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代娇气反派》 作者:淞宴   文案   谢芸锦重生了,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一本书里的反派   反派抛夫弃子,破坏女主家庭,最后人人喊打,冻死在路边   想到书中的悲惨下场,谢芸锦连忙收回了“作恶”的手,拍了拍女主的肩膀   “没事儿,有条虫钻你衣服里了,好家伙,真肥!”   谢芸锦成分不好,又生得招摇,长辈费尽了心思,终于等来她的安分   谢芸锦掂了掂破旧的锄头:不安分不行啊,后期黑化怎么办?   从此她秉持咸鱼法则,认真种地   可是一旦逆反人设,她便会不停生病   谢芸锦摊手:没办法了。反派人,反派魂,骄纵任性更精神   村里的二流子过来调戏,谢芸锦顿悟:不行我是反派,是弄死他们呢还是弄死他们呢?   穿书女主对她施以同情,谢芸锦警惕:不行我是反派,眼高于顶怎么可能看上你对象?   娃娃亲丈夫哄她随军,谢芸锦思索:不行我是反派……   路昉握住她的手,粗粝的指腹缓而轻地摩挲她的手背,漫不经心的笑容里藏匿一丝危险   谢芸锦突然就红了脸,痒意从四肢百骸钻进心底,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好、好吧   你厉害 我认怂   【阅读提示】:本文男主≠原书男主≠原书丈夫   架空   女主美貌惊人,骄纵且娇气   内容标签:种田文 重生 甜甜文 年代文   主角:谢芸锦 ┃ 配角:路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富贵花x兵哥哥   立意:生活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第1章 001 因为她是反派   “外公,我走了,有机会再来看您。”   “记得答应外公的话,别再惹事,小心谨慎些。我这儿招人眼,还是少来。”   “诶,我听话的。”   “哪回你不是这么说……”   漆黑夜里,聒噪的蝉鸣掩盖了两人说话的声音。谢芸锦轻手轻脚地离开牛棚,约莫十分钟便绕到了知青点后面的一个窝棚。   “怎么样,找着了吗?”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在窝棚外焦急地踱步,见到她面露喜色,赶忙迎上来,小心翼翼地用气声问。   谢芸锦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庆幸的表情,冲她点点头。   “还好还好,那我们快回去吧,出来有些久了。”听她这么说,马尾辫女孩也松了口气。   两人分别收拾好自己的脸盆,又鼓弄出了些水声,这才从正门进了知青点。   知青点是原来老财主留下的一间库房,还没完全建好人就被拉去批/斗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正好拿来安置下乡的知青。   整个屋子被大队一分为二,谢芸锦两人往东面的房间走,刚进来,就听见有人嘀咕道:“也不知道讲究个什么劲儿,回回洗澡都要磨蹭半天,也就是欺负柳荷脾气好,不然谁惯她这臭毛病。”   知青点没有剩余的空间,于是最早那批人向大队申请在屋后建了茅房和洗澡房,都在东面,就是专门给女知青方便的,但毕竟不是自个儿家,平时众人都只是在屋内擦擦身子,但凡想冲个凉,都会找人结伴,交替望风。   唯有谢芸锦,天天都要洗头洗澡,并且每次都能磨蹭半个钟。   这个时节,谁想在外面喂那么久的蚊子?   一开始还有人抹不开面,后来谢芸锦就叫不动她们了,只剩下好脾气的柳荷。   柳荷一张圆脸,五官秀气,是十分讨喜的长相,即便在大队里人缘也很不错,因此见谢芸锦这么欺负她,总有人觉得不平。   至于有没有夹带个人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放在平日,谢芸锦肯定会呛声回去,但今天她只是睨了一眼说话的人,便径自爬上了床。   其他人面面相觑,柳荷也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笑了笑:“今天天热,我正好也想冲凉。”   “你好心,可你看别人领情吗?”那人被谢芸锦不冷不热地瞪了一眼,有些不痛快,故意提高了音量,见对方还是没反应,这才重重哼了一声,“大小姐做派!”   “好了好了,都累一天了,早些睡吧。”   “是啊,明儿还得上工呢。”   直到有人出来劝,屋内才重新归为平静。   谢芸锦躺在床上,心绪翻涌难平。   她居然重生了!   几个小时前,她因为桥洞被占而不得不在街头晃荡。天气太冷,她只穿着一件破烂的旧袄,没多久就冻得走不动路,然后昏死在路边。   再睁眼,就回到了十年前。   更荒谬的是,醒来之后脑海里闪现出无数繁杂的画面,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人生和整个世界,不过是后世的一本穿书文而已。   谢芸锦下乡之前曾偷偷从黑市淘来一些奇闻异志,但此时此刻,仍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按照书中最初设定的剧情轨迹,她的生活顺风顺水,虽然被人举报下乡,但因为大队长的照顾,着实没吃什么苦,甚至和大队长的儿子相恋,相互扶持渡过难关,最后发家致富,生活幸福。   可是女主穿越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成了女主和大队长儿子之间的绊脚石,无数次地遭遇打击,却又无数次不怕死地往上凑,即使嫁了人,也狠心地抛夫弃子,插足两人的感情,最后落得横死街头的结局。   临死前恍惚,谢芸锦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她要做出这些事,为什么一碰到女主,她就跟着了魔似的,上杆子让人糟蹋。   现在她才明白,因为她是反派,所以得为女主的美满铺陈。   安静的夜里响起几声狗叫,谢芸锦慢慢吐出一口气,将满腹的激荡压下。   没关系,如今一切重来,她不会再走上老路了。   只要安分度过这几年,她就可以和外公一起回城!   ……   入夏后天亮得早,窗沿刚爬上点阳光,谢芸锦就醒了。   没办法,流浪养成的习惯。今天还算睡得踏实,按往常,周遭一有动静她就会被惊醒。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懵,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到处翻垃圾果腹的乞丐,而是七十年代的下乡知青。   深吸了一口气,谢芸锦穿衣起床。她的动作很轻,躺在身边的柳荷咕哝了下,又翻过身睡熟。   天光熹微,远处的山头还飘着点薄雾,清晨的鸟鸣清脆,村里人家的鸡啼了几声。   谢芸锦近乎贪婪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唇角缓缓勾起。   真好,崭新的一天。   “谢芸锦?你干嘛呢?”   正午日头烈,知青们都得赶早干活,今天负责煮早饭的郑敏敏迷迷瞪瞪地出门,就瞧见屋外的身影,她瞪大眼看了又看,才发现真是谢芸锦。   这位大小姐居然起这么早?   郑敏敏还因为昨晚的不对付憋着气,哪里会往好处想,只觉得对方要搞什么幺蛾子,遂出声喊道。   谢芸锦被这声唤回了神,背影一顿,转过身来。   这会儿太阳从山坳中渐渐升起,她背着光,周身披着淡金色的光晕,郑敏敏一时间呆了。   谢芸锦生得好,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事实。雪肤红唇,水盈盈一双桃花眼,村民们私下里都说,她是来自山间的精怪,美得招摇,美得极具攻击性。   这样的相貌,配上那股子骄纵的脾性,自然就有人心生不满和嫉妒。   郑敏敏反应过来,在心里骂了句不争气,扬声质问道:“大清早吓唬谁呢,跟个女鬼似的,改明儿得找个人来驱驱魂。”   谢芸锦想着安分,却不代表要受气,她本就是娇养出来的性子,在外多年更是养出了些戾气,眉梢一抬,漂亮的桃花眼便染了几分锐利,红唇轻吐:“封建迷信可要不得呀,郑知青,管好你的嘴巴!”   如今破四旧的口号喊得响,这等话私下里说没事,但凡被举报也不是闹着玩儿的。郑敏敏脸色一变,硬着头皮辩解:“我只是一时失言。”   “那就长点脑子!”谢芸锦轻嗤一声,径自走进屋子。   这个郑敏敏和她同一时期下乡,但事事都被压一头,向来和她不对付。不过好在使坏也使在明面,一眼就能看清,总比那些藏着阴私心思的人要好得多。   知青点原有二十人,几个老知青自觉回城无望,便和村里人结了婚搬了出去。如今剩下的八男六女,大半都才刚来几年。   众人见谢芸锦今天如此利索,不等人三请四叫就起了床,也是意外,随口奉承了几句,当即引来了郑敏敏的不悦:“起早有什么用,还不是啥活都不干,到时候喊你帮忙你肯吗?”   几个男生不愿被下面子,立刻就道:“怎么不肯,只要芸锦说话,我第一个帮忙!”   “就是,多大点事儿,不就种个地嘛!”   这些人就爱捧谢芸锦的臭脚!   郑敏敏气得脸颊通红,恨声道:“上杆子献殷勤,人家看得上你们吗?人眼光可毒着呢,认准了大队长的儿子,谁稀罕你们!”   男生们一听,纷纷闭嘴,都不说话了。   谢芸锦仿佛没事人似的,小口小口地咬着馒头。   她穿着罩衫长裤,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肢,仪态从容,仿佛手里不是粗糙拉嗓的杂合馒头,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听见这话,她不紧不慢地吞咽,眼皮撩起,哂笑道:“怎么,你羡慕了?”   郑敏敏梗着脖子道:“谁羡慕了,我有手有脚的大好青年,响应国家号召为祖国建设做贡献,做什么要靠别人?!”   谢芸锦颔首,红艳艳的嘴唇被清汤寡水的米粥润了层水泽,夸了句:“挺好,觉悟很高。”   又是这样不痛不痒的话,郑敏敏只觉被激得火气都上来了,还是柳荷出言圆场才没发作。   “好了好了,大家天南海北地聚在一块,该是互相照应才对。”   她待人一向好,如同马尾辫上戴着的那朵小白花,温柔又内敛。郑敏敏不好下她面子,满脸郁气,大口大口咀嚼馒头,仿佛在啃谢芸锦的肉。   “我们以前也没干过农活,不习惯是正常的。芸锦,等会儿要是受不住也可以跟我说,我来帮你啊。”柳荷笑了下,又道。   温温柔柔的声音听得谢芸锦动作一顿,心头百感交集。   昨天刚重生,心绪不定,她急于去外公那儿证实,于是对柳荷谎称丢了东西,趁着洗澡的功夫让她望风,自己则溜到牛棚。若是旁人一定会看出破绽追问,但柳荷却真实地为自己担心,以为她丢了重要物品。   她是真的性子好,好到旁人怒其不争。   想起上辈子发生的事,谢芸锦心头升起些许愧疚,语气便不自觉放柔:“谢谢。”   大小姐向来把别人的付出当做理所当然,什么时候跟别人道过谢?   而且刚才她居然没跟郑敏敏吵起来?   众人惊奇,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同了。   说完这句话的谢芸锦却突然感到有些晕眩,眼前的景象都晃了晃。 第2章 002 这就是原书的女主啊   就一瞬间,很快便恢复了。谢芸锦没当回事,吃过饭和大部队一块儿上工。   “三夏”大忙季节,江渡村的村民们刚收割完小麦,又要投入“夏种”的繁忙中。   农田一望无际,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女老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不一会儿就沁出大片热汗。   谢芸锦两辈子都没干过多少农活,没一会儿就觉得腰酸,汗水顺着热红的皮肤滑过眼角,刺得眼睛生疼。   “芸锦,累了吧?要不要我们帮你?”   “是啊谢知青,这些活我帮你干了吧。”   明明都是相似的白色罩衫和军绿裤子,谢芸锦却穿出了独一档的气质。她皮肤白,此刻被晒出了大片红晕,几缕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侧,不似旁人狼狈,反而如同被水打湿的娇贵花,靡丽得叫人看直了眼。   周围的男知青和村民们争先恐后地献殷勤,郑敏敏一直在不远处偷瞄,见状按下心底那抹羡慕,狠狠抹了把汗。   她才不稀罕!   这番景象在上工时司空见惯,被众星捧月的谢芸锦却压低了斗笠,淡淡道:“不用,我自己来。”   要想平安度过这几年,就不能做出头鸟了。不然碰上女主又“黑化”了怎么办?   收敛性子,能避则避,安分种地。书里似乎把这种叫做……   咸鱼?   “哈哈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吧?也不照镜子看看自个儿配不配得上咱谢知青啊!”   “就是,郎才配女貌,你们这群豺狼算怎么回事?”   被几位大婶奚落后,男生们撇撇嘴走开了,站在远处的方中华却指着这边高喊道:“你们那群人干嘛呢!别偷懒啊!都给我认真干活!”   江渡村风气好,全靠这位大队长,他在村民心中威望很高,饶是最困难的那几年,村里也没出过大乱子,在他的带领下愣是挺了过来。   正直负责的大队长此时正扯着他那快要冒烟儿的嗓子数落人:“种地偷懒,饿死命大!方二狗,你再打诨我让你挑粪去!”   末了,方中华仰脖灌了口水,视线一转,看着那头的谢芸锦,顿时皱紧眉头。   他之所以对这姑娘多有照顾,是因为牛棚里那位——早些年被打倒的臭老九,著名的圣手,曾经救过他的命。   有了这份恩情,他不仅按下了谢芸锦下乡的原因,还交待自家儿子平时多照看着些,毕竟这姑娘生得太过招人。他可没忘记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女知青事件,饶是江渡村在他的管理和约束下,也无法保证没人会生出不轨之心。   近日农忙,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用,方中华只给她分配了一小片田,已是照顾。   只是这位从城里来的大小姐,当真没干过农活,饶是今天看着勤快了些也没用,秧苗种那么密可是会影响产量的啊!   他又不好像别人一样大声斥责,正烦躁地挠头,目光一转,就招呼着路过的少女道:“桃枝啊,来的正好,帮叔一个忙,你到谢知青那儿去,教教她怎么插秧。”   ……   日头渐渐高升,谢芸锦眼前的土地泛起了波浪,她喘了口气,猜测自己可能是中暑了。   她出身富裕,即使遭遇时代巨变也被保护得很好,前世到流落街头之前也没吃过什么苦,身体着实娇气得紧。   正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于耳畔响起:“谢知青,大队长让我来教你插秧。”   谢芸锦突然觉得心头生出强烈的燥意,脑袋针扎似的疼。她强撑着抬起头,看见来人不禁瞳孔一缩。   “桃枝啊,怎么就来上工了,前些日子不是还生着病嘛。”   “张二婶,我病好了,家里总得有人挣工分啊。”   “唉,你娘那个人磋磨人的性子,也是苦了你了。”   孙桃枝唇边泛起艰涩的笑意,又糊弄了几句,才重新看向谢芸锦,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这就是原书的女主啊……   果然是手持宠文剧本的人,这样的长相,怕是只有小说女主才能拥有。就算二十一世纪的她来了,也不能与之媲美,更别说穿到这个小炮灰身上之后。   想到原主的家境和遭遇,孙桃枝不禁想翻个白眼。   真的是炮灰啊,书中一句话就带过的炮灰!如此地狱开局,她要怎么在这穷乡僻壤生存下去!   这些繁杂的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孙桃枝不自觉带出了些苦涩,发黄瘦弱的脸仿佛历经沧桑般眉眼低垂。看着面前明艳动人的少女,心头冒出巨大的艳羡。   她怎么就不穿成女主呢?   孙桃枝强撑着牵起笑容,道:“谢知青,你这样插秧是不行的,大队长让我来教你。”   说完,就端着一小捧秧苗,有模有样地躬身劳作。   孙桃枝虽是穿书,但身体还带着原主的惯性和记忆,不一会儿,一排笔直的秧苗映入眼帘。   谢芸锦目光沉沉,压低的斗笠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叫人看不清神情。   孙家是江渡村中少数逃荒而来的外来户,村里人看一家老小着实可怜,便由方中华做主将前些年绝户留下来的草坯房划给了他们,自此安了家。   家中人口多,小辈却只得孙桃枝一个女孩,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自然讨不着好。前些日子,孙桃枝因为洗坏了弟弟的衣服而被母亲打了个半死,本就饿极了的身子遭不住,在床上躺了两天就去了,然后女主便穿了过来。   这样的背景情节其实和谢芸锦搭不上什么关系,然而出事当天,是男主方向东从孙桃枝母亲手中将她救了下来,事后为防止孙家再做坏,大队长儿子方向东隔三差五地去探望。谢芸锦听后心生不满,在上工的时候将还未病愈的孙桃枝推入水田中,两人恩怨就此结下。   “看明白了么,像这样就行。”   谢芸锦长睫一颤,身体比思考更快一步,抬手就要伸向弯着腰的孙桃枝。   此时已快接近正午,大家伙急着回家吃饭休息,各个埋头苦干,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除了郑敏敏。   阳光有些刺眼,她却瞪大了眼睛,瞳孔里闪着奇异的光。   哼!这个谢芸锦果然没安好心,就得让别人见见她的真面目!   这么想着,她高声喊了句:“孙桃枝小心,谢芸锦要推你!”   电光火石间,谢芸锦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遭人陷害时的无助、被逼着嫁人后的崩溃、以及外公死后的绝望……每一帧都像是一记重拳敲打在心上。   倏然,她的目光转向清明,对上孙桃枝疑惑的视线,反应很快地翘起一根白嫩的手指,点了点她的后衣领,然后拍拍她的肩膀道:“没事儿,看见有条虫钻进你衣服里了。”   为了增添信服力,还蹙着眉露出嫌弃的表情:“真肥,我帮你……”   美人蹙眉也是好看的,远山似的弯眉拧在一起,鼻头轻皱,令人能透过她的嫌恶程度,想象出那条又肥又丑的臭虫。   孙桃枝病了几天,更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身上本就不舒坦,此刻被谢芸锦一点,后颈仿佛激起一股痒意,好像臭虫在一拱一拱地蠕动,汗液滑过脊柱,如同丝滑黏腻的虫身。   一瞬间,她的汗毛倒立,当即尖叫出声,张牙舞爪地挥着手,想要去抓又不敢的模样。   “……拿掉了。”谢芸锦就在她身边,被她的胳膊肘一带,本就晕乎乎的脑袋更疼了,控制不住整个人往后倒。   扑通——   周围听见郑敏敏叫喊的知青和村民,刚抬起头,便看见孙家的那个小女儿突然发作,将城里来的谢知青推倒在了水田里。 第3章 003 叨叨叨叨   热。   谢芸锦阖眼躺在床上,眉头紧锁,仿佛置身于密闭的火炉中,浑身被炙烤得发烫。   “怎么样?芸锦还没醒来?”   “不行啊,这样下去会烧坏脑子的,我们背她上医院看看吧。”   “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才让谢知青变成这样。”   她能听见周围的一切声音,嘈嘈切切,可眼皮沉重,就是醒不过来。   紧接着,有人端着碗递到了她嘴边,谢芸锦迫不及待地大口吞咽,苦涩的药汁渐渐驱散了四肢百骸的灼热,不知过去多久,谢芸锦重重咳嗽两声,终于睁开了眼。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人没事就好!”   “城里的娃娃就是娇气,这个时节掉到田里都能发烧。你看咱桃枝,病还没好就上工了,不比这娇娃娃能干多了?”   “城里来的怎么了?还不是因为孙桃枝芸锦才摔倒的。”   “她是纸糊的啊,那么大个人站都站不稳!”   眼前的景象还未清晰,耳边聒噪的争吵声不断,谢芸锦太阳穴猛跳,忍不住开口:“烦死啦!”   空气倏地一静。   她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虽是怒斥,但因为太虚弱反而像奶猫发怒,不痛不痒。尤其她半眯着眼,眸中雾气朦胧,脸上潮红未完全褪去,一副美人病容,根本强势不起来。   不知是谁轻咳了几声,谢芸锦望向站在床尾的人,那股子烦躁又开始冒头。   怎么越不想看到的人越能看到?   “谢知青,你没事了吧?都是我害得你摔倒,真对不住。”孙桃枝有些惴惴不安。谢芸锦可是原书的女主,得罪她该不会倒霉吧?   她可什么金手指都没有,不像对方,美貌加成不算,生个病都有这么多人关心。看看屋外那些男知青挂念焦急的模样,简直和舔狗似的。   她一副怯怯的模样试图换取同情,可在谢芸锦看来,却像是唤醒邪念的鬼魅。   谢芸锦闭了闭眼。   莫生气莫生气,否则下场凄惨的是自己。   她掐着掌心压抑内心的蠢蠢欲动,撩起眼皮刚要开口,就被人抢了话头。   “你咋这么低声下气?”赵红霞用力拽了下闺女的胳膊,一脸“真给老娘丢人”的不忿,“家里就端着张死人脸,到这儿来当孙子了啊,到底谁是你娘?!”   女人的声音高亢,像刻意掐着嗓子,听得人耳朵疼。   “孙……桃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用自责。”   赵红霞闻言气势更甚,眉毛都快翘到天上去:“听见了吧,赖不着咱桃枝,大家伙都听见了啊,道歉就算了,别想让咱家赔礼!”   孙桃枝却不放心:“谢知青,要不然我留下来照顾你吧,这样我心里能好受些。”   “照顾什么照顾,你不上工哪来的工分?大宝二宝吃什么?”   噼里啪啦的,竟是当着众人就开始打孩子。   谢芸锦脑仁更疼了,咬牙忍下:“都出去!我要休息……”   孙桃枝边躲边看着她:“谢知青……”   ……忍不了了。   谢芸锦本就拼命克制自己,加上身体上的不适,耐心实在有限,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屈起胳膊半撑着身子凶道:“不出去是吧?好!我现在口渴,你去给我倒碗水来!”   又指向赵红霞,“还有你!滚去厨房烧热水我要洗澡!别在这儿叨叨叨叨了,知不知道你的声音很难听啊!比屠宰场的杀猪叫都难听!”   赵红霞不乐意了,停下掐孙桃枝的手,道:“你这知青咋这么说话!还是城里来的呢,一看就没家教,有娘生没娘养!”   这话有些过分了,屋内的女知青正要出声,就见谢芸锦似乎被最后一句话刺到,眼睛一红,扁着嘴泪水就滚了出来:“你有娘很了不起吗?你娘把你教成这样很了不起吗?”   她哭得梨花带雨,末了还捞起床上的竹枕砸出去:“我是没有娘,我娘要是在,哪能让你们这么欺负我!”   知青是见识过谢芸锦骄纵模样的,这般委屈,定是踩到了她的伤心处。   大小姐平时从没有提过家里情况,众人只当她是被父母惯坏的娇娇,哪里知道她早就没了母亲。   许是她的抽泣太过伤心,众人心里不忍之余,更是被最后一句话激起了共鸣。   他们这些人都是城里长大的,纵然刚下乡时满怀热情,也早就被艰苦的环境和劳动消耗殆尽,要是能回去,谁想在这里受气呢?   知青们之间虽然有些恩怨,但遇到这种情况向来是一致对外,柳荷端着张温柔的笑脸,说出的话却半分不客气:“大娘,我们都是响应国家号召来建设农村的知青,确实还没习惯江渡村的规矩,大娘一家来了十多年了吧,懂得当然比我们多。”   赵红霞平时最忌讳别人提到她的外乡人身份,且平时因为经常虐待孙桃枝,没少被大队长点名批评,闻言脸色霎时就青了。   “欺负知青?我去找大队长来评评理!”   找大队长?   张红霞立刻就收起了跋扈样子,喏喏地说:“不就是烧热水吗?我去就是了……”   也不管孙桃枝愿不愿意,拉着就跑了。   谢芸锦还在哭。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脑袋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一抖一抖,泣声哽咽,好不可怜。   虽然是一排土炕,但大小姐向来讲究,不喜欢别人坐她躺的位置。柳荷站在床边,柔声安慰:“芸锦……”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谢芸锦打断她的话,声音发闷,末了还打了个哭嗝。   几位女知青面面相觑,片刻后便相继离开了。   谢芸锦耳朵动了动,等脚步声走远,才抬起头来,花朵般柔嫩的脸庞还挂着泪痕。   她并不喜欢哭,或者说,她只在在乎她的人面前流泪。   可赵红霞实在是太烦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跟她吵,干脆顺势而为地做戏,不过哭着哭着,想到上辈子的遭遇,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谢芸锦擦干了泪痕,正想下床倒水,突然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怎么她又哭又骂了之后,头不疼了,身上也不难受了?! 第4章 004 别无理取闹行不行   “谢芸锦,方大哥来看你了。”   正琢磨着,外头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谢芸锦神情空白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作为两本书的男主,方向东自然有着令女生趋之若鹜的条件。   他长相英俊,文质彬彬,在一群乡下大老粗中仿佛鹤立鸡群。不仅如此,他还在县城的供销社上班,那可是人人艳羡的金饭碗!村里但凡家里有闺女的,无不把他当作是金龟婿。   可惜金龟婿看上了城里来的凤凰。   “芸锦,你好些了吗?”方向东没有进屋,隔着一道门询问,声音仿佛含着万千柔情。   若是以前的谢芸锦,怕是已经喜不自胜地迎了上去。   可现在的她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得胃里的酸水都要全吐出来。   刚下乡时,谢芸锦年纪还小,遭逢家庭变故,背井离乡,让单纯的她将满腹少女心思都挂在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方向东身上。   浓情蜜意时,他说:“芸锦,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但我要为你的名声着想,所以不能经常来看你。”   看见别人向她献殷勤,他说:“芸锦,女孩子要庄重自爱,少和别的男生接触。”   后来他和孙桃枝在一起了,却依然时不时对自己说:“芸锦,我对桃枝有责任,但我心里其实还为你保留着位置,你能懂我吗?”   就是在他这样的不断拉扯中,谢芸锦一头栽了进去,甚至抛弃了道德和自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现在想想,多么的可笑。   表面说为她的名声着想,却总在村民面前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营造两人的暧昧气氛;教训她不应该和别的男生接触,自己却处处留情,从江渡村到县城甚至以后的省城,都有女生要死要活地迷恋他。   谢芸锦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仿佛长了根贱骨头,明明知道应该死心,却在对方一次又一次抛出眷恋的引线时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芸锦?”没听见屋内的动静,方向东语调里带了些疑惑,侧头问向一旁的郑敏敏,笑容浅浅,“不是说芸锦醒了吗?”   在供销社上班的方向东自然不像村里其他人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今天他身着白色衬衫和藏青裤子,鼻梁上架着窄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就像城里来的领导干部。   他一笑,郑敏敏不免羞涩,听到这话却有点尴尬。   因为那声喊叫,她这两天过得不太痛快。   孙桃枝是村里有名的闷木头,家里两个男孩被当成宝似的宠,偏她一个小姑娘不单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还得和大人一样上工,因此村民们对她都很怜惜,自然不会以为她是故意将谢知青推倒的。   虽然有人疑惑孙桃枝怎么突然开始怕虫了,但想到小姑娘重病未愈,也就把这点猜测抛到了脑后。   至于谢芸锦?她一身细皮嫩肉,平时衣服脏了个角都要抱怨半天,也没人绕着弯子怀疑她是故意做戏陷害。   这么一捋,反而郑敏敏成了大惊小怪的人。   本来嘛,她要是不叫,说不定就安安生生的,非得吓得当事人一个摔倒一个担惊受怕。   当然了,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最多看见郑敏敏时投去几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几个长舌妇而已,郑敏敏忍忍也就过了,可这件事却让方向东知道了。   她凝望面前的男人,笑容有些勉强,手里不停地揉搓着抹布,眸子里欣喜与不甘交错:“可能她故……”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打开。   过了休息时间,其他人全都上工去了,说要烧水的赵红霞早就拉着孙桃枝跑没影了,没想到郑敏敏还在。   不用想,肯定是知道方向东回来后跟大队上请了假。   啧,真是对不起,打断了你们的深情对望。   谢芸锦眉头轻挑。   她随意换了件罩衫,微微自然卷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扎了个低马尾,神情还带着点病后的懒倦,似西子捧心,又比西子多了几分娇妍,轻易就能勾起人的疼惜之情。   方向东闻声回头,眼眸亮了亮:“芸锦!”   他扬起惯常的微笑,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在屋里怎么不应我?”   谢芸锦歪了歪头,精准捕捉到他那股子不易察觉的倨傲和自得,大概能猜出他的心里活动——   我纡尊降贵过来看她了,她应该高兴得不得了吧。   谁让我这么优秀,城里的娇小姐都倾心于我。   她大概又要抱怨我来得迟了吧,真是没办法,待会儿勉为其难哄哄好了。   谢芸锦唇角泛出一丝冷意,漂亮的桃花眼没有往日的星光,反倒蒙上一层阴翳,叫人捉摸不透里面的情绪。   她开口,语调又冷又淡:“有事么?”   方向东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这种态度,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宠溺:“我刚从县城回村,马上就赶过来了。芸锦,别生我气,嗯?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算哪根秧苗我要生你气?光天化日这么过来也不想着拉个人打打掩护,你就是这么为我的名声着想的?   谢芸锦冷笑一声,想把门板摔在他的脸上,只是刚有动作,身体就不受控制地一晃。   “芸锦——”方向东脸色微变,伸手去扶,却被谢芸锦条件反射地甩开。   “滚!”   方向东没有防备,往后踉跄两下,一直围观的郑敏敏连忙上前扶住,许是顾虑到还有其他人,很快又放开了,担心地道:“方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多谢你敏敏。”方向东很有风度地道了谢,目光柔柔落在少女脸上,郑敏敏登时就羞红了脸。   可方向东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谢芸锦身上,焦急地连声询问:“芸锦,你是不是还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谢芸锦忍耐着熟悉的钝痛,语气很不耐烦:“不用你管。”   她何曾这样冷静淡漠过?方向东有些疑惑。   这位娇小姐向来任性,不讲道理,但涉世未深又没脑子,发脾气都是在撒娇,不可能如现在这般,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不屑和讥讽,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   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方向东来不及多思考,急忙哄人:“芸锦,别耍脾气好吗,身体是你自己的。”   见心上人这样低声下气地哄,郑敏敏心中很不是滋味,也道:“谢芸锦,方大哥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至少讲点礼貌吧?别无理取闹行不行?”   谢芸锦额间的青筋跳了跳,眼睛不耐地眯起。   无理取闹?好嘛,一个两个的,非得她展露本性才行? 第5章 005 你真是太傻了   “无理取闹?”谢芸锦秀眉轻蹙,指着郑敏敏问方向东,“她居然说我无理取闹?怎么,你俩好了?她心疼你,帮你出气?”   最后几个字带着点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还是那个拈酸吃醋乱冤枉人的大小姐。   方向东心中大定,忙不迭地哄:“你又在胡思乱想了芸锦,我和敏敏什么关系都没有,这话不能乱说,小心坏了她的名声……”   谢芸锦根本不想听他废话,瞥向被戳中心思而突然哑火的郑敏敏,娇蛮地哼了一声,撒泼道:“对!你没错!你怎样都没错!先是一个孙桃枝,现在又来一个郑敏敏,既然怕坏了她的名声那你还不滚?!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来了!”   说完,啪的一下甩上了门。   狗男女,自己相亲相爱去吧!都别来烦她!   方向东本想上前拉住她,不料门板结结实实地拍在脸上,鼻梁剧痛,连眼镜都打掉了。   谢芸锦听见门外无法掩饰的痛呼,这才觉得有些解气。往里走了几步,她似乎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眨了眨眼,很快惊讶地揉了揉太阳穴,嘴唇微张。   又……不难受了?   “方大哥!你没事吧?”   方向东吃痛地倒吸一口气,捂着鼻子,心里闪过点恼意,勉强挤出笑容:“没事,敏敏真对不起,芸锦就是这个性子,她说的话你别在意。”   “不、不是的方大哥,其实……其实我……”郑敏敏不想他对自己如此生分,一冲动,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   可方向东心思何等细腻,哪里会不明白她的意思,眼里闪过一寸得意,他故作惊讶地道:“敏敏,你……”   顿了顿,又叹息一声:“是我的错,我竟然一直没发现,可是敏敏你……唉,你真是太傻了。”   ……   村尾的孙家,赵红霞抄起地上烧火的木枝,气急败坏地往孙桃枝身上招呼:“咋?你很闲啊天天跑去知青点,家里事都不做了没看到大宝二宝喊肚子饿吗,快去烧饭!”   孙桃枝刚下工,弯了几小时的腰酸软疼痛,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打。   她浑身都抽搐了一下,怨怼、疲惫、剧痛、委屈、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令她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被惊怒的小兽,死死地瞪着张红霞。   想她穿来之前也是好人家长大的女孩,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衣食无忧,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只可惜啊,她穿的不是女主,而是这个该死的孙桃枝!   赵红霞被她的眼神骇住,很快又被激起了怒火,下手更狠:“死丫头片子敢瞪我!活不耐烦了是吧?”   孙家的人都懒,草坯房年久失修,早就破败不堪,凹凸不平的地面还有几块碎石,孙桃枝的脚踝磕在上面,很快就沁出血来。   “哦——活该活该!”   “娘,打死她打死她!”   大宝二宝在一旁拍手叫好,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挂着鼻涕,邋遢极了。可因为他们是男孩,所以从不被打骂,反而能反过来欺负她这个姐姐。   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孙桃枝自我放弃般闭上了眼,心重重地下沉。   “住手!”   像是撕破黑暗的一道晨光,孙桃枝颤抖地睁开眼,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男人。   赵红霞动作一僵,将手背在身后,讪笑道:“向东啊,你咋来了?”   按理说,农村里自家教育孩子别人不好管,但孙家是外乡人,对大队长一家只有讨好不敢违逆,态度自然不同。   方向东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瘦弱身影,不知怎么,心中涌出一股怪异的情绪。   他身为大队长的儿子,自认为也有帮助父亲照顾乡里乡亲的责任,于是那日救下孙桃枝后,便时不时来探望。没想到才过了几天,便又故态复萌。   方向东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立刻厉声呵斥,下一秒,就对上少女的眼神。   带着感激、求救、惊喜……方向东不自觉挺直了脊背,竟然有些享受这样的目光。   孙桃枝看见来人,眸中迸发出神采,只一瞬,又黯淡下去。   没用的,他是男主,只喜欢女主一个人。   可垂下眼,孙桃枝又忍不住想——   谢芸锦的命可真好啊,明明成分有问题,却被男主一家护着,江渡村谁也不知道她下乡的真正原因,过得顺风顺水。   要是男主能一直护着自己就好了……   ……   怀着猜疑实验了几次,谢芸锦终于摸清了自己的“病因”——一旦做出和上辈子性子不符的事,就会头晕目眩继而生病,程度因人而异。   譬如遇上书中的主角孙桃枝和方向东,她不是发烧数日就是差点晕厥。   谢芸锦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真的只想安稳度过这几年,奈何天不遂人愿,反派还得是反派。   万一哪天她病死过去,岂不是得不偿失?   罢了,只要不再陷入男女主的感情纠葛之中,恢复原本的性子而已,她还巴不得呢。   哼!   翌日一早,谢芸锦起床上工。   早饭依旧是杂面馒头,只飘着几粒米的米粥以及一小碟咸菜。   知青点向来是轮流做饭,当然,除了谢芸锦。   大小姐一动手就能把厨房给烧了,大家可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换乌漆嘛黑的焦炭食品。   好在谢芸锦上交的东西多,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没人敢有意见。   至少表面没有。   “芸锦,咱们的米面快吃完了,过几天休息的时候去县城再买点吧?”   知青们每个月的粮食都是有定额的,细粮更少,几乎到不了月底就吃完了,回回都是谢芸锦拿出自己的钱和粮票贴补,美其名曰伙食费。   谢芸锦大方,家里每个月寄来一大叠票和钱,为了自己吃得好也就浑不在意,其他人予取予求惯了,都把她当做移动粮仓。   米粥清可见底,和白水没什么区别,只能尝到一丢丢淀粉味。谢芸锦放下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她掀起眼皮,似乎不甚理解地皱了皱眉,然后一脸疑惑地问:“吃完了?可是才过了月中啊?”   声音清甜,神色也不带任何怀疑,仿佛只是好奇地提了一句,却莫名带着点压迫感。   刚才说话的王水秀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脸腾得一下就红了,不自在地结巴两声,然后道:“是、是啊,这个月农忙,大家上工都很累,所以每天都吃得多。芸锦你又不做饭,当然没概念。” 第6章 006 真是难伺候   如今是农忙时节,一群正在长身体的青年人下工回来累得要死,吃得多也很正常。   这话一出,当即就有人附和:“是啊,谢知青你前两天不是病了吗?我还特意煮了碗白面疙瘩给你呢。”   “还有上周你想吃米饭,用掉不少大米呢!”   听起来就像大部分粮食全进了她的肚子似的。   谢芸锦的目光一一扫过说话的那几个人,心里冷笑一声。   柳荷默默听着,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芸锦。   她知道知青之中有人会在做饭时昧下些粮食,左右有个冤大头,其他人纵使发现了,也默不作声,甚至开始“同流合污”。她和谢芸锦提过几次,不过对方并不当回事,反倒嘲笑自己是不是嫉妒,久而久之,她便不再提了。   后来她吃的饭里也有谢芸锦补贴的粮食,立场一下就变得很微妙。   思及此,柳荷又重新低下头。   王水秀已经恢复了常态,仿佛有了底气般,脸上挂着腼腆的笑意,道:“芸锦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不过我们也没想贪你的粮食,是你说自己不会做饭,补贴就权当伙食费了。”   谢芸锦甩下筷子,像是被她说的不高兴了,耍脾气道:“那我从今天开始做饭!”   郑敏敏立刻嗤笑:“你做?”   众人也没当真,轻车熟路地哄道:“别啊芸锦,你做饭那我们还吃不吃啊,那天会饿死吧!”   “诶,怎么能这么说呢?不过芸锦啊,你真要做坏了,到时候糟蹋的可是我们大家的粮食。”   谢芸锦瞪了那位男知青一眼:“你上回把馒头蒸得跟石头似的不也没人说你什么吗?!”   男知青顿时如同被浆糊封住了嘴,不说话了。   知青点人多,小社会似的,划分成几个小团体。   有人大大咧咧活在表面和平里,自然也有人沆瀣一气,维持虚假和平。   谢芸锦唰的一下起身,像是被激的性子上来了,根本不讲道理:“就这么定了,以后做饭算我一个,伙食费不交了!”   霎时间,屋内陷入安静。   郑敏敏不知道旁人内心的暗涌,单纯不喜:“谁要吃她做的饭。不给就不给,早看不惯她那种资本家小姐的做派了。”   王水秀反应过来,干笑了几声:“许是一时兴起,过几天就反悔了。”   谢芸锦可是最讨厌烟熏火燎的灶房了,估摸着一次就能打退堂鼓。   “对对对,唉,真是难伺候。”   自我安慰完,部分人心里微微放松,又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唯有柳荷睫毛微颤,片刻后不着痕迹地勾出一抹恬淡的浅笑。   ……   太阳冒出山头,天光大亮,江渡村又是一幅劳动景象。   知青一行人刚到农田,就吸引了好几束视线。   那天谢芸锦摔在水田里,虽然不至于走光,但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出窈窕的曲线,被不少人看在眼里。   此时见她挽起裤脚,现出雪白柔嫩的一截小腿,周边的一群大小伙子眼神不住地往上面瞄,还时不时对视一眼,露出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笑容。   “谢知青,要不要我帮你啊,小心摔倒衣服又湿透了哦。”   谢芸锦扶着田埂刚踩下水田,就听见一道语带调戏的声音,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方二狗。   她漂亮的小脸当即染上薄怒,抓起一块石块就扔过去。   在旁人眼里,她只是气急了随手发泄,可被砸中的方二狗却突然整个人歪了下,捂着自己的胳膊肘发颤地叫唤。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麻了……”   众人只当他故意作怪,毕竟谢知青那样娇滴滴的人儿,哪来这么大劲儿。   “方二狗,你行不行啊,这么娇气。”   方二狗转头吼他:“滚犊子,老子被砸到了麻筋,没看指头都动不了了。”   真的假的?   大家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的右手跟鸡爪子似的,小拇指还在微微颤动,想并拢又没法并拢的样子。   嚯!谢知青这么厉害?!   明艳动人的谢知青叉着腰,小脸都被气红,指着方二狗骂道:“装模作样,不要脸,臭流氓!”   那模样,跟刚生出的奶猫发脾气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厉害角色。   人群中很快发出一阵哄笑,冲着方二狗嘘声一片。   谢芸锦压下眉眼间的戾气,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   虽然准头不错,但这时候的自己力道还是小了点,只能造成短时间的麻痹。如果是上辈子,她会直接上手卸了对方的下巴,让他嘴臭!   谢芸锦生得这幅容貌,上辈子流落街头没少被占便宜,如果不是吊着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下场怕是更无法想象。   可惜了,为了维持自己的性子,不能做出太出格的事。   方二狗还在满口喷沫,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二狗,小心向东哥揍你。”   原来大队长父子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农田边。   干燥的微风吹动路边野草,方向东穿着衬衣长裤,干净清爽,跟田里半身泥泞汗流浃背的汉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郑敏敏眼睛一亮,等到看清他的目光所向,神情又垮了下来。   方中华见有人呆站着不干活,扯着嗓子怒吼:“都干嘛呢?啊!嫌手里的粮多入冬饿不死是不是?!一会儿没看着就偷懒,动作麻溜儿点!”   方向东望着水田里那抹娇俏的身影,眉目深情,想到等会儿小姑娘听到消息后激动的模样,他便满怀期待。   一定会很高兴吧,说不定得怎么感谢自己呢。   正想着,却不期然听到一句脆生生的反驳——   “谁跟他有关系啊!你们不要乱造谣,说过话就是有关系,那你们俩打小儿一起长大,难道就要拜堂成亲吗?!”   “谢知青说啥呢,小姑娘家家的败坏我闺女名声!”   “那我就不要名声了吗?我看你们就是欺负我一个外乡人,欺负知青!我要告诉大队长去!”   方向东嘴边的笑意僵住。   不得不说,方向东在村里有意无意传播暗示谢芸锦看上自己,给了他很大的虚荣心。毕竟在村民们眼中,谢芸锦长得那副惑人模样,父亲又是大城市的工厂干部,简直是城里飞来的金凤凰。这样一姑娘居然看上了农村人,可见方向东之优秀。   可现在小姑娘当众下他面子,方向东眉头轻皱,很快又想通了,露出一个自傲的笑容。   欲擒故纵是吧,小姑娘就是这样口是心非,亏他还为她着想,找父亲帮她换了份轻省的活计,看来还是得晾一晾,否则纵容太过迟早会蹬鼻子上脸。   思及此,方向东移开视线,侧头对父亲说道:“爹,我回县里上班了。”   方中华打量了一下儿子,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什么反应,心里松了口气。   家里媳妇儿曾经不止一次跟自己提过儿子和谢知青之间的事情,但方中华神经粗,只当她是敏感多想,如今来看,确实如此。   他们父子受恩于人,怎会掺杂私心? 第7章 007 她当然知道   于是方中华颔首,应道:“成,赶路当心点。”   等自家儿子走远,转过头就朝农田喊:“谢芸锦,你过来!”   谢芸锦正板着小脸怒骂那些拉她跟方向东关系的人。她声音清脆,即使骂人的时候也如呖呖莺声,并不觉得刺耳和烦躁,反倒惹得那些村民表情讪讪。   “晓得了晓得了,以后俺不说你闲话行了吧?”   谢芸锦才不信,但见好就收,又傲又娇地哼了一声,爬上田埂朝方中华走去。   “大队长,方二狗耍流氓,翠花婶他们还总是说我闲话,你管不管啊。”   方中华:“……”   小姑娘不知道是被晒的还是被气的,脸颊通红,还没走近就迫不及待地告状,仿佛村里半大点儿孩子被扯了辫子,一脸你要帮我主持公道的表情,不悦又委屈。   方中华神色一言难尽,却还是抬高下巴对看向这边的众人吼:“看啥呢,还不干活!一天天闲得慌是吧!方二狗,要下蛋是咋瞎叫唤,别搁那儿杵着了,明儿起给我挑粪去!”   方二狗不服,一时间忽略酥麻的劲儿已经过了,高举手叫嚣:“大队长,谢知青可对我动手了啊,你看我这胳膊都动不了了!”   方中华啐了一口:“动不了你还抬那么高,糊弄谁呢?人谢知青细胳膊细腿的能怎么着你,少给老子瞎咋呼!”   一通教训完,方中华睨了面前的少女一眼,被对方不服软的眼神看得差点没绷住,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你也别在这儿跟我大眼瞪小眼了,给你换了份活计,以后去药房那儿上工。”   这是方向东早前提议的,谢芸锦干不了什么农活,又像一只田里的花蝴蝶,惹得一帮大小伙子心思都不在干活上。方中华犹豫了很久,这会儿看着田里的动静,才下定决心。   江渡村的赤脚大夫以前学过一点中医,虽然后头去县医院培训了几次,但平日看病还是喜欢开方子。只是他前几年上山伤了腿,走路不影响,却走不了远路,更不要说到山里采药。   村里人见识不多,更没几个懂药理,方中华曾想让老爷子选个后生教教,但老爷子脾气臭不应,他只好作罢。   这回答应下来,还是看牛棚那位的面子。   谢芸锦闻言愣了愣,有些意外,毕竟上辈子可没这回事。   转念一想,药房好呀,不用风吹日晒,和花花草草打交道,总比种地舒服。   但她不能答应得太痛快,于是装模作样地问道:“那是不是不用晒太阳啦!可是我不懂医啊,算了,反正能在屋里头舒舒服服的就行,这些天都把我给晒黑了。”   “谢知青!”方中华厉声教训,眉头的纹路深刻得能挤死一只苍蝇,“你是下乡接受再教育,不是来享乐的,这个思想最好早点摆正!”   “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忙采药,工分按量记。”   这会儿主要是按底分记工。成年男子的底分通常是12分,妇女8分左右,若是能干的小孩,也有个5、6分。队上的社员们统一听从大队长的工作安排,死分死记,一般出勤就能记工分,因而难免会遇上些偷懒耍滑之流。   像采药这种没有固定时间的活,便会采用按量或者按件计算,多劳多得,偷懒就只能饿肚子,通常都是家里那些年幼的孩子或者干不动农活的老人给家里挣些添头。   谢芸锦不缺吃的也不缺钱,自然不在乎工分多少,无所谓地应了句:“行。”   方中华见她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正在这时,两人听到一道低沉的男声:“大队长,您找我?”   熟悉的声音令谢芸锦身躯一震。   ……   农村的土路凹凸不平,有些老旧的二八大杠悠哉悠哉地行驶,时不时颠簸两下,响起清脆的铃声。   “方大哥!”   方向东隐约听见身后的喊声,仔细分辨了会儿,确认是在叫自己。他捏住刹车,长腿撑在地上,歪着身子往后看。   是孙桃枝。   她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整个人灰扑扑的,见他停下,脸上立马挂上了笑容。   总觉得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   方向东掉头,很快和小跑而来的孙桃枝汇合。   “方大哥。”   “有事么?”方向东开口,脸上的温和有礼开始营业。   孙桃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带着少女的羞涩。方向东这才发现她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   他对这样的场景何等熟悉,了然地笑了笑,眼角含有柔情和打趣:“给我的?”   闻言,孙桃枝脸色更红,忸怩了会儿,终是递了过去。   “这是我做的香囊,你昨天说晚上睡不好,所以我放了些安神的药草,谢谢你帮了我。”   这些话在这个年代着实大胆,包括送香囊的行为,也有些逾矩。   即使那个粗布袋子看上去很寒碜——布料不知道是从哪里扯下来的,针脚歪歪扭扭,根本算不上精美的香囊,但暗含的深意不言而喻。   方向东微微俯身,语气有些暧昧:“香囊?桃枝,你可知道送男人香囊代表了什么?”   他靠的有些近,又用这番口吻,饶是孙桃枝原本目的不纯,心跳也乱了节奏。   原书将男主刻画的十分优秀,事业上远见卓识,感情上温柔体贴。虽然十分有魅力,但说到底终归只是纸片人。如今身临其境近距离体会,孙桃枝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男主光环。   真真是,很难不叫人心动。   这个安神的方子是她在原书里学来的。许是有个医术高超的外公,谢芸锦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但她志不在治病救人,反而专注美容养颜。   这个方子是她几年后改良的,那会儿男主面临升迁,顶头上司惯有失眠的毛病,谢芸锦便用一个香囊,帮方向东打通了讨好上司的道路。   孙桃枝心中充斥着矛盾。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取代女主,但她想进城,不想再待在这种穷乡僻壤,以她对书中情节的掌握,接触男主是最快的捷径。   思绪繁杂,孙桃枝犹豫了会儿,眸中闪过一丝坚定。   她抿了抿唇,纠结的神色映入方向东眼帘,然后似乎鼓起了勇气,抬头望他:“我知道,方大哥和谢知青……但、但这种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更何况……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方向东眉头轻挑,语气越发温和:“什么话?”   孙桃枝垂眸,然后抬起眼皮,下定决心般呼出一口气,道:“方大哥,你知道谢知青其实已经有未婚夫了吗?”   ……   身后脚步声沉稳,谢芸锦后背僵硬,刚修剪好的指甲划过掌心,她忽然鼻尖一酸,怕大队长看出不对,赶忙垂头掩饰。。   方中华冲她后头的人颔首:“安远,你今儿不是请假到城里相看姑娘去了么?怎么还在这儿?”   “没兴趣。”   “诶你这孩子。”方中华还想再劝几句,顾虑谢芸锦在场,没有多说,只没好气地摆摆手,“罢了,左右也不是我家向东相看,随你吧。”   “叔,没事我就走了。”   “等等!”方中华叫住他,抬手指了指谢芸锦,“你今天是要去给你娘拿药吧?正好,先带谢知青过去,她以后到药房上工。”   谢芸锦想说她知道药房在哪儿,可嘴唇嗫喏两下,却什么都没说。   “知道了。”方安远眉头都不动一下,视线只落在谢芸锦脑袋上一瞬,也不等她,径自往前走。   见谢芸锦呆站着,方中华以为她还未从刚才方二狗耍流氓的劲儿中缓过来,叹了口气,小声道:“安远不是个耍浑的,你不用担心。”   谢芸锦愣了愣,嘴边泄出不易察觉的苦笑。   她当然知道。   毕竟方安远是她上辈子的丈夫。 第8章 008 应该说标致过了头   方安远家里三代贫农,成分好,即使有个药罐子般的老娘和不学无术的弟弟,光冲着那张脸,也有许多姑娘愿意嫁,其中更有不少成分高想通过嫁人翻身的知青。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弟弟和那个去世的爹一样的混不吝,亲娘又偏爱小儿子,唯有方安远持重踏实,跟整个家格格不入。   他们俩是遭人算计才结的婚。方安远不喜欢她,但也从未苛待过半分,反倒是她自己,因为心里装着方向东,始终对其恶语相向。   他是个好人。   谢芸锦目光凝在宽阔的后背上,默默想。   方安远人冷,谢芸锦一直觉得他像个冰疙瘩,可后来才知道这人也有柔情的一面,只不过对象不是自己。   想起上辈子自己结婚时柳荷失魂落魄的眼神,她默默攥紧了拳头。   这一次,她肯定不会再破坏这对有情人了!   ……   赤脚大夫住得高。两间棚屋,一间住人,一间存放药材。   棚屋很简陋,周围的木板通体乌黑,一看就有年头了,但没有斑斑点点的青苔。   想想也是,放药材肯定要挑个干燥点的地方。   正打量着,就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从屋里出来。老人家走路有些跛,灰黑的褂子松垮地穿在身上,精神头却很足,一双浑浊的眼睛饱含沧桑,仿佛能看穿人的所有伪装。   他背着药箱,瞥见屋外两人有些讶异,很快又反应过来。   “安远啊,来拿药?”   “嗯。”方安远淡淡道,没有要介绍谢芸锦的意思,也不解释为什么来得这么早。   老人似乎习惯了他的寡言,眯起眼睛望向谢芸锦:“那姑娘你是……”   谢芸锦缓过情绪,微微仰头笑道:“大队长让我来这儿上工的,我叫谢芸锦。”   “哦,是你啊。”老人点点头。   聂老的外孙女,长得倒是标致。不对,应该说标致过了头。   本打算带她一同出诊的心思稍歇,陈广福眉头拧在一块儿,想了想,问一旁的男人:“安远,你今天请假吧?正好,劳烦你帮我采点药,顺便带着谢知青,领她认认路。”   陈广福脚伤以后,全靠方安远闲时帮忙采药。这小子虽然没上过几天学,但半大点就满山跑,时不时跟他一路,也学得了些皮毛。   谢芸锦:“……”   她觉得自己今天就像没人带的小娃娃,急切需要一个托儿所。   “托儿所”方安远俊脸冷着,好似天生就没表情,声音也冷冽:“知道了。”   陈广福交代完就离开了,方安远径自走到药房内拿工具。   谢芸锦诶了一声,他动作一顿,偏头看她,没说话,只是眼睛盯着,像是在询问。   知道他最讨厌麻烦又蛮横的女人,谢芸锦态度傲慢地开口:“帮我也拿一下。”   “自己拿。”方安远言简意赅,踩着他那双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草鞋,背起背篓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谢芸锦:“……”   还是这个怪脾气,真搞不懂柳荷为什么会喜欢他!   ……   夏季的大山绿意葱茏。山脚野花摇曳生姿,草木间不知名的蝴蝶与昆虫交相飞舞,泉水叮咚,令人心旷神怡。   越往上爬树林就越茂密,一棵棵参天大树形成天然的庇荫,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铺满枯叶的土地上光影婆娑。   谢芸锦脚步沉重,一寸一寸挪动自己的腿,望向前方百米开外的男人,目光不善。   她摘下了自己的斗笠,乌黑的发丝贴在额头上,鼻尖沁出细密的热汗。   枯叶被她踩碎,沙沙作响,好不容易赶上方安远,就见他拉着一根长了叶片和浆果的细藤,随后在一处停下,开始挥锄头扒土。   半人高的背篓放在一旁,里面已经装了不少野菜和菌类,谢芸锦甚至看见一只奄奄一息的灰兔,怔了一瞬,很快了然。   家里有个积郁成疾的娘和胎中带病的弟弟,方安远作为唯一的顶梁柱,除了下地干活,平时也在山里打些猎物换钱贴补家用。   他像头任劳任怨的老牛,一声不吭地让人使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吃闷亏的性子倒是和柳荷一模一样。想到他那两个家人,谢芸锦为他不值,抿了抿唇,问:“喂,你在挖什么?”   方安远没应,锄头顺着他的力道扎进地里,翻出一大片土,不一会儿,就见他扔掉锄头,用手挖出一大块东西,撇开上头裹着的泥土,露出不规则的形状来。   是土茯苓。   谢芸锦并不是完全不懂医,她在这方面有天赋,小时候被外公逗趣似地学了一阵,勉强能算个半吊子。   土茯苓能解毒、祛湿、通关节。饥荒年间,人们就挖这个果腹,因而又被叫做硬饭团或是冷饭团。[注]   见方安远不理自己,谢芸锦并不生气,但为了维持自己的“性子”,还是轻哼了一声,从他背篓里拎出一把小点的锄头,自顾自地走开,嘴里还碎碎念道:“有什么了不起,这东西我也会挖。”   声音不大,却正好被男人听见。方安远平静的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只在不远处摸索,眼皮垂下,又埋头挖了起来。   土茯苓埋在地里,寻着蔓藤,顺着长势找到根部即可。谢芸锦边嘟囔边四处张望,不知不觉就走出老远。   等方安远回身找她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   茂密的树林里,两个军绿色的身影在粗壮的树干间穿梭。   “副营,你咋不好好养伤跑这儿来了呢?”   “不来怎么知道你偷懒?”   “诶,俺这不是……”   话还没说完,被叫做副营的男子倏地抬起手,示意噤声。   两人躲到一棵大树后,看向不远处爬满藤蔓的山坡。   那些藤蔓和灌木长势极好,约有小半个成人的高度,此时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奇怪的声音。   又娇又柔,像是个女人。   “不会是俺想的那样吧?”   以前总听说有村民跑到山里偷偷摸摸做那档子事,居然被他们给撞上了?真是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啊。   钱大虎又往外探了探,下一秒就对上自家副营警告的眼神,他立马乖顺地闭紧嘴巴,整个人往后缩。   只是很快,他又瞪大了双眼。   路昉神色一凛,瞬间回头,却见灌木里钻出来一个人。   林间有阳光倾泻,那人顶着张莹白的小脸,粉腮红唇,眉目如画,即使浑身沾了些泥土和叶片,也丝毫不减明艳,落在金白色的光晕里,美得叫人失了魂。   就像,勾人的山间精怪。 第9章 009 这东西真恶心   “俺滴亲娘诶,这是姑娘还是妖精啊?”钱大虎忍不住喃喃自语,表情呆滞。   谢芸锦拿着刚挖出来的土茯苓,纤长白嫩的手指挂着不少黝黑的泥土,形成强烈对比。这块土茯苓比她的脸还大,着实费了不少劲儿。   她掸了掸衣服,耳朵听到一阵很轻微的动静,仔细分辨后,朝路昉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诶,该不会是发现俺们了吧?”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路昉将眼底的惊艳抽离,眉头很浅地皱了一下。   这儿靠近后山,常有凶猛的兽类经过,十分危险,除非灾荒时饿急了眼,否则村民们一般不会到这片来,寻常时间来到这的,要么就是走岔了路,要么……   正想着,就见小姑娘在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蹲下,低低惊呼一声:“兔子!”   “啊,怎么死了?”谢芸锦用锄头翻动野兔的尸体,在它头上发现了两个很小的血洞,看起来是被蛇咬死的。应该刚死不久,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多半是毒蛇,谢芸锦顿时没了兴趣。   虽然兔子在当下是难得的肉类来源,但烹食不当搞不好连自己的命都丢了,她可不想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而白瞎了来之不易的重生机会。   刚想起身,视线一转,谢芸锦瞬间僵住——几步之外,一条蛇正抬起头,冲她嘶嘶吐着信子。   那条蛇大约手腕粗细,浑身布满棕褐色的花纹,此时三角头正对着她,竖瞳死死盯着,仿佛锁定了猎物泛着寒光。   谢芸锦立刻就想跑,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轻举妄动,她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皮肤像是感受到了蛇腹缠绕上来的湿冷黏腻,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东西真恶心。   良久,谢芸锦蹲得腿麻,本能地晃了晃,右脚一错,整个人往右后方偏去,她用手撑住地面,枯枝的木刺扎进肉里,清脆的碎裂声在耳边放大。   慌乱的模样映入冰冷的竖瞳中。   咕咚。   伴随着她咽口水的动作,那蛇立起了小半截身子,红色的信子在空中微颤,如同一种信号。   谢芸锦登时把手中的锄头和土茯苓都扔了过去,蛇头灵活,只砸中腹部和尾部,稍稍停滞了一瞬,便朝谢芸锦的方向快速滑行。   它长大了嘴,露出狠厉的尖牙,谢芸锦没忍住叫出声,开始绕着树不断返跑。   因为角度的问题,路昉两人注意不到蛇的存在,只看到那姑娘突然呆住不动,然后又突然尖叫着转身跑了。   钱大虎还没反应过来,正要问问自家副营,却发现原先在他旁边的身影早已冲了出去。   谢芸锦本就不熟悉路,慌乱中更是找不着方向,没头没脑地逃跑。   只是爬山后本就腿软,她的耐力又不够,才几步就跑不动了,绕过第三棵树的时候,她脚下绊住,顷刻间整个人扑倒在地。   “啊!”谢芸锦摔倒后顾不上疼,第一反应就是往后看。   铺满枯叶的土地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只爬虫和飞蚊被惊得乱窜。还未来得及庆幸,树干后头,那条棕褐花纹的蛇便摆着尾巴爬来。   其实蛇的耐久力并不好,若是追了许久发现追不上便会放弃猎物,再加上它的视线范围局限于直线,因此曲线跑能提高避免攻击的几率。   但可能它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猎物身体素质比自己还差,本打算回去吃了那只野兔,谁料“峰回路转”,又叫它碰上了。   谢芸锦:“……”   嘶嘶的叫声恍若一声声嘲笑,谢芸锦觉得自己被一条蛇嘲讽了。   她下意识收拢手掌,抓住手边的石块,极力屏住紊乱的呼吸,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些。   俗话不是说,打蛇要打七寸吗?可谁告诉她七寸在哪里啊!   僵持间,空气胶着,谢芸锦开始慢慢挪动身体,试图远离。   正在这时,耳边响起利落的破风声,谢芸锦吓了一跳,眼睛因为惊恐和害怕瞪圆。   那条蛇被一把刀钉在地上,痛苦又疯狂地挣扎,尖牙毕露。很快,又跟卸了劲儿似的,渐渐不动了。   谢芸锦反应过来,立马抓起手边所有的石块砸过去,表情凶狠极了,声调却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羞愤:“砸死你,砸烂你!砸扁你!”   本想提醒她别靠近的路昉:“……”   蛇即使断成两截也能反咬人一口,但被砸成这样……路昉瞥了眼地上血肉模糊的蛇头,眉梢轻挑。   小姑娘准头还挺不错。   发泄了一通,谢芸锦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男人,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等看清对方身上那抹军绿,神色才微微放松,脑子也转过来了。   地上那把军刀是他的。   谢芸锦睫毛微颤,含着水雾的眸子看向他,一时忘了起身。   男人穿着挺括的军装,宽肩窄腰,俯身处理蛇尸的时候手臂及后背衣料微微绷紧,显出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三下五除二地掏出蛇胆,用叶子擦干净刀刃上的血,收进刀鞘中,朝谢芸锦走来。   “能起来么?”   声如磬玉,沉沉地撞在谢芸锦的耳膜上。她本想说不用,却恍然意识到自己应该维持刁蛮跋扈的性子,遂咬了咬唇,吞下嘴边的道谢,坦然朝对方伸出手。   少女的手腕纤细,肤若凝脂,形状姣好的指甲渗入不少泥土,手背还有几处划伤。这样鲜明的对比好似落入尘土的白玉,抑或是掉进泥沙的娇花,能轻易勾起人的怜惜和不忍,以及心底最深处的破坏欲。   路昉眸光闪动,一把拉起她,凸起的腕骨正好卡在他的虎口处,仿佛轻轻一折就断了。   柔嫩软滑的触感在掌心挥之不去,路昉背在身后摩挲了两下,再开口语气又淡了许多:“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手上没有一点茧,也没有任何可疑分子会有的警惕和伪装,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子娇贵和恣肆,仿佛他帮她是理所应当。   谢芸锦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只撩起眼皮睨了一眼,像是看在他出手的份儿上才勉为其难地决定回答,又傲又娇地道:“采药啊,难道来喂蛇吗?” 第10章 010 就要他   “采药啊,难道来喂蛇吗?”   她头发有些散乱,飘出几缕微微蜷曲在两侧,显得玉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如果忽略眼角星点泛红,倒真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样子。   路昉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两手空空,连个背篓都没有,不由得道:“空手采药?”   谢芸锦这才想起来什么,哎呀一声,懊恼地开口:“我的锄头,我的土茯苓!”   “这儿呢,这儿呢!”钱大虎拿着两样东西姗姗来迟,看到谢芸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东西递给她。   谢芸锦摊手接过,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这才发现扎进手心的木刺。   大约指甲盖长度,埋入肉里泛出一圈血红,不在意时还没什么,一旦注意到了,轻轻一碰就刺痛。   “是木刺啊,没啥,□□就好了。”钱大虎伸长脖子瞄了眼,宽慰道。   对啊,就一根木刺而已,算什么大事?   可谢芸锦却没动,毕竟以自己原先的娇气劲,这会儿早就哭哭啼啼要人哄了,怎么可能亲自动手。   她扁了扁嘴,正想发作,下一秒却对上男人带着探究的深邃目光,顷刻间,刚酝酿好的泪意突然全收了回去,只剩下轻蹙的弯眉,以及秋水含情的桃花眼。   娇娇怯怯的神情映入路昉的瞳孔中,他眸色深了些,转瞬即逝,抬眉轻问:“要我帮你?”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还省了我演戏的功夫。   于是手伸到他面前,努起嘴微微抬起下巴,小声威胁道:“轻点。”   “还是俺来吧,俺拔这玩意儿可熟练了。”钱大虎深知自家副营的脾气,讪笑着插话。   从善如流可不是谢大小姐的作风,她扫了眼钱大虎,然后霸道又娇横地盯着高大的男人,说出的话也不讲任何道理:“就要他,他比你长得好看。”   钱大虎:“……”   他登时闭了嘴,用不赞同的眼光扫了眼身旁的男人。   看看咱副营,长成这幅模样,和人小姑娘照面才多久啊,就迷上了。   路昉五官深邃,眉眼间的凌厉极具攻击性,如同出鞘的刀锋。闻言,他轻笑一声,唇角小弧度地勾起,令凛然的相貌平添几分匪气。   他抬起手,看了眼谢芸锦,指尖擦过那根木刺,悄悄拨了一下。   谢芸锦几乎立刻缩回手,又惊又怒地瞪他,委屈仿佛要化作眼底的雾气:“你故意的?”   丁点儿疼都受不住,娇气成这样,要真是伪装的可疑分子,怕是还没拷问就全招了吧?   路昉心中的警惕稍淡了点,握住谢芸锦的手拉向自己,捻住木刺,眨眼间就拔了出来,放开她:“好了。”   速度快到谢芸锦都来不及反应。   她拢住自己的手腕,刚才男人指节处的厚茧正好搭在掌根与腕骨之间收细的地方,没有逾矩,但那处皮薄,擦出若有似无的痒。   啧,这人手也忒大了些,衬得自己跟小孩儿似的。   拿过自己的锄头和辛苦挖出来的土茯苓,谢芸锦迷茫地望了四周,后知后觉地皱起眉。   这是哪儿啊?   钱大虎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谢芸锦轻咬唇内侧的嫩肉,颔首:“我跟着村民一起出来的,走散了。”   村民。路昉扫了眼她身上的衣服料子,猜测对方八成是下乡的知青。   钱大虎笑了:“是不是方安远那小子啊?”   谢芸锦讶异:“你认得他?”   “当然了,你们村最常往山里跑的就他了,上个月俺们几个战士还同他一起打了头野猪嘞,好几百斤呢!”   谢芸锦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毕竟上辈子她一门心思都在方向东身上,哪里会注意别人。   敷衍地哦了声,谢芸锦开口:“那你们肯定认得路吧?带我回去。”   语气理所应当。   放一个小姑娘在深山里肯定不行。钱大虎本就有此意,正要应下,便听见自家副营淡淡开口:“大虎,你回岗领罚,我送她。”   “可俺……”   路昉侧身:“钱大虎!”   “有!服从命令!”   一男一女远去的背影分外和谐,钱大虎忿忿不平地嘟囔道:“我看分明是假公济私……”   ……   日头渐高,暑气从地面烫上来,无视树荫在空气里肆虐。谢芸锦热得两颊通红,踉踉跄跄地缀在男人身后,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干燥。   男人踩着双解放鞋,身姿矫健如履平地,许是为了照顾她,速度不快,始终保持着两个身子的距离。   “喂……”谢芸锦用锄头戳了戳他的后背,声音因为干渴发哑。   路昉回身。   “我走不动了……”想休息一会儿。   男人莫名觉得耳朵发痒,想了想,拾起锄头的另一端,扯了扯,道:“快到山脚了,克服一下。”   谢芸锦牵着锄头被动向前走,哼哼唧唧。走了一会儿,忽然手脱力,整个人往前扑去。   路昉好似后背长了眼睛,迅速往旁边侧退一步,长臂接住她,搂上单薄的肩膀。谢芸锦撞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锄头当啷一声砸在她原先脚的位置,手柄擦过鞋尖,倒在草丛里。   少女身上带着清甜的香气,如早春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温软地贴在胸膛上。路昉剑眉轻蹙,下意识地偏头,忍下喉间的闷哼。   谢芸锦怔了几许,眨眨眼抬头看,视线所及之处是男人薄厚适宜的唇瓣,分明的下颌线,以及束紧领口上端的喉结。   几乎出于本能,她悄悄咽了下口水。   “抱歉。”路昉迅速将她放开,俯身捡起地上的锄头。   “谢知青——谢知青——”   熟悉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谢芸锦仿佛孤身在外见到了老乡,四处张望了会儿,冲着声音来处喊:“方安远!我在这儿!”   不远处很快出现了一个身影,方安远背着背篓,浑身跟被水洗了似的,见到谢芸锦才终于喘了口气,脸上那股浅淡的焦急褪去,又恢复成冷漠的模样。   见她没心没肺,心头微恼。   早知道要领着这么个人,他今天还不如听娘的话去城里。   谢芸锦看到他的模样也有些愧疚,可大小姐是不会道歉的性子,嘴唇嗫喏了几下,还是捧起自己辛苦挖来的土茯苓,献宝似的炫耀道:“看!这么大!是我挖的!我还杀了一条蛇,取了蛇胆还能回去泡酒!”   路昉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闻言又觉得好笑。   小姑娘还惦记上蛇胆了,什么时候又变成她杀的蛇了?邀功邀的未免太过霸道。 第11章 011 封口费   方安远神色不豫地看着她,又垂眸瞥了眼土茯苓,什么话都没说。   谢芸锦不以为然,这人倾心于柳荷的善解人意,自然会因为她的刁蛮自我心生恶感。   她拿捏得死死的,继而小跑到路昉跟前,伸出手:“蛇胆给我。”   男人剑眉微挑,眼带兴味,似乎在说——我杀的,为什么要给你?   当然是因为她霸道!在方安远面前,越霸道越好!   谢芸锦咬牙,径自去夺。   突然逼近的距离令路昉下意识做出反应,他一把握住她的小臂,衣袖因为天气炎热早就被挽至肘部,露出白嫩如瓷的肌肤,冰凉滑腻的触感宛若上好的羊脂玉。   男人身上热气腾腾,掌上几处厚茧轻轻擦过肌肤,一瞬间的气势令谢芸锦有些无措,漂亮的桃花眼纤尘不染,一眼就能看穿里头的心思。   “你、你是不是耍流氓?我要去举报你!”谢芸锦奋力抽出自己的手,暗骂该死的重生副作用,耳尖烧热,怎么看怎么像恼羞成怒,“解放军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你居然贪我的蛇胆!”   路昉轻咳一声,听到这话气笑,面上不显,大义凛然道:“蛇是你养的?”   谢芸锦傲娇,说得有模有样:“没有我,它能出现吗?”   一旁的方安远似乎听不下去了,几步上前,对路昉说道:“多谢同志送她,我们这就走了。”   谢芸锦不依:“我的东西还没要来呢!”   方安远深吸口气,万年不变的表情似结了寒霜,压着脾气丢下一句“随你”,转身便走。   “诶!”谢芸锦心中暗喜,面上却装作懊丧,远山眉落下来,明媚的脸庞蒙了层不悦。   她垂下长睫,视线中却突然出现一只大手,碧绿色的蛇胆置于掌心。   谢芸锦抬头。   男人目若朗星,严肃时骇人,却被丁点笑意带出了些少年气:“喏,封口费。”   ——我要去举报你!   ——封口费。   谢芸锦一时怔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凶巴巴地道:“算、算你识相。”   ……   等走到药房,陈广福已经出诊回来了。   他翻动着簸箕上的药草,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回来了?”   谢芸锦四处张望,没有发现方安远的身影。陈广福直起身,将簸箕放到屋外阳光下。   “安远已经回去了,怎么,找他有事?”   “我找他能有什么事?”谢芸锦嘟囔了一句,将土茯苓置于桌上,余光瞥见了角落的背篓。   是方安远背去的那只。   里头原本的野兔菌类已经不见,只剩下奇形怪状的土茯苓,约有七八块堆在一起,未抖落干净的泥块钻出背篓的竹洞,滚落在周围。   陈广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安远前头帮你背回来的,没想到你还通些药理,找到这么些土茯苓,下工时记得到大队部记分。”   她找的?   方安远居然没有告她状么?还将自己挖的土茯苓给她?   谢芸锦讶然,片刻后明白过来。   他受人之托领她上山,若是弄丢了知青,他是要担责的,这些应该就是封口费吧?   这么想着,她在心里啧了一声。   这头老黄牛还是这么木。   上辈子结婚后,但凡谢芸锦出门,便会收到或鄙夷或轻佻的目光,连方安远那个偏心的娘也三天两头地讥讽自己。那时方安远纵然对她再不喜,也尽数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是家里最受气的那个。   可现在他们俩之间没有任何责任和关系,只要方安远足够讨厌自己,应该就不会再如前世一般上当,重蹈覆辙。   还需继续努力!谢芸锦攥紧拳头。   陈广福从自己的屋里拿出几个窝头和一大碗疙瘩汤,卖相一般,却是难得的细粮。   “你这会儿回去怕是也吃不上饭了,以后记得带点吃食过来。”   药房离农田远,离知青点更是有段距离,中午时间一来一回可得走不少路,谢芸锦自然不想顶着大太阳赶着上工。   她点点头,拿出被叶片包裹着的蛇胆:“这是我在山里得到的。”   “呦,蛇胆啊,这可是好东西,你等着。”   不一会儿,陈广福又拎出一个小壶,拔掉木塞,一股浓郁的酒味飘散开来。   谢芸锦嗅觉敏锐,一下就闻出来——京市大曲,在江渡村可是个稀罕物,老爷子深藏不露啊。   许是猜到了她的想法,陈广福脸上难得露出笑意,宝贝地舀出小半壶装进村里人用来打酱油的瓶子里,又盛出一小碟,道:“这是有回遇上后山军营里一小子,用它跟我换了山参,咱县城里可买不到。”   就算能买,也买不起哦。就这么点儿,他珍惜得不得了,实在想了才掏出来咂摸一口。   陈广福将蛇胆清洗干净,先浸泡在盛了白酒的碟子里,等了片刻才捞出,再放入剩下的酒液中,重新塞好木塞,轻轻一拍:“泡上几个月就成了。”   蛇胆酒滋阴补阳、祛湿散寒,对风湿性病症效果最好。陈广福腿伤以后阴雨天难熬,正好派上用场。   这么想着,也就多说了几句:“若是急用,可剪开取其胆汁入酒,度数高的白酒为宜,切忌生服。不过既然知道蛇胆可入药,想必你外公也教过这些。”   外公聂鹤也下放期间虽然算不上过得多好,但相比其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臭老九”,已然幸运得多。   他对方中华有恩,与陈广福既是友人又是师生,看在他的面子上,谢芸锦始终活在庇护下,直到他去世。   谢芸锦虽然性子乖张了些,但在外公面前还是会收敛一二。因此听到陈广福提他,突然就想起了老人前世临死前也怀着怒气的模样,一时间悲从中来,好半晌才喃喃着应了对方的话:“谁要生吃啊,脏死了。”   整个下午,谢芸锦都在药房里给陈广福打下手。许是像幼时和外公一同辨认药材的光景,虽然她仍时不时地顶几句嘴,犯会儿懒,但该她的还是乖乖学着。下工的时候,谢芸锦是哼着歌回去的。   谁料刚踏进知青点,就听见一声不小的抱怨:“她多舒服啊,去药房上工,风吹不着太阳晒不到还能拿工分。我们呢,忙活一整天还得回来做饭。都是知青,凭什么差别待遇!” 第12章 012 烧糊了你也得咽下去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酸话,熟悉的郑敏敏。   谢芸锦还听见有人在小声地劝,但说出的话与拱火无异。   她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觑着人,满脸不高兴:“直接说自己想偷懒不就得了,这么拐弯抹角做什么!”   众人噎住,气氛突然落针可闻。   在背后说坏话还被当事人逮个正着,其余的知青表情讪讪,做惯了这件事的郑敏敏却不觉得有什么错,大义凛然道:“别以你的小人之心污蔑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大家同为知青,各个服从安排在地里辛勤劳动,而你呢?行便捷之道偷奸耍滑,却和我们享受相同的成果,这公平吗?”   她愤然不已地站起来,句句掷地有声。   在屋里头休息的其他知青相继出现在院子里,听到这些话神色都有些微妙。唯有柳荷抱着换洗的衣服出来,小声地帮忙辩解:“其实我们这些知青已经受到很多照顾了。”   然而其他人皆是沉默,就连之前总是献殷勤的男知青们也没有说话。   谢芸锦知道他们肯定多少都有点想法,只不过表面顾忌,不敢像郑敏敏这般明着和她呛声。   索性叉着腰,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道:“难道你们觉得采药很容易吗?去药房上工可是没有底分的!我今天忙活了一整天,爬山又累又晒,还差点被蛇咬,都没有你们在田里磨洋工挣得工分多!”   说着,她摊开手,露出许多细小的伤口,委屈巴巴道:“看!我的指甲都快劈了,下午被赤脚大夫骂了半天,这样的活你们要干就去找大队长换好了,我回来插秧!”   谢芸锦身上无一处不美,手自然也赏心悦目。十指骨肉匀停,纤长白皙,每每临睡前,她都要用香膏仔细按摩一番,指甲更是修剪得齐整圆润,如同粉白的花苞。冬天大家冷得皮肤皲裂生冻疮,唯有谢芸锦不受影响,玉手柔若无骨。   可此时那双手上,数多道细碎的伤口依稀可见。   其实那些伤并不严重,但谢芸锦皮肤白,洗去泥土之后那些被树叶荆草划过的痕迹开始发红发肿,衬得有些可怖。   谢芸锦有多娇气,大家都有目共睹。饶是曾经在地里割草收麦,她也不曾如此过。   知青们那股正义的气焰仿佛被戳了一个口,慢慢泄了。就好像你觉得一个人是去享福,结果他过得比平时还惨,那种对比而产生的优越感和幸灾乐祸一下就填补了原先的不平。   非要较真,也不是所有人都底气十足的,毕竟他们鲜少接触繁重的农活,有的时候趁大队长不注意装模作样地侍弄一番,工分照拿,这几乎是大家伙心照不宣的事儿了。   如果不是按底分记工,真要算起来,他们还挣得还不够自己吃几顿的。   知青中大部分人家里条件都一般,不像谢芸锦,家里补贴得多。没有工分就没有粮食,谁也不想饿肚子。   再说了,人家也不是躲闲啊?这不是比原先干的还多吗?总比平时撒娇让其他人帮忙来得勤快多了。   这么一想,众人心气便缓了许多。几个爱慕谢芸锦的男知青受不住她这般委屈的神色,殷勤地开始打圆场:“郑敏敏同志,我可没这么想过,你不用揣着私心代表我说话。”   “就是啊,你针对芸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就看着人家方向东对芸锦好就拈酸吃醋嘛。你这个月请了几次假了,没病没痛的,如此热爱劳动怎么不干活还追男人去了呢?”   谢芸锦看着这些急切想跟自己表功的男知青,心里冷哼一声。   瞧瞧,谁说只有女人才注意八卦,这些私事男知青们各个灵通,怼人的时候从不嘴软。   墙头草!不要脸!   郑敏敏被气成了河豚,怒目圆瞪,偏生被他们说的底气不足,脸上臊红一片。   王水秀始终在一旁默默观察,这才说了句:“好啦,都是误会,大家伙累一天了,别为这点小事置气,今天轮到谁做饭了?快去灶房准备吧。”   要说郑敏敏有一点好,那就是脸皮厚。   听到这话,她立刻寻着一丝反击的机会,顶着那张涨红的脸用下巴指着谢芸锦道:“谢芸锦,你不是说以后都开始烧饭了?怎么,又打算用你那资本家大小姐的做派偷懒?”   谢芸锦还没答话,王水秀先变了脸,急忙道:“芸锦不是手伤了吗,这一轮就先按原本的顺序来吧,等下一回再安排上芸锦。”   开玩笑,本来以为大小姐一定不记得这事,都打算揭过不提了。这下被郑敏敏激得,说王水秀恨不得捂上郑敏敏的嘴。   可正在气头上的郑敏敏显然不会令她如愿。   谢芸锦闻言耸耸肩,摆出高傲姿态:“好啊,今天我来,你们就等着吃吧!”   一个男知青笑哈哈道:“芸锦,可悠着点啊,别把饭烧糊了。”   谢芸锦瞪他一眼:“烧糊了你也得咽下去。”   这一眼又嗔又媚,男知青飘飘欲仙,连王水秀的眼神示意都没看到,连连点头:“那肯定的,芸锦做的饭我绝对捧场。”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柳荷笑了笑,率先打破沉默:“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王水秀想说别去,她巴不得谢芸锦被烟熏火燎打退堂鼓,可嘴唇嗫喏两下,终是没出口。   柳荷向来乐于助人,其他人自然不会以为她是在讨好谢芸锦,就连郑敏敏也只是进屋前轻哼一声,告诫她:“小心好心被别人当成驴肝肺!”   ……   深山的军营里,路昉坐在医务室的病床上,任由军医帮他换药。   他上身赤着,完美的肌肉线条勾出精壮紧实的身材,麦色皮肤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其中胸膛处的贯穿伤还新着,血迹浸湿纱布。   “你就不能消停会儿?伤口得好好养,怎么说都不听。”   路昉处变不惊,只额角冒出些许冷汗,闻言不以为意道:“也不是多重的伤,再休息下去,我就疏懒了。”   “你这种情况,短时间是出不了任务的,不如申请调回京市。”   路昉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身体上的伤,眸色一黯,冰凉的药水令他胸膛的肌肉紧绷,眉眼间压抑着郁气,好半晌才道:“我能调整。” 第13章 013 你是不是嫌我不会干活是也不准……   灶房由几块木板搭建而成,不大,灶台也砌得粗糙,连铁锅都是大队上淘汰下来的,柴火碗筷随意乱放,转个身都困难。   谢芸锦无从下手,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是真不会做饭。   谢家没有女人必须下厨的道理。过去在家中,她妈妈几乎没进过厨房,偶有几次也是兴趣所致。以前有佣人家务都不需要操心,遣散佣人之后家中便由她爸爸掌勺,常常是下班便去菜场,然后赶回来给妻女烧饭,硬是让一个远庖厨的读书人,变得厨艺精湛,惹得同事打趣也不在意。   那会儿邻居们都羡慕她妈妈,说谢夫人眼光好,嫁的丈夫懂得疼人。   许是父母例子在前,饶是前世为了讨好方向东做了很多努力,也不曾想过要锻炼自己的厨艺。   啧,细粮都吃光了,擎等着她补货是吧?   谢芸锦翘着手指翻看粮袋,秀眉拧在一块儿,思考时红润的嘴唇微微撅着,娇态尽显而不自知。   柳荷自外面进来,见状放下手中衣物,柔声问道:“芸锦,要帮忙吗?”   显然是要的啊!   谢芸锦故作纠结了会儿,才好似勉为其难地应了,还不忘找补自己的面子:“你先示范一下,我在旁边学。”   柳荷没忍住笑了,心想谢知青也只是被家里惯得任性了些,本性不坏。她熟门熟路地从粮袋中舀出一勺玉米面,和麦麸掺在一块儿加水和面团。   “你瞧,每次加水不要多,一点点搅成絮絮,觉得差不多了就大力揉成团,一直到光滑为止。”   她声音和缓温柔,像和孩子说话似的耐心,谢芸锦看得稀奇,没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黄色的面团。麦麸没有磨细,表面坑坑洼洼,一点儿都不光滑。   “让我试试。”她开口,桃花眼亮晶晶,跃跃欲试的样子像个讨要玩具的小朋友,那般娇态,任谁也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柳荷憋笑,让出一点位置给她。   谢芸锦学着她刚才的模样上手揉,看起来有模有样,她一下子自信心爆棚,端起手边的葫芦瓢往里头倒水。   柳荷:“诶——”   没来得及阻止,谢芸锦就倒了一大瓢水,她本人还没察觉有什么不对,继续揉面,很快就沾了一手黏糊糊的面浆。   柳荷无奈道:“刚想告诉你不用再加水了,蒸馒头面团要硬点才好。”   “那现在怎么办啊?”谢芸锦举着沾满面浆的手,粘稠的黄色液体坠下来没入盆中,看得她一脸嫌弃。   柳荷的马尾辫滑落到身前,叹了口气。   总不能再加面了,离下月发粮还有段日子,得省着点,而且这会儿天热,多做的馒头放不住该馊了。   “改煮粥好了。”柳荷细声细气地接过面盆,怕大小姐觉得自己嫌她没用,又道,“门口有刚采的野菜,你拿去洗一洗,等会儿拌个凉菜。”   谢芸锦撇撇嘴,扔下一句“知道了”,先把手上的面糊冲掉,才捞起装野菜的竹篮,乖巧地蹲在门槛边洗菜。   这么简单的活可难不倒她。   谢芸锦把带泥土的根茎掐掉,烂掉的叶片也拔光,动作很快,鲜绿的叶片和白皙的皮肤衬在一起,赏心悦目。   有男知青好奇地凑过来围观,笑嘻嘻地打趣:“芸锦可真厉害,都会择菜了!”   以往谢芸锦都会顺势和他们打闹起来,男知青们就爱她这股子娇气劲儿,即便是生气也勾人得紧,不恼,反倒调侃得更起劲。   这位也不例外,自以为很帅地双手插兜,腆着脸等谢芸锦发火。   可谢芸锦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将竹篮搬到门槛里,转了个身,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那位不知道是姓王还是姓张的男知青在身后又说了几句,没讨着趣,嘟囔两声走开了。   柳荷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突然眼皮一跳,赶忙扬声阻止:“芸锦!”   “啊?”谢芸锦愣愣地抬头,手中还握着被“薅秃了”的光杆菜。   好脾气的柳荷也气笑了,拿过她手中光溜溜的根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几秒才道:“你把叶子都摘光了我们吃啥?”   谢芸锦眨眨眼,粉白的脸上满是不解和茫然,闻言怔了怔,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道:“可是那叶子都烂了,有的还被虫咬了洞,怎么吃啊?”   若是放在上辈子她是无所谓,毕竟垃圾桶都翻过,哪会在意烂不烂的,可现在的生活不是还没到那个地步嘛。   柳荷面露无奈,知道她不是故意作怪,是真的不知人间疾苦,妥协般叹口气,道:“还是我来烧饭吧,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那怎么行?!”谢芸锦一脸‘你是不是嫌我不会干活是也不准说’的羞恼,大有你不让我干活我就发脾气的征兆。   柳荷哭笑不得,只觉大小姐就跟小孩儿似的稚气,轻柔的嗓音下意识带着点哄:“成成成,那你帮我烧火行吗?”   谢芸锦也知道适可而止,否则依自己的水平只能做出“黑龙下地”这样一言难尽的菜,遂点点头,改坐到灶台后。   柳荷还不放心,探头时不时盯着嘱咐:“看着火小了添点树枝就行,不用太多。”   “知道啦知道啦。”烧火谢芸锦还是会的,以前外公熬药的时候她就蹲在小炉子旁,时不时往里面扔炭,左右差距不大。   很快,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嘟地开始冒出鱼眼大小的泡泡,空气中飘出一股米面的香气,唤醒人的饥饿感。谢芸锦脸颊被火苗的热气灼得发烫,坐远了些,一只手拖着脸看柳荷。   少女圆圆的脸蛋满是青春气息,乌黑的头发于后头绑着麻花辫,发尾缀一朵清丽的白花。她微弓着腰,用勺子搅动锅里的玉米粥,动作从容娴熟。   宜室宜家,温温柔柔,连她这种脾性都忍得了,怪不得方安远那个冰疙瘩会喜欢啊。   可他们俩是什么时候看上对方的呢?   谢芸锦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柳荷,你认不认得方安远?” 第14章 014 像极了后世的舔狗   柳荷舀出稀薄的玉米粥,将一大瓢清水倒入锅中洗涮,听到这个名字歪头思考了会儿,才道:“你说的是方安进的大哥吧?我见过几面,怎么了?”   方安进就是方安远那个不学无术的弟弟,正逢鸡嫌狗厌的年纪,成天带着一帮孩子在村里头捣乱。他被亲娘惯坏了,天不怕地不怕,就连大队长都敢上去顶几句,未来大有超过方二狗的可能。   知青们可能不认识方安远,但提及方安进,各个都避之不及。   看来两人还没有什么交集。谢芸锦想着,嘴上随口找了个说辞:“今天是他带我进山采药的,看起来不太好相处,随便问问。”   洗净的野菜丢进锅中,柳荷莞尔,不紧不慢地道:“赤脚大夫能托他带你上山,人品一定过得去,不用太担心。”   谢芸锦拨开柴火,啧了一声:“你总把人想得很好。”   对别人永远古道热肠,委屈都是自己咽,时间久了难道不憋得慌么?   灶间的火苗炸开一声脆响,柳荷但笑不语。   哪里是善良呢,不过是没有任性的资本,不得不为自己铺路,只要能过得安稳些,吃些小亏也无妨。   把调好的料汁倒入沥干的野菜中,她动作利索地开始收拾灶台:“可以开饭了,我们端出去吧。”   两人合力将盛粥的大盆搬到门口。用饭的地方只有一张桌子,约莫能坐下七八个人,男知青们通常都是拨了菜,随处找个地方蹲着或者坐着。   “吃饭啦!都出来!”谢芸锦朝里头喊道,声音清脆,当即换来男知青们的应答。   “来了来了,我都快饿死了!”   “芸锦做的饭我可得第一个吃到!”   “滚滚滚!别挤我!”   往常负责做饭的人都会顺带帮其他人分好米粥,但谢大小姐才不伺候,自己领了碗筷,用热水烫完后装了半勺就要往桌子那儿走。   注意到伸出手准备接过碗的男知青,她往旁边躲了躲,没好气道:“这是我的,想吃不会自己盛吗?”   美人薄怒时最俏,男知青并不生气,嘿嘿笑了两声,还殷勤道:“碗烫,我这不是打算帮你端吗。”   谢芸锦轻哼一声,送给对方一个白眼。   要说这些男知青也真是稀奇,接连数次在谢芸锦这儿吃瘪却从不气馁,只要一个眼风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像极了后世的舔狗。   因为原是打算做馒头,米粥比以往要稠些,谢芸锦喝得津津有味,毕竟这是她的劳动成果——至少帮忙烧了火。   谢芸锦身段优美,即便坐在老旧的矮凳上也娉婷绰约。郑敏敏看不惯她这幅做作模样,却不自觉学着挺直脊背,一时没注意,被烫到了嘴唇。   “啊!”痛呼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郑敏敏当下又羞又恼,但因为今天丢了许多次脸,不好再发大脾气,只意有所指地念叨道,“这么热的天煮什么粥啊。”   王水秀正愁怎么打退谢芸锦烧饭的念头,闻言假意圆场,实则附和道:“左右也就这么一顿,芸锦毕竟没下过厨,大家伙将就些算了。”   吃饭的好心情一下被毁,谢芸锦眉头皱起,筷子重重拍在陶碗上,众人吸溜夹菜的动作立时顿住,心里冒出共同的想法——大小姐又要发脾气了。   谢芸锦觑着郑敏敏,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半点没跟她客气:“不想吃就别吃,我辛辛苦苦烧火干嘛要听你在这儿抱怨?嫌天热粥烫啊?那你去当野人吃生的东西就好啦。脑子不好就去治!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吹一吹么,这都要教?”   说完,不管对方气得直喘粗气,娇娇地哼了一声,像是在说给每个人听,语气漫不经心:“这不是才第一次做么,下回我按照你们的标准煮就好咯!”   有人立时附和——   “我瞧芸锦做的挺好的。”   “我怎么看是柳荷帮的忙呢?”   “嗐,手生么,咱当初不也是互相搭着做的饭,以后熟了就好了。”   他们的标准……王水秀眉心跳了跳,却不好再说什么,忙给其中一位男知青打眼色。   冯和平装作没看见,抹了把嘴,起身道:“我去洗碗。”   孬种!王水秀向他的背影投去愤愤的目光,咬着牙将情绪压下去。   看来谢芸锦是铁了心不打算贴补伙食费了。   她家里每回都寄来那么多粮票,分他们一点怎么了?这下好了,光凭自己每个月那些粮食哪够吃?王水秀用筷子死死戳着碗底,眼里闪过一丝忌恨。   升米恩斗米仇,谢芸锦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她微微侧身,对上柳荷略带笑意的视线,递过去一个傲娇的眼神。   但是冤大头这种事,她可不做了。   ……   知青点里的微妙气氛谢芸锦没空理会,她忙着帮陈广福捣药。   村里有个小孩在河边玩时跌了一跤,头被磕破个口子,家里人用草木灰糊了一脸,送到药房的时候还噗噗地喷着灰烟。   “哎呦大宝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奶可咋活诶!”   “陈大夫,你快看看我孙子,不能让他有事啊!”   伤口不深,只是看着骇人些,陈广福被老太太吵得头疼,让谢芸锦拿些蓟草捣烂。   这种被乡下人叫做刺儿菜的野菜在农村很常见,捣碎或者晒干磨成末,可以用来外敷止血。   陈广福帮小孩擦洗掉脸上的草木灰,难免碰到伤处,小孩疼得哇哇大叫:“奶!奶!疼死了!”   被叫做大宝的小孩龇牙咧嘴,握紧拳头拼命捶自己的奶奶,好像这样才能缓解疼痛。   陈广福斥道:“别动!”   一旁的老太太恨不得替孙子受了,对此浑不在意,双眼通红地抱着他哄:“陈大夫你快点啊,娃娃金贵着呢。乖乖大宝,你忍着些。”   陈广福见状,只得摇摇头。   “啊啊啊都怪孙桃枝!她在河边偷吃鱼还不给我吃!奶!都怪她!”   谢芸锦拿了块洗干净的旧纱布,端着药罐走过去,听到熟悉的名字顿了顿,恍然。   这不就是孙桃枝的奶奶和弟弟么。 第15章 015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孙家重男轻女,数老两口最甚。孙老太太拿命宠孙子,就算是自家娃的错,也能怪到旁人身上,更别说那人是她眼里的赔钱货孙桃枝。   “好好好,奶知道了,等奶回去就打死那个赔钱货给大宝出气成不成?”   末了,还自顾自地骂骂咧咧:“个小贱蹄子,还敢吃独食!”   哐当——   谢芸锦将石头药罐放在桌上,小脸一丝表情也无。   一老一小都被吓得抖了抖,孙大宝的伤口直往陈广福的手上摁,却没有喊疼。   两人刚才光顾着额头上的伤,一时没注意屋里头另外一个人。这会儿看着谢芸锦明媚绝伦的脸蛋,不禁有些呆了。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着实不假。简单素净的衣裳将谢芸锦的容貌衬得如同盛放的娇贵花朵,尽态极妍。   孙大宝顾不上喊疼,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伸出脏兮兮的手拍自家奶。   “奶,她漂亮,我要讨她做我媳妇!”   谢芸锦睨他一眼,嗤了句:“倒是敢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孙老太太不上工,也很少出门,只听村民们说村里来了个妖精似的知青,却没有碰过面。那会儿她还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暗笑那些人没见过世面,可此时看到眼前的谢芸锦,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孙老太太不满地叫了一声:“你这知青嘴巴咋这么坏咧,娃娃懂啥?”   说完,露骨的视线落在她挺翘的屁股和鼓囊的胸脯上,心道这样的身段和气质,怕是只有大户人家才养得出来,酸里酸气地嘟囔,“夸你漂亮是看得起你,真以为自己是啥好货呢,骚狐狸似的!”   陈广福离得近,听到这话脸色骤变,沉声斥道:“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没人教过你咋说话么?”   陈广福常年不笑,虎着脸的时候更吓人。孙老太太抱紧了孙大宝,梗着脖子道:“是她先说咱家大宝嘞!这么大个人了,跟个娃娃较啥真!”   “我就相中你了!我奶说屁股大才好生养,但你长得好看,我不嫌弃你,娶回去给咱家生娃!”孙大宝有大人帮忙,撒泼得更厉害。   他十岁左右,许是家里不富裕,即便长辈偏爱填补得多,看起来也比正常孩子瘦小一些,唯有脖子上的脑袋跟着生长,整个人跟蘑菇似的。   这年头在农村,十岁孩子不算小了,懂事的已经开始帮忙养家,再过几年都可以说亲了!   “我又不是他妈,凭什么不能跟他较真?”谢芸锦居高临下,一副我跟你说话才是看得起你的高贵姿态,“他多大了,还在喝奶么?在我们那儿只有童稚天真的才能被叫做娃娃,像他这样无理长辈又不肯管教的,只能叫做没长大的臭~虫~”   她声音清朗,平时说话自带一股娇气,发怒也不觉得骇人,可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气质与她完美契合,仿佛生来就与他们不同,叫人从心底自惭形秽。   陈广福脸色也不好看,三下五除二地把捣烂的蓟草抹到孙大宝伤口处,纱布一裹,便开始赶人。   “成了,赶紧走吧!”   孙老太太被谢芸锦说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却碍于不敢得罪陈广福,抱起孙大宝要走,离开前用那双浑浊的小眼瞪了瞪谢芸锦。   “早知道就给他捣些青椒,辣死他!”谢芸锦生气道。   “胡闹!为医者怎可以拿治病开玩笑!”陈广福闻言,皱着眉训斥她。   谢芸锦努努嘴,却没有反驳,负气转身切药去了。   陈广福瞥了眼她孩子气的动作,轻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   夏日的乡间小道燥热,晒干的泥土地上空气晃动,车轮子驶过,带起薄薄一层黄沙。   方向东踩着他的二八大杠,空出一只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桃枝!”   孙桃枝转过头,露出高高肿起的侧脸,上面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方向东一下变了脸色,立时刹车,忙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娘又打你了?”   注意到是他,孙桃枝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随即没事儿人似的笑了笑,刚想说没啥,嘴角牵动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气。   那老虔婆的手劲儿可真大,要不是她被她娘抓着手,本可以躲过去的。   但看见方向东,孙桃枝又觉得这巴掌挨得正是时候。她眼眶泛红,接着如梦初醒般后退一步,摆摆手,怯生生地说:“不、不是,是我自己摔的。”   她生得娇小,这幅样子最能唤起男人的保护欲,方向东拧眉道:“别诓我了,这分明就是被人打的,指头印还在上面!”   方向东心头升起一股怒气,当即就要领着孙桃枝去孙家。   孙桃枝拉住他,哀求道:“别、别去!方大哥,你去了也没用!他们只会消停一阵,你一走,就又开始了。”   方向东也明白这个情况,在她的再三阻拦下,只得深深叹口气,安慰了几句。   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温声笑道:“对了桃枝,我今儿回来是想问你,你上回给我的香囊还有么?”   听到这话,孙桃枝心头一跳,生出一丝欢喜。   机会来了!   孙家人难缠,就算她在城里落脚也躲不掉,更何况原主身无所长,大字不识一个,她不好一下变得聪慧,只得借此攀上方向东。他也好,别人也好,总得找个镇得住孙家的靠山。   思及此,她有些羞赧地含胸躲开男人的视线,装作误会他的意思,小声道:“方大哥想要的话,我再给你缝一个。”   方向东一愣,随即笑了,想揉揉她的头发,看了看,还是没伸手,只道:“成!我改明儿给你找块好料子!”   他原想告诉她,那个香囊被自己的领导要去了,里头不知道放了什么药草,能够安神静气,缓解了领导多年来的失眠症。他本来在和另一位同事竞争岗位,因着这个一下跃升,现在已经算个小领导了。   但想到孙桃枝不懂这些,遂没有多说,温柔地笑了笑,关心道:“我带你去陈叔那儿看看吧,女孩子的脸可不能怠慢。”   他眉眼低垂,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拖出些许暧昧,孙桃枝胸口似有小鹿乱撞,这下的少女羞涩真真切切。只是没等她回味,又听见对方说:“正好我给芸锦带了些东西。”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块。电光火石间,方向东记起先前孙桃枝告诉他的话,笑容倏地减淡,沉声问道:“桃枝,你先前说芸锦已有未婚夫,你可打听出是谁了吗?” 第16章 016 你坐着才对得起我   谢芸锦的未婚夫是谁?   孙桃枝回忆了一下原书剧情,发现仅有寥寥几笔,一带而过。只知道那是个年轻的军人,幼年经由长辈和谢芸锦订下娃娃亲,还没等两人长大相遇,对方便因一次任务而牺牲,从头至尾都没露过面。   谢芸锦怕是都还未来得及得知对方的存在。   孙桃枝两只手无措地攥在一起,细声细气道歉:“对不起方大哥,谢知青好像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我也没问出来。”   当初假称是无意中从谢芸锦口中得知的消息,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去问,只得随意找个借口。   好在方向东对她似乎也没抱太大希望,让她坐上后座,准备带人去药房。   孙桃枝望着男人的后背,想了想,伸手揪住一小片衣角,羞怯却有存在感,令前头的方向东垂首看了眼,唇角不经意地勾起小小的弧度。   又是一个拜倒在他魅力之下的女人。   ……   小道细长,途径一片池塘。   骄阳似火,池塘中的荷叶相互簇拥交叠,连成一片,粉色的花苞点缀其中,风光正好。   抬眼望去,能发现里头藏着个娉婷多姿的少女。她蹲在池塘边,头上倒扣着一片巨大的荷叶,荷叶下的小脸艳若桃李,比一旁的荷花还要妍丽。   夏季苦热,忙于农作的村民容易中暑上火,时常摘一些荷叶回去泡茶煮粥。整株荷叶,从叶片、到荷梗、荷蒂,皆可入药,陈广福见她午后犯懒,便打发她出来采摘。   这实在不是个人道的活儿。虽然现在的阳光不似午后那般热烈,可依旧灼灼,谢芸锦浅色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沁湿,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肥大的叶片上微微晃荡,泛着晶莹的光。   虽然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但她动作利落,纤白的手指掐住荷梗,反向一掰便断开,只是皮肤细嫩,没一会儿指节处就泛了红,微微刺痛。   谢芸锦噘着嘴往上头吹了两下,觉得摘够了,将荷叶全部放入背篓里,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擦脸上的汗,起身正要回去,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唤她。   “芸锦!”   是道熟悉又讨人厌的声音。谢芸锦停也不停,面色如常地往前走。   “芸锦!”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耳边传来叮铃咣啷的声音,自行车在布满石子的路上加速,颠簸着追了上来。   “芸锦,我唤你那么多次怎么不答应啊?”方向东将车横停在谢芸锦面前,后座的孙桃枝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半边脸红肿,露出一个羞怯的浅笑,好不可怜。   “谢知青。”   啧,真是祸不单行,这两人搞对象为什么非得凑到她跟前?谢芸锦面无表情地腹诽。   还答应呢,以为自己是谁啊?我叫你一声王八你敢答应吗?   太阳热辣辣地晒着,谢芸锦的心情顿时烦躁不已。女主光环在她身上开始起作用,一会儿因为对方受伤而觉得快慰,一会儿因为眼前两人的亲密举动而怒火中烧。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谢芸锦拼命抵抗横生的恶念,语气很差:“别挡路,不知道天气很热吗?”   她生得娇俏,一双眼眸似怒还嗔,方向东不过两日未见她,竟觉得小姑娘风情更甚,一时间什么欲擒故纵什么晾一晾全然抛诸脑后,心头一荡,脱口而出道:“是要回药房吗,我顺路载你吧!”   余光瞥见孙桃枝脸色微变,谢芸锦一脸你是不是脑子有坑的表情,轻哼一声:“载我?难道让坐在横杆上?你存心找我不痛快吧?”   方向东怔住,这才反应过来孙桃枝还坐在身后,完美得体的表情现出一丝裂缝。   孙桃枝见状立刻惶恐且缓慢地蹭下车,不安地抬眼看人:“对、对不起,谢知青,你坐吧。”   “别!”谢芸锦忙阻止她,后退一步,“你坐着才对得起我!”说完,不等两人再反应,绕过车身,急匆匆地走远,头上的荷叶边一晃一晃。   开玩笑,两个主角谈恋爱她一个小小反派不溜之大吉难道等着发展剧情重蹈前辙再死一次?   “方大哥,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孙桃枝无辜地站着,无措又内疚的表情激起了方向东的大男子主义。   “她就这个脾气,没事儿,先带你去上药。”   ……   也不知道两人在路上磨蹭了些什么,到药房的时候,谢芸锦正在院子里忙活。   荷叶味苦,鲜嫩时煎汤煮粥,晒干后配药熬水,能清暑利湿,若是制成荷叶炭,还能化瘀止血。   谢芸锦用一把小刀去掉荷梗,再将叶片清洗干净铺在院子里晾晒。她并不专心,时不时转移注意力逗会儿地上的蚂蚁,立在充满药草香的院子里,却莫名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方向东心神微动,却不免有些狐疑。   如若在以前,但凡自己刻意疏远她,或是和旁的女生有接触,谢芸锦早就不高兴地黏上来宣誓主权了,即便是和他置气,也维持不了多久,回回都是她先憋不住主动讨好。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和孙桃枝说的一样,知道自己在城里有个未婚夫,就看不上他这个乡下汉子了?   男人的自尊心和不甘于胸腔交织,方向东竟然生出些许忐忑。   他在县城里工作,有时也会接触到一些领导大官。因而虽然现下时局如此,他却直觉像聂老这样的人才,迟早有一天要回到原先的位置去。   那可是京市有名的圣手,谢芸锦作为他的外孙女,若是能嫁给自己,那他的事业和前途定不会局限于这个偏远的小城。   方向东深觉没有人能抵抗住这样的诱惑,更何况谢芸锦生得好,明媚惑人,又心思直白好拿捏,若能和她一起,还有什么不乐意?   谢芸锦确实是难得的金凤凰,但他忘了凤凰栖于梧桐,和京市子弟相比,他方向东算什么?   男人脸上阴晴不定,孙桃枝注意到了,侧头看他,眸光闪了闪。   “向东?桃枝?你俩来瞧病?”陈广福从里屋出来,瞧见在外面呆站着的两人,出声问道。   孙桃枝抿了抿唇,乖巧地开口:“麻烦叔帮我上个药。”   她正过脸,鲜明的指印映入眼帘,陈广福倒抽口气,记起晌午来的祖孙俩,语气都带着不忍:“是你奶动的手?”   孙桃枝不置可否。   陈广福叹了口气:“进来吧。”   农村人磕磕碰碰常有,陈广福配了活血化瘀的跌打散,倒也费不了什么事。   孙桃枝下意识去看方向东,男人回过神来,视线从谢芸锦身上收回,对着她淡笑:“我在这儿等你。”   孙桃枝咬唇,转身跟着陈广福进屋。   谢芸锦自顾自地整理荷叶,旁若无人。她今天梳了个麻花辫,乌黑发亮的长发垂在身前,头上还盖着那顶绿油油的荷叶帽。   方向东眼睛眯起,盯住那抹绿色,第一次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芸锦……”   谢芸锦捧起荷梗睨他一眼,侧身躲过他伸出的手,俏脸薄怒,没好气道:“你属癞皮狗的啊,老是挡道!”   “芸锦,这几天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方向东端的一副深情,是最迷惑人心的模样。   谢芸锦在心里啐了一口,摆出又傲又娇的姿态,道:“没怎么啊。我只是觉得你以前说的话很对,男女有别,虽然你是受了大队长的嘱托才特别照看我,但毕竟人言可畏,还是不要有什么逾矩的举动才好。”   这番话说的方向东的心不断下坠,他牵出一丝微笑,带着点哄:“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闲话?芸锦,我们行的端坐的正,无需理会那些乱嚼舌根子的。”   他过去即便是认错,也难掩自傲和得色,还是第一次如此放低自己的姿态。谢芸锦看得稀奇,语气却没有丝毫软化,固执得不讲道理:“我们根本就没关系,既然可以杜绝,凭什么给人嚼舌根的机会?”   竟是油盐不进了。方向东眉头皱起,夹着些许焦躁:“是不是真的和桃枝说的一样?芸锦,你什么时候变得嫌贫爱富了?”   什么什么就和桃枝说的一样了?女主还在背后说她坏话了?   谢芸锦长睫扇动了两下,秀眉轻蹙,正要开口,就被打断。   “方大哥!”孙桃枝脸上已经敷好了药,手中还握着一小瓶,快步朝这边走来。   谢芸锦有未婚夫的事一旦爆出是从她的嘴里出来的,那可就说不清了。   “方大哥,谢知青,你们……”   女主光环靠近,谢芸锦不欲再多纠缠,速战速决。   “烦不烦呐?以后别我们我们的,谁和他我们了!是他和我!”谢芸锦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将骄纵的脾性展现得淋漓尽致,“还有方向东,我就算是嫌贫爱富又怎么啦?我家里本来就有钱,难道还做散财童子然后自己过苦日子么?这世上谁不爱钱?你这么高尚,混吃等死就行了,上什么班?”   方向东知道她学识不高,却不想蛮横起来是这样的冥顽不灵,简直是对牛弹琴、不知所谓,白瞎了这张脸!   孙桃枝见他们不和,心中的窃喜如同从温泉底冒出的气泡,咕嘟咕嘟浮出水面。强制压下上翘的嘴角,她故作不安地看着他们,小声劝道:“谢知青,你不能这么说方大哥。”   谢芸锦当即翻了个白眼,从两人中间撞过去,留下窈窕的背影:“赶紧把你的方大哥带走,吵得我眼睛疼死了。” 第17章 017 您擎等着   “方大哥……谢知青她……”   “不用管她!”方向东当着旁人被下了面子,气血上涌,白面书生般的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才缓过来。   他的目光转向孙桃枝,撞进对方满是担忧的眼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找回了点颜面。   “上好药了?”他一笑,又成了文质彬彬的模样,“走吧,我带你回家。”   末了,还冲着陈广福招手:“陈叔,我们走了。”   陈广福面带审视地打量了下他,微微颔首。   陈广福多少也知道些村里的传言,聂老还特意托付过他,说自家外孙女年纪小,对待感情尚在懵懂,希望他照拂一二。   因而听见谢芸锦刚才那番话,他心里稍得放松,却又担心是不是方向东这小子做过些什么。这种事,他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头子不好多问,心里琢磨着改天找一回聂老,爷孙俩谈话总合适些。   至于其他人……陈广福扫了眼远去的两个背影,转过身。   他并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方向东牵过自行车,一脚踹开脚蹬,后轮重重在地上弹了几下。孙桃枝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将药瓶揣进怀里,两只手攥着男人腰上的布料。   少女的手带着些体温,贴在腰上,带着最原始的吸引,勾得人心痒又悸动。   只是突然间,脑海中又浮现出谢芸锦如花似玉的脸蛋,两厢一对比,方向东又冷静下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侧身递过去。   “供销社淘汰下来的次品,我也用不上,送给你吧。”   浅粉色的,印着三月初开的桃花,在这个年代并不多见,且用料上乘,质地柔软,哪可能是次品。   孙桃枝知道是送给谁的,却还是接了过来,只是原本刻意放软的声音微不可查地淡了些:“谢谢方大哥。”   ……   “陈大夫,明天大队放假,知青们约好去县里买东西,我就不过来咯。”   谢芸锦的上工时间不随大队,如果有事请假,需要和陈广福说一声。   老爷子见她面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心下稍安,淡淡应了句:“知道了。”   谢芸锦还是很喜欢这个老头的,虽然人严肃了点,但许是有外公的关系在,她总觉得在这里很安心。   于是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月牙,笑嘻嘻道:“你有没有想买的东西呀,我给你顺带回来。”   她以为陈广福会拒绝,没想到对方还真的认真思考了片刻,说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你把这些带去供销社卖了吧。”   说着,拿出一小包晒干处理好的草药。   这会儿供销社收药材很严格,也有规定的数额,大多都有固定的门路,陈广福隔段时间才去一趟,因为药材品质好,也能让他多一个进项。   谢芸锦仔细收好,打趣道:“卖多少钱啊?”   陈广福似乎哼笑了声,看着她:“你能卖多少就卖多少。”   这话说的,真小瞧人。   谢芸锦当即努起嘴,不满地开口:“您擎等着,我非得卖出个好价钱!”   ……   叩叩——   “进。”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随着一阵沉稳有序的脚步声,男人停在桌前半米的位置,行了个军礼:“团长,您找我。”   周团长从军报中抬头,看着面前眉眼冷肃的小伙子,沉声问:“你又去训练了?”   路昉眼神沉寂,俊脸的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完美分明,带着一股子坚毅:“报告团长,您说过,每日的训练不可懈怠!”   “行啊,懂得拿我的话当借口了。”周团长用笔狠狠敲了敲桌子,音量陡然提高“你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吗?要是正常训练我当然支持,可你这是自虐!是毁身体的行为!军医怎么跟你说的,都忘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怎么和你上级交代?!还是你想脱下这身军装,拎包回家?!啊!”   路昉下颌线紧绷,定定地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周团长看着他这副倔样,太阳穴突突地跳。   路昉是他专门申请从京市调来参与合作任务的兵,无论能力还是素质都是一等一,堪称军区最优也不为过。   合作任务艰险,他们损失不小,路昉也是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可谁料人醒来之后就拿不起枪了,这对于一个军人的打击不言而喻。   当时他们这些领导商量着把人调回京市休养,可这小子倔得很,每天泡在靶场里不停地训练,想要逼着自己尽快恢复。   想到这里,周团长也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想赶在下次任务之前恢复。且不说我们尚在观望,但凡你把自己搞垮了,不单你个人得不偿失,军区也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优秀的战士。”   见他面无表情,周团长索性硬起心肠:“以后非训练时间不许待在靶场,特批你三天假,调整调整心态。”   “团长……”   “路昉同志!”周团长厉声喝道,“这不是小事!请对你自己负责,对你的战友和人民安危负责!”   路昉的唇透出一点苍白,胸腔的情绪拉扯着呼吸,片刻后道:“是!坚决服从命令!”   ……   江渡村离县城着实有段距离,走一趟能磨掉脚后跟。知青们天蒙蒙亮就出发了,幸运地在村口遇着赶牛车的大爷。   “让女同志上车吧,我们几个大小伙子走过去,到时候在供销社门口汇合。”   队上放假,村民们自然也有要去县里买东西的,牛车上位置不多,几个男知青当然不会跟女同志们抢。   谢芸锦挑了个靠里的位置,挨着柳荷坐下。   她今天穿了件白底碎花的衬衫,领口是带花边的娃娃领,藏蓝色的半身裙子掐出腰身,白袜子小皮鞋,俏脸粉黛未施,却难掩风情,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一位挎着篮子的大姐忍不住道:“谢知青咋这白咧,瞧这水灵劲儿,跟画报里明星似的!是有啥方子不?能不能告诉大姐,大姐也臭臭美!”   谢芸锦一愣,这还真不好回答。   她皮肤白是天生的,就算夏天晒黑了点,一个冬天就捂回去了。而且许是受她妈妈影响,她对自己的皮肤爱惜的很,香膏都是挑贵的用。   想了想,她开口道:“山脚开的那个小白花,摘一些回来晒干泡茶,经常喝也可以变白的。当然,平时上工的时候穿长袖遮着点,少晒点太阳就更好啦!”   众人常闻谢知青脾气差,还以为她会借此炫耀讽刺一番,没想到人家虽然傲是傲了点,但还挺大方的。   于是纷纷附和,说回头一定记得去山脚看看。   郑敏敏盯着她那张白皙无暇的小脸,转过头和王水秀咬耳朵:“她又不上工,晒不着太阳当然……”   谢芸锦眼风扫过去,其实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视线相撞,冲她挑了挑眉,花瓣唇弯出很浅的弧度,很快就转过头和别人说话去了。   郑敏敏喉头一哽,突然说不下去了。   谢芸锦那个表情,好像在对她说——怎样,我就算上工也晒不黑。没办法,谁让我天生丽质呢。 第18章 018 可以多买好几斤大米了   牛车一路颠簸到了县城,谢芸锦再没了闲聊的心思,只觉得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县城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上倒也热闹。   人最多的还要属供销社。门头上挂着大大的“为人民服务”,陈列墙绕了一圈,乍眼扫去简直应有尽有,营业员隔着玻璃柜台忙活,时不时还能听到打算盘的声音。   “帮我称一斤糖!”   “要哪匹布啊?拿下来不成,你得有布票,不然乱摸摸坏了咋办!”   “咱家没细粮了,你先去粮站买点富强粉,晚了就抢光了。”   “搪瓷盆上隔壁柜台,排老长队还不知道这卖烟酒么!”   周围吵吵嚷嚷,谢芸锦被挤着往前挪动,甚至来不及参观参观。   “芸锦,你要买什么?”柳荷攥着自己的票四处张望,凑近问道。   谢芸锦歪过头仔细想了想,掰着指头数:“我的香皂用完了,得买几块新的。饼干和鸡蛋糕也吃得差不多了……还有抹脸抹手的香膏,不过这里没有,得让我爸寄过来。”   身边有个大婶正握着钱票盘算着该如何度过这个月,猛不丁听到这话,朝谢芸锦投来幽怨又不赞同的眼光,好像在说——这姑娘可真败家,听听她要的这些东西,几乎都是价格高又不刚需的,香皂还几块几块的买,到底是哪家养出来的女儿哦,不知道精打细算。   待定睛打量了之后,大婶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得,人这长相穿着一看就是不缺钱花的孩子,她搁这操啥心呢!   王水秀穿过几个人蹭过来,面带讨好地试探:“芸锦,我听老乡们说粮站的富强粉不多了。”   谢芸锦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哦,那你就买别的呗。”   还想让她贴补粮票呢?哼!   王水秀难堪地咬了咬唇,再次牵着嘴角勉强笑道:“那我们先过去了。你要买么,可以把钱票给我们,省得你再过去跑一趟了。”   这会儿买来的米粮多半都是私下里开小灶的,谁会摆到明面上来?谢芸锦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不用了,我等会儿自己去。”   打发走了王水秀,谢芸锦让柳荷先排着队,自己走到卖药材的柜台。   这头人少,营业员正翘着二郎腿聊天,注意到有人过来头也不抬,操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敷衍地招呼:“给钱不用票,要啥?有方子没?”   谢芸锦没听清,眉心微蹙,扬声道:“是这儿收药材吧?”   清亮的声音听得营业员一顿,等抬起头来看见谢芸锦那张春色满盈的脸,眼中闪过难掩的惊艳,再看她穿着打扮都不俗,那股不耐烦的劲儿都收敛了些许,站起身道:“收,姑娘手上有药材?”   谢芸锦将陈广福给他的那包草药拿出来,解开麻绳。   她手指纤长白嫩,绕着粗糙的麻绳,有种特别的反差感,营业员在心里啧啧两声,才捻起一小撮药草,仔细挑拣了起来。   陈广福没拿珍藏的那些货,挑的都是市面上常见的药材,品质没话说,营业员大手一挥,爽快道:“三块,全要了。”   “这么点儿?”谢芸锦低呼,满眼的惊讶。   三块够干什么啊,她去国营饭店吃顿饭都不止三块!   营业员听她这话,难得没有生气,笑着解释道:“现在不兴这个了。小病不要钱,大病上医院,西药可比这快多了。整个县城收的地方就没几个,数我们这儿价最高,姑娘你可想好了。”   怪不得老头那个态度的呢,原来根本就卖不上价。   谢芸锦嘟囔了一句,鼻子轻耸,愣是被激起了点好胜心。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最后营业员答应用三块八的价格收下她的药材。   三块八呢!可以多买好几斤大米了!   揣好来之不易的三块八,谢芸锦步调轻快地走向柳荷所在的队伍,前头只剩下个琢磨给自家孙子买海市牌麦乳精还是蒙市牌奶粉的大爷。   后头站着个高个子的男人,蓝布衣、黑布鞋,见到谢芸锦插队,那男人也没说话,冲她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颗银色的假牙。   看起来是个爱吃糖的!   谢芸锦挨着柳荷站好,咬耳朵告诉她这个发现。柳荷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前头的大爷终于在营业员的催促下抉择完毕。   县里的点心样式不多,还经常断货,谢芸锦惯常买的凤凰饼干和鸡蛋糕所剩无几,全让她财大气粗地包圆儿了。   营业员见她手里点心票不少,指了指柜台里展示的另一样问:“新到的巧克力饼干要吗?只进了一点,半斤六毛五搭三张点心票。”   柳荷听了咋舌。   价钱另说,点心票可是奢侈品,一般只有老人和孩子才能享受到这样的“营养品”,没点关系弄不到。这点小饼干,外面裹了一圈黑亮黑亮的糖,咋就能贵成这样?   谢芸锦是吃过巧克力的,下乡以后倒鲜少有机会碰到卖的,听对方这么一提,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拍板道:“买!来一斤!”   正等着营业员称斤,谢芸锦突然感觉后面的人靠近了些,衣料擦过她的后背,天气热,还能闻到一点汗味。   她敏感地抿住唇,拉着柳荷往前挪了一步,正要回头,下一秒却听到男人高声的痛呼。   “啊——疼疼疼!快放开我!”   周围人的视线齐齐往这儿聚焦,谢芸锦也被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就见那个高个子被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擒住手,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嗷嗷叫唤。   “咋了这是?”   “解放军同志,这人干啥坏事了?”   高个子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快要折了,连声哀求道:“啥坏事啊!同志,我啥也没干啊,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啊——痛痛痛!”   这个年代的人对军人都是无比崇拜又敬重的,当然不会听信他的话,不少人都朝高个子投来鄙夷的目光。   路昉面无表情地使劲儿,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他被特批了三天假期,几个领导和战友怕他阳奉阴违,愣是不让留在军营,正巧碰上一个战士准备结婚,便让他跟着出来帮忙采买。   一进门,便看到了那天在山上遇见的小姑娘。   她似乎买到了什么好东西,一蹦一跳地走到好友身边,雪肤红唇,跟小兔子似的,惹眼的很。路昉的视线不自觉被她吸引过去,瞧她财大气粗地买了一堆点心,恨不得一头扎进展示柜里,沉寂的眸子里闪过星点笑意。   然而片刻后,眼神倏地一定,路昉看见她身后的男人装模作样地往上蹭,几乎快要贴上去,手还慢慢伸向……   他狠狠皱起眉头,长腿迈了几步,利落地将人擒住。   谢芸锦看到他也有些意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不是多想,娇声喊道:“解放军同志,就是这个人刚才耍流氓!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人群哗的一下炸开。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耍流氓啊!看着还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下三滥!   高个子猛地涨红了脸,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因为羞愤,扯着嗓子道:“谁、谁耍流氓了!小姑娘家家长得不咋心地更坏!”   嚯——   就谢芸锦的长相,怕是十里八乡都找不出一个比她更好看的,这小流氓是眼瞎么?   这话说的围观群众都不乐意了,纷纷啐道。   “你咋不撒泡尿看看自个嘞,这么大个老爷们敢做不敢当啊?”   “就是!耍流氓还有理了?解放军同志抓的好!就该让这种人进去接受改造!” 第19章 019 解放军同志   群情激愤下,高个子被路昉和他的战友送到了派出所。   调戏妇女在这个时代不是小事,又有解放军同志亲自“押送”,所里的公安对此很重视,还专门让一位女公安来询问谢芸锦。   “我好好买着东西,那人排在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上来,还……”谢芸锦一双桃花眼似蒙了层水雾,湿漉漉的,娃娃领将她衬得稚气了几分,像是被气红眼的小动物,蹦跶着告状。   “他居然还有脸说我冤枉他!说我长得不好看!”   路昉从里头出来,就听到这么一句。小姑娘义愤填膺地向公安同志阐述事情经过,似乎还带着些羞恼,尤其是讲到这句时,眼里溢满了不可置信。   “我长得好不好看要他鉴赏吗?再说了,他耍流氓和我长成什么样有关系吗?!坏胚子就是坏胚子!脑子坏心也坏!”   她的生长环境应当十分单纯,骂人的话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词,叫人听了哭笑不得。路昉正要收回视线,就见小姑娘察觉到动静看过来,愣了愣,然后仰起下巴冲他道:“解放军同志,我说的对吧!”   声音清亮,配上她那副傲娇求认同的表情,甜得人心头发颤。   路昉睫毛垂落,不动声色地错开对视。   空气静了几秒,谢芸锦觉得有些尴尬,想打哈哈岔开,那头男人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对。”   ……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到了正午,热辣辣的阳光炙烤着空气,在地面上投下一块块建筑阴影。   柳荷怕其他知青找不到她们,提议先去与大家伙汇合。   “都这会儿了,冯知青他们应该早就到了。芸锦,我们先去供销社找他们吧。”   不远处停着辆军用车,谢芸锦眼尖地看见车前立着的高大身影,青松似的,往那儿随意一站便气势十足。   柳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她有些看呆,想了想,温声道:“芸锦,你要不要去和解放军同志道个谢?”   道谢?谢芸锦眨了眨眼睛。   按理说当然应该,对方都帮了她两次了,还让给她一枚蛇胆。   可这不符合自己的脾气啊?她蹙起眉头。   其实这些天来,谢芸锦已经渐渐开始习惯恢复她原本的性子,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考虑,本能就反应出来。她在心里打趣过自己,说是骨子里的脾性。   但毕竟重生了一回,那些不识趣和损己的锋利角落,早就被打磨光滑。   她歪着头,脑海中仔细回忆了一遍,没有搜寻到对方一丝一毫的片段。   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角色,影响应该不大吧?   “副营,单子上的东西还没买齐,要不咱俩先去填个肚子?”   阳光有些晃,路昉眯起眼睛,想说随你,下一秒,睫毛颤动,疏懒的眸子慢慢掀开。   肤白如玉的少女踩着她的小皮鞋快步走来,藏蓝色的裙边荡开好看的纹路,唇边挂着笑意,一时间分不清和阳光哪个更晃人眼。   “解放军同志!”   一旁的瞿铁钢眼睛都亮了,可瞧见人小姑娘的目光直直看向副营,习惯性地瞥了路昉一眼。   祸水啊祸水,自副营来了之后,所到之处就没有旁人的桃花,钱大虎那货都抱怨好多次了。   幸好自己已经有媳妇了。   金白的日光落在少女身上,令她脸上的纠结一览无遗。   既然都决定道谢了,索性就真诚一点。   谢芸锦犹豫了会儿,深吸口气,抬起头,桃花眼灼灼发亮:“谢谢你帮我,还有山上那次,谢谢!”   “山上?姑娘你见过咱副营啊?”瞿铁钢惊讶道。   “是啊,就前段时间。”   路昉眉头微挑,对她的道谢有些意外,缄默片刻,道:“不用。”   他没有再看她,目光错开,余光却察觉到那抹身影突然倒向自己,他本能地伸出手握住那双纤细的胳膊,将人扶正。   温香软玉,冰肌玉骨。路昉正欲收回手,却不期然被对方更用力地抓住。   谢芸锦微低着头,双眸倏地睁大,瞳孔紧缩,胸腔中回荡着巨大的惊讶。   为什么自己对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又为什么一碰到他,所有的难受劲就消失了?   “芸锦?你还好吧?”柳荷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柔声问道,“是不是上回病了还没好全啊,要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瞿铁钢也劝道:“刚才被吓到了吧,快找个凉快点的地儿缓缓。”   谢芸锦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解放军同志的手,掌心下的胳膊肌肉紧实,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慌乱松开。   “没、没事。”   “没事就成,那小流氓要在里面待上好一阵呢,别担心啊。”瞿铁钢拉开军用车驾驶座的门,道,“那我俩先走了啊。”   路昉见她脸色还好,紧拧的眉心微松,转身欲走。   “等一下!”谢芸锦开口叫住两人,张了张嘴,在男人古井无波的表情中匆忙找了个借口,“你们是不是要去吃饭啊?一起吧,我请你们去国营饭店!”   语气娇蛮,是出身带来的底气和自得。   瞿铁钢倒不觉得冒犯,嘿嘿一笑:“不用了,我俩……”   “走吧。”路昉突然出声打断,沉湛湛的眸子看向瞿铁钢,“你带她俩,我坐后面。”   后头是露天车斗,太阳一晒铁皮烫得能煎鸡蛋,自然不能让小姑娘们坐那儿去。   瞿铁钢愣愣地啊了一声,半晌后反应过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哦,那姑娘你们上来吧。”   谢芸锦侧过头,看着男人抓住车斗的一边跳上车,手臂肌肉微微绷紧,动作轻巧又利落,俊朗的侧脸背光藏在阴影中,勾出好看的线条。   不知怎么,她突然就觉得阳光有些刺眼,抿了抿唇,连忙上车不敢再看。   路昉曲起一条腿坐着,单手撑着脑袋。   他当然不是馋小姑娘一顿饭,只是日头太烈,站在外面容易中暑,她那么娇气,干脆把人送过去算了。   嗯,军人就应该帮助人民群众。   路昉说服了自己,闭上眼假寐。 第20章 020 路见不平的路   县里的国营饭店黛瓦红砖,前身是建国前颇负盛名的酒楼,雕花门窗只保存下几扇,据说当时连盛菜的碗碟都颇有来头。如今改头换面,门顶挂着个硕大的红五角星,以及板正的国营饭店四个大字。   敞亮的大堂摆着十来张四人方桌,隔断后还有几张大圆桌,楼上全是包间。青白的水泥墙贴着语录,几架大风扇在头顶呼啦啦地转悠。许是前些年水患被淹了,整个大堂被粉刷过一次,看起来干净又亮堂。   前台写着今日菜色,谢芸锦往上面扫一眼,开口点菜:“要一个红烧肉、酱炒肉丝、熟牛肉、黄豆排骨汤,还有……”   营业员在这工作当然见过世面,但也少有净挑着肉菜点的顾客。毕竟这会儿每人一个月粮票肉票就那么点,偶尔能来国营饭店下次馆子都算手头宽裕的人家了,哪能像谢芸锦这么大手大脚。   什么家庭啊,祖上是印票的吗?   谢芸锦不以为然。她想着大小伙子本来就很能吃,解放军战士天天训练消耗肯定更大,不得多吃肉补补?只可惜菜色太少了,要是在京市,她能点满一桌子。   柳荷本想出言阻止,但想着谢知青是打算请客酬谢,又把话咽下了,只默默算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粮票能还。   瞿铁钢听得咋舌,忙道:“可以了可以了,再点我们就吃不完了!”   谢芸锦:“吃不完你们可以打包回去啊!嗯……再要一个清炒油麦菜,然后……”   正说着,后头男人伸出手敲了敲台面,干脆利落地冲营业员道:“就这些,再加四碗米饭,多少钱?”   声如磬玉,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场,谢芸锦像个嗅到危险气息的小动物,嗫喏两下,识趣地闭上了嘴。   可看见男人掏出自己的钱票,她又忍不住出声:“说好了我请你……们的……”   最后两个字在对方深邃的目光中越来越小声,谢芸锦撅着红艳艳的嘴唇,秀气地耸了耸鼻子。   “心意领了,不用。”他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叫小姑娘请。   谢芸锦悄悄撇了撇嘴,也把自己的钱票拍在桌上:“那我也不用你们请,咱们一人一半!”   路昉压着钱票的手往前推:“你们吃得比我们少。”   谢芸锦也往前推:“再少也要花钱啊,别拿蚊子不当肉!”   这是什么比喻?路昉笑了,冷肃的眉眼都柔和下来,想了想,拿回几张钱票,道:“成,米饭和清炒油麦菜的钱你付了吧。”   末了,还对营业员嘱咐道:“别多收她的。”然后也不等谢芸锦反驳,转身走向一处方桌。   瞿铁钢震惊地瞪大他的圆眼睛。   他看见了什么?天哪!钱大虎,你的桃花有救了!   谢芸锦切了一声,回过头冲营业员阔气地说道:“不要清炒油麦菜了,换成西红柿炒鸡蛋!”   好歹鸡蛋也算个荤菜!   饭店临江而建,路昉挑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一大片江景,热烈的日光下,水面被微风吹起涟漪,颇有“浮光跃金”之感。   谢芸锦欣赏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她看向对面两人,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认识一下,我叫谢芸锦,她是柳荷。我们都是江渡村的知青。”   瞿铁钢尚未从自家副营的“不寻常”中回过神来,闻言愣愣地应:“哦哦,我叫瞿铁钢,叫我钢子就成,营里也有兄弟喊我老铁。”   “你呢?”谢芸锦双手托着脸,目光灼灼地看着路昉,带着某种期待。   “路昉。”简洁明了的两个字。   陆?鹿?谢芸锦眨着眼睛思考,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捕捉。   “哪个lu呀?”   路昉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沉湛湛的眸子里划过不易察觉的笑意:“路见不平的路。”   谢芸锦噎住,觉得对方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愣是想不起来自己和姓路的有什么特殊关系,能导致她对他的反应那么强烈。   不一会儿,菜陆陆续续好了,国营饭店自然不可能把饭菜给你端来,需要自己到窗口取。   两大男人也不需要谢芸锦他们起身,来回几趟,面前便摆满了一桌菜。   每道菜的量都不小,海碗装的米饭冒出高高的尖,扑面而来的香气让人食欲大振。   能在国营饭店颠勺,大师傅的手艺当然没话说。红亮的红烧肉像裹了一层蜜,酥烂不腻,一咬就在嘴里化开。熟牛肉是卤的,稍微有些老,但卤料下了功夫,一点儿也不膻,咸香的滋味刺激着味蕾,能就着这味道下一碗饭。   这是谢芸锦重生以来吃的第一顿好的,算起来约莫有十几年了。她尝了一口酱炒肉丝,熟悉的味道几乎要令她热泪盈眶。   酱炒肉丝是甜咸口,不像当地的口味,倒是和京市的京酱肉丝有些相像。谢芸锦想起小时候妈妈第一次下厨就是做的这道菜,她手忙脚乱,结果把糖当成了盐,连她这个爱吃甜食的人尝了以后都齁得慌。   忆起旧事,眼前氤氲一片,谢芸锦垂下长睫,筷子又伸向那道酱炒肉丝。   几乎同一时间,路昉的筷子也落在上面,两双筷子碰到同一个地方,皆顿住,然后路昉率先撤开。   瞿铁钢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开口:“谢知青也喜欢这道菜啊,咱副营是京市来的,偏好这口,每回来都要点它。”   柳荷看了看两人,浅笑道:“芸锦也是京市人。”   “巧了吗这不是!”瞿铁钢高呼一声,“要么怎么说千里有缘一线牵呢!你看我们这县里天南海北哪儿来的都有,偏偏你俩都是京市来的,这……”   “瞿铁钢。”路昉出声打断他的兴奋,淡淡道,“食不言。”   高大汉子立刻像戳破漏气的皮球,泄了劲儿低头扒饭。   谢芸锦心里莫名跳了一下。   也是京市的,莫非和她家有什么关系?她抬眼朝男人看去,没想到对方也在瞧她,四目相接,空气似乎都黏稠起来。   她眸底的雾气还未散去,眼角泛着微红,呆愣的样子让路昉想到林间的小鹿,无辜又可怜。   路昉愣了愣,目光瞥向桌面,好像明白了什么,将那盘酱炒肉丝往她的方向挪了挪。   “吃吧,不跟你抢。” 第21章 021 看你   附近有机械厂和服装厂。这会儿到了午休时间,大堂里的人越来越多。   国营饭店每天都有一两道不要票的菜,虽然贵是贵了点,但厂里的工人工资都不错,每个月打几次牙祭的钱还是能省出来的。   虽然是难得的大餐,但谢芸锦知道自己的饭量,怕吃太饱回去坐牛车会吐,于是动筷前就拿了一个干净的碗拨平冒出的尖尖,留下一大半放在旁边。   她吃饭夹菜都慢条斯理,看起来赏心悦目,不少站在窗口等菜的青年频频回头,互相推搡打趣指着她的方向。   谢芸锦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没有丝毫不自在,双眸随意一瞥,才发现吸引视线的不止她一个。   面前的男人一身军装,气质难掩,是这个年代的姑娘们最崇拜倾心的对象。   谢芸锦不自觉慢下吃饭的动作看他。男人五官深邃,冷峻的眉眼因为微垂着头显出些许乖顺,如同收起锋利爪牙的猛兽。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颈侧有一道很长的伤疤,混在浅麦色的皮肤里,不太明显。   他吃饭很有规律,一定是一口饭配一口菜,许是平时训练养成了习惯,速度很快,但和旁边瞿铁钢急切的吃相相比,又要温润许多。   虽然不太恰当,但谢芸锦突然就觉得“秀色可餐”这四个字,在他身上有了具象。   如此有存在感的注视,路昉当然不会没感觉。他撩起眼帘,曜石般的眸子锁住她,沉声道:“看什么?”   “看你。”谢芸锦脱口而出。   路昉顿住:“看我做什么?”   “你长得好看呀!”   这时候的人表达大都含蓄又内敛,尤其男女之间,少有她这般,没有任何掩饰,直白又大胆。   少女水灵灵的眼睛映出男人的俊脸,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长成这样难道还不许人看了啊?大不了我也给你看回来!”   还暗暗夸了自己一通。路昉听着这话,不免失笑。   坐在旁边的柳荷:“……”   芸锦这样……算不算调戏解放军同志啊?   瞿铁钢刚喝了口汤,黄豆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又不敢咳嗽,差点没把他噎死。   好家伙,这一通看来看去的显得我和柳知青挺多余?   好半晌才战胜了那颗黄豆,瞿铁钢八卦的目光在相貌不凡的两位身上偷偷摸摸徘徊,手下还精准地夹了一块红烧肉,连吃带看,津津有味。   “看我你能饱?吃饭。”路昉下巴一抬,面上不动声色,沉稳地端起盛了汤的碗喝一口,遮住悄悄上扬的唇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这才将心底那股不安分压下。   瞿铁钢悄摸摸观察,顿时激动不已。   啧啧,副营这是有情况了啊,回去就跟团长报告!   这么想着,他当即寻了个当口插话:“咳咳,谢知青啊,不是我跟你吹,咱副营的样貌在整个军营里那是数一数二!”   谢芸锦饶有兴致地笑道:“那一定很受欢迎咯?”   瞿铁钢一拍大腿:“那可不,就咱文工团那帮女兵,都……”   啪嗒——   大海碗磕在实木桌上,发出沉重的一声响,瞿铁钢的话戛然而止,双唇紧闭,心虚地躲避路昉的视线。   谢芸锦看着神色自若的男人,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撅了噘嘴,见他碗里干干净净,指了指自己刚才放到一边的饭开口:“喏,这碗也给你。”   路昉眉梢微动。   谢芸锦耸肩:“你不要我也吃不下了。”   生活在这个年代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浪费粮食,谢芸锦只是想着要是打包回去,知青点那些人肯定又要酸里酸气,懒得跟他们吵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碗她没动过,是干净的,虽然口气坏了点,跟施舍似的,但路昉凭着短暂的了解,怕她耍性子浪费粮食,于是从善如流地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掉。   ……   事实证明不要小瞧人的饭量,这一大桌子菜,最后连汤汁都拌了饭,光溜得跟水洗过似的,就连柳荷都将那一海碗的米饭吃完了,走出饭店的时候还秀气地打了个嗝。   谢芸锦神色复杂地低声问:“是不是撑得慌啊?”   柳荷笑了笑,给自己顺气:“有一点,不过还好。”   她也是许久没吃过好的了,一下没忍住,现在回过神来,突然有些后悔。   “芸锦,这顿饭的钱和粮票我能不能先欠一部分,等下个月家里寄包裹我再还给你。”   “说什么呢?”谢芸锦不高兴道,“我请客你怎么还掏钱?”   柳荷满脸不好意思:“可你是请解放军同志的……”   “那我……”谢芸锦想了想,拧着眉找措辞,“那就当我用这顿饭收买你了!”   “收买?”   “对啊!”谢芸锦点头,“收买你教我做饭!以后轮到我负责伙食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帮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就这么定了!再说我就要生气啦!”   那张明艳的小脸故意皱了皱,柳荷失笑,心里却很是复杂。   她突然觉得谢知青其实活得很简单,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她有些羡慕,又恨自己性格如此,充满了弯弯绕绕的心思,注定无法坦荡。   柳荷长吐一口气,郑重道:“好。”   末了,想到什么,又哎呀一声:“这会儿粮站的米面是不是都要卖光了?”   谢芸锦满不在乎:“没关系,卖光了我们可以去黑——”   一阵微风拂过,吹动她的发丝。余光瞥见那道绿色的身影靠近,谢芸锦立马改口:“嘿嘿,去供销社多买点吃的呀!”   啧,多亏她机智,要不然就要被解放军同志思想教育了。   路昉居高临下地看她,漆黑的眼睛纤尘不染,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   不知怎么,谢芸锦突然怂怂地缩了缩脖子,随后似乎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立即露出一个不服气的表情。   跟耍脾气的奶猫似的,凶不住人。路昉心想。   瞿铁钢开车过来,听见谢芸锦的话喊道:“谢知青,你俩还要去供销社么,那我们顺路,再带你们一程吧。”   谢芸锦知道了他要去买结婚用品,也不推辞,大方应了。   她挽着柳荷的手往前走,走出几步后又偷偷回头,冲着站在原地的路昉娇声喊道:“快走呀,去供销社了!”   供销社三个字被她重点强调。   路昉轻笑一声,心头像是被她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 第22章 022 你自己来拿   晌午人不多,营业员有的换班吃饭去了,先前那个收药的还在,见到谢芸锦进来大老远就招呼道:“呦,姑娘你又来啦?刚才有一群知青在门口等人咧,是找你的吧?”   她也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只不过听那群知青说是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女孩,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谢芸锦。   柳荷听了便道:“一定是冯知青他们!忘了先过来打声招呼了。”   “没事儿。”谢芸锦摆摆手,“待会儿他们肯定还会再回来。”   县城拢共也就那么几个标志性的地方,知青上这儿来不是吃饭就是买东西,能跑到哪儿去?   果不其然,这话说完还没一分钟,就听见身后传来几道惊喜的喊声,但只有男知青们,王水秀几个不在。   “芸锦!”   “芸锦你咋在这儿啊!”   “你刚才到哪儿去了?到处找不着你!”   路昉拿着她落在车上的点心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众星捧月”的场景。   小姑娘双手抱胸,满脸不高兴地指责,像是在恶人先告状,而且看起来还很熟练:“谁让你们来得那么慢!我好好在这儿买东西呢,碰上一个臭流氓!跟着到派出所说明情况去了!”   “那我不要先吃个饭吗?万一你们跑别处去了我不得等到饿死!”   围着她的男知青们闻言连声哄道:“什么?!居然有流氓!芸锦你没事吧?”   “柳知青也还好吧?”   “路上耽搁了些,芸锦你别生气,流氓在哪儿我去帮你教训他!”   不知怎么,路昉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烦躁。   “副营,咋不进去啊,咱还有很多东西要买咧!”瞿铁钢停好车走近,却敏锐地感受到了熟悉的气场。   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就见自家副营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朝里头走去。   瞿铁钢是个要结婚的人,一看里头的场面就明白了。   啧,还没名分呢就吃起醋来了。   “一群马后炮,等你们来黄花菜都凉了!”谢芸锦轻哼一声,抬眼却看见一脸冷肃的路昉。   “你的点心,忘拿了。”十分平淡的一句话,不带任何情绪。   还不等谢芸锦回答,周围的男知青就插嘴道:“芸锦,你认识这位同志吗?”   谢芸锦冲他翻了个白眼:“没看见人身上穿的吗?就是这位同志帮我解围的!”   男知青:“哦哦,谢谢解放军同志,这是芸锦的东西?给我们吧,我们和芸锦是一个村的,顺路。”   路昉不松手,只看着谢芸锦,眼神也很淡,好像在说——你自己来拿。   他手臂线条优越,看似漫不经心地拎着,可那位男知青用了大劲儿都抢不下来,一时有些难堪。   谢芸锦几步走近,向他摊开手:“呐,给我吧!”   路昉扫了眼她嫩白的掌心,缄默片刻,然后将捆绑好的纸袋放到上面。   动作很轻,却没有松手。   她身后的男知青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好像只要东西一到她手上,就能立刻上来献殷勤。   路昉动作一顿,又将东西拎回自己手里。   谢芸锦歪头,不解。   “不是还要买东西吗,拿得下?”   谢芸锦愣了神,看着他英俊冷硬的脸,倏地笑开,形状姣好的桃花眼弯成月牙的形状,声音比空气中的糖果香气还甜:“那你就帮我拎着吧!”   傲娇的小表情一摆,还嘟囔了句:“等会儿说不就得了,偏要喊我一声。”   路昉轻咳了一下,没应,催瞿铁钢:“怎么还站在这儿?”   瞿铁钢:“……”   ……   凶走那些献殷勤的男知青,谢芸锦在柜台前开始“挥霍”。   玻璃柜里只展示了常见的芦荟皂和硫磺皂,谢芸锦不喜欢这些味道,撇撇嘴:“就这些了吗?”   这块的营业员对她的“阔绰”已有了解,没有不耐烦地赶人,想了想道:“库房刚到了一批蜂花牌檀香皂,还没理货咧,你要的话我给你拿去。”   谢芸锦颔首:“要要要,当然要!”   “要啥味道的咧,有原味、茉莉和玫瑰。”   谢芸锦想了想:“各来两块吧!”   这时节热得很,她天天洗头洗澡,香皂消耗得飞快。   营业员上班不好走开,便喊人去了库房。谢芸锦买了其他生活用品,又回头拿了几块硫磺皂,打算给外公和陈广福。   等她走到隔壁柜台一看,不由得笑了。   瞿铁钢摆出他早就准备好的清单,让营业员一样样拿出来。东西多,他付完钱便打算让路昉搬到车里,念及他身上有伤,也不挑重的,都是些日用品和副食品。   于是路昉用搪瓷盆装了一堆,单手抱着,另一边还拎着她那些点心,看上去有些违和,以及莫名的喜庆。   谢芸锦刚要说话,却见他很轻地蹙了下眉头,右臂似乎有些不适,小幅度动了动。   她突然想起对方几次帮她用的都是左手,可吃饭的时候又不是左撇子,再联想他的身份,多半是右臂受了伤。   谢芸锦撇了撇嘴,快步上前拿过自己的东西,还在下面托了托搪瓷盆。   路昉垂眸看她。   谢芸锦凶道:“这么重,多搬几趟能累死你啊!”   “掉下来会砸到。”路昉轻轻拍开她的手,这下空出来双臂抱着搪瓷盆,淡淡道,“没事,不重。”   谢芸锦气不顺地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   买好东西,大家伙便准备往回走了。王水秀几人姗姗来迟,见到谢芸锦惊讶道:“谢知青你在这儿啊!我们还跑到别处去找你呢!”   郑敏敏附和:“你咋乱跑!害得大家到处找你!”   谢芸锦瞥见她们嘴角残留的食物碎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肯定是上哪儿打牙祭去了,还找她当漂亮借口。   柳荷把先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几个男知青也七嘴八舌地帮谢芸锦说话。郑敏敏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片刻后又嘟囔道:“这么多人咋就挑你呢,还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谢芸锦与她身边走过,“不经意”地重重踩了她一脚。   “啊!你故意的!”   谢芸锦扬眉,并没有否认的打算,坦然道:“是啊,这么多人,我就故意踩你一个。” 第23章 023 不爱跟您计较   回村之前,瞿铁钢特意来和谢芸锦道别。   军营虽然建在江渡村后山,但开车的话需要绕一大圈,因而他们并不同路。   “谢知青,柳知青,那你们回去路上当心,我和副营先走了。”   柳荷笑着告别,就连其他知青也热情地冲两人挥手。   这个时代拥军护军,尤其那些男知青们,哪个不曾有过上战场保家卫国的英雄梦?这会儿见到两个英姿勃发的军人立在帅气的军用车前,骨子里的血液好似都躁动起来。   路昉静静站在一旁,视线落在最前方的谢芸锦身上。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朝自己看来,精致的眉眼染了一层郁色,好像不太高兴。   路昉不明所以,想了想,冲她开口:“走了。”   “……知道啦。”谢芸锦没好气,目光在他的右臂上来回梭巡,然后头发一甩,转身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些什么,就是突然间生出的不快,尤其见他没事人的样子,觉得自己多事又矫情。   路昉沉寂的眸子里满是疑惑,一直到对方走远,才蹙了蹙眉,垂眸拉住扶手坐上车。   “明早我老丈人和岳母娘都要来咧。副营,你说我要不要带他们先在县城里转转,万一我准备的东西不合他们心意呢?”   “副营?”   路昉思绪回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开口道:“明天我不和你一道。”   瞿铁钢惊讶又警惕:“为啥啊!你不会要偷偷训练吧?不成啊!团长把看顾你的任务交给我了,完不成我得挨罚了!”   “……不训练,去办点事儿。”路昉语气无奈。   “哦,那就行,你可别诓我啊!”   ……   回到知青点,大家伙都累得不行了,负责烧饭的男知青挣扎着走向灶房。谢芸锦抱了一堆东西走到自己床边,将刚买的生活用品都装进她的藤编箱里。   还没洗澡,身上都是外头带来的尘土泥灰,谢芸锦只搬了张小板凳靠在床边休息。   其他人可没她这么讲究,大步跨上了床,在床头一阵鼓捣。其实谁都知道彼此是在藏东西,但只要没人说破,这些私藏就不必拿出来分享。   天气热,大家伙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晚饭之后,男知青们聚在一起抽烟侃大山,女知青则排着队洗头洗澡。   谢芸锦动作慢,大家都抢着在她前头洗,她也不在意,回屋拿了一些东西出门。   “芸锦你去哪儿。”院里的男知青喊道。   “消食!”   天边挂着最后一点余光,谢芸锦来到牛棚,外公就坐在门槛上喂牛。原本精神矍铄的老头在几年间头发全白,没有书籍,他一个人待在这里,把几头老牛当作好友和伙伴。   “老黑啊,你可悠着点,年纪不小了,吃多了不克化,你儿子还饿着呢。”   “哼,这小家伙,惯会拿可怜巴巴的神情看人了,跟我们家那丫头似的,看着乖巧,实则一肚子坏水。”   谢芸锦喉咙发紧,连忙抬头看天逼退眼眶中的热意,然后才故作不高兴地开口:“谁一肚子坏水了?您怎么拿我跟一头牛说事儿啊!”   聂鹤也讶然抬头,见到她先是警觉地四处望了望,确认周围没人后才松了口气,哼笑道:“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   谢芸锦耸了耸鼻子,不自觉撒娇:“不爱跟您计较!”   看见疼爱的外孙女,聂鹤也眼角的笑纹堆叠在一起,喂完最后一把草,起身到院子里洗干净手。谢芸锦贴了上来,将自己白天买的东西都在他面前摆开。   “我今儿去县城了,顺带也给您买了点东西,还有这荷叶您留着泡水喝,消暑。”   她像小时候一样,得了什么好东西就喜欢一样样展示在家人面前,然后仰着那张惹人爱的小脸,等着人夸奖。   聂鹤也忍住笑,习惯性地捻起几片放到鼻尖嗅几下,严肃地问:“在你陈叔那儿没惹祸吧?”   “当然没有啦!”谢芸锦娇声反驳,指着那一小包荷叶,“还帮他采药了呢!也就是没赶着时候,等我晒的荷叶好了再拿来给您尝尝。”   “那我可等着了。”聂鹤也睁大眼笑了,片刻后长舒一口气,“没惹祸就行,你陈叔是个有本事的,小时候教你的东西别丢,好好学着。”   “知道啦。”谢芸锦乖巧地应了句,又嘟囔道,“合着我在您心中就一混世魔王的形象。”   聂鹤也哼了几声,开始赶人:“行了,东西也拿来了,快走吧,别叫人看见。”   他和谢芸锦的关系也只有大队长家几个人知道,虽说江渡村的批/斗风气不重,但能避则避,谁也不想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   谢芸锦轻轻揪了把他许久没刮的胡子:“我来的时候都看了,没人!还有事儿问您呢!”   聂鹤也捂住自己的下巴,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语气里满是纵容:“那你说。”   谢芸锦抿了抿唇,下意识把声音放轻:“您有没有什么好友同事是姓路的?路见不平的路!”   闻言,聂鹤也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打量了下外孙女,面不改色地开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芸锦不答,撒娇道:“有没有嘛?”   聂鹤也被她晃得头晕,摆摆手,一脸好笑:“有的同事也就见过一两面,我哪记得人家姓什么?”   “关系近点儿的呢?没有吗?”   “没有没有,没天光了,你快回去,姑娘家大晚上小心点儿。”   他的语气如往常一般,听不出什么特别,谢芸锦失望地哦了一声,在外公的催促下走出牛棚。   既然不是外公这边的,那应该就是爸爸那头的关系了吧?谢芸锦在心里琢磨着找时间写封信问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最后一丝光亮回去。   ……   第二天上工,谢芸锦将她换来的三块八和买的日用品拿给陈广福,得意洋洋地讨功:“不少吧!全靠我的三寸不烂之舌!”   因着方向东的关系,陈广福到供销社换药多少都能得到点照顾,和谢芸锦拿来的钱数差不离,也就她这个没眼力劲儿的愣头青自鸣得意。   陈广福又好气又好笑,不耐烦看她那副小模样,板着脸道:“干活去!”   谢芸锦扁扁嘴,切了一声。   她是不会给自己找活儿干的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扯着嗓子问道:“也没活儿呀!”   陈广福叹了口气,指着自己脚边那包山参:“山脚那处小溪知道吧?到溪头的桃树林,会有个当兵的过来,你就把山参给他。”   “拿京市大曲换的那个?”   “对,算起来也好一阵儿没消息了。”   谢芸锦戴好自己的斗笠,随口问:“长什么样呀?”   陈广福想了想,摸着下巴道:“看着俊俏的那个就是了。”   这话从老爷子嘴里说出来倒是稀奇,谢芸锦笑了:“万一咱俩的眼光不一样可就坏了。”   陈广福瞪她一眼:“看着穿军装的总没错!”   “走啦!”谢芸锦嘿嘿一笑,背上自己的小背篓,挥挥手离开药房。   小溪从山上的岩缝中流淌出来,清澈见底,周围郁郁葱葱长满了植物,连空气都凉爽了许多。   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桃树林,谢芸锦眯着眼,在溪边看见好几个孩子。   他们踩在溪里打水仗,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咋咋乎乎地吵闹,旁边放着好几个满满当当的背篓。   是来打猪草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鸡嫌狗厌,但在乡下已经能算劳动力了,平时帮队里做些轻省的活,和谢芸锦一样,按量记分。   大夏天的,他们就爱在山脚打猪草,既可以躲凉玩水,还能爬树摘果子,简直不要更潇洒!   几个小萝卜头玩得正欢,突然有人看见了谢芸锦,立马大叫一声,然后所有人齐刷刷地往这边看,跟受惊的幼兽群似的。   谢芸锦穿着天青色的罩衫,裤脚挽了几圈,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斗笠下的脸蛋俏丽精致,像大人口中说的美丽妖精。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当即红了脸,躲到大一点的孩子身后,没忍住,又探出头来悄悄观察。那模样好奇又害怕,紧张的小眼神透露出内心的想法——好看的妖精会吃小孩吗?   空气静默了好一阵。   “你到这来干啥!”说话的男孩子八岁左右,个子虽然不高,但很有气势,像这群孩子的头头,瞧着还挺眼熟。   谢芸锦挑眉,学着他的语气:“你管我来这干啥!”   男孩瞪大了眼,插着腰,像个带领小妖的山大王,威风凛凛:“我不管你来这干啥但是这是我们的地盘你想干啥也不能干啥!”   呵!口条还挺顺溜。   谢芸锦不服输,立马学着他的模样,大有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这时,那个躲起来的小孩咬着手指好奇地问:“安进哥,她是谁啊?”   方安进气哼哼地摊手:“我哪儿知道!”   谢芸锦突然噎住,盯着那个小孩头头看,满脸的惊讶。   方安进?方安远那个病弱顽劣的弟弟?没搞错吧?! 第24章 024 立刻实施逮捕   在谢芸锦的印象中,方安进从小被亲娘溺爱,养成了“我身体不好所有人都得让着我”的霸道心态。她嫁进方家时,方安进已经病得很重了,偏偏脾气还坏得很,谢芸锦不会干家务,成天就跟这小子和婆婆互相对骂,方安远夹在里头,哪哪儿都讨不着好。   习惯了他病重的模样,冷不丁瞧着不远处虎头虎脑身体壮实的半大小子,算算时间,迷糊了。   这家伙是怎么在短短几年间瘦成那副皮包骨的样子?   “喂!”方安进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双手反撑着后腰,挺起圆鼓鼓的肚皮,用下巴和鼻孔看人,“你哪儿的!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那模样,给他带个假胡子搁戏台上哇呀呀两声,谢芸锦还会捧场投几枚赏钱。   “有没有礼貌呀你!问别人名字的时候不知道要先自报家门么?!”阳光晃人,谢芸锦眯着眼,盛气凌人。   记起上辈子的事就生气,她忍不住想教训两句这小鬼头。   方安进被她的话给弄懵了,五官都皱到一块,挠头问身边的小伙伴:“啥叫自报家门?”   一群小萝卜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晃脑袋。   躲在大孩子身后的小不点奶声奶气:“我娘说过!就是跟她讲‘我叫方安进’。”   方安进不高兴了:“我才叫方安进!”   小不点跺脚:“对呀!告诉她我叫方安进!”   “你咋能叫方安进呢?!你叫方红星!”   谢芸锦还等着小鬼头回话呢,对方却和一个小不点起了内讧,颇觉没趣地撇撇嘴,转身正打算走开,却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她回头一看。石头沾水打滑,方安进从上面跌落到水里,整个人仰倒着,溪水漫过身体,只露出一张呼痛的脸。   谢芸锦小跑过去,方安进正捂着屁股嗷嗷叫唤,手肘因为撑了一下擦出伤口,十分狼狈。   她呼出一口气,说道:“诶!能站起来不?你们几个!都别傻站着了,去叫大人过来!”   小萝卜头们一窝蜂地跑走,谢芸锦看着和记忆里相去甚远的方安进,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她发现自己心中并无多少同情与可怜,反倒因为曾经不对付的人吃了亏而生几分痛快,虽然这辈子他还什么都没做。   “怎么了?”沉稳的男声响起,谢芸锦被吓了一跳。   “路昉!”见到来人,她惊讶地喊道,没察觉自己的语气中还带了些欢喜。   思绪一转,谢芸锦反应过来:“来换山参的就是你啊!”   方安进见到穿军装的大人,也忙不迭叫唤:“解放军叔叔救我!”   路昉冲谢芸锦微微颔首,紧接着蹲下身,查看了下方安进的情况。   骨头没折,只有几处皮外伤,屁股有肉垫着,最多明天多几块淤青。他将人拎起来,小孩还没他腿高,浑身都湿透了,捂住胳膊肘龇牙咧嘴。   “上来吧,我背你回村。”路昉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沉声示意。   方安进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谢芸锦想到他手臂的伤,诶了一声,踌躇片刻,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只说:“我这儿有药。”   然后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瓶子。   这是她从陈广福那儿要来的,本打算什么时候遇到路昉再给他,没想到碰上这情况。   路昉起身的动作一顿,随即道了声好,拍拍身后的小孩,把他放下来。   伤口浸了水,倒没什么泥沙,谢芸锦又贡献了自己的粉白手帕。路昉抬手接过,鼻尖嗅到一缕清甜的香气,与曾经在她身上闻到的一样。   他迅速扫清脑海中浮想的画面,动作利落地将伤口处理干净,然后把药膏敷上去,用手帕包扎好。   去叫人的那些孩子也回来了几个,浑身湿哒哒地边跑边喊:“方安进,我们把你大哥叫来了!”   一直在呼疼的方安进身躯一震,抿着唇不出声了。   谢芸锦发现了,不免有些稀奇。   这小子居然会怕方安远?   事实证明,不但怕,而且如同小鸡见了老鹰,就差没泪眼汪汪了。   快步走来的方安远往地上扫了一眼,冷声道:“腿没事就自己起来。”   小鸡仔立刻爬起,扯到痛处还下意识哎呦两声,然后慌忙闭上嘴巴。   方安远注意到他手上包扎好的伤口以及那方手帕,深深看了眼谢芸锦,对两人道了谢。   等人都走光了,谢芸锦还没回过神来。   她突然发现好多事情似乎都和原来有所不同。或许是因为自己偏离了剧情,才造成许多意料之外的影响。   比如关系颠倒的兄弟俩,又比如她身旁的这个男人。   想着想着,谢芸锦鬼使神差地抓住男人的手臂。   路昉微怔,垂下眉眼。   少女的手柔若无骨,肌肤紧紧贴着自己,好像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一起,发烫发热,连着心跳都躁动起来。   “怎么了?”他温声开口,曜石般的眸子里浮上一层紧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抓着她的“良药”,谢芸锦没了重生后遗症的心理负担,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那药我原本是给你准备的。”   路昉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住了,整个人动也不动,又听她说:“我其实不想帮那小鬼!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看到他受伤我还觉得开心呢!”   “要不是想到你手臂有伤,我才懒得理他!”   小姑娘声音里带着点凶狠,他却没来由听出了些委屈。   电光火石间,路昉突然明白了昨天离开县城时对方不高兴的原因。   凛然的相貌因为温润的笑意变得柔和,他没问谢芸锦为什么不喜欢方安进,也没说不应该和小孩计较,只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谢芸锦怔愣着抬头,撞进柔软的目光里。一时间,重生以后压抑的情绪纷至沓来,嫣红的嘴唇微微撅起,漂亮的桃花眼泛着点红:“我又没瞎!”   “也不傻!”   路昉笑了,谢芸锦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容,目若朗星,露出一口小白牙,少年气十足。   “你笑什么!”她不满地叫道,随即自己也破了功。   傻里傻气好半晌,又皱着眉看他,像在撒娇,又有点紧张:“你难道不觉得我对一个孩子这样,很冷漠,没有同情心么?”   男人抬起另一只手,犹豫了片刻,然后屈起手指在她光洁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谢芸锦娇气地嗔了一句,听见他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既然不肯帮他,说明你不喜欢他的理由和程度远远压过了对他的同理心。如果你以德报怨,我反倒会觉得奇怪。”   谢芸锦嘟囔了一句:“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的样子。”,唇角却忍不住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路昉眼底笑意未减,若是他手下的兵在这儿,一定会很惊讶自家副营居然能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虽然如此,但你还是上前查看了他的情况,让别的孩子去叫人帮忙,即便有点小私心,你也做了能做的,哪里冷漠?”   谢芸锦握着他的手指不安分动了动:“那刚才要是让你也不要帮他呢?你会听吗?”   “不会。”   谢芸锦抬头。   男人神色严肃了些,郑重道:“我是军人!既然穿上这身军装,就不会对人民袖手旁观。”   心头有股莫名的情绪激荡,谢芸锦咬了下唇:“万一他是敌/特分子怎么办!”   话说出口,又觉得十分胡搅蛮缠,刚想说算了,手臂却被人反手握住。   路昉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将人当作了可疑分子,脸上现出几分匪气的笑。   “那也会先救人,然后排查清楚。万一不是我方,立刻实施逮捕!” 第25章 025 要不要姐姐教你做人   芒种后入梅。   阴雨连绵不断,刚凉爽了几日又渐渐回温。空气里水汽重,伴随地面蒸腾上来的高温,黏腻湿热,扰得人烦躁困乏。   谢芸锦床头的墙上长出了霉斑,她嫌弃得很,从箱子里掏出一块不用的方巾打算挂上,被柳荷拦住。   那方巾一看就价格不菲,和县城供销社里单一的式样不同,点缀着清新的花草,拿来遮墙简直是暴殄天物。但这么劝谢大小姐肯定不以为意,于是她换了个说法。   “没用,会发霉的,改天去供销社买块雨布就行了。”   “那现在怎么办啊?”谢芸锦耍脾气道。   她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这样的天气莫名令她想到上辈子落魄的时候。   那会儿她最讨厌雨雪天,因为身上的破烂衣服会被打湿,臭烘烘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她又没有固定地盘,去哪儿都被人驱赶,只能待在堆满垃圾或是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周围虫鼠肆虐,好像所有的难闻气味都要钻进毛孔里,一想到就起鸡皮疙瘩。   “要不你跟我换个位置吧,我这儿挺干净的。”   谢芸锦摇头。倒不是嫌弃柳荷,只是柳荷边上躺的是王水秀,她不耐烦跟这人躺在一块。   方巾被她随手扔到一边,谢芸锦倒在被子里,小脸被她挤压变形,带着一股子怨气:“什么时候才出太阳啊!”   柳荷看了好笑:“你不是要去药房么?赶紧吃了早饭出发吧,不然该迟了。”   下雨大家伙都不上工,只有谢芸锦一人要冒着雨出去,郑敏敏也不暗暗发酸她的活轻省了,幸灾乐祸都来不及。   “我可是一大早就起来给你烧饭了,快吃吧!”   “本来今天就轮到你,什么叫给我烧?”谢芸锦皱眉,将早饭和中午的份都装起来,捞起自己的油布伞,冲她翻了个白眼:“倒胃口!”   也不打算在这儿吃完了,拿了东西就往外走。   郑敏敏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不期然看见从灶房里前后脚出来的王水秀和冯和平,没好气地问:“你俩去灶房干啥呢?”   “没、没啥。”王水秀局促地笑了笑,“敏敏你动作真麻溜,本来打算帮你拿碗筷的。”   她的奉承话和讨好的表情戳中了郑敏敏的虚荣心,当即扬起下巴道:“当然了,我可不是谢芸锦那个大小姐!”   柳荷本打算帮谢芸锦收拾下被褥,想了想又算了。那块方巾被主人大大咧咧地扔在床上,柳荷抿抿唇,悄悄挪了个位置,塞在不起眼的角落。   一出门,就与王水秀撞了个满怀,柳荷道了句不好意思,让开路让她先进去。   ……   谢芸锦撑着油布伞往药房方向走。乡下的黄泥路被雨水浸湿后变得泥泞,不一会儿就弄脏了鞋子,谢芸锦憋着气,踮起脚跟走迷宫似的寻找没积水的地方。   这会儿雨不太大,像清晨的雾气,软绵绵地落下来。   有调皮的小孩不管大人阻拦跑出来,专找水坑踩,泥水溅得满身都是,远看就是个泥猴。   谢芸锦连忙绕过那个方向,可天不遂人愿,路上人少,那“泥猴”一眼就看到了谢芸锦,连蹦带跳地踩着泥坑过来,谢芸锦瞥了眼自己溅满泥点子的裤腿,不自觉咬紧后槽牙。   “泥猴”孙大宝浑然不觉,张嘴一笑,门牙漏风:“小媳hu你快来跟我玩儿!”   “走开!”谢芸锦斥他一句,也不顾地上泥泞了,快步朝前走。   孙大宝被宠惯了,一有不顺心就跟点燃的炮仗似的,在身后叫:“贱蹄子!居然敢凶我!等你嫁进我家,我叫我奶好好修理你!”   这样的话小孩子是想不出来的,除非成天在家里耳濡目染,听大人们说惯了,才会有样学样记下来。   谢芸锦心中厌恶更甚。   “孙大宝!你干啥呢!”正在这时,方安进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蹿了出来,跟山大王似的插着腰挡在两人之间。   孙大宝跳脚:“方安进!又是你!”   他俩仿佛仇人相见,横眉冷对,一看就有很深的过节。谢芸锦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身影,顿时觉得今天真是不宜出门。   “方安进你走开,这里没你事!小心我打扁你!”   “呸!手下败将!我告诉你!这女的是我罩的!你要欺负她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闻言,谢芸锦讶异地挑眉。   原来以前的小鬼头是这样的吗?锄强扶弱?   这话要是被村里其他人听见了,恐怕要笑掉大牙。   方安进的想法很简单,上回虽然是解放军叔叔救的自己,但这女人好歹也给了他一瓶药,而且解放军叔叔好像跟她很熟的样子,想来想去,就勉强让她跟自己混吧!   作为大哥,自然要罩着小弟。方安进比孙大宝矮小,气势却不输,见孙大宝犹犹豫豫不敢上前,突然作势吓了他一下。   “嗷!”   “哇——”孙大宝被自己绊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谢芸锦:“……”   方安进臭屁地切了一声,随即看向谢芸锦,别扭地开口道:“你快走吧,这里就交给我了!”   谢芸锦神色复杂地打量他。   方安进嘿了一声:“你这女人咋磨磨唧唧的呢?快走快走,打架的活交给我这种男人!”   末了,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谢芸锦:“……”行吧,还挺大男子主义。   只是论打架?要不要姐姐教你做人?欺负一个小孩她还是行的。   不远处的孙桃枝离这边越来越近,谢芸锦立马收起所有心思,脑海中冒出两个字!   快跑!   窈窕的身影远去的速度很快,孙桃枝眯起双眼。   这些日子以来,她在方向东身上做了许多努力,效果也没有让自己失望。孙家人见她与大队长儿子的关系越来越近,对她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可她所有的努力却远不及谢芸锦轻轻一击。   方向东甚至都没和谢芸锦见面,光是在供销社听到江渡村有个很漂亮的女知青差点被小流氓欺负了,立刻就挂念起谢芸锦来。   难道是男女主之间有着特别的感应吗?孙桃枝攥起拳头。   或许,要想个办法让方向东对谢芸锦彻底死心才好…… 第26章 026 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也不要啦……   谢芸锦跑进药房的院子,身上落了层雨雾,头发甚至睫毛上都挂着细密的水珠。   陈广福见状面色不虞,起身训道:“冒冒失失的。”然后拿了条干净的毛巾给她。   天气潮湿,屋里烧着小火炉,上头架着一口锅,陈广福将药材都封存好,受潮的便扔到锅中烘炒。   幸好早上清凉,否则温度一上来,能把人热坏。   谢芸锦将头发散了下来,用毛巾仔细按压掉上头的水珠,边擦边抱怨:“您这儿怎么不放假呀?这鬼天气只有我苦哈哈地要出门!”   闻言,陈广福调整了下坐姿,冷哼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姑娘天赋悟性都有,只懒散这点不好,他在心里记上一笔,打算改天去见聂老时一并说了。   谢芸锦撇撇嘴,将毛巾搭在一旁:“腿又疼了吧?让您说我坏话!”她故作得意地哼哼两下,去隔壁屋把陈广福平日里纳凉的长椅搬了来。   长椅是竹子做的,对她而言不算轻。她两手并用,哼哧哼哧地走三步停一步,然后重重地放到地上,傲娇道:“坐这吧!”   陈广福嘴角动了动,染上点笑意,看她一眼,从善如流地坐到长椅上。   谢芸锦顺势跟他换了位置,拿起手边用竹子扎成的锅刷,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炒药材。   漫天雨幕下,她坐在充满药草香气的屋子里,海藻般的长发披散着,明艳的五官在跳动的火光后越发妖冶,表情却又天真,如同误入人间的妖精。   方安远还没进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心底蔓延开,他不愿意多想,开口唤了句:“叔。”   陈广福和谢芸锦齐齐抬头。   “安远啊。”陈广福没起身,指了指旁边桌子上摞着的纸包,“都给你准备好了。”   方安远颔首,几步上前,靠近谢芸锦的时候,她下意识往另一头侧了侧身子,让出位置。   男人手臂长,随意一伸就将捆好的药包拎起来,谢芸锦默默啧声,单手撑着脸继续炒药材。   “谢知青。”   冷淡的声音响起,谢芸锦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地啊了一声,手指指着自己,“叫我啊?”   她都想着对方一定是拿了药就干脆利落地走人,没想到会搭理自己。   方安远唇线拉直,没有情绪地开口:“上回的事,多谢。”   原来是方安进的事儿啊,谢芸锦了然,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才没想帮他呢,要谢就谢解放军同志,跟我可没关系。”   一旁的陈广福咳嗽两声,好像对她的态度有些不满。   谢芸锦全当没听见。   方安远脸色更冷,但想起来意,还是再度开口:“手帕,还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那一小片布料,粉白色的,和他晒黑的肤色分外不搭。   手帕被方安进撕破了一道口子,他娘用针线缝补了几天,怕糟蹋这料子,还特意翻出自己的不舍得穿的衣服,拆了些上乘的线,缝了朵精致的小花。   本打算让方安进拿给她,可那小子一出门就跟撒欢似的,回回都抛到脑后。   索性他也要来这儿一趟。   手帕叠得平整,缝补过的角落压在底下,看不出来。   谢芸锦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也不要啦,你拿去扔掉就好啦!”   方安远手指一紧,手帕被捏出褶皱。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没再说话,将手帕搁在桌子上,冲陈广福打了声招呼便转身走了。   脚步又沉又快。   陈广福皱起眉,一脸狐疑。他觉得谢芸锦对安远那小子的态度有些奇怪,可非要琢磨,这姑娘又确实是这样的骄纵性子,而且两人交集不深,能有什么过节?   想了想,他又把话咽了下去。   谢芸锦没把方安远的态度放在心上,瞥了眼手帕,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不知道路昉的伤好了没有?   ……   “砰——砰——”   身着军装的战士们正在进行日常训练,空旷的靶场上接连不断传来枪响,其中还混杂着高昂的训话声。   路昉趴在地上,肩膀抵着枪托,右手食指搭在扳机上,直视前方。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然而眼前还是模糊不清,若是看的时间长了,又会变成喷涌而至的鲜血,然后血红一片。   周团长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道:“起来吧。”   路昉用力闭了闭眼,几秒后撑地起身。   军医笑着缓解压抑的气氛:“没关系,情况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了不是么?钱大虎说你那会儿杀蛇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没偏差,慢慢来,别着急。”   是啊,杀蛇可以,但拿枪不行。   一个神/枪/手,拿不了枪。   路昉嘴边勾起一个很浅淡的笑意,看起来神色轻松:“是,知道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小子这几天没那么沉重了?”军医看着前方高挑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任务带来的后遗症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压在路昉的心上,醒来之后的日子,他的眉眼间总是凝着挥散不去的郁色。   周团长记起底下的兵上报上来的情况,倏地轻笑一声,说:“孩子大了。”   走出训练场,路昉撩起衣服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露出一小块紧实的腹部肌肉,身上的汗珠顺着线条没入裤腰,满满荷尔蒙气息。   “路副营,你的包裹和信!”通信员大老远就开始叫唤,路昉停住脚步,冲人板正地行了个礼。   “辛苦。”   通信员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同样行了个礼后走了。   路昉回到自己的宿舍,先洗了把脸,将上衣脱掉,然后才开始查看包裹。   东西是从京市寄来的,都被检查过,信封上还有被割开的缺口。路昉三下五除二地整理好,将吃的放到一边等会儿拿给食堂,剩下几件衣服,还有一块雕刻成小牛形状的木头。路昉拿起它看了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勾唇笑了笑,把它放到床头。   这才开始看信。   家里还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只照常问候了他的身体,又告诉他家中一切都好。路昉看得认真,突然眼神顿住,眯起眼看最后几行字。   那上面委婉地提及了他的婚事,说年纪不小了,家里早先给他订了门亲事,如果方便就先去见见人姑娘。   路昉的眉头拧了起来。 第27章 027 三合一   他什么时候多了门亲事?还是早些年订的, 他一点儿也不知情。   路昉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今年二十一,相比同龄人,说亲其实算晚的, 但家里人结婚时年龄都不小, 他也一直没把心思放在这儿,便搁着了。   没想到冷不丁的, 冒出个未婚妻来。   路昉看了眼被摆放在床头的小木牛, 神色复杂,想了想,给家里写了一封回信。   叫来勤务兵, 路昉把写好的信给他,随即又道:“帮我找块木料, 要偏白的。”   勤务兵是个热情的小伙子,问他:“是缺了些什么吗?我让后勤去买。”   路昉摆摆手:“做个小玩意儿。”   他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勤务兵也高兴, 只要不再自我折磨似的训练, 别说木料了,参天大树他也得找来!   于是高声应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路昉被他的声音震了震, 哑然失笑。   ……   月初发了粮, 知青们趁着不下雨约好去山上采些菌子和野菜, 打算吃顿好的。   方中华并不禁止知青们上山觅食,且春夏万物复苏, 物资丰饶,只要不太过分, 村民们都不会多说什么。   半山的收获最丰,谢芸锦运气好,叫她碰见一处野鸡窝, 白生生的野鸡蛋有小孩儿拳头那么大,谢芸锦新奇不已,连忙叫人过来。   “是野鸡蛋!”   “开荤了开荤了,芸锦运气真好!”   “还不少呢!”   野鸡蛋有十颗左右,虽然不能每人均分,但打在汤里或是炒个野蔬也很不错。   王水秀弯腰去拾,被谢芸锦拦住:“说不定野鸡还会回来呢,再等等!”   闻言,有人笑道:“有野鸡咱也不会抓啊,山上的野鸡灵活得很,我上回差点没被啄到眼睛!”   “那是你没用!”谢芸锦骂了一句,娇声道,“我们可以下套啊,难道你们都不想吃肉吗?”   当然想啊,这年头谁不馋肉?   他们不像谢芸锦能时不时到国营饭店打牙祭,甚至每个月还要寄钱回家,肚子里就丁点儿油水,看见鸡蛋都两眼放光,更何况是野鸡肉!   想到那馋人的滋味,众人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几个大小伙子当即道:“不就是下个套吗,费不了什么功夫,大不了扑个空,回去还是有野鸡蛋吃!”   说干就干,大家伙兴致高昂,纷纷就地取材,开始给野鸡下套。   谢芸锦在周围寻了一圈,找了根结实的小树杈,然后摘下绑头发的皮筋在上面绕了几圈。   “芸锦,你这是做什么?”   “弹弓啊!要是你们的陷阱不管用,我就用它打野鸡!”说着,她闭上一只眼,抬手比划了几下。   皮筋弹性不够大,谢芸锦适应了会儿,勉强找着准头。   少女散开头发,容貌娇俏,故作凶狠的同时动作还有模有样,可爱极了。即使大家都认为她没有这本事,只是孩子气地玩闹,也愿意哄着她。   “行啊芸锦,那我们可就靠你了!”   “我帮你捡石子!”   约莫半刻钟后,简陋的陷阱做好了,大家伙各自找了个隐蔽处,目光灼灼地盯着野鸡窝所在之地。   草木间蚊虫多,谢芸锦有经验,早就穿得严严实实。郑敏敏几个就惨了,手脚被咬出了一个个红包,又热又痒。   “还要等多久啊,都要到晌午了。”郑敏敏嘟囔了声,可惜大家都没空搭理。她没趣地撇撇嘴,朝飞舞的蚊虫凶狠道,“别咬我,咬别人去!”   “嘘——”王水秀忙抬手让她噤声,大家伙屏息凝视,随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一只毛色十分漂亮的野鸡悠哉悠哉地朝陷阱走来。   谢芸锦架起弹弓,慢慢瞄准。   郑敏敏顿时急得不行,一边小声催促野鸡快进去,一边阻止谢芸锦:“你别轻举妄动啊,不然它可会吓跑的!”   “闭嘴!”谢芸锦给了她一胳膊肘,还没等郑敏敏痛呼出声,其他几人立马伸手捂住她的嘴,生怕她惊扰野鸡。   郑敏敏快气死了,合着谢芸锦胡闹就行!她好心好意提醒就不行!   谢芸锦眯起眼,等鸡爪子踏入陷阱的范围,瞬间拉开皮筋。   咻——   急速的破空声于耳边响起,然后接二连三,谢芸锦仿佛不得要领般朝各个方向弹出石子,野鸡开始疯狂扑腾往草里撞,男知青们喊着“中了中了”,一拥而上,吵嚷了好一阵,那只野鸡终于不动弹了。   谢芸锦站起身,明媚的小脸满是得意:“怎么样,我厉害吧!”   有肉吃的知青心情大好,称赞跟不要钱似的:“厉害厉害,今天多亏了芸锦!”   “真没想到芸锦还有这一手。”   郑敏敏气急败坏地看着简直要被捧上云端的谢芸锦,扯开捂在自己嘴巴上的手,怒极:“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换我我也能!”   这段时间方向东鲜少来知青点,郑敏敏开始猜测谢芸锦之所以换了份药房的活计,就是为了能更方便和方向东见面,掩人耳目,再加上以往和她的过节,嫉妒及怨气积攒得越来越多,在这一刻终于爆发。   说完,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敏敏!你去哪儿啊!”   郑敏敏:“她抓野鸡,我就去抓野兔!我就不信了,这世上就她谢芸锦最厉害!”   众人面面相觑,谢芸锦朝柳荷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柳荷也有些无奈,却还是开口道:“去几个人跟着她吧,要是迷路了就不好了。”   ……   爬了一上午山,众人又累又饿,决定在溪边先解个馋。野鸡味美,用最简单的做法就可以调出它的鲜香,男知青们利落地放血拔毛,内脏全部掏干净放到一边,打算做个叫花鸡吃。   雨后土地湿润,各种各样的菌类从地面冒出头来。谢芸锦不善厨艺,但贵在会吃,指使人起来也不害臊,让他们放一些塞进鸡肚子里。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看着柳荷摘了一簇白色圆帽的菌子,百无聊赖地开口:“柳荷你最近是不是晒黑了?”   柳荷是那种长辈们最喜欢的长相,小家碧玉,浅浅一笑就十分温婉。谢芸锦长得美,自己也喜欢美人,看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心情都愉快多了。   “有么?”柳荷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兴许是你白了呢,我看着和以前差别不大。”   怎么可能差别不大?这时节的太阳有多毒辣大家都深有体会,再加上她们宁愿贪图凉快,赤着胳膊,回去后一点补救也不做,能不黑吗?手臂的颜色都快成两截了。   知道对方买不起自己用的香膏,谢芸锦也不提,语气半是炫耀半是讨乖地说道:“没关系,我在药房可是学了好多东西呢,等我出师了,就帮你做一个特制香膏,让你抹了脸上又白又嫩。”   柳荷瞧她那大言不惭的模样,没忍住噗嗤一声,怕大小姐恼羞成怒,又连忙正色,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真的啊?”   “当然啦!”谢芸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很多药材不光能治病,也能美容养颜呢!像带白字的白芷、白芨、白附子,光听名字就很有用!”   这倒不是她从陈广福那儿学来的,纯粹是小时候臭美,外公没办法,只好跟她讲了一些,但她耽于玩乐,一直没机会试试。   听着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透着一丝不靠谱。一位女知青瞅了瞅谢芸锦嫩白的小脸,却试探道:“也能让我试试吗?”   要么怎么说活招牌活招牌呢!谢芸锦的样貌摆在这里,饶是说出的话再荒谬,都会有人想——是不是用了和她一样的东西,就能拥有她这样的模样?   有人捧场,谢芸锦当然高兴,但这位女知青跟她不太熟,又和郑敏敏玩得好,她嗫喏两下,最后一本正经道:“我要先给柳荷哦,有多的再考虑给你。”   像个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玩具的小朋友。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可能会觉得吝啬又小气,但换成那张脸和自然娇嗔的神态,任谁也不会和她置气。   女知青本以为对方会果断拒绝,闻言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道——   谢知青好像没有敏敏说的那般讨厌了。   日头渐渐高升,炙热的阳光穿过林间缝隙投在溪面上,潺潺的流水波光粼粼。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该不是真迷路了吧?”   谢芸锦蹲在埋叫花鸡的土堆旁,好奇地用树枝戳了戳,扑面而来的热气令她缩了回去。闻言,她拍拍手上的灰,满不在乎地说道:“说不定捉到野兔躲起来吃掉了呗。”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位男知青喊:“回来了回来了!”   谢芸锦转头,却见刚才离开的那几人脸色都有些奇怪,尤其是郑敏敏,神情灰败如丧考妣,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   “你们咋了?”有男知青好奇地问一同前去的冯和平。   冯和平看了眼谢芸锦,一脸欲言又止。   谢芸锦莫名其妙。   看我做什么?   王水秀脸颊上的红晕还未散去,似乎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支支吾吾:“我们看到……看到大队长儿子和……和孙桃枝在……在、在亲热……”   众人霎时瞪大了双眼。   这个年代男女大防是道坎,即便是正经夫妻,在街上牵手搂腰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接触过西方思想的知青们相对来说还开放一些,因此能被王水秀用亲热来形容,想必不是牵手搂腰这么简单了。   虽然大家伙谈对象时难免会有些亲密举动,但私下里是一回事,被人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还是好几个人。   谢芸锦恍然。怪不得郑敏敏成这样了,亲眼目睹心上人和别的女人暧昧,谁受得了啊。   不过男女主的进展也太快了吧,直接越过了近一年的时间,看来上辈子她这个反派还真是尽职尽责,没有她横插一脚,那两人简直如同泄了洪的堤坝,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按她的经验,方向东这个人最喜欢拿捏别人,孙桃枝过早付出自己,怕是会得不偿失。   但谁又能说得准呢,孙桃枝是女主,她一个反派搁这操什么心呢!   谢芸锦在心里唏嘘了几下,不紧不慢地抬眼,发现周围朝自己投来的许多视线,似乎是刚才她的发呆引起了误会。当即板起小脸,不悦道:“都看我干嘛呀!”   冯和平斟酌着开口:“芸锦,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难道以为她还惦记着方向东,所以现在非常伤心难过吗?!呵!男女主相亲相爱不打扰她她高兴死了好吗!   谢芸锦翻了个白眼:“当然有事!我快饿死啦!谁要听你们说这些有的没的!”   被她这么一提醒,众人才想起埋在土堆里的叫花鸡。   顿时什么风花雪月全部抛诸脑后,管他谁和谁呢,填饱肚子才是人间正事!   男知青用树枝拨开烧烫的泥土,然后敲掉包裹野鸡的坚硬泥块,很快,露出里头的佳肴。   小心翼翼地掀开叶片,男知青被烫得直摸耳朵,待变黄的叶片剥下,白嫩的鸡身便映入眼帘。   他们没有用任何佐料,野鸡自身带着的鸡油令表皮油光滑亮,滚烫的热气自鸡肉身上飘散出来,带着肉类的香味,和外头包裹着的叶片清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同小勾子拉扯着胃部的饥饿感,叫人止不住咽口水。   “这也太香了,我多长时间没吃这一口了!”   其他人都顾不上说话了,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鸡,恨不得立刻吞吃入腹。   人多,真正分到手上的肉也只有两三块。谢芸锦分到一只鸡腿,放在树叶上,灼烫的温度几乎让她拿不住。   她鼓着嘴吹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条肉送入口中。   肉质鲜嫩不柴,鸡皮上的肥油全部渗入肉里,泛着鲜甜,谢芸锦的红唇都被覆了层油光,漂亮的眸子波光流转,美妙得想要摇头晃脑。   好吃!   饭店有饭店的功底,在林子里这么吃一顿,也颇有野趣。   其他人可不像她吃得这么矜持,拿起肉吹也不吹地往嘴里送,烫得嗷嗷直叫也不肯吐出来,等好不容易适应了温度,才随便嚼两下,囫囵吞下,然后马不停蹄地吃下一块。   一时无话,就连伤心过度的郑敏敏都将悲愤化作了食欲,只是每一口都咬得极为凶狠。   “芸锦,快尝尝菌子!”   吃完了肉,大家伙才有功夫对菌子下手,一入口才发现这滋味根本不比肉差!   菌子的热气散了散,谢芸锦噘着嘴先试探了一下,然后才抿住,一点点吮吸上头的汁水,熨帖的暖流抚慰了胃部,她尝到一点回甘,满足地眯起了眼,最后慢条斯理地吞下菌子。   回味无穷!   静谧的山林里,阳光热烈,空气中还残留着浅淡的食物味道,微风一吹慢慢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林间的草木清香,以及花朵的芬芳。   风声和鸟鸣声与燥热一同带来困意,一时间,大家伙仿佛忘了彼此之间的隔阂与不快,只想静静地发呆,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不知道是谁打了个空嗝,气氛安静了几秒,然后那人说——   “咋回事?不仅没饱,反而更饿了!”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谢芸锦也笑出声,眉眼弯弯。   ……   一只野鸡肯定是吃不饱的,回到知青点,他们用野鸡蛋炒了剩下的菌子,还冲了碗蛋花菌菇汤。内脏味重,回来的路上便随手摘了山椒,混着灶房里头的香料,又是一盘下酒菜。   谢芸锦还摘了一篮子野草莓回来,用水清洗过的野草莓沾着水珠,颗颗饱满,娇艳欲滴,吃着玩又不占肚子。   这估计是半个多月来最丰盛的一餐了,知青们意犹未尽,恨不得将滋味永远留存在脑海里,等回头勒紧裤腰的时候再拿出来回味。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等美食带来的冲击感褪去,大家伙又咂摸回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山上的那桩风流事。   “真是大队长儿子啊?他不是在县城里工作么?咋还能看得上乡下姑娘啊?”   “乡下姑娘怎么了?只要……谁能逃过那滋味?”   “诶,他们发现你们了吗?”   “没呢,我们一注意到就躲起来了。人家可黏糊了,哎呦那个忘情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吧,我都没眼看!”   “我见过那姑娘几次。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啊,虽然长相一般,但身段还挺好,声音娇滴滴的,说‘方大哥,我给你的香囊咋不见你带呀’,听听!这都有定情信物了!”   “谁让人方向东条件好呢?我要有一个好爹,也能有姑娘投怀送抱!”   谢芸锦抱着自己的脸盆从洗澡房绕出来,便听见男知青们坐在院子里抽烟,聊下午的事,越听越觉得刺耳。   她顶着张冷若寒霜的小脸进了屋,柳荷跟在她身后,脸色也不好看,小声说道:“芸锦,不用理他们。”   谢芸锦长出了一口气,面色不虞地摇摇头。刚才说话那些男知青的态度让她想起自己上辈子出事后的风言风语。   那时候她已经和方安远结了婚,但还是能听见村里的女人们总在骂她不要脸,也知道男人将她当做一项炫耀的谈资——既嘲笑方安远把持不住,又羡慕他有城里姑娘倒贴。   这些言语曾如刀刃扎在她身上,猛地回忆起来,一时感慨,没缓过来而已。   至于孙桃枝,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毕竟她谢芸锦自私,没有乐于助人的慷慨,明知道那头是针对她的洪水她还去趟,那是找死。   晃了晃脑袋,甩去那些不开心的事,谢芸锦打开自己的箱子,突然动作一顿,往后看了看柳荷。   对方用眼神示意:怎么了?   谢芸锦抿了抿唇,上身探过去,用手拢在她的耳边,声音很轻,还带着点别扭:“香囊就能代表定情信物吗?”   柳荷一愣,然后笑了,也用气音跟她说话:“那要看你送给谁啦,送给长辈就是孝敬,送给喜欢的人……”她突然停顿,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桃花眼慌乱地眨了几下,谢芸锦立刻扬起下巴,傲娇地转过头:“谁、谁喜欢……喜欢谁了!”   “我什么都没说呀。”柳荷打趣,然后凑过来耳语,“是不是那位解放军同志?”   “哼!是又怎么样?你有意见吗?!”气急败坏的语气。   少女怀春时最动人。谢芸锦小脸绯红,盈盈一双桃花眼似嗔非嗔,分明别扭羞怯,却又直白坦率,好像所有的矛盾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融合点。   羡慕地叹了口气,柳荷柔声道:“那你会吗?”   缝香囊?谢芸锦摇摇头。   以前缝补东西,她都是花米粮或者钱票找其他知青做的。后来彼此关系不好了,她就去村里找曾经当过绣娘的老人家,从来没有自己动过手。   这么想着,她又有些泄气。   柳荷安慰她:“没关系啊,我教你,你可以拿块不要的布来练练手,很简单的!”   谢芸锦不耐纠结,想做就做吧,送不送出去到时候再说!   于是她立马打开箱子,记得上次有块方巾她不想要了,还想拿来遮墙来着。   知青点没有柜子,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藤编箱里,乱得很,但翻了又翻,却看不见半点儿影子。   “奇怪,我上回那条方巾,你记得我放在哪儿了吗?”   柳荷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你出去的时候忘收起来,我帮你塞在被角了,没有吗?”   箱子里的东西被她翻了个遍,谢芸锦把整张被褥都掀起来,鼓起腮帮子:“没有啊!”   柳荷也一头雾水,电光火石间,睫毛微颤,她下意识侧过头。   躺在床上的王水秀没料到她会突然看过来,脸上的心虚还没藏好,嘴角的笑意也有些勉强:“咋、咋啦?芸锦丢东西了?”   柳荷沉了语气,不紧不慢地开口:“嗯,是一条方巾,上头印着花草,水秀你有见过吗?”   “我咋可能见过呢。”王水秀用被子蒙上头,立马翻了个身。   谢芸锦眨了眨眼,和柳荷交换了个眼神。   是她?   八成是。   谢芸锦没好气地撇撇嘴,眼珠一转,故意放开声音道:“那方巾可是我爸在海市买的,可贵了,不算票都得十五块呢!”   柳荷立刻会意,惊讶地道:“这么贵啊?!唉,早知道你不想要了咱们就去换一些米粮回来,这下亏大发了。”   装睡的王水秀如遭雷击。十五块?!能抵城里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   她可不是亏大发了吗?!!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薄薄的云层中好似还能看出点弯月的影子,四周悄声无息。   谢芸锦醒得早,却还有些困顿,打着哈欠出门,却发现院子里立着一道身影。   她哎呦着后退了一步,揉了揉惺忪双眼,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郑敏敏?”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   郑敏敏还穿着里衣,只披了件轻薄的外衫,连头发都没梳,散乱地披在肩头。看见是她,难得没有怼上来,幽幽的眼神一撩,还怪吓人的。   谢芸锦暗骂了句有病,转身要进屋,却被叫住。   “谢芸锦!”郑敏敏几步上前,拉着她的手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谢芸锦的头脑还没清醒。   “知道孙桃枝和方大哥一块儿,所以你才远离了方大哥,因为你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有你对吗?!”   她失眠了一整夜,脑海里充斥着白天见到的画面,心如刀割。   原先是谢芸锦,她还能说服自己。因为即便自己不想承认,但谢芸锦确实比她漂亮比她家世好。可孙桃枝呢?孙桃枝算个什么东西?!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村姑!凭什么能把自己比下去?!   她辗转反侧,急需一个出口,然后谢芸锦便撞了上来。   “诶……”谢芸锦气笑了,说话都带上了家乡的腔调,态度高傲,“我说你跟我犯什么劲呢?啊,你喜欢他你就找他去呀,想知道他心里有没有你,直接去问他呀!我看你编排别人倒好意思的,脸皮这么厚怎么就用不对场合呢?烦人!”   孙桃枝都比你强,至少她知道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方向东而不是我!   “你、你……”郑敏敏被她一串词给说懵了,你你你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又外放,但自觉有着姑娘家的矜持,所以即便对方向东的心思再明显,露骨的话也说不出口。可谢芸锦却把现实挑得如此直白,瞬间显得她的百转千回十分可笑。   谢芸锦这才发现她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须臾间,她目露怜爱,然后毫不同情地转身离开。   要争方向东你们自己过家家去吧,都别来烦我!我只想安安静静做我的反派!   ……   农民靠天吃饭,梅雨季节一过,才算是真正进入了盛夏。   田里的粮食也不能干放着,要除草施肥、防治虫害,可以说除了年末猫冬,农民们一年到头就没有个闲的时候。   方中华嘴上又急出了燎泡,灌了口淡到没味儿的茶水,然后啐了一口,将泡得发白的茶叶又吐了回去。   “这又是咋了?”   方中华看了眼自家媳妇,烦躁地摇头:“你们女人家,说了也不懂。”   “嘿,我咋不懂咧?这家里里外外不都是我打理的?方中华你是不是皮痒痒了!”   耳朵被人扯了起来,方中华哎呦呦两声,急忙求饶:“成成成,错了错了!让人看见我大队长的威严还有没有哇!”   李翠铃没好气地放开手:“当个大队长能耐死你,少把你的官腔带回来!”   末了,在他面前坐下,抬起下巴:“说吧,啥事烦心?”   方中华揉了揉耳朵:“还不就是工农兵大学那档子事儿嘛!”   李翠铃睁大眼:“咱们村有名额咧?”   方中华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   “就一个呀,那咋分!”   头疼就头疼在这儿咯!   如今高考停止,工农兵大学的名额自然就像个香饽饽,谁都想要。可每个地方的名额有限,那些下乡的知青为了争取上一个回城的机会,什么方法都使得出来,前两年有个村甚至还出过乱风纪的事儿。   江渡村地势偏远,一直没有分到名额,方中华也乐得清闲,但今年去公社开会,上头一看,诶你们这儿怎么没有哇,这么个烫手山芋就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手里。   方中华自诩公正严明了大半辈子,可不想在这件事上栽跟头。   “你就是想得太复杂了。”李翠铃道,“选个最服众的,最优秀的,最有能力的,这不就是上头的标准么?”   其实要论私心,李翠铃是想让自家儿子去的。毕竟整个江渡村,甚至包括那些城里来的知青,哪个能有她儿子优秀?而且她儿子已经是供销社里的小领导了,若是能去大学里进修一下,肯定还能往上窜一窜。   但她了解丈夫的性子,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没有说话   方中华想了想,确实理是这么个理,不过为了防止出乱,他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将消息播出去,打算先观望几天再说。   夏管期间,谢芸锦也忙得很。既要给村里人煮荷叶茶,又要向陈广福学习中药美容的方法,晚上还得悄悄和柳荷学怎么做香囊。   前两个倒是很简单,除了陈广福一开始听到她的意图后直骂她心思不定之外,倒没有什么波折,并且在她随意鼓捣出了一副安神的方子后,老爷子还别别扭扭地要了过去,说要找个机会和她外公研究研究。   哼!就说了她很有本事吧!   只是做香囊这事儿,似乎天生和她不对付,任柳荷怎么教她都不开窍。柳荷还笑她,天生就是个娇贵的小姐命。   “我还差得远呢!”谢芸锦哼哼唧唧地穿针引线,两只手愣是不听使唤,缝出来的针脚歪歪扭扭。她生气地用剪刀挑出那些线,打算重新开始,“我妈妈那才是真的娇贵,想当年……”   话音戛然而止,柳荷不解地抬头,就见谢芸锦漂亮的眸子黯淡了些许,然后牵起嘴角笑开:“想当年那可是个惊艳绝伦的大美人!”   柳荷这才想起她妈妈已经过世的事,不过看对方不愿意提及的样子,也就没有点明,配合地笑道:“看得出来,要不是个美人,也不能生出你来。”   “嘿嘿!那当然!就喜欢你这样说实话的人!”   笑闹了一阵后,气氛又静了下来,谢芸锦莫名有些情绪低落,一个没注意,针尖就刺破了指腹。   她倒抽一口气,委屈地将溢出血的手指放在嘴边。   想家了。   哪天去县城,她要给爸爸打通电话!   ……   军官宿舍中,路昉聚精会神地坐在桌前,一手拿着锉刀,一手握着块已经成型的木料,正在打磨细节。   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小姑娘娇气的样子,刻画五官的时候分外用心。   忽然一个恍神,锉刀擦过手指,掀起一小块皮肉,鲜血一下就涌了出来,成块地滴落在桌面以及白色的木料上。   他轻轻蹙眉,连忙拿过一旁的手巾擦干净木料,这才到卫生间舀了瓢水,面不改色地冲掉手上的血迹,然后坐回去继续打磨细节。   门外敲门声传来,路昉放下东西起身,打开门。   “路副营,周团长找你!”   路昉颔首,将桌上的东西整理好,想了想,把那块待完成的木料和自己的小牛放到了一起。   十分钟后。   “团长,路副营到了。”   周团长端着印有语录的搪瓷杯,喝了一大口水,开门见山:“路昉,军营近期要举办活动,政委的提议呢,是打算和附近村的村民合办一场军民联欢会。”   路昉没有说话,但沉默的表情已经透露出了他的想法——这难道不是文艺兵的事儿?   周团长早有所料,也不急,慢慢跟他解释:“咱们和文艺团团长说好了,不仅他们那边要出节目,我手下这些兵蛋子,也得出节目。本来嘛,这宣传伟大思想的事儿就是应该人人参与,也好让那些兔崽子们温习温习,别到时候上头派人思想检查,各个给我丢脸!”   “我们和村民那儿呢,得有一个人牵头,我和政委想来想去,觉得交给你比较合适。叫你过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事儿。”   路昉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周团长笑眯眯地看着他:“初步决定是和江渡村,已经和他们沟通过了,你找个时间和大队长村支书联系一下,有没有困难?”   路昉噎住,很快朗声答道:“没有!保证完成任务!”   ……   晚上吃过晚饭,村里人爱在院子里纳凉。天还没黑,躺在竹编的躺椅上摇着蒲扇,白日里的燥热留下最后一丝余温,微风阵阵,缓解了劳作的疲惫,好不惬意。   忽然间,村头广播冒出滋滋几声电流,然后大队长方中华的声音响了起来。   “咳咳!呃,请各位社员都到晒谷场,我有事情要宣布。重复一遍,请各位社员都到晒谷场,有事情要宣布。”   “啥事啊,直接在广播里说了得了呗!”   “就是,我正准备睡了呢!”   “二狗你诓谁呢,天还没黑呢!刚还琢磨着准备到哪家摸哨吧?”   “你放屁!我虽然叫二狗,可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咱都是明着来!”   “去去去,天天不正经还挺骄傲!”   方中华一般只有大事才会用广播通知,因此大家伙虽然嘴上抱怨,还是很老实地往晒谷场的方向走,除了不方便的老人小孩,其他劳动力都到齐了。   知青们离得远,提前叫了人去通知,这会儿反倒是第一个到的。   谢芸锦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困顿的泪水浮上眼眶,晶亮的眸子顿时像染了层云雾,无辜又可怜。   太累了。今天被陈老头按着背了好一通药材习性,那些医书不好明着拿出来,陈广福就口述让她背,或是用树枝写在地上,错了就重新来过,直到正确为止。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种委屈,就连外公以前都勉强不了她!可谁让这些是自己要求的呢!不过当初她想得是只要能美容养颜的药材就行,结果给自己整了个大活计!   她瞧准方中华看不见自己,偷偷站到角落的位置,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来,又强撑着睁开。   “呦,谢知青,晚上这是做贼去咧,咋困成这样?”方二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知青队伍,正一脸调笑地看着谢芸锦。   晒谷场提前亮了灯,方二狗没上过几天学,自然不懂得“灯下看美人”这种话,只觉得谢知青的小脸蛋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更叫人移不开眼。尤其那双桃花眼,犯困的时候懵懵懂懂地看着你,眼角微微上翘,跟小勾子似的,勾得人抓心挠肺。   谢芸锦偏过头,不理他。   男知青们都围了上来,将两人隔开。   “方二狗,大队长就在上头呢!”   “走开!离芸锦远一点!”   像方二狗这种二流子,惯会察言观色,这些男知青们各个跟孬种似的,只敢顶两句。   于是他不气馁,腆着脸又道:“听说你去药房上工了?那下回我要是摔屁股蹲了能不能让你给我上药?”   他说的大声,周围的村民听见都哄笑起来。   谢芸锦只闻到股一言难尽的气味,臭烘烘的,像烈日下发酵的粪坑。她眉头紧皱,差点没把晚饭给吐出来。   方中华眉头紧锁,暗骂这个方二狗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正要高声呵斥,就见一个军绿色的身影跑了过去。紧接着,方二狗那小身板飞出了几米开外,还未来得及喊叫,就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   “谁特么踢老子?!”   谢芸锦困意顿消,但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跟小扇子似的。   倏忽间,还听见男人带有戾气的声音——   “上药不可能,你想怎么受伤,我都可以满足你。” 第28章 028 让你嘴臭   男人的五官本就凌厉, 此时眉眼压低,看起来更为迫人。他身高腿长,精壮的肌肉线条自是带着股威慑力, 再加上那身显眼的军装, 居高临下,方二狗顿时没了刚才的嚣张, 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解、解放军同志啊……那什么, 我、我跟谢知青闹着玩儿呢……呵呵……呵。”   谢芸锦回过神来,从路昉身后探出头,冲着方二狗狐假虎威地挥了挥拳头, 骂道:“呸!臭不要脸!”   小姑娘靠得很近,白皙的手攥住他臂上的衣料, 温热的体温有意无意地贴到皮肤上,勾起若即若离的痒。路昉垂眼, 见她双眸含着水雾, 俏脸气急败坏, 然后仰头冲自己告状:“解放军同志,这种人就该好好教训!”   路昉双唇紧抿, 然后往侧前方迈了一小步, 又将谢芸锦挡得严严实实。   “闹着玩儿?”他觑着方二狗, 语调不带情绪,沉湛湛的眸子却生生把方二狗看得冷汗淋漓, 后背爬满鸡皮疙瘩。   这人一定上过战场杀过人!刚才被踢到的部位抽得生疼,方二狗连滚带爬地起身, 给了自己一巴掌,忙不迭道:“同、同志,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我就是嘴贱, 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方二狗是家里的小儿子,爹娘溺爱,上头又有大哥大嫂养家,自然而然养成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性子。平日里惯爱到处晃荡,时不时去别人家中蹭吃蹭喝,但凡碰上个姑娘都要耍点荤腔。   但要说犯过什么事儿,倒也没有,不然大队长方中华第一个饶不过他!   “是啊,解放军同志。”方二狗的哥哥方大壮走过来,苦哈哈地帮弟弟说话,“二狗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你高抬贵手,还有谢知青,大人有大量。”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我是小人!”听见身后哼哼唧唧的嘟囔,路昉一下没抵住,眼底的冷意化开,紧着喉咙轻咳了一声。   谢芸锦听见,以为他在提醒自己,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江渡村的大队长还在这儿,路昉自然不好越过他处理。方中华却连忙摆摆手:“你随便造他,这小子见天的惹事,我也头疼得很!”   方二狗听完脸都垮了,连声道:“叔,你可不能这样啊!那什么,谢知青,对不住啊!我就看你长得漂亮忍不住……我……”   方大壮立刻恨铁不成钢地抡了下他的脑袋。方二狗苦着脸道:“呸呸呸,我又犯嘴贱了!”   路昉挑起眉梢,沉声开口:“管不住嘴是吧?”   ……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咱们呢要拿出最大的热情来欢迎解放军同志,同时也要展现出自个儿最好的精神面貌!”方中华将军民联欢会的事说了一遍,站在路昉身边,忍不住打起了官腔。   “军民一家亲,伟大思想我们也要牢记于心!所以咱们村出的节目一定不能马虎!等会儿宣传队长挨个儿挑人!大家伙辛苦辛苦,趁着下工的时候排一排,把这项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的,好不好!”   “好!”   “那肯定的!”   “中华叔你就放心吧!”   村民们对解放军的热情自然十分高涨,大家伙都等着宣传队长点到自己的名字,一个个翘首以盼。   特意戴了一顶军绿色帽子的宣传队长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咱队里给大家安排了两个节目,一个诗朗诵,和一段咱们当地特色的歌曲演唱,下面我点到名的社员先出列,方建军……”   路昉站在方中华身侧,一边跟他搭着话,一边时不时扫向站在不远处的谢芸锦。   小姑娘扁着嘴,不知道在抱怨些什么,精致的眉眼耷拉着,跟撒娇的小动物似的,楚楚可怜。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芸锦撩起眼睑,先是愣了愣,然后冲他做了个表情。   路昉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弧度。   早说了,她那副模样,凶不住人。   谢芸锦眼尖地捕捉到那抹笑意,在心里哼哼两声,也不和柳荷聊天打发时间了,索性抱着手臂,光明正大地看人。   光是随意站着,男人的气度便和旁人不同,带着点职业使然的锋利,还有仿佛与生俱来的凛然。   上辈子她怎么就能看上方向东那种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呢?真是眼瞎!   还没等她从头到脚地观摩一遍,就听见了宣传队长喊她的声音。   “谢芸锦!”   “诶?什么事啊!”她下意识地转过头,迷糊的样子惹得周围人忍不住发笑,   “张大娘点你名儿呢!”   张彩花面露无奈地看着这个长相出挑的女知青,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置:“先站过来吧。”   谢芸锦啊了一声:“可我不会唱这儿的歌呀!”   张彩花又好气又好笑:“我当然知道,所以让你过来诗朗诵!”   这个简单,不就是上去吊着嗓子念嘛!谢芸锦哦了一声,拉着柳荷走了过去。   最后挑下来,唱歌的几乎全是村民,而诗朗诵的,则被知青占去大半。谢芸锦在所有人当中气质最好,张彩花看中的就是她这副门面,毫不犹豫地让她当了领读。   谢芸锦看了一圈,很好,女主没被选中。   排练安排在每天晚饭后,知青们都识字,这方面不用花额外的时间,张彩花让他们回去熟练熟练内容,便打发他们走了。   路昉冲方中华点了点头:“谢谢配合,那我先回军营了,改日再来。”   方中华自然应了声:“辛苦。”   晒谷场上的村民看热闹似的围观了一圈,也准备散去回家了,走过小道时,还不忘调侃一句方二狗。   “二狗,真厉害,撑住啊!”   “这味儿好吗二狗,你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千万别松口啊,解放军同志可要过来了!”   方二狗怒目圆瞪,眼珠子都快气掉了,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他扎着马步的腿止不住打颤,草丛里不知道什么虫子简直将他的腿当成了饱餐之地,越咬越起劲。他嘴里咬着一根搅屎棍,一只手撑住大腿,一只手扶着搅屎棍,才能勉强不让它掉下来。   原本以为这段时间挑粪已经习惯了这股味道,但当腥臭的气味持续且霸道地冲进鼻孔,方二狗真是喘气也不是,不喘气也不是,熏得他直想抽死刚才的自己!   让你嘴臭!让你嘴贱!   “能长记性了?”路昉走过,面色冷峻地问。   “唔唔唔!”方二狗忙不迭地点头,那模样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   能!能!能!太能了!以后他就管谢芸锦喊姐!他亲姐!   见他态度恳切,路昉颔首:“回去吧。”   方二狗立马吐掉嘴里的搅屎棍,还没等他高兴,又听见路昉淡淡地说:“下次我来再继续。”   村民们都走光了,谢芸锦站在小道旁等了会儿,终于看到那抹高挑的身影,但她却没动,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等着人过来。   “等我?”路昉挑眉问道,嘴边却已经挂起浅淡笑意。   谢芸锦撅撅嘴,故意唱反调:“谁等你了?”   黯淡天色下,她的小脸被染了层霞光,衬得本就明媚的五官更加惑人,娇娇的一句,勾得他心尖一颤。   “那我走了。”路昉喉结发紧,压着声音说了句,随即半点不犹豫地往前走。   “诶!”谢芸锦拉住他的衣袖,没好气道,“不等你等谁啊!难道等方二狗吗?!”   提到这个,路昉神色微凛:“虽然他就耍耍嘴皮子,但到底也是个男人,以后要是一个人遇见,别跟他硬碰。”   谢芸锦露出很嫌弃的表情,不满道:“他那么臭,我躲都来不及,每次都是他主动惹我的好吗!”   路昉到底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鼓起的脸蛋:“那我等会儿再去揍他一顿,揍得他不敢再找你。”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痞气的笑,和平常正气凛然的时候不太一样,有点……坏。   指腹上的厚茧轻轻摩挲着自己的皮肤,谢芸锦长睫颤动了几下,脸颊发烫。   片刻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很不争气,气急败坏地打掉他的手:“小心他到你领导面前告状!”   路昉笑了:“他也要敢去。”   谢芸锦记起方二狗刚才在他面前快要屁滚尿流的样子,顿时忍俊不禁。   也是,他那样的二流子,恨不得绕着解放军走。   天际收走最后一丝霞光,昏暗的乡间小路没有灯,谢芸锦拉着男人的衣角,垂首分辨他迈出的腿,一步步跟着要去踩他的鞋后跟。   直到路昉突然停下来,谢芸锦一时没刹住,整个人往他背上撞。   “啊,干嘛突然停了……”   男人笑着看她,线条分明的脸躲在阴影里,隐约可见。   谢芸锦莫名弱了气势,怂巴巴地解释:“我看不见呀,又不是故意踩你的!”   路昉没好气地轻笑出声,然后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   “你的伤真的没事了?”谢芸锦不确定地问道。她趴在男人背上,手臂隔开两人的距离,说完话还提了提气,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重量。   “嗯,愈合得差不多了,再换几次药就行。”缱绻的声音绕在他的耳畔,几缕发丝顺着微风挠着他的后颈,路昉深吸口气,只觉得刚才的决定有些失策。   小姑娘虽然瘦,背起来没有重量,但身体又娇又软,还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扰得人心神不宁。   “怎么弄的呀?”谢芸锦随口问道。   路昉脚步顿住,顺着她的话,脑海中浮现出炮/火连天的场景来。   谢芸锦微怔,还以为他扯到了伤口,从他背上跳下去:“要是不方便说就算啦。”   路昉在黑暗中看着她,沉默了许久,谢芸锦晃了晃他的衣角,那处衣料下的皮肤被她有意无意地撩过,他几乎立刻摁住。   “其实不是手臂。”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沉,虽然答非所问,却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是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顺着腰侧往上走,然后停在胸口的位置。   谢芸锦浑身一震。   ……   回到知青点,谢芸锦往院子里走,耳边却听见一阵嘈杂的动静。   她皱起眉头,抿住唇思考片刻,然后踮起脚悄悄地过去,听到了两个人压着声音的争吵。   “王水秀你是不是有病!我都说了那方巾最多只值两块!”   “不可能!谢芸锦可说了,那是她爸爸在海市买的,不算票都得搭十五,你跟我说只值两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糊弄?”   “她说什么你都信?人大小姐花钱都没概念怎么会记得这个?再说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故意诓我?”   “冯和平你最好把剩下的钱都交出来,不然我就把你昧粮食的事告诉大家伙!”   “行啊!别忘了这事儿还是你起的头,到时候全揭发出去,我看你讨不讨着好!”   “……要不你告诉我你卖给谁了?我去把少我们的钱要回来?”   “你傻了吧?到黑市谁会告诉你真实身份?”   “那你跟我说那人长啥样,我去县城蹲他!”   “……”   里头的动静大了,谢芸锦忙蹑手蹑脚地走回宿舍。   王水秀在她之后,见她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芸锦你去哪儿了啊?”   谢芸锦不答,反而抱怨道:“你洗澡怎么这么慢呐!我都想睡了!”   王水秀将手中的脸盆放到地上,不好意思地说:“一时没注意,不然我帮你望风吧?”   “算啦,我太困了,明天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   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王水秀稍稍心安,又讨好了几句。   谢芸锦换了衣服上床,心里冷笑一声。   看我不抓你个现行!   ……   京市军区大院的一栋房子里,勤务员拿着一封信走进院子,冲正在练拳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首长,有您的信!”   中年男子捞起石桌上的毛巾,搭在脖子上擦了擦汗,伸手接过:“臭小子的吧?”   刚下班的江玉英闻言,快步走过来,一把抽过他手上的信,心急道:“快让我看看!”   路朝手心一空,笑着摇了摇头:“看把你急的,不差这一会儿。”他坐在石凳上,端起搪瓷杯咕嘟嘟地喝了大半,又咂摸地道,“我闭着眼都知道他写了什么,无非是现在职责在身,无心考虑婚姻之事,且他为人沉闷无趣,不想耽误人家姑娘,让咱们死了这条心。”   末了,冲自家媳妇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说的没错吧?那臭小子是不是这么写的?我就说上回直接告诉他人家姑娘的名字,反正都在一个地方,就算没那意思也能互相照应一下。你倒好,说什么怕伤了人姑娘的面子……”   “路朝。”江玉英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看丈夫,又看看信。   “怎么?”路朝见状,神色凝重起来,“路昉出什么事了?”   虽然任务细节不能透露,但他也听到一些消息,知道路昉这次的任务凶险,回来后状态不好。路朝一直不敢告诉把这件事告诉自家媳妇,怕她听了跟着担心。   想到这里,路朝又问了一句:“路昉怎么了?”   江玉英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语气中却是带着惊喜:“你儿子自己找了个媳妇儿!”   路朝:……啥?   ……   “白及苦涩微寒,可以收敛止血,消肿生肌。”   谢芸锦蹲在地上,往煎药的炉子里添了点柴,听陈广福这么一提,她歪着头回忆了会儿,开口道:“我记得以前妈妈跟我讲过,古代的公主洗澡用的澡豆就添了很多药材。除了白及、还有白芷、白术、白茯苓、白附子!用这样的澡豆沐浴,不仅可以美白,还能细肤呢!”   陈广福听得冷哼一声,睨着她道:“从小就不学点好的。”   他为人固执板正,虽然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但却没什么恶意。谢芸锦并不当真,只是面上却耍脾气道:“怎么啦?女子爱美天经地义!有人研究衣食住行,怎么就不许人琢磨养颜啦,都是民生,做什么区别对待!”   陈广福说不过她,笑骂了一句:“一肚子歪理。”   谢芸锦轻哼一声,把炉子熄了,用手巾垫着把手端起瓦罐。三碗水煎成了一碗,她将药渣全部过滤掉,剩了碗琥珀色的汤汁。   “成了,您试试?”   谢芸锦熬得是自己琢磨的安神方子,虽然大体和医书上的一致,但她稍微改动了几味药,本来只是写着玩,但陈广福看了以后却认真帮她调整了一下剂量,说这方子可行,更适合虚烦失眠,心悸不安的人。   陈广福最近正好有些短觉,便做了她的“试验品”。   一副药下肚自然不可能立竿见影,陈广福却皱起眉,警告地看她一眼:“太甜。”   他不喜甜食,这姑娘怕是埋怨他最近的严厉,变着法地讨回来呢!   果不其然,谢芸锦得逞地弯起眉眼,笑嘻嘻道:“怕您觉得太苦,特意放了花蜜。”   陈广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有这么个外孙女,怨不得聂老也拿她没办法。   这时,门外有人大叫:“陈老头!陈老头!我和我娘来啦!”   陈广福的脸又板了起来,吹胡子瞪眼:“去把院子晒的药材都收起来,方安进那小混球来了,别给他糟蹋了!” 第29章 029 她不想和你说话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孩高亢的嗓音穿破药房的沉静。方安进“猛虎扑食”似的冲向院子,冷不丁看到谢芸锦,一个急刹车, 摔了个狗吃屎。   谢芸锦:“……”小鬼头真客气。   “阿进!咋不看路呢!”身材瘦弱的妇人踱步上前, 俯身要去扶他。方安进自己麻溜地爬了起来,打了许多补丁的裤子沾满草屑泥土, 显得更破旧了。   “你、你咋在这儿?!”方安进瞪大眼, 因为摔跟头丢了面子,脸上带着点羞恼。他不了解大人的事,还以为谢芸锦是生病了才过来, 看了看自己的娘,又看了看谢芸锦, 为了找回颜面般,故作成熟地长叹口气。   “女人真是太弱了!”   谢芸锦差点用手中的簸箕砸他的头。   妇人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对谢芸锦笑了笑, 苍白的脸上没有多少血色, 连嘴唇都泛着青紫,一看就是久病缠身。   “你就是谢知青吧, 多谢你上回帮了阿进。手帕安远给你了么?缝补得不好, 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这样好声好气地跟自己说话, 谢芸锦还有些不适应。上辈子两人可以算是村里关系最差的婆媳,对方没少在村民们面前抹黑她, 因为身体羸弱所以才不常动手,但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   她和方安进, 一个“冷刀子”,一个“火/药桶”,谢芸锦在方家的时候, 谁也不服谁,每一天都过得鸡飞狗跳。   因而谢芸锦没有答话,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兀自翻弄药材去了,傲慢又娇横。   赵莲愣了愣,面露尴尬,心道果然是城里来的知青,脾气真大。   干笑了两声,她又止不住咳嗽起来,谢芸锦听得心烦,不客气道:“陈大夫在里面!”   一大一小都是常年生病的体质,除了必不可少的药包之外,每个月还要来药房检查一次。幸好村里看病能报销,不然光凭方安远一人撑着,家里怕是早就入不敷出了。   陈广福把完脉,脸色并没有多好看:“郁结未散,你这个身体啊得放宽心。”   赵莲唇边扯开一抹苦笑:“安远还没成家呢,阿进身体也不好,我咋放宽心。”   丈夫死的早,她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就希望看着他们成家立业,这样就算自己哪天走了,也能安心地去见他们的爹。可是大儿子冷心冷情,上回介绍的姑娘他连相看都不愿意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如愿。   陈广福从不掺和别人的家事,闻言只说了句场面话:“儿孙自有儿孙福。”   赵莲常年待在家,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他也不小了,跟他差不多大的向东,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你说我能不急吗!”   陈广福一愣,问道:“向东?他说的哪家姑娘?”   “您不知道?就是早些年逃难来的孙家女儿,桃枝啊。”   门外的谢芸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怪不得这些天都没怎么见着这两人呢,原来忙着升温感情去了啊,女主不愧是女主,这速度也太快了!   听着赵莲在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谢芸锦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山上“偶遇”之后,知青们聊天也会时不时提到这事,方才下工歇晌,几人在树下聊着,被来送饭的孙老太太听个正着。   自家孙女被大队长儿子占了便宜,这怎么得了!不得赶紧趁着这个机会扒住人家?!孙家人本就打着这个主意,这下让他们逮着了,拖家带口地到大队长家闹,架势十足,令端着饭碗跑去围观的村民们哗然不已。   大队长家的不是和谢知青谈对象么?怎么又和孙家女儿扯到一块儿去了?!   哦哦谢知青说了他俩没关系啊,那也没理由看上孙桃枝啊!不都说在供销社当上领导了么,咋还想娶个外来户?   村民们对孙家还是有偏见的,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江渡村人,方向东又是村里婶娘们的理想女婿,说话自然带着股酸味。   不过再酸也没用了,孙家人从孙桃枝房间里找到了一条桃花丝巾,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上等货,和县城里卖的不是一个档次。整个江渡村除了在供销社上班的方向东,谁还能买得到?   方向东还在县城上班没回来呢,大队长夫妇一个头两个大,叫来孙桃枝想问问清楚。   小姑娘虽然支支吾吾的,但却没有否认,在场都是过来人了,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下方中华夫妇也不好说什么了,毕竟这种事情吃亏的都是姑娘家,方中华又是大队长,不可能闹出个家教不严的名声,只得叫自家儿子回来,商量商量亲事如何办了。   事情发生的很快,赵莲也是出门时听了那么一嘴。谢芸锦中午没回去吃饭,消息自然滞后。   既然两个人都提前和谐美满了,就没有她什么事儿了吧?谢芸锦突然心情大好,对着冲她道别的赵莲都有了笑模样。   村尾的孙家,老太太显然还没回过劲儿来,插着腰对坐在床上的孙桃枝一通骂。   “你个死丫头!被男人占了便宜咋不吭声?!要不是我听着旁人说,你还想瞒多会儿?!”她急赤白脸地骂了几句,看她一脸木头样又觉得没趣,喘着气摆摆手,“算了算了,等向东回来事情就有着落了。我告诉你啊!他要是不认账,你可别心软!男人不能惯着,听见没?!”   孙桃枝神色不豫地应了声。   现在的情况确实在她意料之外,她也没想到那天在山上会被知青撞见,不过结果到底还是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了,至于方向东那边……想着这段日子的温存小意,孙桃枝不免面泛红晕。   这下他总不能惦记着谢芸锦了吧?   ……   为着联欢会的事,晚饭后大家伙还要紧锣密鼓地排练。   下午的事闹得太大,谢芸锦到晒谷场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见她来了,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跟她描述当时的场面。   “我看孙家人就是想讹上大队长家,生怕人跑了不负责。”   “不过想想也是,人方向东条件多好啊,我前些时候还听说供销社的领导想要把自己闺女介绍给他呢!”   “也不能全赖孙桃枝吧,这事儿要是方向东不愿意,还能绑着他不成?再说了,我看孙桃枝也没什么不好啊,以前就是瘦了点,这段时间养了些肉,挺清秀端正一姑娘啊!”   “我也没说都是孙桃枝的错啊!成成成,我不讲了行了吧!”   “芸锦,你怎么不说话啊?”   谢芸锦双手抱胸,闻言翻了个白眼,娇横道:“我很闲吗?人家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大家伙就觉得她和方向东掰扯不清,对这件事自然是能不表态就不表态。   众人讪讪,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好在宣传队长张彩花没多久就来了。他们先前排练过几次,词都已经熟悉了,剩下的便是调度调度情感,以及训练一下姿态和精气神。   谢芸锦作为领读,要求当然更高。张彩花比她还要激动,连说带比划地带动她的情感。   “这句你应该满怀激昂,想着为祖国贡献鲜血与生命的同胞,像我这样——”   许是气氛使然,大家伙在旁边看着,然后不知不觉都加入进来。抑扬顿挫的齐诵在这片空地上响起,震得一旁排练歌曲的村民都忘了动作。   张彩花激动得满面红光:“很好!就是这股劲儿!”   谢芸锦本来只把这项任务当做普通的娱乐活动,可不知怎么,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沉闷得喘不过气。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路昉来的那天,她看见站在那儿挺拔如松的身影,好像突然就有了消解的归属。   “解放军同志!”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谢芸锦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可路昉还是能从一堆人的声音中,准确分辨出她的。   清甜婉转,尾音稍稍拖长,带着一股子恣意与娇横。   路昉眸色渐深,看着小姑娘跑到自己面前。   她今天穿了件天蓝色的短袖衫,肤白如雪。长发高高扎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光洁的额头。此时她仰着粉白的小脸,许是因为跑动,两颊还泛着点红。   “你来看我们排练啊?”   路昉点头。他知道这工作是团长特意安排给自己的,为得就是转换注意力,调整他的心结。   可他好像也有了自己的私心。   谢芸锦眉眼弯弯,俏脸满是得意与兴奋:“那你要好好欣赏哦,我们表现得可好了!”   张彩花也在一旁附和:“那咱们就拿出最好的状态给路同志看看。”   路昉眼含笑意,开口道:“好。”   这会儿云层浮动,挡住耀眼的天光,少女亭亭玉立地站在最前面,冲他扬了扬眉。   气氛正好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闯了进来。   “芸锦!”   路昉瞧见小姑娘几乎立刻就落了脸色,秀眉蹙在一块儿,浑身上下都透着不悦。他挑了挑眉,顺着目光看到一个文弱的男人。   书生模样,眼里却不乏精明与算计。   许是男人对情敌的直觉,两人对视了一眼。方向东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竟没来由生出了几分惧意。看着那身军装,他很快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露出一个完美又得体的笑容:“你就是路同志吧?你好,我是方向东,欢迎来我们江渡村。”   那架势,简直比他爸还要像大队长。   路昉瞥了眼他伸出的手,没动,言简意赅:“路昉。”   方向东也不觉得尴尬,神色自然地收回手,温声笑道:“可否容许我和谢知青说两句话?很快,不会打扰你们排练。”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方向东不是应该在和孙桃枝筹划婚事了么?怎么又跑来找谢芸锦了?   谢芸锦哪知道他抽得什么风,俏脸霜寒,怒骂道:“你已经打扰到我们了!快走,我可没话要和你说!”   闻言,方向东好像早有预料般面露无奈,仿佛拿谢芸锦没有办法,笑容里溢满了纵容和宠溺。   路昉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起来。   张彩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和知青们一样摸不着头脑:“这是咋回事咧?”   “芸锦,你生我气,不想理我也没关系,可我——”   话音戛然而止。   路昉比他高半个头,对视时需要微微仰视,这样的微妙的距离造成了天然的强弱气场。他的胳膊被卸了,对方的速度太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等到痛感袭来,需要竭力克制才能维持脸上的表情:“路同志,你这是做什么?”   他被人从县城叫回来,刚进家门,就看到坐在屋里头的父母和孙家人。   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最近的确对孙桃枝好感颇丰,但不代表自己就要舍弃谢芸锦而选她。毕竟两人的差距摆在那儿,是个傻子都知道怎么抉择。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如果能同时拥有两个该有多好啊!孙桃枝善解人意,聪慧坚韧,虽然仅上过几天学,但却拥有超凡的领悟力和学习能力,是能和他产生灵魂共鸣的存在。   而谢芸锦,与他而言,更像是温水中添入的一抹调味,能让他在趋于平淡的生活里找到乐趣。   这样的想法虽然不切实际,可他却努力地把握着平衡,谁料在孙桃枝那儿出了岔子!   方向东不死心就这样认命,于是来找谢芸锦,试图挑起她的嫉妒心,让她破坏自己的亲事,如果能让人觉得她与自己有关系更好。   “她不想和你说话。”路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透过空气无形地扎进肺里,压迫得旁人喘不过气。   方向东嘴角抽动,笑容快要维持不住:“这是我和她的事,不劳路同志费心!”   谢芸锦走过来站在路昉身边,脆生生道:“解放军同志为人民服务关你什么事?再乱说话我让他揍你啊!”   “听见了?”路昉扬眉,放开他的同时推了一把,方向东立刻踉跄地后退两步。   要不是穿着这身军装,他还真想不管不顾地把这小子往死里揍一顿。   这时,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了,纷纷上前说道:“咋回事啊?方向东你不是要娶孙桃枝了么?”   “就是啊,你都和人家那样了,还来找咱们芸锦做什么?耍流氓啊!”   谢芸锦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让知青们看到了她拒绝回避的态度,自然没有帮外人的道理。   方向东像是被人撕下了脸皮,面色铁青,知道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了,他只好先离开这里。走之前,他还深深看了一眼谢芸锦和路昉。   他自诩对谢芸锦了解透彻,当然知道她的一些小习惯。   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谢芸锦站在男人身边,甚至微微往路昉的方向歪,仿佛有了依赖和依仗般,凶巴巴地看着自己。   不是说有未婚夫了?这是又勾上了一个?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是这样的想法安慰到了自己,方向东理了理自己的皱了的衣服,本想清高地离开,却突然扯到胳膊,龇牙咧嘴,然后面露不甘地跑了。   谢芸锦在后头呸呸呸三下:“真是晦气!”   出了这档子事儿,谢芸锦也没心思继续排练了,耷拉着眉眼,脸上又气又委屈。   路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双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直线。   张彩花只好干笑着打圆场:“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反正大家伙前几天都练得挺好的,就当放天假轻松轻松!”   谢芸锦没有随知青们一同回去,走到半路说要自己一个人静静,知青们劝说未果,只好依着大小姐的性子离开了。   “他并不是单纯地喜欢你。”男人在身后响起,语调低沉,话里带了情绪。   谢芸锦当然知道,只是想起上辈子的事,没来由有些心虚,眼神躲闪。   路昉面色更沉。   空气凝滞了几秒,男人才再度开口:“他的胳膊不严重,重新接上就行。”   谢芸锦抬起头,愣了下,然后皱着眉道:“为什么不干脆弄折了!最好断他一条胳膊和腿!让他长长记性!”   男人闻言怔住,下一秒神色微松,又被她孩子气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律法不允许。”   ……   桌面上摆着已经雕刻好的木头——通体雪白的小猫模样,张牙舞爪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可惜太过可爱,没有什么威慑力。   路昉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站起身来朝外头走去。   军营里往来通话都要被监听,路昉握着听筒,目光沉沉地看着远处:“找路朝。”   那头很快传来父亲不满的声音:“臭小子没大没小!找你爹什么事儿?”   “信您收到了吧?”   “哼!收是收到了,可你得告诉我你那媳妇儿是怎么回事儿!别为了找借口诓我和你妈。”   路昉垂下眉眼,道:“跟您说一声,我打算打个结婚报告。”   “什么?!”路朝惊呼出声,冲勤务兵摆摆手,又坐了回去,“那姑娘也是部队里的?”   自家儿子成天泡在部队里,想来想去,也只有女兵最有可能。   路昉:“不是,她是知青。”   “知青啊……”路朝眯起眼,问,“叫什么名儿啊?”   路昉沉默。他只是怕写信迂回太久,才想打电话摆个态,真想到结婚报告那个地步,还得等谢芸锦点头。   路朝笑了:“怎么着,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   路昉抿了抿唇,开口—— 第30章 030 其实我有个未婚妻   “她姓谢, 叫谢芸锦。”   空气似乎凝滞住了,只听到通过电流嗡嗡作响的呼吸声。   “你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名儿?”   路昉瞥了眼一旁监听的通讯员, 板着脸重复:“谢芸锦。”   电话那头的路朝沉默了会儿, 然后幽幽地道:“路昉,你是不是成心逗你爸妈呢?”   路昉不明所以地压低眉眼:“您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路朝轻哼一声, “早就和人家姑娘见面了还说不愿意, 合着我们给你安排了就是包办,非得换个自由恋爱的名头才肯?你这孩子咋这么不老实呢?   路昉:?   通讯员猛地咳嗽了两下,碍于路副营的面子, 没有笑出声。   路昉睨了他一眼,很快捕捉到父亲话里的信息, 有些讶异地问:“您是说前头信里提到的未婚妻……也叫谢芸锦?”   “合着你不知道啊!”路朝琢磨了一下,回过味来, “也对, 你那时候还小呢, 我和你妈也从来没跟你提过。”   “其实我也没见过这姑娘的样子,不过想她父母的相貌, 孩子一定也是个周正模样, 她妈妈早些年去了, 家里就剩下她爸,上头还有个老人行医。你认识的那姑娘是京市的么?如果情况差不离的话就是同一人了。”   听着对方的话, 路昉沉默了。   真有这么巧?   ……   鼓捣了好几天,谢芸锦终于做出个看得过去的香囊。   布是从她的旧衣裳上裁下来的。供销社卖的布料她都不喜欢, 便拿了自己箱子里的一件蓝黑色长裙。   这颜色很平常,但面料上有精致的暗纹,隐隐几分贵气, 好在要仔细观察才能发觉,并不出挑,纵使有人看到了也不打眼。谢芸锦嫌这颜色满大街都是,来这儿以后从没穿过,让柳荷裁了一圈裙摆下来。   宿舍里还有别人,期间被看到,谢芸锦便说自己的钱袋子坏了,想亲手做一个。   大小姐什么时候做过针线活?女知青们只道谢芸锦好兴致,调笑几句便不再多问。   平日里最会挑刺的郑敏敏如今整日神色恍惚,下工后在外面晃荡很久才回来,不知道干些什么。谢芸锦也不感兴趣,少了她自己的耳朵还能清静些。   香囊巴掌大,谢芸锦做不来束口,将准备好的药材塞到里面之后,全部缝死。   看着那个针脚歪斜形状怪异的香囊,谢芸锦心里一言难尽。   她连擦脚的毛巾都要选图样好看的,自己准备送人的东西却如此磕碜?!   要不,还是别送了吧?   谢芸锦盯着那个香囊良久,然后自暴自弃般埋进了被子里。   傍晚,她借着暮色出了门。   聂鹤也正在清理牛粪,谢芸锦只看了一眼便躲到了旁边,惹得他忍不住发笑。   “不是告诉你少过来吗?我这会儿忙着呢,浑身都臭烘烘的,别过来了!”   谢芸锦扁起嘴,手指抵在鼻子下,瓮声瓮气地说:“这活儿怎么也您来干呀!”   “我不干谁干?”聂鹤也没好气,见她不走,便将手里的活儿先放到一边,用上回她带来的硫磺皂洗了几遍手,“说吧。”   谢芸锦望了望四周,用手拢在唇侧,小声说道:“我想跟您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聂鹤也扬眉。   “血竭。”   闻言,聂鹤也表情收敛,正色道:“要这个做什么?你哪儿伤着了?”   血竭是由麒麟竭果实渗出的树脂加工而成的一味中药,能止血生肌,对外伤很有效,但这种植物大多分布在国外,所以昂贵,也不易得。聂鹤也早年间随女儿出国买了一些,下放时以防万一,藏了点在身上。   “不是,我没受伤,就是……想跟您要一些。”   见她支支吾吾一脸扭捏的样子,聂鹤也突然想起前两天陈广福告诉自己的事,深沉的眼睛好像要看破她的内心。   “为谁要的?”   谢芸锦本想着既然香囊拿不出手,就送些实用的东西。路昉的伤在胸口,虽然他说快好了,但贯穿伤本就养得慢,又极伤身子,能帮到一点也是好的。   她本就不是爱藏心思的性子,被外公这么一问,她犹豫了些许,索性也就不瞒了:“他叫路昉,是一个军人,前些时候任务受了重伤,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好像有点后怕:“差点就到心脏了。”   听到不是方向东,聂鹤也的神色却没放松,这个名字太过熟悉,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   谢芸锦无辜地睁大眼:“路昉啊,我上回问您,认不认识姓路的,就是因为他!”   聂鹤也愣住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摇摇头,哑然失笑。   谢芸锦狐疑地看着他,道:“您笑什么?”   聂鹤也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无奈和感叹:“竟然在这儿也能让你们遇到,可真是奇了。”   见外孙女一脸不解,聂鹤也挑了块台阶坐下,不紧不慢道:“外公确实有一位姓路的老友,但我现在身处于此,不好给人添麻烦,所以也就没打算和你说。”   “说什么?”   小姑娘长身玉立,眉眼渐渐长开,越发明艳,和过去丁点儿大的小团子显然不同了。聂鹤也有些感慨,浅笑道:“他们家长辈还在世的时候,跟外公是至交好友。那会儿你刚出生不久,我俩开玩笑,说让你和他们家娃娃结个亲。”   似乎是想到了以前的事,聂鹤也的脸上带了些怀念的表情:“本就是个玩笑话,但我来这儿之前,他们家的人找到我提了这件事,我没问过你意见,也怕影响人家,就没应。没想到你俩倒是有缘。”   他知道那娃娃姓路名昉,也知道他是个军人,路家这时候提起来其实是好意。   聂鹤也反应过来,饶有兴致地问:“你俩是怎么认识的?喜欢他?关系到哪一步了?”   谢芸锦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呆愣地应道:“您、您问这么多做什么……”   聂鹤也冷哼一声,对她的反应有点不高兴:“要娶我们家的姑娘,还不许我问?”   ……   谢芸锦到底还是没拿血竭。   她躺在床上,望着房顶的横梁发呆。   对书里的剧情,她所了解到的内容都是以她的视角出发的,对于一些边边角角的细枝末节,几乎没有印象。   原来他们有这一层关系,怪不得自己碰上他的反应会那么大。谢芸锦双手攥着被角,抿着唇笑了笑,下一秒,嘴角又忽然僵住。   那上一世,他为什么从没出现过?   军民联欢会安排在傍晚。这天江渡村的村民们早早就下了工,从大队部和家里搬来一张张小板凳。晒谷场上拉了一方荧幕,联欢会结束后,还给他们放电影看。   这时候看电影可是个稀奇的活动,总要等公社开会,或者部队下乡宣传,才有这个机会。十里八乡的乡亲要是得空,赶路也要来凑个热闹。   因此村民们各个热情高涨,抢着吃了晚饭就来占位置,有的人甚至端了饭碗就过来了,咯吱窝下还不忘夹着一张板凳。   谢芸锦一行人来得晚,只听晒谷场上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方红星,你给我跑慢点儿,摔着了又得哭!”   “二胖你先帮我占个座儿,我去放个水就回来!”   “谢知青,我帮你占了个座,前排,包管你看得清楚!”   “诶!这是我们家的位置,没看这一排板凳都是我家铁根打的么!”   谢芸锦哭笑不得,没理那些献殷勤的小伙子,和知青们找了个边角的地方。   这时,不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村民们寻声看去,精神大振:“解放军同志来了!”   “是解放军同志!”   军绿色的皮卡在土路上颠簸着驶来,一辆辆整齐地停在村民们面前。车门打开,英姿飒爽的军人们齐刷刷地下车,动作有序,整齐划一,仿佛像是在看他们操练一般,给人以兴奋和肃穆感。   真帅啊!   谢芸锦踮着脚小跳几下,穿过黑压压的脑袋找到熟悉的身影。   那人和自己平时看见的模样有所不同,号令队伍的时候雷厉风行,眉目如同出鞘的利刃,挺括的军装穿在身上,宽肩窄腰,严肃冷峻,叫人移不开眼。   很快,队伍齐整地列在晒谷场上,一个中年男子握住方中华的手寒暄几句,又冲着村民们亲切地打招呼。   谢芸锦琢磨着这人一定是做思想工作的,短短几句话就拉近了关系,气氛一下就又热闹起来。   诗朗诵的节目安排在第一个。   没有搭台,观众们簇拥在一起,越后排的人就站的越高,甚至有人爬到了小道旁的大树上,占据着绝对视野。   谢芸锦今天也穿了身军绿色的衣裳,乌黑的长发梳成一股麻花辫,雪肤红唇,一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哇,这个姑娘可真漂亮!”   “是知青吧,一看就是城里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谢知青,加油啊!给咱们江渡村长长脸!”   突然一声喊叫引发了众人的哄笑,谢芸锦看着底下灼灼的目光,突然就有些紧张。她微红着脸,胸腔里的心跳也有了强烈的存在感,手心冒出一点细汗。   忽然视线一错,高挑的男人站在并不显眼的位置,冲她做了个嘴型。   谢芸锦心中微定。角落里的张彩花也朝她比了个手势。   谢芸锦长舒一口气,已经烂熟于心的台词脱口而出。   这首诗是为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日子写的。慷慨激昂,一字一句都倾注了对“她”的热爱、对伟大之人的称颂以及对每一个抛热血并为之奋斗的人民的赞扬与感念。   观众们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听着知青们抑扬顿挫、充满情感的朗诵,许多人都想起了往事岁月,一时间心中激荡难平,谁都没有说话。   等谢芸锦念完最后一个字,话音好似还在她耳边环绕,久久未散。   人群静默了几秒,不知道是谁鼓起了掌,然后接二连三的,掌声连绵不绝,如雷震耳。   “好!”   “娘的!给老子眼泪都念出来了!”   谢芸锦看着底下激动的人群,和男人撞上了眼神。她眉眼一弯,笑容如同春日里盛放的娇贵花,明艳动人。   “诶,这就是你看中的姑娘吧?”周团长站在路昉身边,注意到他分外腻歪的眼神,调侃地撞了下对方的肩膀。   路昉收回视线,压下心头的惊艳,故作镇定地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嗯。”   “可以啊,你小子,眼光够毒的!”   路昉相貌不凡,刚调来军营的时候有不少女兵跑来打听过他,但都被他的不留情面给吓退了。   那时候周团长就在想,这小子的眼光得有多高啊。没想到人家一选就选了个最打眼的,小姑娘光是往那一站,就如同天上皎月,惑人心弦。   ……   接下来的节目都进行得很顺利,谢芸锦专心致志地看着叫好,掌心都拍红了。   直到天色全暗开始放电影,她才特意绕了一圈,悄咪咪地跑到男人身后,用手指挠了挠他放在背后的手心。   路昉回头,就见小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漂亮的桃花眼像是含了秋水,闪着碎光。   周团长余光看见,故作严肃地咳了一声。   谢芸锦连忙站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来找好位置看电影的。   路昉忍俊不禁,冲周团长递了个眼神。周团长不耐烦地摆手:“去吧去吧,别隔这儿碍眼!”   两人避开人群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谢芸锦拉住他的袖口讨乖:“怎么样!我刚才表现得好不好?”   小脸红扑扑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娇气,甜得人心头发颤。   路昉忍住上手捏脸的冲动,低低应了一句:“嗯,很好。”   谢芸锦立刻笑开了,眼睛似天边的弯月,整个人灵动娇俏。   路昉想到父亲说的话,微微低下头,问她:“你先前说,想去县城给你父亲打电话,过两日我带你去?”   谢芸锦点头如捣蒜:“好呀!你开车来接我么?我不想再坐牛车了,颠得我想吐!”   “好。”路昉无奈地笑了,又似不经意地道,“你家里除了父亲,还有旁的长辈么?”   “有呀!”谢芸锦没有多想,开口道,“还有一个外公。”   “他是做什么的。”   “是个医生,怎么了?”这话要是别人问,谢芸锦不会说,饶是路昉来问,也模糊了才回答。   路昉心中一定,低下头直视她的眼睛,冷肃的眉眼闪过一丝笑意:“没什么,有件事情我想要告诉你。”   谢芸锦歪头,面露询问。   “其实……我有个未婚妻。”   金石般的嗓音压抑着笑意,带着点恶作剧的坏,像在心上挠了一下,勾得人心痒。   谢芸锦瞪大了眼,反应过来,顿时笑了。她勾起唇角,也故作神秘地凑上去,笑容狡黠,拉长声音道:“好巧,我也有个未婚夫呢。” 第31章 031 她可太聪明了   过两天正好轮到谢芸锦烧饭。因为想着要出门, 她便打算做三餐份的馒头,配上百合绿豆粥,放在离知青点不远处的井里湃着, 不用担心馊了。   百合是上山采药时发现的, 绿豆只有一小把,谢芸锦从自己的藤编箱里翻出来时也觉得惊奇, 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买的了, 居然还没有生虫!   因为量比较大,她和柳荷天不亮就起床了。   惯性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这才过去没多久, 她就已经从睡觉时刻警惕晚睡早起,变成了到头就着早睡还要赖床。   一定是因为每天的劳动量太大了!   谢芸锦打着瞌睡洗漱完, 往自己和柳荷嘴里都送了颗奶糖。   “提提神。”   奶糖味道醇厚却不齁甜,奶香气包裹在唇齿间, 莫名就点亮了谢芸锦困顿的双眼。   没有人能抗拒甜食!   柳荷懵了一下, 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说三颗奶糖顶一杯牛奶呢。”   “是吗?”谢芸锦左半边的腮帮子鼓出来, 还能隐约看见里头奶糖的形状。   管他顶不顶的,好吃就行了。   经过上次的揉面事件之后, 谢芸锦对做馒头敬谢不敏, 转去选了还比较好上手的百合绿豆粥。   自从她不贴补以后, 知青点的粮食消耗渐渐趋于正常。可能也是怕月末饿肚子,大家不敢再像以前一样, 月初放开了肚子吃,因此粮袋里还剩下不少细粮。   谢芸锦抓取一小把米和粗粮, 和绿豆放在一起浸泡。   百合洗净,玉白的花瓣上挂着透明的水珠,纯净又柔软。谢芸锦剩了一朵完好的簪在头上, 明艳的长相顿时多了几分内敛的美好。柳荷夸了句:“好看!”   灶间火光亮起,学会了熬药的谢芸锦终于有了个可以在厨房算得上有用的技能。   大火煮沸,才将混合成的米和绿豆全部放进去,闷上锅盖煮上十分钟左右。   “你等会儿换小火的时候,在里面点一遍水,这样容易出沙。”   绿豆粥要绵软着才好吃,尤其是被逼出沙之后的口感,和为数不多的细粮同在一个碗里,看起来又多又稠。   谢芸锦没有手表,只得百无聊赖地数着拍子,数着数着,不知怎么就念到了药材习性上。   柳荷努力忍住笑:“看来你去药房真的学到了很多。”   “那当然。”谢大小姐禁不起夸奖,一夸她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   柳荷将醒好的面团分成数十个小剂子,开始整理形状。   这时,大铁锅周边开始冒起浓白的雾气,噗噗作响,顶起了木质的锅盖。谢芸锦垫着抹布小心翼翼地打开,成团的蒸汽立刻四散开来,迷得人看不清。   “搅动一下,不然要粘锅的。”   厨艺小白谢芸锦一一照做,点完冷水,她抽出几个粗壮的树枝减小火力,盖上锅盖,又煮了约莫二十分钟。   柳荷的馒头已经可以上蒸笼了。掺了玉米面的馒头黄澄澄的,虽然个头不大,但个顶个的结实。   夜幕被缓缓拉开,天光落满大地。灶房外已经有了动静,是早起的知青。   谢芸锦将早饭摆在桌上,那位知青受宠若惊,急忙接过来道:“我来我来!芸锦你放着!”   由于百合和绿豆都是谢芸锦个人出的,其他人对她三餐只做一顿没什么看法。连惯爱出头的郑敏敏都沉默地吃饭,王水秀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   刚煮好的绿豆粥还很烫,谢芸锦用勺子搅动几下,吹了好一阵才往嘴里送。   没有放糖,绿豆粥是最简单的米香和绿豆青涩的味道,百合微苦,谢芸锦吃的分外满意。   这不是就能做好吗?她可太聪明了!   ……   军绿色的军用车停在村头,坐在牛车上的村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直到谢芸锦踩着她的小皮鞋过来,有人才大着胆子问:“谢知青,你知道坐在上头的同志这时候来咱们村干啥咧?难道又有联欢会咧?”   谢芸锦看了眼坐在副驾驶的男人。他俊脸板着,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冷硬的侧脸线条,自带生人勿进的气场,怪不得没人敢靠近。谢芸锦心里好笑,对那个问话的村民说:“是我对象来接我去县城啦!”   语气娇俏,带着一点点炫耀和得意,在村民之中像是落下了一枚惊雷。   “谢知青有对象啦?!”   “什么时候的事?!我家那小子听了肯定要跳起来!”   “那小子做啥美梦咧?就算没有解放军同志,人谢知青也看不上他啊!”   谢芸锦不管他们对自己的讨论,小步跑到军用车前。   路昉早就看见了她,拉开车门跳下车,就听到她脆生生的一句话。笑意自唇角蔓延开来,他还故作镇定地轻咳了两下,才道:“走吧。”   驾驶座上的是钱大虎,他看到谢芸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然后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谢知青,又见面了。”   他们今儿是去战友家里慰问的,本来他还纳闷呢,副营来这儿干啥,没成想就看见那么一幕。   他可想不到短短一段时间,副营就把人家姑娘纳入自己的地盘了,这快的啊,平日里他们去食堂抢饭都没这速度!   谢芸锦冲他笑了笑,这才发现面前的座椅上绑了一个小垫子。灰黑色的,不太美观,但一摸就觉得很舒服,她坐上去,柔软的触感令她忍不住喟叹一声。   终于不用坐屁股被颠得开花的牛车啦!   四轮的速度自然要快上许多,到达县城的时候,粮站都还排着长长的队伍。   她和两人暂时告别,一个人先去了趟邮电局。   怕她在乡下过不惯,谢父每个月都会给她寄不少东西,算算时间,这个月的应该早就到了。   看过她的介绍信,营业员果然从里头搬来一个不小的包裹,还有一封信。   谢芸锦向营业员借了裁纸刀,仔细地划开信封一边,倒出里面厚厚一叠钱票——粮票、点心票、奶粉票,甚至还有几张月事带票,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   她展开信纸,上头惯例问候了她的近况,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许是怕别人看见,并没有提到外公,只隐晦地写了几句要她惦记着长辈。   谢芸锦扁着嘴一字一句看过去,瞥到他写自己去换月事带时的尴尬,又忍不住笑了。   她这才记起重生之前自己写了封信,让谢父到商场买一次性的进口卫生巾,她用惯了那种,根本不习惯这边的月事带。   谢父一个大男人,哪能到商场买这个,于是偷偷摸摸叫来了厂里媳妇怀孕的工人,用手头的粮票和工业票将人大半年的量都换了来,惹得员工心里十分忐忑,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   看完信,谢芸锦心中想念更甚,将包裹先放到一边,自己到电话那头排队。   打电话的人很多,她刚排上,后面就跟上了个身材略胖的大娘,见她领了一个大包裹,却表情恹恹,温和地笑道:“家里寄东西来了吧,小姑娘一定想家了。”   谢芸锦礼貌地笑了笑,忽然眼神一定,视线落在她系头发的方巾上。   那不正是她被王水秀偷走的那条?   虽然当时她夸张了价钱,但这条方巾确确实实是谢父在海市出差时买给她的,那会儿她还嫌弃谢父的眼光,说挑得花样太素了,像上了年纪的人才用的。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大娘被看得愣了愣,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摸了摸自己发尾系的方巾,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不是和大娘这样上年纪的人不搭?我说了不想戴的,可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就没推脱。”   谢芸锦连忙摆摆手:“没有,很漂亮呢,我正想着问您在哪儿买的呢,我也想买一条,可供销社里好像没有这样式。”   被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称赞,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不是咱县城里卖的,是我儿子从大城市里带回来的咧,花了不少冤枉钱呢!”   谢芸锦心下了然,客气道:“大娘儿子真孝顺。”   这年头打电话不便宜,大家伙言简意赅,所以排队的速度还挺快的。   谢芸锦拿起听筒,拨了谢父厂里的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了起来:“喂,芸锦吗?”   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和期盼,谢芸锦鼻头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爸爸……是我……”   谢严听到这娇娇的声音,笑容顿时舒展开来,也不管来找他的工人还在旁边,立马就哄道:“怎么啦,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和爸爸说,爸爸给你想办法。”   他和妻子就得了这么个宝贝闺女,从小就宠她。妻子去世之后,好多人都劝他再娶一个,不然凭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把小女娃带大?   可谢严不想,愣是又当爹又当妈,把谢芸锦养成了骄纵任性的脾气。   女儿下乡,他哪里没有想过办法。自己本就是厂里的干部,有一定的话语权,要说给女儿安排一个职位将人留在京市也不是不行,但女儿是被人举报下乡的,他才不好动作。   只能哄了又劝,才将人不情不愿地送走,饶是如此也放心不下,每个月都要寄上一大包东西,生怕她在那边缺衣少食。   于是听到她带着哽咽的声音,谢严立刻就心疼了:“乡下的生活是不是不好过?没关系芸锦,爸爸会想办法让你回来的。”   谢芸锦忙吸了吸鼻子,拒绝道:“不是,爸爸我最近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谢严可不相信这话,问道:“真的?”   谢芸锦重重地嗯了一声,将最近发生的事捡好的说了一遍,谢严才感叹地笑了笑,道:“芸锦长大了。”   谢芸锦又问了他的身体情况,然后想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明媚起来,还带着几分小女儿的羞怯:“对了爸爸,我在这边谈了一个对象!” 第32章 032 路家的小子对吧   闻言, 谢严猛地哽住,联想到女儿现在的处境,以为她找了个乡下汉子, 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倒不是说乡下汉子一定不好。毕竟他家往上倒几辈也就是个种庄稼的, 家世更不比妻子,但农村离得远啊!要是受欺负了他都不能第一时间过去给人撑腰!   “爸爸?”   听到女儿唤了声, 谢严才勉强顺过气, 面上平静地问:“哪家的孩子啊?你外公知道这件事吗?”   谢芸锦立刻把聂鹤也告诉她的话模糊着简单复述了一遍,其中还夹杂了不少她自己的修辞,非常主观,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说什么情定三生牛郎织女天仙配。   谢严听得额头青筋猛跳,一时间对她嘴里的那个路昉好感骤减。   路家的小子对吧?呵!   关于娃娃亲的事, 他跟老丈人是一个想法。这个时候拉近两家的关系并不妥当,但更重要的是家里小丫头尚未经事, 他们不想这么早就把人定下来。谁知道兜兜转转, 俩孩子居然还是遇到了。   谢严长叹口气, 语重心长道:“爸爸知道了,如果你真喜欢他, 那找个时候一起回来让我看看。不过相处归相处, 记得掌握好分寸, 不要让人占了便宜!”   越说越不是滋味,谢严嘀咕了一句:“要是过段时间你不喜欢了咱们就把他赶走!”   谢芸锦听得哭笑不得, 但心里却熨帖不已。又聊了几句后,身后排队的人忍不住开口催了, 她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后头的大娘满怀笑意地看着自己,许是刚才谢芸锦夸了她几句,等了这么久也没见不耐烦, 反倒夸道:“还是姑娘贴心,一通电话叮嘱这儿叮嘱那儿的,哪像我家那小子,什么好听话都不会说!”   谢芸锦刚和爸爸通完电话,心情好,莞尔道:“但是他用行动表明了呀,大娘刚刚不是还说这条方巾是您儿子送的嘛,这么贵的礼物不孝顺的人可送不了。”   大娘看谢芸锦气质不凡,一身富贵人家的打扮,眼珠一转,也不打电话了,走出队伍让后头的人接了她的位置,凑到谢芸锦跟前小声道:“姑娘,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告诉大娘一声,这条方巾到底值多少钱?”   大娘姓何,家里有俩儿子。大儿子争气,是个跑长途的司机,小儿子在县城当学徒,包吃包住。他们夫妻俩和老两口都住在乡下,虽然开销不大,但勤俭惯了,还有老人要赡养,能省就省。   方巾是大儿子送的礼物,虽然是孩子的一番心意,但她还是觉得拿这些钱买些米粮比较实在。这种方巾么,看着特别了些,但只能用来当装饰品,还不如换些钱票,到时候去供销社买点差不多的面料,自己也能做个相似的出来。   大娘打算上五巷口那儿偷偷换了,但摸不准价格。   五巷口就是乡亲们偷偷交易物品的地方,那儿常年有一些胆儿大的倒腾些吃的用的,甚至还有些稀罕的俏货。   谢芸锦仔细看了看,还故意上手摸了摸料子,确定这是自己的那条,小声说了个数。   她按原价折了一点,但毕竟是高档货,即便没有十五块那么夸张,也绝对不便宜。   大娘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骂道:“这死小子咋这么败家呢!死贵的东西也买得下手?!”   连道谢的话都来不及说,摆摆手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谢芸锦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偷偷笑了笑。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记得王水秀这些日子经常往县城跑,但全都扑空了,这回应该有收获了吧。   路昉甫一下车,就看见小姑娘跟只吃着好东西的小狐狸似的,眉眼弯弯,笑得狡黠。待看见他后,小狐狸又变成了软乎乎的奶猫,伸出爪子冲自己打招呼。   他啧了一声,觉得那爪子像在他心上不轻不重地挠着,某种情绪要压抑不住,难耐得很。   “和你爸爸通完电话了?”他有一双大长腿,走路时布料会稍稍显出匀称有力的线条,谢芸锦特意数了一下,从车上到自己面前,他总共走了十七步。   她突然就有些嫉妒了,大小姐脾气上来,开始吓唬他:“对啊!我爸爸说要是哪天我不喜欢你了,就不要你了!”   正要去拎包裹的路昉动作一顿,眼神危险地眯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吗?”   小姑娘色厉内荏,分明心虚得不得了,却还是仗着大庭广众他不能对她怎么样,硬着头皮肯定地点点头。   她向来直白,喜欢两个字在唇齿间滚过,路昉倏地笑了,那股熟悉的匪气又漫上他的眉眼,如同捕捉猎物的黑豹,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良久,他突然一下拎起包裹,谢芸锦本能地后退一步,就听见他说:“那我只能多讨好讨好你,请谢知青大人有大量,多多包容。”   谢芸锦立刻想起那天在晒谷场上的话,如“小人得志”般哼哼两声,抱着双臂煞有其事地挑挑眉:“看你表现吧!”   路昉没好气地弹了下她的额头:“走了。”   钱大虎识趣地在车里等着,见两人过来,习惯性地下车打算帮忙,路昉摆摆手示意没事,将包裹放在车斗上。   五巷口离邮电局不远,谢芸锦算了算时间,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于是没有急着上车,往那个方向张望。   钱大虎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奇怪道:“谢知青,你找什么呢?”   谢芸锦眼珠一转,想了个借口,对路昉低声道:“我想去下公厕。”   男人看着她:“认得路么?我带你去?”   “不用不用,我知道在哪儿,你们在这儿等我就行!”   ……   王水秀又来到了黑市。这儿是个“认生”的地方,存在的时间久了,便有它约定俗成的规矩。   新人初来乍到,都会被仔细观察,她第一回 来的时候没找着门路,不换东西,还一直打听人,差点被别人当做来钓鱼的委员会成员。后面接连几次之后,一些经常来这儿做交易的乡亲才愿意跟她搭几句话。   “我说妹子,你在这儿等人是没用的。一般人家每个月也就缺粮的时候来个一两回,你怎么知道那人啥时候来?再说了,谁会承认自己在这儿换过东西?那不是嫌自己命长么?”   王水秀不听,满心满眼都惦记着自己的十五块!那可是十五块啊!她每个月要给家里寄去一大半的钱,剩下还要顾念着自己的吃穿用度,以前有谢芸锦补贴,她和冯和平时常偷摸着开小灶,如今一下由奢入俭,谁能受得了?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突如其来的十五块就像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不接不是人。   她坐在一节石阶上,小心翼翼地张望四周。冯和平说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有点壮实,寸头眯缝眼,嘴边还有一颗黑痣,她来了几次都没遇到。   夏管时候也忙,过几天大队组织除草,要是今天等不到,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再来了。   等得烦了,王水秀心里有点埋怨谢芸锦,要不是她想一出是一出,自己也没这么多事儿。   正在这时,一个脸盘圆润的大娘朝这边走了过来。王水秀眼睛一亮,跟探照灯似的,立刻盯上她发尾绑着的方巾。   终于等到了!   何大娘也不常来,对这儿不太熟悉,不知道自己偷偷摸摸的样子反而更加显眼。她想着方巾自然是卖给小姑娘才上价,于是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走近了坐在石阶上的王水秀。   “姑娘,要方巾么?大城市来的紧俏货。”她扯了扯自己粗黑的辫子,发尾出的方巾微微晃荡,露出里头的图样来。   王水秀立即抓紧她的手,把人拉到一边。何大娘还以为这事有门儿,忙不迭地跟着她走到一处角落。   “姑娘,你要是诚心要,我也不多叫,你给这个数就成。”何大娘开门见山,手指展开,晃了晃手掌。   王水秀心里嗤笑一声,心道说不定你待会儿还得补贴我呢。   “大娘的方巾是从哪儿买的?”   何大娘还以为她觉得这个价格不值,急了,连忙道:“大娘可没诓你啊,这方巾是我儿子从海市带回来的呢,我看你面善,还特意折了价!”   “大娘的儿子是不是长着双眯缝眼,二十来岁,挺壮实的,这儿还有颗黑痣?”   何大娘目露惊讶:“你咋知道咧?!”   王水秀深吸一口气,心里被马上就要到手的喜悦满满占据,短短一瞬间,她都已经想好了要给自己添置些什么用品,面露红光地说道:“因为这条方巾,是他从我这儿买的!”   ……   谢芸锦绕了一圈,果然在一个犄角旮旯找到了正僵持着的两人。   你这姑娘咋回事咧!说了这东西是我儿子从大城市带回来的,你咋能说是你的!”   “就是我的!不信你叫你儿子出来跟我对峙!他用三块钱拿走了我十几块的东西,钱我还留着呢!”   那哪成啊,她儿子可不能和这地方沾上关系!要是影响到了他的工作,她哭都没地哭去!   何大娘拼命想要挣脱,不乐意道:“那你说是你的,有啥证明不?”   王水秀看着清瘦,力气却不小,咬着牙不肯松手:“叫你儿子出来就能证明了!”   谢芸锦咳了咳,不大的声音惊到了她们俩。待两人抬头一看,顿时神色各异。   何大娘是激动又庆幸,终于能找着个人来帮自己。而王水秀却下意识转身,好像这样就能认不出她似的。   “姑娘啊,你来的正好,你帮我跟她说道说道,她非说这方巾是她的。”   谢芸锦看着王水秀“掩耳盗铃”的背影,笑道:“大娘,这方巾确实是她的呀。”   其他两人都愣了。   “姑娘你说啥呢?”   王水秀心头猛地一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没忍住回头看谢芸锦,正好与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只不过在她偷走之前,这条方巾都好好在我的箱子里躺着。”   ……   “副营,谢知青该不会迷路了吧?”钱大虎从车窗探出头来,往四周看了看。   县城拢共也就这么大,去一趟公厕要不了多久吧?   路昉蹙起眉心,正要说话,就见谢芸锦从街口拐角处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女生,表情恹恹,头几乎快要埋到胸口。   他见过,是江渡村的知青。   “出什么事儿了”他开口问道,发现谢芸锦手上多了条方巾。   谢芸锦指了指身后的人,撇了撇嘴,娇声道:“她偷了我的东西出来换钱,被我抓了个正着!”   这年头盗窃是一项很严重的罪,而且一旦上报,就得调到更艰苦的地方去改造,想回城是不可能了。路昉瞥了眼她手上的方巾,点点头:“送派出所吧。”   “不行!芸锦!”王水秀立刻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谢芸锦,求情道,“求你原谅我一次,我再也不敢了!别送我去派出所!求你了!”   要是去了派出所,她这辈子就完了!   她几乎要跪下来求人,谢芸锦想着她以前将自己当成冤大头,顿时没好气:“你本来就不是第一次了!”   要是其他知青知道了她的行径,怕是会更加愤怒。毕竟这时候,偷粮食不亚于谋财害命!   王水秀说着自己的不容易和不得已,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还要再求,被路昉打断:“做事就要承担后果,你再可怜都和她无关,别人没必要为你的难过负责。”   “钱大虎,送人去派出所。”   在派出所耽搁了好久,三人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   谢芸锦的意图本就是逮王水秀,所以打算从何大娘手里买下方巾,将她从事情里摘出来。何大娘听这东西是偷来的之后,开始还推拒了一下,但想着毕竟是自家儿子花了钱买来的,便收下了。   两边说清,王水秀也就没有机会解题发挥。人暂时压在派出所,要等大队长来认领,才能进行处置。   谢芸锦三人去国营饭店填了肚子,打道回府。   “对啦,我有东西要给你!”谢芸锦突然喊了一句,然后从自己的兜里掏出那个丑丑的香囊,递给路昉。   谁让联欢会那天他藏了坏心思,要是外公没告诉她婚约的事,是不是就要被他逗弄一番了?   谢大小姐十分记仇,遂不再精心挑选礼物了,决定就送这个给他!好歹也是她亲手做的呢!   路昉愣了下,然后笑着接了过来,等看清楚上头的式样,指着布面上两条歪歪扭扭的线,问道:“这是什么?”   谢芸锦瞥了眼,理所当然道:“路啊!缝字的话要求太高了,所以我就换了一个方法,是不是很聪明?”   钱大虎趁着开车的功夫快速瞥了一眼,差点没笑出声。   谢知青的针线活可真不咋地!   谢芸锦才不管他的想法,只是看着路昉的表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有些失落地撇撇嘴道:“你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吧。”   路昉长睫颤动,脸上笑意疏朗,把香囊收进了怀里:“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扔。”   这可是小姑娘第一次送自己东西,要好好珍藏。   钱大虎:“……”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正经”的人一旦开始讲暧昧的话,效果是加倍的撩人。谢芸锦很好哄地笑起来,决定不跟他计较了。   她随意翻了翻爸爸寄来的包裹,最上面一层藏着个小布袋,谢芸锦掏出来,松开束口,倒出来一串红绳。   腕口很小,是她小时候带的,可能是谢严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掉了进去。   谢芸锦晃了晃上头的小铃铛,声音已经不清脆了,像变了声的孩子,不复孩童时光。   戴是戴不进去了,她将红绳搭在手腕上,抬高:“看!”   她的腕骨纤细,瓷白的肌肤配上最明艳的红,有种强烈的视觉对比。路昉的视线好像被烫开,顺着肌肤往上,又遇上那张嫣红的嘴唇,他的眼神暗了暗,喉间不易察觉地轻微滚动。   太阳最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空气中还充斥着暑气和燥热。   忽然间,车子开过一块巨大的石头,整个车身都晃了晃,谢芸锦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被路昉及时扶住。   温香软玉在怀,男人的唇瓣刚好擦过少女小巧的耳朵,然后很快,白皙的耳尖迅速变红。路昉见了,胸腔里闷笑几声。   谢芸锦一时有些恼羞成怒,又担心他的伤,想退出来,却被对方摁住。   钱大虎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没注意到两人的动静,只抱歉地说了句:“对不住啊,俺没绕过去。”   谢芸锦如梦初醒,从男人怀里出来。   路昉舌尖抵了抵齿根,突然喊了声:“钱大虎。”   “咋了副营?”   “你下去,换我开。”   钱大虎:“为啥啊?”   “让你下去你就下去。”   副营的命令还是要听到,钱大虎无法,只得将车靠边停好,然后跳下了驾驶座。等坐上车斗,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要开就开,把我赶下来做什么?   谢芸锦也有这个疑问,只是还没问出口,男人滚烫的体温便贴了上来,分不清是天气热还是其他,她的脸蛋一下就染了层红晕,嫣红的唇瓣嗫喏两下。   “你……你做什么?”   路昉的手掌贴在她后颈处,指腹和掌心的厚茧摩挲着那块嫩肉,一股酥痒自他手下传到四肢百骸。   谢芸锦仰起头,正好撞进男人黢黑的眸子,一时间愣了,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彼此脸上,漾开暧昧的气息。   “抱歉。”谢芸锦听见他低哑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她手上的红绳滑落下去,铃铛掉到地上,声音被男人的嗓音掩埋。   “暂时不想忍了,可以么?” 第33章 033 再亲一下   谢芸锦前世虽然有过一段婚姻, 但除了当场被人撞见的那次,她和方安远再无亲密,更没有与人亲昵的经验。   现下被人抱着, 浑身如同火烧一般, 心跳如擂鼓。   与旁人见他的雷厉风行不同,男人的亲吻像是渐渐升温的泉水, 先是一下下轻啄, 然后气息渡过来,慢慢叫人溺入其中,不留一丝缝隙。   逼仄的车厢好似压缩了空气, 她时不时的娇嗔散在其中,如同踩在心上的吸引, 路昉强迫自己停下来,在她迷离的眼神里看到自己同样沉溺的表情。   啧, 要命。   两人都是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美好。路昉适可而止, 理了理小姑娘略显散乱的头发, 然后轻咳一声,准备退开。   方才还羞涩的谢芸锦却像是尝到美食的小动物, 还未从滋味中抽离出来, 意犹未尽, 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搭在脖颈上的手碰了碰他的下颌线, 歪着头小声地说:“再亲一下?”   声音又软又甜,天真又懵懂的表情最能勾起人心底的破坏欲。   路昉差点没控制住, 下颌收紧,然后坚定地将人放开,嗓音有些哑, 低低笑着:“再继续,大虎就要过来了。”   事实上没有他的命令,钱大虎就算在后车斗过夜也不敢来查看,最多就是像刚才那般,敲敲车厢与车斗之间的阻隔。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一声闹铃,令谢芸锦的眼神变得清明,她呆呆地看着男人,长睫眨了几下,然后似乎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脸颊骤然红透,连脖子的肌肤都烧着。   紧接着,她蹙起眉,整个人跟炸了毛的小动物似的,瞬间坐到离他最远的距离。   路昉见了,眉眼舒展开,于胸腔发出几声闷笑。   ……   到了知青点附近,谢芸锦已经恢复如常,至少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窘迫。路昉停好车,侧头瞥了她一眼,谢芸锦敏感地捕捉到,立刻瞪回去。   路昉轻笑,探过身将她那侧的车门打开,然后坐回去,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可以下车了。   谢芸锦:“……”气不过地鼓起腮帮子,嗔了男人一眼。   她并不是个扭捏的性子,但再大胆如她,遇上这种饱含爱意的亲昵,也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且她经历过或纠葛或冷漠的上辈子,对这种小心翼翼却暗含霸道的珍视,毫无顶抗力。   路昉不逗了,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有东西送给你。”   “什么呀?”   “放在包裹里了,回去看。”   撇了撇嘴,谢芸锦冲他做了个鬼脸,从车上一跃而下。路昉拎起包裹跟在背后,看着她的发丝左右摇晃,嘴边的笑意久久未散。   钱大虎小跑着跟上来,挠挠头问道:“副营,你刚才干啥呢,耽误那么长时间。”   路昉睨他一眼,将车钥匙扔过去:“回去你开。”   钱大虎本能地接过来,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我开就我开!”   知青们这会儿还没吃晚饭,见谢芸锦身后跟了两个军人,都有些意外。   “芸锦,这是……”   谢芸锦双手抱胸,随口应道:“东西太重啦,他们载我回来。”然后冲路昉抬了抬下巴,“喏,放门口就行了,等会儿我自己搬屋里去。”   路昉从善如流地照做,两人的态度像是偶遇的点头之交。   “路同志,还有钱同志,要不喝口水吧?”柳荷毕竟和他们一起吃过饭,态度没有那么拘谨。   然而两人还要回军营复命,不好多留,谢芸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眼神却忍不住往那边瞄,路昉看过来,冲她扬起眉梢。   谢芸锦努起嘴,终归还是收起了脾气,冲他凶巴巴地做了个口型——   走吧。   然后自己先笑开了。   两人走后,知青们面面相觑了会儿,才有人试探性地问:“芸锦,村里人都说你谈对象了,真的吗?”   队上放假,知青们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便想着到山上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野鸡野兔之类的打打牙祭。这次去的时候他们正好遇上了村民,大家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谢芸锦身上。   “咱们亲耳听见谢知青说的咧!来接她的是她对象!”   “要我说肯定是那个前段时间来过的路同志,两人站在一起多配啊!”   “我家那小子一听谢知青有对象了,立马就说要去揍人,结果知道是解放军同志,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不是么,他那小身板怎么是人家的对手?二狗的下场还没看到么!”   男知青们听了又是震惊又是难过,柳荷倒是没太大意外,反而是几天内沉默不语的郑敏敏嗫喏了一句:“原来她没诓我。”   她是真的对方向东不感兴趣了。   本来大家伙还存了几分怀疑,这下见人家都被亲自送回来了,信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巴巴等着谢芸锦回答。   “当然是真的!”谢芸锦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大方地应了。   院子里静默了两秒,男知青们仿佛听到了自己胸中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谢芸锦才没不管他们作何感想,与柳荷合力拖着那大包裹往屋里去。   许是重生前的自己写过一回信,这次包裹里东西比以前多了许多。   除了冬天穿的厚实衣服,还有几块上好的料子,以及包装精美的香膏。她爱吃的奶糖装了满满一包,翻开是几样京市特有的小点心,里面还埋着几个罐头、麦乳精,以及奶粉。   最底下还有一盒巧克力。   几乎全是吃的,即便是这里能买到的东西,谢严也给她准备了不少。   屋里的女知青们看得满眼羡慕,却不敢开口讨要。谢芸锦自顾自地整理,恍若未见。   这些东西都是爸爸寄给她的,要是关系好她还能看心情分一点,否则才不伺候别人的眼馋。   有一就有二,如今谁家里寄来东西不是遮遮掩掩,有好吃的都是背着人吃完。她要是大方了,其他人觉得理所应当,赶明儿又把她当成予取予求的移动粮仓了。   谢芸锦轻轻哼了一声,回身将自己的东西都理理好。突然间有个东西掉到了床上,谢芸锦定睛一看,发现是个木雕的小猫。   还没她掌心大,外表被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根木刺。小猫身子短腿也短,刚断奶似的。许是她的错觉,虽然刻得是圆溜溜的大眼,却有几分她的神态,张牙舞爪,又蠢又可爱。   谢芸锦想到男人刚才在车上对自己说的话,没好气地用手指戳了戳。   怪不得要我回来再看呢,刻这么个东西影射谁呢?   ……   晚饭自然还是谢芸锦早上煮的百合绿豆粥。在井里湃了一整天,粥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粥皮。   这可是个好东西。谢芸锦在药房吃饭的时候陈广福便告诉她,在中医里这叫米油,能补肾健脾,利水通淋。买不起营养品的人家,会故意先把粥熬得很浓,冷却出米油给产妇补身子,然后再添水煮成稀粥。   不过知青点的粥当然不可能熬那么浓,因此米油只有很薄的一层。其他人不识货,拿起勺子就要舀,谢芸锦诶的一声制止,撩起那层米油,就着筷子吃掉。   好半晌,众人终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王水秀呢?她不是去县城了吗?咋还不回来?”   “芸锦,你今天在县城碰到过她么?”   谢芸锦眼尖地瞄见冯和平的脸色微变,咬了口馒头道:“没有啊。”   “奇怪了,以往这时候早就回来了啊!”   知青们这时候还只以为王水秀是路上耽搁了,毕竟谢芸锦是坐军用车回来的,速度自然比不了。可当夜幕降临,所有人都打算洗漱睡觉的时候,王水秀还没回来。   大家伙这才慌了,直说要去大队长家找人出去寻一寻。   冯和平打着哈欠道:“明儿早再去吧,这会儿人都睡了,就算你叫起来也去不了县城啊。而且大家明天还上工呢。”   虽然这话冷情了点,但说的也不无道理。夜里乌漆嘛黑的,等他们叫起大队长和村民们再赶去县城,天也亮了,倒不如明儿起早去。   谢芸锦在柳荷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柳荷瞪大了眼:“真的啊?”   见对方颔首,她才放下心来。   在派出所就在派出所吧,只要人没丢就成。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知青们便来到了大队长家。   方中华夫妇还在吃早饭,突然乌泱泱一群人过来,他疑惑地问:“怎么了?”   “大队长!王知青昨天去了县城以后,一晚上都没回来!”   “什么?!”方中华猛地站起身,差点把碗筷弄倒。   这可不是小事。   但县城里的治安一直不错,要是迷了路,总有人会指个方向,不至于一个晚上都回不来。   “可能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李翠铃皱着眉说道。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她没敢在这些人面前说,那就是王水秀自己跑了。   这种情况以前在别的村发生过——城里来的知青娇生惯养,受不了乡下的环境和生活,没有介绍信偷着也要跑回去。江渡村风气一直不错,来到这儿的知青虽然不能说是满意吧,但也一定不算差,因而没出过这种情况。   方中华眉头狠狠皱着,饭也不吃了,当即道:“你们先别慌,都回去好好上工,我叫几个小伙子一起去县城里找找看。”   傍晚时候,人回来了。   知青们看见王水秀的身影,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庆幸。   他们何尝不知道知青偷跑的事,虽然没敢提,心里却担心王水秀要是真的跑了,那大队长对他们肯定也没好脸色。   于是连忙跑过去,七嘴八舌地问:“王水秀你去哪儿了啊?”   “不回来总该让人捎个信吧!”   方中华烦躁地道:“行了,先别说了,谢芸锦呢?把谢芸锦叫过来!” 第34章 034 我家不欢迎老头   “找我?”谢芸锦正在院子里收药材, 闻言扬眉,轻快地应了句,“知道啦。”   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将晒干的药材放入容器里。   被方中华打发来找她的是那天在溪边见过的小鬼头方红星, 边上拉着一脸臭屁的方安进。   俩小孩见谢芸锦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急得直跺脚。   “你快去啊!还搁这儿磨叽啥呢!”方安进两手叉腰,圆鼓鼓的肚子都抖了抖, “真是麻烦!方红星, 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过来了!”   小不点儿方红星无辜地道:“我……我没叫你跟着来呀,是你自己说要给我开路的!”   方安进:“……”   还能不能好好做我的小弟了?   方红星算是大队长隔房亲戚的孩子,腼腆但聪明。这个年纪的小孩总喜欢跟着大点儿的孩子玩儿, 于是他便成了方安进的小弟。   刚才两人在知青点附近的草丛里捉蛐蛐,听到要去叫谢芸锦, 方红星立刻自告奋勇,还没等方中华说话, 就一溜烟儿跑了, 留下一众呆愣的大人。   方安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两手插兜,看起来好似很不情愿地说道:“小孩子就是调皮, 中华, 我帮你把他逮回来!”   方中华:“……”臭小子怎么叫人呢!都是你把红星给带坏了!   于是两个还没人腿高的小鬼头便出现在了药房。   方红星像个小跟班似的跑到谢芸锦腿边, 双眼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谢芸锦诶了一声:“小萝卜头, 没人跟你说这样看人很没礼貌吗?”   方红星圆溜溜的眼睛眨巴两下:“可是姐姐,你好好看呀!”   小孩子对美丑总是有着最直观的表达, 方红星敢用他攒的所有弹珠保证,谢芸锦是他短短几年的人生中见过最好看的人。   谢芸锦被赞美惯了,听了不为所动地轻哼一声, 满脸傲娇:“我当然知道!”   “方红星!你个马屁精!”方安进气急败坏地用力踩了踩地上凸起的石块,不知道是生谁的气,小脸拉得老长,“以后你别跟着我混了!”   谢芸锦洗干净手,被这俩小鬼逗得乐不可支,突然眸光一转,眼神在方安进脸上停驻,神色莫名:“方安进……”   “干嘛!”小屁孩凶巴巴地喊了一声,却还是朝她看过来,然而很快,他也感觉到了什么,手往脸上胡乱一抹,鲜血登时糊了一脸。   “你流血了!”方红星惊呼。   向来好动的方安进此时满脸茫然,随即皱了皱眉,不在意地用衣袖用力擦掉脸上的血迹,说出的话还挺潇洒:“嗐,没啥,肯定是抠鼻的时候下手太重了。”   谢芸锦上前,低声斥了他一句:“别动!”   方安进立刻被唬的呆住,擦了半路的手一动不动,紧接着,他的鼻梁上端被柔软的指腹摁住,冰冰凉凉,好像又有点温热,还带着点甜甜的香气。   “你去里头叫陈爷爷出来。”谢芸锦使唤方红星。   “噢……噢!”   陈广福本在屋里头熬药,很快就被方红星从里间拉出来,快走的时候脚跛得很明显,腿上还贴着膏药,挽起的裤腿在走动时落下来。   “安进咋了?”   方安进动动头,摊开手给他看。   “快过来!”陈广福皱着眉将人从谢芸锦手里接过去,把手巾浸在刚打上来的井水中,拧干敷在他的额头上。   手巾冰冰凉凉,方安进甚至打了个颤。   谢芸锦拧着眉,脑海中回忆起上辈子的事。   算算时间,方安进病重,就是从频繁流鼻血开始的,起先没人放在心上,都以为小孩贪玩,磕着碰着,或是自己去抠鼻子,都很容易造成出血。   后来还是方安远瞅着不对劲了,才带他上医院检查,这一查,方家的天都变了。病变、癌症,一系列的名词对没上过几天学的乡下人来说分外陌生。   治疗需要很多的钱,不光是手术费,还有术后的营养及看顾。这一重担自然是交给了方安远,他本就任劳任怨,自那以后更是没日没夜地挣钱,填补家里两个无底洞。   谢芸锦不记得具体是什么病症了,左右现在的医学还不发达,随便一个感冒都有可能拖成重病,癌症对于老百姓而言,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了。   正想着,方安进的血被止住了,脸上的血迹也被擦干净。陈广福神情有些凝重,对他说:“我上回让你娘带你上县医院看看,去了么?”   方安进没事人似的,大大咧咧:“没去,去那儿干啥,我又没病!”   “有病没病你说了可不算!”陈广福板起脸,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得得得,和你说也白说,我亲自上你家一趟。”   “别来!我家不欢迎老头!”说完这句话,方安进一阵风似的跑了。   方红星仰着脑袋看了看,终究还是被小弟的“责任感”打败,跟着他大哥的步伐跑了。   谢芸锦扯了扯嘴角,对陈广福道:“我也先走了,大队长叫我。”   ……   走到半路,谢芸锦遇上了柳荷。   “大队长不放心两个小孩,所以让我过来一趟。”柳荷浅笑道。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却是因为王水秀一直在哭,她知道对方为什么哭,听得头疼,于是找了个借口出来。   柳荷第一次感觉到顺心而为的痛快。若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会在王水秀身边安抚着,听她抽抽噎噎地诉苦,许是最近和谢芸锦相处时间久了,她也染了些肆意的脾气。   她自嘲地笑了笑。   谢芸锦还在想方安进的事儿,闻言也没有多想,直到撩起眼皮看对方一眼,电光火石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扬起眉梢,让柳荷顺着自己所指的方向看:“方安进那小子你看见了吧,他刚才流鼻血了,陈大夫让我去和他家里说一声,让他家里人一定抽时间带他上医院做个检查。大队长现在不是叫我么,我抽不开身,只能拜托你帮我走一趟啦!”   重生以后,她怕弄巧成拙影响到两人的后续发展,一直没有刻意撮合方安远和柳荷。但今时不同往日了,男女主都已经谈婚论嫁,他们俩却连个面都鲜少碰上,如今有了这么个机会,谢芸锦便打算“搭把手”,至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全看他们自己吧。   柳荷正好不想回去,闻言点点头,又迟疑道:“你一个人过去没事儿吧?”   谢芸锦满不在乎:“能有什么事儿,又不是我偷东西。”   柳荷被她的语气逗笑,两人在此分开。   到了知青点,还能听见一道抽抽噎噎的抽泣声,伴随着知青们恨铁不成钢的指责,抽泣声更大了。   “芸锦!你来了!”   方中华正烦闷呢,闻言回头一看,撑着膝盖站起来,沉声道:“好了,既然人来了,我就说下事。”   王水秀的抽噎声像被人强行遏制般戛然而止,只是一双眼睛里满是怨恨,凄楚地望向谢芸锦,不知道的,还以为谢芸锦是什么负心汉。   谢芸锦秀气地翻了个白眼,走到一旁坐下,听方中华讲话。   “说事儿之前呢我想强调一点。我们江渡村欢迎每一个来参与下乡建设的知青,虽然这里的条件肯定比不上你们城里的家,但我自问从未苛待过你们,所以请各位知青不要有什么逾矩危险的想法,接受再教育对你们来说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一旦做了逃兵,那你后半辈子都会被刻上这个烙印!”   他的声音压得沉重,一通威慑完了,才说起正事:“再讲讲王水秀知青的事。”方中华叹了口气,“今儿个呢,我是从派出所把人领回来的,王水秀知青偷窃谢芸锦知青的私人物品,擅自拿到黑市买卖!这个行为非常恶劣!我明天会把这个情况上报给公社,王水秀很快会被调离江渡村,去别的地方接受改造,希望其他知青引以为戒!”   一时间,知青院里谁也没说话,王水秀在派出所过了一夜,整个人憔悴又狼狈,听到这番话像是受不了打击般双手捂住脸,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啥,这不是你自己作的结果么!”   “就是,一个屋檐下住着,你咋还偷人东西呢?不行!我得回屋看看自己有没有少了些什么?”   这年头大家伙都缺吃少穿的,对小偷行径简直是恨之入骨。冯和平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始终没有往王水秀的方向看。   方中华默默扫视了一圈,冷不丁的,又投下一枚“重磅/炸弹”:“有件事儿一直忘了跟你们说。村里今年得到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到时候大队干部们会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选择标准呢自然要考量所有人的劳动表现,更重要的……”他瞥了眼王水秀,叹气道,“更重要的是思想觉悟,品行有任何黑点我们都不予考虑!”   这个消息比王水秀偷窃还要令人震惊。   他们这些知青,下乡时间长的已经来了五六年了,谁不渴望着回城?但回城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前些年工农兵大学开始招生,他们都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机会,甚至那些曾经认了命结婚生子的知青都存着一份渴望,谁料江渡村一个推荐名额都没有,一盆冷水浇下来,正在兴头上的知青们被打击得郁郁寡欢。   现在居然有个推荐名额!怎么能不叫他们为之振奋?!虽然只有一个,但只要结果还没出来,他们就有争取表现的机会!   王水秀呆住了,愣愣地抬起头,然后突然间尖叫一声,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众人神色复杂,见她站起身,指着拼命压低自己存在感的冯和平愤愤道:“冯和平,你完了!你和我一样,都完了!”   谢芸锦眸光沉沉。这是要狗咬狗了啊……挺好,一次性解决了。   冯和平心头一紧,正要出声骂人,就听见方中华开口道:“王水秀在派出所交代了自己的所有行为和动机,还交代了自己的同伙,冯和平知青。”   “她血口喷人!”冯和平陡然大声道,一副被冤枉后怒气冲冲的模样,“大队长,你不能信她一个小偷的话!”   “真相自然有派出所查明!”方中华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好,你也别想逃!”王水秀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破罐子破摔地啐了冯和平一口:“大队长,我举报!”   “王水秀!”   王水秀充耳不闻:“我举报冯和平私下里偷知青们的粮食开小灶,他不但投机倒把,他还道德败坏品性不端!破坏集体利益!”   知青们哗然一片,原本只是涉及谢芸锦,现在连他们自己都牵扯进去了,院里瞬间变得闹哄哄的,耳边满是知青们的怒骂和冯和平无力的辩解。   “好哇!冯和平!半夜经常偷偷摸摸地出去,还跟我说是起夜,原来是偷吃!”   “怪不得我觉得你最近长胖不少,我说呢,前段时间大家伙嘴里都淡出个鸟儿了!你哪来的油水!”   谢芸锦听到这话,没忍住嘴角抽了抽。   虽然理由有点搞笑和强行,但知青们的愤怒可以理解。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赔偿我们的损失!”   “对!必须赔偿!”   有脾气暴的男知青已经上手揍人,方中华喊了好几声才把他们的怒骂压下去:“住手!在我眼皮子底下寻衅滋事,都想吃牢饭吗?!”   话是这么说,但方中华却没有立刻制止男知青的行为,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叫人拉住他:“等派出所的警察查明情况,很快会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方中华交代完事情就走了,王水秀和冯和平两人面临着有生以来最难熬的时光——等待处置。   他们还不能立马搬走,还得接受知青们或冷嘲热讽、或拳打脚踢的泄愤,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不被允许上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更绝望的是,他们要将自己手上的钱票全部拿出来赔偿给谢芸锦和其他知青。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们肯定不会老实交代自己昧下了多少粮食,但聊胜于无,能平添这些钱票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至于谢芸锦的赔偿,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凑不齐——冯和平对同流合污的王水秀也不老实,卖方巾的钱被他私吞了一部分。最后是方中华提议用他们的工分抵偿,这下,两人是彻底没了口粮。   “芸锦,这次多亏了你!”   “是啊,帮我们抓着两个大蛀虫!”   谢芸锦撩起眼皮瞥了眼说话的男知青,哼了一声,态度傲慢:“我说要烧饭的时候你还搭腔劝阻来着,要不是我,他们能露出马脚吗?!”   男知青讪讪讨饶:“是是是,都是我目光短浅,芸锦你别生气。”   谢芸锦再不理这些人,斗笠一戴,步调轻快地走了。   ……   京市的国营饭店内,江玉英坐在包厢里,时不时往门外看。   路朝笑她:“是儿子娶媳妇又不是你娶媳妇,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去!”江玉英嗔他一眼,没好气道,“就你心大,见未来亲家也磨磨蹭蹭,我说带点东西来表示表示吧,你非说不行。”   包厢内装潢古朴,是几十年的老宅子了,如今充公改成了国营饭店,却还保留着点那时的风韵。   路朝倒了一杯茶给妻子,摇头笑道:“事情都还没定下,话别说的那么早。我寻思着人家长辈许是看在女儿中意咱儿子的份儿上才主动提了见面,不然凭聂老爷子那个脾气,怎么可能答应这时候和咱们结亲?”   想到这儿,江玉英也叹了口气:“聂老下放好几年了吧?你那边就没有什么消息?”   毕竟是长辈至交,他们若是帮得上忙,肯定不会吝啬。   路朝却不答,这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下结论的,于是转移了话题:“你倒不如想想等会儿见着人家姑娘的父亲后,要怎么给那个臭小子说好话。”   江玉英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甩性子道:“嘿——不知道是谁刚才说事情都没定下,话别说的那么早,这会儿又跟我急起来了?”   路朝立马好声好气地讨饶:“成成成,我的错,我的错。”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谢严才姗姗来迟。   作为女方的父亲,晚来自然是架起了架子,不过谢严倒是没想那么多,他晚来纯粹是因为厂里有事绊着了,这时候才抽出空。   三人寒暄了一阵入座。   他们两家的长辈虽然关系甚笃,但毕竟现在情况特殊,已经有好几年没碰过面了。   相比路朝的正气,谢严长得一副“潘安相”,面冠如玉的脸被岁月磨砺得更加成熟,许是在厂里当领导的缘故,虽似文人,却并不显文弱,反而自带一股气势。   单是看他这相貌,路朝夫妇俩就能想象出那个叫谢芸锦的姑娘该是如何的天姿国色,心里没来由还有些意外。   他们家儿子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谢严也不拿乔,直接开门见山:“本来这时候我们两家是不见面为好,但两个孩子的事情想必二位也知道了。”   路朝应道:“我托大,叫你一声谢老弟。不瞒你说,我们家这孩子呢,不乐意包办婚姻这一套,上回写信,还跟我提了许多自由恋爱的必要性。”   谢严看他一眼。   江玉英立刻踩了丈夫一脚:“他话没说全,谢兄弟别介意。路昉起先并不知道他和芸锦有婚约,我和他爸跟他提的时候,他已经和芸锦见过面了,为此还闹了个乌龙。”   这一脚踩得实诚,路朝咬着后槽牙笑道:“是啊,要不说咱们两家还是有缘。”   谢严默默听着,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才道:“路家仗义,我老丈人原来的意思,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再有就是芸锦年龄还小,我就她一个闺女,还想多留几年。”   这话在意料之中,江玉英刚想开口,就见谢严浅淡一笑:“不过呢,她喜欢,我也就认了。只是请二位见谅,我家闺女性子骄纵,心思还没定下来,他们要是能走到最后,我自然乐见其成。但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好在他们也是自由恋爱,不兴得包办这一套了。”   他先礼后兵,饶是敬重感谢路家的帮助,也半分不掩饰对自家姑娘的娇惯和偏袒:“这事儿女儿家总是吃亏的一方,但我看路老哥一脸正气,想来路昉这孩子也一定是个信得过的,对吧?”   路朝和江玉英也不生气,毕竟他们原先让路昉和谢芸锦见面虽然端的好意,但也算是“先斩后奏”,俩孩子又都在乡下,天高皇帝远的,人家父亲担心很正常。   只是路昉啊,你这老丈人可不好对付哦! 第35章 035 关你什么事啊   灼热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火光乍燃,猩红的血浸染整片土地。分不清是炮/火声还是痛呼声鼓动着耳膜,男人倒在血泊中, 胸前的伤口又被刺/刀穿透, 沾满血污的脸上已经看不清面貌,唯有一双眸子还闪着微弱的光。   他挣扎地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 却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杆熟悉的枪, 紧接着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的双眸倏地睁大,微光熄灭, 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路昉唰的一下醒过来。   深夜里安静得似乎连风声都没有,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他用力闭了闭眼, 突然间了无睡意。   目光一转,他探身拿起不远处的香囊, 针脚歪斜, 形状怪异, 里头鼓鼓囊囊地塞了些什么,不像香囊, 反而像个沙袋。   路昉笑了笑, 鼻尖嗅到一股很浅淡的药草香气,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神色一顿, 然后将香囊放在自己枕边,重新躺下。   脑海中似乎还能想起她当时羞赧又强撑着面子的样子, 他的神经渐渐舒缓,伴着宁神的香气,不知不觉睡去。   ……   陈广福出诊向来不让谢芸锦跟着, 虽然他觉得通过实践观察能收获到的知识远比文字要深刻,但小姑娘心思玩闹,还静不下来,跟着也只是无端招人看罢了。   于是他一走,药房里就剩下谢芸锦一人。   存放的药材不能放太久,因此陈广福总能在看病时翻出早些时候囤积的草药。   前几天有个小孩儿染了蛔虫症,晚上磨牙磨得厉害,陈广福便拿出了阴干好的蕙草开方,除去包好的几贴药,还剩下一点。   在陈广福半指责半指点的帮助下,谢芸锦的美白膏有了些进展,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用的药气味相冲,分明单个儿的味道闻起来都很正常,可糅合到一块儿却有些一言难尽。   这样的“残次品”她连试用的想法都没有,于是翻了翻陈广福私藏的医书,打算找一些好闻又不影响药性的药材。   蕙草有个很好听的别名,叫零陵香,因为芳香馥郁,古时候的女子喜欢用它来做香囊,调香粉,惊喜的是,还可以用来驱蚊。   谢芸锦用研钵将其一点点捣碎、研磨成细末,怕气味渗入得不和谐,她先挑了一点制好的美白膏实验,等加入合适的剂量,闻着觉得差不多了,才正式开始调制。   今天难得没有大太阳,厚厚的云层遮住些许天光,显得不那么强烈和刺眼。谢芸锦坐在屋里,是门外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她原本披着长发,许是不方便又或者是因为热,用皮筋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髻,发丝微微散乱,身子半明半暗地掩在阴影中,侧脸线条柔和优越,有种难言的风情和美感。   孙桃枝定定地看着,唇线不知不觉抿紧。   这些日子以来,她很努力地在改变自己的样貌,防晒、补水、美白、增肥,她用有限的条件一点点把自己的颜值拉了上去,不知道是体质问题还是她穿书后有了不自知的金手指,她的样貌提升得很快。   从面黄肌瘦到姿容清秀,孙桃枝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目光,不免有点沾沾自喜。可再次见到谢芸锦,她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轻易就得到了别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她盯着那张明媚却不庸俗的脸,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无力感,然后慢慢转化成嫉妒与不甘。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费尽力气攀上了山顶,结果别人坐着直升机早就毫不费力地到达,对比自己的满身狼狈和对方的从容,强烈的落差搅动着内心的不平静,叫人挫败又难堪。   正碾药的谢芸锦突然感觉到一股焦躁,似有所感地抬头,果然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孙桃枝。   谢芸锦:“……”这感觉简直比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还要准。   她蹙了蹙眉,研杵磕在石头药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开口的语气算不上好:“你有事吗?”   孙桃枝回过神来,笑了笑,还没往里走两步,又被谢芸锦叫住:“停!你挡着光了,站在那儿就好,别过来!”   她的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恼意,很快又恢复如常,温温柔柔地说道:“陈大夫在么,我的手上长了好多小疙瘩,想让他帮我看一下。”   谢芸锦本想说不在打发人走,可又觉着这样的话对方肯定还会再来一次,一瞬间,没来由觉得有些烦躁。   她咬了咬嘴唇内侧,竭力保持头脑清明,然后凑近细细看了一眼,又立马走开。   “是湿疹,不严重,我等会拿点土茯苓给你,你磨成粉每天三次涂在上面,过一段时间就消了。”   谢芸锦虽然心思不在学医救人上,但该学的她也会认真几分,尤其是这种跟皮肤相关的病症。   许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孙桃枝的神情有些意外。谢芸锦见了撇撇嘴,走开几步傲娇地道:“信不信随便你,你要等陈大夫回来的话就到外头等去,别打扰我干活!”   孙桃枝确实意外。原书里,并没有谢芸锦到药房上工的剧情,她想着兴许是自己引起的蝴蝶效应,导致很多情节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但只要自己能得偿所愿,其余人怎么样她并不在意。   于是她很快就恢复了表情,笑道:“不好意思谢知青,就是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你就变得这么厉害,我当然信你,你别跟我计较。”   谢芸锦轻哼一声,从柜子里拿了些切成片的土茯苓,本着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的原则,随意往桌上一抛:“喏,拿去吧。”   语气轻慢,态度更是高傲,立刻勾起了孙桃枝的不快,想到近些日子对自己态度变化不少的方向东,她压低眉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按理说,她穿过来的时候,男女主之间的感情虽然还没到难舍难分的地步,但也是情投意合,可这段时间以来,她和方向东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未见过谢芸锦。   就好像对方一点也不在意这个男人,甚至还有些厌恶。   脑海中想到了什么,孙桃枝开口,试探性地问:“谢知青,听说你对象是个军人啊?”   闻言,谢芸锦转身看她,指甲陷入掌心维持神态,好看的桃花眼里却泄露出些许不耐。   美人红唇轻启,似嗔还怒,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不高兴道:“关你什么事啊!” 第36章 036 因为她此刻的想法非常恶劣   她的态度和性格倒是和书中描写的并无二致, 娇蛮放肆,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娇惯。孙桃枝曾怀疑过对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被人“掉了包”,但现在一看, 又不太像。   只是军人对象和原书中牺牲的未婚夫身份相似, 实在太过巧合,容不得她不多疑。   繁杂的心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脸上露出懊恼又抱歉的神色, 两手攥在一起,细声细气地说道:“对不住。我只是有点好奇,因为以前你和向东哥那么好, 我怕你是因为伤心难过才……”   谢芸锦觉得荒唐,气笑了, 要不是有所顾忌,真想上去晃晃她的脑袋, 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 好欺负呀, 一个两个都上赶着给我找不痛快?”   “谢知青,你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谢芸锦俏脸薄红, 含着愠怒, 却给人一种委屈不已的感觉, 就连孙桃枝看了,都有一瞬间的游移。   “你们真的好有意思哦!明明结婚是你们俩自己的事儿, 非得到我这儿来找存在感,一个把自己当成香饽饽, 一个生怕别人抢走自己的香饽饽,能不能消停点儿啊?真以为谁都会看上他么?”   她手里还握着研杵,仿佛气不过般用力捶了两下桌子, 然后娇娇地哼了一声:“我对象可比他好千倍万倍,除非我眼瞎——”谢芸锦顿住,皱了皱眉,然后呸了两下,改口道,“就算我眼瞎,五感都消失了,也看不上他方向东一根手、指、头。”   说最后几个字时,谢芸锦拿着研杵点了点,一脸凶巴巴地赶人:“土茯苓不给你了!赶紧走,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这可是她辛辛苦苦挖来的药材,没理由拿出去换不痛快。   孙桃枝被她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红,心里却莫名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   就好像她觊觎一个“宝贝”许久,终于想方设法从别人手里夺了过来。因为时刻惦记着对方会来抢走,所以她倾注了所有的精力和爱护。时间久了,就算“宝贝”原本只有八分好,也在她心里变成了十分,且完美无缺。   可现在那个“宝贝”被人贬得一文不值,尤其那个人还是谢芸锦,她就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局者迷,那些十分的爱护与喜欢,好似变得没那么强烈了。   如果谢芸锦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怕是会当即翻个白眼。   合着抢来的才是最香的呗?那就祝你情敌天天有,时刻保持危机感,第三者第四者和和睦睦相亲相爱一家人!   这样的情绪一直到孙桃枝回家之后也许久未散。这几日两家大人商量好了日子和聘礼嫁妆,因为孙家的步步紧逼,流程推进得很快,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酒席上的吃食。   孙老太太近来满面红光,看见她时语气好得不像话:“桃枝回来啦,向东在里头跟你爷爷说话呢,你去找他吧!”   说完,还偷偷看了一眼屋内,把人拉近小声地叮嘱,“别以为订了亲就十拿九稳了,你得时不时勾着他,让他对你死心塌地,懂吗?”   孙桃枝眼里闪过几分复杂,却还是推开里屋的门走了进去。   孙老爷子见到她,本能地有些不悦,随即又瞥了瞥方向东,撑着拐杖起来:“桃枝来的正好啊,爷爷要出去一趟,你帮忙招呼一下向东。”   很快,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人。   孙桃枝想到谢芸锦的话,开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发现他还是那样眉目俊秀,一副翩翩公子的气质。   谢芸锦为什么又凭什么看不上?   “怎么了?”方向东柔声开口。   孙桃枝垂下眉眼,不咸不淡地道:“没事,想看看你。”   她始终觉得自己拿捏住了男人的情绪和心态,为此洋洋得意了好一阵儿,可现在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好,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语气宠溺,脸上挂着惯有的温和笑意。   她依然觉得甜蜜,可那股小鹿乱撞的悸动和脸红心跳的紧张,却渐渐消失了。   不对,一定是被谢芸锦影响的!孙桃枝拉长唇线。   她要坚定自己的想法,在一篇玛丽苏言情小说里,男主就是最牛逼的靠山!既然女主已经放弃了,她就更要乘胜追击,把人死死握在手心!   她靠进男人的怀里,自然也就没看到对方脸上几乎瞬间就收起了笑容,然后露出和她刚才一般的纠结神色。   ……   谢芸锦重生以后最大的目的是和外公一起安然地回城,因此虽然性子依旧如常,对孙桃枝却不能恣意妄为,害怕她对自己的影响会让之前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可她对这两人频繁的自讨没趣实在愤懑,既然孙桃枝不行,那就想办法在方向东身上发泄发泄吧!   她从工具堆里拿了小镰刀和锄头,刚走出门,就遇到了出诊回来的陈广福。   “去哪儿?”   “采花!”谢芸锦蹦跶着挥挥手。   上回摘野百合的时候,她在山脚发现了一片向阳的山坡。山坡上开满了大片野花,许是这儿常有人走过,花丛中间自然形成一条细长的小道。   上回煮的百合绿豆粥让她对自己的厨艺信心大增,这次没有绿豆了,她打算等会儿到池塘采些莲子,可以依葫芦画瓢,做百合莲子粥。只可惜手头没有银耳,不然她可以让柳荷教她做百合银耳莲子羹,她好长时间没有喝甜汤了!   摘了几朵鲜嫩的野百合,她顺着小道绕到另一头,发现了一丛艳丽的野玫瑰。   花期快过了,不似月前那般繁盛,紫红色的花朵一小簇一小簇地点缀在绿叶中间,时不时被风吹得微微晃荡。   谢芸锦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避开花刺捏住花茎,没有直接掰,而是用镰刀一点点割断,摘了五六朵的样子才停下。   她边走边看,还采了些一串红,这种花的底部有很清甜的花蜜,谢芸锦自然不可能直接吸食,而是全部放到背篓里,等回去再取出来。   要是有蜂蜜就好了,还能添入她的美白膏中。   山上的环境很好,要说有野蜂蜜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谢芸锦没那胆量,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蛰得满头包。   顺着小道往回走,路过一条小溪,流动的溪水清澈见底,谢芸锦脱了手套,掬起几捧洗去手上的草屑,然后对着溪水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   忽然间,她动作一滞,耳朵动了动,确定听到了窸窣的脚步声,时快时慢,有些乱。   谢芸锦撅起嘴,打量了下四周,然后躲到一棵大树后,几秒后又轻手轻脚地出来,把落下的手套捞回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谢芸锦悄悄探出脑袋,手扒在树干上,好奇地往外望。   很快,她就看清了不远处的身影。   谢芸锦几乎是崩溃的。   几十步之外的一对男女相拥而立,而那个穿着衬衫长裤的男人,不是方向东又是谁。   谢芸锦:???   为什么男主这么喜欢到树林里偷偷摸摸做坏事?上次都被人撞见一回了还敢,真是……厚颜无耻!   唇舌交融的水声和喘息声被风送到谢芸锦耳边,她堵上耳朵,又遮住眼睛,片刻后露出一条指缝,看见方向东把女生推到树干上,这才让谢芸锦看见了女生的样貌。   郑、郑敏敏?   她微微长大了嘴,想了想又不觉得奇怪了。   前世的方向东结婚后都能吊着自己,更何况现在只是订了亲。   只是郑敏敏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看到孙桃枝借由这件事马上就要嫁给方向东,所以打算如法炮制?   谢芸锦承认,她不是个好人。因为她此刻的想法非常恶劣,竟然想看他们仨推拉争吵的画面。   蹲得久了,双脚开始发麻,耳边的暧昧声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朝难以言喻的方向发展。   谢芸锦忍无可忍,倏地眸光一错,在离他们不远的大树枝杈上发现了一处野蜂窝。   她抬了抬眉梢,懊恼今天自己绑的是发带而不是皮筋。   往四周看了一圈,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头,比划了两下,用劲向上扔去。   她的准头一向不错,但力气还欠缺了些,石头堪堪刮过蜂窝底部,蜂窝纹丝未动。   在情爱里忘乎所以的两人许是太过沉溺,竟然对石头落地的声音不为所动。谢芸锦站起身,在直接走还是再来一下的选择中来回犹豫。   直接走也太便宜他们了吧!   她抿了抿唇,正要弯腰再挑一块石头,耳边野蜂振翅的声音骤然变大。   谢芸锦立马又蹲下身,只见那处蜂窝像是受到了打扰,开始躁动起来,密密麻麻的野蜂似一小片庇荫,看得人头皮发麻。   “什么声音?”   那头的两人终于停了下来,郑敏敏靠在方向东的怀里,眼睛半睁未睁,迷茫地向四周张望。   忽然间,一只野蜂落在男人的手臂上,她瞪大了眼,差点尖叫出声:“方大哥!是、是野蜂!”   方向东正想安慰她没事,侧头却被那一小片黑压压的蜂群震住,脸上瞬间没了淡定,甚至惊恐到失态。   他骂了句脏话,然后喊道:“快!快跑!”   野蜂的速度很快,锁定目标后飞到他们周围,两人张牙舞爪尖叫着逃命,很快就跑没了影。   谢芸锦有些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又等了一会儿才从树干后出来,往前走了几步。   大部队已经飞走,蜂窝上大约还留着十几只,虽然看上去没那么恐怖,但谢芸锦却还是有些害怕,不敢冒险。   可机会难得,下次再来可就不一定还能遇上别的“活靶子”帮忙引开野蜂了。   不知道纠结了多久,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你在这儿做什么?” 第37章 037 你在溪边自恋的时候   寂静无人的山林里, 寒飕飕的声音听得谢芸锦后背一凉。她立即转身,看见来人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又怪他:“你要吓死人呀!”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想到什么, 神情一滞,长睫扇动了几下, 然后嘴角抽搐地问:“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方安远穿着一件灰黑色褂子, 衬得他古井无波的脸更加冷淡,说出的话却令谢芸锦一下烧红了脸:“你在溪边自恋的时候。”   谢芸锦:!!!   “你、你你你你……”她指着男人半天语不成句,却不是因为他话里的嘲讽, 而是他出现的时间。   在溪边就来了?!岂不是!也看到了那两个人的亲密举动?!   虽然他和方安远之间无甚感情,但就算两人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被看到她围观那种画面,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   不过谢大小姐何许人也, 左右又不是她丢人, 露怯个什么劲儿!   于是方安远便瞧着眼前的姑娘变脸似的扬起下巴, 双颊绯红,竭力摆出一副正派十足的模样, 义正言辞道:“那你也不能藏在背后吓人啊!”   “死不了。”方安远扯扯嘴角, 像是轻嗤了一声, “总比你惹野蜂蜇人好多了。”   他对村里的流言蜚语并不挂心,但以前也被动听了几句“谢知青与大队长儿子”的风流话。不过无论她是出于何种心思动的手, 这姑娘都和他想的那般,蛮横得狠, 还十分记仇。   哦,现在还要加上一条——手头一股狠劲儿。   “要你管!”谢芸锦凶巴巴道。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善良,对和自己不对付的人更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那你怎么不去帮他们!”   男人没再回答她, 低下头,四处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谢芸锦双手抱胸,见他走远几步捡了三四根树枝,然后从兜里掏出火石。   他走近,谢芸锦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几步,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方安远面露不耐,看她一身娇贵打扮,垂下眼睑遮住里面晦暗不明的情绪,冷冷道:“摘蜂窝。”   谢芸锦一愣。   蜂群怕烟火。方安远用火石点燃树枝,上头残留的几片树叶很快被烧光,棕褐色的枝条上挂着跳动的明黄火焰。   谢芸锦站在下风口,被吹来的烟气呛得不住咳嗽,眼角都泛了红。方安远偏头看她,觉得自己喉间哽住一口气。   果然是城里来的大小姐。   他生得高大,再加上树枝本身的长度,抬手的时候瞬间就逼近了蜂窝。上头还留着的十几只野蜂被明火和烟熏燎得四处乱窜,很快就飞跑了。   紧接着,方安远扔掉树枝,用脚踩灭最后一点火星,然后手臂扒住树干,双脚一蹬,还没等谢芸锦看清,就身姿敏捷地爬了上去。   谢芸锦上翘的眼尾都瞪圆了,愣愣地盯着他站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从身后的背篓抽出长长的镰刀,然后一点点趴到野蜂窝所在的树干。   “你……”谢芸锦唇边溢出一声惊诧,又怕打扰他,忙抿住唇保持安静。   这个蜂窝约莫一个西瓜大小,方安远双腿夹住树干趴着,一只手托住蜂窝底部,然后镰刀一挥,蜂窝便稳稳落入掌心。   “拿到啦!”谢芸锦惊喜地叫出声。   方安远右脚滑了一下,随后反应很快地稳住身形,细长的眉眼压下来,看向她的目光不善。   谢芸锦扁了扁嘴。   把蜂窝和镰刀放入背篓,方安远灵巧地从树上下来,却没有半分想要搭理她的意思,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走。   谢芸锦:?   她诶了一声,男人背影一顿,没有停下。   谢芸锦顿时不高兴了,小跑跟上他,挡在身前生气道:“你就这么把蜂窝拿走了?!”   方安远敛眉,声音沉沉,冷漠道:“我摘的,就是我的。”   说完,也不管谢芸锦要如何,快步离开。经常往山上跑的人对这里分外熟悉,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树林里。   谢芸锦:“……”   好气哦!   ……   以往不是没有军人战后产生心理障碍的情况,但如今国内对此还没有确切的说法,军医只能边摸索边帮助路昉。   “你说这个香囊能让你舒缓情绪?”   “嗯。”路昉颔首。   自他伤后醒来,时常会梦到那时的情景,因而夜晚是他神经最紧绷的时刻,若是半夜醒来,基本就只能睁眼等着天亮。   军医摆弄了一会儿手里那个看不出形状的香囊,放在鼻尖嗅了嗅,问他:“能拆开么?”   路昉沉默了。   军医观他神色,想到什么,了然地笑开:“是那个知青送的?”   路副营谈了个天仙似的对象,这一消息自军民联欢会后便在军营中迅速传开。主要传播源头正是那天调侃两人的周团长。   周团长虽然在作训时严厉、铁面无私,但私底下却是个十分关心下属的好领导。   他和政委是营里出了名的月老,不少战士都是经由他们牵线操办成了家。   某天从食堂吃完饭出来,政委照常挑起了话头:“你手下的那批战士年龄都不小了吧?”   周团长默契地搭话:“一个个混着呢,能有姑娘看得上就怪了!再稳个几年的吧。”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老神在在道:“不过有那么一两个还勉强过得去。”   政委挑挑眉,笑道:“那个京市调来的路昉,可是有不少人向我打听过他。”   “他呀!”周团长唉了一声,语带调侃,“他你就别想了,人已经名花有主了。”   政委惊讶:“是吗?没听他说过啊!前些时候还告诉我暂时不考虑找呢。”   周团长嘿嘿一笑,搭上政委的肩膀:“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仅仅半天,这消息便在战士之间传开,当然,其中还有钱大虎和瞿铁钢的功劳。   去过江渡村的战士自然知道谢芸锦长得什么样,没去过的只能听着他们天上有地上无的夸赞,抓心挠肺地好奇。   文工团中向路昉表达过好感的女兵闻言各个伤心不已,只是她们也见过谢芸锦,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个很美好的姑娘。   军医掂了掂手里的香囊,轻笑道:“没看出来,你那对象还有这本事,就是……手艺朴实了点。”   路昉眉眼间的柔和不自觉化开,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浅淡却温和的弧度。   军医看了稀奇,把香囊还给他:“成!那我就不拆了。哪天你带她来我这儿一趟。”   “你近来几次进展都和她有关,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在,我也换个思路,再找找破解的方法。”   路昉接住,单手收紧,沉声应道:“好。”   ……   绕过池塘回到药房,谢芸锦气呼呼地放下背篓。   虽然知道方安远没有把蜂窝让给自己的必要,但大小姐脾气上来,还是愤愤不已。   陈广福瞥她一眼,敛眉道:“啥事又惹着你了?”   “没有!”谢芸锦没好气道,从院子里取了个圆簸箕,把刚摘的鲜花和莲蓬倒到上面。   她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方安远如今跟她的关系本就不深,因着前几次她的蛮横态度,说不定心里还很厌恶。这么想着,谢芸锦也就释然了。   她舀了一瓢井水,将百合和玫瑰花瓣一片片摘下来,洗净铺在簸箕上,然后又回屋里拿了一块小碗,拔掉一串红的花朵,底部的花蜜全部倒到碗里。   莲蓬正值季节,鲜嫩的绿色十分讨喜。谢芸锦用力掰了掰,五官都皱到了一块儿,还是没有把莲蓬弄开。   她鼓了鼓腮帮子,然后握住底下的根茎用力往地上砸。   陈广福本来看着她忙前忙后,还觉得好笑,见状瞬间成了哭笑不得,上前制止:“哪有你这么取莲子的!”   她又没做过,怎么知道怎么取!   谢芸锦呼出一口气,挺翘的鼻尖冒出点细汗,两颊红扑扑的,显然热得不行。   陈广福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她摆摆手:“我来我来,你干别的去!”   谢芸锦得寸进尺,腆着脸道:“还要把莲心去了,那个东西很苦,煮粥不好吃的!”   “用你说!”陈广福虎着脸应了句,手下已经沿着莲蓬头的边缘,将上面那层突起全部揭下,被绿色外壳包裹的莲子露了出来,表面还覆着一层白色的膜。   陈广福动作熟练地将莲子全部取出来,顺手拿起谢芸锦放到一旁的镰刀,在外壳上划了几下,轻易就能将白嫩的莲子剥出来。   “去灶房捡一根细点的枝条给我。”陈广福吩咐道。   谢芸锦语气生硬地哦了一声,转身往灶房走去。   陈广福听她孩子气的语调,摇了摇头,不免失笑。   用刀刃削尖枝条的头部,便可以很轻易地穿过莲子,将里头青绿色的莲心带出来。   莲心虽然清苦,但也可食用,洗净晒干之后又是一味良药,能清热安神,除烦止渴。陈广福常用它来泡茶,谢芸锦听了连连摇头。   “太苦了,我不喝,都留给您吧。”说着,跟真尝到那股苦味似的皱起眉头。   她嗜甜,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经常会炖煮一些药膳,那滋味,闻得人口鼻都发苦。   “不识货。”陈广福哼哼两声,没跟她计较。   谢芸锦采来的莲蓬不多,没多会儿便全部处理好了。她用井水全部洗净,顺带把工具都放回去,然后捧起晾干的花瓣一同装好。   离开之前,她鼓起半边脸想了想,然后从怀里挑出一支完好的野百合,放到陈广福的耳后,冲他笑嘻嘻地挥手:“我走啦!”   “没人留你。”陈广福嘴上虽不饶人,眼底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他常年独居,也不需要上工,平时除了出诊就是和药草打交道。好在他心性耐得住,沉心于医,并不觉得冷清。   谢芸锦来之前,他抱着帮聂老照顾外孙女的心态,照拂一二就是了,没想到与小姑娘相处得久了,不自觉就开始纵容。   小姑娘生得好,虽然娇惯了些,心性也天真。常常是上一秒把他气得哭笑不得,下一秒又因为她的小心思软了心肠,想到每天院子里萦绕的娇俏笑声,早晨起床都多了几分期待。   陈广福心里难得熨帖,拿下那朵野百合,笑了笑,找了个竹筒装起来。   ……   回到知青点,气氛有些奇怪。谢芸锦把东西全都放好,问柳荷:“怎么啦?”   柳荷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指了指郑敏敏的位置,又比划了下自己的脸。   谢芸锦一看,懂了。   被野蜂蜇了呗。 第38章 038 我可坏了   村里一男一女同时被野蜂蜇了, 其中一个还是快要结婚的大队长儿子,这样的消息怎么看怎么浮想联翩,肯定是不能漏出来的。   因而郑敏敏连药房都没敢去, 一路捂着自己的脸回了知青点, 进屋就往床上趴。   她隔床的女知青见状吓了一跳,忙问:“敏敏你咋了?”   “没啥, 过敏了。”她闷在被子里, 声音钝钝的,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那赶快去药房看看啊!”   “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等会儿晚饭不用叫我。”   女知青再三劝说无果,只好随她去了。   谢芸锦耸耸肩, 才不搭腔。   今天虽然没有大太阳,但她到山上转了一圈, 身上又脏又热, 趁着还没吃饭的功夫, 打算先去洗澡。   拿了换洗的衣服和澡巾香皂,正要出门, 她突然感觉到腹部传来熟悉的抽搐感, 谢芸锦蹙眉, 再次打开箱子,又拿了条干净的月事带。   她的月事向来规律, 只是每次来之前都会手脚酸软。方才她还以为是因为今天爬山导致的,一时没往这方面想。   身上一不舒服, 谢芸锦就不想动,一番挣扎之后,她先去洗澡房清洗了下身子, 然后拜托柳荷帮她洗个头发。   谢芸锦一头长发又厚又密,洗头发是个大工程,   解开发带,乌黑的秀发披散开来,在微弱的日光下隐隐泛着光泽。整个江渡村,谁也没有她这么好的头发,从发根到发尾都被精心养护着,不似别人多少有些枯黄。   天生自然卷的头发衬得她的脸更小了,柳荷用木梳帮她梳通,用水壶装了热水放在床边。   谢芸锦躲懒,把被子堆到一头,然后趴在垫了褥子的凉席上,只露出一颗散着头发的脑袋。   柳荷笑道:“你这样要是放在晚上,还怪吓人的。”   谢芸锦听了抬起头,从长发里隐约露出一张小脸,故意作怪地张大了嘴:“再说就吃了你!”   太孩子气了,和明艳的五官形成巨大的反差,不但不可怕,反而可爱得不行。   柳荷乐不可支,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郑敏敏捂在被子里,脸上又热又痛,听到这笑声顿觉烦躁,遮着自己的脸起身,怒道:“你们能不能出去洗啊!”   她前段时间因为方向东的事一直失魂落魄,没成想现在情场得意,人又故态复萌了。   谢芸锦脸上的表情顿时停滞,半撑着身子,娇蛮道:“宿舍是公共的,你有什么权利赶我们出去啊?”   眸光在对方的身上转了一圈,她又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微笑:“该不会想趁我们不在做什么坏事吧,王水秀可刚走没多久哦。”   “你、你胡说什么!”郑敏敏结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看见我过敏的样子!”   “哦。”谢芸锦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漫不经心地开口:“看就看了呗,我们也不会说你什么。不过劝你过敏还是早点去瞧瞧吧,不然等到严重了留下印子,那时候你更不敢给人看了。”   “你说真的?”过敏只是自己胡诌的,郑敏敏哪里知道严重后果,但她怕那野蜂有毒,带到脸上可能会比寻常过敏还严重。   “骗你干嘛。”谢芸锦单手撑着下巴,头发胡乱落下来也不管,“保养皮肤我可比你懂得多。”   这话放在谢芸锦身上自然很有说服力,郑敏敏咬唇纠结了会儿,然后拿了斗笠戴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含胸低头地往外跑。   见柳荷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谢芸锦撅了噘嘴:“别误会啊,我不是好心提醒。”   说着,她又趴了下去,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可坏了。”   柳荷不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反倒觉得她在撒娇讨乖,温温柔柔地拍拍她的脑袋,掬起一捧水开始帮她洗头。   ……   王水秀和冯和平昨天被大队送走,知青点少了两个人,一开始大家还有些不自在,但说难听点也不是什么交情深的朋友,一个晚上就适应了。   郑敏敏很快就回来了,斗笠下的脸用纱布包住,只露出口鼻呼吸。众人见了都吓一大跳,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   “陈大夫说这样好得快!”听她说的笃定,大家伙没有怀疑。谢芸锦却知道这么热的天,捂出汗来可能会让伤口感染,不过她也懂得郑敏敏的顾虑,于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吃饭。   大家伙都没有多问,郑敏敏松了口气,拉过小板凳坐下来,不经意地扫了谢芸锦一眼。   她的头发还没干透,就那么散着,带着些水汽,小脸肤若凝脂,透着健康的粉,在傍晚昏暗的天光下,莫名有些妖冶。   郑敏敏摸了摸自己的脸,难得好声好气地问道:“谢芸锦,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皮肤不留印子啊。”   女孩儿都爱美,郑敏敏当然也不例外,她的样貌虽然比不上谢芸锦,但走出去也会被人夸一句浓眉大眼,亭亭玉立。陈广福告诉她是否会留印子因人而异,她心里始终忐忑不安。   谢芸锦嘴里还含着饭,闻言不紧不慢地咀嚼吞咽,直到郑敏敏等不及地又问一遍,她才开口:“抹香膏咯,有钱就行。”   郑敏敏噎住,皱着眉又问:“你不是去药房上工了吗?就没有什么便宜又方便的方法?”   “你刚才还去药房看病了呢,干嘛不顺便问一句!”郑敏敏的态度一不好,谢芸锦就觉得烦了,还是其他人哄了几句。   “芸锦别生气,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保养皮肤的。”   “是啊,除了香膏,你肯定有别的办法吧?”   谢芸锦余光看见郑敏敏一脸迫切的模样,暗自嗤笑一声,心道这可是你主动问的,怪不得我。   “上回去县城路上和大娘说的话你们都没听吗?我都说了,用花朵泡水可以美容养颜的!”   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今天摘了这么多花回来!”   谢芸锦傲娇道:“玫瑰晒干后泡水喝最好,不过你们要早点去摘哦,它的季节就快过了。”   郑敏敏想到山上就觉得后怕,没忍住道:“你不能分我一点吗?”   谢芸锦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不行!剩下我可是要送人的!”   她是像个学到新知识的小朋友,迫不及待地跟人炫耀:“你们不知道了吧——” 第39章 039 确实挺甜的   “你们不知道了吧!送花也是有讲究的!我爸爸以前每天都会送我妈妈一支玫瑰, 他说玫瑰代表爱情!”   这个年代大家伙都比较含蓄,不讲求也没法讲求什么浪漫,小年轻们私底下可能会送些小礼物或者花花草草表达心意, 但大环境下这种行为很可能会被打上资本主义做派。   不过知青们听着倒不会有特别的想法, 尤其说的人是谢芸锦,她本就是娇养出来的大小姐, 想来家庭环境一定很好, 而且大家知道她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即便是出于照顾的心理,也不会有人在这时候煞风景。   她这样直白坦率地将对象和爱挂在嘴边, 其他人却不觉得她“不知羞”、“不要脸”,反而心生羡慕, 纷纷出言打趣。   “真的吗?还有这说法呢!”   “我也听说过咧!而且送多少支都有不同的寓意!”   “那改天我也去山上摘一些!”   “你摘了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有对象了?”   “哈哈, 没对象还不兴我晒干泡茶喝?芸锦说了, 能美容!”   说起来, 这群知青的年龄都不大,内心里对爱情和自由或多或少都有些向往, 平时不显, 但气氛到了难免表露一二。   傍晚有些闷热, 谢芸锦将长发撩到身后,瞥见郑敏敏眼中蠢蠢欲动的光芒, 唇角勾了勾。   玫瑰花虽好,但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个灾难。   上辈子方向东送过她很多东西, 其中包括各种各样的鲜花,但玫瑰除外。后来她才知道,方向东对玫瑰过敏, 兴许是体质问题,其他鲜花都没事,独独玫瑰会让他浑身发痒,起小红疙瘩,虽然不严重,但那人好面子,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因此能不沾就不沾。   本来她还琢磨着用什么方法让他消停消停,没成想今天“好事成双”。   依郑敏敏的性子,表面越不在意,越会付诸行动,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方向东开不开心了。   ……   来了月事的谢芸锦如同被雨打湿的花朵,蔫蔫搭搭提不起精神。县城里卖的月事带用料一般,饶是她已经提前捶洗过一遍,还是粗糙得让她不舒服。   尤其现在盛夏,又热又闷,偏偏还不能贪凉,烦的人心浮气躁。   陈广福见她坐在竹椅上动来动去没个定型,板着脸道:“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娃娃似的坐不住!”   谢芸锦当即趴到桌子上,贴着冰凉凉的桌面解暑,哼哼唧唧:“您又没有姑娘家的苦恼!”   陈广福懂医,自然很快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一时也有些尴尬,片刻后才无奈道:“昨儿个我从别的大队带回来一些水果,你拿去洗洗吃吧。”   他医术好,十里八乡的村子甚至其他公社都有人请他过去瞧病。陈广福不收费,有的乡亲们为了表达感谢,就会送一些吃的。   夏季水果种类丰富,山上的桃树林结出粉嘟嘟的桃子,半山腰还有一片红到发紫的杨梅和李子,但最具代表性的还是西瓜。谢芸锦最喜欢吃脆瓤的西瓜,清爽多汁,一口下去别提有多解暑了!   可惜西瓜不能连续种植,江渡村今年改种棉花了,她要是想吃还得到别的大队买。   下个月才是西瓜的成熟期,乡亲们送的水果里自然也不可能有,但聊胜于无,谢芸锦跳起来,语气兴奋:“我要把桃子放到井里湃一会儿!”   “不行!”陈广福叫住她,语气严肃,“什么时候了还贪凉!”   谢芸锦撅起嘴,不乐意地哼哼两声,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洗了几个桃子和杨梅,搁在海碗里。   桃子是脆的,她用刀一点点削掉表皮,露出白中带粉的果肉。谢芸锦虽然喜欢汁水充盈甜度更甚的软桃,但脆桃爽口,淡淡的桃香萦绕在唇齿间,也有一番风味。   “你吃的倒是讲究。”村里人谁像她那样金贵,有的时候从树上摘下来,在衣服上擦一擦就能吃了。   谢芸锦傲娇地挑挑眉,吃的欢乐又矜持。   路昉刚到院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少女穿着清凉的袖衫和半裙坐在树荫下,捧着个桃子,小脸都埋在上面,跟动物幼崽似的小口小口地啃。她穿了双精致的凉鞋,脚背似雪,像是吃得高兴了,圆润的脚趾还一动一动。   路昉不可遏制地露出浅笑,眸光微敛,依稀可见一抹暗色。   陈广福先发现他,忙问:“同志,有什么事么?”   桃汁滴到地上,吸引来一群蚂蚁,正在看它们搬家的谢芸锦闻声抬头,见到来人眼睛都亮了:“路昉!”   她忙把桃子放到一边,不顾手上满是汁水小跑上前,笑容比阳光还耀眼:“你怎么来啦!”   有长辈在,路昉没有亲昵的举动,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面上一本正经:“找你有点事儿。”   身后传来几声咳嗽,谢芸锦回头,看见陈广福拉长了脸:“这么晒,你倒是先等人进来再说话。”   “哦哦!”谢芸锦突然心情大好,想去拉路昉的袖子,却发现自己手上满是桃汁的黏腻,于是冲人做了个欢迎光临的手势,然后一蹦一跳地去洗手。   路昉被她的小表情逗得忍俊不禁,难耐地清了清嗓子,走进院子后又是一副面容冷肃的模样。   陈广福虽然还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但毕竟是过来人,看见刚才他们之间的气氛和谢芸锦的反应,多少也能猜到。路昉给人与外貌相悖的成熟稳重之感,陈广福眯起眼打量面前的少年郎,至少表面上挑不出什么错,俩孩子郎才女貌,很是相配。   他在心里默默点头,又听见小姑娘欢欢喜喜地为他介绍:“陈大夫!这是我对象!他叫路昉!”   陈广福瞬间哽住一口气,眉毛都竖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姑娘家家不懂得矜持!”   谢芸锦扁了扁嘴。   哼,她现在心情好,不跟老头一般见识!   陈广福摇摇头,治不了她,只好回身问路昉:“你找谢知青有事?”   “嗯。”路昉颔首,没有提自己的病情,只说军医对谢芸锦配的方子很感兴趣,想当面跟她谈谈。   这几年中医式微,到处都是宣扬西医的言论,陈广福听了这话有些意外,却也很重视,忙郑重道:“行,那你们快去吧,这丫头玩闹心思重,要是有什么冒犯多担待。”   也就是他走不开,不然定是要跟着去的。   谢芸锦听见自己的方子受到了军医的称赞,骄傲又得意,闻言扬了扬下巴,道:“谁玩闹啦,我可认真了!”   “行行行,你认真,到了那儿记得好好说,别丢我的脸!”   “知道啦!”谢芸锦没好气地耸了耸鼻子,拉着路昉的手臂就往外走。   路昉没动,冲陈广福微微倾身:“我会顾好她,亲自送她回来。”   陈广福面色不豫地摆摆手。   ……   大家伙都在地里劳作,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上工时间跑出来让谢芸锦有种偷懒的兴奋感,她步调轻快地上了车,看到熟悉的坐垫才猛地想起上回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在亲密的人面前,谢芸锦属于那种面上胆儿大且容易得寸进尺的类型,见路昉面上并无异样,她也就姑且装作淡定地坐好,可当路昉探过身要帮她关门时,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退,警惕地问:“你、你别乱来啊!”   路昉怔住,随即失笑。   他勾过门框往里一拉,车门砰的一声合上,谢芸锦知道自己误会了,却傲娇地不肯承认,硬着头皮道:“太热了,你离我远点儿。”   因着探身的动作,路昉离她极近,视线所及之处是她挺翘的鼻子和光泽饱满的红唇,鼻尖甚至还能嗅到浅淡的桃子香气。   想到她刚才吃桃的样子,路昉挑了挑眉,问她:“桃子好吃么?”   谢芸锦不明所以,却还是应道:“好吃呀!特别甜!”   路昉唇边笑意更深:“真的啊?”然后像是被她说的有些馋了,啧了一声,“那我尝尝?”   谢芸锦单纯地点点头:“行啊,回来的时候我拿一个给……”   话音未落,路昉低下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一触即分。   谢芸锦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看见他脸上的正经全然褪去,笑容痞气,嗓音带着磁性的诱惑力:“嗯,确实挺甜的。”   ……   军营离江渡村看着挺近,但行车需要绕路,开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门口站岗的哨兵。   天气热,谢芸锦在车厢里有些犯困,出发前还精神百倍地控诉人,半路就已经耷拉着脑袋睡过去了。   路昉在门口停车,刚想把人叫起来,哨兵就已经上前行了个军礼:“路副营!外人需下车登记检查!”   小伙子其实就是正常说话,但当兵的或许都习惯了大嗓门,这一声直接把谢芸锦从睡梦中吓醒。   她睡眼惺忪,双眸雾蒙蒙的,花瓣似的红唇因不满而微微撅起,整个人像只慵懒的名贵猫,把车外的小战士看红了脸。   路昉敛眉,大手覆在她的脸侧,刚好遮住外头的视线,然后轻轻拍了拍:“到了,先下车。”   小战士第一次听路副营这么温柔地说话,灵光一闪,心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这肯定就是路副营的对象!乖乖!钱大虎真没骗我!长得比画里人还好看!   冒出一点点头的起床气被他安抚过去,谢芸锦打了个哈欠,这才清醒过来。   小战士恪尽职守,就算心里再激动再好奇也不表现在脸上,板着张脸帮人登记。   至于检查就很简单了,谢芸锦浑身上下连个兜都没有,衣服又贴身,不用搜都一览无余。更何况她是路副营带来的,真有什么情况也逃不过神/枪/手的眼睛。   重新坐上车后,谢芸锦小声地跟路昉说:“你们军营里的人都好严肃哦!”   路昉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正伸长脖子的哨兵,轻笑出声。   训练时间,战士们都在演练场。谢芸锦第一次来军营,有些好奇,但怕有什么忌讳,只敢不着痕迹地四处看看。路昉觉得她偷偷摸摸的动作有点乖,垂在身侧的手指捻了捻,终是没有动作,只道:“先去见军医,等会儿带你参观一下。”   医务室和训练场在两个方向,穿过一条围了铁栅栏的围墙,便能看见一间灰白的平房。   军医正在给一位小战士包扎,察觉到门口有人来了,趁着拿纱布的功夫抬头瞥了眼,顿时惊讶地抬了抬眉梢。   那位小战士也连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敬了个军礼,说话却有些紧张:“路、路副营。”   谢芸锦看着他因为包扎而脱了一边衣裳的上半身,眨眨眼,很自觉地撤了一步,躲到路昉背后。   军医饶有兴致地笑了笑,很快帮小战士裹好纱布,然后煞有其事地对他说:“快把衣服穿好,不然路副营可要找你算账了。”   闻言,谢芸锦歪头,悄悄从后面露出脑袋。   小战士吓得手都抖了一下,慌忙站起身,胡乱将衣裳遮了遮,结结巴巴道:“谢谢郝军医。路副营,那我就先走了。”   然后也不敢看谢芸锦,逃荒似的拔腿就跑。   郝军医看得乐不可支,将染血的纱布整理好,转身对两人说:“进来谈吧。”   里屋是办公谈话用的,架子前摆着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三人隔着桌子坐下,军医打量了下谢芸锦,笑容和善。   “你就是谢知青吧?”   谢芸锦大方道:“嗯,我叫谢芸锦!”   军医笑意更深,身子往前靠了靠,问道:“你跟路昉是怎么认识的?”   “啊?”谢芸锦没预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有些呆愣。路昉警告似的瞥了一眼,军医好脾气地收起好奇心:“不好意思,开个玩笑。”   他清了清嗓子,这才提起正事:“是这样的,你先前送给路昉的那个香囊,似乎是安神的方子,我对里头的配方很感兴趣,但路副营不让我拆开来看,所以就只能请你过来一趟了。”   谢芸锦侧头看了眼路昉,心道幸好你没让拆,我辛辛苦苦缝的拆了就跟你没完!   路昉来前就说了这件事,因此她早有准备,拿出誊写好的药方递过去:“所有用到的药材都在上面啦,你尽管看!”   她的字迹清秀,不算顶好看的那种,但有一股小家碧玉的内敛,倒是和本人大相径庭。军医来回看了几遍,用药大胆了些,剂量需要维持在合适的范围,否则效果不佳,甚至还会适得其反,除此之外,就只是服传统药方改良而成的安神方子,无甚特别。   他和路昉对视一眼,心底有些失望。   谢芸锦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试探性地问:“怎么啦,是有什么问题吗?”   军医笑了笑,手指压在药方上,开口道:“没什么问题。我能留下这张方子么?军营里有些战士晚上睡眠质量不太好,这种毛病用西药不如中药,如果不是你,我还要头疼一阵子呢。”   如今的情况确实是中医不如西医,但到底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其中蕴含的智慧和生活经验终究是没办法完全割舍。   谢芸锦也曾听过外公提及,他老人家虽专精中医,但对西方医学也很有兴趣。在他看来,两者并不是此消彼长的对立面,于病症的出发点和疗愈方式虽有差别,但总归都是治病救人的手段,各有优势,不该完全推崇其中之一,从而摒弃另一方。   她往前挪了挪,手臂搭在长桌上,郑重其事道:“可以,但是我暂时只给你用哦,你不能把方子给别人看!”   “那还多亏路副营的面子了。”军医笑开,点头道:“行!我保证!”   ……   从医务室出来,谢芸锦犹豫了会儿,然后悄悄扯了下路昉的袖子。   男人有所感觉地侧过头,俯身听她说话:“怎么了?”   两人的身高差距不算太大,谢芸锦微微仰头,嘴唇刚好凑到他的耳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刚才他和军医之间的眼神交互,谢芸锦都看在眼里,她觉得自己来的这一趟似乎并不是单纯为了药方的事情,但军中纪律多,她也不好直接问,只能私底下探探路昉的口风。   路昉眼神闪了闪,垂眸看小姑娘的表情。她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点疑惑,还有些隐秘的担忧,眉心处现出很浅的褶皱。   她向来是个直白的人,此刻明明很好奇却有了顾忌。路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然后点点她的眉心:“跟我去一个地方你就知道了。”   ……   靶场上的枪声不断,数十位战士趴在垒起的沙包上,对着百米开外的靶子叩下扳机。   谢芸锦隔着栅栏眯起眼,只能看到很小的一个圆盘。   没等多久,一位小战士回来通知他们俩:“路副营,周团长让你们过去!”   谢芸锦跟着走到了靶场内,见到了那天去过江渡村的周团长。   周团长看到她,方才还虎着的脸顿时放了下来,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难得看路昉这小子带人来营里。”   谢芸锦还记得那天晚上对方调侃自己的事,记仇地抬起下巴,又娇又傲地道:“以后也只有我一个!”   成!小姑娘还挺霸道!周团长笑得开怀,意味深长的目光不住地往路昉身上瞄。   路昉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对谢芸锦的话不置可否。   周团长看了稀奇,心道你小子也有这一天。   路昉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随即正色道:“报告团长,一营路昉申请用枪!”   周团长笑容微滞,看了眼一旁的谢芸锦,明白了些什么,沉默些许才沉声道:“批准。”   在训练的其他战士投来新奇的目光,谢芸锦被人围观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视线专心地落在路昉身上。   他拿了枪之后便像换了一个人,眉眼间的冷肃与狠戾瞬间迸发,如同出鞘的刀锋。谢芸锦几乎本能地咬住下唇,心里莫名有些兴奋和忐忑。   枪/手进入状态时会将浑身的气势沉下来,所有注意力都要集中在前方的目标上,若是出现偏差,就等于给敌人反击的机会。   路昉看着眼前狰狞的血红色,心底沉寂一片。他抿住唇,屏着呼吸,眉宇间含着一丝坚决,不知道过去多久,终于按下扳机。   砰——   剧烈的响声回荡在靶场上空,谢芸锦伸长脖子看了看,连声问:“中了吗,中了吗?”   周团长却讶异地挑眉,一时没有回答她的话。   刚才那一枪,是路昉重伤醒来之后,第一次叩下扳机。   他侧目观察了下身旁眉目如画的小姑娘,突然松快地笑道:“应该是中了。” 第40章 040 小年轻就是小年轻   “脱靶!”一旁的观察员拿起望远镜查看了下靶子, 洪亮的声音中带着些可惜。   不光是他,靶场内的其他人见状,心里的期待都落了空。   但想想也是, 那次任务他们损失惨重, 几名战友当场牺牲,回来的也有人撑不住伤重, 离开了部队。他们不能对路昉感同身受, 也明白恢复如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他们再清楚不过,整个军营里,路昉是最想要自己尽快恢复的那个人,   毕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开/枪,神/枪/手却只有一个。   谢芸锦啊了一声, 侧头看了眼周团长:“您不是说中了吗?”   周团长打着哈哈:“我刚才说的是应该啊,老远咧, 我咋看得见。”   谢芸锦努了努嘴, 有些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眼神儿不好, 嘴倒挺快。”   声音不大,但周团长离得近, 还是听了个大概。他顿时哽住, 片刻后突然爽朗地笑出声来。   路昉这样无趣的人, 居然能找着这么有意思的姑娘。他多少有些明白为什么这小子最近神态轻松了许多,原来有这个缘由在。   他的笑声太具有感染力, 谢芸锦分明觉得不知所谓,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需要很刻意才能压下。   莫名其妙!   路昉收起枪,手臂一撑从地上站起来。刚才他只是凭着一股劲儿开的枪,实则依然看不清前方, 全靠感觉,因此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却不代表不失望。他和军医都猜测谢芸锦对他会有特殊的影响,现在看来,还是他太心急了。   谢芸锦上前迎他。男人背着光,浅淡的表情藏在阴影里,她仰起头,看着心里有些不舒坦,伸手攥住他的小指,柔声安抚:“没关系,一时失误而已,我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的。”   路昉冲她笑了笑,犹豫几秒,然后反手握紧她,指尖在她手心顺势掠过,微微凉。   两人相貌都不俗,四目相对地立在靶场中央,如一幅画,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在训练的战士们纷纷投来或新奇或兴奋的目光,连观察员发的口令都听不见。   见此情形,周团长轻咳两声,故作严肃道:“注意影响。”   谢芸锦惯爱撒娇,安慰人的方式也是黏在对方身边。以前谢严在厂子里碰上什么烦心事时,她就会故意蹭到爸爸身边,如果他情绪尚可,就娇娇地讨人欢喜,如果太过低压,便默默陪在人身边。但到底是在军营,她还是收敛了一些,于是站开了几厘米,然后改抓路昉的袖口。   周团长:“……”   小年轻就是小年轻,谈个对象也这么黏糊!   ……   “所以,上次的任务给了你很大的心理阴影,导致你没办法再拿枪了?”   出了靶场,谢芸锦说想去看看他的宿舍。   虽然两人是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关系,但为她的名声考虑,门是敞开着的,里头发生什么动静都一览无余。   知道她想了解些什么,路昉斟酌片刻,将自己的情况简单讲了一遍。具体的任务细节自然是不能说,但光凭一点模糊的描述,谢芸锦的心头便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云淡风轻地谈及自己的病况,突然就有些难过。   这种感觉很微妙,甚至还有点钻牛角尖,谢芸锦抿了抿唇,推掉心头繁杂的情绪,抬头看他:“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么?”   小姑娘神色认真,眉宇间氤氲着浅淡的愁绪,令明媚的小脸多了几分乖顺和郁色。路昉心里软成一片,抬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指腹摩挲着细嫩的脸颊,然后故意作坏地按下去一个酒窝。   谢芸锦大大的眼睛眨巴着,显得有些无辜。   手下的触感太好,路昉没忍住又捏了捏,沉湛湛的眸子里含着笑意,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喟叹和熨帖。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他道。   谢芸锦微微睁大眼,踮着脚往上凑:“嗯?什么时候?”   路昉笑了笑,把自己几次进展和变化告诉她,一边说一边也发现,他的心态确实在遇见她之后有了很大的改变。   不激进了,也不无谓地折磨自己。   谢芸锦听完沉默了会儿,随后歪着头试探性地问:“要不然,我和你一块儿试试?”   路昉:“嗯?”   谢芸锦打量了一下房间,在墙壁上发现一块靶子,上面插着几枚飞镖,她上前拿起一枚,颇有些自得地晃了晃。   “虽然没有摸过枪,但我准头还不错的,你跟我比比看?”   路昉挑眉,没有拂她兴致的意思,微微颔首:“可以。”   房间不大,总共也就三四米的宽度,谢芸锦站在中间的位置,瞄准靶心比划了两下,然后唰的一下扔出去。   差了些力道,飞镖偏了距离,落在下端。   谢芸锦不满地抿了唇,这次使出了七分劲儿,果然正中红心。   “你看!”她兴奋地抓住男人的手臂,路昉知道她准头好,在山上初遇时便领教过了,笑着称赞道:“很厉害。”   “换你啦!”谢芸锦把飞镖全部摘下来,塞到他的手里。路昉捡起一只,看向靶心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熟悉的红色,像是四溅的火花,又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以极快的速度铺满视线的所有角落。   唇线渐渐拉直,忽然之间,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路昉睫毛颤了颤,看见小姑娘站在自己身侧,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传来温热的体温。   “十二点钟的位置,大概与你的下巴平齐,嗯……别太使劲儿吧,我不知道你这儿的墙结不结实。”   她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指导人起来还有模有样,路昉被她逗得心头一松,倒也真的依着她的指挥扔了一枚。   镖身在外环上下摆动,离红心着实有段距离。   “啊!就差一点儿!”谢芸锦激动地叫道。   其实飞镖和射击差别还是挺大的,路昉曾经闭着眼都能次次红心,对靶子的位置自然有些惯性记忆。   这其实是你的心理作用。军医的话回荡在他耳畔,路昉眼神闪了闪,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上前将靶子随意换了个位置,然后对谢芸锦道:“谢教官,再指导一次?”   他语带戏谑,漆黑的眼睛深邃惑人,谢芸锦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眼,双眸也笑成月牙般的弧度:“好呀!”   她的手握在男人手腕的位置,手指没有完全包住,能清晰地摸到对方凸起的腕骨。   依然站在房间中央,谢芸锦看了眼靶子,道:“两点钟方向,在你……”   路昉闭上眼,又睁开,突然觉得那片血色淡了些,他动了动手腕,往前一抛,谢芸锦激动的声音登时传来:“中啦!”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视野中干干净净,一点儿遮蔽都没有。   ……   县城供销社里,孙桃枝正在采买结婚用品。方向东是管采购的小领导,买东西自然有他的渠道,孙家人来找过他几次,因而即便他本不打算将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同事,大家伙也很快都知道了。   “方主任,要结婚了怎么不告诉咱们呐!缺我们一双筷子?”   “就是说呀,要不是你亲家来买东西,咱都还不知道呢!”   “这就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儿吧!长得可真水灵!方主任好福气哦!”   方向东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表情有些僵硬。   他脸上还有被野蜂蜇过的痕迹,虽然显眼的地方用纱布遮住了,但还是有几处不可避免地裸露在外,因而他这几天都没敢回村,怕人察觉出什么。   几天不见他回来的孙桃枝莫名有些不安,只好来县城找他。   “方大哥,我来找你让你不高兴了?”   方向东温和地笑了笑,语气里是亲昵的打趣:“怎么会。”   他确实喜欢孙桃枝这姑娘,喜欢她善解人意、聪慧善良,但说实话,还不到想要与之结婚的地步。   他觉得婚姻该是自己人生中的一项助力,所以在所有倾慕者中,他最中意谢芸锦。   不过孙桃枝也算差强人意吧,毕竟她心思细腻,几次送的礼物说的话都碰巧在他领导面前讨着了好,仔细想想,结婚也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于是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道:“只是怕你太累。”   孙桃枝面露羞赧,然后看似不经意地问:“方大哥,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啊?”   方向东面不改色:“去别的村收蜂蜜的时候不小心被蜇了,不严重,别担心。”   孙桃枝淡淡地哦了一声。   村里最不缺嚼舌根子的人,饶是郑敏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但上工的时候围着那么厚的纱布,怎么看怎么古怪。   野蜂留下的伤口农村人再熟悉不过,两厢一联想,孙桃枝心头微滞。   她又想起谢芸锦说的话,眼底浮上一层迷茫。难道方向东真如她所说的那般不堪?   可他是男主啊!   走出供销社,孙桃枝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突然肩膀一错,撞到了一个人。   “对不起!”   “对不起啊小同志!”   两人同时出声道歉,孙桃枝抬头一看,是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得体的衬衫长裤,头发一看就精心打理过,一丝不苟地梳成三七分,浓眉牛眼国字脸,是当下很受欢迎的长相。   “小同志没事吧,我赶着上班一时没注意,对不住啊!要我带你上医院看看么?”   “不用不用!”孙桃枝慌忙摆手。   男人似乎很赶时间,也没再劝,只是仍然满怀歉意道:“那行,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以来供销社找我,我在这儿上班。”   孙桃枝睁眼看他。 第41章 041 最骄傲的皮囊   晌午时分, 勤务兵敲响了宿舍的门。门是敞开着的,小伙子知道自家副营今天要去接谁,见到屋里有人并不觉得惊讶, 只是看到谢芸锦的长相时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相对于其他军营来说, 他们这儿还不算纯粹的“和尚庙”,除了文工团的女兵之外, 还有一个连的优秀女战士, 因而他们这些男的还不至于见到女生就跟见着人参果似的稀奇。   但像谢芸锦这般样貌的,至少在他入伍以来,是独一份。   勤务兵昨儿个还在和瞿铁钢打赌, 说以他那小子的眼光夸出来的天仙自己可不信,没成想败局来得这么快, 他还赌了一星期的臭袜子!   谢芸锦正把玩着路昉床头的木雕小牛,冷不丁听到敲门声, 下意识回头看, 瞧见了一张面色涨红的脸。   她微微抬眉, 清凌凌的眸子中仿佛有波光流动,因为疑惑而显出几分天真。勤务兵张了张嘴, 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视线被一堵“墙”阻碍, 他才骤然回神,近乎本能地挺直脊背:“副、副营!今天需要我去食堂打饭回来吗?”   军营还没有家属院, 几乎所有的战士都在食堂吃饭,有时候上级工作忙, 勤务兵便会去食堂打包回来。   闻言,路昉脸上的冷肃才褪了些,转身问谢芸锦:“想去食堂么?这会儿人比较多, 如果你介意的话就打包回来。”   谢芸锦初来乍到,对什么都很好奇,于是说:“想去的,我现在好饿!”   路昉点头,回身开始赶人:“我们自己过去,你去用饭吧。”   勤务兵本来还想趁副营不注意偷瞄两眼,结果被抓了个现行,在对方眉头皱起的时候很有经验地立马遁走。   他得去找瞿铁钢那小子,都结婚了还敢囤一星期的臭袜子?也不怕熏死他媳妇儿,不讲卫生!   放下手中的小牛,谢芸锦站起身。中间两天是她来月事最难过的时候,下车时许是刚睡醒没反应过来,这会儿腰都还没完全直起,就已经能感受到下腹涌出一股热流,伴随酸软又抽痛的感觉,说不出的难受。   谢芸锦瞬间凝固,细长的眉皱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怎么了?”路昉见状心头一跳,快步走来,托着她的手臂紧张地问,“哪里不舒服?”   这个时候情绪总是容易波动,谢芸锦听他关切的声音,委屈地微撅起嘴,娇娇地唤了声:“路昉。”   路昉被她唤得心颤,正色道:“我送你去医务室。”   谢芸锦忙拉住他:“不用。”   来之前太过兴奋,她忘了带备用的月事带和卫生纸。这个年代的卫生纸是奢侈品,且大多粗糙掉屑,唯有专门的女性用纸还算柔软,就是不知道军营里有没有。   面对一个大男人,说这事儿多少有点尴尬,但谢芸锦不想再走动了,抿抿唇,终于还是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路昉动作一滞,还是那副表情,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红,谢芸锦轻咳两声,嗫嚅道:“要是没有的话,你去医务室拿点纱布来好了。”   男人愣愣地点点头,直起身眼神有些闪躲,走出几步又停住,返回来斟酌地问:“要不要……让军医开点药?”   ……   回来的时候,路昉拿了一个小纸包,以及从食堂带回来的几个铝饭盒。   他把纸包递给谢芸锦,然后出门等了会儿,直到谢芸锦换好打开门才重新进来。   如今只有几个北方大城市普及了抽水马桶,好在战士们自己修了管道,倒是方便了谢芸锦。   路昉将从食堂打来的饭菜一字排开,动作利落地揭开盖子。军营里用料比国营饭店还扎实,满满当当的菜□□人的很,勾起谢芸锦的馋虫。   她略微扫了眼,没有重油大荤、也没有辛辣的菜色,大多清淡温补,最后一盒是黑褐色的红糖水,像是刚做好的,在这样的温度下还隐约可以看见白色的热气。   有那么一瞬间,谢芸锦觉得自己在坐月子。   偏生对方还要解释:“我问了军医,他说你这几天最好不要碰冷水,注意保暖。”   谢芸锦:“……”虽然很受用很感动但是这个天气,她不贪凉就不错了……   ……   太阳落山之前,路昉将人送回了江渡村。军绿色的皮卡在土路上平稳行驶,时不时被凸起的石块或凹陷的土坑晃的上下震动,   谢芸锦双眼耷拉着,没什么精神地托腮看着窗外,像只玩儿累了的猫,呆呆地在一边顺毛。   “谢知青!”突然之间,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漂亮的桃花眼渐渐有了焦距,寻声探了探头,正好路过路旁的孙桃枝。   谢芸锦:“……”她还是装作没听见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对方似乎铁了心地要找自己,一直跟在车后“谢知青”“谢知青”地喊,路昉问:“要停车么?”   “……停吧。”看看女主耍什么花样。   幸好有路昉在身边,谢芸锦一下车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果然可以抵消女主对她的影响。   孙桃枝气喘吁吁地跟上来,看了眼路昉,犹豫道:“谢知青……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谢芸锦扬起下巴,抓着路昉的手不放:“他是我对象!我能知道的他不需要回避。”   路昉垂眼看她,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上的紧绷感,一时间有些好奇。   为什么看到这姑娘她会这么紧张?   孙桃枝抿紧唇纠结了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说了:“谢知青,你是什么时候看穿方向东这个人的?”   谢芸锦撩起眼皮,眸子里掠过几分意外。   “上回你说了那番话后,我一直忍不住去想,后来越观察越觉得,以前是我自己的喜欢美化了他,真实的方向东远比我以为的要差劲得多!”   她像是打开了宣泄口般说了很多,谢芸锦一开始还有些震惊,后来慢慢就淡定了。   剧情是彻底崩坏了?女主都开始嫌弃男主了,这还怎么继续?   偏偏对方还在问:“谢知青,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得到教训?”   谢芸锦沉默了很久,就在孙桃枝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那道清甜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一点冷意:“无论是谁,被人摧毁自己最骄傲的皮囊,都会崩溃吧……”   比如上辈子的她,从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变成沦落街头的乞丐,失去了家世、样貌、和自以为的爱情,短短十几年间建立的自信与骄傲被打击得不堪一击。   思及此,她突然就不想和对方说话了。   虽然孙桃枝不是陷害自己的直接凶手,但她之所以一步步堕落,从某种程度上说,和对方的女主身份有很大的关系。   路昉一直沉默地听着,眼神始终落在小姑娘身上,自然发现了她突然低落下来的情绪。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温柔且安定的力道令谢芸锦放松下来,抬头冲他笑了笑:“我们走吧。”   孙桃枝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神色复杂。   现实生活远比小说要丰满得多,她以为的男主,和原书刻画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至于最……骄傲的皮囊?   方向东能有今天,依仗的是什么呢?大队长儿子的身份?体面的工作?还是尚可的长相?   这个年代对女人远比对男人要苛刻,倘若她提出退婚,或者当场揭发郑敏敏和他的关系,损害的不仅是他们俩人的利益,还有她自己。   而且……太不划算了。她在方向东身上付诸那么多努力,就这么放弃,太亏了,必须得捞点什么,最好让他出点血。   她慢慢攥紧掌心。   刚才在县城,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问了那个中年男人的名字。   男人似乎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很习惯地笑道:“我叫项敬城。”   好巧不巧,方向东的领导——   就叫项敬城。   ……   告别路昉,谢芸锦回到知青宿舍。   柳荷正在灶房做饭,谢芸锦懒得应付其他人的好奇询问,也到里头躲清静。   眼神不经意间瞥到一样东西,她微微睁大眼,问道:“这是什么?”   柳荷从灶间抬起头瞄了一眼,腼腆地笑道:“哦,是野蜂蜜,方安进的大哥偶然得了一些,说是为了谢谢我,送我一点。”   谢芸锦:“……”   很好,你们两个终于有进展了。 第42章 042 是与你并肩作战的伙伴   “为的什么事儿谢谢你呀?”谢芸锦坐在门槛边的小板凳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灶间添柴,双眼亮晶晶的满是好奇。   柳荷也没啥可隐瞒的,莞尔道:“就你上回告诉我方安进流鼻血的事儿, 我去他们家的时候赵婶子正逮他呢, 结果不小心闪着腰了,我扶了一把, 正好方安远也回来了, 就一起把娘俩送到县医院去了。”   这就是缘分嘛!谢芸锦眉眼弯了弯,想问她觉得方安远人如何,但又觉得不应该过于干涉两人的发展, 于是话锋一转,问道:“方安进的检查结果怎么样了啊?”   闻言, 柳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清秀的眉眼露出难色, 斟酌片刻才道:“应该是最近两天才能拿报告, 不过我看赵婶子那时候的脸色, 可能不是很乐观。”   这也在意料之中,但这回比上辈子提早了好几年做检查, 就算没法完全治愈, 情况也不至于恶化得太严重吧。   正想着, 一位女知青靠近灶房,半边身子探入门槛内, 神秘兮兮地说道:“诶,你们听说了吗?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定下来了!”   谢芸锦和柳荷对视一眼, 开口问:“谁呀?”   女知青瞪大了眼,一个字一个字念得极重:“郑、敏、敏!”   怎么可能是她啊?谢芸锦拧起眉心,她记得上辈子是个男知青啊。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呀?”   女知青小心翼翼地往外头看了看, 跟接头似的:“她自个儿说的,我下工的时候和她一道回来,她说自己很快就能脱离这样的日子了。”   都下乡这么久了,家里有关系的知青早就打点好回城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郑敏敏的家境,除了上工农兵大学,哪还有其他途径能摆脱现在的生活?   郑敏敏说话本就没个把门,平时和这位女知青关系还算不错,许是实在高兴,不小心说漏了嘴。   “大队长都没发话呢,她说了管什么用!”谢芸锦轻哼一声。   其实按理来说,这个名额非柳荷莫属。她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平时上工积极,在村里人缘好,为人处世都挑不出毛病,上辈子票选的时候,她就是票数最高的人,但审核的过程中碰上她的一个亲戚犯了事儿,柳荷父母帮忙周旋落下话柄,于是资料又被打了回来,最后是票数排名第二的男知青顶上了这个位置。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两人都有问题,那也轮不上郑敏敏啊!   且不论她的性格得罪过多少人,就她那不着调的学习表现,大队长都没脸推荐上去!   该不会是方向东又拿好话哄人吧?谢芸锦撇撇嘴,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这人向来空话一堆!也不知道方中华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   正在盛汤的柳荷神色有几秒空白,像是失望,带着几分自嘲,本想开口说些圆场的话,但嘴巴张了张,又沉默下去。   “我觉着也是!”女知青愤愤道,“大队长不是那样的人,说了要公开票选,就不会搞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她对郑敏敏的行为更是鄙夷,分明前些时候还大义凛然地煽动其他知青一起斥责谢芸锦,这会儿倒是啥都不顾忌了。   果然不能仅凭一面之词断定一个人的好坏,女知青忍不住看了眼谢芸锦。   天生蜷曲的头发勾勒出她姣好的面部线条,肌肤雪白,许是身体不适,两颊和红唇稍显苍白,有种娇弱的美感,令人更觉双瞳剪水,眉目如画。   水凌凌的桃花眼少了些媚,反而多了几分天真和稚气,分明是两种矛盾的气质,却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当好处。   女知青心里的认知渐渐动摇。   ……   夏日的阳光极具侵略性,强烈的光线如飞至眼前的利刃,令人本能地闭上眼。   路昉额头沁出一片热汗,水珠汇在一块,不受控制落下来,刺入眼睛。他睫毛只轻轻颤了颤,始终目视前方,百米外的靶子在一片血红中冒出边界,然后一点点露出全貌。   趁着这短暂的清明,他果断扣下扳机。   子/弹在靶子正中心留下一个小孔。   空仓挂机,路昉终于闭了闭眼,利落起身。   “太好了副营!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同来练习的小战士激动不已,拿起自己记录的数据递过去,“命中率百分之七十,六发脱靶。”   换句话说,除了脱靶的六枪,剩下的每发子/弹都是十环。   虽然出事以前,路副营命中率是百分之百,但凡出手,无一虚发,可对于现在的路副营来说,有如此成绩已经是非常大的突破了。   路昉不敢耽于这样的喜悦。   这样的命中率在战场上只会让敌人偷笑,并不是说不好,只是他用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打完这几枪,有好几次瞄准了许久,却打不出去,心里头的窒息感拼命拉扯着神经,胸前的伤口仿佛又被撕烂,到处都是血淋淋的红。   子/弹用尽,他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一样,衣服完全被汗水打湿。   只能说相比前段时间的焦虑,他松快了许多,知道过犹不及,不再把自己崩得像张时刻会断的弓。   “今天先到这里吧。”   离开靶场,他照常去了医务室。   二营刚出任务回来,军医今天很忙,在几个伤员间来回穿梭。   近来天热干燥,军营几公里外的村子起了火,起火点连着好几间房子,顺着热风很快蔓延开,村民们慌慌张张地救火,二营的几位小战士到屋里救人时被燎得皮肤灼伤,好在没有性命危险。   路昉不打扰他,见一个小战士单手挂在胸前,极不方便地帮自己上药,上前搭了把手。   “多谢路副营。”他脸上的毛都被烧没了,浑身散发着毛发烧焦的气味,纱布缠绕几圈,只留下口鼻和光秃秃的眼睛,咧嘴一笑,一排牙齿白得过分。   “辛苦了。”路昉沉声道,熟练地打了结。   小战士立马用没受伤的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眼中饱含炽热的骄傲和无畏,声音响亮又坚定:“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闻言,路昉唇边泛起很小的弧度,立身并腿,脊梁挺得笔直,手掌与眉同高:“为人民服务。”   “怎么样,今天的情况如何?”等军医闲下来已经过去了许久,路昉甚至去操场练了一圈才回来。他将今天的数据放到桌子上,军医看了几眼,也有些惊喜。   “可以啊,有突破就是好的,说明我们的方向选对了。”   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水,他又问:“那小姑娘是怎么帮你的?”   路昉沉默片刻,似乎在考虑措辞,然后开口道:“她搭着我的手,告诉我目标的位置和方向。我对她的话好像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不需要考虑结果。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眼前是清楚且干净的。”   军医若有所思:“那今天呢,今天有什么感受?”   路昉抿了抿唇:“我在试图找回那种轻松感,但捉摸不定,有的时候像是在和自己抗争,觉得拿着枪是一种罪恶。”   那次任务中,敌人用他的枪/击/杀了数十名战友,然后用他的手握住枪身,将头部的尖刀尽数没入他的胸膛。   他向来以自己的枪/法为傲,那瞬间却像刀俎下的鱼肉,所有的自傲都被战友的血肉击碎,往日朝夕相处的“伙伴”成了心中的梦魇。   “或许你需要建立的是你和枪之间的信任。”军医开口道。   谢芸锦不可能每时每刻在他身边,更不可能陪他上战场,而他需要重新找回那股傲气。   “你需要去相信,手里的枪不是敌人,是与你并肩作战的伙伴。”   ……   昨夜下了场大雨,今儿个天阴,空气里透着凉丝丝的风。谢芸锦拿出准备好的药材,打算将反复调整过几遍配方的美白膏做出来。   她将所有药材全部切碎,再研磨成粉末。升起一口炉子,将药材倒入大火熬煮,然后小火收浓,大约一小时后滤出汤汁,药渣再次加水,反复数次,又把柳荷贡献出来的蜂蜜和零陵香碎末倒进去。   炉边火光盛,饶是天气微凉,谢芸锦还是热得双颊薄红。这是个熬人的活,陈广福觉得不算“正事”,只在旁边适时指点几句,然后便自顾自地忙去了。   谢芸锦搬柴看火,不时搅动颜色愈来愈深的汤汁,有的时候被烫到了又急急忙忙去舀井水冲凉,惹得陈广福直说她娇气。   “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娇气!”谢芸锦撅了噘嘴,把最后的汤汁盛出来,滤掉所有渣滓,然后装在一个小碗里等待风干。   好几炉子的水最后只得巴掌大的小碗,谢芸锦却十分有成就感,双手插腰满脸得意:“我可太能干了!”   有没有用还未可知呢。陈广福侧头看了她一眼,好笑又无奈地摇摇头。   罢了,难得她这么有干劲儿。   两三天后,药膏风干成型,谢芸锦一下工就迫不及待地拿给柳荷,洋洋得意道:“你可以先在其他地方试用一下哦,不过我觉得自己这次调的很温和,不会有不良反应!”   柳荷原以为她只是说说,没想到真的做了出来,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认真地点点头:“我会好好用的,谢谢你,芸锦!”   之前那个讨要过的女知青凑过来看了眼,双眼都放了光:“芸锦好厉害!”   谢芸锦将原先那个气味难闻的拿给她:“药材有限,我只做了一点。这是尝试的时候做的,味道不太好,你要的话就拿去吧,喏。”   其他人近来的微妙态度谢芸锦都看在眼里,但她不想去维系与他们的关系,一来没必要,二来墙头草似的朋友麻烦多,她处着膈应。   女知青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似乎没想到真的有她的份儿,忙不迭点头道:“要要要!没关系我不在乎味道!芸锦你真好!”   谢芸锦撇撇嘴,没应她。   女知青宝贝似的看了会儿,想到什么,又问她们:“对了,过两天大队长儿子办酒,我们商量着去蹭一顿饭,你们俩去么?”   喜酒算是村里人难得开荤的时候,你家贡献几张桌子板凳,我家贡献瓢盆碗筷,再请一个大师傅凑成一桌流水席,热热闹闹。   虽然如今不提倡旧婚俗,大部分人结婚就是去公社盖个戳,然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但在农村人眼里,办酒比领证更具有效应,就算只是简单的馒头咸菜,只要办了酒,村里人才认可两人结了婚。   现在家家户户都不富裕,有这么一次饱餐的机会,谁也不想落下。   谢芸锦一点儿都不感兴趣,甚至嫌弃地皱眉:“我少那顿饭吃么?才不去!” 第43章 043 这样的喜气她可不要   大队长儿子结婚, 村里人即便不贪那口吃的,也会去送祝福。知青们虽然非亲非故,但大队长媳妇亲自来邀, 即便不想去也难以推拒。   “你们这些孩子背井离乡的, 来到江渡村就是咱们的亲人,大家伙都去热闹了, 没理由把你们排除在外。”李翠铃是个爽利人, 和时常端着官腔的丈夫待久了,也会说几句好听话,“你们和向东都一般大, 没准还能沾沾喜气!”   谢芸锦听了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   这样的喜气她可不要。   但大队长好歹帮了她和她外公不少,面子还是要给的。   李翠铃走后, 有知青问:“芸锦,那你还去吗?”   谢芸锦把头发撩到身后, 声音有点懒散:“去啊。”   露个脸就走的功夫还是能腾出来的。   ……   喜宴头一天晚上就得准备起来。孙家人都跑到大队长家忙活去了, 大宝二宝早就被哄睡, 只剩下新娘子孙桃枝坐在床上。   她的手边放着一束玫瑰,娇艳欲滴, 花瓣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是郑敏敏刚才送来的。   真有意思, 小三在婚前挑衅正宫, 要不是她知道玫瑰是什么意思,还真以为对方是来送祝福的呢。   孙桃枝碰了碰花茎上的短刺, 抽出几朵,将花瓣一片片摘下来。   好歹也是她两辈子以来的第一次婚礼, 怎么能没有鲜花呢?   翌日大队放假。许是有喜事,村民们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意,和大队长相熟的亲朋好友都自发地到他们家帮忙, 边干活儿边闲聊,好不热闹。   谢芸锦昨天被蚊子烦得没睡好,早晨自然醒来,又倒下去补了个回笼觉。   眼看着临近正午,柳荷让其他知青先过去,自己到屋里叫醒贪睡的大小姐。   谢芸锦睡相一般,但肯定算不上差。此时她趴在床上,露出半边侧脸,柔软的睡裙卷上了小腿,腰间搭着的薄被被无意识地窜成一长条,肩膀上的花边肩带滑落下来,圆润的肩头泛着点自然的粉。   有种说不上来的风情。   饶是已经习惯了她的样貌,还是会被这海棠春睡般的景象晃了眼。柳荷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拍她:“芸锦,该起床了。”   谢芸锦细长的眉毛皱了皱,然后咕哝两声,换了另一边侧脸,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芸锦!”柳荷提声,再推推她,“睡太久晚上该睡不着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谢芸锦这才挣扎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没骨头似的,睡眼惺忪,一脸的不高兴。   柳荷知道她有起床气,识趣地闭上嘴,转身去灶房帮她热早饭。   良久后,谢芸锦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   谢严这次寄来的包裹里装了好几条布拉吉,说是百货大楼刚到的款式。谢芸锦挑了件湖绿色的穿上,衬得她肌肤雪白,腰间被系带勾出纤细的腰身,踩上一双白色细带凉鞋,粉黛未施也美得肆意。   她把头发拢到一边梳顺,然后编了个精致的鱼骨辫,柳荷看了开玩笑道:“你这样倒是像去抢人新娘子风头的。”   谢芸锦听了傲娇地哼一声:“我想怎么打扮怎么打扮,干嘛要在乎别人的心思?”   柳荷连声称是,把热好的饭菜搁到桌子上,戏谑道:“快吃吧,大小姐。”   这会儿结婚也没有什么花样,俩新人起了个大早去公社盖了戳,拿回薄薄的一张纸,孙老太太捧着看了又看,眼角的皱纹紧紧堆在一块,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他们现在可是大队长的亲家了,谁还敢说一句外乡人的不是?   好几家凑齐的桌椅摆满了方家的院子,放不下的都安排到了门口,几乎全村人都来了,吵吵嚷嚷的。   谢芸锦到的时候俩新人正在挨桌敬酒。今儿个是正日子,孙桃枝换上了红色的罩衫,原本瘦弱暗黄的脸被养回来了一些,头发说不上是什么样式,但能很好地修饰她的脸型,显得整个人精神又落落大方。   这会儿男生结婚一般都穿绿色军便装,但方向东却如往常一样穿了件烫平的白衬衫,和孙桃枝一般的黑裤子,两人站在一块儿,倒也登对。   知青们都在靠近门口角落的桌子上吃席,谢芸锦和柳荷走过去,听到一阵孩童玩闹的声音,咋咋乎乎的,从院子里一直传到外边。   “大姑娘!上花轿!扭扭捏捏头一遭!”   “小媳妇!别害臊!郎君逗你开口笑!”   “哦——成亲咯!”   一群半大点儿的孩子用土话唱着当地的歌谣,孙二宝跑在前头,手里抱着个竹编的篮子。   小孩子是最喜欢喜宴的人了,他们绕着圈跑,撒了欢似的,村民们见到自家孩子跟着闹,也不出言训斥,反而由着他们跑到新人身边。   “成亲咯!”孙二宝往篮子里抓了一把,然后跳起来挥洒到空中,紫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俩新人的头上身上,惹来一阵打趣。   “呦,这些娃娃还怪会闹的!”   “别说,这花瓣洒的还挺好看!”   大队长是体面人,席面虽然比不上谢芸锦去国营饭店吃一顿,但有汤有肉,已经算非常丰盛了。知青们先帮谢芸锦盛了一碗汤,然后才争相下手抢里面的肉块。谢芸锦尝了一口,余光瞥见那头的动静,差点没笑得喷出来。   也不知道是郑敏敏的主意还是女主的想法,可太有才了!   一篮子花瓣很快撒完,孙桃枝笑意盈盈,看向方向东:“这可是郑知青送给咱们的礼物,向东你喜欢吗?”   方向东面色紧绷,眼底含着浅淡的不快和愠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喜欢。”   说完,他转身欲走,却被孙桃枝拉住:“向东你去哪儿?还有几桌没敬完呢!”   她的声音提高了些,旁边坐着的村民听了忙道:“是啊,咱这几桌的叔婶可都等着呢!”   “向东别是喝醉了吧?大男人可得有点酒量!”   这时候酒不便宜,席面上是自家酿的果酒,掺了点水,小姑娘都能喝上好几杯。方向东好面子,被这么直白地点出来了,自然要把礼数做全,强忍着不适走回来,又敬了几桌。   “这就对了嘛!叔婶都是厚道人,咋可能灌醉你呢!”   方向东又敷衍了两句,就听一位坐在大人怀里吃菜的小不点脆生生地道:“娘,向东叔脸上有红点子!”   小孩声音尖细,在一众吃酒声中格外突出,大家伙齐齐往方向东身上看去,纷纷惊讶:“向东这是咋咧?”   有大小伙子贱兮兮地说着粗话:“该不会是晚上被人挠的吧?”   “去!喝点酒就说诨话!这分明就是长疙瘩咧,赶紧吃点大蒜冲冲你嘴里的臭味!”   孙桃枝侧过头,只见方向东的脖根爬上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点,很快脸上也冒了出来,令人看了头皮发麻。   “向东,你、你怎么了?”原书里没有提过男主对什么东西敏感,孙桃枝自然也就不知道玫瑰花能让对方变成这样。   她只是看郑敏敏挑衅的嘴脸不爽,索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来确实想为自己的婚礼添彩,二来也能气一气那个插足的小三!   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刚才被训的小伙子趁着酒劲儿奚落方向东,生怕其他人听不见似的扯着嗓子喊:“快看呐!这就是咱们村的玉面书生咧!哈哈哈,好生俊俏的麻子脸!我呸!恶心得我连肉都不想吃了!”   在院子里招呼客人的方中华夫妇一听,连忙出来,看见儿子都是一惊。   李翠铃拍拍大腿:“哪个捣蛋的小鬼头撒的花瓣啊!咱向东对这玩意儿过敏咧!”   方中华脸色也不好,沉声道:“别说了,先让人进屋看看,严重的话得去县医院。”   满场的乡亲们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方向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尤其身边孙桃枝眼底的那抹嫌恶被他看个正着,一股怒气不可遏制地从脚底窜上来,直冲脑门。   他长这么大,出身好、相貌俊、工作又体面,向来都是被人捧着夸着,什么时候落到这种难堪地步,还是在如此重要的日子!   他甚至能想象以后村里但凡办酒,就会有人拿自己当笑料说上一遍。   方才敬了一圈,许是酒劲上头,所有情绪都被放大,他没了惯常的伪善面具,咬牙冲孙桃枝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媳妇儿!”   酒气散走了理智,他也不进屋,转身就往外走,虚浮的脚步看起来有点像落荒而逃。   谢芸锦本来饶有兴致地看热闹,现在想到那张麻子脸也有点不适,连肉汤都喝不下了。   她瞧了一圈,没见着另一个主人公的身影,不由得问道:“郑敏敏咧?”   大快朵颐的知青们从席面中抬起头,抽空应了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儿呢!”   ……   撕破虚荣对一个体面人来说是件天大的事儿,方向东脸上涨红一片,分不清是过敏导致的,还是气的,偏偏身上到处还发痒难耐,令他心焦又气躁。   郑敏敏刚才在喜宴上见孙桃枝不但不受影响,还拿她摘来的玫瑰给自己添彩,看不下去就跑了出来,没成想遇到了方向东。   “方大哥!”她还以为对方是看见自己走了才追出来,一时喜不自胜,等凑上前才发现异样。   “天啊!方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方向东目光沉沉地看着郑敏敏,记起孙桃枝方才的话,一股气哽在胸口,憋得他脸都大了一圈。   一个两个的怎么就这么不安分!非得给他找事儿!   许是因为过敏,他的声音变粗了些,没了往常那股温柔:“玫瑰是你送的?”   郑敏敏还以为他是在怪自己不该跑到孙桃枝面前挑衅,委屈地嘟起嘴,没忍住上前抱住他:“对不起方大哥,可我实在不甘心,为什么你能娶她不能娶我!”   方向东闭了闭眼,正要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你俩干啥呢!”   是追出来的方中华。   ……   方家的鸡飞狗跳谢芸锦自然不知道,她根本没吃什么东西,早就不耐烦地跑回来了。刚吃了早饭也不太饿,只从箱子里拿出一些饼干和鸡蛋糕,坐在院子里解馋。   她吃东西很秀气,细嚼慢咽,似乎每一口都要细细品味。知青们吃饱喝足,也不馋她的东西,忙活的忙活,聊天的聊天,不知道是谁挑起的话头,又拐到了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上。   “可惜就一个名额啊,我多半是没机会,你们谁要是选上了,记得给大家伙写封信回来,让咱们见见世面。”   “我是真想回城啊,以前总觉得没盼头,可现在有希望了,自己又不够格!”   谢芸锦鼓着腮帮子听他们感慨,目光一错扫过边上的柳荷。   柳荷眉眼低垂,像是在想什么事,目光涣散没有焦距,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失落。   谢芸锦咽下那口鸡蛋糕,往前凑了凑,小声地问:“你在想上大学的事儿?”   听见声音,柳荷睫毛猛地一颤,有些仓惶地开口:“没、没有。”   谢芸锦撇撇嘴,拿出帕子擦干净自己的手,撑着脸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咯。”   她不再追问,反倒是柳荷面露纠结,然后嘴边逸出一丝苦笑:“好吧,我确实有点担心自己选不上。”   别看她在江渡村过得不错,但那是左右逢源的成果,要是有机会能回城,谁又会拒绝?   可家里前几天来信,说舅老爷糊涂犯了事儿被抓起来了,父母帮忙打点却被人拿住把柄,让她这段时间安分点。   搁在以前,她倒是不怕被牵连,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儿,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她怕是不用想了。   谢芸锦见她快要哭出来似的,无奈地扁扁嘴:“没关系啊,这次选不上还有下次,总有机会回去的。”   她经历过后面数年,知道高考恢复以后,这批工农兵大学的学生地位变得非常尴尬,相比之后正儿八经考上的大学生,他们的学历几乎不被人承认。   可这话现在不能说。   于是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谢芸锦收拾好没吃完的点心,对她道:“上回你给我的野蜂蜜都用完了,方安进他大哥还能不能再送你一点儿呀?”   明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柳荷还是被她理所当然的语气逗得无奈一笑,开口道:“哪来的人情啊,不过你可以问问他卖不卖。”   “那你陪我去!”谢芸锦声音又甜又娇,让人听着就忍不住心软,柳荷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拉长了声音应道:“好——都听我们谢大小姐的。” 第44章 044 我配不上   谢芸锦这辈子第一次来方安远家。   再熟悉不过的土坯房, 连房顶的瓦片都不规整,东一块西一块地凑出来,修修补补的痕迹十分明显。   方安远正在院子里劈柴, 听到脚步声抬头, 见是她们神情微滞,而后右手一挥, 斧子立在木墩上, 用下三白眼看人:“有事吗?”   院子右侧搭了个鸡窝,他家只养了两只鸡,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但谢芸锦知道这人偷偷在山上的岩洞里养了一窝,下的蛋一大半拿到黑市去卖, 剩下的孵出来,将老的换下来杀了吃。   怪不得方安进那小子生得那么壮实。   柳荷见谢芸锦的注意力被鸡窝拐跑了, 有些好笑, 兀自上前说明来意:“多谢你上回给我的野蜂蜜。我们来是想问你, 可不可以卖一点给我们?”   方安远薄唇紧抿,随即吐出几个字:“不好意思, 不卖。”   他娘常年咳嗽, 睡眠也不好, 蜂蜜是留给她泡水喝的。   谢芸锦在心里啧啧两声。   听听,这人原来还懂些礼貌啊, 居然还会说不好意思,真是稀奇。   她眼底掠过几分戏谑, 心道要是能找个借口先走就好了,多给他俩一些相处机会,说不定下回方安远说话就懂得迂回了。   不然冷冰冰的, 什么时候俩人才能处上对象!   想是这么想,但谢芸锦也清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相处模式,他们俩上辈子能互生好感,肯定就是脾气相合,对了彼此的胃口。   于是偷笑了会儿,尽职尽责地扮演自己的“反衬角色”。   双手抱胸,趾高气昂地道:“直说要多少钱吧,你说出来我都能买得起!”   这话微妙,心思敏感的人听了,怕是会觉得在折辱自己。   果不其然,方安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斧头的手微微用劲,冷声道:“你有钱上别地儿去买。”   柳荷暗道不好,想帮人解释一下:“方同志你别置气,芸锦的意思是希望你能稍微匀出来一点,她真的很需要。”   不同人说的话有不同的效果,谢芸锦眼见着男人握着斧子的手放松下来,心里莫名有种躲过一劫的感觉。   他无甚情绪的眸子里沉寂一片,看向柳荷,睫毛一动,好像能倒映出些许微光:“下次得了我留一点,这回真不行,抱歉。”   话音刚落,他娘赵莲就从屋子里出来了。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门框,脸色不太好,声音却尖利:“卖!当然卖!”   末了又不好意思道:“我家儿子脾气坏,两位知青别见怪啊!快进来坐!我拿蜂蜜给你们!”   方安远听他娘发话了,也没有反驳,兀自拎起斧头继续劈柴,只是那股力道莫名带着点不赞同的泄愤,木头飞出老远。   谢芸锦和柳荷对视一眼,耸耸肩,一同往屋子里走。   里头比外面看上去还要简陋些。一张换过腿的方桌,几把椅子,几个装物件的架子,扫一眼就看尽了。不过还挺干净,东西都利落整齐的摆放着,和谢芸锦记忆里的模样相去甚远。   唯有空气里淡淡的药味不变。   赵莲确实身子弱,走路都时不时咳嗽两下。她抱了一个陶罐出来,搁在桌子上。   “还剩这么些,不知道两位知青要多少?”   谢芸锦本就是临时起意,身上也没带多少钱票,想了想,反悔了:“算啦我不想要了,煮甜汤放蜂蜜味道也一般,还是改天去供销社买点冰糖吧。”   赵莲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望,听了后半句眼睛又亮了亮,忙道:“咱家还有点冰糖咧,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谢芸锦:“……”你家这么穷,有的东西还不少?   没过多久,赵莲又取来了一个牛皮纸包,纸包打开,里头是晶莹剔透的冰糖,看起来品相就很好。   谢芸锦眉梢微挑。   这时候糖票发的少,农村人家里更是奇缺,每个月二两紧巴巴地使,因此大部分的人更愿意买便宜的糖精或者古巴糖。富裕点的人家会攒一些砂糖或者老冰糖留着年节时候待客,像赵莲拿出来的这种,杂质少,通体剔透,要价一定不便宜。   谢芸锦倒是有些心动了。   县城里卖的大多都是老冰糖,淡黄色的,很粗糙,吃起来口感不够醇厚,但要想买到品质好的冰糖却不容易,供销社两三星期才进一回货,得碰运气。   赵莲见她有些意动,往外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是安远早前换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咧,好好保存着呢。放心!一点儿都没受潮!”   谢芸锦了然,换来的,那就是黑市来的货了。   好的冰糖入脾肺,能生津止渴、滋阴去燥,谢芸锦伸手将纸包又打开了些,估摸了下数量,点头道:“我都要了,你开个价。”   赵莲激动地又咳了几声,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鼻,伸出一根手指:“一块五,你看成不?”   供销社里的老冰糖一斤一块出头,桌子上这点冰糖大概只有半斤多点,说便宜不便宜,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不算宰人。谢芸锦颔首,爽快地掏出钱。   赵莲面露喜色地接过,还帮忙把纸包严严实实地封好,语气里有点讨好:“谢知青刚才说是想拿回去煮甜汤吧,我家儿子前几天从山上摘了些竹燕窝,我去拿点儿给你,权当个添头!”   竹燕窝,好东西啊!这买卖不亏。谢芸锦稀奇地看着对方和前世截然不同的态度,感慨地扯了扯嘴角。   出了院子,方安远依旧在劈柴。他看了眼谢芸锦手里的东西,又淡漠地移开视线,咔嚓一下,斧头下的木头被劈成两半,撞在木墩上,又蹦开。   谢芸锦脖子一缩,怂怂鼻子冲着他偷摸做了个鬼脸。   柳荷冲娘俩道别,场面话说得很漂亮,还不忘跟方安远说:“那方同志,下回还有蜂蜜的话拜托你告诉我们一声。”   方安远把劈好的木头垒起来,瞧着柳荷脸上温和浅淡的笑意,语气稍缓,认真道:“我会记得。”   “走啦走啦,咱们回去煮甜汤!”谢芸锦面露不耐地催促,柳荷又冲两人笑了笑,这才跟上她的脚步。   赵莲倚在门框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又瞧了瞧自家儿子,意有所指地开口:“多水灵的姑娘啊,这要是咱们村的女儿,门槛都要被求亲的踏破了。”   方安远动作一滞,没有说话。   赵莲一点点揉着自己的腰,上回抻到的地方还没好全,站着的时候有些酸痛。   见儿子一如既往的闷声不吭,她长叹口气:“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和你爹在你这个年纪都怀了你了。之前让你相看你不乐意,那你倒是自己给娘找一个回来啊!”   方安远继续扔木头,不为所动:“先给小弟治病。”   提及小儿子的病,赵莲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愁苦地念叨:“医生说阿进的病在早期,有治好的可能,但咱家这情况,什么时候才能凑到……也不知道阿进能不能等得住。”   因为发现的早,方安进的病情在可控的阶段,只是如今医学尚在发展,还没有几个完全治愈的病例,因而医生的话说的保守。   即便如此,手术费住院费也是一大笔钱,公社并不报销这类费用,都得他们家自己拿,所以赵莲才会想方设法地换钱。   方安远用胳膊擦了擦汗,道:“我会筹到的,您不用操心。”   “不用操心,那我操心操心你吧!你啥时候找媳妇?”   话题又绕回来了。   “也不是说你立马就得结,最起码让娘有个盼头吧。”赵莲喘了口气,试探道,“我看刚才那位柳知青就不错,贤淑大方,说话懂得贴人心窝。”   至于谢芸锦就算了。说句不好听的,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他们家供不起。   方安远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仰脖灌了一大口,才沉声道:“我配不上。”   ……   竹燕窝又叫做竹花,是长在竹笋上的一种菌子。虽然比不上燕窝,但也十分滋补,尤其对女孩子来说,谢芸锦自是不会错过。   “上回还剩下些百合,正好可以煮个燕窝百合汤!”说着,又停下来等了下柳荷,“你要教我做哦,我不会。”   柳荷当然没有拒绝:“很简单的。我教一遍,你可以到药房那儿煮,不然被他们几个看见又要眼馋了。”   共用灶房就是这点不好,吃独食只能买些熟食或者点心,要是想偷摸开小灶,估计得像王水秀那两个似的,大半夜起来,或者趁着所有人外出提心吊胆。   甜汤的操作难度不大,甚至比煮粥还要简单,谢芸锦听了点点头,还不忘嘲一句:“他们看啥都眼馋,馋死得了!”   趁着烧饭的功夫,谢芸锦将煮甜汤的步骤记了下来,等到第二天上工,立刻就霸占了陈广福的灶房。   “陈大夫,我今天要请假!”   她打算带着甜汤去见路昉!   陈广福没好气道:“请假就请假,你做个吃的还要用我的柴?”   “我们那儿不是人多眼杂么,有什么办法。”她理直气壮地嘟囔,“就用一点儿啦!待会儿分你点甜汤咯!”   “少来,我可不好这口!”陈广福敬谢不敏。   谢芸锦笑他一句:“这可是竹燕窝咧!不懂得吃!”   陈广福无奈地摇摇头,随她去了。   谢芸锦的甜汤很简单,点上炉子,把竹燕窝冰糖百合一股脑地扔进水里,盖上盖子煮开,然后小火慢炖。   她拍拍手,对自己越发“精进”的厨艺颇为自得,想着等年节回京市,一定要在爸爸面前露一手给他个惊喜!   约莫一个多小时,甜汤就煮好了。没有瓷盅,谢芸锦从箱子里又翻出来一个保温桶,用手巾垫着将甜汤倒进去,然后急不可耐地放下,赶紧吹了吹发烫的手指。   锅里还剩下不少,谢芸锦离开前交代陈广福:“给您留了一份,还有一份您记得拿给我外公啊!”   话音未落,人就跑没影儿了。   搭上去县城的拖拉机,谢芸锦一路颠簸,到县城的时候头发都散了。   去军营没有专门的班车,只有一趟到最近的村子,下车以后还要走三十分钟。她在闷热的车子里又忍了快一个小时,难受得直皱眉。   为什么军营这么远啊!   想着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她又累又委屈,尤其今天太阳特别大,车厢里什么气味都有,熏得她头晕眼花。   站在路口,她一时有些不想动弹。可都到半中间了,回去更不划算,谢芸锦咬咬牙,攥着保温桶的提手艰难地迈步。   这时,身后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她懒得回头看,无精打采地走到旁边。   车子开到她前头又停了下来,钱大虎从窗户探出头来,又惊又喜地道:“谢知青,你咋在这儿咧?”   谢芸锦眼睛一亮,仿佛整张脸都明媚起来:“我要去你们军营!”   钱大虎睁大眼睛:“从你们村到这儿可远咧!还好你遇上俺了,快上车吧!”   ……   路昉正在操场上训练。他受伤以后都是和手下的兵一起训练,只是为了尽快恢复体能,强度要比他们大不少,看得一群大小伙子又眼热又害怕。   “路副营真不是人咧,比咱们多跑十圈还比咱们快!”   “这算什么!咱副营以前在尖刀连那会儿,他敢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   “你个文盲,说反了吧!”   “不懂了吧,意思就是说路副营拿第一,第二名拍马都追不上!”   路昉动了动脚脖子,眸光一扫,趁着休息时间正说得热闹的小伙子们立马噤声作乖巧状。   正在这时,勤务兵跑了过来,瞥了眼那群人,凑到路昉跟前小声报告:“副营,嫂子过来了。”   路昉微怔。   谢芸锦从车上下来,人都快瘫了,慢吞吞地往前移动。   她的系带凉鞋好看是好看,但走多了就勒脚,后脚跟似乎被磨破了皮,又痒又痛。   路昉远远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眉心微蹙,脚步都快了许多。   “芸锦。”   熟悉的声音令谢芸锦猛地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男人眼眶瞬间红了,委屈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路昉三步并两步地走,最后小跑起来,眨眼间就来到她面前。   勤务兵没跟上他的速度,等走近了,才听见两人的对话,一个撒娇,一个哄。   “我都快累死了!”   “上来,我背你走。”   “为什么你们军营这么远啊!”   “下次你要来,先到县城打个电话,我让人去接你。”   “本来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现在头发都乱了!”   “以后你打扮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再错过,好不好?”   “难道我现在不好看吗?”   “好看,但你既然特意打扮了,想来一定更好看。”   谢芸锦趴在他的肩上,悄悄翘起唇角。   她就喜欢这么实诚的夸人!要是说什么时候都好看那自己出门前不就白鼓捣那么久了!   路昉搭着她的腿弯,手里还挂着那个保温桶,小姑娘温热的呼吸贴在脸侧,因为委屈而略带撒娇的声音没有任何阻碍地闯进来,听得他耳朵都发痒。   “我带了甜汤给你喝,是我自己煮的哦。”   他喉结滚了滚,心道人怕是比甜汤更甚。   谢芸锦犹豫了会儿,埋头看看自己身上,终究是没忍住,贴着男人的耳朵小声开口:“我衣服都湿了,好多汗,肯定臭死了。”   背上的人又娇又软,贴近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迫得没有缝隙,路昉清了清嗓子,摒去夏日的燥意,又听见一句。   “我想洗个澡。” 第45章 045 我帮你抹点药   “我想洗个澡。”   几个字带了点气音, 像有毛绒绒的小动物尾巴擦过耳畔。路昉的下颌线绷紧,眼里的情绪不太平静:“那、带你去澡堂?”   除开被分配宿舍的军官,其他战士睡得都是大通铺, 自然也有澡堂, 男女分开,白天都是开放的。   谢芸锦蹙眉:“不能去你宿舍么?”   她虽然生长在北方, 但着实不习惯所有人挤在一块儿的澡堂子。以前在家里谢严特意为她装了浴室, 和卫生间隔开,还能泡澡呢。   路昉眉眼垂下来,沉默几秒, 才道:“行。”   谢芸锦的手臂随意搭在男人肩膀上,正好送入他的视野中心。细长的小臂连着腕骨有一个收细的弧度, 手背上隐约可见青绿色的血管,十指骨肉匀停, 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粉。   随着粘稠的话音, 她整个人往下靠, 收回一只手掌搭在他的肩颈处,柔软的指腹刚好贴上他领口露出的位置, 在自己体温的反衬下, 有点凉。   谢芸锦却琢磨着天气实在太热, 男人身上都被晒得升温,透过两层布料传到她的皮肤上, 热得很。   宿舍和上回来时一样,一套桌椅、一个柜子、一张床, 床上的绿色被子叠成整齐的豆腐块,所有的摆设仿佛万年不变。   谢芸锦突然发现一件事:“我没有衣服换呀!”要她洗完澡之后还穿回汗涔涔的衣服是不可能的。   闻言,路昉也有些怔愣。   军营里没有旁的衣服, 即便是女兵的军装也都有定额,去后勤也没法领,他想了想,道:“去文工团帮你借一身成么?”   文工团有专门的演出服,借来过渡一下应该问题不大,谢芸锦却撅起嘴,嫌弃地摇头:“被好多人穿过了,我不才穿。”   路昉面露难色,片刻后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柜子,从里头翻出一叠毛巾被。   虽然入伍多年,但母亲还是把他当小孩儿惦记,不时从家里寄来许多吃穿。毛巾被的面料不算柔软,但挺厚实,虽然是军绿色的,但路昉用不上,就一直搁在柜子里。   “这个行么?新的,我还没用过。”   两条毛巾被可以暂且用来裹住身子,如今天气炎热,洗干净的衣服放在太阳底下没一会儿就烘干了,到时候再换上。   谢芸锦勉强同意了。   他这儿没有香皂,路昉拿了一块崭新的肥皂,淡黄色的,又重又结实。   烧了半桶水,兑到合适的温度,路昉将水桶拎到卫生间,把屋子里的窗户关上,没有窗帘,还特意拿了一件衣服遮住。   谢芸锦觉得好笑又熨帖。   “水够了么?不够我再烧一点放在门口。”   谢芸锦撩了一把试了下水温,点头:“这样就可以啦。”   卫生间收拾得很干净,一点儿异味也没有,谢芸锦四处张望了一下,在墙上发现一个铁钩子,她把毛巾被挂在上面,然后把头发扎高,手臂一抬,脱掉了上衣……   这会儿还早,食堂还在准备午饭的食材,路昉怕谢芸锦赶完路觉得饿,特意让大师傅下了碗面条。大师傅是吉市人,听他有家属来探望,很热心地说:“这天贼拉热,我给你整个冷面,一筷子下去立马就舒坦了!”   路昉刚要答应,想到了什么,又说:“两碗吧,还是再来一碗热的,先记账上,我下午再来结。”   出来时他忘了带钱票。   “行啊,还怕你路副营会赊账是咋?”大师傅爽朗地笑了两声,大锅灶烧起来,三两下就把两碗面做好了。   路昉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回到宿舍时,谢芸锦还没洗完。   宿舍的隔音一般,路昉耳力又好,能隐约听见里头水花撩起的响动,伴随着微不可闻的抽气,然后是不合脚的拖鞋踩在地上黏黏嗒嗒的声音,布料摩擦过皮肤,又被扔到一旁。   路昉又觉热气袭来,赶忙站到走廊的风口,散去那股子燥意。   不知过去了多久,屋里终于传来门栓拉开的动静,路昉敲了敲门,开口道:“芸锦,好了么?”   趿着拖鞋的声音越来越近,门被打开,路昉见着里头的情形,怔了一秒,然后大步走进去,将门合上。   谢芸锦把毛巾被裹在腋下,露出圆润的肩头和精致的锁骨,毛巾被不大,却足以遮到膝盖,许是刚洗完澡,从皮肤到发丝都带了水汽,连眸子都是雾蒙蒙的,像魅惑人心的妖精。   路昉觉得嗓子发干,面上不动声色,哑声问:“不是还有一条么?”   谢芸锦转身,毛巾被顺势贴着她的曲线勾出贴身的弧度,声音也仿佛沾了水汽:“太热啦,穿那么多会长痱子!”   她在知青点洗完澡会在睡裙外披一件薄衫,回到屋子里再脱掉,但现在她又没出门,就没必要穿那么严实了。   路昉顿了顿,瞥一眼她白皙的后背和小巧的蝴蝶骨,又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虚掩着。   换下来的衣服搁在一个小脸盆里,谢芸锦特意把小衣服藏在里面,最上面的是她的裤子。路昉放下饭盒,目光扫过露出来的两根细带,想到了什么,被烫到似的挪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道:“饿不饿?我让食堂煮了两碗面。”   谢芸锦却没答,翘起自己的脚指着后跟道:“我的脚被磨破了,好疼!”   她穿着大小不合的鞋子,伸出一只往后翘,最细薄的地方被磨破,翻出红色的嫩肉,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分外明显。   这点伤口要是放在他或是任何一个小战士身上,根本就不叫伤,但小姑娘娇气,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忍了很久,肯定不好受。   怪不得刚才她时不时的抽气,原来是洗澡时刺激到了。   路昉蹙起眉心,去柜子里拿小药箱。   “我帮你抹点药。”   翘了会儿有点腿酸,谢芸锦十分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路昉在她面前蹲下。   窗户被衣服遮住,光线有点暗,路昉却不想把衣服揭开,起身将人抱到桌子上,这才握住她的脚踝。   她连脚趾都生得精致,圆润粉嫩,还微微翘着一个弧度,路昉没有多看,握着她的脚踝稍稍抬起,手腕一动,将她的伤口露出来。   冰凉的药水刺激着神经,谢芸锦本能地往后缩,却被男人紧紧箍住,脚踝上的大手带着灼烫的温度,莫名有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感。   谢芸锦痛得吸了口气,委屈地唤道:“你轻点呀!”   撒娇的声音又甜又娇,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仿佛挑断某根神经的小勾子。   路昉手下的动作变得更轻,等上完药,后背都沁出一片汗。   “吃面吧。”   谢芸锦颠簸一路的疲累被清水冲淡了些许,倒是真有些饿了,手臂撑在桌子上,等着男人打开饭盒。   冒着热气的是阳春面,清汤寡水撒了点葱花,却香气逼人,另一盒码了些黄瓜条和豆芽菜,还埋着几片肉。   谢芸锦用手碰了碰:“是凉的诶!”   路昉解释道:“是大师傅家乡的特色,夏天热得没胃口的时候,他就会煮这个冷面给我们解暑。”   谢芸锦没吃过,果断地抛弃了阳春面。她也不从桌上下来,恃宠而骄地指使人:“你喂我吃?”   颐指气使的语气被她的小表情衬得有些讨乖的意思,路昉轻笑出声,挑了一筷子送到她嘴边。   酸甜的口感刺激着味蕾,配上黄瓜更显清爽,谢芸锦咂摸了两下,尝到一点点梨子的甜味。   她乌黑的头发尽数扎起,修长的脖颈贴了几缕打湿的发丝,路昉看见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瓣,小动物似的一脸餍足。   “好吃!”   只是她才尝了几口,对方就把饭盒拿开了。   谢芸锦不解地跟着动作转头,然后看向人,无辜地道:“你干嘛呀?”   路昉戳了戳她鼓起咀嚼的腮帮子,嗓音很低:“忘了?军医说你不能贪凉。”   谢芸锦没好气道:“就几天而已,等过了还是能吃的!”   不然大夏天的,她迟早会被热死!   路昉不为所动,已经端起装阳春面的饭盒,喂之前还吹了吹:“这个也好吃。”   谢芸锦无视贴在她嘴边的筷子,耍脾气地歪过头:“我要吃冷面!”   “芸锦……”   谢芸锦伸出一条腿蹬他,气哼哼地把人推开:“不想吃这个!”   路昉站得近,谢芸锦的脚踩在他大腿的位置,怕打翻饭盒溅到她,路昉快速放下筷子拿开,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腿。   滑腴的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叫人舍不得放手,路昉的眸色渐渐变黯,周身的气度变得锋利又压迫,上前一步,将两人的距离逼近。   他粗粝的指腹缓缓上移,贴在她腿弯的位置,痒得谢芸锦有些不自在。   谢芸锦莫名觉得面前的男人又变成了另一副模样,漆黑深邃的眸子紧紧锁住自己,像只蓄势待发的兽类。   “听话?”   野兽仿佛在做最后的试探,压低的声音近在咫尺,抽空屋子里的空气。   谢芸锦呼吸都停了几秒,却偏偏不知趣,顶了一句:“就不听!”   还带着点颤。   终于,路昉压抑已久的情绪冲破笼子,另一只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往自己的怀里送,眉眼间是谢芸锦熟悉的痞气,声音哑得没法儿听:“不听啊……”   谢芸锦身上裹着毛巾被,里头却空无一物,听到他这句话,像只突然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整个人往后仰,胸前掖好的被角随着她的动作微松:“听、听也行……”   晚了。   野兽抓住了猎物,纳入自己的领地,分寸不让。   昏暗的屋子里,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唇舌间的沉重呼吸分外明显,刚才被路昉打开的门被微风吹动,一点一点,慢慢合上。   像是要挡住里头细碎的嘤/咛。 第46章 046 道貌岸然的家伙   肥皂是军营发的, 没有任何香气,只有淡淡的皂角味,路昉却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香, 一点一点勾着人的嗅觉, 让他忍不住想更加靠近。   谢芸锦坐在桌子上,却一点儿都没有高度优势, 浑身泛着桃花似的粉, 细腰拱起,脚趾都蜷缩起来。   她平时是个胆儿大直白的人,遇上亲密的事就多了几分矜持和羞赧, 但一旦体会到欢愉,又从羞赧里生出主动。   她搂着路昉的脖子, 娇嗔怯怯的,在双唇分开的时候还不满地追上去。   路昉低低笑了几声, 又含住她花瓣似的唇, 很有耐心地慢慢碾磨。   谢芸锦最喜欢他此时的珍视, 像是被捧上了云端,柔软又舒服, 不自觉就沉溺其中。   许久之后, 谢芸锦靠在男人的怀里, 唇瓣嫣红,双眸水光潋滟, 含着万千风情。   路昉平缓着呼吸,帮她把毛巾被重新整理好, 一低头,在她肩颈相连的地方发现了一颗红痣,微微靠后, 轻易察觉不到。   他抬手摸了摸,粗粝的指腹好似带着一股电流,令谢芸锦浑身一震。   感受到男人胸腔中发出的几声闷笑,谢芸锦抬手打了他一下,娇娇的嗓音里满是恼羞成怒:“笑什么笑!”   那力道连挠痒痒都不如,路昉捏了捏她手臂上的嫩肉,戏谑道:“现在阳春面也变成冷面了。”   这下谢芸锦不敢再挑食了,在男人的投喂下小口小口地吃完大半碗的阳春面。   食堂的份量都很扎实,她难得吃了个九分饱,秀气地打了个嗝。   注意形象的谢大小姐立马又闭上嘴,抬起眼皮看人,撞进一双盈满笑意的眸子。   她突然就在想,这人真是特别会伪装。   平时像只被驯服的乖顺野兽,一旦动情,浑身的气场瞬间充满侵略性,且毫不掩饰。   谢芸锦嘟了嘟嘴,双唇被肆虐得如同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语调乖巧得不像话:“我吃好啦!”   又媚又甜,这样独特的气质杂糅在一起,像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却把他吃得死死的。   路昉唇角微扬,将剩下的一点阳春面和大半碗冷面全部吃掉。   这点量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当然不够,谢芸锦眉梢一抬,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我的甜汤呢!你还没喝!”   天气热,保温桶的效果又好,打开的时候,甚至还冒出稀薄的热气。   谢芸锦自己都没尝过呢,眼巴巴地看着人,用脚轻轻碰他,催促道:“快尝尝!我熬了好久呢!”   她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像是个会做饭的姑娘,路昉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就着保温桶的敞口喝了一大口。   谢芸锦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好喝吗?”   路昉的动作一顿,而后喉头滚了滚,咽下那口甜汤,开口道:“好喝。”   就是有点齁。   谢芸锦喜形于色,形状姣好的桃花眼弯了起来,一脸“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傲娇表情:“就说了我很有天赋!”   路昉憋笑,满腔都是甜腻的味道,想了想,又端起保温桶咕嘟咕嘟喝了小半。   “诶!甜汤不是你这样喝的!要慢慢品,你这样跟牛嚼牡丹有什么分别。”谢芸锦嘟囔着,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能被人如此喜欢,当然开心啦。   路昉咂摸了两下,觉得嘴里甜到发苦口渴,才歇了一口气喝完的念头,不紧不慢地盖上盖子:“那我下午回来再喝。”   他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过了午休就要继续训练,估摸着这会儿食堂已经开饭了,他用手指敲了敲谢芸锦的头,温声道:“我下午得训练,你可以再这里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等我下了训就送你回村。”   谢芸锦吃饱了也有些犯困,伸出双手要抱。路昉搭着她的腿弯将人横抱起来,谢芸锦便把脑袋搭在他的颈窝,乖巧地打了个哈欠:“好哦。”   等人走了,谢芸锦顶着困意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洗了一遍。她蹲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胸口被毛巾被的布料勒得有些难受,伸出手松了松,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印子。   她皮肤白嫩,稍微一用力就容易泛红,她悄悄打开毛巾被看了眼,脸颊腾得一下就烧起来,又匆匆忙忙地裹上。   臭流氓!下手也太重了!   洗完之后,把遮住光线的衣服取下来,谢芸锦推开窗,将衣服晾在通风口。   路昉的宿舍在三楼,窗口正对着训练场,可以远远看见一群军绿色的身影。   谢芸锦双手交叠靠在窗沿,脑袋贴着手臂,几乎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路昉的身影。   他的气质出众,又是教官身份,跑在领头的位置。   谢芸锦轻轻哼了一声。   道貌岸然的家伙!   他身上的气质似乎都被安排好了场合,训练时严厉,对陌生人冷肃,玩笑时带点匪气,尤其逗弄她的时候,又痞又坏。   想着想着,谢芸锦不自觉就弯起了唇角,然后一阵困意袭来,她离开窗边,躺到床上。   军人的木板床又硬又膈,谢芸锦本以为自己会睡不惯,但或许是赶路真的太累,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训练场上,一群小战士负重完又障碍测速,在烈日下累得大汗淋漓。趁着休息时间,有人忍不住嘀咕:“不是说路副营的对象来了么?”   “是啊!俺刚才还看到咱副营背着她咧!就是太远了,看不清长相!”   “钱大虎他们几个可说了,比天仙还漂亮!诶,钱大虎,你说是不?”   因受罚而调离哨岗的钱大虎也加入了训练,闻言瞥了眼仰脖灌水的路昉,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俺还会骗你不成?今儿个就是俺把人从半路上接回来的!”   “有那么漂亮的对象,路副营咋就请了几小时的假,也不说多陪陪人家!”   钱大虎啐他一口:“你以为咱副营跟你似的?!想法儿躲懒?”   “钱大虎!于建民!张成才!”   突如其来的喊声令说话的三人吓了一跳,近乎本能地站直,扯着嗓子道:“到!”   路昉压低眉梢,漆黑的眸子觑着他们,锐利似刀锋:“还不累是不是?让你们休息不是让你们聊天,纪律都忘了?”   “每人加跑十圈,引体向上五十个!”   “啊……”   “出列!”   钱大虎苦着张脸,气不过地瞪了其他两人一眼。   俺可太无辜咧!   下训回到宿舍,路昉想着谢芸锦或许在睡觉,开锁的动作很轻。   开门一看,小姑娘果然还没醒,只是睡相不太老实,侧脸趴着,一条腿屈起来,毛巾被都卷了上去。   她里面什么都没穿,路昉不敢深看,强行移开视线。   谢芸锦是被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吵醒的。窗外有阳光洒进来,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因为不适应又闭了闭,这才看向声音源头。   路昉回来了?   正发着呆,卫生间的门咔嗒一下应声而开,路昉只穿了件大裤衩,似乎没想到她这时候醒来,也是一愣。   谢芸锦的目光在他紧实的肌肉线条上流连忘返,然后才后知后觉地伸手遮住眼睛。   “我什么都没看到!”   路昉轻笑一声,走到柜子前拿了一件袖衫套上,随后又走过来,坐在床边捏了捏她的脸:“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有点性感,谢芸锦想着刚才看到的景象,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含糊道:“反正也已经睡了很久了。”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谢芸锦坐起来,转移话题似的指使人:“你、你把我的衣服拿过来!应该已经干了。”   路昉听话地走到窗边,取下她的衣裤,看了眼剩下的小布料,眼神幽深了些许。   刚才冲澡的时候,他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出小姑娘的样子,架子上还摆着她用过的肥皂,没完全干,带着点水汽,耳边仿佛还有她撩起水花的响动,以及坐在桌子上的娇嗔,越想就越控制不住。   于是他又冲了一遍澡。   谢芸锦看他迟迟未将自己的小衣服拿下来,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脸颊薄红,气急败坏地发脾气:“还不快点!”   路昉思绪回笼,轻咳一声。   等换回自己的衣服,她才终于觉得舒坦了些,路昉把人捞到怀里,眸光扫过她领口皮肤上的红痕,手臂收紧。   她的腰很细,背后有一个浅浅的窝,轻轻一按就能陷进去。   谢芸锦报复性地揪了揪他的腰,可惜紧实的肌肉没有一丝累赘,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路昉好笑地握住她的手慢慢揉着。   “你的伤好全了嘛?”谢芸锦轻轻戳着男人的胸口问。   “嗯,已经拆纱布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刚才又去靶场了,这回一枪都没脱。”   “都是十环。”   有了突破口就有了方向,军医每天都帮他观察调解,进度势如破竹。   谢芸锦又惊又喜地抬头看他:“真的吗?你好棒!”   毫不吝啬的夸奖令路昉笑意更深,随即低下头来和她平视,说出的话令谢芸锦心跳如鼓。   “我可能很快要出任务了,等我这次回来,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   京市市医院内,谢严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   他捂着自己的腹部,下床打算去趟卫生间,却听到一阵敲门声。   那人似乎也不管他是否回应,自顾自地进来,谢严一看脸就冷了,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杨美娟提着一篮水果,走路时腰肢扭动,即使是简单的罩衫长裤也掩不住的好身材。   她烫着一头短卷发,声音宛若出谷黄莺,开口先带三分笑:“这不是听说你住院了,过来看看你嘛!”   谢严离她一米远,闻到一股浓重的劣质香水味,嫌恶地皱起眉:“用不着,请你离开!”   “瞧你,还是这么冷淡!”杨美娟习以为常地嗔了一句,兀自将水果篮放到桌子上,然后在另一张床上坐下来,翘起腿。   “你看看你。媳妇儿走了,老丈人也下放了,就连宝贝女儿都到乡下去了。现在孤身一个,连住院都没个人照顾,我呀,瞧着心疼!”   即使是生病,谢严身上的气度也分毫不减。他生了一副好样貌,相若潘安,又带着成熟男人的稳重和果断,并不让人觉得文弱。   她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的男人,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谢严不搭话,当她不存在似的,下床往外走。   “诶——你去哪儿啊?”   谢严走到外头,唤了一声:“护士?护士!”   这一层是中高级病房,一直有护士巡视,很快就有人问:“同志,怎么了?”   谢严板着脸,眉头紧拧:“你们医院怎么随便让人进我的病房?!”   护士看了眼里头的杨美娟,一脸歉意道:“抱歉,我这就让闲杂人等离开。”   “这位同志,请你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杨美娟面色有些不豫,很快又调整过来,冲谢严笑了笑,还抬起手做作地摇了摇:“那我先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然后扭着她的腰走出病房,正好和前来探望路朝夫妇撞个正着。   “什么人呀,长没长眼……”杨美娟不快地扫了扫自己的衣服,等看到气场十足的路朝,话音戛然而止,拐了又拐,谄媚道,“对不住啊,我没仔细看前头,两位同志没事儿吧?”   江玉英听着她百转千回的声音,当即翻了个白眼,把路朝往里推:“有事儿啊。”   说着,她捂了捂鼻子,故作不解地道:“医院哪儿来的一股骚气啊,熏得我恶心。”   杨美娟嘴角抽了抽,瞪了眼江玉英,带着她的骚气离开了。   路朝把带来的营养品都搁在桌上,还扫了眼一旁的水果篮,朗声笑道:“谢老弟这是……?”   路朝知道他妻子去世已久,但从未再娶。本来以他谢严的条件,即使丧妻还领着个孩子,也有大把的姑娘愿意嫁,可谢严偏偏独身到了现在。   因着这一点,路朝对他又多了几分欣赏。说出这话,不过是在打趣。   江玉英冲门外啐了一口,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回头看谢严。   谢兄弟的眼光……不至于此吧?   她不确定地问:“谢兄弟,那位女同志是?”   谢严眉心微拧,然后又松开,像是在谈及一个无关紧要的垃圾,带一点点嫌恶,又保持着修养,和冷漠。   “不认识,许是发病跑错地儿了吧,瞧着不太正常。” 第47章 047 这点你随她   都是成年人, 都能听出情绪里表达出来的“不愿多说”。路朝冲媳妇儿使了个眼色,笑着揭过了话题,问道:“谢老弟怎么突然住院了?”   谢严把杨美娟拿来的水果篮放到地上, 准备等会儿让护士处理掉。闻言,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没事,一点小毛病, 劳烦两位来看我。”   “瞧你这话说的, 客气了不是?”   “不过说来也生分,咱们久不来往,要不是有事找你, 我们都还不知道你生病了。”   谢严换了个坐姿,抬眼问:“路老哥有事直说。”   江玉英上前接过丈夫的话头, 浅笑道:“那我们就不绕弯子了。听说谢兄弟厂子原来合作的原料厂整改了,最近一直在找新的, 正好我们厂这边有了缺口, 特意来问问你, 看看能不能合作。”   谢严工作所在的厂子属于二次加工厂,需要大量且稳定的原材料。以前他们都是和几个固定的厂子签的合同, 十几年了也没变过。谁知道前些日子其中一个厂子收到上头通知要整改, 这头的货源便断了, 需要找新的合作对象。   这段时间谢严一直在忙这件事,但前两天他犯了阑尾炎, 需要尽快动手术,这事儿便暂且先交给了副主任。   谢严在工作上有点“吹毛求疵”, 尤其是对于自己经手的事情,但如果交由旁人做了,他就没那么过分, 不然给下属的压迫感太强。   因此听了这话,他想了想,才道:“是这样。这件事我暂时交给了副主任许国业,如果你厂子那边急的话,我让他跟你联系。如果不急,我想过两天亲自去厂子里看看质量,再做进一步的商谈。”   江玉英本就是冲着交好亲家的目的来的,自然不会选择和别人联系,于是道:“没问题,我这边可以留个两三天的时间,到时候欢迎谢兄弟来我们厂参观!”   ……   谢芸锦从军营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天边挂着金橘色的晚霞,火烧云似的一片。   已经是下工时间,知青点却十分安静,谢芸锦走进去,只能看到一个知青在灶房里忙活。   “其他人呢?”谢芸锦问。   “芸锦你回来啦?”那位知青从灶台间抬起头看她一眼,然后笑嘻嘻道:“好几个都看热闹去了,剩下的在屋里头。”   “看什么热闹啊?”谢芸锦好奇,顺口一问。   那位知青像是来了精神,用抹布擦了擦手,然后插着腰道:“大队长要分家咧!不对,应该说要把方向东赶出家门!”   谢芸锦微微睁大了眼。   听众的反应在意料之内,最能激起说八卦的热情,也没等谢芸锦再追问,那位知青就忙不迭道:“要说才刚结婚啊,分家也正常,但这回闹得可忒难看咧,你知道为啥不?”   他往屋里头指了指,撇撇嘴:“咱们院里的郑敏敏,可真是干大事儿的人呢,在人结婚当天被大队长抓了个正着,还不要脸皮地跟人说是真爱咧!”   “那位正房妻子,叫啥……哦孙桃枝,也是大度,居然说不追究他们俩的过错,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把大队长给气的啊,当即就把小俩口赶出家门了。现在孙家人正在方家要说法咧,各个都恼死了郑敏敏,咱几个知青过去帮忙了,不过这事儿咱们也不敢偏袒,否则坏的是咱们知青的名声。”   谢芸锦听得嘴角抽动,也没发表什么意见,扔下一句“我进屋了”就转身走开了。   等到了晚饭时间,前去看热闹的知青才结伴回来,他们当中有人甚至挂了彩,像是被人用指甲挠的,明晃晃的血道子。   却不见郑敏敏。   “她啊,厉害着呢,把人孙老太太揪着头发揍,这会儿还没消停呢!”说话的知青碰了碰自己脸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气。   “早知道就不上去劝架了,平白惹一爪子。”   “郑敏敏要怎么处理啊?”刚才在灶房忙活的知青问。   “能怎么处理?人孙桃枝都不追究了,方向东都好好的,她做什么要处理。大队长头疼的很,索性随他们去了,不过我们也不敢让郑敏敏再住这儿了,否则孙家人三天两头找上门,还过不过日子了?好说歹说,大队长给她分配到猪圈那儿去了。”   猪圈的房子比知青点差多了,而且成天一股骚味,里头住的是村里一位老寡妇,丈夫孩子都在灾荒年间染病去了,性子泼辣,连二流子方二狗都不敢惹,和郑敏敏简直是火/药对枪/炮,有的热闹。   “那方向东就这么撇过去了?到底是亲爹啊,这也做不到绝对公正吧?”   “你可别说,人大队长是真亲爹,一封举报信送到供销社了,把自家儿子的小领导职位都给撸了。”   “大义灭亲啊!”   “我看也是为了自保,要是这事儿给人捅出去了,大队长也捞不着好!还不如趁早撇清关系!”   谢芸锦在军营垫了些肚子,还不太饿,慢条斯理地喝着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说话。   男主的事业是从供销社开始崛起的,虽然他能力不差,但能迅速跃升,其中少不了女主的帮衬。他那种人一向好面,如今从高职位跌下来,可不得抓紧时间努努力呢,就是不知道女主还愿不愿意帮忙了。   谢芸锦撇撇嘴,捧起碗又喝了口粥。   自从上回她在井里湃了百合绿豆粥后,知青们有样学样,一碗稀粥冰冰凉,很是解暑。   当下的剧情已经发展至此,虽然速度太快,出乎意料了些,但只要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上赶着找没趣,之后都与她无甚关系了。   不过说起来,郑敏敏倒是像极了上辈子的她。   可惜谢芸锦没功夫同情,她比对方惨多了。   ……   江渡村就这么大,临近过节,田里的活儿也不多,闲下来的时候,大家伙就会聊起这件事儿,权当个谈资嚼舌根。   七夕和中元节离得极近,按村里的风俗其实并不过七月七,但如今不许大兴祭祀,中元节大家伙又都躲在家里不出门,算是在劳作中图个热闹,才把七夕当个节日。   谢芸锦却没多少欢喜,趁着月色来到了牛棚,还偷偷带了一点酒。   聂鹤也正坐在院子里,见外孙女过来并不意外,冲她招招手,笑得有些感伤。   今天也是谢芸锦妈妈过世的日子,算算时间,已经过去十余年了。   她坐在外公旁边,倒了几杯酒,其中一杯搁在两人面前。   “外公,我都快忘了妈妈长什么样了。”谢芸锦靠在聂鹤也的肩膀上,远山似的秀眉耷拉下来,漂亮的桃花眼染了万千愁绪。   她那会儿还小,没多大印象,后来就只见过妈妈的照片。   年轻时候的聂瑾姝说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谢芸锦自问比不上她半分,自然也理解爸爸的念念不忘。   “她呀……”聂鹤也怅惘地笑了笑,道,“长了个迷惑人的模样,看起来乖巧文静得很,实则一肚子鬼主意。”   “这点你随她!”   谢芸锦努了努嘴,却难得没有顶话。   聂鹤也叹了口气:“当初谢家小子来求娶,我是不同意的。倒不是因为看低他的身份,而是你妈妈她心思不定,玩儿心重,我怕她只是图一时快活,以后后悔。”   说着,他低下头,点了点谢芸锦的鼻子:“所以我也担心你这小家伙和她一般。你爸爸那样的,我是寻不着什么地方说一句不好,但芸锦啊,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一样。”   都说男人最了解男人,这话现实又可笑,聂鹤也自己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是家里安排的亲事,虽然没多少感情,但也相敬如宾。后来妻子意外去了,留下聂瑾姝,聂鹤也为了给女儿找个人照顾,才又娶了现在这位。   不过那人如今和他们家早没了关系,好在没有一儿半女,断得倒也干净。   所以当初聂瑾姝去世不久,许多人都劝谢严另娶,就连聂鹤也都提了几句。   毕竟要为孩子考虑。   但谢严出奇的执拗,他其实没念过多少书,却莫名有股文人的倔劲儿,旁人说他是认了死理,不懂变通。   聂鹤也却感慨,女儿确实运气好,可惜差了点福气。   谢芸锦鸦羽似的长睫垂落下来,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角微微上扬:“不会的外公,我相信路昉!”   姑娘家的骄矜被她表露得多了几分小女儿姿态,聂鹤也看了好笑,捏捏她的脸,戏谑道:“谁说他了,外公不相信的是你!”   至于路家那小子,他还是要找机会见一面的。   谢芸锦终于不满地哼了一声,紧了紧抱着的胳膊,整个人往他身上缩:“那咱们走着瞧!”   ……   供销社在当下是十成十的铁饭碗,工作稳定又体面,还能时不时捞些油水,只要不犯什么大错,都能指望着这份工作养老。   因此人员变动一直不大。   能来这儿上班的多半都有点关系,要么就是学历过硬能力优秀。   方向东两边都沾了点。   他高中文凭,长得不差,又懂得维系同事之间的关系,后来升了小领导,更是被捧着的存在。   只是如今摔到了地上。   今早开会,项敬城特意宣布降了他的职位,理由是品行不端,败坏工作风气。虽然不至于辞了他,但也无异于当众在他面前摔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得疼。   不过如今他被家里赶了出来,更不可能让自己丢掉这份工作,于是强撑着表情站在一旁,无视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   “大家伙引以为戒,拿公家的工资就要认真为公家办事儿,为人民服务,而不是搞一些不三不四的勾当!”项敬城扫了一遍所有下属,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我们供销社呢,已经很久没有注入新鲜的血液了。大家伙都知道老刘前些时候不得已回老家了,他的位置呢迟早要找人替上,正好趁着这时候,给大家伙介绍我们的新同事!”   供销社的位置谁不馋?老刘走了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的空缺,甚至有人已经收了亲朋好友的礼物,老人之间为了给自家人谋好处,更是争得“腥风血雨”,谁料到突然空降一个新同事!   大家伙突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对这个新来的多少有些敌意。   方向东事不关己地沉默着,他现在需要想的事如何再从这个位置爬上去。   论能力他是不输的,但在这个各个都是人精的地方,光凭能力可不行,上回是因着孙桃枝的缘故凭白得了机缘,要不然等回头再问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偏方?   毕竟她那么爱自己。   正想着,就听见项敬城朗声道:“孙桃枝,进来吧!”   方向东瞳孔一震,猛地抬头看去。 第48章 048 有的人天生就该被捧在掌心   他怔怔地看着站在前方的姑娘, 俊朗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项敬城还往他这儿瞄了一眼,意有所指道:“希望大家伙都做好自己的本分。”   散会后,方向东私下里找到孙桃枝, 眉目间凝着不快道:“你怎么回事?”   想到曾经那个被自己“借花献佛”的香囊, 又开口:“你什么时候勾搭上项敬城的?怎么认识的他?”   这人甚至用了“勾搭”两个字,结婚之后, 竟是连装的样子都不超过五分钟。   孙桃枝比他“敬业”多了, 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似乎为他的指责感到难过,刚才那种急于分享的喜意瞬间消失殆尽, 委屈地说:“现在咱俩搬到了县城里,开销大, 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下。至于项主任,我只是招工的时候和他见了一面, 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   方向东如今失了家里的助力, 对自己的工作肯定分外在意, 而她现下还没站稳脚跟,只能装模作样地示弱。   这人其实有些自负, 尤其对于一个不断为自己做出妥协的爱慕者, 潜意识里是不愿意承认对方有超过自己的才能的, 或者说,他对自己的信心远超于本身能力所有。   即便结婚之前他曾经赞扬过她聪明伶俐、蕙质兰心。   果不其然, 方向东狐疑地觑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似乎想到了她前几天满心信任自己说原谅的模样, 沉默了好半晌才半信半疑地撇撇嘴,还带着点警惕地嘲讽道:“你大字不识几个,也不知道招你进来能做什么?”   孙桃枝面上浅笑, 心里却琢磨着如何爬到他上头,到时候再尽数奉还。   她一个新人,要想站稳,首先就得处理好同事之间的关系,不然勾心斗角的,领导看了烦心,她也没心思工作。   供销社里大半都是女性,对她来说有好有坏。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喜好,她想到了一个好东西,悄悄扬起唇角笑了笑。   ……   杂七杂八的事儿闹了一通,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终于要定下来了。   方中华庆幸自己当初没急着通知,而是观望了一会儿,这不,剔出来好几个品行不端的家伙。他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莫名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才打起精神道:“该说的前头都跟大家伙说了,我也就不废话了。接下来进行票选,票数最高的人获得这个名额。”   “要提前和大家伙声明一下,有几个同志是不参加票选的,就不要浪费票了。”   为了避免村民们乱投,大队部的干部们先筛出了几个合适的人选,方中华把几个名字都念了一遍,怕有人记不住,还特意放慢了语速,声音被喇叭扯得老长。   谢芸锦知道这事儿肯定没她的份,也不在乎,百无聊赖地听了几耳朵,然后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   她侧过头看身边的人,对方一脸淡定,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没有柳荷?   即使之后资料会被打回来,也不至于连票选的资格都没有吧?   柳荷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轻声道:“是我主动和大队长说不参与的。”   舅老爷的事情肯定会对自己有影响,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放弃,否则万一选上,审核资料时家里那点儿事被人盯上,父母可能还会被拎出来做典型。   谢芸锦正琢磨着剧情改变的影响力,听到这话鼓了下腮帮子,开玩笑道:“那他们可该松口气,少了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柳荷失笑,心里的那点儿苦闷被她的语气和笑容慢慢化开。   以前她听其他人私底下抱怨,说谢知青总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嫌弃这儿嫌弃那儿,好像跟她说话都要先沐浴焚香一通。   现在和对方熟悉了以后,柳荷却时常会有一种莫名的想法——有的人天生就该被捧在掌心。   谢芸锦不是无理自私,而是每个人的生活圈子大相径庭,她不愿意让自己妥协去迎合别人。   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她有资本,当然就想活得自在些,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而且大小姐看起来脾气坏,但想对一个人好就是全心全意,即便有时候口是心非,也叫人没法对她生气,只会觉得她连性子都耍得理所当然。   无怪别人对她纵容。   最后得票最高的是上辈子“捡漏”的男知青,他面露红光,眼底涌出了热泪,一个劲儿地和大家伙鞠躬说谢谢。   谢芸锦拉过柳荷的手,带着她往外走:“浪费时间!我还得上山采药呢!”   “正好你们今儿个不用上工,快陪我一起去!”   ……   柳荷不是第一次来药房,但走进院子,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院门外用花枝藤蔓缠绕出形状,正门上还挂着随风摆动的花串,引来几只蝴蝶和蜜蜂。   陈广福不是个讲究的人,而且因为要时常出诊,家里没人看顾,除了药材空空荡荡。   如今却添了不少东西。   院子里长着一棵大树,枝干很粗,弯曲的弧度刚好绕过屋子,形成天然的庇荫。此时树枝上挂着一个晃晃悠悠的秋千,秋千上依然点缀着花朵,色彩不一,却分外和谐。   还有角落开放的野花,一簇簇或明艳或秀气,令整个药房看起来多了几分温馨。   在柳荷眼里,陈广福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先生,他板正守旧,常年和药材打交道,平时轻易见不着他。   可这样的人却容许谢芸锦将自己的地盘装点成这样。   正想着,陈广福从屋里出来了。他虽然伤了腿,可平时不爱拄拐杖,宁愿有些跛地走路。   “今天怎么这么晚来,又睡懒觉了吧?”   话虽斥责,语气里却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以及淡淡的关心。   谢芸锦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道:“您不要污蔑人好么?明明是大队上有事耽搁了,我很勤快的!”   陈广福不参与大队事务,自然也就没去投票,闻言板着脸冷哼一声,眼角却泛出点笑意:“就你这样的还勤快呢,不害臊!”   柳荷感慨地笑了笑,心道大小姐果然到哪儿都有人宠。   陈广福动了动目光,这才看到一旁的柳荷。他似乎回忆了一下她的名字和样貌,然后才开口道:“你是柳知青吧?”   柳荷冲老先生微微俯身,答道:“是,我是柳荷,打扰您了。”   谢芸锦已经拿上了背篓和其他工具,不耐烦他俩在这儿寒暄,把其中一个背篓塞到柳荷手上催促道:“快走啦,晚了可晒了!”   陈广福刚要出口的话被她噎住,没好气地瞪人,摆摆手:“快走快走,别碍我的眼。”   ……   把美白膏送给柳荷之后,谢芸锦一直在观察她的皮肤变化,但不知道是体质的问题,还是她太心急,始终看不出有什么显著的改变。   谢大小姐不服输,决定从全方位下手。   在农村劳动,风水日晒无法避免,除了晒后的补救,预防更为重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愿意多穿一件外衫,只好想旁的主意。   前几天谢芸锦翻医书,在几本杂闻手记中找到几味药材有很好的预防作用,虽然其中的原理她看不太懂,但用法很简单,可以一试。   可惜这儿不生长黄岑,槐花又过了季,谢芸锦往山坡上走,用细长的树枝拨动草丛。   她怕再遇到蛇,之后每回上山都会带驱蛇虫的药粉,有经验了以后,也知道避开它们常出没的地方。   “芸锦,你在找什么?”   走了许久,谢芸锦觉得有些累,在一棵树下停住,翘起手,皱着眉弹开落在身上的知了壳,道:“我想采点吴茱萸回去。”   她也不知道这片山上有没有,想着要是实在不行,就去供销社看看,或者直接用金银花替代算了。   柳荷是个城里长大的孩子,对山上的认知仅限于他们常吃的野菜菌子,只好又问:“长什么样啊?”   谢芸锦回忆着陈广福的话,边比划边道:“跟山椒有点像,一簇簇的小球,这会儿应该是黄绿色的果了。”   柳荷点头,往另一个方向分头找。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谢芸锦被热得有些眼晕,用手在脸侧扇了扇,不期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是柳荷的声音,立刻转身往那头走。   “怎么啦?!”   柳荷跌坐在地上,正费力地解套在脚上的绳圈,见谢芸锦过来她有些窘迫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道:“应该是谁用来套兔子的陷阱,我没注意踩上了。”   谢芸锦松了口气,蹲下身来帮她。   绳圈应该是很有打猎经验的人弄的,跟死扣似的,根本解不开,谢芸锦生气地甩了甩手,插着腰道:“谁弄的陷阱啊!真烦人!”   “我。”   突兀的声音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方安远手里拎着几只野鸡野兔,看起来收获颇丰,冷冰冰的表情没有一丝裂缝,周围的气温仿佛都降了些许。   他低头看着柳荷被绳圈套住的脚,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将野鸡野兔搁到一旁,从兜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抱歉。”他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抓住柳荷的脚踝,动作轻缓地将刀刃伸进去,往上划动几下,麻绳便断了。   谢芸锦眼尖地看见柳荷有些烧红的耳朵,将未出口的数落又咽了下去。   “谢谢你了,方同志。”   方安远长睫垂下:“应该的。”   柳荷的脚似乎崴了一下,不好用劲儿,谢芸锦见方安远要去拎野鸡野兔,不满地道:“你就不会扶她一下么?”   方安远动作一顿,眉心拧起来,沉默了许久,才朝柳荷伸出手。   “她的脚一定崴了,你得负责把她背回去!”   柳荷忙摆手:“不用不用……”   “你别说话!”谢芸锦瞪她一眼,唬她,“不然你要我背吗?我可没那力气!”   她连站起来都费劲,下山肯定很艰难,谢芸锦当然不能放方安远这个“劳动力”走。   方安远弓着腰,闻言盯着柳荷细弱的脚踝看了会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然后收回手,放下背篓在柳荷面前蹲下:“上来吧。”   谢芸锦说的不无道理,柳荷知道自己确实没法一个人下山,左右衡量之后,红着脸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爬上男人的后背。   方安远一只手虚虚地护着后头,另一只手把野鸡野兔全装到背篓里拎着,脚步丝毫不见沉重。   一路上,谢芸锦只是远远地跟在后头,时不时还采些路边常见的草药,方安远似乎也没有要等她的意思,饶是柳荷唤了几句,也不见他慢下来。   好在他机灵,知道将人送到药房,谢芸锦到的时候,陈广福已经帮她敷了化瘀的药,人正在大树下和方安远说着什么。   谢芸锦听不见,也没打算听,凑近柳荷看了看,确定没有大碍,才板着一张小脸教训人:“你还不如我呢!下回可得小心点儿!”   柳荷好脾气地道:“对不起芸锦,下回我再和你一起去。”   “算啦。”   今天还没来得及晾晒药材,谢芸锦没采成药,索性从屋里拿出几张簸箕,在院子里铺开。   柳荷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忍不住道:“芸锦,你有想过以后当个医生么?”   谢芸锦手下动作一滞,抬起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语气有点迷茫:“我没想那么多。”   她来这儿上工是方中华安排的,之所以会认真学习一是有外公交代在先,二是她觉得确实挺有意思。至于真的治病救人,老实讲,她意愿不大。   这么说起来,她好像对未来并没有任何规划。原先只想着安分度过这几年,和外公一起回京市。后来遇到了路昉,未来就多了个他。   至于以后要做什么,她毫无头绪。   下乡之前她还是个千金大小姐,想着大家伙劳动工作都是为了赚钱,可她家不缺钱,饶是经历了这几年,家里的底子依旧够她舒坦地活一辈……   谢芸锦眉宇间染了一层郁色,突然想到什么,神情一滞。   在她所知道的剧情里,这几年的主要节点都集中在江渡村,可既然如今剧情偏离,京市那边会不会有变化? 第49章 049 只有自己才最靠谱   原书中, 谢芸锦的人生悲剧起始于江渡村,可真正给了她致命一击的人,在京市。   那几年她接连遭受情感、家庭上的多重打击, 没了自傲的底气, 甚至连最后安身立命的资本都失去了。   谢芸锦数着时间,突然有些忐忑。   “芸锦, 芸锦?你怎么了?”柳荷面露担忧地推了推她。   谢芸锦如梦初醒, 站起身,对不远处的陈广福喊道:“陈大夫,我要去趟县城!”   陈广福正和方安远谈论着方安进的病情, 不期然听到这一声喊,转头看见谢芸锦惶惶不已的表情, 皱着眉道:“这会儿你咋去啊?”   此时快正午了,少有牛车和拖拉机能顺路搭乘, 走路的话更是费时, 天黑之前都不一定能回来。   谢芸锦此时急着想给谢严打电话, 也没多解释,只扔下一句“我去找大队长借自行车”就往外跑了。   陈广福叫不住她, 有点担心, 赶忙拍了拍方安远的手臂:“安远呐, 你替我去看看,这丫头瞧着脸色不太对。”   方安远不爱多管闲事, 但没法拒绝陈广福的请求,只得颔首应了。   ……   方家已经吃完了午饭, 李翠铃正收拾碗筷,方中华曲着一条腿坐在凳子上抽烟。   “也不知道向东他们咋样了?”   这话这几天听太多,方中华吐出烟圈, 敲了两下桌子,声音也有些疲惫:“他都多大了?还让你跟娃娃似的惦记?我告诉你啊,断关系了就是断关系,以后除非生死大事,否则别去管那浑小子!”   李翠铃把抹布扔到桌上:“呸呸呸!有你这么做爹的么?咒自己儿子!”   方中华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扁扁嘴:“我是告诉你利害关系!瞧他做出的事儿!”   “他做的事儿是不对。可不妨碍我当娘的操心!”李翠铃也不收拾了,气鼓鼓地坐下来,一会儿埋怨丈夫绝情,一会儿又恨儿子不争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之前还以为他中意的是谢知青。我想着那姑娘是不错,就怕他拿不住,倒是我多想了。”   方中华又嘬了一口,白色的烟圈在嘴边萦绕:“这话以后别再提了,坏了俩姑娘的名声还不够么?”   正在这时,谢芸锦在院子里喊:“大队长!大队长!我要借你家的自行车!”   夫妇俩皆是一惊,有种说闲话被当事人抓到的心虚,幸好他们声音不大,应该没听见。   李翠铃端起堆叠的碗筷,推推丈夫:“你快去吧,我洗碗去了。”   方中华知道她此时看着谢芸锦尴尬,也不揭穿,将烟头扔到地上踩灭,这才走出屋。   二八大杠在当下可不是人人都有,村里也只有大队长一家买了,平时都给方向东上下班用,分家时自然是留了下来,没有带走。   平时村民们有急事的时候都会来借车使,只要得空,说明情况,方中华都不会拒绝。   见谢芸锦一脸焦急,明显是很赶时间,方中华也不多问了,指了指停在鸡窝旁的自行车,说道:“那儿呢,你自个儿去推吧!”   等要转身回屋了,才又后知后觉地问:“唉!你会骑么!”   谢芸锦还真不太会。   小时候看着家里佣人骑自行车去买菜,她眼馋,吵着闹着要玩儿。谢严没办法,只得抱着还没轮子高的小团子,扶着她坐在坐垫上晃动短腿过过干瘾。谁知道一个没留神,车子倒了,她的腿被车杠刮了一下,疼得立马嚎啕大哭,自此留下了阴影。   直到长大念书,谢芸锦的同学都骑着自行车上学,她才不肯落伍地叫谢严教她。谢严把着后座,她握着车头慌得不行,还没骑出去一米,谢严就被她吵死了。   最后是踩下脚蹬把车固定了,她才大胆地开始骑,还时不时转向刹车,跟真的似的。   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谢大小姐此时正推着车为难,她一条腿跨过横杆,晃晃悠悠始终不敢蹬上去,甚至因为重心不稳还差点摔倒。   方安远在后头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上前拉住了后座。   感受到一股强烈阻力的谢芸锦疑惑地回头:“你干嘛呀!”   “陈大夫让我过来看看。”   “我跟他说了要去县城啊,你还不放手!”   于是方安远松开手。   然后谢芸锦就摔倒了。   “诶。”大小姐气笑了,费劲地把车子扶起来,皱着那张小脸恶狠狠道,“要不是赶时间,我把你弟揍一顿!”   方安远有转身就走的冲动,想到回去要和陈广福交代,碾了碾后槽牙,才冷声道:“行,我带你去找他。”   ……   到了邮电局门口,谢芸锦立即跳下车,觉得自己的屁股都麻了。   许是听见她说赶时间,方安远不顾凹凸不平的土路,一路骑得飞快,谢芸锦只能紧紧抓住车座,才能不被甩出去。   她跺了跺脚,驱散那股酥麻,瞪了方安远一眼往里头走。   今天排队打电话的人出奇的少。那头一接通,谢芸锦就迫不及待道:“我找谢严。”   “谢主任不在啊,姑娘,你过两天再打来吧!”   谢芸锦心头一紧,急忙追问:“为什么不在啊,他去哪儿了?”   “我一个看门儿的哪知道这么多,你要是急啊,可以上他家找找。”   真是关心则乱。谢芸锦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门,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如今佣人都被遣散,家里只剩下一个周妈。   周妈是谢芸锦外婆的陪嫁丫鬟,后来随着聂瑾姝一起到了谢家,可以说是看着母女俩长大的老人。她无儿无女,谢严把她当做长辈,帮她养老。   周妈听出了谢芸锦的声音,喜不自胜道:“是芸锦啊,你爸爸在楼上呢,我去喊他下来。”   谢芸锦稍稍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谢严的声音:“芸锦?”   “爸爸!”   谢严用肩膀夹住听筒,慢条斯理地系衣服的扣子,笑道:“怎么啦,有事要和爸爸说?”   “还是路昉那小子欺负你了,想找爸爸帮你出气?”   谢芸锦被他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又听他的语气轻松随意,没有什么异常,心里终于安定了许多。   不过还是问了句:“您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想和您说说话。怎么啦,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才想着要转移话题!”   谢严愣了愣,朗声道:“你个鬼灵精!爸爸能有什么事瞒你?”   “那可说不好。您生病了肯定不会让我知道,还有工作上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也总是憋在心里。”   谢严惊讶女儿的敏锐,有意避开生病的话题,故作心虚道:“谢大小姐果然聪明。好吧,爸爸最近在工作上确实遇到点困难,不过问题不大,很快就能解决。”   他了解女儿的性子,如果全盘否认,肯定会不依不饶地追着问,倒不如主动提起无足轻重的事,等她的求知欲被满足了,自然也就不多问了。   果不其然,女儿娇娇悄悄的声音立刻传来:“那您可得仔细监督好哦,别让下属去做了您就全放手了,只有自己才最靠谱!”   谢严想笑,又怕女儿生气,只得辛苦憋着:“爸爸记得了。”   “您是不是要出门了呀,工作要紧,快去忙吧。”   “没话要和爸爸说了?”   “刚才的话您记着就行,还有有事千万别瞒着我!”谢芸锦听他调侃的语调,没好气道:“我要给路昉打电话了,您快挂了吧!”   “我这姑娘,生怕气不着我。”谢严放下听筒,满脸纵容又无奈。   周妈许久没见谢芸锦了,难得她往家里打电话,笑眯眯地数落人:“还不是你和她外公俩人惯出来的,做什么怪咱芸锦。”   聂家祖上是南方人,称呼改不过来,时间久了,也就都跟着这么叫。   谢严摇摇头,说不出半个不字。   因着这通电话,他的心情顿时大好。   给副主任许国业的时间就这么几天,要是他没找着合适的原料厂,谢严打算趁今天去江玉英的厂子参观。   到了办公室,桌子上已经放了一叠文件,最上头的正好是许国业送来的合作合同。   许国业这人,心细踏实,头脑灵活,交给他的工作完成度向来很高,谢严对他比较信任,一般经由他手的工作,谢严都比较省心。   但想到刚才女儿对自己的一通教训,谢严挑挑眉,随手就拿起合同,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这一下,看得他眉头紧皱,双唇抿成锋利的直线,脸上的怒气亟待爆发。   “小刘?小刘!把许国业给我叫过来!”   ……   谢芸锦还真不是单纯为了堵谢严,她想着反正来都来了,不给路昉再打个电话好像都对不起她颠到发麻的屁股。   于是拨通路昉留给自己的号码,这一次心情放松了许多。   “我找一营副营长路昉,我叫谢芸锦,是他对象。”   “不好意思同志,路副营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二次碰壁的谢芸锦皱眉,鼓起半边脸,又问:“那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呀?”   “不好意思同志,这个我说不准。”   军事演习几天都有可能,他哪里能给出准话咧。   谢芸锦觉得今天有些点背,慢吞吞地走到邮电局门口,发现本该等在外面的人不见了。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还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频频回头看她,唯独没有方安远的影子。   气得她直跺脚。   这人不会是想让她走回去吧?   方安远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他没有耐心等谢芸锦打电话,于是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县医院。   方安进住的是十几人的大病房,来的时候人醒着,正张牙舞爪地冲隔壁床的孩子比划,看起来倒是精神的很。   “方安进你哥来了!”   时间久了,隔壁床的孩子也知道方安进最怕他大哥,于是不等方安远走近,就立刻吓唬他。   果然,方安进转头看到他大哥,立马躺到了床上,还急匆匆地给自己盖了被子。   “不热?”方安远板着脸道。   方安进想说有哥在肯定不热,但怕被打没敢说,只放下被角,喏喏地应:“有、有点。”   “吃过饭了么?”   他自己要忙着赚钱,赵莲那身子也不可能长期待在医院,所以只能请了人来照顾方安进,负责他每天的日常起居和病中休养。   价格不便宜,但方安远还是掏了钱。   县医院的食堂味道一般,就算有菜有肉,连续吃上半个月,再美味也腻了,于是方安进道:“吃了,但没吃饱,大哥我想吃大肉包,成么?”   没吃中午饭的谢芸锦正在国营饭店填肚子,她今天就一个人,点了碗肉丝面就饱了,不过离开前又买了个肉包。   ——是怕自己天黑前走不回村留着当晚饭的。   至于方安远?   她管他饿不饿! 第50章 050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可藏的   热包子隔着牛皮纸都烫手, 谢芸锦呼了呼热气,想到回村的漫漫长路,扁起嘴巴, 头发一甩往供销社的方向走。   她凭什么要走回去?自行车还是她借来的呢, 她就不信方安远这家伙能心安理得地骑回去!   今天没采到想找的药,谢芸锦走到先前收药材的柜台, 想着要是这儿有卖的话, 就买一些回去试验用。   柜台的营业员对谢芸锦印象深刻,一看到她就扬起笑脸,熟稔地道:“为人民服务。姑娘今天是收药材还是买药啊?”   谢芸锦对她过度热情的态度不以为意, 漫不经心地问:“有吴茱萸么?”   营业员:“有,不过不是当地收的, 只有这么点儿,姑娘你要多少?”   谢芸锦扫了眼她药斗里的量, 道:“全留给我。再拿一些枸杞和金银花, 啊对了, 黄岑有没有呀?”   “黄岑咱们这儿进的不多,前几天都让一个肺痈的老同志拿着方子买光了。”   谢芸锦有点失望, 本来想顺道再买一些美白膏的原料, 不过她两手拿不下, 只得作罢,拎着一摞纸包往外走。   中药柜台的营业员今天家里有事, 特意让孙桃枝提早过来换班,和谢芸锦几乎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李姐, 我要的药材你都帮我留了吧?”   “我可不爱诓人。放心吧都留着呢,你别忘了拿钱就行。用咱们自己人的价钱买,记账要记清楚, 知道不?”   “诶!我记得了,多谢李姐。”   营业员看了看其他柜台后工作的同事,凑过去小声道:“你要是做成了,我可得是头一份!”   孙桃枝笑意更深:“那肯定的!”   ……   方安远回到了邮电局,没在里头见着谢芸锦的身影,问营业员:“先前在这儿打电话的姑娘呢?”   营业员睨他一眼:“每天来打电话的姑娘多了去了,我咋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方安远抿抿唇,低声道:“最漂亮的那个。”   营业员立刻啊了一声,连态度都变了:“穿青色罩衫的那个吧?她刚才留了话咧,说要是有人回来找她的话,就让那人在门口等。”   “她去哪儿了?”方安远不喜欢等。   “这人家姑娘可没告诉我,就特意交代了让你搁门口待着,再跑咯就打断你的腿!”说最后一句话时,营业员明显憋不住笑。   那姑娘长得好,咬牙切齿也有几分可爱,他听的时候止不住地乐,自然愿意帮这个忙,非但一字不差地复述给方安远听,还顺带训斥道。   “我说你这小伙子也是,要先走你连声招呼都不打,怨不得人姑娘怪你。”   方安远嘴角抽了抽,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谢芸锦看到坐在邮电局门口台阶上的方安远,得意又生气地哼哼两声,指着他的鼻子不满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自行车是我借来的懂么?别以为你载我过来就可以随便用了。要搁以前,你就是个被雇的车夫,拉主人家的车跑是要打断腿的!”   这话放到现在有点危险,但谢芸锦气不过,一时没管那么多,好在周围没什么人经过,她声音也不算大,没引来什么不善的目光。   她本来还想砸个肉包子过去,但粮食何其无辜,瞬间歇了心思。   方安远的面色不太好看。不知道被哪个词哪句话戳中了神经,唇线抿直,浑身一股冷意,可终究是什么都没反驳。   这件事确实是他不占理,本以为能在对方打完电话前回来的。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自行车前踢开脚撑,声音紧绷:“对不住,我送你回去。”   “免了!”谢芸锦撅了噘嘴,把纸包挂在车把上,一把抢过来,俏脸板着,“你被解雇了!”   脚蹬随着轮子的滚动转了一圈,重重打在方安远的小腿上,他后退了一步,嘴巴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些什么。   “安远哥!你咋在这儿呢!”   正在这时,一个十几岁大的小伙子挥着手跑了过来。他一身粗布褂子,两只手耍酷似的揣在裤兜里,看起来有点傻气。   “呦,谢知青也在啊!”   谢芸锦今天穿了件青色的罩衫,略微修身,显出姣好的线条。因为赶了许多路,扎成蝎子辫的头发松松散散,却有种别样的气质。   方红旗说不上来,只会在心里干巴巴地感叹一句——   谢知青真好看!   走近了,谢芸锦觉得他的样貌有几分眼熟,想了想,不确定道,“你是方红星的哥哥?”   方红旗受宠若惊地睁大眼,似乎没想到谢芸锦会认识自己,连声应道:“对对对,方红星是我弟!谢知青你记性真好,怪不得那小子常念叨你呢!”   谢芸锦不理他的奉承,眼珠一转,冲对方扬了扬下巴,傲慢道:“诶!你会骑自行车么?”   方红旗愣了下,莫名瞄了眼方安远,才道:“会啊!这玩意儿简单得很,脚一蹬就能骑。”   谢芸锦:“……”   她咬了咬牙,然后颐指气使地道:“行,那你载我回村,这个肉包就是你的了!”   方红旗盯着那纸包咽了咽口水,咧开一口大白牙,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成!包在我身上,保证骑得稳稳当当!”   像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好动,每天吃的那点饭食一早就消化完了,哪里能拒绝香喷喷的大肉包?但其实就算谢芸锦不给他好处,他也愿意载她。   方红旗年纪比谢芸锦小,身量却很高,长腿一迈就跨过车杆,单脚点在地上往后招呼:“上来吧!”   谢芸锦扶着车座跳上去,调整了会儿才吩咐道:“行了,走吧。”   全程没看方安远一眼。   “得嘞!”谢芸锦很轻,方红旗自然骑得轻松,但也不敢太快,甚至特意寻着平整些的路慢悠悠地蹬车。   这不比方安远那急着投胎的速度好?   谢芸锦抬了抬眉,也不去看背后那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心情顿时大好。   “谢知青,你刚才和我安远哥是闹矛盾了吧?”方红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忍不住道,“其实我哥那人挺好的,就是脾气坏了点,不太讨人喜欢。”   谢芸锦右手虚虚勾着车座,又长又密的睫毛上下扇动。   她当然知道方安远肯定不是个坏的,甚至因为上辈子的愧疚,有些事她都没和对方计较。   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这么讲求缘分。她现在有人疼有人爱,不是那个生活在鸡飞狗跳环境下的谢芸锦,对他冷脸的包容度越来越低。   或许因为她原本就是自私的人吧,知道他本性好,不代表就能忍受得了外露的性格。   谢芸锦鼓起半边腮帮子,突然又想,如果柳荷和他真的弥补了上辈子的遗憾在一起,这样的结果真的就是好的吗?   一个城里人一个农村人,几年后高考恢复,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景象?   “……”   真烦!   谢芸锦揪了点牛皮纸下来,搓成小团砸向方红旗。   “诶,啥东西掉我脖子里了?”   ……   等去药房向陈广福报了个平安,谢芸锦才把自行车还给大队长,然后如约将肉包给了方红旗,一个人回了知青点。   柳荷对她先前的反应有点担忧,吃过晚饭拉着人回了屋,温声询问:“怎么样芸锦,事情解决了么?”   想着兴许是家里发生的事,她不好多问,只说了这么一句。   谢芸锦坐在小板凳上,胳膊肘抵着大腿双手托脸,冲她粲然一笑:“没事啦,是我虚惊一场。”   “真的啊?那就好。”柳荷也松了口气。   “柳荷。”沉默了几秒,谢芸锦唤她,带着点开玩笑的语气,像是突然而来的好奇,“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柳荷愣了愣,脸颊晕开淡淡的红:“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说嘛说嘛!”   “嗯——暂时……算还没有吧。”柳荷被她晃得眼晕,无奈又纵容地笑起来,“干嘛啊——”   她看着谢芸锦娇俏的脸蛋,终于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该不会是自己谈对象了就想当红娘了吧?”   手感真好,细皮嫩肉跟刚出生的娃娃似的。   “才不是。”谢芸锦有点心虚地努努嘴,然后故作不高兴地拉下她的手,傲娇道,“我只是怕你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开心也不说,委屈也不说。”   “有什么呀,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可藏的。要是你喜欢谁,你就直接告诉他,最好别互相猜来猜去谁都不说破,事后后悔。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我们也不输什么,自己开心最重要!”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把柳荷给听懵了,小心翼翼试探地问:“芸锦,你和解放军同志,是……有矛盾了?”   “怎么可能!”谢芸锦跟炸了毛的小动物似的立马反驳,末了也觉得自己现在说这些话有点无厘头,却还是忍不住。   “我是在提醒你!”   她一直以来都默认要帮助方安远和柳荷两人,即使想着不过多干涉,也会不自觉去帮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但为什么他们的选择一定会是彼此呢?没了自己这个“阻碍”,还有现实、还有家境,还有可能出现的很多很多阻碍。   她为什么要把这俩人框死?   对方安远来说,她只需要让他避开那个局就够了。而对于柳荷,她可以像上辈子一样喜欢方安远,当然也可以喜欢别人,只要不再因为没及时说出口而留下遗憾就好了呀!   谢芸锦顿悟了,不禁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她好笨!   谢芸锦回过神来,睫毛眨了眨,然后瞪大双眼看人:“你听到了没!”   “知道了知道了。”柳荷觉得她故作老成的样子很是好笑,但到底也听进去了几分。   她确实是那种不会捅破窗户纸的人,可能喜欢一个人只会默默看着,等到对方有了心仪的对象才死心。但那只是以前了。和谢芸锦待久了以后,柳荷发现她渐渐开始在意自己的感受,开始去尝试不勉强也不独自承受委屈。   于是她弯起唇角,轻声道:“要是有合适的机会,我会试着去争取,就算结果不如意也好过后悔。”   “到时候一定跟你说,成不成?”   ……   “路副营,前天下午有你的电话,是一个叫谢芸锦的同志,说是你对象。”   军事演习结束,通讯员尽职尽责地将情况报告给路昉。   路昉摘下军帽,听见这个名字,眼底就浮现出了笑意,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没有,我说你不知道啥时候有时间,她就马上挂断了。”通讯员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忐忑。   他只是按规章办事啊!   “小姑娘可能是生气咯!”周团长解开领口的扣子,一脸幸灾乐祸,“就她那娇娇模样,还不得和你发脾气啊!”   做军属时常会有联系不到另一半的情况,而且部队特殊,有的时候连问都不能问。   周团长虽然这么调侃,同时也是在提醒。   “那是您不了解她。”路昉挑眉,不赞同道。   谢芸锦是骄纵,可不是无理取闹。她精着呢,知道什么时候撒娇讨乖才最有效。   “得得得,算我白操心成吧。”周团长好笑地摇摇头,等通讯兵走了,又道,“不过你确实可以找个时间联系联系人家,马上就要出任务了,说不定几个月呢,别回来媳妇儿都没了。”   上回任务他们损失惨重,但敌人也元气大伤,最近前方来信,说那块留下的残余似乎是起了内讧,如今人心涣散,可以趁其不备,将其清扫干净。   部队早就修整完毕,接到消息连夜讨论,然后开始做新的部署。   接连的军事演习就是为这次的任务做准备。路昉恢复的很好,他们几个领导观察又商量了几天,才同意让他加入这次任务。   “结婚报告我都打好了,回来就交给您。”年轻的战士身姿始终挺直,锋利的眉眼因笑意柔和了些许,却仍是意气风发,像亟待展翅的雄鹰。   周团长欣慰地笑了笑:“好啊,我可等着呢!” 第51章 051 坚决服从命令   陈广福见谢芸锦又鼓捣她的小玩意, 已经开始习惯了,只是看她拿的那些药材,又忍不住问:“你从哪儿找来的方子?”   “就您藏柜子的那几本手记里写着的呀!”谢芸锦哼哧哼哧地搬来一小堆柴火, 摞在一旁, 熟练地点燃炉子。   陈广福是个勤奋的人,手头上的医书不知道读过多少遍, 里头的药方几乎都已融会贯通, 那几本杂闻手记他当然也翻看过不少次。   只是他对晒黑美白这些事没什么研究的兴趣,所以关于这部分的印象不深,但谢芸锦一提, 他也就想起来了。   “你在这方面倒是挺有钻研劲儿。”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可惜。   “那是!”谢芸锦低着头煽动柴堆间的火花, 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毫不谦虚地应了。   手记上没有具体的配方, 谢芸锦只好自己琢磨用量, 她取了一些吴茱萸, 又捻了一点金银花枸杞等做辅。   吴茱萸散寒燥湿,还可以镇痛, 手记上写它里头有一种特殊的物质, 能够保护皮肤少受阳光的伤害。虽然有些微毒性, 不过供销社卖的都是已经处理好的成品,且她剂量少, 问题不大。   而金银花和枸杞本身就是养颜方子里的常客,外用内服皆可, 以前甚至还有用金银花洗面的宫廷秘方呢!   加水浸泡,大火煎汤,大约二十分钟后再把药渣过滤, 剩下的药汤做外洗或是湿敷用。制作过程简单,但使用起来其实不太方便。   要想达到效果,最好是全身浸泡在药汤里,但农村没有浴桶,只能用纱布浸湿了敷在皮肤裸/露处。   谢芸锦有些不满意。要是有黄岑的话,可以搭配着做出更方便的药剂,煎好后装在瓶子里,涂抹或喷洒在皮肤上,可以随取随用。   也是她那天忘了交代,下回去供销社,一定要叫营业员留一点黄岑给她。   等到了下工的时候,药汤晾凉,谢芸锦用一个小陶罐装好。因为有点重量,她不想抱着走那么远的路,又借了药房里的小推车。   小推车是大队的共有财产,前头刚好有个防掉的木板,谢芸锦怕摔,还特意让陈广福帮她绑严实了。   路上遇见刚劳动完的村民,每个人都会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有婶子问她:“谢知青,是不是拿了什么好吃的啊!”   谢芸锦停下来缓了缓,插着腰回她:“苦药你吃不吃啊!”   婶子本就是逗她玩,听了也不生气,笑着应了句:“诶呦婶子可没病!”   “谢知青要不要我帮你啊!”大小伙子拎着镰刀殷勤地笑。   谢芸锦刚想拒绝,就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身影。一瞬间,惊喜像是天边的日光,落在脸上,叫周围的人看了移不开眼。   “路昉!路昉!”谢芸锦用力挥了挥手,然后抛下小推车,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她今天扎了个双马尾,长长的辫子自耳后垂下来,随着动作一跳一跳地摇晃,像是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小兔子蹦起来搂住男人的脖颈,垫着脚尖,眼底溢满了欢喜。   “你怎么从这头来的呀?”   路昉稳稳地接住她,听到周围人发出一阵惊呼。   “居然真的是谢知青对象咧!”   “肯定是联欢会那时候看对眼的吧?”   “不知羞!光天化日搂搂抱抱,真是一脸狐媚样!”   路昉耳力好,掀起眼皮看了那位大娘一眼,然后放开谢芸锦,温声道:“我从山那边过来的。”   他本来打算直接去药房找人,但耽误了些时间,正好遇上下工的点。   淡淡的眼神扫得大娘后颈一凉,不知怎么缩了缩脖子,借口要回家做饭,赶忙走了。   谢芸锦也反应过来,放下手臂,扯住他的衣袖:“我们回去再说。”   路昉走过去帮她推小推车,高大的身影慢慢逼近,刚才说要帮忙的小伙子竟往后退了一步,讪笑道:“解放军同志,你来你来……”   男人宽肩窄腰,上衣束进腰带里,双腿又长又有力,站在娇俏活泼的小姑娘身边,说不出的登对。   村民们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人赞叹、有人嫉妒、有人羡慕。   ……   俩人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了,谢芸锦走到他前头,边倒退边说话,看得路昉失笑。   他一把将人拉到身边,还抬手拍了拍脑袋:“看路,那样容易摔。”   “想看你啊!这么久没见了你不想我嘛?”声音又娇又甜,是她一贯的直白,形状姣好的桃花眼勾出一个上翘的弧度,眼瞳闪着微光,莹润的红唇嘟着,仿佛等待采撷的花瓣,惑人心弦。   果然,她最知道怎么撒娇撩乱人心。   路昉清了清嗓子,克制住心头的蠢蠢欲动,没有回答,而是偏了偏头,嗓音似玉石质感:“这不是来找你了么?”   谢芸锦哼了一声,想起来他刚才说的话,又问:“你不是开车过来的么,为什么要跑到山那边去啊?”   路昉冲她挑了挑眉,眼尾带着笑:“因为等会儿要带你去个地方。”   ……   夏季天黑的晚,却因染了点晚霞,减淡些许日光。   谢芸锦急匆匆地把东西放到院子里,交代了柳荷一声就往外跑。   “我们走吧!”   路昉带她来到了山脚。   过了季节,桃花谢了,树上结出拳头大小的桃子,饱满粉润的都让人摘完了,只剩下几个青涩的绿桃,看起来有点可怜。   桃树林后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再往里走,就能看到一片水潭。   谢芸锦从没来过这里,拉住男人的手道:“来这儿干嘛呀?”   水潭呈石臼状,不大,几步路就可以走到另一头。山上的水流顺着石壁冲下来,荡开一层层的纹路,里头的水分外清澈,透出潭底石缝间的青苔绿。   “再等等。”   这里不似外头敞亮,几棵茂密的大树遮住了傍晚的天光,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谢芸锦疑惑地看向男人,路昉拍拍她的头,指着一个方向轻声道:“你看。”   水潭边草木旺盛,交叠出细长的暗影,此刻那些暗影中闪动着细碎的光,忽明忽暗,于黑暗中轻轻舞动。   谢芸锦睁大双眼。   是萤火虫!   她拉着路昉跑过去,周围的草丛好像都被他们惊醒了一般,叶片晃动,于空中漫出万千流萤。   谢芸锦几乎看呆了。   她从小在城里长大,即使如今来到了农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抬手虚空握住,然后又张开,一点萤火立刻从她指缝中溜走,没入昏暗的暮色里,还掺杂着熹微的霞光,不似星空,却比星空更加绚丽。   “好美——”   处在这样的氛围下,她的眉眼更显妖冶,犹如山间盛放的最娇艳的花。   路昉沉沉道:“这能作数么?”   谢芸锦一愣,很快听懂了他的意思。   那天他提出结婚,谢芸锦虽然应了,却还是故意刁难人,说他不懂得浪漫。   谢芸锦父母都是有情调的人。聂瑾姝在国外学习生活过,喜欢直接热情地表达爱,而谢严那时候空有一副翩翩容貌,性格却含蓄沉默,后来为了追求聂瑾姝,才无师自通,学会了独属他的迂回浪漫。   谢芸锦耳濡目染,内心难免会有憧憬。   但她也知道这个年代的人情感多内敛,尤其像路昉这样的身份,更讲求落到实处,甚至不兴这样的“资本思想”。   说实话,路昉是个很合她心意的人,性格并不呆板,反而既有原则,又有规则之外的不羁。与他相处的每一天都能体会到特别。   那会儿纯粹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   谢芸锦弯起眉眼,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落下一个出其不意的吻。   “我好喜欢你呀!”   温热的唇瓣贴着他的,一同逼近的是少女柔软的身躯和自带的清甜香气。路昉一怔,喉结本能地滚了滚,细微的声音在逼仄的距离下被放大。   谢芸锦反而先脸红了,却难得没有回避,强撑着脸面大大方方地与人对视。   路昉沉湛湛的眸子映出点点荧光,更显漆黑深邃,他笑了笑,手臂勾过她纤细的腰肢,这一下距离彻底消失。   不知道是谁的体温开始发烫,带着厚茧的手指摩挲着她腰侧的嫩肉,不轻不重,似乎只是无意识的举动。   隔着薄薄的夏衫,却像在折磨人。   谢芸锦的腰肢在他手中软化,咬住下唇,两条腿都快站不住。   路昉适可而止,低下头,将方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吻加深。   ……   “还好我随身带了香囊!”   近水的草木之间蚊虫更多,谢芸锦现在身上都会带一些驱蛇虫的草药。没了她这个招蚊子的人,路昉的脖子被咬出几个红包。   “要不要我帮你挠挠?”谢芸锦伸出手,在他几个红包上分别都划了米字花。   小时候周妈总说这样能止痒,谢芸锦深信不疑一直到长大,已经形成习惯了。   她的目光偏移,落在那道浅淡的长疤上,偷偷摸了摸。   随着若有似无的痒,路昉那块的皮肤都紧绷起来,看着她突然垂下去的眼眸,抿抿唇,道:“过几天我要出任务了。”   和军人谈对象就是会有不可避免的分离,谢芸锦早有准备,却还是生出担心与不舍:“去多久啊?”   “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   心情莫名低落下来,谢芸锦沉默几许,然后吸了口气,细长的手指抵住他胸口的位置,一字一句凶巴巴地说:“不许再受伤了。”   “哪里都不可以!”   路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着故作严厉的颤抖,心都酸软成一片,勾起她细长的手指碰了碰,像是在拉钩,低低地应了句。   “是,坚决服从命令。”   回到知青点,天已经完全黑了,男人俊朗的脸隐在阴影里,线条利落又分明。   谢芸锦不舍地放开他的手,道:“你快走吧,天黑了开车不安全。”   路昉揉了揉她的头:“知道了,进去吧。”   谢芸锦转身要进院子,想到什么又回身:“我今年中秋要回家的!你要是没回来的话我就一个人回去咯。”   知青们每年都有一次探亲假,那是他们最长的假期,大部分人都会选在过年的时候回家,想回去和家人团圆是其一,其二是过年那会儿乡下都在猫冬,不会少工分。   谢芸锦往年也是过年时候回的,但今年她和谢严说好了要留下来陪外公过年,于是便挑了中秋节回京市。   结婚之前总是要见见家长的,路昉明白她的意思,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等我。” 第52章 052 本来就还没嫁人   下过几场刮着狂风的暴雨, 夏天好像也被雨滴砸进了泥土里,催熟作物,留下初秋的凉风。   稻穗青黄相接, 挂上沉甸甸的果实, 风一吹就摇摇晃晃,远远望去像被推开的一层层波浪。种在西瓜地的棉花也陆陆续续开始吐絮, 还有大豆、玉米……江渡村的村民们忙着最后的田间管理, 家里有在外头学工的孩子也提前打了招呼,大家伙各个铆足了劲儿,就等秋收大忙一场。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凉, 谢芸锦这两天有些感冒,晕晕乎乎的, 鼻子也不通气,只能时刻微张着嘴呼吸, 鼻头被擦红, 整个人蔫搭搭的没有精神。   “你自己也是个懂药理的, 咋喝个药还磨磨唧唧,难怪几天了都不见好!”   陈广福帮她熬了几副驱寒的药, 谢芸锦嫌苦, 总是喝一口吃一口糖, 磨蹭到最后药汤都凉了。   请了假没上工,谢芸锦坐在床上, 身上搭着一床薄被,神色恹恹, 水灵灵的桃花眼仿佛蒙了层雾气。   她是心情不好,连带着身体也虚弱起来。   路昉出任务已经快两个月,过几天就是中秋, 眼见着她是要一个人回去了。   倒也不是埋怨,只是心中牵挂。毕竟上次他回来可是带了那么严重的伤。   那次在军营宿舍里,她看见他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其中胸口的一处最刺眼,几乎要贴近心脏。   谢芸锦现在都能记得自己最初听路昉谈起时心里有多后怕,一想起心就揪起来。   默默叹了口气,谢芸锦觉得鼻头有些痒,连忙拿帕子捂住。   “芸锦你还没好啊?”女知青正在用毛巾绞干头发,听见动静转身问。   谢芸锦没工夫回答,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唉,你还是听陈大夫的话好好喝药吧。”   显然她嗜甜不爱吃药的习惯大家伙都已经知道了。   柳荷刚好端了药进来,递给谢芸锦,柔声道:“不烫了,快喝吧。”   谢芸锦委屈地努了努嘴,先试探地嘬了一口,立刻被苦的小脸发皱,看得一旁的女知青着急。   “一口闷了就行!”   谢芸锦也被感冒折磨得难受,紧抿着唇提了口气,然后闭上眼咕嘟咕嘟地喝了。   “唔——”结果喝了半碗实在受不住,连忙停下来往嘴里塞了颗奶糖,如此两次,才终于把药汤喝干净。   连女知青都松了口气,笑道:“芸锦这样,跟我家妹妹小时候似的,非得用糖吊着她才肯喝药。”   “所以后来我娘都带她上医院打针咧,只是打针更完蛋,还不如吃药呢!”   谢芸锦把空碗递给柳荷,哼唧道:“我才不是小孩儿!”   女知青笑起来,赶忙换了个话题,为了逗她还特意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把整张脸都露出来:“芸锦你看,我最近是不是变白了?别说,你那个美白膏可真有效!”   谢芸锦撩起眼皮看过去,桃花眼觑着打量了她一番,然后才傲娇地哼了一声,带着点鼻音:“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上个月买了黄岑,她特意帮柳荷做了一小瓶药剂,上工之前抹在皮肤上,比用吴茱萸的方子湿敷来得方便。   只是药剂是有颜色的,柳荷每回抹了之后都得了黄疸似的,被村里人笑了好久。   但当她用水洗干净药剂,底下露出的皮肤一天比一天白,众人才觉得惊讶又惊奇,纷纷来找谢芸锦讨要。   谢芸锦才不伺候,看着那些人又是后悔,又是觉得她小气,指不定在后头说她什么闲话呢。   哼,给了也不见得她们能少说几句!   这种情况下,得了一小罐美白膏的女知青就分外得意了。她按照谢芸锦的说法每天仔仔细细地抹脸,虽然效果比不上有多重帮助的柳荷,但也很明显地白了一点。   女知青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也想亲近谢芸锦,一时多说了几句:“方桂香你还记得吧?被你拒绝了之后没少说你在药房不务正业。前些天她从县城供销社里买了什么润颜霜,说是能美白细肤,还说不知道比咱这美白膏好了多少倍!”   方桂香是村支书家的闺女,和谢芸锦差不多大,长得也周正耐看,正是爱美的年纪。   谢芸锦和她不熟,自然也把她划在拒绝的名单之内,方桂香许是拉不下脸,回头就和她当村支书的爹告状,说谢知青不务正业。   可药房是陈广福说了算呢,她这一两句能顶什么用?谢芸锦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不过润颜霜这个名字听着倒有些稀奇。   这年头的人不太讲究护肤,供销社里卖的大多是雪花膏蛤蜊油什么的,价格不算太贵,普通人省点也能买上一罐用好久。   大城市的百货大楼种类倒是多,除了国内的润肤脂护肤脂之外,还有少数进口的牌子。   谢芸锦也是用过不少好货的人,尤其谢严疼她,去外地出差的时候都会捎上一些,可以说只要国内卖的,她几乎都用过。   这个润颜霜是什么新牌子么?   听见她问,女知青也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咧。说是供销社卖的,可每回去都没见着,营业员说这货少,紧俏着呢!”   谢芸锦托着脸,秀气地打了个哈欠:“是么,有机会我也去看看。”   柳荷洗完碗回来,笑着提醒她:“你还没收拾行李呢,明儿要赶路可别睡太迟!”   车票买的是明天中午,知青当中只谢芸锦一人中秋回家,要赶早搭拖拉机去车站。   想到路昉没回来,她要一个人回去,心情又难过起来,没精打采地一头栽进被子里,闷闷地说了句:“知道啦。”   ……   周团长这几天的心情都不错。这次任务完成得出奇顺利,因为敌人内讧自顾不暇,他们在附近埋伏了许久,终于找到个突击点,寻找时机将人一网打尽。   后面的一个月便是在那边做清扫工作,大部队前两天回营修整,安顿好牺牲受伤的战士,周团长才敢松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考虑慰问和表彰升职的事了,周团长一一看过去,视线停在路昉的名字上。   路昉是从京市调来的,按理说这次任务之后应该调回京市。可要是回京市,上次任务的军功多半会被避而不谈,最多只能得到些荣誉和表彰,但留在这儿的话,可以升上营长。   周团长摸了摸下巴,正思考着,就听门口一阵敲门声,似乎有点急促。   哪个毛头小子?周团长冷着声音道:“进来。”   没成想,进来的是他分外看重的路昉。   周团长板着脸:“做什么?”   “团长,我是来交结婚报告的!”路昉双手递上自己早就打好的报告。   这事出任务前他就提过,周团长记得,却还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倒是急!怎么,现在怕媳妇儿跑了?”   他接过报告,一摸,拎出另一张纸:“这是什么?”   路昉清了清嗓子,道:“是我的请假申请!”   因为要回京市,所以用的是他的探亲假。   “要回去讨好老丈人?”周团长笑了几声,摇摇头,然后批了假条给他。   路昉接过来,不等对方再调侃就行礼走了,惹得周团长好一阵稀奇,完了又开始琢磨。   啧,要回京市,这人该不会留不下来吧?   ……   一路颠簸之后,谢芸锦终于到了车站。因为赶了个早,离发车还有半个多小时。   她的感冒还没好全,坐了许久的拖拉机更是晕乎,于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缓缓。   车站里都是等车的乡亲,也有几个在这儿过夜的流浪汉。谢芸锦生得漂亮,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更显相貌精致明艳,袅袅婷婷地往那儿一站,都像是在拍画报的女明星。   有人上前搭话:“姑娘,去哪儿啊?”   谢芸锦头疼着呢,不耐烦地道:“不关你事!”   虽是怒斥,但因为生了病,声音带着点虚弱和娇气,勾到人的心尖处。   那人大着胆子凑过来,故作关心道:“看你有点不舒服啊,要不我帮你提行李吧?”   谢芸锦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一些车上用的洗漱用品和备用衣服,装了一个小包裹,很轻便。   闻言,她秀眉拧起,再开口时就提高了音量:“你谁啊!我不认识你!离我远点儿!”   车站里的人不少,听她这么一喊,本来以为俩人认识的乡亲们立刻出声:“姑娘咋啦?”   “这小子对你做啥咧?”   “是不是耍流氓?叔帮你把人送到派出所去!”   那人也不是什么二流子,只是一时起了色心,被众人这么一围端不住面子,立刻就灰溜溜地走开了。   “姑娘身子不舒服吧?来,坐婶子这儿,发车还要一会儿呢!”   生病的时候情绪本就敏感,更不要说又遇到不安好心的人。谢芸锦又难受又委屈,此时有人关心,眼底登时就浮上层水光。   为什么路昉不回来!   “芸锦!”   谢芸锦耷拉着眉眼坐在长椅上,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皮,神情怔住。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起身跑了过去。她扑到男人怀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立刻落了下来:“呜——你怎么才来!”   去京市的车就那么几趟,路上得花二十多个小时,路昉估摸着时间,没有去江渡村,而是直接来了车站。   幸好,赌对了。   他抱紧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难得显出些无措,温声哄道:“怎么了?对不住,前两天部队要修整我走不开。”   其实谢芸锦只是在发泄情绪,这么长时间担惊受怕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情绪一时收不住,埋在男人怀里小动物似的呜咽。   刚才让位置的婶子见状和善地说道:“你是这姑娘的哥哥吧?刚才有个男的想拍花子呢,她估计是吓着了。”   拍花子是这儿的方言,意思就是男人搭讪骚扰不认识的女孩。路昉眉头一皱,眼神骤然锋利,然后心疼地摸了摸谢芸锦的脑袋。   “他才不是我哥哥!”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在场的人听得清楚,那位婶子也是一愣。   路昉一下子笑了,捏了捏她的后颈以示安抚,冲他们解释:“她是我媳妇儿。”   军嫂哇!   众人面露惊讶,那位婶子也捂住嘴笑道:“那是婶子眼拙。小姑娘看着不大,还以为没嫁人呢!”   本来就还没嫁人!   谢芸锦嘟了嘟嘴,却没反驳,心里因为这个称呼生出点甜意。   ……   谢芸锦买的是卧铺票,是谢严托了关系安排的。路昉却因为时间太紧,只买到一张站票。   “你就待在我这儿呀!”   找到了铺位,谢芸锦拉住路昉的手,不让他去别的车厢:“反正都是站票,站哪儿不是站啊!”   她说话还带着点鼻音,刚哭过的眼角泛红,委屈巴巴的好不可怜。   路昉也不放心她,只得找乘务员补了卧铺的钱,和她坐在一张小床上。   车厢里其实收拾得很干净,但谢芸锦觉得床上的东西被太多人用过,不太习惯,特意带了自己的床单铺上。   如愿以偿的人终于露出点笑意,身子靠着路昉,娇娇糯糯地“诉苦”:“我难受好几天了,感冒一直不好,刚才坐车又难受……”   对铺的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哪里见过谢芸锦这样的漂亮又娇气的可人儿,眼睛都看直了。   直到路昉朝他投来不善的目光,他才觉得后背一凉,莫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不舍地移开视线。   可惜了,看都看不得。   许是有心上人在侧安全感十足,也或许真的太累,谢芸锦没说一会儿话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身边没人。她有些慌乱地四处张望,心里像是丢了什么空落落的。   该不会她刚才都是在做梦吧?   “怎么了?”熟悉的声音于一侧响起,谢芸锦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这才吐出一口气。   “你去哪儿了啊?”语气里满是她都没察觉的依赖。   “吓着了?”想着小姑娘许是醒来没找着自己着急,路昉用手拢了拢她散乱的发丝,将刚买来的饭盒搁在一旁,嗓音莫名有股安定人心的情绪,“我买饭去了,饿不饿?”   回答他的是一阵微弱的辘辘声。   卧铺车厢虽然人多,但相比硬座车厢还算有点私密性。俩人坐在不大点的床上,不疾不徐地喂饭,看得对铺的男人一阵牙酸。   娘的,可真是黏糊啊!   到了晚上,两人再要一张床就不合适了,偏偏谢芸锦今天分外黏人,拉住路昉的手委屈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路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坐在角落捏了捏她的脸:“我就在这儿,别怕。”   谢芸锦拉着他的手,触摸到指腹和掌心上的厚茧,一点点地挪过去,悄声问:“你没有受伤吧?”   路昉敲敲她的额头,也放低了音量:“答应过你的,没有。”   “真的?”谢芸锦怕他骗自己,伸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料,“我要检查检查。”   衣料下的肌肉绷紧,路昉用手盖住她的眼睛,无奈道:“好,等到了再给你检查,现在快点睡觉!”   长长的睫毛扫过自己的掌心,路昉的心里也似羽毛掠过,柔软又意动,直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才拿开自己的手,看着小姑娘恬静的睡颜,漆黑的眸中划开一道道缱绻的温柔。   火车行了一天一夜,到京市的时候,谢芸锦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身边的男人明明坐了二十多个小时,却还精神抖擞,一手拎着两个包,步履轻松。   “你是不是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偷躺床上来了啊?”   路昉好笑地牵住她,领着人往出站口走。   京市入秋早,现下正好是非常舒适的温度,不冷不热,一阵小风吹来惬意得很。   谢芸锦时隔多年回到家乡,难免有些近乡情怯,乖巧地跟在路昉身边,眼睛却往四周瞄。   爸爸说要来接她的!   她太久没见谢严了,只能从脑海中搜寻出上辈子最后的落魄样子。等看见正前方那个温和儒雅的男子,她莫名有几分恍如隔世的虚无感,鼻头都开始发酸。   谢严身着衬衣长裤,看着温和,不笑时却给人一种很强的距离感。可在谢芸锦的记忆里,爸爸总是温柔带笑的。   她松开路昉的手,到人跟前了又不敢再进一步,谢严看着女儿娇俏的小脸,笑道:“怎么,不认识爸爸了?”   ……   谢家住的是两层的房子,独门独栋,对于谢芸锦来说,保留着所有的儿时回忆。   周妈见到谢芸锦也很高兴,兴冲冲地说要去肉联厂多割些肉回来。   平时谢严在厂子里吃食堂,周妈一个人下厨也随意,不讲求什么大鱼大肉,但她们家娇娇回来了,自然得做点好的。   “今儿个给芸锦接风,一定得有道京酱肉丝!”   谢芸锦抱着周妈的胳膊撒娇,眼神一错,对上路昉的视线,随后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看着俩小孩勾缠的视线,谢严板着脸咳嗽两声,对比他高半头的准女婿道:“路昉是吧,我有话跟你说,麻烦跟我到书房一趟。”   谢芸锦吐了吐舌头,很有眼力见地拉着周妈往楼上走:“周妈我想洗澡,身上脏死了!”   “好好好,我去给你放洗澡水啊。”   ……   老丈人见女婿,不说剑拔弩张,肯定也没什么好脸色。   可谢严不得不承认,眼前人足够持重、足够优秀、也配得上芸锦。   和对方交谈了一会儿,谢严心下一落,想到什么,又道:“听说你是被调配走的,接下来会不会回京市?”   路昉沉默了几秒,然后说:“短时间内不会。”   谢严眉眼一压,整个人往后靠:“芸锦是知青,结婚以后你们打算住在哪儿?据我所知,你们军营并没有家属院。”   “家属院年前就计划在建了,我来之前已经完工,结婚以后部队便会有所分配,芸锦要是随军,我会照顾好她。”   “那么你的职位呢?和芸锦结婚,晋升万一受到影响怎么办?”   路昉抿住唇,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军功永远都在。”   ……   路昉如今的关系不在京市,要等回去才能领证。所以谢严和路朝夫妇商量,在京市给俩孩子办一场酒。   不好大办,就在家里,也不请旁的客人,只两家人吃顿饭,正式把关系确定下来。等以后聂鹤也若是有机会回来,再补上老爷子那时候的风俗。   但不管怎么说,左右也能算个喜宴,因此谢芸锦洗完澡就窝在衣柜,想当天穿得漂漂亮亮。   都是自家人,自然不用在意逾不逾矩,谢芸锦在硕大的衣柜里没有找到一件合适的,又去翻了藏得严实的几个箱子。   这几个箱子都是她妈妈留下来的衣服,有些因为太过出挑,怕被人抓住诟病,只能藏起来。   谢芸锦看中一件豇豆红的旗袍,眼睛一亮,把它拿了出来。   叩叩——   谢芸锦对着镜子系脖颈间的盘扣,随口应了句:“进来吧。”   路昉打开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   小姑娘穿着件红色的旗袍,柔软的面料包裹出姣好的曲线。她微微弓着腰,腰臀相连的地方凹出一个诱人的塌陷,还未系好的盘扣拉下一小块领子。   红色衬得她皮肤更白,小巧的锁骨若隐若现,然后盘扣系上,遮住那点白皙,严严实实反而比方才更加勾人。   旗袍的开叉很高,她光着脚,路昉的视线便从她细薄的后跟一直往上,路过腿窝,到开叉的最高处。   他的喉结不可遏制地滚了滚。   “怎么样!好看吗!”谢芸锦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异样,还沾沾自喜地转了个圈。   路昉嗯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哑了。   “你穿红色好看。”   谢芸锦没穿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要踮起脚尖才能搂住他的肩膀,得意洋洋道:“这不是红色哦,这叫豇豆红!”   “不知道了吧?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是最有名的老师傅花了几个月才做出来的,连料子都是他亲自染的!”   路昉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花瓣似的唇红润饱满,像熟透了的樱桃,等人采撷。   谢芸锦还在说:“它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叫什么?”路昉耳尖开始发热。理智告诉他,这是自己岳家,老丈人就在楼下,不可以乱来。   谁料小姑娘突然作坏地靠近,呼吸都喷洒在他脸上,吐气如兰:“叫……美人醉——”   就像是最敏感的地方被人重重牵动,路昉绷着的那根弦断了,一把搂过她的腰肢,鼻梁都要贴上她的:“你昨天不是说,要检查检查我有没有受伤么?”   “就现在吧。” 第53章 053 礼尚往来   豇豆红, 又名美人醉,是瓷器的一种釉色,娇艳如灼灼桃花, 又似美人醉后的红晕。   老师傅的手艺确实精妙, 将浓淡皆宜的美感发挥到了极致。纤腰、雪肤、山峦般柔媚起伏的线条、还有裙摆下若隐若现的长腿,纤秾合度, 衬得人气质高贵又婀娜多姿, 留下许多遐想的空间。   谢芸锦住在二楼最好的房间,从楼梯上来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转角处的窗子洒进来, 正好落在门口,从虚掩的门缝中钻进去, 仿佛想要偷窥些什么。   谢严在楼下书房,周妈去了肉联厂, 二楼再没有别人。走廊里安安静静, 只能模糊听见些许娇娇的嗔怪。   “唔……我站不住了……”   伴着男人时不时的逗弄话, 少女的语调渐渐不成词句,和着暧昧沉重的呼吸, 连落在地上的夕阳光晕听着都羞红了脸。   ……   天黑下去的时候, 周妈上来叫谢芸锦吃饭, 却见他们家的大小姐正在卫生间洗衣服。   想她年纪小小就得下乡吃苦,周妈心疼不已, 伸手要接过她手中的脸盆:“芸锦别忙活了,快下楼吃饭, 衣服放着等会儿我洗。”   可等她看清浸泡在水里的衣物,周妈顿时叫了一声:“这是你妈妈做的那件旗袍吧,小祖宗这料子可不能这么洗!”   闻言, 谢芸锦立刻心虚地放下那件旗袍,纤白的手上还挂着细密的泡沫:“啊……是不是被我洗坏了?”   周妈见她双颊绯红,像是被训了话后手足无措的模样,又安慰她道:“没事儿,周妈知道该怎么弄,不会坏的啊。”   老太太曾是外婆身边的大丫鬟,自然经手过不少好东西。   谢芸锦这才松了口气,又不免暗恼。   刚才进行检查时,谢芸锦用残存的理智阻止了男人的“破坏”。虽然保住了这件旗袍,可还是不小心弄脏了一点衣角。   怕周妈上来撞见,谢芸锦羞愤地赶走了说要帮她清理衣服的男人,自己捧去了卫生间。   她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洗衣服还是下乡以后被迫学会的,饶是如此,也只会简单的抹香皂搓洗,哪里知道不同的料子还有不同的养护方法。   好在有周妈在,不至于糟蹋了衣服。   晚上,谢严留路昉在家吃饭。   谢家以前有一张很大的黄花梨木桌,可以围着坐下十几人,早些年被收走后换了市面上最普通的四方桌,此时热菜冷盘摆了一席,倒也有几分温馨。   “芸锦好久没吃到周妈做的菜了吧,快尝尝。”   谢芸锦的口味随了聂家人,每顿饭的汤水是少不了的,谢严给女儿舀了一碗鸡汤,鸡油都被撇去了,看起来清澈透亮,热气腾腾。   周妈的手艺自然没话说,鸡汤鲜美,还带着一点点清甜,热乎乎地下肚瞬间抚慰了她行程后的疲累,满足地令人喟叹。   周妈见谢芸锦吃得高兴,笑得不见眼,还不忘招呼自家的新姑爷:“孩子,你也吃啊!喜欢什么就跟我说,这几天待家里一定让你们吃高兴咯!”   路昉得体地道了声谢,也拿起了筷子。   他还穿着那身绿军装,板正严谨,唯有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   谢芸锦坐在对面偷偷瞄他,见他在长辈面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没好气,悄悄伸出脚往前踩了一下。   路昉动作微顿,随即恢复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撩起眼皮兴味地看了她一眼。   考虑到时间地点不太合适,刚才在楼上他并没有太过分,但即便如此,小姑娘也被逗得哭哭啼啼。   想来是恼了。   于是晚上离开谢家之前,路昉趁着谢严没注意捏了她撅得老高的嘴,低声说了句:“明天你可以礼尚往来。”   ……   翌日是和路昉父母见面的日子。   许是家里的熟悉气味太令人眷恋,路昉来接她的时候,谢芸锦依然埋在自家大床上睡得香甜。   谢严昨天请了假,今天要提早去厂子上班,因而家里只剩下周妈。   “可能是坐车太累,吃了药就睡了,这会儿应该快醒了,你坐着等一会儿。”   正说着,楼梯上就走出了谢芸锦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件浅米色的连衣裙,裙摆落在小腿,衣领是很乖巧的花边样式,腰间系着细带,脚上踩了双黑色的小皮鞋,看起来乖巧的不得了。   许是还没完全清醒,眼睛迷迷瞪瞪的,周妈把早饭端到桌上,哭笑不得地道:“小心摔咯,快来吃饭!人路昉早就来了。”   然后又转身去厨房。   谢芸锦咕哝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来,人又趴到了桌子上,脸颊上的肉被手臂稍稍压扁,路昉动了动手指,忍住上手捏的冲动。   “没睡好?”他笑着问。   还不是因为你啊!谢芸锦抬头,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昨天晚上说什么要礼尚往来,害她想了一宿,想到傍晚在自己房间里发生的事,面红耳赤折腾到半夜才睡着。   偏生自己还不能说,要不然他又该使坏了!   谢芸锦咬住嘴唇内侧的嫩肉,鼓着脸没有回答,过了会儿又装模作样顺着杆子往上爬:“嗯,所以很困,不想吃饭。”   她感冒还没完全好,带着点微弱的鼻音,混着刚醒来黏稠的声调,像是化在温水里的奶糖。   听她没精打采地撒娇,小心思故意得明目张胆,路昉眸中划过一丝笑意。   早餐是豆浆油条,还有一碟肉包子。谢芸锦爱吃包子皮,却不爱吃包子馅儿,路昉好脾气地掰开一个,把馅儿全部拨到碗里给自己,将面皮撕成一小块儿喂给她。   谢芸锦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指使人:“豆浆太烫了,要吹一吹。”   “把油条泡进去!”   “唔……还想吃个包子。”   小姑娘恃宠而骄,偏偏男人也甘之如饴,俩人像是天生相合的一对,怎么看怎么舒心。   周妈站在厨房门口,脸上的表情柔和起来,没有打扰他们。   她幼年被家里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辗转,跟着小姐嫁到了聂家,后来又跟着聂瑾姝来到谢家,可以说是看着母女俩长大的,和她们的感情很深。   谢芸锦虽然随了母亲的样貌,性子却有所不同。   聂瑾姝是乖张,而她是骄纵。   许是很小就失去了母亲,聂瑾姝对自己的女儿分外溺爱,恨不得将她未曾得到过的那份一并添在女儿身上,谢严更不用说,两人把谢芸锦宠得无法无天,整个家里也只有聂老爷子会说上几句重话。   当然,也就几句而已,只要谢芸锦一嘟嘴一憋泪,谁也不忍心再说她了。   后来聂瑾姝不在了,周妈曾以为谢严会像老爷子那样找个人照顾谢芸锦。可谢严没有,这么多年,爱护谢芸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周妈就想,芸锦以后也得找个像她爸爸这样的才行。可理想如此,这世道想找个始终如一的人,哪那么容易。   芸锦是娇气,可也懂得分人,小时候客人看她玉雪可爱,想要从谢严手里讨来抱一抱,她只会搂紧谢严的脖子,拒绝的意味分外明显。   能被她撒娇的,自然也是她看入眼的人。   周妈不了解路昉,见他一身军装,眉目坚毅干净,家里又是老爷子的旧交,想来不会差到哪儿去,最重要的是芸锦喜欢。可军人保家卫国,给与家庭的时间肯定就少了,周妈担心自家娇娇会受委屈。   现在看来,俩小孩只怕不能更黏糊。   她摇摇头,眼角的笑纹越来越深,心里松了口气。   ……   因着上辈子糟糕的婆媳关系,谢芸锦对即将到来的见面分外忐忑。   进了大院,车子一路往里开,停在一栋平矮的房子前。   早前得了消息,江玉英从厂子里请了假,和路朝坐在院子里等,听到外头的动静激动地道:“是来了吧?”   谢芸锦跟在路昉后头,先看见的是坐在石凳上的路朝。和谢严的温和疏离不同,路朝身上军人气质明显,除开年纪阅历带来的沉淀,和路昉有七八分相像。   “这就是芸锦吧?乖孩子快进来!”   江玉英则是非常古典的长相,柳眉凤目,大气又有韵味。   谢芸锦紧紧拉着路昉的手,乖巧又大方地唤了人。   周妈帮她准备了一些见面礼,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儿,只是亲手做的一些糕点,但小巧精致,口味也是贴合了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清甜淡雅。   江玉英看着可欢喜了,尝了一口忙问:“是芸锦自己做的么?”   小姑娘比她想象的还要精致漂亮,双眸干净清澈,盈盈一望,就能看清里头的天真和灵气。家里千娇百宠养出来的孩子,娇气是意料之中,但有礼又不扭捏,说话也坦白,很容易就能获得长辈的好感。   谢芸锦很诚实地否认了:“是家里长辈做的,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天分,不怎么下厨。”   闻言,路朝乐了:“巧了,江玉英同志也不懂烧饭。当初我受伤住院,她买了鸡想要炖汤,结果鸡毛都没拔干净。”   江玉英同志瞪了路朝同志一眼:“那你不还是吃干净了!要求咋这么多!”   谢芸锦失笑,感觉到坐在身边的男人捏了捏自己的手,她侧头看他,然后耳边传来小声的一句:“还好你煮的是甜汤不是鸡汤。”   谢芸锦悄悄掐了一把他虎口的肉。   因着这点小插曲,谢芸锦放松了不少,虽然不可能像在自己家那般自如,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除了眼缘之外,还要靠点滴的情分和相处,能亲近自然好,不能她也不强求,总归她喜欢路昉,怎么样都喜欢。   ……   吃了饭后又在路家小坐了一会儿,俩人告别长辈出了门。   如今结婚都很简单,家里穷苦的人家拎着几袋米粮就做了聘礼,但只要有点家底,都会尽力凑出一点体面。   现在最体面的要属“三转一响”。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工业票不易得,要攒上个一年半载才能和人换一张,但路昉平时花钱的地方少,而且他战友多,天南海北的能换下好几张。   路朝可不会帮他准备聘礼,按他的说法,娶媳妇儿还得靠老子,那不如别耽误人家姑娘。   京市的百货大楼十分气派,不像县里的供销社一进门五花八门啥都有,而是每一层都有专门的分区。小姑娘爱逛一楼的服装日化区,带小孩儿的叔婶通常往二楼的食品区走,谢芸锦和路昉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上了三楼。   三楼卖的都是奢侈东西,人不多,柜台后的营业员都有一股傲劲儿,皮鞋底踩在地板上嗒嗒作响。   路昉领着人到了手表柜台。   大件儿不好带回去,但手表收音机这等东西,还是大城市款式多。   他俩气质卓然,一看家里条件就不一般,营业员赶忙上前招呼,热情地道:“小俩口来置办结婚用的吧?咱们这儿牌子款式多,国内国外的都有!”   路昉没有听她继续介绍,而是转头问谢芸锦:“喜欢哪个?”   谢芸锦手指点在玻璃柜台上,一一看过去。   最常见的是海市牌或者红旗牌手表,质量好,款式也简单大气,很受当下人的喜欢。可是旁边的浪琴也很好看,表带优雅秀气,看起来更适合女孩子。   谢芸锦有点纠结。   营业员也不敢催,只得时不时插几句话找回存在感。   下一秒,谢芸锦眼前一亮,指着最里头的那块表道:“这个拿出来我看看!”   路昉低头看了眼,眉梢轻挑:“这是男士表。”   “我知道啊!”说着,谢芸锦把那块表搭在男人手腕上,扣住表带。   路昉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简单的衬衣长裤。   再常见不过的白色衬衣被他穿出了高档货的质感,衣料下藏着的肌肉线条撑出完美的轮廓,不同于平时的凛然冷肃,倒是多了几分公子哥的气质,谢芸锦在家里看到时就挪不开眼。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十指更是骨节分明,银灰色的表盘搭在手腕上,莫名有股不可亵渎高高在上的气质。   谢芸锦看得双眸晶晶亮,立即拍板道:“就这块!包起来!”   路昉顿时无奈又好笑。   小姑娘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腕间,滑过凸起的血管,像是同时掌控住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让你挑,怎么变成给我买了?”   谢大小姐抓住他的手左右欣赏,闻言挑起眉梢,又傲又娇地道:“礼尚往来,我也给你买呀!” 第54章 054 已经物是人非了   谢芸锦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深意, 路昉的表情却顿时变得玩味起来:“这礼可贵重啊。”   营业员刚才一直在和路昉介绍,似乎没想到是姑娘做主掏钱,忍不住提醒道:“姑娘, 这是进口的劳力士, 价格不便宜咧。”   谢芸锦从包里掏出一叠钱票,一副财大气粗的霸道模样:“怎么着, 不够?”   营业员:“……”   岂止是够啊, 可太够了。   紧接着她睨了眼一旁的路昉,悄悄撇了撇嘴。   路昉估摸着对方许是把他当做吃软饭的了,也不解释, 低头转了转自己新到手的腕表。   嗯,小姑娘眼光很好。   最后谢芸锦还是挑了一块浪琴, 浅金色的表盘和腕带,设计古典优雅, 很适合她。路昉掏了钱, 在营业员一脸有钱人可真有意思的惊愕表情中拉着人转去收音机柜台。   谢芸锦抬起手欣赏了一会儿, 然后贴上男人带着表的手臂,洋洋得意道:“是不是很配呀!”   路昉顺势牵住她, 两只腕表的表盘轻轻磕在一起, 看起来和主人一样登对。   “嗯, 很配。”声音里含着笑意,手指渗入她的指缝中, 也不在乎周围都是营业员和顾客,与她紧紧地十指相扣。   缝纫机柜台前, 一个长相清秀的姑娘盯着俩人的背影看,表情似乎有些惊讶和疑惑。   “秋盈?你在听吗秋盈,该付钱了。”   听见友人的声音, 杨秋盈这才回过神来,面带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恍神了。”   友人也不在意,见她干脆利落地付了钱,艳羡道:“秋盈你对象对你可真好,四大件呢,说买就买,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杨秋盈笑里藏了几分自得,面上却有些无可奈何,苦恼地道:“我跟他说了买实用的就行,像收音机手表这种可以不买的就不买,可他偏是不听,真是没办法。”   “你瞧瞧,这是给你赚脸面呢!我可羡慕死了!你俩啥时候领证啊?我也好去沾沾喜气!”   杨秋盈捂嘴笑道:“就这两天,到时候邀你吃饭你可得来。”   出了百货大楼,杨秋盈告别友人回到了家。   杨美娟正对着镜子化妆,见女儿回来抿了抿口红,随口问道:“回来了。东西都买好了么?”   杨秋盈却没有回答,把手中的东西都放下,面色不豫地说道:“妈,我刚才在百货大楼看见谢芸锦了!”   杨美娟动作一顿,然后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透过镜子扫了一眼,不以为意道:“看见就看见了,明后天不就过节了么,回来探亲也正常。”   “可是她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他们一起去买了手表!还买了收音机!还在大庭广众卿卿我我!那人肯定是谢芸锦的结婚对象!”   香水的浓重气味飘散在空气里,杨美娟盖上盖子,蹙眉看向女儿:“慌什么?就她那个性子,随便谁哄一哄就能到手,你以为她眼光能有多好?”   “再说了,农村里都是些粗鄙无能的乡下汉子,能认识什么好男人?小姑娘面皮薄又好骗,被人领着先上车后补票,她爸看女婿一穷二白瞧不过眼,贴补俩人一些嫁妆也不是不可能。秋盈,告诉你多少回了得沉住气,别一有动静就自乱阵脚。”   才不是!杨秋盈重重喘了口气。   就那男人的样貌和气度,绝不可能是什么乡下汉子!   杨美娟见她还不依不饶地看着自己,只得哄道:“成成成,妈过两天帮你打探打探。你啊,就安心做你的新娘子,妈一定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   ……   中秋那天,是两家人约好的喜宴。   地点不在路家也不在谢家,而是老胡同里的一间房子。   几位长辈商量着小俩口既然结了婚,就得有个像模像样的小家,如今不允许私人买卖,路朝主动交出了自己入伍之前住的地方,虽然不大,但因为养护得很好,再修整一番,看起来就像新房子一样。   屋外自带一个小院子,不到十步的大小,以前是用来种瓜果蔬菜的,瓜架都还没拆,上面吊着早已枯黄衰败的藤叶,几人就在这里摆了一桌。   周妈做的菜,江玉英简单打下手,配上谢严带来的酒,即便没有亲朋好友热闹作陪,大家伙的好心情却不减。   谢芸锦没有穿那件豇豆红旗袍,而是另挑了一件绯红色的,头发用木簪挽了起来,还特意上了点妆。   她平时素着一张脸就已经足够叫人惊艳,现在略施粉黛,连谢严都怔了几秒,然后面露怀念地笑了笑:“芸锦长大了。”   她承继了她母亲的样貌,越长大就越像聂瑾姝,刚才打开门的一刹那,谢严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年少时,可当谢芸锦露出嫣然笑意,他又如梦初醒。   已是物是人非了。   他惦念着妻子的同时,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娇娇也要嫁入别人家,谢严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帮女儿撩开额前散乱的发丝,感慨道:“爸爸的小公主,今天真漂亮。”   谢芸锦察觉到了爸爸表情中的怅惘,突然喉间一紧,眼底泛出点红,挽住他的胳膊扁着嘴开玩笑道:“您可别招我哭,我今儿个化了妆的!”   谢严朗声笑起来,化开心里的淡淡愁绪,满眼宠爱地点了点她的鼻子:“就你臭美!”   嫁女儿和娶儿媳妇的心情截然不同,路朝冲自家儿子使了个眼色,路昉抿了抿唇,然后往旁边让开一个座位。   回军营会有正式的仪式,他今天也没穿军装,而是换了件相似的军绿色衬衣,挺括的衣料勾出他精壮的身材,许是正逢喜事,本就优越的样貌变得更加俊逸不凡,手上还带着那天买的腕表,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贵气。   谢芸锦的眼神不停地往他这儿瞄。   “行了,今儿个是你俩的日子,分开坐算什么呢,快过去吧!”谢严的话里掺了几分酸,却还是笑着把女儿推到了路昉的身边。   人是他满意的,俩小孩能如此恩爱,当爹的自然也高兴。   一顿饭吃得百感交集,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各样的笑容。   谢严多喝了点酒,路朝直接拉着他对瓶吹,看得周妈直叫唤:“这两人倒是垫点儿菜啊,不然胃可不舒坦咧!”   江玉英也抓住丈夫的手,没好气道:“你能喝这么多吗?啊!”   “能!怎么不能!我和谢老弟今儿个高兴!多喝点怎么了?!”   他这样豪迈,常年应酬的谢严也有点受不了,脱去温和持礼的面子,明显有了醉意:“路老哥我告诉你,我就这么一个闺女,金贵着呢!”   “我家小子不值钱,你要是舍不得,让他入赘算了!”   谢芸锦看得直乐,躲在路昉怀里笑出了泪。   收拾完之后,几位长辈也不打扰他们,结伴离开将空间腾给新上任的小俩口。   路昉扶岳丈和父亲上车,江玉英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满脸慈爱地放到谢芸锦手里:“这是给咱家儿媳妇的见面礼。”   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只碧绿通透的玉镯,谢芸锦没有推拒,而是大方地拿出来戴在手上,皓腕如雪,玉镯仿佛锦上添花的一抹春意,再合适不过了。   谢芸锦展颜一笑:“多谢……伯母。”   她暂时还不习惯改口。   好在江玉英并不计较这个,拍拍她的手:“那我们走了,你们……”   话说到一半,路昉回来了,江玉英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意味深长地警告道:“悠着点啊!”   谢芸锦:“……”   ……   如今没有灯会,中秋也如天边圆月,冷冷清清。   可谢芸锦只觉得美好。   这样的温情与喜乐,死前十余年,都是一种奢侈。   俩人坐在院子里赏月,谢芸锦靠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紧紧依偎。   “要是外公也在就好了。”   路昉拉了拉她身上的披肩,把玩着她纤长的手指,稍稍将人拥紧:“等我们回去,找机会去见见他老人家,嗯?”   初秋的夜风微凉,谢芸锦往他怀里钻了钻,半阖着眼呢喃:“还有妈妈,她还没见过你呢。”   路昉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嗯,我都记得了。”   好半晌,谢芸锦又开口:“路昉……我也想喝酒。”   刚才在席上俩父亲喝得痛快,路昉自然也免不了被灌,就连周妈和江玉英都喝了几杯,唯有谢芸锦只能在边上干看着。   她不擅饮酒,而且沾点杯底就醉,以前从来不碰。可今天气氛心情都正正好,她也想对月饮上几杯。   路昉知道她刚才眼馋很久了,轻笑了一声,胸腔随着微微震动:“你确定?”   “干嘛!小瞧我啊!”谢芸锦从他怀里起来,不满地努了努嘴,被他轻飘飘的一句激起了脾气,“我就要喝!”   志气不小,身体却很现实。还没喝两杯,人就已经晕晕乎乎开始说胡话了。   “再、再也不要待在那里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以前怎么、就……这么笨呢!”   路昉哭笑不得,将左右摇晃的小姑娘捞进怀里,浅粉色的披肩不敌她滑嫩的肌肤,随之落地,莹白的小臂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柔晕。   如果说上回的旗袍是外放的张扬,那么她身上这件便是内敛的妩媚。   绯红色在月光下多了几分神秘,锻光潋滟,晃动在玲珑有致的身上,恍如一种若即若离的勾引。   小姑娘挽了个髻,修长的脖颈束在衣领之下,连耳垂都泛着红晕,更不要说她那张脸。   精致的五官本就明艳,醉意朦胧的桃花眼仿佛带了小勾子般,一嗔一喜都是风情。   路昉的眸色渐深,手掌贴在她收紧的腰线处,带来一阵滚烫。   “芸锦……”他的声音哑了几分,缱绻的语调落在谢芸锦的耳廓里,痒得她不自在地动了动。   “干嘛呀!”   路昉捏了捏她的脸,笑容里带着点痞气:“你还没还礼呢。”   “胡、胡说!我给你买表了,还是劳力士!”   “聘礼不需要你还啊。”路昉摸了摸她的头发,手腕一动,发簪就落入掌心,一头乌发倾泻下来,美轮美奂。   “唔……那、那我给你送了礼,应该是你还才对!”   “这样啊。”   小醉鬼明显是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路昉也没打算认真跟她算这笔账,顺着她的话口就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芸锦脑子不太清醒,闻言还没来得及得意,一个灼热的吻便覆了上来。   她觉得自己周身的空气瞬间被人夺走,眼睛半睁不睁地看他,只能从对方口中获得喘息的机会。   于是一阵醉意上涌,谢芸锦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环上了男人的肩颈,月色下拉长的影子紧紧交叠。   醉意将她自己最真实的性格展露出来,身上还带着花朵般的甜香,馥郁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不去。   这才是美人醉。   路昉觉得喉咙发紧,所有的情绪都被她掌控住,然后突然倾身将人打横抱起。   大小姐不满意了,蹬着腿不停扭动,霸道地说道:“我换新衣服了!”   路昉倏地笑了。   这是还记得呢。   屋门被他用脚关上,谢芸锦的背抵在墙壁上,似乎还能闻到一点久远的木质香气。   “这件叫什么名字?”路昉的声音沙哑不已。   “啊?”谢芸锦漂亮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疑惑,长睫扇动两下,将天真和妖冶糅合到了极致。   路昉眸光沉沉:“是叫醉美人么?”   他酒量好,刚才被灌了好几瓶都面不改色,这会儿倒是有点迷离。   谢芸锦热得有些燥,突然之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男人怀里挣脱出来,反手就将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手臂撑在墙上,还本能地踮起了脚。   “说、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路昉靠在墙上,闻言挑了挑眉,漆黑的瞳色里情绪搅动,却突然笑开。   “你凑上来听?”   良久之后,谢芸锦哭啼啼地痛骂他:“混蛋!”   娇娇呖呖的抽泣看得路昉又心疼又好笑,只得不住地哄:“不哭了。”   谢芸锦的醉意褪去了几分,恍惚间,觉得自己游离在前世与现在的临界点,眼前人的模样都模糊了起来,令她没来由生出一阵心慌。   “芸锦?”路昉开口,声音里是克制到极点的艰涩。   谢芸锦眸色一晃,又看清了他的模样,后怕地搂住他,然后是带着哭腔的命令。   “继续呀!” 第55章 055 就当你刚才是在夸我了   事实证明, 凡事不能乱上劲。   临近正午,谢芸锦才挣扎地醒来,眼皮像是灌了铅重重耷着, 太阳穴带着点宿醉的后劲, 一阵一阵抽疼,浑身上下更是酸痛不已, 比夏种时下地干活要累多了!   屋子里的家具都被江玉英和周妈换过, 床边的窗户上挂了刺绣样式的帘布,遮去大半的光源。饶是如此,透进屋内的日光也已极盛, 可见现在肯定不早了。   因着那一句话,谢芸锦被折腾到凌晨才睡, 隐约记得那会儿只有一丝天光,男人帮她清洗完, 安抚着她入睡, 然后直接套了件衣服说要出去晨练了。   啧, 真是比不了。   她趴在枕头上蹭了蹭,然后撑着手臂起来, 身上搭着的被子顺势滑落下去, 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谢芸锦倒吸了一口气, 看见自己皮肤上的“受灾情况”,恨不得把路昉拉过来咬上一口!   正在这时, 屋门咔嗒一声被打开,谢芸锦愣了一下, 随即又迅速躲进被子里。   路昉被那片美背晃了下眼,见她动作,跟一只嗅到危险气息藏起来的小动物似的, 不由得哑然失笑。   两人都没有经验,新战士打靶头一遭,路昉本来还记得要顾及她,可被自家媳妇儿的话一激,很快便失了控制。紧接着食髓知味,再之后的事情就由不得理智了。   路昉坐到边上,连人带被捞进怀里,语带笑意地说:“终于醒了。”   谢芸锦立刻瞪他一眼:“都是你!”   竟是声音都哑了。   哭了一夜的眼睛泛着红,似乎连眼尾都耷拉下来,楚楚可怜,路昉把她乱糟糟的头发拨开,露出那张俏生生的小脸,拭去眼角因困顿而流出的生理泪水。   “抱歉,想了太久了,刹不住。”   眼前人自放在心上的那刻起,便无时不刻地勾着他的情绪和欲望,尝一口就上瘾。   被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盯着,谢芸锦莫名红了脸,昨日的大胆消失不见,眼神飘忽不定地嘟囔了句:“算了,反正我也挺……”   腰间手臂一紧,她连忙闭上嘴。   路昉眉眼压低,溢出一丝危险又痞气的神情,语调里藏着笑:“挺什么?”   谢芸锦羞恼地开始赶人:“没、没什么!你快出去!我要换衣服了,肚子好饿!”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耳边登时响起一阵咕嘟嘟的响声。   路昉闷声笑了笑,手指刮过她的鼻梁:“就当你刚才是在夸我了。”   哼!不要脸!谢芸锦冲着他的背影耸了耸鼻子,片刻后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今天天气有点回温,谢芸锦却还是从柜子里挑了件墨绿色的连衣裙。这是谢严新买的,款式还很新,长袖在手腕束了个口,系带收腰,领口一直遮到脖子,没有多余的图样和点缀,干干净净显得人十分沉稳。   谢芸锦对着镜子看了看,没有扎辫子,而是只梳起一层头发,用发卡于脑后固定住,剩余的头发披散下来,正好遮住衣料之外的皮肤。   路昉第一次见她这么打扮,眼里划过惊艳。微卷的披发衬得她高贵又有气质,脸颊似乎比之前更莹润了,像剥了壳的荔枝。   “过来背我——”拉长的语调没有以往那样清亮,可撒娇的功力不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甜得他心头发颤。   路昉脸上挂着纵容的笑,走过去蹲下身子,谢芸锦立刻就趴到他背上,笑嘻嘻地使唤人:“路副营,服从命令!目标胡同口,出发!”   ……   厂子里的工人闹哄哄的,谢严掬了一捧冷水洗过脸,才觉得清醒了些。   “怎么回事?”他昨天被路朝拉着喝了太多酒,今天又去别的地方开了一早上的会,这才刚到办公室。   秘书小刘帮他倒了杯水,然后把昨天堆积的文件依次整理好,缓缓道:“今早许副主任的岗位变动通知不是公布了吗,工人们以为厂里要有什么大动作,怕自己饭碗丢了,急着讨个说法咧!”   “许国业岗位变动,和他们有什么干系!”谢严喝了口水,闻言厉声道。   小刘不说话了。   谢严皱眉,放下水杯:“去看看!”   午休时间,工人们吃完了饭都会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以免下午上工时犯困。可今天大家伙却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站在最中间的,正是刚换了岗位的许国业。   许国业生得人高马大,魁梧得像是屠宰场的杀猪师傅,可这人却偏偏是个和风细雨的性子,对待下属和煦又亲切,给人以巨大的反差。   此时他正挂着笑,耐心地和工人们解释:“放心吧,是我工作上做出了失误,正常的职位调动而已,你们不用担心。”   虽然名头上还是副主任,但从整个厂缩到车间,明眼人都知道是降职了,工人们连忙道:“许主任,您就别瞒我们了。厂子里谁不知道您做事最是细心,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认真负责,啥时候出过错?!”   “就是!肯定是厂里快供不上要断链的原料,打算停产车间了!”   “这可不行啊!我还等着退休之后把岗位给我儿子呢!”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许国业微微提高了音量,然后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厂子要是有什么整改肯定会安置好大家的,大家伙不用担心这点。”   “好啊,许主任这意思不就是要整改嘛!”   他似是而非的话果然引来了工人们的不满,但还是有些人对此抱以怀疑态度。   “谢主任呢?!你说了不算,让谢主任出来说话!”   厂长只是个挂名的,并不管事,厂子里就属谢严话语权最大。   许国业神色一僵,刚想开口,就听见一道厉声:“都闹什么?”   工人们之间里有这么一句话,要是让两个主任的性格调换一下,那就和表面印象对得上了。   谢严面如冠玉,工作时却雷厉风行,且他公私分明,从来没有谁敢和他套近乎。别看平时工人们对许国业亲近,有说有笑的,但真的遇上大事,他们还是会下意识地听从谢严的意见。   因此见他来了,刚才还围在许国业身边的工人们都凑上去,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   谢严皱起眉,淡淡瞥了许国业一眼,然后朗声道:“许国业的岗位调动是我决定的,因他不经考察,签下一家品质低劣的原料厂,险些给厂子带来巨大损失,和整改无关。”   无数道审视的视线转向自己,许国业谦逊地笑了笑,道:“是,我刚都和大家伙说了,是由于自己的工作失误。”   有人又问:“那断供的车间该咋办!”   谢严长身玉立,即使状态不佳也掩不住他周身的气势,开口道:“我已经与国强一厂签了合同,缺少的原料很快会跟上来,你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   国强一厂比他们的规模大,且机器先进质量上乘,以前只和京郊那边的厂子合作,现在居然能和他们厂签下合同?   工人们一时惊讶不已,又因谢严的气势太盛,很难让人不信服,顿时心下大定。   “知道了谢主任!我们一定做好自己的事!”   “那谢主任我们回车间了!”   “谢主任……”   谢严来了不过几分钟,工人们便安抚好各回岗位了,许国业默默咬了咬牙,面上却还是笑:“对不住谢主任,都是因为我才让大家伙产生了误会。”   谢严撩起眼皮轻飘飘地看他一眼,沉默几秒,然后不咸不淡地开口:“希望你在这个位置好好干。”   “许副主任。”   ……   要说国营饭店,县里的和京市的肯定没法比。而在京市中最上档次的国营饭店,还要属景玉海湖畔这家。   土生土长的京市人都吃过这家的烤鸭,从街边馆子到正儿八经的酒楼,再到如今的国营饭店,虽然不敌专门做烤鸭的那家,但谢芸锦却更习惯这边的口味。   就是一般人吃不起。   家境尚可的,平时省点可以打打牙祭,能经常来的多半都是各个厂来谈事的领导。   谢芸锦突然有点馋这口,路昉便骑了车带她过来。   “为人民服务。菜单都搁上头呢,点什么说一声啊。”   饭店自然不可能只有烤鸭,谢芸锦琢磨着两人的口味点了几个喜欢的菜,然后才上了楼。   饭店有三层,一层热闹,二层视野好,三层私密。   谢芸锦挑了二层临窗的位置,半开放的包厢,一面对着景玉海,另外几面都用屏风隔断挡着。除了植物没有任何装饰,屏风也是极简单的那种,倒也古朴。   她腿酸,大庭广众的也不好要路昉背,只能扶着扶手慢慢地挪。   路昉默默托着她的腰借力,低声道:“回去给你揉揉?”   谢芸锦轻哼一声,又傲又娇地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人多,但上菜的速度也不算慢。谢芸锦饿极了,不等路昉帮她就先舀了一碗鸭架汤垫肚,吃相有点急。   路昉笑了笑,拿起筷子,帮睡了一上午没吃饭的媳妇儿包烤鸭。   鸭肉是片好的,焦红的表皮滋滋冒油,下面盖着白嫩的鸭肉,香气霸道地勾出人的馋虫。   谢芸锦看着他挑起一张饼皮,抹上酱料,然后挑了块鸭肉,再放入小菜,动作娴熟地卷好。她很自觉地张开嘴巴。   路昉轻笑,然后也很自觉地喂到她口中,又开始包下一份。   谢芸锦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吃得津津有味,接连几个下肚,她才终于觉得胃里有东西了,连忙撩起袖子也要帮他包。   二层比一层人少,而且都是隔断挡着。谁来饭店不是专心致志地吃饭,哪有那儿闲工夫观察别人。于是谢芸锦也不觉得拘束,很快包好一个,伸长手:“张嘴!”   路昉看她一眼,然后微微倾身,张口接过她手里的烤鸭。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还碰到了谢芸锦的手指,牙齿在皮肤上轻轻划过,带着点潮湿。   谢芸锦立刻收回手,嗔他一眼:“臭——”   话说到一半,又打量了下四周,然后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路昉挑眉,笑得有点坏,凑过去低声道:“不是没碰过。”   不知道想到什么,谢芸锦腾得一下红了脸,眼看着就要发脾气,路昉见好就收,帮她擦干净手指,再没让她动手,包好一整盘的烤鸭堆在盘子里任她夹。   谢芸锦吃得高兴,心里就没了计较,一会儿功夫又没心没肺地跟人撒娇了。   小俩口在这儿腻歪,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注意到。   至少坐在对面的杨秋盈眼神止不住地透过屏风缝隙往这儿瞄。   谢芸锦刚才上楼的时候她就看见了,这一次她看得更加清楚,两人的行为举止亲密,说不是对象谁信?!   而且那个男人是那样的英俊,分明是个冷情的样貌,却对谢芸锦温柔体贴至极,连吃饭都不假人手,又是喂又是哄的——   谢芸锦她凭什么!   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大庭广众的像话吗?!   杨秋盈气得手都在颤抖,然后看向自己对面的男人,突然就有些不忿。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遇上的人,条件好、相貌也不差,只要嫁给他,自己就能进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圈子,从此摆脱以前的生活。   明天他们就要领证,杨秋盈却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自己的未婚夫了,好说歹说,才让人带她出来一起吃顿饭。   可这饭吃的真是索然无味。   杨秋盈放下筷子,木头磕在瓷盘上,发出当啷两声响,坐在对面的叶原从抬起头,疑惑地问:“你吃饱了啊?”   杨秋盈嘴角抽了抽。   她知道在这段关系中上心的只有自己,但听到这话还是心寒了一下。   什么叫吃饱了啊?她拢共就没动过几筷子,能吃饱吗?!   气到是气饱了!   情绪上头,杨秋盈也记得要时刻保持端庄,于是尽量压着脾气道:“你就不能帮我夹夹菜?”   叶原从吐出一根鸭骨头,闻言皱起了眉。   杨秋盈赶忙道:“我不是让你伺候我,就是我看别的男同志都会这么对自己对象,所以也想让你学学人家。”   “啧。”叶原从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油腻,然后勾起一边唇角,“羡慕是吧?我看你盯着对面好一会儿了。”   杨秋盈红了红脸:“也不是……”   叶原从嗤笑一声:“得,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让你羡慕成这样。”   说着,就往谢芸锦那桌的方向看去。   这么一看,叶原从登时瞪大了眼。   “诶——” 第56章 056 你也不丑啊   “诶, 你别说,这姑娘可真美啊!”   “我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儿了!”   叶原从跟杨秋盈说话的时候还翘着二郎腿,这会儿却直起身子往对面探, 一副欣赏赞叹的模样, 说出的话更是让杨秋盈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未婚夫吗?!往哪儿看呢?!   下唇被她咬得发白, 杨秋盈竭力露出一个笑容, 开口道:“是么?我看着好像挺一般的啊。”   闻言,叶原从收回视线,拧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 然后疑惑道:“你眼睛有毛病还是审美出了问题?”   他的语气不带一点讽刺,是很真诚的发问, 却更让杨秋盈咬牙切齿。   “诶。”过了会儿,叶原从又挑起下巴喊了她一声, 饶有兴致地道, “你不是想让我学学那男的么, 干脆咱过去面对面学好了。”   杨秋盈:“……”   “不好吧,会打扰到别人。”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钻出来的。   “怕啥!咱俩又不是坏人相, 打个招呼的事情, 走了。”   杨秋盈没拦住, 深吸了口气,只好跟了上去。   “你看公园前面那个小石墩, 以前有个老太太每天都会提一篮子冰棍在那儿卖,她自己做的绿豆冰, 可甜啦!我小时候每回都要买上两根,化了也能当糖水喝!可惜爸爸一星期只给我买一回!”   “现在都没有啦,也没问过老太太住哪块, 不知道还在不在。”   谢芸锦吃了七分饱就不怎么动筷了,只时不时夹一点陪路昉,然后望着窗外开始回忆以前的事。   路昉小时候随军,跟着路朝各地跑,确实没机会碰上那时候的谢芸锦。听她这么说,脑海里就想象出一个短手短腿的小团子,扒着谢严的腿,然后仰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扯着奶音不要钱地撒娇。   啧,不能多想,越想就越觉得遗憾。   两人气氛正好,偏偏这时有道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聊天。   “吃着呢二位。”   谢芸锦回头一看,是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他留着十分厚重的三七分,眉清目秀,甚至有点男生女相,整个人的神情都是懒的,就连便装都被他穿得十分懒散。   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   谢芸锦板着张脸,道:“你谁呀!”   都说美人薄怒最俏,这话叶原从算是领教到了。   近看的谢芸锦更加生动,瞪人时微眯着眼,眼尾上翘似怒还嗔,实在勾人得紧。   他以前觉得杨秋盈长得还算不错,可于眼前人比起来,就是茉莉遇上红玫瑰,各有各的好,只是他觉得玫瑰更美而已。的的的的   “有事?”路昉见这男人盯着自家媳妇儿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浑身气场逼人,直把叶原从从惊艳的恍神中逼退出来。   连忙讪笑道:“不是哥儿……”瞥见路昉上挑的眉尾,他立刻趋利避害地改口,“两位同志,我是和未婚妻一起过来吃饭的,觉得和两位有缘,就想着能不能凑一桌?”   这人怕是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逾矩,还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路昉放下筷子,冷声道:“不能。”   叶原从噎住了,似乎没想到凭自己这幅长相这亲切劲儿还有人能拒绝自己,尴尬地挠了挠头。   谢芸锦听他是和未婚妻一起来的,便顺着来的方向往后头看,没成想瞧见一个熟面孔。   一时间,她所有的表情都敛去了,神色很淡,淡的像是冬天里从白雪中飘出的白烟。   ……   处理了一半堆积的工作,谢严长出一口气,捏了捏眉心,然后端起茶缸喝了口水。   秘书小刘在门口说:“谢主任,厂子外有个女同志,说是找您有事。”   谢严放下茶缸:“叫什么名字?”   “叫杨美娟。”   谢严一顿:“不认识,不用放她进来。”   小刘为难地说:“可门卫刚才说了,那女同志说您不见她她就一直在外头等着。”   谢严薄唇紧抿,冷笑一声:“爱等就等,和我有什么关系。”   杨美娟本想着谢严但凡只要在意自己在厂子里的名声,就不会将她拒之门外。可她忘了谢严丧妻多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爱慕过他,以前风气没这么严的时候,有的女同志当着工人们的面当众表白都被谢严拒绝了,她这招算的了什么?   门卫听到秘书小刘的传话,就更没把外头的杨美娟当回事了。   杨美娟等了十几分钟,觉得有点不对劲,又去问门卫:“大爷,我能进去了么?”   门卫两耳不闻窗外事。   杨美娟皱眉,走了过去,扒着窗口问:“大爷,你这效率也太慢了,传个话传这么久。”   门卫这才冲她翻了个白眼:“别等了,谢主任不会见你的。”   杨美娟咬了咬下唇,不悦地往大门里看,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眼睛一亮,那人却已经冲她做了个手势。   “你来做什么?”厂子外的一个角落里,许国业扯着人过来,不满地道。   “来找谢严啊。”杨美娟从包里掏出一张红纸,笑眯眯地递给他,“明儿我女儿结婚,你要是能来也欢迎捧场啊。”   “你倒是有本事,居然真能和叶家做亲家。”许国业扫了眼那张纸,却没有接过来。   杨美娟也不在意,把红纸又收了回来,妩媚地笑了笑:“所以说你我里应外合才是最合拍的。”   许国业不置可否。   “喂,问你个事儿。谢芸锦那丫头是不是回来了?”谈起自己的女儿,杨美娟就想起她上回说的话,顺便问道。   闻言,许国业想了想,才道:“我没见过她,不过谢严这段时间请了几回假,上一次是昨天,很有可能是因为女儿回来了。”   谢严这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缺席工作,但凡请假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   杨美娟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拍拍他的壮实的肩膀:“行,没事儿我走了,还得回去准备喜宴呢。”   “对了。”她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我说哪里不对劲呢。下回和我说话,记得用你正常的语气,听得我别扭死了。”   ……   如果说男女主是谢芸锦在江渡村的一道坎,那么杨家人就是她在京市的另一道坎。   谢芸锦前生最后的落魄遭遇,大半都要归咎于这对母女。   她们看起来不成气候,可却起着绝对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发冷。   路昉注意到了她的情绪,没管那两人,起身过去搂住她问:“哪里不舒服?”   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和温热的体温,谢芸锦思绪回笼,终于找回一点踏实感。她握住男人的手,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诶,我说同志,你没事儿吧?”叶原从拉长人中瞄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悄悄撇了撇嘴。   行吧,看来男同志们确实会对自己的对象表露亲密。   要是杨秋盈听到这话,很可能会气得只翻白眼,在心里怒骂——每个人都会想和自己的对象亲密,只有你,傻不愣登一个,连这都要学!   谢芸锦淡淡的目光扫过他,然后不咸不淡地开口:“有事,你们在这儿太影响我食欲了,看得我吃不下饭。”   叶原从又挠挠脸,然后看着杨秋盈道,似乎有点为难地道:“你也不丑啊,为什么看到你吃不下饭。”   杨秋盈:“……”   她已经气得呼吸都哽住了。   谢芸锦也没想到这人是这么个情况,竟然被他噎住了。   杨秋盈似乎快绷不住,上前冲谢芸锦道:“芸锦,好久不见,没想到你都谈对象了。”   她的目光时不时掠过路昉,看着他与叶原从完全不同的男子气概,不免多瞄了几眼。   这下换谢芸锦不痛快了。   她站起身,直接挡住对方看路昉的视线,睨着杨秋盈,片刻后展颜一笑。   杨秋盈一直知道谢芸锦生得好看,但许久未见,她竟然又变了些,说不上具体是哪些变化,但就是莫名令人觉得她更美更媚了,红唇一勾,连同为女人的自己都忍不住恍神。   美人红唇轻吐,带着点低哑的声音有点靡丽,说出的话像一盆冷水唤醒了杨秋盈:“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呀!”   谢芸锦长睫扇了扇,:“我说过了,每个人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如果盲目跟从呢,只会东施效颦。”   桃花眼微垂,从头到脚打量完毕,又漫不经心地掀开。   不跟谢芸锦比的话,杨秋盈也算得上个美人。杨柳腰、樱桃口,长相有几分杨美娟的妩媚,也有几分英气,许是随了她那个不知名的父亲。   这样的气质其实更适合明媚大气的装扮,但杨秋盈却偏偏喜欢模仿谢芸锦。连身上这件布拉吉,都是谢严几年前买的款,偏可爱风,和她格格不入。   “也就是你,喜欢捡我剩下的东西。”   “我有对象了?对,是不是比你的高、比你的英俊、比你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嫉妒么?”   “一眼都不给你看,他是我——的——”   一通说完,对方的脸跟调色盘似的,谢芸锦终于觉得有点解气。路昉坐在她身后,一抬手就可以将人搂进怀里,但他没动。   因为小姑娘已经转过身来,挽住自己的胳膊,扬起那张明艳绝伦的小脸,娇娇地喊了声:“老公,我们走吧,饭馆里苍蝇真多。”   路昉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媳妇儿,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   那一声老公唤的在场几人反应各异,杨秋盈惊讶于谢芸锦居然真的结了婚,而叶原从却被她柔媚的声音酥了半边骨头,追上去问,声音越来越远:“诶!两位同志留个联系方式吧!有空我上前拜访!电话也成啊!”   “不然写信……” 第57章 057 我都被狗咬了   从饭店出来, 两人绕到侧面,路昉把自行车牵过来,谢芸锦眸光随意一瞥, 就看见不远处有一堆小孩。   那块是饭店暂时放垃圾的角落, 老旧的墙体,前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 经常有小孩聚在那儿玩耍。只是现在他们却围在垃圾堆前, 张牙舞爪拳打脚踢,好像在砸什么东西。   谢芸锦无意搭理,双手搭上路昉的腰想坐上后座, 正好一个小孩走开,露出他们欺负的对象。   是两只狗。   垃圾袋不知道是被狗咬破的还是被小孩砸破的, 里头的垃圾漏了一地,那两只狗一大一小躺在上面, 大的似乎已经无力反抗, 小的才刚出生不久的样子, 费力地躲开他们的攻击。   小孩用公园里的土块石子砸在它们身上,大狗试图把小狗扒拉进怀里, 却没有多少力气。   谢芸锦眉心紧蹙, 朝那头喊道:“喂!你们干嘛呢!”   一群小孩听见喊声, 齐刷刷地转过身,看见谢芸锦和她身边高大冷肃的路昉, 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们在教训这俩狗呢……”   “对、对……这两只狗钻垃圾堆, 把垃圾弄得到处都是……所以得、得教训……”   “你们那是教训吗?都快打死它们了!”谢芸锦声音还哑着,沉下来的时候莫名有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路昉已经走了过去。   “不、不是啊,它们本来就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我、我们……”小孩看情况不太对劲, 还没说完就转身跑了,其他小伙伴迟疑了几秒,也一溜烟儿地跑光了。   谢芸锦咳嗽两声,走上前,就听见路昉开口道:“已经死了。”   一瞬间,她瞳孔紧缩,脑子里有两秒空白,然后又听见一阵微弱的呜咽。   “它妈妈本来身体就虚弱,已经撑不住了,剩下这个小家伙。”   谢芸锦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他抱起的那一小团。   小狗身子还没他小臂长,毛发应该是白色的,但因为太脏且几缕几缕缠在一起,看不出本来的样貌,眼睛连着嘴巴那处有一块很大的黑斑,像不小心泼到纸张上的墨汁,破坏了整体性。   谢芸锦皱起鼻子,嫌弃地道:“你干嘛碰它呀!脏死了!”   小狗适时发出呜咽的声音,乌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像是在抗议。   谢芸锦抿了抿唇,随即依旧催着人把狗放回原地,然后拿出手帕把他的手擦干净,没好气地砸在他身上:“你回家记得用香皂洗一遍!”   路昉失笑:“我还以为你会想养它。”   “养什么养,又脏又丑!”谢芸锦的情绪莫名有点烦躁。   正在这时,刚才跟出来的叶原从终于找到了他们,笑着上前:“同志,你俩在这儿啊!”   他身后的杨秋盈站在不远处没过来,手指抵在鼻下,脸上的嫌弃一览无遗。   谢芸锦突然就好像被触碰到了某根神经,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你这是交朋友还是跟踪狂啊?没皮没脸!再跟上来我就把你腿打折!”   叶原从本该不信,可她盛气凌人的样子美得极具攻击性,心里又有点打鼓。   下一秒,他短促地叫了一声,整个人跳起来蹦出老远。   “什么玩意儿?!”   谢芸锦一愣,原来那只小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在叶原从的腿上咬了一口。   它的牙应该还没长全,伤不着人,可因为出其不意,还是吓了人一跳。   谢芸锦突然就觉得它顺眼了许多。   “诶,你这狗崽子怎么咬人呢!”杨秋盈见状小步跑过来,要去安慰叶原从,小狗却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开始疯狂甩它的毛。   “啊——脏死了滚远点!”   谢芸锦离得远,却还是本能地后退一步,看着杨秋盈上蹿下跳的模样,扒住路昉的手臂从他身后探出头:“这狗还挺聪明的。”   路昉挑眉:“刚才不还嫌它脏?”   谢芸锦哼哼:“就是脏,而且还丑。”   ……   又脏又丑的小狗被路昉装到一个篮子里挂在车把上,晃晃悠悠。   谢芸锦在后头小声嘟囔:“我可不养啊,你把它给周妈,周妈喜欢这些小东西。”   家里如今人少,谢严上班后就留周妈一个人,她其实很喜欢猫猫狗狗,但怕谢芸锦在意就没养。   正好做个伴。   车铃声丁铃当啷,在谢家门口停止。   周妈见到小狗果然很惊喜,兴致勃勃地要去烧水给它洗澡。   小家伙似乎很喜欢谢芸锦,一直想往她脚边凑。   “别过来!”谢芸锦轻声凶它。   路昉忙用脚捞起小狗,又把它放入篮子里。   谢芸锦拍了下他的后背:“你等会儿得从头到脚地洗一遍啊,不然不让你进屋!”   “咳咳。”   身后传来咳嗽声,谢芸锦回头,看见了刚下班的谢严。   “爸爸!”谢芸锦眼睛登时一亮,几步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您回来的正好,我有事想和您说!”   谢严被她扯得踉跄一下,哭笑不得地道:“知道了知道了祖宗,你好歹让我歇口气!”   父女俩进了屋,路昉眉梢动了动,然后低下头把打算再次爬出篮子的小家伙捞回去。   “你确实挺脏的。”   小狗啪嗒一下四脚朝天。   ……   “说吧,又有什么事?”谢严放下公文包,语带笑意地问。   “就是那个许国业,您怎么处理了啊!”   谢芸锦刚回来那两天就不停地追问谢严工作上的情况,谢严受不住她一直缠,只好提了几句。谢芸锦又是庆幸又是感慨果然剧情已经提前了,旁敲侧击地将一些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   谢严习惯了她天马行空的想象,但经过上次的事,却还是放在了心上,稍微一查,还真有东西。   于是听她问话,谢严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问:“芸锦啊,你怎么突然对厂子的事这么感兴趣?”   “您这话问的!”大小姐不高兴了,双手抱胸靠在沙发上,“我还不是关心您吗?不识好人心!”   谢严忙哄:“好好好,爸爸错了。多亏了芸锦,否则爸爸可要吃大亏了!”   谢芸锦忙坐正:“那您还不快处置那个许国业呀!”   “不能急,等把事情都查清楚了,才能让人没法翻身。”谢严捏了捏她的脸。   谢芸锦其实不太懂厂子里的事,所以也不能胡乱插手,听他这意思,总归是有所防备了,她心头微松。   许国业是爸爸十分信任的人,也因为如此,上辈子他把罪名全部推到爸爸身上的时候,爸爸才会措手不及。   如今,不会再让他得逞了。   谢芸锦鼓了鼓腮帮子,想到什么,又开口:“杨美娟还有来找您么?”   谢严见她问个没完,觉得熨帖又好笑,耐着性子回答:“有几次吧,不过爸爸都没理她,放心吧。”   谢芸锦还想再开口,却瞧见他眉眼间的疲惫,于是道:“行吧,您快去洗把脸吃饭吧,胡子拉碴的。”   谢严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周妈已经给小狗洗完了澡,水都换了几趟,终于露出一身干净的雪白毛发,只是脸上的黑斑还是尤为突兀。   “芸锦给它取名字了么?”周妈帮它擦干,一脸慈爱地问。   谢芸锦蹲下身看它。   小家伙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尾是耷拉下来的,显得楚楚可怜,黑色的瞳孔犹如宝石一般干净透亮。   它伸出腿想要扒拉,谢芸锦立刻往后仰,然后作坏道:“反正它是在垃圾堆捡的。”   “就叫堆堆吧。”   路昉轻笑出声。   “干嘛,不好听吗?”谢芸锦回头瞪人。   周妈很捧场道:“堆堆,挺好的挺好的,小家伙以后就有名字了!”   临走前,谢芸锦把一个小罐子给她。   “它妈妈没熬过去,我们给送到火场让人化了,您要是觉得搁在家里不好,就把它撒到河里吧。”   老人家总是讲究入土为安,周妈怜惜地接过那个小罐子,叹了口气:“改天我到山上埋了吧。”   ……   回了他们自己的小家,谢芸锦第一时间就让路昉去洗澡,还勒令他必须用香皂洗上两遍。   路昉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家媳妇,随即挑了挑眉,弯下腰轻声问:“不然你进来监督?或者帮……”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芸锦羞恼不已地推走了。   卫生间很快响起水声,谢芸锦趴在椅子上,思绪有些飘远。   不知道过去多久,路昉洗完澡出来,还见她发着呆。   他其实有很多事想问,包括先前在江渡村对那位村民的反应,以及今天发生的事,但想了又想,他还是没开口。   小姑娘向来坦白,如果有什么心事,多半是不方便提。   他唇瓣微微抿住,然后走过去将人抱起。   谢芸锦猝不及防地腾空,吓得连忙搂住他的脖子,娇气地抱怨:“干嘛呀,我还没洗澡呢!”   “不着急,一会儿有时间。”路昉把人放到床上,握住她的腿,灼热的掌心微微用力:“说好了要帮你揉一揉。”   ……   因着某人的不节制,谢芸锦打算去医院领些计生用品。   路昉本来要陪她去,但因为临时被京市这边的部队叫走,吃过午饭把她送到医院就走了。   谢芸锦这才想起来自己和路昉还没领证。好在路昉穿了一身军装过来,诊室里的女医生看两人举止大方自然,也就相信了她忘带的借口。   这年头少有人会有避孕的想法,有些人可能连这东西叫啥都不知道,女医生看见谢芸锦也有点稀奇,等拿出几小包避孕套,还冲她笑了笑:“你应该刚结婚不久吧?看着年纪也不大,等上一两年再怀是好的,不会太受罪。”   谢芸锦并不害羞,大方地笑了笑。   虽然上辈子生育过一次,但过程和回忆都不太美好,现在都还心有余悸。更何况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呢,不能在这时候怀孕。   这东西不便宜,都是一小包一小包的,也分尺寸。谢芸锦琢磨了一下,拿了几个大号,然后还问:“这就是最大的型号了吗?”   女医生忍俊不禁:“咱们这儿的就属这个号最大,你回头要是觉得不合适,可以上别地儿问问。”   谢芸锦这才后知后觉地轻咳一声,脸颊微红。   她一时也摸不准尺寸,最后还是先拿了几个,等用用再说。   把东西放到包里,走出医院,谢芸锦眼前的光线一暗。   她抬起头。   “嘿!又见面了!”是昨天饭店里遇到的男人。   谢芸锦蹙眉,绕过他的时候,抬腿绊了下对方,男人本想动作,立刻没有防备地倒地。   “嗷!”叶原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嘴里还嘟囔了些什么。   谢芸锦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昨天是诓你么?”   叶原从撑着胳膊肘起来,对她的背影道:“诶!同志,我就想认识认识你!我叫叶原从,不是什么坏人!”   谢芸锦脚步一顿:“你叫什么?”   叶原从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道:“叶原从,我家是行医的,我爸是二院的医生,你要是有需求的话我可以……”   后面的话谢芸锦没怎么听,撩起眼皮扫了眼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咬牙腹诽。   原来你就是那个叶原从啊!   京市叶家,谢芸锦以前是不了解的,可她现在却记得清楚。   叶家叶鸿易是京市有名的医生。他擅长西医,和聂鹤也一同任职于二院,只是两人的立场和想法都不同,后来因为意见相左僵持不下,造成研究失误,当时中西医境遇不同,聂鹤也顿时处于风口浪尖,这才被下放。   几年后他的老来子被查出癌症,叶鸿易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合适的配型。   说来也巧,这些事情他都是交由秘书去办的,而和他秘书关系火热的人,正是杨美娟。那会儿杨美娟正致力于让谢芸锦永远扎根在农村,费尽心机地挑选人。太差的不行,容易引起怀疑,太好的她才不成全,最后挑选了家境一般,又有两个药罐子要养的方安远。   秘书帮她办事,顺便一查,居然发现方安远的配型十分合适。   这下简直是一箭双雕。   有病重的方安进做饵,杨美娟又使了点不入流的东西,最后谢芸锦与方安远在医院的杂物间被人当场撞破。   谢芸锦还记得她那日原本是去探望方向东的,结果醒来就变天了。   而这一段在书里只是简要描写,包括那位老来子的名字也只提过一次。   叫叶原从。   正想着,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跑了过来,拍了拍叶原从的肩膀:“你小子真行啊!结婚当天跑医院,证不打算领了?”   叶原从一本正经地皱眉:“我都被狗咬了,这事儿难道不比结婚要紧多了?老头还非说我胡搅蛮缠,成,那我就顺带做个全身检查,有什么病症三四五六地列在他面前,什么打呼啊、磨牙啊、嗜睡啊,看他还能说什么!”   白大褂拍拍他:“其实我觉得你这婚事就不靠谱,看着你那丈母娘不像个心思单纯的。”   “嗐,我也不图啥,就图人长得好看!长得好看我什么都能忍!”   谢芸锦嘴角抽了抽。   原书里没有杨秋盈这一出,但听这话,想必两人也没有多少感情基础。   谢芸锦睫毛颤了颤,想到什么,冲他开口道:“诶,你丈母娘是不是叫杨美娟啊?”   见她终于肯搭理自己,叶原从受宠若惊,忙道:“啊她还不是我丈母娘咧,她只是医院里的清洁工。”   成,这关系撇的可够清楚的,不知道当事人听了会是什么感受。   杨美娟这人,说的好听点是多情,说得不好听点是浪荡。她可以明面上追求谢严,背地里再发展几段关系,享受其中或掌控或游移的快感。   所以很多事她都不用亲手做,自然有人主动提出帮忙。   谢芸锦看了眼一旁的白大褂,笑了笑,声音却清冷的很:“我认得她啊!但她又结婚了么?”   当初怎么让我下乡的,这次我把这一套再还给你。   不知道这辈子这位的“功力”如何?没关系,有一个算一个。   反正不用我费心思。 第58章 058 原来癞□□是她自己   路昉的原属部队在郊区, 站岗的小战士刚入伍不久,并不认识他,可看见军装上的口袋, 知道他是个军官, 紧张地行了个礼。   后勤的皮卡正好开到旁边,驾驶座的战士见到路昉, 登时惊喜地用力挥手:“副营你回来了!”   路昉冲他点点头, 做好登记,先一步进了军营。   站岗的小战士忙问:“刚才那位我怎么没见过?”   驾驶座的那位一脸骄傲地说:“路昉的大名你总听过吧?”   小战士默默吸了口气。   那肯定听过啊!全区大比武第一名,几个军区都争着要的人咧!可惜在他入伍前就被外省军区借走了, 连面都没见过一次!   想到这,他又诶了一声:“那他现在搁哪儿任职咧?要回我们这儿?”   “暂时不回。”   面对老领导的询问, 路昉郑重地道:“这两次任务暴露出不少问题,我和其他几个营长还有周团长商量了要组建一支特殊小队, 目前还在拟定选拔和训练计划。”   “周振邦那家伙, 生怕我这时候把你调回来咧, 你这样我还怎么和他谈条件?”老领导欣慰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道:“我还以为你是娶了媳妇儿就乐不思蜀了。”   末了, 他又反应过来:“诶, 不对, 你媳妇儿也是京市人吧?前些日子调过来的审查报告我还看了。”   提到谢芸锦,路昉的唇边漾开一点笑意, 应道:“嗯。”   老领导想到了什么,突然收起脸色, 眉峰聚拢:“她是被举报才下乡的吧?母亲在国外有过一段经历,要不是早些年离世,家里在战时又做出过贡献, 说不定已经被打成资本家了。”   但即便如此,和她相关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   “路昉,你考虑好了?和她结婚,你以后的晋升都会受到影响的。”   路昉面色不变,声音沉沉:“考虑好了。”   ……   “不哭了秋盈,妈一定帮你讨个公道。”   杨秋盈坐在床上哭得伤心,她脸上化着妆,上翘的眼尾被泪水晕开,变回了原本圆钝的模样。   听见杨美娟这么说,她更是悲从中来:“讨公道?你要怎么和叶家讨公道?讨来了还有用吗?当天那些人怎么看我的?私底下又会怎么说我?!我脸都丢尽了!”   城里不比乡下,不兴得大办婚宴,通常人家都是小俩口发发喜糖,拍照领证就过去了,但杨秋盈想在那天风光一把,所以央求叶原从办一次简单的婚宴。   说是简单,但叶家的亲朋好友多,来的人也不少。谁能料到宾客都到了,新郎官却始终未见。   身为新娘子的杨秋盈接受着众人或嘲笑或同情的目光,只觉得脚下的新鞋硌的生疼,连走路都走不稳。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妈?他说会答应和我结婚不过就是看我这张脸,现在有个比我更漂亮的谢芸锦,他就变主意了。”杨秋盈荒唐地笑出声,“谢芸锦……呵呵,她都被打发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还能嫁一个那样的男人!疼她爱她护她!我呢?!”   杨美娟心疼不已地帮女儿擦干净眼泪:“你听他胡说!秋盈,你相信妈,你不比谢芸锦差。”   闻言,杨秋盈泪眼朦胧地看向她,沉默许久,突然哀声问:“妈,当初怎么不是你嫁给谢严呢?”   杨美娟愣住。   “如果我的爸爸是谢严的话,谢芸锦现在所享受的一切不就是我的了吗?我何必这么自取其辱要嫁给叶原从?”   杨美娟和谢严认识得早,当年一同在服装厂上班。那时候谢严只是个穷小子,不能说家徒四壁,但肯定也不富裕,浑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能吸引人。   杨美娟是个俗人,当然也会被他的外表吸引,可相貌又不能当饭吃。   后来厂里来了个有留学背景的领导,生得一副天仙样,谢严对人一见钟情。因为聂瑾姝爱浪漫,没上过几天学的他重新捡起书本,三班倒的工作,还能挤出时间学写字给人写信,古板得要死的人,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诗。   紧接着服装厂接受改造,谢严辞了工作去考了现在这个厂子的岗位,从装配工做起。   那时候杨美娟骂他脑子有病,嘲讽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等他真的和聂瑾姝结婚了,杨美娟才发觉,原来癞□□是她自己。   她嘴上嘲讽,却无时不刻关注着谢严的一举一动,羡慕聂瑾姝能被谢严这样爱着。   后来她结婚又离了婚,俩人却依旧恩爱,她心里慢慢滋生出后悔又难堪的念头。   当初她为什么看不上谢严呢?   如果嫁给谢严的是她,一定会比现在幸福。   正想着,一阵拍门声急促地响起,杨美娟用力甩开这些思绪,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妈先去开门啊。”   她们家是老房子,拍门声震耳欲聋,好像连着天花板都在震动,杨美娟不悦地皱了皱眉,打开门:“谁啊,有没有素质?”   门外是一位穿着蓝色工装的干练女人,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觑着她冷声道:“你就是杨美娟?”   ……   探亲假眼看着就要过去了,谢芸锦没再待在胡同里,本想多陪陪家人,但几个长辈平日都要上班,她也只能和周妈一起逛逛商店,遛遛狗。   也是来了月事,才记起要去百货大楼买卫生巾。   这回没有骑车,周妈带着她走了一条近道。走出谢家住的路口,穿过三条街,几条巷子之间纵横交错,七拐八拐之后就能看见百货大楼的后门。   堆堆迈着小短腿走在前面,尾巴一晃一晃,周妈牵着它,谢芸锦挽着周妈的胳膊四处张望,许久未见似的好奇。   “你小时候不是常来嘛,怎么忘了路!”周妈打趣道。   谢芸锦笑了笑,心道她都十多年没来了。   小巷不宽不窄,两人并行还能留下一段距离,可前头却堵了路。   谢芸锦伸长脖子一看,乐了。   这不是杨美娟的家么。   叶鸿易那位秘书是个有家室的人,媳妇儿还是位小领导,女强人性子,当初是叶鸿易做的媒,因此和叶家熟悉的人都知道,秘书十分惧内。   谢芸锦不确定这时候杨美娟有没有和这位勾搭上,因此那天只是和叶原从说在石头巷见到了她和一位脸上有青黑胎记的男人手挽手出来,还以为杨美娟已经结婚了。   石头巷是秘书的家,脸上的胎记再不能说是巧合了,叶原从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性子,有他的嘴巴,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被该知道的人知道。   此时杨美娟家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概是巷子里的住户都跑过来瞧热闹了,堵得路人都不得不停下来瞄几眼。   谢芸锦听着里头的动静有点奇怪,这可不像只有一家找上门来啊。   周妈也好奇,问旁边的人:“这儿咋了?闹啥动静呢?”   那人意味深长地道:“抓小三呢!”   周妈睁大了眼,随即立马把谢芸锦往后扯:“快走快走,姑娘家别听这种肮脏事儿。”   谢芸锦可不想走,这热闹还是她撺掇起来的呢,拉着周妈的手辩驳道:“我都结婚了!”   周妈拦不住,只得看着自家这个淘气鬼钻进人群里,还好奇地向人打听。   “怎么这么多人呀?”   她旁边是个大姐,闻言啐了一口:“这小三不要脸呗,还把自己的姘/头都记在一本册子上,让人翻出来了,没多会儿就都找来了!”   嚯!还有意外收获!   谢芸锦眼睛都瞪圆了。她可不知道这么私密的事,许是杨美娟有集邮的爱好吧。   她微微踮起脚,看见里头的杨美娟已经狼狈不堪,头发都被薅乱了,坐在地上被杨秋盈护着。   “你们干嘛!这是私闯民宅知道吗!”   “私闯民宅?就你娘干出的事儿!都能拉出去批/斗了知道不!”   “对!批/斗!乱搞男女关系的女流氓!”   杨美娟往地上啐了一口血,冷笑一声,从披散的头发缝里看过来:“难道是我逼他们的不成?”   最开始来找她的工装女人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插手,闻言开口道:“放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脏男人我不稀得要,你俩我谁也不会放过。”   谢芸锦看着里面的场景,突然就想起了上辈子被人谩骂的时候。那些人骂的更狠,什么下三滥的脏词都往她身上扔,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她淹死。   所以她一点也不同情杨美娟。   派出所的公安很快接到消息来了,人群让出一条路,谢芸锦看着杨美娟被架走,杨秋盈哭着追了出来,最后摔倒在地上。   周围人指指点点道:“可怜了,遇上这么个妈。”   “有啥可怜的,她妈做这些事儿她能不知道?”   “那也不怪孩子啊,是当妈的没给孩子当好榜样。”   “得了吧,你是不知道她们家的事儿,我跟你说啊……”   “别看了!看什么看!都给我滚!”许是一下经历了太多变故,杨秋盈的情绪崩溃,冲众人大声吼道。   围观的群众有不满的,也有同情的,总归热闹已经看完了,三三两两很快散了。   堆堆还记得这个女人,直起尾巴冲她叫了两声。   “堆堆,过来。”谢芸锦唤了句。   听到她的声音,杨秋盈浑身一震,紧接着抬头看她:“你来做什么?”   谢芸锦耸耸肩:“不做什么,路过,谁让你家挡路呢。”   杨秋盈站了起来。   她此刻狼狈不堪,脸上的妆容都糊成一块,表情悲愤又嫉恨,连手指都崩得紧紧的。   “你很得意吧?”杨秋盈笑了下,声音像是破了洞的风箱,“看我们这种人拼命挣扎着去争抢你生来就有的东西。”   谢芸锦蹙起眉。   “你不就是命好么,有个好爹妈,好出身。要是我也有这些东西,我可以轻易就得到别人的喜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过上好生活,做什么要落成现在这样?”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谢芸锦的时候,杨美娟带着她在公园捡垃圾。结婚之后杨美娟把工作给了小姑子,离了什么都没讨回来,生活拮据的很,换点破烂能添补点。   那时候谢芸锦穿着干净漂亮的小裙子,抱着谢严的腿不停撒娇要买冰棍,谢严抵不过,最后买了两根,抱着人温柔地哄。   谢芸锦趴在谢严肩膀上,俏生生的小脸精致又干净,她盯着谢芸锦手里的冰棍,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杨美娟也看到了两人,有些局促地上前打了个招呼。谢严冷淡地应了,余光看见她渴望的样子,愣了愣,然后低头问谢芸锦:“要给妹妹一个么?”   杨秋盈到现在都能记得谢芸锦的语气。   骄纵、霸道、是她永远都没办法享有的任性:“不要!都是芸锦的!”   她当时觉得难堪极了,立刻躲到了杨美娟的身后。   直到两人走了,杨美娟才幽幽叹了口气,像在自言自语:“要是当初妈妈选择嫁给谢严,你现在也能有冰棍吃了。”   她记住了这句话。   “你是不是有病啊?”谢芸锦看着面前的人,漂亮的远山眉挑了挑,唤回了杨秋盈的思绪。   “世上比你难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他们活得跟你一样!”   “嫉妒我长得漂亮家境好?哦那你嫉妒吧,这没什么可说的,老天赏饭吃难道我还扔了不成?”   “这世上就一个谢芸锦,也只有一个杨秋盈,非得事事都学我,然后说哎呀怎么没人喜欢杨秋盈——”   谢芸锦朝她走近几步,看了眼她的打扮,然后啧了一声。   “因为杨秋盈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呀!”   “你们想争什么抢什么都是你们的事,我拦着了么?”   她双手抱胸,又傲又娇地哼了一声:“只要穿的不是我的裤子,谁管你劈叉会不会扯破裆!我又不是闲得慌!”   堆堆应景地叫唤了两声,像是在附和,谢芸锦轻轻踢了踢它:“走啦!”   周妈往后看了眼,皱着眉凑过来:“我想起来了,先前那个女的还来找过你爸爸呢!”   谢芸锦哼了一声。   她估摸着杨美娟也不是多喜欢她爸爸,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自己曾经错过了一个“本可以”的选择。   出了巷口,谢芸锦拉着周妈往另一个方向走。   周妈疑惑地道:“百货大楼不是在那儿吗?”   谢芸锦笑起来:“突然想起一件事。”   杨秋盈在城里没有工作,按规定是要下乡的,只是有叶家在,她又要和叶原从结婚,便一拖再拖。如今婚结不成了,杨美娟又出了这样的事儿,城里难有她的一席之地。   既然这样,她就帮一把呗。   不是想要过她的人生吗?那就体验体验下乡的滋味咯。 第59章 059 剪了你又要嫌它丑了   从知青办出来, 谢芸锦才和周妈去了百货大楼。   等买好了一次性的卫生巾,她们又转到了食品区。   粮油米面和肉类蔬菜都得到专门的地界买,这片大多只是些加工而成的副食品, 中秋节每家每户都会发一些点心票, 就算是舍不得花钱的人家也会趁着节日尝点甜头,因此架子上的糕点卖得很快。   周围的空气弥漫着糖霜的甜香, 堆堆拼命耸动着鼻子, 两只前脚抬起来,想扒到玻璃柜上,被谢芸锦拦住了。   “咱们家的点心票都是我的, 没你的份儿!”   谢芸锦嗜甜,所以从小到大家里都少不了糖果和糕点。小时候聂鹤也不让她多吃, 她就撒娇耍赖地跟聂瑾姝和谢严告状,夫妻俩扛不住, 背着聂鹤也拿给她, 还告诉她要躲到房间里偷偷吃。   后来长大了, 开始爱美,才没有以前那么不管不顾, 但谢严每个月寄去乡下的包裹里, 点心票还是少不了的。   京市的点心种类自然比县城多, 谢芸锦买了些桃酥和江米条,想了想, 又叫营业员称了点绿豆糕。   周妈稀奇道:“你不是不爱吃绿豆糕的么?”   北方的绿豆糕不如南方细腻松软,谢芸锦嫌它又干又不甜, 一直不太爱吃。   谢芸锦解释道:“外公爱吃呀,我带回去给他,不过只能让他吃一点。”   聂鹤也最喜欢福祥斋的白案师傅做的绿豆糕, 可惜老师傅的徒弟没学到他的三分手艺,他去世以后,福祥斋也就渐渐没落了,聂鹤也为此还伤心过一阵。   老爷子好这一口,但毕竟年纪大了 ,吃东西有些避讳,周妈了然地笑了:“那你还不如别馋他。”   上车饺子下车面。周妈今儿个一大早就去肉联厂割了三斤肉,还买了茴香和鸡蛋,打算晚上叫亲家一起包饺子。   谢芸锦也想在临走前给家里人露一手厨艺,买了些银耳和莲子,想到什么,她突然懊恼地开口:“早知道带点桃胶回来了!”   江渡村有桃树林,盛夏收完桃子后,有的树上会泌出琥珀色的桃胶。桃胶和血通淋,对女性的作用尤其好,因为采摘比较麻烦,谢芸锦还特意让柳荷帮她,最后也只得了一点。   周妈初初听她要在村里做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如今见她似乎乐在其中,也感叹她身上的变化,慈爱地笑道:“不打紧,下次回来再带。”   ……   一回到家,周妈就忙活开了。剁肉、熬汤、调馅儿、和面,动作麻利有条不紊。   其实她已经很少这么忙活了。   以前厨房里最常见的身影是谢严,那段时间她身子骨不好要仔细养着,谢严就每天下班后绕去菜场再回来。一开始他根本不会烧饭,热个锅都手忙脚乱的,谁知道后来竟然有了那样好的厨艺。   如今家里就剩下他们俩人,周妈常常自己一个人吃饭,不耐烦弄些复杂玩意儿,也就是谢芸锦回来这几天,她才亲自下厨,想着法儿的做好吃的。   谢芸锦爱吃素馅混鸡蛋的饺子,谢严好白菜猪肉的味道,路家人则是地道的北方口味,因而周妈还准备了茴香馅儿,也就是没买着羊肉,不然搭上西葫芦或是韭菜,也是香得很。   她一边忙活,还不忘看一眼谢芸锦的情况。   家里的锅灶都占着,谢芸锦去里屋搬来了外公以前熬药用的小炉子。把银耳泡开,学着以前陈广福那样用尖尖的签子处理莲心。周妈见她动作娴熟,放心地笑了笑,轻声道:“还有模有样的。”   聂瑾姝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却偏偏不肯承认自己手笨,非要说这是他们家的传统,等谢芸锦以后长大了,肯定也随她。   被冷落的堆堆鼻子贴在地面上嗅了一圈,见两人都不理自己,小声地叫了两声,听起来有点委屈。   谢芸锦看着它乌溜溜的圆眼睛,一时起了恶念,把挑出来的莲子心扔到它面前。   堆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后低下头贴近嗅了嗅,又抬头看谢芸锦。   “你尝尝看什么味道。”谢芸锦眉眼弯弯,眼尾都藏着坏笑。   堆堆毛茸茸的尾巴摇了摇,然后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顿了顿,又舔了一下,接着用爪子碰了碰莲子心,抬起头看着谢芸锦。   “汪!”它控诉般地叫了一声,耳朵都耷拉下来,整个身子缩成一小团,尾巴也不晃悠了,趴在自己的前腿上。   “装可怜。”谢芸锦朝他哼哼两声,然后搬来一堆柴火,“我要烧火了,别在这儿了。”   堆堆反应了一会儿,好像听懂了,站起来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跑到外头去了,小屁股一扭一扭。   谢芸锦听周妈的话把银耳去蒂掰碎,加入莲子和水,将炉子点燃。   感觉到裙摆被拉扯,她看也没看,开口道:“堆堆,你要是敢把口水沾在裙子上我就剪了你的毛!”   话音落下,有人含笑着开口:“剪了你又要嫌它丑了。”   谢芸锦动作一滞,登时转身。   “你回来了呀!”   她的小脸像是被点亮了似的,笑容太甜,路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忍住想吻她的冲动,沉沉地嗯了一声。   “在做甜汤?”看了眼地上的炉子,他问。   “对啊!”   路昉的口中仿佛涌上了一股熟悉的甜腻,沉默了几秒,俯下身道:“这次能不能少加点糖。”   谢芸锦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撅起嘴不满道:“你上回还说好喝呢!”   路昉蹲下帮她烧火,面不改色道:“好喝,所以为了防止我一口气全喝完,少点糖比较好。”   谢芸锦没憋住笑,嗔了他一眼。   周妈瞧着小俩口的眉来眼去,摇摇头,心道还用放什么糖啊,看着这俩孩子就和吃了蜜一样了。   ……   很快,谢严和路昉父母都下班回来了。多了好几个人手,包饺子的速度自然也就快了不少。   大锅里煮开了水,咕嘟咕嘟冒着碗口大的气泡,白白胖胖的饺子下了锅,点过两次水,过了会儿就都浮起来了,盖子一掀,白色的热气蒸腾,一个个饺子元宝似的在水里翻个儿。   周妈招呼着他们端盘:“可以吃饺子了!”   “这顿就当提前过年了。”谢严有些感伤地开口,总觉得女儿还没回来两天,眼看着就又要走了。   探亲假一年只有一次,下回再见怕是有的等。   他看了眼女儿,然后对上路昉的视线,本来有很多话想嘱咐,可话到嘴边又停住,最后只说了句:“你俩好好过,照顾好她。”   路昉自然点头。   路朝和江玉英也说了几句过来话,直到堆堆没扒上桌子跳空,咕噜噜地滚到地上,大家伙才笑着拾起了筷子。   “来来来,快吃饺子吧,趁着热乎。”   饺子馅儿调的好,蘸料都不用太复杂,只要一点陈醋就足够调动胃口。   谢芸锦夹了一个素馅的饺子,圆鼓鼓的肚子透出里头的颜色,饺子皮的麦香顺着热气进入鼻腔,诱人得不得了。   “烫,吹吹再吃。”路昉在一旁提醒。   谢芸锦听话地撅起嘴吹开热气,觉得差不多了才咬下一口。带着韧劲的饺子皮里爆出鲜甜的汤汁,入味的素馅不过分软烂,还保留着一点脆感,混着鸡蛋的香味,边嚼边回甘。   她吃饭速度不快,一个饺子下肚,其他人盘子里的饺子就已经空了一小块,饶是谢严动作相对斯文,也是一口一个,可见有多美味。   桌子中间摆了碗煮饺子留下来的面汤,原汤化原食,带着米面的香气一路熨帖到胃里,才觉得舒坦。   “我的甜汤好啦!”吃得差不多了,谢芸锦从椅子上跳起来,要去盛自己的银耳莲子羹,谢严还不知道女儿有这一手,挑眉说道:“芸锦做的?”   周妈笑着应道:“是咧,说要给你们尝尝她的手艺。”   江玉英:“那我们可得好好尝尝。”   银耳已经被煮出胶,粘稠的汤汁晶莹剔透,莲子粉粉的一抿就化,手艺确实不错。   谢严喝着喝着就觉得喉间堵住了,看着不远处的那对小儿女,很浅地笑了笑。   瑾姝,你猜错了,芸锦的厨艺可不随你。   ……   回去的火车在下午,谢芸锦来时只带了一个小包裹,现在却装了满满一大包的编织袋,里头都是周妈和谢严给她准备的食物和衣服,江玉英也添了不少。   反正有路昉在,不怕她提不动。   路朝借了辆车子出来,载着一家子往车站开。路过西园广场的时候,那儿正围了一群人。   如今的风气没有头几年那么紧张,但这样的情况依然时不时会发生,路朝打算掉头绕过去,谢芸锦却开口道:“伯父,等一下。”   路朝靠边踩了刹车,谢严顺着女儿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   很快他就明白了。   是杨美娟。   “这不是上回在医院里看到的女人么?”江玉英惊讶道。   从杨家搜出的证据已经足够说明一切,她和那些和她有关系的男人想否认都否认不了。与多个人乱搞男女关系,这样的行为不可谓不恶劣,批/斗改造还算轻的,若是碰上严打,吃枪/子儿都有可能。   “啧啧,那会儿我就觉得她心思不正了,还好谢兄弟门儿清。”   谢严眉头紧蹙,却什么话都没说。   人群中发出一阵吵闹,谢芸锦寻声望去,发现是杨秋盈在和别人拉扯,谢芸锦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大致也可以想象出来。   下乡也是要看地方的,如果运气好分到富庶点的大队,只要肯干,生活甚至会比城里还舒服,但若是被分到犄角旯旮的地区,那真的是会消磨掉人的热情和希望。   尤其是像杨秋盈这样的心高气傲的。   有她母亲的情况在前,好地方肯定是轮不上的,只剩下几个连名字都没听过,杨秋盈当然不会从,可知青办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我有工作的!等我结了婚,我就有工作了!”   “同志,下乡建设是件非常光荣的事!请你配合工作!”   “不行!我不去!……我妈!我妈的工作可以顶给我!”   “杨美娟都要去改造了,没个十年八年的出不来,她的岗位早就被医院收走了,你一个犯罪分子的子女,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不知道是那几个字戳中了杨秋盈的神经,她跌坐在地上,突然没了挣扎。过了好一会儿,她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不停震动,竟是哭了起来。   谢芸锦收回视线,心里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针不扎到自己身上是感觉不到痛的,这一回,你们且试试。 第60章 060 醋啦   因为耽误了些工夫, 到车站的时候离发车时间已经很近了。谢芸锦和几位长辈告别,抱住谢严时,还不忘叮嘱:“工作上的事要多留心哦, 那个什么许国业您可别让他好好待着过年。”   谢严哭笑不得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爸爸知道了, 小管家婆!”   路朝看了眼手表,忙催促道:“快上车吧, 马上到点了!”   “照顾好你媳妇儿啊!”江玉英添了句。   路昉冲几个长辈微微颔首, 拎起谢芸锦的那个大包,护着人往里面走。   “到了记得打个电话!”周妈在后头喊。   “诶!知道啦!”谢芸锦向后招了招手,不期然被身边的人一挤, 差点摔倒。   路昉眼疾手快地搂过她的腰,直到人撞到他怀里站稳, 才松了口气。   谢芸锦冲他讨好地笑了笑,再不敢不看路了, 乖巧地跟在他旁边上了车。   这回他俩都买了卧铺票, 位置是连着的上下铺, 路昉拿出被单和枕套,再把行李放到上头的置物架。   谢芸锦爬到上铺换好自己的被单, 然后冲着路昉张开手:“接我下去。”   路昉笑起来, 像抱孩子似的将她放到地上。   周围的乘客忙着安置自己的行李, 谁也没工夫理谁,但他俩生得好, 一上车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因而也有几人注意到他们的举动。   一位大娘笑着打趣:“小俩口刚结婚吧, 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咧!”   旁边的大哥看了眼路昉,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嘀咕了句:“那也不能公共场合就搂搂抱抱啊, 影响多不好。”   闻言,大娘拧着眉,不高兴道:“啥不好的影响?人小俩口感情好,我看着也高兴,就你嘴巴酸啊,有本事自己讨个媳妇儿去!”   大娘嘴皮子厉害,生生把那位大哥说的哑口无言,连连投降:“成成成,我闭嘴,闭嘴还不行么!”   谢芸锦冲大娘展颜一笑。   他们对面没人,过了一会儿车子开动,买在他们对铺的乘客才姗姗来迟。   那人也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黑色的短发在脑后扎了两个小马尾,身量又高又瘦。   谢芸锦余光一瞥,看到她脸上有道很醒目的伤,从鬓角一直连到耳后,占据小半张侧脸,看上去有点可怖。   她登时一愣,然后很快移开视线,心里却莫名觉得有些遗憾。   如果不是那道伤,对方其实是个英气十足的美人。   那人放好行李坐到床上,看见他们反倒大方地笑了笑,冲路昉道:“路副营,真巧。”   “这是你媳妇儿吧?”   路昉颔首,向谢芸锦介绍道:“女兵连的顾连长。”   “叫我顾青竹就成!”顾青竹的声音十分爽朗,咧开嘴笑时露出一口小白牙,两颊凹出浅浅的梨涡,很容易就让人心生好感。   谢芸锦不让自己的眼神往她的伤上飘,眉眼弯弯地回道:“你好呀,我叫谢芸锦。”   “我听战士们提过你的名字!”顾青竹摘下解放帽,“营里都说路副营的对象跟画报上的明星似的,这回终于让我见着了!不过啊我觉得他们说得不准确,明明就比明星还要漂亮!”   她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去避讳自己脸上的伤,反而觉得热了,还把头发挽到耳后,也不在乎周围人好奇的目光。谢芸锦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她的性格,再开口也多了几分亲近:“看来你们营里就属你最有眼光!”   顾青竹朗声笑起来,然后瞥了眼路昉,睫毛落下,道:“那还是咱路副营的眼光最好。”   坐火车是件很无聊的事,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也没什么娱乐活动,车上的播音员时不时会报道新闻或是朗读语录,除此之外,大家伙除了吃饭聊天就是躺着休息。   谢芸锦却和顾青竹聊得欢快。   她其实不算健谈的性子,以前端着架子不爱搭理人,现在也没有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碰上不熟的更是眼神都欠奉。   但顾青竹是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懂得主动挑起和转换话题,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会认真地看着对方,然后时不时给出一些回应,讲起自己的事时,又像说故事似的,并不觉得枯燥,谢芸锦恨不得直接坐到她那张床上去。   直到腰侧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谢芸锦浑身一颤,然后转头瞪向男人,压着声音不高兴地道:“干嘛呀!”   那双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谢芸锦却莫名读出了几分不满和怨念,还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灵光一闪,凑上去咬耳朵:“醋啦?”   上车以后俩人还没说几句话,谢芸锦的注意力全在顾青竹身上,身边的男人当然就受了冷落。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侧,还带着一股清淡的甜香,路昉下颌线微微收紧,没有说话,而是挑高一边的眉梢,好像在说——对,我就是醋了。   谢芸锦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小狐狸似的笑得狡黠,整个人往他身上靠,几乎用气声道:“那我哄哄你哦。”   “我先去前头的餐车买饭,你们有什么要吃的么?”   火车上有专门推着小车贩售盒饭的乘务员,乘客们也可以在饭点去到餐车用饭。周妈来前特意为他们准备好了几餐的饭食,因此谢芸锦摇摇头:“不用啦,我们带了吃的。”   于是顾青竹点点头,微微顿了顿,然后往前头的车厢走去。   谢芸锦还没收回视线,唇上就落下一个灼热的吻,很轻很快,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让她一时没了动作。   过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似怒还嗔地指责道:“这么多人呢!”   夫妻俩亲密可以,但也不能这样大胆啊!   路昉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但又莫名有些意犹未尽,喉结滚了滚,声音沉沉道:“不是要哄我么?”   他们此时坐在靠里的位置,谢芸锦的身后是墙壁,整个人都被路昉挡住,顾青竹一走就没人看得见她在做什么。   于是她悄悄伸出爪子。   挺括的军装下,男人的腹肌紧致又硬实,手感很好,谢芸锦爱不释手,每天晚上都要过一把瘾,当然,后果也预料得到。   路昉闷哼了一下,立刻抓住她作乱的小手,用力捏了捏,端正的表情里看不出一丝异样,语调却带上了些沙哑:“如果是这种,那等我们下了车你再继续。”   ……   火车行了二十多小时,两人到县城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这会儿肯定没有牛车和拖拉机,路昉让蔫搭搭的小姑娘靠在自己身上,四处望了望,道:“钱大虎来接咱们了,等回去了再睡,嗯?”   许是和顾青竹聊得太过亢奋,谢芸锦晚上都睡不太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顾青竹问道:“芸锦是和我们一同回营还是回村啊?”   军营里的家属院最近已经建好了,如今已有不少军属搬了进去,虽然谢芸锦在江渡村当知青,但俩人毕竟已经结婚了,打个报告随军是很正常的事。   她愣了愣,没有回答,路昉却应道:“报告还没批下来。”   意思是这时候回营不符合规定。   顾青竹咧嘴一笑:“那咱先送芸锦回村。”   钱大虎是接到消息专门来接他们的,闻言二话没说就掉了头,先载着他们到邮电局打了通电话,然后轻车熟路地往江渡村的方向开。   谢芸锦靠在路昉的肩头,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她这才知道顾青竹的脸是有次任务要去敌方救人才被炮/火炸伤的。   “也不知道好了以后会不会留下疤。”   “有疤之后就不好出任务了。”   有疤不可怕,可怕的是万一在脸上留下一大片醒目的印记,以后很可能就没法出一些特殊任务了。   谢芸锦突然就想起自己刚看见顾青竹的时候心里生出的遗憾。   不禁感叹,人和人的想法真的能差很远。   对于谢芸锦来说,爱美好像是个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毫不遮掩自己的美,对待自己的相貌就像维护一个宝物似的,如果哪天状态不好,她的心情也会随之变差,一定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顾青竹不同,她并不因为旁人好奇甚至不礼貌的目光而心有自卑,缺陷对她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会担心的,也是自己的事业。   谢芸锦垂下眼眉,若有所思。   ……   京市二院一间单人病房内,叶原从正躺在床上啃着苹果,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叶鸿易只看一眼就气得浑身发抖,可想到手里刚拿到的报告,终究是没出手,只厉声道:“婚事取消就取消了,以后安分点,我可以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叶原从手腕一动,苹果核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落到垃圾桶里。闻言,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啥样您都不觉得安分。”   “您有事儿说事儿吧,把我叫来干啥,没事儿的话我还得和人吃茶去呢!”   叶鸿易当即把报告摔到他面前,恨铁不成钢地哀叹:“吃吃吃!再玩儿下去你都没命了!”   叶原从不以为意地捞起报告,上头的专业词汇他也看不太懂,刚想说说,视线又落到最后的诊断结果上。   空气静默了些许,叶原从漫不经心地开口:“哟,她还说的挺准!”   叶鸿易皱眉:“什么?”   “我说那个美人啊!”叶原从煞有其事地道,“那天我要和她交个朋友,结果人给了我个大马趴,然后和我说了四个字。”   “有病治病。”   这可不就巧了么!他真的有病!   这带刺的美人果然碰不得,连说个坏话都扎得这么准!   叶鸿易:“……” 第61章 061 要换了他肯定顶不住啊……   车子开到半路, 谢芸锦已经睡着了。   因为她嫌肩膀太膈,路昉稍微侧身将人抱进怀里,谢芸锦窝在他胸前, 手臂搭在他的腰上, 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小姑娘睡觉时不太老实,一会儿蹭蹭脸蛋, 一会儿挠挠他的腰, 路昉扣住她的手,遇到转弯又扶着她的后脑勺防止滑落。   但车子的晃动还是影响到了谢芸锦,她微微张开嘴, 半梦半醒间嘟囔了一句:“到了叫我起来哦……说好要去看外公的。”   平时去牛棚都要专门找借口,还得提防着时间, 这会儿知青们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去,正好趁着机会见一见。   路昉看了眼她有些松散的头发, 手指动了动, 一头乌发就那么倾泻下来。   “知道了, 还有一段路,你先睡。”   因为两人离得近, 谢芸锦的嘟囔声又含糊不清, 坐在前头的两个人只能听见路昉这一声缱绻的安抚。   钱大虎已经习惯了, 见怪不怪地目视前方,尽力将车开得平缓一些。顾青竹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说谢芸锦生得好看, 并不是在奉承。雪肤红唇的少女五官精致,就连睡觉也是一副海棠春睡的风情, 夜幕将近的暗色里,只有车前的灯光余晕洒在她脸上,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且她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孩子, 开心时天真明媚,耍脾气也是讨人爱的性子,叫人生不起气来。   如此绝色,怪不得连路昉这样的坚石心都动摇得彻底。   顾青竹睫毛颤了颤,看见男人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谢芸锦身上,虽然看不清眸子里的情绪,但单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也能猜到,一定是她想象不出的深情。   顾青竹唇角扯开一个很浅的弧度,收回视线重新坐正。   车子停在村口没有开进去,这个点村民们已经吃过了饭,休息得早的已经进屋上床,只有几个在院子里纳凉。   路昉看了一眼窗外,然后才轻轻推了推怀里的人。   他知道谢芸锦有起床气,所以没有急着催她,而是等人在自己肩窝处蹭了蹭,小猪似的哼哼两声,才用手指捏住她的脸颊,挤出红艳艳的嘴唇。   若是没有外人在,他会凑上去吻她,但车子里还有旁的人,因而他只是笑着道:“我要走了。”   谢芸锦立刻环抱住他,扯着懵懂的声音嘟囔了句“不要”,然后终于缓缓睁开眼。   前头的钱大虎听得脸都红了,可他不敢回头看,只得装作夜色很美的样子,用力抿住唇。   俺的亲娘诶,这也太娇了吧!副营不愧是副营,要换了他肯定顶不住啊!   等两人下了车,钱大虎才敢转头,手臂搭在方向盘上,发出单身汉的不解:“谢知青都这么困了,为啥还要走一段路,直接开车到知青点不就行了。”   顾青竹抬了抬眉梢,道:“怨不得你没媳妇儿,当然是嫌咱俩碍事,想单独处一会儿啊。”   说着,她侧头望向渐渐没入黑暗中的声音,开口问:“你们副营很喜欢他媳妇儿吧?”   钱大虎挠了挠头:“那必须的,咱副营一遇上谢知青,眼里就没别人。俺虽然没谈过对象,但也没见谁能比他俩更黏糊的了。”   顾青竹垂下眼,幽幽地道:“是吧,我也觉着……”   ……   被夜风一吹,谢芸锦渐渐清醒过来,睡了一路精神头也好了不少,难得走在路昉前面,却不满地抱怨道:“干嘛把我头发拆了!”   路昉不知其意:“快散了,我就帮你松开,睡着能舒服些。”   笨!她就是故意扎成那样的!谢芸锦撇撇嘴,到底是没有说出来,唇角一翘,心里甜滋滋的。   哼,看在你尽职尽责当了一路靠垫的份儿上,勉强原谅你了。   聂鹤也还没睡,拿着一份手稿坐在院子里。村里没有通电,煤油灯也不经点,因此天气好的时候他便借着月光看,除了费眼睛之外,还得防着些人。   牛棚向来没什么人来,晚上更是安静,猛不丁听见脚步声,聂鹤也心头一紧,立刻把手稿攒进袖子里。   “外公!我们来啦!”   即使刻意压低了音量,聂鹤也一听见就知道是外孙女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他眯起眼睛看向院外,见外孙女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该是路家那小子了。   “外公!您怎么不进屋!”   待两人走近,聂鹤也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下路昉,沉默片刻,然后沉了口气道:“你和你爷爷很像。”   他与路老爷子相识于微时,对方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兵,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闯入他们家,聂鹤也刚想叫人,听见外头的动静又明白过来,帮他藏得更加严实。   面对敌人的追问,聂鹤也脸上神情自若,就算对方以武力胁迫也不曾透露半点。路老爷子是个讲义气的人,临走前说欠他一个人情,谁能想到这份人情,竟是他去了以后才还上。   因为作战时留下的伤,路老爷子很早就去了,不过他在最后留下了一些凭证,也正是因为这些凭证,聂家才不至于被挂上资本家的牌子。   “外公。”路昉唤了一声,让聂鹤也收回了思绪。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掸走身上的灰尘,然后道,“嗯,进来说话吧。”   一进屋,谢芸锦就打开编织袋往外掏东西:“给您带了冷天的衣服,周妈扯了布做的,比百货大楼里的还暖和,您穿在里头别人发现不了。”   “这是您要的书,没拿错吧?搁外头看东西坏眼睛,下回我给您带个手电筒。”   “啊还有绿豆糕,幸好没碎,您尝尝这味道怎么样,不过不能多吃!”   聂鹤也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也不觉得烦,一一应了,然后又问了问两人的情况,得知他们在家里办了席,马上就要领证,有些遗憾地道:“也就是现在情况不允许,不然不会让你这么简单地出嫁。”   他们那时候的规矩可多了,讲究三书六礼,女儿家出嫁时越风光,证明娘家和婆家对她越发爱重。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些旧风俗终归是不能摆出来。   谢芸锦拉着路昉的手,对视一眼,然后在聂鹤也面前跪下来。   “我也不缺什么,就是没来得及给您磕个头,现在补上。”   一双小儿女在他面前行了个旧礼,聂鹤也心头百感交集,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嫁女儿的时候,谢严与聂瑾姝也是这样跪在他跟前,一晃快二十年了。   聂鹤也眼角微湿,俯身将两人扶了起来,握住他们的手拍了拍:“好,好……”   “我家姑娘虽然被纵得任性了些,但也是个被宠大的娇娇,你以后若是对她不好,我可不念与你爷爷的情分。”   路昉紧了紧握着谢芸锦的手,表情郑重地颔首:“您放心,我会待她好的。”   “以我身上的军装起誓。”   谢芸锦听得胸口微震,交握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麻,掌心炙热不已。   聂鹤也清了清嗓子,想到什么又道:“结婚后你俩住哪儿呢?芸锦是不是得随你去部队?”   路昉看了眼谢芸锦,道:“我的级别是够资格随军的,不过需要打个报告。”   谢芸锦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趁聂鹤也不注意冲他耸了耸鼻子。   想我随军就直说呀,这么拐弯抹角做什么。   聂鹤也却以为他们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打报告,点点头道:“也好,两人在一起,就是要趁着时候相聚。”   ……   从牛棚里出来,谢芸锦主动提了这事,却是起了逗弄人的心思,问道:“每个军属都得随军么?”   路昉脚步一滞,转头看她:“以前是条件不允许,现在家属院建好了,大部分的军属都会选择随军。”   谢芸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而后噘着嘴道:“可我不想去怎么办呀,我都在这儿住惯了,陈大夫那儿正学着本事呢,外公也在村里。”   路昉眉眼间露出一点失望,半边侧脸隐在黑暗里,沉默了会儿,才叹口气道:“当然是你怎么自在怎么来。”   他笑了笑,唇角分明是上扬的,却莫名有几分可怜的低落。   “只是我不能时常出营,有的时候临时出任务来不及向你打声招呼,十天半月不回来也怕你担心,万一我……”   谢芸锦越听心里也不舒服,连忙打断他的话:“呸呸呸!不许说不好的话!”   她抱住男人的腰,下巴搭在他的胸膛,噘着嘴说实话:“我逗你的呀!你怎么这么笨!”   路昉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道:“逗我?这么说你愿意?”   谢芸锦点头。   当然了!他们都结婚了哪有分开来住的道理!   路昉勾起唇角,捏了捏她的脸:“成,等报告批下来咱就搬家。”   他此时的笑容恣意又痞气,哪里还有半分失落的情绪,谢芸锦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气得脸颊鼓鼓:“你骗我!还装可怜!”   她微卷的头发披散下来,眉头轻蹙,漂亮的桃花眼都瞪圆了,像只炸毛的奶猫,路昉赶紧把人搂进怀里顺毛,哄道:“不是骗你,说的都是实话。”   “军营里进出肯定没你现在方便,或许你会觉得枯燥和无聊,陈大夫那儿你要是想继续学本事的话,留在村里自然更方便些。”   “所以你要是真想待在这儿也行,但我肯定会觉得失落,毕竟我工作特殊,忙起来的时间也不定,要是住在一起还能争取每天醒来就看到你。”   这么个娇娇,好不容易娶回家,他当然想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谢芸锦听了哼了一声:“说这么多,你直接说不想和我分开就行啦!”   她踮起脚,双手捧住男人的脸,洋洋自得道:“看在你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的份儿上,我就勉强同意吧!”   她傲娇的小模样实在惹人爱,路昉轻笑出声,然后眸色暗了几分,慢慢低下头去:“是,太喜欢你。”   编织袋应声落地,天色渐晚,寂静的秋风送来几声狗叫,还有一些村民谈话的声音,时高时低,仿佛离得很近,随时都要发现他们。   谢芸锦莫名觉得有点刺激,主动往里面试探了一下,手也不老实地爬上自己最喜欢的腹肌。   路昉身上的肌肉顿时紧绷起来,被她若有似无的碰触勾得头皮发麻,大手紧紧搂着她纤腰,恨不得更进一步。   谢芸锦觉得自己的舌头都麻了,整个人拱成一道柔美的弧线,好半晌才喘过气来:“要、要不我还是不去了。”   说的当然是意气话。少女双眸剪水含着点点春情,在月色下蛊惑人心,一点儿都没有威慑力。   “嗯……为什么?”   路昉没有再“通情达理”,眉梢抬起,眼角带着很浅淡的笑意,好像漫不经心,却又藏匿着一点危险。谢芸锦感觉到粗粝的指腹缓而轻地摩挲她的手背,突然就红了脸,痒意从四肢百骸钻进心底,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好、好吧。”   你厉害,我认怂。   ……   把人送回了知青点,谢芸锦才“依依不舍”地和人告别,知青们刚洗漱完,三三两两坐在院子里纳凉,看见她都有些意外。   “芸锦你回来啦?”   “咋这么晚呢?不会是从车站走回来的吧?”   “累不累,我给你烧点热水洗澡。”   谢芸锦含糊着应了,微微低着头往屋里走。   “东西重吧,我来帮你。”   知道大小姐娇气,知青们还特意燃起了煤油灯,以方便她洗漱整理。   灯光一亮,周围一下就清晰了起来,突然间,不知道是谁啊了一声,指着谢芸锦疑惑道:“芸锦你咋了,嘴巴又红又肿的?!” 第62章 062 她长得好看呀   由奢入俭难, 娇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回京市才半月不到的时间,就已经睡不惯知青点的大通铺了。   没有柔软熏香的大床, 更没有那个安全感十足的怀抱, 谢芸锦翻腾到了半夜才将将睡下,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又自然醒了过来。   她习惯性地伸开手臂捞了下身边, 没有找到想要的人, 却听见柳荷语带调笑的声音:“别拉我,我可要起床了。”   谢芸锦迷迷瞪瞪地睁开一只眼睛,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明, 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了江渡村,这才又在被窝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起床。   正逢秋收, 整个江渡村都忙得热火朝天,田里的作物等着收割, 村民们把全家老小都带上了, 还是恨人手不够。   知青们也不好耽误工夫, 再说现在的收成也关乎他们未来一年的口粮,因此大家伙都很有干劲儿, 吃早饭囫囵几下进肚, 用手一抹嘴就要赶着上工了。   谢芸锦收了假, 自然也是要去药房的。只是糙面馒头又干又没味儿,她从自己的包裹里翻出周妈给她带的拌酱和腌小菜, 小口小口地吃完。   陈广福得知她和路昉结了婚,只高冷地点了点头没发表什么意见, 谢芸锦知道老头面冷心热,把准备好的喜糖放到桌上,转身去拿自己的小背篓:“趁我还没走, 帮您多采一些药草,以后说不定有空了才能过来哦。”   虽然陈广福自己就是大夫,但他腿上的伤难断根,只能好好养着,像上山这样费劲儿的劳动能少去就少去。   谢芸锦还记得自己刚开始采药的时候,因为怕她不认路又不认药,除了第一次拜托方安远带着她上山,之后几回陈广福都是亲自在后头跟着。明明还没爬到半山腰就已经满头汗,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疼得,却依然板着张脸教她这时节这片都有什么药草,那地儿过几月可以摘些什么,以及几条不为人知的小路都会领着她一一走过……   在药房上工确实是个肥差,即使她拿的工分和大家伙比不了,也免不了会有村民眼红,诸如村支书女儿方桂香,一旦抓住可乘之机就恨不得叫她让出这个位置。虽然谢芸锦有时候自己会呛回去,但她知道那些人之所以没法说什么,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药房只陈广福说了算。   老头无儿无女,一个人惯了,谢芸锦初初来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他会因为自己在这儿而有些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他会记得自己拿哪把镰刀和锄头趁手,私底下将手柄垫了一层软包;记得自己好吃,每回从别的大队回来,都会带一些时令的水果;她随口一提的秋千,没两天也挂在了大树上,可以坐在上头吹风乘凉。   他做的多说的少,谢芸锦也不是个耳聋心盲的瞎子,当然记得心里,就算是上辈子那般不识趣的她,也……   呃……   要是上辈子的她说不定还真不识趣。   谢芸锦失笑着耸了耸肩,喷上给自己做的黄岑药剂,出门前听见陈广福面无表情道:“以前没你的时候也都好好的,能采些啥就采啥,别往深山里跑。”   谢芸锦展颜一笑,挥挥手:“知道啦!”   熟能生巧,来的次数多了脚程自然也快了不少。消耗得最快的药材要属止血化瘀和去热风寒之类,谢芸锦特意多采了一些,至于其他不常用的她也没特意去找,但若是碰上了也都带回去,反正还能让老爷子拿到供销社换钱。   于是其他人忙着秋收的时候,谢芸锦也没闲着,采药晒药,中途还去了一趟田里。   黄澄澄的田地里,村民们忙得热火朝天。   水稻要割下来脱谷,大豆也得抢着时间以免它炸在田里,为了防止发霉,玉米掰了之后必须要尽快剥皮晾晒,而剥下来的须须,就是陈广福让她来拿的东西。   村里人通常用玉米须来引火,但这东西晒干之后消肿利尿,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很有好处。   如今收割机还是个稀罕物,江渡村自然没有,一切都得靠人力,好在大家伙都经验丰富,又有方中华这个大队长坐镇指挥,所有工序都忙碌但有条不紊地进行。   知道大家伙这会儿都抽不开身,忙了一天更是浑身疲累,因而陈广福便让谢芸锦跑了一趟,提醒村民们留下一些,以防他们全都拿去烧火了。   “嗐,你不来说咱们都忙忘了,喏,都在那儿呢,你尽管拿。”   谢芸锦抱起一捧,转身时,腿边多了个小不点。   “姐姐,要我帮你吗?”方红星仰着他的小脑袋,嘴里的门牙缺了一颗,浑身脏兮兮的。   农忙时半大点儿的孩子也是劳动力,像方红星这么小的,也可以捡捡落在地里的大豆和稻穗。   谢芸锦挑了挑眉,丢下一句“用不着”,方红星还不死心地跟上去,惹得周围一众围观的爷奶叔婶打趣:“你看看,都是你们这帮小伙子带的红星,连他都懂得跟谢知青献殷勤了!”   “红星啊别跑了,你娘搁后头叫你呢!”   “诶红星你跟哥说说,你为啥喜欢谢知青啊?”   小小的方红星还处于懵懂的时期,不能完全理解这些长辈们话里的含义,只能挠挠头,绞尽脑汁地解释:“她、她长得好看呀……”   众人笑起来。   方安远正推了一车玉米过来,听到这动静下意识地朝前头看了看。不知怎么,他突然就想起了刚才在玉米地里听见的对话。   “诶,你听说了么,谢知青结婚了!”   “不会吧?真被那位解放军同志娶走了?”   “嘿你这语气还挺遗憾?怎么着,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有机会吧?”   “你说啥呢,我只是想着以后她要是随了军,咱们连见都见不着了!”   枯脆的玉米秸秆扎进他的肉里,方安远回神,等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   谢知青结不结婚关他什么事?   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和他都有着天上地下的鸿沟,更何况谢芸锦还是那样一个娇惯性子,他唯恐避之不及。   可越强迫自己不去听,就越来越在意对方在讲些什么。方安远抿紧唇瓣。   他不是个交际很多的人,别人家的事向来事不关己,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遇上谢芸锦心里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直到听见方红星的话,他才顿悟——谢知青生得盘靓条顺,他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会注意到漂亮姑娘再正常不过了。   方安远把推车里的玉米都倒了出来,转身又开始了新的忙碌。   ……   几天后是路昉说好要来接她的日子,谢芸锦最后跑了一趟,也没走远,就在山脚那块儿转悠,摘了不少拐枣。   这种野果虽然丑了些,却有着“甜半夜”的别名。村里小孩不常有糖吃,等再过上一段时间拐枣挂霜熟透了,他们就会跑来摘上一大捧,嚼在嘴里比蜜枣还甜。   周妈以前也拿它做过蜜饯,谢芸锦很喜欢,每回都能吃下一大碟。   除此之外,拐枣也能用来熬汤、泡酒、入药之后除烦止渴,于风湿也很有效。   不过这会儿的拐枣还有些涩,谢芸锦琢磨着要匀给自己一些,想着等放上一段时间就算做不成蜜饯,也能直接晾晒成果脯。   刚踏进药房的院子,就见陈广福拎了药箱出来,后头跟着一个行色匆匆的小伙子。   “陈大夫我……”   “田里有人受伤了我得过去。”   “……马上就要走啦。”   话音落下,两人皆是沉默了几秒,陈广福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像平常一样交代:“院门记得锁,我带钥匙了。”   说完,两人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谢芸锦撅了噘嘴,有点不高兴,却还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没想到离开之前,她在桌子上发现了一支钢笔。   不是新的,但保养的很好,一看就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内容也很简单——结婚礼物。   苍劲的字体透着本人的含蓄又直接的祝福。   谢芸锦不自觉勾起唇角。   她刚下乡时只带了个藤编箱,后来谢严陆陆续续寄来吃的用的穿的,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才发现有多少。   路昉直接将车停在了知青点门口,帮她把东西都搬上去。   前前后后算下来,谢芸锦在江渡村待了小半生的时间,但她愿意来往的人寥寥无几。因而这会儿知青点空空荡荡,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失落和惆怅,反而恨不得早点离开这儿,彻底走出剧情之外。   “走吧!”语调十分轻快,连小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都充满了欢快的情绪。   军绿色的皮卡开过乡间土路,扬起一小片烟尘,有村民看到了免不了唠上几句闲话:“咱村的妖精嫁走咯。”   “人可是大城市的姑娘呢,怎么能算咱们村的。”   “是那位路同志吗?不挺好的么,郎才女貌,看着就登对!”   柳荷正看着陈广福处理伤口,见方安远忍着疼不吭声,不由得内疚地咬着下唇,开口问道:“方同志,你还好吧?”   ……   家属院目前都是平房,一间挨着一间,虽然看起来并无二致,但规格上肯定有所不同。   像路昉和谢芸锦这样刚结婚的小夫妻,分到的房子肯定不如人家携家带口的宽敞,连卧室都只有一间。   屋里应该已经打扫过了,客厅纤尘不染,而且因为没有家具,显得分外空荡。谢芸锦把自己的藤编箱搁在地上,推开卧室门探头看了看,回身对路昉道:“怎么什么都没有呀?”   路昉抬手将门敞开,露出只有一张大床的房间:“家具我都跟后勤说了,定做得再等上几天,其余的东西就得我们自个儿去买了。”   等进去一看,谢芸锦才发现卫生间隔壁还藏了一个小房间。 第63章 063 这下够得着了   卧室里自带一个卫生间, 靠门右侧,旁边还连着一个小房间,像是从卫生间隔出去的, 墙角的地面上通了排水口。   路昉拉下灯绳, 里头倏然亮起,照得平整干净的砖石地面好像都反着光:“这是洗澡间。等浴桶打好了, 你可以在这里泡澡。”   谢芸锦双眸倏地一亮。   江渡村的知青点条件已经算很好了, 方中华甚至允许让他们盖一间洗澡间,但夏天多蚊虫,冬天又遮不住寒风, 相比谢芸锦家中的浴室,当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长辈们给他俩准备的房子有些年头, 和路昉原来的宿舍一样没有专门的洗澡间,最多在蹲坑前面拉了个布帘。   谢芸锦是个喜欢享受的人, 饶是条件差她都要在差条件中享受出花来, 更何况现在?   因此还在京市那道胡同时, 有天她边洗澡边和门外的路昉抱怨,说卫生间不透气, 夏天闷得有味, 冬天也没法泡澡, 当时路昉并未作声,趁着帮她拿衣服的间隙表露了他的心猿意马, 没成想这人早就有了成算。   “你怎么这么好!”   她扬起笑脸,小跳着蹦到男人怀里, 送上一枚香吻。   路昉料到她会高兴,却不察她突然扑过来,手臂本能地搂住人, 身子被她小小的冲击力撞得微微后仰,那个吻就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没偷袭成功的谢芸锦娇气地扁着嘴,秀眉稍稍往下撇,生动又惹人怜,路昉见了轻笑一声,手臂一动,就托着她将人抱起来。   谢芸锦小声惊呼,双腿下意识地环住他身体两侧,瞬间就变成居高临下的姿态。   “这下够得着了?”   他们刚到的时候没碰见什么人,这会儿想起还有东西没搬,两人才从屋里出来,刚走到门口,就迎上了好几个打量的目光。   “路营长,这些东西都是你家的吧?我就说咋一直放在门口没人管呢?”一位扎着头巾的婶子朗声问道。   路昉认得她,是前天做东请大家伙吃饭的周团长媳妇儿,为人热情老练,一顿饭下来,所有战士的名字职务就记得八/九不离十了。   路昉颔首叫了句嫂子,朱爱兰应了声,视线穿过路昉,落在他后头的谢芸锦身上。   他们这批军属刚来不久,对于营里的人情世故都尚在摸索之中,当然也不曾听过谢芸锦的美名。但朱爱兰是个积极性子,刚来那天就让自家男人把营里的大体情况都介绍了一遍,重点当然是那些结了婚战士。   毕竟大家就要同住一个家属院,邻居的性格和为人十分重要,可惜周团长也不是事事都知道,最后被媳妇儿催得没法了,才绞尽脑汁想出几个。   “政委的媳妇儿你早前见过了,二营营长秦援武的媳妇儿就是咱文工团的女兵……还有一营的路昉,他媳妇儿是附近村的知青……”   周团长虽然爱牵红线,但对于那些在家乡就结了婚的,他确实没什么了解,好赖又添了几句,朱爱兰才放过他,心里大致有了个印象。   因此相较其他对谢芸锦一无所知的军属,她还是有些心里准备,可即便这样,真的见到人时,却依然惊艳不已。   小姑娘看着年纪就不大,皮肤粉嫩莹润,丰盈的红唇微微上翘,形状姣好的桃花眼如一汪清泉,连眼尾都勾着点湿润的潮气,颇有种媚眼如丝的味道。   看着就是被家里娇养长大的。   其他几位军属受到的冲击力比她还大,瞧着面前亭亭玉立的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乖乖,这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能有恁漂亮的姑娘呢?   瞧那皮肤白哩,跟剥了壳的荔枝似的,还透着粉!那细腰,她们一个胳膊搂住都富裕!   谢芸锦抿了抿有些红肿的嘴唇,听见刚才那位婶子对她招呼道:“你就是路营长的媳妇儿吧?”   路昉对她介绍:“周团长的爱人。”   于是她冲着人点了点头:“嫂子好。”   朱爱兰看着两人亲亲密密地站在一块儿,小动作不断,笑意更深:“诶,妹子生得可真俊!嫂子就住你家后头,喏,旁边有棵树的就是了。”   闻言,其他人也赶忙自我介绍起来,可惜一时半会儿的谢芸锦也记不住,只得敷衍却不失礼貌地对付过去。   “好了好了,咱也别杵这了耽误人家工夫,人小俩口刚搬来还有的收拾呢!”   一阵客套之后,朱爱兰又开口,其他军属也说要回家准备烧饭,三三两两告别离开。   等人走后,路昉提起最后几样大件,谢芸锦跟在他后头,趁着他弯腰的动作扑到后背上,兴奋地问道:“你升职啦!”   她刚才可是听到了,路营长!   温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耳畔,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后背,路昉几乎是立刻把东西放下,一只手虚虚拢到身后,把自家这个爱蹦跳的小兔子背好,开口时声音也沉了许多。   “嗯,现在是正营级。”   周团长本就有意提他,升职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谢芸锦的政审报告一下来,确实也让几个领导斟酌了许久,不过最终还是通过了。   谢芸锦为他高兴,下一秒伸出手捏住他两边脸,作怪地往外扯:“怎么不早告诉我啊!我也给你准备个惊喜,庆贺你升职!”   路昉扶着她大腿的手报复似的往上挪了一段,微微用力,然后不知道使了什么劲儿,一个天旋地转,就把人抱到了正面。   小姑娘眼眸晶亮,饱含不明所以的茫然,脸颊还透着玫瑰般的红晕,被疼爱过的花瓣唇有些肿了,本就饱满的唇瓣泛着一层水光,带着天然的诱惑力。   路昉瞳孔落下一抹暗色,挑了挑眉,别有深意道:“刚才不是已经给了么?”   闻言,谢芸锦鸦羽似的睫毛眨了眨,等反应过来,感觉到对方渐渐上升的体温,用力嗔了他一眼。   我说正经的!!   ……   县城供销社内,项敬城坐在办公桌前撑着头,闭着眼缓缓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听到敲门声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进。”   孙桃枝穿着衬衫长裤,两条麻花辫坠在身前,整个人干练又利落:“主任,你找我有事啊?”   “你坐。”   她与第一次见到的模样判若两人,项敬城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姑娘,抿了抿唇,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你上回给我调的香囊不太管用了,我这两天头疼的很。”   他睡眠质量差是家传的毛病,以前去了好几家医院,都只让他多多休息,别过于多虑。可这些治疗方法对他来说根本没有用,又或者说,有用,但是需要长期的坚持,短时间看不出成果。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东西能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效果又快又显著,没成想才过了多久,他又回到了以前那样昼夜不分的日子。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回孙桃枝说是配比的问题,帮他加大了剂量,效果果然比原先的更明显,只是用了两个星期,没作用了不说,项敬城甚至觉得自己的失眠症越发严重了。   导致的后果就是白日精神紧张疲累,时间一久脑子就抽疼,甚至影响到他的日常工作。   孙桃枝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耐,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心里有些慌张。   书里没提过女主这个方子会有副作用啊,难不成是她漏了些什么?   当初她多留了个心眼,又怕好处落不到自己身上,于是称他们家逃荒时无意中得到了一小本手札,里头有许多前人留下来的古方,家里人不识字没当回事,是她鬼使神差地保存下来,后来慢慢琢磨出门道。   方向东和项敬城都曾经表示过想让她把手札拿出来,孙桃枝哪里肯,只说怕有人搜查到早就烧了,不过方子和具体的用法都记到了脑子里。   她的记性确实不错,当初无聊为了证明小说里的方子靠不靠谱还特意上网查过,自信不会把用药和配比搞错,不过她毕竟不懂医,没有对症下药这种功夫,前段时间看项敬城情况更严重了便简单粗暴地加大了剂量,没成想非但没转好,反而加重了他的病症。   孙桃枝咽了下口水,面上不动声色地答:“我再给您调整一下。”   项敬城拧眉:“要是可以,你还是把方子写出来,我拿给相熟的医生看一看,总好过你个半吊子。”   孙桃枝做的香囊并不是简单的填塞药材,有些草药浸润过别的药汁,轻易分辨不出,若非如此,项敬城也不需要让她主动交出方子,大可以让别的医生琢磨出来。   “不行!”孙桃枝立刻反驳,“您也知道这手札来历不明,我是为了帮助您才拿出来的,不想冒风险。”   开玩笑,主动交出方子,那她还有什么立身之本吗?   项敬城觑着她,没有戳穿她的奉承话。   不想冒风险,那她做的润颜霜又算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   孙桃枝咬住下唇,好半晌才沉下气道:“香囊的作用毕竟有限,我把方子煎成汤药给您。”   ……   营里会给结婚的战士举办简单的婚礼仪式,因为难得热闹,所以只要不铺张浪费,也不拘着人办喜宴。   路昉入伍多年,工资和补贴攒了不少,自然是想往好了办。   他还记得那天回来时老爷子说的话——要不是情况不允许,断不能让谢芸锦这般出嫁。   虽然凤冠霞帔宝马金车做不到,但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他当然也不能委屈了自家媳妇儿。   于是大清早去了食堂找司务长,把一沓钱票递给他。   司务长掂量了一下,心里咋舌,开口道:“如今可不提倡奢侈铺张那套啊,你小心被人抓住尾巴。”   路昉一脸从容地说了自己的打算:“没摆几桌,我媳妇儿认生,只请一些关系近的,剩下的您拿去给食堂加餐,就当我俩给大家伙祝酒了。”   司务长这才笑起来,听他那句“我媳妇儿认生”,又觉得牙酸,摇摇头道:“成!我们也跟着沾沾喜气!”   从食堂打了饭回来,谢芸锦还在睡。   路昉自知昨晚闹得有些过了,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但今天他们得去民政局领证,还得买好多东西,不得不将人叫起来。   谢芸锦浑身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没骨头似的任对方帮自己换衣服,扯到酸痛处又娇气地哼哼两声,气不过地张口咬人。   可惜那人的胸膛邦邦硬,非但咬不疼,还咯到了自己的牙。   她感觉到男人的胸腔闷闷地震动几下,然后是他金石般的好听嗓音落在耳畔:“乖,一会儿车上你再休息一会儿。” 第64章 064 但不能没有   食堂今个儿磨了豆腐, 因此早饭还供应豆腐脑,路昉知道谢芸锦嗜甜,给她的豆腐脑加了砂糖, 自己的则是浇了卤汁, 还洒了点葱花和辣椒面,另外配上包子和油条。   谢芸锦把油条掰成几截泡在豆腐脑里, 刚炸出来的油条酥皮吸了点汤汁, 慢慢变软,她最喜欢这种软韧又带着点酥脆的口感。   砂糖带一点点黄色,化开之后融进汤汁里, 豆腐脑依旧白生生的,和路昉的相比, 看上去就有些寡淡,谢芸锦舔去嘴唇上的甜味, 有点好奇咸口的味道。   “我想吃一口。”她冲人努了努嘴, 路昉挑眉, 舀起一勺混了汤汁的送入她口中,谢芸锦咂摸了两下, 煞有其事地点评道, “有点像蛋羹, 但是没有蛋羹鲜。”   “还是甜的好吃!”   路昉笑起来,掏空几个包子的内陷, 然后把皮留给她:“糖吃多了坏牙。”   “我会刷牙!”谢芸锦不服气道。   不过她也知道吃太多糖确实对身体无益,狠狠咬了一口包子皮, 鼓起腮帮子嘟囔了句:“已经少吃很多了。”   如今结婚证只有一张奖状,但两人还是决定去拍张照留念。   谢芸锦昨晚吃完饭就挑起了衣服,家里还没装镜子, 她就让路昉拿主意。路昉倒是认真给了意见,可每回谢芸锦都能找出不合心意的点,等到各式各样的裙子铺满了一整张床,她还是没定下来穿哪件。   最后还是路昉果决,一把将人拉到怀里,拍板了最不容易出错的白衬衣。   衬衣被谢芸锦拿去改过,腰线收细了一些,不太明显,却能很好地展现她的曲线。   谢芸锦把头发梳成蝎子辫,连着额前的头发一起梳到侧面,将精致的小脸完全展露出来。本来她还想抹点脂粉,但因为没有镜子也就作罢,好在她近来养得容光焕发,未施粉黛反倒更加生动娇俏。   毕竟美人天生丽质,越素净,就越能凸显本真的优越。   路昉今天也收拾得格外齐整,挺括的军装上身,眉宇间的凛然和凌厉不减,却暗藏一点欢愉和笑意,英挺又俊朗。   两人到了民政局,把里头还在排队的一对对新人都惊艳了一把,就连阅人无数的办事员都忍不住感叹一句:“你俩可是我见过最标致的一对了。”   在这里工作的人似乎都很会说话,旁边的两个办事员也是一通夸赞,贺喜的吉祥话跟不要钱似的,惹得在他们前头领完证的小夫妻打趣道:“大叔大娘可不厚道,刚才我俩拿证的时候就只说了两句。”   办事员和气地笑道:“那你俩再排一次队,我们给补上!”   大厅里的人都哄笑起来,喜悦的气氛如同弥散在空气中的甜味,感染得每个人都笑意盈盈。   谢芸锦难得露出一点羞赧,垂落的手指一下下触碰着男人的指尖,然后勾上他的无名指,很快被人纳入掌心。她仰起头,撞进对方深邃漆黑的眼眸,弯起眉眼,仿佛落满了明媚的春光。   从民政局出来,又去了县里的照相馆,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相貌,照相师傅没忍住多拍了几张。   “能不能留一张在店里,我想挂在展示墙上。”师傅觉得这几张照片一定会是他近期的得意之作,激动地问了句,却被路昉干脆地拒绝。   师傅失望的表情很明显,但最后也没多算钱,甚至意犹未尽地亲自送他们到门口。   “下次再来啊!”   家里缺的东西不少,谢芸锦坐在副驾驶和人掰着手指数:“要扯些布做窗帘、被套和床单,还要洗脸洗脚的搪瓷盆,梳妆镜也得装一个……”   她没操心过这些,只能回忆着周妈平时大包小包拎回来的东西,再结合自己想要的,一一列出来。   末了,她不确定地用手指点了点脸蛋,道:“嗯……要不要买点碗筷什么的呀?”   家里是有厨房的,小小一间,连在客厅的另一侧,和卧室相对。听她这么问,路昉稍稍偏头看她一眼,然后用戏谑的语气故意逗她:“你要烧饭?”   饶是在知青点跟着柳荷学了几顿,谢芸锦的厨艺仍是一般,再加上现在部队食堂那么方便,她更不可能有天天烧饭的想法,但她想不想是一回事,被人小瞧又是另一回事。   大小姐当即不高兴道:“怎么啦,我不能煮甜汤喝么,我还会煮粥呢!”   再说了,有了锅灶,烧水也方便啊!   她可以不常用,但不能没有!   路昉在人炸毛之前识趣地告饶:“粮油和菜肉可以去后勤买,我回头再让人打一口锅,等会儿买些盘子碗筷和其他用具就成。”   想到她平时还会摆弄一些药材,又补充了一句:“再买个小炉子。”   谢芸锦很好哄地扬起下巴,抛给他一个赞扬的小表情:“哼,算你机灵!”   ……   这会儿的供销社最是人多,孙桃枝好不容易才得出空来上个厕所。公厕里供销社不远,孙桃枝还急着回去工作,脚步很快,却在半路被人拉到小巷子里。   等看清来人,她才停下挣扎,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你干嘛呢?大街上拉拉扯扯,有什么事儿不能在家说?”   方向东盯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女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他自问将女人心看得明明白白,却不想接连几次看走了眼。   先有谢芸锦,后是面前人。   方向东眯起眸子,想到对方曾经在他面前温柔小意的样子,和现在盛气凌人的态度简直派若两人。   他抿直唇线,而后开口道:“在家?在家你会听我说么?哪次不是回去就说工作太累倒头就睡,咱俩结婚这么久了,自从你来供销社上班之后,和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很忙’,呵。”   最后那声不知道是在笑谁。   孙桃枝啧了一声,不以为意道:“那你也体谅体谅,我确实是太忙了,站了两班空闲时候还得做润颜霜……”说到一半,又露出一副不愿多解释的表情,似乎妥协了,“得得得,你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方向东觉得自己胸腔堵着一口气,抓着她的手都用力了几分:“你把润颜霜的方子交给我,我帮你分担一些,或者你还有别的方子?”   当初孙桃枝来供销社上班,方向东虽然有些不满她“先斩后奏”,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媳妇儿工作体面家里又多了一份收入,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谁能想到她会爬的这么快。   两人工作性质不同,方向东也不认为自己这个刚识几个字的媳妇儿能干出什么名堂来,谁知道她就靠着那么个抹脸的东西迅速获得了那些老油条们的好感,甚至连项敬城都同意让供销社收购她的润颜霜。   要知道这时候收东西可没有那么容易,像一些产量少的有时得靠他去跑,至于长期供货的产品,大多都是和国营的大厂子签的合同,私营的厂都很少,更别说孙桃枝这样的个人。   如今不允许私人买卖,乡亲们只能到供销社卖东西,因此他们时常会压价,还要对货品质量挑三拣四,哪里能像她这般轻易。   可她偏偏办成了,还借此一跃而上,如今的职位比他还高。   方向东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挑衅。   孙桃枝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逗笑了,双手抱胸道:“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丈夫!”方向东几乎是吼出来,“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成天饭也不做家里也不打扫,还有没有做点人媳妇儿的自觉?!”   看着他几乎目眦尽裂的模样,孙桃枝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书中远见卓识、能力过人,刻画得天凉王破的玛丽苏男主,就这?别是个靠女人上位的凤凰男吧?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剧情,发现还真有这个可能。   谢芸锦的家世比方向东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她外公又是那样的顶尖人物,家里的人脉关系自然不用说,结婚以后随便哄一哄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妻子,这些资源还不是都落到了他的手里?   想到这,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突然放缓。   “是你之前说的,家里谁赚钱谁说了算。”   “向东,我也只是想让咱们家过得好一些,至于那些方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宁愿自己来,也不想你担风险。”   “我现在这么忙当然顾不上家里,你可以上国营饭店吃饭啊,你的工资虽然比我少,但每顿吃些便宜的还是能过得去。”   “至于那些家务,我真的没时间,你要是看不过去就自己动动手,家里也不是我一个人住,我能忍,你为什么不能呢?”   方向东一听她温柔的语调就开始觉得不对劲,然后渐渐被她的话挑起十分复杂的情绪,好像明知道对方是在哄自己,心头却仍然生出一丝荒唐又隐秘的喜悦。   而且这种感觉该死的熟悉。   ……   “呦,姑娘你可好久没来了。”药材的柜台相对清闲,营业员见到谢芸锦就笑,等看到她旁边的解放军同志,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很会来事儿地眨眨眼,道:“和对象来买东西?”   谢芸锦拉着路昉在排队,本来不想理她,可突然间又记起之前知青们提到的润颜霜,走过去有些好奇地问她:“你们这儿最近是不是上了个什么润颜霜啊?”   营业员听到熟悉的名字,当即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热情地道:“是咧!这玩意儿可好着呢,最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用了以后皮肤光滑细嫩,还能变白咧!”   “你瞧,我是不是比之前白了不少,都是咱们润颜霜的功劳!”   谢芸锦寻思着她还是第一次见供销社的营业员这么殷勤地介绍一样东西,没再往上搭话,直接道:“那我也去买一个。”   护肤品一般都在日用品的柜台。   营业员诶了一声,伸长手叫住她:“在我这儿买就成!”   看谢芸锦面露疑问,她左右看了看,凑上前小声地说:“也就是看姑娘跟我投缘我才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啊。”   “咱这润颜霜都是中草药做的,而且数量不多,所以才没上日用的柜台,搁我这买呢!”   听见是用中药做的,谢芸锦倒起了几分兴趣,掏了钱,对方拿出一个绿色的小盒。   是和雪花膏一样的圆形铁盒,上头贴了一个小小的花纹,像是树枝,还缀着几朵花。   正在这时,排队的路昉唤了她一声。   “芸锦。”   队伍轮到他们了!她得去挑自己喜欢的布料!谢芸锦反手将那小盒揣进兜里,朝那头走去。   虽然没有经验,但她对亲手布置自己的家还是很有兴致的。   供销社近来从海市进了好些新潮的布料,有极具风土人情的蓝底白花;也有清新淡雅的小碎花;还有素雅大方的墨绿色格纹。   谢芸锦想挑个遮光好的料子当窗帘,可人家不让她拿下来比较,只得肉眼观察一番。   路昉听了她的话开口道:“遮光好,可以用那头的料子。”   谢芸锦顺着他的视线一看,那头正是大家伙用来做军便服的绿色料子,厚实又耐磨,遮光当然也强。   “可是不好看呀!”光秃秃,什么花样都没有。   “要不你在里面再搭一层那样的绢布,万一想透些光进来只用把外面那层收起来就行了。”   路昉说的绢布多是用来防尘的,裁成合适的大小铺在柜子上、缝纫机上、或者茶具上,大部分都是白色,好看些的会有镂空的花纹,也有的像透白的一层纱。   谢芸锦眼睛一亮,点头道:“你真聪明!”   窗帘色定了绿色,她又选了那匹墨绿格纹的料子打算裁成床单和被套,想着颜色都太过厚重了,又要了点素净的料子,可以铺在柜子上或者当做桌布。   这年头有的人一年也扯不了几尺布,看着谢芸锦买了这么多,后头的人又是惊讶又是羡慕。有大胆的还凑上去小声问:“同志,你上哪儿弄得这么些布票啊?”   路昉淡淡道:“攒的,好多年了,娶媳妇儿才全拿出来。”   其他人听了才觉得好受些。   眼看着就要入冬,棉被和褥子也少不了。谢芸锦没有概念,营业员看她买的多,才好心建议道:“家里要是有旧棉被和褥子的话就不用买太多,拆了拿出来重新弹一弹,和新的混在一起也很暖和。”   谢芸锦在知青点躺的那床褥子是周妈亲手做的,当初做的尺寸很大,她在宿舍折了两折,现在想想似乎和家里那张床的尺寸差不了多少。   于是听从对方的建议,只买了棉被的量。 第65章 065 看到一个孬种   买完布, 谢芸锦又买了毛巾和搪瓷盆,牙膏牙刷和香皂这类家里还有,她趴在玻璃柜台上挑选镜子。   如今的镜子大多都是塑料包边, 背后印着动物画或者风景画, 谢芸锦都没看上,只挑了个长方形的挂镜, 木头框的, 上头贴着正正方方的语录。   路昉把这些东西都放到车上,回来一看,自家媳妇儿正站在厨具的柜台前犯了难。   后头的大娘还在热心地帮她出主意:“姑娘你家几口人啊, 人少的话买三五块碗绝对够用咧,这些笊篱木勺啥的家里要是有人会做还能省一笔钱, 拿个锅铲菜刀就行!”   谢芸锦对这些没有发言权,只好从善如流, 不过也没按大娘说的省那笔钱, 而是把能用上的都包了圆。   她拎起那把菜刀, 雪亮的刀刃正对着自己的脸,划过一道银光, 看得路昉眼皮一跳。   “我来。”他快步上前拿过, 生怕那细胳膊一个没握稳, 造成不敢想象的后果。   谢芸锦眨了眨眼,随后悄悄撇了下嘴:“我知道分寸的啊。”   “你男人是疼你咧。”大娘这个年纪, 最喜欢看年轻小俩口感情好的样子,见状笑眯了眼。   听旁人这么说, 谢芸锦摆出一副傲娇不肯承认的表情,唇角却已止不住上扬。   两人身高腿长,长相优越, 纵使站在人群里也十分显眼,方向东紧紧咬着后槽牙,看着谢芸锦对那个解放军自然流露出来的依赖和情意,心里划过愤愤的不甘。   然而下一秒,那个解放军骤然抬眼,一错不错地抓住他的目光。   对方双眸漆黑深邃,看似随意一撇,却含着锋利又骇人的气势,方向东心头一凛,顿时觉得自己像被鹰隼擒住的猎物,连后背都紧绷起来。   周围吵嚷声热闹不已,他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本能吞咽的声音,直到对方又被谢芸锦拉走了注意力,他才吐出一直屏住的呼吸,手臂仿佛还能感受到被人卸掉的疼痛。方向东握住拳头,竟然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这人他惹不起。   原本冒出些苗头的想法立刻被摁到谷底,他默不作声地擦掉手心的冷汗,还特意挺直了腰背,转身就走。   “怎么啦?”谢芸锦好奇地歪了歪头,顺着路昉的视线看,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路昉眉心微动,睫毛落下,敛去眸中的凌厉,牵起唇轻笑一声:“没事儿。”   看到一个孬种。   ……   吃过午饭,两人来到一个小巷口。   手头这些布料都得剪裁缝合,就以谢芸锦做香囊的针线活来看,做些简单的桌布和防尘罩八成能过得去,但难度太高的被罩和窗帘,她就没法逞强了。   本来她可以回江渡村找原先那位当过绣娘的老人家,可老人家前几个月便过世了,还是经由刚才那个好心的大娘介绍,才寻到了这里。   现在不允许私人交易,因此大娘的意思也藏得隐晦:“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她儿子上战场没了,现在就一个人住,我们几个姐妹怕她胡思乱想,家里有什么针线活都会让她帮帮忙。也不是大娘吹牛,她当年可是有名的绣娘,连棉被也会打咧,也就是嫁了人才不靠这手艺吃饭了。”   “姑娘要是信得过我,可以领你们去看看,离得不远,就在五巷口附近!”   谢芸锦正是瞌睡找枕头的工夫,听大娘这么说自然动心,一旁的路昉却挑了起眉,开口道:“是垂柳巷尾那家?”   大娘吃惊地连连点头:“对,是垂柳巷尾,同志你认识?”   谢芸锦也投去疑惑的目光。   路昉敛去脸上的神色,眼中似乎有些哀恸,片刻后看着她很浅地牵动唇角:“认识,她儿子是我战友。”   第一次载谢芸锦来县城那回,路昉和钱大虎就是来探望卢巧惠的。她儿子俞勇是路昉手下的兵,在那次艰险的任务中被击穿头颅当场牺牲,而敌人当时用的正是路昉的枪。   母子俩相依为命,拿到儿子战友送来的抚恤金和遗物,卢巧惠几乎要站不住,用尽力气才没倒下去。   路昉认得路,领着谢芸锦穿过有些脏乱的巷子,敲响最里面那家的门。   “来啦,谁啊?”声音轻轻柔柔,伴随着微弱的脚步声,破旧的木门很快被打开。   卢巧惠看见来人,有些惊讶地睁大眼:“路副营啊,你咋来了,找婶子有事么?”   屋子虽然老旧,但却不显沉闷,院子里摆着一张竹椅和板凳,上头放着绣绷和各样的针线,角落堆了些煤渣和干柴,墙外的桂花树探进来几根树枝,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卢巧惠给他们倒了两碗水,听他俩说清来意,笑容温婉:“当然可以,我每天搁家里也没啥事,好在还有这门手艺,能帮亲戚邻居缝补点东西。”   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晃了一圈,笑容里便多了几分苦涩和怅惘:“我记得上回来的时候大虎说你还没媳妇儿呢,没想到几个月的功夫就娶了个这么水灵的姑娘。”   “叫芸锦对吧?”   谢芸锦莞尔,接过她递过来的碗,目光一错,登时愣了愣。   普通人家一年就得两尺布,没得机会勤换新衣,尤其是秋冬的外套和袄子,里三年外三年,缝缝补补又可以穿三年,因此做衣服时通常都会把尺寸放宽。   卢巧惠穿着一件灰黑色的粗布衣,领口高束,长袖遮到虎口上方,伸手时往上缩了一截,露出纤弱的手腕。   谢芸锦第一眼就觉得瘦,再定睛一看,就注意到了她腕上的疤,很长的一道,一看就是被利刃划伤的,伤口还不浅。   路昉也拧起眉。   卢巧惠赶紧放下袖子,掩饰性地笑起来,忙转移话题:“我也不懂现在小姑娘的喜好,你跟婶子说说想要啥样的花样,婶子尽量给你做出来。”   谢芸锦看了眼路昉,然后扬起脸,语气有些娇横:“我的要求可多了,您要是做不出来,别怪我到时候又来烦您!”   说罢,又转头指使路昉:“你去把料子都拿过来吧!”   谢芸锦可不是在说客气话,她的要求的确多,毕竟都是装点家里的东西,每天都得看到,自然要做的赏心悦目才好。   从样式再到图样,谢芸锦都说了不少自己的想法,卢巧惠听了直言要拿纸笔记下来。   屋里不算乱,但也不算多整洁,谢芸锦跟在她身后,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照片。   照片上卢巧惠被一个男子搂着肩膀,男子看上去也就跟谢芸锦差不多大,笑起来嘴边有三颗酒窝。   这应该就是俞勇了吧。   “这是勇子。”卢巧惠走到她身边,目露感伤和怀念,“他走之前我还催他讨媳妇呢。”   不知道是不是路昉的到来引发了她压抑的情绪,不消谢芸锦应答,又自顾自地道:“他爹就是被敌人打死的咧。这孩子打小就说要去参军,我倒是想拦着啊,但勇子说他发过誓,要亲手把敌人打跑……”   “……我就该拦着他的。”   她的声音渐渐带了强忍之下的哭腔,不知怎么,谢芸锦胸口突然抽了一下,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前世她从未听过路昉的名字,书中也对他只字未提,会不会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机会露面呢?   谢芸锦知道自己有些胡思乱想了,但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好似又带着点荒诞的可能,如潮水般不可遏制地涌上来,闷得她喘不过气。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和平年代,她的丈夫是一名军人,免不了要去往艰险的地方,谢芸锦一直觉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看着墙上俞勇的照片,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提起,然后用力地砸下来,震得手都开始发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强制让自己回过神来,指尖刺入掌心带来些微的痛感,把那些荒唐的想法通通赶走。   他还好好活着呢!乱想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又听卢巧惠说:“那段时间我整夜都睡不好,想着反正一个人也没牵挂了,不如随他去了吧。”   “但好几次了都没能成,他们都说是勇子不让,他想叫我好好活着!”   说到激动时,她本能地抓住了谢芸锦的手,力道到谢芸锦眉心微蹙,但她没有甩开,而是覆上她发凉的手道:“那您就别再想岔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护下来的生活,您得好好过。”   ……   两人再出来的时候,路昉已经把院子里的活儿都干完了,见到卢巧惠泛红的眼角,他神情郑重,上前道:“柴都帮您劈好了,那些煤渣不能再用了,等会儿我去煤厂给您带点回来。”   卢巧惠忙道:“不用不用,不用你忙活。”   谢芸锦说:“他开着车呢,费不了什么事儿。”   几番推拒之后,卢巧惠终是叹了口气:“每次来都让你们破费。”   “你看婶子也没给你俩准备什么贺礼,要是不嫌弃的话,改天我给你们做两件衣裳。”   “您自己也做些新的穿呀,身上这件都快坏了。”   闻言,卢巧惠腼腆地笑了笑:“我就算了,也过了打扮的年纪,衣服能穿就行。”   谢芸锦不同意:“打扮自个儿哪有分年纪的!您生得这么好看,既然喜欢就要好好捯饬!”   说着,就上前帮她整理了下领子。   “像这种领子要放下来才好看呢!我跟您打包票!”   “诶——”   还不等卢巧惠阻止,谢芸锦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一圈勒痕,谢芸锦睫毛颤了颤,神情自然地道:“看!这样就显得您脖子这块没那么局促了!”   “不信您问路昉!”   “就这样穿!”   路昉抿直了唇线,眉眼间闪过几分复杂,随后郑重地颔首。   卢巧惠不自在地用手挡了挡伤处,见他们并不盯着自己的勒痕看,缓缓松了口气,然后也扬起嘴角笑了。   ……   过晌日头弱了,两人才从巷口出来。   坐上车,谢芸锦缓缓叹了口气,秀气的眉毛落下,说道:“要是没想通,指不定还有别的伤口呢。”   路昉拧眉:“是我的疏忽。”   战士牺牲,部队会给其家属发放一笔抚恤金,他们这些战友也会私底下补贴一些,替人照顾好亲属。   卢巧惠住的地方离军营近,因此每逢假期,他们营的战士都会轮流过来探望,没成想还是出了岔子。   谢芸锦撑着下巴,扁扁嘴道:“不过也可以理解,在乎的人都走了,一个人好像也没意思。”   譬如像上辈子的她,家破人亡,要不是因为自己鼓不起勇气,怕是会死得更早。   她哀哀切切地叹了口气,见路昉迟迟不发动车子,疑惑地侧头看他,不期然撞进他幽深的眸子里。   “怎、怎么了?” 第66章 066 我一个人活着干嘛   路昉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超出年龄的稳重, 他不太爱笑,五官又生得冷厉,因此凝着脸色时有那么些骇人, 不凶悍不可怖, 但就是让人有种紧迫感。   有了对象之后,他整个人“生动”了不少, 尤其对着谢芸锦, 已经少有这样的时候。   因此谢芸锦先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然后嘴巴就扁了起来:“你这么看我干嘛!”   路昉向来拿她的撒娇没办法,在心底叹了口气, 声音却仍沉沉:“刚才那样的想法并不好。”   虽然知道她是在和卢巧惠共情,但路昉却从她低落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真心, 好像换作是她,也会同样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听得他没来由一阵恐慌,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抽走, 空洞洞的。   闻言,谢芸锦一怔, 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 辩驳道:“又不是我!”   话是这么说, 可她确实也有相似的想法,因而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 她又气鼓鼓道:“再说了,这种想法不是很正常吗?要是你们都不在了, 我一个人活着干嘛!”   “芸锦。”路昉的脸色已经放了下来,眉峰稍稍聚拢,“别说气话。”   于路昉而言, 生命是个很重的话题。他见过生死,也担着保家卫国的责任,于公于私,都不希望谢芸锦这么轻待自己的生命。   可吃惯甜食的人尝不得一点苦味,他的语气一重,谢芸锦的那点心虚反而被委屈取代,继而渐渐膨胀:“我偏要说!”   她不知不觉代入前世最凄惨那几年的自己,眼底都泛出一丝红线。   臭男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情绪上来,一时间也不管是不是无理取闹,连男人伸过来的手都用力打掉:“别碰我,你快点开车,我要回家!”   路昉又说了几句,但谢芸锦在气头上听不进去,无法,只能先回军营。   ……   车子一直开到家属院,谢芸锦先一步下车,也不管路昉和车上的一大堆东西,板着张脸就往家走。   这会儿还没到做饭时间,几个军属正围坐在家门口打毛线,时不时还要盯着自家孩子玩闹,叫他们注意安全。   看到谢芸锦回来,有人正要探出头打招呼,却只能见她大步大步地往前走,明媚的小脸像是覆了层霜,显然是带着气。   “咋了这是?今儿个不是出门领证吗?”   小俩口眼见着感情好,怎么刚领证就有矛盾了?   过了一会儿,她们便看见路昉也从车上跳了下来,朱爱兰问道:“路营长,你媳妇儿咋了?”   路昉没有解释太多,只道:“她晕车,身子不太舒服,我去看看她,麻烦您帮我看着车。”   大家都清楚这兴许只是客套话,但还是应道:“诶,你赶紧去吧。”   说完,有人开始嘀咕:“我说什么来着,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怎么会懂得过日子哦,这才第一天就吵架了,以后有路营长受的!”   “所以孩子打小儿就不能娇惯,不管是嫁人还是娶媳妇儿,都得顾家才算好。”   “行了,别议论别人家里的事儿了,也不早了,都回去烧饭吧!”朱爱兰一发话,那位嘀咕谢芸锦的军属就闭了嘴。   路昉走进屋,在谢芸锦甩上卧室门之前快步走进去,挡住要关上的门。   谢芸锦见状哼了一声,下一秒却被人抓住胳膊一扯,跌进男人的怀里。她双手都被箍住,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只得低头咬了他一口。   出于本能,路昉的肌肉瞬间绷紧,片刻后又放松下来,没吭声,任她发泄完才低声道:“牙齿疼不疼?”   谢芸锦刚才用了狠劲,当然也被他坚硬厚实的胸肌硌得牙齿发酸,舌头一舔,似乎还能尝到一丝血腥味。   她的气消了大半,但是被自己赶上了架子又不好示弱,听到他无奈又温柔的发问,语气渐渐软下来:“谁让你凶我……”   路昉见她终于平静下来,大手捧起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目光认真道:“是我不好,但你也别再说那样的话,嗯?”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就算我们都不在了,也希望你好好的,你还有自己热爱的东西,惦念的事,不是什么都没有。”   谢芸锦眼睛又红了,撅着嘴不讲理道:“你们就不能一直在么!”   路昉倏地笑了,顺势捏了捏她的脸:“是假设啊。”   “不许假设!”   她蛮横无理的话总是透着一股娇气,像是明知道自己理亏却仍要讨上几分气势。粉白的脸颊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微微涨红,鸦羽般的睫毛快速颤动几下,然后脸一歪,又咬了下他的手指。   这下力道不重,更像是一种示好,水灵灵的眼睛往上抬,看得人止不住心软。   路昉将人搂进怀里,于胸腔发出两声闷笑:“这么会咬人,你改属兔好了。”   谢芸锦撒娇似的哼哼,终于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腰,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实话:“我也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我当然知道活着不易,可人要是真的被逼到了绝境,哪还能想那么多。”   “就算是你出任务的时候也会遇到为难的情况,你们这些人为了使命把生死置之度外,凭什么不允许我把感情看得更重。”   说完,她沉默了许久,才又闷闷地开口:“……我就是心里怕。”   “她儿子还那么年轻啊……”   路昉听懂了她的意思,心头微涩,摸着她的后脑勺以示安抚,温声道:“我答应你,会保护好自己。”   他的工作既是如此,没法说出更确切的承诺,毕竟他再厉害,也没法保证下一次再遇上那样的重创时,一定能化险为夷。   谢芸锦也清楚,所以才更加心慌。想了想,她咬住下唇,然后手下掐了一把,恶狠狠道:“你以后要是回不来了,我就找别人嫁了!”   “又说气话。”路昉哑然失笑,心里却因为她这句话生出一股酸涩。   他的确希望谢芸锦过得好,如若自己某天真的牺牲,她遇上待她好的人,这样做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   可路昉承认自己还是有那么些自私,因而抱着人的手臂稍稍用力,声音有些生涩:“你要是嫁了别人,别告诉我。”   谢芸锦终于笑了起来,抓住人把柄似的洋洋得意地轻哼一声。   路昉轻轻挠过她的后颈。   那块是谢芸锦的敏感点,她当即瑟缩起来,手上的力气都弱了几分。   “不气了?”路昉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小姑娘顺毛,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的乖顺,一颗心像是翻来覆去,然后被放到一个最柔软的地方,一点点陷进去。   谢芸锦方才耍脾气居多,闻言更是恃宠而骄:“你以后不许凶我!”   路昉虽然觉得自己的态度算不得凶,但小姑娘脾气娇,说重话也得顺毛捋,他先前确实没掌握好分寸。   于是道:“好,不凶。”   谢芸锦满意了,回过神来,才知道刚才自己那口咬得有多重,心虚地碰了碰他的胸膛:“疼不疼呀。”   路昉轻笑一声,故意道:“当然疼啊,都说兔子急了会咬人,原来咬得这么疼。”   谢芸锦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没好气道:“活该!”   路昉捏住她的下巴,将那张小脸抬起来,柔声道:“用了那么大劲儿,牙齿不难受?”   她那点力气对自己来说不算什么,但反作用于这个娇娇身上,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谢芸锦听了直皱眉头,撅起嘴道:“你说呢,长得那么硬,咯得我牙都快掉了!”   她的眼尾还挂着点湿气,似怒还嗔的眸光流转,跟小勾子似的,挠得人心痒,路昉托着她的脸,长睫落下,慢慢靠近:“是么,我看看。”   ……   朱爱兰烧好了饭,打算叫自家混小子回屋吃饭,出门一看,小俩口正在搬运车上的东西,态度仍是那样亲昵,看不出一点吵架的痕迹。   她笑道:“要帮忙吗?听路营长说妹子晕车不舒服,现在好些了?”   谢芸锦听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是路昉的托辞,颔首道:“好些了,就一会儿工夫的事儿,我都习惯了。”   朱爱兰见她小脸红彤彤的,也不戳穿,跟着说话:“以后可以放点橘子皮在车上,觉得难受了就闻一闻,很有用的!”   “知道啦。”谢芸锦见路昉抱起那块挂镜,忙跟了上去托着底部,看着朱爱兰一脸打趣。   年轻小俩口就是这样,床头吵床尾和,瞧瞧他俩这个黏糊的劲儿,估计吵不了几句就和好咯。   朱爱兰摇摇头,这次才扬起下巴喊自家混小子:“周超超,回家吃饭了!”   “娘!我叫周超群!谁叫吵吵啊!” 第67章 067 好歹也算个长辈   家属院的房子虽然都在一块儿, 但每家门前都有一片空地,中间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不算宽敞, 但绝对不显拥挤。   窗帘布还没做好, 路昉用旧衣服挡住屋外透进来的光,因此谢芸锦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迷糊。   她是被小孩儿的欢呼吵闹声吵醒的, 家属院里除了她们家左边的屋子还没搬来人, 其他几家都是结婚好几年的,大多都带着孩子。   此时那些高亢的音调混杂在一起,似乎还离得越来越近, 吵得她脑瓜子嗡嗡地响。   她带着脾气又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头, 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路昉走进卧室时,乍一看她的姿态, 不免有些好笑。   小姑娘用被子蒙着头, 身子却都露在外面。她侧躺着, 柔软的睡裙完美贴着她的曲线,带着花边的肩带掉落, 连着后背的衣料都往下坠。她睡觉一向不老实, 裙摆早就卷了上去, 一双白生生的长腿夹着薄被,圆润的脚趾还翘起来, 配上她藏着脑袋的动作,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生生添了几分可爱。   路昉带上门, 坐到床边将被子掀开,谢芸锦像是知道他回来似的来回滚了几圈,然后拉住他的腰往下带。   路昉顺着她的力道俯身, 单手撑在她身旁停住,然后捏了捏她带着印子的脸,温声道:“起床吧,早饭都没吃,总不能不吃午饭。”   都中午了啊,怪不得这么吵。谢芸锦挣扎地掀开一条眼缝,扯着沙哑的嗓子不满道:“我要死啦!”   “又瞎说。”路昉手掌往下一滑,捏住她的下巴,谢芸锦的红唇便嘟了起来,兔子似的一动一动,含糊不清地控诉:“还不都是你!”   这人昨晚跟疯了似的,半点儿不知道累,她翻过来又翻过去,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还疼?”路昉闻言聚起眉心,大手往下挪,一副要看看的动作,被谢芸锦眼疾手快地摁住。   见状,路昉也不再动作,把人搂到怀里吻了吻额角:“是我过分了,对不住。”   谢芸锦腮帮子都鼓起来。   这人昨天还说什么新婚夜。   屁的新婚夜!他们的新婚夜早就过了!昨天只是领证好吗?!难不成改明儿在部队举行完仪式之后又是新婚夜?!   她正要说话,又听路昉语带深意地说道:“但有两次可不是我缠着,你……”   “不许说了!”谢芸锦立即捂住他的嘴,打断他接下来令自己脸颊烧烫的话,耳垂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昨天……确实也放纵了些!但如果不是他勾着自己,她又怎么会忍不住!   她一向喜欢他精壮又不过分壮实的身材,尤其是腹肌,每次都会沉溺于那绝佳的手感,但这样的习惯很容易玩出火。这人又藏着坏,偶尔几次看她起了兴致,于是便故意若即若离,非得等她主动!   这不是她的原因!就是这人故意设下的陷阱!   找到理由的谢芸锦成功说服了自己,覆着雾气的桃花眼盯着人,底气不足地说道:“总、总之,今天不、不可以了!”   她的这件睡裙领子不低,但随着肩带滑落往下掉了一截,雪白的肌肤上隐约有一条勾人的起伏曲线,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路昉眼眸一黯,伸手勾起肩带拉好,随后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行,你说了算。”   谢芸锦对他这句话存疑,但肚子确实饿了,由着人将她抱起来换衣服。   浴室门敞着,里头已经被收拾干净,谢芸锦眼神飘忽地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发现脖颈相连的地方最为严重。   路昉说她那里长了颗红痣,谢芸锦从没注意过,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好看,才让他一遍遍地描摹。   为了走路舒服方便,她挑了件高领长袖的连衣裙,白袜子遮住细弱的脚踝,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   屋外时不时又传来一阵喊声,谢芸锦隐约分辨出路昉的名字,秀气地打了个哈欠,问道:“他们嚷什么呢?”   路昉帮她整理好头发,然后才打开门:“看见自行车稀奇,争着要骑。”   “你买自行车啦?!”谢芸锦睁大眼。   “嗯,给你补齐四大件。”   当初在京市,自行车和缝纫机都不好运回来,才暂时先买了收音机和手表。   谢芸锦眨了眨眼:“可……可我不会骑呀!”   就她那三脚猫的技术,估计等堆堆长大学会她都学不会。   “我得空教你?”路昉摸了摸她的头发。   军营离县城和江渡村都有段距离,后勤车也不是每天都出去采购,学会骑车以后不管到哪儿都方便一些,再不济,也可以由他骑着带人。   谢芸锦还想说些什么,那群小孩儿已经按捺不住地从大门外探出头来,一个接一个地叫:“路叔,我能骑一骑你的二八大杠么?”   “还有我还有我!”   “你别瞎叫唤!人路叔没答应你!”   “那也没答应你!”   “……”   “都别吵!”   一声呵斥吓得那群孩子瞬间鸦雀无声,跟受惊的幼兽群似的呆若木鸡,谢芸锦蹙着眉没好气道:“自行车是我的,要借得经过我的同意,知道么?”   “你们吵得我现在心情不好,谁也不想借!”   她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薄怒时眉眼敛去娇气与笑意,盛气凌人的模样还是很唬人的。   孩子们刚到军营,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这两天撒欢似的在家属院附近到处跑,因此有些人还没见过谢芸锦,这会儿都盯着她瞧。   小孩子不会想什么花里胡哨的形容词,只知道路叔的媳妇儿生得好看,比隔壁秦叔家的还好看!   就是有点凶!   这时,路昉咳嗽了两声,冲着他们沉声道:“听到了?得你们婶婶同意,不许再来闹。”   “啊……”   他们对路昉还是心有畏惧的,见他沉了脸色,一个个立马乖得跟鹌鹑似的。   “知道了路叔!我娘喊了,我得回家吃饭了!”   “嗷,晓得了晓得了!”   “路叔再见!”   等人都跑光了,谢芸锦才不乐意地努努嘴:“婶婶,都把我叫老了。”   路昉失笑:“总不能叫我叔,又喊你姐姐吧?”   “要不是不想和那群家伙岔辈儿,喊我哥哥也行。”他轻笑了下,眼尾撩起一丝狡黠。   谢芸锦瞪了他一眼:“不要脸!”   算了,婶婶就婶婶吧,好歹也算个长辈!   ……   除了自行车,路昉还带回来好几块木料,是要给谢芸锦打浴桶用的。   附近的乡亲打家具多用柳木,柳木虽然坚硬耐磨,但不耐虫蛀,且对于浴桶这种需要大块木料拼接而成的家具,就不太合适了。   因此路昉托人带回来几根香柏木,这种木头生长周期长,所处海拔又高,不容易获得,但它防潮又保温,非常适合用来做浴桶,身上自带的天然香气更是沁人心脾,还能安神。   谢芸锦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厅里,见他拿了锯子切割木料,眉毛都抬起来:“你还有这手艺呢?!”   她还以为和别的家具一样,是交给后勤让家具厂定做呢!   路昉瞥她一眼:“家具厂没有这木料,送过去还有得等。”   如今家具厂也是为公家办事,像衣柜、床、桌椅这类定的数量多,顺带帮他们做一套也不费什么事儿,但浴桶他们一个月也没做几个,要特意调出人手,还是这么好的料子,不如路昉自己来。   锯好的木头哐当落地,路昉直起身子,意有所指地道:“你昨天不是嫌洗澡时太冷?我这几天赶一赶,趁早做出来。”   闻言,谢芸锦想到什么,脸又热了起来。   不管是谁洗澡洗那么久都会冷的好吗?!水都凉了!   做木工也不简单,尤其是浴桶这样的精细活,到了训练时间,路昉也才处理好一根木料,他把锯好的板块和剩余的木头放到屋里,再把一地的刨花和木屑扫干净。   谢芸锦就趴在椅背上看他,只是眼皮沉重,吃完饭又开始犯困。   路昉将人横抱起来,谢芸锦在他颈窝蹭两下,嘟囔了句:“自行车是我的,不借……”   路昉闻弦歌而知雅意,哄道:“好,我不让他们再来吵你。”   ……   孩子的嘴没个把门,一会儿的工夫,整个家属院都知道路营长给他媳妇儿买了辆自行车,而且没两天的时间,又搬回来一台缝纫机。   虽然这时候的聘礼讲究个“三转一响”,但也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婚后攒了几年补上的大有人在,更多的只能到店里听个声响,买不起也不舍得买。   而且大家都刚来不久,谢芸锦这样在家属院算是头一份。有人羡慕几句就过去了,也有人心里酸到冒泡。   “一个大人好意思和孩子计较,借个车还得看她脸色哦,恁小气!”   说话的军属叫夏明洁,是二营三连长家的。三连长入伍早,今年正好满十五年,刚好符合随军条件。他俩当初结婚的时候啥也没有,拎着几袋米粮就嫁过来了,因而看谢芸锦眼热得很。   其他人当然能听出她话里的酸气,暗笑她不敢到谢芸锦面前说,只能在背后说些小话。   “自行车多金贵咧,怕孩子磕碰坏了也很正常啊。”   夏明洁撇撇嘴:“得了吧,有啥了不起,就她宝贝得不行,我还不稀得使她家的东西!”   有人当即道:“成啊,今儿个路营长给食堂加餐,可多肉咧,你可千万别去吃。”   夏明洁咽了下口水,梗着脖子道:“……食堂是部队开的,大家伙都能去,凭啥我不能去。”   其他人终于憋不住笑了,笑得她脸上臊红一片。   路昉给的预算不少,除了席面上的菜,司务长还给食堂订了几头猪,前一天晚上送来的,今儿个一大早就忙活起来,现杀现做。   食堂的大师傅动作利落,手下的刀更快,分好的肉都搁到一边等着,大骨头则丢到锅里炖汤,里头还加了不少菌子,等战士们早操后来到食堂吃早饭,被那股鲜香勾得馋虫都出来了,眼巴巴地问:“师傅今天炖啥好吃的咧?”   大师傅笑道:“今个儿路营长结婚,特意给大家伙加餐,中午下训都早点过来啊!”   “路营长结婚啊!”   “要不是得训练,我也去想凑个热闹咧!”   “恭喜路营长!今儿个是新郎官啊!”   路昉也领着兵到了食堂,打算给谢芸锦带早饭回去,谁料刚踏进大门,就听到这一声吼,紧接着周围的战士们都跟着起哄。   “恭喜路营长!”   “祝你和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路昉一愣,片刻后眉眼染上笑意,颔首谢过大家的祝福。   包括周团长在内的几个领导也都跟着笑了,好半会儿才骂咧咧道:“路营长今儿个是新郎官都没落下训练,看看你们,一个个懒散成什么样了!”   有战士不怕死地顶嘴:“团长,我要是娶媳妇,一定激动地大半夜就起来跑操场!”   周团长指着他吹胡子瞪眼:“瞧你那点儿出息!”   ……   证婚人自然请的是周团长,聂鹤也没法来,谢芸锦托小战士接了陈广福过来,念着大队长好歹也帮了不少忙,特意提前一天去了方家拜访,同时把她的关系转到了部队。   知青里她只请了柳荷,大早上跟陈广福一道来的,现在正和卢巧惠一起帮她梳头。   许是念着她的正日子,卢巧惠特意赶了几天工,先把被子给缝了出来。   有的长辈还保有做喜被的风俗,无论是数量还是棉花的重量都得是双数,讲究个双双对对,四平八稳。   谢芸锦当初做被子时没想那么多,还是卢巧惠听他俩这几天要办婚礼,这才赶了出来。   她的手艺很好,细密的针脚看不出一点瑕疵,棉花也弹得松松软软,暖和又不压人。   她还用那匹绿色的料子给谢芸锦裁了套军便服,领口和腰身都做了细微改动,衬得人身姿窈窕。   谢芸锦直接就换上了,乌黑的长发梳成辫子在头上盘了一圈,露出修长的脖颈。紧接着她突发奇想,把柳荷特意采来的鲜花簪在发间,跟戴了圈花环似的。   远山眉用黛粉细细描过,犹如凝脂的脸薄薄上了一层胭脂,艳色的红唇微勾,桃花眼尾自然上翘,澄澈的眸中似有水光潋滟,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路营长可真有福气。”卢巧惠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感叹道。   谢芸锦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眉眼弯弯,自己也很满意。   “您做衣裳的手艺真好!”柳荷看着谢芸锦身上的军便服,对卢巧惠夸赞道。   如今的军便装是仿照71式军装做的,但料子却不一定都是的确良。谢芸锦这身就是棉布的,做出来通常不够挺括,但卢巧惠用剪裁勾出了肩线和腰线,穿起来很利落,不像旁人那么累赘。   卢巧惠温婉地笑了笑:“是芸锦生得好,这样的身段穿啥都好看,我只是缝缝布料。”   末了,看柳荷似乎很感兴趣,又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只要穿得精神一些就足够衬人了,像你身上这件罩衫,把袖口收一收,会更精干。”   柳荷穿的罩衫是家里寄来的,原来是她姐姐穿的,所以尺寸大了些,虽然颜色很衬肤色,但袖口松松垮垮,看起来很邋遢。卢巧惠简单上手顺着袖口的方向叠了几道褶,然后又挽了一圈,果然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婶子你好厉害!”柳荷眼眸晶晶亮地看着她,谢芸锦也很捧场地夸了几句,然后想到什么,从箱子里掏出来两样东西。   “这是我弄的美白膏,您拿去用!”   卢巧惠的五官其实很周正,也懂得打扮,却一直觉得自己相貌不好不值得花心思。谢芸锦觉得光是劝她还不够,索性又做了几份美白膏,还翻书找了不少祛疤痕的方法。   “之后的日头没夏天那么烈,我估计效果会更好一些!”   “还有您身上的疤,我得先问问陈大夫这个方子可不可行,等之后做好了,我再拿给您。”   卢巧惠受宠若惊:“不用费这工夫!我都一把年纪了咋还捯饬这些!”   谢芸锦不容拒绝地把东西塞给她:“您要是觉得自己不需要变白净也好看,那我同意。可您要是这么说我就不乐意了!”   见对方还要再推辞,她蛮横地开始噘嘴耍脾气:“我不管!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您要是不领情,那您做的被子和衣服我也不要了!”   卢巧惠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只好收了下来。   柳荷却知道大小姐的把戏,和她对上眼神,然后相视一笑。   这会儿战士们还在早训,她们也不急,把屋子里里外外都装点了一番,陈广福腿脚不好,谢芸锦就没让他动,而是把自己琢磨出来的药方给他过目。   中医对疤痕的概念从内里出发,讲究疏通经络与气血,但相对内服药来说,只针对局部的外治药似乎会更常用一些。   谢芸锦用的大多都是去腐生肌活血化瘀的药材,说不上哪里有问题,但就是不实际。   “这些药材可都不便宜啊。”陈广福觑着方子,老神在在道,“血竭、麝香,光是这两样就不容易得,还有其他几味……”   “疤痕本就因个人体质而异,最好是在形成之前进行防治,形成之后的治疗效果也不好断言,且中药以调理为主,见效慢,也不能保证完全祛除。”   “这个方子,我不建议你用。”   需要长期治疗意味着用名贵药材肯定不切实际,且不是名贵的药材就一定适合每个人用。   听完这话,谢芸锦沉默了一会儿,又听柳荷开口道:“是咧,就像供销社卖的那个润颜霜,虽然很多人都在用,但方桂香最近就因为那个生了许多疮,可吓人了!”   谢芸锦又皱起眉。   因为梳妆台没做好,那个润颜霜她买来之后就扔到箱子里了,一直忘了拿出来,还没用呢。   卢巧惠听了,怕麻烦谢芸锦,连声道:“真不用费这心思,太麻烦了。”   谢芸锦却眨了眨眼,然后轻哼一声,不服气道:“我还非得琢磨出来!”   几人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吵嚷声,谢芸锦就知道路昉他们下训了。   ……   新媳妇本来是从娘家出嫁,由新郎官前来接亲,谢芸锦家在京市,也不想把江渡村当成自己的娘家,索性就不在意这个了。   反正他们只是补个仪式,怎么喜欢怎么来。   路昉请了几个亲近的战友,都是些热血方刚的小伙子,也有结了婚的,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们的起哄声。   很快,一群人就走到了他们家。家属院的军属和孩子们也都来凑个热闹,催着路昉去卧室接人出来。   “我还没见过咱弟妹呢!路小子你动作倒是快着点!”   路昉被他们推得哭笑不得,又被政务说出了心声:“你们咋知道他不急?别看这小子总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我看他比你们还急!”   路昉轻咳了一声,终于在众人的哄闹的目光下推开门。   嗯?他媳妇儿呢?   路昉神情呆了一瞬,然后往里走。   下一秒,谢芸锦从衣柜后头跳了出来,一下搂住男人的脖颈。   “我在这里!”   路昉愣了愣,下意识抱住人,等看清楚她的模样,眼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   雪肤红唇,双瞳剪水,乌黑的发间编了一圈的花环,衬得娇俏的小脸灵动不已。他突然记起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同样的眉目如画,连日光都偏爱她几分,像是林间乍现,前来勾他魂魄的山间精怪。   “路昉!磨蹭啥呢!团长还等着给你俩证婚呢!”   “就是,以后有的是时间抱!不兴你这样刺激我们的啊!”   屋外的人在打趣,谢芸锦注意到他的眼神,得意地挑了挑眉,凑近他用气声问道:“好不好看?”   路昉掐紧了她的腰,沉沉道:“好看。”   与穿旗袍的气质不同,却都是一样的美。   好看到他都不想让人出去了。 第68章 068 就是太乖了点   仪式也没有多复杂, 周团长给两人戴上胸花,让他们给陈广福敬了杯茶,然后捧着庄严的语录说了贺词。   等听见最后那句白头偕老, 众人这才从倒吸一口气的惊艳中回过神来, 纷纷道喜。   家里备了糕点和喜糖,柳荷和卢巧惠都帮着招呼客人, 周团长乐呵呵地和人吹嘘, 一脸得意地开玩笑:“我们军区是不是来对了?要是我没把路昉调过来,他怎么能娶到谢知青?”   有人笑他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有人夸他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路昉看了眼牵着自个儿爹衣服的周超群,从桌上拿了两块水果糖给他。   “谢谢路叔。”周超群认认真真地道了谢, 随后像是想起了亲娘的嘱咐,又板板正正地添了句, “祝路叔和婶婶像糖果一样甜甜蜜蜜!”   他生的像周团长, 一本正经的时候有种和年龄不符的反差感, 孩子气的声音偏要装得一板一眼,逗得大家伙直笑。   “这小子真会说话!”   “你路叔和婶婶还不够甜蜜啊?再甜大家伙都要齁着了!”   谢芸锦看着小家伙瞬间涨红了脸, 似乎觉得自己只是说了句再正常不过的话, 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周围不乏小孩儿闹腾,有些个调皮得能上天, 尖叫声像能划破神经般尖锐,这个小家伙倒是难得的安静。   谢芸锦眸光动了动, 眉毛一挑,又从桌上拿了几块大白兔奶糖,摊开手伸到他面前:“喏。”   周超群抬起头, 看着面前仙女似的新娘子冲自己笑了笑,神气地道:“不管他们说的,我收到你的祝福就行啦!”   他慌忙垂下眼,拇指头在布鞋下一动一动,然后从那个白嫩的掌心里接过奶糖,腼腆道:“谢、谢谢。”   他耳朵都红了,羞赧还要装作一副淡定的乖巧模样最容易激发大人们的逗弄心思,路昉感觉到掌心里的小手紧了紧,垂头看谢芸锦,却发现她的眼中有那么一瞬的飘忽。   中午的喜宴也很丰盛,几张大圆桌上摆了各色的菜品——红烧肉、醋溜里脊、糖醋排骨、肉丸大骨汤、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大师傅把猪肉都玩儿出了花,余出来的猪下水再用辣椒香料爆炒成一盘下酒菜,简直是一个部位都不落下。   因为大家伙下午还要训练,桌上没有准备酒水,所以一顿饭盘光碗净,很快就吃完了。   谢芸锦本来还打算让陈广福他们留下来吃晚饭,但几个人都拒绝了。   “家里还有活儿要干呢,婶子就不继续打扰了。”   “对啊,我只请了一上午的假,还得回去分粮呢!”   陈广福也道自己还要去别的大队出诊,临走前不忘嘱咐:“那个方子,你既然想要继续琢磨就谨慎些,别不去我那儿上工就把教你的东西丢了,多听多看,切忌想当然。”   “知道啦。”谢芸锦拖长语调应了声,想到什么又问,“安神汤您还有在用么?最近感觉怎么样?”   陈广福:“托你的福,近来睡觉踏实多了。”说完又怕她翘尾巴,立刻转移了话题,“我记得上回不是说军医对这个很感兴趣么,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拿给他看看,不过记得交代清楚了,别弄出岔子。”   谢芸锦的方子用药大胆,每个人的身体禁忌都不同,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掌握剂量,如果盲目使用,很可能适得其反。   “放心吧,军医也不是吃素的好吧!”谢芸锦扶他上了车,把他的伤腿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才挥手和人告别。   ……   京市入了深秋,冷风刮过,在脸上留下强烈的存在感,吹得人皮肤都皴了。   车间里的工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工作,熟能生巧,还可以时不时和旁人聊聊天,打发机械又枯燥的时间。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厂长”,大家伙都下意识看过去,随后伸长了脖子张望。   “厂长?哪儿呢?”   “刚跟谢主任一齐上楼了。”   厂里多数时间都是谢严做主,这个挂名的厂长鲜少露面,好些人连见都没见过,不由得好奇。   “厂长来干啥咧?”   “那咱们哪能知道呢,估计有什么事儿要商量吧,只要不裁人,都碍不着咱们啥事儿!”   自从和国强一厂合作之后,他们厂的货更紧俏了,需要的人手只多不减,只要没人犯浑偷懒,谁也不用担心手上的工作丢了。   谢严在厂里的威望越来越高,工人们谈起他没有一句不好。毕竟自己的工作稳定,还时不时能分到些福利,领导会担事儿,又从不把自己的压力下放,还能有啥不满意的。   但有人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   许国业眯起眼看向他们所指的方向,沉着张脸走过车间,听到有工人和他打招呼也只是草草应付了句。   “你们觉不觉得许主任最近变了?”   “变得没那么亲和了,刚才跟他说话都不理人咧。”   “肯定是因为降职了心里不痛快呗!要我说啊他也该!你们总说他兢兢业业,可每回一遇上什么大事不还得让谢主任拿主意?”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儿啊。”   “呸!我看他就是不愿意担事儿,好处他想拿,责任他让谢主任背,每回出问题了都搁那儿和稀泥!”   其他人本来想反驳,可仔细一琢磨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儿。主要是许国业的形象太有迷惑性了,那么个大老粗的人做事细心,很容易让人记住他的不同,继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不足。   办公室内,小刘给几人倒了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这件事你办得很好,这种侵害集体利益的蛀虫,绝不能让他继续作乱!”厂长厉声喝了几句,缓了口气道,“不过谢严你以后也要注意。虽然咱们老祖宗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这世道人心难测,你还得多长几个心眼。”   “我记得了厂长,这回也是我的工作失误。”   因为他以前太信任许国业,才会让他有机可乘。   厂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拎起那一袋子整理好的资料和证据起身:“行了,剩下的事儿交给我办,叶医生等着呢,我就不耽误你俩谈事儿了!”   旁边始终默不作声的叶鸿易客气了几句,等厂长走了,这才重新坐下来看向谢严。   说来也是缘分,他与聂鹤也做了几十年的同事,这么久不联系,没成想自家儿子居然看上了他的外孙女。   “听说你女儿刚结婚?”叶鸿易叹了口气,“可惜了,我那小儿子还挺喜欢你女儿的。”   谢严闻言皱起眉,语气不算好:“我女婿是军人。”   破坏军婚犯法。   叶鸿易听了笑起来:“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就算他再纵容自己儿子犯浑,也不可能让他去破坏别人的婚姻,再说真要算起来,他还得感谢谢芸锦,没有那么一遭,还不能这么早发现叶原从的病情。   叶鸿易敛去笑意,正色道:“我来呢,是想和你说说你老丈人的事儿。”   “他下放,我也有一部分责任。当初那个项目一直搁置到现在也没进展,或许就证明了那家伙的想法是对的。”   这样马后炮的言论听得谢严面无表情,叶鸿易也感觉到了他的气压,道:“你也别怪我自私,如今这环境人人自危,要不是情况特殊,我也不敢明着过来。”   叶原从的病虽然发现的早,但也不好治,他和他的同事徒弟预备了几个方案风险都不小,后来有人提议尝试重启当年那个项目,这才令叶鸿易来了这么一遭。   “上头最近有动向,会加强中西医的合作研究。”   谢严听到这儿抿紧了唇,忍不住坐直身体问:“您的意思是?”   叶鸿易轻笑一声:“听说你亲家是路家?那他们的消息应该会更确切一些。”   “聂鹤也那把老骨头要是遭得住,迟早还得和我再争上几年。”   ……   今天天气冷,谢芸锦在外头套了一件毛线衣,头发也不扎,就那么披下来,还能给脖子保温。   她盘起腿坐在床上,身边是一本本七零八乱的医书,托住脸咬着笔头,想了会儿又把刚写好的字全划了。   她揉了一把头发,把废纸揉成团丢到一边,然后啊了一声,趿拉上鞋子跑去厨房。   厨房里点了小炉子,蒸汽扑得盖子嗒嗒嗒地开合,她捞过一旁的手巾垫在上头,打开时还是被热气烫得直吸气。   里头的药汁乌漆嘛黑,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谢芸锦捏着鼻子灭了火,把药汁倒出来晾凉,最后加入捣烂的薄荷糊糊,在罐子上贴了个四。   自从陈广福否决了上回的方子之后,谢芸锦像是被挑起了好胜心,这些日子待在家里鼓捣琢磨,因为不方便天天去找陈广福,她便先一股脑地做了样品出来,还去找了几次军医。   好在这些药材都不贵,军医对她鼓捣的东西也很感兴趣,不知不觉就留下了几个能用的。   屋内的药味有些重,她把大门敞开,又拉开窗户上的布帘,里头一下就亮堂了不少。   她又趿着鞋子回去,刚转身,就听到一句奶声奶气的“婶婶”。   谢芸锦回头,看见周超群双手捧着一碗烧笋站在门外。   “我娘让我拿的,给路叔和婶婶尝一尝。”   他人小脸小,显得那碗格外的大,谢芸锦接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又让你跑腿了啊。”   朱爱兰为人热情,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拿一点过来给谢芸锦尝尝,但谢芸锦在家里又不经常开火,只能用些零食回礼。   “等一下哦。”   她到厨房将烧笋装到自家碗里,把小家伙捧来的碗洗净擦干,然后回屋装了些饼干和糕点。   周超群真就站在门边一动不动,两眼也不到处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谢芸锦弯下腰把碗递给他:“拿着吧。”   周超群急道:“我娘说不能再拿这些回去了!”   娘说这些东西可贵咧,不好多拿别人的。   “我让拿着就拿着!”谢芸锦霸道地塞到他怀里,“要不然你以后也别送东西过来了!”   小孩子分不清她耍脾气是真是假,被吓得瞪大了眼,然后老老实实地接过碗,道了声谢。   谢芸锦没忍住捏了把他的肉脸,拍拍他:“去吧,这回小心着点,别让人抢了。”   周超群脸一红,留下一句知道了,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板正地躬了躬身:“婶婶再见。”   路昉刚好下训回来,小家伙转身就往他腿上撞,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   周超群紧紧抱着碗,看见里头的东西都没洒,长长地舒了口气。   “谢谢路叔。”   路昉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进屋把从食堂打来的饭菜放到桌上,道:“嫂子又让他送吃的来了?”   谢芸锦拢起长发:“是啊,送了烧笋过来。不过这季节哪有笋啊?”   军属们大多都在家门口辟了一块菜地,平时种些蔬菜,也会到山上挖点野菜菌子,但谢芸锦没和她们一起去过。   路昉走过去帮她扎好发带,回道:“这会儿冬笋已经可以挖了,不过再过一段时间会更肥,嫂子做冬笋烧肉是一绝,到时候超群可能就不舍得分给你了。”   谢芸锦哼了一声,孩子气道:“那我也不给他鸡蛋糕吃!”   路昉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我看你还挺喜欢超群的。”   家属院的孩子不少,谢芸锦嫌他们吵,平时都关着门不让他们来闹。唯有对周超群还算容忍,时不时逗上几句。   谢芸锦眨了眨眼:“那孩子挺乖的。”   平时也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闹,总是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有时候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有时候玩地上的蚂蚁,有时候就托着脸看着别的小朋友发呆,安静得过分。   “就是太乖了点。”   被欺负了也不说,上回让旁的小孩抢走了鸡蛋糕,只捧了空碗回去,朱爱兰以为他在路上偷吃还说了他几句,他对着家里人才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天气冷,饭菜就容易凉,路昉倒了些热水把饭盒搁在里头,说道:“他上头的哥哥姐姐都不是这个性子,周团长每次探亲回来也说这孩子内向了些,这次把他接过来,或许要矫矫脾气了吧。”   “教他不吃亏就行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性,他自己要是不想变也挺好的!”   “你倒是想得开。”路昉敲了敲她的头,双手撑着桌子看她,饶有兴致地问,“那咱俩的孩子呢?你想会是什么样的性子?”   闻言,谢芸锦突然怔住,然后咬了下嘴唇内侧的嫩肉,眼里露出一点茫然。   缄默片刻,她才开口:“我想不到。”   她突然想起上辈子被抛弃的那个孩子,在整个故事中,那孩子或许是最无辜的人,生下来就不被母亲待见,乖乖糯糯的,在家里都不敢说话,最经常做的表情就是发呆,像个漂亮的木偶。   她如今还有机会对家人尽孝,让他们摆脱上辈子的结局,也可以帮方安远规避圈套,但这个孩子,她是没可能再遇到了。   或许往好了想,不用再投生于不靠谱的家庭,对于那个孩子来说也是件好事。但即便没什么感情,她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些影响,所以她跟路昉说自己目前不想要孩子,不仅是因为害怕生育的痛,还因为不确定她能不能当好一个母亲。   路昉听到她的语气突然低落下来,没来由心里一抽,伸手将人搂住:“没事儿,想不到就不想。”   “是我问错话了。”   谢芸锦在他怀里深吸一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路昉,无关其他,只是觉得夫妻之间应该坦诚,但她没有做到。   难得在一件事上优柔寡断,谢芸锦咬住下唇。 第69章 069 更别提配不配   她不知道自己把秘密说出来后对剧情是否会有影响, 也不确定路昉听完之后的反应。   她讨厌这样的纠结与畏首畏尾。   路昉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大手抚着她的头,柔声道:“乖, 不想了, 我们吃饭。”   这一声劝哄如同一根稻草,将谢芸锦鼓鼓囊囊的情绪挤压变形, 然后裂开一条缝。她紧紧抱住他的腰, 衣服被用力攥住,指节都开始发白,过了会儿才语气颤颤地开口:“对不起……”   路昉的动作顿住, 眼睫垂落下来,被这一声哭腔生生扯出难忍的心疼:“怎么了?不用道歉, 你没做错什么。”   他曾经在一次救援中遇到一位即将临盆的孕妇,在战士们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发出痛苦的叫声, 那时候他刚入伍不久, 还是个毛头小子愣头青, 听到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了不敢说话,还是家里有兄弟姊妹的战友告诉他生产都是这样的。   生育本就是女性承受更多。   所以当谢芸锦告诉他自己暂时不想要孩子的时候, 他笑着说‘也好, 咱俩先过几年二人世界。’   却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感受到胸前一股冰凉的湿意, 路昉低下头拉开一段距离,把她的脸捧起来。   小姑娘脸上挂着几道泪痕, 眼角泛红,不像以前那般撒娇似的哭泣, 而是安安静静的,看的他心底某处轰然塌陷。   他用手抹去泪水,粗粝的指腹抚过脸颊, 却带下来更多的眼泪,路昉拧起眉,恨不得收回先前的问话。   “如果害怕咱们就不要,你健康开心最重要,知道吗?”   “芸锦,我是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只要你愿意。”   他漆黑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谢芸锦注意到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难以掩饰的担忧与心疼,咬了下唇,沉默了许久,用力喘了口气,终于开口——   “……我其实,死过一次了。”   ……   “呸!我说啥来着,这玩意儿看着就不是好人,露出马脚了吧!”   “害群之马!集体的蛀虫!我可去你娘的!”   一口唾沫喷到了许国业的脸上,他闭上眼睛,紧缩的眉心动了动,然后才重新睁开眼,瞧向人群之外的谢严。他笑了两下,粗噶的声音与原先刻意模仿的语调有了偏差,那股憨厚和煦的神情也消失殆尽。   “谢严,你不配娶瑾姝。”   谢严压低眉眼觑着人,因为对方提起妻子的名字,眸中划过些许戾气,紧接着,他勾了勾唇角,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讥讽,语气淡淡道:“这句话如果十几年前说,我还会正眼看你。”   要不是他和杨美娟一起动芸锦,他顺着往下查,还不知道这两人臭味相投,对他们一家有这么深的积怨,更可笑的是,甚至不知道许国业认识他们。   毕竟在进厂工作以前,他对此人毫无印象。   但与其说许国业是求而不得后的处心积虑,倒不如说他是恼羞成怒,不甘愿承认自己不如谢严。所以即便没有谢严的相貌,也要刻意模仿成和自己大相径庭的性格。   许国业被公安带走,工人们渐渐散了,谢严作为负责人跟着离开,走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低声道:“有什么都冲我来,你不该动芸锦。”   其实杨美娟被抓走后,许国业就有些不安,这些天焦躁到上火,终归是来到了这一步。听到这话,他抬起了眉梢,似乎回忆了些什么,然后喃喃道:“谁让她身上流着你的血。”   谢严哂笑:“所以你更在乎的是你自己,有什么资格提瑾姝?”   “更别提配不配。”   “做事要敢当,别把自己的肮脏心思找借口推给旁人,你连当个人都不配。”   ……   秋日的夜晚寂寥非常,窗外传来凉风吹动枯叶的沙沙声,连透进来的月光都是冷的。   屋内没有点灯,路昉半靠在床头,侧脸隐在阴影中,冷峻的脸上神色不明。直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他的眸光才清明起来,低头看向谢芸锦。   大手轻柔地在后颈处安抚,路昉吻了下她的额头,小姑娘咕哝了些什么,重新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又安静下来。   路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到床上,掖好被角,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   事情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有些不可思议,但想到谢芸锦以前对那位女同志的反应,好像又能说得通。不过在听到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话本中的角色时,路昉还是没忍住自己的讶异,尤其谢芸锦说在原来的剧情中,他根本没有出现过。   这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一个个鲜活的人和人生变成了纸上的寥寥数语,怎么想都觉得荒唐。   他端着一盆热水走回卧室,拧了一把毛巾慢慢擦去谢芸锦脸上的泪痕。   谢芸锦的睫毛颤了颤,片刻后慢慢睁开眼。   “醒了?”   谢芸锦脑子有些混沌,眼睛和脸颊的紧绷感被热乎乎的毛巾缓解,听见声音下意识地开口:“路昉?”   “我在这儿。”路昉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我去把饭热一热。”   从食堂打来的饭菜还没打开过,早就凉了。   谢芸锦努了努嘴,从被子里伸出双手。   路昉还未起身的动作停住,无奈地笑了笑,微微俯身把人抱出来。   “你怎么好像没什么反应啊?”谢芸锦打了个哈欠,双眼迷瞪瞪地扯了扯他的脸,语气像是有些不满。   把心里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她整个人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点忐忑,然而面前这人却像是听了个故事般淡定。   “谁说我没反应?”路昉挑眉,“我都快失去反应了。”   谢芸锦哼了一声,随即直起身掐住他的脖,子凶巴巴地威胁道:“有意见有心结觉得膈应现在赶紧说,不然别怪我不给你机会!”   她深知光是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更何况她还有上辈子那段经历,虽然会很难过,但如果路昉介意的话,她也没什么可说的,及时止损对两人都好。   路昉一眼看穿她的色厉内荏,用手指把她往下撇的嘴角挑高:“我确实有些意见。”   谢芸锦的心往下坠,手指蜷缩起来,正要收回又听见他替自己打抱不平:“为什么剧情里没有我?”   她睁大了眼,鸦羽似的睫毛无辜地扇动两下,然后撅起嘴:“我怎么知道!剧情又不是我写的!我还想问为什么要把我写成那样!”   “我还不乐意呢!”   小姑娘漂亮的桃花眼里氤氲了一层雾气,小表情委屈巴巴,还带着一点凶,像发脾气的奶猫,挥舞着爪子挠人。   路昉把她的双唇捏成鸭子嘴,笑着哄道:“也就是说现在和以后的生活都能由我们自己决定?”   谢芸锦说不出话,傲娇地点了下头。   “所以……你这辈子是我的。”路昉搂紧她的腰,声如磬玉,撩动耳朵里每一寸细小绒毛,“是我路昉的妻子,要和我走过一生,谁也窜改不了。”   只要确定这一点,他就能踏实和安心。   谢芸锦坠落的心一点点复苏,哼哼唧唧地嗔了句“霸道”,末了又感觉到他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自己的耳垂,有点遗憾地开口。   “早知道当初就该揍姓方的一顿。”   “你说他和那个孙桃枝是书里的主角?现在对你的影响还大么?”   谢芸锦反捏他的耳垂:“只要不靠近女主就没事啦!”   路昉垂下眉眼。   ……   翌日路昉放假,打算教谢芸锦骑自行车。   崭新的永久牌,连车条都锃光瓦亮,路昉把它推出来,谢芸锦走过去比了比,车垫都快到她腰了。   长腿跨过前面的横杆,她小心翼翼地踩住另一边的脚蹬,然后一点点挪到坐垫上,不期然晃悠了一下,路昉赶忙把她扶住。   “笑什么!”谢芸锦羞恼道。   路昉清了清嗓子:“好,不笑。”   “我在后面扶着你骑,别怕,不会摔的。”   谢芸锦扭头看了看他,手还紧紧抓着车把,只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身边:“你不能在这儿扶着么,我握不住车头!”   路昉被她一脸又怕又要学的表情可爱到了,可惜不敢笑出声,只得绷紧喉咙,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分别抓住车把最中间和车垫后头,鼓励她:“踩车蹬就好了,不要有顾虑。”   有了些安全感,谢芸锦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往下踩。   刚一动,车子就往一侧偏。   “诶——”   “不怕,有我。”路昉手臂使劲,保证她不往外倒,谢芸锦绷着一张小脸,用力蹬了几下。   车子骑出去百来米,谢芸锦回头看了看出发点,兴高采烈道:“我好厉害!”   路昉眉梢微动,笑道:“那我可以放手了?”   “不行不行!”谢芸锦立刻认怂,瓮声瓮气,“我还没学会呢。”   等被扶着骑了好久,谢芸锦终于体会到了一点骑车的乐趣,攒了些勇气,豪气地开口:“我可以自己骑了,你……你上后头扶着吧!”   只可惜没两秒又被打回原形。   “啊啊啊啊歪了歪了!”   “手别晃芸锦。”   “不是我要晃啊,是它带着我晃!”   “看前面不要看车把。”   “呜呜我不行我不可以我不骑了……”   路昉将她抱下来,谢芸锦蔫搭搭地靠在车垫上,踢了下车轮:“它不听话!我不学了!”   这时,好几个军属从山上回来,挎着篮子背着背篓,见到他们这幅情形打趣道:“芸锦学自行车呐?”   谢芸锦立刻站直,像是想挽回点形象,神气地道:“是、是啊!”   “学了好,学会以后去哪儿都方便些。”   “是咧!这玩意儿只要胆儿大就行!别怕摔!越怕就越学不成!当初我上大队部借来一辆,都做好要摔的准备了,你猜怎么着?一骑就会了!”   “对对对,我都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呢!上去就能骑了!”   谢芸锦扯了扯嘴角,手指抠了抠路昉的手背。   她们是在炫耀吧?一定是。   路昉眉眼间都是笑意,偷偷把她的手抓到身后。   夏明洁看了看谢芸锦,又瞥了眼停在一旁的自行车,突然高声道:“路营长媳妇儿你得抓紧点学啊,等以后会骑了,咱们买东西也能结个伴!”   闻言,谢芸锦撩起眼皮打量了下她。   自从她婚礼那天起,头发簪花的打扮开始在军属间流行起来。大多数的军属都很含蓄,只在鬓间或是发髻上簪上一朵,虽然不及谢芸锦那般明艳惑人,但清新淡雅也很好看。   但面前这位却是扎扎实实地簪了一圈,粉的红的黄的蓝的,颜色有些杂,看起来一言难尽。   如今家属院陆陆续续都住满了,不少人借着搬家的由头请了顿饭,谢芸锦去了几次,还是没完全认清人。   可到底人多,即便相处的时间不长,亲疏远近也有了个大概的数。譬如朱爱兰和其他几家住得近的,看谢芸锦年纪轻,经常会教她一些生活经验,有什么好东西也会送一点过来。住得远的虽然没那么熟络,但遇上了也会打声招呼,需要帮忙时搭把手。   但总有些人是从不出现在面前的,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谢芸锦倒无所谓,还乐得清静,可如果有人平时不爱搭理你却突然和你套近乎,不是有所求,就是想占便宜。   谢芸锦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得笼统地称呼道:“我可能学不会了呢嫂子,你还是指望别人吧。”   夏明洁:“我会啊,我可以带你!”   谢芸锦:“既然会嫂子就让大哥给你买一辆嘛!”   “这……不是还没买么……”   谢芸锦弯起眉眼,娇俏一笑:“那也不差这会儿了,我还得让路昉继续教我,估计没等我学会,嫂子就买了新车了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精明的军属已经听出了些门道。   她们倒不觉得谢芸锦小气,毕竟平日里夏明洁的那些嘀咕她们也都听在耳里,对方打得什么心思自然不言而喻。   私底下酸别人还想贪别人的好处,该!   三连长年纪比路昉大一轮有余,职位工资却没路昉高,且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要养,夏明洁又抠门,生活自然过得紧巴巴的,要她下定决心买一辆自行车哪儿那么容易。   这人私底下老拿他男人入伍时间长资历深说事儿呢,这下扎心了吧。   军属们捂着嘴笑,夏明洁听了脸色微变,干巴巴地应道:“不借就说不借,拐弯抹角做什么……”   谢芸锦拉住路昉的手不让他说话,扬起下巴恣意地道:“合着嫂子刚才的意思是要借我的自行车啊?你也没说明白呀。”   “你早说了,我就可以早一点、直接地、不拐弯抹角地告诉你——”   “我不借。” 第70章 070 你骗我   那日之后, 夏明洁见了谢芸锦就绕道走,还让她的孩子不要跟着来这片玩,可惜小孩儿哪里明白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玩起来的时候当然是小伙伴在哪儿就跟着去哪儿, 把自家亲娘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把她气得半死。   在磕磕绊绊的学习下, 谢芸锦勉强能掌握一点平衡, 有时候瘾上来了,即使路昉不在家也会推着自行车出来骑上一会儿,但她怕摔, 更多时候脚蹬刚踩了两圈便急吼吼地歪向一边用脚撑住地,然后一蹦一跳地拖着自行车往前走, 等路昉下训回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今天骑了一圈。   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和面子,她是绝不会当着外人的面骑车的。   今天家属院的孩子在附近扔沙包, 男男女女混在一块儿吵嚷的不得了, 谢芸锦听着外头的动静皱了皱眉, 立刻打消了骑车的念头,拎上自己做好的几种祛疤药膏, 准备带去医务室。   突然间, 一个小罐子掉到了地上, 谢芸锦捡起一看,发现是从供销社买的那罐润颜霜。   自从柳荷说了方桂香用完这个生疮之后, 她就打消了尝尝鲜的念头,某天煎药时顺便打开在手上用了一点, 觉得质感和自己做出来的美白膏有点类似,但它闻起来多了一点不太纯净的香气,没有与草药本身的味道融合, 闻久了有些头晕。   谢芸锦当即就露出嫌弃的表情。   她对自己的皮肤还是很娇惯的,对于这种气味难闻的东西,就算效果再好她也不想抹在脸上,更何况它的效果还有风险。   谢芸锦把罐子直接扔到了厨房的垃圾篓里,挎上卢巧惠给她缝的布袋子往外走。   屋外的孩子们玩的正起劲,碎布头缝出来的沙包犹如赶牛羊的鞭子,催得他们整整齐齐地来回迁徙。   谢芸锦眸光随意一瞥,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她看见周超群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还时不时地抬头看着那群孩子,脸上的表情却也不像羡慕,怪认真的,倒像是在观察什么。   她刚想开口唤他,又见小家伙回头往屋里看了看,似乎是朱爱兰在里头喊了他一声,他起身把树枝端端正正地放在小板凳上,然后撅起屁股,两只手把板凳抬起来,跨过门槛往里走。   谢芸锦笑了笑。   有几个小孩看见了她,停下来和她打招呼。谢芸锦扬起下巴嗯了下当作回应,随后转身离开。   她来的不巧,医务室里挤了许多人,军医正忙着,间隙看到她眼睛一亮,冲她招手道:“来得正好,有几个战士的外伤你帮着包扎一下,我现下腾不开手。”   村里的赤脚大夫也是要定期去县医院培训的,陈广福带着她去过几次,学了些简单的外伤处理,先前几回来医务室时郝军医听到这话,还兴致勃勃地和她细细讲解了碘伏和各种敷料的用法,谢芸锦悟性高,他当老师也当的很有成就感。   如今高校停办,许多医护人员都是从卫生学校培训出来的,郝军医不止一次想推荐谢芸锦过去,却都被她给拒绝了。   之前柳荷也提过类似的问题,但谢芸锦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高的责任感。   听见他毫不生分地使唤自己,谢芸锦本来想拒绝,可对方不等她回应就又忙活开了,谢芸锦耸了耸鼻子,率先声明:“我只会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哦。”   看在他之前帮路昉治疗的份儿上,她就姑且帮帮忙吧。   说着,谢芸锦把自己的布袋子放到一边,然后清洗了一下双手,这才端着一盘用具走到帘子后头。   “芸锦?”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芸锦定睛一看:“是你呀!”   顾青竹显然也很意外,瞥了眼她端着的东西更是惊讶道:“你这是……”   “郝军医让我过来帮忙的,你受伤了是吗,我帮你看看。”   顾青竹微微睁大眼,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她脱掉自己的外套,露出里头棉白的背心,腰侧的布料上沁出了点点红色,谢芸锦一边小心地帮她掀开衣料,一边嘟囔道:“我先看看严不严重,严重的我可不弄。”   衣料和伤口有些粘连,谢芸锦蹙眉,用镊子夹起棉球,泡到盐水里浸湿,然后轻轻按压在粘连处。   “你忍一忍哦。”   顾青竹眉头都没皱一下,轻笑道:“一点小伤而已,我受得住。”   当兵的痛觉都这么不敏感吗?要是放在她身上……谢芸锦打了个激灵,把衣料慢慢剥离开,然后卷上去,露出里面的伤口。   因为经常锻炼的关系,顾青竹腰腹精瘦,还能隐约看见几道肌肉线条,等瞥见那一大片伤,谢芸锦像是看见破坏画面的败笔,忍不住啧了一声:“怎么弄的啊?”   “进山拉练,从岩壁上滑了下来,擦到凸起的石头上了。”   听着就疼,谢芸锦撇撇嘴,用碘伏消毒好伤口,再覆上纱布,动作温柔又利落。   “好啦!”   顾青竹看着她把胶布贴的规整又对称,挑起眉梢:“谢了。”   她脸上的伤已经愈合了不少,如今结了痂,周围却仍有泛红,谢芸锦用手指碰了碰,开口道:“你没好好养啊,落痂了很可能会留疤。”   “留就留吧,也没别的办法。”顾青竹的脸下意识地往后撤了撤,站起身:“我后背还有一处,麻烦你了。”   谢芸锦微怔,觉得哪里有点奇怪,闻言哦了一声,继续帮她处理伤口,没再深想。   旁边还有不少女兵在等,谢芸锦先看了一眼,如果是超出她能力范围的,她就让人等郝军医过来。   看她包扎的动作还挺娴熟的,有人忍不住问道:“你是路营长媳妇儿吧?”   营里只有一个路营长,谢芸锦自然答道:“嗯,是我。”   那个“嗯”字的语调还微微上扬,透着一股骄矜。   女兵们偷笑:“怪不得大家伙都说路营长眼光高呢,看见你咱就明白了。”   听到这话,谢芸锦眯起眼,挑眉问道:“他在这里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啊。”   女兵们噎住,然后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直率道:“路营长优秀,刚调来我们这儿的时候确实有不少姑娘倾慕咧,不过都被路营长的冷脸给吓跑咯,我还记得去年周团长想给他做媒,路营长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把周团长气得够呛!”   虽然有帮路昉说好话的嫌疑,谢芸锦还是姑且放过了,傲娇地哼了一声,露出一个勉强满意的表情。   “连长,你回宿舍吗?”有女兵看到顾青竹披上外套,不由得问道。   “我先回去写训练报告,你们处理好伤口早点休息,明天早训别迟了。”   “是!”   谢芸锦回头看了一眼,觉得顾青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   她耸耸肩。   我说了吧,肯定很疼的,非要逞强。   ……   忙活了好一阵,又帮郝军医打了会儿下手,两人这才停歇下来。谢芸锦不知道洗了几遍手,觉得皮肤都开始发干。   她没好气地捞过自己的布袋子,将里面分好的几份药膏拿出来,搁到他的桌子上:“喏,我都做好了。”   郝军医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笑道:“你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小气,让你给我留点儿就真的只有这么些。”   谢芸锦双手抱胸:“我买药材不要钱啊!”   郝军医打趣:“我记得路营长的补贴也不少啊。”   “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拿走了!”   “诶——”郝军医连忙搂住那些药膏,好脾气道,“我拿去研究研究,效果好的话帮你打个申请,争取这些方子投入咱们部队使用了。”   这些方子也有对方的一份功劳在,谢芸锦不置可否,想到顾青竹,又眨眨眼说:“我感觉他们不是很在意这个啊。”   甚至有的战士会将自己身上的疤当做是勋功章,一种荣耀。   “也要分情况。”比如面部或是明显处留下大面积伤疤,对于那些针对特殊任务培养出来的战士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影响。   谢芸锦点点头,又说明:“这些药膏的效果因人而异哦,而且我不能保证能完全祛除,尤其是时间太久的疤痕。”   郝军医:“这点我清楚。所以我说前期防护的时候用西医的方法更好,比如在处理外伤方面……”   “……”谢芸锦被他一连串专业用语砸的脑袋疼,这个素那个菌的她只听了个大概就犯困地打了个哈欠,看得郝军医哭笑不得。   “你真不考虑到卫生学校学习?有天赋别浪费咯!”   谢芸锦:“我看你还是趁早申请调人过来吧,年纪大了就别逞强,下回我可不帮你了。”   才过而立之年不久的郝军医:“……”   ……   从医务室回来,谢芸锦在家门口前被人叫住。   “芸锦等等!”   谢芸锦脚步一滞,然后转头看去:“嫂子?什么事啊?”   朱爱兰还围着围裙,满脸笑容地道:“我煮了些甜沫,你快回家拿两块碗,嫂子给你装一些尝尝。”   谢芸锦没听过这名字,但想着是甜的也有点嘴馋,于是朗声应下,回家拿了碗,还拎了一小袋巧克力饼干。   周家比他们家要宽敞一些,多了两间耳房,不过厨房是没有隔断的,连着客厅只用一张大餐桌隔着。   此时周超群正坐在高板凳上,悬空的小短腿并拢,端正地踮在板凳的横杆上,捧起比他脸还大的碗小口小口地吞咽。   “又带这些东西。”朱爱兰看见那袋饼干,一脸责怪地伸手接过谢芸锦的碗,“超群,叫人啊。”   被大碗挡住视线的周超群像是被呛住,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还不忘开口:“婶、婶婶。”   谢芸锦忍俊不禁,上前帮他顺了顺气:“是给超群带的,嫂子你要是不爱吃,就全给咱超群吃。”   朱爱兰无奈地笑:“别惯着他。”   她动作利索地盛了两碗的甜沫,谢芸锦看了看,用料还挺丰富。   秋收刚过,农民们家里都分到了新粮食,这些米面想来也是朱爱兰老家寄来的。   “这碗也忒小了,你等着,嫂子给你盛大碗。”   “别别别。”谢芸锦推拒道,“这些就够了,多了我拿不住。”   说着,她一手端起一只碗就往外走。   走到半路,路昉刚好回来了,他上前接过谢芸锦手中的碗,瞥了眼问:“甜沫?”   谢芸锦点头:“你吃过?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路昉眉头微挑,藏着笑道:“这个还行,虽然甜了点,但很好喝。”   闻言,谢芸锦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尝尝看,两人刚到家,她立刻就着路昉的手嘬了一口,很快又皱起眉,用力捶了下他。   路昉赶忙把碗拿开,眉目间的笑意更甚:“等会儿洒了。”   “你骗我!”谢芸锦不高兴道。   这东西是咸的! 第71章 071 谁家的兔子这么会咬人   甜沫其实是一种咸粥, 主要就是小米面糊糊,然后根据口味和喜好放一些花生蔬菜或是豆皮粉条,但朱爱兰这碗里只放了红皮花生, 因此看上去有点像花生汤一类的甜品。   “严肃一点, 别笑啦!”   路昉看小姑娘炸了毛,放下碗要哄, 眉眼间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连声音都带着逗趣后的清越。   “是,谢教官。”   谢芸锦气得要咬人,上蹿下跳地折腾了一会儿, 还是被路昉箍进了怀里。   “嘶——”谢芸锦的力道不重,路昉却故意放大了声音, 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谁家的兔子这么会咬人。”   “你不准吃!等认识到错误了才能尝一口!”谢芸锦一本正经, 像是老师在说教一位不听话的学生, 但小表情又憋不住, 可爱得不行。   路昉看她脸蛋红扑扑的,为了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 故意把唇线拉平, 小巧红润的嘴唇中间有个微翘的唇珠, 因为刚才喝甜沫时无意间舔舐过,正泛着点水光, 像是沾了水珠的花瓣,鲜艳欲滴。   他喉结微微滑动, 抱着人的手也渐渐搂向她的细腰,隔着那层线衣熟稔地找到腰窝的位置。   谢芸锦浑身一颤,立刻睁大眼睛看他, 仿佛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整个人的气势都弱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道:“最、最多两口。”   路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右手扶在她的后颈处,稍稍用力握住,如同擒住猎物般:“都留给你。”   “我比较喜欢吃兔肉。”   ……   乡下的冬天来得早,几场秋雨过后,气温就猝不及防地骤降,山上更是早早就落了雪,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冒出头的白色尖尖。   这片水汽重,谢芸锦最讨厌这样湿冷的天气,仿佛连骨头缝都透着冷风,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在被窝里打颤,好在路昉火力大,她像抱着个大火炉,冰凉的手脚往他身上搁,暖和又舒坦。   今儿路昉得了半天假,她打算让人载着自己去县城买点东西,顺便把新做好的药膏给卢巧惠送过去。   天气冷就容易赖床,路昉去早训之前会灌上一个热水袋塞进被窝里,等热水袋的温度渐渐褪去,谢芸锦被冻醒,这才迷迷糊糊起来吃早饭。   贴身的衣服都在炉子上烤得暖烘烘的,她套了件厚实的毛衣,黑色长裤,外头的大衣是早前谢严寄过来的,带一圈暖和的毛领。   厨房里热着一个红薯和一个鸡蛋,边上还有碗牛奶,半洋不土的早饭,胜在方便。   牛奶是用奶粉冲泡的,奶味很重却有点寡淡,谢芸锦加了点晒干的茉莉花和白糖,这才呼着热气去剥烤红薯的皮。   为了挡风,谢芸锦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忽然间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她咳嗽了一下缓解被蛋黄噎住的干涩,又喝了一口热牛奶,这才擦了擦手去开门。   门外是朱爱兰,谢芸锦见她两颊都被冷风吹红,连忙让她进来。   “嫂子到炉子那儿暖和暖和。”   朱爱兰也不跟她客气,直接搬了板凳坐在炉子边上,掏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暖一暖。   “刚吃饭呢?”瞥见饭桌上没吃完的红薯和鸡蛋,她忍不住道,“咋就吃这些东西,到嫂子家给你下碗面吧。”   “不用不用。”面条是细粮,还是紧着家里人吃才好,再说谢芸锦也不缺这些,就图个方便而已,“我早吃过了,这些是嘴馋弄的点心。”   闻言,朱爱兰点点头:“冬天就是养膘的时候,你生得这么瘦是该多吃些,小脸圆乎点儿更好看。”   红薯再不吃就凉了,谢芸锦没有再跟她多谈论这个问题,给她倒了杯热水,直接道:“嫂子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瞧我,进门就坏记性。”朱爱兰笑了笑,开始解释来意,“是这样,咱们家属院呢已经住了不少人,这些日子也都安顿好了,所以部队这边打算给有需要的军属争取安排一下工作。我家老周也是昨晚才透的消息,我就想着先和你提一嘴。”   谢芸锦看着红薯的热气开始消失,终究还是没忍住拿起来继续吃,矜持地咬了一口,闻言含糊道:“什么?哦工作啊……”   朱爱兰以为她是问有什么工作,继续道:“像嫂子这种没啥文化的人能去食堂都算好的了,你样貌身段这么好,可以考虑考虑到文工团报个名。”   谢芸锦摇摇头:“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难道去站桩子啊。”   朱爱兰被她说出来的画面逗乐,开玩笑道:“也不是不行,说不定你往那儿一站,大家伙的热情就更高了。”   谢芸锦瘪起嘴:“您当人家看耍猴呢?”   朱爱兰乐不可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倒是也有旁的工作。”   “咱们这儿不是还有这么些孩子嘛,总要让他们读书识字,但附近村的小学现在都停了,所以老周他们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准备在军营里办个学校,也不需要多正规,只要让大点儿的孩子能学点知识,小点儿的呢也能认几个字就行。”   “有学校就得老师吧?嫂子记得你是高中文凭,当老师肯定成!”   谢芸锦想着那些成天在家属院咋咋乎乎的孩子,忍不住皱起眉,道:“我还没毕业呢,算不得高中文凭。”   她在毕业之前就被举报下乡了,自然也没拿到毕业证。   “那有啥,咱家属院估摸着你学历最高了,你要想去肯定落不到旁的身上。”   谢芸锦仍是摇头:“我对当老师不感兴趣啊,也当不了老师。”   要让她成天对着那群小萝卜头,估计她会把人拎起来揍。   朱爱兰看她确实没多大意动,遗憾地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劝:“部队里的工作也是有限的,没法儿照顾到所有军属,这些紧俏的活儿她们估计都得抢破头,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可得趁早说。”   “虽然现在家里就你们小俩口,以路营长的工资是不愁吃穿的,但你也得为将来打算啊。万一来年你有了孩子,那开销就不一样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添个进项总不会出错。”   说到孩子,朱爱兰顿了顿,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恍然道:“你俩结婚也有好几个月了吧?说不定现在已经怀上了,那确实不好多折腾,怪嫂子没想到这茬。”   谢芸锦嘴角抽了抽,不好说他们一直有做避孕措施,更怕她又把话题拐到孩子上,连忙插嘴:“我再考虑考虑吧嫂子,多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   “这点儿也不早了,您该回家准备烧饭了吧,外头风大,您小心着些。”   朱爱兰知道她的性子,也没生气,只好笑地摇摇头:“迟早的事儿,害羞啥。”   “成成成,你回头也和路营长商量商量,嫂子这就走了,你别出来送了。”   朱爱兰离开之后,谢芸锦收拾了碗盘放在洗碗槽里,往里头兑了点热水,洗完后擦干手,坐在梳妆台前抹了点香膏,一边按摩一边出神,不知道过去多久,连路昉回来了都没察觉。   “想什么呢?”   路昉手臂撑在梳妆台上,以怀抱的姿态站在她身后,捏住她的脸,下一秒蹙眉道:“脸这么凉,坐很久了?”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果不其然也十分冰冷。路昉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暖了一下,才拉着人到炉子边上。   谢芸锦从善如流地伸出手烤火,把朱爱兰带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路昉听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说了另一件事:“刚才军医找了我一趟。”   谢芸锦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道:“嗯?你怎么了?哪受伤了么?”   路昉身上热,脱了外套搭在一边:“没受伤,是说你的事儿。”   “上回你不是给了他几份药膏么,军医打算给你打个申请,送到厂子里检验。”   部队有自己的药厂,除了生产军用特需药品,也会顺带生产一些常用药供给部队。   “他用出效果啦?”这件事虽然不在谢芸锦的意料之内,但也并不觉得惊讶。   她做的几种药膏都是有针对性的,分别用来应对增生期、成熟期或是“陈年老疤”,当然也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搭配使用。   不同情况的成效自然也有差异,比如她给卢巧惠使用之后,她手腕上的疤还没有明显的变化,但脖子上的已经肉眼可见地淡下去了。   谢芸锦正打算找个时间去找陈广福或是郝军医讨论讨论可不可以进行改良,没想到先听到了这个消息。   路昉倒了杯热水给她,说道:“郝军医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托我告诉你抽空去找他一趟。”   谢芸锦哦了一声,想了想嘟囔道:“当老师去文工团还不如鼓捣这些东西吸引我呢。”   “那就按你自己喜欢的来。”路昉刮了下她的鼻子,打趣道,“家里还不至于要你做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来维持生活。”   而且如今票证为先,钱多了也花不出去。   “军医说了可以推荐你去卫生学校,你要是愿意可以过去参观学习,纯当个兴趣的话也行,总之照你的想法走,不用考虑别的,知道么?”   “你丈夫也不是吃干饭的。”   谢芸锦眨了眨眼。其实刚才发呆的时候,她就隐约有了一点构想。如今要想从医,除了家学传承之外,要么得从师积累数年经验,要么就得老老实实通过卫生学校的培训,才能有机会参加考核。而卫生学校学得东西其实很杂,要想专精得保佑分配之后跟到一个有经验的前辈。   但谢芸锦想的是不久之后的高考,倘若大学恢复招生,专业分门别类至少会比卫生学校来的细致,而她只对鼓捣药材这类感兴趣,或许将来能找一个跟制药有关的专业。   再不济,也有外公教导她,以后要是回京市,说不定还能开个药堂什么的。   当然这些都只是她因为朱爱兰的话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而已,上辈子她颠沛流离那么久,现在就想舒舒服服过上一段日子。   把所有想法搁置一边,谢芸锦冲着他刚才的话轻哼一声:“准备出门啦!我想吃国营饭店的肉骨煲!”   此时太阳已经有了些温度,暖烘烘地照在身上,连风都温柔了不少。还没到正午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准备烧饭,路昉推了自家的二八大杠出来,谢芸锦正想跳上去,眸光一瞥,开口唤道:“超群!”   周超群正蹲在门口数蚂蚁,听见声音反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看见是她,小家伙呆愣几秒,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才站起身哒哒哒地跑过来,乖巧地叫人:“婶婶,路叔。” 第72章 072 都是你们害的   小家伙裹着厚厚的棉袄, 头上还带了一顶棉帽,不过尺寸大了点,衬得他有些皴红的脸蛋越发的小, 整个人都圆墩墩的。   谢芸锦揉了揉他的头, 问道:“想不想和婶婶一起去县城玩儿?”   听到这话,周超群眼睛亮了亮, 然后抿住唇, 犹豫道:“要先问问娘。”   谢芸锦展颜一笑:“等着,我和你娘说。”   她让路昉等在外头,拉起小家伙的手往屋里走, 朱爱兰正在切菜,见状笑道:“芸锦来了啊, 找嫂子有事儿?”   谢芸锦开门见山:“我和路昉打算带超群去县城走一走,特意来问您一声。”   “这怎么好麻烦你俩。”朱爱兰捞起抹布擦手, “再说马上就晌午了, 他还没吃午饭呢。”   闻言, 周超群期待的眼神明显暗了下去,默默低下头, 还不自觉地抠着手指。   谢芸锦感觉到了, 捏了捏他的手, 道:“没事儿,我们也没吃呢, 正好叫他尝尝这片的美食。”   “您和周团长不是总说他性子太静嘛,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说完, 见朱爱兰还要再拒绝,她故意微蹙眉头,半撒娇半不高兴地道, “您肯定是觉得我不靠谱带不好超群,可还有路昉呢!您还不放心他呀!”   朱爱兰看了眼自家儿子,见他手臂背在身后,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含胸低头踢着地上的沙子,耳朵却和竖了电线似的,听了这话忍不住偷偷抬眼瞄过来,当即无奈地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成吧,去也行,我这段时间也没说带他出去认认……那这小子就麻烦你俩了!等嫂子给你拿点钱票啊。”   “别!您千万别拿!”谢芸锦当即就拉着周超群离开,还弯下腰跟他说秘密似的催道,“咱们快走,不然你娘追上来!”   小家伙少有这么兴奋的时候,被她带出了点激动儿,迈出小短腿紧紧牵着她的手,跑得比谢芸锦还快。   “诶——”朱爱兰还在身后喊。   谢芸锦冲路昉摆手:“快快快!抱超群上车!”   路昉见着一大一小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往后头瞥了眼,明白了缘由,憋着笑一把捞起周超群,将人放到前面的横杆上。   “抓紧。”   周超群立马听话地抱住了车把,还抬头看了看路昉,似乎是在问这样对不对。   路昉把他跑歪的帽子扶正,淡淡应了句,然后长腿一迈坐上了车,谢芸锦跳到后座上,环住他的腰:“走咯!”   ……   因为有小家伙在,前头的横杆也没有绑软垫,路昉骑得比以往更慢,因此一到县城他们就直奔国营饭店,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干别的。   许是赶上附近厂子下班,饭店的人有点多,除了堂食的,还有不少打包外带。谢芸锦让路昉先到前头点菜,自己护着小家伙上了二楼。   肉骨煲不算国营饭店的常规菜,是有次大师傅想解决掉厨房剩下的骨头才临时加上的一道菜,肉不多,但骨头绝对管够,说起来其实没什么吃头,但胜在调味好,许多人买回家就着汤汁都能下三碗饭,因此最近冲着它来的人也不少。   谢芸锦没有选常坐的靠窗位置,而是挑了个角落,两面都有墙壁挡着,风小,没那么冷。她看小家伙一脸好奇地四处张望,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不由得笑了笑,戳了下他的肉脸。   “出来玩高兴吗?”   周超群转过头,棉帽子没有跟上动作,长长的挡耳遮住了他的脸,随着他点头的动作晃动了一下:“嗯!”   谢芸锦被逗笑,又说:“脸都皴了,过来,婶婶给你擦香膏。”   闻言,周超群腼腆地挠了挠下巴:“娘说只有姑娘家才抹香膏。”   “谁说的?男孩子也可以啊!你路叔都抹了!”谢芸锦一本正经地哄骗人。   这句话显然对小家伙的冲击很大,连眼睛都瞪圆了,然后有模有样地思考了一会儿,终究是挪动他的小屁股一点点凑过来,还十分乖巧配合地扬起脸,双眸紧闭,一副“任其宰割”的模样。   谢芸锦憋住笑意,先掏出手帕擦干净他脸上的灰尘,然后才抹了些香膏在他脸上。孩子的皮肤细嫩,因为肉感又十分绵软,着实让她有点爱不释手,直到小家伙软软地喊了声“婶婶”,谢芸锦才停下。   周超群的脸又开始泛红,这回不是冻着的那种,而是像运动过后的润红,点完菜上来的路昉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他太过兴奋在楼上跑跑跳跳。   只是还没等他说话,就见小家伙眨着眼睛看了眼自己,额间微微拧着,八字眉配上紧抿的唇瓣,欲言又止似的,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有事和我说?”   周超群拨浪鼓般摇摇头,双手扒住木椅的边缘缩起脖子,抿直的唇角悄悄往上勾。   原来路叔也会抹香香啊!   谢芸锦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没忍住笑了出来。   路昉:?   肉骨煲果然没有让人失望,虽然啃不到多少肉,但咸香浓稠的汤汁拌饭是一绝,骨头里面都浸了汤汁,会吃的还能吸到里头的骨髓,和豆腐似的,周超群喜欢的很,面前堆了一个小山。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尖叫声和碗碟摔在地上的脆响,生生把人吓了一跳。周围不少客人都跑到楼梯上围观,听着动静像是营业员出来劝阻了,但似乎没用,叫骂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清晰地传了上来。   “瞧瞧我女儿的脸都变成啥样了!都是你们害的!”   “呸!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分明就是你们供销社自己搞出来的,才不是什么海市来的货!”   “我管其他人做什么?我现在就问你要这么办?好好的大姑娘诶,以后可怎么说亲啊!”   酒足饭饱,谢芸锦打了个哈欠。周超群打了个响亮的嗝,他自己似乎也没料到,连忙用双手捂嘴,却依然在小幅度地打嗝。   路昉舀了碗汤给他,还叮嘱道:“你们慢慢吃。我先去楼下看看。”   这大概就是军人的职业病吧,谢芸锦托着下巴瘪了嘴,开口道:“要是他们不讲理就别掺和进去了,实在不行直接武力解决。” 第73章 073 是不是你   正逢午饭时间, 饭店一楼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此时大家伙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往沿街那张倒了的四方桌看去。   桌子翻了个个, 碗盘勺子碎了一地, 没吃完的饭菜也泼在水泥地面上,许多人见状都皱起眉头, 开始指责道:“说话就说话, 做什么糟蹋粮食啊!”   “就是!都没吃几口全浪费了,糟蹋粮食损福气!”   方桂香的娘也有点心疼地上的菜,但想到自家闺女的事儿, 又直起了腰板骂咧咧道:“那也是他们扒拉桌子才翻的,怪不得我!”   “你们看看他俩干的啥缺德事儿!”方桂香的娘指着孙桃枝道, “我闺女听了她的话买了供销社卖的啥润颜霜!结果啊坏了我闺女的脸!村里的赤脚大夫看了都说不好治,这不就到县医院来了么!”   “当初还跟我闺女说是从海市进的货, 我一打听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就是她自己鼓捣出来的, 谁知道加了啥不干不净的东西!这么缺德的人咋还有脸花着丧良心的钱来饭店吃饭!”   “娘——咱们还是先去医院吧, 等私下里再说。”方桂香见周围人的目光都开始转移到她身上,局促地摸了摸遮脸的方巾, 想拉自家娘走。   好多人看着呢, 这么说大家伙不都知道她脸坏了么!她娘怎么就不知道顾一下她的面子!   “大娘。”孙桃枝深呼吸了一下, 尽量和气地开口,“这东西本来每个人用的效果就不同, 咱们供销社卖了这么多出去,还有不少乡亲们用完之后又回来买的, 说明东西确实有用,可能只是不太适合您闺女而已。”   “不过据我说知,您闺女也不是第一次买了, 过去这么长时间都没问题,突然脸上生了疮,您应该找找别的原因,而不是把责任都归在咱们供销社上。”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孙桃枝心里也有些打鼓。她没有学过医,出于保险的想法也不敢拿着方子去问旁的医生和大夫,因此做出的润颜霜不敢说能和女主原书中的百分百一致,而且她其实只有前几批是按照方子来的,后来她嫌麻烦,时不时偷工减料,发现来买的人都察觉不出区别后,更是肆无忌惮了起来。   现下有些忐忑了。   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旁观的人自然对孙桃枝的观感更好些,听了她的话附和道:“是啊,治病还讲究对症下药咧,你家闺女可能是吃了啥过敏的东西了吧。”   “那么大一供销社为啥坑你一人啊!又不像以前,有私人的买卖。”   服务员看见有人闹事也站出来指责人,一时间方桂香母女“腹背受敌”,方桂香急得不行,硬是拖着她娘把人拉出了饭店。   孙桃枝缓缓松了口气,紧接着眉头皱起。供销社的同事明明都被她打点好了,对方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   电光火石间,她回头朝一直沉默旁观的男人看去。   方向东正嫌恶地擦拭衣服上被溅到的油渍,感觉到目光抬头挑了挑眉:“看啥,瞧你惹的祸,真是糟心!”   看着周围还没散去的人,孙桃枝暂且忍下了问话。   地上的菜肯定是没法吃了,他俩也没了胃口,等出了饭店,孙桃枝把方向东拉到角落,冷声道:“是不是你?”   自从孙桃枝升职之后,两人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方向东语气也不好,甩开她的手道:“你现在神气起来了?别忘了当初如果我不答应娶你,你可能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孙桃枝没有心情和他掰扯这个,又问:“润颜霜的事儿只有咱们供销社的人知道具体情况,你……”   一墙之外,路昉听了他俩的对话直皱眉,眉眼垂下,目光落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回来啦!怎么去了这么久?”谢芸锦帮周超群擦干净嘴巴,问道,“是什么事啊?”   “邻里之间的纠纷而已。”   “哦。”左右路昉没受牵连,谢芸锦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手指对着桌面转了一个圈,笑道,“你瞧超群吃了这么多!等会儿问问营业员有没有热水,小家伙直打嗝呢!”   边上的周超群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小胖手捂着嘴,又抽噎了一下。   路昉看着她松快又有点坏心眼的笑,不紧不慢地应声,压下告诉她具体情况的打算,接着勾了勾唇角。   离开国营饭店,他们先去了趟垂柳巷找卢巧惠,然后又到供销社买了些东西。   “快到年底大家不是都会来买东西么?怎么今天人这么少。”谢芸锦就是感慨一句,没打算得到回答,立刻又道,“少点儿也好,咱可以带超群去别的地方逛逛!”   可惜县城里连个电影院都没有,四周不是水就是房子,着实没什么可逛的地方,正当他们打算回去的时候,一大一小被个在家门口做爆米花的大爷吸引去了注意,站在旁边看了个全程。   大爷在家门口摆了个铁桶,里头正噼里啪啦地跳动橙金色的火焰,铁桶上面架了个葫芦似的铁炉,通体乌黑,大爷正游刃有余地转动它,谢芸锦搭着周超群的肩膀站在几步外的位置,怕它突然炸开,又忍不住想看。   “咱军营里有没有这个啊?”她侧头问身边的路昉。   路昉帮她挡着风,想了想道:“我记得炊事班好像有一个,回头可以问问司务长。”末了,他帮人整理好帽子,挑眉,“想玩儿?”   “嗯……啊!”谢芸锦话音都没收,大爷就已经把铁炉套到麻袋里起锅,随着一声炸响,谢芸锦被吓得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抓住路昉。   等缓过神,她瘪起嘴抱怨道:“大爷您怎么也不告我一声就炸了!”   大爷乐呵呵地道:“姑娘胆儿小,瞧你男人和儿子就没啥事儿,”   谢芸锦低头一看,小家伙果然淡定的很,正蹲在地上仔细观察,似乎想弄明白为啥这样就能做出爆米花来。   她撇撇嘴,默默哼了一声,那头大爷用牛皮纸拢了个纸筒,装了些爆米花递给周超群:“喏,拿去尝尝味。”   周超群嘴唇动了动,却没有接过来,而是抬头看向谢芸锦。   “爷爷和你分享好吃的呢!”谢芸锦摸了摸他的头。   周超群眨眨眼,然后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颗奶糖,摊开小手,奶声奶气道:“分享。”   奶糖是谢芸锦平时拿去周家的,朱爱兰怕他吃坏牙,一周只准许拿一个,因此小家伙爱惜的很,揣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闻闻味道,实在馋了才咬一小口。   大爷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叠在一块儿,连声说了几句好,才从他手里捻起那颗奶糖。   周超群这下心满意足地把爆米花筒抱在怀里,站起来举到路昉和谢芸锦跟前:“路叔和婶婶也吃!”   声音又奶又乖,叫人心尖都变软,谢芸锦手臂一放扣住路昉的手,忍不住想——要是小孩儿都像超群这么乖就好了。   ……   越靠近年底气温越低,山上的雪已经覆盖了整个山头,每天早上醒来家门口都积着门槛高的雪,到处白茫茫一片。   “这边不是算南方么?怎么这么冷呀!”谢芸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整个人裹着棉被烤火。   路昉的神情也有些凝重,脸色如屋外浅灰色的云,唇线抿直:“今年确实比往年要冷。”   不仅降温入冬的过程迅速,而且每天的温度都在降,雪更是下个没停,至少路昉调来以后,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   虽说瑞雪兆丰年,但凡事过犹不及,再这样下去不但对农作物有影响,很可能人们的生活都会变得不便。   路昉又往炉子里添了些柴,拍拍手上的木屑道:“我去找团长他们谈一谈,你乖乖吃药知道吗?”   说完,还认真地掖好她的被角:“捂着,发汗就好了。”   回答他的是谢芸锦的又一声喷嚏。   ……   孙桃枝本以为方桂香只是一个偶然,只要糊弄过去就没事儿了,但没想到事情不但没有过去,来讨要说法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第74章 074 你们这是聚众闹事懂吗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外头的寒风肆虐,像是裹着一层细密的针,扎得骨头密密麻麻发疼。大家伙恨不得成天待在火炉边被窝里不出门, 大街上萧索冷清, 只有簌簌刮过的风声,连平日里最热闹的供销社都清闲了下来。   可今天里头却有不少人。   “让你们管事儿的出来!这么大一个供销社咋能给老百姓卖这种害人玩意儿!”   “一个你说是个人问题, 这么多人你总不能说都是咱们自己的原因吧!合着你们卖的东西就不能给正常人使是不?”   “孙桃枝呢!不是说是她做出来的玩意儿么?让她给我出来!”   数十个乡亲围在柜台前, 饶是值班的营业员平时神气傲慢得不行,现在也有些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还有点慌乱。   毕竟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同事几乎都用了孙桃枝做的润颜霜, 男同志带回家给媳妇儿和娘,女同志用出了效果, 也有不少亲朋好友询问。可看到面前这些人的脸,他们的心仿佛被放到了外头的寒风下猛吹, 凉的可怕。   这些人大多都是女同志, 从小姑娘到大娘, 但也有几个男同志的身影。他们有的用围巾衣服遮住脸,有的也不怕丢面, 就那么摆着, 能清晰地看到脸上红肿的脓疮。   许是因为天气冷, 有些地方已经冻到发紫,看上去颇为瘆人。   他们该不会也要变成这副模样吧?   “你们别嚷!已经有人去叫项主任了!”   “这会儿不是孙桃枝的班啊, 你跟我说也没用!”   “吵什么吵!你们这是聚众闹事懂吗!”   其中也不乏有仍然硬气的营业员,但这样的态度自然是引起了更大的不满, 偌大的供销社一时间鸡飞狗跳,偶尔有人路过,还以为里头闹了什么事儿, 难道又有人被拉去做典型了?   项敬城揉着太阳穴想在办公室眯一会儿,刚平静下来,外头就有人不停敲门:“主任!项主任!出事儿了你快来看看!都是因为润颜霜来的!”   过高的音量使得他脑子里的神经都搅动到了一块,额头上的青筋爆出来,脸颊因为咬牙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孙、桃、枝。”   ……   “你去哪里啊!”谢芸锦蹲在地上捣药,穿着袄子整个人窝成一小团,看到路昉换了衣服打算出门的样子,好奇地问道。   她戴了一顶白色的线帽,是让卢巧惠拆了她的一件压箱底毛衣给自己织的,耳朵两侧耷拉下来保暖,显得她的脸又小又娇。   路昉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才放下心,顺势揉了一把:“去县城办事儿,很快就回来。”   天气太冷,谢芸锦最近都不爱出门,因此也没说要跟着去,点点头道:“路上要小心哦。”   “有没有什么要我买的?”   谢芸锦想了会儿:“那你去供销社看看还有没有蜈蚣。”   这个季节山上连鸟都没影儿了,更别说其他动物,她只能希望供销社还有的卖。   “好。”路昉应了,“还有么?”   “嗯……还有!”谢芸锦本想说没了,但眼睛一亮又突然开口,然后努了努嘴,小表情的意思很明显。   路昉轻笑出声:“又撒娇。”   谢芸锦眨了眨眼,水汪汪的眸子跟讨乖的小动物似的,还带着点娇蛮和任性。   路昉眉眼间全是笑意,手指搭在她的下颌线若有似无地抚过,随后微微一抬,俯下身吻住她红润的唇,甜甜的香气勾住他的心神,还缱绻地吮了一下。   “满意了?”说话间,两人的唇瓣还随着动作若即若离,似乎再不分开,就又要交缠起来。路昉最后轻轻啄吻了一下,然后放开,眉梢轻挑。   谢芸锦抿了抿唇,脸颊绯红,笑眼弯弯地冲他挥手:“早点回来呦~”   路昉今儿个没穿军装,无视寒风的侵袭骑车到了县政府大楼。说是大楼,其实也就是个两层的水泥房子,白底黑字的门匾挂在外头,被白雪压了一头,地面上还留着人行过的脚印,隐约露出黑灰色的地面。   “同志,有事?”正在扫雪的门卫看到他,开口问道。   路昉下车站在一旁:“我找张强。”   “哦。”保安放下扫帚,走到他的工作岗位拿出一本小册子,“先登记一下吧。”   等看清对方写下的字,保安瞪大眼,“解放军同志啊。”   “张科员刚出去办事儿了咧,你要不等会儿再来?”   “不了。”路昉搁下笔,推着自行车往里走,“找别人也一样。”   一般来说这个点政府大楼里的办事员还算清闲,除了外出办事的几个,其他人都可以稍微放松松。   但今天不一样。   外出回来的张强看着又忙碌起来的同事,忍不住对一旁的路昉竖起了大拇指:“副营,你可真行!”   张强曾经是路昉手下的兵,后来复员回家,到政府大楼当了办事员,现在升到了科员。因为不知道路昉升了职,所以他的称呼还停留在以前,路昉也没在意。   “这几个家伙到点儿可就懒散起来了,居然能让我看见他们如此勤劳的模样。”   但他也知道其中原因,实在是路昉气场太过强大,即使他今天没穿军装,没有要干涉他们的工作并指指点点的姿态,可就那么从容不迫地往那儿一坐,气势迸发,无形中就增添了压迫感和威慑力。   他被路昉训练两年都习惯了,但“无知懵懂”的同事们怕是第一次见识,希望他们体验愉快。   张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又问:“不过副营你为啥盯上这事儿了啊?”   路昉睫毛颤了颤,道:“家里有人中招。”   “那是挺倒霉的,副营你家人没事儿吧现在?”   “嗯。”路昉沉默了两秒,然后说:“缓过来了。”   用了很大的代价。   那头有关科室的办事员走过来,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同志,你提交上来的情况这几天也有群众反应过部分,我们会马上派人去调查。”   “辛苦。”路昉淡淡点头,给他们提供了几个方向,听得办事员一脸讪讪地附和。   好家伙,这条条框框比他们还门儿清。   走之前路昉脚步顿了顿,然后在门口停下,对来送自己张强说,“拜托你件事儿。”   ……   “主任?”孙桃枝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项敬城,随后皱眉道,“这确实是我的失误,但还不至于为此开除我吧?”   项敬城用力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冷笑道:“失误?”   “你是失误,还是根本就没本事?”   他头疼欲裂,掏出抽屉里的香囊和药包,齐齐砸过去,周身的儒雅气质没了,只恶狠狠道:“这些东西!你敢说自己只是失误?我给过你多少次机会?哪回不是好上了几天就又打回原形了,哦,不止打回原形,还变得更严重了。”   孙桃枝愣住,然后咽了下口水,干巴巴道:“许、许是个人体质原因……”   “别扯这么多了。”项敬城不耐再听她这一套说辞,摆摆手,“赶紧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主任。”正在这时,一位办事员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敞开的门,低声道,“政府来人了。”   项敬城呼吸一滞,脑袋更疼了。   “对了。”听到他的话,孙桃枝眼睛又亮了起来,看得项敬城一脸嘲讽,“是谁把这条消息漏出去的你知道么?”   他们供销社关起门来处理是一回事,引得政府部门出来调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孙桃枝失望地沉下气,本着拉人垫背的原则毫不犹豫地忽略那一点不确定,斩钉截铁道:“方向东。”   “你们夫妻俩可真有意思。”项敬城闭上眼,讥讽道,“既然都这么聪明有情义,那这件事就让你俩扛了吧”   “什么?”   很快,孙桃枝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供销社是国营单位,收私人的货物本就有严格的规范,像润颜霜这样批量且稳定供应的货品,是需要对接单位的。在这一点上,项敬城的确给孙桃枝开了道口子。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现下上头跑人来调查了,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因此,最好是有人能一个人扛下来,当然,两人也不嫌多。   来的办事员被项敬城请去了办公室喝茶,孙桃枝往前面走,突然听到一声大喊:“孙桃枝在这儿!”   她吓了一跳,几乎同一时间,她就被人给包围了,看着那他们熟悉的红疮,孙桃枝倒吸了一口气,因为觉得反胃还干呕起来。   她这一动作无疑是点燃了熊熊怒火,有人掏出了自己买的润颜霜,愤愤道:“你也知道恶心啊!做这玩意儿的时候咋不觉得自己也很恶心呢!”   “还说什么个人问题,行啊!让你也用用呗!”   “这主意好!”大家伙纷纷掏出自己的润颜霜,两人上前按住孙桃枝,其他则挖起一大块膏药,全往孙桃枝脸上招呼。   “不行!”孙桃枝躲避的态度比她找的借口更诚实,众人抹得更起劲儿了,直到最后一罐用完,孙桃枝满面都泛着油亮的光泽,但凡是裸/露的地方都被抹上了,就差扒了她衣服抹全身。   方向东在外圈看了个热闹,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秘密确实是他传播出去的,本来他还想在她的润颜霜里添得什么东西,但怕影响到颜色和质地轻易引起怀疑就没做。现在想想幸好,万一被调查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是采购部的,上班时间不固定,只要定期收些货物上来就行,所以冬天会清闲很多,看过热闹,他想象着孙桃枝回家后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模样,脚步都轻盈了不少。   突然间,眼前陷入了黑暗,他整个人都被麻袋套住,紧接着被人一个手刀。   “谁?谁敢打我!” 第75章 075 和我可没关系   “哪个杂种光、嗷!光天化日……”   “你知道我是……停!嘶, 停停!停下!”   “……哦!手下留情!兄弟,有话好好、好说……”   “……”   僻静的角落里,张强踹了一脚蜷缩在地上的方向东, 冲着他啐了一口, 把他身上的麻袋收走:“囊货!”   看着就油头粉面的,骨头也软得不行!都没认真动手呢光是吓唬两下就不行了!   这儿靠近化粪厂, 定点有吸粪车路过, 两人站在不远处,看着有工人上前查看,方向东惊醒后逃命似的跑走, 才转身离开。   “欠你一个人情。”路昉说道。   “嗐,什么欠不欠的, 我现在的工作还是你帮我争取来的呢,少说这话!”张强笑嘻嘻地说, “许久没有活动, 功夫都丢了。想当初刚复员那会儿, 几个小子过来挑衅被我轻轻松松撂倒,连招式都不需要使!”   “不过刚才这小子不怎么行, 没挨两下就吓晕过去了, 还不如咱营里三岁娃娃。”   “就是难得见副营你这么意气用事的样子。”   路昉何许人也, 当初在队里军规军纪数他最严,手下的战士们各个绷紧了皮, 生怕被他抓到一丝错。   想起那些日子受到的处罚,张强拍了拍他的肩膀, 故意道:“要是我小肚鸡肠一些,回去就给周团长报信了。”   路昉瞥他一眼,眉梢轻抬, 随后手中的木棍往上一抛,准确落入对方的手里。   “就算动手,也是它的事儿,和我可没关系。”   张强呆愣了几秒,然后满脸不可思议地笑出声。   成!怪不得拳头不使要使棍,真是一套一套的!   他们副营不但是神/枪/手,冷兵/器也是一等一,可惜方向东那小子没福气啊!   实际上也用不着张强报信,隔天路昉就主动去找了周团长。   周团长呛了一口水,看着面前他最放心不过的战士,难以置信地咳嗽两下:“为的什么?”   路昉沉声道:“对芸锦图谋不轨。”   周团长噎住,好半晌才问:“那人呢,伤得重不重?”   路昉回忆了几秒,如实道:“皮肉伤,外加逃跑时自己摔倒……不排除骨折的可能。”   周团长:“……”   他倒是相信路昉不会骗自己,但这个结果怎么听起来这么荒唐啊。   教训对自己妻子没安好心的二流子自然情有可原,就是这个手法未免太过江湖了些。   周团长清了清嗓子,没好气道:“你就不会扭送公安?还套麻袋呢,当自己是旧社会的江洋大盗啊!”   “别忘了你现在正是关键时候,谢知青的背景随时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别不当回事儿!”   路昉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是。”   周团长撇了撇嘴,从鼻子哼出一口气:“行了,别在这儿碍我眼了!”   “回去写份检查给我,下不……”他顿了顿,“……这种晦气的事儿还是别有下次了。”   ……   今儿个谢芸锦比路昉回来的还晚,一进屋,她就忍不住跺了跺脚,小步跑到炉子边烤火。   “去医务室了?”路昉去卧室拿了毛巾和厚披肩,帮她把头发散开擦干,然后换掉外面的棉袄。   谢芸锦冻得小脸发白,好一会儿才有了知觉,撅起红唇抱怨道:“是啊!郝军医越来越得寸进尺了!今天让我鼓捣这个鼓捣那个的,烦死了!”   这段时间她不但改良了祛疤膏,还被迫学习了许多西医基础知识。郝军医和陈广福不同,他一脸笑模样,看起来很开明亲和,实际上却是个笑面虎,心眼可多了!   他每次都会先勾起她的好奇心,然后状似无意地开始解答并让她动手尝试,等察觉她有些不耐烦了,就又抛出一个新奇的点,如此反复,屡试不爽。   路昉笑道:“其实你也很感兴趣,不是么?”   以谢芸锦的性子,若是真的觉得烦,或许连面子都不给,早就耍脾气走人了。   被道破了心思,谢芸锦故意把自己冰凉的手往路昉领子里钻:“你哪边的?!”   这个时候和她统一战线同仇敌忾就对了!说什么大实话啊!   路昉丝毫不受影响,反而握住她的手搓了搓,让她尽快回温:“出门怎么不带手套?”   “忘了。”谢芸锦皱皱鼻子,余光瞥见桌子上的纸,好奇地问,“你在写什么呀?”   路昉动作一顿:“检查。”   “检查?!”谢芸锦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瞪大眼,随后忍不住戏谑道,“你居然也要写检查啊!”   这种事情简直比她长了颗痘还稀奇。   “我要看看!”说着,她快速抽回自己的手就要起身,下一秒却被路昉一把搂住腰。   “干嘛呀!”谢芸锦扭动着身子,上半身还用力探出去,拼命伸长手臂去够。   路昉微微用力,将人带到自己怀里,失笑道:“你好歹给我留个面子。”   谢芸锦一看他的态度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涉及机密的事,好奇心顿时更盛了:“你敢做还怕人看么?”   不留情面地拍拍他的手,一脸‘我要好好教育你’的神态,道:“我倒要看看咱们路营长做了什么坏事!”   说着,她趁其不备跳起来,快速到了桌边,手指才碰到页脚,那几张纸就刷的一下被拿走。   谢芸锦的大小姐性子被激起来了,瞬间鼓了下腮帮子要去抢。不料路昉抬高手臂,仗着身高优势让她连边角都摸不着。   谢芸锦一跳一跳跟着兔子似的,却始终被路昉这头死要面子的狼“玩弄于鼓掌之间”。   大小姐生气了,扒住他的头发一通乱揉,可惜男人留的是短寸,除了扎她一手之外没什么作用。   “你!”她用手指指着人,气呼呼地说,“今天不准上/床!”   路昉稍稍靠近:“这么冷,难道要让我睡地板?”   谢芸锦的睫毛快速眨了几下,还没来得及思考,又听见他干脆地道:“行,那今天我打地铺。”   “诶——”谢芸锦犹豫了片刻,想到他宁愿答应这个都不愿意给她看检查,用力且明显地哼了一声。   孩子气十足。   到了晚上,谢芸锦洗漱完,占据领地似的率先一步爬上了床,见路昉果然开始打地铺,她撅了噘嘴,捞起被子一头埋进了被窝里。   但是冬天天冷,以往有路昉在的时候,被窝里总是暖烘烘的,他本人更是一个巨大的热水袋,惹得谢芸锦抱住不肯撒手。   可现在怀里的小热水袋似乎不顶用了,躺了半天被窝里还是冰冰凉的,她整个人都缩在了一块,牙齿不停打颤。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慢慢从被窝里伸出脑袋。   不行,实在太冷了。   谢芸锦偷偷看了眼路昉,见他就要躺下,连忙裹着被子滚了一圈,趴在床边开口道:“你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哦。”   路昉抬头,一本正经道:“我觉得打地铺也挺好。”   谢芸锦秀气的眉毛落成八字,眉心微蹙,眼睁睁地看着他躺下,盖被,动作还一板一眼,十分规矩。   心里顿时泛出了些委屈。   路昉没再听到动静,撑起身子一看,小姑娘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鼓出很小一个包袱,还在微微发颤。   他正要动作,那头响起一道闷闷的声音,委屈巴巴的,好不可怜:“路昉……”   “我冷……”   路昉当即起身,掀开一侧被角搂住人。   谢芸锦也立刻钻进他怀里,灼热的体温比热水袋更有效,她手臂紧了紧,片刻后又气不过地把手钻进他的里衣掐了一把。   “我大发善心,准许你进被窝。”   路昉轻笑了下,然后轻吻她的额头:“那谢谢你啊。”   “打地铺确实还是冷了点。”   ……   方向东在看到化粪厂工人后如惊弓之鸟,却在逃跑的过程中摔折了腿,然而古话却没有放过他,着实令他深刻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祸不单行”。   孙桃枝的润颜霜连带她本人甚至整个供销社都得接受调查,许是迫于路昉的压力,又或许是他当初提供的思路已经十分清晰,政府的办事员们效率飞快,几天后就下达了处分。   其他涉及不深的人口头警告,项敬城监管不严,对供销社造成了负面影响,降职为副主任,并调来一位新的主任对其进行监督。   而孙桃枝作为始作俑者,直接被剥去了工作,并且还要偿还供销社和那些乡亲们的损失。   这个年代的农村人想在县城里找一份工作非常不容易,孙桃枝没有学历,又失了信誉,即使她能拿出后世的本事和讯息,也没有人听信,第一步就把她拒之门外。   更何况还有项敬城和那些受害的乡亲在默默阻扰她。   项敬城如今饱受失眠和疼痛的折磨,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这俩夫妇身上。   方向东顿时也没了工作,躺在家里养伤,对待孙桃枝的态度更是毫不客气。   两人被迫搬出了供销社的员工安置点,一个不想这么狼狈地回家,一个不想回家,只能找了处破庙落脚。   可惜这样也没个安定,那些个反应不大的乡亲听到这个消息,手头上的润颜霜顿时不敢用了,只要看见孙桃枝就“如数归还”,还时不时帮她做个按摩。   没有房子,找不到工作,出门时总有几个人会来“教训”她,丈夫又跟快死了似的吵着要人照顾,孙桃枝深深吸了口气,一时有些迷茫。   现在不像后世那么来去自如,但凡要去别的地方,都得找当地负责人开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她连车票都买不到。   想走?没还完钱可走不了。   孙桃枝穿书前就是个“月光族”,如今手头上更不剩什么家底了,“苦主”们催的急,她只能散尽家财,最后什么都不留下。   除了脸上的疮。   方向东嫌恶地看着她开始生红疮的脸,命令着:“扶我出去,成天蒙在屋里我都快馊了!”   孙桃枝在想事情,闻言下意识地就撑住对方伸长的胳膊,把他扶了出去,外头阳光一晃,她目色清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把拄着拐杖的方向东推开。   她的事业路断了,没法儿赚钱,家里人又不靠谱,本想着狗男人终于能派上用场了,谁知道他居然也丢了工作!真是两头堵,哪儿哪儿都行不通。   破庙坐落于一个僻静的角落,原来是属于灶王爷的大殿,庙外有一条很长的阶梯,方向东没想到她会突然放手,一个没站稳就从阶梯上滚了下去。   孙桃枝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   “方向东瘫了?!” 第76章 076 如日方升   怎么突然就瘫了?”谢芸锦瞪大了眼, 眸中有几分惊讶和幸灾乐祸。   她今儿个和几位军属一起出来置办年货,恰巧遇上了江渡村的知青,这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儿。   柳荷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看了看四周, 低声道:“说是不小心从道上摔下来,现在腿脚都动不了了, 当时孙同志都吓坏了。”   “大队长说他是得了报应, 去县医院看过,医生说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不是挺好的。谢芸锦挑眉。   简直是为民除害,省得以后再出来蹦跶。   “那孙桃枝呢?也回去照顾他了?”   柳荷摇摇头:“孙同志本来要提离婚的, 她奶奶和娘知道后就想把她嫁给别村的鳏夫换一笔彩礼钱,结果孙同志不肯, 被甩了一巴掌,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似乎有些不忍:“听不见了。”   “本来大队长媳妇儿有点埋怨孙同志, 打算同意两人离婚来着, 现在……估计以后也就这么过了吧,但是大队长好像不太同意让他们留下, 具体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听完这一通, 谢芸锦莫名有些感叹, 不愧是男女主,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仍然还在一块儿, 真是上天安排的姻缘!   一阵冷风吹来,她缩了缩脖子, 把人拉进了供销社:“不说他们了,咱们快进去吧,嫂子帮我们排着队呢!”   到了年根底下, 家家户户又忙碌起来,毕竟是国人心中最重要的节日,就连猫冬的农民们都开始置办年货。   这几年风气没那么紧,大家伙也敢在除夕摆上一桌年夜饭,正月串串亲戚。要是搁头几年,那是半点节日气息都没有。春节厂子一概不放假,春联福字都不能贴,更别说鞭炮和祭拜仪式。   “芸锦,快过来,这儿进了新吃食!”朱爱兰在柜台前冲她们招手,谢芸锦拉着柳荷小跑过去,透过玻璃往里看。   “居然有开心果!”   开心果是喀市的特产,以前谢严出差的时候给她带过,没想到能在这个小县城买到!   “这怎么卖啊?”   营业员指了指用牛皮纸包成的小袋子:“一包三毛,不要票。”   “咦,忒贵,这一包几两啊,还没半斤呢吧!”有军属皱着眉打量,朱爱兰虽然也觉得贵,但不要票确实还挺吸引人的。   “我拿五包!”谢芸锦伸出自己的手掌,纤长白嫩的手指和她说出的话一样,给人一种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娇气。   “芸锦买这么多啊!”   “不要票嘛!你们要是不买,一会儿保准被人抢光!”谢芸锦扬眉,煞有其事道。   兴许是‘抢光’这样的字眼刺激了某根神经,朱爱兰跟着开口:“这是西边的特产吧,难得遇上,我来一包吧。”   其他军属见状也买了些,实在舍不得的就凑着买了一包回头再分。   事实证明谢芸锦说的没错,等她们转了一圈回来,里头已经销售一空了。   毕竟开心果在县城里是稀罕货,而且还不用票,正逢年节,大家伙冲着尝尝鲜的想法也会带上一两包。   朱爱兰她们还有其他东西要买,谢芸锦领着柳荷往外站了站,百无聊赖地打量了一圈,忍不住说道:“感觉这次来变样了。”   虽然陈设和装修没变,但里头的货物摆放以及种类都有了不同,看起来比以前清爽多了。   柳荷莞尔:“听说是换了领导。”   “这样啊。”谢芸锦耸耸肩,又听柳荷话音一转,有点犹豫地开口,“芸锦,我跟你说个事儿。”   谢芸锦用手指偷偷撩开牛皮纸包一角,想先拿出一颗尝尝,闻言抬头:“嗯?你说。”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柳荷脸颊浮出一片薄红,片刻后才凑到她耳边:“我有喜欢的人了,是方安远。”   谢芸锦动作一顿,倏地睁大眼:“你和他说啦?”   柳荷一时间也没去琢磨谢芸锦这个问话好像有种对这件事心知肚明的感觉,腼腆地点点头。   谢芸锦惊讶了,按对方以前扭捏的性子,根本不会有这般举动。   她欣慰地拍了拍柳荷,也压低声音问:“那他说什么了?”   “他拒绝我了。”说到这里,柳荷的眉眼落下来,唇边的笑容有些苦涩,“他说目前不考虑这些。”   “不过我还想再争取看看!目前不考虑不代表以后也不考虑,对吧?”她抿着唇,抬起眼眸看向谢芸锦,仿佛在寻求一种肯定。   其实还有些细节柳荷没说,但都是些虚无缥缈的猜测而已,她没道理说出来让两人不痛快。   谢芸锦抬眉,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星点不一样的色彩,随后傲娇地努嘴:“当然。不过你可别委屈了自己,要是他一直不识好歹,咱们还有别的森林等着呢!”   是她一贯的作风,柳荷被她的话逗笑,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认真地应道:“好——我知道了。”   ……   告别柳荷,谢芸锦和其他军属一起上了后勤车,刚才没和她们一道的军属看着谢芸锦拎的东西,忍不住开口:“路营长家的买这么多啊!”   “要不怎么说是新媳妇儿呢,等过上一段日子就懂得持家了!”   “小姑娘嘛正常,咱们做姑娘那会儿谁不好吃啊!当娘以后哪里还能吃好东西哦,都是紧着自家娃。”   “谁说不是呢!对了,路营长媳妇儿,你结婚也有小半年了吧,得抓紧时间啊!”   说话的军属里其实惊讶艳羡的居多,唯有那么个不和谐的声音,怪声怪气的,话里话外都在嘲讽谢芸锦。   谢芸锦坐在自己的手帕上,长腿并拢侧放,颇有一番姿态,她撩起眼皮睨着夏明洁,想着有些人总是记吃不记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过得好好的,又不急着投胎,时间多着呢。”   “你要是急自己生一个呗。”   夏明洁:“我都有仨孩子了,老话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你现在年轻,等以后上了年纪生不出后悔也没用咯!”   谢芸锦嗤了一声:“是么,那三个也不保险啊,我也听了句老话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你这么怕没人孝顺,不得多来几个碰碰运气呐?说不定还能捞着一个。”   车厢里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   还以为路营长家的年纪轻脸皮薄,说起这个话题多少会吃点亏,没想到嘴皮子这么厉害。   夏明洁嘴角抽了抽,敛去笑道:“我可是为你好。”   “那我也是真心替你着想呀。”谢芸锦笑起来,形状姣好的桃花眼弯成浅淡的弧度,秋水盈盈,映着一张俏脸,在所有人之中熠熠生辉。   “就是啊明洁,我觉得芸锦说的对,你要不回去和三连长商量商量?等年纪大了可不好生咯!”   在一起生活久了,邻里之间难免会有摩擦,谢芸锦还好,住得远,但凡和夏明洁住得近的,都少不了被“多管闲事”一番,要是出于关心还就算了,偏偏人家明着炫耀,暗里讽刺,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因此才有人忍不住附和。   夏明洁撇撇嘴,像是斗不过兵的秀才,无奈地摇摇头:“随你们便吧,等以后后悔可别怪我没提醒。”   谢芸锦轻哼一声,状似自顾自地嘟囔道:“我还寻思着你不是都待在家么,什么时候去户政上班了。”   这下连朱爱兰都憋不住笑了。   部队给军属安排工作,夏明洁自然也想争取老师的名额,还放话说自己上学时成绩特别好,就应该去当老师,但考核之后众人人才知道她其实字都不认几个,再去报名旁的工作又拉不下脸,于是也就没了着落。   就这样,她还经常说什么工作太辛苦,他们家三连长不想她这么累,让她在家带带孩子就够了。   笑话,带孩子可不比工作轻松多少。   夏明洁想不想工作,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这不就是没选上给自己拼命找补么?   众人眼看着她强撑着脸上的表情,默默笑了笑,很快又转去了别的话题。   等到了家属院,夏明洁是第一个下车的。   ……   谢芸锦的东西确实不少,朱爱兰帮着提了两趟才算完,她看着一桌的食材,开口问道:“芸锦你是准备自己做年夜饭吗?”   部队会给没有回家的战士举办简单的联欢会,可以带家属,结束后还有席面,因此许多军属也都会省下这天的功夫,一起去乐呵乐呵。   谢芸锦摇摇头,开了一颗开心果扔进嘴里,嚼出带有香气的脆响:“这些不是用来做年夜饭的。”   她用手拢着嘴,小声道:“是给路昉生日准备的。”   路昉生在年底最冷的时候,也是每年新旧交替的日子,路朝给他取名为昉,就是存了个如日方升,道路光明的寓意。   谢芸锦本想织一件衣服或是帽子手套给他,奈何难度实在太高,保暖效果可能还远远不如部队发的,只能放弃。   琢磨了许久,又排除掉他不懂欣赏的风花雪月,似乎就落在了最实际的地方。   大冬天的,哪有比一顿热乎乎的饭菜更让人高兴的事!   于是谢芸锦特意买来了好些食材,尤其是面粉,她为了以防万一还多买了一些。   “正好我也跟您说了。”谢芸锦摸了摸鼻子,“您也知道我不擅长厨艺,所以还得请您教教我,别的都没关系,就是长寿面一定要学会,您看行么?”   朱爱兰爽朗道:“这有啥不可以的,其实烧饭很容易的!你有心,路营长一定会很高兴!”   谢芸锦扬起下巴笑眯了眼。   高不高兴不知道,反正难吃他也会吃下去。 第77章 077 早点回来哦   做面条最重要的自然是和面, 谢芸锦对和面的印象还停留在知青点。   嗯……不是很美好。   朱爱兰安慰道:“不妨事儿,嫂子家乡那头都是吃面食的,能摸灶台就能做面, 包管把你教的明明白白!”   闻言, 谢芸锦顿时底气很足地嗯了一声:“我把东西拿去您家!”   朱爱兰拦住她:“在这儿就成啊。”   小俩口家里的厨房虽然小了点,但还不至于容不下两个人, 而且厨具备得全, 许是不经常下厨的缘故,各个都新着呢。   谢芸锦笑嘻嘻道:“我得瞒着路昉呀,在家里做不就被他发现了。”   “还是你们这样的小年轻会来事儿。”朱爱兰好笑地摇摇头, “那我回去也得堵好老周的嘴。”   谢芸锦买的是精面,三毛三一斤的富强粉, 朱爱兰怕浪费,说可以先拿自家的建设粉练练。   “那怎么能行!”谢芸锦毫不犹豫地拒绝, 煞有其事道, “面粉不同, 肯定和面的方法也不同。就得用我自己的来,等我自己做的时候才能毫无错漏。”   朱爱兰拿她没办法, 挽起袖子应道:“成, 都听你的。”   傍晚, 路昉下训回来,没在家里看到谢芸锦, 以为她又去了医务室。   他把带回来的饭菜放在锅里温着,又点了炉子, 脱了外套先去浴室洗了个澡。   天寒地冻的天气,营里的战士们洗澡从不用热水,路昉也不例外, 接了一桶凉水便提进浴室,在足以刺骨的温度中眉头都不皱一下。   捞起一旁的毛巾擦身,路昉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动作利索地换上单衣,头发随便一擦就干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谢芸锦站在炉子边,伸出的手指透着被冻过的红,和她的鼻尖一样,真变成一只雪兔了。   “十分钟前。”   路昉皱眉:“又忘了拿手套了?”摸了摸她有点冻红的耳朵,“帽子也没戴。”   “我就去找了趟嫂子,想着离得近就没拿。”谢芸锦眉眼弯弯地讨乖。   路昉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然后回屋拿了她抹手的香膏,学着她平时的样子一点点涂抹按摩。   谢芸锦趁机挠了挠他的掌心,路昉轻笑:“又做什么坏事儿了?”   小姑娘爱撒娇,耍坏时讨好时心虚时更甚,相处时间久了,路昉甚至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他顺势握住那纤细的腕骨,抬起她的手臂如同发誓的姿势,兴味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谁做坏事儿了!”谢芸锦一脸冤枉,没好气嘟囔,“我就是想说我已经在嫂子家吃过了。”   “这样啊。”路昉挑眉,语气有些遗憾地道,“今儿大师傅做了糖醋排骨,我还想着你爱吃就多打了点儿。”   糖醋排骨?谢芸锦眸子微不可察地亮了亮。   食堂的大师傅手艺好,调的糖醋汁很合她的胃口,只是这道菜好久不做了,确实难得。   她转过头,看着路昉把热好的饭盒放到桌上,裹着浓稠酱汁的排骨上洒了翠绿的葱花,冒出的热气钻进鼻尖,令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其实她刚才吃的不是别的,就是自己练手做失败的面条,秉承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让朱爱兰做成了面片汤,虽然味道也很不错,但和香喷喷的肉比起来,自然有些逊色。   谢芸锦当机立断地在路昉旁边坐下,神气又娇横地指使人:“我也要吃!”   “你不是吃过了么?”路昉从容不迫地夹了块排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特意在她面前停了一下,然后才送到自己嘴里,一本正经道,“晚上吃太多不消化。”   “我不管!”谢芸锦用手托着脸,想吃还不想自己动手,“你喂我一口!”   路昉不为所动。   谢芸锦踢了踢他的脚。   路昉抬起眼皮瞥她一眼,又吃了一块。   谢芸锦鼓了半边腮帮子,站起来从侧面袭击:“路!昉!”   路昉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笑声沉沉:“别摔了。”   ……   除夕那天早晨,谢芸锦难得在路昉要起床的时候醒了,扒拉着被子探出脑袋,睡眼朦胧地说:“早点回来哦。”   路昉没多想,笑了笑,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知道了,你继续睡。”   今天的风雪格外大,谢芸锦从回笼觉中挣扎起来,拉开窗帘,外头还是阴沉沉的一片。   她伸了个懒腰,吃完早饭后把头发扎起来,早早开始做准备。   朱爱兰根据她的水平又教了两道家常菜——蒜蓉娃娃菜和蒸排骨,不需要多少技术,只需要把东西整理好上锅蒸就行了。仅有的难度在于炒蒜蓉和调味,后者朱爱兰都帮她备好了,前者她也在周家练了好多次,为此周家还吃了许多顿的蒜蓉。   “先弄……葱姜蒜。”谢芸锦嘴边不停地嘀咕,趁着用水的工夫把娃娃菜也给洗了,剥下叶片叠在盘子里,剥蒜时指甲抠的坑坑洼洼,生蒜汁不小心溅到眼睛里,辣得她“热泪盈眶”。   她刀工一般,按照朱爱兰的教法先用刀背拍扁蒜瓣,然后再慢慢切碎。   至于生姜就随意了点,切成了厚厚的一块,然后再补救成了几根长条,一起扔进装排骨的碗里。   最后倒入料汁,手指在碗边顿了顿,最后还是拿了筷子搅拌。   等腌制的过程中,谢芸锦进入了今天的大工程——和面。   她学习的时候连餐具用的都是自己的,严格按照“标准”,用她早前在供销社买的大木勺舀了三勺面粉,又用碗装了两次水。   “啊啊!忘了加盐!”她连忙放下碗,添上漏掉的步骤,然后才开始倒水。   “一边加水……”倒入小半碗水,“一边搅动……”随后用筷子搅动成絮状。   谢芸锦小心翼翼地观察,生怕自己水加多了又变成上回那样的面糊糊。   终于面团有了形状,她往上头倒扣了一个盆,还得意地拍了拍。   “这叫饧面!”   菜码准备的也很简单,汤靠菌子提鲜,本来是打算卧一个鸡蛋的,但考虑到她发挥不太稳定,于是改成了水煮蛋。   二十分钟后,面饧好了。因为是长寿面,所以其实只有一根面的寓意更好,但谢芸锦没那个本事,老老实实地把面团搓成一长条,然后用刀切成数份。   要是觉得太粗了,她就捏住两边抻一抻,虽然还是不太规整,但总算有了些面条的样子。   准备好所有食材,谢芸锦终于长舒一口气,很快又沾沾自喜起来:“我可真聪明!”   这时,门被敲响,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快就回来啦?不是说下午才放假么?   谢芸锦着急地看了圈桌面上的食材,跑过去开门。   “嫂子?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过来了?快进来!”   朱爱兰缩着脖子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一句话的工夫。”   “附近村有条路堵了,积雪从山上落下来,砸了好多人,他们都出任务去了,去的时间急,是老周让人给我带的话。我怕你等不到人担心,特意来和你说一声。”   “好了,说完嫂子也走了,今儿这天哟,真是不好过。”   她撑着一把伞,伞柄摇摇晃晃,很快就没入风雪之中。   谢芸锦走回厨房,看着一大桌的东西,皱了皱眉。   ……   这边的年夜饭习惯放到中午,因为家里没啥好东西,简单吃完之后就可以早睡了,因此也没有守岁的习惯。   谢芸锦中午没有开火,而是就着热水吃了些饼干和鸡蛋糕。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吹的人心里发慌。她渐渐没了胃口,回屋拿了医书和笔记,强制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郝军医之前给她提过一个病例,说是早年时他在学校遇上的,那个病人的皮肤特别容易过敏,一旦过敏,皮肤上就会生出一团一团的红疙瘩,跟云朵似的连成一片,同时还头疼恶心,甚至腹泻。   因为太敏感了,所以没办法确认具体是对哪些东西有反应,谢芸锦琢磨着这病症怕是不好完全根治,从内部着手的话,或许用中药来调养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她翻开医书,认真地开始查找资料。   “白术……燥湿利水……”   “防风……”   “最好还是得搭配外用药。”   虽然心里不无担心,但她还是不断让自己别去多想。   他答应我会早点回来的。   天气差,天黑的就早,谢芸锦没吃晚饭,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没有添柴的炉子熄了,她是被生生冻醒的,揉了揉眼睛,突然觉得外头非常安静,像是肆虐的寒风终于冷静了下来。   直到她听见一阵吵嚷。   “快快快!” 第78章 078 谁说没关系   谢芸锦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听到这动静却浑身一凛,立刻起身跑出去。   雪已经停了,昏黄的灯光映在茫茫雪地上, 可以看见被积雪压倒的树枝。谢芸锦本能地打了个寒噤, 注意到不远处匆忙行过好些人,她门都来不及关, 径直向那头跑去。   “嫂子!发生什么事儿了!”   离得近了, 才发现夏明洁晕倒在一个小战士背上,朱爱兰帮忙指了个方向,听到谢芸锦喊她停下来解释道:“三连长的父母带孙子来军营探亲, 半路上不巧让他们遇上了这档事,明洁听了自己跑去那边想救人, 这不就被人送回来了。”   说着,她叹声道:“说是明洁的大儿子, 爷奶不乐意就没跟着随军。”   谢芸锦高悬的心回落, 松了口气:“那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啊?”   闻言, 朱爱兰的神色也有些担忧:“听刚才那位小战士说路已经通了,就是那块都是坡, 不知道有没有人被冲下去, 现在还在救援呢, 你别担心。”   “做军属的就是这样,指不定啥时候他们就出任务去了, 有时候十天半月不回来也没法提前说一声。你要是心里慌晚上就来嫂子家,嫂子陪你。”   “这情况咱们即便帮不上忙, 也别给他们添乱,知道吗?”   谢芸锦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嫂子, 我回去等他,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朱爱兰见她还算沉得住气,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成。”   “哦对了,你回去记得查看一下家里的管道啊,天气冷容易冻裂。”   “知道了!”谢芸锦回身应了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一步一个雪脚印地往回走。   许是有了进一步的消息,她安定了不少,去厨房先把东西都收回柜子里,然后倒了杯麦乳精。   等胃里有了热度,她又把先前做的冻伤膏拿出来,准备明儿一早送去医务室,用不用得上就看郝军医的意思。   洗漱完之后,她灌了热水袋钻进被窝,继续鼓捣她的药方。   路昉一夜未归。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谢芸锦还习惯性地去厨房吃早饭,直到看见冷锅冷灶才反应过来。她咬了下嘴唇内侧的嫩肉,回屋带上东西出门。   大年初一,整个家属院仿佛被大雪盖住了节日气氛,门前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扫,每走一步都能留下一个清晰的小坑。   谢芸锦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阻隔寒冷的空气。面前有几位军属,似乎没听见她的动静,聊天的声音也不避着人。   “她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啊!大过年的真不想听她在那儿唉声怨气,多不吉利啊!”   “算了,遇上这种事情绪失控难免的,就别计较了。”   “我看她就是故意的!不就是被路营长家的刺了几句嘛?哪回不是她活该?结果她说啥,人路营长家的嫉妒她有儿子,晚上吹了枕边风,所以路营长才不肯先救她儿子?真是笑死个人!”   “说实在的,这话也就是咱几个听见,让部队领导听了不得警告她诬蔑军人?”   “唉,她这下说不听的,咱们看望过一回也就算了,朱嫂子不是说了么,这时候可不能给他们添乱。”   后头的谢芸锦咬了咬牙,想冲到夏明洁面前给她两巴掌,但正事要紧,她深吸了一口气,发泄似的踩得积雪飞溅。   ……   医务室最近来了个年轻的护士,比谢芸锦小两岁,是个勤快的孩子。   谢芸锦走进去,看见她正在整理药品,问道:“小何,郝军医呢?”   小何见到是她,咧开嘴笑了笑,随后又苦着张脸道:“芸锦姐,郝军医跟去做急救了,天气太冷,他们怕人撑不到县医院。”   “他让我把外伤药都备好,等战士们回来才不会手忙脚乱。”   谢芸锦点点头,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这是冻伤膏,我做好了,你到时候给郝军医看看能不能用。”   小何拿起一罐看了看:“芸锦姐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这几天雪大,郝军医念叨好久了。”   谢芸锦轻哼一声:“他就是想使唤我,方子都给他了自己也不是不能做!”   小何挠挠头:“我倒是想帮忙,可我功夫还不到家。”   谢芸锦拍拍她的头:“可是你处理伤口的技术很棒啊!多亏有你。”   小何是从卫生学校里培训出来的,能被郝军医认可,自然也有本事,但她觉得自己比较笨,不像芸锦姐,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听到夸奖,她还受宠若惊地摆摆手,让谢芸锦沉闷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些。   多实诚的孩子啊!   “对了芸锦姐,郝军医还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谢芸锦撩起眼皮看她:“什么消息?”   小何摇头:“好像是和什么什么结合有关,具体我没听清。”   “结核?”谢芸锦皱眉,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何!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正在这时,两人听到郝军医的喊声,谢芸锦眼睛一亮,冲着往这边快步走来的人问道:“大家都归队了是吗?!”   郝军医还愣了一下,许是太累了,一时没说出话来,片刻后才道:“对,正好你也在,那我先去换件衣服再回来!”   走了一半还回头:“放心啊,你能应付得来,伤得重的战士都送医院去了!”   “诶——”又被当了苦力,谢芸锦没好气地撇撇嘴,但看他周身湿透,裤子衣角都是泥泞,啧了一声,转身道,“走,小何!今儿个咱俩搭档!”   医务室点起了炉子,有累极的战士直接躺到了地上,谢芸锦忙道:“别靠着火炉!把湿衣服都脱了,先搓一搓身子回回温。”   说完,她就转身拿药去了,没注意到后头的小战士看到她后冲路昉送去羡慕又打趣的眼色。   路昉笑了笑,没有和自家媳妇儿打招呼,让其他战士先进去,自己坐在最外面的位置帮他们回温。   湿透的衣服混着汗水,在这样的天气下很快又凝了起来,几处的布料直接粘在了皮肤上。谢芸锦用温水化开,然后才开始上药。   伤情轻的可以拿了伤药回去自己敷,因此真正要处理伤口的人并不多,路昉本来送战友过来后要走,现在却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认真的模样。   “营长,嫂子有没有姐妹啊?和她差不多大的。”有小战士悄声问道。   路昉睨他一眼,把对方看的头发一麻,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没有。”   “太可惜了。”小战士面露失望。   边上的人忍不住给了他一胳膊肘,压低声音骂道:“嫂子也是你敢想的?不要命了!”   “我没有啊!我问的是……”   “嘘!真是愣头青!”   路昉轻笑了下,抬眼就看到小姑娘转身过来,手里还拿着上个人用完的棉球,正侧着头和护士说:“我待会儿就回去了,剩下的交给你咯!”   小何冲她挤眉弄眼。   “怎么啦?”谢芸锦不明所以,拿了一卷新的纱布,说道,“郝军医不是马上就回来了嘛,我还得……”   刚一转身,话音戛然而止。   路昉俊朗的眉眼笑意浅浅,黢黑的眸子没了方才的凌厉,晕出缱绻的温柔。   谢芸锦几乎立刻就红了眼,然后咬住下唇,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一番,凶巴巴道:“哪儿受伤了!不是让你们把湿衣服脱掉的吗!”   “我没伤着。”路昉想捏捏她的脸,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手脏,又放下来,“真的,不信你问他们。”   坐在一旁的小战士们下意识点头,然后又齐齐摇头,慌忙站起身走向小何:“我也领药自己来吧。”   “俺、俺也是!”   他们可不清楚营长有没受伤,万一“作伪证”就不好了。   “这群臭小子。”路昉笑骂了一句,话音刚落,怀里就落了温香软玉。   “你说话不算话。”   说的是答应她早点回来的事儿。   路昉却没有去搂她,只温声道:“我身上脏,等回去洗了澡再任你罚。”   “都初一了。”闷闷的声音,带着一点怨气。   “嗯,下午就陪你去看外公。”   不是说这个!谢芸锦揪了下他的耳朵,气呼呼道:“你的生日都过了!”   闻言,路昉愣住。   他的生日和年节撞在一起,不需要特别去记所以也不常记得。小时候家里长辈会给他单独做一碗长寿面,后来入伍了少回家,每年这时候多半都在出任务,久而久之便更少提起了。   他笑了下,手臂搂住她的细腰:“没关系。”   “我已经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   “谁说没关系!”谢芸锦插着腰,指着都结了冰的食材,不高兴道,“我好不容易才和好的面!你看!”   她敲了敲邦邦硬的面条,每根拿起来似乎都可以当暗器使。   “这下还怎么吃!” 第79章 079 更是无稽之谈   雪后的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坠下来, 吞噬厚重的积雪,化成晶莹的水珠,自屋檐缓缓滴落, 然后接连不断地成一条线。   屋顶的烟囱晃出袅袅炊烟, 结了霜花的玻璃窗上被人用手指画出一个倒了的福字,随着屋内的气温升高, 福字边缘也慢慢晕开。   “不行不行!要等水开再放进去!”   “你别捣乱啊, 我可是和嫂子学了好久的,一步都不能错!”   “路昉!”   男人无奈地放下手中的面条,摊手笑道:“用先前那个就可以了, 我不挑剔。”   但是谢大小姐挑剔。   “长寿面怎么可以用隔夜的!”说完,她又想到路昉的生日已经过了, 轻哼一声,“反正不行!那份留着吃, 也不准浪费。”   路昉看着她用筷子轻轻搅动锅里的面条, 蒸腾的热气里, 她俏生生的小脸仿佛被蒙了一层薄雾,隐约可以看见些微跳动的火光。   谢芸锦捞起一根面条, 想让路昉尝一尝生熟, 还没出声, 后背便贴上了个有点冷意的怀抱,男人的下巴落在她的颈窝, 没来得及打理的鬓角划过她的脸侧,有些粗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外公应该很快就能回城了。”   “真的?!”谢芸锦又惊又喜, 不小心被锅烫了一下。   路昉握着她的手要放到水下冲,谢芸锦却急着问:“你什么时候得的消息?靠不靠谱?”   她知道这几年的确有不少人摘帽子平反,但上辈子外公几乎是最后几批, 他们家在这方面又是有劲儿也没处使,所以她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路昉帮她擦干净手,才道:“早前爸跟我提了一次,但那时候还没正式确定,我就没和你讲。今儿个军医也和我说了。”   “上头要开始重视中医和中西结合的发展,郝军医是系统里的人,他都听说了,想必通知已经传达下来。以外公的能力和地位,回城是迟早的事儿。”   “太好了!”谢芸锦抱着他一蹦一跳,心里最后一点郁结也得以缓解。   路昉见她高兴,眉眼也浸着笑意,只是他仅穿了轻薄的单衣,被她蹭得热意顿生,眸光随着眼睫一同沉下来。   两人在一起后亲昵的举动不少,谢芸锦对他身上的变化再熟悉不过,很快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转过身道:“别碍事呀,锅都开了得快点捞出来!”   路昉笑了下,嗓音里带着一夜未睡的低哑:“那你让它先等等。”   “等什么?”谢芸锦侧头看他。   路昉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吻了上去,一开始很温柔,慢慢转为强势和急切。谢芸锦听着锅里冒出噗噗的气泡声,着急地唔了两声,路昉顺势探入,勾起她的舌尖细细舔吮,另一只手准确地找到放在桌面备用的水瓢,手腕一翻,冷水慢慢入锅,沸腾的泡泡立刻安静了下来。   谢芸锦捶了他一下,却勾住他的脖颈,热烈地回应起来。   暧昧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锅里又锲而不舍地扑出白色的泡沫,谢芸锦被亲得头皮发麻,却发出一声娇嗔,理智地推开对方,慢慢喘着气:“要、要糊了。”   路昉最后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呼吸有些沉:“我去洗个澡。”   回来的时候就洗过一遍了,身上的皂角味还没散干净,谢芸锦偷笑了一下,身后传来水遇热的嘶嘶声。   “啊!溢出来了!”   折腾了许久,谢芸锦终于如愿以偿地做出了“一桌子菜”,蒜蓉娃娃菜鲜翠欲滴,蒸排骨香气逼人,长寿面虽然有点煮过头,但配上鲜香的菌汤,卖相还算不错。她还特意把水煮蛋切成两半,奶黄色的蛋黄画龙点睛,谢芸锦满意地点点头。   屋里的洗漱声早已停歇,她边往卧室走边说:“路昉!饭好啦!你……”   路昉躺在床上,手臂盖着眼睛,已经睡了过去。   谢芸锦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男人穿着单薄的袖衫,手臂上上过药的伤口分外明显。   还说没受伤呢,谢芸锦瘪瘪嘴。似乎在这些人眼中,没到走不动路都不算受伤。   她又起身拉上了里层的窗帘,屋内瞬间暗下来,谢芸锦一点点放下他的手,男人已是累极,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层阴影,分不清是不是夜晚熬出的青黑,棱角分明的下颌冒出点点胡渣,俊朗之外还多了些野性的痞。   谢芸锦扬眉笑了下,把棉被轻轻挪到他身上,然后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   长寿面最后被当做了夜宵,好在路昉“及时”醒来,不至于让这一份再次过夜。他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吃得很香的样子让谢芸锦尾巴翘上了天。   ……   部队的联欢会因为临时的任务被推到了初二晚上,而初二那天,谢芸锦和路昉打算回一趟江渡村。   之前就说好的,要和聂鹤也一起过年。   今个儿路面已经没了积雪,阳光极盛,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暖洋洋的。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出门,一个小战士迎面就打了个招呼,身边还跟着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老夫妇见到路昉有些激动,搀扶着上前连声道:“可碰到你了同志!”   谢芸锦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老夫妇却已经激动得眼眶微湿:“多谢你啊多谢你!要不是你帮俺们挡了那一下,俺们……俺们都不知道……”   老人家苍老的手紧紧抓着路昉,路昉安慰道:“这是我们的职责,您二位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去医院检查过了是吗?”   一旁的少年上前扶着自己的爷奶,脸上也透着些兴奋:“检查过了!医生说俺爷奶都没啥事儿,休息了一夜就可以回来咧!”   路昉颔首:“那就好。”随即冲谢芸锦简单解释了一下。   原来这对老夫妇就是三连长的父母,少年则是三连长的大儿子。夏明洁今年来随军,老人家舍不得孙子,让已经懂事自理的大孙子留在老家,又怕大孙子惦念父母,本打算秋收后就来部队探亲,但家里临时有事儿耽搁了,这才拖到了年节。   路上遇到风雪,他们倒是幸运没被雪埋,只是被堵在了半路,临时找了个地方避一避。后来解放军搜寻的时候沿路找到了他们,三人便跟着一起往回走,没成想一块粗壮的树枝突然被雪从山上冲了下来,三人呆住来不及反应,是路昉和其他几个战士一起把人推开,路昉的手臂还被树枝撞了一下。   谢芸锦知道天灾不该迁怒旁人,但想到昨天军属说的夏明洁那番态度,心里仍是有些不快,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原来你们就是三连长的家属啊,真是太好了,明洁可担心你们了!这下看到你们回来肯定很高兴。”   “路昉,你带着老人家去三连长家啊,我先去给明洁报个喜,不然一会儿她太激动了!”   路昉瞥见小姑娘滴溜溜的眸子,一下就看穿了她的表面功夫。还没开口,人就已经跑没影了。   老夫妇怔愣地望着谢芸锦的背影,抹了抹眼泪才回过神来:“这是你媳妇儿吧?长得真俊呐!”   就是说的话咋让人听不懂呢?自家媳妇儿自家清楚,那人能担心他俩这把老骨头?   旁边的小少年红着脸点点头。   路昉挑眉。   俊是毋庸置疑的,脾气也不小呢。   他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儿,只当谢芸锦还记得之前的过节,或是单纯看人不太顺眼,想耍耍坏。   小姑娘大小姐脾气,做事凭喜好,却不会出格。路昉笑了笑,侧头对那位小战士说:“我送他们过去吧,你回去复命。”   “是!营长!”   三连长家在后头,老人家腿脚慢,走了五分多钟才到。   大门是敞开着的,几人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高亢的骂声:“呸!谁管那两个老不死的!我让他找我儿子他凭啥不肯!”   “他不是营长么?!找个小孩儿能费多大劲儿!我看就是你挑唆的!你不能给你男人生儿子就嫉妒我有!”   老夫妇皆有些尴尬地看了眼路昉,小少年似乎也觉得难堪,躲到了门框外,随后老爷子沉下脸吼了一声:“说啥呢!给老子闭嘴!”   卧室的门正对着大门,夏明洁躺在床上,听到熟悉的吼声浑身一震,然后呆呆地看向门外:“爹,娘,你们……”   她脸色一变。   糟了,不会被这两个老东西听到了吧!   路昉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老太太更觉得羞愧,走到里头就开始斥道:“好哇!才独出去过了几天日子就敢爬到长辈头上屙屎了?!”   噼里啪啦一通骂,直把谢芸锦听得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老太太气势如虹。   夏明洁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忍不住瞪了一眼谢芸锦。   “你瞪我做什么?”她扬起下巴,满脸的不高兴,“好心当成驴肝肺!路昉他们都忙了一天一夜,你过去添乱不说,还往人身上泼脏水!”   “道歉!”   她冷着张小脸,没有表达自己也被骂了的委屈,反倒是强调了战士们的辛苦和夏明洁的无理取闹,更是衬得夏明洁心思歹恶。   老太太当即喝道:“还不道歉?!”   路昉握住谢芸锦的手,目光沉沉,开口却是不紧不慢地平铺直叙:“担心家属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当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所有的战士都在搜救,雪下被埋的救援时间很紧,每分每秒都十分珍贵,更何况现场环境复杂,极可能再次遇到雪崩。”   “所以我才命人把你送回来。”   “并不存在拒绝救援的事实。”   谢芸锦听了更为他感到不忿,用力回握他的手。路昉眉眼一压,语气陡然冷了下来:“至于你说的挑唆,更是无稽之谈。”   “孩子是我和芸锦夫妻之间的事儿,轮不到外人置喙,更不允许别人以此攻击她。”   “有孩子与否并不影响我们的感情,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要骂,也请你来攻击我,说到底是因为我心疼她。”   “夏同志。”他气势尽显,声音沉得人耳蜗发颤,“请你和芸锦道歉。”   老爷子臊红了脸,用力拍了两下桌子:“听到没,跟人道歉!”   三连长虽然职位没有路昉高,但却不归路昉管,所以夏明洁才敢对谢芸锦不客气。可是对方的气势骇人,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又有公婆在旁边催促,咕哝了两句,才道了声:“对不起……”   老爷子又吼:“大点声!刚才骂人的时候中气不是挺足的么?!说出这些话你就不觉得亏心?!”   夏明洁咬了下唇,提高了音量:“对不起!”   老太太喘了口气:“就一句啊?咋道歉还用俺们教?”   夏明洁闭上眼:“对不起路营长!对不起谢同志!我为我说的话向你们道歉!”   ……   “没有诚意。”谢芸锦坐在自行车后座,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她凭什么那么说你,气死我了!”   因着前几天大雪,再加上年节大家忙着和乐,没人有那闲工夫去注意牛棚,因此陈广福把聂鹤也接来了药房。   路昉在熟悉的院门前停下,谢芸锦跳了下来,被对方捏了捏脸。   “过年不说那个字。”   “呸呸呸!”谢芸锦反应过来,抱住路昉的手臂,“不过你刚才把话都说完了,没有我发挥的余地!”   她还打算“情到浓时”送人几个巴掌呢。   路昉好笑地看她一眼,顺从地认错:“是我没领会谢教官的意思,但对方对教官出言不逊,让我失了判断,这点我申请上诉。”   谢芸锦噗嗤笑出来,随即一脸傲娇地道:“好吧,念在你动机十分正当的份儿上,我就不追究了。”   路昉戳戳她骄傲的鼻子:“别理她说的那些话,以后就算是爸妈提到孩子的事儿,你也推给我。”   “我才不在乎那些。”她气的是路昉累死累活,却因为私人恩怨被小人冠上污点。   她俩不对付归不对付,做什么要扯路昉?这身军装是用多少汗水和鲜血换来的?那种人怎么配!   谢芸锦拍拍他的肩膀:“下次你躲我后边!”   路昉看她一副我护着你的豪气,唇角扬起:“好。”   “咳咳。”   两人在药房外说话,里头的陈广福和聂鹤也听到动静,打开门一看,小俩口搂得紧,在外头就腻歪上了。   不由得出声打断。   谢芸锦愣了下,然后放开路昉的手跑过去:“外公!陈大夫!过年好呀!”   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位长辈的话又噎了回去,直到路昉和他们打招呼,聂鹤也才忍不住道:“知道你俩感情好,但在外头也得注意点儿。”   路昉不辩驳,谢芸锦却胆子大地顶了回去:“这不就是为了给您看看我俩感情有多好么?您不是还和我走着瞧了么?”   聂鹤也想起早前他说自己担心谢芸锦没定性的话,顿时气笑了:“你这丫头,惯会记仇!”   他们带了些点心干货,保暖的衣服也少不了。午饭聂鹤也掌厨,把小俩口赶了出来,路昉帮自家媳妇儿推秋千,好奇地问道:“你和外公说了什么?怎么就走着瞧了?”   谢芸锦耸耸鼻子:“他老人家不信任我,怕我把婚姻当儿戏!”   说着,她歪过身子,凶巴巴道:“我看起来很不靠谱吗?”   路昉挑眉,故意逗人:“本来我不觉得,这么一说吧……”   谢芸锦皱起小脸。   “可能真有点?”   “不理你了!”大小姐跳下秋千,耍脾气要走,路昉一把将人拉回来。   “逗你的,我道歉?”   谢芸锦小动物似的龇牙,恨不得咬他一口。末了,又有点委屈地控诉:“我明明这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啧,要命。   路昉被她娇娇的语气说的心口一滞,随即拥人入怀,恨不得搁在心尖上疼:“看出来了,也感受到了。”   “哼。”谢芸锦又不满道,“你都没和我说过这些话。”   路昉这人,做的多说的少,不擅长甜言蜜语那套。谢芸锦本来没觉得什么,现在却故意拿出来抱怨,谁让他逗自己!   “说什么?”男人声如磬玉,胸腔随着微微震动。   “说你喜欢我呀!”谢芸锦越说越想听,抬起头看着他,漂亮的桃花眼水光潋滟,恃宠而骄地耍无赖,“快点快点!”   路昉突然想起刚才在门外时,她板着张脸说——下次你站我后边。   其实她也常说担心,常常因为他受伤而发脾气,但她从不和他谈放弃。她懂他的职业与理想抱负,更以他的骄傲为傲,不容许旁人有任何一点践踏。   路昉喉结动了动,而后认真地看着那双晶亮的双眸,慢慢俯下身。   喜欢?不止的——   “我爱你。”   爱到想终日荒唐,不管人间事。   “你们俩,吃饭了!”   谢芸锦:“……”   您老能不能别破坏气氛呀!   她撅起嘴,和路昉对视几秒,没忍住笑出来。   陈广福却没有扰人好事的尴尬,拐杖敲了敲地,不苟言笑:“年轻人。”   吃过饭,谢芸锦和外公说了回城的事儿。聂鹤也看起来倒是不悲不喜,听到中医要得以重视后才笑了笑:“该是如此。”   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总不能忘咯。   他感慨地叹了口气,定定地看向外孙女:“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谢芸锦歪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聂鹤也道:“我听你陈叔说,你现在爱鼓捣什么药膏。”   谢芸锦颔首:“有美白的,还有祛疤的,还有治冻伤的呢!”   “你陈叔也说你有天赋,我小时候让你学你总定不下心,现在呢?有没有想过要做这一行?”   “没有。”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令聂鹤也屏了口气,道:“因为路家小子?”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这哪儿跟哪儿啊!”谢芸锦看了眼院子里帮忙劈柴的路昉,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我不是拒绝这行,只是您也知道我,对救死扶伤这种事……”   “觉得有点负担。”她摆摆手,“我从小只想着自己怎么过得快活,别人的生死都与我无关。后来我慢慢有了想帮助的人,正好也有点小聪明,才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些东西的。”   “可要我治点小病帮忙养养颜什么的还行,真要救人……”她缩了缩脖子。   “我害怕。”害怕被托付一个生命,而她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没出息!”聂鹤也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却不是真的指责。   自家这个丫头从小养的娇,他以前总怕人长歪了,现在听到她的一席话,却觉得宽慰。   学医者实事求是,至少她心里有数拎得清,知道逞能之事不做,盲目夸饰害人。   但这话可不能搁这丫头面前说。   聂鹤也扬眉:“外公说句不好听的,万一那个人是路家小子呢?你没法儿救,不觉得后悔?”   “呸呸呸!”谢芸锦驱走不吉利,皱眉道,“您别故意拿这话激我,我不上当。”   聂鹤也轻笑了一声:“说的是这么个理儿。”   “咱们学医的呢,可以往大了说,也可以往小了讲。救死扶伤自然伟大,但小情小爱的时候呢?至少可以保家人安康。我也没让你必须要端得上台面,可会不会和能不能是两回事儿,你说呢?”   谢芸锦沉默了许久,才道:“万一失手了呢?那我更不会原谅自己了。”   聂鹤也看了她一会儿,沉沉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瞻前顾后了?”   “我教导别人要心怀怜悯、沉着冷静,但芸锦你不一样,你是个从自己出发的孩子,所以你即便存善,也少有悲悯之心。如果你不是我看着的孩子,如果你心思有了偏差,我不会说这话,我们决不能拿着救人的手害人。”   “芸锦,真到了我说的那个时候,你不会允许自己失手的。”   因为我知道,挽回后悔有多难。谢芸锦吐出一口气,撇撇嘴,又变成了那个恣意的大小姐:“您说这么多,还不就是看不得我不务正业!老古板,人的皮肤也是很重要的好吧!多正经的事儿啊!”   聂鹤也对她再了解不过,闻言摇摇头,顺着她的话转开话题:“哦?难道不是因为你臭美?”   “才不是!正好我这边遇上一个难题了,您教教我,我总觉得这个红疹……”   ……   部队的联欢会办得很热闹,虽然不能张灯结彩,但节目积极鼓舞,掌声雷动,气氛依旧十分感染人。   谢芸锦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兴奋得不得了,要不是顾及这么多人,恨不得让路昉托着她坐到最高处,将舞台尽收眼底。   “这些文艺兵都好好看呀!”一个个笑靥如花,意气风发,看着就赏心悦目。   路昉默默低头帮她剥了一盘瓜子仁,闻言将盘子递到面前,拉下毛绒绒的围巾:“吃吧。”   “你不觉得吗?”谢芸锦抓了一小把瓜子仁,侧头问。   “不觉得。”路昉擦干净手,又拿起水壶给她倒了杯热水,淡淡道,“我见过最好看的了。”   谢芸锦眉梢一抬,向他投去一个‘你很上道’的眼神,大气地喂了他一口瓜子仁。   节目结束后是节日宴,大师傅的手艺自然没话说,席面上还难得出现了酒水,大家伙训练有素都懂得点到为止,少有那么些个喝大了的,来年都会被争相当做调侃对象。   谢芸锦先前热水喝多了,想去趟厕所,于是拉了拉路昉的衣袖。   公共厕所前的灯还算亮堂,她叮嘱路昉等在路口就行,自己快速往里跑。   路昉笑了笑,收好她的手套,身姿在夜色下依旧挺立。   忽然,一道声音于身后响起:“路营长……”   “能和你聊聊么?” 第80章 080 简直是作弊   昏黄的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 路昉眉心微拧,从落在对方脸上的阴影中分辨出了不自然的酡红,淡淡道:“顾连长, 有事等你酒醒了再说。”   顾青竹脚步并不虚浮, 只是眼中浸润醉后的冲动,以及些许失去遮掩的情绪, 衬得脸上的伤疤都模糊起来:“酒醒了我就没法儿说了。”   “放心。”她笑起来, 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就一句话。”   她似乎没想好怎么措辞,呆愣了两秒, 随后索性脱口而出:“当初周团长要给你做媒,你为什么拒绝?”   这个问题问的有些不明就里, 路昉觑着她,情绪不变:“顾连长, 这是我的隐私。”   男人的骨相很好, 有深邃且英气的眉眼, 此时那双眸子里无甚波澜,仿佛在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说话。   和方才席面上笑容缱绻的样子大相径庭。   顾青竹的理智暂时被酒精麻痹, 忍不住上前两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顾青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 要用力咳嗽才能克制住脸上荒唐自嘲的笑, 好一会儿才抹了把脸,冲路昉打了个酒嗝, 朗声笑道:“对不住路营长,我好像胡说八道了, 你别往心里去。”   “我这就走了。”   路昉眉梢微动,没再说话,很快收回视线。   片刻, 后头传来一阵加快的脚步声,他勾唇笑起来,回身接住跑过来的谢芸锦,帮她理好落下来的围巾:“跑什么?”   “我刚才好像听见老鼠的声音了!”谢芸锦露出厌恶的神情,还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生怕从黑暗中窜出一只。   她最讨厌这种生物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擦干洗手后的水渍,此时被寒风一吹泛出刺骨的冷。   路昉拿手帕擦净,然后用力捂了捂,这才帮她戴好手套:“可能是知道我们开席想偷点粮食吃,等会儿我跟后勤反应一下。”   谢芸锦努起嘴,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余光无意间扫过远处的背影,她疑惑地咦了一声:“那不是顾连长么?她也来上厕所了?我刚才没听到有人进来啊?”   路昉没有再回头看,眼睫轻颤,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她是来找我的。”   “找你做什么?”   有事刚才在席上不说要跑到厕所来说?谢芸锦突然生出一点不快。   路昉并没有瞒她的打算,只是刚才稍微联想了一下,才摸出个所以然来:“周团长早前想给我做媒,让我拒绝了。我估摸着当时他想介绍给我的人应该就是顾连长,只是我没问过,也就不清楚这一环。”   谢芸锦在医务室听过这个故事,但她不知道另一方就是顾青竹,想到了什么,不高兴地鼓了下腮帮子:“怪不得。”   “什么?”   “我说,怪不得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每次只要一提到你和我的关系,她就立刻躲开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谢芸锦哼哼了两声,红唇气得可以挂油瓶:“那她刚才找你说什么了?”   路昉俯下身看着她,把刚才和顾青竹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真的?”谢芸锦抬眉,心里稍微舒坦了些,面上却故意用手指戳了戳他,“你之前居然没和我说过这茬!”   她相信路昉是一回事儿,膈应顾青竹的行为又是另一回事儿,好在对方识相,没有趁着酒劲儿更加逾矩。   但醋还是要吃,脾气还是要耍耍的。   路昉确实没提过这件事。主要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碰到合适的契机,总不能突然跟她说我有个不知道是谁也没见过面的相亲对象,那样大小姐可能会更生气。   只是错还是要认的。   “我错了媳妇儿。”他搂过人挡住风口,声音响在谢芸锦耳畔,催红了耳根。   他们日常中没有太亲昵的称呼,叫的最多的都是对方的名字,但偶尔听一听也有种别样的情绪。   让她脸红心跳的情绪。   因为这人最经常在某种时刻这么叫她。   简直是作弊。   小姑娘爱耍脾气,实际上很好哄,尤其是被她挂在心上的人。路昉瞥见她红到能滴血的耳朵,轻笑了下,心里熨帖又酸软:“当时周团长只提了一嘴,我一门心思都在任务上,转眼就忘了。”   谢芸锦点了点他的胸口:“是这个任务么?”   “嗯。”路昉怔了一瞬,反应过来。   谢芸锦撇撇嘴,随后张开双臂冲他道:“罚你背我回去。”   许是上辈子受冻造成的心理因素,她现在很怕冷,本就是不耐寒的体质,如今出门都得裹得严严实实。巴掌大的小脸藏在围巾下,笨拙的动作也被她做出了几分可爱。   路昉轻巧地将人背起来,谢芸锦霸道地从后面搂住他,孩子气地咕哝道:“我不喜欢她了。”   她对美人有天然的好感,再加上与对方聊天十分舒服,对顾青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谁知道对方还藏着这种心思。   老实说,路昉优秀,有人喜欢欣赏再正常不过了。她也没有专横到指着每一个姑娘说不准看她丈夫,那样岂不是显得她太没自信?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顾青竹觉得不甘心想争取当初干什么去了?说的好听点是喝醉了不理智,直白点就是故意纵容自己,她才不信对方真的醉到不能自控。   谢芸锦把脑袋搭在他的肩颈处,问道:“如果当时你不是忙着任务,你还会拒绝么?”   “会。”路昉的目光落在他们俩的影子上,“是遇到你我才有了结婚的念头。”   父母结婚晚,同龄人早早抱了孙子,自然也隐晦催促过几回,但路昉都不轻不重地挡回去了。可谁又能想到在他的意料之外,突然出现了这么个人,打破他自以为的标准和坚持。   谢芸锦唇角上扬,毫不自谦地摇头晃脑:“我的魅力果然很大。”   路昉肩膀颤动,笑得纵容又无奈,却也没法反驳。   “你看我。”   闻言,他转过头去,唇上登时被人重重地亲了一下。   “盖章!”小姑娘眸子亮晶晶的,有模有样地说道,“你今天表现不错,以后也要有为人丈夫的自觉哦。”   路昉忍俊不禁,郑重地应道:“遵命,谢教官。”   ……   短暂的热闹过后,部队又进入了正常的训练。   元宵节那天,谢芸锦去周家和朱爱兰一起做元宵。   她虽然在京市长大,但从小家里吃的都是软糯的汤圆,周妈包馅料的时候,她就爬到凳子上,小手抬得高高的帮忙搓圆。   元宵的做法有点不一样。朱爱兰把揉好的馅料分成一个个小块,然后扔到铺满生粉的簸箕里不停地摇晃,让馅料裹满生粉。   “超群,帮娘洒点水。”朱爱兰顺口使唤儿子,周超群听话地站起来,被谢芸锦拉住。   “我来我来!”   她端起盛了水的陶碗,用手一点点洒在元宵上,沾了水的元宵又粘上一圈生粉,越滚越大。   朱爱兰看她兴致勃勃,索性把簸箕递出去:“芸锦你要不要试试,嫂子先去烧水。”   “好啊!”这看着也不太难,谢芸锦双手拿着簸箕,瞥见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笑道,“超群来,和婶婶一起!”   周超群立刻从小凳子上起来,整个人扒住簸箕的边缘,跟放大版的元宵似的挂在上头。   谢芸锦乐不可支,拉长语调道:“开始咯。”   一大一小拼命晃动着簸箕,谢芸锦调皮,带的周超群也拼命晃动小身子,屁股一扭一扭。   朱爱兰在一旁看见儿子脸上又认真又兴奋的表情,摇摇头笑了:“小心点别撒咯!”   煮好的元宵没有汤圆那么光溜,带着点粗糙的颗粒感,吃起来也更有嚼劲。   谢芸锦吃了小半碗,甜滋滋的味道她很喜欢:“要是添点儿糖桂花就更香了!”   朱爱兰擦擦手:“山上就有桂花树咧,现在不是季节,等来年花开了咱们去摘一些来渍上,嫂子就给你做你说的酒酿圆子!”   “好呀!”谢芸锦笑眼弯弯,跟朱爱兰请教起糖桂花的做法来。   “婶婶,路叔回来了。”周超群正对着大门,伸长脖子指着走过的路昉,嘴里还含着没嚼完的元宵。   谢芸锦忙放下碗往外跑,不知道是听到了脚步声还是心有所感,路昉正巧也回过头来,与谢芸锦的目光撞到一块儿。   他顿了顿,然后改变方向朝周家走。   “你拎着什么呀?”谢芸锦弯下腰打开他拿回来的麻袋,随后眼睛一亮。   “爆米花机!”她忙招呼周超群,“超群快来!咱们可以自己做爆米花了!”   朱爱兰也稀奇地凑上前:“路营长从哪儿弄来的啊?”   “后勤找出来的,刚才在食堂响了一炮,还能用。”   就是炊事员技术还不熟练,有的玉米粒没开花,有的已经糊了。   “我们家还有几根玉米,我去拿!”谢芸锦兴奋地跳起来。   玉米红薯都是十分方便的早饭,放到锅里等谢芸锦醒来就能吃了,这些都是粗粮,相对来说比较便宜,她从后勤那儿买了好多。   “咱家也有啊!”朱爱兰走到橱柜前翻出几根,“省得你跑那一趟了。”   傍晚的日光稍淡,晚霞拉长影子。路昉将机器架在外头,吸引来一群好奇的邻居。   “路叔,这是啥呀?”   “笨!崩米花的玩意儿你没见过啊,在老家你舅爷不是使过?”   “周超群,这是你家的吗?!”   家里一下来了太多人,周超群显得有些拘谨,但却没有怯场。他板着张小脸,跟宣布什么大事似的,奶声奶气:“不是我家的,是路叔拿来的。”   把玉米粒和糖精倒入爆米花机里,盖子封好,搁在点燃的炉子上不停旋转加热,路昉一直看着压力表,大约五分钟后,他拎起“大/炮”,塞进一同拿来的竹筐里。   “离远些。”他提醒其他人。   “要炸了要炸了!”小孩子们有点激动地叫出来,胆儿小的躲到了家长身后。谢芸锦也捂住了周超群的耳朵,小家伙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婶婶。”   谢芸锦低头:“嗯?”   “我不怕的。”   相比之下,上回似乎是婶婶更害怕一些。   谢芸锦轻哼了一声,把小家伙抱到怀里揉了揉肉脸:“你还没长大,不能听这么响的声音。”   周超群眨了眨眼,然后伸出小手也捂住了她的耳朵。   伴随着砰的一声,浓密的白烟迅速升腾,谢芸锦浑身震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凑上去。   路昉拦住她:“烫,再等等。”   浓烟散去,已经可以闻到糖精受热之后的甜味,围观的小孩子馋了:“路叔,可以分我一些吗?”   “婶婶,我也想吃!”   谢芸锦抬眉:“这是超群家的玉米哦,你们想吃要问他才行。”   闻言,孩子们立刻围到周超群面前去。   “超群,我能吃一个吗?我把毽子借给你玩儿!”   “我们下回一起跳房子!”   谢芸锦装了满满一大碗,还偷偷吃了一颗,被路昉抓到后直接喂他一口:“甜不甜?”   路昉颔首。   谢芸锦眼儿弯弯,把海碗端到周超群怀里:“喏,超群,今天你做主。”   周超群看了一圈面前的小伙伴,皱着小脸道:“你们都没洗手,脏手拿东西吃会生病。”   小孩子们愣住,还是被大人们提醒才跑开。   “我这就回去洗!”   “等等我等等我!”   剩下的大人们问路昉:“营长,这爆米花机哪来的?能借我使使么?”   路昉已经开始了下一锅:“后勤的,你去打个申请就能用了。”   “成!”   谢芸锦想上手试一试,路昉便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让她过了把瘾,只是等到要开盖的时候,她还是躲到了后头去。   周超群正在严肃认真地分爆米花,小孩子手小,他一人一只手放五个,等到了最后一位,他只放了两个。   那个小男生不愿意了:“为啥我比别人少啊!”   周超群抿唇:“你上回抢我的鸡蛋糕。”   小男生噎住,跑去找家长:“娘!咱家也要爆米花!”   夏明洁瞪了他一眼:“这有啥好吃的!不干净!跟娘回去!”   说着,拉着儿子就往家走,一边走还一边数落:“谁让你们过来的?大哥在家教你们认字咋不好好学?!”   “奶叫我们出来玩……”   “你奶懂啥!都给我回去!”   “三连长家的最近脾气咋这么坏?”有人不由得问出声。   “公婆来探亲,住了小半月了,她想赶人走又没胆儿说,可不就是憋着一肚子气了么。”   谢芸锦冲那头做了个鬼脸,挽住路昉的手:“懒得理她!”   ……   出了十五,冬天就随着冰雪一天天化了。春寒料峭,谢芸锦难得起了个大早,洗漱时都还在打哈欠。   “人家去看诊都是病人起早,我倒是反着来了。”   郝军医联系到了当初那个极其容易过敏的同志,打算带着谢芸锦过去看看。   路昉站在身后,见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好笑地拧干毛巾帮人擦脸:“娇气包。”   外出申请了军车,开车过去还有段距离,谢芸锦不乐意住招待所想当天来回,这才不得不早起。   谢芸锦的声音在毛巾下黏黏糊糊:“你第一天认识我呀?”   路昉刮了下她的鼻子:“路上小心些。还没回温,多穿点别冻着了。”   “知道啦。”谢芸锦耸耸鼻子,手臂一抬,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天都见不到我了,允许你现在亲一下。”   男人挑眉。   “快点!”   路昉低低笑了下,俯身,表达了他的不舍。   去的时候谢芸锦是迷糊的,回来的时候也在不停打着哈欠,惹得郝军医直打趣:“年纪轻轻就睡不好觉了?”   谢芸锦擦掉困顿的生理泪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好我旁观的,结果忙的都是我,再也不和你出来了。”   郝军医笑得狡黠:“我是西医出来的,对中医只略懂一二,你那一堆药里我只认得徐长卿,弄砸了可不好。”   “我才不信。”非要比较起来,她才是略懂一二,能写出这个方子也不靠她的本事,是她外公的本事。   郝军医给她倒了杯热水:“喏,路营长交代的。”   谢芸锦抿了一口:“你要经常和对方联系,他的体质太差了,得长期调养,我可不想来回跑。”   这病平时看起来不严重,但真到了严重的时候,也就难救了。   “行。”郝军医笑着应了。   他看的出谢芸锦身上的变化,也惊叹于她的进步。每到这时,他都更加可惜如今高校停办,许多教授大拿被戴帽下乡,若非如此,她会遇到更好的传授者。   郝军医默默叹了口气。   “对了,你之前给我的几个方子马上就最后一次审批了,到时候部队会给你一些小嘉奖。”   “什么呀?”   “搪瓷杯,搪瓷盆!”   谢芸锦:“……我都有了啊。”   “这是荣誉!说不定还给你发张奖状呢!”   行吧。她又抿了口热水,握着杯子取暖。   回到家属院已是半夜,谢芸锦强撑着没睡着,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只留了一条缝。   郝军医刚想叫人下车,就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借着车灯看清对方的模样,他不禁摇摇头,推开车门打招呼:“你还没睡呢?”   路昉点头示意:“等她。”   郝军医啧了一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芸锦撑开眼皮,扒在车窗上撒娇:“路昉我好困。”   “到家了。”打开车门,路昉将人抱下来,小姑娘习惯性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他颈窝蹭了蹭。   郝军医看了倒牙,解释道:“我让她路上眯一会儿来着,偏不。她是不是择……”   话还没说完,他瞥了眼谢芸锦,就这半分钟的工夫,小姑娘已经着了,睡得不要太香。   “……”   得,她不是择床,她是挑人!   搁他这个外人在睡不着是吧,他懂他懂。   ……   郝军医是个乐于钻研的人,会将每次的病例记录下来,不断学习翻新。最近医学界有一个比较大的动作,为此,他们这些系统里的人也被时不时拉去交流研讨,重点自然是围绕中西医的未来发展。   两者基础不同,出发点不同,治疗的手段也大相径庭,要想相辅相成,在病症前融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郝同志,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看。”   问话的是他的老师,郝军医正翻看着谢芸锦刚写给他的治疗方案,闻言想到了什么,笑道:“我倒是有一个例子可以给大家分享……”   会议上发生的事谢芸锦无从得知,她正在欣赏周超群写的文章。   部队办的学校渐渐进入了正轨,小家伙上一年级,认的字却比同龄人要多多了,甚至能写出一篇二十字的“日记”!   【今天,小黑和我说了对不起,因为他xiang吃bao米花,可我不xiang yuan liang】   《汉语拼音方案》公布了十多年,如今的普及率却不高,小家伙能学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谢芸锦揉了揉他的脑袋:“婶婶教你怎么写这几个字!”   为了不浪费纸笔,平时周超群都是用树枝在地上练习,谢芸锦握着他的小手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这是想字。你想事情的时候是不是在心里嘀咕呢?所以底下有个心。”   “爆字有点难写啊……你看底下这几笔,像不像炸开乱飞的米花?”   “原谅。”写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谢芸锦饶有兴致地问,“超群为什么不想原谅小黑?”   周超群想了想:“他娘也在家里做了爆米花,但是不好吃,他想吃路叔做的。”   “所以他是因为想吃爆米花才道歉,而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道歉,你觉得他心不诚,对不对?”   周超群重重点头。   “成!我们超群也是个有脾气的小伙儿了!”谢芸锦颇为欣慰地捏捏他的脸,“做错事就该道歉,但不是每件事都能原谅的,我们不做宰相,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宰相是什么?周超群听不懂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问。   “芸锦,又跟超群玩儿呢?”   这时路过几个军属,谢芸锦好心情地和她们打了招呼,却见她们脸上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啦?有事找我帮忙么?”   几个军属面面相觑,然后道:“不是…芸锦你听了可别生气啊。”   谢芸锦更疑惑了:“你们先说。”   几人推了一个代表出来,那位留着短发的军属几步走近,凑到谢芸锦跟前说道:“我听说,你家路营长曾经和女兵连的顾连长有过一段,是不是真的?” 第81章 081 上辈子没长嘴吗   “这能是真的吗!”周团长将搪瓷杯重重放到桌上, “哪来的荒唐话?!”   “嘘——小点声,超群睡着呢!”朱爱兰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哄了哄睡着的儿子, 这才又从旁边捞过一件衣服叠好, 不紧不慢道,“我也说不上是从哪儿开始传的, 总归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少, 而且越说越离谱,我听到的时候还是顾连长喜欢路营长,现在到你耳朵里就成了两人有过一段了?”   “有一段?我听的可是两人现在都续着呢!”   朱爱兰:“……”   “三人成虎众议成林, 传着传着都不知道最开始是啥了。”   周团长没好气地叹了声:“老万工作做得不行啊!连基本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改天要是碰上个敌特分子, 都得被人连锅端咯!”   朱爱兰:“你也别说人家政委,要是你当初没乱牵线, 也弄不成这事儿。”   闻言, 周团长虎着张脸道:“咋怪到我头上来了?那时候男未婚女未嫁, 我关心关心下属的生活咋了?再说了,我可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当初给路昉牵的线是顾青竹, 连路昉都不知道。”   朱爱兰把叠好的衣服放进床头的箱子里:“那你说, 这两人咋被扯到一块儿了?”   周团长摸了摸下巴, “难不成是歪打正着?”思索片刻,他没好气道, “主要是路昉现在吧,太招人眼了, 我一直让他防着别人从他媳妇儿那儿做文章,没成想落到他自己身上了。”   训练特殊小队是个肥差,当初选定主教官的时候, 他和政委考量的因素除了能力之外,还有京市那帮老家伙。   路昉不会一直留在这儿,几个老领导催了又催,早就想把人调回去了。因着这点,他们秉承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将最好的用在刀刃上。   等特殊小队前去换防完毕,彻底肃清残渣,路昉的任务也就了了。   这一来一回就是功,虽然和先前没法比,但可以算是“白捡”的了,因此有人眼馋也不奇怪。   他手下这些人,不乏资质好的,靠实打实的军功挣出来的职位,升的快。但也有资质一般的,眼看着就在连排之间到头了,被路昉这么一插手,兴许是急了。   也怪他没说清楚,路昉就算要论功行赏,那也是打个报告给京市那边考量,不归这头管了,他们暗自较劲算啥事啊!   不过即便退一步,也不是他们能使这种手段的理由,如今作风也是大问题,部队狠抓严抓,却不能被人当枪使。   部队的事情不能细问,朱爱兰撇撇嘴道:“我说这些人,不想着建功立业成天把心思放在歪门邪道上,自个儿能力是得有多差啊!你这个做团长的居然也一无所知,是不是该好好反省反省?还说人家政委呢!”   周团长噎住,辩驳道:“我可没说是从营里传出来的啊,猜测而已。”   “至于家属院这边,你和政委媳妇儿私底下去探探口风?”   “你给我们发工资啊?”   周团长啧了一声:“瞧瞧你这思想觉悟!朱同志,后方安稳我们在前头才能安心冲锋,这是一项十分光……嗷,你踢我干啥!”   朱爱兰瞪他一眼:“叫你小点声小点声,把你儿子都吵醒了!”   床上的周超群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吐泡泡似的:“爹,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叫吵吵?”   周团长:“……”   “他说啥?”   朱爱兰哼笑:“嫌弃你这个老子呢!”   周团长又好气又好笑:“都被路昉他媳妇儿给带坏了!”   那小姑娘嘴皮子一向不饶人,见到谁都敢往上怼。   想到这里,他又喝了口水:“诶,那小俩口现在怎么样?没闹起来吧?”   小夫妻年轻气盛,怕的就是受到谣言影响,闹得家宅不宁,但路昉和他媳妇儿……应该不至于吧?   闻言,朱爱兰挑眉,随后摇摇头,叹声道:“闹啊,怎么不闹,芸锦都气得不行了!”   ……   “喏!□□在这里!海市产的红灯牌,售价九十八。”谢芸锦将红色的□□拍在桌上,气势汹汹地开口,“我才用了半年!就给我弄坏了!折价赔至少也要八十!”   “还有工业票!”   “多少?!”夏明洁瞪大双眼,说话都结巴起来,指着那台收音机道,“这零部件啥的不都还在么!修一修说不定就能用了,哪能跟你似的这么娇气。”   “再说了,我家二黑也不是故意的,你跟一个孩子这么计较做啥!”   “为什么不计较!凭什么不计较!”谢芸锦双手撑着桌面,头发都气得炸毛,“这是路昉送我的结婚礼物!我看在你公婆的份儿上好心让你大儿子用一用,结果呢?!得亏你大儿子没放在你身边养啊!冲到人家家里抢东西这种教养也只有你才能纵出来!”   “给你凑个整数,八十八,外搭一张工业票!”谢芸锦没好气地摆摆手,果断送客,“拿钱来之前都不要到我家来了!敢来就揍你!”   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夏明洁身后的二黑说的。   二黑不怕谢芸锦,却怕路昉,闻言皱了皱鼻子,放声大哭。   夏明洁一边哄他一边骂:“怪不得管不住男人呢,就你这样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响起,谢芸锦动了动手腕,狠狠出了口气。   早就想这么做了。   “上辈子没长嘴吗?这辈子用不到正道上?非得拿针线缝上才知道怎么管好自己!”   “你最好回去问问三连长造谣侮辱军人的后果!再敢说路昉的坏话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   是夜,谢芸锦趴在床尾,看着路昉修收音机。   “还能修好么?”   路昉如实道:“说不准,我不是专业的。”   谢芸锦哼哼唧唧地翻身仰躺,话音也随之一转:“是顾青竹说出去的么?”   谣言是家属院这边传得更甚,但那天在厕所外说的事儿也没多少人知道,不排除是当事人的可能。   路昉停下动作看她:“顾同志今天去找政委和团长了,等调查结果出来就知道了。”   收音机的角落被砸坏一个口子,他从残骸中找到符合位置的两块,用胶重新粘了上去。   谢芸锦哦了一声,对领导严肃处理的态度不置可否,可她直觉和夏明洁有关。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和她关系好,但听到这件事时,许多人的第一反应都在关注路昉和顾青竹,像夏明洁这样关注她的,还真是少见。   或许是她多想了吧。   谢芸锦呼出一口气,不知道过去多久,路昉又开口:“芸锦。”   “嗯?”   “过一段时间我要出任务了。”   谢芸锦掀开眼皮,又翻过身看他:“去多久啊?”   路昉抿唇。   换防之后,还需要在当地修整,保守估计,需要——   “一年。” 第82章 082 谁不喜欢   谢芸锦向来黏人, 前几次路昉出任务回来,她恨不得时时刻刻挨着,可这一回却反着来。   “一年都见不到, 我得尽早习惯没有你的日子!”   路昉对此哭笑不得, 眼看着她从故意假装忙碌,变成真的忙。   郝军医上回在会议上分享的治疗方案引起了热烈的讨论, 经由他介绍, 谢芸锦也被邀请去参加了几次研讨。   她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问到什么说什么,不会的也坦率承认。毕竟在坐大多是从业年龄比她岁数都大的前辈, 想从她这里听到的也不是什么制作药膏的方法,而是她那份以中西结合为出发点的治疗方案。   小姑娘年纪轻, 虽说以貌取人不好,但在初初看到她的时候, 一众人不可谓不惊讶, 但几番交流之后着实存下了颇多好感。   毕竟有天赋又务实的孩子, 谁不喜欢?   会议结束后,郝军医的老师私下里找到谢芸锦, 一脸慈爱地问:“你说你幼时对中医就有接触, 是家学?还是有相熟的老前辈?”   既然要发展中医, 光靠他们这群人肯定不行。那些曾经被下放的大拿圣手能否平反不是他一个学医的能够决定的,向上头争取建议肯定必要, 但倘若民间就有不牵涉其中的能人,对他们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谢芸锦抬眼看他, 牙齿碾了碾嘴唇内侧的嫩肉,心里涌出一股冲动。犹豫片刻,她深吸一口气道:“家中是有长辈行医。”   老先生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闻言眼睛一亮,忙道:“方便让我和他见一面么?”   谢芸锦莞尔:“恐怕有些困难。”   老先生又是一通询问。   “并非身体原因。”谢芸锦抿了抿唇,余光扫了一圈才道,“您可能不知道,我是京市人,家中长辈过去也在京市行医。”   京市啊。老先生眸光微动,像是明白了什么,眯着眼作回忆状:“不知道你那位长辈的名讳是……”   “双耳聂,名鹤也。”   果然。老先生摸了摸下颌,说了几句怪不得,随后摇摇头笑道:“这么说你是聂老的……”   “外孙女。”   “后生可畏。”老先生拍拍她的肩膀,语带保留,“兴许以后能找到机会见面。”   谢芸锦心头一松,笑眼弯弯地应了声。   ……   谢芸锦心情好,恨不得去一趟江渡村告诉外公这个消息,但回过神后又强制让自己平静下来。   急不得急不得,如今的情况已经比她预想的好太多了,她得沉住气。   还没到家属院,她在半路遇上了顾青竹,对方似乎是故意等在这儿的,见到她并不意外,点头示意后没有旁的废话,上来就是一句:“年节那件事路营长一定和你说了,确实是我办的不地道,我与你们夫妻道歉。但一码归一码,那些话可不是我传出来的。”   谢芸锦轻哼一声:“我也一码归一码。”   “你道你的歉,接不接受是我的事儿。至于旁人传的那些话,等调查出来就知道了,我也不偏听你。”   闻言,顾青竹咧开嘴笑道:“要不是我对路昉有心思,或许能和你成为朋友。”   她的头发较以前更短了些,发尾贴在衣领,干净清爽,只前面留了些碎发。脸上的伤疤依旧有存在感,但颜色稍稍淡了,少了几分可怖。   谢芸锦却摇了摇头。   于她而言,交朋友不仅看眼缘,更重要的是相处交往之中的信任感和分寸感。   对方明知道路昉是她的丈夫,却仍然纵着酒劲,仅仅为了让自己得到一个“甘心”,这样的行为对她来说就是“越界”。有着这样的想法,即便不是路昉,换作是其他人,或者一个物品、一件事,也会如此。   “我这个人自私,跟你做朋友可能会累死。”   说这话时,她微扬着下巴,盛气凌人,颇有一种“睥睨天下”的骄横,可如此神情放在她身上并不突兀,反而叫人觉得理所当然。   顾青竹愣了几秒,而后反应过来,扯动唇角:“有道理。”   谢芸锦:“……”   “不过我不会断了念头,说不定哪天就逮到机会了,你觉得呢?”   这是在挑衅他俩不会长久。   谢芸锦睫毛一起一落,打量一圈对方的表情,上翘的眼尾似笑非笑,勾出一个娇俏的弧度:“随你幻想咯,非要受虐我也没义务拦着。”   “无谓的坚持就是浪费时间,但换个角度想,能见证我和路昉天作之合白头到老,也是你的福气。”   顾青竹:“……”   被她的话惹得心头滞闷,顾青竹轻咳一声:“道歉的话说完了,先走一步。”   ……   回到家,路昉正在桌前鼓捣收音机,谢芸锦从背后抱住他,下意识蹭了蹭他的脸颊,末了才反应过来:“不对,我不能抱你!”   她坚持了好多天,一下就破功了!   路昉无奈地笑了,侧身握住她的腰将人拉进怀里:“还记得外公和我们说过的话么?”   谢芸锦坐在他的大腿上:“什么话?”   路昉捏住她的脸,简直想咬上一口,但想到她这么做的缘由,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两人在一起,就是要趁时候相聚。”   “由奢入俭难。”谢芸锦噘起嘴,小脸写满了不高兴,“一年呢!太久了吧!我就算让你三个月,也能生出个孩子来了。”   听到这不着调的话,路昉气笑了:“什么叫让我三个月?你打算和谁生孩子去?”   小姑娘恣意惯了,现在更是什么话都敢拿来气他。   意识到说错话,谢芸锦却气势更盛,梗着脖子道:“打个比方嘛!”   还打比方呢,不打她屁股就不错了。路昉抬起手,终究还是不舍得地收回来,掐住她的腰,重重落下一个吻。   “你可以给我写信。”他贴着柔嫩的皮肤,顺着脸侧一直到耳边,轻轻碾住耳垂。   谢芸锦浑身一颤,手指在他胸前蜷曲起来,听他慢条斯理地说话:“等我这次回来,就申请调回京市。那边有军校进修的名额,我再努努力,争取以后多点时间陪你。”   他的职位再往上升,就会更加侧重于后方的指挥调度,去一线的次数则相对应减少。   “真的?”   路昉应声,粗粝的指腹在她耳后的那片来回摩挲,语气愈发沉了:“你不是说想考学么?要是无聊,你就学习打发时间。”   谢芸锦娇娇地哼了声:“还没走呢,就惦记着给我布置任务了。”   路昉低笑,下巴抵着发顶,恨不得将她装进怀里一同带走。   由奢入俭难,谁不是呢。   “老实说,我也挺难熬的。”   “嗯?”   路昉捏住她的下巴晃了晃:“本来想趁着这些天好好温存温存,结果呢,某个大忙人太狠心,一点甜头都不让我尝。”   “留我一个人在家修收音机。”   最后一句话颇有些咬牙切齿。谢芸锦当即就乐了,没心没肺地拿起收音机:“那你修好了吗?”   路昉伸手旋转按钮,一阵滋啦啦的电流音之后,播音员正字正腔圆地播报天气。   【明日多云转晴,偏北风4级转2级,最高气温10度……】   “好啦!”谢芸锦高兴道,“你怎么这么厉害!”   她搂住男人的脖子,想到刚才他怨念不已的话,越品越好笑,随即吻了他的下巴:“好吧,外公说得对,这几天委屈你了。”   路昉挑眉:“所以有补偿么?”   谢芸锦歪头,长睫落下来,把玩着男人的喉结,用气音暧昧地说:“温存一下?”   贴着肌肤的手越发滚烫,她察觉到强烈的存在感,嗔了句,男人眸光沉沉,一本正经地应道:“可以。”   卧室的里层窗帘还未来得及合上,只剩下一层白色的纱帘透着傍晚微弱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暧昧,微风吹动纱帘藕断丝连地一晃一晃,偏是遮得严实,不肯让开。   “芸锦?芸锦你在家吗?!”朱爱兰在屋外喊了两声,没听到回应又开口,“路营长?”   仍是无人应答。   朱爱兰这才离开,边走边嘟囔:“奇怪,刚刚明明看见芸锦走回家了。”   “难道和路营长出门了?”   凉风顺着心意飘飘荡荡,被纱帘阻挡落在窗沿,却突然听见一声娇媚的嗔,像是屏气许久后得以喘息的紊乱,还带着点气急败坏——   “路昉,你混蛋……”   ……   第二天营里的干部都开会去了,朱爱兰懒得做饭,领着周超群和谢芸锦一起去了食堂。   过了最拥挤的时候,食堂里没几个人,两人各要了碗云吞面,给周超群打了份红烧肉,焦红的汤汁拌进冒着热气的白米饭里,小家伙吃的头也不抬,。   “芸锦,我昨儿傍晚找你你咋不在家啊?”朱爱兰嚼了一口面,帮儿子拿掉吃到脸上的米粒,问道。   谢芸锦呛了一下,耳尖微微发红,在心里骂了一句路昉,不答反问:“嫂子找我有事?”   好在朱爱兰没深问,拉近了距离说道:“传谣言那事儿,人给拎出来了。”   谢芸锦撩起眼皮:“谁呀?”   “三连长两口子。”   “三连长?”对夏明洁她并不意外,惊讶的是三连长。   “对啊,你想想光夏明洁一人能把话传到营里去么?咱家属院里有几个像她这样没分寸的,敢拿自己男人的前途撒气?”   许是因为公婆来探亲的缘故,才过了几个月逍遥日子的夏明洁一下又回到了在老家时的憋屈日子,这才沉不住。   “她是怎么知道的?”   “说是在厕所偷听到的。”   谢芸锦动作一顿,恍然,合着那天的“老鼠”是她啊!   “她没脑子我知道,三连长难道不清楚个中利害?”她见过几次夏明洁的丈夫,印象中是个挺老实本分的人,甚至有点木讷。   这样的人应该最遵守军规军纪,怎么会任听媳妇儿的馊主意?   “这事儿说起来也怪好笑的。”朱爱兰摆摆手,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三连长入伍十多年了吧,再不升,到头也就是个连长了。本来早些年就以为自己可以升,结果你家路昉直接过来领了个副营长,现在呢又成了营长。这人的心里不舒坦,偏偏还有他媳妇儿在那儿煽风点火,脑子一热不就走歪了?”   谢芸锦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撇撇嘴,又问:“那政委打算怎么处置他俩?”   朱爱兰笑了下:“所以我说这人呐就不能有坏心,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也没了。”   “夏明洁盼了多久的随军呐,这下好了,也不用惦记着赶公婆回去了,连带着她一起都得收拾包裹回老家。”   “三连长呢,背了处分关了禁闭,这下也别想着晋升了,不提前退伍都不错了。”   事情虽然还没发展到十分严重的地步,但政委和团长决定以儆效尤,并加强对战士们的思想教育,杜绝这类情况再次发生。   谢芸锦赞同地点点头。   要晋升就得靠真功夫真本事!   她用勺子舀了一颗云吞,光溜的薄皮里头包着的是精肉,大师傅上了劲儿,肉丸劲道又弹牙,还带着点爽脆的鲜甜。   “是荸荠。”朱爱兰咬了半颗,露出里头的馅儿料仔细尝了尝,“别说,大师傅的手艺还真不一般。”   颠的起大菜,小食也有巧思。   谢芸锦颔首,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勺子哎呀了一声。   朱爱兰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吃到了啥东西,忙问:“咋了?”   谢芸锦皱着眉,生气地拍了下桌子:“弄坏我收音机的钱她还没赔呢!” 第83章 083 只是跟你比划一下   三连长出禁闭那天, 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家里人去楼空,爹娘媳妇儿孩子全都回了老家,他收拾收拾剩下的东西, 也得搬回原先的宿舍去。   回归训练, 周围的战友们虽然神色如常,但他依然能从大家的眼神中看出不解失望等情绪。今天他们连的训练由二营长秦援武领着, 三连长竭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连喊口号的声音都不敢突出。   休息的时候,他在角落席地而坐,突然之间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三连长抬头,看见同样一身军装的路昉朝这头大步走来。   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秦援武上前和路昉打招呼, 握住他的肩膀:“干嘛呢?部队不允许斗殴!”   路昉拍拍他的手,不疾不徐道:“训练时间切磋一下也不行?”   秦援武:“……”   你俩什么差距心里没数么?那叫切磋?那叫单方面碾压!   心里这么想, 秦援武还是让开了, 毕竟要谈军规军纪, 没人比路昉更严苛了。   高大的身影停在自己面前,三连长局促地站了起来, 轻咳一声:“路营长。”   路昉颔首, 强大的气场使得在场其他人默默让开, 眉梢微挑:“别紧张,只是跟你比划一下。”   “既然觉得我能不配位, 咱们简单比一场,不用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 怎么样?”   虽然晋升不是光凭身手,但这确实是最直截了当的比法,输赢自认,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三连长犹豫了半晌,沉下气应了:“好。”   三连百号人围在四周,路昉长身鹤立,眉眼一压,周身的气势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兽:“来。”   秦援武对早就预定了成败的比试不感兴趣,但象征性地瞄了几眼后,反而兴致勃勃地关注了起来。   路昉和三连长的差距摆在那里,年龄、速度、预判、体力以及节奏都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三连长出招就用了全力,因此两人一开始还打得势均力敌,不过越到后面他便越来越吃力,而已经摸透他招数的路昉反而愈发游刃有余。   拳拳到肉的比划看得周围的战士们目不转睛,都是热血方刚的小伙子,躁动的血液仿佛掉入了灼热的火星子,饶是秦援武还站在那儿,也忍不住或欢呼或喝彩起来。   三连长已是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盯住眼前人,咬着后牙槽道:“再来!”   路昉解了领口的扣子,汗水滑过下颌线,顺着滚动的喉结没入衣襟。他沉着地接了几招,而后淡淡开口:“下盘不稳。”   三连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紧接着,对方一转攻势,边出手还边预告——   “左腿。”   “后腰。”   “注意肩膀。”   路营长确实是个十分守规矩有分寸的人,生生将一场比试变成了对练,甚至贴心地告诉对手自己下次出招的位置,让其防备。   若是秦援武离得近些听见他的声音,或许会没眼看地捂住双眼。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三连长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更别谈能否接住,因此他越打心态就越崩,最后自乱阵脚,一个转身就滚倒在地。   耳边喊声四起,三连长黝黑的脸蛋通红,分不清是累的还是臊的。他的心跳极快,身体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仰面躺在地上,直到视野中出现了路昉的面孔。   “还继续吗?”   路昉额间也有薄汗,稍喘的呼吸几个来回后便渐渐平缓,和三连长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了……对……对不住路营长。”三连长岔气地咳嗽了几下,输得心服口服。   路昉朝他伸出手,三连长愣了几秒,然后一把握住,借着劲儿站起身。   “每天负重加倍,反应训练加倍,练到累趴下,就没时间想旁的了。”   秦援武走近听见,啧了一声:“诶,这好像是我手下的兵吧?”   你教训的倒是顺手。   路昉睨了他一眼,淡笑道:“那怪不得。”   “去你的!”秦援武气笑了,把人往外推,“快滚快滚!”   ……   夏明洁搬走,家属院里也没有多大变化,小孩子们忘性大,发现一起玩儿的小伙伴离开还追问了几句,没几天就习惯了。   “就是可惜了三连长,说不定再等上一年半载就升了呢?这下彻底没指望了!”   今日阳光正好,军属们将冬日的厚被子及棉袄拆出来换洗晾干,屋子前面搭了一排竹竿,大家互相帮忙,顺便也聊聊天。   谢芸锦走过的时候,看见一个小丫头蹲在地上写字,脑袋上的冲天辫都耷拉下来,写两笔就抬头看着不远处玩闹的小伙伴,满脸的怨气。   她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小丫头的妈妈是部队学校的陈老师,平日在学校教书,放假在家看着自家女儿写出的字哭笑不得,正让她学着周超群用树枝在地上练习呢。   “芸锦回来啦。”   谢芸锦点点头,和小丫头对视一眼,憋着笑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道:“嫂子们聊什么呢?”   等听她们说完,谢芸锦眨了眨眼,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其实没什么可惜的啊。”   “夏明洁做了蠢事,三连长就能完全摘干净?”   “爹娘和媳妇儿关系差肯定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他从中调和了吗?”   闻言,与三连长家住的近的军属立刻道:“还真没有。就二老来的这些日子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每次三连长都躲到我家来找我男人喝酒咧,嫌媳妇儿不懂事儿也嫌爹娘不消停。”   “真的啊?怪不得夏明洁那阵子脾气忒差!”   小丫头把沙子撇到了她的鞋子上,谢芸锦扬眉瞥她,对方立刻丢了树枝往外跑:“娘我去玩儿了!”把她娘惹得又好气又好笑。   “对不住啊,被我拘一天了,脾气大着呢!”   在谢大小姐面前比脾气?谢芸锦撇撇嘴:“您待会儿要是不多罚她几个字,我就不客气了啊!”   陈老师笑道:“成,我替你重重罚她!”   插曲过后,谢芸锦抖了抖鞋面上的沙子,接了她们的话:“升迁这事儿难道不是他不甘愿?总念着自己委屈,凭夏明洁那个脑子难道还能分出好赖啊?”   “再者说了,如果三连长心里没生出坏念头,管她夏明洁怎么撺掇都不好使。当兵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什么叫做遵纪?不知道什么叫做念头正?”   谢芸锦看向朱爱兰,开玩笑道:“要是嫂子你给团长出了这种主意,团长铁定得好好教训你一顿!”   “他敢!”   大家伙笑出声。   谢芸锦无辜地眨眨眼,表示自己只是打个比方。   “反正种什么瓜结什么果嘛,夏明洁的性子是他不作为纵出来的,事儿呢也是他乐意看到的,有好处难道他没份?既然如此,那责任他也得分一分。有什么好可惜的。”   军属们也绕过弯来了,赞同道:“芸锦说的对,三连长也是活该!”   “我家的昨夜里还让我引以为戒别误他事儿呢,回去我也得让他紧紧自己的皮!”   等一行人散了,朱爱兰故意拍了下谢芸锦的头:“拿嫂子开玩笑!”   谢芸锦装疼,朱爱兰又好脾气地揉了揉:“也没用多大劲儿啊。”   说完,她感慨地一笑:“没想到你年纪轻,看得还挺通透。”   谢芸锦哼了一声。   她什么时候通透过,只是以前没少被骂“红颜祸水”罢了。   ……   绿芽生长,万物复苏,是谢芸锦最喜欢的季节。   她的生日正逢桃花盛开,小时候父母每年都会带她去看桃花,周妈就用摘下的花瓣给她做桃花宴,她最喜欢桃花酥和桃花粥,聂瑾姝则会泡上一坛桃花酒,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和乐,庆贺他们家的小公主又添了一岁。   “你又错过了一年!”谢芸锦靠进路昉的怀里,下巴搭在他胸前撒娇地抱怨。   明天出发,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路昉抱紧怀里的娇气包,笑道:“等我回来把以前错过的都补上。   谢芸锦扁起嘴:“还要礼物!”   小姑娘急不可耐地换了春衫,双手冰凉,又被他强制披了一件外套,没穿袖子,就那样从宽大的衣服中露出俏生生的小脸,远山眉落下来,潋滟的桃花眼生气又委屈。   路昉哪里还能反驳,捧着她的小脸认认真真应下,两人的唇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贴到了一起,呼吸交缠。   没闹太久,两人躺在床上,却迟迟没有入睡。   谢芸锦贴在他的胸前,手指在紧实的肌肉上绕圈,然后顺着线条一路往下。   路昉捉住她的手:“不想睡了?”   谢芸锦用另一只手挠了挠:“你要早起,我明天可不去送你!”   “也好。”路昉轻吻她的额头,“你要送我怕是还走不了。”   “骗人。”谢芸锦闷声闷气地开口,“那我明天还就要去送你,看你走不走!”   路昉失笑,低头看她发红的眼眶:“那你别哭。”   谢芸锦吸了吸鼻子:“谁哭谁是小狗!”   最后谁也没当成小狗。   谢芸锦醒来的时候,屋内的窗帘还没拉开,昏暗的光线分辨不出时辰,她掀开被子光着脚下床,看到角落放行李的地方空了,就知道路昉已经走了。   她的神情放空了几秒,然后撅了噘嘴,又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睡了个回笼觉。   ……   这一年里两人也没通多少封信,路昉那儿的通信线路还没搭好,寄信也不方便,常常谢芸锦寄出去两三封,才能收到一封回信。   于是她索性将其当成日记写,写自己做的事,和身边发生的事。 第84章 084【正文完】 你   生日当天她收到了谢严寄来的包裹, 看起来平平无奇,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谢芸锦知道这些都是能送来的, 那些不好摆到台面上的肯定都收在家里。   她也没有和旁人说, 这种日子她更愿意和家人待在一起,于是拿了周妈做的那些吃食跑回了江渡村, 与聂鹤也谈天逗乐。   先前的方子通过了审批, 部队给她发了奖状和奖品。正如郝军医所说,她虽然不缺这些东西,但代表的是荣誉, 是能让家人脸上都添光的事儿,因此那天家属院都轰动了, 拿着印着语录和闪闪红星的搪瓷杯看了又看,稀罕的不得了。   自那以后, 军属们便时常来找她看诊, 尤其是那些个不方便说的妇科疾病。   如今大部分人谈及这方面总是难以启齿, 再加上县医院离得远,军医又是个男人, 没想到他们家属院里还有个“医术高超”的邻居, 简直是正中她们下怀。   谢芸锦有些惊讶于她们对自己的信任, 愿不愿意倒是其次,主要她功夫还不到家。虽然先前那个过敏患者的情况控制得极佳, 但她清楚自己的能力。   有些轻症的她应付得来,而那些复杂点的, 除了告诉她们一些基础的保持卫生的方法之外,依旧是劝人到县医院检查。   家属院里又来了新人,是二营长秦援武和他媳妇儿, 正好住进了他们家隔壁的空房子。   二营长媳妇儿是文工团的,两人结婚以后图方便,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原先的宿舍,如今是怀了孕才歇下来,搬进家属院的时候肚子都有四五个月了。   谢芸锦突然就想起路昉离开前和他说的那句玩笑话,甚至坏心眼地打算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就抱着二营长的孩子去吓吓他,看他是什么反应。   白日里她也不常在家,天气好时便和军属们一同上山,有时也会跟着军医去蹭研讨会。   郝军医的老师很喜欢她,甚至邀请她参观自己手头上的研究项目。老先生带的徒弟们年纪都和谢严一般大,把她当孩子似的很是照顾,谢芸锦观摩了许久,回去就借用了郝军医的手术刀解剖了一条巴掌大的鱼,除开被挣扎的鱼惊得差点割破手,“准确”又不经意地戳破苦胆,以及嫌弃满手的鱼腥味之外,看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她甚至让军医指导她写了份报告,老先生对此十分惊喜,想收她做小徒弟,却被她给拒绝了。   “您来晚了,我已经是别人的徒弟啦!”   她和陈广福虽然没有正式说过拜师,但毕竟跟着他学了这么久,情谊还是要留下的,更何况陈广福与外公有师生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怎么算也是外公门下的小弟子,不好朝秦慕楚的!   老先生听了后直乐,说自己遇不逢时,又羡慕近水楼台的聂老,恨不得她是自个儿的孙女。   老先生虽然不在京市,但消息却十分灵通,知道她经常往这儿跑有旁的目的,他也不揭穿,只时不时侧面透露一些进展,终于在入冬之前确切地告诉她外公得以平反的消息。   写信的时候,谢芸锦还告诉路昉那天她哭得好丢人,老先生的徒弟们都被她给吓到了,听完事情的缘由后一边道喜一边笑话她。   气得她好几天没过去。   谢严那边比她更早得到消息,打电话说会亲自过来接人,顺便让她也一同回去过年。   江渡村的村民们这才知道谢知青和牛棚里的那位原来是爷孙俩,看着他们一家仪表堂堂意气风发的模样,艳羡的表情都从眼中冒了出来。   就说了谢知青是城里来的金凤凰,他们这些个泥腿子怎么能够的上?   不知怎么,大家伙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突然不约而同地想起瘫了双腿的那位。   过去的方向东是高攀,如今只能窝在床上的方向东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怎么着都是痴心妄想。   ……   上辈子聂鹤也死于回城途中,谢严当时在厂子里忙得焦头烂额,他是自己搭车回去的,结果车在半路就翻了,人没有救回来。因而谢芸锦一路上提心吊胆,直到踏上了京市的土地,周妈领着已经长大的堆堆在站台上冲他们挥手,她的心才稳稳落下来。   她在信上写:【那一刻我才能完全从过去中解脱,以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新生活啦!】   年夜饭路朝夫妇也在谢家过了,既是庆贺新年,也是祝贺老爷子能够回来。   江玉英私底下问了她孩子的事儿,倒不是催促,而是路昉曾经写信告诉父母他的身体因为任务落下了毛病,不好要孩子。   谢芸锦听了又感动又好笑,跟江玉英说了实话,说了自己对生育的恐慌。   上辈子的事儿自然是说不得的,江玉英只当她年纪小,分享了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生路昉的时候真是不容易,又添了话叫她不急慢慢来,令谢芸锦哭笑不得。   年节过后,长辈们本打算就让她在家待着,等路昉调回来。   谢芸锦没应。   聂鹤也重回了岗位,也没忘记教导自己的外孙女,谢芸锦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不同的是这回不吊儿郎当了,学得认真,但还是要和谢严撒娇。   谢严心疼女儿,自然是说什么应什么,给她找来了许多教科书。   谢芸锦上辈子从没关注过高考,也自觉不是什么天才,所以只好提前准备准备,有时候学得累了,就开小差继续给路昉写信。   【路营长说话不算话啊……】   朱爱兰在屋外喊她,谢芸锦停了笔,带上自己的帽子和背篓走出去。   入夏以后气温灼热,好在家属院背阴,至少比江渡村那会儿要好过的多。   她和军属们约好了一起上山,特意起了个大早,没忘记抹上她新改良的护肤品——是去年在老先生那儿完成的,比起她先前做的黄岑药剂防护阳光的效果更好,而且还不会变黄。   看见她全副武装的模样,饶是朱爱兰见了许多遍,还是忍俊不禁:“闷着不热么?”   谢芸锦轻哼一声:“我更不想被晒黑!”   几人平时没少来摘野菜菌子,上山轻车熟路,谢芸锦也是有经验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自顾自地采药。   正费力地挖土茯苓,身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叫,谢芸锦倏地看去,一个军属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有、有蛇!”   谢芸锦皱眉,起身想告诉她别轻举妄动,想了想又放下锄头,从背篓里拿出一把军刀。   路昉留给她的。   那条蛇通身翠绿,竖瞳暗红,血色的信子嘶嘶作响,看着像是竹叶青。   谢芸锦嫌恶地眯起眼,冲那个军属比了个手势,自己往前挪了挪,然后瞅准时机扔出军刀,将那条蛇钉在了地上。   “先别碰!”她叫住想靠近的军属,就近找了块石头掂了掂,微微一笑。   ……   “芸锦你不怕啊?”朱爱兰问道。   看不出来这姑娘娇滴滴的,还有这本事,刚才那一招可把她给看呆了。   谢芸锦忍着恶心将蛇胆取了出来,摘了一点皂角叶走到溪边洗干净军刀和手,又傲又娇地道:“我怎么可能怕!”   朱爱兰被她的小表情逗笑,又遗憾道:“没砸烂就好了,拿回去还能炖蛇羹吃。”   “那蛇有毒,嫂子你可别贪嘴。”其他军属凑上来,没了刚才的恐惧,还兴致勃勃地问谢芸锦,“芸锦你咋能扔得那么准!”   谢芸锦用帕子擦干净手,又把包好的蛇胆放进背篓里,道:“路昉教我的呀!”   她丈夫可是神/枪/手!有这么好的老师在身边怎么能浪费,当然是缠着人教自己,即便不能碰枪,也不会再遇到先前那样没力气或是被蛇嘲讽的情况。   如今看来她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小姑娘得意洋洋的神情太过耀眼,军属们又夸了几句,只是谈及路昉,又不免感叹道:“路营长出任务也有一年多了吧?应该也是时候回来了。”   谢芸锦笑容一滞,鼓了鼓腮帮子。   可不是么,再不回来夏天都要过了!   “我前几天刚收到信,说那头已经安顿下来了,等再过上一段时日我就可以过去随军。路营长应该也快回来咧!”   路昉是领着队伍过去换防的,等情况稳定之后便能回来,而队伍中的战士们却是要在那儿驻防,他们的家属要随军自然也住在附近,如今只不过是在等一切完善。   其他人又说了几句,不再过多讨论这个话题,一行人赶在正午之前下了山。   “芸锦今儿个到我家吃饭吧?”   家里就谢芸锦一人,邻居们经常会在饭点叫上她一起,谢芸锦时不时去几回,更多时候还是自己去食堂打饭。   “不啦,我得先回家洗个澡,大师傅说他今儿个会做冷面呢!我让他给我留了一份儿!”   推开家门,谢芸锦把背篓放到地上,径直进了浴室洗澡。有了自己的浴室之后,夏天她通常都会洗两次澡,有的时候出了太多汗,她也会冲一遍换上干净的衣服。   浴室里回荡着哗啦啦的水声,谢芸锦冲掉身上的泡沫,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动静。   霎时间她动作停驻,屏着呼吸竖起耳朵。   家属院应该不会进流氓吧?   正想着,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芸锦能分辨出熟悉的人的脚步声,外头的脚步沉稳而有力,突然之间,她福灵心至,巨大的喜悦随着屋外的一声“芸锦”得到释放。她甚至来不及擦干水珠,匆忙裹了件洗澡巾就打开了门。   路昉看到了地上的背篓,敲敲卧室门喊了声芸锦,没过一会儿,门被打开,他本能地接住跑出来的身影,小姑娘紧搂着他,娇娇地怨了一句:“你终于回来了。”   他瘦了黑了,本就凌厉的眉眼仿佛见了血的刀锋,锐不可当。   可看到谢芸锦的那一刻起,他便收敛了所有的锋利,宛如被顺了毛的兽类,对纳入自己领地的小动物露出驯服般的神情。   一年多未见,路昉何尝不想念,每个日夜的牵挂都化作了归心似箭的动力,现下终于真实地将人抱在怀里,心中缺的口才得以完满。   “嗯,回来了,让你等久了。”   “你也知道。”谢芸锦的脸埋在他的肩颈处,瓮声瓮气地道。   她抬起头,捧住男人的脸,手指在他下巴冒出的青茬上抚过,撅着嘴问:“没有受伤吧!”   路昉轻笑,蜻蜓点水地啄吻了一下,应道:“保证没有。”   他默默看着小姑娘教训自己的娇态,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都是湿的,满身的水汽还未擦干,水珠顺着修长的颈项蜿蜒,勾勒着发丝贴在肌肤上,精致的桃花眼泛着红,花瓣似的红唇翕动,妖冶得像是前来摄魂的精怪。   许是刚才着急又跑动的原因,洗澡巾要掉不掉地在身上。刚才进屋他没关门,随时可能有人路过,于是路昉托着她的腿,一边往里走一边抬手想帮她拉好,熟料没有稳住,他手一滑,谢芸锦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留下娇媚的尾音。   两人皆是沉默,路昉的眼眸黯了下来,呼吸像是被灼热的气温烤干,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声音都哑了:“我给你带礼物了,生日礼物。”   谢芸锦耳尖红如沁血,却没有因羞赧而逃走,反而更紧地搂住人:“有什么呀?”   “你想要什么?”   谢芸锦心跳如擂鼓,贴着男人的唇,吐气如兰:“你。”   小别胜新婚,更别提两人分开了一年多,谢芸锦吻得又狠又凶,把路昉的下唇都咬破了。   路昉低低地笑出声:“不急。”   可没过多久,形势逆转。   夏季的天如同孩儿脸,方才还晴空万里,霎时间便雷声乍起,骤雨重重拍向窗沿,树枝上的叶片被打落到地面上,待雨过天晴,阳光掠过一道彩虹,被清洗过的空气沁人心脾,而地面上却留下一片狼藉。   ……   大师傅知道谢芸锦爱吃冷面,前一天特意告诉她今天的菜单,还给她留了一份,可眼瞅着午饭点过了,晚饭点也过了,却迟迟没有看见来人。   他想着兴许对方临时有事,于是第二天又做了冷面,这回等来了路昉。   大师傅知道他去年就出任务去了,忙招呼道:“路营长回来了啊!”   路昉颔首示意。   “呦!这嘴咋了?那头天气这么坏呢?都热上火了!”   路昉轻咳了一声,然后淡笑道:“对。您今天备了冷面?正好给我消消火。”   “成啊!你媳妇儿要一碗不?昨天我还给她留了咧,咋没来领呢!”   “要。”路昉眉眼间沁出笑意,“她昨儿嫌热不想出门,多谢您照顾她了。”   大师傅自然了解谢芸锦那个娇气性子,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有啥,火炉似的天确实也不爱动。行了,你快拿回去吧。”   路昉拎着饭盒回到家,谢芸锦还睡得跟小猪似的,他把人捞起来,捏捏脸哄道:“芸锦?起来先吃点东西。”   屋内的光被窗帘挡住,谢芸锦眼睛还未睁开,肚子却已经叫了起来,路昉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人靠在怀里,挑起一筷子送到她嘴边。   冰凉的触感让干燥的唇得以缓解,谢芸锦舔到了一丝甜味,张开嘴咬住,然后闭着眼睛开始进食。   路昉看了好笑,倒也一点点喂了大半碗。   吃到一半,小姑娘眼皮动了动,迷迷瞪瞪地问:“下午了?”   肯定是过了饭点的。   路昉唇角微勾:“嗯,第二天下午了。”   谢芸锦倏地睁开眼:“什、什么?!”   等脑子彻底清醒过来,她瞬间红透了脸,捶了一下路昉,软绵绵的,却说不出责怪的话。   毕竟是两个人的恣意。   路昉抚着她的脸,掌心的热度一点点漫上来,低声说道:“昨天我没有措施,你……”   谢芸锦知道他想说什么。   昨天那个情况确实叫人失了理智,哪里还能想到这点。   如今这个年代避孕的方法也不单一,京市早些年就推出了短效口服避孕药,副作用不大,但他们现在的情况吃了也没用。   谢芸锦睫毛颤了颤。   “芸锦?”路昉目露歉意,担忧地唤她。   谢芸锦抬头看着他,倏地一笑,眉眼弯弯:“没事儿。”   她搂住人,靠在他的胸膛:“顺其自然吧。”   路昉一怔,随后吻了吻她的发顶:“不怕,我会陪着你。”   谢芸锦抓住他的手指把玩,娇气道:“你敢不陪我!”   ……   路昉的调任批的很快,他们在夏天的尾巴告别这里,家属院的军属们都来送行,周超群抿住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哭出声。   谢芸锦摸了摸他的头:“超群长高了,下次见面婶婶估计都抱不动你了。”   “不过长高了好,咱们努努力,要比你路叔还高,嗯?”   周超群抽噎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本子翻开,露出给两人画的画。   他是个很善于观察的孩子,笔触虽然还很稚嫩,但将谢芸锦和路昉的特征和神态都描绘得很到位。   谢芸锦小心翼翼地撕下那张纸,妥帖地放好,亲了亲他的脸蛋:“谢谢超群,婶婶很喜欢。”   车子开动,远离送别的人群,谢芸锦向后挥手,等到看不见了才坐回来,长舒一口气:“看来你的担心是很有必要的,如果我去年送你的话,你肯定就走不了了!”   路昉噙着笑看她,不戳穿她声音里的哭腔,打趣道:“那咱们不走了?”   谢芸锦掐了他一把,也笑:“走啊,新生活等着我们呢。”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驶离这片土地,随着月落日升,开过田野穿过高山,停在她出生的地方。   “外公和爸爸都来了!还有周妈和堆堆!”   路昉拉住兴奋的媳妇儿,护着她一路下了车,也看到了自己父母的身影。   “伯父伯母也在!”   谢芸锦挽着丈夫的手,心里生出了巨大的圆满。   “走了。”路昉笑着拍拍她的头,谢芸锦反应过来,拉着他往那头跑去。   “堆堆!你都长这么大了,知不知道自己很重啊!”   “芸锦这丫头是不是胖了啊?”   “哪有!是路昉非要我多穿衣服!”   “胖点儿好,手臂都没二两肉。”   “最近是开始转凉了,老路啊,咱家是不是领了几斤牛肉?正好可以拿来炖汤。”   “炖白萝卜!周妈我还想吃酒酿圆子~”   “好——哎呀,咱家没糖桂花了啊!”   “没事儿,我在家属院和嫂子做了好多,都装在行李里头呢!在路昉那儿,路昉?”   谢芸锦转过头,朝男人伸出手,拉着他:“你快跟上呀!”   路昉漆黑的眸子中映出她的笑颜,脚步轻快地跟上,应道。   “来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