸷。   “这两人……还真是命大。不但死里逃生,还能打下金雷回来邀功。本宫战战兢兢经营这么几年,弟弟妹妹没一个闲着——今日朝会过后,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之名,怕是要在我这个太子之上了。”   沈冲道:“太子勿忧,长公主和九皇子总有一日会回京,长公主是女子之身,翻不起大浪,只要她回了玉京,就跳不出监国太子的掌心,九皇子虽有异族血统,但如今得了兵权,不得不防。太子还需小心他在金雷坐大。”   秦曜奕冷笑:“他在金雷,我如何管得了他?”   沈冲躬身道:“军队出兵作战,以宦官为监军历来有之,真武军为何能例外?”   “你是说……”   秦曜奕转眼想通关节,脸上云开日出,笑着拍了拍沈冲的肩。   “首辅说得是,真武军自然不能例外。”   两人告别,背道而驰,回廊重新恢复了寂静。   许久后,一名躲在廊下的小内侍爬出,悄悄进了瑞曦宫。   “……陛下,这些就是奴婢听来的话。”   高大全守在门口望风,小内侍跪在地上禀报,天寿帝在床上眼泪汪汪。   “他是宁肯丢了金雷,也要叫九皇子回不来啊……”他一掌击在榻上,愤声道:“这个孽畜!真武军若出了问题,朕的秾华又如何回得来?!”   “陛下息怒……”   “罢罢罢……你去吧,朕桌上的玉扳指,你拿去罢。若是再听到什么,悄悄回来禀朕。”天寿帝叹气道。   “奴婢惶恐。”小内侍诚惶诚恐道:“奴婢受过长公主恩情,为陛下效死是理所当然,更别提只是传几句话……”   高大全也说:“陛下,便如他所说吧。现今情况特殊,若他被太子的人发现受过陛下赏赐,反而会陷入危险。”   天寿帝一脸颓败,挥了挥手:“……朕给你记着,等以后……等长公主回来了,朕再赏你。”   小内侍跪在地上谢恩。   殿内只剩高大全和自己后,天寿帝伸出手:“扶我起来。”   “喏。”   天寿帝在高大全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朕记得,秾华身边有几个可信的侍人……”   “是。”高大全躬身道:“一个叫结绿的宫女,一个叫乌宝的内侍,此二人乃公主心腹,还有一名叫醴泉的,常在宫外行走,应也是公主心腹。”   “女子在外行走不便,乌宝……我记得是个跛腿,那个叫醴泉的,你去查查此人是否得公主信任,若是,悄悄带他来见我。”   “喏。”   高大全退去后,天寿帝走到窗前,推开精致华贵的木窗。   窗外火红的落日刺得他眼中含了许久的泪珠落下。   天寿帝握着窗框,身体隐有颤抖。   他的秾华啊……一定要平安归来。 第117章   金秋十月, 金雷一统, 恰好又逢十年难得一见的丰收之年,整个金雷十三州都洋溢着喜气。   瀛洲城外一望无际的鲲泽湖,无数坚甲利兵隐在树林中, 道路边,将所有有意前往鲲泽湖秋游的旅人都挡了回去。   手段还算温和。   前半句“将军和夫人在前游湖”, 就能让一半的人打道回府,后半句“不愿被人打扰”,就能让剩下一半的人丧气离开。   偌大的鲲泽湖边, 只有一一处人烟。   几只肥美的大闸蟹在石板上烤得金黄,切片牛肉在大闸蟹身边围了一圈,牛肉底下铺着烤干的茶树菇和切片杏鲍菇、松茸。香喷喷的动物油脂从蜷缩的肥牛中溢出,惹得菌菇又是一阵颤抖。   蟹菇牛肉的混合香气顺风飘出十里, 让守在远处路口的将士也食指大动。   一只纤瘦苍白的手拿起小油杯里的羊毛刷, 一手按住随风飘动的大袖, 轻轻刷了刷正在炙烤的烤物。   烤盘上滋滋作响。   当油脂大多吸收进金黄的蟹壳后, 秦秾华拿起长长的木箸,夹起一只最肥的秋蟹放入秦曜渊碗中。   与此同时,她的碗里也多了一片色泽最为漂亮的松茸。   秦曜渊放下木箸,徒手去拿碗中秋蟹,她连忙提醒:“小心烫手。”   少年用两根手指捏住碗中秋蟹, 顿了顿, 放心地整个拿了起来。   “火里都扒过螃蟹了, 还怕这个?”   他这么一说, 秦秾华就想起了两人在峡谷里流浪,以螃蟹野草充饥的那段日子。   一个自觉死到临头的人,本能就会开始占到上风。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经历,竟然是她过得最无拘无束的日子。   金雷十三州已经光复,无论栖音有没有顺利将信带到玉京,他们的身份也都暴露在即,天寿帝的圣旨一旦到来,就是他们启程回京的日子,回京后,再想像如今这般亲密是绝无可能了,她或许会开公主府,或许还会留在宫中,但他——一个战功累累的十八岁皇子,太子不可能容忍他留在禁宫生活。   回京便是分离,而她必须回京。   她该如何安抚少年?   她夹起碗中松茸放入口中,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日要对少年说的腹稿,舌尖品出的只有苦涩。   郁卒带出胸口到咽喉的痒,她竭力咽下已到嘴边的咳。   少年利索地拆掉烤蟹的两只大钳子,一口吸走钳子里的嫩肉,道:“听说鲲泽湖里的大闸蟹是金雷一绝,只可惜你对有壳的水产过敏。”   “所以你要替阿姊多吃几只才行。”秦秾华将烤得正好的又一只大闸蟹放进少年碗中。   礼尚往来,他也夹了一片烤得正好的牛肉,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直接送入秦秾华口中。   他瞥到在她耳边随风微动的碎发,忽然道:“冷吗?要不要披件大敞?”   刚刚十月,秦秾华的衣着已经跨入了十二月。   要是再加一件大敞,她就可以直接去过寒冬腊月了。   “不必了。”她摇摇头。   “明年夏天,我再带你来此垂钓,那时的鲶鱼最是肥美。”少年道:“瀛洲刺史府中的厨子自称他最拿手的菜是三春珍脍鲶鱼,我和他说了,要是喂不胖夫人,我就拿他喂鱼。”   “渊儿……”   在外,秦秾华通常叫他伏罗,如今听到这个不寻常的称呼,少年若有所感,抬起的眼眸中失了懒洋洋的闲适。   “金雷统一,陛下就该下旨了。”她说:“我们呆不到明年夏天了。”   “下旨又如何?”他说:“我们有兵有马,你想要天下,我给你打下来,为什么还要回去仰人鼻息?”   秦秾华沉下脸:“我是大朔的公主,绝不可能对大朔兵刃相见。”   “那我呢?”他目不转睛看着她:“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渊儿……”   少年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螃蟹,起身走了。   秦秾华看着他走远,心越来越沉,少年走到马前,停下脚步,半晌后又大步雷霆地走了回来,脸色比离开前更黑。   他一屁股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拿起残蟹,壳也不拆了,直接放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问。   “我贱!”他恶狠狠道。   秦秾华那颗沉入冷水的心又浮了起来,她不由对他绽开笑颜。   “渊儿……多谢你。”   恨恨的咔嚓声渐渐停了,他迟疑许久,低头掩饰神情,沉声道:“回去之后,他们叫你嫁人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渊儿不必——”   “伏罗。”他抬起眼,神色阴鸷。   “……伏罗不必忧心。”   除了自己,天底下恐怕只有眼前的少年最了解她。   顺着一个称呼,也能潜入她的内心,第一时间掐灭她心里的退缩之意。   ……   十二月底,最新一期真武解放报新鲜出炉。   秦秾华坐在瀛洲府邸的书房内安静看报,数个火盆一起供热,屋内暖如初夏,推开一半的窗户里框着少年的身影,他站如青松,身姿笔挺,一张冷脸正对着向他汇报的柴震,乌黑深沉的眼眸里毫无波澜。   他的视线无意间投进室内,将三心二意的秦秾华逮了个正着。   雪化春来,少年眼中炙热。   秦秾华脸上一热,故作平静地低下头重新看报。   窗外,秦曜渊收回视线,落回柴震身上时,眼神又冻结成冰。   “……确定是在妫州吗?”   “确定,属下已经派人查探回来,确有百姓见过刘不在妫州出没。”柴震顿了顿,问:“将军是再派人核实,还是……”   “你去清点三百轻骑,我们今晚就走。”   “属下领命。”   柴震离开后,秦曜渊回到室内,不待秦秾华反应就把人从椅子上横抱了起来。   种玉见状,立即悄悄溜走。   “你做什么?”秦秾华在失重环境下不由勾住他的脖子。   少年把她抱到铺着金色斜阳的罗汉床坐下,窗外,微风徐徐,一尾红色锦鲤在清澈池面上打出一片波澜。   “我今晚就要走了。”他说。   原来是这样。   秦秾华从善如流道:“我给你收拾衣物,你还想带什么出门?”   “阿姊从来都不留我。”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低声道:“要是我这一去不复回,你——”   话音未落,少年头上就挨了一下。   秦秾华没留力,因为她被他说得心里一跳,疾声道:“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幽幽叹道:“阿姊天天心里丢下我一人去死,我也舍不得动你一根指头……”   秦秾华岔开话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最迟后日。”两人的鼻尖相撞,他在她的唇边轻声道:“到时阿姊要出门迎我。”   她笑道:“好。”   当天夜里,刚停没两日的雪花又开始洋洋洒洒地下。秦曜渊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又不得不走,脸上的纠结看得秦秾华都不由发笑。   她把少年引到妆镜前坐下,解下他头上的束发织带,用木梳轻轻梳开一捧微卷的墨发。   少年安静地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中她的影子。   她梳理好了他的一头长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冠为他戴上。   黑色丝帛制成的玄色小冠拢住他浓密的墨发,秦秾华将其调整到适宜高度后,满意地松开了手。   秦曜渊摸了摸头上的崭新小冠,问:“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阿姊给你戴的。”   少年撇了撇嘴,不甚满意。   “那你要每次都给我戴。”   “好,阿姊在的时候,每次都给你戴。”秦秾华趁他还没起身,借着地势摸了摸他的头,说:“等你回京之后,阿姊再为你办盛大的冠礼。”   他站起身来,火速把她搂进怀里,亲了亲额头,又落下唇印亲了亲嘴唇,蜻蜓点水的几个吻后,他说:   “我走了——记得要来门口接我,还有,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   “记不清。”秦秾华把人一把推出门:“欠你的太多了。”   少年回头,夜雪掩映着脸上桀骜豪迈的笑。   那一刻,秦秾华的挽留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最后,还是沉默地目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雪之中。   ……   三百轻骑快马加鞭,在日出那一刻赶到了妫州城门。   城楼守卫见到熟悉的玄色身影,大喊着拉开城门。   三百轻骑鱼贯而入,奔入妫州街道。   按照情报,刘不落脚在妫州如归客栈,秦曜渊直奔早已被精兵包围进来的客栈,利落翻身下马。   柴震随手点了十人,随他和将军一同入内,其余人则加入包围,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曜渊一刀挑开门内铁锁,正大光明地走进了留着一盏小灯的客栈大堂。   趴在桌上值守的伙计猛地跳起,睡眼惺忪地放着狠话:   “你、你们是谁……我要报官了……”   秦曜渊目不斜视,径直上了二楼。   一名落在后面的精兵同情地看了眼目瞪口呆的伙计:“看见那位将军没有?他就是这里最大的官。”   伙计这才将刚刚的玄衣少年和真武将军联系起来,他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地上。   秦曜渊站在刘不入住的房前,一个眼神示意,柴震站了上去,轻轻敲了三声,用客栈伙计的口吻道:   “客官,打扰了——”   半晌后,里边无人应声。   柴震看向秦曜渊,得到点头后,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试图拔刀断锁——然而刀片刚一卡进门缝,房门便吱呀一声,开出了条缝。   一股熟悉的味道从客房里飘了出来。   那是每个士兵都熟悉的气味,每天都飘散在战场之上的——浓重血味。   “将军!”   柴震来不及阻拦,秦曜渊已经一脚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鲜血四溅,就连头顶房梁上都溅着鲜血。   一个死不瞑目的青年躺在床上,周身有股诡异,柴震走近,用刀尖一挑,他的手臂立即垂落下来,靠内那侧有深深的一条口子,底下只有血肉,不见白骨。   柴震将尸体翻过身,竟瞧见背后一条血壑,尸体的脊椎也不翼而飞!他这一动,尸体里的内脏纷纷落出,原本狼藉的室内更加状如屠场。   柴震见多了尸体,此时还是忍不住背过脸去,以免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呕吐出来。   充满血肉恶臭的客房内,秦曜渊面无表情,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干净信纸。   信纸是月白色的开化纸,造价高昂,多作贡纸所用,他在朔明宫时时常看到此类纸张。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瘦金体,灵动绰约的字体背后,透着浓浓恶意:   “听闻真武将军在找神医刘不,朕通过多方关系,终于为你请来此人,算作将军为我代管金雷十三州的谢礼之一。其余的谢礼,等将军和朕相见之际,朕再亲手交予。”   一名士兵踉跄冲上二楼,单膝跪在客房门口,上气不接下气道:   “将、将军!不好了,巢弘带领莫州叛变,夏皇亲率五十万大军,已在定璧驻扎!” 第118章   血腥刺鼻的客房里, 气氛压抑死寂。   秦曜渊握起左拳,连带着手中信纸一同握在手里, 转身朝外走去。   “柴震——”   柴震猛地回过神来:“属下在!”   “召集城中将领, 妫州刺史府紧急军议。”   “是!可这——这刘不的尸体——”   秦曜渊头也不回:“他不是刘不。”   “啊?”   他言简意赅道:“刘不成名已有二十多年。”   柴震豁然开朗。   刘不成名已有二十余年,而床上尸体怎么看也只有二十几岁, 如果他真是刘不, 那么此人就是千年难遇的天生之才, 别人五六岁启蒙读千字文, 他得在娘胎里读千字文, 出生后读神龙本草经才行。   屋内气味太过刺鼻, 他跨出客房,吩咐手下立即去请军中将领来刺史府军议。   一个时辰后, 还在妫州的所有真武军将领都集中到了妫州刺史府。   听闻大军来袭, 众人面如土色,心神不宁。   “斥候探清敌军数量了么?”长桌主位上, 坐着面无表情的少年,他单手撑腮,懒散的坐姿和严肃相差甚远,然他一个眼神扫过, 长桌所坐之人皆腰腹收紧,背脊挺直, 不敢轻置一语。   下首一人恭谨开口:“将军, 斥候回报的结果是除去辎重部队和后勤民夫, 实际军队数量应在四十万上下。”   四十万比一开始的五十万已经少了十万, 但依然没人感到松一口气。   妫州能上战场的兵力,撑死也就三万。   三万不管是对五十万还是四十万,都是死路一条。   长桌上首,少年将军冷声开口。   “不对。”   “如果真的有五十万人头,从夏国都到定璧的这一路,不可能一丝风声都没透出来。”   有人小声道:“巢弘……”   秦曜渊寒声道:“你觉得巢弘能在十三州,为五十万大军一手遮天?”   “属下不敢……”   柴震皱眉道:“确实如此……如果真的有五十万大军,光是每日所需粮草就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全部依靠从夏运输,需要多少辎重部队?更别提部队每日驻扎留下的痕迹,我们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的确不合常理。”   桌上众人渐渐领悟过来,一人点头道:   “一个甲士所需的口粮,最少也需三个民夫运送,若有四十万甲士,他们的后勤部队也会有百万之众。如果是加上后勤也有五十万,那么夏军实际能参与战斗的甲士应在二十万以内。”   “既然如此,斥候第一回 为何要报数五十万?”秦曜渊说。   “这……”   众人面面相觑,有心思活络的,已经想到了答案。   秦曜渊淡淡道:“枭首示众三日。若有家眷,送他们一家团圆。”   “……是。”   一人面含期待,问:“将军可要向其余十一州调兵?”   “从涿州调兵需要多久?”秦曜渊问。   “算上调兵集结时间,大约三日。”对方道:“不如调瀛洲兵,瀛洲城内有十万甲士,快的话,只要两……”   “不可。”秦曜渊一口否决。   对方被堵了话头,想追问又不敢问,表情十分纠结。   柴震倒是明白将军一口回绝的原因——只要夫人在瀛洲,将军是绝不会调瀛洲兵的。   若是瀛洲兵力空虚,将军夫人落入夏皇手里,那才是真的无计可施。   “……”   桌上一片沉寂。   离妫州最近的涿州调兵过来也需三日,而夏军就驻扎在妫州和莫州之间的定璧平原,夏军背后有莫州支援粮草,妫州背后只有天险坠龙峡,妫州的大军出不去,外边的粮草辎重也运不进来。   夏军堵住定璧,便断了妫州唯一的生路。   若不从瀛洲调兵横击夏军,他们岂不是成了夏军的瓮中之鳖?   “城中还有多少骑兵?”   妫州守将不明所以,疑惑道:“不足五千。”   秦曜渊道:“清点三千精锐,随我今夜出城。”   ……   三千精兵良马,借着夜雪掩映奔向妫州城门。   寂静的街道上,许多推出一条小缝的民居窗户里,都藏着一两张失望而不安的面孔,他们沉默无言的看着城门打开,又悄悄关上,被苦难反复磋磨的内心只有熟悉的绝望。   刺史府中,将军虽已离开,守城将领却仍未全部离开。   铺满白雪的庭院,几个身穿甲胄的将领面露悲戚,落在头顶的雪花好像有千钧之重,压得他们心中无数话语只在喉咙里百转千回。   终于,有一人开口:“我们应该相信将军,或许他真的是回去搬救兵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他苍白的安慰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如何能够说动面前这几张心灰意冷的面庞?   站在他对面的将领张口,低声道:“坠龙峡背后是檀州,即便将军能在明晚之前赶到檀州,也没法带着檀州大军从坠龙峡回援,要是走檀州经涿州最后到妫州的大道——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六七日。”   “那我们只要守好这六七日不就好了?”柴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几人神色一凛,低头揖手道:“参见副将。”   柴震大步走来,凌厉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扫,沉声道:“特殊关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以后休要再提。若是有人在军中散布此类言语,一律按夏军细作处置。”   他停顿片刻,重声道:   “细作如何处置……你们刚刚也都听到将军的话了。”   柴震当了正规兵几年,然身上匪气还未完全洗去,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感到心中一寒。   “……属下不敢。”   柴震在为首一人的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你们都知道将军为人——将军孤身一人都敢冲击联合军斥候小队,他连一对三百都不怕,怎么可能会在此刻临阵脱逃?将军把守城重任交给你我,全为信任,还望诸位将领不要辜负将军信任啊……”   众将心里再有疑虑,此时也只能喏喏称是。   柴震令将领各自归位后,抬起忧虑的面孔,看着夜幕中落下的点点白雪。   连将领都如此,甲士更不必说。   如此军心,想要守上六七日,难啊……   夜风将雪花压向广袤地面,密密麻麻的雪片组成天然的帷幕,掩映着定璧平原上一处闪着火光的营地。   黝黑的夜色中,巢弘正跟随几位夏军主将走向主帐。   首次得到夏皇召见,巢弘心中难免紧张不安,他听多了夏皇的暴戾传闻,却觉得,作为男人,暴戾算不上什么毛病——总比伏罗那个软蛋好吧?   女人说上几句就改变主意,在那样的软蛋手下卖命,他巢弘觉得屈辱!   争霸是男儿的事业,一个被女人挟制的软蛋,能争什么霸?早晚都是送死的命!   更何况,夏皇重用他。光看他投靠这些时日以来,从夏皇手里得到的好处,他就后悔没早点另寻明主!   “一会进了帐,看见什么都别大惊小怪。”前头领路的将领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巢弘忙道:“我晓得。”   话是这么说。   等巢弘作为最后一个入帐的人,一抬眼就看见一幕活春宫时,他瞪大一双牛眼,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   但这……这男的穿个亲兵的服侍,不像夏皇啊……   “你也想加入吗?”   一个带笑的年轻声音响起,巢弘浑身一震,目光往被活春宫掩去了存在感的后边望去。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懒洋洋地躺在铺满狐皮的罗汉床上,绯色宽袖铺在榻边,金线织绣的升龙纹在帐内烛火下若隐若现。他曲起一膝,单手放于膝上,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榻上一只比猫大上一些的幼年雪豹。   那雪豹瞧见这么多人一起入帐,警觉地抬头,目光紧锁来人,身体却一动不动,任那只苍白纤长的手掌轻轻拍于头顶。   巢弘没见过像他一样五官冶丽的男子,若是没有那大敞前襟里露出的平坦胸膛,他险些都要将其错认为一位地位非凡的女子。   前头几位将士一起跪拜下去,他如梦初醒,忙不迭跟着跪下行礼,   “巢、巢弘见过陛下……”   “大胆——”帐内一名内侍厉声喝道:“大夏天主地位尊崇,乃万皇之上,你口称陛下,难道是认为天主和朔皇一般懦弱无能?!”   “属下不敢!”   巢弘大惊失色,连忙叩头。   帐内诸将无人为他开口说话,能够长久留在昆邪弈身边伺候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若说没有昆邪弈示意内侍就敢抢先发难,也就只能骗骗这新来的蠢人了。   巢弘确实被骗得冷汗直流,直到头顶传来青年带笑的声音:“罢了,将军初来乍到,并非有意。刚刚朕问的问题,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什么?”巢弘一愣。   “此女是朕宫中妃子,叫……不记得了,好像是国子监丞之女,是吗?”他看向刚刚发难的内侍,内侍一改先前的凶恶,谨小慎微地将背弓到极低,轻声道:“正是国子监丞之女。”   “此女擅自出宫,混在甲士中随朕出京,直到今日才被发现。”昆邪弈抚摸着榻上雪豹,漫不经心道:“朕平生最恨忤逆不尊之人,她既然不安于室,朕就叫她陪伴三军将士,也算成全她想要为朕出力的拳拳之心。将军若是有意叫她侍奉,那就趁现在吧,一会等人出了主帐,将军再想轮上号,那就难了。”   上皇帝的女人,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可是夏皇已经开口,他的侍卫也已经上场,巢弘想要开口推拒,目光落到双目失神的女人身上,婉拒的话语就变成了一声吞咽。   这可是皇帝的女人啊……他要是能上了皇帝的女人,说出去是多大的荣耀……   昆邪弈看出他的迟疑,笑道:“去罢。”   骑在女人身上的侍卫退了开,巢弘喉结上下滚动,中邪似地直愣愣朝她走去。   昆邪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和他说话。   “都布置好了吗?”   “皇上神机妙算,伏罗已带三千人马往坠龙峡而去了。末将按皇上吩咐,在谷口布好千军万马,只要伏罗一出,便是落入我们的天罗地网,届时,定能将其生擒。”   “罢了,朕不想鱼没吃到反惹一身臊。伏罗就算愿降,朕也不敢用啊……”   昆邪弈的声音越来越近,巢弘心生疑惑,刚想回头一看,脖子先感到一凉,一股腥热喷薄而出。   巢弘还没断气,目眦欲裂地瞪着取他性命之人,昆邪弈任其倒下,脖子断口处涌出的鲜血流了女子一身。   “而这种蠢货,降了又没甚大用……”   昆邪弈叹了口气,走到帐内一张摆放祭品的灵台前,拿起垂下台面的绒布擦了擦染血的刀刃。   灵台上只有左右分别一根白烛,正中摆着一个金龙盘,盘上放着一颗人类头骨。   他擦完匕首,走开后,立即有侍人上前有条不紊地更换绒布——一看就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伏罗也有几分意思,朕还以为,他会在妫州开个一天一夜的军议再做决断——他们朔人不都是这样吗?凡事三思而后行,走一步,一定要先看个十步……”   “回皇上,伏罗有狐胡血统,想必还留了点血性吧……”   “血性……”昆邪弈走回坐榻,重新躺了下来,他含着冷笑,一下一下地拍着雪豹头颅。   一名将领试探地问道:“伏罗去了檀州,那么我们埋伏在瀛洲城外的人马是不是可以收回来了?”   “收什么收,万一这将军夫人想来我帐中做客,岂不是没人引路?”他笑道:“能把这样一个少年英雄迷得五迷三道,朕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位将军夫人的独到魅力呢。”   “是……末将愚钝了。”   昆邪弈脸上露出一丝困倦:“几时了?”   内侍忙道:“回陛下,丑时已过,快寅时了。”   昆邪弈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众将行礼退出,不一会,几个侍人用地毯裹着鲜血淋淋的两人走了出来。   帐内,只余下灵台上两根蜡烛静静燃烧。   昆邪弈走到中间的那颗人头前,行了个礼。   他抬头看着人头,笑眯眯道:   “父皇,你的教导——君王应以社稷为重,寅时之前不得歇灯,儿一直贯彻至今呢。”   幽幽烛光下,发黑的头骨沉默不语。   ……   坠龙峡,崎岖的山谷和夜色融为一体,马蹄声声,夹杂着偶尔坠落悬崖的一颗石子和一声惨叫,连声响动都没有,就落入了谷底湍急的水流。   好不容易穿过坠龙峡最为艰险的一段,前头的人马终于停了下来。   “都站好了,清点人数。”   走在前头的副将低声喊道,不一会,人头数就传到了走在最前的秦曜渊面前。   副将神色深沉:“将军,少了近两百人。”   夜雪落了秦曜渊一身,包括鸦羽般的长睫。他不辨喜怒地应了一声:“出发。”   少年拉动缰绳,黝黑的西域大马往斜坡下走去。   哗啦,哗啦,细碎的石子不住往下滚落。   “将军!”   众将面面相觑,出谷的大道就在眼前,将军为何偏离方向?   甲士已经习惯服从,不过片刻,更多的马蹄声和石子滑落声跟着响了起来。   将士中一名圆脸的汉子眼中露出焦急,他夹紧马肚,追上前方的真武将军:“将军!出谷应往前方而去,将军走错了!”   “没走错。”   “将军,去檀州应往前方去,你这是又走回去了!”圆脸汉子急道。   “走回去便走回去,与你何干?”少年将军抬起眼眸,黑中透紫的瞳孔像是匿于黑暗的某种大型猛兽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   圆脸汉子想起自己的任务,后背冷汗直流。   “将军,妫州还等着你带兵驰援,此时不是玩笑的时候啊……”   “你附耳过来。”   圆脸汉子不疑有他,夹着马肚令其靠近黝黑大马。   “此时不是?”出人意料的是,少年将军并未压低声音,也未有附耳之举,他冷眼看着他,道:“等我落入埋伏的时候才是吗?”   圆脸汉子大惊失色,浑身犹遭雷击!   等回过神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扯动缰绳逃跑,晚了——秦曜渊闪电般出手,眨眼捏断了他的脖子!   秦曜渊的黑马率先踩进冰凉的浅滩,他将尸体随手扔入水流,回过头来,冷冷瞧着身后黑压压的两千余骑兵。   “真武军内有通敌奸细,也许不止此人。”   “此后一路,若有交头接耳之人,临阵逃脱之人,行连坐法,但杀无赦。”   无人敢发一语。   秦曜渊骑马往前走去,众将默默跟上。   哗哗的水流掩去了马蹄声响,坟墓般死寂的许久之后,乌黑的地平线上像是被人划了一刀,透出背后一抹金红霞光。   两千余轻骑绕水路走出坠龙峡。   霞光爬上了巍峨雪山的半山腰,广袤无垠的雪原上,一片无边营地还未苏醒,象征夏皇的牙旗在阵中随风飘扬。   众将鸦雀无声,满面震惊,眼前的景象无声地宣告了将军的真正目标。   将军没有临阵退缩,没有放弃妫州!   两千余冻了一夜的鲜血沸腾起来,染红了将士们激动的面庞。   玄甲黑马的少年拿起身后乌黑厚重的穿云弓,缓缓道:   “此战目标只有一个——夏皇之首。诸位,可愿随我一战成名?”   众将面红耳赤,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愿随将军一战成名!”   秦曜渊转身面对夏军营地,目光紧紧锁定其中一顶明黄灿烂的豪华主帐。   “杀!”   一声令下,大地震颤,千骑齐冲。   秦曜渊身先士卒,奔驰在千骑前方。   瞭望的夏军发现了冲击的动静,猛地吹起起刺耳长号。   霎时,大夏军营乱成一片。   “怎么回事?!”   匆匆套上外衣的昆邪弈冲出主帐,他的怒喝在混乱的军营中如同石子落水,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皇、皇上……真武将军率两千余轻骑,于刚刚发动了奇袭……”   “他带了多少人马?!”   “两、两千……”   昆邪弈惊怒交加,一脚踢倒传信的侍人:“混账!只有两千人就敢来冲击朕的大营?!”   嗖——   一支带着死亡气息的箭矢从上空穿过,昆邪弈还未抬头,冰冷的箭镞已经击穿了帐顶金龙。   飞龙坠落在昆邪弈眼前,他浑身冰冷。   伏罗——   来了。 第119章   敌袭的号声响遍大地。   局势骤变, 优劣转换。   匆匆集结的夏军对上气势汹汹的真武军,黑色轻骑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尖刀, 轻松割裂了涣散的敌阵。   昆邪弈看得目眦欲裂,面目扭曲。   伏罗是个疯子!比他还疯的疯子!   坠龙峡乃金雷第一险,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采药人不慎坠崖, 如果是他, 宁愿正面杀出重围,也不会带将士去冒坠龙峡的险。他考虑到伏罗的性格, 还是在坠龙峡的谷口设置了埋伏, 就连瀛洲——他也考虑到了!只要伏罗前脚调瀛洲兵, 他留下的兵马后脚就会强攻瀛洲,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却还是没料到他竟敢用千骑就冲击大营!   昆邪弈至今仍想不通, 他怎么敢用千骑奇袭数十万大军?   哪本兵书里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不要命的疯子?!   传信兵策马经过, 他一把拉住对方, 低语数句。   发号施令的战鼓咚咚大响, 混乱的步兵和骑手纷纷后退,夏军□□兵补到外围,列阵护卫,尖锐的枪头对准冲击的两千余黑甲轻骑。   玄甲黑马的少年一骑绝尘, 两条修长结实的大腿夹紧马腹,双手开弓搭箭, 上身纹丝不动!   噌!   利箭刺破空气, 发出尖锐声响, 转眼将擂鼓的鼓兵射于台下!   鼓声一度中断, 经过前几次骑兵冲击,损失了大量指挥旗帜的夏军再度陷入混乱。   秦曜渊三指间夹着三箭,一箭中的后,他调转方向,向着中军明黄舆车再度射出三箭!   嗖嗖嗖!   带着巨大冲力的箭矢撕裂了舆车上的门帘窗纱,车内大敞,里面只有一个吓破了胆的小内侍!   而此时替补的鼓兵爬上擂台,再次擂鼓,鼓声四急一缓,已然改变。   夏军在枪兵列阵护卫下,不断往莫州方向撤退。尖锐闪亮的枪头震慑了冲击骑兵,马蹄声越来越慢。   几番冲杀下来,雪原被鲜血染红,夏军尸横遍野,而真武军的两千余人也损失了不少,剩下的骑兵大多甲覆鲜血,面露疲意。   秦曜渊策马走到众人之前。   多轮远射下来,他依然没有一丝疲态,少年将军冷酷而沉静的面容给了将士们莫大的鼓励。   能够和将军在战场上一同厮杀,原本就是真武兵生涯中最大的荣耀!   “还能冲的跟上。”   少年冷淡的声音得到震耳欲聋的回应。   桀骜不驯的笑意在少年嘴角一闪而逝,他一夹马腹,向着无数尖利枪头率先疾驰而出!   “杀!”   千余人的力量在雪原上空融合,声势浩大——   “杀!”   无数黑骑高歌猛进,夏军士气涣散,挡在最前方的枪兵双手颤抖,连枪都难以拿稳。   嗖嗖嗖!   三箭连发,三箭中的,最后一支箭镞,甚至一举穿透了两个夏兵!   飞射的箭矢比替补的枪兵更快,魂飞魄散的枪兵几乎是被推上夺命之地,连手里的枪头都没对好,便被一箭射穿了头颅!   少年以一人之力,叱咤战场,无往不利!   “盾兵!盾兵上!”大将顾不得传令鼓兵,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来不及了。   少年一骑绝尘,率领千余黑骑冲入夏军,再度撕裂军阵!   夏军已经被他非人的武力磨灭了勇气,少年所经之处,夏军纷纷避让,原本士气低迷的夏军在这次冲击后彻底崩溃。   千余黑骑在身先士卒的少年将军带领下,越战越勇,猩红的双眼里只剩彻骨杀意!   秦曜渊冲至明黄车舆前,一刀斩下粗壮的牙旗!   数十万夏军彻底失去了来自中枢的指挥!   “你总算来了。”   一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破空之声朝身后袭来,秦曜渊当机立断弃马跳下。   一条长鞭带着无数粗而尖的倒刺狠狠抽在矫健的黑马腹部,转眼刮走一层血肉!   黑马痛苦嘶鸣着倒下,鲜血和内脏流淌而出。   “将军!”   数声惊呼响起。   深入敌军后,夏军的血肉之躯挡住了骑兵的冲刺。   而失了速度的骑兵,就是砧上鱼肉。   真武兵被夏皇的重甲骑兵团团围住,光是勉强应对就花去了全部心力,此时忽然分心,立即有几个黑骑被人砍落。   昆邪弈骑在一匹高大的棕马上,身上穿着掩人耳目的骑兵轻甲,他一击不中,立即抽出第二鞭,这第二鞭打中了少年的肩膀上,黑甲破裂,肩上血肉模糊,隐约可见一缕骨色。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见少年以臂缠绕,猛地攥住回缩的长鞭。   长鞭纠缠之处,黑甲尽碎,倒刺刮进血肉之躯,少年面不改色。他反手一拉,将小兵打扮的昆邪弈生生拉下骏马!   “护驾!放箭!”舆车内的小内侍发出心胆俱碎的悲鸣。   昆邪弈坠马,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忘记了逃跑,遍布血丝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向他走来的怪物。   少年覆着鲜血的面庞和脖颈皮肤下有蛇状的峥嵘青筋。像是青黑色的经脉——可是经脉不会起伏游动。这些东西像是活的——此刻仍是活的,在他的血肉中游走。   少年后背、手臂、前胸,身中数箭,鲜血从黑甲缝隙处溢出,他走在鲜血染红的雪地上,半面覆血,双眸深邃,那些在他皮肤下涌动的异物,加重了他带来的恐惧。   如修罗现世。   又有零星几箭射中他的身体,他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鲜血从少年见骨的右手泉涌而出,随着他一步步走来,在苍白雪地留下一道崎岖的刺目血痕。   “你……你是什么东西……”   秦曜渊踩住他的下身,血淋淋的右手抓住了年轻皇帝的头。   “你不必知道。”   仿佛皮革断裂的闷声夹杂着咔嚓一声轻响,   大夏皇帝的无头身躯无力地向后倒去,温热的鲜血从颈部裂口喷薄,赤红转瞬溅出数丈之远。   鸦雀无声。   远处的战斗仍在继续,可是少年身边,连呼吸声都安静了。   青黑色的异物已经蛰伏,一切就像幻觉,只除了他手中的夏皇头颅——   少年举起手中死不瞑目的头颅,无情的目光在因他后退的乌合之众身上一扫而过。   “昆邪弈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少年手中冶丽的头颅睁着失去光泽的双眼,呆呆俯视战场,直至——   夏军轰然大乱!   不仅是主将战死,而且是御驾亲征的皇帝战死,夏军士气全面崩溃。   战鼓乱了,消失了。屁滚尿流的大夏甲士慌不择路逃命,仅剩的军旗犹如无物,无论将领如何嘶吼,数十万夏军在皇帝阵亡的鬼哭狼嚎声中,不管不顾地向莫州逃亡。   带血的箭镞接二连三落在地上,随手抢了一匹马骑上的秦曜渊拔掉身上最后一根箭矢,抽出腰间长刀,弯腰下沉,勾起地上一根□□。   众人只见眼前一花,一名和他并驾齐驱,正朝他挥刀砍来的大夏将领就被一枪挑了出去。   扑通一声,将领砸落,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身后避之不及的群马踏扁了胸膛。   □□一转,沉甸甸的红缨甩出一道血花,秦曜渊左手握枪,右手执刀,双腿夹紧马肚,如离弦之箭冲入夏军!   “跟着将军杀啊!”   “切不可让将军小看我们!”   剩下的百余真武黑骑看得心神激荡,热血沸腾,争先恐后地追随前方身影杀入敌群。   银枪横扫,长刀劈砍,夏军如野草枯树,在少年大刀阔斧的杀伐下纷纷伏倒。   温热的鲜血顺着鸦黑的睫毛淌下,鲜血覆了又覆,暴戾恣睢的火光始终在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里燃烧。   古老的传说在无尽雪原上重演。   毁灭男神降临人间,所到之处无不鲜血喷涌,惨叫连连。   唯一能够阻止他的创世女神毘汐奴不在此处,只有当鲜血流满世上最大的河流,他的暴虐才会得到平息。   轰隆隆,轰隆隆,天边传来闷雷之声。   马蹄飞扬外,大地多了另外一种震颤。   是雷雨的前兆?   还是……   秦曜渊面色骤变,拽着缰绳一个急转,忽然向后奔去。   他厉色大喝:“跑!”   真武轻骑虽然不明所以,但出于刻入骨血的钦佩,他们想也不想地拉动缰绳,跟在将军身后调头疾驰。   轰隆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立即魂飞魄散!   一条纤长的裂缝出现在白雪积压的山腰上方,巨大的雪体从中脱落,在下滑的过程中膨胀增幅,腾飞如云,如九天之上降临的千军万马,带着毁天灭地的磅礴气势奔腾而下!   突飞猛进的积雪转眼就覆盖了距离距离山脚最近的大批夏军,崩落的积雪在吞噬了数十万大军后依然没有半点减速,向着平原上的真武军埋头冲刺。   冰雪的寒气已经扑到鼻尖,回头观望的将士面无人色,哑声道:   “将——”   冰冷的雪花涌入他的口鼻。   顷刻后,天地寂静。   ……   一阵绞痛忽然袭击了秦秾华的胸口。   银针在此时刺破食指,于暗玉紫色的男式大带上留下了一点绯红。   种玉比她眼睛更尖,秦秾华还在看着大带上的血点,种玉已经“呀”了一声,尖叫着府中大夫的名字冲了出去。   那突如其来的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大带上留下的那一点赤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被银针刺破了指尖罢了,等种玉推搡着府中大夫走进内室时,秦秾华的指尖早已止住了血。   大夫带着治疗大出血的工具和药物连走带跑地过来,如今却对着瞪大眼睛也找不出来的伤口面露难色。   “这……已经不必止血了。没什么大碍,只要夫人避免伤口沾水……”   种玉眼睛一瞪:“什么不用了?要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将军回来时你交代得起吗?!”   大夫哑口无言。   ……确实交代不起。   大夫离开时,秦秾华的指尖不仅用药酒擦过了,还缠上了几层纱布,要不是她断然拒绝,诚惶诚恐的大夫还想往她指尖搭个迷你夹板。   种玉埋怨地看着桌上的男士大带,道:“府中那么多下人,绣工好的也不在少数,夫人要是嫌弃她们做得不好,还可以拿去城内绣坊让绣工代劳,何苦要自己亲手来做呢?”   “左右无事,绣着打发时间。”   “才不是呢……”种玉嘀咕道。   夫人明明是特意抽出时间为将军织绣,不仅绣香囊,绣荷包,绣发带,如今连腰带也一并绣了,难不成以后连将军的外袍内衣也要一齐包揽?   只有家中不宽裕的穷人才会这么亲力亲为呢!   “知道你心疼我……”秦秾华笑道:“我也绣不了两年了,趁现在还能做,就多做一些。”   种玉前一刻还在埋怨她为将军花费太多精力,这一刻,就从夫人的话里本能感到一丝不安,改口道:   “夫人要是想绣,每年都能绣,何必赶在现在一起绣完?”   秦秾华微笑道:“你说得对。”   夫人从不反驳他们什么,种玉没伺候过别的主子,可是她知道,夫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   她不喜欢夫人脸上此刻不真切的笑,先扶起她的前臂,再说道:“外边雪停了,夫人想出去走走吗?”   “……也好。”   在种玉的服侍下,秦秾华披上轻薄温暖的狐裘,缓缓步出室内。   天上的雪絮不知何时停了,绯红初阳照在惨淡雪地上,就像斑驳的一地鲜血。   秦秾华怔怔看着地上红艳艳的雪,那股莫名的心悸又回来了,让她胸口里一抽一抽地疼。   “夫人?夫人?”种玉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喊。   她回过神来:“……嗯?”   “地上什么也没有呀,夫人在看什么?”小姑娘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没什么,一不小心晃神了。”   种玉嬉皮笑脸道:“奴婢知道,夫人一定是想将军了。”   “……胡说。”   “奴婢才没胡说,夫人想将军时,神色都和平常不一样,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奴婢!”种玉神色得意,安慰道:“将军离去时,说了最早今日,最晚明日就会回来,夫人要是赶在将军回来之前把大带绣好,将军见着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秦秾华神色一黯:“大带染上了血迹,怕是只有废掉了……”   “废什么废!”种玉急了:“用红线在那里绣个眼珠子,再绣个螭或者蟒不就好了?夫人绣了这么久的大带若是就这么废了,不但我心疼,将军知道了也会心疼呢!”   秦秾华想了想:“也好。”   打定主意,她既想早日把大带绣好,又不愿再去看地上血一般的朝霞,转身走回内室,再次拿起了针线和大带。   烛光在缠枝莲纹灯罩后摇曳,为女子苍白的面庞增添了一抹血色。   她低着头颅,神情专注地绣着即将完成的大带,那只既在殿上挥洒过狼毫,也曾在江山棋盘上拨风弄雨的纤手,有条不紊地引线穿过暗紫色的织物。   针线穿刺间,一只峥嵘勃发的龙角在大带上初见端倪。   种玉一惊,刚想提醒她螭的头上没有角,看见她沉静的神情后,带着狐疑吞下了自己的声音。   内室安静无声,偶有一声烛火噼啪。   秦秾华想赶在秦曜渊回来之前绣好大带,可是,直到她的大带绣好,直到天边的落日被高悬的圆月取代,直到她等得浑身冰冷,腿脚发麻,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攥住她的胸口——   他都没有回来。   “夫人……”种玉神色担忧地看着她:“将军应是明日才会回来,夫人不如收了大带,早些歇息罢,说不准,明日一早,将军就回来了呢……”   秦秾华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再等等。”   她有一种预感——   她必须等下去,如果错过今晚,她会后悔终生。   “夫人——”   熟悉的声音从院外响起,秦秾华猛地起身,大步走到外室。   柴震冲到院内,身上甲胄染着鲜血,甫一见到秦秾华,毫不犹豫就跪了下去。   “夫人……”   他脸上的惊惶让秦秾华的身体摇摇欲坠。   即便是他被俘的那一刻,秦秾华也没在这个人的脸上见过惊惶。   可是此刻,他方寸大乱,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夫人……莫州叛变,夏皇率二十万大军围堵在定璧,将军带着三千轻骑奇袭夏军后方,不料发生雪崩,将军……将军和其他将士生死不知……”   他低着头,等了很久,手背上的泪水都被冷风吹干了,头上依然没有传来回答。   柴震抬起头来,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庞。   他以为她会哭,但她一滴泪都没有。   又过了半晌,她终于开口了。   她绝口不提将军,只是冷静地问他:“二十万夏军也被埋在定璧了吗?”   柴震一愣:“是……”   他慌了,但夫人没慌,她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这是何处染上的?”   “这是属下在来瀛洲的路上,遇上夏皇安排在瀛洲城外的埋伏,两军交接时染上的。”   “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我们杀敌……属下来得急,不曾数过,但夏军听说夏皇被埋在雪山后,无心战斗,兵败如山倒,幸存下来的夏军最多三万。”   “瀛洲城内还有几万将士?”   柴震渐渐被她的冷静所感染,一路上好像都没沾过地面,棉花一般的双脚似乎又踏在了踏实的地面上。   他镇定下来,思索后给出答案:“十万余人,其中骑士一万。”   “我要一万轻骑,四万枪兵、箭手,再加上城内所有民工,带上足够的火把和燃油。我们今晚就前往定璧。”   “是!”   柴震领命后大步流星外外走去,踏出刺史府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夫人的问题——   “这是何处染上的?”   那一刻,她眼中的锐利让他想起了将军。   此时柴震才回过味来,难道夫人是在试探他?   将军如今生死不知,她却还……   柴震百感交集,匆匆离开。   ……   夜幕之下,瀛洲城的城门缓缓拉开,无数人马从城中涌出。   从瀛洲到定璧,途中所需五六个时辰,秦秾华坐在马车里,眼睁睁地看着星夜发白,一抹猩红的朝日刺破黑暗。   “夫人,关上窗,休息一会吧。”种玉不知去哪儿哭过,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沙哑劝道。   “……我不困。”   秦秾华声音平静,面容沉稳,丝毫看不出悲痛之意。   种玉反而更加心疼,她不由哽咽了:“夫人,你难过就哭出来吧……”   她自己的泪先流了出来,然而,在她的注视下,夫人反而微微笑了。   她温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轻声道:“我没事。”   此时此刻,谁都可以伤心哭泣,她不能。   她不能有事。   秦秾华面露微笑,宽袖中的十指却深深陷入了手心。   她在心中一遍遍命令自己——   “我没事。” 第120章   苍茫雪原上,一具具尸体被陈列在雪地上, 水红色的雪块堆积成山, 无数民工正在埋头搜寻失踪的真武将军。   雪表上留有夏军营地的遗址, 搜救范围控制在遗址到山底的一路, 除了骑兵和枪兵,所有人都投入了救援,从日出到日落, 再到又一次日落,雪表下的尸体挖出了一具又一具, 始终不见他们要找的那一人。   算算时间, 距离雪崩发生已经过去三日,就算真武将军一开始还活着, 三日过后……   流言在民工和将士之中流窜, 再加上大夏传回夏朝廷有意组建大军勤王救驾的消息,军中士气愈发低落。   柴震身负众望, 在将军夫人身边转了几次,但他也没能把众人的心愿说出——   “已经过了三日,将军不可能还活着。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立即回城布防, 以备夏军侵袭。”   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这三日来, 无论什么时候, 柴震都能看到夫人在雪原上参与救援。   她的贴身侍女种玉每日都在哭, 可是柴震从来没有见夫人哭过, 她不但没哭,还总是笑——   短短几日,她瘦得脸颊凹陷,面色雪白,寒风吹过她身上的大氅,发出空荡荡的声音。   失去最亲之人的感受,他已经尝过,正因为他尝过,所以她木然空洞的微笑,让柴震心如刀绞。   将军最是心疼夫人,如果将军看到了……   他放眼眺望雪原上数不清的尸首,眼眶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将军……还能看到吗?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喧闹起来的雪原让柴震一惊,也让他视野之中的女子扔下手中木棍,快步奔向发现喧闹之处。   她的侍女种玉急急忙忙跟在身后,竟然还追不上脚步趔趄的她。   秦秾华冲到高喊着“找到了”的几位民夫前,看见雪坑里的东西,霎时双脚一软。   一股热流冲向咽喉,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夫人!”   终于追上的种玉眼疾手快扶住身子一晃的秦秾华,她往坑里一看,心都凉了——   血迹斑斑的穿云弓躺在坑底,周遭雪块被血泡得绯红。   “夫人……”种玉的眼泪流了下来。   夫人死死握住她的手臂,站都站不稳了,可是脸上却在笑。   “……将军的武器既然在这,人也应该在附近。你们做得好,继续往周边搜寻,回去后,定有重赏。”   种玉看她这般,眼泪流得更凶:“夫人……”   秦秾华视而不见,往身旁看去:“柴震……柴震?”   始终在她附近徘徊的柴震快步走来:“夫人,属下在。”   “你叫两个人,帮我把弓送回我的帐篷。”   “是。”   柴震没去叫人,他在坑前蹲下,双手拿起了穿云弓。   弓身极沉,他拿弓的双手爆出条条青筋,就连脖颈也不例外。他连拿弓都如此困难,将军却能拿在马上轻而易举开弓连射,不知疲惫。   将军和他的弓,他的枪,活跃在每一场战斗,无论是凶险还是轻易,他总是抢在士兵们前头冲向敌军。他的武器,对于和他上过战场的战友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战场之上,只要将军的身影不倒,真武军就不知恐惧为何物。   真武军和将军是一体的,没有了将军的真武军,今后该何去何从?   雪原之上,传来压抑的抽泣。民工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泪眼朦胧地看着柴震从坑里双手拿出的重弓。   斑驳的血迹为乌黑的弓身增添了一抹冰冷的杀意,柴震捧着这把令人胆战心惊的重弓,一步留下一个深脚印,慢慢地走远了。   雪原上的哭声还没有停止。   秦秾华推开搀扶着她的种玉,环视着周围一双双或通红,或含泪的眼眶,含笑道:“将军并未找到,还请诸位再接再厉下去,种玉——”   “奴婢在。”种玉哽咽道。   “去伙夫那里提些好酒,让出力的将士和乡亲都暖暖身子。”她笑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疲惫,可是现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将军若被困在雪下,早一分发现,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还望诸位同我齐心协力,尽早找到将军踪迹……”   无人应声,每个人都在躲避她的视线。   一名两鬓斑白的老者泣声道:“夫人,已经三日了,还请节哀顺变啊……”   这是三日以来,第一次有人和她直言将军的生死。   种玉担心地握紧了夫人的手臂,生怕她情绪激动,晕倒过去。   秦秾华没有。   她的微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多谢老丈关心。”她柔声道:“可是,我曾答应过将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轻易放弃他……不论他是死是活,不见到他,我是不会放弃的。”   她的回答,换回几声悲痛的叹息。   秦秾华笑道:“……请诸位继续吧,热酒一会便到。”   雪原上又繁忙了起来。   秦秾华走回先前寻找的地方,弯腰想要捡起地上的木棍,眼前忽然一阵眩晕,身子重重地往雪地上摔去。   冰冷的雪气扑满鼻尖,冻骨的雪花飘进眼里。   “我没事——”   秦秾华拒绝种玉和旁人的搀扶,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   “……我没事。”   她握着木棍,行尸走肉般一步一停,木棍深入松软的雪体,往下轻轻戳探。   戳得浅了,她怕错过,戳得深了,每一次都是失望。   种玉追了过来,泣不成声道:“夫人,奴婢求求你了,你回去休息一会吧!你都两晚没有闭眼了,饭也没吃两口,你这样下去,身体怎么撑得住?”   她避开她的阻挡,继续往前走去,一步一探,轻声道:“我没事。”   “夫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和你一起找,你去休息一会,不耽搁营救。要是发现了什么,奴婢第一时间回来叫醒你好吗?”   “不必。”   “夫人!你就算不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也为将军考虑考虑吧!”种玉哭喊道:“要是你忽然晕倒了,谁来主持之后的营救?”   秦秾华手中木棍一停,陷入迟疑。   种玉趁热打铁,夺去她手中的木棍,强硬地把她往主帐拉去。   秦秾华觉得她说得有理,可是躺上床,她分毫睡意都没有。   睁开眼,便是摆在桌上的峥嵘重弓,弓身上的斑驳血迹刺得她喘不过气,连嘴唇也忍不住跟着心脏一起抽搐。   而闭上眼,她和少年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如走马灯一般争先恐后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睡罢,她对自己说。   泪水却从颤栗的眼睫中倾涌而出,她拼命咽下直冲牙关的呜咽,口中渐渐蔓开铁锈般的腥味。   她想起那只捧在手心里送给她的春分流萤。   想起他初到梧桐宫时,那一身取血造成的伤口。   想起他被针尖穿透的舌尖。   想起他飞奔追上马车,用满是疮痍的口舌艰涩说“我们一起走”。   那时候,他还那样小,她在前方为他遮风挡雨,一转眼,两人已然对调,他在前方为她抵挡风雨,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他高大的身影,她的心里就没有不安。   他没有过什么好日子,即便遇上她之后,他也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   他最快乐的时光,是流落峡谷,野草生蟹充饥的时候,他想要的只是两个人简单的生活,却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腥风血雨的牢笼。   她越是回想,越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悲怮,越是克制不住,她便越要自虐地回想。   此时此刻她所感受的痛苦,抵得上冰雪之下他所感受到的百分之一吗?   她现在还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暖被,他又身在何处,身上盖着什么?   只要稍作想象,她就喘不过气来,有一只手,在她胸腔里捣鼓,把她的心掐着、拧着,一层血,一层肉,血肉模糊地剥了出来——   是她自己的手。   她羞愧、悔恨、痛不欲生,就像往墙上用力撞头来缓解头风痛苦的愚人,亲手撕扯着自己的心。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走了——记得要来门口接我,还有,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   她为什么不能一口答应?   为什么不能当即就吻上他期待的眼?   她为什么要说:“记不清——欠你的太多了。”   她记得他的最后一面,夜幕之下,大雪漫天。他听闻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卑劣回答,在洁白的夜雪中回头,露出意气风发、毫不气馁的笑容。   她很后悔。   很后悔。   原来被留下来的人,会这样痛。   如果他能回来,她再也不会说那些让他心痛的话了。   如果他能回来,她再也不会因为他人目光将他推开了。   如果他能回来,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和他一起活下去。   她已经同世上最好的一人结过发,同过心,再也做不到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地离开了。   她不想死了。   不愿意死了。   帐外的人声渐渐停了,应是酒温好了,众人都回了营地喝酒暖身。   她在夜色中仓促抹掉眼泪,起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空荡荡的雪原上散落着大量搜寻用的木棍,她随手捡了一根起来,向着还没搜救过的区域走去。   一下,又一下。   木棍深深探入雪地,又一次无功而返,她继续前行一步,再次探入木棍——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木棍的继续深入。   她忙不迭跪下挖掘,失去知觉的十指不断刨着冰雪。   新的鲜血又一次染红了指尖的纱布,她的十指早已血迹斑斑,她视若未见,失了魂一般,痴痴地挖着上松下硬的雪地。   终于,她挖开了挡在男子脸部的冰雪,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不是她的渊儿。   在他左臂下,还压着一具看不见脸的尸体,穿着真武军的铠甲,她不敢休息,如行尸走肉一般,继续用麻木的双手往下刨着冰雪。   她的渊儿,究竟在什么地方?   炙热的泪水淌下冰冷的下巴,砸落地面,融化了透明的冰晶。   又一具陌生的尸体被挖掘出来,在他身旁,又发现了一具穿夏军铠甲的尸体。   她不敢就这么走开,每个没有看见脸的尸体,都承载着她的所有希望,是她如今还能强撑着行走的力量源泉。   她拼命挖,拼命挖,每一分都是在和阎王争分夺秒。   他们都说,雪崩之后半个时辰就没有活口,可是她不信,他并非常人,他能扛鼎,身上又有狐胡秘宝,千军之中他都冲杀过了,难道还会被这小小雪花压断了呼吸?   她不能信,不愿信,不敢信,夜雪下的回头一笑,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她像是正在坠落,这深渊太深,太暗,太冷,总也坠不到底,像要将她撕裂的哀怆和悲怮克制到了极致,冲出她的喉咙,化为刺目的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惨白的雪地上。   她一边咳,一边挖,裙上,雪上,尸首上,全是自己的鲜血。   月色之中,一抹璀璨一闪而过。   她膝行着来到反射金光的地方,轻轻刨开薄薄一层积雪,随即浑身颤抖——   一顶玄色小冠露出雪面,暗纹金线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缕金光。   一切声音都离她远去了,她疯了一般地挖着,不断用麻痹的十个手指头刨开积雪,扣开冰块,鲜血汇入洁白雪地,她无暇顾及,心中只有一个名字——   “渊儿……”   “渊儿……”   雪原上回荡着她近乎呻/吟的呼声,痛苦压弯了她的脊柱,淹没了她的口鼻,她愿意牺牲所有,愿意付出一切,她向看不见的神灵祈求一丝垂怜——   “让我再见他一眼……”   身穿玄甲的少年从冰雪之下露出真容,秦秾华像是被人重重敲了脑袋,耳畔只有震耳欲聋的蜂鸣,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染血的颤抖十指反复尝试后,终于解开了他的甲胄。   她屏住呼吸,将右耳贴上他的胸膛,发烫的泪水接二连三浸进被血染红的衣襟。   隔着一层血肉,她听到了微弱的心跳。   这心跳让她从坠落的半空稳稳落地,让压在她身上的大山消失,让覆住她口鼻的深海褪去,她重新活了过来,又一次回到了人间。   她把自己的狐裘裹在少年身上,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怮哭着抱紧他冰冷的身躯。   很快,柴震和种玉等人出现在雪原,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起昏迷不醒的秦曜渊,种玉搀扶起双脚失力的秦秾华,踉踉跄跄往主帐走去。   大夫很快来了,开了药,留下几句嘱咐后走出帐篷。   帐外,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将他看着。   他心领意会,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将军福大命大,有真武荡魔大帝庇佑,只要好生调养便无事了。”   众人大喜过望,不敢惊扰了帐内的将军和夫人,只能互相投以激动喜悦的眼神,大力拍打彼此的肩膀,用发红的眼睛传递同样的喜悦。   帐内,燃烧的火盆又加了数个,种玉端起盛满湿冷衣裤的木盆,悄悄走出了帐篷。   大夫反复叮嘱过不能用火烤和热水浸泡的方式来加速升温,秦秾华只能用双手贴上他的脸庞和四肢来帮助回温。   双手带来的温度转瞬就散了,她褪去衣裳,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他僵硬冰冷的身体。   寒气从他体内散出,刺得她皮肤生疼,可是再怎么疼,再疼上百倍,也不会疼过失去他的三天两夜。   她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膛。   时间无声流淌着,帐内静默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忽然一晃,灯芯炸裂,噼啪一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一只大手突然落到她的脸上,在她含着泪光的双眼上轻轻一摸。   “……别哭。”   他沙哑破碎的声音叫醒了她的泪腺,她猛地支起上身,呆呆地看着睁开双眼的少年。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接连砸在他的脸上。   秦曜渊的目光往支起的被子里看了一眼:“……这里是极乐天堂?”   他不太高明的调侃不但没能缓解悲伤,反而叫秦秾华扑到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   秦曜渊默默抱紧了身上的人,好一会后,哑声道:   “你瘦了……”   秦秾华一个字也不想说,她只想好好哭一场,把三辈子忍下的所有眼泪,全在今夜都哭出来。   她不需要克制,不需要压抑,有他在的地方,她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她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眼泪几乎把他淹没,秦曜渊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他努力压下的哽咽正在往外冒头。   “别哭……”   他扶起她泪水狼藉的面庞,亲吻她的泪眼。   他的声音在抖,他的吻也在抖。   “我没有心仪过别人。”   许久后,她哽咽道。   “你什么都不必做,也是我第一个心仪之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眸光耀眼如星。   她每说一个字,都在掉一颗眼泪,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双眼亮得惊人。   “背叛我的人,没有好下场,你若寻花问柳,我就阉了你,你若移情别恋,我就——”   “不必你来出手。”他说:“让你伤心的人,狗彘不若,我若移情别恋,自己提头来见。”   秦秾华不再说话,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她想驯养一只狼,驯到最后,究竟是她驯养了狼,还是狼驯养了她,不再重要。   她曾花了很多时间来否定她灵魂深处的悸动。   世上万千个人,她谁都不靠也能保持坚强,但万千个灵魂里,只有一人让她敢于袒露脆弱。   她不会再欺骗自己了。   她爱这个人,比自己更甚。 第121章   瀛洲刺史府, 斑驳陆离的晚霞洒在还未融化的雪地上, 折射着瑰丽光彩。   秦秾华扶起他的头, 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亲手喂他喝下大夫开的药汤。   一碗喝尽, 他刚从碗边松嘴,秦秾华就将一枚沾着糖粉的金桔蜜饯塞进他齿缝之中。   “我……”   秦曜渊刚皱眉,秦秾华就捂住了他的嘴。   “不,你想吃。”   他的喉结滚了滚, 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老实巴交地把嘴里的蜜饯嚼了。   种玉接过空碗走出内室。   秦秾华把他的头往下挪了挪,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又拿起看了一半的书看了起来, 另一只空闲的手,缓缓挠着少年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   “不刺吗?”他说。   她头也不抬道:“刺就刺吧。”   “早知道走一趟鬼门关就能这样……我就自己埋自己了……”   他小声嘀咕, 接着就被糊了一巴掌。   那巴掌轻飘飘地糊在他脸上,他一把抓住, 故意在下颌胡茬处磨了磨,又放到嘴上亲了亲。   秦秾华没理他,他就顺着手背亲到指尖,又从指尖一路吮亲上来, 眼见他撩开宽袖还要往上, 秦秾华捏住他的两颊。   “无聊就闭上眼睡会。”她说。   “阿姊又拒绝我, ”他神色不满:“难道是想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秾华脸上一热, 伸手捂住他□□裸的目光:“本来就没发生什么。”   “没发生什么?”他剑眉一挑:“你看了我的身子, 摸了我的身子,亲了我的身子,你都忘……”   “没忘没忘!”书是看不下去了,秦秾华赶紧捂住他的嘴,脸热道:“我就……我只是亲了你,被你说成什么了!这还是大白天,让别人听见像什么样!”   “大白天又怎么了。”他伸手按住她送到嘴边的手,对着手心吻了又吻,理直气壮道:“我亲我自己的夫人,谁也说不了什么。”   秦秾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她摸了摸少年一侧的长发,用指尖缠绕那一抹微卷。   过了一会,她轻声道:“等玉京来人,就不是了。”   少年眉头一拧,眉眼染上阴沉:“你又——”   秦秾华早有预料,弯下腰,主动吻上他气急败坏的口舌。   秦秾华捧着他的脸,借着地利长驱直入,想以牙还牙叫他也晕头转向,不料这狼好生狡猾,按着她的后脑勺,转眼就让她节节败退,难以抵挡。   直到秦秾华卡他咽喉,少年才不情不愿地松开口。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唇边,抬头吻了个干净。   秦秾华气喘吁吁,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霞色。   “我们之中的一人,要脱离大朔宗室。”她用陈述的语气道。   他想也不想:“我来。”   “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她轻声道。   种玉在门口道:“将军,夫人——柴震求见。”   秦秾华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柴震穿着甲胄,披风戴雪地走了进来,他走到内室中央,抱拳行礼。   “属下参见将军、夫人——”   秦曜渊从喉咙里含糊应了一声。   “属下有两件事要禀报,其一是恭喜将军,将军威名远扬,夏朝廷听闻将军苏醒,主和派拥趸夏皇年仅三岁的幼子匆匆登基,短时间内,是不会大动干戈了。”柴震低头道:“其二,定璧找到了夏皇的尸首,询问将军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秦曜渊拿起她的手指头把玩。   秦秾华道:“修个冰窖先把人冻起来。”   “……是。”   柴震不明所以,带着疑惑告退离开。   秦曜渊问:“冻起来做什么?”   “大夏新皇登基,我们怎能没有表示?我会修书一封,问小皇帝愿意用多少金……心意迎回父皇。”   “小皇帝做不了主。”   秦秾华笑着轻抚他的黑发:“太后和太皇太后还在呢,小皇帝做不了的主,她们能做。大夏皇帝的内帑……可是连父皇看了都会眼红。”   “等我好了,都打下来给你。”   她笑着摇头:“大夏民风剽悍,食人之风根深蒂固,吞并这样的地方,得不偿失。”   廊下忽然传来隐约几句争执,像是种玉和一个小丫头的声音。   没过一会,种玉犹犹豫豫地走进内室。   “夫人,外边有个农妇想要见将军,说是给一个叫什么……留步的人送信的。”   “刘不?”秦曜渊倏地坐直了身体:“在哪儿?”   “就、就在门外……”   “让她进来!”   种玉看出事情轻重,忙不迭奔了出去。   秦秾华扶着他站了起来,帮着手脚还有些不灵便的他穿上衣裤外袍。   “刘不怎么会给你送信?”秦秾华问。   他说:“也许是知道了我在派人找他。”   他为什么派人寻找刘不,秦秾华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我的身体……”她想了想,说得晦涩:“如果他无能为力,你也别迁怒于人。”   秦曜渊瞥她一眼,没说话,心里却在盘算,既被冠以神医之名,就要有点真本事,如果没有,那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按她的话来说——这是欺骗消费者的无耻行径。   那他为广大消费者主持正义也是理所当然。   等他掉一层皮,少几块肉,说不定就能想起神医的正确行医方式。   两人来到东花厅,一个穿碎花棉布袄子的农妇大喇喇地坐在主位下首的第一个位置,面前的一碟核桃酥已经叫她吃得一干二净,只剩碎屑铺满整张小茶几。   她一见抬脚迈进门槛的秦曜渊,圆脸上绽开老实憨厚的笑容,紧接着站了起来,两手在衣裙上猛拍,糕点碎屑纷纷扬扬如雪落下。   “将军——是那个真武将军吗?”   种玉瞧着一地糕点碎屑,厌恶皱眉,刚要示意下人打扫,看见夫人朝她摇了摇头。   她只能咽下心里不满。   秦曜渊开门见山:“信呢?”   农妇一把捂住胸口:“这可不行,你得先证明自己是真武将军。”   秦曜渊拧起眉:“我住在这里,能对其他人发号施令,我不是真武将军,谁才是?”   农妇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纯真地反问:“是啊,谁才是真武将军呢?”   秦曜渊失去耐性,向门口两个小厮递了一个眼神:“拿下,搜身。”   秦秾华伸手虚拦一把,两个小厮犹豫着停了下来。   她对一脸紧张的农妇道:“你来自青州?”   “你怎么知道?”自入门之后,农妇第一次给了她正眼。   秦秾华笑道:“我不知道,随口说的。”   “……你骗我?”农妇神色古怪。   “我提了一个问题,回答的是你,如何算是我在骗你?”秦秾华道:“你从青州赶来送信,一定经历了许多不易,请坐下说话吧。”   农妇还站在原地,秦秾华和秦曜渊已经在上首坐下,她犹豫片刻,跟着坐了下来。   她搓了搓手,道:“还有别的糕点吗?你们府上的糕点真好吃……”   秦秾华给了种玉一个眼神,种玉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秦秾华笑道:“想吃什么都有,反正,一时半会也谈不完,夫人不如留下来一起用夕食。”   “这怎么好意思……”农妇嘿嘿笑着,咽了口口水。   重归正题,秦秾华道:“刚刚你说要将军证明身份,不知如何证明,才能使你心服口服?”   “我听说……”农妇瞅着面色冷峻的秦曜渊:“我听说将军天生神力,要是他能举起别人举不起来的重物,那他就应该是将军吧!”   秦秾华还没说话,她就先朝厅外的青铜鼎努了努嘴:“我觉得那鼎就挺好……”   “将军平日里举起那鼎应该没有问题,可是你也瞧见了,将军刚从鬼门关走了回来,身上还带着许多伤……”   “那点伤算什么——你就说举不举得起吧!”农妇不耐烦道。   端着点心盘走进花厅的种玉刚好听见这句话,气得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你这恶妇!夫人好心忍让,你还越来越过分了!”   “种玉——”   秦秾华的微笑制止了种玉接下来的谩骂,她瞪了农妇一眼,放下糕点碟子,气呼呼地站到秦秾华身后。   “既然夫人说将军的伤不算什么,那想必是不算什么。”秦秾华笑道:“将军,你若有余力,不妨举来看看?”   秦曜渊凉凉瞥她一眼,起身走到厅外小花园中。   青色的大鼎安安静静立在园中,出于秦秾华的爱好,鼎在刺史府十分常见。   秦曜渊绕着鼎走了一圈,找到合适的使力点,沉腰一举——   沉重的青铜大鼎被他硬生生举过头顶,厅里厅外都传来无数震惊的呼声。   “好!”农妇叫得最大声,她不光激动地叫,还激动地拍手。   青铜大鼎再落回地上,伴随闷声,地面震动。   秦曜渊走回花厅,朝农妇冷冰冰道:“信。”   “这就给,这就给,刘不神医给真武将军的信。”农妇笑嘻嘻地衣襟里掏出一封信,那信在她鼓囊囊的胸脯里不知躺了多久,想也知道带着什么样的热度。   秦曜渊接手之前,一只苍白纤瘦的手先拿走了农妇递出的信。   “哎?这是给真武将军的!”农妇急道。   “这就给。”秦秾华笑道。   她撕开信封,将其中的信纸递给少年。   秦曜渊接过后,展开信纸,又一次递还给她。   农妇瞪大眼睛。   “让夫人见笑了——”秦秾华笑道:“将军的要求,却之不恭,我就代为一阅了。”   农妇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你——”   秦秾华已经看了起来。   一边看,她一边说:“原来神医想要邀请我们去凉州——”   农妇忍不住道:“是想邀请将军去凉州。”   “可是夏皇刚刚在定璧战死,局势不稳,将军此时离开瀛洲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凉州不一样还是金雷?”   “若是神医在凉州设下天罗地网等将军自己入瓮,那……”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农妇神色越发烦躁:“神医又和将军没仇,他搞这些做什么?”   “是啊,我也想知道。”   秦秾华放下信纸,微笑道:   “你大费周章引我们去凉州,是为了什么呢?” 第122章   “你、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农妇一瞬变脸, 重新摆出呆呆的表情。   秦秾华一笑:“第一次下山吧?”   “你怎么知道?”农妇脱口而出后, 立即跳了起来:“你又诈我!”   “夫人误会了, 这次并非随口一说。”秦秾华笑道:“你自称农妇, 为神医刘不送信, 你的外表和衣着虽然很像田间务农的农妇,脸和手的肤色也透着黑黄,但你的十指关节没有劳作导致的变形,也没有苦力活留下的茧和疤。夫人应是没有认真观察过真正的农妇吧?生活在贫苦里的农民, 手上要留下疤痕太容易了。”   “农妇”涨红了脸, 虚张声势地瞪着秦秾华。   “那又怎么了?我家相公疼爱我,从不让我做活!”   “好。”秦秾华从善如流,点头后拿起空信封和信笺:“那夫人又如何解释信上的药香?”   农妇一愣:“信上哪有药香?”   “人是辨别不出熟悉的味道的。夫人若是日日闻到这股味道, 自然不知,可是对于我和将军来说, 这股气味便格外新鲜了。”   农妇结结巴巴道:“那信是刘不神医给我的,当然有药香了。”   “原来如此。”秦秾华故作惊讶:“这药好生霸道, 不但令信笺半月一月都香飘不散,竟然连送信的夫人身上都……”   农妇脸色越来越红,这虽未拆穿但胜过拆穿的言语,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耍猴人脚下滑稽的猴子。   “好了!”   她气鼓鼓地打断秦秾华的话, 旋身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胸脯急喘几下后, 她抓起桌上的糕点恶狠狠地塞进嘴里。   秦秾华给秦曜渊一个眼神, 两人重新坐回上首。   等一碟糕点见了底, 桌上的清茶也被一饮而尽后, 秦秾华笑道:“现在,夫人可以让我们知道庐山真面目了吧?”   “农妇”干坐了一会,眼神往门口瞟去。   咔嚓。   秦曜渊徒手扳断了茶几角。   “将军心里不爽利?”秦秾华笑眯眯道。   秦曜渊冷冷睨着肩膀内缩的妇人:“刚刚举了鼎,心里火气大。”   “既然如此,不如夫人快些坦诚相见,之后一起用食如何?种玉,今日的夕食有些什么?”   种玉眼力见极快,大声道:“有酥鸡、青螺鸭、油丝蛋、脍蹄筋、金条肉……甘露饼、油糖切卷、玉带糕、还有春来酒楼刚送来的十年桃花酿!”   妇人喉咙滚动,咽出好大一声。   “如何?”秦秾华笑道:“夫人可要和我们一同用食?”   “这……既然你们盛情邀请,我就勉强留下来与你们一同用食吧。”她眼珠一转,自己给自己找好理由:“嗯……而且你们也算通过了考验,我也不算违背了师门。给我打两盆水来!”   秦秾华一个眼神,种玉立即出厅打回一盆清水。   “农妇”双手在脸上撕了一通,那浑圆的磨盘脸顷刻少了一半,被她撕下来的部分扔进水盆,变成一盆浑浊黏腻的泥水。   她在另一个盆里以手捧水洗脸,不一会,那个盆也变黑了。   种玉递出干手巾,她拿在脸上随手擦了擦,露出一张十分稚嫩的脸庞。   看模样,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眼眸深紫,紫到发黑,真正的狐胡纯种是紫水晶一样剔透的紫色,从少女的眼眸来看,她应是身具狐胡血脉的混血。   秦秾华一开始以为她是刘不,但这张脸——除非刘不有返老还童的秘诀,否则怎么也不可能会是刘不。   瞧见她诧异怀疑的眼神,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女得意了,鼻子翘得老高。   “怎么样?你也有没料到的事吧?”她得意洋洋地把手往衣襟里一掏,扯出好几块棉垫来,那鼓囊囊的胸口立时平了,厚实的肩膀也变窄变薄了,连带着腰也细上不少。   眼见她大大咧咧还要解开腰带去卸下半身的伪装,秦秾华连忙出声道:“夕食已经备好,姑娘不如先随我们入座吧?”   少女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转移去西花厅,秦秾华故意走得很慢,给种玉和其他侍人留出准备时间。   少女现下对秦秾华的兴趣比对秦曜渊大,她不住抬头看她,叽叽喳喳的问题也不住向她投去:   “你是闻到什么药味了?咸的苦的猩的?你说说,改日我配个祛味的方子,做成荷包挂在身上,就再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露馅了!”   少女让秦秾华想起了远在玉京的秦辉仙,她不由放柔了声音,笑道:   “你的身上没有药味。”   少女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又一次气红了脸:“你、你、你又诈我!你这个人,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啊!”   “当然有。我想请你留下一道用食,这是最真的话。”   虽然如此,少女却像是鼓到极致又被刺破的气球,神情萎靡,直到秦秾华率先跨进西花厅,让一桌美食出现在少女眼前,她的眼睛才被一盘甜酱肘给带出了生机勃勃的亮光。   几人落座后,秦秾华十分体贴,将甜酱肘和少女面前一盘素菜对调,笑道:   “姑娘远道而来,不必客气。”   少女喉咙里吞咽一声,瞅她一眼,再瞅默不作声,神色冷漠的秦曜渊一眼,胆子逐渐大了,两手将盘子整个端到自己面前,一点儿不客气,直接上手了。   她的吃相着实不雅,就连种玉也忍不住露出嫌弃表情。   秦秾华还能扬着微笑,不住给她喂菜。   “你尝尝这个脍蹄筋,又糯又劲道,肥而不腻,是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这桂花玉带糕你试试,这干桂花是我十月份时候,带着府里丫鬟们收集的,你咬一口,稍稍细品,是不是光桂花和米香就能让人齿颊留香?”   “别心急,来喝口水罢。这桃花酿是当地最有名气的春来酒楼酿的,你放心,这酒不辣,是甜的,不醉人,你试试——”   试就试——   半个时辰后,初出茅庐的少女两颊嫣红,左手攥着一根大鸡腿,右手砰砰拍着桌面:   “他们太过分了,实在是太、太太过分了——”   秦秾华在一旁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附和道:“嗯,太过分了。”   “我爹他人面兽心,不是人!”   “嗯,不是人。”   “我怎么这么惨啊,娘啊,你快活过来为我撑腰吧!”少女声泪俱下,醉得神志不清还记得往嘴里塞鸡腿。   秦秾华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说自己惨?”   少女侧过头,睡眼惺忪的眼睛眯着看了一会,忽然丢下鸡腿将她抱紧。   “娘亲,你怎么连女儿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我是命命啊,是老爹的命,是娘亲的命,是阎王见了绕道走的命命!”   “刘命?”秦秾华试探道。   “是我啊娘亲!”少女激动地嚎啕大哭。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爹说我年纪大了,逼我在师兄弟里挑一个成婚——可是他也不睁大眼珠子瞧瞧,我的师兄弟们,哪个长了个人样?!我说不喜欢,他说不喜欢也行,先收了,等谁让我有了孩子再扶他做正夫——我不!我就不!”   “娘,你要为我做主啊!我爹自己收的小妾个个如花似玉,凭什么要我收一群歪瓜裂枣膈应自己?!我、我刘命绝不屈服!”   刘命打了个酒嗝,抽抽噎噎地说:   “然后……然后我就自、自己跑下山了,我往瀛洲跑,因为我听见师兄和我爹说过,在瀛洲发现了狐胡太——”   “你醉了。”   秦秾华打断她的话,拿起满满一杯酒,不由分说给她灌了下去。   “我没——”   “只有醉了的人才会说自己没醉,来,喝点水醒酒。”   秦秾华满上一杯桃花酿,依样画葫芦又灌了下去。   几杯之后,少女瘫在桌上,双眼涣散,不时打个酒嗝,身体一颤。   花厅里的几名侍人面面相觑,狐胡太?什么东西?   秦秾华对种玉道:“在主院附近找个厢房安置贵客,门口派几人把守,好好招待,勿要失了礼节。”   等侍人们离开后,花厅里只剩下秦秾华秦曜渊,以及一桌狼藉。   两人没心思用饭,对视一眼后,秦曜渊开口:   “你想怎么做?”   “瞌睡来了送枕头。”秦秾华笑道:“捏着刘不的心头肉,不比捏着刘不好用?”   秦曜渊沉默片刻后,说:“刘家身份不凡。”   他并非狐胡太子,能够将他认为是狐胡太子的唯一原因只有——刘不或者他的门人,看穿了他身体里的乾坤蛊,进而想到狐胡太子。   普通百姓,可没资格知道乾坤蛊三个字。   秦秾华赞同他的看法,一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还没动过的桃花酿,一边道:   “等她醒来之后,就能知道答案了。”   酒杯还没碰到嘴边就被人夺了过去。   秦曜渊一饮而尽。   秦秾华诧异道:“抢我的做——”   话音戛然而止,他走到面前,扳开她的下巴,强硬地将清甜醇香的桃花酿喂了进来。   他堵住她的舌头,勾着她在玉液中纠缠,清甜妩媚的桃花酿顺着喉咙管往下,烧得她胸中小鹿乱撞。   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恋恋不舍将她松开。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秦曜渊已经将她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她满脸通红,忍不住在他肩头打了一下。   “带你回去换衣服。”他皱了皱眉:“臭东西抱了你,鸡腿都蹭你身上了……”   秦曜渊大步流星抱着她回了卧室,口称回报“阿姊养育之恩”,软磨硬泡地亲手帮她换了衣服。   至于如何报恩以至于秦秾华腿根酸疼,那就不提了。   刘命这一睡,睡到第二天晌午才慢慢醒转。   “我……我闻到炖肘子的味道了……”   她揉着眼眶,迷迷糊糊坐了起来。   眼睛一睁,瞧见中央的桌上摆了好一桌酒菜,昨日请她吃饭的姐姐四平八稳坐在桌前,正在给自己倒酒。   那酒哗哗一响,昨天的记忆就全回来了——   什么姐姐!女骗子!女骗子!   好一个女骗子!   秦秾华看她神色,就知道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笑道:“睡了一天,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我不吃!”   刘命鼓着腮帮子看,一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样子。   秦秾华毫不气馁,昨日她就观察过她的用餐习惯了。她爱吃什么,喜欢怎么吃,她心里已经有底。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秦秾华笑着拿起银箸,夹起一块荔枝肉放进嘴里。   “府里厨子的手艺又进步了,这荔枝肉酸酸甜甜,用的不是猪里脊,而是砸冰捞出的冬虾,冬虾肉质紧实弹跳,比猪里脊的口感好上数阶不止。除了肉类选用,这荔枝肉还有一个秘密,你想知道吗?”   刘命眼眶发红,一张口,哈喇子流下来了。   她猛地擦掉哈喇子,又委屈又生气:“我不想知道!”   秦秾华视若未闻,低若叹息:“弹嫩紧致的虾肉再加上清脆爽口的荸荠碎,沾上香甜浓厚的酱汁入口的那一瞬——”   她意犹未尽地停顿半刻,似在回味口中荔枝肉的香甜。   刘命眼泪都要从牙齿缝里流出来了。   秦秾华问:“究竟是哪个小天才想出的主意?你想知道这个小天才是谁吗?”   “……是谁?”她一定要把这个小天才绑回青州给她天天做饭!   秦秾华冲她眨了眨眼:“是我呀。”   刘命好气,气得眼睛和嘴巴一起流泪。   眼前这个女人,太坏了,比她坏老爹还坏!   刘命打定主意不再和坏女人说话,秦秾华看着双唇紧抿的少女,一点没有为难。   她的杀手锏还没使出来呢。   秦秾华夹起一块炒响骨放进嘴里,故意只吃肉,把肉里夹的小脆骨吐在渣盘里。   刘命瞪大眼睛:“你怎么能把脆骨吐了?”   秦秾华无辜道:“我不喜欢吃脆骨。”   银箸下筷,又夹起一块脆骨肉,还是只吃肉,吐脆骨。   “你不喜欢吃脆骨为什么要吃炒响骨?!”   秦秾华稳重如山,不慌不忙:“我就喜欢吃脆骨上的肉。”   不一会,盘里就累积了七八块小脆骨。   刘命实在忍不住了,坏女人不是人!比她老爹还不是人!怎么能这么对待可怜的脆骨!   她踢开被子,两只脚随意往鞋子里一戳,踉跄着奔了过来拿起银箸。   炒响骨、炖猪肘、荔枝肉……一个都不能少,她呼噜呼噜地往嘴里塞着事物,好像刚走出饥荒地区的饿死鬼。   秦秾华笑眯眯地放下筷子,撑腮看她。   “不怕我下毒?”   “我怕你?”她咬着猪肘,说话含糊,不影响她翻出一个不屑的白眼:“我要是想毒你,你早就死千百次了。”   “如此,我还要谢谢刘命姑娘的高抬贵手了。”   刘命哼了一声,眼睛往门外瞟:“将军呢?”   “你想见他?”   她不肯定也不否定,眼神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坏女人坐在那儿微笑,任她打量。她就是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坏女人长得真好看,比她坏老爹那十几二十个如花似玉的小妾要漂亮多了。   她没了底气,狠狠咬了口手里的大猪肘:“……谁说的,我不想见他。”   “姑娘是想找他当上门夫婿?”秦秾华笑道。   刘命吓得肘子都掉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坏女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脸猛地涨红了:“你又骗我!”   “也不算是骗你。”秦秾华道:“逃婚的姑娘,别的地方都不去,奔着瀛洲来见将军,除了心中有意,我很难想到其他地方。”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刘命也懒得糊弄下去,捡起肘子,直接道:“我想借个种。”   将军正室不怒不惊,微笑不动的样子反而让刘命觉得有些心虚。   她老爹收小妾的时候,她娘已经不在了,但她娘要是在,肯定会把她爹的脸给撕烂。   这坏女人怎么一点不气?   “我爹老想帮狐胡复国,只是没人来找他——难道是瞧不起我爹?”她自说自话,喃喃道:“……算了,我都瞧不起他。总之,我爹自认是狐胡忠臣,老拿祖上当御医的事情炫耀,所以呢,为了不输给他,也不让他在我耳边天天聒噪,我琢磨着,怀个狐胡太子的种回去,我爹就再也不敢逼我做事情,我可是太子妃——”   瞥见对面的秦秾华,刘命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一顿。   “咳……至少在山里,我就是堂堂太子妃了。”   “我听说将军在找刘不,他找刘不,肯定是为了看病,我老爹能看的我也能看,山上除了我爹就我医术最好!将军要是愿意让我借种,我就帮将军看病,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她期待地看着秦秾华:“我能借个种吗?”   秦秾华心里倒是不气,真想借种的直接就上了,她这有商有量的借种,好像在摊子上做交易。   她现在庆幸提前支开了秦曜渊,他要是在场,恐怕会把刘命的头给按到猪肘汤里。   “借种是不可能的。”秦秾华道:“嫁进来还可以。”   “怎么嫁?”刘命一脸懵懂。   “我们府上已经有两个姨娘了,姑娘再嫁进来,就是三姨娘。平日呢,也不需要做什么,就在自己的盆里安分守己……”   “什么盆?盆?”刘命掏了掏耳朵。   “是啊,我们一个姨娘一个盆,为了节省府中开支,将军昨日还和我商量要让姨娘们委屈委屈,今后两个姨娘一个盆……不过姑娘放心,你若来了,一定独占一盆。”   “是我理解的那个盆吗?有多大?”   秦秾华拍了拍她握着肘子的手背,微笑带着深意:“量身定做——这点钱将军府还是出得起的。还有一事,我们将军喜欢娇的弱的,后院那两个姨娘腰若细柳,面如月季,姑娘要是进了一道家门,以后就要少吃些用些,否则将军不喜,就要和那两个姨娘挤一个盆子了……”   “我不!”刘命脸色苍白:“我不嫁!不嫁不嫁!”   秦秾华再劝:“嫁吧,嫁进来和我一起过好日子,就是吃穿苦了些,地盘小了些,受气多了些,虽然将军打女人,但我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的好男人。你只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将军是不会动手的——就算动手了,两个姨娘前次也不过是被他提着甩出院子罢了,算不了什么。”   刘命满脸惨白,手里的肘子立即不香了。   被力能扛鼎的男人甩出门,这还不算什么?!   “不不不,不嫁不嫁,死也不嫁。”她扔下肘子,嘴巴也顾不得擦就要出门:“我走了,不送,别留我,饭钱等我回了青州再邮给你……”   想得美。   秦秾华一把将人拉了回来,重新按到座位上。   “你不想嫁将军,难道想回去嫁你的师兄弟们?”   “我不……”小姑娘立即含起眼泪。   “你可以嫁给其他人啊。”秦秾华按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谆谆善诱:“自由恋爱不好吗?外边世道这么乱,你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难免会遇到不怀好意的坏人,你留在将军府,平时帮我们看个小伤小病,你的吃住我们全包,每天都有身份不凡的俊杰出入这将军府,你看来看去,难道还找不到一个知情识趣,愿意和你一起吃大猪肘的少年英雄吗?”   刘命吸了口气,慢慢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坏女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坏,自由恋爱……听起来不错,最不错的,还是那句一起吃大猪肘子。   “每天都有猪肘子吃吗?”她抽噎道。   秦秾华肯定道:“有,想吃什么都有。”   “我的臭老爹要是找来呢?”   “要是你把将军的病治好了,就是将军的救命恩人,将军手握几十万大军,难道还怕你爹爹吗?”   刘命觉得坏女人……不,她不是坏女人,她真是一个好女人。   这个好女人说得太有道理了,她不知不觉开始点头。   “好吧……” 第123章   日上三竿, 浓郁的草药气随着袅袅青烟扩散在门窗紧闭的东花厅里。   “这引蛊香, 是我们祖上在紫庭当差那会研究的秘药,乾坤蛊只要闻到这气味就会开始活动, 这时候想要引出蛊虫, 就容易多了……有了这一只蛊虫呢, 我可以试着做点什么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药出来,虽然你会虚弱一段时间……但你壮得都能举鼎了, 应该不成问题。”   刘命往火盆里再次扔下一把混合的草药,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秦曜渊衣袍微敞,袒露的胸口下游蛇起伏。秦秾华站在他身边,虽然知道他不需要, 右手还是搭在他的肩上给予安慰。   “行了, 把手伸出来。”刘命道。   少女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和餐桌上左手鸡腿右手猪肘的懵懂样截然不同。   秦曜渊递出已经挽起长袖的左手, 刘命拿起火上烤过的小刀,在他腕上利落割了一刀。   草药味或许太浓了, 再加上从少年手腕涌出的刺目鲜血, 秦秾华在那一刻感到眩晕和恶心。   她强压不适, 定定地看着鲜血滴落地上瓷盆, 半晌后, 一只青黑色的蛊虫在伤口处浮了出来, 刘命眼疾手快, 两手按在伤口两边用力一压, 鲜血和蛊虫一齐落到了瓷盆里。   刘命松了一口气,拿起白酒欲要冲刷伤口——   一股强烈的恶心带着胸口绞痛冲向秦秾华的头颅,她只来得及捂嘴,一股炙热的鲜血就从她指缝里冲了出来。   零星几点血珠砸落地面。   秦曜渊猛地站了起来:“阿姊!”   阿姊?   刘命还在疑惑,将军已经扶着好女人怒瞪过来了:“她怎么了?!”   “让我看看。”刘命抓起她的手,三指牢牢按在她的脉搏上。   秦秾华已经站不稳了,她的身体好像化成了一滩水,不管秦曜渊如何捞,她还是往下落去。   她有心安抚几句,想到自己张口可能就是一股血,只能紧紧握住少年前臂。   “她到底怎么了?!”   “我、我正在看啊……”   刘命自诩当世神医第二,什么疑难杂症到了她手里都得服服帖帖,没想到第一回 出山,就遇到这样闻所未闻的脉象——   她眼中露出一丝慌乱:“不应该啊……”   秦曜渊想捏死这个庸医,但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他面沉如水,就着刘命刚刚割出的伤口,扳开秦秾华的下颌,把流血的手腕送进她的嘴里。   “不行!”刘命脸色大变,伸手要来阻止,被秦曜渊一个眼神喝退:“滚!”   “你不能直接喂给她,她会死的,你会把她弄死的!”   刘命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秦曜渊依然不管不顾。   “你不能害她,她对你这么好!”刘命鼓足勇气,用上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奈何这人恐怕不是人,她都这么推了,他竟然纹丝不动!   刘命再接再厉,扑上去推他:“你是不是想借机弄死正房,在你那两盆姨娘之中选一个抬成正室?!”   什么两盆姨娘?   秦曜渊觉得这臭东西的脑子有点毛病。   “我告诉你,有我这阎王绕路的刘命在这里,你想都不要——咦?”   她摸到了秦秾华的脉搏,比起先前,已经恢复了几分活力。   刘命泪眼模糊地看看一脸漆黑的将军,再看了看草药还在焚烧的火盆,脑中灵光一现:   “快快!我知道了——快把她带出去!”   秦曜渊一把将秦秾华抱起,抬腿踢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然后呢?!”他大吼。   刘命急急忙忙跑了出来:“把她的衣服全部换下来,还有你的!让她洗澡!所有沾染了药味的东西都扔远一些,一定要把药味全祛了!”   两人立即分头行动,刘命存放蛊虫,毁引蛊香,秦曜渊抱着秦秾华径直往浴池跑。。   作为曾经的节度使府邸,瀛洲刺史府美轮美奂,磨箴曾花大力气引进温泉活水,修建了神仙池,只可惜他还没享受上几回,金雷十三州连带着这间温泉浴池就成了真武军的囊中之物。   秦曜渊抱着秦秾华下水,三下五除二将她剥光,接着开始扔自己的衣服。   秦秾华把身体往水面下埋了埋,只留一截脖颈和头在外边,当惯了野人的秦曜渊就没她这些顾虑了,站在刚过膝盖的水里就开始解除武装——   秦秾华浑身无力,仍扭动脖子看向别的方向。   少年脱得赤条条后,蹲下身子泡在水里,埋头冲了冲头上的药草味后,涉水朝她走来。   “你蹲下——”秦秾华气息微弱。   “……又不是没见过。”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乖乖地蹲了下来,把下半身埋进水里,以一种半走半滑的姿势挪到秦秾华身边。   他扶起她靠在坚硬石壁上的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解下她头上的发簪等物,松开一头云鬓。   青丝无数,坠落水中又浮起。   秦秾华去看他手腕上的新伤,已经有新的蛊虫堵在了伤口,黑中带红,就像新结的痂。   “闭眼。”少年说。   秦秾华依言闭眼。远离了引蛊香后,那股心悸和恶心也逐渐平息了。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流下,秦秾华屏息凝神,静静承受水流。   一只指腹擦过她唇角,反复擦拭她唇边血迹,接着,贴上两片嘴唇,在她唇角吮吸。   “渊……”   秦秾华刚一开口,他就长驱直入闯了进来。   像头野生的狼,霸道强硬地舔吻她口中的血腥,为了方便侵略,他借着水里的浮力,轻轻松松将她提到了腿上坐好。   “夫人?夫人?”刘命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伴随着一下一下跳高的声音,少女正努力去够浴池上方透气的窗口。   秦秾华用力挣脱少年铁箍般的双臂,大喘几口声,扬声道:“……我在。”   她的声音有一丝暧昧的颤抖,好在刘命浑然不察,在外边高兴道:“夫人,你没事了!太好了!”   “这都多亏你发现了症结……只是不知,我的身体和引蛊香有什么关系?”秦秾华问。   “有关系,关系大了——你多泡会,让身体缓缓,出来之后我再告诉你!啊——对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把身体调养好,不会让将军有宠妾灭妻的机会!”   窗外没了声,小姑娘风一般地来了又风一般地去了。   留下越箍越紧的一双手臂和一条烫得她坐立不安的狼尾巴。   少年贴近她的耳廓,咬牙道:“险些忘了,什么叫两盆姨娘?”   他不仅磨牙,还磨尾巴。   磨得水波摇曳,磨得她面红耳赤。   “别闹……我想早些出去,问问引蛊香的事……”   “大夫让你多泡一会,你就多泡一会。”他忽然咬住她的耳垂,在舔咬之中抽出气息道:“……阿姊,要谨遵医嘱。”   “阿姊”两字被他特意念重,呼出的气息喷入她的耳蜗,激起体内一阵电流涌过。   秦秾华红着脸推他,想要起身了。   他轻松把她按住——   “阿姊,让我蹭蹭。”少年在她耳边哀求。   秦秾华稍一犹豫——   就没有反抗的机会了。   等她在秦曜渊搀扶下,脚步虚浮走出浴室时,感觉人都被蹭薄了一层。   与此相反,少年精神焕发,器宇轩昂,恐怕只有统一金雷十三州那天他的神采,才能与此刻媲美。   刘命见到二人截然不同的神态,对秦秾华发出直击灵魂的疑问:   “怎么你才像取了蛊的那个?”   两人落座后,秦曜渊不耐烦道:“赶紧说,她的身体和引蛊香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以前就给她喂过血?”刘命问。   “是,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刘命说:“你知不知道你的血有多霸道?普通人要是直接喝你的血,保管当天就七窍流血!”   “所以,我不是普通人。”   秦秾华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关节:   “引蛊香是引蛊用的,我的身体……也被种了蛊?”   “没错!”刘命鼓掌。   “什么蛊?”   刘命肯定道:“乾坤蛊。”   秦秾华看向少年,面露疑色。   “谁给你们种的蛊?他没告诉你们,乾坤蛊是对蛊吗?”刘命不解地打量着两人:“乾坤蛊有一公一母,公的叫乾蛊,母的叫坤蛊,合起来才是乾坤,但是——”   她看向秦秾华,困惑地挠了挠头:“我以为乾蛊在狐胡女皇身上,怎么会在你身上?”   秦秾华心里一惊,面上分毫不显:“乾蛊和坤蛊有什么区别?”   刘命毫无心机,轻易就被她带走了方向。   “区别大了——乾蛊可以靠坤蛊的血强壮自身,坤蛊反过来不能。坤蛊离体之后可以入药,乾蛊离体后,人亡蛊死。不过坤蛊也不是能一直取的,坤蛊在人体内的繁殖速度我不清楚,但刘氏祖上留下的记录里,元凤太子就是因为取蛊太频繁,结果被蛊虫反噬,只剩一具白骨下葬。”   秦秾华迅速思考。   刘命的话,解答了她心中对乾坤蛊最深的疑问——如果是好东西,狐胡皇帝为什么不种在自己身上?   因为只有乾蛊才是好东西。   有了乾蛊,就可以从坤蛊宿主身上饮血强身,而坤蛊宿主,只是一个药引子,如果得到坤蛊宿主庇佑,那就是他一人的药引子,如果失去圣心,或皇权倾颓,那么坤蛊宿主就可能成为皇帝笼络王公贵族的药引子。   东宫是个高危职位,狐胡的东宫格外危险,几个皇帝里,只有厉帝一人是从东宫之位熬到九五至尊的。   刘命看了眼秦秾华,神□□言又止。   “我信任你,但说无妨。”秦秾华柔声道。   “如果不是乾蛊……你活不到现在。”她飞快移开眼,仿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整张脸都红了。   秦曜渊听了这么久,对旁的不感兴趣,他只盯着一个问题:   “她的病,你能治吗?”   刘命扬眉看向他:“我治不了。”   秦曜渊捏着拳头要起身了,刘命立马脖子一缩,飞快道:“但你能治啊!”   好女不吃眼前亏,刘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   “你每半年给她喝一次血,要是你受得住,那就三个月一次,调养上三四年——”   “就能和普通人的身体一样?”   “你做梦。”刘命白了他一眼,在他起身的瞬间,跳到好女人身后躲好。   刘命拍了拍好女人的肩膀,惋惜道:“神医能治病,却治不了先天有缺。”   “生死由天,我看淡了。”秦秾华轻声道。   秦曜渊沉下脸:“你不能看淡。”   刘命插话道:“你们听我说完啊——好歹是狐胡秘宝呢,虽然没法让你像个健康人一样活泼乱跳,但能让你迎风咳血咳不死,这不就结了?”   秦曜渊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刘命凑到秦秾华面前,眨巴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一脸期待道:“我做得好吗?夕食有荔枝肉和炒响骨吗?要是有卤猪肘就更好了……”   秦秾华摸了摸她的头:“你想要的都有。”   秦曜渊面色阴沉地看着臭东西在他面前撒娇卖乖,蹭着他想蹭的手——要不是臭东西还有点用,他现在就想提着她的后领把她从房顶上扔出去。   “你真好——”刘命拿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嫌弃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少年将军:“就是跟我娘一样,眼光不好——”   秦曜渊面无表情地握断了椅子扶手。   刘命心里有些小小的负担——她本来是为了给好女人治病才留下的,现在好女人身上有乾蛊,她连方子都不用开,一身绝世医术竟然无处施展!   老爹说过,无功不受禄。一会上了桌吃猪肘,她会不会吃来噎着?   刘命正忧愁的时候,好女人开口了:“你第一次见我们那时,用的易容术格外精妙,这也是你们的家传绝学吗?”   “是啊!”刘命忽然心生一计:“你要是想要,我帮你也做一张!”   秦秾华微笑道:“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刘命大受感动,多好的女人啊!臭老爹支使她干活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她麻不麻烦!   臭老爹还骗她山下都是坏人!   啊呸!   刘命说:“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做点,要不了一个月就能做出来。”   “那就麻烦你了。”秦秾华笑道:“想要什么就和种玉说。”   刘命兴奋起来,刚想提点小要求,种玉忽然慌慌张张奔进花厅。   “怎么了?”秦秾华问。   “夫、夫人……”   种玉眼神不安,两手紧紧捏着衣角:   “府外堵了一群带刀的兵,有个没胡子的老男人说是什么朝廷派来的监军,要你们赶快出去接旨呢!” 第124章   瀛洲刺史府大门, 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的人。   百来个佩刀穿甲的将士护着正对大门的一人, 那人大约四十来岁,穿着石青色蟒袍,外披黑貂衣, 白白净净的脸上写满刻薄冷漠。   红色大门向两边敞开, 一男一女走了出来,人群霎时沸腾。   “是真武将军和夫人……”   秦秾华在为首的大太监脸上看了一眼,生面孔。   想来是太子上位后扶持起来的人。   她笑道:“请公公进来说话。”   大太监的眼神在她和秦曜渊脸上扫了一眼, 嘴唇一拧, 露出尖酸冷笑:“……也好。你们,都进来罢。”   太监说完, 身边百来个护卫一同随他走进大门。   大门又一次关上了,剩下许多看热闹看了个糊涂的百姓交头接耳。   “那太监说自己是京里来的,真的假的?”   “将军会归附朝廷吗?”   “我要是将军, 宁愿做自由自在的大将军,也不回去受皇帝的鸟气……要不是皇帝无能,金雷怎会失陷这么久?”   “就是……将军和夫人来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之前那么多年,朝廷管过我们吗?现在是看着将军打下金雷,就迫不及待派人来摘果子了?这是朝廷还是强盗?”   议论声越来越多, 人群忽然被外力挤开。   成大任挤到大门前, 对众人连做双手下压的手势。   “乡亲们, 金雷本是大朔一部分, 若将军选择归附, 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要相信将军和夫人会做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   小眉晚一步挤出人群,也帮着爹爹吆喝:   “是啊,只要管我们的还是将军和夫人,归不归顺的,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这么久了,你们还不相信将军和夫人吗?你们聚在门前不散,知道的说你们是对朝廷监军不满,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是对将军和夫人不满,大家还是早些散了吧,别给将军和夫人带来麻烦!”   百姓们也就发发牢骚,一听会给将军和夫人带来麻烦,没一会就散了个精光。   众人都离开后,小眉凑到成大任身旁,好奇道:“爹爹,将军他们真的会归顺朝廷吗?”   “当然会了,我们本来就是大朔的一部分。”成大任摸了摸她的头。   “那如果将军他们不愿意怎么办?”   “……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因为将军和夫人本来就是皇子皇女。   成大任没有明说,在她头顶的手改摸为拍,道:“走罢,跟爹爹出城接一个人。”   ……   冷冰冰的圣旨放在桌上,气派十足的监军拒绝了住在府中的邀请,带着他那百来号人,去了城里最大的客栈。   秦秾华摩挲着圣旨上金线织绣的祥龙,似笑非笑道:   “我们这位大哥,还真是小气得紧。明夸暗贬的一张圣旨,什么好处也没有,给几个荣誉头衔就想叫我们交出兵权乖乖回京——做梦也比这张圣旨生效快些。”   秦曜渊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擦着一杆乌黑长/枪,闻言眼睛一亮:   “我们不回去了?”   “回是要回去的,只是不是现在。”她漫不经心道:“军中事务众多,想要几天之内完成交接——想也别想。他若实在着急,就送他去莫州前线抗夏。”   她抬头望向窗外开阔的晴天,喃喃道:“我等的人,也该到了。”   “如果他没来——”   “我了解父皇。”秦秾华含笑,神情成竹在胸:“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人欺负。”   数日后,钦差到达瀛洲的消息传遍了金雷十三州。   所有百姓都在关心一个问题——   真武军会归顺大朔吗?   明月高悬,街上万籁俱静,瀛洲城内最大的酒楼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郑昂跨进天子号上房,一眼瞧见钦差那张酸苦瓜似的脸,心道不好,转身就要走。   “郑都尉这是发达了,就不愿同我们这些小将一同饮酒作乐了?”   一同上过战场的将领眼疾手快起身将他拦下,不由分说将他推到桌前,大声道:   “不看僧面看佛面,钦差大人还在,你转身就走,太失礼了!”   事已至此,郑昂只好干笑着抱拳:“眼拙眼拙,不知钦差大人在此,失敬了……”   监军挑唇轻笑一声,露着喜怒难辨的神色,慢悠悠道:   “不妨事,都尉三请五请都是病中不见,今儿也是巧了,在这里遇上。将军若不嫌弃,不如落座,陪鄙人喝几盏酒?”   郑昂往桌上扫了一圈,都是军中将领,官位比他大的也不在少数。   他只能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监军抬起酒杯。   “说到太子仁厚!”有人立即响应。   “对——太子仁厚。”监军笑道:“陛下不问政事,内阁为了节省开支,属意只赏领头之人,是太子出面斡旋,为诸位保家卫国的将士请到分赏的旨意。”   一时间,席上满是对太子的溢美之词,其中当然不乏对监军远道而来的欢迎和吹捧。   郑昂坐在席上,不敢动箸,后背冷汗直流。   “只是……”监军拖长声音,特意放慢的声音就像冰冷的铡刀,在郑昂冷汗津津的后脖上试着角度。   “圣旨下了已有四日,真武军纹丝不动……如今看来,金雷未尝会和平归顺啊。届时,龙颜震怒,别说奖赏了,我与诸位都是大逆不道之人。”   席上半晌无言,郑昂不敢抬头,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   “实不相瞒,将军此举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有人开口,朗声道:“胳膊再怎么强壮,又能拧过大腿吗?我们金雷本就是大朔一府,我是土生土长的朔人,在座众人也是,若是得罪了陛下,岂不又是一场大战?现在好不容易平定下来,不论是军中将士还是平头百姓,我们都不愿再大动干戈了。只是我们人微言轻,无力劝说将军改变决意。”   “监军见多识广,可否为我们指条明路?”   监军故作为难,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需要你们都团结起来……”   “监军请说!”   监军露出微笑,至今未进一口的酒盏放回桌上,用那太监特有的阴柔声音缓缓开口。   郑昂悄悄抬头,桌上的将领,三分之一认真倾听,三分之一像他一样游离在外,还有三分之一,让他想起了街上收了佣金帮忙卖货的媒子。   离开天字号上房时,郑昂袖子里多了掌心那么大的一块金元宝。   这金元宝,没过多久就到了秦秾华的桌上。   “……属下不敢隐瞒,还请将军和夫人恕罪。”   秦秾华笑道:“起来罢,你能想着过来禀报,便是忠心耿耿,不仅没罪,将军还要大力夸奖才是——将军,你说呢?”   少年将军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郑昂身上。郑昂一凛,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压力使得他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你是三营的都尉?”   郑昂没想到将军能记得他,激动道:“是!”   “等祝随桓下去了,你来管三营。”   祝随桓乃今夜筵席上的一员,观其态度,早已被监军收买。   郑昂喜不自胜,连忙屈膝谢恩。   “拿去罢。”秦秾华将桌上瑞鸡状的金元宝递给他。   郑昂一惊:“属下不敢!”   “这是我和将军赏你的,有何不敢?”秦秾华笑道。   郑昂见她并非试探,这才喜色难掩地接了。   种玉将人送出去后,秦秾华端起桌上清茶抿了一口。   “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秦曜渊道。   秦秾华道:“舍大朔投靠真武将军是叛国贼,舍太子投靠九皇子——这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们怕公布我们的身份会适得其反,连宣旨都是挑了府里花厅,就是不想让人们知道真武将军还是一个天潢贵胄。”   “还等吗?”秦曜渊道。   “等。”秦秾华望着茶面上漂浮的一片孤茶,唇边带笑:“我倒要看看,是他先等到,还是我先等到。”   三日后,晴空万里,正是举行室外活动的好时候,经过几日预热后,鼓励参军的动员大会在瀛洲顺利举行。   凡是来倾听动员大会的,事后都能得到热腾腾的八宝粥一碗。   现场人头攒动,既有为着那一碗八宝粥来的布衣平民,也有来一睹将军和夫人风采的锦衣子弟,除了他们,真武解放报的几位主笔也来到现场,只为取得一手资料。   人一多,闲谈就压抑不住。   人们最关心的,还是金雷到底姓真武还是姓朔的问题。   秦秾华对待这次动员大会很认真,她的稿子是自己亲手写的,反复修改了几十遍,足以让台下几位新入门的主笔狂记笔记。   秦曜渊什么也不用做。   这种场合,他只需要往醒目的地方一坐,凭那气势凌人的神态,就能让叫慕强的小年轻们憧憬不已。   “我们想要维护家园,就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敌人上!”   秦秾华站在楼台围栏前,对着楼下众多人头朗声道:   “和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靠我们大家一起抗争出来的,你是想做敌人砧上两脚羊,还是拿起刀剑,受万人簇拥?是想一生碌碌无为,还是威震大江南北?是想田间劳作一生,还是跟着真武军出人头地,为家中老小挣出一片天地?”   “我们要跟着真武军出人头地!”   台下响起浪潮般的回响。   几个主笔终于有歇口气的机会,他们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对将军夫人发自内心的钦佩。   怪不得他们怎么劝,夫人也要亲自发表讲话。   就连土财主教训底下的奴仆,都会让管家代劳,只有将军夫人不辞辛劳,要亲自出面。   看看登记入伍处火热的场面吧,事实证明,将军夫人这一招十分有用。   虽然女子抛头露面有些出格,但……将军都不在意,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招兵动员大会就要获得成功,一群将士粗暴地推开人群,簇拥着一个穿貂衣的阴柔男人上了楼台。   台下百姓不明所以,又看不见楼里发生的事情,纷纷躁动起来。   这些人上了二楼,停在楼梯口,秦曜渊刚一起身,他们就不约而同将其中的监军给拱了出来。   面貌阴柔的监军对秦秾华二人低了低头,一张不长胡子的长脸上皮笑肉不笑。   “距离接过圣旨,已经有七日了罢,咱家也是仁至义尽了——将军和夫人至今仍未放权,难道是想抗旨不尊吗?”   秦曜渊提起靠在椅边的乌黑长/枪,那枪原色乌黑,因鲜血时常浸润,黑中多出一抹暗红。   但凡见过他上战场的将士,此时又是下意识一退。   监军暗恨,瞪了这些不中用的武人一眼,大声道:   “皇恩浩荡,民心归顺,太子特意为有功的将士们请了恩赏,你们却为一己之私逆天行事,难不成是想忘恩负义,自立为王?金雷原是朔人的土地,如果不能归顺大朔皇帝,这和受胡人统治又有什么不同?”   声音传至楼下,立即引发轩然大波。   “将军想自立为王?”   “我家中有老有小,好不容易赶走夏人,不想再与皇帝为敌了……”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真武才会扩军招兵?”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将军有胡人血统……”   秦秾华听到楼下议论,仍面不改色。   经过刘命的一番调养,她也有了朗声对抗的力气。   “监军说得好,皇恩浩荡!”秦秾华微笑道:“我和将军从不敢忘。真武军也未曾有过不臣想法,我和将军,都是土生土长的朔人,监军应该比此处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监军目光闪避:“既如此,你们就赶紧按圣旨所言,交出兵权,速速返京。”   “敢问监军,我和将军卸职之后,是何人继任?”   “内阁自会指派通达老练之人接手此地军政。”   “在他来之前呢?”   “他来之前,自然是咱家代为执掌。”监军神色渐渐不耐。   楼下百姓听闻军政将由一个太监代管,反对之声立即高涨,监军脸上青白交加。   “若是在真武军兵权交接之时,大夏举兵反扑,而将军已在回京路上,朝廷指派之人又未到达金雷,敢问监军——可有信心带领真武军抵御外敌?”   监军又羞又恼,咬牙道:“我自会尽我全力!圣旨已下,你们无论心里打什么主意,在圣旨面前,都必须交出兵符!否则,咱家只能理解为两位是想裂土为王!若是如此,咱家便只能不客气了!”   监军带来的百来人忽然冒出,虎视眈眈地包围了楼台。   “将军!”柴震试着冲上楼台,被监军策反的将领拦住,他红着眼睛,怒声道:“你们是想背叛将军吗?!”   “我们只是不想背叛大朔罢了……”   “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狡辩声此起彼伏,他气得抽出腰间长刀:“让开!谁再拦我,我杀了他!”   一时间,楼台里响起数声抽刀声。   为首的那人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蛮干的土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眼见楼下就要发生流血冲突,秦秾华忽然笑道:“终于来了。”   “……什么?”   监军知道她的厉害,一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此刻她刚一发笑,他就警惕朝她所望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两鬓雪白的中年男子将一个青年送上空地中央。   青年高大冷峻,衣着单薄,脸上蒙着一只黑色眼罩。   监军面色大变:“拿下他!”   晚了——   醴泉抖开手中明黄圣旨,高声道:“玉京长公主,皇九子秦曜渊接旨!”   秦秾华推开面色苍白的监军,率先往楼下走去。   她刚下楼不久,身后传来数声下饺子一般的声音,回头一看,楼梯口东倒西歪躺了一片,全是先前倒向监军向他们施压的军中将领。   秦曜渊踩着一人走出,长/枪随手转出一个漂亮枪花。   秦秾华含笑等他走来,两人一同走出楼台。   人群如潮水自动退开。   秦秾华和醴泉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率先跪下,秦曜渊紧随其后。   不过眨眼,百姓纷纷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九子,勇猛果敢,独步天下;朕之七女,剑胆琴心,驱除胡虏,解天下之忧,除社稷大患。两人临危不惧,深入失地,为大朔立下汗马功劳!   “今特册封皇九子为瀛亲王,加授黄金十万两、丝绸千匹,爵位世袭罔替;加封皇七女为镇国长公主,授食邑万户,百顷永业田,礼秩同亲王,非常之时可临朝称制。”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醴泉合上圣旨,在寂静中沉声道:   “镇国长公主,瀛亲王,谢恩吧——”   秦秾华弯腰磕头,声音响彻空地。   “儿臣,谢主隆恩。” 第125章   越是劲爆的消息, 在封闭的土地上传播越快。   不到一日,真武将军是皇九子——如今该称瀛王了, 真武夫人是玉京长公主——如今是镇国长公主假扮的消息传遍瀛洲, 就连周边村庄, 也陆续知晓。   原本还在忐忑是不是要和大朔开战的金雷人纷纷放下心来:裂土封王没有必要, 因为将军已经是亲王了!   更别说,还有镇国长公主在一旁监督。   长公主仁名,便是金雷失陷的时候, 也时有传来。   瀛洲府中, 种玉从茶房端茶出来时,还被两个茶房小丫头追着问:“将军真的是皇子吗?夫人真的是公主吗?那他们怎么还能做夫妻?”   种玉心里一跳,回头恶狠狠道:   “原本就不是夫妻, 那是做来骗你们的!别瞎嚼舌根, 做好你们自己的事!”   教训了两个小丫头后,她心神不宁地往花厅走。   将军和夫人……不, 瀛王和长公主是不是骗人,她这个近身伺候的最清楚。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长公主总是只留她一人?   如果是这样……那她绝不能辜负长公主信任!   种玉端着托盘入内时, 长公主和瀛王正在和玉京来的钦差交谈,她送上茶,不敢多看忽然威严起来的主子,自觉地退出了花厅。   “属下来迟, 请长公主恕罪!”   屋内只剩三人后, 醴泉起身欲跪, 秦秾华赶忙将人拉住。   “你能带着圣旨赶到已经不易,这一路上,怕是没少受难吧?”   秦曜渊坐在一旁,懒洋洋地看。   “太子一路拦截,共派出六拨刺杀,虽然几次和太子派来的刺客狭路相逢,但好在属下会武,途中又得长公主所派之人解救,才算有惊无险到达瀛洲。”   “平安就好,这一路你辛苦了。”   醴泉低下头:“属下不敢居功,都是长公主神机妙算。”   秦秾华笑道:“父皇在宫中过得如何?身体可好?”   醴泉略一迟疑。   “怎么了?”   “……陛下还有口谕要属下传达。”   “父皇说什么了?”   “陛下说——‘不要回京’。”   秦秾华脸上笑意一滞。   “你把当日情形,向我复述一遍。”   “是。”醴泉道:“陛下通过高公公将我暗中召至瑞曦宫,陛下见到我后,先是试探我对公主的忠心,之后交予我圣旨,命我快马加鞭送去金雷。属下接过圣旨后,陛下交代我许多话,诸如‘一定要看着公主吃药’,‘不要让她过于劳累’,‘九皇子皮糙肉厚,把事情丢给他做’的关心之语说了许多,但最后……陛下长叹一声后,说罢了,左右也活不长了,只叫我转达公主一句‘告诉她,不要回京’。”   “你可知父皇何出此言?”   “……属下不敢妄揣圣意。”醴泉垂目沉声,缓缓道:“我见到陛下时,陛下满面愁容,似是心事重重。瑞曦宫宫人倦怠,陛下桌前的茶已冷了许久,无人主动更换,属下无意间看到其中色泽,恐怕是陈年旧茶。”   秦秾华沉默许久后,道:“我知道了……你在路上风餐露宿想是累了,我已命人备好厢房,你且安心休息。”   “喏。”   醴泉走后,秦秾华的手刚伸向桌前茶盏,目光触及翠绿茶叶,转眼失去喝茶的心思。   “你觉得是真的吗?”她问。   少年抬眼,神色散漫:“半真半假。”   “若父皇真的命不久矣,他会粉饰太平,让醴泉转告我他过得有多好……而不是‘朕活不长了’。因为他知道——我不会看着他受欺负,就像他不会看着我受欺负。”   “你还漏了一个马脚。”   “漏了什么?”   “天寿帝在你和周嫔面前,从不称‘朕’。”   秦秾华立即想了起来:“是……父皇私下和我说话,都是以‘我’自称。”   “圣旨是真的——”秦曜渊瞥了眼桌上明黄的圣旨:“他说得话,不一定是真的。”   “……他为何要骗我?”   这才是秦秾华最想知道的。   秦曜渊没有回答,因为他明白,她知道答案。   她只是不想承认。   “太子希望我们卸下兵权,赤手空拳回京;醴泉捏造父皇口谕,想要的是我们带兵勤王。”她缓缓道:“大朔内乱,受益者只会是,夏、梁、东胡草原……以及狐胡余孽。”   “醴泉跟了我近二十年,他背后的势力——只可能是狐胡。”   辉嫔不可能安心只安插一个结绿在她身边,一直以来,她都在思考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奸细会是谁。   ……她想过醴泉。   但她没想过,他直到今日还会一意孤行,她原本希望——他能自己醒悟。   “只有搀着真话的谎言才能以假乱真。”秦秾华道:“恐怕,父皇的确传了口谕,他在圣旨里予我非常之时可临朝称制的权力,便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太子篡国,清算你我,所以‘不要回京’是真的,‘活不长’是假的。至于宫人们,倦怠是可能的,但要说不敬到拿陈年茶充数,可能性不大。父皇于太子根本没有威胁,太子不会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做。”   更何况……是上辈子明明可以率部突围,却主动留在朔明宫内和天寿帝共进退,最后为护天寿帝,以致万箭穿身,力竭而死的大皇子。   醴泉的失误在于他以为她并不了解太子秉性,却不知,她在上一世,就见过太子为君为父,力竭战死的一幕。   秦曜奕一生并不光彩,但他上一世死前的最后时刻,永远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他一身插满箭矢,浑身浴血,还在拼命回护同样满身疮痍的天寿帝。   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句,是对她说的。   “跑啊!”   南迁之后,玉京断断续续有消息传回。   其中就包括秦曜奕战死后许久,血漫数丈之远,围攻梁军仍无一人敢于靠近。   所以,醴泉暗示太子苛待已经对他并无威胁的老父时,她才会一下子升起怀疑。   说太子篡国她信,说他苛待老父,以致宫人敢拿陈茶糊弄——   她不信。   但她若没有上一世的经历呢?保不齐,她还真会脑子一热开始谋划清君侧。   秦秾华冷笑一声:“……狐胡还真是等不及了。”   门外忽然响起踢踢踏踏一阵奔跑声,这独特的脚步声让人闻声识人,刘命还未踏进门槛,秦秾华就笑道:“这是又得了什么新鲜玩具?”   “不是玩具——”刘命兴冲冲奔进花厅,怀里捧着许多面部部件:“我的面具做好了,你来试试!”   秦曜渊看着她怀里:“怎么和你自己用的不一样?”   刘命瞥他一眼,嘀咕道:“我的是自己现捏的,你捏得来吗?还不如用这个……”   “这是怎么用的?”   秦秾华兴趣盎然地拿起一个薄薄的鼻子,她不敢捏,轻轻摸了摸,质地轻薄,像是某种凝胶。   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来我来!”   刘命兴致勃勃地接过假鼻子,沿着她的鼻子贴了上去,刘命随手捏了几下,道:“你再看看!”   秦秾华拿起厅内一面小镜,新奇地看着镜中高了不少的鼻子。   原本她的鼻梁只算朔人里的高挺,现在变成了胡人里的高挺,最关键的是,秦秾华左看右看,上下抚摸,若是不说,怕是连她都会被这假鼻子给骗过去。   刘命看她满意,更是高兴:“等过一会,真鼻子的热度传过去,就更没人发现这是假的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祖传的易容术果然精湛,普天之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有这样一手了。”   “还没完呢!”   刘命眉飞色舞,接连给她下颌、脸颊、颧骨、眼窝也贴上几块软软的假物,秦秾华再往小镜里看时,已经认不出自己了。   “怎么样?这张面具只是调整用的,下次给你的才是成品。这面具沾水沾汗都不会掉,得用我们刘家配的药膏才能取下,要是粘不牢了,你丢进冰桶里冻一冻,就又能用了!”   秦秾华谢过她后,刘命嫌弃地看向坐在一边的秦曜渊:“你要不要啊?我也给你准备了草模,你要是不要,我——”   “要。”秦曜渊言简意赅,一个冷眼扫了过来,意愿表达得很清楚。   刘命很不情愿地挪了过来,取肤色不同的面部组件,朝秦曜渊贴去——   “我自己来。”   他一把拿过她手里的组件,学着刚刚看到的样子,自己往脸上贴去。   秦曜渊无师自通,在脸上捏来捏去,竟然捏出一张比秦秾华更加不显眼的面孔。   等回收这些保留着新模样的组件后,刘命忽然开口:“我听外边说,你们是大朔的皇子和公主?”   秦秾华笑道:“是,之前因为局势关系,多有隐瞒,还望姑娘别见怪。”   “我不见怪,你们是朔人还是狐胡人,对我都没什么关系。”她一脸疑惑:“我只想知道,狐胡秘宝怎么会在大朔的皇子公主身上?”   秦秾华不慌不忙道:“自然是紫庭覆灭之后,到了大朔皇室手里。”   刘命刚想问,为什么大朔皇帝自己不种乾蛊,看到面色苍白的秦秾华,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   她心有戚戚,道:“你父皇肯把乾蛊留给你……是真的疼爱你。”   秦秾华面无异色,笑道:   “父皇的确最疼爱我。”   隔着万水千山,瑞曦宫中气压低沉。   高大全立在御书房角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置一语。   天寿帝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神色紧张,不像皇帝,倒像一个刚入学的懵懂小子,对面前所立之人本能畏惧。   太子手里没拿戒尺,但是比拿戒尺的夫子还要可怕。   天寿帝自说出那几个字后,御书房里就始终沉寂。   这沉寂化为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他喘不过气,又不敢去看太子神情,只能坐得端正又别扭,眼神盯着桌上一个祥龙镇纸。   “还没想好?”   太子终于开口,和天寿帝有六分相像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鸷。   “父皇给七妹和九弟下旨时如此之快,连内阁都没经过就发出了玉京,为何轮到我,就是一句‘还没想好’?”   天寿帝结结巴巴道:“这……退位一事本就重大,可不得好好想想……”   “父皇本就不问政事,退位太上皇又有何不可?”太子神色凝重,眉头紧皱:“父皇若是传位于我,我保证,内阁不会再让父皇烦心——父皇若传位于我,朝廷上如果有人对父皇不敬,儿臣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代为将其处置。父皇不过是换个名头过更舒心的日子——为何父皇就是不肯?”   天寿帝眼神闪躲:“你再让朕想想……”   “父皇还要想多久?”太子朝他走去,停在桌前:“难道是还要避过内阁,再发出什么圣旨?”   “……”   “父皇是不愿退居幕后,还是——”太子拿起桌上的祥龙镇纸,神色不辨喜怒,拇指轻轻摩挲峥嵘龙头:“心中有其他人选?”   天寿帝干笑道:“你已是东宫太子,除了你,还有谁能继承大统?”   “父皇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太子垂眸,轻声道:“从小时候起,父皇就不喜欢我……就因为我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   “……”   天寿帝被说中心事,愈发坐如针毡。   “父皇恨我母后不择手段怀上我,使得父皇和还是王妃的周嫔娘娘心生裂痕。即便我每日兢兢业业、晨昏定省——即便我每晚悬梁苦读,寒暑风雨没有一日中断习武——即便我文考武试都比弟弟们优秀——父皇的目光也不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刻。”   “……在父皇眼里,值得挂心的只有周嫔娘娘生的福王和长公主而已。”   他面带微笑,捏在祥龙头颅上的拇指甲盖却青白一片。   “福王已经死了……父皇如今又在看谁?”   天寿帝面色发白:“你已是太子,你的母亲已是皇后,难道这还不够吗?”   “原本是够的。”太子将镇纸放回原处,脸上已恢复平静:“只是父皇越过内阁直接发布圣旨的行为,引发了内阁不满。言官递来的折子,父皇可都看过了?都是在说父皇大权独揽,视祖制为无物啊……”   “武将的轻蔑,文臣的鄙夷,父皇难道丝毫没有察觉吗?”   天寿帝面色更加难看。   “我想整顿吏治,治军强兵,我还想再也不会有人敢对朔秦皇族口出狂言,我更想将皇权重新抓回我们手中!父皇若传位于我,仍可居住在瑞曦宫中,父皇以前拥有的,以后也有,并且只多不少——”   “儿臣会将天下的好东西都搜来孝敬你和母后,父皇想出宫巡游就出宫巡游,想兴修宫殿就兴修宫殿!父皇再也不必看那些狗官的脸色!我秦曜奕对天发誓,若得父皇垂青,则父皇永远为上,我永远为下。父皇,儿臣只差把心剥给你看,我的那些弟弟——要是让他们站在我如今的位置上,我敢担保,没有一个会有儿臣这般耐心!”   天寿帝眉心紧拧,脸上混杂着意动和纠结。   “父皇还有什么顾虑,还请直说,儿臣定然会给出一个满意答复。”   “你的弟弟妹妹们……”   “父皇放心,儿臣不是那等事后清算的小人,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儿臣敢对列祖列宗发誓,绝不会对他们出手。”   天寿帝眉头一松,坚定道:“朕要一个保证。”   “父皇想要什么保证?”   “朕还要写个圣旨,你让内阁批准,朕就写传位圣旨。”   “什么圣旨?”   天寿帝磕磕绊绊将心中所想说出,太子双眼渐渐眯成一条细缝。   天寿帝避开他越发尖锐的目光,嘟囔道:“……不行就算了。”   “行,怎么不行。”太子冷笑:“父皇不信我,没什么好奇怪的,父皇向来都看不上我。只要你传位于我,这道封赏,儿臣亲自送到内阁去。”   天寿帝道:“……万一发出去了,你又把它叫回怎么办?”   太子胸脯迅速起伏了两下,他冷笑道:“那就父皇亲自派人护送——父皇在宫中眼多手长,找人送信应是不难。但是——”   他拖长声音,寒声道:   “儿臣只等二十天,二十天,信使也该单骑赶到了,届时,父皇也应履行自己的承诺。”   天寿帝弱声道:“可以。”   “如此——儿臣便静候佳音了。”   太子拂袖而去,天寿帝刚松一口气,太子忽然在门槛前停了下来。   天寿帝的心尖尖开始颤。   “还望父皇恕儿臣失礼——”太子冷着脸道:“母后亲手绣了一身中衣想要交给父皇,只因父皇多日未至母后宫中而未能如愿。父皇要是今日政事忙完,不妨来长乐宫看看,从小时候起,儿臣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和父皇母后,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用膳,不知今日,可有这个机会?”   太子总算走了,天寿帝一张脸皱成苦瓜。   他哪儿有政事可忙啊?   这不就是拐着弯逼他去长乐宫出卖色相吗?   罢罢罢,这英俊的苦,活该他受!   ……   日子一来二去,金雷转眼就进入了最为严寒的时候。   特殊时期,秦秾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烤着火盆,抱着手炉,穿个回廊也要披一身貂皮狐裘,真真正正活成了古代千金。   这日,刘命拿来了调整好的面具,和上次的散装不同,这次的成品是两张极为逼真的面具。   秦秾华对着镜子赞不绝口,刘命颇为得意,昂着下巴道:“这还不算什么,我老爹当年做的那个变人手术才叫厉害呢!”   “什么叫变人手术?”秦秾华好奇道。   “就是让人大变样的手术!我老爹年轻时,曾在紫庭附近救过一个身受重伤的小姑娘,可惨了,听说是遇见了几个大朔的大头兵,不但下/体重创,肚腹被挑,双眼被挖,连左胸也被切了一半——那张脸,也是被划了个稀巴烂,总之,没个人形。”   作为深山里长大的医者,刘命说起这些丝毫没有避讳。   “我爹是为了救狐胡皇族才去的紫庭,那小姑娘不是狐胡人,他本不想救,谁知道,这小姑娘死死扯着他的裤腿,拖着肠子硬是跟他走了三百步。我爹觉得她有点意思,就在她身上试了最猛的药,又给她止血治伤,又给她磨骨换皮,正好那附近多得是死人,他找了个快死的,等着别人咽气后,挖了她的眼睛移入小姑娘的眼睛里——没想到——小姑娘命大,还真的活了下来!”   如此奇事,要不是穿越以来见多了不可思议,秦秾华根本不会相信。   她感慨道:“不想天底下还有让人起死回生之术,令尊医术独步天下,也无怪会被人称一声神医了。”   “救了又如何?左右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一个,还要每日靠药止痛才行。”刘命道:“我要是她,宁愿死了。”   秦秾华刚要说话,种玉急匆匆奔进花厅。   “长公主,圣旨又来了!”   这意料之外的圣旨让秦秾华一愣。   “瀛王呢?”   “瀛王已经在院子里了!”   秦秾华对着茶盏水面理了理仪容,快步走出花厅。   众人簇拥中,一位熟面孔让她喜不自胜——   已有几年未见的结绿手握圣旨站在院中,面上同样难压欣喜。   秦曜渊已经站在院中,为了商议军情而出现在瀛王府的众位将士面色各异。   秦秾华快步走至秦曜渊身边。   第一次干宣旨这活儿的结绿有些紧张,她两次才顺利展开圣旨,红着脸,大声道:   “瀛王接旨!”   只有瀛王?   秦秾华心中疑惑,身体却毫无迟疑地跪了下去。   院中呼啦啦跪满一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之九子,瀛亲王秦曜渊,横金雷十三州,厉兵秣马,身先士卒,大败五十万夏军,斩夏皇昆邪弈,悬头铜塔,授一等功,赐王府,授良田,赐黄带、紫辔、宝马及黄金万两。设金雷府,下辖金雷十三州下所有都司卫所,授瀛王为金雷都司,掌金雷十三州军政。”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结绿合上圣旨,欢声道:   “好了,谢恩吧!”   一时间,磕头声络绎不绝。   圣旨宣的是好事,极大的好事,可是秦秾华心中更为狐疑,第一次还能说是太子疏于防范,第二次又是怎么回事?   太子怎么可能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握有军政大权的皇子?   太子……   正在千里之外的瑞曦宫沉默。   瑞曦宫宫人跪了一地,个个颤如抖筛。   “……什么叫不见了?”太子从牙缝里挤出阴冷如冰的声音。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底下只有哭声,求饶声。   天寿帝不见了,带着高大全和他的玉玺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一天写一个字,二十天下来,还没写到一半的传位圣旨,一张没有玉玺可盖的圣旨!   是他太天真了!   他竟然以为,周嫔因为周家不敢逃跑,而父皇会因为周嫔而不敢逃跑——   父皇竟然心狠至此!   他究竟是哪点不如弟弟们,为什么父皇宁愿走到这一步,都不愿传位于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论如何做,都得不到父皇的肯定?   在一众哭泣求饶声中,太子面色越发可怕。   许久,他面无表情,脸颊肌肉紧绷不动,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冰冷的声音:   “此间宫人护驾不利,以致父皇遭狐胡余孽掳走——所有人,一个不留。” 第126章   第二道圣旨到达金雷后, 秦秾华再不回京谢恩就说不过去了。   内室中,她正在安抚不满分别的少年。   “如果计划顺利,我们分开不了多久。”   少年枕在她的腿上, 一手环着她的腰,脸完全埋入她的衣裳, 秦秾华对着这气闷的后脑勺说了许久,失笑道:   “渊儿, 这罗汉床都快容不下你了——这么大的人,你还要气多久?一会要是有人进来, 瞧见他们的大将军这副孩子样, 你的英名可就不保了。”   “我杀了他。”少年闷声道。   秦秾华轻轻打在他脑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你谁都心疼, 就不心疼我。”   “胡说八道, 我要不心疼你,现在就掀你下去。”   “掀吧。”他说:“磕着碰着脑袋最好,反正阿姊不是第一次掀我。”   秦秾华哭笑不得:“渊儿,你到底想要如何?”   少年沉默半晌, 一咕噜爬了起来, 从身后把她环住,两条长腿轻轻一圈就让她倒向背后的胸膛。   “我舍不得你。”   秦秾华伸手覆住他环在腰前的双手,轻声道:“我也舍不得你。”   搁在她肩膀上的脑袋许久没有说话。   “……能听你说这一句,我死也值了。”少年叹息道。   秦秾华刚要笑, 髋骨忽然受撞, 她笑不出来了。   少年从后将她搂紧, 密密的热度穿透衣物, 激起后背一阵电流。   她的手忽然被他反握,少年抓着她的手,按向自个身下。   带着热气的呼吸吹向耳蜗,少年哑声道:   “阿姊都要走了,不如好好疼我一回?”   ……   院子里,三个无所事事的姑娘正凑在一起闲聊。   “你是刘不神医的女儿?”结绿震惊道。   刘命昂起骄傲的小脸:“是啊,山上除了我爹,就我医术最好!”   结绿毫不犹豫朝她跪了下去,吓得刘命往旁跳出老远。   “我求求你,救救公主吧!”   刘命第一回 感受到臭老爹在外人面前的待遇,红着脸连忙去扶:“你们公主的病根本用不着治啊……也不是说用不着治,是我没办法治……哎,你别哭!你长得这么俊,怎么说哭就哭?!”   刘命手足无措,慌忙拿袖子给人擦泪,擦了一半想起这是她擦过吃了卤猪蹄的嘴的袖子,略一停顿,接着将错就错,继续擦了下去。   结绿哭着哭着,觉得有些不对。   自己的眼泪好像是卤味的。   她怕刘命闻出,慌张别过头,匆匆擦去剩下的眼泪,回头道:“刘不神医也救不了公主吗?”   “换我老爹来一样……哎,你等等!等我把话说完啊!”刘命不敢天马行空的说话了,她赶紧整理了重点,迅速简洁地一次性说完:“公主体质特殊,瀛王也体质特殊,只要瀛王愿意损己利她,公主的身体就出不了大问题。”   结绿瞬间懂了,种玉一脸茫然。   刘命好奇地看着她:“你多少岁了?成亲没有?”   结绿笑了笑:“……有三十了。我只想留在公主身边伺候,不想成亲。”   “你对公主这么忠心,知不知道——”   刘命戛然而止。   那两人都不是夫妻了,后院的两盆小妾又关公主什么事?   怪不得当日说起那两盆小妾,公主言笑晏晏,怪不得!他们又不是真夫妻,她当然不生气了!   “知道什么?”结绿问。   “算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刘命使劲拉她手臂,迫使她低下头来听她说话。   “什么秘密啊?我不能听吗?”种玉遭到遗忘,一脸失落。   “来来来,靠近一些——”   刘命一手揽一个,神秘兮兮地说:   “我悄悄告诉你们,瀛王在后院藏了两个小妾,藏得好深,我找了几个月也没发现——我怀疑,他是把人关在了什么密室里偷偷养。我爹和我说过,这就是养外室……”   “不可能!”结绿变了脸色:“他怎么能纳妾,他……公主……”   刘命噘噘嘴:“公主才不在意呢,她和我说的时候,笑眯眯的——”   种玉也受了极大冲击:“密室?小妾?还两个?”   “对吧?你也不知道吧?”刘命得意洋洋道:“据我观察,这府里人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说,瀛王藏得好深——”   “真是太过分了,他竟然——”结绿气红了眼睛:“他怎么对得起——唉!”   “怎么样?”刘命兴奋道:“要不要加入我的调查队伍,让这桩谜案水落石出?”   “加入!”结绿气愤道。   “我就不……”种玉想起瀛王那副冰冻三尺的模样,下意识退怯,刘命瞪着她:“你是不是想去通风报信?”   “不是……”   “不是就过来!”   刘命一胳膊再次把人圈了过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找出隐藏的两个小妾绞尽脑汁。   不远处,一排月季迎风招展,似在偷听耳语。   ……   镇国长公主回京那日,瀛洲万人空巷。   长街小巷,挤满自发为她送行的平民百姓。   百姓红着眼睛目送黑甲骑兵护卫之中的那辆沉稳马车,送行的队伍一直跟到瀛洲城外。   秦秾华离开瀛洲时,数不清的鸡蛋和针脚细密的布匹装满了空余的马车。   此次回京,秦秾华只带了结绿。   不知为何,她对秦曜渊忽然生出诸多怨言。   “……公主远行,瀛王也不知送送!”   秦秾华见她一路忿忿不平,笑道:“你这是怎么了?真武军一路护送难道还叫你不安?”   “我就是……”结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默默闭嘴。   她也太没用了!直到出发,还是没能找出刘命说的两个妾室。   这种事,她又怎么好问公主?徒增公主伤心罢了!   有人在马车外敲了敲门,醴泉的声音响了起来:   “公主,有人拦车。”   这还没出金雷十三州,谁不要命了,胆拦镇国长公主回京的车队?   秦秾华推开车门,无垠的冬日旷野上,攒动的人头无数。   见她走出马车,站在人群前方的原檀州刺史,现檀州知州王陆司朝她揖手跪下。   “卑职参见镇国长公主——”   如潮水涌动,王陆司身后的百姓不断跪下,人们的呼声一**散开。   顷刻间,天地沉寂。   王陆司克制而难掩激动的声音在广袤的荒野上响起。   “檀州百姓感念长公主相救之恩,特赶来相送。长公主之恩,卑职和檀州百姓永生不忘!”   王陆司重重叩首,百姓们此起彼伏“永生不忘”的声音传遍旷野,那一声声颤抖而真诚的呼声,比风传得更远,更动人心弦。   秦秾华不禁走下马车。   “公主,小心中计。”醴泉皱眉道。   “我相信你们的应对能力。”   醴泉神色不赞同,碍于她的威严,无奈让开。   秦秾华走到王陆司面前,亲自扶起这位深得檀州百姓爱戴的好官。   屠城那日,他不顾生死为百姓求情的表现打动了她,金雷十三州如今的知州,只有他一人原是夏官。   “长公主……”王陆司想说什么,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这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一时忘了礼节,用力握着秦秾华的双臂,已见雪白的长须和嘴唇一同颤抖。   在他身后的百姓替他问出了最想问的话:   “长公主走了,还会管金雷十三州的百姓吗?”   秦秾华安慰性质地拍了拍王陆司的手臂,他终于镇定下来,默默退开,以袖擦泪。   “大家放心——”   秦秾华开口后,提问的人群纷纷安静。   她用平直朴实的语言向这些身穿布衣裋褐的人朗声道:   “我走后,金雷十三州现行的政策一切照旧,我相信,瀛王不会让我失望,也不会让大家失望。金雷就是我在大朔的另一个家,我再是健忘,也不会忘记帮助我走到今日的家人。大家若是遇到什么冤屈,尽可前往衙门击鼓鸣冤,衙门不管的,找知府,知府不管的,找瀛王,瀛王也不管——来玉京找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断不会背弃父皇给我的镇国封号。”   王陆司神色激动,他身后的百姓也是欢欣鼓舞。   “快,把东西带上来!”   王陆司一声招呼,一名仆从恭敬端上盛着衣裳的托盘走出人群,颜色是她最爱的紫色。   王陆司接过托盘,走到秦秾华面前,躬身献出。   “这是百名年过耄耋的老妇一同绣成的百岁衣,是我们檀州百姓的一点微薄心意,只愿公主福寿绵长,长命百岁。”   秦秾华双手接过,再三言谢。   回到马车后,两边百姓仍欢呼不断。   秦秾华透过车窗,不断对外挥手示意。   车队缓缓穿过人山人海,众人避让,陆续有抱着写有她胡名和汉名的长生牌的百姓从窗外一闪而过。   马车驶出很远,身后仍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声。   类似的情形,时有发生,秦秾华没有大张旗鼓宣扬自己回京一事,可是离开的路上,始终都有百姓步行相送,他们穿着布鞋草鞋,锲而不舍地跟在车队背后,每到车队停下休息时,就会热切地送上鸡蛋、净水、馕饼等小食。   直到车队离开伊州进入什坦峡谷,送行的队伍才完全消失,真武军和青州军交接,接手护送镇国长公主回京的任务。   当天傍晚,车队在玉溪边扎营。   重新回到空旷的冬日峡谷,看到那条熟悉的小溪,秦秾华不禁想起看着少年挽着裤腿下水摸螃蟹的日子。   过去还历历在目,时间却已一晃三年了。   她坐在车里,凝视安静流淌的玉溪,结绿端着食盘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公主,今晚有鲫鱼羹,是伊州那里送来新鲜鲫鱼!鲫鱼治脾胃虚弱,你一定要多喝一碗!”   秦秾华目光仍望着玉溪,景还是那个景,少了个人,叫她心里愈发思念。   她淡淡道:“……父皇离宫一事,你告诉醴泉了吗?”   结绿一愣:“说了呀……不能说吗?”   “能说,应说。”秦秾华朝她看去,笑道:“你和醴泉在我身边多久了?”   “我来的最早,公主刚出生不久,我就被调去照顾公主。”结绿揭开食罩,将鲫鱼羹在内的食碗一个个摆出:“醴泉是公主七岁那年,从怜贵妃……穆才人那里救下的。算起来,伺候公主也有十几年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也算彼此知根知底,不知你觉得醴泉此人,作夫婿如何?”   结绿一怔,眼神下意识飘飞,红霞跟着飞上脸颊。   “公主又取笑结绿!”   “我是觉得,你们性格很像,婚后应该也能琴瑟和鸣。”秦秾华笑道,右手在她面颊一抚而过:“你若心中无意,怎的脸上这般滚烫?”   “我只想一辈子跟着公主……再说,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秦秾华轻声道:“傻姑娘,他怎么敢看不起你,只是我心里舍不得将你嫁给一个阉人,只要你喜欢,便是王公大臣也嫁得。”   结绿小心瞧她脸色,弱声道:“其实阉……也没什么不好。人好就行了。”   “好啊,回去我就把你许给乌宝。”   “公主!”结绿脸庞再次通红,这次纯粹是气的。   两人说话间,秦秾华已经用完一碗鲫鱼羹,结绿收拾碗筷正要走出马车,忽然回头道:   “公主,我和那个呆木头,哪儿相像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都不自称‘奴婢’。”   结绿以为她在开玩笑,配合地摆出一张生气的脸,冲她行了一礼:   “我知道公主嫌弃了,奴婢这就学起!”   傻姑娘将空盘交与他人后,自己坐在马车前室喝起已经凉了的鲫鱼羹,一脸无忧的神色。   秦秾华敛了笑意,看向蹲在溪边盥洗双手的醴泉。   半晌后,关上了车窗。   当天深夜,圆月高挂,一声狼嚎远远响起。   在外围守夜的将士东倒西歪,昏睡得人事不知。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走进长公主休息的马车,半晌后,抱着熟睡的长公主走出了营地。   一群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等候在外,见到醴泉,他们纷纷低头,避出一条通道。   醴泉将人小心放上马车后,一群悄悄现身于夜色里的人,又悄然无息地离开了,陷入沉睡的营地无人知晓。   车队避开回青州的路,避开回伊州的路,一路往西而去。   夜色在马蹄声中流逝,窗外,晨光微熹。   秦秾华缓缓醒转,看见陌生的车厢和面前的醴泉,没有丝毫意外。   她避开醴泉伸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车壁坐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   醴泉眼神一黯,低声道:“带你回家。”   秦秾华笑了:“我的家,你走反了。”   醴泉没有说话。   秦秾华推开窗,醴泉没有阻止,似乎胸有成竹。   窗外山林密布,荒无人烟,的确是个适合绑架的好地方。   “我不想和你一个车。”秦秾华道。   醴泉沉默片刻,起身往车外走去。   他推开车门,走到马车前室,驾车的黑衣人立即腾出一片地方给他。   “你不用对我抱歉。”   秦秾华忽然道,醴泉回头看她。   她端坐榻上,交叠于腿上的双手苍白如雪,在很多年前,这双还小小的手扶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很抱歉。   从开始到结尾,他都在骗她。   他愿意为她而死,但必须为狐胡而生。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使他反而抿紧了嘴唇。   他默默与她对视,她恨他也好,厌他也好,他终于可以摆脱十三年间沉默的煎熬。   “我……”   他嘴唇动了动,空中忽然响起嗖的一声。   胸口一凉,源源不断的冷风灌入胸膛,他低头一看,一支箭羽插在胸口,刺目的鲜血正如小溪流出。   “我也骗了你。”   她最后的声音传来,车门关上。   车队大乱。   无数真武军从山林之间涌出,为首那人眉眼冷厉,手中重弓的弓弦还在颤抖。   他弃弓转枪,枪花一闪,红缨和他,一齐冲入大乱的狐胡车队。 第127章   一度被厮杀声充斥的夜晚重新陷入了寂静。   马车厢内, 端坐的秦秾华和半躺着的醴泉相对无言,抱着药箱的刘命坐在秦秾华所坐长榻的另一头,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你从一开始, 就是辉嫔的人?”   “……她不是辉嫔。”   “我身边还有狐胡奸细吗?”   “……我不知道。”   “她已经知道控兽处的人员和分布了?”   “是。”   “你还告诉了她什么?”   醴泉轻轻闭上眼,胸口上的冷箭还未剔除, 鲜血从伤口缓缓流下。   “……她想知道的一切。”   “峡谷往西,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么几个。”她看着他的表情:“你是要带我去乌孙?”   醴泉沉默不语。   “狐胡现在有多少兵力?”   “……”   “朝中有何人投靠了狐胡?”   “……”   “你知不知道,只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才能活下去?”   他神情平静:“……知道。”   秦秾华沉默许久, 低声道:“你跟了我十三年……我给你的, 难道不比她多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效忠的, 不是她。”他从秦秾华身上收回视线, 满是冷汗的苍白面孔转向窗外的无边夜色:“……我效忠的,是狐胡女皇, 是狐胡复国的希望。”   “若我说……她并非真正的狐胡皇族呢?”   “……那又如何?”他说:“只要能让狐胡复国,她就是我们的女皇。”   秦秾华还在沉默,他忽然主动看向她:“女皇……女皇和你很像。”   他呼吸明显急促, 每一次说话, 都有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出。   “你们都雄才大略, 有治国之才, 若是没有这些……若是没有一开始的换子,女皇会是一个好母亲, 好皇帝, 你也会是一个好太女, 好……好皇帝。”   “她设计我和中了春/药的燕王困在一个山洞,这是一个好母亲会做的事?”   “她……她不知道燕王中了药。春/药……是燕王自食其果,她让郳音带来的……只有钗和信。”他抽着气,断断续续道:“钗……是狐胡宫廷御用……是让你嫁祸福王用的……”   “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你……”   “让我以大朔公主的身份寄生在朔明宫中,就是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我?”   “不……不是……”他艰难摇头:“她……”   “她如何想,这不重要。”   “为什么……你是狐胡的公主……你回去,就是狐胡的太女……”   “狐胡已经亡了。”她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没有狐胡公主,也没有狐胡太女,一个灭亡的国家,更没有皇帝可言。”   醴泉眼中透出失望:“如果……朔也亡了……如果大朔被梁灭亡,你也能毫无芥蒂地做一个梁人吗?”   秦秾华笑了。   “你……你笑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是大朔的公主?就因为我长在朔明宫中吗?”   “是为……什么?”   “我为大朔公主,因为我爱的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秦秾华道:“如果大梁灭朔,我会为了我爱的人,与国同生共死。”   “那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自下而上的反抗暴政是革命,自外而内的施展暴力是侵略。我和你反抗的,并非一物,怎会没有区别?”秦秾华沉声道:“国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人,又何来国之一说?如果原本应该为百姓遮风挡雨的国家机器成了人们身上的附骨之疽,不必梁来插手——我自会倒戈相向。”   “狐胡从侵略而生,因革命而亡,掐断狐胡命脉的,不是大朔,是狐胡贵族自身。狐胡皇朝末期,已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大朔建立时,全国记录在册的耕地共有九百余万顷,而狐胡厉帝登基时,狐胡耕地只有三百余万顷,这消失的六百余万顷你可想过去了何处,为何消失?”   “……”   “狐胡皇室霸占着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却要求天下百姓供养偌大的国家机器和贪得无厌的狐胡宗室,若非狐胡暴虐无道,何以农民起义如原上野草,烧之不尽?何以高祖登基后,万民归附,天下安定?”   秦秾华逼视醴泉,像是要透过那双泛起波澜的眸子看进他的内心:   “你出生时,狐胡已经覆灭,你想复国,但你清楚你想复的国,是怎样一个国吗?”   “……”   “只要天下安定,这个国究竟姓朔还是狐胡,有何不同?”   醴泉定定地看着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现在溢出了勉强的笑意。   他半是遗憾,半是欣慰地看着她。   “你若……生在紫庭……该多好……”   “紫庭……是人间仙宫……聚满天下奇珍……绥灵帝心性恬淡,从不打杀无辜宫人……也不用皇权压迫朝上官员……是他的仁,让心怀叵测之人有机可趁……公主也是……”   “以后……莫要这么大意了。”   一把匕首从他垂落的右手腕间落出,无声无息躺进地上的绒毯。   秦秾华怔怔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望着地上那把闪着寒光的刀。   许久,车内鸦雀无声。   刘命神色为难,小声道:“……他死了。”   她如梦初醒,鸦睫一颤,水光划过半空。   刘命在山上的时候就见惯了生死,更别提擅自下山的师兄弟往往死得凄惨无比,眼前这一幕,实在对她形成不了冲击。   她心无波澜,出于对活人的同情,礼貌性质地问道:“要不埋进土里试试?”   “……不用了。”   车内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秦秾华忍受不住,起身走下了马车。   大道尽头,天地一线,红日已经升到树梢之上,生机勃勃的冬日朝阳照耀着鲜血染红的大地。   天地间,一片鲜红。   秦秾华站在马车边,视野因刺目的阳光而波动发颤。   一只手从后覆住了她的眼,少年捂着她的眼睛,将她转向自己,拥进脱下甲胄的怀里。   他身上的气息和微弱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真正的,完整的,既能代表秦曜渊,又能代表伏罗的气味。   他不用说话,他的存在,他的气息,他就如无处不在的空气,让秦秾华感到发自内心的安心。   秦秾华在他衣服上眨了眨眼,让布料吸走她短暂的脆弱,再抬起头时,她已神色如常:   “那些黑衣人呢?”   “本来留了两个活口,结果吞毒自杀了。”秦曜渊道:“尸体都埋在了密林里。”   他拿出一枚玉佩递给她:“醴泉在营地里留下的。”   玉佩做工精细,质地清透不凡,中间刻着一只抓有毒蛇的鹰。   秦秾华在上一世见过这样的玉佩。   “……他是想嫁祸太子。只有太子手下的死士,才有这样的信物。”秦秾华道:“这玉佩,是留给你看的。”   秦曜渊接道:“为了让我率部打进玉京。”   秦秾华把玉佩还给他。   “用心良苦……别辜负了。”   “真要打回玉京?”   “狐胡余孽借用太子之物想要引我们手足残杀,好在我们的瀛王英明神武,堪破了敌人诡计。”秦秾华笑了笑:“假瀛王在金雷追踪镇国长公主去向,真瀛王随我去乌孙一游——狐胡余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人掳走,此仇焉能不报?”   “夺妻之仇,确是不共戴天。”秦曜渊道:“只是,谁来假扮瀛王不会露馅?”   秦秾华将刚刚下车的刘命拉了过来。   “朝食什么时候才——”   “易容大师在此,难道还怕露馅?”   刘命听了个半截,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朝食到底是什么时候?”   秦秾华笑道:“再等等,回去以后,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安抚完刘命,秦秾华叫来柴震。   一身铠甲染满鲜血的柴震行礼后,低头等候吩咐。   “吩咐将士们,人不用埋了,走大路拉回瀛洲。你和成大任汇合后,带五千人假扮商队,分批混入乌孙王城,届时以暗号联系。此事必要暗中进行,不可走漏风声。”   “喏!”柴震严肃道。   秦秾华看向林中:“这些将士,可都值得信任?”   “都是将军的亲兵,忠诚可鉴。”   “既如此,教他们改口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长公主放心。”   最后剩下的就是醴泉之死。   知情的人太多了,此事瞒不下去。   “醴泉的身份……”秦秾华道:“如实告诉结绿,我相信她,能分清此中利害。”   “喏。”   “既然要改头换面进入乌孙,那你我……”   秦秾华话没说完,一只手就搭上了她的腰。   “还是夫妻。”少年神色淡淡,语气笃定:“逼真。”   刘命瞪着她腰上的手,心想:确实逼真。   要不是秦秾华对瀛王的两盆小妾毫无想法,她都险些要被骗过了!   事无巨细地安排了一遍流程,又要柴震复述了一遍后,秦秾华终于安心。   两拨人向着相反的方向出发,马蹄声逐渐分离。   这是真正的微服私访,马车上只有她和秦曜渊二人,一个侍卫侍人也没带。   她最大的底气就是坐在马车前室驾车的少年,有他一人,她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有他一人,她就有千军万马般的底气。   车轱辘声在窗外悠扬,她坐在大敞的门前,目光无处可去,只好长久留在少年背影,用目光丈量他的肩宽,他的身长,他握着缰绳的瘦削指骨。   那一刻,她好像真的成了随夫君外出游历的深宅女子。   “你不问我去乌孙做什么?”秦秾华道:“你不是我的下属,你可以问,也可以反对。”   “管你去乌孙做什么。”他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和我一道就好。”   每个人都有他的选择。   她对醴泉的失望和厌恨在匕首落地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能杀她却没杀她,他能活下去却选择死去。   醴泉为狐胡而生,最后选择为她而死。   秦曜渊也有很多次选择,可是每一次,他都选择向她奔来。   越是相处,越是比较,越是历经考验,他的一往无前越是灿烂夺目。   她渐渐能够读懂他眼中的炽热,因为她也开始受同一种热烈的感情烘烤,她也能如他一样,从万千人中一眼将他找到。   他们的心跳开始同调,灵魂开始辉映,她一见到他的身影,内心就涌起柔软的情意。   她在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里,找到了“永远”,能让她免为恶龙的宝剑。   握着这把剑,她永远不会堕入深渊。   她从身后环住少年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就像他千百次对她所做一样。   “……是你救了我。”她喃喃道。   “什么时候?”   “每时每刻。” 第128章   临时搭建的粥棚前,商队里的伙夫正在挥舞大勺, 前面排队领粥的队伍消化得飞快, 轮到一个模样平凡,唯身形十分高大挺拔的青年上前时,伙夫比起之前, 勺里的稀饭多了一半。   “大兄弟, 你的粥。”   青年端起碗刚要走, 身后有人不满质问:   “凭什么他有那么多?”   伙夫敲着碗边, 不耐烦道:“别人能干三个人的活,你能吗?!有不满就和老板说去, 别耽搁我的时间,快快——下一个!”   领粥的队伍又开始流动。   青年端着瓷碗上了一辆马车, 靠窗而坐的女子放下手中《乌孙语》朝他看来。   她的模样更算不上美观, 高耸的鼻梁和颧骨,让她看上去格外刻薄。   他把本就只开了一道口子的窗户再往下压了压, 取出腰间锋利匕首, 挽起长袖,在前臂划了道寸长的伤口。   她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一开口, 那股外貌带来的刻薄烟消云散, 她的目光如此沉静温柔, 连带着那张刻薄的外貌也柔和了。   “小伤而已。”   他刚要朝粥碗挤压伤口,活泼的呼声在窗外响起, 一双湖绿色的大眼睛出现在窗户缝里。   “姐姐, 姐姐, 你用饭了吗?”   秦秾华挡住他的伤口,将窗户稍微抬起一点,笑着回应她的问题。   没一会,小姑娘挥着手跑走了,留下她从家带来的一张葡萄干囊。   改头换面加入商队这些日,力大无比的秦曜渊得了商队老板的欢心,左右逢源的秦秾华则得了商队普通人的喜欢,一开始,他们还对商队带上一个病怏怏的人心怀不满,现在,教这个病怏怏的人说乌孙语已经成了商队里的最新游戏。   秦秾华重新压下窗户后,少年的伤口已经凝血,他拿起匕首,想再划一条伤口。   秦秾华先一步把他的前臂拉到面前。   她贴上他的前臂,小兽一般吮吸舔吻,捕捉每一滴新鲜溢出的血珠。   秦曜渊看着她专注吮吸的样子,即便是戴着那样一张面具,依然叫他心神荡漾。   这双长睫半掩的美眸,挡不住她灵魂的发光,引得他热血乱蹿。这些不听使唤的热流不往她吮吸的地方跑,反而撒着欢往下冲去。   温热的舌尖在伤口轻戳慢磨,调拨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性,她神情专注,全然已经投入,虽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但对他而言,只有一种可能——   “你勾引我。”   那只原本在口中含着的前臂忽然退走,秦秾华的舌尖刚一空落落,右肩就受到一阵推力。   她不由自主往后倒去,脑后没有受到预想的冲击,一只手护着她的头,让她软绵绵摔到地上。   秦秾华后悔给他省事了,给他省事——他就一定不会让她省事。   她的发髻乱了,但她已经没空去管发髻。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的吻堵住了她的呼吸,秦曜渊借着地势,吻得她无处可逃,吻得她呼吸困难,他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一样,带着野性毫无章程地啃咬她的嘴唇,缠紧她的舌根。   他将她拉入深海,她愿意跟他一起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她放出水面。   秦秾华望着车顶,胸口大起大伏,苍白的面庞染上玫瑰般的嫣红,颈窝里埋着一动不动的少年。   “……快起来。”   “让我冷静一会。”   “你这样怎么冷静得下来!”   秦秾华红着脸,用膝盖顶开身上磨来擦去的人。   少年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这招用过了。”秦秾华道。   上次她中计去扶,后果就是……一炷香前发生的事又轮回一遍。   她从坐榻下的小箱子里取出牛骨梳和铜镜,坐在铺着狼皮的地上,对镜重整发髻。   秦曜渊从地上坐起,蔫头耸脑地看着她。   “我们何年何月才能成婚?”   秦秾华拢着脑后浓密长发,随口道:“成婚做什么?”   这话捅了狼窝,她刚拢起的长发顷刻散开,秦曜渊不仅将她拉入怀里,还一口咬在她脖子麻筋上。   他用牙齿磨了磨她颈上嫩肉,恶狠狠道:“做你。”   一巴掌随即打在头顶,他不痛不痒,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少和他们学些浑话!”   秦秾华推开他,重新拢起长发,少年一把抽走她手里的发钗,在她发怒前说道:“别盘了——马上就入城了,胡女都不盘发。”   秦秾华去抢发钗的动作一顿,迟疑道:“那就散着?”   “散着。”秦曜渊拉开她的双手,随手拨弄了几下落下的长发,道:“放心吧,好看。”   秦秾华去看铜镜里面容刻薄的女人:“……只有你觉得好看。”   少年将她拥入怀里:“你还想谁觉得好看?”   端回的粥已凉了,好在乌孙常年如夏,如今刚过二月,乌孙边境已温暖如春,两人就着凉粥,分吃了比秦秾华脸还大的一张葡萄干囊——   当然,绝大部分进了秦曜渊肚子。   “还有几日入乌孙?”秦秾华问。   “最多两日。”秦曜渊道:“已经过界标了。”   “商队的最终目的地是王城,我们跟着一起走可以降低被排查的风险……只是要委屈你多做几日苦力了。”   “阿姊每日帮我揉揉,我就不苦了。”   他亲了亲她的下巴,正要将吻带去脖颈,眼神扫过,忽然一顿。   秦秾华还没察觉,推开不安分的狼脑袋:“揉胳膊可以,其他地方免谈。”   “腿呢?腿也酸。”   十八岁的少年,精力有多充分,秦秾华完全体会到了。   只要他们在同一个空间独处,不论什么话题开头,最后势必走向黏黏糊糊,糊糊黏黏,糊黏糊黏。   “阿罗,下来帮忙搬东西!”   车下响起的呼声拯救了秦秾华,少年一反常态地痛快下了车,临别时莫名其妙嘱咐一句“今天别下车了”。   一落地,他又板起一张生人勿近的脸,配合他拔群的身高,十足唬人,叫他一起做工的青年不由自主落后一步,像个随从似的跟在身边。   秦秾华含笑关上木窗。   铜镜还放在坐榻上,她拿了起来,正要放入木箱,忽然瞥到脖子上一块红斑。   她不可思议地举近铜镜,她没看错——脖子上一块红斑。位置正好是他先前叼在嘴里的那一块。通红的红斑被雪白的肌肤包围,就像白珍珠包围中的红宝石,醒目非凡。   她现在知道秦曜渊为什么走得那么痛快了,如果他还在,她一定会揪他一顿。   这块红斑,直到两日后车队入城才消了下去。   两人用金雷逃难的混血胡人身份,混在车队里顺利通过盘查。车队一路走走停停,虽说慢了些,但乌孙本就不大,这点时间秦秾华还耽搁得起。   镇国长公主刚“失踪”,矛头指向狐胡余孽,现在正是乌孙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从秦秾华的本意来说,也不愿太快进入辉嫔眼皮子底下。   等到秦秾华二人和商队分道扬镳,已是阳春三月,商队诸人都对他们的离开恋恋不舍,那位抠门的矮个大胡子老板不仅给他们介绍了便宜的房源,离别之前,还眼泪连连地拍着秦曜渊的胳膊,直说他是他见过的最好伙计。   “干得多,吃得少,不讲工钱,为梦想奋斗,没有比你更好的伙计了!我们商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五日后启程行商,你要是改变主意了,欢迎你随时回来!”   再三夸奖后,这位只有秦曜渊肚皮高的大胡子老板摸着眼泪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们清完大朔带来的商品后,又要满载着西域的特产重回商路。   秦曜渊走进屋内,瞧见秦秾华正拿着一块巾子擦拭布满灰尘的木桌,眉头一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前。   他一把抢走巾子,道:“我来。”   “你不会——”   “谁说我不会?”   他拿手臂挡开秦秾华,擦完桌面擦桌腿,手脚利落超出秦秾华想象——至少比她先前作画似的效率利落多了,短短几个眨眼,一张桌子就在她眼前闪闪发亮。   秦秾华现在像个多余的人。   她钦佩地看着屋里屋外忙个不停的少年:“你什么时候会做家务了?”   他拿着刚洗的巾子擦着吱呀吱呀的木床,头也不抬道:   “只有不愿意的,哪有不会做的。”   秦秾华不想心安理得的等着,她刚要拿起另一块碎布巾子,秦曜渊开口道:“过来帮忙。”   “帮什么忙?”秦秾华连忙走了过去。   “蹲下。”   秦秾华听话蹲下,做好接受任务的准备。   “亲我一口。”   “……?”   “你擦家具,是事倍功半,你亲亲我,是事半功倍。”   蹲着也能借到身高优势,少年从自然下垂的眼睑下看着她,理直气壮道:   “阿姊这么聪明,知道怎么做了吗?”   他抬起腮帮子,示意她亲他脸颊。   秦秾华亲了——   用手掌心亲的,亲出啪的一声。   “看来你不需要帮忙,加油吧。”   不顾少年不满,秦秾华起身走出屋子,日头正好,她可以在院子里复习一遍《乌孙语》。   傍晚时分,秦曜渊收拾好屋子,在院子里冲了个凉水澡后,两人出门购置生活用品。   经过狐胡一朝的汉化以后,乌孙的建筑沿用汉人最常见的院落配置,只是色彩更缤纷亮眼,他们没有用朱门乌檐的习俗,乌孙王室也没有硬性规定,户主喜欢什么色,就能用什么色。   一条长街,红顶黄顶层出不穷,蓝门绿门也不在少数,颜色虽花,但处处都透着大朔没有的旺盛生命力。   这种没有拘束的自由,很容易让身在其中的人心情轻松。   乌孙民风开放,大街上随处可见露胸露肚的美貌胡女,高大精壮的乌孙男子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他们袒胸露臂,皮肤白皙,以黑发和棕色为主,眼珠则多为黑和褐,秦秾华和秦曜渊走在乌孙大街,就像水滴回到大海,毫不突兀。   秦秾华这次上街的目的是打探消息,兼更换身上过厚的棉布衣裳。   两人走进一家布庄,热情友好的胡人店主立即迎了过来。   “你们想要什么?”   秦秾华操着生涩的乌孙语道:“现在流行什么?”   “流行啊……现在最流行的当然是红罗裙了。”店主指着最醒目位置的一排红色道:“各种样式都有,你瞧这件——王后穿过,除了上面没宝石,和王后之前穿的一模一样。”   店主口中的王后,自然是乌孙王后。   秦秾华看着罗裙上栩栩如生的火纹,问道:   “王后真的穿过这种罗裙吗?”   “我还骗你不成?你看看外边街上,是不是穿红罗裙的姑娘很多?要不是王后穿过,红罗裙今年怎么卖得这么好?”店主见她有兴趣,继续推销道:“你摸摸这料子——用大朔来的绢丝做的,穿在身上透气又轻便,棉布衣裳没有这种感觉!”   “王后还穿过哪些?”   店主几乎将她店里三分之二的女士衣裳都指了一遍。   秦秾华:“……”   敢情这是王后的山寨店。   “王后真的会穿这些?”她问。   “和你们外边来的人说话就是费劲!”店主一拍大腿:“王上王后每月十五都会在问天台开言路,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   “行吧……”秦秾华故作勉强道:“那就要这件,还有我夫君也缺一身衣裳——你不会要推荐王上穿过的吧?”   “你怎么知道?”店主欢快道:“凡是王上王后穿过的衣裳,都会成为王城的当季流行,你不和王上王后穿一样的,走出去——别人一眼就知道你是外边来的。”   秦秾华也给秦曜渊敲定一身王上穿过的山寨款后,店主一边给两人量身,一边问:“你们是从金雷那边来的?”   秦秾华笑道:“掌柜好眼光。”   “全是被逼的!”店主摇头道:“这几年,但凡是外边的人,全是金雷那里来的,你们这样的普通人还好,最怕那种大爷做惯了的——脾气大得要命,一件衣裳能让你返工二三十次。”   秦秾华道:“我们在路上走了许久,不知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有啊,多呢——”店主道:“不过最大的一件,还是大朔那里换新皇帝了。”   “老皇帝呢?”   “好像是被人掳走了,谁知道还活着没有。”店主耸了耸肩:“皇帝生死不知,但总要有个皇帝来理事,太子继位也实属正常。”   秦秾华心道:这话想必出自大朔宣传口,用来给百姓交代的。   如果是内部交流,但凡吃一粒花生米,也不会说“需要皇帝来理事”这样的醉话。   除了朔高祖外,大朔就没出过理事的皇帝。   天寿帝带着玉玺跑了,行踪不明,手握实权的太子想登基,有没有玉玺根本不重要。   秦秾华并不吃惊。   “太子是什么时候登基的?”   “我听来的日子好像是在两个月前……我也记不大清了。”店主道:“你要是有兴趣,等过上十几日,两月前去大朔的商队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你就是不想听,大朔的传闻也会在王城里到处飞。”   “行啦,三日后来取改好的衣服。”店主收回软尺:“你留个地址,我叫人送去也行。”   秦秾华笑道:“多谢掌柜,后日我再来取。”   “后日店里还有大朔来的新货,到时候再来看啊!”店主收下定金,热情地将两人送至门外。   三日后,秦秾华取到了改好的衣裳,乌孙风平浪静,从大朔回来的最新一批商队还未入城。   秦秾华以为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听闻来自大朔的最新消息,没料到当天晚上,大胡子老板就急急忙忙敲开了他们的院门。   “我们装好货物就要提前离开乌孙了,你们跟我一起走吧!”   开门的秦曜渊皱眉:“为什么?”   秦秾华刚从屋里走了出来,正好听见一句——   “新皇的外祖父在登基大典后被人刺杀了!”   “什么?”秦秾华心中一惊,加快脚步走到门前:“消息可靠吗?”   “可靠可靠,是我刚回来的兄弟说的。”大胡子老板急得跺脚:“大理寺调查之后,说是乌孙蓄养的狐胡刺客做的,现在大朔都在传新帝要攻打乌孙的消息,你们如今不走,小心以后就走不了了!” 第129章   大胡子老板带着他的商队匆匆离开了乌孙王城。   秦秾华二人选择了留下。   第二日,乌孙的大街小巷都开始流传大朔意图攻打乌孙的流言。   出现在人们口中的大朔出兵理由有各式各样, 但无论怎么变化, 总有一条是抚远大将军沈卫之死。   这事说来离奇,新帝的外祖父——抚远大将军沈卫,在参加完登基大典的当夜遭到死士刺杀。   死士服毒自杀, 尸体上有狐胡火纹, 新帝大怒, 关了五日玉京城门, 直到大理寺查出死士来自乌孙。   “……什么刺客,就是他们找的借口!大朔早就想吞并我们乌孙了!”   临近王道的一条街道, 朝食摊里坐满义愤填膺的平民胡人。   角落一张桌上,摆着两碗羊奶, 一盘切块的羊肉馕饼。   初升的朝阳爬上刚出炉的馕饼, 染得馕饼金灿灿的,饼上的无数皮芽子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   空中飘散着烤饼的香味, 令人食指大动。   秦秾华学着其他人的样子, 捏着焦脆馕块,将其一半浸入羊奶。   “沈卫死了。”她说。   秦曜渊不置可否。   “如果是想寻个侵吞乌孙的借口, 用沈卫, 不划算。即便是假死, 因为假死目的的不光彩性,也注定之后无法恢复真身。”秦秾华道:“秦曜奕不是蠢人, 沈卫是他最大的扶持力量, 有沈卫, 他才能拿捏朝中武将和几个拥兵自重的封疆大吏。他以沈卫为由,攻打乌孙,必然是沈卫真的死了,但死于谁手,有待商榷。”   秦秾华提起馕块,放入口中,咬出咔嚓脆响。   羊奶的浓醇包裹着香辣羊肉和酥脆饼皮的香味在口中一齐爆开,恰到好处的羊肉香气让秦秾华不由赞叹:   “宫廷御厨的水准。”   秦曜渊不泡羊奶,干馕块转眼就吃了半盘。   “大朔真的会打过来吗?”   “说不一定。”秦秾华道:“没有玉玺,没有先帝旨意,如今最心虚的就是这位章和帝。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制造境外矛盾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她笑道:“前朝余孽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大街上忽然响起马蹄声阵阵,三五成群的官员拍马掠过,面色严肃。   朝食摊里的闲人们拿着馕块议论: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朝了?”   “又罢朝了吧,最近御医进宫越来越勤了……”   “要是这节骨眼上,王上病倒了,那乌孙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胡说什么……就算有个万一,我们还有王后和太女呢……”   秦秾华竖耳偷听,面上不动声色。   等一盘馕块用完,朝食摊上已不剩几个食客。   秦秾华叫来老板收钱,毫不吝啬对朝食的赞誉,直夸得老板笑出一脸褶子,硬是要再送他们一张馕饼。   “这不好吧,要不我再买一张……”秦秾华站在馕炉前,对正取油纸的老板说道。   “一个饼不值钱,你们以后常来照顾我的生意就好了!”   “那是自然,乌孙人热情好客,我和夫君都想在这里待久一点,这里不仅自由得多,连风俗也和我们的家乡截然不同。”秦秾华故作随意道:“刚刚我听其他食客说,乌孙还有个太女,这是我们家乡从来没有过的事!”   “女子不输男呀!”老板面露骄傲:“我们太女和王后,都是乌孙女子的楷模。几年前,我们的官学开始招收女学生了,就是太女倡议的呢!”   “你可见过这太女的模样?”   “太女体弱,鲜少外出走动。不过每年的祭祖大典上,太女都会出面。”老板将馕饼递给秦秾华,乐呵呵道:“今年祭典,我内人去看了,回来跟我说太女虽然蒙着面,但在台上一身金光,一定是天女下凡咧。”   “多谢。”   秦秾华笑着接过馕饼。   “你们要是对王室感兴趣——”老板道:“还有几日就是开言路的日子了,可以去问天台看看。王上和王后亲自露面,倾听天下民苦,你们外边来的,一定没听说过吧?”   “确是闻所未闻。”   老板一脸得意:“你待久了就知道,乌孙才是真正的百姓乐土。”   “只是……”秦秾华故意停顿一下,“刚刚听食客说,你们的王上似乎身体不好?这要是大朔那里有个万一……乌孙还安全吗?”   “有王后和太女呢!再说,我们乌孙人也不是吃素的!这里的人,谁不是小小年纪就开始骑马射雁?别说像我一样的男子可以上阵杀敌,便是我们乌孙女子,个个也能骑马拉弓,大朔要是想捏个软柿子,那它就找错人了!”   秦秾华附和几句,再次就手里的馕饼道谢后,和秦曜渊离开了朝食摊。   没走多远,两人遇到一个卖花枝的小姑娘,秦秾华见她吆喝一早上也没卖出多少,遂从她篮子里买了一束叫不出名字的粉紫花枝。   回家后,秦秾华将花枝择剪出来,插入一只地摊上淘来的粗陶长颈瓶中。她看着一朵朵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粉紫花朵开满瓶中花枝,问道:“好看吗?”   一直看着她侍弄花枝的秦曜渊拧着眉头,又看了半晌。   “……花就是花,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秦秾华叹了口气:“你怎么不能赏美呢?”   “谁说我不能?”秦曜渊坐了过来,一胳膊将她圈进怀里:“只是一般的花入不了我的眼。”   “秾华,秾华——”他低声喃喃:“天寿帝这辈子只有给你取名这件事,做对了。”   “胡说。”秦秾华打断他对天寿帝的非议,将话题重新转回原处:“这花我从前没有见过,书本上也没有看过。”   粉紫色的花朵几乎遮住了枝干,远看就像一片粉紫云朵。   她掐下一朵粉紫,慢慢在指尖揉开。   “……乌孙这个国家,真有意思。”   民心所向的乌孙王室?   引领乌孙时尚潮流的王后和时常罢朝的王上?   神龙见头不见尾的乌孙太女?   她笑道:“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神奇的王室一家了。”   粉紫云朵在粗陶花瓶里盛开了五日,当粉紫花雨落满桌台,乌孙一月只开放一次的问天台终于向百姓敞开了大门。   问天台位于王宫北门外,原本只是一处天然汀州,自“问天”成为惯例,此处就成了王宫的一部分,平时严禁船只接近,百姓只能从岸上远远观看汀州上的游廊凉亭,花园水榭。   秦秾华二人来到北门外边时,长岸边已经站满人群,衣着华丽的贵人不少,穿着棉衣裋褐的平民也不在少数。   人太多了,四处都有和他们一样寻找位置的人在横冲直撞,秦曜渊一把握住她的手:“抓紧。”   秦秾华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也不忘抓紧他的手臂。   两人沿岸走动,一路东张西望,终于在一座石桥边找到了位置。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秦秾华感叹道:“街上都没几家还在营业的商铺了。”   “你们是外地的?”旁边的大肚胡人主动搭话,嘴上两撇小胡子跟着他嘴唇一动一动。   和大多数乌孙女子一样,秦秾华也戴上了半透的面纱,她笑道:“是啊,我和夫君是前不久才来的。”   “以前没这么挤。”男子摆了摆头,愁眉不展道:“你听说大朔要攻打乌孙的消息了吧?大家都是想来看看,王上和王后是个什么打算。”   这人是个见面熟,秦秾华还没回话,他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   “你们是外边来的,怎么知道消息还不走?这几日乌孙城门都排起长队了——”   “我们是从金雷过来的。”秦秾华道。   金雷来的,乌孙再差也不会差过金雷——现在金雷那里,可是见了胡人就牙痒痒。   男子立即了然,他的目光投向秦曜渊的宽肩长腿,点头道:   “你们留下也好,要是真打起仗来,你男人能杀不少。我年轻时候,也是射箭的一把好手,现在虽然老了,但要是大朔真的打来,我还能上场再杀几个!只可惜我过几日要出个远门,说不得要过个几年才能回来——不过不怕!我还有我婆娘!听说大朔的姑娘都是娇滴滴的小白花,朔人要是看了我婆娘杀鸡的利落样,不定也会怕得尿裤子!”   男子自来熟地说个不停时,人群忽然躁动起来,开在水里的王宫北门缓缓提起铁门,一艘精美华丽的画舫在门后逐渐现身。   “是问天船!”大肚男子主动介绍,满面喜色:“王上和王后都在上面!”   无数欢呼声中,问天船缓缓驶出北门。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问天船靠上汀州。   十几个身穿甲胄的侍卫接连跳下船,一路涉水前行,上岸确认安全后,冲着画舫打出红色旗子。   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空荡的码头,乌孙王和王后甫一出现在御道,岸上便响起如雷的欢声。   从秦秾华所站位置,能看见的恰好是王后全身。   王后身姿曼妙,比身侧的乌孙王刚好矮上一头。她穿着火红长裙,戴织金头纱,半披银红罗衫,一只蜿蜒如蛇的金色臂镯缠着凝白如雪的右臂,待两人上岸,王后身侧的乌孙王伸出手,在王后雪白的前臂上扶了一下。   眼前的乌孙王和秦秾华记忆中相比,苍老了许多,但那张死人一般冷白的面庞上却罕见地带着笑意,露出一抹朝觐大朔皇帝时没有的烟火味。   两人上了岸,在百官簇拥下走向汀州中央的宫殿游廊。   “不知道今年谁有这个运气面见圣颜呢?”大肚子的胡人把两片肥硕的嘴唇抿得啧啧作响,好似这样就能加强表达他的满心期待:“如果我被选上了,我要和王上王后说些什么呢?我对招兵有点想法,不如给王上出几个点子……”   秦秾华也很想知道今年会玩什么花样。   为了避免固化程序出现的暗箱操作,每个月有幸登上问天台的人都是用奇奇怪怪的方法选出来的,不到开始问天,谁也不知道这个月登上问天台的幸运儿是谁。   “要是选中你我之一怎么办?”秦曜渊问。   秦秾华扫了一眼铺满长岸的人山人海:“选中你我之一,我……”   她顿了顿,这时代没键盘可吃。   她说:“我亲你一口。”   秦秾华话音未落,岸上又是一阵喧嚣——   一艘扁舟驶出汀州,舟上站着四个侍者,其中一人抱着雪白一团,像是貂皮手笼。   问天路开了,谁能踏上这条问天路,就要看老天的选择了。   秦秾华兴致勃勃,等着看这貂皮手笼如何选人,然而扁舟从北门开始,一路驶来,貂皮手笼不动,船上的侍人也不动。   他们在等什么?   旁边的大肚子胡人也看得满头雾水,靠在石桥上眯眼望远,口中念念不休:   “……难不成这个月是看面相?我的面相可是一等一的好,当年我娘生我时,一个算命先生路过,说我能和天下共主谈笑风生,我等了十几年了,头发都等白了……这个月总该轮到我了吧……”   秦秾华安慰道:“只要结果没出,你就还有机会。”   大肚子胡人连连点头,自己催眠自己:“快来吧,快来吧,我这可是天下共主眷顾的面相……”   扁舟渐渐近了,附近的人都翘首以盼,精神抖擞,一副已经做好准备抢手笼的模样。   秦秾华看着侍人怀里抱的手笼,忽然觉得不对。   那白花花一团,为何似曾相识?   “……你视力好,看看他抱的是手笼吗?”秦秾华开口。   那侍人的手臂把白花花的东西挡了一半,秦曜渊也只看到一半,他正皱眉远望时,侍人忽然改变姿势,将怀中之物换了个手。   两人都看见了那雪白一片是什么,那根本就不是手笼——   秦曜渊倏地沉下脸,拉着秦秾华就要离开。   手笼——不,雪白的狮子猫比他们更快。   一声惊呼,狮子猫跳出侍人怀抱,踩着船边用力一跃,在阵阵惊呼声中跳上了岸。   狮子猫浑身雪白,唯独扬起的尾巴乌黑,如飞射出的一把雪中长/枪,转眼堵住秦秾华二人的退路。   “喵——”   悠长的猫叫在寂静的人海中格外响亮。   狮子猫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身体蹭了蹭僵立不动的秦秾华,忽地倒在她的绣鞋上,两只前爪抱着她的脚踝,再一次——   “喵~”   扁舟上的四个侍人上了岸,恭恭敬敬地朝她弯下腰:   “贵人,请吧。”   等了十几年也没等到问天这一天的大肚子胡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四周热情好客的乌孙人已经开始鼓掌为她庆祝。   “记住,你要亲我一口,亲什么地方我选——”   秦曜渊一边说,一边握住了腰上的刀柄,他刚站出一步,秦秾华按住了他欲拔刀的手。   除了面色微变的四个侍人,秦曜渊的异动没有被人发现。   她对四个侍人抱歉地笑了笑,向秦曜渊道:“夫君……没事的,王上和王后难道还会难为我一个弱女子么?”   先前抱着小秾华的为首侍人低头道:   “贵人请放心,王上王后只想了解民生疾苦,待面圣之后,我们自会将你安全送回。”   “……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秦秾华在他手上握了握,转身走向四个侍人。   小秾华停在原地,犹疑地看着秦曜渊,半空中摆来摆去的尾巴先试探性地朝他伸去——   秦曜渊一个冰冷的眼神扫去,小秾华嗖地转身,几步跃上了停在岸边的扁舟。   大肚子胡人挺着他一步三抖的肚囊追到岸边,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船,颤声道:   “幸福,曾离我如此之近……” 第130章   小船在汀州靠岸, 四个侍人恭敬将秦秾华请下。   “贵人, 请随我来。”   抱着小秾华的侍人低头对她说道。   秦秾华跟着她们走过长长的游廊, 在一间宫殿门前停了下来。   小秾华从侍人怀中跳下,走到秦秾华脚边蹭她裙摆。   “启禀王上王后,本月的问天人已带到。”   侍人禀告后, 朝她一躬身:“贵人, 请吧。”   秦秾华深吸一口气, 换上紧张的神色走了进去。   宫殿很大, 同时又很安静,秦秾华埋着头走到中央,向着前方跪了下去。   片刻后, 头顶响起有着淡淡威严的男声:“起来罢,不必拘礼。姜光,赐座赐食。”   一名内侍模样的白面男子趋步上前,将一个椅子放到秦秾华身旁。接着又有几人搬来一张方桌,殿后走出几个托着食盘的婢女,将具有乌孙风情的异域美食接连上桌。   秦秾华低声谢恩后起身,白面男子朝她略一点头,便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她坐到椅子上,小秾华又凑了过来,看它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是想跳上她的膝头, 秦秾华连忙装作拍灰的样子, 在腿上轻拍几回。   小秾华见膝上没位, 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向高台。   秦秾华顺理成章地借着眼角余光,将台上两人收入眼帘。   台上有一条摆满美酒美食的长桌,还有一条镶金嵌玉的罗汉床,床上乌孙王正襟危坐,面色冷白,王后像个没骨人似的靠在床背上,面纱下的一双凤眸神色慵懒,小秾华喵的一声,跳上罗汉床,紧挨着王后趴了下来。   大朔的规矩是,能和皇帝同台通常只有皇后,而这皇后,需要矮皇帝一头,因此座位常设在皇帝身侧或侧前方,而乌孙的同台,不单是同台,他们还是同桌。   王上所享一切,王后也能同享,就连酒盏器具,王和王后所用也都没有区别。   王后伸出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秾华背脊,缓缓道:   “能让毘汐奴如此亲近的外人,你是第一个。”   乌孙王这时才注意到狮子猫的异状,点头道:“确是如此。”   秦秾华低着头,谨慎道:“许是民妇今早摸过猫,沾上它的气味了吧。”   “你也养了猫?”王后问。   “是跑入民妇院子里的一只猫,不像野猫,也不怕人,可能是附近住户所养。”   “抬头我看看。”   秦秾华一顿,慢慢抬起戴着面纱的脸。   “你不是乌孙人?”王后看着她的眼睛。   “我和夫君是从金雷逃难来的。”   “……金雷。”王后低声重复了一遍,片刻后,又问:“说说金雷吧。”   秦秾华将平民眼中的金雷,用胡人视角说了一遍。   “……招工的地方都不收胡人,我和夫君在金雷找不到事做,只能背井离乡,去别处看有没有机会。”   “你见过大朔的长公主吗?”   秦秾华低下头:“……民妇见过。”   台上没有回声传来,秦秾华只能继续说道:   “长公主时常组织施粥,对我和夫君这样的胡人,也不区别对待。”   乌孙王忽然开口:“她既还能施粥,可是身体还好?”   “……民妇隔得远,看不清楚,但应是尚好。”   王后重新开口:“你从金雷来,可知长公主失踪一事?”   秦秾华拘谨摇头:“民妇出了金雷,才从旅人口中得知此事。”   殿内沉默半晌后,乌孙王看了一眼失去兴趣的王后,问:   “你有何问题想要问天吗?”   “民妇和夫君刚在乌孙落脚,听闻大朔要攻打过来,敢问……两国是真的要交战了吗?”   “是真的。”乌孙王叹了口气:“本王已命国内整军备战,你们平民,也多储些防身武器的好。”   “民妇没有其他问题了……”   “既如此,那就开席罢。吃不完的让你带走。”乌孙王道。   秦秾华等了片刻才摸上桌上银箸,她悄悄抬眼,正好见到乌孙王将银色小叉上的一块香瓜送入揭开了面纱的王后口中。   ……是辉嫔。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正见到,秦秾华还是不免心中一惊。   虽然她只一眼掠过就立即低头,但视线还是和王后的眼神在短暂的一刹里相撞了。   王后漫不经心道:“你不吃吗?”   她状若随意,锐利的目光却牢牢锁着秦秾华脸上的面纱。   “……吃。”   秦秾华向面纱伸出手。   台上两道目光射来,王后目不转睛,乌孙王因王后的注意而跟着朝她看来。   秦秾华取下面纱,轻轻放于桌角。   “民妇面丑,冒昧了……”   面纱下刻薄寻常的面容让王后收回了目光。   她转过头,对正在喂食小秾华的乌孙王道:“王上,毘汐奴今早吐了黄水,别喂她了。”   “是吗?那就不喂了。”乌孙王从善如流,放下刚夹起的一片蒸牛肉。   小秾华扒着乌孙王的手臂,不满地喵喵叫着。   乌孙王低头和猫说话,神色温和:“你年纪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吃了。听话,啊。”   秦秾华道:“王上和王后如此疼爱这只猫,想必是养了不少年吧?”   乌孙王爱怜地摸了摸正攀着长桌凝视烤全鸡的狮子猫,说:“有十年了,原是我送给王后的生辰礼物——你还记得么?”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眼中仍带着爱怜。   “记得。”王后平静道。   乌孙王又摸了两下,接着将小秾华轻轻推下罗汉床:“自己去玩吧。”   秦秾华虽然疑惑小秾华现身乌孙的理由,然而现在不是贸然打探的时候。   看样子,小秾华选中她只是一场意外。   辉嫔和乌孙王都没有认出她来。   不——或许辉嫔,有所察觉。   秦秾华的视线和王后再次在空中相撞,她随即低下头来,夹起一块炸金针放进嘴里。   “你叫什么名字?”王后开口。   秦秾华咽下炸金针,神色恭敬地答道:“盈阳。”   王后道:“有何寓意?”   “阳光盈满。”   “是个好名字。”王后道:“我见你不怎么用食,可是乌孙吃食不合口味?”   秦秾华低垂目光,恭敬道:“请王后恕罪,民妇来时没有想过会选中自己,早晨外出时,和夫君在朝食摊上分食了馕饼,现下腹中仍未饥饿,但王上和王后所赐之食都美味至极,民妇虽已腹胀,仍忍不住停箸。”   “你很会说话,不像普通民妇。”   秦秾华虽未抬头,仍能听出王后若有所指。   她不慌不忙道:“无权无势的胡人,要是再不会说话,是没命活着走出金雷的。”   “……说得有道理。”乌孙王点头。   “你且过来。”王后道。   殿内众人都露出惊讶表情。   秦秾华沉默一会,在众人注视下慢慢起身,走到台前三步的位置停下。   “再过来。”王后道。   “……”   秦秾华只能踩上高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殿内落针可闻。   “走到我面前来。”   她走到桌前站定,王后的声音已经开始不耐烦:“走过来。”   秦秾华捏了捏裙摆,将手心的湿意摆脱,答了一声“是”。接着绕过长桌,走到王后所在的罗汉床一头停下。   一只苍白发青的手落在了她的脸上,指尖划过她的假颧骨和假眼窝,在她脸颊摸了摸。   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正在连摸带捏的抚摸另一个女人,还是一个面容刻薄,看不出任何可取之处的女人——并且,当着夫君的面。   这画面,让殿内的侍人都面色古怪。   乌孙王看着王后,欲言又止。   秦秾华一动不动,屏息凝神,直到那只青白的手一无所获,不得不离开了她的面颊。   “王后这是……”乌孙王咳了一声。   王后笑道:“让王上见笑了,兴之所至罢了。”   秦秾华躬身行礼,平安无事退回自己的席位,但直到午膳用毕,她还能感觉到王后探究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的身上。   “……今日就这样罢。”   乌孙王下了结语,扶着一旁的王后站了起来。   秦秾华和旁的侍人一齐跪下恭送,不料乌孙王和王后的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   “盈阳也一起走。”王后语气平淡,然毋庸置疑:“关于金雷的事情,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当然,耽搁了你的时间,本宫会按大宫女的月俸给你回报。”   她若有深意道:“左右是几天的事情,盈阳不会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吧?”   这时候一般的民妇会怎么回答?   她和夫君初来乍到,还未找到正经营生,吃饭有钱,住宿要钱,什么都要钱。   王国最尊贵的女人邀请她入宫陪伴,按大宫女的月俸给钱。   她固然可以回绝,但在回绝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不一般的民妇”。   她出得了问天台,出得了乌孙吗?   秦秾华觉得自己踩在了一条悬空的绳索上,明知前路凶险,仍不得不往前走去。   前方是危险,也是机遇。   王后想探知她的真实身份,她也想探知乌孙王宫中的真实,既如此,何不将计就计?   她故作惶恐,叩首谢恩。   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放下头纱,挽着乌孙王走出了偌大的宫殿。   ……   本月登上问天台的女人被乌孙王后看中,留在宫中小住的消息不到傍晚就传遍了王城。   相比起一众嫉妒羡慕恨的无关群众,理论上最该感到开心的女人夫君,反而是最不开心的一个。   宫里来的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向秦曜渊传达了口信:   “王上王后待我很好,勿冲动,勿忧心。”   这位挺胸昂头的内侍分到这个没有油水的工作,心里想必很有怨气,传口信的时候一直鼻孔朝天。   眼睛望得太高,就没有瞧见眼前人越来越阴沉的表情。   直到他被提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后背狠狠撞向石壁,他滚了两圈,瞠目结舌地看着朝他走来的高大男子。   “你、你敢打我?!”   秦曜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假冒侍人,假传口信,我打的就是你。”   “我什么时候假扮了——我就是!”   秦曜渊挥出的拳头停了一停:“拿出证据来。”   “还、还要什么证据……我这衣裳……”   眼见拳头就要落下,侍人大喊道:“有有有!”   他哆哆嗦嗦从胸中掏出一包鼓囊囊的荷包:   “这……这是王后赏给你夫人,你夫人让我交给你的。这荷包的花样和布料都是宫里的,你去宫门随便找个侍卫一问便知……”   秦曜渊收下荷包,抬起拳头——   “你、你还要怎么样?我不是把银子给你了吗?!”   内侍欲哭无泪,心里后悔死了贪那十五两银子。   钱不算多,还挨了这么顿揍!   “我怎么知道你的口信是真的?”他寒声道:“我要我内人的亲笔信,不然我就去衙门击鼓鸣冤,状告王后抢我内人。”   “人在王后那儿,我上哪儿去给你搞亲笔——搞搞搞!我给你带亲笔信!”   在拳头砸上鼻梁之前,内侍大声喊停。   他实在是怕了那看似轻盈,实则千钧的拳头,仅仅是挨着拳风,他就好像闻到了鼻血的味道。   秦曜渊扣了内侍身上的所有值钱物,一脚将其踢出院门。   “砰!”   院门在内侍面前砸上,整个篱笆都在跟着摇晃。   内侍心有余悸,从地上爬起,跑了很远才敢停下来啐上一口:   “不识好歹!拿着银子再娶一个婆娘不好吗?!”   此事是断然不敢告状给王上和王后的,他又不能叫人杀人灭口,否则侵吞赏银一事曝光,他一定在王后那里吃不了兜着走。   还能咋的?只能自认倒霉。   内侍越想越气,呸呸连啐数口。动作牵连脸上伤口,他哎哟一声,捂着嘴角,龇牙咧嘴地走远了。   第二日傍晚,秦曜渊拿到了秦秾华的亲笔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最后一句是:“不日归家。”   秦曜渊想看的不是这个。   在金雷的时候,他们就建立起了一套彼此才能看懂的密语。   他用指尖连接起一个个没有关联的文字,去头去尾,拼成一个让他倏然心安的短语:   “安全。” 第131章   距离问天日, 不知不觉已过去三日。   小秾华如何从朔明宫来到千里之外的乌孙王宫, 她已经知道了,根据宫人提供的毘汐奴出现的时间, 恰好是她坠入玉河那一年。   那一年,天寿帝为她大办丧事,按照宫中踩低捧高的习性, 失去主人的小秾华和侍人并不好过。   小秾华在作为小秾华之前,一直是辉嫔的毘汐奴,想来是辉嫔通过醴泉, 将宫中的小秾华转移了出来,一路送至乌孙。   虽说只是猜测,但秦秾华觉得这个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说着对金雷还有问题的王后, 把秦秾华带进宫后弃之不管, 好像忘记了她这个人似的, 任她在宫中抱着猫无所事事。   宫中有专业铲屎官,秦秾华每日的工作就是抱猫, 喂猫, 揉猫, 除此以外, 她可以自由安排时间。   猫能去哪儿, 她就能去哪儿。   因此, 她在宫中没有禁地。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上面给的权限越大, 秦秾华在下边越安分, 不该去的地方绝不靠近。   她知道,暗中一定有人等着揪她小辫子。   大朔都要打到乌孙来了,到时候乌孙一乱,她想做什么不行?没必要在此时急于求成。   秦秾华虽然不想搞事,无奈管不住别人想搞事的心。   今日一早,小秾华用了肉羹后不见踪影,秦秾华外出找猫,一个衣着华贵,模样年轻的贵女给她指了方向:“黑尾巴的猫吧?往那里面跑了。”   她指的方向,是东宫——太女居所,宫中禁地之一。   她只是略一迟疑,眼前的贵女就拧起了两道秀眉:“我又不认识你,难不成还会害你?反正讨厌猫的是太女,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遭殃的又不是我——爱信不信。”   “民妇不敢。”   秦秾华神色平静,屈膝行礼。   “……又老又丑,也不知王后看中你什么地方。”   贵女嘀咕一声,带着她的两个婢女转身走了。   秦秾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乌孙宗亲,猜测此人是宗室女,从利益关系上看,的确犯不着害她。   更何况,既然是太女居所,宫殿外一定有候立的侍人,她留在殿外,让太女的人帮忙找猫也是可以的。   打定主意后,秦秾华往东宫走去。   在她走后,刚刚的贵女摇着小扇走了出来。   她看着女子背影,鄙夷道:   “我就不信还有人进了东宫能活着出来……”   身边两个婢女低头不敢言。   王后拒绝了夫人送小姐入宫陪侍的请求,转眼就留一个其貌不扬的妇人在宫中陪侍,这不是在说小姐连这样一个妇人都比不上吗?   东宫乃宫中禁地,误入此地的宫人没一个能活着出宫。   这位妇人去了东宫,想必也是一条死路——谁叫她惹恼了王太后的侄女呢?   “走罢,听说王上来百花园附近了,可不能叫别的贱人抢先。”   贵女摇摇扇子,摇曳多姿地走了。   此时,秦秾华已踏上东宫台阶。   “有人吗?”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廊柱间传开,无人响应。   秦秾华踩上最后一阶台阶,站到虚掩的房门前,又轻轻喊了一声,还是无人应答。   她暗觉不对,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忽然瞥到门内一景,身体一僵,不由自主抬起右手,向虚掩的房门推去。   门扉悄无声息地开了。   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出现在眼前。   这是摘星宫,远在千里之外的又一座摘星宫。   殿内所有装饰,大到地砖颜色,小到格子架上彩色陶人的面朝方向,都和朔明宫里的摘星宫保持一致。   一楼寂寥无人,她忍不住踏上在朔明宫时从没上过的二楼阶梯。   摘星宫二楼是辉嫔的起居之处,内室之中,一套金线熠熠生辉的女式华服摆在整整齐齐的床榻上,尽头,一扇虚掩的房门背后是开阔的书房。   书桌上,铺满笔墨,一幅作了一半的画躺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桌前。   未完成的画卷里,花草凉亭已初见轮廓,一个还没描绘面孔的小人趴在凉亭里,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已经睡着。   书桌旁,有一个画珐琅花鸟纹瓶,里面插着几十卷画轴。   秦秾华被无形的魔力蛊惑,走到画珐琅花鸟纹瓶前,抽出了画轴。   她看了一张,再也无法停止,一张张画轴在她手中展开,湮灭于烈火中的摘星宫重新现身世间。   摘星宫后花园,一只毛发蓬松的狮子猫用后脚站立,前脚试探去抓小女孩手中的鱼干。   摘星宫花厅,小女孩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目光紧锁宫女手中即将剥出的一枚荔枝。   摘星宫书房,高大的书柜前趴了一个踮脚的小姑娘,她高举的右手正在努力取下一本已经抽出了一半的书。   小女孩都是同一个人,但年纪不一,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的年纪都有。如果说小女孩还不能让她肯定,那么她手中这幅画着少女和凤轿的画,已经让答案昭然若揭。   楼下忽然传来脚步声,秦秾华心中一惊,立即将画重新卷好,放入瓶中。   “大胆!还不跪下?!”   厉喝响起的时候,秦秾华刚好将最后一卷画投入瓶中。   乌孙王和他身边横眉竖眼的总管太监站在书房门前,她心跳如擂,低着头,趋步走到乌孙王面前跪倒。   “……民女盈阳参见王上。”   总管太监怒声道:“谁让你闯进东宫惊扰太女的?来人啊,把她——”   面沉如水的乌孙王打断了总管的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   总管像被捏住了脖子,后边的声音陡然消失。他露着诧异的表情,飞快瞥了一眼拧着眉头的乌孙王,牢牢闭紧了自己的两片嘴唇。   “回陛下……”秦秾华咽下喉咙口的小秾华三个字,说:“毘汐奴今早用了肉羹不知所踪,民妇从路过百花园的一名贵女口中得知,猫跑入了这间宫殿,民妇这才……”   乌孙王声音愈发不快:“此处是太女清修之地,若非本王到访,宫门日常紧闭,毘汐奴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一只雪白的狮子猫从他脚下钻了出来,摇着乌黑的尾巴,施施然地走向跪在地上的秦秾华。   秦秾华注视着在她面前坐下的狮子猫,它对她正遭遇的难关一无所察,优哉游哉地舔着颈上皮毛。   乌孙王换了个话头:“宫中没人和你说这是禁地?”   “领我入宫的嬷嬷说,猫在什么地方,我就要在什么地方。”   半晌后,乌孙王叹了口气。   “罢了……你带毘汐奴出去。记住,你没有来过这里,明白吗?”   “……是。”   秦秾华抱起小秾华,从地上起身,默默行礼后走向门外。   “毘汐奴——”乌孙王忽然开口。   秦秾华停下脚步,神色如常地转身面对他。   “王上要抱小主子?”   乌孙王没看她送出的炸毛狮子猫,眼里闪过一抹失望。摆了摆头:   “……算了。”   脚步声消失后,总管太监满腹狐疑,却不敢开口寻求一个答案。   没有一个误入东宫的宫人能活着离开,不论他们闯入东宫的理由是什么,总归是撞破了王家隐秘,然而这一次,王上却高高提起,轻轻放下了——   那宫女,容貌刻薄,上不得台面,更何况是结过婚的,王上为何为她破例?   总管太监不敢问的问题,在当天夜里,被一个敢问的人问了出来。   “听闻盈阳今日闯入东宫,王上为何要放她离开?”   半躺在罗汉床上的王后漫不经心道,一名侍女在旁轻轻为她打着小扇。   “我已命她守口如瓶。”乌孙王站在原处,让侍女将外衣褪下。   王后似笑非笑睨他一眼:“难道从前误入东宫的那些宫人,没有向你保证守口如瓶?”   乌孙王沉默着坐到罗汉床上,一手在王后光洁的臂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不想杀她。”   “为什么?”   他沉默许久:“她什么都没动——除了我的画。”   “一个金雷逃难来的民妇,为什么会对你的画感兴趣?”   乌孙王低声道:“桌上有我画了一半的画,画上的人还没画上五官。”   “她想知道你画的是谁,所以去看了你之前的画。”王后将乌孙王的潜台词说完,唇边带着一缕捉摸不透的笑意:“什么人,才会对你那张没画完的画感兴趣?”   乌孙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你又为什么把她留在宫中?”   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原因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如果她是我们的——”   王后打断了乌孙王的话。   “……现在还说不准,再看看吧。”   “好。”乌孙王点了点头:“今日御医看过以后,说什么了?”   “还是老一套,无聊。”王后神色困倦,轻声道:“我想歇了。”   “好。”   乌孙王习以为常地将她拦腰抱起,走向里间的床榻。   随侍的宫人纷纷低下头颅。   把人放上床后,乌孙王也在床边坐了下来,他抚摸着她的头顶,摸得她昏昏欲睡。   “……你不躺下来?”   “我沐浴后再来,免得你又嫌我脏。”乌孙王柔声道:“……睡罢,阿兰玉,我在你身边。”   窗外夜色深重,满天星芒。   长夜漫漫,秦秾华躺在床上不能入睡,陪伴她的,只有一只呼呼大睡的狮子猫。   分配给她的这间耳房,远超一般标准,不但只有她一人使用,连各种桌椅床榻都是王寝淘汰下来的旧品,日子是过得舒坦,但她又不是为过舒坦日子入的宫。   如果乌孙王是个细致人,那么在她离开之后,他一定察觉到了被动的画轴。   说不一定,那两人正在王寝里对她的身份猜测不断。   今日她在东宫所见所闻,足以解开一个笼罩在乌孙王宫上空许久的谜题。   太女寝宫里没有太女,床上却放着太女的衮冕,宫里空无一人,处处却纤尘不染。   在没有太女的东宫,那些画的意义值得深究。   她有理由相信,这是给她准备的宫殿,给她准备的衮冕。乌孙给她准备了一个太女的空壳,只等着她从大朔金蝉脱壳后,钻入这个他们提早准备好的壳子。   如果醴泉在那时把她带走,或许此时的她已经穿上太女衮冕,起居在那座名为东宫的牢笼了吧。   既然为她大费周章,那她的生命安全暂时不用担忧了。乌孙王和王后此时的按兵不动,或许是在试探她的底牌,真是巧了——   她也想知道,辉嫔在这乌孙王宫,究竟还藏了什么底牌。   耳边的呼吸声忽然安静了,从睡梦中醒来的小秾华跳下床,几个轻盈的起跳后,蹲到了窗边。   它望着窗外的圆月,悠悠地叫了一声。   “……你想他了吗?”秦秾华低声如同自语:“我也想他了。”   扑通一声,一个翻窗的惯犯轻车熟路地翻进屋里,伴随一道不满的声音:   “你想谁了?”   秦秾华睁大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   穿着侍人服饰的少年一屁股坐上床榻,身上带着夏夜清爽的风,单臂将她紧紧勾入怀里,语带威胁:“你想谁了?”   “你怎么——”秦秾华惊得话都说不清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想了办法。”他用额头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我为见你,三十六计都用过了,你还没说刚刚背着我想谁?”   数日未见,秦秾华也不想扭捏了。   她沉默片刻,道:“你来的时候有人发现吗?”   少年骄傲地抬着下巴:“我爬窗的技术,你还不信?”   好,那就不走程序了。   她抱紧少年精壮的腰身,说:   “我想你了。” 第132章   一大早, 乌孙王又罢朝了。   流水般的御医往王寝涌去, 宫人们因为王上的身体情况而猜测纷纷,秦秾华端着食盘走在宫道上,为了不让自己格格不入,硬是也拧着眉毛,装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走回耳房,松开了快要抽筋的眉心,手中食盘递给朝她走来的少年。   秦曜渊一边揭开食罩, 一边问道:“外边怎么样了?”   “传闻乌孙王又病倒了, 都在猜测究竟是什么病。”秦秾华道。   他把食盘里的最后一盘瓤荸荠饼挪到桌上, 将食盘立到一旁,抬眼看着走到身旁坐下的秦秾华。   “你觉得不是?”   “……我觉得不是。”她拍了拍试图跳上桌的小秾华, 打掉它攀上桌的爪子:“昨日我近距离见过乌孙王了,他气色如常,不像一个近年来频繁召见御医的人。”   “还有谁能让乌孙王为其遮掩?”   “王上皇。”秦秾华微笑:“乌孙王病重的消息传出,出不了大事,大业未成的狐胡女皇就不一定了。”   她拿起银箸, 夹起一筷蛋卷肉递出。   少年从善如流,一口包住整个蛋卷肉。   “城里都在传闻秦曜奕御驾亲征,大军已在路上, 有许多平民举家逃走, 成大任和柴震借着乌孙混乱, 于前日顺利进入王城。”他咽下口中食物, 高大的身体向她靠来, 两人肩头轻轻相撞:“我将他们安排在几个城门附近,随时都可攻入王宫。”   “再等等。”秦秾华道。   秦曜渊不解皱眉:“还等什么?”   “第一,五千精兵,只够控制乌孙王城,扶持新王,想要让乌孙改姓秦是不可能的,只会成为给秦曜奕绣的嫁衣。”她笑了笑:“扶持谁来做傀儡王很重要,这个人选我还在观察,乌孙宗室旁支众多,总有适合这个角色的人。”   “第二,这盘棋,还没下完。”   “什么棋?”   “一个互相试探底牌的游戏。”她道:“他们猜到我是谁,我也猜到他们猜到我是谁,但我们都还在试探彼此底牌。昨日我已走了一步,你猜,他们会不会接我的棋?”   秦曜渊只是跟着她的思路在大脑里走了一下,就被无尽的乱麻绊到。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些乱麻分门别类,如臂指使的。   “……不想猜。”他皱着眉,夹起一根煨面条鱼塞进她嘴里。   ……   朝食用过不久,秦曜渊悄悄离开了耳房。   他那翻窗的背影,格外潇洒利落,一看就是此中大师。   秦秾华原本以为要过几天才能受到王后传召,不想当天晚上,王后身边的大宫女就敲响了她的耳房门。   “盈阳,带上小主子,王后召你。”   “好,马上就来。”   秦秾华检查自己仪容没有问题后,抱着小秾华走出耳房。   大宫女上下打量她一眼,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步行前往王寝,秦秾华抱着毛茸茸的狮子猫,不由庆幸这里不是广阔的朔明宫,否则,她的腿和手今日都得废掉不可。   经过一条长长的坡道后,秦秾华来到金碧辉煌的王寝前。   乌孙尚金色,当地矿产又丰富,王宫中的宫殿大多是金镶宝石,怎么华丽耀眼怎么来,王寝更是登峰造极,正中央那条御道,绘着人间仙境,红宝石雕刻成花,蓝宝石堆砌湖泊,粉宝石飞舞花丛,栩栩如生的那对小鹿眼睛其实是晶莹剔透的黑珍珠——   这样一幅绝世罕见的艺术品,却被设计在御道上供人踩踏。   狐胡灭亡后,作为分封国的乌孙改换门庭,成了大朔的朝贡国,从狐胡继承来的那些坏毛病却一个不少,不提这穷奢极欲的问题,每隔百年还会来一次血亲圣婚。   俨然是这世间的一个小狐胡。   大宫女带着秦秾华穿过游廊,来到王寝背后。   后花园里百花盛开,如梦似幻,花香四溢。   两个石墩,一张石桌,一桌没怎么动过的美食。   王后坐在石桌前等她,青白的月光映衬下,她的脸庞也愈发苍白。   秦秾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就要跪下行礼,王后开口道:   “起来罢,我不爱看这样的虚礼。”   “……是。”   “坐下陪我用膳,一个人吃,总觉得没甚意思。”   秦秾华谢恩,依言在她对面的石墩坐下。   王后身边的大宫女立即给她添上一副碗筷。   “御医让我饮食清淡,所以都是清汤寡水的菜,你随便吃吃,我也随便吃吃。”   “是。”   “这一桌素菜都是用蟹虾高汤做的,虽不是荤腥,但比之荤腥,滋味更胜一筹。”   侍立一旁的宫女刚要帮忙布菜,王后抬手挥退,自己取了纯金公箸,夹了一筷到秦秾华面前。   王后道:“你试试这脍豆腐。”   那金箸停在半空不动,见到这一幕的宫女内侍都瞪大了眼睛。   王后神色平静,举着金箸的手纹丝不动。   此情此景,让秦秾华感到一丝可笑。   她的养母不记得她对甲壳类水产过敏,而她的亲生母亲记得,不仅牢牢记得,还能在今日,化作陷阱逼她现行。   光明正大的阳谋,让人防不胜防的阳谋。   只可惜,来得晚了些。   刘命的调理再加上秦曜渊的血,她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蟹虾高汤做的菜罢了,还不足以让她过敏。   秦秾华垂下眼眸,对近在咫尺的白嫩豆腐张开了嘴。   在她即将够到豆腐的那一刻,金箸从她面前忽然退走了。   “举累了。”王后将豆腐和金箸一齐扔在桌上,轻声道:“收了罢,把我的棋和酒拿上来。”   “王后,这晚膳你还没用上两口,更何况,御医说——”   “我不想知道御医怎么说,我听腻了。”王后面无表情打断大宫女的话:“你是自己拿来,还是让我自己去拿?”   大宫女欲言又止,一脸为难地去了。   剩下的宫人流水般走了上来,收走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菜肴,不一会,石桌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去而复返的大宫女在石桌上摆出一张纯金棋盘。   精美的鎏金酒具也被摆上石桌,王后制止想要倒酒的宫女,自己提起酒壶倒了面前的一杯,轮到另一杯时,秦秾华举起酒盏去接。   四周宫人目瞪口呆。   这样高规格的待遇,恐怕只有王上才享受过。   “这是乌孙酒,狐胡传下来的方子,从前叫狐胡酒,如今叫乌孙酒,一口就能叫人回味无穷。出了乌孙王宫,你在别处喝不到这酒。”   秦秾华本以为她会劝酒,没想到她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这酒,样样都好,能让人忘记世间一切痛苦。唯一的不好,在于喝多了上瘾。”   秦秾华默默放下了端到嘴边的酒盏。   “下过棋么?”王后开口。   秦秾华低声道:“陪老者有过几局游戏,上不了台面。”   “上不了台面也无妨,我这棋,不需棋艺也能下出一局。”   王后话音刚落,一名大宫女抱着棕色木盒走了过来,那木盒模样奇怪,没有打开的设计,只在顶上开了一个足以一手伸入的孔洞。   “来者是客,让客人先来。”王后道。   大宫女抱着木盒来到秦秾华面前,她在众人注视下,将手伸进洞口。   没有毒牙,没有利齿,她摸到了一个冷冰冰而又凹凸不平的东西。   她将摸到的东西拿了出来,冷冽的月光下,珠帘后面目不清的太女静静与她对望,头上冠冕闪着金光。   “这么多棋,偏偏抽到这个——”王后意味深长笑道:“挺有意思,是么?”   秦秾华五指缓缓并拢,遮去太女的身形。   她笑道:“是很有意思。”   王后从木箱里抽出了第一枚棋,棋子的面目和衣着都被她的五指遮掩,接着木盒又到了秦秾华面前,她和王后一人一个,很快就抽空了木箱。   “这次的战场在王宫之中,朝廷上的力量,仅由总管代表。你扮演太女,我扮演王上,谁的角色倒下,谁就输了这盘棋。规则只有一个,官大的吃官小的,现实投射棋盘,比如——”王后扬唇:“我可以用王上绝杀你的太女,但如果,你有证据证明王上是个好色之徒,那么你就可以用年轻貌美的女官来刺杀王上。”   如此大逆不道之语,王后却说得稀疏平常,连她身边宫女都神色平淡,好似对她的所有离经叛道之处都已习以为常。   不等秦秾华开口,王后毋庸置疑道:“开始吧。”   夜色越来越深,惨淡月光洒在两只同样纤长苍白的手上,纯金棋盘上交替落下金色小人。   石桌周围的侍人屏息凝神,静谧花园里,落子声响清晰可闻。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以前和太女手谈的时候。”王后垂眸望着棋盘,平静道:“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游戏,再由我教给太女——她比我玩得更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秦秾华将棋盘上的禁宫首领挪了一步:“王后难道不高兴吗?”   “……高兴,怎么不高兴?”她也推出一枚棋子,乌孙酒不仅染红了她的脸庞,连苍白的手指也染上了红霞:“太女生而知之,如昆山片玉,注定不凡。如果我有她一般的才智,这一生也会少走许多弯路。”   秦秾华顿了顿,问:“……王后已经贵为一国之后,难道心中还有难以释怀之事?”   花丛里响着轻轻的虫鸣,无人答话。   一阵微风吹过,秦秾华的宫廷乐师被内廷总管姜光击倒。   “……有一道门。”王后捡起她的宫廷乐师,随手投入装棋的金瓮:“我最后悔的,就是推开那道门,走了世上最长的一条弯路。”   她提起酒壶倒酒,只倒出了半杯。   “再拿一壶过来。”   “王后……”   “我说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酒壶在地上摔碎,宫人们面白如纸,跪了一地,王后的大宫女战战兢兢离开,不一会,又取回一壶乌孙酒。   王后摸到酒壶的手把,神色渐渐平静。   “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面面相觑,但碍于王后刚发过一次火,余威尚在,没有人敢出言劝阻,片刻后,侍人们散了个干净。   “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我总是难以在这一日自持,让你见笑了……”   “盈阳惶恐。”   “不,你不惶恐,你一点都不惶恐。”王后道。   她举起酒壶,再次倒向空空的酒盏,与之相反,秦秾华的那一盏酒纹丝未动,孤零零地立在桌上,琥珀色的芳香玉液在夜风下泛着涟漪。   “你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勇敢,所以我想问问你——”她抬起头,眼底有着缕缕血丝:“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如果有一道门,推开,你落入地狱,不推开,你最看重的人落入地狱,那这道门,你推是不推?”   秦秾华注视着她的双眼,轻声道:   “推。”   “你已跌落地狱,被你拯救的人却用最残酷的方式背叛了你,这仇,你报是不报?”   “报。”   “好!”王后忽然大笑,举起桌上酒盏又是一口饮尽。   “……但我不会牵扯天下苍生。”秦秾华道:“谁背叛的我,我就找谁报复。”   王后停顿片刻,笑声更甚,半晌后,她停了下来,怜悯而嘲讽地看着她,深紫色的眼眸中有水光闪耀。   “……不经历我的痛,就不会理解我,我想让你理解我,又舍不得你经历我经历过的痛。”她垂下长睫,挡住湿润的眼睛,轻声道:“你的圣人,做不久了。很快,你就会知道——”   “毘汐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小秾华正在花丛边逗弄一只四脚朝天的甲虫,闻声立即抬头往来,然而它的主人叫了它的名字,却没有看它。   王后看着戴有面具的秦秾华,秦秾华也静静地看着她,捅破了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一层纸,谁都不会意外。   两人的目光在无声的对峙里厮杀。   王后灼热锐利的目光好似透过假面,直接刺入了她灵魂深处。   “面具,以后别戴了。”   她一字一顿道:   “你就是化成一捧灰,我也能认出你原本的模样。”   一名内侍在此刻从游廊奔入花园,他神色恐慌,下石阶时,甚至左脚绊右脚,自己跌了一跤。   他面如白纸,爬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石桌面前:“禀王后,朔帝带领三十万先头部队急攻乌孙,还有六十万朔军正在赶来,王城已经进入战时状态,王上口谕,禁军调配,皆由王后一人做主。”   听闻乌孙陷入亡国危机,眼前的一国之母竟然扬起嘴角,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微笑。   “知道了,你下去罢。”她含笑道。   内侍离开后,王后举起最后一杯酒,在她诧异的目光中,倾洒在铺满月光的地上。   “这一杯酒,敬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所有惨死于逆贼刀下的狐胡先辈。”   酒杯落到地上,渐渐滚远,王后起身,猛地打翻了已见胜负的棋局。   “这盘棋,没有意思。”乌孙酒激出的红血丝爬满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眼中尽是失望:“毘汐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告诉过你,你想站得比谁都高,就必须把所有人踩在脚下……不能心存温情。你必须做一把冰冷的刀,才能割开敌人的咽喉。即便是一时的仁慈,也会将你拖入无间地狱。”   “你如果狠不下心,不如回去嫁人生子,做举案齐眉的美梦,也好过卷入漩涡,粉身碎骨。”   她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走向宫殿。   王后单薄的背影在游廊中停顿了片刻,背影有些佝偻,几名宫女模样的身影围了上去,不一会,拥着她继续往前走。   很快,她的背影隐入华丽宫廷的茫茫夜色,没有第二次停留。   秦秾华踏上游廊台阶,走到她刚刚停留的地方,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一滩难以想象是从什么地方喷涌而出的浓稠鲜血,躺在曾经洁净的地面上,无声地看着她。   脚步声从秦秾华身后响起。   她转过身,看见从阴影中现身的乌孙王。   他身穿朝服,神色疲倦,好一会的时间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长廊寂静,月色清冷。   他没有说话,于是她也忘了下跪。   她不由地注视着那双充满怜爱和痛苦的眼睛,看得久了,那双深邃的眼窝,让她看出了另一个轮廓,一个日日都在镜中相见的轮廓。   脑中的许多迷思,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她心神的剧变一定在眼中透露出来。   不然的话,那双黯然的浅紫色眼眸为何会升起希望,用期盼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游廊另一端的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十步,很近,又很远,宛如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让她双腿沉重,驻足不前。   一阵夜风吹过,摆动两个人的衣角。   “……毘汐奴,回来吧。”乌孙王开口,神色哀戚。 第133章   “既没来过, 谈何归去。”   秦秾华向乌孙王行礼,转身离开。   落在后背上的目光挥之不去, 她始终没有回头。   此夜之后,乌孙王连续罢朝四日, 乃登基之后前所未有之举。   御医整日整日地进出王寝, 所有知情人都守口如瓶, 王城中弥漫的除了乌孙王病重的流言, 还有朔军兵临城下的恐惧。   三十万急行军在大朔章和帝的带领下,将乌孙王城包围得滴水不漏, 城中物价飞涨,百姓惶惶度日, 秦曜渊自由来去王城和王宫,已经无人在意。   耳房内,无忧无虑的狮子猫跳上少年双腿又被无情扫下, 委屈地叫了一声。   两人坐在坐榻上, 神色不一。   “现在突围还来得及。”秦曜渊道:“朔军左翼兵力空虚, 我带五千精兵,能够带你安全离开。”   “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我还没有看到他们的底牌。”   少年拧起眉头:“……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秦秾华轻声道:“她没有时间了……我如果此时离开,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   他沉默半晌,握住了她的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是阿姊的枪,阿姊的盾……哪怕刀山火海, 你也去得。”   秦秾华定定地看着那双沉稳而深情的眼睛, 同样握紧了他的手。   十根手指相互交叉, 掌纹脉络交叠, 秦秾华胸中翻涌的感情一如他炽热的手心。   “多谢你。”   秦秾华微微坐起,身体前倾,将一个温柔依恋的吻印在少年嘴唇。   “陪我走到这里。”   少年反客为主,将轻吻推进至喉咙口。   她因缺氧眩晕,也因少年毫无保留的爱意眩晕。   “你和我的最后,还长着。”他松开她的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像要把这些话刻在她的心上:“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说过了——如影随形,永结同心。”   “所以,不用谢我。”他把额头贴上她的额头,紧握着她的手:“你存在,我才会存在。”   耳房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一名宫女在外边说道:   “盈阳,王后有请。”   ……   盈阳,阳光盈满。   秦秾华走在盈满阳光的宝石御道上,沐浴烈日光辉,皮肉下的血流却如同地下河流,冰冷,刺骨。   王后斜躺在一张镶满宝石水晶的罗汉床上,单手撑腮,出神地望着一束射进王寝的斜阳。   那束斜阳刚好从她头顶经过,洒下些许光点,杯水车薪般的余光照不亮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她怔怔地看着,直到秦秾华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响起。   她看都没有看她,说:“你还是戴着面具。”   秦秾华沉默地看着她,此时此刻,伪装和行礼都没有意义。   殿内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是殿中唯一一人,明明病重,却不见丝毫狼狈,妆容精致,发髻优雅,一身火红的长裙广袖,袒领中**半露。   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细纹,反而使她更具风韵妩媚。   “你和小时候一样,总有自己的主意,下了决定之后,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她自言自语道:“……像我。”   秦秾华开口:“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你是我用着药的时候生下的。”她忽然说:“大夫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于是我把你生了下来。原本,你会回乌孙,在乌孙王宫长大,但是……”   寒冰一样的眸子慢慢转向秦秾华。   “你太虚弱了,根本承受不住长途跋涉。你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小猫那么大,无法吞咽,无法睁眼,你的体温一天比一天低,心跳一天比一天慢,所有人都说你活不下去。直到——你吮吸我沾过药的手指。那时我就明白了,你从娘胎里就在服药,是这药,让你在我的腹中长大,是这药,让你有力气破开甬道诞生,是这药,在为你一日日续命。”   “你和我一样,都离不开药。”她缓缓道:“所以,我把乾蛊让给了你,让你来用我的药。”   “药……是什么?”   秦秾华猜到了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   “坤蛊宿主用过福禄膏之后,身体里流出的血。”   “宿主是谁?”   “……这么多年了,你最先关心的,还是别人。”   她摇着头,慢慢笑了起来。   一个人的笑声,寂寥地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宫殿里,越笑越大。   “……这很好笑吗?”秦秾华哑声道。   “好笑!怎么不好笑?!”她睁着沾有泪珠的眼睛,目光尖锐地朝她看来:“拦路抢劫的强盗、打杀奴婢的富户、杀妻的读书人、通敌卖国的叛徒——这些人的血——是这些肮脏的血,养出了色正寒芒、胸怀天下的镇国长公主!”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在发现伏罗身上伤痕后找我对峙,才会在得知真相后和我起了隔阂。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愿助我,我应该杀了你又舍不得杀你,只能用药抹去你之前的记忆,再伪装成失足落水的样子瞒天过海。”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扶着床边慢慢坐了起来。   “我把你留在朔明宫,一开始是迫不得已,后来,是顺势而为。你做得比我想象更好,毘汐奴,恢复你原本的身份吧!你有狐胡皇室血脉,只要你肯认祖归宗,就可以得到一个富饶的王国,伏罗可以让你在千军万马中取伪帝首级,狐胡的神罚大军可以保你长胜不败,伪帝一死,大朔必然分裂!你用乌孙太女之名,联手大朔亲王一齐反攻大朔,有你前镇国长公主仁慈之名,再有瀛王暴虐之名,必有无数官吏富商归顺——”   斜阳从她面前穿过,她一身鲜红,像是深渊里开出的蔷薇,渺小的尘埃在光带中飞舞,她泪眼中折射出的癫狂,比烈日更加刺目。   “届时,狐胡光复在即!”   好一会的时间里,殿内都只有她一人急促的呼吸。   秦秾华开口:“抚远大将军,是你派人杀的吗?”   “狐胡城破那日,正是他沈卫斩我狐胡主将——他本就罪该万死!”   一根根线串联起破碎的线索,真相在秦秾华眼前缓缓铺开。   “秦曜奕和沈卫感情深厚,你就一石二鸟,用除去沈卫的方法,引秦曜奕御驾亲征。秦曜奕重情重义,你们只要派军中的眼线稍加挑拨,就能激他分兵先行。戏台已经搭好,还差最后的主人公,醴泉虽未将我带回,但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乌孙王宫。此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如果,我不愿意登上你搭的戏台呢?”秦秾华开口道。   她似笑非笑,说:“为什么不愿?”   “……”   “如果你不愿,狐胡的亲军自然不会为乌孙所用,等伪帝打完乌孙,下一个就会轮到你们金雷,一个可以临朝称制的长公主,一个手握重兵的瀛王,他容得下你们吗?那时,敌强你弱,既如此,何不趁此时就铲除心头大患,提前开战,也提前为天下迎来安宁?毘汐奴,你没有不愿的理由,你心里清楚,想要登上那个位置,这是最好的一条路。”   “毘汐奴啊……”她轻声呢喃:“我已经将最深最暗的一条路走完了,留给你的只有康庄大道,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愿?”   殿内沉默无声,时间仿佛凝滞。   直到一身红衣的她重新躺下,一句低若蚊吟的“你下去吧”,时间才重新流动起来。   秦秾华踏出寝室门槛,甫一转头,便见到了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的乌孙王。   檐下阴影悠长,飞檐直指蓝天。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乌孙王说:   “她的时间不多了。”   秦秾华浑身冰冷,说出的话也像结着寒冰:“你身为一国之君,却陪她用一个国家来赌?”   “她的时间不多了。”乌孙王再次说。   “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他说:“等不到朔军攻城,阿兰玉就要死了。宗室之中,没有治国之才,乌孙近年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皆是她的功劳,我只你一个孩子,如果你不愿回来,等她死后,我会开城门投降,这样,就能将百姓伤亡降至最小。”   “……所以,你不必将乌孙百姓的性命担在自己肩上。”他看着她的眼睛:“毘汐奴,我希望你回来,但不会逼你回来。这是一个失职的父亲,微不足道的一点补偿。”   “她和我在一起,只因为我身体里有狐胡血统。”他说:“但她决定生下你,是因为爱你。大夫说,生下这个孩子,会耗尽她剩下的精血。她原本可以在乌孙宗室里抱一个血统纯正的男婴回来养大,但她还是毅然将你生下。”   “毘汐奴,她爱你……乾蛊,就是她爱你的证据。”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醴泉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你。”   她把乾蛊留给了她,选择了直接服用烈药。   乌孙王说:“最后几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她。你若想离开,我也绝不阻拦,拿着这个,你可以进入宫中任何地方,也可以随时打开城门。”   他走上前来,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放下一枚金色名牌。   峥嵘的金色游龙在火纹中穿行。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擦过她的肩头,走入寂静如坟墓的寝殿。   ……   阿兰玉死前,她必须做下决定。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走阿兰玉给她选的路,狐胡人和朔人之间必定又会掀起激烈的血雨腥风,但她可以自乱世中涅槃,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是拒绝阿兰玉,乌孙灭亡,乌孙富饶的资源就会被秦曜奕收入囊中。他不但可以充实国库,还能借此战树立威信,收拢人心。   一旦他根基稳固,就会将目光转向金雷。   只要他一日为帝,她和秦曜渊就会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既如此,在此时利用狐胡的活死人军队切割敌军军阵,再用秦曜渊于万人之中取敌首级,便是能够速战速决的唯一时机。   错过这个时机,天下将会陷入长久的战乱,泥潭般的内乱会将大朔割得四分五裂,鲜血会吸引大朔周边环伺的强敌,梁、夏、东胡草原,曾经向大朔弯下膝盖的许多朝贡国,都会闻风而来。   没有任何人逼她。   “毘汐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阿兰玉怜悯而嘲讽的目光还历历在目,她终于懂了。   她根本不用逼她。   她有什么理由拒绝阿兰玉?   因为朔明宫里的一切?   和天下悲欢相比,几个人的悲欢算得了什么,她自己的悲欢,又算得了什么?   阿兰玉太了解她了,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她的情感不愿投降,理智却会驱使她走上那条效率最高的康庄大道。   这是她的母亲。   她一生中唯一一次棋逢敌手。   ……   朔军包围乌孙王城第十五日,城中米粮已近天价,幸而国库中存有大量米粮,以围城前的售价销售一空后,城内民心稍微安定。   国库中米粮有限,此举始终不是长久之道。   无论朔军在城外如何叫唤,乌孙守军就是闭门不出,日子每过一天,城内存粮就少上许多,六十万大朔后援的脚步也就更近一些。   看不见的铡刀悬在城内百姓头顶,让城内愁云笼罩。   当天深夜,秦秾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面色惶恐的宫女话都说不清楚,好不容易才传达了召她前往王寝的消息。   关上门后,秦曜渊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她,她走了过去,握住他的手。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她说。   “为什么?”   “她还欠你一个真相。”   “……”   夜色浓重,天地进入最为黑暗的时刻,连虫鸣声都消失无踪。   宫道宽阔漫长,少年手中的素面灯笼只能照亮脚下,更远处的地方,漆黑无尽,像是等着吞噬他们的血盆大口。   秦秾华走入王寝的时候,殿内寂静,浓郁的血腥味飘散空中。   一名面白如纸的侍人端着一碗浓稠鲜血匆匆走过,刺目的红浪在粉彩孔雀牡丹纹中翻涌,宫女脚步不稳,在黑砖上留下一朵鲜艳的红花。   地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乌孙王坐在床上,阿兰玉半坐,只着中衣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身上。她面无人色,嘴唇青白,雪白的中衣上鲜血斑驳。   看见秦秾华身后的人,她急喘了几声,哑声道:“……你带他来,是想看我笑话?”   “情义不在,名义在,既然你教他叫你作娘,今日这一幕,他自然该来。”   “我不想看见他。”阿兰玉神色渐渐狰狞:“让他出去!”   “毘汐奴……”乌孙王神色不忍,祈求地看着她。   秦秾华不为所动,“你既然恨他,为何又要留他性命?”   “当然是为了给你做药!”   “拦路抢劫的强盗、打杀奴婢的富户、杀妻的读书人、通敌卖国的叛徒……他们都可以作为药人。你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身份后患无穷的人,来作坤蛊的宿主?”   阿兰玉冷笑道:“因为我是个蛇蝎心肠的人,我就是想折磨他,想看着他生不如死。”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秦秾华说:“直到我在王宫的藏书室找到了一本有关乾坤蛊的书。”   “……”   “乾蛊一旦死亡,坤蛊就会一分为二,留在体内的为乾蛊,用引蛊香引出的则为坤蛊。乾蛊虽然神通广大,但坤蛊才是双生蛊里的命脉。”秦秾华看着她的眼睛,不错过其中一丝波动:“你留他一命,真的只是因为取药?”   阿兰玉低低地笑了起来,鲜血从她嘴角溢出。   “事到如今,你问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想披着一身恶名离去,你想将他十年间遭受的一切,只用一句‘蛇蝎心肠’四个字带过,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秦秾华看着她,缓缓道: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阿兰玉讥讽地笑了笑,推开乌孙王坐了起来。   她不要乌孙王的搀扶,自己赤着脚站到了地上,平整之后的中衣更加刺眼,大片血迹染红了她的胸膛。   “你确定要听吗?”   她满面笑容,嘴角提到最高,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泪光在她眼中闪烁,就要夺眶而出。   “即便听了以后,你可能会失去太女之位,你也要听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寝殿中央的秦秾华身上。   她张开重若千钧的嘴唇:“……我想知道。”   阿兰玉嗤笑一声,朝秦秾华缓缓走来。   “我名阿兰玉,乃圣上钦赐。”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推开了一道门。”   她是汉女,祖上皆为务农汉人。   六岁那年,她阴差阳错从恶狗口中救下偷溜出宫的永乐公主,得绥灵帝赏赐,得以入宫常伴公主左右。   “逆贼攻入紫庭之前,曾传令三军,狐胡宗室,一个不留。城门破开后,紫庭沦为人间地狱。无数乱军冲入皇城烧杀奸/淫,嫔妃侍女乃至太妃,皆不能幸免于难。”   “我和永乐公主躲在永乐宫侧殿的一间耳房里,杀红了眼的将士就在殿内四处搜寻,脚步声离耳房越来越近。”   她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让公主脱离险境。   她的一切都来自永乐公主和绥灵帝,她第一次吃饱饭,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拿起笔认字,是因为他们,她第一次被人尊重,是因为他们。   她的父亲娶了后娘,她从草屋搬进鸡圈,她的四肢一年四季都有青黑鞭痕,她对自己的过去已经麻木,连她自己都哭不出来的遭遇,绥灵帝听闻后,却为她落下了眼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朔史中,绥灵帝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她而言,绥灵帝却是一个风趣幽默,仁慈温和的君父。   是绥灵帝和永乐公主,让她走出鸡圈,让她能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地站在世间。   永乐公主和她,情同姐妹,更甚姐妹。   她们在紫庭的御池里钓过锦鲤,御书房里躲过迷藏,也爬过太后宫中那棵大树。   有永乐公主的地方就有她,有她的地方就有永乐公主。   在生死存亡之际,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公主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遭到那些兵卒的侵害。   “我让永乐公主脱下宫装和我互换,让她躲进耳房一间臭烘烘的衣柜,告诉她——不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可以出来。”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阿兰玉冷静而暗藏癫狂的声音静静流淌。   “我和公主同吃同睡同住。永乐公主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想要假扮她很简单。可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我并非真正的公主,我没有那双纯正的紫色眸子,我要怎么才能让外边的那些人,相信我是永乐公主?”   “很快……我想到了解决办法。”   阿兰玉的右手抚上右眼,她的视线扫过殿内三人,最后停在了高大而沉默的秦曜渊身上。   她神色恍惚,喃喃道:   “……为了救你的母亲,我挖掉了自己的眼睛。我推开了那扇门,跌跌撞撞走向前殿。”   然后,狂欢开始了。   他们轮流趴上她的身子,像狗一样在她身上耸动,他们打着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幌子,侵犯她,殴打她,羞辱她。   “有一个将士说,看我可怜,留我一命……于是他们割去了我的左乳,挑开了我的肚腹,划花了我的脸。”   “他们说,新皇三日后才会入城,我如果能撑下去,说不定会有人愿意救我。”   “我撑下去了,我等到一个人,可他不愿救我。”她游魂似地站在原地,五指还半遮在那双恍惚的眼眸上:“我拖着他的裤脚,走了好久,好久……我的肠子落了出来,我自己再把它塞回去。我求他,求他救我,我愿做牛做马来回报他。”   “他终于停了下来……他问我,你活下去,是想报仇吗?”   “我说……”   她终于放下了蒙着右眼的五指,一滴混着血丝的眼泪,比她放下的右手,更快垂落。   “我说,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去救。”   那年,她十四岁。   “你知道万蚁噬心的痛吗?你知道清醒状态下剥掉皮肤的痛吗?你知道作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直接浸入红罗伞药池……有多痛吗?”阿兰玉失魂落魄走到秦曜渊面前,震颤的尾音有一丝破音。   秦曜渊沉默不语。   “我重获新生后,第一时间寻找你母亲的消息,但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   “绥灵帝对我有再造之恩,紫庭是我长大的家,我的血管里虽流着汉人的血,但我第一个写下的字——是‘狐’字。我保护不了绥灵帝,还弄丢了他最疼爱的女儿,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我自称永乐公主,招揽狐胡遗民,投奔乌孙,再借着乌孙之力,重回紫庭。然后……有一天,一个宫女敲开我的宫门,将一枚凤印和一个男婴交给了我。”她看着秦曜渊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睛,惨笑道:“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一直苦寻不到的人,竟然在废太子宫中!”   “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臣民为了她的国家前仆后继地付出生命,她却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爱上了灭亡自己国家的仇人!”   阿兰玉情绪愈发激动,那张惨白的脸上涌上了不正常的血色。   “她怎么可以做到前尘忘尽,和杀父灭国的仇人琴瑟和鸣?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难道不会梦见被灌下鸩酒的父皇,难道不会听见悬梁自尽的皇后在椒房殿发出的哭声,那些为了狐胡惨死的英烈,那些种田织布供她锦衣玉食的狐胡百姓——她都忘了吗?”   “我连质问她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我连说一句恨她的机会都没有!”   “国破时她没有殉国,父母惨死时她没有为双亲而殉,废太子自尽后,她却甘愿殉情!”   “我把你困在暗室,磨砺你的肉/体极限,用制造神罚军的方式来锻炼你,你恨我吗?你恨我便恨我,尽可恨我一生!”阿兰玉双目通红,神色完全癫狂:“既然狐胡百姓能为保家卫国成为神罚军的一员,身具坤蛊的你又为何不行?你母亲背叛了狐胡,你若安分守己,为我所用,毘汐奴如果早逝,你就是下一任狐胡皇帝,但你不识好歹,逼我不得不下手除掉你。”   阿兰玉情绪激动,忽然变了面色,佝偻着身体吐出一滩鲜血。   那血里不止是血,还有细碎的血肉。   她苍白的脸庞被病态的潮红侵染,好像正在由内而外的融化。   乌孙王第一时间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十年算个什么……”她在乌孙王的怀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视静默如山的秦曜渊:“我受的痛,你连十分之一都不曾感受。”   她像是不愿正视乌孙王,推开他后,自己摇摇晃晃走向床榻,她一边走,一边咳血,等她走到床边坐下,指尖已经满是鲜血。   “毘汐奴,你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秦秾华迈动僵硬的双腿,慢慢朝她走去。   “你蹲下……”   她蹲了下来。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覆上她的面颊,指腹贴着她的假颧骨。   阿兰玉靠着床柱,伸出一手来抚摸她,脸上露出若有所失的微笑。   “看着你,我就会想起我原本的模样。”   那只沾着鲜血的手轻轻抚过秦秾华的眼,她不由自主闭眼,一颗泪水被阿兰玉冰冷的指尖接住。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你……我的女儿,我阿兰玉一生的骄傲。”   秦秾华说不出话,许久后,阿兰玉喃喃道:   “……我累了,你走罢。”   秦秾华蹲着不动,乌孙王走了过来,低声道:“……都走吧。”   在压倒性的情感面前,语言显得如此贫瘠,难以言说的酸涩堵住了秦秾华的喉口,她此刻再说任何话,好像都是对眼前人的一种侮辱。   她后退三步,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给阿兰玉行了大礼。   阿兰玉的头靠在床柱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一滴眼泪从她眼中落下,转瞬消失不见。   秦秾华行礼后起身,走向王寝大门。   秦曜渊站着没动,阿兰玉和乌孙王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始终沉默,面无表情的少年开口: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药池中昏迷。你抱着我,哭着喊我的名字。那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所以我相信……你不仅是恨我。”   “如果你下去以后,要找我真正的娘掰扯,记得告诉她——”他转身走向殿门:“我不恨你了。”   两个人都走了,寝殿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兰玉靠在乌孙王怀里一动不动,她的灵魂漂浮在空中,身体却在拉着她的灵魂下沉。   “……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阿兰玉声音沙哑:“我不是真正的永乐公主……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   “我骗你我是永乐公主,骗你和我成亲,骗你用乌孙国力助我复国……你都不生气吗?”   乌孙王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道。   “是我骗了你。”他说:“早在紫庭时,我就见过你和永乐公主。我一见倾心的,是永乐公主身旁的侍女。她端庄高雅,温柔娴静,惊鸿一瞥,再不能忘……”   “如此……如此甚好。”她笑了起来。“你也骗了我,我就不必……不必再对你心怀愧疚了。”   “我是你的夫君,你不必对我感到愧疚。”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伊翟斜,我困了……”   “……睡罢,阿兰玉,我在你身边。”   风从窗外吹进,她的睫毛轻颤,手却从床榻上落了下来。   东方既白,屋内渐渐暗淡,一轮火红的新日即将升起,宫中响起了沉重的钟声。   钟声传遍王城,撼动大地,传到王城百姓的耳里,化作奔涌浪涛。   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无穷无尽。 第134章   随着王后的骤然病逝, 乌孙局势也陷入了绝境。   王宫最高的建筑望天阁里,沉默不语的乌孙王定定坐在王座上。   那股让他鲜活的精神气去了, 冷白僵硬的面孔像是戴着一张面具。   蓝天清澈如洗,像他和阿兰玉大婚那日的天空, 只可惜远处如雨落下的石块毁坏了这片平静。   王城东门,正在遭受朔军的强攻。在抛石机的掩护下,填壕车正在紧锣密鼓地工作着, 按推进的速度来看, 不到日落,朔军的云梯就会搭上王城城楼。   王座一旁, 躬身站着几个军政大臣。   “王上, 请听末将一言!继续笼城只会自取灭亡,守在西门的敌军兵力空虚, 尚可尝试突围反击,还请王上尽早下旨, 末将愿率部出战!”   “……”   “王后殡天乃已成之事, 还望王上节哀顺变,尽快裁决眼下的难题啊……”   “……”   “王上!早作决议吧!”   军政大臣接连跪下, 乌孙王那张僵硬的面孔还是没有一丝波澜。   他抬起死气沉沉的脸,看向身边的宫廷总管姜光:   “东宫那里,有消息了吗?”   姜光躬身回答:“……还未。”   “王上!别等太女了, 现在太女也不顶事啊!”一名大臣急声道:“王上尽早决定吧!”   乌孙王一声叹息。   “姜光——”   “奴婢在。”   “你调拨禁军,趁敌松懈时送太女出城。”   “耶闻——”   “老臣在!”一名鹤发鸡皮的大臣出列一步。   乌孙王哑声道:“开城门,投降……”   “王上!两军还未交接, 我们的战士还没有踏上战场,何必悲观至此?!”   乌孙王神情疲倦,他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   “王上,你看那是什么!”   一名军政大臣面色大变,指着西街大道颤声道。   众人下意识朝他所指方向看去。   宽阔的西街主道上,黑色的浪涛不断向前推进。   黑甲将军背脊挺直,身后黑压压一片骑马甲士,秩序井然,杀气腾腾。他们汇成一片黑色的海洋,势不可挡地往前涌去。   “王上令牌在此,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   呼声如浪潮一般,越来越大。紧闭的王城西门缓缓开启——   “大家伙们,还记得我们的目的吧?”   柴震握着缰绳,回头对身后众将大吼。   “记得!”   一千精锐骑兵,发出整齐划一的吼声。   “将军说过了——逐鹿何须群虎!跟着将军,我们一定能大胜而归!”   众人士气高涨,咆哮声震天响地。   黑色奔雷如闪电疾驰,转瞬冲出城门。   望天阁上,包括乌孙王在内的所有人都贴在围栏上,身体前倾,引颈相望。   浪潮一般的黑甲骑兵缓缓汇聚,从面凝聚成线,像一支正在飞射的利箭,而那最为锋利的箭镞,正是气势凌人的黑甲将军,他身先士卒,一人占据军阵压力最大的先头位置,一把乌黑长/枪,一把银色长戟,常人两手一握的兵器,他一手一把,如臂指使。   黑色利箭撕开围城的万人敌阵,无人可阻。   不过转眼,黑甲将军率先突围出阵,接着是箭身,尾羽——一个不少,利箭完好无损地飞出军阵,向着正被强攻的东门而去。   “这是——”耶闻面色疑惑:“这是王上的秘密部队吗?”   乌孙王张口无声,眼眶发红。   “可是之后他们要怎么做?那可是敌军主力啊……”耶闻一言,让几人又提心吊胆起来。   “守在东门的敌军主力有多少?”乌孙王问。   “十五万。”最早提议西门突围,援救东门的军政大臣说道。   一百五十倍的差距,每个人都喉中一哽。   望天阁中鸦雀无声。   乌孙王哑声道:“传令四门守将,全力配合黑甲军行动,如有不对,立即出兵援救。”   ……   黑甲军一路疾驰,目标东门外的朔军主力。   早已得到西门信号弹警示的朔军主力摆好枪阵防御,武如一作为中军将领,骑马停在一辆插着将旗和秦字旗的舆车外,远远望着朝主力部队冲刺来的黑甲部队。   身穿金色甲胄,威风凛凛的秦曜奕从舆车车窗里露出半张冷峻面孔。   “那是乌孙的死士?”   敢用千人冲击十五万,除了乌孙死士,他想不到第二个可能。   “陛下,不可掉以轻心,若是抚远大将军遇上的那种怪物……”   提及惨死的外祖父,秦曜奕面色更加冰冷,眉间一抹戾色闪过。   “朕就不信,万箭齐发之后,他们还有命通过武家枪阵!”   鼓声激昂,马喷响鼻,奉国将军冯虢在军阵里一声厉喝:   “射箭!”   枪兵蹲下,弓兵齐发,万箭蔽日。   天地间,一支长/枪高高举起,红缨随风作响。   一默如雷。   千余黑甲骑兵变换阵型,如风中流沙,在旷野上迅速分散。   头顶便是即将落下的箭雨,他们却没有丝毫恐惧。   因为一马当先的那个背影还在,将军在,军魂就在,将军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所以此战,也同样——   柴震挥刀大吼:“必胜!”   声音像浪涛一样扩散,最后,所有黑甲军都在怒吼。   “必胜!”   “必胜!”   箭雨不断落下,不断有战友倒下,可是剩下的那些,还在红着眼睛怒吼,头也不回地疾驰。   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大吼拧成一股无形的绳索,不知不觉套上朔军的脖子。   “他们不怕死吗……”   “一定、一定是那些怪物……”   黑甲军重新列阵,人数已少了四分之一,为首的还是那个黑甲将军,武如一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张平凡的脸,觉得似曾相识。   战鼓转缓,传信兵挥舞旗帜驰骋战场。   威名远扬的武家枪阵已经准备好吸收敌人的鲜血。   秦曜渊松开手中的缰绳,上身稳稳坐在马背上,左手的枪花和右手的戟光一样灵敏自如。   冰冷的枪尖已经近在眼前,他俯身紧贴马背,反而加快了速度。   ……   “枪阵破了!”   惊恐的呼声接连响起,消息传至中军时,秦曜奕不顾危险奔出了舆车。   “怎么会破了?!”他面色铁青,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朝武如一射来:“不是说武家枪阵坚不可摧,天下无敌吗?!”   “陛下,枪阵并非没有弱点,只是……”   “朕不想听你说话!”秦曜奕怒喝:“要是十五万大军也拿不下区区千人,你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武如一哑口无言,而秦曜奕已经拂袖回到舆车。   他心中苦涩,命副将守在舆车前,自己策马往前线而去。   只是……黑甲军如何能在交手前就知道武家枪阵的弱点?   黑甲军如离弦之箭射入破损的枪阵,飙举电至,枪阵里的弓兵和步兵在疾驰的马蹄前难有还手之力。   凭借速度和防御的优势,黑甲军迅速切割敌阵。   朔军混乱,抛石机的动作停滞了,弓兵也早已自顾不暇。   东门大开,无数乌孙军涌出,毁云梯,砸填壕车,原本大好的攻势陡然逆转。   “跟紧了!”   秦曜渊气沉丹田,一声大喝,引来身后无数附和。   两只沾满鲜血的长武器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横扫所有妄图靠近的朔军。   雷霆所击之处,无不摧折,万钧所压之处,无不糜灭。   黑甲军自前军刺入,从左翼杀出,以千余人数,在十五万敌军中一进一出,如入无人之地!   如此壮举,只因将军!   柴震热血沸腾,回望战场,大声道:“东门困境已解,云梯填壕车尽毁,我们赢了!”   幸存的众将士纷纷露出喜色,眼见众人即可踏上归途,身后的朔军之中忽然传来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战场的甜腻女声:   “殿下!”   秦曜渊倏然回头,一个清秀的朔兵正在竭力挤开人群朝他奔来,那张焦急恐惧的面孔,赫然是女扮男装的结绿!   奉国将军冯虢大怒:“拿下那个叛徒!”   秦曜渊毫不犹豫夹紧马身,迫使骏马改变方向,回身再往密密麻麻的朔军冲去!   “将军!”柴震和其他人面色大变。   ……   墙外战火连天,东宫寂若死灰。   一只精致的金亭式香炉在梁下冒着如云如雾的青烟。   秦秾华已经在坐榻上呆坐了一夜。   她的身前,是金光闪烁的太女冠冕。   拿起这个冠冕,意味着从今以后,她要和曾经拥护的一切为敌。   在这条通往至高无上的宝座路上,大朔百姓,大朔官吏,大朔皇帝,都会是她绊脚的敌人。   她如何割舍得下?   割舍之后的她,还是那个她吗?   斜阳落到苍白的手上,她动了动,缓缓将手伸向冠冕。   “公主!”   熟悉的声音骤然响彻东宫,秦秾华猛地站了起来。   是结绿——   结绿急急忙忙冲入内室,一见她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公主!”她双眼通红,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来了?!”秦秾华快步上前,伸手欲将她扶起。   “公主!”结绿挣脱她的搀扶,执意跪在地上:“醴泉劫走公主后,公主和瀛王去了乌孙,结绿为收殓醴泉,跟着剩下的人回了玉京,然后在公主府发现了这个——”   结绿从衣襟里掏出贴身保管的信件和明黄锦囊。   “我想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放心交给别人,正好章和帝亲征乌孙,我就扮成小卒混入军中,想要找机会进入乌孙王城……但直到今日,才得瀛王相助,面见公主。”结绿哽咽道:“瀛王为救我,被困在了敌军中。”   秦秾华心中一惊:“瀛王出城了?”   “章和帝想要在后援来临之前先把乌孙攻下,命将士们强攻,瀛王为了给守军制造烧毁云梯的机会,带着骑兵冲撞了朔军主力,本来瀛王都要和将士们回城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喊了那一嗓子,瀛王才会折身救我……结绿该死!如果瀛王有个三长两短,结绿罪该万死!”   眼见结绿情绪激动,耳光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脸上甩去,秦秾华勃然变色:“住手!”   结绿泪眼婆娑,半空的手险险停下。   “……我相信渊儿。”秦秾华道:“前线此时没有传来坏消息,那便是好消息,不可自乱阵脚。”   更何况,使秦曜渊身陷险境的,不是结绿,是她才对。   ……是她的犹豫,致使最重要的人亲涉险境。   手中的信件还带着结绿胸口的温度,“秾华亲启”四个墨字是天寿帝的笔迹。   如果戴上冠冕,天寿帝也会成为她脚下的拦路石。   秦秾华用面无表情去压制心中的悲怆,她拆开信函,薄薄一张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秾华,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世道恐怕已经大变了吧。”   “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拿起笔来却不知如何自述,我如此愚钝,无怪乎不能保护你们母女。你不必担心你娘,她有周家庇佑,至少性命无忧,你也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容身之地。”   “你自小就聪慧卓绝,你小时候偷偷临摹我的字,其实我知道。我这个做父皇,窝囊了一辈子,最后想要硬气一回,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为我最爱的孩子遮一次风,挡一次雨。”   “这是我欠你的镜湖之诺,你想要什么,自取去罢。”   锦囊里的东西,已经昭然若揭。   她含泪解开锦囊,取出其中明黄的软帛。   圣旨空白,然右下有四寸玺印,峥嵘五龙盘旋交缠,威严不可言说。   这是盖过玉玺的空白圣旨,是天寿帝作为一个皇帝,留给她的最深最后的爱。   她潸然泪下,双手微微颤抖。   “公主……”结绿没有看见圣旨和密信,但她看见秦秾华哭,也不禁落下热泪。   九五之尊之位尽在眼前,无论是大朔女帝还是狐胡女皇,似乎都触手可及。   但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和另一方为敌。   若选择大朔女帝的身份,她虽有圣旨,但是女子之身,和已经登基的章和帝相比,群臣更可能拥护已经登基一段时日,又是皇帝长子的章和帝。   真武大军远在金雷,带来的精锐只有五千,乌孙王可以放她离开,但绝不可能助她成为大朔女帝。   所以,此战必输。   秦曜渊可以带她突围,突围之后,大朔将被她亲手分裂,进入长期的男皇女帝局面。   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两世汲汲营营,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大道登极吗?   她两世机关算尽,为的难道不是国富民强,歌舞升平吗?   如果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冲突,究竟是舍天下,取个人,还是舍个人,取天下?   她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我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因为我可以。”   她在政审时的信心百倍,终结于父亲的贪污案底。   一朝穿越,她想要称帝时,所有人都在阻挠她。   一世重生,她放弃了称帝,帝位却送到了她的眼前,代价是天下安宁。   千帆过尽,她还能保持初心吗?   …….....................   鲜血顺着额头留下,秦曜渊目不转睛。   战马早已倒在一旁,千疮百孔,血尽而亡。   他一人击倒一片,附近堆满朔军尸身,无数面露恐惧的朔军远远将他围在中心,手中武器跃跃欲试,却无人敢真正靠近。   黑甲军护送结绿回城,其中一人执意违抗将军命令,返回营救。   柴震就是那执意返回的一人,鲜血让他的眼睫粘结,视野模糊,他用麻木的双手紧紧握着长刀,仅凭身体本能挥砍,吓退蠢蠢欲动的朔军。   “你是何人?和乌孙有什么关系?”   被章和帝下了死命令的武如一翻身下马,提着长/枪走入包围圈,周遭兵卒都为他让出空间。   他心中有一股可怕的猜测,使得面色格外凝重。   “关你屁事!”黑甲将军身边的副将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不像将领,倒像个土匪。   这酷似土匪的将领不等他继续发问,一言不发便提刀向他砍来。   黑甲将军也随即跟上,两人一齐攻向武如一。   武如一招架土匪样的男子还行,但加上一个枪枪致命的黑甲将军,立时就显得捉襟见肘。   他越和黑甲将军对招,越是心惊,一股猜测几乎呼之欲出。   有黑甲将军相助,那土匪似的副将越砍越尽兴,武如一因心神混乱,不小心露出破绽,那副将一声惊喜的“将军”还未说完,人先被他的将军提着后背衣服,扔到了武如一的马背上。   原来不知不觉,他已退到了下马的地方!   那黑甲将军,等的就是这一刻!   眼见黑甲将军随即翻身上马,双腿狠狠一夹——   “哪里跑!”   武如一大惊,也顾不得试探了,手中长/枪一抖,枪尖直扑对方面门!   等他想收回已经迟了,枪尖离他只有咫尺,他拼命才使枪尖往左偏了些许,而黑甲将军也往一旁侧头躲避,枪尖虽然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面庞,但又刺进了他高耸的鼻尖里!   枪尖刺入鼻尖,挑走一张鲜血淋漓的面具。   武如一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冲出朔军。   “是瀛王!”   “瀛王怎么帮着乌孙?!”   嘈杂的声浪一波接一波扩大,渐渐成为汹涌的浪潮。   “秦曜渊也在乌孙?”   站在将旗旁边的秦曜奕听闻传信兵所言,露出阴沉冷笑。   “瞌睡来了送枕头,他既上门送死,那就怪不得我了。传令三军,瀛王秦曜渊勾结乌孙,谋朝叛国,即刻贬为庶人,取其首级者,赏金千两!”   “喏!”   ……   千军万马向前冲去,目标只有一个。   失去伪装的秦曜渊单枪匹马疾驰在无垠的平原上,东门已经向他敞开,城墙上的每个人都在焦急地呼喊。   “快啊!”   “快啊!”   而身后——   “齐射!”   城楼上,守门的将领怒吼道:   “他娘的,射死他们!”   两拨箭雨在天空汇聚,遮天蔽日。   秦曜渊在最后一刻冲入城门,沉重的朱红大门轰然紧闭,将无数箭矢关在门外。   半晌之后,一匹格外高大的西域良马在众将簇拥中来到前军。   身穿金色甲胄的章和帝坐在马上,大声道:“瀛王勾结乌孙,害我父皇生死不知,又暗杀我外祖父,使我大朔痛失一名封疆大吏,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就要为父皇和外祖父报仇,收复乌孙,用谋逆之人的首级祭天,慰我亲人在天之灵!”   “谋逆之人,当真是瀛王吗?”   一声清亮而熟悉的女声出现在城楼之上。   望天阁里的几名军政大臣见到现身城楼的金色身影,纷纷大惊失色,只有乌孙王,通红的眼眶中缓缓流出两道热泪。   旷野强风之中,一道灿如朝霞的身影缓缓走上城楼,一步一步,至万军之上。   女子身穿罗衣罗裳,金线绣五章,头戴金珠九旒,纩贯紫色晶玉。广袖飘舞,身姿缥缈,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她抬起头,纤弱的外表下,目光坚若磐石。   “这是——”   朔军之中连连传出惊呼。   和深入简出的瀛王不同,镇国长公主的面容,但凡是玉京人士,人尽皆知。   “秦秾华——”秦曜奕先是大惊,紧接着狂喜:“你既戴着乌孙太女的冠冕,想来是和你那好九弟一道狼狈为奸了,父皇如此看重于你,你竟在他生死不知时倒戈一击,你枉为人子,父皇若是看见了,不知道会如何伤心!”   “兄长巧舌如簧,不知可曾告诉天下,父皇是为何生死不知?”   章和帝沉声道:“自然是因为乌孙所派的狐胡刺客——”   秦秾华举起手中明黄软帛。   “那么这封圣旨里,为何提到了你逼宫一事?”   “妖言惑众!冥顽不灵!”章和帝怒声道:“三军听令,强攻开始,先登者封侯,赏银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人蠢蠢欲动,也有人踌躇不前。   “众人听旨!”   秦秾华一声厉喝,原本蠢蠢欲动的人也停下了脚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朕已近从心之年,在位二十一年,小心敬慎,未尝少懈。奈何社稷倾颓,风雨晦冥,太子步步紧逼,朕独木难支,只好弃宫退走。此乃朕之错,皆由辨之不早也。”   “瀛亲王皇九子秦曜渊,文武兼备,有勇有谋,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朕之爱女,实为乌孙质女,因乌孙勤王有功,遂遣其归位,收回实封,仅保留其封号。”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秦秾华放下圣旨,全场只剩风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章和帝身上,先前还威风凛凛的他,如今嘴唇颤抖,面色发青。   章和帝只想仰天大笑——   这就是他的好父皇!   逃走之前,还不忘给他的对手送上扳倒他的武器!   “父皇怎会选一个流有异族血脉的皇子继承大统?秦秾华,你假传圣旨,好大的胆子!只可惜,你的算盘不会如意的!所有人听我号令,立即攻城!”   话音落下,奉国将军冯虢往前迈了一步,只有他迈了一步——下一秒,他冲动的右脚就赶紧收了回去。   除了他身旁几个亲兵,没人知道他为何突然观察起地上的蚂蚁。   章和帝在无人响应的寂静中大怒:   “你们都反了吗?!”   在他的怒喝声中,军阵慢腾腾地分裂了。   冯虢等人簇拥着章和帝,一部人则站在武如一身后,其中不乏熟悉的身影。   仇远耍着弯刀,武岳一脸紧张,谭光沉默不语,还有曾在秋狝归途上许多一起浴血奋战过的面孔,他们都站到了武如一身后。   章和帝咬牙道:“武如一,你想带着全家谋逆吗?”   武如一面色沉重:“至少应该验证了圣旨真假,才能……”   他身后的武象大声道:“我们连圣旨都没瞧见,陛下你就要打要杀,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陛下您心虚呢!”   “你——”章和帝气得面色都变了。   冯虢突然发话,一脸惊喜地指着前方:“陛下,援军来了!”   天地一线处,黑压压的浪潮正在从四面八方来东门涌来。   章和帝面色大喜,然后片刻之后,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飞奔而来的不是策马的援军,而是如马一般驰骋在原野中的狐胡禁军!   数不清的狐胡禁军向着城门外的朔军而来,包围圈不断缩小,原本围城的变成了被围的一方,对手还是那些不怕死的怪物——   黑影每靠近一分,他们的士气就失去一分。   冯虢颤声道:“陛下,现在如何是好?”   章和帝抬起头,凶狠的目光直指秦秾华,一眼之后,他收回视线,拍马怒吼:“撤!”   朔军的军心已经散了,章和帝一声令下,有的将领听他号令,有的却不听调遣,命士兵按兵不动。   前有圣旨威压,后有狐胡禁军恐吓,大量朔军丢下武器跪倒,其余的朔军则在章和帝的带头下往西逃亡而去。   轰隆隆数声,是东门又开了。   重整戎装的秦曜渊再次冲出了城门,他的身后,跟着五千真武重骑兵,每个人都得到了乌孙赞助,换上了精良的铠甲,矫健的西域良马。   打出了真武旗号的骑军士气汹汹,杀气腾腾,如一支利箭,飞速射向逃跑的章和帝。   追击直到太阳下山才结束。   秦秾华一直站在城楼守望,她相信他,正如他毫无保留地相信她。   秦曜渊提着五花大绑的章和帝归来时,王城外的朔军接连跪伏,城门洞开,秦秾华和乌孙王同步走出。   他们身后,是无数乌孙王公大臣。   她和秦曜渊的目光在人群中交错,一眼若万年,无声胜有声。   众人伏拜在地。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她的声音并不起眼,却如响雷打在秦曜渊心头,激起热血澎湃,心神激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35章   乌孙王后出殡那日, 艳阳高照,纸花洒满晴空。   按照王后生前愿望, 丧葬一应从简,卤薄仪仗尽数削减, 棺椁离开王宫东门时,仅有十二人抬棺,二十四名引幡人而已。   棺椁抬出王宫南门时, 小小的队伍已经变成一条长龙。   身穿素衣的乌孙百姓自发前来, 西街的手艺人高举着纸扎的精致王宫,东门的陈寡妇情深意切地大声嚎哭, 茶楼里的说书人今日不说书了, 吹着唢呐,垂着眼泪, 哀乐连绵,催人心碎。   还有更多平平无奇的百姓, 他们在家里剪了纸钱, 折了花枝,一路追来, 将心意和祝愿洒向天空。   送葬的百姓追到南山王陵,看着一身孝服的太女洒下了封王陵的最后一捧土,悲怮的哭声震天。   王后殡天百日后, 乌孙百姓还没从失去王后的悲痛中抽身出来,太女又要离开了。   王寝之中,秦秾华恭恭敬敬地向坐榻上的乌孙王行了大礼。   乌孙王含泪将她扶起。   “你此去参加新皇登基大典, 路途遥远,定要照顾好自己。你虽有公主府,但按照常理,外宾会住聚贤阁,此间利弊你自己考虑。你虽在大朔生活多年,但如今身份已然不同,行事还需小心谨慎,我知道你和伏罗感情深厚,然而,不定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不轨,切记,慎始慎终……”   “是,儿臣记住了。”   “你回去之后,可想好如何面对周嫔?”   秦秾华沉默不语。   一对双生子,一个不剩,换谁都无法接受。   乌孙王握了握她的手:“你看这个人能不能帮到你。姜光——”   “奴婢在。”   “去把佛堂扫地的古乃叫来。”   “喏。”   半柱香后,姜光带着一个神色拘谨的女子走进了内室。   女子年纪和她相仿,有着黝黑双眼和长发,低平眉骨,和一对天然的柳叶眉。   秦秾华心中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当年,周嫔诞下的并非死婴。阿兰玉希望我将女婴送去民间,找一对普通人收养,我于心不忍,私自将她留在宫中,取名古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一切重回正轨。”   “父王……”   乌孙王潸然泪下:“你是阿兰玉的骄傲……也是为父的骄傲。不论你身在何处,乌孙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他们谁都知道,此行前程未卜,下一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   秦秾华离开时,灿烂的火烧红占据半片天空,送行太女的队伍依然从宫门排到城门。   她从车窗中探头回望,依然能看到寒风中独自伫立望天阁的乌孙王。   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身旁一只手伸出,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   ……   明昌元年,朔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此后两年,风起云涌。   得位不正的大皇子在一年牢狱生活后,被贬为庶人,幽禁兖王府。   先皇仍不知所踪,但先皇的民间遗珠却回到了宫廷,封号清河,食邑为众公主之首,赐婚刑部尚书周肇珂之孙周闻。   新皇在镇国长公主的建议下,准周太妃出宫,和已经开府的清河公主一起生活。   前涿州知府之子成大任,在光复金雷的行动中立了首功,如今已是正四品金雷知府,和金雷都司柴震一起,共理金雷军政。   外放岭南的榜眼柳清泉调回玉京,因抵御海贼有功,连跳四级,成为新一任的京兆府尹,以及大朔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东阁大学士。   极天商会的满载而归的商船停靠在玉京港口,带回一个黑色皮肤的昆仑奴,以及一船古里古怪的蔬菜,长公主将其中一物命名为“马铃薯”。   蔡中敏的遗作《大仁》在全国各大官学推广,更是长公主名下华学的必学科目。   华学新增“就业推荐”项目,每年的优秀毕业生都会被输送至大朔各行各业,从华学步出的学子,上至阁老,下至商会主管,每一行的翘楚都是他们的身影。   华学如燎原之火,渐渐遍布大朔的每个州府。   新的一年华学开学,拥挤的大门前出现了许多抬头挺胸的女学生,蔡中敏的独女也是其中一员。   蔡中敏的石像屹立在火种园中,底座上摆满一束束鲜花。   德碑上多了许多名字,然而最醒目的还是那句长公主亲笔所提的话:   尘埃之微,补益山海;   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行将就木的大朔在皇权更迭后,焕发出惊人生机。   腐朽的根须被连根拔起,新的嫩芽正在快速生长,大朔就像一只沉睡已久的巨龙,正在缓缓醒来。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有一群人依然很不开心。   那些自新皇回京后就压着未婚闺女婚事,想要飞上枝头做国戚的官吏,他们等啊等,从明昌一年等到明昌三年,等到皇帝都二十了,依然没有等来选秀的消息。   一时间,请求明昌帝开选秀的折子雨点般飞向内阁案头。   皇帝年满二十,后宫之中一人也无,毫不夸张地说,这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遭。   内阁首辅舒遇曦带着折子求见明昌帝时,他正和长公主两人在遇仙池赏一池新开迎春。明黄烂漫的花朵开满整片水岸,连空气中都飘荡着隐隐的花香。   放荡不羁的新皇半躺在水榭栏台,玄色罗裳衣襟大敞,露出一片疤痕累累的精壮胸膛,水边微风经过,垂下栏台的大袖飘舞。   长公主坐在一旁,和他相隔一人距离,手中书卷已翻阅了一半。   舒遇曦刚在心里狐疑明昌帝以手撑头撑了多久——手不酸,胳膊不疼吗,就见明昌帝分外不悦地瞧着他,那双透紫的冰冷眼眸,比金銮殿上看着,还要冷上几分。   大朔经历几任弱帝强臣,终于迎来一个作风强硬的皇帝。   舒遇曦心中欣慰,行礼时越发恭敬。   他已做好明昌帝大发雷霆的准备,不想明昌帝只看了一眼折子,嘴角便扬了起来。   这千年难得一见的景象让舒遇曦不由睁大眼睛,紧接着,明昌帝就把手里的折子扔回了他的怀里。   “念,大声念。”他不容置疑道。   明昌帝一向喜怒难辨,行事叵测,舒遇曦只好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陛下今乃加冠之年,后宫仍然虚置……”   文臣的嘴不可小觑,一张张所求相同的折子,变着花样地求开选秀,好像不开选秀,山河就要飘零,社稷就要倾倒,明日,梁夏联军就要兵临城下。   秦曜渊偏过头,幽幽地看着低头看书的秦秾华。   “阿姊觉得我该开这个选秀吗?”   秦秾华抿唇一笑:“陛下乾坤独断,自有分寸。”   “好,那就一个月后举行大选。”秦曜渊道。   舒遇曦一愣:“一个月,太……”   “谁上的折子让谁送女儿进来。”秦曜渊冷笑:“送不上来的,就是欺君之罪。”   舒遇曦走后,秦曜渊盯着重新看起书的秦秾华默默磨牙。   “你就这么相信我?”   秦秾华头也不抬,朝他勾了勾手指。   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修罗枕上了她的双腿,她轻轻抚摸着他后颈的脊骨,唇角带笑。   这是一头野性未泯的野兽,却甘愿为她收起獠牙利爪。   “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明昌帝一言,让礼部人仰马翻,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就这么紧锣密鼓地张罗了起来。   紧凑的时间依然没挡住各家殷勤的步伐,一个月后,秀女的马车流水般进入朔明宫。   宸光殿中,四名各有千秋的貌美女子站在殿中,紧张地等待龙椅上新皇的决断。   四人脸上的红霞自进殿后就没有消过,年轻的皇帝高大英武,在战场上留下的传说已经衍生出数本脍炙人口的演义小说,这些小说,谁家儿郎小姐没有见过?   要说梦中情郎,这玉京城中一半的待嫁少女都有一个同样的梦中情郎。   她们含羞带怯地低头站在大殿之中,听太监尖细的声音报完她们的家门,屏息凝神地等着龙椅上的男人开口。   这四人,乃今次选秀的重头戏,也是从一路否决到底的明昌帝手里得到香囊的最后希望。   刑部尚书周肇珂的嫡幼孙女擅女红,温柔体贴,心灵手巧,作的绣画栩栩如生。   吏部尚书裴回的嫡七孙女擅诗书,冰雪聪明,出口成章,春花秋月信手拈来。   广威将军武如一独女擅武艺,开朗活泼,不畏强权,打得地痞嗷嗷直叫。   光禄寺卿潘丰羽的嫡三女擅歌舞,姿色艳丽,温柔妩媚,声音如黄莺鸣唱。   这四人,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满头大汗的礼部侍郎睁大了眼睛,不信明昌帝还能从这四人身上挑出刺来。   要是轰轰烈烈一场选秀结束,没有一人得赐香囊,那礼部就要沦为六部笑话,传唱数年了。   在众人的期待中,明昌帝开口了。   “谁想攀龙附凤?”   一语出,四座惊。三个秀女僵直不动,鼻尖沁出汗珠,唯一那个胆大的,悄悄看着旁边三位秀女,想说话又不敢说话。   “裴氏,你不说话,难道不想攀龙附凤?”   裴氏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小女不想,祖父曾说——”   “那你来禁宫观光?”秦曜渊冷声打断她的话:“赐花。”   准备好的腹稿全部卡在了喉咙里,孤高才女的形象还没开始营造便得到皇帝赐花,裴氏僵在原地,欲言又止,一张脸越来越红。   武如一的独女跃跃欲试,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和明昌帝早有交情的份,不断给他打着眼色。   终于,明昌帝将正眼挪向她。   “武氏,你呢?”   “我想攀龙附凤!”小姑娘毫无心机,红着脸大声道,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龙椅上的皇帝。   虽说于理不合,但这样的纯真热情说不定能打动冰块一样的明昌帝,礼部侍郎满心期待,却听到残酷无情的明昌帝道:   “好,赐婚陈王。”   小姑娘呆在原地,想了想……好像还不错?   秦曜渊将身子往龙椅下坐了坐,神色倦怠。   “周氏,你呢?”   周氏神色挣扎,片刻后忽然跪下:“小女有心仪之人,不愿攀龙附凤!”   殿内众人大惊失色,冷汗直流,然而龙椅上的年轻皇帝并未动怒。   “勇气可嘉,赐花。”一眨眼便赐了三人,明昌帝将视线移向四人之中仅存的一人:“潘氏,你呢?”   潘氏一惊,稍微抬起面庞,露出一双勾人摄魂的凤眼。   “小女曾在街头与陛下有过一面之缘,自此便一直心仪陛下,只愿……”   “一面之缘何来心仪,不是虚情假意就是见异思迁之辈。”秦曜渊冷目扫向礼部侍郎:“这就是你们礼部精挑细选的秀女?”   潘氏如遭雷击,当场呆滞。   眼见所有秀女都被赐了花,礼部侍郎结结巴巴跪下欲向龙椅上的新皇请罪。   “一次不成还有二次。”明昌帝自龙椅走下:“朕不急,还有许多宗亲等着娶妻,你再选吧。”   礼部侍郎有苦难言,苦笑喏喏。   经此一事,想要攀龙附凤的官吏都会另谋他路,真正疼爱女儿的人家也不会送女儿入宫,再选——如何去选?   秦曜渊走出宸光殿,问身旁的乌宝:“她在哪儿?”   乌宝如今已是大内总管,通身气派,在宫中也算说一不二的角色了,只是在两位主子面前,还是以前那副小心讨好的样子。   “公主进宫不久,见陛下还在选秀,就去梧桐宫了。”   “你不早说——”秦曜渊沉下脸,加快步伐。   “哎,陛下,等等奴婢,这里有龙舆……”   秦曜渊一路疾走,还未走至梧桐宫就看见了秦秾华的身影。   “陛——”   乌宝甩着跛腿跟来,话没说完就自觉地闭上了嘴。   哎哟,这可……   面色阴沉的明昌帝前方,公主正和一名英俊男子在回廊下单独交谈,虽然不能听清他们的交谈内容,但氛围甚好,郎才女貌,端的是……啊呸呸。   乌宝找准自己屁股位置后,定睛一看——   这个敢挖皇家墙角的勇士,不正是死里逃生的方正平吗? 第136章   回廊中, 秦秾华正在听方正平汇报各地蜂拥而起的假天寿帝事件。   方正平喉口中箭,虽然声带受损, 留下一个大疤,但好歹捡回一条命, 如今已是正三品的京卫指挥使,比他父亲九江郡王的官位还高。   “……昨日西街自称先帝的男子已是本月第二例,若不严惩, 此风还会更甚从前。”方正平低头道, 声音粗粝沙哑。   “此风的确不能助长。”秦秾华沉吟:“此罪按律该如何处置?”   “假冒皇族,这是大不敬之罪, 按律应诛九族。”   她叹了口气:“新皇登基不久, 不宜大兴刑狱。还是抓典型吧。可有假借先帝之名,营一己之私的?”   “有。”方正平道:“安平人士, 假冒先帝,以筹集路费、东山再起为由, 骗取官吏豪绅黄金千两, 田产店铺无数,还有数人将家中女儿许配给他。”   “他有九族可诛吗?”   “此人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那就他了。”秦秾华点头:“给他来一场公费巡游, 让天下百姓都来看看,假冒皇族是个什么下场。至于他骗娶的女性,都是受害者, 就放她们归家吧。”   “喏。”   方正平低头刚要离开,秦秾华忽然道:“听说尊夫人怀孕了?”   “是,如今已有三月了。”方正平露出温和微笑。   上一世的纠缠已成过眼云烟, 被她忘记的青梅竹马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秦秾华见他释然,心中也充满动容。   她笑道:“怀孕的女子最需呵护,等再过两个月,我给你放产假,回去好好陪夫人。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提出。”   “是。”方正平略一犹豫,道:“孩子出生后,我想让公主赐名,不知……”   秦秾华笑道:“不如锦上添花,让陛下来为这个孩子赐名。”   方正平大喜过望,躬身又是一次行礼。   告别方正平后,秦秾华转身走出回廊,一眼就看见了愁眉苦脸候在廊外的乌宝。   “你怎么一人在这儿,陛下呢?”秦秾华问。   “陛下看见公主和方指挥使凑一堆,脸黑得跟奴婢一年没刷的鞋底儿一样,气冲冲地就走啦。”乌宝哀声道:“奴婢这跛腿怎么追得上陛下的飞毛腿呀?奴婢追丢人后,只好回来这里,等着给公主请罪了。”   秦秾华忍笑道:“你还贫嘴,我什么时候和方正平凑一堆了?一定就是你这张嘴把陛下给气走的。”   “奴婢冤枉!奴婢指天发誓,公主和方指挥使凑……站一起后,奴婢连声响儿都没发出!”   “瑞曦宫没人吗?”秦秾华问。   乌宝蔫头耸脑地摇了摇头:“没人。”   “梧桐宫和摘星宫呢?”   “没人。”   “随他去吧,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不认得路。”秦秾华道:“你随我先去一趟梧桐宫。”   “喏!”乌宝欢天喜地跟了上来。   秦秾华一边往梧桐宫方向走,一边问:“陛下这些时日,都在忙些什么?”   “忙……什么?”乌宝一脸迷惑,除了找阿姊,眼刀群臣,练武场虐待武将以外,陛下还忙什么吗?   “他夜里都在做什么?”   “这……”乌宝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陛下每晚从地道出宫,去的难道不是公主府吗?”   “陛下要是来的是公主府,我还会问你这个问题吗?”秦秾华道:“乌宝,你长本事了啊,还会帮着别人来糊弄我了?”   “奴婢冤枉!”乌宝哭丧着脸道:“不是奴婢不说,是确实不知道啊!陛下出宫时又不带人,但公主放心,陛下绝对不是被别的小妖精给勾走了。”   秦秾华睨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陛下每次回来时,衣裳都沾着湿泥和树叶。什么小妖精会住在山里呀!”   “住在山里的妖精多了。”秦秾华道:“他最近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乌宝苦着脸道:“陛下不怎么和奴婢说话。”   “罢了,你还是种韭菜的时候最讨喜。”   秦秾华步入空旷无人的梧桐宫,看着熟悉的一切,忽然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感。   她走进内室,屋内摆设和她离开时没有丝毫区别,就连窗外那棵泡桐树,好像都维持着十年前的样子。   十年了。   她像从前一样,在临窗的罗汉床坐下,目光投出对面窗户,爬上高高的泡桐枝头。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好像下一秒,一个少年就会从枝头灵巧翻下。   “平日里有人来这里吗?”她问。   “陛下在瑞曦宫住不习惯,起居常在梧桐宫,谁还敢来?”乌宝道。   秦秾华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乌宝试探道:“公主,请恕奴婢僭越,公主既然和陛下两情相悦,何不成婚,光明正大在一起?”   何不成婚?   秦秾华也数次面对秦曜渊的这个问题,每次都被她顾左言他糊弄过去。   不成婚的理由太多了。   大皇子派仍不死心。   父皇还没找到。   新皇登基,梁夏两国牢牢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现在的身份是乌孙太女,如果和大朔皇帝成婚,那么乌孙是否变成她的陪嫁国?乌孙王即便愿意,乌孙百姓可愿意?她从阿兰玉处继承的狐胡力量,势必又要进行一次分裂。   这不单单是他们二人的事。   “公主不说话奴婢也能猜到,”乌宝撇了撇嘴:“公主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从小就是。辉嫔……”他忽然一顿,自知说错话。   秦秾华抬起眼来:“辉嫔如何?”   “辉嫔娘娘也说过……”乌宝小心看着她的眼色:“公主瞻前顾后,总想把事情尽善尽美,这样就会像她一样……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半晌过后,一声轻叹。   “……让我想想罢。”   也许她该和秦曜渊敞开心扉商量一回。   作为一个乌孙太女,和大朔皇帝,开诚布公地交谈一次。   然而直到晚膳的时候,秦曜渊也没有回来。   乌宝侍立在门后,脑袋时不时地就探出门扉往大门外看去,自他成为寡言少语的明昌帝身边近侍后,乌宝多了一个自言自语的坏习惯。   如今他就在一个人嘀嘀咕咕,浑然忘了屋子里边还有一个长了耳朵的秦秾华。   “……还是公主厉害,气得陛下连皇帝都不想当了。”   秦秾华哑然失笑,铺开的宣纸上多出一个墨点。   她在墨点上添上几笔,一簇散发清香的泡桐自枝头绽放。   时值六月,泡桐在窗外凋谢,却在她的画中盛放。满树秾华中,少年慵懒躺在枝头。   一只毛茸茸的狮子猫趴在他的身上,垂下一只乌黑尾巴。   小秾华跳上她的双腿,懒洋洋地舒展着身躯,露出毛发蓬松的腹部诱她揉捏。   “你一定不想他。”她抚摸着它柔软的腹部,轻声道:“但我想他了。”   如果她以乌孙太女的身份,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上一次。   他愿不愿意放下大朔皇帝大权独揽的身份,和她一同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磨砺,她相信他,可是不相信权力。忠诚只因背叛给出的筹码不够,而他已登基两年,一个尝过至高无上权力滋味的人,还能保持初心不泯吗?   她对婚姻的迟疑,也许就是对他的迟疑。   或许,她应该试着完全信任他,权力可以改变任何人,除了她的小狼。   可是……   如果他还像从前一样,那么夜里消失不见又是因为什么?   她没有动用控兽处的眼线监视,是因为不管多疑的天性如何叫嚣,她依然想相信他。   她克制本性,努力爱他,就像渊中游鱼,战战兢兢浮出水面,亲吻头顶阳光。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   乌宝悄悄点起了内室的灯,烛光摇曳间,秦秾华枕着书卷,伏在榻几上陷入了浅睡。   室外的窃窃私语声将她从梦中唤醒。   秦秾华从榻几上支起身子,正好看见一粒流光划过窗外晦暗不清的夜色。   刻意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奴婢对天发誓,什么也没说!奴婢再怎么大胆,也不敢破坏陛下的计划呀!”   “算你识相。”   “不过陛下……那《求婚三百六十五式》是公主的既明书坊出版的,她要是看过这本书,你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闭嘴!”   “是是是,奴婢……”   秦秾华走到门前,推开了两扇门扉。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一见秦秾华出来,还在说话的乌宝就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倏地失去了声音。   “你们……”   她一脚跨出房门,没注意脚下一个蒙着黑布的罐子,砰的一声,罐子倒地,黑布落下。   数不尽的萤火虫一涌而出。   秦秾华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顷刻之间出现的漫天流萤。   乌宝埋着头,甩着跛腿飞快撤了。   仲夏夜风吹走流动的阴云,青石地面上洒满皎洁月光。耀目的光点带着发光的尾巴,像九天之下倾下的银河,在相望无言的两人之中流淌,夜色虽然黯淡,但两人眼中的对方,却都光华万丈。   他什么都还没说,秦秾华已经眼眶酸涩。   曾经伤痕累累的少年,已经成为顶天立地,所向披靡的男儿。   他冒着夜露赶回,送上了亲手捉住的最后一只萤火虫。   秦曜渊走到她的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只精雕细琢的玉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阿姊……嫁给我。”   秦秾华忍住眼泪,笑道:“这是求婚戒指吗?”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目光示意她自己揭晓答案。   她伸手打开了玉盒。   一枚皇帝宝印静静躺在盒中。   和天寿帝带走的那枚传国玉玺不同,这枚属于明昌帝一人的皇帝宝印上刻着他的名字和国号,政出玉京,没有皇帝宝印便是一张白纸。   这是一个皇帝所有的,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真正的江山为聘。   秦曜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阿姊,我想和你共度一生。”   温热的眼泪落在清透无暇的翠玉上,她哽咽道:   “你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人。如果你知道我在你消失的时候想些什么,你就不会想和我共度一生了。”   他看着她脸颊上的泪珠,沉默片刻,说:   “我早就知道你虚伪、谲诈、冷酷,是个口蜜腹剑的野心家。”   “也知道你的抱负、贤能、骄傲,和挟势弄权之下的帝王之仁。”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努力不让你知道,我甘愿受你驱使,与你忧国家之危败,悯百姓之苦毒无关。”   “我平生所求,不过携手白头。”   他深深地看着她的泪眼,黑中透紫的眼眸也因动容微微发红:   “……阿姊,朕的夙愿,你何时才能满足?”   她如何能够说不?   他已经走完了一百步,她连最后一步都不用迈出。   就能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嘴唇。   她如此幸福,幸福到眼泪还在流淌,眼睛却已弯成月牙。   她的手贴上他的胸膛,抓住了她一直想要的五爪金龙,她抬起头,用沾着泪水的嘴唇亲吻为她叼来一切的孤狼。   她驯养了他,也被他驯养。   “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