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小当家》 作者:花蒙蒙   文案:   皎然接手酒肆时。   经瓶空,作仆穷,灰瓦青墙声如风。   烂摊子一滩接一滩,皎然叹息,但总比跟着便宜爹发配边疆好,好好搞事业才是硬道理!   结果,规模越来越大,隐隐有往第一奔的趋势。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   美酒一波又一波,玉粒金波,白金燕器,羊羔美酒,缺一不可。   皎然:铜臭不要太香!   某日。   凌昱视线落在女扮男装的小公子身上,心中冷笑,雕虫小技,实乃乳臭未干也。   凌昱:“你不值一杯酒的价钱。”   皎然:我能屈能伸,有钱买酒就是大爷,纨绔的钱最好赚。   后来,凌昱入朝为官,搂着皎然道:“总不能让夫人白跟了我不是?”   皎然觑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我不值一杯酒的价钱吗?”   凌昱轻咳一声:“是我嘴贱!”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主角:皎然,凌昱 ┃ 配角:预收《误嫁后我被套牢了》《锁娇颜》求收藏 ┃ 其它:预收《八零之再从村里走出来》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财源姻缘两手抓   立意:保护传统文化,人人有责 第1章 第一回   “阿娘,看那里——”   “快瞧,来了来了——”   “马儿,马儿——”   “好气派啊——”   喜报队才刚行过景灵东宫,管笙鼓乐声隐约传来,皇城宣德门外的御街广场早已炸开了锅。   细雨绵绵,寒食节的寒冷,黄莺的啼叫,都被热闹掩盖。   喜报队所经之处,彩楼相对,绣旆如云,楼阁上唱和阵阵,街道上累足骈肩,御沟边的红漆栏杆火一般鲜艳夺目,就像广场上翘首以盼的各家酒匠的心。   春闱得第是学子衣锦还乡时,清明中秋的斗酒状元,亦是酒匠的一步登天日。   元旦、清明、冬至乃本朝三大节,清明开煮和中秋卖新,则是酒界盛事。是以由户部管辖的点检所,每岁都会在两节之前举办酒界“春闱”。   节前,京城酒肆将新酒呈样送至点检所,酒务官层层筛选后再献给当今圣上评点。   俗话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口舌之欲真龙天子也大大的有啊!京城大小酒肆不下万数,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有“皇”字头帮忙打免费广告,便宜不占白不占不是?   今日,正是揭榜之日。   锣声鼓声越加浓厚响亮,宣德门外人山人海,差役一面回头张望,一面拦住人群不让越界。皎然早早占住第一排的VIP位置,此刻正伸直脖子,将手放在眼睛上搭凉蓬往远处张望。   只见队伍领头有两位骑高大白马的男子,头戴彩巾,胸系红花,身着黑衫,两旁是捧着盛彩帛等各色彩头御赐之物漆盘的随行小厮。   两男子皆为酒务监官,喜气洋洋胜似当新郎,分别来宣的是官营酒匠和民营酒家的喜报事宜。   随后是四个并排行走的彪形大汉,撑着高高的竹竿,两竿间拉起一块3丈有余的黄色布牌,写着吉祥话,布牌后是敲锣打鼓的乐队,以及各色官家民间方阵队伍。   皎然不由咧开嘴角,还真有几分金榜题名的派头。   领头男子翻身下马,一位往对面去,一位直直朝皎然跟前疾步而来。皎然脑海里烟花绚烂,仿佛登上奥斯卡领奖台一般,脑子里致谢词都想好了,“谢谢娘亲,以及娘亲的娘亲……”   然而,在一阵欢呼声中,皎然回过神来才恍然大悟,红花戴到了旁边的沈家娘子身上,人群声拱起了一阵阵声浪,与皎然的愣神有点格格不入。   她家的酒肆,与状元酒失之交臂。   御街从宫城的宣德门穿过内城的朱雀门,直达外城的南熏门,笔直宽敞,青石砖被磨得发亮,两边商铺林立,买卖兴隆,足有200步宽的街道,此刻却略显拥挤,市民追逐喜报队往北走,皎然与他们路径相反。   仲春暮春交际,盛京城里杏花正红,梅花如飘雪,绵绵柳絮随风荡漾,河边落红无数,春来水涨,此刻水面薄烟散去,披着蓑衣的身影随着小舟飘荡。   走过州桥左拐便是东大街,盛京城家家户户门扉插着柳枝,道旁的梨花、海棠掩映在杨柳树里,少女成对在河边荡秋千、斗百草,皎然默默加快了脚步。   行不多时,便见得一间书棚颇为与众不同,京城人家门前屋后多栽杨槐柳树,此处却突兀地立着一株翠竹。   说来也有趣,此店名曰“宣尼经籍铺”,店家自称孔夫子第四十八世孙,成日执着竹简摇头晃脑念着“之乎者也”,可惜生得矮胖肥腻,着实没什么美感。   皎然遥遥与这位孔家读书郎拱手作揖,火速绕过翠竹,拐入旁边的小甜水巷。   只是人一分神就失了轻重,刚拐过巷角,皎然就和一位布衣妇女撞了个满怀。皎然趔趄一步往后,抬头一看,好家伙,老熟人。   布衣妇女只从鼻腔哼了一声,甩甩袖子出了巷口,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拉低了档次。   皎然摸摸鼻头,自认倒霉。蹲在墙角抓蚂蚁的小屁孩倒是看乐了,奶声奶气道,“前婆娘,旧新娘,中了秀才倒逞强,扯断红绳的臭婆娘啊,臭,婆,娘。”   皎然心底叫好,小屁孩还挺有见识的嘛,却又听得小屁孩唱,“石家大郎,买得酒坊,一瓶有三斤,不知假惺惺,拿秤来称瓶,一斤泥,一斤水,一斤瓶,背着丁娘把嘴亲啊把嘴亲。皎家小娘……”   听得战火烧到自家亲娘身上,皎然抬脚就走,自古熊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天下人不晓得他们会说话。   来到古代这么久,她还是有点不习惯他们动不动就唱起曲子的习惯,甭管夸人骂人还是咒人,能唱就不说。   不过嘛,皎然摸了摸小屁孩头上的小揪揪,“小不点,唱得还挺好。”   小甜水巷地段不错,在内城东南中心区,出北巷口就是汴河,毗邻大相国寺,往北是京城办公重地,往西是开封府衙、都亭驿,黄金地段,交通发达,怎么着也可以算二环内有房。   虽说是租的。   高墙屋檐上有竹叶探出头来,一根枝丫垂在留白的青灰墙上,平添几分禅意。这是一座两进四合院,旁边稍小一间也是两进,可惜如今都易主了。   往下路过三四间铺子,拐进小巷里,有一间小小单进四合院,才是皎然如今的家,小小一间四合院,挤了七个人。   不知道今日是不是莽撞神上身,皎然刚推开门,门角就拍到正欲出门的男子脸上。   男子“哎哟”一声,大喊了声“阿姐”,摸着天灵盖悠悠道:“亏了是石学子,若是玉学子,岂非就破相了,不过,石中藏玉倒也未尝不可。”   对于来人这种假装文艺青年的行径,皎然毅然选择无视。   白衣男子名曰“石敬泽”,比她小一岁,芳龄十四,是她的表弟,也是这座四合院的常住人口之一。   对于皎然的无视,石敬泽习以为常,笑嘻嘻上前道:“小生正要去寻你呢。”   对于石敬泽这种捏腔拿调,文绉绉的交流方式,皎然汗颜,不久前,他才不是这样的咧!   皎然刚踏进门槛,就注意到廊下一群人。原来是酒肆作坊的作婢作仆来了。   听得新酒落选,一行人看上去彻底蔫了,但多是早有料到,配合着唉声叹气。   皎然面色沉重,先肯定了大家的努力,再面露难色地阐述未来的困境,最后欲言又止地传达,不能拖累大家了。   树倒猢狲散。有人抛了□□,作仆作婢纷纷顺着杆往下,掏心掏肺表示不能给酒坊加重负担,就差哭上一场以表忠心。   皎然面露难色,望了望天,随即结清了工钱,一拍两散。   目送他们消失在巷尾,皎然哼起了小曲,语气轻松,哪还有半点郁郁之色。   “阿姐,为何应允得如此痛快?就这样让他们都走了?”石敬泽有点疑惑。   皎然不假思索道:“如果挽留后他们留下,还怎么让他们走呢?倘若他们要提条件,又该如何是好?”   他们不拮据,却也不富裕,不战而屈人之兵才划算。皎然拍拍手,掩上门扉往正房走去。   “呵!帮丈夫纳妾,腾位置,这下可真贤惠,贤惠到死了呢!”一个轻飘飘的女声从房间里传来。   皎然和石敬泽相视一笑,继而摇头。   “哎呀,总比某些人好啊,到死都只能是妾,我好歹也是个正妻哟。”又一个声线稍响亮的女声传来。   “还是妹妹有本事,正妻贤惠,腾到最后郎君拱手送人,酒坊关门大吉。还倒贴呢,半点没捞着徒留一身骚。”   “依我看啊,还是姐姐有成算,嫁入高门。诶,不对,衙门官牒好像没有姐姐的名字对吧?”   ……   战况愈演愈烈,声音越来越大,本来在一旁云淡风轻的皎然和石敬泽还是没忍住。   “大娘!娘亲!别吵了。”   “二娘!娘亲!别吵了。”   吵得叉腰瞪眼的两人,一致转移炮火,异口同声道,“别多嘴!”   “……”   皎然和石敬泽很难得地惺惺相惜了一会,这对姐妹内部斗争再激烈,也不容外人掺和半句。前一刻火山爆发,下一刻世界和平,如同黄鹰抓住鹞子的脚,哪需要旁人劝。拌嘴过后,就互相扯着衣袖角去庖厨打点吃食了。   没错,亲闺女,亲儿子在内部战争爆发时也是外人。   先说那位和皎然有几分相似,声线轻柔的皎然她娘,风韵犹存的夜凌音女士。   听这婀娜多姿的名字就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女童鞋,芳华正茂时是盛京大名鼎鼎的一代乐伎,把皎然的亲爹皎仁甫迷得不要不要的,遂靓女从良做了皎侍郎的外室,得一小靓女取名皎然。   皎侍郎和夜女士郎才女貌,男貌女才,原身生得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皎然叹息,无奈没什么小姐命,前不久皎家落马,母女从巷头的大宅搬到了这间小宅。都说有钱女人有有钱女人的烦恼,漂亮女人有漂亮女人的烦恼,曾经的她,有美妙的双重烦恼,现在,只剩穷人的烦恼。   再说那位声线响亮的,石敬泽少年的亲娘,丁旖绰女士。   听这有点缱绻的名字,就知道她来头也不小,年轻时是一代茶艺大师,真才实学用纤手冲茶那种。她倒没有嫁入豪门,丁女士走的是务实路线,嫁给一位酒坊商人从良过日子,年轻的丁女士颇有几分姿色,夫妻俩恩恩爱爱,爱爱嗯嗯,生了石敬泽这么一个唇红齿白的俏儿郎。   遗憾的是,去年丁女士不知道哪根筋打结了,听闻是想再要孩子,胜利的炮声一直没有打响。于是丁女士张罗着给石郎君物色一个妾室,石郎君义正言辞地拒绝,半点眼风都不扫一个,丁女士心生愧疚啊,莫不是她惑主了?便有段时间老往隔壁姐姐家跑,不过那位妾室还是没有攻坚成功,子子孙孙的种子也没落地。   但就在上个月,石郎君突然和妾室私奔,却留下一间拖着欠款的酒坊,还有一张借官银的契纸,消失在江湖中。   无独有偶,姐妹同时“丧夫”,丁女士只能变卖家产把窟窿都填满,搬来此处蜗居,生活水平一夜回到从良前。   若说夜女士是牛脾气,那么丁女士就是暴脾气,天雷勾地火,动不动就发生宇宙级别的碰撞。不过,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而坐在皎然旁边这位石敬泽大朋友,一个月前,还过着飞鹰走狗的逍遥日子,整一个纨绔子弟,但丁女士本来就是暴脾气,丈夫抛妻弃子,看到和丈夫愈来愈像的崽子,有一日火上心头,掀了整张桌案,拿起锅碗瓢盆就往石敬泽身上砸去。   估计是痛着了,也是吓着了,石敬泽大朋友痛定思痛,立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先考入太学,再考个进士给老娘长长脸。   从那时开始,石敬泽便一改个人风格,从小蜜蜂变成读书虫,美名曰言行要合一,皎然默默为他批注“此乃做戏要做全套也。”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章 第二回   这间小小四合院住的是她们的养母,夜凌音和丁旖绰无父无母,好在姿色过人,很争气地在盛京娱乐圈混出头,又抓住机遇摇身一变,从被殖民者变成小小资本家,完成阶级的直接跨越,成了后起之秀奋斗的标杆。   然鹅,一个遇人不淑,一个识人不清,如今姐妹双双回来啃老,甚是悲催。   说曹操曹操到。一位穿酱红地袍子的老太太揭开门帘走了进来,老太太团团面孔,慈祥又和蔼。人上了年纪,一胖就显得慈祥,更别提本就长着圆月脸的人,简直就像佛祖本尊。   皎然笑着对她福了福,道了句,“白师太,阿弥陀佛。”   这位就是夜大娘和丁二娘的养母,白师太,亲不隔辈,也算是皎然正儿八经的老祖宗。白师太酒肉不戒,但是信佛,日日以佛门中人自居,却不喜欢佛家称号,硬要别人喊一声师太。皎然很是支持她这种堂而皇之的中年叛逆与不羁。   白师太身旁跟着一位粉团团,白胖胖的小沙弥,名曰白子皓。   他是白师太三年前在城郊庵堂外捡到的有缘人,刚捡回来时,白子皓枯黄消瘦得没眼看,得亏跟了这么一个爱吃肉的师太,才能养得像个圆球。   皓哥儿在白师太身边养着,所以就按照白师太的审美打扮,至今仍是小秃驴一个。   “姐姐,姐姐。”皎然很对皓哥儿的胃口,扯着衣襟,挣扎着小短腿想往她身上爬。不过最终还是没爬上去,因为白师太哼了一声。   皓哥儿立刻乖乖地站好,拿着刚练习的字帖给皎然看。   皎然对于这个时代孩子的学前教育深表同情,毛笔书法可比硬笔书法难多了,她很想送上一套庞中华素材聊表安慰。   几个字连写带画,远看歪歪曲曲,近看曲曲歪歪,是画得比写得好的水平。但不论纸上如何,最后墨水都会跑到他身上脸上。   皎然对皓哥儿也是没脾气,闭着眼睛先夸了起来,拿手去给皓哥儿擦小脸蛋,小脸粉嘟嘟的,于是擦着擦着却越均匀了,一旁的石敬泽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院里的李妈妈端着碗盏,夜大娘和丁二娘端着冷食进来,招呼开饭。之所以不喊丁旖绰“小娘”,一方面这两个字不是很好听,意味不明容易有歧义,比如别人会说“你是小娘养的”,另一方面是,夜凌音女士抗议自己有被内涵到。   寒食节禁烟火,只吃冷食。皎然昨日和李妈妈准备吃食,捏了蛇盘兔,寓意“必定富”,还做了枣饼、面燕、细稞十余种供品,一个个小巧可爱,饱满圆滚,可惜只能远看,不能入口。   吃的是寒食粥、青精饭,配之新出的春酒,这一日也就权当清肠养生。   市井人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白宅的饭桌向来热闹。两位阿娘想借此放弃来客酒家,“来客酒家”是石敬泽他爹石青的产业,属私营酒户,旁边就是丁二娘的来客茶馆。   皎然很不靠谱地揣测,丁二娘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不然常看常打脸啊。   这一个月以来,双方辩友围绕这个酒肆存续与否的话题友好讨论了无数次。   “阿然既然想要留下这间铺子,为何却将作婢作仆遣散了?”丁二娘虽然开茶馆,却很少亲自煮茶,多是仆妇在打理,她只管清点银子,所以不太懂皎然打的什么算盘。   “我们酒肆不大,自酿酒销路不佳,从公库拿酒又有庸力运酒兼搬运,用不上这么多闲人。”言及此处,皎然流出一丝坚定。   “便是如此,也该留下一两个来呀。”夜氏语调平平,她和丁氏一样,都觉得这是吃力不讨好。   皎然知道她们虽出身贫穷,但过惯几十年的富裕日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看小钱都不像钱,她慢慢算了一笔账:“酒工一日工食钱250文,听着不多,但二娘的茶肆仆一日也才40文,我们院里有时请来浣濯、扫除的妇女杂工,一日也才不到百钱。坊里五位酒工,一日统共要花去一贯多钱,算下来一月便是三十八两银子。那些人都干坐着等吃饭,烂虫蛀虫还是早走的好,以后要人再请便是了。”①   夜凌音神出半晌,挥了挥手道,“既是如此,却不如关了算了,你二娘说得不假。”   既没有自主品牌,又自我萎缩,前景不太明朗,可皎然确是一片看好。   皎然微笑道:“俗话说‘若要富,守定行在卖酒醋。’酒肆的位置不差,人流就是钱流,三流的酒户也比得过一流的茶肆,再者我们每年在曲院有定额酒曲,可以自主酿酒,虽说量少,但也是多少拍户眼红的。往大了去是成气候,往小了保不齐也是衣食无忧。”   闻言,丁氏和夜氏对视了几眼,端起酒盏默不作声喝了一口。   皎然缓了缓继续道,“阿娘好不容易倾家荡产填了空缺,总不能一直吃老本,能吃到几时。”   这下可是打蛇打在七寸上。石敬泽上学堂念书处处费钱,夜氏作为息影多年的昔日顶流,也不好抛头露面,要是遇上粉丝认主要来叙叙旧就尴尬了,丁氏刚刚给负心汉填了窟窿,私房钱也不多。   眼见胜利在望,皎然决定加一把火,略微提高声音:“我知道阿娘是心疼阿然,但阿然不觉得这有什么苦的,阿娘养育我长大,我自然是要让阿娘安稳到老,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安稳稳。况且我们只是暂时遇困,想想西汉时,苏武被扣在匈奴,到北海牧羊,卧冰吞雪数日不死,熬了十九年方才回到长安。与前人相比,咱们家这算不得艰辛呢?娘亲待我好,让我衣食无忧,二娘也待我如亲闺女,总不能让二娘还去献茶,让大娘去献艺。阿然一点也不觉得难,真的。”   两位娘眼泛珠光,皎然暗自雀跃,海拔最低最没有气势的皓哥儿不乐意了,放开小手的鸡翅膀满嘴油光:“还有我呢我呢!我待然姐姐也很好的!”可不是,每回得了龙须糖都给她舔一口呢,皓哥儿嘟着嘴表示不满。   皎然点了点皓哥儿的额头,“好好好,皓哥儿最好了。”把这个肉团抱到自己腿上,皓哥儿得意地看了石敬泽一眼。石敬泽回以“君子不和小人计较”的眼神,默默吃饭。   白师太看着一桌子的人,笑得欢畅,“阿弥陀佛,阿然所言极是,心是一方砚,眼是一片天。你们俩如今有的多,看的倒变窄了。孩子长大,该听听小的,别端着大人的架子了。”   皎然合掌叹息凑趣道:“我们院不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大家都是佛门中人,众生皆平等,阿弥陀佛。”   两位娘被皎然逗得破涕为笑,纵容又无奈地瞪了她一眼,白师太笑得愈发开朗,却啐了一声,“你这小丫头,倒是长进了,编排起你祖宗。”饭桌上自又是一番欢声笑语。   保卫家业的游击战经过一个月的长征,终于落下胜利的帷幕。   既决定了要加入酒业市场,皎然便马不停蹄,真枪实干地落实了起来。   理论知识她是具备的,长久的耳濡目染,加上前世的知识储备,但实践经验稍欠,第一步便是要实地考察。   次日便是清明,这日,盛京城一反昨日的阴雨天,暖阳高照,春风和煦,市民踏青的踏青,祭祖的祭祖,赏花的赏花,斗草的斗草,好不乐哉。   午寝过后,皎然梳个男子头髻,插条木簪,去东厢房找石敬泽借身男装。得益于女子之躯发育早,男子之躯拔高迟,石敬泽的玉带白袍,套到她身上还挺像回事,清润公子是也。   “不去,过了节夫子要检查功课呢。”石敬泽义正言辞地拒绝。   好家伙,扮上瘾了这是。“你可知我要去哪里?”   石敬泽轻哼一声,“还能去哪,簪花斗草,纸鸢秋千,小孩玩意,玩物丧志。若夫子到时打我手板,你能替我领罚吗?”   小样!皎然凑到石敬泽耳边嘀咕了声,叉着腰挑眉看他。   石敬泽握拳放到嘴边干咳两声,义正言辞道,“夫子也说过,念书要劳逸结合,死读书读死书书读死,不可取。”   两人走出小甜水巷时,汴河之畔早已衣冠如织、车马如龙,货郎挑着扁担沿街叫果子,花匠颈间挂个竹篓子高声叫卖,红的黄的紫色白的,时不时停下供人择选,还有那卖冰碗,卖龙须糖的小贩,都被大人小童团团围住,乐得开花。   皎然看得乐滋滋,好似那些铜板进了她口袋似的。她和石敬泽没往那最热闹处去,反而出了朱雀门,往外城南边的通御街信步而去。   她从昨日心里就直痒痒,但行至目的地,却也没料到场面如此火爆。   两人站定在“沈家酒铺”门首,有点惊愕,“噫!吁嚱!这得占了半条街吧。”石敬泽遥指了一下长长的人龙,“打酒难,难于上青天啊。”   沈家酒铺开在通御街的偏巷里,街面并不宽敞,却挡不住圣上的带货能力实在惊人。可又能如何?排呗。   皎然耳听六路,来尝鲜的有南城的、北城的、内城的、外郭的,士人、学子、吏人、家丁、市民,一人一张嘴,都是馋猫,听得人愈发期待。   不远处传来的阵阵酒香,勾得人口舌生津。好在沈家酒铺是家散酒店,只卖酒,队伍虽长,一买一卖利落干脆,很快就排到跟前了。皎然悄悄密密瞄了眼身后,队伍好似没变化,果然“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不过很快就证明,酒香还是怕巷子深的。   “二位公子,小店不日便要迁至青宣市榆林巷,还望到时公子们能赏脸光顾。”沈家娘子一边打酒一边笑得淳朴地道。   “这是自然。”石敬泽笑答,从妇人手中接过白色经瓶,搂着皎然往外走。   直接从外城入驻内城C黄金商业区?皎然看着手中的酒瓶,再次感叹皇帝的流量效应,这样的小号经瓶,一枚瓶子酒一升65文,算是良心价。一日下来,手断了都要笑开花,皎然眼里闪着金币的光,“若要富,守定行在卖酒醋”诚不欺我。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宋人佚简》。 第3章 第三回   走出巷口,皎然眼尖地瞥见不远处一位老妇人席地坐在路边,面前支着个小摊,她拽着石敬泽蹬蹬蹬跑过去,指着面前的青团笑道,“两个这个,两个这个。”   石敬泽赶紧掏荷包付钱,皎然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青团卖相很好,油绿如竹,皮是糯米揉成的,绵软糯韧,带着清淡艾草香,咬开一小口,里头是沙软的豆沙馅儿,甜而不腻,糯而不粘牙,很是味美。   “老人家是江南人士?”皎然边吃边开口道。   “正是呢,小公子好眼力。”老妇人笑道,“家孙在太学内舍念书,他父母去得早,只剩我一个老婆子,我便跟着他一道进京,在附近寻个住处,也做个小买卖。”说起在太学念书的孙子,老人家眼中有抑制不住的自豪。   太学和国子监正好在这通御街附近,离了老妇人的摊子,皎然拉着石敬泽径往武学巷去,在太学对面的街檐石上坐下。   “好生瞧瞧,希望到时能沾沾你的光。”皎然指着对面对着石敬泽笑道。   “自然是会让阿姐阿母扬眉吐气的。”   两人一边闲侃着,一边饮起沈家的“梅花酒”来。刚一打开,瓶口就飘出一阵清香,阳光下瓶中清可见底,比起白浑的浊酒,皎然更爱这种清酒。清酒用曲多,工期长,不是每家都酿的出来,凭这一点,就可以甩开一批人。   饮一口清冽有劲,略苦微甘,花香浓郁,乍入口还只道寻常,再过得片刻,满腔的清香回味起来,才是乐趣所在。若有冰块,想来更是清香顺滑。   梅花酒酝的酒户不少,沈家也不算是多出色,在皎然看来,顶多算中等偏上水平,不过……她眼睛一亮,脑海里灵光一现。   小酒小食最开胃,两条馋虫倒是想找间小酒馆坐下,再来几瓶,配几碟小菜,岂不美哉?还是皎然理智先回了笼,“不行,正事还没办呢。”   石敬泽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馋馋嘴嘛,两个青团下肚,外加半瓶小酒,起身拽着皎然道,“走吧走吧。”   从此处到东华门街,要穿过小半个盛京城,石敬泽拿80文在街市桥头租来两匹鞍驴,两人晃晃悠悠地往东北城去。   春意正浓,皎然随手折下一株杏花,点缀在小灰驴耳朵上,粉粉嫩嫩的,连空气都变得温柔,让人神清气爽,看着心情就舒坦。   小灰驴嘚嘚嘚走过寺桥,汴河两岸杨柳浮动,桃杏争妍,皎然正四下闲看,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愈来愈热烈的哄闹声。   只见一架红漆金粉宝盖马车款款行来,上坐一窈窕佳人,车盖上垂下彩绣珠帘,却什么都遮挡不住,倒是平添几分若即若离的勾人韵味。   本朝多用轿子、马车,这类“敞篷”的宝盖车,多用在秦汉及之前,此时用来,颇有几分复古味道。皎然笑笑,看来古代也有复古豪车收藏爱好者。   马车由小厮执缰,前后有老媪仆婢随行,此时随驾前后簇拥着沿途而来的少年壮汉,人马越来越多,一时间人人驻足而视。   “楼若姑娘,可否揭开珠帘,让我等一睹芳颜啊。”   “不知楼若姑娘何时再公开献艺,昔日有幸在席,真是余音绕梁,人间难寻,让鄙人从此茶不思饭不想!”   “今日良辰吉日,楼若姑娘不如赏个脸,多少钱我们都给。”   “我刚从河畔归来,怎知楼若姑娘的容颜,比那灼灼桃花还妍丽。”   “楼若姑娘若看我一眼,小生来年必定金榜题名,难忘佳人,只望到时姑娘还在,小生我……”   ……   时人爱饮酒,皎然估摸着这群花痴儿郎都是借酒壮胆,越说越大胆。   “尔等凡夫俗子,一边去!楼若姑娘怎么能被尔等泥人玷污,楼若姑娘与我才是良配。”有人越说越大胆,还有人唱起了求爱歌。   “楼若姑娘莫听他胡吣,此人五载考不上个功名,脑子不好使,还是鄙人有前途……”   众人捂嘴轻笑,连马车旁的仆人都在憋笑,车座上的人却一动不动,宛如活在仙界的上神仙子。马车经过,皎然只见得个侧脸,嗯,确实有高傲的资本。   跟车的男子里,有风流少年,有花痴壮汉,也有无赖地痞,正值节日,大家乐得看个开心,闹个开怀。少年们簇拥前行,皎然和石敬泽这段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   白矾楼地处京城钻石地段,在皇城东华门外的东华门街上,从远处望去,它的气派豪华,将周围的小楼小阁衬得黯然失色。   这是盛京的超级豪华大酒楼,四层建筑,五楼相向,在这个年代,已经可以用高耸入云来形容了。皎然抬头看向最高的那栋楼阁,听说顶楼是可以望到皇城一角的,不过……能去顶楼,约莫对那一角也不陌生。   白矾楼定位高端,但也没放弃基层市场。   走入金碧辉煌的大门,经过一条百余步的走廊,数不清的饮酒小阁围绕着一处宽敞天井,此时正中舞台正在表演猴戏杂耍,看得人为之心紧,一关关过去,楼下厅院坐喝酒的人都一个劲喝彩助威。   皎然没想到,楼里会有这么健康的表演。   楼下柱廊下站着不少猎奇酒客,稍微阔绰点的,就会要间小阁。而这白矾楼的等级,是按照楼层划分的。   石敬泽做纨绔子弟的时候,不少和狐朋狗友来此处喝酒,为了提高皎然实地考察的深度和广度,拉着她就往楼上去。   上二楼,叫“登一山”,以此类推。一楼被称为“门床马道”,由于过于拥挤嘈杂,有点阔绰的人都是瞧不起楼下的鱼龙混杂的。皎然汗颜,饮个酒也有鄙视链。   登了一山,自然不是单纯喝闷酒,这可就为难了,如今的皎然和石敬泽,虽说有小钱,但也真真是小钱。   酒博士捧着一盘整齐排开的花牌,石敬泽想想荷包,点兵点将点了半天点不出来,旁边的老媪沉下脸,“公子年少,不如去一楼也好。”话是说得好听,但每个字都是在送客。   石敬泽和皎然自知没有底气,满脸悻悻,正准备往下走时,走廊边迎面走来一位男子。   “敬泽兄弟!”男子惊呼。   “子澹兄!”石敬泽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往日狗友。   都是混过场子的人,李子澹比石敬泽更纨绔,登时就明白怎么回事,搂着石敬泽寒暄,瞥了老媪一眼,不耐烦地挥手遣他们退下。   有银子的客人就是玉皇大帝,老媪当即赔了笑脸,领着酒博士下楼去。   包厢里早有歌女在献艺陪酒,皎然正欲将槅门掩上,抬头瞥见楼梯处一个倩影翩然往上而去,不是楼若又是谁?机会难得,皎然心中一动,给石敬泽打个暗号,偷偷摸摸尾随而上。   登二山,三楼比二楼更甚讲究,一楼讲究豪华气派,二楼讲究金贵,三楼讲究的是格调。盏盏屏门刺绣精美,山水田园、亭台楼阁,恢弘诗句,这一层宛如隔世般安静,怎么瞧都不像是风月场所。高级,真高级,皎然心底的考察实录又记了几笔。   “近日新得一首曲子,公子可要听一听?”   楼若的声音娇媚天成,听这语气,着实没法跟马车上那个高冷女神联系起来。皎然趴在门屏后,没听到应答声,楼若已经弹唱了起来。   未见其人,眼前却仿佛看见一双白雪纤手,抚琴而坐,一双秋波媚眼,春风无限。气若幽兰,嘈嘈切切,声声清脆,如落玉盘。   一曲终了,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皎然还沉浸在余音里,想着这小嗓子,那小身段,放在现代绝对的顶流,拯救华语乐坛的存在。却忽然“哎哟”一声,只见一块圆润小石掉在跟前。   皎然捂住额头,疼得她只喊娘,厢房里传来一阵清冷微寒的声音,“听够了没有。”   轻巧的脚步声踱来,正是楼若,“哟!哪里来的俏儿郎,怎么喜欢趴墙角呢。”说着捂着绢巾轻笑起来。   在别人地盘,皎然只能揉了揉额头站直起来,讪笑道,“小生只是仰慕楼若姑娘,不曾想打扰了,小生这就……”   还没说完,楼若就抓着她往里去,“我说是谁呢,公子你瞧瞧,这位小公子是不是生得真俊俏,这小脸蛋。”楼若一边说,一边往皎然脸上掐了一把,“可比我还嫩滑呢。”   皎然没来得及欣赏包厢里的低调奢华,想来能让楼若姑娘这样凡人不见的高冷歌星这么热情,不是大人物那也只能是大人物。   伸手不打笑脸人,皎然扬起一张笑脸,抬头往席间望去,咦!心里顿时有了底。   这不是越国公家的凌昱吗。   她的便宜老爹有个便宜嫡女,和她年龄相仿,容貌有几分相似,可高贵的嫡女不爱念书,有时嫡亲姐姐要去玩,就让皎然替她充数。皎然见过几次凌昱,不过都是远观,但从她不完全的观察来看,凌昱对那些仰慕他,上赶着往前凑的贵女都是客客气气,温文尔雅的,想来也不会为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公子莫要误会,小生无意打扰,只是被楼若姑娘的歌喉所醉,这才有所唐突。”皎然恭恭敬敬地俯首作揖。   “小公子,我不开场子献艺一年有余,不知小公子何时何地听过我的曲子呢。”楼若笑着向前,当场被揭穿,皎然脑瓜子直疼,谁知楼若一把拔出她头髻上的簪子,将皎然往凌昱身边一推。   皎然踉跄了几步,坐倒在凌昱身旁的席子上。   楼若轻笑道,“小公子,我看你未必是因我而来吧。”其实楼若早就看出皎然的女儿身了,她阅人无数,怎么可能连男女都分不清呢。   皎然脑子里嗡嗡嗡地响,干脆咬牙上前,给凌昱斟了一杯酒,天真无邪地道,“楼若姑娘说得没错,凌公子,你喝了这杯酒,就当我给您赔罪,是小女子唐突。”   凌昱敛了敛衽,推开皎然端着酒盏的手,“你还不值这杯酒的价钱。”   “……”   皎然内心一通驴一通马在狂奔,想想额头的疼,又扯起一抹微笑,但也不开口了,谁还没点脾气哦。   “凌公子就是爱开玩笑,姑娘别往心里去。姑娘生得如此标致,公子你可要怜香惜玉点,你看看把姑娘的额头都弹红了。”楼若想了想又道,“不如姑娘你唱首曲子,今日就当一笔勾销了可好?”   两人齐齐看向凌昱,萧昱端起一旁另一杯酒,一饮而下,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皎然就纳闷了,爱听曲子,改日送你一只知了好了,叫叫叫唱唱唱,让你耳朵都长茧子,看你还听什么听。   好在家里有位夜凌音女士,皎然的琴艺歌喉也算受过一点真传的,天赋不够,却也够用了。   皎然想了想,复制粘贴了楼若刚才演奏的曲子,有本尊在此,总要给点面子吧。   弹着唱着,从楼若眼里看到鼓励赞赏之色,皎然愈发起劲,再加上好久没露手艺,说不得有点上头。她怎么这么优秀。   一曲毕,坐在凌昱身旁的楼若笑逐颜开,皎然利索地上前跪坐在下首,却听凌昱笑着点评道,“玉手青葱,如锈刨锯木,余音绕梁,如布鼓悍雷。”   “……”   这话说完,楼若忍不住憋笑,皎然是又羞又气又好笑,脸红了半边。   “姑娘你别听他的,凌公子就是这样爱促狭。”楼若起身帮皎然绾好头髻,将木簪牢牢固定住后,扶着皎然的额头在灯下左看看右看看,心疼道:“姑娘已经赔不是,公子你下手也忒重,幸好没落了相,我看你也应当给姑娘赔个礼。”   皎然心底默默给楼若点赞,她满腔愤意,可这讨债的话,从她嘴里不好说出来呢。   “还是你考虑周全。”凌昱轻声笑了起来,“楼若,那就你先帮我垫九百文给这位姑娘吧。”   这下,皎然连脖子都红透了,心里成千上万匹白马驰骋而过。时人以九百为傻,这不是拐弯抹角说她二百五吗!她还只能装作听不懂,咬着牙谢过。   --------------------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误嫁后我被套牢了》文案,预收求收藏   娇萌甜软美人×心狠手辣冷硬男主   虞昭昭被家人放在世外桃源养了十三年,养得如花似玉,娇憨烂漫,玉面含春而不自知。   及笄归京,花朝节得魁,一时名动京城。   可惜虞家一朝势落,塌了半边天。   偶得知镇国公世子沈粲私产丰厚,富可敌国,家人决定把虞昭昭献给病恹恹的战神沈粲。   只待他升天,小夫人方可卷钱票走人。   虞昭昭摸着脖子:听说战神把人头系在腰上当球耍……怕怕的!   家人摆手:无妨,他如今一病不起,战神也要成死神。   虞昭昭捂住眼睛:听闻他浑身都被射成筛糠了……丑丑的!   家人哭诉:半死人怕什么,好过咱家门被撞成筛糠。   想起父母长辈的宠爱和养育之恩,昭昭咬牙应下了。   大喜之日,虞昭昭红着眼睛坐上花轿。   喜乐奏鸣,道旁路人如闻哀乐:战神加官进爵又如何,有命夺、没命享,奄奄一息连袭爵的娃娃都造不出来,可怜一朵娇花只能插在坟头咯。   众人等着笑看京城第一美人从娇花干枯成昨日黄花……   一年后   看客指着虞昭昭旁边的男子:京城第一美人何时养了如此龙章凤姿的面首?   三年后   看客:说好的战神起死回生靠娇花灌溉,吸人精气,虞昭昭怎么比嫁人前还娇艳欲滴?   等着等着,只见沈粲把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虞昭昭面前,又给她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前十四年,昭昭以为家人说的便是天理。   遇到沈粲之后,昭昭明白了,她的天地里,最大的应该是自己。   ——恰好遇见一人,愿意把你装进他的天地,任你不乖不巧,亦视若珍宝。   【小剧场】   某日,昭昭发现身上有莫名淤青,眼泪扑哧扑哧开始往下掉:难怪他们都说你在吸我精气,我这是五脏府都被吸干,要死了呜呜。   沈粲吻着她的眼睛:你想清楚,到底是谁在吸谁的精气?   全员古代土著   先婚后爱   双C   写于2021/07/19 咔嚓截图 第4章 第四回   “石敬泽!适才你为何撇下我独自去喝花酒?”皎然紧紧握住手中的荷包,指尖泛青,撅着嘴道,“从楼上下来时,好几个舞女乐伎都冷着眼看我呢,咬着耳朵说我不自量力,觊觎那劳什子凌三公子,就他,也配?”   不是你好奇心害死猫,自个跑上去的吗?悠哉哉走在一旁的石敬泽选择看街景。   见石敬泽不答,皎然摸摸鼻头,现在的她好像确实不配……不过,“你评评理,”皎然敛敛衽张开双臂,像一只从巢穴探出头,等待朝阳沐浴的小雏鸟,“我这身小生扮相,难道不更像被觊觎的那位吗?”白矾楼登三山一行,打击了皎然出现得很不是时候的虚荣心。   石敬泽很给面子地笑着上下扫了几眼,皎然觉得自己仿佛沐浴在朝阳温暖的光辉中。人,就是需要被欣赏的!   “嗯,确实不像。”   皎然的世界瞬间就灰暗了。   收回张扬的翅膀,因为答案出乎意料,皎然忍不住抱抱自己,凑到石敬泽身边探头问,“为何呀?”   “楼里的象姑,身段要比你清瘦,更文弱些。”石敬泽指了指皎然的眼睛,“此处要妖娆些,且未曾听闻凌三公子有断袖之癖。”说起凌昱时,石敬泽似乎有几丝崇拜之意。   皎然决定打击下他这种盲目崇拜,“可有话好好说嘛,欺负弱女子是怎么回事,再低点重点我就破相瞎了。”她的额头还有些疼呢。皎然也想不通是哪里得罪了凌昱,往日远远见他待人皆客客气气,尽管画面有点忍俊不禁,像唐三藏走进齐聚各路妖精的盘丝洞,他的客气也有皮笑肉不笑的嫌疑,但今日……   皎然脑海中浮现出上一世霸总小说里那句——“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忍不住尴尬得一阵哆嗦,她虚荣心再爆棚也没办法这样自我欺骗。   “若非人家手下留情,阿姐你早就瞎了。”石敬泽凑近皎然的额头使劲瞅了瞅,豆丁大的红晕,不细看都看不出来,“阿姐你可知道,凌三公子的骑射箭法在京城里数一数二?”不存在误伤,肯定是故意。其实石敬泽更佩服凌昱能成为楼若那些比公主还高傲的乐伎舞姬的入幕之宾,京城不缺权贵,不是砸钱就能得来她们笑脸相迎的,也才显得她们可贵。   但这层原因就不好对皎然坦白了。   石敬泽回过神,四下一看,才发现皎然已经蹲在路旁的摊贩子前,石敬泽暗叫不好,莫不是伤了阿姐的心,害她蹲在路边落泪,两人从小吵吵闹闹,他还没让她流过一滴泪呢。   跟着蹲下一看,皎然正拿一撮草,乐呵呵地逗着木篱笆中的小鸭子小鸡仔玩,笑得不要太灿烂。石敬泽收回了自己的同情心。   皎然早就将满腹的疑虑抛诸脑后,正琢磨着怎样花光荷包里的九百钱。这钱不能留,她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二百五。   如果刚刚是大娘夜凌音在场,或许会冷冷放箭:呵!拿出九百的人,才是九百。   但皎然不会跟钱过不去,夜凌音有年轻时众星捧月养成骄傲,而她只是一颗扑朔扑朔努力眨眼的小星星。   如果是二娘丁旖绰,想必当场就会把荷包重重扔回去,再来几句:老娘吧啦吧啦……一段轰炸式语音输出。   皎然自认没有二娘一样的爆发力。   思索到最后,皎然用凌昱给的钱,买了两只黄澄澄的小鸭子。   一雄一雌,毛茸茸的多可爱呀,权当是低配版的鸳鸯,可以送给皓哥儿当宠物,长大还能下蛋养家,也算没有辱没她的养育之恩。   皓哥儿第一次收到会活蹦乱跳的礼物,开心得飞起。当即就给两只小鸭子取了名字,一只叫小鸭,一只叫小黄,皎然表示汗颜。皓哥儿小黄小鸭傻傻分不清,指着小鸭喊小黄,追着小黄喊小鸭,满院子跑,小鸭恨自己张嘴只能发出嘎嘎嘎——   一枚鸭蛋10文钱,一只鸭子一个月下蛋30只合计三百钱,几个月本钱就能赚回来。晚上皎然抱着被褥躺在床上,猛地发现自己如今无论见到什么,第一反应都是先算笔账。   皎然叹息一声,果然穷得叮当响满脑子就只剩下银钱官司。翻个身,不由又想起她的便宜老爹皎仁甫来,便宜老爹渣得碎成粉,可银两倒是没少给,吃穿用度从不亏待。   刚穿到这里她也没什么追求,想着有个阔绰爹,当个富贵咸鱼也挺好。但没想到世事难料,皎然又踢了踢被子换个姿势,她不怨皎仁甫,这些年的荣华富贵,本不属于她,借来的总是要还,但好歹烂船还有三斤钉呢。   西城的两间铺子成了这个家唯一的收入来源,第二天巳时未到,皎然早早来到位于内城西南中部、钟楼寺附近的果子巷,比她上辈子上班踩点打卡还积极。   站在来客酒馆的后院天井里,皎然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家徒四壁。石青五间酒馆,只留下这最小一间,还是费了老大的劲才盘下的。   小院子是方方正正的长方形,长约三步,宽约两步①,右上角立着一口井,右下角有一个小灶台,院子左面靠墙放置一个双层木架,上层放四个胖乎乎的小酒坛,地上是两个大的。   除此之外,院子里别无一物。没有酒馆后院该有的瓶罐挤挤和酒气飘香。   来客酒馆旁边是丁二娘的来客茶肆,丁旖绰毫无事业心,再加上眼不见为净,遂把铺子也扔给皎然。茶肆和酒馆一般大,只是不带院子,两间铺子后院共享,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不对!茶肆的店长姚姐还在,丁旖绰做交接工作时,把人事权一并交给皎然。皎然寻思片刻,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看店人,姚姐人实诚又聪慧,二娘双手给她按赞,于是皎然便把她留下。   姚姐生得敦厚结实,慈眉善目,眼角有不少沟壑,一看就是从爱笑的小姑娘进化而来的好姑娘,皎然接过她端来的热茶,吩咐她该干嘛干嘛去,打量起这间酒馆来。   酒馆外间是和小院子长等宽的正方形,不过十几平米,通往小院子的门开在左边边,靠着院子的墙立着整面的木架子,看着颇有压迫感,加上柜台,职工区域占据酒肆近一半的空间。   木架上零星放五六个酒罐,露出坑坑洼洼略微发青的墙面,罐身贴有红纸,上写“羊羔酒”、“松醪酒”、“竹叶酒”等字样。   皎然走进扣指敲了敲,一个个声音清脆如黄鹂。   很好!都是空酒瓶,一滴水都没有。   天色尚早,金色的光斑刚撒到小院里,趁着做泥木活计的匠人还没来,皎然整理了一下仪容,往旁边的胭脂店去,刚踏进门,一阵幽幽的清香便扑鼻而来。   目光在铺内巡视,只见柜台后一个芳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把玩手里的香盒,“可是婉儿妹妹?”   何婉儿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几年不见,婉儿妹妹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皎然将手信放到柜台上,又笑着问,“姑姑可在铺里?”   “你是,皎然姐姐?”何婉儿打量一下皎然,见皎然点头,掀开帘子往屋内喊了声。   “来得不巧,姑姑可是在忙?”皎然脸上仍带着和煦的微笑。   何婉儿摇摇头,“阿爹阿娘在用饭呢。”收回了手里的香盒,拉过皎然的手信就打开,里面是丁旖绰选的茶饼,也算拿得出手,皎然科普完两遍冲法,帘子后还没有动静。   这让皎然想起某位古人洗头洗到一半,客人登门便立刻耷拉着湿发去相迎的故事。虽说也不用如此礼遇,但皎然心里门儿清,沈氏也是捧高踩低,在给她摆谱。   说起来她跟沈氏并无血缘关系,沈氏是石家的葫芦藤亲戚,和皎家半点镶边的关系都没有。皎家还没落魄时,沈氏上赶着让皎然跟石敬泽一起喊姑姑,皎仁甫大概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开胭脂铺的妹妹。   沈氏从屋内走出来,看到皎然时不由皱了皱眉,“哎哟”了一声,随即便咧嘴笑道,“是然姐儿吧?许久不见,怎么突然到这来了?可有要紧事?适才姑姑在用饭,不小心怠慢了。”   话虽如此,但若放在以前,沈氏是万不会“不小心”怠慢的。皎然简单地把酒肆以后都归她管之类云云的琐事交代一遍,沈氏叹息道,“你生得这样好,何苦来受这罪?”在沈氏看来,女儿家家混得再好都不如嫁得好,“不如姑姑给你留意一门好亲事?你也及笄了吧,不对,未及笄也可以相看了。”   皎然敏锐地察觉到沈氏嘴里隐隐要将自己“卖了”的意味。沈氏不仅开着胭脂铺,还兼职做牙人买卖,帮人说亲,替人牵线。酒肆酿花酒的鲜花,便需要由沈氏牵线才拿得到比市价便宜又能批量的好货。   有求于人,被人掐着命脉,皎然也想着和气才能生财,言语上的计较从来不当回事。“姑姑,阿然想着先把酒肆再开起来,其他的事不急,以后说不得要给姑姑添麻烦了。”   沈氏拉起皎然的手,“傻孩子,说什么话呢,姑姑也是心疼你。你摸摸姑姑这双手,别看姑姑好像很风光,夫君能干,女儿俏丽,这些年抛头露面,守着家胭脂铺,没一点省心的日子,这背后的苦又有谁知道呢?”苦不苦是不知道,倒是先炫耀了一番。“姑姑时常想啊,与其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不如趁年轻貌美,早早挑个腰缠万贯的,有人伺候的那才叫好日子哩。”   有人伺候的好日子却要时刻琢磨财神爷的眼色,皎然无言以对,并不觉得这是有福气,还不如小门小户,图个清净自在,蹲着吃饭都没人嚼耳根子。   皎然配合沈氏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要告辞,沈氏也不指望她能立刻听懂,年轻人嘛,不撞南墙不回头,骨子值几个钱?等她在市井间滚一身泥,就知道她所言非虚。   串完左边的门,皎然起身往右边挨着的三墨画铺走去,这一户也是老邻居,不过和沈氏风格截然不同。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古人以举足一次为一跬,举足两次为一步。一步按1.5米算。 第5章 第五回   皎然走后,沈氏挥着手绢回头对何婉儿说,“你可别学你皎然姐姐,放着一身好条件不用,开什么铺子。把德容言功学好,阿娘给你挑个好郎君,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沈氏将何婉儿搂在怀里,自家的闺女,就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阿娘,我能不能过去找姐姐们玩啊。”   “你呀,就这点出息。”沈氏点了点何婉儿的额头,拿这个成日只知道玩的女儿没办法,“去吧去吧,多学学你阿然姐姐。”沈氏自己也不知道,她下意识里已经肯定了皎然的处事和才能。   何婉儿踏进三墨画铺,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画面,只见柜台边围着一拨人,靠里站着墨氏和女儿墨淑筠,皎然站在外面,旁边还有一位老者和两位年轻女子。何婉儿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位身上,没办法,谁叫人家穿着一身葱绿金缕绣折枝花锦裙呢,衬得那张脸比刚出水的芙蓉花还俏丽娇妍。   若她家能有这么一匹布,够她阿娘在整条果子巷挨家挨户吹上一年不带喘气的。   何婉儿收回心中滴落的口水,那位穿锦裙的女子正从丫鬟手中接过雕花画筒,轻巧地将卷幅摊开在柜台上。   “姑娘要卖这幅画?”旁边的老者有些惊讶,眯着眼睛在边角找到落款,“这是兰泉居士的画作?”   墨氏“哎哟”一声,“那可就值钱了,兰泉居士封笔多年,一画难求,姑娘真舍得?”一方面有捡到宝的惊喜,另一方面,三墨画铺卖的多是无名小画及临摹作品,一时半会墨氏也拿不好主意,“先生,您帮忙看看?”   何婉儿凑上前,只见画中一位女子慵懒地侧躺在美人榻上纳凉,霓裳飘逸,丝带轻垂,美人垂眸微笑,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搭在胖乎乎的小花猫身上。小花猫睁着眼睛,精神抖擞,死死盯着在一旁徘徊的飞蟲,面露不悦,仿佛随时要冲出来,用它的小猫爪将飞蟲按下。画工精湛,栩栩如生,左上角以行书提着“清竹斋夜寐图”六字,落款是以小篆雕刻的“兰泉居士”红印。   “兰泉居士的画作少有流传民间,老朽有幸见得几幅。这成色,画工,看着倒是不假。”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   墨淑筠点头表示赞同。   年轻女子微笑不答。墨氏想着国公府的姑娘,断不会拿着赝品来坑人,而且还是老熟客,这姑娘最爱来这里淘货,但也心存疑虑,没有立即应下。   凌涵的丫鬟纤月默默扶额,她家小姐最爱促狭,每回捉弄人都乐此不疲。这次可好,直接从府里玩到画铺来。腹诽归腹诽,纤月鼓鼓嘴巴,保持沉默,坚定地站在自家小姐背后以示支持。   “这是月夜图吗?”端详了好一会后,皎然疑惑道。“不像兰泉居士该有的画风。”   “何以见得?”凌涵眼睛一亮,这是她进店后第一次正眼看向皎然。   见大家投来疑惑的眼神,皎然指着花猫的眼睛道,“如果是在夜里,瞳仁该是圆的,而此处眯成一条线。额,清晨时分猫的瞳仁也是圆的,但落款写着夜寐图,瞳仁却成一条线。只有在白昼,猫的瞳仁才是成线的。”皎然想了想,一口咬定,“这幅画应当是赝品。”   除了何婉儿全程懵逼,其他人听了无不醍醐灌顶。老者笑着赞叹,“姑娘聪慧细致,见解独到,老朽受益良多。”   “先生客气了,小女子不过侥幸。”被前辈夸奖莫名有点难为情,皎然当下就脸红了。   “我看也不尽然。听闻兰泉居士年过花甲,说不定是他一时手误,或者老眼昏花,谁知道呢!”墨淑筠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墨氏横了她一眼,可惜墨淑筠压根没看她。   皎然尴尬一笑,“淑筠姐姐说得也有理,不过——”她指向画卷中的竹叶,“姐姐你看,竹叶方向往左去,说明风向朝左,可你再看看这边,”皎然指了指美人榻边垂下来的丝带,“丝带却是往右飘,老先生应当不会接连犯几重错误。想必是临摹的人时间不足,重点都放在美人和花猫身上,这两者画得的确传神,独具匠心。”   接连被打脸,墨淑筠的脸红得可以煎鸡蛋,为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而羞愧。   凌涵却是找到知己一般,兴奋不已,“好巧啊!我和墨姑娘想得一样!我三哥一眼就指出猫眼的不同,当时我也是这么反驳他的。”凌涵嘟嘟嘴,“结果他又指着竹叶和丝带教训我,不过墨姐姐,这也不怪我们,咱们外行人看热闹,依我看这位画匠假以时日画技便足够以假乱真。”   听完凌涵的解围,墨淑筠脸快冒烟了,她和皎然可不是血浓于水的姊妹关系,反驳的出发点截然不同。   皎然前脚刚走,何婉儿后脚也离开了。   何婉儿本就是跟着皎然过来凑热闹,她和墨淑筠没什么交集,虽然年纪小,但也能感受到墨淑筠的冷淡。其实墨淑筠也不是瞧不上何婉儿,只是看不上沈氏的做派,连带着对何婉儿便提不起深入交往的兴致,难道歹竹还能出好笋来?   一行人离开,墨淑筠的脸还烧着。   墨氏笑着问女儿道:“阿筠觉得阿然丫头生得好看吗?”   “不好看。”墨淑筠撅撅嘴不假思索道。   墨氏也不生气,看着女儿轻笑一声,“多大的姑娘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一样小心眼呢。”这话羞得墨淑筠连脖子都红了。   “娘亲,我没有……”   墨氏安抚地摸了摸墨淑筠的头发。年轻人思维多变,像泥塑一样容易拿捏,看待事情也容易跑偏,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端看怎么塑造,正好趁这个机会敲打敲打她。   “方才你难道不是在故意挑刺?”这话可就扎心了,墨淑筠闷闷不乐道,“娘亲你别说了,是我的错,太小心眼。”   这话一听就还没知错。墨氏叹了一口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到底你不就因为看阿然生得好又有才能,一时不服气,想灭她的威风?”   “阿娘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墨氏轻轻拍打墨淑筠的肩膀,“但你要清楚,女儿家在这世上本就不易,你为难她也是为难你自己。人啊,总是容易眼红比自己优秀的人。这不怪你,你只是不能免俗罢了。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没有两个人的优秀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小人的卑劣却都是相似的。就像你找不到两朵一模一样的牡丹花,阿娘看啊,我家阿筠生得也是极好。”墨氏说着说着,宠溺地刮了一把墨淑筠小巧的鼻子。   听到亲娘夸自己,墨淑筠忍不住扑哧一笑,墨氏接着道,“古人说得多好呀,‘见贤思齐焉。’与其看不惯优秀的人,倒不如和他们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你之所以一时眼红,不正是因为她身上有你所没有的东西?阿娘的母亲当年就是这么教我的,要不然我们墨家也不会有今日,说不上多富贵但也是衣食无忧阖家安康,这一辈子便完满了。”   墨氏缓了口气又道,“依阿娘看,阿然是个顶不错的丫头。你看有那居庙堂之高而整日唉声叹气,数落这不好那不好,只会纸上谈兵,大道理一堆又一堆,喷着唾沫星子却挪不动脚的人。还不如阿然丫头这般,从云端跌到尘埃,还整日乐呵呵,有多少过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努力生活让自己变好的人,是值得尊敬的,知道吗?”   墨淑筠听得红了眼眶,摇头往墨氏怀里道,“阿娘,我知道了,再也不会这样了。”   其实墨淑筠本质不是小气之人,也并非油盐不进。只是平日不仅家人,果子巷的人也都捧着她,给她安了个劳什子“果子巷第一美”的称号,难免让她有点飘飘然,才会一时反骨,如今被打醒了心里便也了了然。   如果皎然知道自己被拿来这样比美,大概只会哭笑不得,不过她也没有闲工夫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且说她回到酒肆不久,匠人就扛着家伙什过来,一派今日正宜动土,手痒痒的兴奋劲。铺面修缮灰土飞扬,皎然让姚姐关了茶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始捯饬铺子里里外外。   茶肆和酒肆中间本没有墙,只用一道帘子隔开,皎然命人撤去,打通两间铺面,再把巨型木架移到后院,又将杂物破烂全都扔掉,酒肆的空间立刻肉眼可见拓宽了一倍不止。   等匠人粉刷完墙壁时,皎然正好带着木匠回来,指挥他们量尺寸,定制椅桌隔断。因为隔断选的是白布屏风,且预算不多,用的是最普通的木头,所以很快的,一架六屏座屏风就摆在原来的茶肆和酒肆中间。   姚姐有点纳闷,原本的茶肆里铺上胡毯茵席蒲团坐垫很好理解,但为何买了一架空白屏风?   皎然笑嘻嘻道,“咱们穷,等以后白嫖嘛。”   老板说的,总是对的!姚姐闭着眼就给皎然点赞,“小当家,酒架子挪到后院,咱们桌案都能多摆好几张呢。”姚姐瞅着焕然一新的铺子连连点头,“一下子铺里的酒都变得值钱了。”   皎然抿抿嘴,现下铺里可一滴酒都找不到。   但既然铺面翻新完毕,后方仓库自然也要跟上,一时半会自酿酒指望不上,当务之急是要先去官库酒坊拿酒。   石家有定额的酒引,这倒不是大问题。   第二天清晨,皎然又起了个大早往外城去,要先找酒务官把约续上,才能去拿酒。   这人一改变原来的生活轨道和状态啊,总能见到这世界寻常见不到的一面,人生处处是惊喜。   内城朱雀门外有一条杀猪巷,供应城里千家万户的猪肉口粮。皎然走到朱雀门外时,正好遇到成百上千头粉粉嫩嫩的大猪小猪“蹬蹬蹬”迈着小短腿,“哄哄哄”地欢呼进城,那气势,宛如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正要去春游的小学生。   皎然看在眼里,美在心里。眼前每一头猪仔顶上都冒着发光的金币,看得人眼睛也金灿灿地发光。这感觉如同在游戏里突然天降金币大礼包,抢到就是赚到。要是能抓几只回去就好了,变着花样烤、煎、卤、炖、熏……够吃上好几顿呢。   想着想着,以至于皎然脚步顿住,停在路边一动不动。那群小猪仔仿佛和她心意相通,纷纷绕开她往另一边走。   待到目送小猪仔远去,眼里只余一扭一扭粉嘟嘟的猪屁股,皎然才暗道:不对!谁要跟猪猪心意相通哪。   在本朝,酒业归三司和吏部统管,酒户拿曲要先向曲院申请曲数,无钱可以先赊取,但要用家业抵当,还是三五连坐制,分外严格。   光禄寺酿的酒只供应皇室,负责宴飨的酒醴之事。官库酿的酒则面向整个市场,酒户多在官库拿酒,能独自酿酒售卖的酒户不多,私人酿酒也有,但都不得售卖。而石青无处可取,好在留下了酿酒权。   曲院在南城边的曲院街上,皎然领完制酒的酒曲,马不停蹄赶到都酒务找酒务官续约。   走进府院,林竹茂盛,眼前有几条小路,皎然走上当中的大道时,却听见不远处竹林后飘来一阵声音,“天瑞兄,这边请。”   看不见人影,只是那隐隐传来的应答声却分外清晰,声音稍低不甚清楚,但却有点刺耳,不是凌昱又是谁。皎然现下只觉得看凌昱一眼都嫌晦气,嫌晦气是一回事,不敢得罪也是事实。当即立定转身,从原路返回,绕另一条小径走。 第6章 第六回   续约的手续并不复杂,但人与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一拉开,线就长了。酒务监官属低级吏人,社会地位不高,可所理事务对酒户而言说小不小说大很大。   皎然左右环顾,掏出一个荷包塞给他,“喏,请阿爷吃茶。”   监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分量,心道小姑娘倒是懂事,笑眯眯谦虚道,“在下哪有这个福气,都是分内的事儿,分内之事。”嘴下客气,手脚却眼见麻利起来。   好容易将事情办妥,皎然长长吐出一口气,走到前庭空地时,听见一阵谈笑声,往右一看,却是凌昱还有两个男子走来。   皎然血液轰地往上奔腾,她回头看了看刚才的方向,塞荷包给监官若是被看去,不知道又会被怎么想。   可给茶汤钱在本朝并不是稀奇之事,皎然耸了耸肩,疾步往左边林木中的八角凉亭走去,留一个背影给来人,努力让自己化身一棵柱子。   皎然努力抬头观望,圆亭远看简朴,凑近一看,处处独具匠心,花梁头雕刻八宝方胜,吊挂楣子和座凳楣子是八吉祥图纹,燕子停歇其上,更增了几分诗意色彩。正看得兴起,谈话声却由远及近,片刻后,有一个清朗淡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姑娘可是姓皎?”   这声音,若是换一张脸……意识到来人是谁,皎然变回人形转头和颜悦色道,“正是。凌公子有何贵干?”皎然自动扫描眼前满眼含笑的男子,身穿绣斜田字暗纹浅绿袍,额间束一条泥金朱色头巾,心中又添了句,骚!包!   “没什么事?”凌昱朗声一笑,转身往亭中走去,那笑容差点让皎然忘了几日之前的过招,那日他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怎知换脸比川剧变脸师傅还快。不知为何,觉着头顶有些热乎乎的。   “我看姑娘好像对这亭子很感兴趣?正好凌某略有了解,姑娘想知道什么不妨说来,凌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皎姑娘可要留下饮杯酒,我们也缺个伴。”凌昱在木凳上坐下,另外两个男子也挥袍坐下随声附和,随后而来的仆人呈上酒食摆在案上。约莫这人是来试新酒来了,果然是府中有人好办事。   皎然作出一脸遗憾的神情,客气几句,道了声“告辞”转身飘走。   她可什么都不想知道!若被人看见他们众男寡女共聚饮酒,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谓三人成虎,若有意将她的家庭组成成分编排进去,只怕夜凌音好容易攀高枝生了个良籍女儿,又要重回起跑线步她的前尘。   而皎然不知道的是,方才塞荷包那一幕,正正好好落到凌昱眼里。   待皎然转身离开,坐在下首的酒务官开口道:“天瑞,你与那位美人相识?”   凌昱闻言缓了两息,摇头否认。   另一位酒务官缓缓道:“想来是位踏实肯干的,少在此处见到如此年轻的女子来办事。”   凌昱把玩着手中的荷叶杯不欲多言。肯干是真,踏实与否却有待商榷。若与她素未谋面,还能信她单纯勤勉,被她那脸骗去,但想起她对皎家人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就知道这姑娘善于粉饰自己,年纪轻轻城府这般深,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皎仁甫被那个外室拿捏得稳稳当当。   要说皎然也是委屈,她当初刚穿过来,睁开眼便躺在皎府床榻上,举目无亲,看哪哪膈应。在这个没有男德只有女德的时代,要她对只会播撒种子的渣爹表里如一不是难为人嘛,能做好表面功夫,已经仁至义尽了。   皎然回到铺里,脑袋依然热乎乎的,纳闷自己何时如此血气方刚了,中不至于见色望耻吧。她摸摸胸口,心跳平缓,可不要太像“古井无波水”,上一世她还被室友嘲笑性、冷淡来着。就听见姚姐咋呼一声,“小当家,你这鬓发,在何处滴到鸟粪了?”   皎然惊呼一声当即抓狂得从凳子上弹起来,姚姐伺候张罗帮她除净,又咚咚咚跑到隔壁讨糖来吃,这是当地的习俗。一时间送酒的平头车又到了门前,自然没法取水净发了,真是好一通混乱。   这么折腾了一顿,脑袋上沾过鸟粪的不适感淡去不少,择日不如撞日,皎然和姚姐互帮互助将“来客茶肆”的招子换成“来客酒馆”,点燃鞭炮,捂着耳朵笑得开花,看大红爆竹噼里啪啦化成浓浓的烟,酒馆就这样重新开业了。   听到响声,在门槛伸直脖子看到隔壁绣旆挂起,墨淑筠马上转头跟墨氏报告,因此这对母女便成了来客酒馆的第一批顾客。   “祝贺然妹妹新酒馆开张,红红火火四方盛传。”墨淑筠笑得有些用力,有点不知所措,又作势理了理头发,把礼物放在柜台上。   皎然笑着将礼物打开,是一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图①,大气磅礴,寓意红红火火,皎然冲墨淑筠眨眨眼,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谢谢淑筠姐姐,我很喜欢。”   两人会心一笑,墨氏看得感慨,女孩子的友谊真美好。   新铺开张,打折是想都别想,不过只要买酒者,皆有小零食送。猎奇寻新者有,老酒客也有。   皎然招呼墨氏母女到雅间入座。所谓雅间,就是此前茶肆那间,改造之后,如今下铺整大块如意纹棕褐胡毯,中层以等宽距离铺三张回字纹包边双层茵席,席上各放置一张黑漆矮脚方桌,四腿作葫芦状,案腿托泥,以草编白蒲团为座。清雅简朴,与外间隔开,有几分可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   “然妹妹,你这壁画,真让人有声临其境之感。”朗月云山,溪涧草屋,绿竹苍松,燕舞莺飞,远处牧子赶牛,近处野叟垂钓,“瞧那牧子,真像在百里之外游荡似的,小屋子看着大了好几倍,你是怎么做到的?”墨淑筠不由赞叹。   皎然摸摸脑袋,不知道怎么跟古人解释“透视法”,展颜一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法,等有空画给姐姐看,雕虫小技而已。”   墨淑筠却觉得自己真是坐井观天了,想起前几日还以为皎然不过侥幸,如此一看,却是功夫不浅,当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里又高看皎然几分。   墨淑筠指着画中屋檐下的铃铛道,“等我改日给妹妹送几个真铃铛过来,挂在此处更显真实。哦!还要些清竹香饼,上回别人送我,正好给你送来,你点在此处,若有风送来,铃铛叮铃,竹气飘香,岂不更是雅事?”   看看,人一旦心境变了,正能量相加,就会不自觉做出一加一大于二的事情来。   说话间,姚姐已经端来酒食,墨淑筠端起酒杯,桂香超然,闻之神清气爽,以白杯为底,酿成玉色,“嗯,好香。”   皎然也很喜欢这种清酒,古人酿酒技术参差不齐,酝酒成效不稳,所以好酒匠难能可贵。又因条件限制,无法做到充分的复式发酵,谷物原料充分糖化后,却无法充分酒化,所以口感都偏甜,酒度也不高,才有“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样的豪情万丈,不然饮无几杯就该是“我醉欲眠卿且去”了。   “这又是什么?”墨淑筠看着碟盏中的小球球问。   “你尝尝。”皎然将碟盏往前推。   墨淑筠夹起一颗小球球放到嘴里,咬开金灿灿的外壳,香酥咸香,里头是炸得酥脆可口的长生果,嚼起来五香迸发在唇齿间,回味无穷,只想再来一颗。   墨淑筠又夹起外壳滚着白芝麻的,“啊!甜的也好香!寻常的长生果过了油都脆而不坚,还有一股油味。然姐姐,没想到你还擅下厨。”   其实这也不难。将茴香、香叶、八角、桂皮、花椒和大蒜用水煮开,倒入长生果与适量盐浸泡半刻,捞起晾干。在长生果中打入鸡蛋,搅散裹匀,倒入生粉拌匀,再滚一层面粉防粘,油锅炸至定型,捞出放冷。等稍微冷却,再回炉重炸一回,重点就在于这一小步,就能保持它酥酥脆脆的口感。这便是琥珀五香长生果。   锅中倒蜂蜜熬至粘稠,将炸好的长生果快速翻拌滚浆,最后撒上芝麻,这是甜味的蜂蜜芝麻长生果。   “这长生果,下酒倒是良配。”墨氏一颗豆一口酒,吃到最后,含在嘴里化得软绵绵,汲取那股咸香。   可不是!这才是皎然内心打的小九九,小零食下酒越吃越馋,酒便不由越喝越多,独酌闲谈都适合。   “公库酒桂酒好是好,但总差一点劲道。”墨氏一说,就暴露了多年酒鬼的身份。皎然想她这是嫌弃公库的酒度数低,不够香辣呢。   但也提醒她该把自酿提上章程了。   “行老听是新铺子,你又没出师,本来不愿给的,是姑姑好说歹说才替你求来些许份额的,我说你一个女儿家也不容易,行老才勉强应了允诺,虽少了点,但你没经验,多了糟蹋也是浪费。”沈氏不停用手绢点鼻头,一脸感同身受之色。   酝酒耗原料,皎然看着沈氏拿来的花瓣,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得出手,都不够塞牙缝的。且行老会关心一个小铺子新旧与否?做买卖的哪有放着钱不赚的傻瓜,想是沈氏在花姑手下份额本就有限,又将她家的份额提价给了别家,才拿一点指甲盖来搪塞她。   “姑姑要操持铺子,还要给阿然分心,我知道姑姑不容易,但还请姑姑多在行老面前替阿然美言几句,若是行老担心债款的事,我们可以不赊账的。”皎然贴心得连理由都替沈氏补充了。   “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若婉儿能多像你几分,我的日子可真真舒坦了。”   被沈氏夸奖,皎然内心总是没有一点波澜。   “盛京酒肆万千,从公库拿酒多便捷,何苦自酿呢。女儿家的,你娘亲也没指望你赚那么多钱,酒馆这边你就走马观花,找个佳婿才是正事。”   皎然不想给沈氏算酿酒的投入产出比,听着话题又扯回人类子子孙孙的大事来,垂下眼皮道,“阿然知道,不过,酒馆的事,还要劳烦姑姑多担待些。”   “这是自然。”   沈氏说到做到,天天有鲜花送来,担待是担待了,但不过是今日比昨日多几片,明日比今日多几片的区别。   一向只动手不动口的姚姐坐不住了。这几日的鲜花饼很是美味,且多数进了她肚子,但姚姐也忍不住抱怨,“小当家,隔壁也欺人太甚了,哪有人送花一点点送的,当每日上茅厕呢。我看八成是故意的,故意给我们使绊子呢。”   是啊,可也挑不出半点毛病,非亲非故的,卖给你是做买卖,不卖给你也不能说她的不是。皎然叹息一声,当今之计,若是能直接和传说中的花姑接上头,花姑随手一挥,就够她酿满一院子的酒坛了,可人海茫茫,去哪找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大啊。 第7章 第七回   教员说过:“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不论上一世这一世,皎然都以之为真理,是以沈氏的唱衰泼冷水并不能撼动她分毫。   可原料欠缺,她的心情多多少少受到不小影响,做不到“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要说淡定从容,还是教员境界高啊。   百无聊赖之际,门口一位粉裳少女左手一盆右手一株,抱着两盆红艳艳的杜鹃花进来,看到在柜台发呆的皎然便眉头一拧:“看什么看,没看到我手快断了吗?”毫不客气。   “哟,这是谁呀。陶大小姐大驾光临,小店都迎客好几日了,大小姐终于屈尊降贵肯赏脸光顾一遭,真是蓬荜生辉啊。你看看,我这门楣都变亮了。”皎然刻薄道,眼里却满是笑意,脚下生风,飘过去接过一盆。   陶芝芝放下花盆,揉了揉发酸的手臂道,“好了好了,论书我念的没你多,论开口也没有你嘴皮子利索。可我这不刚回京城,就马不停蹄过来了吗?你还不满意哦?”   皎然笑笑,心里泛开涟漪。怎么形容她和陶芝芝的关系呢。   皎然是一个睡相很不优雅的女子,若把衣服当画笔,不仅小日子,夜夜都能在床上画画。前生今世,她都习惯独自睡觉,而陶芝芝,是唯一可以和她挤在一床被子里说悄悄话的天选之女。   刚穿过来那会儿,皎然处于自闭状态,皎府送她学骑马,同场贵女对皎家“打秋风”的“远方亲戚”冷冷淡淡,也看不上作为商户之女的陶芝芝。   陶芝芝生得莹润高挑,可她性子爽朗,是个直肠子,也瞧不上贵女的矜持清高,不屑热脸贴冷屁股。所以看到在犄角疙瘩自闭的皎然时,顿时眼睛一亮,陶芝芝的母性光辉被提前激发,她手把手教会皎然骑马击棍,簪花斗草,……画风逐渐跑偏。后来皎然回到夜凌音身边,陶芝芝也成日往小甜水巷跑。   而若问皎然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那只有陶芝芝浑身闪瞎人眼的珠翠宝石。   两盏小酒下肚,陶芝芝恰似忽然记起,启唇一问:“二娘不开茶肆,闲暇在家?”   “是呢。”皎然脑袋一歪,想起好像许久没有和大娘二娘坐下来闲唠嗑增进家庭关系了。   陶芝芝兴奋地膝行至皎然身边抓着她的手臂问道,“那能否帮我引荐,你说的二娘肯定听,我想跟着二娘学冲茶,还有还有,束脩可以翻倍。”   皎然面带疑惑地盯着满眼放光的陶芝芝,她何时培养了如此娴静的爱好。陶芝芝缩缩鼻子委屈道,“娘亲说我太咋呼,学茶艺好修身养性,将来也好说亲。你别担心,如果二娘答应,束脩再翻倍也可以的!”陶芝芝肯定地点头。   “二娘你就别想了,她早就不收弟子了。”皎然扬了扬脖子,咳了两声,“不如你求求我,我可是得了真传的,可以勉为其难收下你。”   原本半跪着的陶芝芝听完这话,瘫坐在脚跟上,有气无力道,“行吧,退而求其次,你就你吧。”   “行,那明日带上翻倍束脩,到酒馆来寻为师。”皎然摸了摸陶芝芝的垂髻笑道。   这话一听就是在占她便宜,陶芝芝在她身上可是吃过不少亏呢,她叉腰皱眉道,“你还摆起架子来,你也不想想,这铺子我少说也有一半功劳呢。”   皎然哀嚎一声,“也是哦。那就减半吧,过时不候。”陶芝芝的父亲人脉甚广,当初石青家业败光,这铺子险些也被盘去,还是陶芝芝的父亲从中周旋,才保下这铺子。   “我几日前在窗边听见父亲和来人在交谈,你可知道这铺子的地皮是谁的?”陶芝芝突然立起手掌在皎然耳边以气声悄悄道。   皎然哈哈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和你说正经呢。”陶芝芝弹了一下皎然的耳朵,皎然痛得吸气,揉着耳朵看她,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是凤洲钱庄!”   皎然耸耸肩,“切!早有耳闻啦,大半条街都在钱庄名下。”还以为能挖到什么豪门八卦呢。   陶芝芝一副“这你就不知道吧”的表情看向皎然,接着胸有成竹道,“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前几年皎然整日游魂的状态她还记得,“如果你那个不靠谱姐姐还在京城,我的消息应该可以卖几锭金子。”陶芝芝自言自语完,如临大敌般用气声在皎然耳边缓缓道,“背后的财神爷,是越国公府的三公子——凌昱!”   皎然心底咯噔了一下,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陶芝芝,“你确定?”   看着皎然呆滞的表情,陶芝芝回她一个“你也不过如此”的眼神,没见过世面。遂拍拍胸脯道,“我阿爹见那人时连我和阿娘都撵走了,我也是忘了东西突然折回去才偷听到,听到一半还被那人发现了,所以只听到这么点。”说到这里,陶芝芝明显有些遗憾,“而且你知道的,我家虽富有,其实也是给人办事的。”   想到自己脚下是那人的地,皎然突然觉得屁股有点烫,心里已经开始忏悔,早知道就对财神爷客气一点,得罪财神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皎然抓起陶芝芝的手臂,将和凌昱最近几次纠葛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你真行,得罪谁不好得罪他?就算他不同你一般见识,盛京城也会有姑娘等着排队把你的铺子踏平的。”陶芝芝翻个白眼接着道,“当初他送国公府大姑娘出嫁,沿途跟了一簇又一簇的姑娘,最后整条队伍……”陶芝芝捂嘴笑了起来,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那画面,想想就滑稽,都不知道是谁在成亲呢。   皎然也有点怂了,心想以后见着财神爷一定认命装孙子。   谷雨时节春夏相交,时而细雨绵绵,时而雷雨交织,街上行人有穿蓑衣的如闲庭信步,也有利落出行的顶着雨狂奔。   瓢泼大雨冲走清道夫来不及扫走的灰尘,也把一位不速之客送到酒馆里。   “老人家,风雨凄凄,湿冷入骨,要不……”话还没说完,皎然就收到眼前的老者投来的不满的眼神。   “别喊我老人家,我跟那些老头一样吗?”老者嘟噜噜哼得胡子都歪了。   额,又是一个不服老的,皎然扶额。鹤发童颜,面色红润,气色确实好,皎然忙点头称是,少男少女心都需要呵护,将火笼放在老者腿边,回到旁边的蒲团坐下。   “阿然。”陶芝芝拉了拉皎然的衣袖,下巴往隔壁桌抬了抬,轻声细语道,“你看,他闭着眼睛多久了,坐得像尊佛,可酒就是不喝,难不成真是道士还是和尚呀。”   皎然扶额腹诽,说悄悄话就不要说得在场人都听到好吗。   果然,老者扫来一个鄙视的眼风。皎然赶紧救场道,“并非如此,山谷道人有诗云:‘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老人……先生是行家啊,在等酒香由风入鼻,比凑近闻懂行多了。”   “你这个小丫头还算有点见识。”老者睁开眼捋捋胡子,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环视了一圈茶肆砸吧道,“此情此景居然是两个小屁孩做主,若是丁娘冲茶夜娘献艺,千金老夫也掏得甘愿,卿本佳人,奈何嫁做人妇都金盆洗手了哦。”   皎然登时来了兴趣,她大娘二娘可都收山快二十年了还有粉丝。她有点手痒痒,只是此处没有准备茶具,不然定要秀一秀茶艺叫这个老粉丝评点评点。二娘一直夸她冲得好有悟性,但皎然很清楚,二娘对她是帮亲不帮理,“阿然最能干”“阿然最好”随时脱口而出。真让人有点不好意思呢。   老者摸摸下巴,“你也会冲茶哦,你是夜凌音的儿吧。”听完皎然对丁旖绰过去的追问,老者淡淡道。这张小脸蛋有两个人的影子,老者又捋了捋他那两撇小胡子,不过嘛,另一位就不必提了。   皎然摸摸自己的脸,这么像的吗,而后默默点头。   “这还差不多,我就说嘛,后继无人,岂不可惜。”老者顿了顿又道,“你可知晓,当年夜凌音说过‘当不得正妻,自当别离’,丁旖绰说过‘抓不住夫心,定会相离’这话,如今来看,不是都应验了?”   一旁的陶芝芝愕然了,看向皎然,“对上了耶。”   皎然不由提了几个心眼,眼前人对大娘二娘过去的了解快超过她了,但是,“这不像她们会说的话。”   老者又道,“这是当年夜凌音和丁旖绰要嫁人时,对楼里的妈妈说的。”   “不可能,原话定不是如此。”皎然坚持道。   “有何不对?夜凌音一生当外室,丁旖绰夫君跑路,你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不是,当年那么多仰慕者,文人士族,宗亲权贵,怎么两个大好姑娘都接连眼瞎了哦。”老者啧啧道,有些愤然。   皎然想了想,“老人家是不是记错了,其实夜娘的话,是对丁娘说的,而丁娘的话,是告诫夜娘的。”   老者不知不觉已经吃完一碟长生果,皎然唤来姚姐再添一份,听得老者问道,“何以见得。”   皎然想了想解释道,“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嗯,皎府,娘亲想我也不愿进府去探望。夜娘心有执念,当初嫁为人妇,为的是那份情意,她从未想进府,因此不会去觊觎正妻之位,因为无名无分所以丁娘劝她要抓住郎君的心。而丁娘,性格,性格比较直接,夜娘担忧她低不下头做不得小,因此只能做大。”   陶芝芝听完哦了一声,看了老者一眼,又看向皎然,“阿然,我相信你。老人家,你为何来挑拨离间,差点都把我带偏了。”陶芝芝挑衅地看向老者气呼呼地道,两位阿娘待她也是很好的。   老者哼了一声,“你这个小丫头太鸡贼了,不好玩不好玩。”   皎然敬了老者一杯,“小女子我只是相信她们而已。”   “没想到没想到,大糊涂还能养出机灵丫头,你娘亲要是有你一半,当年识人那么多,随便挑一个都不至于阴沟里翻船被人骗去当外室,早就做一家主母荣华富贵神神气气咯。”老者手中的酒壶已倒空,挥挥手毫不客气将陶芝芝跟前的端了过来。   “可那样,不就没有我了吗。”皎然鼓起腮帮子道。   老者哈哈大笑,“那倒是。”随之点评起手中的酒来,“这酒香飘来要好半天,那些酒匠是偷工减料,还是被酒务官兑水了。”   这又让皎然想起自己的伤心事来,苦笑一声道:“等我买到花,有自酿酒,请老人家来尝新酒。” 第8章 第八回   当晚,皎然便将白日里遇到老者的来龙去脉在家人面前倒了一通,夜凌音和丁旖绰皆摇头表示,脑里的大粉资料无此一人。   “老人家是何名号?”丁旖绰问道。   皎然一拍脑门,“是哦!忘记问。”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两人对皎然这位闺女的喜爱,丁旖绰将皎然拉过来又摸又揉又捏,就差把她当成小囡囡拉起来转圈圈:“阿姐,我们然丫头就是让人省心,姨母真没有白疼你一场。”   夜凌音骄傲地挑了挑眉:也不看是谁的崽。   白师太不服:也不看看祖宗是谁?   次日皎然依旧准时准点上班打卡,从小甜水巷到果子巷不近不远,皎然每日都是以脚代步,这也并非她爱自虐,开了酒馆后,没什么时间锻炼,古代的医学技术又让她毫无信心,在这个感冒便随随便便能死人的时代,她深刻体会到,何谓“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是以能动则动,坚决不错过每个促进代谢增强体质的机会。   沿着汴河畔,直取钟楼寺,还没拐弯,就被陶芝芝逮个正着。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陶芝芝抓着皎然钻进等在巷口的马车里,喘了口气,才将缘由细细道来。   听说要去见花姑,皎然差点就站起来将马车盖顶破了。   陶芝芝一把拉住不由趁机嘲笑起皎然来,“哈哈你也有今日,平日大家都说我咋呼你也好不到哪去。”   皎然摩拳擦掌,殷勤地给陶芝芝捶肩捏脚就差来个泰式全套。   陶芝芝享受了一番后开口道,“也不是我的功劳。我正纳闷呢,花姑向来谢绝访客,我阿爹也没见过。哎,你怎么不继续了,左边还没捏呢!”陶芝芝认命地看了皎然一眼,接着道,“今早突然有人来钱庄,给了我阿爹一个地址,让我带你去呢。”   原本皎然还以为沈氏的线肯定是断了,保不齐要另找一位牙人多塞点钱,看看有没有门路,但现在看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两人理了理脉络,觉得应该是昨日那位老者起了作用。   于是她脸上一扫阴霾,两人一路欢声笑语。   内城汴河西段的汴河秋风离果子巷并不远,马车左拐右拐,来到一座翘脚飞檐,白墙壁立的大宅前。   两人报上姓名,很快有小厮在前引路领了进去。   与勋贵的华宅相比,这座宅子低调了许多,就像浓烈的香粉味闻多了,扑鼻而来一阵后劲特足的清新雅香,比起暴发户式的住宅,皎然偏爱这类低调内敛,匠心独特,步移景异的风格。   “没想到花姑这么有格调。”原本还以为会是一个钟爱大红大紫的香艳达人。   来到观景楼,小厮请陶芝芝留下,只让婢女引皎然进去,陶芝芝以一脸“保重”的神情恭送皎然。   走过穿廊,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水上走廊,远远望去,湖中的舞台上,有舞姬正在跳舞。   观景楼不愧是观景楼,视野相当开阔,有一面正对着湖心舞台,不过此时正被一面超大屏风挡住,正厅上首端坐一位老者,不是昨天那位又是谁?   皎然往屏风里探,想看看花姑是不是在里面,可惜太矮了,踮起脚尖只能看到远处的湖景,遂轻手轻脚快步走到老者身边,“老人家,花姑呢?花姑在哪?”   老者捋着胡子一脸严肃看向皎然。   皎然从他的眼角的细微波动读到不一样的讯息,“不会吧,你是花姑?!”   皎然往后趔趄了一步,还没站稳,只听“咻”的一声,一根箭擦过她的头发,稳稳当当落到左边柱子下的壶瓶里。   随即屏风里传来一阵笑声道,“听着声音,应该是投中了。”   皎然转过头,有一名男子转出屏风,在确认箭是否进瓶了,“天瑞,你的眼睛是不是长在箭上。”   眼见皎然的注意力完全跑偏了,花姑憋不住了,骂骂咧咧往屏风里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会,要是在小丫头脸上穿个洞,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屏风被推开,只见三张矮脚食案边跪坐三个男子,另一张食案边有一柔媚女子挽起长袖正在冲茶。   男子体壮,三张食案本就不大,旁边还都陪坐一位美女,而居正中那位,正是皎然最不想见的凌昱是也。   虽然这么说有点太高看自己,但皎然还是有种调入狼窝的错觉,有点后悔为什么没问清楚就往坑里跳了。   而凌昱似扫了皎然一眼,又微眯着落在远处。   这又让皎然怀疑,前几日在都酒务笑着搭话的人,和眼前是同一人吗?   她强按住掉头就跑的冲动,好在这时候花姑说话了,“小丫头,按照行规,要从我这里直接拿货,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皎然惶恐地看向花姑,不知所措地捏住衣袖。但心里又知道机会难得,沈氏那里是完全没谱了,还不如在这里试一试,要不然酒馆只能一直原地踏步。   “那你说,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看着视死如归的皎然,薛能忍不住笑出了声,“花姑,就别为难小姑娘了,你看她被你吓的,话都不会说了。”   皎然抬眼看向这位坐在凌昱右下首的男子,如果说凌昱的气质是雪山上的苍松,朗月下的翠竹,那么他就是山崖边的巨石,日光下的大漠,如果说凌昱是生得恰到好处的帅气,那么他就是坚硬型的俊朗,一起一落间大开大合。   不过好看归好看,正事皎然还是记得的,她转了转脑袋看向花姑。   花姑动了动肩膀转向凌昱,“天瑞,你怎么看?”   皎然两眼一黑,绕了一圈怎么又回到他身上,但按照财神爷这样挥金如土的花法,的确是该多发展些产业,不然家底都不够败的。   “花姑,现在怎么什么人的买卖都做了?”凌昱淡淡道。   皎然简直羞得只差往湖里跳去降温了。   薛能看了眼脸红成虾子的皎然,脑海中第一回 浮现出“怜香惜玉”这四个字,气氛突然尴尬,一直闭口不言的凌昊出来解围道,“姑娘别想多,我三哥从来不管这些事儿,花姑说什么就是什么。”   皎然这才注意到旁边另一位男子,没办法,凌昱存在感太强。   嗯,跟凌昱有几分相像,但少了隐隐的气势,也少了几分精致。但她还是打心底感谢他的善解人意。   “来来。”花姑挥走冲茶的茶师,压住皎然的肩膀让她坐下,“你冲一泡,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能力。”虽说是他说了算,但凌昱是大股东来着,这个山头还是要让皎然拜一拜的。   此时的古人吃茶法和后代不同,饮茶多有煎茶和点茶两种方式,用的也是茶饼并非散茶叶。   皎然跪坐在案边,拉动小风箱鼓风,莲花托座风炉中,吐出红彤彤的火舌。   等水沸的时间,皎然拿起金碾子碾起茶饼来,先用茶臼粗研,再用茶磨细碾,最好的技艺是要让它“细如仙宫之尘,丽姝之粉。”①   筛好茶末后,火舌已经带动水声开始跳跃。皎然将茶末撒入水中,用雕花银勺轻轻搅动,投入些姜和盐。   远处丝竹声徜徉,舞袖翩婉,近处勺具轻碰,水声滋滋,茶气飘香,无人说话,都在看着皎然煎茶,薛能一时间竟然恍了神。   茶水注入琉璃盏,皎然在心中强迫自己提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告诫自己宁可摔死自己,也不能让手中的琉璃盏落地,她将盏托一个个配送到三张食案上。   茶艺是茶也是艺,每一道都很讲究,茶品、水品、茶器、以及技巧,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好吃好闻好看缺一不可。   所以一开始学茶艺,皎然总有一种矫揉造作的不适感,但渐渐地,反而很享受这个过程。   “茶之佳品,当真要一双巧手才能不糟蹋微细芽蘖。”薛能赞叹道,一旁的凌昱不说话,他就知道这孙子也是满意的意思了。   花姑也深知凌昱的狗脾气,转头向皎然道,“小丫头,你也品一品,看看能不能品出是什么茶,品出来今日便到此为止。”   席间之人各有所思,凌昱心中看戏,薛能带着期待,凌昊则没想到花姑会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这么好,可花姑也不是好色之人。   皎然倒是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若是别的她可能还没把握,可品茶,那真真是志在必得。   不过饮完一杯后,皎然还是没尝出这是何方神圣,难道真是她自信过了头?这茶吃着像茶之上品柑叶茶,但又多了些甘醇味。   皎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是在下见识浅薄,没品出这是何物。”   花姑咳咳一笑,“没品出来就对了,这是进贡的‘北苑试新,’每春仅得百夸,每夸要40万钱,我们也是蹭了天瑞的赏赐才有得见识,你不知晓再正常不过了。”   幸好没中计,皎然在心中侥幸自己没有打肿脸充胖子,“如此佳品,若是得晨间清露煮之才更好。”   薛能抬头看了眼凌昱笑道,“这姑娘倒是和你臭味相投啊,姑娘,天瑞也是这么说,我们还笑他瞎讲究事儿多呢,看来是我们活得太糙了。”   皎然:“……”   心中的大石头落地,回程路上,皎然看着车窗外的天空,觉得连雨滴都变得如此温暖。   傍晚回到小甜水巷,一路上脚下生风,恨不得扔掉雨伞狂奔起来。在现代她就做过这样蠢萌的事情,但想想此时的环境,皎然默默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里时,两位阿娘还没回家,皎然有点纳闷,她们向来很少出门。   皓哥儿正蹲在廊檐下看雨,大雨瓢泼,皎然一时兴起,拿了团白布塞住墙角的排水洞,皓哥儿拍着小胖手欢呼,他的小鸭子终于有池塘了,跟着他这样没有鱼塘的主人,着实委屈,洗澡都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洗一次呢,小鸭子都快变小鸡仔了。   皎然抱着皓哥儿蹲在台阶上,皓哥儿为它人的快乐而快乐,皎然则是为自家的明天而欢喜。   晚上在饭桌上,白师太照例盘问皓哥儿上开蒙学堂的日程。   皓哥儿咿咿呀呀娓娓道来,“今日夫子讲了《千字文》,念了《弟子规》,还说了大姨和小姨的故事。”   当事人夜凌音女士和丁旖绰女士立即顿下手中的筷子,向小屁孩表达了洗耳恭听的意向。   “皓哥儿,夫子说了什么?”白师太也很感兴趣。   皓哥儿除了受罚挨打,很少像这样受到众人一致的关注和注视,当下也不急,摆足了新闻报道里爆料人该有的谱。   皓哥儿扒拉了满满一口饭,两个腮帮子鼓得圆圆满满的,慢吞吞嚼下肚子后,这才睁着亮亮圆圆的眼睛,奶声奶气地说道,“夫子说,大姨会吃人,小姨爱咬人,还会咬死人。”   “噗——”近来学习文化人士食不言寝不语的石敬泽,一时端不住笑喷了,差点被自己呛死,别说,这形容还挺贴切的。   丁旖绰“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到桌子上,“这学的都是些什么,皓哥儿在哪家学堂开的蒙,夫子叫什么名字,找死啊是不是。”   谁知道皓哥儿突然咯咯笑道,“死了也挺好的。”   皎然心中一惊,不明白皓哥儿年纪小小怎么会有这种感慨,心境开明虽好,但刚断奶就看破红尘,可不是什么好事,皎然心疼地看向皓哥儿,刚出去就被抛弃,还没认几个字就看破红尘,是不是该做一下心理建设了。   白师太瞪了皓哥儿一眼,“什么死不死的,你还知道死了?死哪里好了?”她一个信佛信道的人,还贪恋红尘呢。   “好呀!如果不好,那些死人早就跑回来了不是吗?”皓哥儿玩着手里的筷子嘟囔道,声音软软萌萌,还带着特有的奶声,让人被各种世俗琐事占据脑袋的大人皆无法反驳。   “这样下去可了不得了,为人师表,哪有在背后嚼人舌根子的,三岁看老,将来皓哥儿能学成什么样!明天我跟你们去,我要去找夫子理论理论!”丁旖绰誓不罢休。   ”皓哥儿,大姨小姨又是怎么回事?“白师太显然比较了解皓哥儿。   皓哥儿自己也不清楚咋个回事,他也没说错呀,怎么一个个问个不停?不过他也不是有知识会私藏的人,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学,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嘛。   问到最后,原来此“姨”非彼“姨”,夫子新教一个成语叫“虚以委蛇”,皓哥儿学了几日依然是虚以委蛇(she),好不容易掰过来成了yi,却转不会she了,又恰巧讲到蛇的故事,才会闹出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乌龙。   鲜花原料的货源迎刃而解,让皎然快活了几日,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话说酒馆铺面虽不大,但贵在位置好,开封府、钟楼寺、都驿站,一个个绕着转,不过这么好的优点,却也不是全都占了。跟着果子巷的车水马龙来来回回,行人络绎不绝,抬头挨家挨户看,找到来客两个字没有?   当然找不到!   要先找到何家胭脂铺,在那处往里拐,旁边的铺面上,一根迎风招展的招子上,绣着“来客”两个大字,底下一个妙龄女子和一个妇人正嗑着瓜子,数着屋檐上往下滴的水珠,这才是皎然的地盘。   热门地段,酒客不缺,但也没有多大惊喜,一切平稳得就像人生最后一刻,心电图的那根线。   皎然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天降紫薇星,也没有中彩票的命,高考时离一批差了一分,赶高铁不是塞车便是车爆胎,所有的经历都在告诉她,要脚踏实地,不要做梦,偏偏她就是容易满足的个性,总觉得“啊!差不多得了。”浑浑噩噩到了大学,毕业后有时候又会深夜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想“倘若当初再加一把油,一切是不是会更好?”   所有的遗憾,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努力得不够。   “勤能补拙,笨鸟先飞,”这是她前世的父亲画了一辈子的模型后跟她的话。   皎然不得不承认,她的性格里有惰性,侥幸带来的各种不确定性。 第9章 第九回   次日,姚姐便看到皎然拎着大大一只被剥得光秃秃的鸭来到酒馆,“小当家,这是要做什么?”   “卤鸭!”   其实用鹅才是最正宗的做法,但在历朝历代,鹅都被视为无上佳肴,一只鹅可以换十余斤猪羊肉,还有“食品以鹅为重,故祖制,御史不许食鹅”①的典故,御史明令不准食鹅是因为要以身作则,官员食鹅则是坏了风气。   更有趣的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躲避御史的明查暗探,官员食鹅时,都会剁去头尾,摆上鸡鸭头尾来掩人耳目。   不过皎然用鸭不用鹅,并不是怕流失客源,主要还是因为划得来。   潮式卤鸭最独特的便是一味南姜,它具备生姜该有的辣,又带着自身特有的香气,和卤水恰似做了一个食材与食材之间完美的约定。   高温让南姜的辣、八角、甘草、桂皮、丁香、川椒、香叶、丁香、白豆蔻、草果的香、酱油、糖、饭酒滚成的醇,在彤红的火候作用下交织融合,一点点渗进鸭肉的每寸肌理,并随着香味分子的不规则运动,飘香四方。②   对于闲来无事的盛京居民,一阵弥漫鼻尖的未知香气,会让人不知不觉朝着嗅觉的指引而前进。   “小当家小当家,外头来了好些鼻子灵的酒客,都在等出锅呢。”姚姐雀跃地跑进院子里,看到皎然眼中闪烁的火光,急忙问,“小当家,你怎么了?”   皎然吸吸鼻子,粲然一笑,“无事,被烟熏着了。快拿小碟子来。”   对有的人来说,从食物里可以找到新意、烟火、思乡、怀旧、恋家或是童年,而对于曾经是纪录片编辑的她来说,却是两辈子的物是人非,像梦一样的虚无缥缈,不能和任何人说的梦,她怕久而久之,连自己都相信上一世只是梦一场。   而搜寻香气而来的,除了陌生人,还有刚和皎然建立友谊的……   “小然然,你又在瞎倒腾什么?”花姑进了酒馆就直奔小院而来,在卤水铁锅边又扇又嗅,这已经是他第N次光临来客酒馆了。   “花姑你真是狗鼻子!不过来得正好,正缺人手呢。”皎然将卤鸭切片,点上芫荽,蒜头捣成蒜泥加糖加醋,送到花姑鼻尖一闪而过,“帮我端出去。”   花姑两手叉腰,吹胡子瞪眼道,“拿了我的花就过河拆桥,小然然,信不信我不卖给你花了!”   虽然听着挺像那么回事,但说实话,威胁的意味并不重,皎然笑道,“花姑你自便。”又扬了扬手中的刀道,“我每样都给你留一点。”   花姑这才端起碟子做起兼职来。果然是人熟了就好说话。   一只卤鸭可以有11种吃法:鸭肉、鸭翅、鸭脖、鸭头、鸭腿、鸭爪、鸭肝、鸭肠、鸭胗、鸭舌、鸭心,其实还有鸭血,但暂时没被皎然列入菜单。   吃法虽多,可鸭却只卤了一只,吃到的人并不多,但好在个个点了五星好评。姚姐大手一挥请吃到的多多宣传,吃不到的改日早点,这一只鸭的效应算是物尽其用了。   刚卤好的鸭肉汁多肉嫩,咸香紧实,鸭皮肥而不腻,香滑入味,蘸蒜泥醋解腻,配芫荽增香,花姑夹起一片鸭肉道,“看着普普通通,入口却回味无穷。”   皎然最爱的却是卤鸭肝,粉糯清甜,卤香肝香席卷口腔,她从来不觉得,昂贵的法式鹅肝能与之胜多少。   来客酒馆自酿招牌还没打开,虽开始配之各种下酒菜招揽酒客,但主营仍是官酒,只有打酒才能买小食,不过这次花姑来,却并未配铺内的小酒,而是自带了“流香酒。”   这流香酒市场并未售卖,是光禄寺专酿的皇家酒,皎然只觉得,人家取名就远胜一筹,已经从起点直接跳到离终点一步的地方,反正看到这个名字,她是会很想买来尝一尝的。   “花姑,你怎么会有这种好物?”皎然问道。   花姑正忙着啃一只鸭掌,先轻轻一吸,还带着些许卤汁,咬一口口感爽脆,嚼起来有胶质的劲道和卤水渗透的醇香,“我哪有这个福气,这是从天瑞那臭小子手指缝里溜出来的,那小子私藏好多御赐佳酿,老夫眼红着呢!”   原来如此。   “小然然,何时才能尝到你酿的新酒?”花姑问道,他对这个小丫头,是越看越喜欢。   “快了,第一瓶肯定留给你。”   酿酒的确是皎然近来在钻研的日课,小院仿佛成了她的实验室,姚姐主外,她主内。   这日,皎然又撸着袖子在小院埋头苦干,中秋比酒她选的原料是菊花,因着本朝菊花酒早已不是节令饮品,一年四季都有菊花酒出售。   中秋亦是仲秋,本朝虽不及唐时“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壮观,但也有“黄花漠漠弄秋晖,无数蜜蜂花上飞”之寻常。   菊花酒普及,新鲜菊花好找,适合她练手,但参选的酒品里,十有八九估计都是菊花饮,是以她必须突出重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有了花姑这一层关系,每日送来的菊花瓣十分充足,皎然以小坛酝酿。先以菊花、麦冬入锅加水煮烂,过滤得汁,将泡了一夜的糯米沥干蒸熟,拌入药汁酒曲入瓮装坛,坛周用稻草保温令其发酵,静待数日,再压去糟便得最简单的菊花酒。   酝完酒,还剩不少花瓣,皎然准备变废为宝制成香发菊花油,古人用香发油不只为滋润头发,还能起定型的作用。   自从搬到小甜水巷,物质水平急剧下降,可一屋子的爱美女士,对生活质量的追求依然精致不减,所以练着练着,皎然已经成了DIY小能手了。   制作香发油也不难,一斗花一斤清麻油,搅匀按进瓷器,以厚油纸封口,隔水煮片刻便取出,最重要的是密封得严严实实,等十日后取瓶内清液装瓶,便得护发香油,且久而愈香。③   皎然闻着两手留存的花香味,只觉身心舒畅,香气似乎带有魔力,总能让人呼吸都变平缓。   却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让皎然的呼吸又加快的争执声。   “人走钱留,本店不赊账!”姚姐的嗓门一向有点大。   皎然转过小院门,朝柜台前一看,却是一位峨冠博带,气质儒雅的男子,颇有风流雅士之倜傥。   看到皎然出来,男子本就欲言又止的喉咙更像被噎住了。   姚姐看到皎然出来倒是像抓到了我方战友,“小当家,这人吃酒却赖钱呢!说明儿来还,可这样的人,我们都遇着多少了!”   “姑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生真没有说大话,明明……明明方才荷包还在……”说到最后,男子也说不下去了,任凭一张嘴,谁会信他?   皎然其实也不信,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纵使有,为何让她做风险承担者?   皎然扯着手中的菊花瓣,一瓣一瓣轻轻扯下,散落在棕褐色的台面上,她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见他手指死死地抓着广袖,手足无措,清雅的小白脸硬是憋成了猪肝色,欲要张口又强装淡定……真有趣。   片刻后,皎然才启唇道,“你可会写诗?”   男子疑惑地点头。   皎然眼中的笑意荡漾到眼角,男子更加迷惑,却听眼前的女子说道,“酒钱就免了吧。”那女子突然又笑得狡黠,纤手一指,对着隔间的屏风道,“请公子在那留下诗一首,便当无事发生。”   按照皎然对真正的文人雅士不完全的了解,比起嫌弃他们穷,他们更害怕被指责没有文化没有气节,他们渴望有人用“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类比自己,却不愿跟“为五斗米折腰”这样的典故沾边。   男子没有料想到这样的发展,兴奋地点头答应留下墨宝,还提供了点歌服务。最后,白布屏风的左首第一面上,留下了笔锋苍劲的二十四个大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谷雨过后,便是立夏,气候开始转热,皎然身体康健,天生怕热,还没到盛夏就张罗着做几身轻薄的衣裳。做生意就是帮衬来帮衬去,所以这买卖便落到墨氏开的另一家衣铺里,墨淑筠打着包票承诺会把皎然包装成盛京时尚圈顶端的弄潮儿,皎然女儿家家的也很爱美,一路上笑得跟花一样地回到了酒馆里。   前脚刚进门,后脚胭脂铺的沈氏就抱着一匹布料登门而来。   “哟,姑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边?”皎然忙着给沈氏斟茶倒酒,礼节周到。   沈氏则是恬着一张笑脸,用手绢点拭着额头莫须有的汗珠道,“这不是立夏了吗,姑姑想着气候渐热,正该换身新衣裳了,恰巧几日前刚得了这匹新料子,你看看这色泽,这织法,是顶好的呀,姑姑瞧着这成色,多衬你啊,小姑娘就该打扮得娇妍些,那才夺目呢,这不就给你送来了。”   皎然忙给沈氏端上一杯茶,这么长一段话都不带停的,别回头咬到舌头了,“姑姑,吃茶。”   沈氏满眼慈爱地看着皎然,皎然只觉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姑姑可是有什么事情?”   沈氏也确实有事相求,刚得这匹布是真,本来是想着留给何婉儿做夏衣的呢,又纳闷不知给皎然送什么礼,恰好看她从衣铺出来,这才忙拿了过来。她知道皎然是个“好人”,能帮则帮,绝不会得罪人,所以早就准备好了一场戏要上演。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涌幢小品》   ②:参考自百度   ③:《香谱》 第10章 第十回   雅间里有竹香飘荡,晨光温和,皎然第一次发现,沈氏低眉顺眼时,也可以温婉得恰到好处。   “阿然,买花的事儿,是姑姑对不住你,不过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姑姑这边出了差错,你正好找到新家拿到大货,姑姑也是很为你高兴的。”皎然没想到,功劳还能这么算。“姑姑就知道你能干靠得住,哎,不像婉儿……”   “婉儿?姑姑,婉儿怎么了?”皎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婉儿那个死丫头是个没主见又无才的,哪像你能立得住门面,又画得一手好画,写一手好字。”沈氏也不想想,是谁成日告诫女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   皎然大脑飞速转动,回想自己何时何地在沈氏面前炫技了?前几日她闲来无事给墨淑筠画小像,想来是坐在一旁围观的何婉儿回家说去,“人各有所好,我以前也和婉儿妹妹一般,正因有姑姑在,姑姑能干,婉儿妹妹才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沈氏心想谁说不是呢,又略带嫌弃道,“所以才要我这个老娘操碎心肝。”   说到最后,原来沈氏是想让皎然也帮着何婉儿也画一幅小像,而她之所以携礼而来先抑后扬自己打鼓自己唱戏,是因为想让皎然给小像“润润色。”   其实一旦人画成像,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美化,可小像多是自留,又不是挂起来当神拜,没必要美化成神仙,除非……皎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氏,“姑姑可是要送婉儿妹妹去选秀?”   沈氏听着惊喜,觉得自己真是找对人,一点就通,能省好些口舌之功,“阿然真是料事如神,外头的画师叫家来,婉儿也害羞,她和你亲,你能给她画自然是最合适不过。”   皎然心中冷笑,这是让她将美颜滤镜往死里开的意思,“姑姑,婉儿妹妹生得娇俏可爱,润色过了反倒不好。纵使这画过了官府这关,后头还要见真人,画宫像,都是宫人负责,那阿然可就帮不上忙了。”   沈氏摆摆手绢道,“不怕,过得一关是一关,初试筛去大批人,后面走一步再看一步。”   沈氏倒是心态好,皎然笑道,“姑姑可真舍得送婉儿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入了宫可就难见着面了,婉儿妹妹单纯,入了宫墙是福是祸也未可知。”   沈氏从来不觉得这是问题,哪家的闺女嫁做人能隔三差五回娘家的?风光的那叫回来探亲孝顺爹娘,穷苦的那叫拖家带口来打秋风。她也是苦过来的,正值芳华时,何曾没想过嫁个家有粮仓的郎君,奈何嫁了个不中用的,唯一的好处也只有老实听话,这些年来凭她差遣,才有今日光景。   曲意承欢那些日子,她不想自家闺女也经历一遍,有多少姑娘能嫁得家世好情也坚的如意郎君呢?都是曲意承欢,倒不如往那最高处去,还能挣个脸面,做个人上人。   听完沈氏的激情演讲,皎然一时无法反驳,这不是和现代的“宁愿坐在宝马车上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一脉相承吗?“姑姑,阿然在皎府时,有听闻当今圣上不沉迷女色,夙兴夜寐,年年选秀也是因正值壮年,但最后选进宫的并不多,姑姑可有些成算?”   既然打了这个主意,自然是要先做一番背景调查的,沈氏一脸胸有成竹,“落选的也不多,宫里不止给圣上挑,还给宗室皇亲挑呢,也是个顶个的富贵。”   真真是打的好算盘,可那些皇亲宗室,有时候比后宫还腌臜。皎然默然,没想到沈氏又得寸进尺道,“阿然,你得空也教教婉儿舞乐,就挑见效最快的那种。”没点才艺傍身,哪能取悦龙颜是不是。   皎然纳闷了,“姑姑,舞乐可急不得,没点童子功临时抱佛脚也很难出彩,婉儿她……”   沈氏笑道,“所以这才来找你帮忙,阿然,你就帮帮姑姑这一回吧。”   帮是自然会帮,皎然望天兴叹,是不是比起酒馆,她更适合开青楼乐坊啊……   做一个封建社会邻里和睦的好市民,真难呀。   沈氏很快就把何婉儿打包送来。虽然皎然觉得她有在做梦的成分,但有梦想总是好的。在这个时代,女儿家出头的机会并不多,女子要过得好,除了会投胎有个好爹,便是嫁个好郎君。爹娘在女儿家的人生只占了四分之一不到的光阴,所以嫁得好宛如二次重生。   何婉儿年纪尚幼,又被沈氏娇惯长大,总能冒出些让皎然疑惑的死亡交流,譬如“你这身衣裳是前年时兴的”“我的脖子好酸能不能画快点”“你力气大帮我揉一揉”,诸如此类的不友好,皎然通通一笑而过。   只要不触及底线,都可以选择无视。就像每个男子见到同类,都会在心里默默打量能否打赢对方,再决定以何种方式交往,女子之间的暗自比较,再正常不过。人对自己,都是保护的。   皎然说到做到,何婉儿每日都来酒馆打卡,陶芝芝也时常来学茶艺,一边要为人师,一边要当酒博士,每日过得不要太充实。   这日皎然正和姚姐统计酒馆的销量,自从教会姚姐卤鸭,贯彻以卖酒为主,酒食为辅的政策后,销量有了不小的上升,皎然一边琢磨新的酒食,一边学酿新酒,酒馆每日可卖□□十枚瓶子酒,这已经达到盛京城同类酒馆的平均销量以上。   “小当家,晨间做的虾,还在灶上泡着呢。”姚姐早上看了皎然做醉虾后,心里就没放下过。   “哦!差点给忙忘了。”皎然撸起袖子往灶上去。   在汤料浸泡了半日,打开陶碗,浓郁酒香扑鼻而来,姚姐早已拿好碗筷在外间等候。   醉虾做法简单,毫无疑问地成为下酒菜单里皎然新列入的一项。把桂皮、红枣、香叶、茴香、花椒、姜片、酱油一股脑倒入锅中大火煮开,加糖加盐用小火煮半刻,再加花雕酒煮开晾凉,将虾蒸熟后,放到汤料里浸泡,半日后便彻底入味。   刚到外间坐下,何婉儿就背着木琴进来,不一会儿,陶芝芝也抱着刚得的新茶饼到了酒馆。   “幸好我昨日多备了些虾,不然你们这会儿就眼巴巴看着吧。”皎然双手搭在桌案上,指挥两人入座,闻着酒香,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开动。   店内无客,只不过刚要开动,又有人来。   苏子安动了动鼻子,皎然一看,不正是那位差点赊账留下墨宝的男子吗。后面还跟着一位国字脸戴幞头的男子,谈不上有交情,也说不上不相识,这下可就不好吃独食了。竹节虾肥美,醇厚鲜甜,咬在嘴里又弹又脆,是以三斤虾很快见底,姚姐还意犹未尽地嘬着虾壳。   苏子安放下手中的酒杯,“没想到小娘子除了心胸宽广,厨艺也如此了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但也是很努力地在拐弯夸她,“哪里哪里,还请公子改日多多光顾小店。”皎然两颊飞红,却不是因为害羞。   酒气上头的可不止皎然一人,黑夜加上酒精,总容易让人思维涣散,戴幞头的男子心有所叹地对苏子安说,“去年此时,还是对饮三人,如今我们都是穷秀才,世南兄已经飞黄腾达,不可同日而语。”   苏子安却不以为然,给男子斟了新酒,摇头道,“兄长莫要妄自菲薄,世南兄也只是刚起步,往后如何,还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你我也是如此。”   陶芝芝向来是个爱热闹的,不欲听这些有的没的黑的白的,见大家热情高涨,当即提议来行酒令,因着人数不多,只能挑简单的来,于是将屏风收起,看得到外间有无打酒客,又能六人皆到雅间坐下,连着姚姐一起,玩起了规矩令。   这规矩令不难,考的是大脑的协调能力,六人围桌而坐,轮流用手比划,先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再两手同时画圆,失误者则要喝酒。听着简单,做起来相当难。   最简单的动作反而最容易闹出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除了皎然和陶芝芝,其他人都接连出糗,游戏就是图乐,许是酒壮人胆,许是游戏精神满满,苏子安没有因为接连的错误便像前几日一样涨红了脸,反而是笑得最开怀的一个,如春风抚过,如灯下透玉。   皎然既是“令官”,也是参与者,不过这游戏陶芝芝早就带她玩透了,所以在开头一杯令酒饮下后,她便无缘酒杯了,但游戏的妙处就是常玩常新,自己初玩被自己蠢哭,看别人玩又被别人萌哭,众人捧腹大笑,很快旁边的桌案便摆满了一堆空酒瓶。   就这么着,适才所有的伤感、失落和抱负,都在嘻嘻哈哈声里随着欢乐和小酒而去。皎然则在满桌的空瓶里找到新的契机。   姚姐兴冲冲地问,“小当家,你买这么多东西,作甚么用啊?”   架子上摆着崭新的手帕、绣球、绢花、竹筹、木筹、骰子、黑白棋等物,走近一看,筹子上还刻有经节、诗词、曲句清晰可见的小字。   “我问你,昨日夜里,我们喝了多少酒了?”皎然拍拍手,往后退了一步,满意地看着架子上的小玩意儿。   “竹光酒三枚、桂酒五枚、还有小当家新酿的菊花酒七枚,苏公子一人就饮了有小半坛,听闻是小当家酿的,他还有点不信呢。”姚姐掰着手指算道。   皎然莞尔,苏子安饮了小半坛还不是因为他大脑肢体最不协调,而古代的酒有个特点,说着是酒,但酒精度数不高,不像现代,不会喝酒的可能一杯就能让人分不清爹娘,找不着北。   姚姐“哦”了一声,总算反映过来,“小当家这是要……”   皎然点点头。开怀畅饮乃人生之趣,可以悲伤也可以快乐,但……皎然想了想,还是提笔,留下“李白醉酒诗百篇,贵妃醉酒花中眠。适度微醺颐天年,劝君莫作不等闲。”①   --------------------   作者有话要说:   ①:百度《戒酒诗》有改动 第11章 第十一回   “小满小满,江河渐满。”农家忙着置鱼肉祭三车,江南的蚕农忙着祭蚕神,盛京城内的市民,则忙着祭河神。   小满这日,汴河有游河祭祀的习俗,河中大船连小船,船板上搭起高高的舞台,有唱曲的,演杂技的,还有娱神的。汴河两畔挨挨挤挤,不过黄金位置还是被官府占据,搭起长长的油棚,凡五品以上官员,家属皆能入内观看,热闹程度不亚于一年一度的端午赛龙舟。   这么好的机会,皎然自然不会放过。   果子巷就在官眷的油棚背面,天时地利人和,皎然推出小酒加小食的套餐。   画着小食拼盘的广告纸被钉在木板上,立在沈家胭脂铺门前,若是往日,沈氏还不一定会答应,但如今有求于皎然,位置颠倒,皎然也便顺着杆子往上爬,便宜嘛,本来就是不占白不占。   花瓣形的六宝盒里,五香长生果、琥珀芝麻豆、块状土豆条、裹砂青豆、糖炒栗子、甜口腌果,金的、黄的、橙的、绿的、红的、棕的,五彩缤纷,让人食指大动。   贵妇贵女吃食讲究个美感,所以皎然没把主意打在腌鸡爪、卤鹅掌这些豪放派的酒食上,木盒里的点心都小巧玲珑,一口一个,配一瓶小酒,能果腹助兴,也能保持优雅。   被家主派出来寻觅零食的仆人,看到这样搭配用心又精致的吃食,都选择了一键下单。皎然和姚姐,从晨间到晌午,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变身八爪鱼。   忙起来确实累人,不过在钱柜哐当当悦耳的声音里,皎然一整天嘴角都没下来过。   过了申时,有一小厮阔气地买了二十个套餐,皎然抿抿嘴收住露出来的白牙,嘲笑自己果然是守财奴。   二十个套餐,一个小厮却只有两只手,但这不是问题,前端钱既然到手了,后续配套服务自然也要跟上,皎然很贴心地提供配送。   小满节气,天气愈发暖湿温热,皎然早已换上墨淑筠为她量身打造的夏装,桃红襦,缃色花间长裙,款步走动间,像从枝丫上飘下来的花儿。   薛能看见皎然拎着食盒走进来时,不由眯了眯眼睛,沉闷的棚内,顿时好似都亮了不少。这个往常出现在丫鬟婆妈身上,看起来有点粗鲁甚至是狼狈的动作,出现在皎然身上,竟然有些盈盈美感。   缃色亮眼,桃红娇艳,像沾满露水初绽的灼灼鲜花,让人只想,一把将其折下来。上次在观景楼之后,薛能才知道,原来那个举止优雅,因有求于人眼神里又略带讨好的姑娘,居然是酒家小娘子,这份混迹市井间的勇气让他佩服,比此时酒席间只会装矜持的贵女真实多了。   薛能是一介武夫,更看重身段。寻常娇嫩的,觉得不够炽烈,爽朗浓烈的,又觉得少了些神秘和柔弱,让人食之无味。恰恰眼前的皎然,生命力十足又让人想要保护的欲望,难得让薛能心中一热,不过既然是一门心思攀高枝的乐伎之女,其底线和品格又值得考究。   但最让薛能想不到的,还是皎然进棚之后的表情,像看到他又像没看到他,眼里先是喜悦、继而是微微的惊讶,随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垂下眼皮规规矩矩放下食盒便转身离开,真是让人心里直痒痒。   皎然确实是惊讶的,惊讶于大手笔是出于将军府的薛家之手,喜悦于心中的今日进账,管他是圆是扁,只要花钱消费,都是尊贵的财神爷。   汴河两畔草木青青,官眷油棚出口处正对敬演河神的船只,相传汴河河神乃王母之女,因私恋凡人震怒天庭,被抓回天界后整日以泪洗面。听闻与凡人所生之子失足坠河而夭,便自请生生世世镇守汴河,还一方安宁,从此沿河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此时船上击鼓扬笛,长鞭挥拽,正演到河神被抓回天庭,被天兵用刑之时,皎然抱着食盒挤在人群中,看得入迷,身后却有熟悉的声音传来,“皎然妹妹。”   皎然以为是看得入迷幻听,并未回头,直到一双手轻拍肩膀,才回过头来,待看清来人,不由睁圆双眼,“曾诚哥哥!”   曾诚比皎然高了半个头,身形纤瘦,凤眼狭长,生得周周正正一派正气,正是皎然的前未婚夫。   意识到一声亲昵的“哥哥”脱口而出,皎然讪讪而笑,有些习惯真的难改,手指摩挲着食案也不知说什么。   曾诚亦是相对无言,毕竟是自家对不住皎然,往日种种还在眼前,只不过几个月过去,自己变了不少,眼前的女孩,仍然是那么耀眼,明明适才经过,已经硬着头皮转过头走到棚内,双脚还是不听使唤挪到这里,只想再看她一眼。   “曾公子,小姐正在找你呢,快些过去吧,那边的折子戏要开始了。”一个丫鬟隔着几个人,挤不进来,大声唤道。   “好,我这就来。”曾诚收回脖子对皎然急促道,“阿然妹妹,我有话跟你说,你在这儿等我可好?我一会便来。”   船上各戏到酉时接连开始收尾,皎然轮流踮起左右脚尖转了转,她已经从后排来到了前排位置,人越来越少,没等来曾诚,倒先等来了薛能。   “皎然姑娘怎么还在这里?”薛能问道。   皎然淡淡回道,“我在等人。”   薛能“哦”了一声,他不是话多之人,一时间也找不到话头,这时棚内走出一名男子,皎然余光瞥见有人朝这边走来。   抬眼一看,正是穿一身天青色胡服的凌昱,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两人的谈话。凌昱环顾四周,站在薛能身旁问道,“可还不走?”   皎然跟着他的眼光巡视四周,绯紫青白,酥衣半露,云鬓轻耷,环肥燕瘦,此时棚外零零散散站了不少“招揽”生意的女女支。这摆明了就是在讽刺皎然居心否侧,她的处境谁人不知,本就被皎仁甫藏在暗处,哪有达官贵人能让她等的,除非是想走她娘亲的后路。   皎然就差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刚刚还觉得霞光之下的凌昱澄灿若星呢,真是瞎了眼了。可偏见和滤镜这东西与生俱来,解释皆是徒劳。   一旁的薛能自然也注意到凌昱的目光,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皎然问道,“姑娘可要我们送一程?”   “不劳烦公子。”皎然淡淡一笑,实则却气得直跺脚,真把她当那些不干不净的姑娘看了。心里除了愤然,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为何会傻傻留在此处。   斜阳入山,人群消散,皎然抱着食盒边走边自嘲地摇了摇头,心里最后的希望也落了空,曾诚是什么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饱读诗书,自视清高,但真正要在一手伴侣和一手前途里做选择,先放开的,绝对会是她的手。不然,也不会攀了高枝便将她抛弃了不是?   因着遇上曾诚和薛能凌昱这遭,皎然蔫蔫地回到小甜水巷,结果生活压根就不让她喘口气,大娘二娘又不在家,李妈妈在捯饬夕食,白师太沐个浴比姑娘家还精致,皓哥儿就落到了皎然手里。   说实话,皎然虽然和皓哥儿玩得一处去,却还没真正在无旁人监视的情况下带过他呢,好在皓哥儿也好带,小嘴会说小腿能跑,有什么难的?   直到皓哥儿捂着衣裳,嘴里喊着“要放水要放水,”急匆匆要朝净房奔去。   皎然一把揪着他的小耳朵拉回来,“白师太在用着呢,你要去哪里。”没有纸尿裤的时代真愁人。   可皓哥儿坚决秉承“人有三急急不能忍”的原则,“蹬蹬蹬”就往外奔,站在院子的小菜园里要浇草。   可小不点半天脱不下裤子,皎然很无语,“过来这边,别烫死李妈妈的菜。”   替人放水的经验皎然还处于待字闺中的水平,在介乎该扶和不扶之间,思考了半息的功夫,所有的水,都放到了皓哥儿裤子上。   皎然忍不住抱头惊呼,“皓哥儿你多大了,怎么还尿裤子?”   皓哥儿一点也不尴尬,看智障一样看向皎然,“是然姐姐太愚钝了,白师太和李妈妈帮我放水都不会尿裤子的!”   人类幼崽,真的也有不萌的时候!   皎然夹着皓哥儿的胳膊把他凌空托起,扔到榻上,换衣裳的时候,皓哥儿小大人一样指挥她,要先擦身子,才能换衣裳。衬托得皎然活像个愚蠢的丫鬟。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晚间用饭的时候,一家人围桌而坐,丁旖绰听了皓哥儿的控诉笑得肚子疼,“然丫头,你真以为脱下裤子就完事?”   “皓哥儿都多大了,你们怎么不教教他,哪有三四岁了放个水还要人伺候的。”皎然硬气道。   “我还是小孩子,然姐姐你要给我赔罪。”皓哥儿奶声奶气要求,嘟着吃得油滋滋的小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这可就说不通了,“为什么啊,明明遭罪的是我好吗!要不是我,你连衣裳都尿透了,知不知羞啊。”皎然不满道。   皓哥儿倒是不急,睁着亮亮的眼睛,“敬泽哥哥说了,男女有别,男孩子不能偷看女孩子,女孩子不能偷看男孩子。”   皎然要炸毛了,“那白师太和李妈妈他们呢!”哪里来的歪理?   “可是她们并不是女孩子呀,然姐姐你难道不是黄花闺女吗?”皓哥儿煞有其事道。   皎然突然间被噎到了,一顿饭吃得火花四起,皓哥儿和皎然隔着饭桌对线,其他人看得乐呵乐呵。   所有的烦恼、颓气、不平、伤感,不知何时早已找不到踪影。岁月很长,家人很满。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只有审核君在看,咳咳,祝审核君春节快乐! 第12章 第十二回   过了河神祭,酒馆的经营回到往日的轨道,不同的是,如今店里的收入翻了几番,客源稳定,回头客很多,新客人也很多,皎然再接再厉,决定将品牌效应最大化继续发挥。   “小当家,纸张不便宜,若是枚枚件件都置纸,算下来可是好长一串钱呢。”姚姐看着正专心致志画画的皎然道。   贵是贵,这笔钱却不能省。皎然摆摆手解释道,“打包带回的,除了经纪市民之家,还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小厮丫鬟,这里面有三种可能,一是尝过我们家酒食的回头客,二是仆人自行拿的主意,三是打包送礼之人。”不管如何,总要让人吃了知道出自何处。   皎然用笔端戳戳下巴,略作思索接着道:“我们酒馆位置虽好,却在拐巷里,不定人人皆知,且这附近官府居多,贵人也要吃饭,若能拿住他们的胃口,他们指尖漏出些零散,都够我们吃好一阵了。”   纸张不过半掌之大,工笔画简练精细,栩栩如生,左上角以簪花小楷写着“来客酒馆”四字,小巧精致,姚姐拿了一张起来欣赏,有点爱不释手。   酒馆卖酒不卖瓶,小当家连打酒瓶都跑去城外的官窑定做,那瓷胎又薄又亮,姚姐再次被皎然的心细感到自豪,这样的当家人,任谁跟着都有安全感。其实最大的安全感,还是来自于皎然给姚姐的月例翻倍了。   “小当家,我们的酒一定会越卖越好的,近来酿的花酒,一开坛没多长功夫便售光,酒客也都夸味道好呢。”姚姐一边拿手当扇子给小卡片风干,一边信心满满道。   皎然闻言抬头,眼里的光芒让人闪神,“会的,会越来越好的。”可事实上她却没有姚姐这样的信心,新酒虽卖的好,但也只是在已有的基础上酿的好,谈不上出类拔萃。   京城酒业市场庞大,竞争也激烈,并非一片蓝海。公家酒已经涵盖大部分市场,还有达官贵人的仕家名酿,专为皇家服务的光禄寺国酒坊,小众的民间酒要出彩,必须有独到之处,皎然自问,还没达到这个境界。   好在其他方面好消息不断,何婉儿过了初试,酒馆销量倍增,从公库拿的酒种也变多了,已经从以前的三日一拿成了两日一拿。   拿的酒种类变多,酒客的种类也多样。   “产后不宜饮酒,不过,夫人若有不适,可用豆淋酒,疗产后一切恶疾。”   “家中有老者,可欣桑葚酒,既可补五脏,又能明耳目。”①   ……   正忙活完一阵歇下盘账,就见沈氏走进来,皎然笑着问声好,沈氏回头招呼身后的中年男子坐下,皎然这才发现原来两人是一道的。   男子生得五短三粗,眼窝下青丝明显,一派泥腿子长相,衣着却明晃晃的阔气,银丝线跟不要钱似的往上缝。   自从专注于开酒肆,店内的茶水已经成了赠饮,皎然招呼两人坐下,端来一壶热茶汤,笑道:“姑姑要吃些什么?”   何婉儿过了初选,沈氏笑得愈发灿烂,仿佛已经成了皇帝的亲家似的,沈氏谄媚地超男子笑了笑,又看向皎然吩咐道:“这是南街的张大官人,腰缠万贯又英武义气,婉儿的事,官人没少帮忙,你把好的贵的都给我端上来。”   哦,南街,商贾聚居之地,陶芝芝在那条街,也有套宅子嫁妆呢。皎然笑道,“僻巷小店,贵的没有,但是姑姑点的,皎然自然往最好了去做。既是答谢官人的,不如让官人点?”   沈氏连说好好好,往男子看去。男子看似随意道:“‘银鲫晨烹美,松醪夜酌醺,’那松醪酒和茄芝鱼柳吧。”   不知为何,寻常风雅士人卖弄文采,就算长相堪忧再显摆,皎然也会昧着良心在一旁鼓掌,可眼前这人,她只想快点转身远离。颜狗的行为,总是这么不可理喻。   转身的一瞬间,皎然错过了男子和沈氏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流,还有嘴角那一抹掩盖不住的笑意。   鱼柳裹蛋液下油锅炸,发出滋滋滋的响声。炸鱼柳费时,外壳亦软为了口碑也不能提前烹制,灶只有一个限制颇多,自从菜单越加越多,店里各种弊端接连暴露出来,只有两人略显急促,是该加点人手了。   盘盏端上去时,沈氏拉着皎然的手让她坐下,皎然笑眯眯地扯开衣袖:“姚姐一人忙活不过来,我得去帮帮手。”   沈氏“害”了一声,“你说你折腾的什么劲,若是找到路子,还差这个小铺子?婉儿的事也多亏了你,姑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正好一道坐下,借你的厨艺,让姑姑敬你杯酒。”   “姑姑可折煞我了,婉儿也是我的妹妹,帮她也是应该的,若二位觉得皎然厨艺还行,以后多来就是了。”皎然欠了欠身,逃也似的回到小院。   接着几日,何婉儿都按时按点来“上课”,皎然人忙事多,也只能挤着时间去指点她跳舞。   小院并不大,姚姐和皎然两人来来去去已经略显拥挤,再多一个何婉儿,连皎然本人都觉得看着难受,“婉儿妹妹,这院子着实小了点,真是委屈你了。”皎然拉过何婉儿的手道。   “这里确实是小了点,挤了些,不过也没办法,谁让你们皎家没了呢。”何婉儿撇撇嘴,转了一圈眼珠子道。这几日她娘亲没少念叨皎然有多好,什么她手指头都不用勾,别人就游上来了,这不算狐媚子吗,谁想学啊?   皎然对何婉儿这类酸言酸语逮着机会就扎刺的行为习以为常,又想着她不过还没十五岁的小姑娘,也就自动免疫了。   但说完这话,何婉儿还是有点后悔的,说到底皎然对她也算仁至义尽,本就无亲无故,能做到这份上也算难得,复又抬了抬下巴,缓和道:“若我真当了贵人,定不会忘了姐姐的,姐姐可有何要求,尽管现在提来,以后能做到自然不会不帮姐姐,姐姐可有心悦之人?”   还没等皎然开口,何婉儿自己却如数家珍一般报起名来,这里面有不少都是耳熟的,在皎府那阵也算没白待,把京城贵圈摸了个脉络。   而这熟悉的名号里,出现了最近皎然一听到就想自动弹回的越国公家。“妹妹想进国公府?”这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且不说越国公门槛高,凌昱的生女大长公主这个身份,就注定京城贵女随便挑了,哪还有秀女选的命?   “越国公府的公子都未娶妻,若能被圣人赐婚,有何不可?”何婉儿憧憬道。   真是好傻好天真。   “那样的门楣,想嫁之人估计排到南薰门外好几里去了,且大长公主怎么可能会轻易让圣人赐婚,慢慢挑不好吗,倘若赐婚,最多不过做贵妾罢了。”皎然说完,才反应过来眼前就有一个在排队的。   何婉儿却不以为然,“那都是那些女人追着缠着。”   皎然忍不住腹诽,每个拿着爱的号码牌的女孩,都是这么想的。   何婉儿接着道:“贵妾哪里不好了,人上人,且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姐姐难道不想嫁入高门?”   皎然连忙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给文官贵人当妾,还不如去后宫混呢,起码还能做梦爬上后位或是争个四妃之位,生个儿子人生还有点指望,在后宫就像混职场,讲究方式技巧,做个莫得感情的古代版承欢娃娃,可以像拼职场一样往上爬。外头朱门大户的妾室人生就是一潭死水了,随时都能休,随时都能送人,且一辈子不能扶成正妻,有那特例的,基本宅子主人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没,仕途人生从此灰暗。而历史上无根无基被皇帝扶上后位的可不少。   何婉儿却不认同这番说辞,她就看不惯皎然这份大方洒脱,女儿家谁不想嫁个富贵郎君的?偏偏皎然每次都是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让人火大。   皎然若是听见何婉儿的心里话,估计要锤墙直喊冤枉。女德教育害人哪,若何婉儿在现代社会走过一遭,大概就不会觉得人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或许也会知道,只有自个儿舒服自在,那才是好日子。有人把恋爱当主菜,有人把爱情当点缀,都是自己选的人生。   又过得几日,因着何婉儿“面试”的日子临近,表演服装却还没着落,作为何婉儿的舞蹈速成老师,沈氏拉着她就往外去,让她帮着去衣铺挑衣裳。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北山酒经》 第13章 第十三回   却说这日皎然正在小院里清点余酒,沈氏便摇摇摆摆走了进来,面露薄汗,秀眉微蹙,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大事,她看到皎然后,嘴巴一翘,两手一拍站定唱和道:“阿然,姑姑正一个脑袋三个大呢,好在有你。”沈氏过来挽住皎然的手,将她手中的账本毛笔夺过来,塞到姚姐怀里,一把拉着便往外走,“跟姑姑去给婉儿挑几套衣裳,来月初便要派上用场了,还没着落呢。”   皎然送佛送到西,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不知为何,一路上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皎然以左手打右掌,给自己心理暗示,打完就消灾,这还是她在上一世养成的习惯。   何婉儿学的是七彩长袖舞,长袖舞跳起来体如游龙,袖如素虞,长袖飞舞,长裙飘曳,如梦如幻,快速转动时如烟卷起,如虹翩飞,不知是画示人,还是人入画。   当然何婉儿还没达到这个境界,也驾驭不了真正的长袖,皎然给她量身打造的是简化版,弱化了长袖,突出了长裾,月白纱薄如蝉翼,层层叠叠,裙摆绣满百蝶,随着转圈摆动,那蝴蝶就像飞起来一样,整条裙子都镶着银丝线,光彩夺目,单单是造型,就能加好多分。   沈氏看到皎然画的图样时,当即就拍板敲定,今日正是要去裁缝铺定做。   兰韵衣铺在盛京城颇有盛名,衣铺并不大,和普通裁缝铺并无多大差别,出名的地方在于总能在第一时间拿到宫中时兴式样,备受盛京城爱跟潮流的姑娘家追崇。   皎然跟着沈氏走进衣铺,正好有几位华衣妇女说说笑笑满载而归离去,不知道到底有何   魔力,竟能引来这么多贵客。   衣铺看上去平平无奇,沈氏似是熟客,铺子里的娘子见她进来,便笑着招呼她往后去,到了后屋,皎然总算窥探到此处为何那么受欢迎了。   后屋与前屋的朴实无华不同,墙边堆着许多箱笼家伙,紫檀木做的架子,江宁织造局锦绸做的布帘,架子上摆放着一件件让皎然眼睛不知道往哪放的衣裳。   纵使她活在信息爆炸的现代社会,接受过不少熏陶,此刻也不得不感慨一句:古人,城会玩!   堪堪遮住大腿根的白纱小衣,最重要三处绣着三朵逼真的牡丹花,腰间以一粉绸带束紧,古人还真懂“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艺术。   皎然不好意思再看下去,虽然她挺有兴趣的,但还是时刻谨记自己是个保守的古代黄花闺女的身份。   “姑姑,许娘子呢?”皎然挪开眼睛问沈氏,许娘子是这铺子的掌柜。   沈氏道:“我也不知,再等等吧,会有人知会的。”   有小娘子进来送茶,后屋只剩下沈氏和皎然两人,皎然总觉得,这衣铺的小娘子,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像是风尘女子,又没有风尘女子的活力。   过得好一会,才有人来传话,让皎然和沈氏到后院的屋子去。   踏出后屋的门,眼前是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子两边种着两棵树,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有一棵都有枝干探出墙外了。   小娘子带着皎然和沈氏走进后院正屋,一位满头珠翠的妇女就坐在榻上,银盘脸,樱桃唇,生得白白净净,倒是丰腴的身材很扎眼。   许娘子很和善,笑着让皎然和沈氏下坐,皎然拿着花样给许娘子讲起来,皎然讲起来眉飞色舞,许娘子眼里无不赞赏,心想这倒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姑娘,可惜了……   又过了一小会,有人从外头进来,在沈氏耳边说了会话,沈氏示意皎然继续,她要出去一会,皎然正说得兴起也没空理她:“姑姑自去吧,一会我去外头寻你。”   “姑娘可是善舞,怎么这么懂行?还懂衣料?”许娘子收起桌上的花样问道。   “说不上善舞,只是有点兴趣。”皎然笑道。   许娘子站起身理理衣服褶子,“那姑娘坐一会,我去拿衣料来给你看看。”说完便往外去。   皎然点点头,手指敲着桌面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来。说不得这衣铺还挺赚钱的,传世的名画,大家的花瓶,就这样大喇喇摆在铺子后院,可见看不见的还有多少。   正琢磨得出神,起身准备往门外去活动活动筋骨,里屋突然冲出一个身影,从后紧紧抱住了皎然。   “小美人,可让我捉到你了,让爷疼疼。”   皎然用力挣扎,回头一看,正是前几日跟着沈氏来店里的张大官人。   “你干什么!”皎然越用力,背后的男人却抱得越紧,嘴巴还使劲往她脖子上凑,“小美人连头发都是香的,爷可想你很久了,你摸摸。”   皎然一个曲腿,往后一踩,男子臭骂一声,“你这个女表子,给你颜色真当自己是个小姐了,乖乖的,以后跟着爷吃香喝辣。”   “放开我,你做什么?”皎然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男子又说道,“你的好姑姑为了把女儿塞进宫里,家底可都快用光了,正好你来填填这个缺,你放心,跟了我,我会给你报仇的。”   皎然手肘使力,又扭又踢腿,却被男子一个顺势,把她抱起往里屋走。   这时候才意识到,女子和男子力气相比之悬殊。皎然心中绝望,想着该如何趁他脱衣服或是靠近时给他致命一击,让他的子孙庙从此轰塌。   门外却传进高亢的女声,“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呢,原来是跑来跟小妖精厮混。”   皎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从衣袖抽出手绢把脸遮住。   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叉着腰进来,劈头盖脸就对着两人一通骂,趁势就对着皎然打来,要扯下她脸上的手绢。   却说这女子虽是张大官人的妻子,平日对丈夫都是唯唯诺诺的,突然这样反常,也是为了拿住皎然的把柄。   原来这张大官人有一个干爹,正是皇城里的大总管,这衣铺正是有了他拿来的宫中式样,才能这样受欢迎。张大官人看着家中放债积谷,金银满箧,实则是为他人办事,吃个油水也吃得米谷成仓。   那干爹早就没了那三寸无骨头的东西,却还做着虚无的男人梦。这干儿子也是一个幌子,纳了满屋子的姬妾,连衣铺的小娘子,许娘子都是张大官人的女人,说是张大官人的女人,和干爹也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张大官人也是到处集邮,就为了讨饭票的开心。   宫里伺候别人的后宫,宫外自己也做着后宫梦。沈氏正是看上这层关系,才和张大官人商议设下这个圈套。   此时的皎然自然想不到这么多,只一心想着往外跑,不然真是瓜田李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皎然捂着手绢往外狂奔,衣袖被扯裂,也顾不得那么多,真的是热了苟了!   可对方人多势众,如今一想,沈氏肯定也是同谋,但也顾不得那么多,皎然飞也似的往前院跑去,打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住了。   “……”   转身背靠在门上,拍门也不用拍了,肯定不会有人来开门的,皎然看着夫妻俩走进。   “你这个淫、妇,跟我去见官!”中年妇女吼道。   “夫人别气,不如就收了给干爹,小美人这么放得开,干爹一定会喜欢的。”张大官人还在一唱一和道。   皎然耳边嗡嗡嗡地响,见两人越走越近,也不想去知道他们说什么,跟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一个眼疾手快飞到右侧的树下,双腿一夹,两手抱住,猴子一样往上爬,此刻皎然多么庆幸,上辈子学了爬树这个技能。   夫妻俩跑到树下想去拉皎然的脚,皎然慌乱一踢,一边飞速往上蹭,坐在了枝丫上。   “你给我下来,你以为爬出去就没事了吗!”中年妇女还在咆哮道。   皎然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往墙外探出去的枝丫上搭着一个鸟巢,里头还有四五个青青白白斑斑驳驳的鸟蛋,皎然双手扶住上面的细枝干,一脚绕过鸟巢,一脚往墙上一迈,一个不稳,扑通一声往墙外倒下去。   皎然疼得吸气,坐起来还没来得及揉屁股,前院侧门的小木门就被打开,不远处两夫妻正快走过来。 第14章 第十四回   张大官人边走边笑,那笑让皎然直想拿把斧子敲掉他的大银牙,张大娘子边走边撸袖子,那姿势让皎然很想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一阵飞甩,给她甩到城外十八里。   不过,都只能是想想。她打不过,也不够粗鲁。   街道上行人虽不算多,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眼神聚集在这里,张大娘子深谙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嘴巴跟拉稀的鸟儿一样滴溜个不停:“这个小娼/妇,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别人郎君……”后面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皎然踉跄起身,迎面见一辆马车噔噔噔行过来,心里算计着交会的一瞬间,“咚”的一声使劲全身力气往上跳,肚子重重磕在车轸上,疼得直喊奶奶。   张家夫妻看到皎然往马车上爬,走得更急直接追了上来。   “快走!快走!”皎然没空理会肚子,也没空理会车夫的眼神,但好像从对方眼神里读到了想要把她往下踢的讯息,赶紧一不做二不休,扒拉开车帘子往里爬,比起被张家夫妻抓个正着再也没脸见人,脸皮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值一提。   皎然扯开帘子收起临空在马车边的腿,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张家夫妇已经追上来抓着车窗拍打,与其同时,皎然撑起手肘抬起头,慌乱的目光正正撞上一双冷静而毫无感情的眼神。   端坐在车内的,正是穿着一身绣虎纹金线白锦袍的凌昱,正襟危坐,眉头微蹙,有一瞬间皎然觉得眼前人像救苦救难的佛祖,浑身散发着金光。可那眼神,那眉头又在提醒她,对方的高高在上和私人空间被打破的不适。   也是,皎然低头随意理了理散落的鬓发,将被扯裂的袖子叠起往掌心压了压,还是不想太狼狈的一面坦露得太彻底。   车厢被拍得哐当当地响,前方是悬崖,后方是峭壁,皎然急促吸了两口气,跪坐在车帘子后,“抱歉,凌公子,我遇到了……”对方应该没兴趣听这些腌臜事儿,皎然咬了咬嘴唇又道,“别赶我下去,我……”   “嗯。”   对方似乎没兴趣往下听,皎然也就停住了嘴。   凌昱抬手快速拉了窗边的细绳子三下,马车噔噔噔飞奔起来,张家夫妇的声音逐渐远去。   一时间皎然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将车帘子揭开一个小口子,往外向小厮报了酒馆的方位,收回手双腿屈起,抱着双膝埋头坐在离凌昱最远的车门边角落里。   尴尬,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尴尬。   皎然全身发抖,不用摸都知道自己在发烫,她想抬头再说点什么,凌昱却早就闭上了双眼,好像车厢里只有他一人,不曾有人闯入。   车厢里像是有隐形的结界,将两人远远隔开,对方坐如钟气场强大,这边的结界慢慢蜷缩,最后缩成一团阴影,掩在角落里。   回到酒馆,皎然整理了一下仪容,又出门来到汴河边的土地庙,靠着汴河的一面,土地庙的后墙有一小块空地,长着一棵茂盛大树。   这里是皎然的秘密基地,她娴熟地爬进枝叶丛里,摇晃着双腿坐在枝丫上,一手扯着树叶,一叶叶丢进河里。   身后有钟楼寺的钟声传来,鼻尖有土地庙飘来的烟火味。对岸的街道车马如龙,货郎担被沉甸甸的筺娄压弯了肩膀。眼前河里有蓬船荡过,木浆在河中划开一道道涟漪,装潢华丽的船舫里有声声莺语唱腔传来……   慌乱的心,逐渐寻回原来的轨道。   适才回程,凌昱全程都没有睁开眼,下车之前那声道谢,也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和他的每次见面,好像都不怎么美好。   第一次的捉弄,第二次的戏谑,第三次的暗讽,还有这一次……什么情绪都没有,静如死水,反而是这种近乎无视的淡定,没有疑惑,没有鄙视,没有调侃,没有不屑,像是随手在路边捡回一只流浪的小猫,一切都只是顺手,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真像是在积德,反正也不是救不起,不会有收获,也没有损失。   这种像空气一样可有可无的存在,实在是让人心里像是憋着一口气,出不来,也不知道该往哪处消化。   皎然将手里最后一片树叶丢到河里,双手捂住脸用力拍了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想那么多干嘛。   收起腿往回爬,沿途拽下些许枝叶零碎,滴滴答答往下掉,只听得“哎哟”一声,皎然抱着枝干以一个猴子爬藤的姿势定格住,往下一瞧,河边戴着帷帽垂钓的女子也往上抬头。   皎然看不清帷帽女子的面容,倒是对方惊呼了一声,自己撩开白纱,往帷帽上一搭。   正是那日在三墨画铺见到的国公府的凌涵姑娘,凌涵也是没想到会在此处,以这样的姿势见到皎然,她对皎然的初印象可好着呢,这才自动现身,不然就该转头继续钓鱼了,今日她也是心情烦闷,出来散心来着。   小姑娘笑得眉眼飞起,皎然尴尬一笑,慢慢从树干上滑下来,眼里只有凌涵,一个没注意,脚下一踩,才知道树脚下一个女子正打着盹呢,不过,这会也被她叫醒了(踩醒了)。不是别人,也是那日跟在凌涵身边的丫头。   “姑娘怎么会在这呢!?”   “姑娘怎么在这呢!?”   两人异口同声,齐齐笑开来。   皎然不想说自己窘迫的一日,摸摸鼻头道,“我没事就喜欢爬树,此处风景好。”   凌涵也不想说自己是跟家里人怄气呢,那样可就显得自己太小孩子气了,也摸摸鼻头道,“想吃鱼,来钓钓鱼。”   国公府的千金吃鱼要自己钓?皎然双手举天也不会信,不过凌涵倒是对她深信不疑。   “听说姐姐是开酒馆来的?”凌涵抓着皎然的手道,前几日听得墨淑筠如此说时,她简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没想到酒馆的小娘子,居然跟她三哥一样聪慧呢。因此凌涵对皎然高看了好几眼,单纯小姑娘的心,总是那么好收买。   皎然点头称是,并客气地问了句可要去酒馆坐坐。   谁知道凌涵当即点了头,还拎起鱼篓,炫耀了一番今日的战利品,“我掉了好大一条鱼呢,姐姐可会做?”   皎然凑近看了眼,黑鱼,自然会做。   黑鱼是酸菜鱼标配,上一世时,许多餐馆求简便求利润,做着做着都用巴沙鱼取代了黑鱼,巴沙鱼在她看来,就是快餐食品,肉质松散,一炖就烂,用来做酸菜鱼,简直就是糟蹋了酸菜。   厚身鱼肉斜切成薄片,抓酒粉备用,鱼肉才能更细腻。   油锅将姜丝辣椒爆炒出味,呛得皎然直流泪,捞起最后再淋在汤里。   酸菜炒至水分变少,表面微白,加鱼骨头翻炒,开水煮成白汤,浓浓的骨汤醇美爽滑,这就是巴沙鱼出不来的质感。   最后加入鱼肉,还有爆炒的辣椒姜丝,滋滋声响,洒入点缀的葱花,站在一旁的凌涵已经馋得直流口水了,在府里可不兴她吃这样的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凌涵:没想到皎然姑娘这么聪慧。   凌昱:你难道能想到她会是你嫂子? 第15章 第十五回   因着从张大官人后院逃出来,偶遇凌昱被解救这档子事儿,皎然抱着报恩的心,对凌涵是又陪吃又陪喝。尽管很大程度上凌昱是“被动”施救,如果不是她上赶着往马车里爬,估计这会儿她要么在衙门,要么就在张家后院了。   人的名树的影,无论如何,“救命菩萨”这顶帽子,皎然是给凌昱牢牢扣上了,但向菩萨本人还恩是不现实的,不说她是不是不想还,人家凌昱压根就不在意,为了多积点德,皎然把所有功夫都用在凌涵身上,让她可谓是宾至如归。   “小姐,你不能再吃了。”凌涵的大丫鬟纤月阻止道。   凌涵摆摆手,一脸泄气,“你休劝我,在府里被教养嬷嬷管东管西,如今在外头,连你也不让我痛快。”   纤月无奈扶额,别家千金想请个宫里的嬷嬷来教养都难,她家小姐倒是见天地嫌弃,要知道被宫里的金牌嬷嬷□□一番,以后说亲都能被高看好几眼呢。“那酒便少喝吧,回头身上有酒味,回府可就不好交代了。”   凌涵斜扫了纤月一眼,也知道她说得没错,悻悻放下了酒盏,“也不知道三哥打哪请来的嬷嬷,真烦人。”   皎然嘟着嘴满脸不服却又不得不投降的样子,莫名觉得可爱又好笑,因而笑着解释道,“这杆酒清甜平缓,不易醉,便是多喝几口也没事。”   凌涵听了快嘴道,“哎,你是不知道我三哥,成日管我,自己院里一堆事儿呢,把母亲……”   说到一半,凌涵的话在嘴边绕了个弯吞回肚子里。她虽然单纯天真,可却不傻,自家的事儿哪有到处嚷嚷的道理,她家虽然后院清宁,但身处宗室权贵圈,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   这种到嘴边又收回去的话头,勾得人心痒痒,特别是早上遇了这么一遭,皎然发现自个儿压根看不懂凌昱这个男子。可越是扑朔迷离,就越让人有将他底裤都扒光的冲动。   上一世信息爆炸,皎然可是千千万万时刻在网络海洋冲浪的选手里,八卦天线收讯特别发达的一位。不过别人不愿意说,她也没有逼着讲的道理。   皎然收起支棱的耳朵,动手给自己倒酒来消化心中的八卦之魂。   坐在对面的凌涵眼尖地捕捉到酒瓶上的贴着的小纸,“呀,这小画我看看!”   凌涵将酒瓶拿过来一看,只见纸上画着一双刚摘下的橙柑,碧叶霜枝,薄露金皮,掩在罗帕中,右首还写着“清泉蔌蔌先留齿,香雾霏霏欲噀人”两句诗。①   “好别致啊!”凌涵有点爱不释手,她还没见过这么讲究的经瓶,“这是姐姐在何处寻的?”   皎然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是我画的,闲着没事儿。”   凌涵听完眼睛一亮,将眼睛四处梭巡,“那是不是还有许多?”   自然是有的。皎然起身引凌涵来到外间,看着盏盏有精致小画的经瓶,凌涵开心得就差双手变成小翅膀扑腾着飞起来。   最后,凌涵点兵点将一般一口气买了三十枚经瓶,全部打包回国公府,说是要给大家伙都尝尝看看,喝完酒瓶都归她。   本朝酒馆都是约定俗成地卖酒不卖瓶的,奈何国公府千金地位尊崇,金子也使得大方,所有规则也都能适时消失一阵,凌涵还反过来好似占了天大便宜似的,不仅出了买酒钱,买瓶钱,还将买画钱一道付了。   三十枚经瓶凌涵自然是带不走的,皎然拿出娄子准备提供外送服务,一条龙服务嘛这不是?谁知凌涵摆摆手道,“不用,回去我唤人来取。”   皎然突然有一种“霸道总裁爱上我”的错觉,女人啊女人,霸道起来,也真的不像人。   只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性格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一个如此讨喜,一个……一言难尽。   这日凌涵回到国公府,就吩咐丫鬟将经瓶给各院送去,不过她送酒也是真“送酒”,酒留下,经瓶需归回。可这经瓶进了沐晖院,却回不来了,凌涵一听,蹬蹬蹬就往沐晖院跑,“三哥哥,你为何私扣我的经瓶子?那可是我花钱买来的,酒可以喝,瓶子必须还给我!”   “你拿一堆不装酒的破瓶子作甚?”凌昱淡淡道。   “自然是欣赏啊,你没瞧见上面的画很别致吗。”凌昱开了酒正在喝,凌涵走进一看,是皎然自酿的菊花饮,细枝繁蕊,玉润金香,画上写着“爽气浮朝露,浓姿带夜霜。”②   “欣赏?你厢房一屋子的物什,哪件不是你过了兴头,就封在箱笼里头的?”凌昱冷笑一声,一针见血地点破凌涵的喜新厌旧。他比凌涵大了将近十岁,凌涵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能不清楚?   凌涵鼓起腮帮子,转着眼珠子想了想才道,“这次不会的,这经瓶,我让人在底下凿个洞,就放在桌案上养花,定不会让它去箱子里的。”凌涵保证道,走进拉了凌昱的衣袖甩了甩道,“我就是看着上头的小花欢喜,三哥哥你最爱酒了,你见过这般的酒瓶子吗?很用心是吧,没想还能这样弄呢!”   说着,凌涵就拿着经瓶指着小画跟凌昱道,“这小画虽然不算多难,可灵动有趣,是酒馆小娘子亲手画的呢,我喜欢得紧,花了大价钱呢。”   “这是皎然姑娘画的?”凌昱闻言微微有点诧异,上头的“来客酒馆”四字他看到了,倒没想到是那人自己画的。   凌涵听了直点头,“是不是很别致?”   凌昱没有回答,挑眉问道,“你花了大价钱?”心想那姑娘可真会看人下刀啊,不带手软的。   凌涵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她这位三哥哥,怎么那么会抓重点,只能笑着摇头说没有,她真的没说谎,那点钱对她来说真的没什么,何况三哥哥花钱也毫不手软哩。   这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但这话她也只敢在肚子里咕噜,当着凌昱的面还是小猫咪似的。不然以后要钱可找不到人了,每回母亲说要减她的月例,三哥哥面上应是,回头她跟他讨钱,他可从来没摇过头的,义气着呢。   却听凌昱撵人般开始下逐客令,“行了,拿着你的瓶回你院子去。”   凌涵拿着经瓶就要走,又听凌昱补道,“少去酒馆那等子地方,带一身酒气,街边的酒食也少吃点。”   这话皎然若是听了,指不定要收回今日扑通扑通的感恩的心了。   可三哥哥自己没少在外面酒香饭饱的啊,凌涵听了直跺脚,有点委屈,“可是以前爹娘和老祖宗不让我出去玩,都是三哥哥带我去外头耍,带我去寻街边好吃的啊!”   娇养多了便是如此,凌昱闭眼又睁开,“阿涵,你不小了,母亲说得对,你该学学规矩过几年好相看人家,以后外头少混。”   凌涵从小被娇宠惯了,一时不能适应家人态度的变化。   “回你院里去吧,母亲给你新请的嬷嬷过两日便要出宫来了。”凌昱哪能不知道凌涵心里的想法,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可以宠凌涵一辈子,但手再长也鞭长莫及,等她嫁做人妇,他们可以做她的后盾和底气,却没法把手伸到后院护她一世,终究还是要靠她自己。   凌涵因着这趟外卖被凌昱数落,牵扯到自个儿身上这事儿,皎然自然不知,不过她那边却也很热闹着呢。   且说凌涵走后,沈氏就马后炮地跑来问候皎然怎地突然不见,害她好找。   皎然只能陪着她演戏,“姑姑,我突然身子不适,便不告而别了,姑姑可别生我气。”   真实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可人和人往来嘛,总要糊着一层纸。皎然没证据指认她,沈氏也没立场把事情挑破。   沈氏打得砰砰响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泼天大的算计最后颗粒无收,牙根咬得生疼,可奈何对手出乎意料的狡猾和够狠,她可没想到眼前这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柔柔弱弱的姑娘,几丈高的树说爬就爬上去,围墙说跳就跳了。只可惜半点证据没抓住,不然一箭双雕,既能不花钱就笼络住张大官人,还能牵上宫里的线,以后为何婉儿所用,岂不两全其美。   皎然这一遭,也算是得罪了张大官人,沈氏隔着一堵墙整日等着看隔壁笑话,却没想到没等来笑话,皎然这死丫头,一日日神采风扬,穿金戴银,看着比镶了金的财神爷还刺眼。   “然丫头,姑姑瞧着这些日子你是愈发标致有精气神了。”这日,趁着到来客打酒的功夫,沈氏忍不住套话道。   皎然可就在这等着她呢,听了这话心里无不欢喜,其实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的,本来相安无事做个塑料邻里也不错,但沈氏不能容她,按着她的尊严踩,自然也就没由头再任人宰割了。   这几日皎然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哪里得罪沈氏,让她不痛快了,可压根就没有。   “谢姑姑吉言,皎然瞧着自己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这些日子酒馆还更忙,累得紧,我和姚姐都恨不得多生几双手来用呢。”皎然也不去正面回答沈氏的问题,要让鱼儿上钩,跟在拉磨的驴眼前掉一根胡萝卜是一样的道理。   沈氏若有所思地眯上眼睛,一个破酒馆,能赚几个破钱,真当自个儿是跟葱了?谁稀罕?   --------------------   作者有话要说:   ①苏轼《食柑》   ②广宣《九月菊花咏应制》 第16章 第十六回   芒种刚过,未及端午,天气沉闷,雨水无声,皎然便披着斗笠绑着角巾,和姚姐风风火火到城外摘竹叶。   竹叶尖还垂着水滴,啪塔啪塔一叶接过一叶,滴滴答答在林间碎叶上蓄一小滩一小滩的泥水,倒映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鸠鸟。“小当家,为何偏要选这些小竹叶呀?”姚姐轻拍皎然的肩膀,将还在欣赏大自然美景的她喊回人世间。   “我们又不是开饭馆的,粽子小巧更显味美。”皎然解释道,其实她们特意挑选的竹叶也不能算小,竹叶约莫将将有皎然一个手掌宽,姚姐这是以干活人工作餐的标准来衡量。   回到来客酒馆,皎然和姚姐就乒乒乓乓忙活着绑粽子,突然,皎然放下手头洗了一半的竹叶,支着耳朵贴在墙上,隔壁院子隐隐约约传来咚咚的碰撞声,这细微的声响却像一块大石头投入皎然心中静待已久的湖面,涟漪层层泛开,越来越大,皎然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小当家,你听什么壁角呢?”姚姐八卦雷达直响,也跟着凑到墙边来。   皎然收回身子拍拍手,“没什么,脖子有点酸,拉一拉就好了。”   “哦,那你蹲下,我来给你揉揉。”姚姐说完,就立起手肘在皎然肩膀上使力,皎然痛得呀呀直叫,连带着将心底的痛快也喊了出来。   前世每回出国,皎然就会更爱祖国不知一丁半点,原因无他,中国胃真看不起外国那单调的饮食。   单单是饭的味道,中国人就能折腾出各种各样的名堂——竹筒饭、荷叶饭、南瓜饭,“端午时节粽飘香”,粽叶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更兼应节应时,闻到粽香,便知道端午是要来了。   皎然哼着小曲,将两张竹叶交叠,卷出一个尖尖儿,铺上一层炒了香菇虾米的糯米饭,放入金黄流油的咸蛋黄,一片腌制入味的瘦肉,再铺一层糯米饭,最后绑上干草——“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似乎就是这么来的。   不用白肉只用瘦肉,加之用腐乳腌制,煮熟后,米粒里夹着竹叶香,肉香,腐乳香,配料和糯米各占一半,大口的两口一个,姚姐试了两个,直喊“吃不够。”   本朝已有蜜饯粽,以果品入粽,不过咸蛋黄却是少见,家家饭馆门口都用粽子堆成楼台亭阁,木车牛马,吸引食客,皎然没有多余的粽子,只能拿出老本行,画了张广告图挂在门口,聊以宣传。   包粽子费时费力,皎然和姚姐第一锅并没有绑很多,还很奸商地将价格定得和市面标准大小的一样,没想到四五十个粽子很快就脱销了,一两个下肚,有酒客不免还抱怨只开了胃口。   别家的吃到腻和自家的吃不够,这试水比预期好太多,皎然也见识到了开封府附近的市民的口味和消费能力,是很包容的。   紧跟着几日,粽子做了一锅又一锅,依旧脱销。到端午节这日,因着城里有龙舟赛,粽子和雄黄酒的销量直接攀上一个新高。   许多世家小姐都来看龙舟了,皎然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凌涵。   “我就知道皎然姐姐端午肯定会出新小画的!”凌涵见着皎然兴奋得不得了,眼睛一扫,果然见到画着碧粽和蛇的经瓶小画。“龙舟赛可太好看了,不过皎然姐姐忙着做生意,没空去看,可看完了我们又不想回府,我寻思着就来这儿了。”凌涵一来就自报家门。   跟在凌涵旁边的是平昌侯府的卫星姑娘,生得杏目桃腮,身姿窈窕,看着便比凌涵懂事不少,皎然以前远远见过几面,但估摸着卫星是不认得她的,便招呼她们往雅间坐下,店里事忙,也没空坐陪,等到得空来雅间坐坐时,已经是日斜西山。   卫星正在劝凌涵回去,“已经是酉时了,再不回府,府里该派人来寻你了。”   凌涵显然是一副压根不想动屁股的样子,卫星知道她是被教养嬷嬷管教怕了,揉了揉脑瓜子又道,“若是不回,你自然没事,你母亲难不成还能打你不成,顶多训你几句,可你的丫鬟小厮可就惨了。”   怎么个惨法,凌涵自然知道,不外乎是挨板子扣月例,想想就肉疼。凌涵小嘴微张看向卫星,卫星知道她这是动容了,“而且啊,你有没有听说过,盛京城里有专门劫掳良家姑娘的,就趁着天黑挑好看的下手呢。”   凌涵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长得好看,确实有点危险,但是她可不怕,叉着腰反驳道,“难不成还能劫了我不成,我们有家丁跟着,他们应当只会挑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下手吧。”   “谁说的,前前前……哎呀反正不知道是多前的开封府尹你知道吧,多位高权重啊,他的孙女,就是被掳走的,至今还下落不明呢!”看着凌涵和哑然的小嘴同款睁得圆圆的眼睛,卫星接着道,“我看啊,八成回不来,老府尹自从失了这个宝贝孙女,连官都不做了。”   想想那些惨无人道的下场,凌涵背后就一阵阵凉意,小时候她三哥可没少拿这些故事吓唬她,当时她还只当都是唬人的呢。经卫星这么一吓,凌涵脚底就跟抹了油似的,飞也似地离开了。   不久的将来,皎然才知道,卫星和凌涵口中的老府尹,就是对她有莫名善意的花姑。花姑的儿子儿媳早逝,只留一个孙女承欢膝下,花姑做府尹时为官清正,那些歹徒就报复在他机灵可爱的孙女身上,当相依为命的整体少了一半,另一半自然而然性情大变,也无心政事了。   皎然想,花姑兴许是在她身上看到孙女的影子,才会待她如此好。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这样的故事能唬着凌涵,却吓唬不了皎然。   趁着端午夜里街上热闹,下班后,皎然晃晃悠悠地绕远路晃荡。华灯初上,京城铺户大开,州桥夜市喧闹,各大酒楼早已座无虚席,皎然看着有点感慨,不知何时,自家小店才能做到如此境界,厅院、局内、酒作坊三部门齐全,这才是大酒楼的气派。   不过没关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正前世也回不去了,她有一辈子的时光在此处耗下去,总能有一席立足之地的。   脚步停在一栋雕梁画栋的三层楼阁下,楼里有调笑声和丝竹声传来,门首的牌匾写着三个大金字“春花楼。”   皎然喃喃自语着“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一抬眼,却看见门边马车上拖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彩絮儿,彩絮儿!”皎然抬脚追上去,却在门口被拦下来,彩絮儿眼眶里蓄满泪水,嘴里被棉布堵住,挣扎着往后看,却被人死死架住消失在拐角。   “若不想卖身当姐儿,就赶紧滚蛋!”皎然被守门的小厮一推,跌坐在地上。   “我看这位姑娘这小脸,倒能卖个好价钱。”   “再好看又如何,我们是做正经营生的,这姑娘后面不知是佛祖还是乞丐,你是想让整个楼都陪葬?以前的事儿你忘了?”   窃窃私语的两名小厮这才闭了嘴。   皎然起身揉揉屁股蛋,实在是忒粗暴了,这是春花楼的侧门,皎然眼里闪过一丝希望,拔腿就跑来到前门,可惜的是,在前门还是被拦下了。   彩絮儿是皎府还没落马时,跟在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之一,这两个丫鬟,在她刚到这个世界日日自闭怀疑人生时不离不弃,因为有她们的包容,陶芝芝的帮助,家人的温暖,她才不至于又在床上呜呼而去。   但皎府被抄家后,皎仁甫送给夜凌音的宅邸被官府收回,夜凌音大半身家都拿出来给丁旖绰救急填补漏洞,两姐妹带着孩子齐齐到小甜水巷和白师太蜗居,本来这间小四合院就足够小,屋子完全不够住,夜凌音、丁旖绰和白师太三人如今住在正房,把两边的厢房让给皎然和石敬泽住,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便将两个丫鬟的身契提前归还,送她们回家。   只是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在春花楼看到彩絮儿,当初,她爹娘不是说已经给她相好人家,要回乡下成亲的吗?   皎然靠在春花楼对面的影壁边脑袋发疼,看着门口车来人往,华衣公子进进出出,姐儿们穿得花枝招展在门口招呼,在楼阁上挥手,有哪个姑娘,生来会是这样的?不都是被又恐吓又挨打调/教出来的?   心里愈发牵挂楼里的彩絮儿,不知她为何来到此处,也不知此时此刻在里头有没有遭到非人的待遇,皎然害怕地摇头,她真的不敢去细想楼里教训姐儿的各种手段……   可惜这楼里的围墙实在是太高了,看来是为了防人出逃,头顶没有一个竹蜻蜓真的翻不过去,便是狗洞也寻不着。皎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影壁前一辆华盖马车上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脑子还没开始转动就奔过去抓住他的衣袖,凑近在他耳边道,“薛能公子,带我进去,求求你。” 第17章 第十七回   薛能被皎然拉了个措手不及,还以为是哪个姐儿不懂规矩,偏头一看,没想到是许久不见的皎然。   那鼻息喷在耳后,像带着绒毛的猫尾巴,撩得人痒痒,还有若有似无的女儿香。薛能有点错愕又有点诧异地看向皎然,女孩的眼睫毛仿佛正在振动的蝴蝶翅膀,小巧挺翘的秀鼻,饱满的樱唇,往下,是同样饱满的……   薛能有那么两三息的时间怔住了神。   皎然拽着他的袖口微微一扯,收回脖子将脑袋杵在他跟前问道:“薛公子,你不认得我啦?”   当然认得了。   只是此时灯火朦胧,纵使楼阁下一排珠花吊灯,门口竖着壁灯,石阶上立着垂灯,称得上是灯火如昼,可跟白日还是不能比。眼前的女子就背着光站在灯下,灯火在风中摇曳,那双闪着波光的眼睛,一半映着坚毅,一半带着恳求。   薛能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女儿家求着进青楼,还是头一回见。   皎然也是这会被一阵冷风降降温,发热的脑袋重新转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儿。可凭她自己,是怎么也进不去的。   薛能就这样看着皎然若无其事地抽出纱巾往耳后一绑,甩了甩手腕,捞住他的手臂,“走吧。”薛能却盯着她一动不动,皎然忍不住拍拍他:“带我进去,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成交。”薛能粲然一笑,身上的硬汉气质顿时软和了不少。   声音只有两人听见,而在皎然决定踏入这门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指指点点的准备了。   她仿佛能听到门口姐儿们的对话。   阿赤:这两人,是不是酱酱酿酿?   阿橙:那个姑娘,肯定酱酱酿酿!   阿蓝:不是,想来是薛公子先酱酱,姑娘才酿酿!   阿绿:放P,薛公子酿酿,用得着酱酱!?   ……   春花楼占地广阔,毗邻水岸,高墙里是双子塔式的对楼建筑,邻水的一座更伟岸高耸。   走过长长的连廊,又七拐八绕,走入屋内时,迎面便瞧见一面足有一层楼高的月亮门,映着朦胧湖泊,湖里摇曳丁点星火。晃眼望去,宛如盘中撒着明珠。   月亮门对面是一座仕女献舞屏风,屏风两边依次摆放两列矮脚桌案,席间已经坐了不少人,想必都是来参加酒会的,皎然扫了一眼,没有一个认识的,甚好。   皎然随着薛能在席间跪坐,很快便有装扮妖娆的姐儿来斟茶倒酒。   与皎然和薛能的淡定不同,席间的男子都有点纳闷,纷纷打量起薛能旁边那位蒙面女子,怎么还自带侍女了?   这日是春花楼里一批新姐儿出阁的好日子,春花楼惯会调/教人,教得一个个姐儿柔媚靡靡,一夜值千金。皎然暗道,这不就是大型拍卖现场。   席间中央位置早已有舞妓在热场子,两旁的桌案也有侍候酒水的姑娘在和贵客调笑,却在这时,一直在席间上下打点的妈妈脚步翩翩走到水岸边。   一辆小型画舫稳稳停在岸边,从舟首走下一位玄衣男子,暗绣的金线在灯光反射下闪着隐隐的光,皎然心道一句“热了苟了”,怎么没回碰上凌昱就没好事儿。   凌昱一落座,舞妓退下,出阁宴很快便开始。   灯火熄灭,屏风后烛光亮起,一个抚琴的婀娜身姿便投在屏风上,倩影微动,有软糯之声传来,新姐儿边弹边唱,未见其人,其声已叫人酥了骨头,果然是花了大价钱。皎然心道,还是古人会玩。当视觉能力减弱,感官的敏锐会将所有知觉放大无数倍。   凌昱和薛能都坐在上首的位置,能,因此皎然很尴尬地就间隔在两人之间,虽说距离凌昱还有好几个身子的距离,他的脸上也仿佛自带一层结界,好像屏风后的声音是来自复读机一样。   薛能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但说实在的,皎然也毫无感觉,不过她却是无心欣赏,因着接连几个登场的姐儿都不是彩絮儿,和彩絮儿主仆多年,她那把声音,化成灰她也认得。   最后一把嗓子亮出来时,皎然拿着酒杯的手抖了抖,将酒一不小心洒到薛能身上。那歌声皎然很熟悉,以前主仆三人没少一起哼过小曲儿,可这会儿,却带着一丝很难察觉的哽咽,让彩絮儿本该如黄鹂之音的嗓子,多了几分不该有的成熟韵味。   “别冲动。”薛能拉住一时冲动想要站起来的皎然,这样的局,如果被搅混了,是很难收场的,青楼的主顾和金主,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盲选完毕,在座的贵客心底都有了个底,期待哪把嗓子,以及嗓子的主人,让接下来的亮相含金量飙升。 第18章 第十八回   灯火重新点起,厅堂内又恢复了销金窟该有的亮堂华丽,妈妈在首,四位额点花钿的女子翩跶入内,在屏风前站定给贵客行礼,彩絮儿抬头,一眼就和坐在上首的皎然对上眼神。   彩絮儿又惊又喜地望着皎然,收回险些往前迈的脚,主仆间练就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看着皎然从容的眼神,彩絮儿打了一天鼓的心,也竟安静了下来。   皎然却是手心早已冒汗,还不知道这群大爷要怎么折腾呢。   果不其然,僧多肉少,有几位大爷已经为了彩絮儿争了起来。因着彩絮儿刚哭过,颇有梨花带雨之态,和另几位怯弱柔媚的姐儿不同,可怜中带着一股倔强。   妈妈桑没想到竟是这个死丫头最叫座,彩絮儿的双手,可都不如另三位娇嫩,是做惯活的姑娘,不如另几位娇媚却也有一番风味。   皎然在心底将男人的劣根性问候一通,转头对薛能抬了抬眼角,那眼神是在告诉他“你怎么不上?”要是人到了薛能手里,可就好说话多了。   谁知薛能完全不以为意,脸上明显是很认真的样子,凑到皎然耳边道,“她们都没你好看,不过蒲柳之姿。”给她们砸钱,还不如砸你呢。这是薛能没说完的话。   这就是在撩/骚吧!?皎然很不争气地脸上一热,挺着腰往后微微一仰,拒绝和薛能近距离交流,虽说这会儿早就瓜田李下,说也说不清了,但当事人双方的界线,还是要划拉划拉清楚的不是。   薛能却被皎然这个动作逗笑了,见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又飞速撇了凌昱的方向一眼,忍不住脸上又浮出笑容来逗她,“我看,你倒不如指望指望天瑞,他和我不同,不缺这点钱。”   皎然用余光在凌昱和场子上来回挪动,又听薛能道,“天瑞若肯开口,指定没那群人什么事儿,他们是见着天瑞提不起兴趣,才敢争成这样。”   那三位姑娘没少往这边使眼色,凌昱却一直兴致缺缺,只偶尔和薛能交谈几句。   皎然都快怀疑他是不是不行了!   席间唾沫星子横飞,妈妈桑倒是眼角笑得能夹死苍蝇,皎然都快坐不住了,真不知道这两人不点主菜的人来喝什么花酒,浪费表情懂不懂呀。   皎然低声和薛能交谈了几句,薛能含笑不说话看着皎然,随后便举手调停。“春宵一刻值千金,诸位别都浪费在打嘴仗上,不如让我旁边这位姑娘来帮大家一把,彩絮姑娘弹奏,这位姑娘做舞,停在何处彩絮姑娘就归谁,如何?”   众人无不应是,妈妈桑愣了愣,可也不能说不。知道是要跳月光舞后,便吩咐人带皎然去换身月光裙来。   待皎然推门而进时,厅堂内再次灭了烛光,只在屏风旁彩絮儿弹奏的琴边放置一盏琉璃灯。   场内落针可闻,月色的裙摆层叠,泥银纱面,金片晃动,琴声响起,皎然脚尖轻点,脚下轻转,裙摆恰似飞起,闪着冷白的银光,仿佛漫天飞雪,又如星空银河。   琴声渐快,皎然咬着牙,心想这舞蹈功底果然是怠慢不得,许久未练,舞起来还真有点吃力,可心里又想着成败在此一举,死也要绷住。   此时在坐的人已经找不到皎然的脸,只有一道光带在黑暗中分外耀眼,叫人仿佛看到那人从画中来,又要向画中去。   琴声如从高崖流入溪涧,渐而潺潺,最后戛然而止,烛光被吹灭,皎然感觉自己几乎快要飞出去,凭着直觉簌簌坐定。   席间人都屏住呼吸,过了片刻,薛能在黑暗中带头鼓掌,旁人才回过神来,一时掌声响起,烛光也重新亮起。   “是凌公子,我们彩絮姑娘可真是有福了。”妈妈桑像只大母鸡似的咯咯咯笑道。若是别人,那应该是恭喜某某公子,而非恭喜她家姑娘。   皎然虽看不上妈妈桑这种行为,但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若凌昱不肯放人,在场这么多大爷公子哥里,非要找个人啃,还是找一个好看点的,至少让彩絮儿不那么吃亏,秀色可餐也。   因着最后定点指向的是凌昱,也没人敢出来抢人,皎然起身拍拍裙子重新坐回上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这套衣服,下半身还好,遮得严严实实,可上半身,戴着古代的眼镜来看,简直就是衣不遮体,堪堪就是前后两个肚兜裹住,白花花的胳膊小腰都被看了个遍。那些贵客毫不掩饰地喉咙滚动,恨不得当场就将她吃下去,心中暗道难怪适才薛公子完全不为所动。   好在这会儿出阁宴也尘埃落定,拍到人的各回屋里去,拍不到人的各找各妈去,厅堂内一时间只剩四人,彩絮儿哇的一声就匍匐到皎然身边。   皎然一时间顾不得去换身衣服,转身一看,凌昱的位置却空了,心里直呼一声“天啦撸”,临门一脚可千万别功亏一篑啊!   她朝四周张望,在月亮门外的画舫边抓住一个玄色身影,“彩絮儿,你放心。”飞快安抚完彩絮儿,皎然当即朝湖边飞奔而去。   半刻钟后,皎然从舫内出来,换回自己的衣裳,带彩絮儿往画舫走去,两人就坐在船首的甲板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彩絮儿捧着脸道,“多亏了姑娘你,不然我现在……”还没说完就哇呜一声哭了出来。   “别怕,都没事了,没事了。”皎然轻拍彩絮儿的肩膀道。   “姑娘真好,不过,那位公子是如何答应的,我真是遇到救命菩萨了。”   “别别别,你的菩萨是我。”皎然在心里默数欠了凌昱多少钱,又听彩絮儿在追问缘由,便解释道,“他本来是不想理睬的,然后我求他赎身的钱我出,才答应用他的名义把你带出来的。”虽说用她的名号也能替彩絮儿赎身,但妈妈桑看在地主的面子上最多会收回卖身钱,如果是她上场,恐怕不多宰几刀是出不了这个门。   彩絮儿躺在皎然腿上,和她讲起离开几个月后的遭遇。说来也简单,原本彩絮儿父母是给她谈了一门亲事,就在城郊外,家中小有余粮,算是不错的农户人家,可前不久家里走水,烧得什么也不剩,嫁妆自然是拿不出了。   到了这时彩絮儿才知道,父母给她说的这门亲事,是一个年过四十的鳏夫,看中她年轻貌美,为了娶她续弦愿意出不少嫁妆。而这笔钱,是家中父母准备拿了后给彩絮儿弟弟成家立业用的。   而如今连嫁妆都拿不出,彩絮儿父母便动了将她卖入青/楼的心思,原本彩絮儿还以为父母只是说着玩玩,没想到前几日和家人大餐一顿醉死过去,醒过来便在人贩子手里了。彩絮儿是夜凌音为皎然精挑细选的丫鬟,从小跟在皎然身边,也跟着享了不少福,是娇养长大的丫鬟,自然也卖了个好价钱,那父母收了钱后,早就带着弟弟回老家去,不见踪影。   “姑娘,你说为什么啊?我跟着你这么些年,哪一回领了月例不是全都拿回家的,他们为何如此待我,就因为我是个女儿家吗?”彩絮儿趴在皎然膝盖上哭湿了衣裳,皎然也没法跟她解释这个即使在前世,过了千百年后依然在全世界存在的问题。   “不怪你,不是你的错。”皎然捧起彩絮儿的脸,用手巾轻轻替她揩去鼻涕泪水,“彩絮儿,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彩絮儿将脑袋搭在皎然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皎然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哭吧,哭吧,哭出来都会好的。”   这厢彩絮儿抱着皎然在船首痛哭流涕,那厢薛能走入画舫,却没见到凌昱的身影,直直往船尾去,凌昱正坐在桌边对月独酌,见他出来,伸手示意薛能坐下。   “对月独酌多没意思啊,你说说你,那么些个姑娘,就没个入眼的?”薛能一看到他就有点莫名的不高兴。   “你不就怪我坏了你的好事儿吗。”凌昱淡淡回道,毫不客气地戳破薛能的小心思。   薛能掩饰性地干咳两声,“你知道就好,谁像你,干占着茅坑不拉屎。”   凌昱闻言一笑,“你倒是想得妙,人家跟着你进来,难道不是为着别的?”   “最烦跟你这种什么事都能看清的人说话,没意思。”薛能抢过凌昱手中的酒瓶,见桌上只有一个酒杯,又拿过来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我不过逗着她玩,没想到她倒真敢来试探你,更没料到你会帮她。”   薛能自己喝完一杯,很礼尚往来地倒了一杯递给凌昱,没想到却被他□□裸的眼神嫌弃,“瞎讲究的破毛病,真是服了你了。”薛能说完又端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   这也不怪薛能会吐槽,只要跟着凌昱一道出现的场合,那些姑娘家都像被他绑架了似的,一个劲只会给他使眼色献殷勤,好不容易今夜有一个全程“心无杂念”坐在他身边的,反正只要想的不是凌昱,都不算他输。   虽说这些年薛能早已习惯大家的区别对待,但如果凌昱来者不拒,他还能好受点,可他偏倒好,就是不搭理那些姑娘,除了那几个才艺出众能让他注意,其他人在凌昱眼里就跟透明似的。在薛能看来,你说凌昱这不是故意的吗?越不给她们眼色,那些姑娘就越来劲,怎么不看看他呢!多好一铮铮男儿。   凌昱闻得薛能的吐槽也只当没听见,这家伙不满他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且让他这么一直不满下去吧,事实摆在眼前,多说无益。   不过薛能也没说错,凌昱也没想到自己会多管闲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若不是烛光亮起时他稍稍出了神,在看到皎然对着自己时,就该离席了,也不会最后还被她追进来。   那赎身钱凌昱倒是全程没纳入脑海里,皎然想是想过,但为了彩絮儿,出得值也半点不肉疼。这个插曲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一切很快恢复到常态,因着这一遭,皎然还多了个可信任的帮手,也算因祸得福。   不过肉不肉疼都一样,因为次日,皎然又多了一笔大开销,这钱花得,所有肉疼都变成愉悦。 第19章 第十九回   卖胭脂香料的沈氏突然被查出私自酿酒,在本朝私酿酒并不少见,寻常人家有点私酿并不为过,只是若将私酿酒拿出来卖钱,可就是大罪过了。   据说巡检的酒务脚子夜半翻入隔壁院子,沈家后院摆着整整三斗酒,接着连官府的人都来了,又搜出私造酒曲十斤,在本朝,于京城内私卖酒三斗以上,私造酒曲十五斤以上皆为死刑。①   听上去虽严苛,但比起后梁的“民有犯曲三斤”②便处死,后汉的“有犯盐、矾、酒曲之禁者,锱铢涓滴,罪皆死”③相比,本朝已算从轻发落。   官酒务是朝廷“垄断企业”,官府鼓励民众买酒饮酒,为的高额利润和税收,官府独享酒利。“盐、矾、茶、乳香、酒、曲、铜、锡、铜矿、鍮石”④都是官府税收大头,也是巡检成日缉查的禁物。   皎然是没料到,沈氏胃口如此大,看来为了送何婉儿入宫,家底真的都快掏空了,才会富贵险中求,沈氏这是相当于翻着刑法找发财路。   皎然次日到来客酒馆时,隔壁已经被官府查封,看着贴着官府印条的木门,心中不免感慨,是她故意显摆富贵将沈氏引进坑,可若非沈氏心术不正心存贪念,断不至于如此。   抹去心中有点马后炮潜质的愧疚,皎然自问并不后悔,再来一次,也会诱沈氏走刀刃的,她与人为善,却不是任人欺侮的。   “听说那告人,官府赏了二十千呢!”姚姐嘴里跟放鞭炮一般,叽里咕噜倒完从街头巷尾听来的耳风,眼睛比灯火还亮,“咱们就隔一堵墙,怎么这馅饼就掉不到我头上呢。”   “这么想发财呢!”皎然笑觑姚姐一眼,打击她道,“这财还是不发的好,正因隔着一堵墙,官府待会便会找你了,别急。”   姚姐张口讶然,“找我作甚啊,不会以为我们是同谋吧。”   “就是这个理。”   酒务稽查实施的是连坐制,果不其然,酒馆开门不过一会儿,便有巡检的官人来盘问。   送走来人后,姚姐拍着胸口道,“可吓到我了,小当家。”姚姐手指指向隔壁,“真的会判死刑这么重吗?”   “按律是当如此。”皎然点点头,摸摸下巴道,“不过也不一定。”   姚姐赶紧问,“为什么啊?还有救吗?”   “当今皇上践祚四年,治世手段雷厉风行,却颇有仁君之风。”想当初打倒皎仁甫这棵大树,也只把他发配到边疆,“如果何家舍得出点钱,应当不至于领死刑,私酿这个数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还未大量卖出。”   最后沈氏确实免了死刑,但代价也不小,铺子盘出,家财变卖,死罪免了,活罪难逃,沈氏和丈夫被判徒三年,加配役两年。何婉儿自然也入不了宫了,和长兄搬到了外城的老宅去。而那铺子,花费一番功夫,如愿以偿地落到皎然手里。   不过这都是后话。   但这一日之后,何婉儿没少往酒馆跑,因着嘴无亲娘之长袖善舞,手脚无亲爹之埋头肯干,无才无能,难找个应心活计,才整日求到皎然跟前来。   皎然看着眼前活生生一个被“女子无才便是德”荼毒的例子,难免恻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便收她当学徒,正好酒馆里也缺人。说到底,皎然还是对沈氏有愧疚之心,想着弥补在何婉儿身上。   若叫彩絮儿来说,何婉儿哪是找不到活计,那就是眼高手低的主儿。本就不是千金的命,却端着千金的傲气,寻个女红的活儿,再不济去大酒楼当个伴舞,还能饿死不成,怎么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她家小姐了?   在彩絮儿心里,皎然那才是真正的千金呢。怎么没见她败落后饿死自个儿了?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   当下暑夏将至,天气炎蒸,花影高墙,蝉急风静,人们食欲懈怠,能躺则不动,克化也差,油腻的吃食看着便索然无味。   皎然也畏热,寻思着如今酒馆人手足够,顺势而为将菜单做了改进。一是实在没胃口,二是先试试水,等和隔壁打通,酒馆扩充,以前的小酒食自然也是不够用了。   本朝人民爱饮酒,已经到了和“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的地位,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的广式茶点。读大学那会儿,宿舍的人周末早晨除了在睡懒觉,便是在早起去广式酒家吃早茶的路上。一伙人点上一桌精致小巧的早点,说说笑笑吃吃停停能坐到午后。   “姑娘,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彩絮儿叫回一边捏着馅皮,一边嘴角还带着笑的皎然。这主心骨不动,她们这群打下手的,完全摸不着头脑下一步怎么做啊,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小姐不仅上得厅堂,还下得厨房咧。   “没什么,想起以前的趣事。”   皎然回过神,指挥姚姐将荸荠、甘荀切成碎粒。   “彩絮儿,把昨晚腌制的虾仁取来。”   这虾仁一半剁泥,一半切成指头大小,提前腌制,虾泥和荸荠甘荀碎粒混匀,加芝麻油和盐搅拌到出胶,再加虾仁继续搅拌,这活就落到了何婉儿手上。   “然姐姐,要何时才能出胶啊?”何婉儿放下手中的大盆,向皎然抱怨道。   皎然还没开口,彩絮儿便斜睨了她一眼,“要不我们换换?你来揉面擀面皮?”   何婉儿又拿起筷子搅拌起来,但由奢入俭难,即使有了吃苦的心,一时半会心里也难认命,何婉儿忍不住挑挑拣拣道,“然姐姐,这衣罩子也太闷了,我能不能不穿呀?”   这衣罩子便是后世的围裙,不过被皎然稍加改装,不止有前襟,还加了束袖,将前身遮得严严实实,只在后面系带,所以难免是有点闷。   “不穿也行,可回头衣裳沾上粉面油垢,可就难洗了。”皎然见何婉儿额头空空,取来一条束巾,“衣罩子随你,但这头巾不能不戴,要是吃食里混点面粉发丝,可就倒胃口了。”   彩絮儿一贯觉着自家小姐要是想治人,法子比她高明一百倍,听完皎然的话,忍住偷笑,在皎然的指导下继续揉面,擀成一张张又薄又圆的面皮。   “哎哟,又破了。”彩絮儿懊恼道。   皎然笑着给她们做示范,“这面皮用的是澄粉,和寻常饺子皮不同,不能撑开,很容易破,像这样。”皎然边说着,利落地折上几个褶子,一个肥嘟嘟的虾饺便包好了。   何婉儿看着一盘盘虾饺,瞧着还真不打眼,不过第一笼出锅后,蒸屉上一个个晶莹剔透,白里透粉,甫一见就让人食指大动。   咬下去轻轻一弹,水晶皮的柔韧和馅料的鲜甜,口感更是回味无穷。心里不由想,难怪这短短几个月,酒馆就能起死回生呢。   其实何婉儿只看到表象,看不到的是皎然在人后的挣扎,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一边走着一边打算,距离她想要的目标,还有很远很远。   而早茶的特点在于种类多,皎然一时达不到那样的规模,只能就着挑,一日做两个菜,慢慢也就轮完一圈了。   除了虾饺,这第一日还做了一道豉汁蒸排骨。一份“够劲”的豉汁蒸排骨,排骨要蒸得骨肉分离,不塞牙却还有嚼头。底盘铺上一层香芋,最后出锅时,连香芋片都会被抢光。   “姑娘,你怎么会做这样精致的小食呀?”彩絮儿问道。   额……这可就难解释了。   “是以前在皎府时,偶然在父亲书房的古籍里看到的。”为了加强说服力,皎然引经据典地搬出典故来,试图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前朝有皇帝微服私访,在茶馆吃得此物,惊叹不已,便带回皇宫,不过他带回此物,也在民间留下有趣的习俗,说是侍从在茶馆给他倒茶时,不能泄露身份,但又不能不顾礼仪,便双手弯曲,以手指叩桌面来取代磕头,从此茶馆里便有了这样的习俗。”   “姑娘懂的真多,不过这前朝皇帝也太死板了,都微服出巡了还要人下跪磕头呢,就会为难下人,还是咱们姑娘好,打从伺候姑娘起,姑娘就和我们‘你呀我’的,能跟着姑娘,真是彩絮儿几辈子的福气。”对于彩絮儿拍马屁的能力,皎然一直都很受用,因着她每回都忒会拍,回回拍到她的痒处。   不过其实甭管皎然说出来的是什么故事,彩絮儿都是相信的,而在不识字的姚姐心中,那更是如此,而至于识字却不如不识的何婉儿,也是如此。   这讲完话的空档,排骨已经可以出锅了,香芋吸收了爆香蒸完后排骨的酱汁,味浓郁美,香气喷喷,让人在盛夏也不免食指大动。   “小皎然,你又在捯饬什么呢?”花姑每回来酒馆,都会不请自入后厨来,皎然也早已习惯,吩咐姚姐端排骨,何婉儿拿笼屉,彩絮儿拿碗筷到雅间,自家人要先尝为敬。   “花姑怎么跟长了狗鼻子似的,每回都来得这么准。”皎然对着花姑早就没了距离感。   花姑也不会生气,“何止是狗鼻子,我还长着顺风耳呢!你刚刚说的是什么典故,我怎么就没看到过呢?你在哪里看到的呀小皎然?”花姑对于自己年纪比皎然大一大把,学识却不及皎然这件事,有点介意。   皎然眨了眨眼睛,咧嘴一笑,“当然是,我编的啦。”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庆元条法事类》,有改动私设。   ②《宋史》   ③《资治通鉴》   ④同① 第20章 第二十回   “你这个促狭鬼,没大没小,就会欺负我老人家!”花姑气呼呼道,装作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我还没说你为老不尊呢。”皎然抬了抬下巴,示意花姑进里屋,见花姑来了,又顺手拿一笼屉虾饺,“再说了,花姑你哪里是老人家了,说你是我兄长都有人信。”   花姑被逗得笑弯了眼睛,“还是你有眼光,我就说嘛,我哪里老了。”   两人走到雅间,在转进六扇屏风前,皎然回头狡黠一笑,“我刚刚也是瞎编的哦。”   见花姑又气鼓鼓两腮就快成一个气球,皎然哄小孩一样哄道,“好了,再不进来没你的份了。”   不过步入雅间,皎然就呆住了。   坐在正中间蒲团上的,正是地主爷兼救命恩公兼回回见着都没好事的凌昱本尊。   小酒馆顿时蓬荜生辉啊。   只是店里三位女士都忒没用,都默默坐在另一桌,何婉儿这个一心攀高枝的,不懂得把握机会,坐着装淑女,彩絮儿在皎府混过一段日子,倒是有点见识,不过此时也乖巧坐在另一桌,姚姐大概是最真实的,站在门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皎然默默扶额。   这地主爷一点土气都没有,并且深谙“要想俏一身孝”这个亘古不变的时尚搭配经典理念,皎然狗腿地把手中的一笼屉虾饺先端到地主爷面前,花姑什么的先靠边站,供奉好地主爷才能财源滚滚来啊。   但空荡荡的桌上只摆着一笼屉虾饺,也不是很好看,皎然又端来一盘新鲜出炉的豉汁蒸排骨,跪坐在地主爷对面,眼前的场景,就差盛一碗白饭,并在里头插上三根香,叩首礼拜了。   花姑很没好气地自动自觉在凌昱左手边坐下,“小皎然,人是跟我一道来的,你怎么区别对待呢。”   皎然郑重其事地直起上半身,认真道,“哪有!花姑你和我是同辈,无需讲究,凌公子那就是恩公,恩公可不能怠慢了。”   凌昱嘴角动了动并不答话。   花姑哭笑不得,“真是什么都让你说完了。”边说着边夹起一块垫底的香芋片,沙糯裹汁,酱香浓郁,“这虾饺,这排骨,心思口味都不输那大酒楼,小皎然,没想到你还有这巧思,香芋片还能这样做。”   皎然欣欣然道,“何止香芋片,用上那萝卜白薯味道也是极好的。”   说到兴起,皎然便来了兴致往外去取新酒来,想把地主爷伺候好了,谁知刚出雅间,就看到前未婚夫曾诚走进酒馆来。   “然妹妹。”曾诚边打量酒馆的陈设,便走过来道,“你怎么一直不回我书信?”   皎然心中白眼翻得飞起,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不想回啊!   算算日子,自打小满祭奠河神,已经过了个把月,那晚曾诚爽约没去河边找她,但这段时间里,倒是差人给皎然送了不少书信。   说好听是书信传情,说难听可就是私相授受了,更何况如今曾诚已经定亲。   皎然虽说也不是特别有骨气的,有时候膝盖能软则软,但至少回头草,是万万不会去啃的,况且还是已经有归属权的一片烂草地。   谁爱垦荒谁拿去,反正她是不伺候了。   皎然瞥了曾诚一眼,“你别再给差人给我送信了,一切到此为止,没记错的话,你不久便要娶亲了吧。”   皎然自以为说得够明白了,可曾诚却不是这么想。   他母亲果然说的没错,女儿家都是心口不一的,皎然提他即将成亲这事儿,是变着法子拈酸吃醋呢,不给他回信,也是等着他找来,吊他胃口呢。   说不得夜凌音的女儿就是不同,不仅生得好,拿捏男人的心也是一流,当初他们确实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美好日子,但男儿志在四方,哪能为情情爱爱之事毁了前途。   皎然已经是罪臣之后,对他的仕途只有坏处并无好处,可她身上就是有一股说不出道不尽的韵味,让他魂牵梦绕,一想到成亲后要对着那个如东施一般的妻子,他就倒胃口。   他不舍得放开皎然,打的也是日后金榜题名,在家里的地位压过妻子娘家后,便可以尽享齐人之福的算盘。没想到当初那个满眼里只有他的姑娘,如今却不知打哪学来玩弄男子,欲拒还迎那一套。   在曾诚看来,皎然母亲本就是做外室的,如果也将皎然养在外头,一点也不会委屈她,以她如今的身份,惯没有挑剔的理儿。   “然妹妹,你不必伤心,等我成亲后,自不会委屈你的,你且再等等。”   皎然一听便要炸毛,“等什么等,我不用你等,你也不值得我等,快——走吧!”一个“滚”字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前世至死她是母胎solo,这一世还以为上天眷顾,喜提小竹马,甜甜初恋和甜甜婚姻一条龙,谁能料到命运弄人,她从千金小姐落魄成卖酒小娘子,那个如阳光般的男子,也走向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轨迹。她选择给过去留下假象般美好的结局,而他,却在压榨最后一丝价值。   曾诚不肯罢休,走过来抓住皎然的手,想看看当初送给她的手绳还在不在手腕上。   自然早就被皎然丢进灶房烧柴了。   “嘶——”皎然挥开曾诚的手,手腕处火辣辣的疼,曾诚这才注意到她手腕处的伤口,白嫩嫩的皮红了一圈,中间有一小块破了皮,是皎然在烧柴火时不小心烫到的。   皎然不再理他,麻利地打了两瓶新酒,无视曾诚回到雅间,曾诚紧跟着进来,却没想到雅间坐着这么些人。   皎然见他跟进来,含笑着跪坐到凌昱右首,袖子挽了两挽,给凌昱斟酒,那意思就是闲人赶紧滚蛋。   凌昱眼神扫过皎然,停顿了一小会,继续默默吃酒。   曾诚指着皎然叹道,“没想到你,竟如此作贱自己。”在曾诚眼里,皎然俨然已经成了为业绩销量,不惜陪酒的姐儿。   得益于夜凌音女士和丁旖绰女士的生养,尽管两位阿娘都努力在她身上“去伎艺”化,但有时候,这档子事儿,只要是美人做出来的,举手投足,眉目传神间便会自然而然流露出那股子味道。   皎然却一点不在乎曾诚的想法,大拇指压住鼻尖,摁出一个猪鼻子,做着鬼脸冲曾诚道,“幸好老天有眼,我也没瞎了眼跟了你,不然才真真是作贱自己呢!”   曾诚斗嘴斗不过皎然,又觉得眼前的男子隐隐间透露一股气势,愤愤然拂袖而去。   皎然笑嘻嘻又斟了一杯酒向凌昱赔罪,凌昱喝倒是喝了,但有没有承了这个情就不知了,皎然只当他是受了。   花姑乐得看戏,却看不惯皎然只顾着凌昱一人,见凌昱又要下筷,忙先下手为强,将凌昱跟前的笼屉端到自己面前,“小皎然你也太偏心了,明明是我先认识你!小小年纪如此势利,要不得,要不得。”   皎然跪着在蒲席上膝行来到花姑旁边跪下,认认真真地给他也斟了一杯酒,不满地吐槽道,“花姑你可知道,那人他,宁愿娶一个……”皎然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门牙下,“宁愿娶一个龅牙的,也要毁了和我的婚约,不就因着那人的阿爹是一个五品小官吗!”   即使心中想得再清楚,看得在通透,皎然到底还是个花季少女,输给名不副实的对手,满心都是不服气呢。可你也无可奈何,落魄的鸾凤不如鸡,何况她本就非鸾凤,皎家可没有承认过她来着。   花姑在皎然面前就是一个特好哄的老顽童,约莫也是将皎然当成那宝贝孙女一样对待,吃了酒嘴里嘟嘟囔囔道,“那是那小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要我说,小皎然你脾气是差了点,促狭了点,家世也是差了点。”   皎然听着立起身子作势要抢过花姑的酒瓶,花姑忙揽过来道,“我还没说完呢,差是差了点,所以要配,自然要找个好点的。”花姑用嘴努了努凌昱的方向,“至少也是像这样的,这小子还不一定配得起你呢。”   这可就真真是祖父视角了,孙女怎么看都比公主还金贵。   花姑和皎然你一句我一句说的不亦乐乎,凌昱似笑非笑地看了皎然一眼道,“我可配不上皎然姑娘,更不敢娶皎然姑娘为妻。”   皎然有种铁定没有好事的直觉。   “在下可连五品小官都没有。”凌昱一脸玩味地看着皎然。   这是搞毛线哦?   皎然差点被喉间的茶汤呛死,那调侃里似乎有一丝丝微不可查的轻蔑,却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哪里哪里,凌公子条件这么好,怎么如此没自信?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我,定当多纳几个,男子嘛,也如女人,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这话说完,皎然就很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再把地主爷得罪透透,回头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是我喝多了,喝多了,胡言乱语。”皎然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敬了凌昱一杯,凌昱眼睛扫过皎然的杯子,皎然继续死皮赖脸找补道,“凌公子一表人才,怎么可能没自信呢,想跟你的姑娘,都能绕外城排三圈去了。”   皎然觉得自己的脑袋铁定是被曾诚冲昏了,才会这样大放厥词,眼下已经找不到话头,好在凌昱也要走人了。   “少喝点,别喝醉了。”   皎然看了看手中的茶盏,有一种被内涵又无力反驳的尴尬。   登时又有一种脱离如来手掌的解脱感,都怪每回遇到凌昱都没什么好事,才会让她形成应激反应,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吧,谁让凌昱每回都对她不客气也不友好来着。   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是凌昱脸上的表情总让人捉摸不透,你说他在笑吧,但那股子气场又让人无法忽视,可你说他没在笑吧,确实也温润如玉。皎然就是怕,可别再得罪地主爷了。   “姑娘你看,昨晚弄丢的护身符。”彩絮儿在凌昱适才坐的蒲团上,拿起一个金地绣岁岁平安的护身符。   昨夜回家找不到护身符,还以为掉在湖里了,这护身符还是皎仁甫送给皎然的,皎然本以为丢了便丢了,没想到居然被凌昱捡到了。   除了这个护身符,凌昱还在蒲团上留下一锭银子,皎然这才确认地主爷是走得很和平的,没被她念出半点火气。   这打赏的手气实在阔绰,心中的风向顿时换了边。   方才还想着财神爷少见为妙,这会儿就希望财神爷没事多来光顾。   奴性啊!奴性!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接下来几日,来客酒馆每天都推出两款新酒点,皎然走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路线,不求一盘管饱,求的是让人吃完的第一反应是“还有吗?”的回味无穷。   酒点份份精致小巧,外型做得精美可爱,食起来清淡可口,酒客无不称好。   烈日炎炎,厌食的小孩,倦怠的青年,克化差的老人数不胜数,一传十十传百,来打包的市井人家,朱门婆子小厮一个接一个,酒点简直是供不应求。   果子巷地处开封府、御史台、大晟府等本朝国家级办公重地附近,酒客中不乏日日点卯上班的古代公务人员,有的小厮一带,就是办公室人手一份。而这果子巷还毗邻钟楼寺、玄帝庙、碑楼,那些贵妇人闲来无事上香礼佛,打发丫鬟婆子来买酒食,也都不会只买一份。   “大娘子,你是如何寻得此处的?”皎然一边收钱,一边不放过任何做市场调查的机会。   那中年妇人脸圆康健,长得普通,但搅手绢、站立俯首等待的姿态,规矩守礼,一看便是大户人家训练过的。   那妇人笑道,“今早随我家夫人来道观,回程路上,夫人掀起帘子透气,眼尖瞧见你家支在巷口的画牌,便遣我进来瞧瞧了。”   妇人接过装着经瓶酒点的食盒,离开前又赞道,“姑娘那画师请得值,远看跟真的似的。寻常也没见过这样的酒食,让人一看就想试一试。”   正是如此,皎然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   在这一片区活动的盛京市民大多不差钱,不管为的是口腹之欲,还是猎奇心理,“试一试”总是不亏且不怕的。   那些酒点认真算起来不算便宜,但因着小份,又做得精致,造型分和那点溢价相抵消,尽管是和寻常吃食一样的价钱,也无人会觉着不值,毕竟这些人也不差这点钱。   而来客酒馆不单卖吃食,“买酒点必买酒”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以好酒配好菜,酒和吃食的销量都很不错。   皎然又接连打听了好几位酒客,有脸熟的,多是街坊邻里,老酒客。有脸生的,多是看到摆在胭脂铺门口的广告牌寻进来的,还有不知是被哪个大户人家的下人安利过来的。约莫是附近办公区官吏的下人,亦或者是上次祭河神打广告带来的后续效应。   虽说见效慢且人数少,但这些人一个个手里都松泛着呢,一来就大手一挥,不把银子当银子,只为博主子的笑脸。那一溜人提着食案离开的气势,让皎然只想上去抱大腿。   酒点的口碑皎然很有信心,不过宣传一面,还得加把劲。这盛京上流圈子,还是要想法子慢慢打进,艰难是艰难,可人家手指缝溜下来一点赏银,都能抵姚姐小半年的工钱了。   “小娘子,你适才说,这个,叫什么名来着?”一位眼花耳聋的老奶奶指着手里的酒点问道。她来买酒点,为的是那个挑食的心肝孙子,天炎气热,小不点成日不知饿,可愁煞大人了。   “老人家,这个叫‘烧梅’。”皎然提高音量对老奶奶道,其实在前世,“烧梅”更多的叫法是“烧卖”,但为了蹭点墨水,便用了烧卖不常用的别名——烧梅。   一旁的读书人来了兴致,嘴里琢磨着“烧梅”二字,赞同道,“‘烧梅’二字取得好,物如其名,这酒点从上往下看,束折如花,真有点梅花绽开的美态。”   皎然笑笑表示赞同。其实烧卖皮黄,同梅花还是有些差别,但粤语里“烧卖”和“烧梅”更接近,就让这个美好的误会继续美好下去吧。   “正是如此。”老奶奶有点耳聋,拉高了嗓子道,“我就是看这玩意做得精巧,好看又好吃,瞧着也稀奇,我那孙子定然喜欢。”   皎然也很喜欢,前世去吃早茶,烧卖和虾饺是宿舍闭着眼打勾的必点菜品。   烧卖看着精致,好在做起来不难,用料也简单,是以便荣升为来客酒馆菜单酒点之一。   广式菜点吃的是一个鲜字,用最少的配料,释放原料最醇的本味。   虾仁提鲜,猪肉香甜,香菇浓郁,加料捣烂成泥,将美味的灵气聚在一处。   后院姚姐正加班加点补货,何婉儿被分配端盘子兼职当酒博士,皎然和彩絮儿一个打酒,一个来回串场,一面还要提醒姚姐将烧卖捏得好看些。   捏成烧卖的花状也不难,但姚姐有时爱用蛮力,直接把口子收住,捏成灌汤饺子了,皎然比着手势,指点姚姐道,“用虎口拢住,不要收口,露出些内馅。”最后是点睛之笔,土豪用蟹仁点缀,节俭的用胡萝卜细末,皎然面向的主要是市民群体,遂选择了后者。   烧梅皮淡黄,花心橙色鲜艳,皮软肉实,裹着汁液,鲜美爽润,滑而不腻,打包着打包着,皎然肚子也有点饿了。   “小娘子,你们这堂里都没位置坐了,何时才能换个大一点的地儿啊。”一位酒客拿着经瓶抱怨道。   皎然一边忙着打包,一边跟酒客说道,“过得几日,等小店和隔壁打通,桌椅便会多一倍不止,不像此处逼仄,还要请各位多多光顾啊。”   “啊!那店中酒点可会涨价?”一位白衣士人忙问道。   皎然笑着摇头,“小店不会提价,客人莫用担心。且到时还会有各色新酒点,官库新酿,小店私酿,种类都会比现在多,还望客人别忘了小店。”   白衣士人的心这才放下来,未登科的他们,不缺墨水,独独差钱,“那便好,那便好。”   在这个白衣飘飘的年代,皎然对这群士子是自带滤镜和光环的,她看重钱财,却也不视钱如命,钱财于当下的她,更多的是安全感,不然上回也不会让苏子安提诗抵债,当初更不会猪油蒙了心,被手无几两银的曾诚迷得不要不要,险些英年早婚。   只不过酒馆和原先的胭脂铺打通后,铺面便大了一倍,还多了个后院,足有来客酒馆小院的两倍大。   沈氏一家原先就住在胭脂铺,皎然让人将两院间的隔墙拆掉,彩絮儿开心得在院子里狂奔起来,差点没被酒坛子绊倒了。嗯,还是不够大。   后院分成两个工作区,一边是存酒酿酒打酒区,另一边则是烹调区,还多砌了一个灶,这下院子便有四个灶了。   正堂也比原先的格局增加了一倍。原酒馆的铺面都打造成雅间,原酒馆大门不再做门,以隔扇窗砌上,酒客临街而坐,看画也看人。   原胭脂铺的铺面,如今成了摆放桌椅的厅堂,原酒馆和后院相通的门封住,只留原本胭脂铺一个通往后院的小门,柜台也从酒馆移到胭脂铺小门前。   沈家胭脂铺临巷开着两个门,面向果子巷一处是正门,靠着偏巷的是侧门,皎然未作改动,不过来客酒馆从此的大门就面向果子巷而立了。   墨淑筠第一时间送来新绣的招子,比原先的足足大了一倍,挂在店门口随风而动,“来客酒馆”四个字分外招眼。   姚姐挂好招子,从□□上跳下来,抬头看着招子道,“小当家,这招子可够亮眼的。”   可不是,墨淑筠一脸骄傲,她加了不少银片呢,可费钱了。   哪知道却听来皎然的疑惑,“是吗?”说完又摸着下巴嫌弃道,“如果是金片,应该会更亮眼,银片嘛,还是差了些。”   皎然贼兮兮一笑,惹得墨淑筠伸手就要来拧她,“没良心的东西,我送你招子,贴钱给你镶银片,你倒好,还嫌东嫌西呢。”墨淑筠指尖沿街划了个半圈,“你看看,哪家门口挂的招子上,还带着银片的!”   “好姐姐,我知道你最好了。”皎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拉着墨淑筠到侧门看姚姐将另一块招子挂上去。   新店就这样静悄悄地重新开张了。   “真没想到才几个月,酒馆就扩了一倍。”墨淑筠感慨道。   皎然眨了眨眼睛,看着这几日对着自家老窝,眼角时不时湿润的何婉儿,还是有点心虚,不过想着沈氏那个脸,这个铺子她是无论如何也要盘下来的。   因着皎然半月前就在花姑耳边念叨着,“新店需要新气象!有好彩头才有好运头。”   意思是让花姑多多意思意思。   花姑全当耳边风,没给过半点眼色,但开店这一日,还是准时准点,抱着个描漆刻金的螺钿算盘来了。   花姑摸着胡子仰着脑袋,从正门看到侧门,围着招子转,眯着眼睛,显然是差点被招子上的银片闪瞎了老花眼,他指着招子纳闷道,“哪有人把银子绣到招子上的?”   “如此更加显眼呀。”墨淑筠睁着大眼睛道。   皎然也点点头,摸着花姑送的算盘,侧头放在耳边拨动珠子。这样的算盘,连噼噼啪啪的声音都如此悦耳。   “哎哟,此举与儿童之见何异!我看不过几日,小皎然你的酒馆又会有新招子了。”花姑啧啧,有点看不上眼前二人智商的味道。   果不其然,不过第二日,那招子就被扒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竹竿。   皎然坐在凳子上,有点泄气,“真没想到。”她没想到古代的银片真的是银做的,哪像现代,银片里都不一定有银。   墨淑筠也有点痛惜,“我也没想到。”她是压根没想到招子会被偷。   “昨日便让你们取下来,把银片拆了,你们偏还不听。”花姑和皎然打嘴仗屡战屡败,这会总算找回了些老脸,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姑娘,却笑得满脸开花。   皎然和墨淑筠泄气的是“居然还有这种操作?”并非真丧气,很快酒馆门口重新挂上规规矩矩的招子。   这招子被偷只是一个小小插曲,皎然让花姑来得如此勤,为的是让他评点新酿的各种酒,老人家不仅是老花姑,也是老酒鬼来着。   桌案上一字排开,罗列十二个小白瓷盏,每两盏为一对,分别呈着绿,白,黄,赤黄,红,赤黑,六种颜色的酒液,并排在一起。选用白底瓷盏,是为的好观色。   花姑指着桌上的酒,有点难以置信,“小皎然,都是你酿的?”   皎然坐在花姑对面,以手支着脑袋,手指轻敲桌面,两眼放着光芒道,“花姑,你尝尝,猜猜同个颜色,哪盏是我酿的哩。”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花姑托着袖子在皎然对面坐下,闭上眼睛又成了一尊佛,皎然知道他这又是像上回一般,在等待“暗香度”呢。便手指敲着桌面慢慢等他。   “糟蹋!糟蹋!”花姑闭眼不过几息便连连“呸”了几声,皱眉道,“这么多盏摆一起,都串味了!酒香混杂,多糟蹋呀。”   可这不也无可奈何吗,人家请他来又不是来风花雪月的,只是来品品酒。   “没收你酒钱,白请你的,就别嫌弃了。”皎然轻咳两声,催促道。   花姑这才端起第一盏绿色酒,“此乃官库的竹叶酒。”说完又品起另一盏绿酒,肯定地下结论,“嗯,两者无异,不过,这盏要清透些,这是你酿的。”   皎然点点头。   绿酒在清酒浊酒中都很常见,在唐朝以前,因酒曲不够纯净,多数发酵酒皆呈绿色,到本朝,绿酒已无甚稀奇,而“竹叶”这样的雅号,早在魏晋之际便有了。她能做的,便是发挥小作坊精细制作的优势,酝得比官库酒更稳定。   第二套白酒也同理。此时的“白酒”,非“白色”的酒,也并非前世辣喉咙的白酒,而是指白米酿的浊酒。浊酒用料粗糙,工艺简单,产量远高于清酒,所以才会有“金樽清酒斗十千”这样的说法。   “这白醪乍看浑浊,米滓浮于上,同寻常白醪无异,不过饮起来,软美甘饴,倒是更有劲道。”花姑口中的劲道,指的便是酒度,寻常白酒酒度低,酒味甜,古人常咏的“香醅浅酌浮如蚁”①,诗中浮蚁说的便是米滓。   皎然又点点头,这两款酒目前销量都不错,正是因为酒质略高于官库酒的功劳。   “这桑落酒是你酿的?”黄酒在这个时代属于优质发酵酒,色泽鹅黄,酒质鲜亮,有点接近现代黄酒的水平。与方才的“如我所料”不同,饮完这盏酒,花姑有点惊讶,眉目间多了赞赏之色。   “自然是我啦。”皎然耸耸肩小骄傲,心里答道,多活一世,有了金手指自然不同,黄酒在现代可不够看的。   另一对呈赤黄色的酒,是黄酒的进阶版,即使是在现代,也属于优质黄酒。诗仙李白就曾吟咏“玉碗盛来琥珀光”②加以赞赏,不过在本朝,能酿出赤黄酒的,依然在少数。   花姑饮完其中一盏道,“这是我赠你的琥珀酒吧。”   皎然应是,花姑捡到宝一样啧啧称奇,“连这你也酿出来了?”说完便端起另一盏。   “啊!呸呸呸!”花姑眉毛拧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酸辛苦涩,下下品也。”   看着花姑中计的模样,皎然笑了开怀,却若无其事道,“酿得过火自然发酸败了。”   酿制琥珀酒,需要高超的技艺,皎然也不是没酿出过,不过多数时候不是过了,便是还差点味,至今没把握住那个点。市场上流通贩卖的,也有一些酸劣酒,这都是因为时人酿酒技术不稳定,控制不好微生物的发酵,是以能稳定酿出标准口味之上的酒,已经在绝多数酒家之上。   花姑心有余悸地端起倒数第二对的红酒,好在这回皎然没有捉弄他,没办法,酿葡萄酒这事儿,前世初中生物课本就教过了。   “兵厨酒最上乘的还是在光禄寺的良酝署。”花姑放下酒杯道,这兵厨酒指的也是官库酒,“你这葡萄酒可不比良酝署酿的差。”   “可惜御酒不是人人有幸得饮。”皎然顺口感叹道,上回那流香酒还记忆犹新呢,心里又在想,那可不是,官酒匠酿不好那可是掉脑袋的命,御酒自然都是最好的。   花姑看了皎然一眼接着道,“兵厨酒虽好,却也有起伏不定之时,官中自酤,时有酒味淡薄之物,半清半浊,皆下品也。”那淡薄的,多是惨了水,虽在少数,但面向市场的公库酒,平价酒总归比不过小作坊的精酿,也更显民间家酿的可贵。   小作坊的酒稳定性较高,有的还有世代相传的技艺,少有掺假,偷工减料,是以往往能酿出惊世之品,“京城有不少仕家名酿,不过能卖的,也在少数,所以啊小皎然,依老夫看,你这酒馆虽小,来日未必不能成大器。”花姑鼓励皎然道。   民间家酿的价值皎然也清楚,才会硬着头皮保下这家小酒馆,石家留下的酒户资格,可比酒馆本身更值钱。   说到这民间家酿,还有一个佳话,白居易在诗中有云“无过学王绩,唯以醉为乡”③。说的是唐朝时,京城小吏焦革的家酿名扬京城,嗜酒如命的王绩辞官,跑去当焦吏的顶头上司,就是为的能时常喝到焦吏的家酿。   到了最后一对酒盏时,花姑学聪明了,“赤黑酒非老酒而不能为也,色泽深沉,酒体厚重。”花姑略带鄙视地望向皎然,“老酒沉酝多年,这酒下坛时,你这小丫头还不会走路吧。”显然是不相信这是皎然酿的。   皎然鼓起腮帮子老老实实承认道,“自然不是我所酿。”皎然端起其中一盏酒,敬向花姑,“这是开店时墨娘送的,今日皎然特意开坛,谢花姑的指点。”   花姑很满意,“这还差不多。”端起酒盏摇了摇,赞道,“粘盏沉酝,也算你还有点良心。”   皎然笑眯眯看着花姑:够不够劲,够不够醇,够不够厚,燃烧吧你的喉咙。   果然,花姑刚饮了一口,手腕一抖,立即吐回碗盏里,嚷嚷着恨不得追着皎然打,“什么玩意儿,酸咸辛苦,酣得老夫牙都快掉了!”   皎然从木凳上跳起来,无耻地站在桌边捂着肚子笑。   花姑指着皎然,气得胡子都快竖起来了,“就知道你这个小鬼安的没好心,是嫌我活得太长要毒死我是不是?”   那碗里掺了酱油酸醋,为了看起来浓稠,还融了不少糖,想想那味道皎然牙齿就发酸,赶紧端起真正的沉酝递给花姑,恭恭敬敬地装乖巧,花姑也无可奈何,这才歇了气。   其实花姑说来的评价,和皎然想的八九不离十,她请花姑来,一是为了请他品酒商谈,二也是为了求表扬来着,中秋不远了,她需要人打气。   要让皎然酿出同市面的酒质量相等的酒并不难,带着前世的知识,她还能加以改进,达到稳定水准,这稳定优质的同款酒,在市面优势明显,好卖自然好卖,可也要让人知晓。   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能一次性,最低成本打响知名度,何乐而不为呢。是以中秋的酒状元,成了皎然心中必争之荣誉,可要在中秋“卖新”拿下酒状元,她却没有十足把握。   花姑的想法也是如此,但又不忍心打击皎然,“圣上口味捉摸不透,时而偏向猎奇新酿,时而偏爱进益之酒。”   就说清明拿下酒状元的沈家酒铺,那梅花酒并不稀奇,却偏偏对了皇帝的胃。   梅花酒中了状元酒后,虽然火,但梅花是应季之物,卖不了多久,这样一来,圣上钦点的名衔就打了好几折,皎然想要的,是四季常在之物,才能将当朝第一流量的价值发挥到最大,让酒馆常红常新。   眼前的白瓷盏零零散散摆在桌面上,盏底颜色各异,皎然眯起眼睛。   怎么那么像前世上的化学实验课。   皎然忽然问道,“花姑,你可知何处有四季桂可得?”桂花和中秋最是应景,但金桂、银桂、丹桂都开在秋季,赶不及参选,也无法大批量酿造,唯有这四季桂,四季常有,却也难得。   花姑思索片刻,应声道,“桂酒清心,可配制简单,多以官桂为料,御酒中常见,寻常人家应季也多自酿。并无稀奇之处,你可有把握?”花姑显然是不看好的。   皎然将计划说与他听,花姑点头道,“剑走偏锋,倒可一试,待我替你打听打听。”虽然花姑满口应承,但皎然知道花姑鼓励她的成分居多,眼前这位老者,好似总能无条件信任她,并且帮助她。   看花姑步出酒馆,苍老但仍挺拔的背影融入人群中,皎然不由还是有些触动。   花姑明朗豁达,却常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似是孩儿心性,实则有智慧,懂世故,亦知人情,却保持赤诚的本心。   经历丧亲之痛,那孙女以怎样惨痛的方式离去想想就心碎,时间能冲淡悲痛,却带不走记忆。   皎然深呼吸走回铺内,花姑大概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除家人外,最睿智通透的人。   参选状元酒这事儿,事实上皎然也只能投机取巧。   如今酒馆扩大,后院房屋空落,皎然便让姚姐从外城搬过来,免去奔波之苦。   许是为了报答老板包吃包住还涨工资之恩,姚姐每日都将酒馆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自请延长营业时间,酒肆启门到深夜。   只姚姐一人看店,不过只卖酒,并不就餐就是了。   本朝夜生活发达,夜沽酒,挑灯饮,再寻常不过。要将规模做大,开夜场是大势所趋,如此一来,酒肆算是又进了一步,等以后人手增加,夜场卖酒又卖酒点也是必然的。   来客酒馆已经算是“消极营业”的了,还有那通宵营业的酒肆呢。酒馆扩张,私酿酒决定了酒客的多寡和收入高低,如果能中状元酒,取悦龙颜,既是对深酝精酿的肯定,也是最好的广告,到那一日,酒馆四壁生辉,何愁生意不火爆?   而有了资金积累,酒馆才能进一步扩张,不然便只能等哪日被别人侵吞。   --------------------   作者有话要说:   凌昱:老婆,快来侵吞我!   皎然:我只想赚钱。。。谢谢。   ①:白居易《花酒》   ②:李白《客中作》   ③:白居易《九日醉吟》   参考书:《北山酒经》《中国酒史》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哈哈哈。   有没有人在看,求评论,踢我踢我呀。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夏夜清凉,星辉点点,街道檐角似撒了一地碎银,清风徐徐,一扫白昼炎火,出门溜达纳凉,寻夜市,喝小酒的盛京市民,并不比白日少。   正是,月华斜扫入庭院,蝉鸣清脆入窗纱。   夏夜不比冬夜,凉滋滋的风像冰镇过的夏日小饮,是透心的舒爽。不过姚姐的心,却火热得很。   酒客挨三顶五地入店,各据坐头,彩絮儿性子风火,在店前当酒博士,姚姐配合打酒,忙得跟走马灯似的,只在间暇时对月长叹一声,做个勤劳的酒娘子,容易吗?也不知道平日小当家为何能在后院,对着一堆瓶瓶罐罐埋头半天的。   接着又继续忙迭起来,姚姐和彩絮儿都是,痛并快乐着。   和这两人一样的,还有三墨画铺的墨淑筠,但墨淑筠只有快乐,并无痛苦。   面对隔壁酒馆延长工时,全员加班加点工作这事儿,墨淑筠举双手双脚支持,为的却不是恭贺友邻事业版图扩张,荷包更加丰满,而是很不上道地雀跃道:“阿然,以后你便夜夜到这个点好了。白昼你忙,我也要看管画铺,相隔一堵墙,却要许久才得像这样坐一起说话。”   墨氏管着衣铺,墨淑筠掌管画铺,两人还真没法常常唠嗑,皎然用一种“我也无可奈何”的眼神看向墨淑筠,长叹一声道:“筠姐姐,我也没法子,铺里实在缺人哪。”   墨淑筠张着嘴巴,掰着手指道,“你们三人,婉儿妹妹时常也来,怎么也不够?”   皎然抚了抚门口柳树下的石阶让墨淑筠一齐坐下,有点小骄傲,“还没新开张前,便不够了,只是信得过的人不好找,慢慢来吧,还能撑着。”   皎然拿了一颗蒜塞到墨淑筠手里,“喏,帮我剥剥吧,闲着也是闲着。”   墨淑筠看着眼前一盆满满的蒜头,横了皎然一眼,却也帮着她剥了起来,“这蒜皮可真难剥。”   “哎哟别皱眉,大小姐寻常不近庖厨是吧。”皎然眉开眼笑,柳树枝轻轻摆动,风中送来丝丝酒香,她拿起两个碗,装进几颗蒜头,“我给筠姐姐表演一个徒手剥蒜好了。”   将两个碗扣在一起,皎然从左耳边摇到了右耳边,像葡京赌场的荷包一般,唬得墨淑筠这个待宰羔羊一愣一愣的。   “好了吗,好了吗,还能如此剥蒜?却是头回见着,快打开让我瞧瞧。”   两个脑袋凑到小小的碗口,结果一打开,几颗蒜头完好无损,两人哈哈大笑,认命地一颗一颗剥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玩笑。   却在这时,酒馆内传来一阵瓷盏碎地的声音,皎然忙放下蒜头进去。   原来是已近亥时,姚姐告知酒客酒馆准备打烊,多数酒客皆结账离去,独有一位,屁股跟打了钉似的,不肯离去,姚姐一劝不听,彩絮儿便上前相劝,那人看彩絮儿生得可爱,借着酒胆便言语不检点,被彩絮儿一回击,心中忿忿,直接拍案大叫,“通京城多少通宵酒肆,你们这是欺负人!我花钱吃酒,你们来撵客,是何道理?”   皎然见那人吃得大醉,就知道大事不妙。且这人她也知晓,正是偏巷巷尾的周大郎,父母双亡,留下一屋家财,学问是有,但纨绔无礼,自视甚高,每日不醉不休,酒后便爱狂言乱语,整巷的酒肆都不耐烦他,却没一个能奈何,只能背后骂他是。   周大郎见皎然进来,心中一热,平日里想的那些有的没的,都在这时借着酒劲涌了上来,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想靠近皎然。   这个架势,看着吓人,皎然是一点不怕,虽说此刻酒馆里除了一个酒鬼,只剩她们四个女子,但腿却半点没软。   皎然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雅间和厅堂之间的门槛子,拿起手边的蝇拍子,等周大郎凑到跟前时,左腿一踢,往周大郎下腹而去,右手一甩,往周大郎脸上怼去,冷笑一声道,“哎呀,好大一只蟑螂。”   站在一旁手心出汗,还想着赶紧出去喊人的墨淑筠,登时间被皎然逗乐了,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旁边的姚姐和彩絮儿亦是如此。   周大郎醉是醉,也没有糊涂,那心气还高高挂着呢,被皎然这么一拍一踹,全都拍出来了,上前就往皎然抓去,“下作的娼妇,给你脸还不要脸了,做你娘的美梦,还以为自个儿是颗菜呢。”   一面骂骂咧咧,一面逮住皎然,场面一阵混乱。   墨淑筠,姚姐和彩絮儿忙上前架住周大郎的手腕,却抵不住男子的怒火之后的蛮力,被甩了开来,皎然一阵拳打脚踢,拿出小学打架的劲和他撕扯,一把抓住周大郎的领口,手肘用力,脑袋都快着地了。   “啊!”周大郎痛呼一声,双手还没捂住脖子,便被人钳在背后,正想破口大骂,回头一看来人的脸,噤住了声。   皎然从地上爬起来,揉着手腕望过去,惊讶不已,“薛公子,你怎么在这?”   薛能彼此时也不知道该严肃点还是笑出来,刚才进门,眼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子正和一个三大五粗的男子扭倒在地,不大呼也不大骂,就认认真真地在打架,实在不知如何形容。   “本想来给你送张帖子,未曾想竟遇到这等事儿。”   皎然心中正畅快,并不知自个儿有多震惊到薛能,只觉得薛能比往日帅气不少,展眉笑道,“那还是要感谢公子救命之恩,我还真打不过来呢。”   薛能又无语了,不过官府有人就是不一样,“别怕,我让人把他交给衙门,保管以后也不管来找你麻烦。”   周大郎自然是再也不敢了,要是早让他知道这酒馆背后有将军府这样的大树罩着,给他十个胆也不敢调戏这位姑奶奶呀,貌若天仙又如何,一口都碰不得啊。   薛能来送帖子,皎然自然是要接的,不说上回欠他的人情,单说这帖子邀的贵圈聚会,让她倒贴都要去,若这事儿办的好了,口碑可就能在贵圈传来了。   不过薛能自然也不会让她倒贴,为的这宴会,皎然连着几日都在琢磨新酒和酒点,不差钱嘛,那就按着贵的来。   这日,皎然正在酒馆和彩絮儿姚姐试新的酒点,凌涵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一把拉着皎然往外跑,“然姐姐,这回你可要帮帮我,不然我可能要被拆了骨头埋了去。”   这话可就严重了,皎然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人一旦走运啊,什么事儿都一溜跟着来,刚踏出酒馆,还没上马车,花姑便迎面而来,“小皎然,那桂花,我给你找到了。”   皎然大喜,可还没来得及细细打听,凌涵便把她塞进马车,往城外奔驰而去,这下可好,又把花姑得罪一回。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待马车跑出城外,皎然才反应过来,这是弄啥咧?咋地说走就走哟,她也是蠢,没问清楚就上了车,要是贼车这还有救?若非马车里坐着国公府千金,她这会都该跳车逃走哩。   “凌姑娘,我们这是去?”皎然双手撑在两旁,尽力维持住身子平稳保持优雅,免得在车上出洋相。   这马车颠得,心肝都快震成瓣儿了。   凌涵收回不时看向窗外的眼睛,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似是在思考这是个什么问题,随即有点天真又有点无奈道:“去梅兰山庄。”   皎然腹诽,她问的是这个吗?人都坐在这儿了,去哪里她还管得着?她想知道的,是此去为何。   哎,兄妹俩一样无法沟通啊。   看着凌涵坐如钟的模样,脑海中不由和另一个身影重叠起来,皎然在心中叹息,兄妹俩是一样稳坐如泰山,性情却是迥然不同,想来这位凌姑娘在国公府里是极受宠的,但转念一想,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谁敢和大长公主争郎君,而大长公主的嫡幼女,自然是没有庶姐妹、俏姨娘这一起子一起子糟心事儿的,万众宠爱,可不就养得如此俏丽娇妍吗。   凌涵虽然没和皎然接上天线,也没答到点上,但皎然很快便知道此行是为的什么。   梅兰山庄离京城并不远,马车踢嗒踢嗒走入山脚下的巍峨的大门,白墙壁立,翘脚飞檐,甚是气派。   入了山庄,并无下车,马车穿过庄园,沿路有溪流、瀑布、峰峦、花架各色景观,高低参差,花丛掩映,步移景异,马车缓缓走上山坡斜道,撩开窗帘子,便见山脚下点缀一列清雅小院,似是有人在住。   遥遥望去,离山间最大的院子还有一段距离,马车便在一座小院前停下。   “纤月,你的衣服备好了吗?”下了马车,凌涵马不停蹄地将皎然带到自己院子里,而大丫鬟纤月自然早就把衣裳备好了。   皎然换上纤月的衣裳,张开衣袖抬抬腿,你可别说,这国公府啊,连丫鬟的衣料都比寻常人家好。   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那便是有点紧有点短,但这也只能怪她自个儿。   凌涵拽着皎然就往外小跑,此处有不少阶梯,马车上不来,快到山腰处凌昱的正院时,才放缓了脚步开始喘气。   眼前的院子背山而立,藏在漫山的郁郁葱葱里,正院有两层高,顶上还有一个亭子。   放眼山下,有绿叶扶疏如铺卷展开之舒适,有嫣红姹紫曲折蜿蜒之秀媚,花香鸟语,林木森森,盛暑来此,好不快哉!   “冬日白雪皑皑,此处若有汤泉,定也是一片诗情画意呢。”皎然憧憬着,泡汤赏雪,光是想想就身心舒畅。   凌涵快嘴接道:“有的呀,不过不在这个山庄,要去几里外另一座山头,那处是皇帝表哥赐给三哥的园子,有许多汤泉呢。若是皎然姐姐喜欢,冬日我们一起来便是了。”   皎然贫穷的心受到一点点打击的同时,不忘连忙说“不”,心中震撼道,“皇帝表哥”也就凌涵敢这么喊了,可她没亲没故的,还是罪臣之后,可没这么大的脸。想当初皎仁甫官至首辅,也不差钱,但都夹着尾巴做人,勋贵宗亲虽被清官瞧不上,可好就好在,花钱能花得尽兴啊。   闻着漫山的花香,看着处处低调却不失讲究的雕梁画栋,皎然差点就走不动道了。   为什么是差不点呢,因为凌涵半点不留情地将她拉走了,没给她一丝丝留恋的机会。   “皎然姐姐,我们先办正事儿,待会我再和你逛逛呀。”凌涵边走边嘱咐皎然,“三哥的院子寻常是不让人进去的,便是我,也不能随便带人进去呢,待会啊,你就装作纤月好了。”   皎然低着头乖巧地跟在凌涵后,略慢半步,门口墙边蹲着一个总角小童,正拿着木枝在斗蛐蛐,远远看见凌涵过来,忙起来相迎,看两人进去,小童疑惑地挠了挠脑袋,纤月何时比小姐还高了?   “皎然姐姐,你等会儿可以慢慢画,三哥和皇帝表哥去打猎了,咱们不急。”凌涵说完又拍了下脑袋,摇头道,“不成,还是要尽快,我若是在此处停留太久,定会有人告知三哥,三哥肯定会琢磨出不对劲的。”凌涵也是长大了终于有经验,回回都被人看破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   皎然除了应是,也不能说“不是”是不是?   说着凌涵便将皎然带到主院书房,屋子里分外清雅,若不是在青楼酒坊见过凌昱,皎然差点要以为他是念禅修仙的哩。   黑漆桌案上摊开两卷图画,细细一看,一卷图中人物显然被水渍过,风干后只剩一片白,另一卷则几乎和下首那一卷一模一样。   “本来今日来山庄,是要来取三哥这幅画去欣赏的。都怪我馋嘴,看见三哥珍藏的新酒便想一试,结果摔坏了酒罐,还把这画泼湿了。”   皎然听完不免暗道,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凌涵没有说的是,如今正值暑热之际,学堂闭馆,满城贵人各去避暑。国公府是皇帝至亲,自然是要跟去避暑山庄。   今日她来取这幅画,也是想着明日去时可以惊艳全场,能跟着御驾的贵女什么没见过,不拿出点底子是吓唬不了她们的,而她的家伙什早就亮相得差不多了,是以只能偷偷摸摸来凌昱这里借花献佛。   不曾想,佛的光还没借到,却惹了一身骚。   凌涵满脸一筹莫展,看着皎然求救道,“好姐姐,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上回我送去三墨画铺那副画,听淑筠姐姐说是你描补好的,我找了一圈只有你能帮我了。”其实她也没敢找多少人,府里的画师自是不敢找的,保不齐嘴巴不严实,又不能把人家嘴巴缝了,只能找外头的人。   这不,皎然就成了涵选之女了。   “我这会砸了他的酒,又毁了他的画,回头被三哥知道可就惨了。那酒还能向皇帝表哥再求一坛,可这画却只有一副,还是前不久三哥刚得的,正在兴头上呢。”凌涵一气三叹,这回可真是怠着她三哥的胡须拔。   皎然看向上首那一副,话还没问出口,凌涵接过眼神赶紧道,“那是赝品,是之前我在画铺买来的。”   皎然点头,有得参照就好办多了,不然这画她也没见过,转头看向次间、梢间木架上满墙的瓶瓶罐罐,刚刚进来时被满屋子的酒吓了一跳,倒是没想到凌昱如此爱酒,“那些酒,都是御赐之物?”   “也不全是,还有好些仕家佳酿,民间家酿。”   皎然“哦”了一声,埋首开始勾画,凌涵在旁边围观了一会便不知倒腾什么去了。   好在这画风干后是白一片,不然给她一只马良神笔,也只能补出四不相。   过得一会,凌涵端来一壶清酒,皎然嘴里痒痒,却微笑摆手道,“不,我不渴,你喝吧。”大小姐是不长记性,她可不行,再洒一滴下去,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这赝品可是和原卷画得一模一样?”皎然看着赝品中的人物,停下笔问道。   凌涵掇了一把绣墩过来,坐在一旁围观,点头道,“是呢,一模一样。”   皎然思索片刻,照本宣科誊画了下来。   凌涵在旁边东摸摸西扣扣,看着皎然小心翼翼地勾勒出原来的模样,又认真细致地将周围一圈描补融合,觉得眼前的女子,不止貌美,还挺有才的咧。   “皎然姐姐,你好生厉害!”皎然停笔后,凌涵发自肺腑地膜拜,“几乎和原画无两样,肯定能骗过三哥哥。”   凌涵简直要爱死这个救命恩人了,亲昵地拉着皎然到一旁的雅座上冲茶。   说不得皎然也是累着了,拿起茶刷子手都有点抖,大概是适才精神、肌肉高度集中,这会儿正缓着劲呢。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吃泡茶缓一缓,等画卷风干,便大功告成了。   凌昱进屋时,看到的正是自家那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然,这么形容于凌涵也是有点不公。那位骄矜的妹妹,正在给一位丫鬟装扮的女子捏手。   有那么一瞬,凌昱想后退踏出门槛子,看看天上的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皎然他又不是不认识,不过这事儿,也的确像凌涵能想出来的法子。   皎然知道凌昱进屋,是因为凌涵像青蛙一样跳了起来,把她吓得够呛。   但凌涵随即就恢复平静,以主子的口吻对皎然道,“纤月,你先下去吧。”   真是恩公咯。一大早的,不止献技,还要献艺。   皎然忙着打配合,低头起身,默默地转身想闪人,退到凌昱身旁时,却被他悠悠然一句“皎然姑娘何时成我家丫鬟了?”弄得进退不得。   皎然顿时石化住。凌昱身着一身玄色暗纹胡服,头戴金玉冠,约莫是刚下马。   凌涵如果和皎然一样在现代活过,可能这时候会来一句“天啦撸。”   但她不是,于是她惊讶道,“三哥哥,你认识皎然姐姐?”难怪她露馅了呢。   却被凌昱嘲讽道,“你平日,可不是这样跟纤月说话的。”   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凌涵一声叹气。   皎然走也不是,动也不是,只能继续石化,如果两人都把她当雕像再好不过,她可以保持微笑让人抬出去的。   凌昱环视了屋子一圈,问道,“你又弄坏我什么东西了?”语带无奈,毫无波澜。   凌涵这会儿哪肯承认。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道,“三哥哥怎么总这样想我啊,我带皎然姐姐来品酒来着。”   凌昱冷笑一声,为自家妹妹的智商感到堪忧。   凌昱大步走进书房,凌涵赶紧跟上,两人站在桌案前,凌昱满脸的“证据确凿”,凌涵满眼的“我清清白白。”   “我这是,这是一时兴起,拿出来和皎然姐姐欣赏的。”凌涵底气很足,不由昂了昂下巴,一脸你奈我何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凌昱揉了揉眉头,捧起画卷,对着阳光照看,“描补得不错,有点功夫,可惜还是被你糟蹋了。”继而又看向皎然,“你们酒馆经瓶上的小画,都是你画的。”   还在石化的皎然瞬间恢复人形,一边应是,一边踱步到书房来。   凌涵还要死鸭子嘴硬,被凌昱瞪了一眼,登时蔫了,嘴里叽里咕噜道,“明明就是画得很好啊,怎么看出来的呀。”   凌昱看了凌涵一眼,懒得跟她掰扯。   皎然见状,想想自己在凌昱心底的形象反正早就不咋地,与其两边都不讨好,不如给凌涵个台阶,便闻弦知雅意地跟她解释,“这画是虚白老人所作。”   凌涵瞥了凌昱一眼,点点头,这她还是知道的,印泥在那里印着呢。   皎然接着道,“虚白老人世代都是京城人士。”   “那又如何?”凌涵问道,这她也是知道的。   “这幅掷骰子图里,有五枚骰子都是六点,另一枚还在盆中旋转。‘六’这个字,只在闽南语里是张口音,而在其他地方,都是闭口音。”皎然指向画卷中的人物,“你瞧这画中几人,嘴巴都张开,而此处已有五颗六,虽不知盆中会是几,但按理众人喊的必然也是六,这里却都把嘴巴长得大大的,这便不合常理了。”①这也是她画到一半停笔的原因,学画画,除了会临摹和精湛画技,更重要的是细致入微的观察。   凌涵听完心里无不叹服,可还是习惯性地看向凌昱,见凌昱默认,才后知后觉自责道,“那我岂不是彻底将一幅画毁了。”   凌昱冷哼一声,讥讽道,“可不是,挪到山庄都躲不过你的毒手。”   凌涵气得直跺脚,这可在外人面前呢,怎么这么不给她面子啊。   皎然在一旁当空气,只觉得这兄妹有点好笑。   凌昱不理会凌涵的小脾气,抬脚便要离开,走到皎然身边时,却突然停下来问道,“听花姑说,皎然姑娘在寻桂花?”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苏轼一个典故,出处真想不出来了,应该是上学时不务正业看的杂书,或是报纸杂志某个角落。   隔壁《误嫁后我被套牢了》文案,预收求收藏   娇萌甜软美人×心狠手辣冷硬男主   虞昭昭被家人放在世外桃源养了十三年,养得如花似玉,娇憨烂漫,玉面含春而不自知。   及笄归京,花朝节得魁,一时名动京城。   可惜虞家一朝势落,塌了半边天。   偶得知镇国公世子沈粲私产丰厚,富可敌国,家人决定把虞昭昭献给病恹恹的战神沈粲。   只待他升天,小夫人方可卷钱票走人。   虞昭昭摸着脖子:听说战神把人头系在腰上当球耍……怕怕的!   家人摆手:无妨,他如今一病不起,战神也要成死神。   虞昭昭捂住眼睛:听闻他浑身都被射成筛糠了……丑丑的!   家人哭诉:半死人怕什么,好过咱家门被撞成筛糠。   想起父母长辈的宠爱和养育之恩,昭昭咬牙应下了。   大喜之日,虞昭昭红着眼睛坐上花轿。   喜乐奏鸣,道旁路人如闻哀乐:战神加官进爵又如何,有命夺、没命享,奄奄一息连袭爵的娃娃都造不出来,可怜一朵娇花只能插在坟头咯。   众人等着笑看京城第一美人从娇花干枯成昨日黄花……   一年后   看客指着虞昭昭旁边的男子:京城第一美人何时养了如此龙章凤姿的面首?   三年后   看客:说好的战神起死回生靠娇花灌溉,吸人精气,虞昭昭怎么比嫁人前还娇艳欲滴?   等着等着,只见沈粲把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虞昭昭面前,又给她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前十四年,昭昭以为家人说的便是天理。   遇到沈粲之后,昭昭明白了,她的天地里,最大的应该是自己。   ——恰好遇见一人,愿意把你装进他的天地,任你不乖不巧,亦视若珍宝。   【小剧场】   某日,昭昭发现身上有莫名淤青,眼泪扑哧扑哧开始往下掉:难怪他们都说你在吸我精气,我这是五脏府都被吸干,要死了呜呜。   沈粲吻着她的眼睛:你想清楚,到底是谁在吸谁的精气?   全员古代土著   先婚后爱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好家伙!敢情花姑说的好消息,是搭上了凌昱的线?   皎然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凌昱这话问的,答应还是不答应,有什么条件,是个什么态度,只过扭头,也不说话,愣愣地点头。   凌昱就站在离她一尺处,皎然仰头,才对上他的眼神。他神色清明,无波无澜,只眸子里似带着一丝等待回答的探究,瞳孔映着她略显呆滞的身影。   头一回挨得这么近,皎然仿佛能感觉到凌昱的呼吸,沉稳有力,还有身上那清冽之香,刚从暑热中策马而来,竟无一点汗湿之味,面容清爽,如沐春风。这双眼睛若只望着你笑,满天星辰似乎都不及你美,真当得起那谣里唱的“不愿……”   啪——皎然在心里将自己一股脑拍醒,暗道果然男色误人,差点把自己绕了进去。   “那便让阿涵带你去后山看看吧。”凌昱淡淡道,复而又转头看向凌涵,“阿涵,你去跟管家说一声。”   说完便踏出屋子,凌涵去遣小童告知管家,独留皎然一人在院子等待。   皎然不是个坐得下的人,兴致勃勃地欣赏起山庄建筑。   这正院远看清雅低调,和山间林木和谐如一体,细看下来,却没有一处不讲究的。皎然前世是纪录片工作者,拍人拍物,对这个花花世界自带好奇之心。   单檐歇山卷棚顶,粉墙青砖黛瓦,戗角起翘舒展,飘逸之态似一呼欲飞,方梁弯椽,梁上雕花卉,墙间开圆形大窗,望过去框柱重峦叠嶂,如天然画卷,窗中见窗,景中有景,观山下回廊环绕,有水自院前而过,盛夏时节,随风送爽。   皎然抬头望着在戗角上歇脚的黄鹂,珊瑚长嘴,黑纹斑块,金黄外衣,那啼声如笛子一般,悠扬婉转,响彻山谷,映着蓝色苍穹,宛若能穿透时代。   不禁想起前世鬼子见缝插针宣扬的“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之语,还有那劳什子“看唐宋在京都”的胡言,说不得还真有单纯的人信了。   一波波下作行径,正应了那贼心不死之野心,不过是眼红华夏民族一次次在灾难后爬起,又一次次屹立在世界之林的昂龙之势。   秦始皇统一中国之时,鬼子刚学会种大米呢。皎然一声冷笑,殊不知那京都奈良所谓的唐宋建筑,皆是现代修造产物,没有一件是历史遗存,说来我朝随处一座古庙,都比那玩意儿有故事有历史。   秦皇汉武,唐宋元明清,华夏大地上发生的一切,不论好坏,都是活生生的中国文化。   皎然眨眨眼,又想起记录过的一位位幸存者,那颤颤巍巍的双手,那提起鬼子义愤填膺的愤慨……还有那永远无法痊愈的残害,听到响声就惊醒的应激反应……   “皎然姐姐。”凌涵办完事回来,一跳一跳地蹦到皎然身旁,却见那双未曾流露过悲伤的眸子,此刻却蓄满泪水,凌涵顿时有点不知所措,“皎然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故事。”皎然快速地眨着眼睛,依旧望着苍穹问道,“凌涵妹妹,如果,如果有一群人,掠夺你的家族,杀光你的家人,剖开你家人腹中的胎儿,侮辱你家人的清白,焚尽你家族谱,烧掉你家祖庙,多年后,他们还不承认了,不,是从来没承认过,不,其实比这更可恶一千倍一万倍。”皎然哽咽住,无法跟凌涵讲述现代武器,生化药物的威力,只抖着声音继续问,“你会想忘记这段过去?你会选择原谅他们吗?”   说完,皎然吸吸鼻子,转过身来看凌涵,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凌涵哪还是那个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凌涵,脸都被泪水染花了,“凌涵妹妹,你怎么?”皎然登时间失去所有多愁善感的情绪,此情此景,总不能比比谁哭得厉害,皎然赶忙抽出凌涵的手绢,给她拭泪。   凌涵“呜呜呜”的直呜咽,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真有,真有,这样的,事情吗?”说着说着还打了个嗝,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   皎然忍着笑安抚这位千金小姐,实在不忍伤害她这朵温室娇花,“是话本子上的故事。”   说来凌涵也是被吓到了,她哪里听过这样的冤孽事儿,一点不夸张地说,小时候府里头训人打人,那些婆子连耳朵都要给她捂上呢,再者凌涵又是幼女,上有爹娘兄姊,旁有婆子丫鬟,谁会忍心让她知道那些腌臜事儿,这才被皎然一个故事便吓破魂。   “如此行径,如何能忘?没有道歉,又谈何原谅?”凌涵说完,又开始掉眼珠子。   皎然展颜一笑,眼里闪着光,分外亮堂。是吧,这才是常人之思,怎能忘记,怎敢拭去?   凌涵一抽一抽地,不忘和皎然道,“然姐姐,我带你去后山看看吧,我方才去那么久,是去叫小厮抬轿子呢。”   收拾好情绪,踏出正院,步下台阶时,皎然无意间瞥见闪身在林木后一抹桃红色的倩影。   猫腻,绝对有猫腻,皎然以她两世为女人的第六感,得出了毫无证据的结论,这里面绝对有问题。假如这事儿发生在薛能身上,她完全不感兴趣,因为薛能那人,就差把荷尔蒙三个字钉在脑门上了。   反而凌昱,瞧着如清风朗月,如苍松挺拔,崖壁高俊,却也惊险不见底,像蒙了一层浓雾,总之,皎然只觉得凌昱只可远看不可亵玩,就怕坠崖碎骨而不自知。   凌昱帮过皎然几次,但那偶尔微微流露的轻蔑,也被皎然捕捉过几次,这种摸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容易追着问号探索。   直到坐上轿子,皎然才八卦兮兮地问凌涵:“此园中住有女子?”   凌涵倒是毫不隐瞒,“是的呀,山庄住着不少姬妾。”那身影凌涵也看到了,她只不屑一顾,要真能钻到院子里,还用得着如此偷偷摸摸的吗。   勋贵宗室,哪一家没有姬妾,纵使寻常人家,有点银两,也要养几个姬妾充场面的,皎然倒不觉稀奇。可凌涵如此坦荡,皎然也就不好再问了,不然便显得自个儿有些八婆了。   这山庄名曰“梅兰山庄”,顾名思义,处处栽有梅树兰花,但也不是只有梅兰,后山上,漫山遍野都是桂树,当然也夹杂着其他花草树木。   轿子在林间停下,凌涵熟门熟路地拉着皎然往里走。   皎然两手比枪,上下一倒比成一个框框,对着山间的景象,“咔嚓。”真想把眼前美景拍下来呀。   “然姐姐,你说什么?”凌涵琢磨着皎然的姿势,也跟着她比了起来。   “咔嚓”这词还真是超时代不好解释,皎然强忍心中笑意,“我想着把眼前美景画成画,再框下来呢。”   从林间望去,不远处一颗苍天古柏挺拔苍翠,如飞龙翱翔直指蓝天,凌涵顺着皎然的眼神,指着那颗古柏娓娓道,“那颗古柏有四丈之高,足千年历史,是山庄里最高之树。”   皎然心道,富贵人家,连一棵树都如此有来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若冬日来此,万木凋零,独松柏长青,才是独树一帜。”   凌涵点头如捣蒜,真是找到知己了,那颗古柏于她而言,可有故事着呢。“然姐姐,你先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林间桂香四溢,幽爽袭人,有风吹来,花落如雪,皎然仿佛入了花境的仙子一般,闭眼深深吸了一口,寻来一只枯枝,在花间翩翩起舞。   皎然是喜欢跳舞的,琴棋书画舞骑射中,她喜动更胜于静。可夜凌音早早便告诫过她,等闲莫舞于人前,以色示人,色衰爱弛,上回在春花楼跳月光舞,已是犯了大忌。   不能跳给人看,那跳给此处的花花草草看总是可以的,皎然不是独美之人,孤芳怎能自赏啊。   如果此刻将山上的树削平,皎然再抬头望去,或许能在某个方向找到一抹玄色身影,如果眼力够好,还能找到一双带着欣赏的眼神。   凌昱看着林间那抹妃红,虽隔得远,却能想到那透着盈盈光泽的樱唇,好似也如此妃红,饱满剔透,像熟透的果子……   那妃红身影在林间舞动,好像绿丛中一朵刚承过朝露的花儿,娇媚莹润,那柳腰儿,轻轻压下去,稍一松手,又能软软地弹回来……   皎然压根没察觉到远处的眼神,听得凌涵归来的脚步声,脚尖轻点,渐渐放缓。   凌涵站在一旁看皎然缓缓停下转圈,得意地笑道,“喏。”凌涵晃了晃手中的小酒坛,罐面还带着些土印子,“我许久没来后山,适才看到那古柏,才想起以前和三哥哥怄气,拿了他最爱的酒坛子埋在地底下呢。”凌涵如获至宝,“快五年了,不知味道如何。”   这是要与君共饮的意思?皎然不由莞尔,这活宝真是啥事都做得出来。   凌昱也是不和她计较呀,不然最心爱的酒不见,怎会不知?皎然突然间有点羡慕凌涵,有兄长有姐姐,多奢侈的出生配置啊。有的人就是命好,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凌涵招手想让仆人去拿酒杯来,皎然摆摆手,走近芭蕉树边,踮起脚“划拉”一声扯下一大片芭蕉叶子,又撕下两小片,走回去铺在地上拉凌涵坐下,将手中的小芭蕉叶卷成圆锥底的杯状,“看,这便是最原始的芭蕉杯了。”时下也有“芭蕉杯”此物。   凌涵像刚收到新礼物的娃娃一样直呼神奇,没想到还能这样。   皎然却是没想到这位国公府千金,还挺接地气的,眼神中找不到一丝对席地而坐,卷叶而饮的嫌弃。   两人背贴背而坐,桂花香送着酒香,刚从地下挖出来,这酒还有几分冰饮子的凉爽,吃酒赏景,美哉快哉。   此刻四下无人,凌涵脑瓜子一转,想问问皎然一个在脑中盘旋半天的问题,她是怎么和自家三哥哥认识的。   她可是头一回听他三哥哥夸女子画画画得好呢,可两人又明显没有什么交情,凌昱受女子追捧,她在皎然脸上也看不到半点爱慕,这也是凌涵特喜欢皎然的原因哩。谁叫那些贵女接近她,十个中便有八个是冲着她三哥哥来的,真是郁闷死个人了,是她不够可爱吗,明明从小人人都说她和三哥哥最像。   凌涵皱着小眉头思索着该如何开口,琢磨着琢磨着,终于偏过头看向皎然,正欲开口,管家却来了。   管家和凌涵问好后,看向皎然,客客气气道,“您就是皎姑娘吧。”   皎然连忙起身应是,恭恭敬敬的想和管家商谈由自己出钱雇人来摘花,管家却道,“庄子里自有掌管此务的园丁,无需姑娘雇人,姑娘只需给老身写个地址,说明要多少花,几日要一次,改日采摘完,便会有人送过去。”   这不是白嫖嘛,怎么好意思,皎然挠挠脑袋,还想加点茶水费。   “姑娘不必挂心,这漫山遍野的花,府里需要的不过几株,庄里寻常也少有府中之人来住,不摘等它掉光也是浪费,卖给姑娘倒还是公子赚了,不要紧的。”   话已至此,皎然只能呵呵一笑,安慰自己就当大佬在做慈善攒人品。   回到酒馆里,自然少不了彩絮儿和姚姐一连串的东问西问,生怕她掳走受委屈,当然也花姑一通怨气也是少不了的,这惊喜,不该由他揭开吗?   皎然也是不容易,端着茶水自叹是劳碌命,帮了凌涵大半天,回来解答完彩絮儿和姚姐的疑惑,安抚完花姑的不满,刚刚坐下,墨淑筠却捧着一叠纸卷跨门而进。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淑筠姐姐,你来得正好!”皎然将茶盏一放,亲昵地拉过墨淑筠。正值落日时分,酒馆座无虚席,皎然只能和墨淑筠往后院屋子里去。   来客酒馆门口面向汴河,馆内比城中诸店都要凉爽些,后院梁顶挑高,也是一片阴凉。茶室中有两张美人靠,平时得空,皎然会在此处小憩。   皎然拉着墨淑筠坐在美人靠上,刚一坐下,墨淑筠便翻着画纸要和皎然谈正事。   “不急。”皎然给墨淑筠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抬脚往灶前去。   茶室临院,四下无隔断,墨淑筠双手捧着脸,看皎然收着缰绳,将湃在井水中的木桶捞起来,里头装满各色果物。   这冰凉措施特别简朴,皎然也是没办法,此时并无冰箱,用冰盘湃,负担不起,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凉水来湃。   其实皎然倒也觉着这不算退而求其次,想想前世,儿时家中哪来的冰箱,父亲每回领了工钱,扛回一箱箱菊花茶、冬瓜茶,都是泡在水缸里,晌午捞起来奖给她喝的,那会儿真是喝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纸盒都吸到嘴里。   不过此刻她要做的却非花茶水。   沙瓤西瓜解渴,桃肉粉嫩,楟柰清甜,枣子香脆,切成小块置于碗中,好酒者淋入香酒,爱茶者淋入茶乳,满满一碗,上缀炸地瓜丝,炸长生果,食之清凉酥脆,解暑开胃。   这一小碗能卖到两枚酒的价钱,开卖以来,酒客赞不绝口。   “哇,好生可口,然妹妹,这茶乳是什么啊?”墨淑筠没吃过此物,甚是感兴趣。   茶乳也是皎然特意改的名字,在前世,这应当称为“奶茶。”   说到奶茶,又是一门大学问了,有人爱奶茶的醇香味甜,但皎然是一杯奶茶,一个不眠夜,那种身子很疲惫,灵魂却清醒,整夜灵魂交战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   是以为了心脏能多跳几年,皎然痛定思痛,戒了奶茶这磨人的妖精,收获了睡眠,也收回小辣猫的身材。   直到喝了港式茶餐厅的丝袜奶茶,皎然才恍然大悟,锅不在奶茶身上,而是在工业茶精上,起初听到“丝袜”两字,她是打心眼里抗拒,喝过之后才知道,此丝袜非彼丝袜,指的是茶袋被茶泡后的颜色,还有如丝袜过滤般的口感。   但在这个时代,没有特制的细密茶袋布,只能里三层外三层,用好几块纱布叠在一起,制成茶袋子,虽然粗糙,但还挺好用的。   丝袜奶茶的茶,并不是泡出来的,而是煮出来的。煮过后,再撞茶三次,除腥煮沸,加羊乳,丝滑香醇的茶乳便成了,港式奶茶和寻常奶茶最大的不同,是茶香味要浓上好几倍,茶香扑鼻,入喉后回甘十足。   “然妹妹,你为何懂这么多小玩意啊?”对于皎然屡屡出新的能力,墨淑筠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觉得初见时对她的恶意,真是狭隘得让人脸红。   皎然苦笑一声,总不能说自己活了两世,开了金手指吧,她作势理了理并不凌乱的鬓发,“这不是为生计所迫么。”   哎哟,戳人痛处了,墨淑筠一听,赶紧和皎然聊起正事儿。   图纸上描绘的,是各式花笺图样,石榴满枝、鱼戏芰荷、青竹山居、烟雨渔翁、黄童抱桃、金龟仙鹤……青黄粉绿,木石花卉,应目不暇。   “栩栩如生,单看已经好有趣,若制成笺谱,酒客定会喜欢的!”翻完画纸,皎然赞不绝口道。   墨淑筠不敢居功,忙谦虚道,“是妹妹出的主意,我只照着画,我们合伙出这笺谱,还是我占了大便宜呢。”   大暑近在眼前,翻过去,便是七夕,七夕在本朝也算是大节日,市民忙着游玩,商家争着挣钱,这不,皎然和墨淑筠一合计,携手出周边,准备弄个礼盒套装,这笺谱便是礼盒中一品。   本朝崇文,花笺制成册,有点墨水的,或者是想装作有点墨水的,都会喜欢。   说话间,皎然也拿出画好的图样,不过这却不是花笺,而是酒饼模具的花样,“筠姐姐,你帮我挑出十二个来。”   这纸盒空间有限,又要放笺谱,又要放经瓶,还要放酒饼,顶多一盒四个,可皎然大手一挥,十二套图每套都变着法子画了好几种,自家的娃娃怎么看怎么喜欢,可不得让墨淑筠好好帮忙挑挑。   墨淑筠已经习惯了皎然时时刻刻往外冒的妙思,很淡定地翻开第一套,模具正面是简化过的精卫填海图,下面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两句诗,她又翻了几套,思乡的、思亲的、羁旅的应有尽有。   墨淑筠低呼道,“壮志难哉,妹妹好心思。”再次佩服皎然的巧思细心,这来客酒馆的酒客里,多是男子,而男子中,又不乏官府吏人、白衣士人、科考小生,若取的皆是儿女情怀之意,销路便局限了。如此一来,既能送与友人,又能赠给心上人,甚至是离别的故人,在家的父母,都是拿得出手的。   皎然欢快道,“不是的不是的。”说着忙翻出一副鹊桥纤云图,下面写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皎然指着图样跟墨淑筠笑着解释,“这儿女情思还是要有的。”七夕情人节,点题是首要的。   两人正埋首挑着花样,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浑厚又有力:“皎然姑娘。”   皎然抬头望去,只见何婉儿带着薛能走进来,出声的正是薛能。   “薛公子,你怎么来了?快请坐。”皎然起身让位,示意薛能入座。   薛能看了墨淑筠一眼,推却道,“今日便不了,我还有事,只是碰巧路过,给皎然姑娘送来下旬的帖子。”   皎然寻思着上回不是送过一次了吗。   薛能恰是能读心一般,“上回的不同。”他没说的是,上回的帖子,和那些请去表演奏乐的歌姬是一样的,“这是正式的帖子。”也就是和受邀宾客是相同的。   皎然接过帖子放在大腿上轻点,又寒暄几句,目送何婉儿送薛能离去。从背后望去,薛能也是器宇轩昂,硬朗十足,那身舞刀弄枪的气质,真是挡也挡不住。   这是怎么回事?皎然心里跳了跳,怎么给她送宾客帖子了,皎然放下帖子朝墨淑筠看去。   墨淑筠倒是看得明白,这么忙还路过送帖子,这等事差个小厮送不就得了,难不成将军府还缺一个小厮了。   不过这不重要,墨淑筠注意到的,是刚才何婉儿的眼睛,像是黏在薛能身上一般,若非墨淑筠不喜这类硬朗男子,一直四处环顾,差点就要错过这大八卦了。   墨淑筠往院子看了一眼,挪了挪膝盖在皎然耳边道,“看到那人的眼神没?”   虽说墨淑筠没明说是谁,但总不会是薛能吧,且皎然也是不敢一直对着薛能的眼睛,因为那眼神……有点火热,有些直勾勾,皎然在心中摇头,她可接受不来齐人之福,据她委婉所知,薛能姬妾可不少。   皎然点点头,“怎么了?”墨淑筠不喜何婉儿她知道,但像墨淑筠这种小才女,是不屑嚼人舌根的,那位爱嚼舌根爱八卦的陶芝芝,今日不在场呢,不然一唱两和,这会儿要比搭戏台子还精彩。   “如今沈氏不在身边,何婉儿倒是没变,一心想着往大户人家里挤,我就说我没看错人。”墨淑筠边说着没忘记看院子有没有人进来。   “怎么会,我看婉儿妹妹,自打家里出事后,懂事了很多啊。”   墨淑筠呵呵两声,“那是你不知道,我也是听我娘亲说的,那何婉儿的大哥到处张罗着给她说亲呢,这兄妹眼界倒是高,商贾人家瞧不上,还真以为自个儿一笑值千金呢,也不撒泡尿瞧瞧自个儿当不当得起。”   这种下里巴话,可是很少能从墨淑筠嘴里蹦出来的,皎然被墨淑筠逗得忍俊不禁,但还是有点惊讶,叹了口气,“人总是要些盼头的,她想找个依靠也不是没道理。”想想何婉儿学啥啥不成,到现在也只能在酒馆里打打下手,端端茶水当酒博士,想找个好人家享清福也是正常的。   “那你说说,一个年龄相仿的商贾人家公子好,还是能当她爹的官家好?”   皎然惊呼一声,随即狡黠问道,“那商贾人家是不是还不够有钱?”毕竟原先想的是当皇帝的女人,落差总不能太大嘛。   “就你机灵。”墨淑筠捏了一把皎然的脸,滑得跟鸡蛋似的,又捏捏自己,说不得手感差了些,“可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商贾人家的正妻看不上,想去当那官家的继室,可人家嫌她出身不好,只点头答应一台小轿从侧门进去。”   何婉儿自然是不愿的,所以看到家世好,生得也好,年龄有差别不大的薛能,才动了心思。   将军府是不可能要这样的正妻的,皎然拿何婉儿真是没办法,“就怕她贪多嚼不烂咯,将军府那地儿,哪是她那个脑袋能转得透的。”   墨淑筠重新拿起画纸来挑选,一边叹道,“本来想,她跟你一阵,说不定能被感化感化,回头是岸,如今看来,狗改不了吃屎,幸亏不是我当沈氏的女儿。”   皎然一听,放下图纸,抓着墨淑筠狠狠拧了一把,“感化什么?还回头是岸,咒我当尼姑呢。”   墨淑筠咯咯地笑,躲着皎然,玩闹一通,正准备认认真真挑图样,却见何婉儿笑得像朵花一样进来了。   皎然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和墨淑筠对视一眼,各有各的猜测。   “然姐姐,过得几日的酒会,能不能带上我呀,我瞧着只彩絮儿一人,人生地不熟,我怕你们到时候忙不过来,没个跑腿什么的。”何婉儿清丽娇弱,眼神带着天真,带着希冀,不偷懒耍大小姐脾气时,真是我见犹怜。   夏日过得缓慢,但酒馆里忙忙活活,日子一下就走到了下旬的大暑日。这日一清早,晨钟刚响,皎然便带着彩絮儿和何婉儿而去,留姚姐一人照看酒馆。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薛能的私宅在城外,皎然叫辆驴车,三人在车里大眼瞪小眼,等灵魂归位。   皎然和彩絮儿都梳起双螺髻,青丝盘叠如螺,整整齐齐半根没落。彩絮儿给皎然梳头时,觉得实在是忒素,做主给皎然插上一把粉玉山茶花纹梳,才肯伺候起她换衣裳。   两人皆穿翠蓝百叠裙,裙腰高围至腋下,时下裙摆流行曳地,行止间缥缈灵动,但皎然特意改成及踝,为的工作方便,选这颜色除了配色经典,更重要是耐脏。   不同之处在于,彩絮儿给皎然选的是红襦,自己则是紫襦。彩絮儿回来后,皎然又回到被当成娃娃般打扮的日子。   何婉儿梳的亦是螺髻,却是百合髻,这百合髻在脑后弯来绕去,比双螺髻要灵动不少。   更精致的是,何婉儿今日下着缃色纱绣裙,上着浅黄绣花襦,胸前一根长长的柳绿丝带束得极紧,有少女之妍丽鲜嫩,又有初长成之婀娜娇媚。   皎然暗道,这何婉儿干啥啥不行,倒很懂男人的劣根性。   彩絮儿和皎然打量何婉儿的同时,何婉儿也在暗暗打量皎然。   只见她耷拉眼皮,脑袋微垂,挺翘的秀鼻,饱满的红唇,精巧的下巴,莹白的脖颈,鼓鼓的山峰,连成一道优美流畅的弧线,百叠裙都掩盖不住的可观。何婉儿在心中暗怨老天爷偏心,将所有好处都投到一人身上。   薛能的私宅在新曹门外一座小山下,山脚有水潺潺流过,引入宅中,蜿蜒盘桓,林荫清风,令人怀疑今日难道真是大暑日?   宅中处处栽木,木木成林,径道和溪流一样曲折,放眼过去,看不到前路有何人,不过这也不打紧,树上挂垂穗吊灯,道旁支各色彩灯,华灯点上,园子里必是如梦如幻,美不胜收。   三人一边赏灯,一边走上木桥,皎然听见树后飘来一阵娇糯女声,正准备好向来人问好,不想走下桥时,脚下一空,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   “小姑娘?!”还是楼若反应快些,快几步扶过皎然,惊喜地道。   “楼若姑娘!”皎然也没想到,能在此碰见楼若。   “许久不见,姑娘近来可好?看来你我真有缘,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想来也是受邀至此的吧?”楼若不想理人时如圣女高冷,想好好待人时,妥帖到你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皎然自是大大方方尽数告知,二人寒暄一番后,各去忙活。   被众星拱月的楼若能忙活什么,该忙活的,还是身为庖厨的皎然。   宴享的酒品早已酝好,昨日从来客酒馆运来,而宴上吃食,也早就交代园中厨娘备好料材,皎然只需动动手便是。   这生意,虽说战线拉得长,可真是百利而无一害。这一日的忙碌,就能抵上酒馆七日的利润。   想到这里,皎然双手合十,找到厨房供奉灶神的位置诚心拜了拜:信女在下,祈祷像薛能这样的爱包场的财神爷,每月来一打吧。   菜单皎然精雕细琢了好几日,薛能摆手让她全权负责,但最后皎然还是趁薛能到酒馆饮酒,拉着他过了一遍,而薛能听到“金钱肚”三个字时,就毫不犹豫打勾“这道菜,值得一试。”   金钱肚在现代是常见早点,可在古代却不好普及,来客酒馆也没有这道酒点。   古时牛是耕地一把手,各朝各代都不得随意食牛,时人多吃猪羊肉,哪能像现代人一般,吃牛肉补血?不被官府抓去放血便不错了。   所以酒宴上凌昱见到这碟酒点时,也不免打趣薛能,“跟着茂挺兄倒是有口福,这吃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凌某都不忍下筷。”   一头牛能得几个牛肚?而这一个牛肚,又占了整头牛多丁点的地儿?这可不奢侈嘛。   这日的酒会采旧制,并未围桌而坐,每人一矮几,席地而坐,地上铺蒲席,是以薛能选的这小碟酒点,配新奇清酒,显得分外出新又别致。   酒会来了不少城中公子,听完凌昱的打趣直跟着附和。   薛能端起酒杯,遥敬坐在对面的凌昱道,“如此酒点都堵不住你的嘴巴,听皎娘子说,此物有‘招财进宝’的好意头,不是正对你的狗嘴吗!”说完一饮而尽。   “皎娘子?来客那位?”   “正是。何止这酒点,今日宴上之酒,也是皎娘子所出。”薛能回道。   席间众人听了,忙追问是哪位皎娘子,薛能报出来客酒馆的大名,又觉如此一来,皎然怕不是要应付这群豺狼虎豹了?可转念一想,那酒馆就立在那里,被人知晓是早晚的事儿,不如从自己口中说出,还能博个好感,卖个人情。   这个人情确实卖出了。   站在门外的皎然,听到薛能说出来客酒馆四个字时,心中对他的好感真是多了不少。   后厨的酒点已经悉数备齐,端盘送菜不用皎然操心,趁着这个闲工夫,皎然跑来这边偷听,没想到薛能如此给力,这酒会有约莫二十人,皆是盛京城各色高官权贵的不二继承人,换言之,一个个都可能是来客酒馆行走的财神爷。   就凭这波广告,皎然决定下次薛能来酒馆,要给他打个九折。   听完壁角,知道大家对酒点颇为满意,皎然脚下开花翩然往后厨去,而厅内的何婉儿,看到薛能的酒杯空了后,忙跪坐到薛能旁边,拾起麒麟柄银勺,给薛能斟酒。   要说端茶送菜斟酒这事儿,远远轮不到何婉儿来做,奈何何婉儿在后厨帮不上忙,皎然便把清点上酒之事指派给她,却不想何婉儿很会顺杆爬,给自己寻了个这么好的机会,专负责薛能的酒杯子。   薛能定定看了何婉儿一眼,若有所思,何婉儿被这一眼,看得脸红心跳,粉面如花,小心脏扑通扑通地,都快蹿到喉咙间跑出来了。   “怎地手这么抖?”薛能笑问。   “没、没呢,公子。”何婉儿颤颤巍巍将银勺置回酒坛中,脸低得不能再低,像一朵小娇花,被大山的阴影笼罩住,可这份威压感,颇中何婉儿的心。   薛能却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他更爱另一人的明媚调皮,虽待你客客气气,可那时不时掩盖不住,流露出来的娇媚,真把人的魂都勾了去。相比之下,眼前这女子,可就小巫见大巫,还有那么几分东施效颦的味道。   酒过三巡,撤下碗盏,酒会这才算真的开始。   华灯燃起,园中影影绰绰,不甚明亮。屏风后的歌姬退去,新的乐器摆上,舞姬在隔壁院子等待登场,皎然和彩絮儿掇着矮凳,在后厨门口纳凉,后厨的厨娘很贴心地给两人寻来一张矮几,摆上一桌吃食,吹着凉风,吃着热食,舒服得两人想就地躺下。   “不知婉儿那边如何了?”皎然从果盘里拿起一块西瓜问道,“也该喊她回来用饭了。”   彩絮儿大口大口吃着饭,鼓着腮帮子道,“姑娘,你还管她做什么,你让她去管酒,可她倒好,心甘情愿去当下人伺候人。”   皎然咬下一口西瓜,冰凉沁心。这将军府也是不差钱,冰过的西瓜更好吃,“你倒是提醒我了,不知她是否心想事成了。”   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看何婉儿走进来,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夜里光线昏暗,待到何婉儿走到跟前,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浑身都湿透了。   皎然忙放下手中的西瓜,“婉儿,这是怎么了?”   何婉儿有点慌,不知所措道,“皎然姐姐,我方才,方才撞到人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何婉儿哭诉撞了人,齐齐落水,皎然暗自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撞死人,不然可就难办了。但何婉儿惹了事就跑的性子,还是让皎然头痛。   皎然一边向厨娘借身干净衣裳,一边追问事发地点在哪。   这园子白日就够难认路,更别说夜里了,何婉儿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皎然无计,只能让她带路。   刚踏出后厨的门槛,厨娘便拿着衣裳来了,随后而来的还有同样一身湿的楼若。   皎然忙上前握住楼若的手,“没想到婉儿妹妹撞到的人是你,楼若姑娘可伤着了?怎么不去换身衣裳?仔细着了凉。”   “阿嚏——”楼若有点尴尬地揉揉鼻尖,“看来是有点伤着了。”   这个喷嚏打得皎然心里凉凉的,因为目前来看,楼若的命比她值钱。   楼若见皎然鼓着腮帮子叹气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我想着你们必然没有多带身衣裳,那溪离这也不远,才过来看看……”楼若顿了顿,显然不知方才那人姓甚名谁,定睛找到躲在皎然背后的何婉儿后,才接着道,“这位姑娘不如跟我回屋去,我那里有衣裳可换。”   何婉儿本以为楼若是兴师问罪来的,听到这话才挪了出来,也不接过厨娘的衣裳,径直谢过楼若,就是要跟她回去换衣服的意思了。   皎然心里无奈,小姑娘是嫌厨娘的衣服太老呢,不过听楼若这么一说,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人没事就好,可这石头还没落地呢,又被楼若一句“但是……”吊得高高悬起。   “我本要去赴宴,可你看我这样。”楼若向皎然展示自己落汤鸡的样子,“不回去换身衣裳是不行的,但我那屋子离得远,一来一回是赶不上了。这也是我来此所为的第二件事,皎然姑娘,麻烦你替我上场了。”   “唔。”皎然拿过厨娘的衣裳给楼若盖上,心里却琢磨着,果然每回有凌昱在的地方便没甚好事儿。   可生意人讲求与人为善,这事儿本就是他们不占理,这忙,不帮也得帮。   何婉儿颇为失望,目送皎然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   彩絮儿提灯引路,皎然临溪停下,再三确认装束不至于太丢楼若的脸,才慢腾腾扯着衣袖往酒宴去。   那叫一个比上刑场还难受啊。   皎然摸摸腰间,空无一物,走快两步,从彩絮儿袖口掏出一方白纱巾,麻溜地系上,问道,“认得出是我吗?”   彩絮儿本想点头,最后还是拐弯,摇了摇头。   皎然这才拍拍手大步走去,虽说已经丧失主权了,可原则还是要有的不是?   到了主厅,皎然才认识到,到底是高看自己,小看楼若了。   凌昱请楼若来,压根没让她露脸,楼若奏乐的地方,设在一座鱼戏菡萏四扇屏风后。   炎炎夏日,酒会的厅屋就设在荷花池旁,青荷绿水,香随岸风,清爽怡人。皎然调整了一下姿态,在木琴前落座。楼若所选的曲子都应时应景,一曲《满庭芳》唱完,走动的、出屋的、临湖而立的公子们纷纷坐下。   “好一句‘佳期在,归时待把,向袖看啼红。’”健朗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皎然认出正是薛能,“不过这聊表相思之苦的曲子,楼若姑娘却唱出欢愉之味。”   众人听完哈哈大笑,有赞成的,也有不置可否的,但对于皎然的弹功和唱腔,都一致肯定,于是行酒令的曲子,又落到皎然肩上。   皎然心里寻思,敢情原本楼若只是开场嘉宾?   席间矮几围成圈,众人各据席位,几上有精致玲珑的酒点,粉绿白黄,还颇有心机地在底部盖着“来客酒馆”的印子,旁边的经瓶上,这一串大字也分外显眼。   琴竹声动,刚摘下的莲花开始在席面上传送。   行酒令的曲子,自然不会全程奏完,皎然手下轻动,隔着屏风,这活倒是干得滋滋有味,颇有种定人生死的快乐,所谓“酒令大于军令”,这种快乐真是不假。   但皎然快乐了,自然会有人不快乐。   琴声停下,皎然支着耳朵听是谁如此荣幸,听得“天瑞饮酒”时,差点拍着大腿跳起来。总算找着正当理由折腾这人了,又能让凌昱哑口无言,真是比天上掉银票还快乐。   曲子第二次响起,皎然一边在心中做法,一边拨动琴弦,琴声停下时,那莲花又落在凌昱面前。   皎然就差像鸭子一样扑腾翅膀,嘎嘎嘎往湖里狂奔而去。   屏风外的凌昱抬眼往屏风的方向望去,扯起一抹轻笑,愿赌服输地饮下又一大碗酒。   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第九支曲子停下,席间众人终于按捺不住。   有人笑道:“天瑞今日可真是‘吉星高照’啊。”   有人损道:“楼若姑娘和天瑞是合起伙来骗酒喝是也?”   有人端起一旁的经瓶,抱怨道:“这酒令,是我这辈子行过最憋屈的酒令,至今半滴酒未沾,都叫天瑞那小子饮了去。”   薛能总结道:“楼若姑娘和天瑞可真是有缘人啊!”   几个回合下来,屏风那边的皎然,哪管得着外边在说什么,只掐着大腿不让自己笑出声,心下暗爽,真是天助我也。   凌昱笑得从容,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酒碗倒扣,不流一滴酒,“这酒令可还要继续?”   众人当然说不,薛能在厅中扫了一圈道,“不能总便宜了你,该轮到别人吃吃酒了。”   既要行飞花令,席面自是又变了变,薛能召来一众婀娜乐伎陪酒,皎然低头喝口酒润润嗓,正准备默默退下,又听薛能这厮道,“楼若姑娘在场,天瑞怎愿她人陪酒,天瑞你说是不是?”   “今日你做东,你说了算。”凌昱道。   屏风折起,打断了皎然想下班的美好幻想,她连忙将手中酒杯放下,抬眼便对上那双让人猜不透的眼睛,登时愣住了,不知脚该往哪里去。   薛能有意让楼若出场,却没想到屏风挪开,明显却不是楼若,认真看了会,才认出正是皎然,不由暗骂自己多管闲事,把美人儿推给凌昱这么一个不懂温香软玉妙处的人,不过也好,总比别人好,他知道女人在凌昱眼里,多数还不如一坛酒。   台子都搭好了,皎然自没有不上去唱戏的道理,有见过楼若的,见到蒙了面纱的皎然,只道是楼若姑娘果然露半张脸都好看,有未见过楼若的,只道楼若姑娘连眼睛都如此好看。   缠在身上的目光让人脸上发热,可只有皎然知道,她眼里是笑的,面纱下的肉却是不动的。行走间皎然下意识看了凌昱一眼,凌昱也定定凝视着她,皎然很不习惯这种直直的凝视,仿佛她身上的衣裳都白穿了一般。   皎然心中狐疑,这满席姬妾的阵仗给了她不小的视觉冲击,可姹紫嫣红的,居然没半点脂粉味儿。   走到凌昱身旁,心中一揣度,腰肢一扭,学着乐伎的样子跪坐下。   薛能拿开眼睛不去看,皎然似是听到身旁一声从鼻尖呵出的笑,猜想薛能都认出来了,凌昱没有认不出的道理,不然就白瞎楼若入幕之宾的名号了。   不管凌昱有无认出来,反正皎然只管不让席间众人认出来,坏了楼若的美名便好,遂只端端正正坐着。   “今日行曲牌合成令。”薛能主持席面,看向凌昱,“老规矩,从天瑞开始。”   这曲牌合成令皎然一听便觉得有趣,酒令听着好玩,但要玩出花样,既要别出心裁,又不能没点文化功底,还要脑子灵活能学以致用,不然一轮下来保准将你老底掏光光。   凌昱想也不想道:“月儿高,西江月,女冠子。”   是一个“腰”字,皎然微微点头,着看向凌昱,发现凌昱开完头也看向自己。   皎然随着他的眼神移动,停在酒壶上,这是在明示她斟酒呢!   皎然撇撇嘴,今日手气太好,导致她觉得这双手应当供起来,嘴里不由嘀咕道,“我今日这双手,可是开过光的!”怎么舍得用来斟酒。   坐在凌昱下首的薛能抬头看了皎然一眼,还是活色生香的人有味道。   凌昱却好像没听到一般,左耳进,右耳出,眼底毫无波动。   本想果断无视凌昱奴役的眼神,可时势逼人,没等凌昱放弃,皎然还是退了一步,抬起手,端起酒壶来。   现在她还是“楼若”来着,全靠凌昱撑腰,皎然本是来替楼若场子的,万不能把场子砸了还给她,凌昱大约也是拿捏准这点。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阿若,你何时开始改用右手了?”   皎然手下一抖,刚端起来的酒壶险些没落下,连忙换回左手,装作是个左撇子,还别说,用惯了右手,左手使起来还真不得劲。   却又听凌昱开口,“哦,是我记错了,阿若并非左撇子。”   皎然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在凌昱之前端起酒杯,嘴里却恭敬道,“凌公子身上酒气重,这杯便赏给楼若喝吧。”   凌昱没说话,表示默许,但同时又命人拿来新酒杯,充分表达了不想和皎然共用一个杯子的意思。   皎然脸上发热,此时此刻无比感谢脸上这块遮羞布,当红粉知己这事儿,还真是做不来。她决定不再挑衅凌昱,乖巧地充当斟酒的工具人,“凌公子,请。”   没想到凌昱却扫了皎然一眼,“酒令大如军令,不输没酒喝,既然你口渴,这杯你喝吧。”   那声音像裹了油一般,有点微醺的慵懒,又有些醇厚,像要将人一同裹了去,皎然只当他被刚才那十碗酒灌了三分醉,乖巧地感谢凌昱的恩赐,心中不由翻个大白眼,那刚才明示她斟酒是叫什么事啊。   两人间的交谈并不大声,只有他们听得见,可在外人看来,却是亲昵而密切,不时还耳语几句,惹得楼若姑娘含羞带嗔,想来凌昱是极疼她的。   若皎然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一定会拍桌子抗议表示误会啊,都是误会。   这曲牌合字令并不好对,要想出三个三字曲牌、词句,每个令首字合成后,还要能成为一个字。皎然觉着这酒令还挺头脑风暴,等回了来客酒馆,可以在士子中推广推广,那些青年才俊必会喜欢。   酒令难想,三轮下来,喝上酒的人已有不少,但依皎然看来,还是薛能这厮鸡贼,从一开始就揽下监官之责,既能饮酒,又能冠冕堂皇地不参与,这薛能可就排在凌昱下首第一个,要是第二个就说不来,可不是太丢人了嘛。   越对越慢,轮到凌昱时,他不过略作思索便接道,“木兰花,卜算子,早梅芳。”这是一个“棹”字。   轮到下一人时,那人连忙摆手认输了,众人齐声喝彩,皎然侧了侧头,好几位姬妾满眼崇拜地看着凌昱。   许是轮了太多轮,孤独求败没酒喝,凌昱一听酒令结束便自顾自饮起酒,皎然替那些姬妾感到可惜,真是把媚眼抛给狗看了。   丝竹乐起,舞姬进场,一个个身段妖娆,在场中扭得跟灵蛇一般,秋波含媚,皎然看得如痴如醉,没注意到手边的酒壶已经被凌昱端了去,直到舞乐声停,才回过神来。   这不回不知道,一回神吓一跳,眼前已有姬妾露出白花花的肉,那公子喝的可不是酒杯,而是皮杯了,尽管皎然在现代接受过一些些熏陶,自认能平常心看这等子事儿,但这会才知道什么叫活色生香,眼睛都不知往哪放了。   转头看向凌昱,那人却还自顾喝着酒,眼神中甚至还有些疏淡,皎然忍不住再次不怀好意地揣测,这人是不是不行?   半晌,有人搂着姬妾退场,想来也是等不及,要去园中寻客屋,也有人知情识趣,找借口离开,众人褪下,屋里便只剩皎然和凌昱两人。   此处临水临竹,夏风扫进来,捎带花香,刮走满屋的燥热,灯火摇曳,投在地上的黑影也跟着摆动。   皎然理理袖口,作势就要站起来,刚要起身,却被凌昱一把拉住,跌坐在他跟前,身影重叠,摇晃不开。   “这就要走了?”   鼻尖的酒气挥之不去,皎然跪坐起来,听这语气,分明是带着酒劲,可抬头又见凌昱眉目清明,不像是喝醉了,思索着刚才不告而别,让财神爷觉得自己不金贵了?   凌昱曲起一条腿,将手肘搁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皎然,等不来回答,身子稍稍往前倾,像是在捉皎然的眼神,皎然心中没鬼,倒不怕和他对视,可身子还是微微向后仰,躲开那让人不舒适的距离,似乎连胸口的心跳都离得如此近。   皎然一退,凌昱又侵略性地往前倾,直到快被压到蒲席上,腰快扳不回来,鼻息近在咫尺,皎然才一把推住凌昱的肩膀,故作镇定道,“凌公子,你喝醉了。”   凌昱朗声一笑,眸里映着烛光,“你倒是沉得住气。”   凌昱拿壶斟酒,酒杯推至皎然面前,也不管她喝与不喝,自己一饮而尽。   喝个毛线。皎然自然是不喝,不然待会就不知是谁压谁了,不过皎然也有自知之明,她手无缚鸡之力,凌昱一看就是练家子,不管谁压谁,最后吃亏的必然是她。皎然也不想再和凌昱玩游戏了,索性摘下面纱,大家坦诚相见,也好说话。   “女儿家的,怎么那么爱往这些烟花之地跑?”凌昱似乎对屡屡偶遇皎然不是很满意。   真是委屈,她还没怪凌昱每回遇到他便没好事呢。皎然低头喝了口酒,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凌昱微微点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确实找对人了。”   皎然一听,难免又想起刚才那过近的距离,心中咯噔又咯噔,不知是不是有点微醺,灯下看凌昱,只觉得眼前人俊逸非凡,所谓胡然而天,胡然而帝,大抵也不过如此,再加上背后的光环笼罩,酒令上又孤独求败,也无怪乎适才那些人都看得挪不开眼。   皎然也差点挪不开眼了呢。   幸亏她听过唐僧肉吃不得的故事,关键时刻理智之手握住了方向盘,意念急踩刹车,让她的眼神转了个弯。   而不管是哪一回,凌昱都只微翘嘴角,那些眼神再炙热也影响不了他,皎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财神爷什么人没见过,早就司空见惯了。   凌昱起身往雅座去,那雅座临水,稍一俯身便能够到湖中之水,白日还能赏鱼观荷,凌昱轻拉墙边的绳子,立即有仆人进来,片刻后,皎然就见一套精美的茶具,铜炉铫子摆在桌案上。   皎然动了动裙下的脚趾,说不得历史的脚步总是向前进,从跪坐进化到用椅子,实在是一大进步啊,这会儿她都麻了半边了,皎然转动脚踝,准备等麻意消退便告辞离去,但这次她一定会周到礼数,先征求财神爷的同意再起身,绝不会重蹈覆辙。   可凌昱显然还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皎然姑娘不仅善舞善乐,冲茶也是一绝,不知能否让凌某再领略一次。”凌昱似是看出皎然巴不得拍屁股走人的心思,“皎然姑娘放心,凌某已经为你们吩咐了马车,等冲完这泡茶,那马车也该安排好了。”   这话说的,压根就没给人说不的机会,凌昱语气虽柔和,可不容商量的意味却十分明显。   好在一泡茶过后,凌昱说到做到地给皎然放行了,临走前,凌昱拉住她的衣袖道:“如果不想再像今日这般,以后便不要随便关心一个酒醉的男子。”   皎然一知半解,留下个“混蛋”的口型,也不管凌昱有没有看懂,灰溜溜地便跑了。   皎然离开不久,凌昱的小厮也牵着马过来,凌昱没有接过缰绳,只叫小厮去马厩换匹马车来,小厮嗅着风中传来的酒气,有点纳闷,他家爷可没喝大过。 第30章 第三十回   坐上马车时,已过戌时,弦月高挂,轻縠笼罩腰间,星辰万点,北斗似酒勺一般,把青天都泼成陈酒的颜色,清风涤走暑气,让人迷醉。   皎然深吸一口气,放下车帘子,视线和何婉儿在空中交汇,何婉儿欲语还休,咬着唇移开视线,皎然突然想起上学时的文艺表演,有的人渴望跳前排,镜头才拍得到,而有的人只想当鸵鸟,却总被老师点名站在前排。   思及此,皎然还是挑着要点,绘声绘色将厅内酒会向何婉儿重播了一遍,至于重点,自然是放在薛能身上。   “薛公子当真带着那乐伎走了?”何婉儿开始和皎然咬耳朵。   难道剧本还能是她写的不成,皎然点点头。   “那些乐伎真不检点,皎然姐姐你可知方才……”何婉儿压低声音,生怕被车夫听到似的,“我和彩絮儿姐姐走过林子,差点就撞见。”何婉儿显然是形容不下去了,“好在黑灯瞎火的,羞也羞死了。”   皎然听着却不觉稀奇,只是何婉儿把罪过都算在乐伎身上,可就真是猪油蒙了心了,遂又补充一句,“厅内的乐伎、舞姬,都是薛能养在园中的姬妾,只怕别的庄园别院,也少不了。”苦口婆心几斗米,也不知何婉儿能倒几颗进耳朵。   何婉儿暗自鄙夷,只觉得那些女子真狐媚,为了爬床拿赏什么都做得出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薛能家世好、人高大、生得俊,也无怪乎那些人守不住。当初准备进宫时,沈氏给何婉儿请了宫中嬷嬷私人教学,看过春、图,学过技巧,和图中人比对,何婉儿想起薛能那魁梧的身材,脸愈发地红了。   其实何婉儿也不蠢,皎然的弦外之音怎么听不出来,不就是风流了些,浪荡了些,可这缺口,或许正是她的入口,要说家世好,生得俊,那凌昱可不比薛能更好,但何婉儿也是看得明白,凌昱可没正眼扫过她。   皎然心中也在叹息,若按照何婉儿的逻辑,今夜在厅内陪酒的都不检点,那皎然差点和凌昱脸贴脸,是不是该自卸臂膀,往后也不用挑郎婿嫁人了哩。   这何婉儿这么自信,说到底还是当初选秀打下的底气,她只知道沈氏让皎然在画像中做手脚,皎然教的舞,走的都是技巧,何婉儿也看不出门道,而沈氏拿银子打通关节,想来也是瞒着何婉儿。一层层闯关胜利,何婉儿把必然当巧然,才膨胀了野心。   皎然阻止自己发散性的思维,何婉儿这性子,不自己吃点亏,只怕说再多都多此一举,她不耐烦当菩萨普渡众生,也没有何婉儿嫁入豪门的雄心壮志,只想多挣点钱傍身,城内买个院子,城外买个庄子,带着白师太和两位阿娘,树下纳凉,田中摘菜,想想就美。   如果能寻个如意郎君,自是再好不过,也不求多富贵显赫,夫妻双双把家还才再好不过。可因着曾诚那事儿,皎然已经许久未动凡心,每日心里想的都是,酒熟了没有,酒点上齐了没,新酒卖得如何……诸如此类,满满的铜臭味。   这日,皎然借着去梅兰山庄送新酒的机会,约着陶芝芝出了外城。酒馆最近生意火爆,这桂花酒清甜甘冽,在井中湃过一阵,配以各式糕点,暑日饮用再爽口不过,再因市面上此时并无桂酒,酒馆里可不就像长着摇钱树一般嘛。   说来还要感谢凌财神爷满山的四季桂,所以尽管酒馆每日桂酒消耗量极大,皎然还是提了好几小坛来给山庄管家尝尝鲜,小坛精致,管家自用可,送人亦可,当然皎然内心还是希望他识趣点,留一两坛去孝敬他主子。   皎然也想过应该自动送一些到国公府的,但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没那么大的脸,要是回头凌昱以为她对那晚意犹未尽,想“再续前缘”,可就真解释不清了,以酒传情可还行。   酒馆生意红火,彩絮儿自然走不开,是以就只能拽着陶芝芝出来了。大小姐起初还两眼放光,来山庄的路上,到了郊外硬是要皎然下驴走路,说是“如斯美景,岂能走马观花”,两人就牵着驴,驴驮着酒,踢踏踢踏往山庄去。   但回程这趟,大小姐可就不干了,说是“大好河山,需用心欣赏,走路要顾脚下,又要牵驴,哪看得尽兴?”   皎然漠然,两脚一蹬上了驴。   驴走得慢,让人不细细观景也得缓缓观景,可皎然却没走出大诗人孟浩然雪中骑驴吟诗作对的风花雪月,约莫是差了一场雪吧。   回城之路要经过城外一处驿站,这一片满列茶肆酒铺和客栈,往来泰半是行旅人,有那出城送行的,总要在此小喝一碗,大喝一场,毕竟这时代,一别便可能是永别。   皎然和陶芝芝的驴晃晃悠悠行过一处酒铺时,突然“啪”的一声,一个酒坛子摔出路面,吓得皎然戴着头花的小驴驴差点花容失色,翘起了小短腿,若非皎然腿力好夹得紧,保不齐要滚下来问候一下大地母亲。   陶芝芝当即就想弃驴入铺,问候一下酒铺掌柜,皎然忙拉住她,只见铺前跪着一个布衣女子,只不过那布衣却掩盖不住里头的好身材,生得清秀婉约,看着相当年轻,眼眶通红,正抽泣着,“我真的没有,没有……”   女子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女子,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半弯着腰,看着倒像是年轻女子的父母,除此之外,四周还站着三四个老婆子,看上去不像良善之辈。   “呵呵,我看你从酒楼出来,好心收留你,我呸,真是良心喂了狗吃,你倒好,勾引起我家郎君来了,看我不把你卖到暗巷窑、子去。”那坐着的女子骂骂咧咧,又恶狠狠地朝跪着的女子吐了口水。   哦。皎然心中呵呵,原来不是母女。   中年男子垂首站着一动不动,年轻女子一想到要被卖到窑子里,撑着地就开始磕头,“大娘,我真的没有,你收留我的恩情,玲珑怎能忘记,玲珑怎么敢,是郎君趁你进城,是郎君骗我到屋里,把我拖到床上去。”   中年男子一下子就火大,“啪”地一声甩了女子一巴掌,“贱、人,要不是你使了狐媚伎俩,我会中招?楼里出来的姐儿就是下、贱,看见男人就痒痒。”   又“啪”地一声,那中年女子也上前甩了玲珑一巴掌,咆哮道,“若不是你平时使媚,郎君能被你勾了去?我呸,以前算姑奶奶我看走眼,找你来卖酒,差点家都给你挖了去,看我不打死你。”   不管那年轻女子是不是清白,这种时候,原配总是站在自家人一边。   酒家女支女不仅陪酒,本朝还兼顾卖酒。酒家为了卖酒,常在酒肆中设女支女,浓妆艳抹,或立于廊下,或站于街上,巧笑争妍勾人来买酒,有的酒客为了更深层次的交流,往往会买君一笑,城中不少酒馆皆是如此,皎然早已见怪不怪。   皎然示意陶芝芝上驴,并不想掺和别人家的闹剧,陶芝芝收到皎然的眼色,利落上了驴。   正准备离去,身后传来闷闷一声“嘭”,皎然回过头,那女子已经倒在木柱子旁,额间一片红,这方向正好对上她还未闭上的眼睛,那女子嘴中还喃喃着,“我没有,我不要去暗窑子……” 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玲珑虽看似寻死,但一脸求告求生之态还是掩不住。   当然那掌柜娘子也没想让她死,蹲到玲珑身边揪着她的青丝就往回拖,“小贱、人,还有脸寻死?等姑奶奶好生卖个价钱,看窑子里那些爷们怎么玩儿死你。”   中年男子这时也一脸愤慨地转过身来,生得矮墩墩,五短身材,两只眼睛跟老鼠似的,又小又精。皎然和陶芝芝对了个眼色,心有灵犀地为玲珑感到悲哀。   顺着男子的脸边看去,掌柜娘子拉回玲珑,已经不再咬牙切齿,而是笑得皱纹能夹死苍蝇,对周围站着的老婆子说道:“诸位看看,看这贱、货值几个价钱,别看她瘦瘦弱弱,该长肉的地儿都没落下,这脸也不用我多说,大伙都看得见,就说说大家瞧不着的,她能掌勺能卖酒,小嘴可甜了,对对对,之前是从庵酒店出来的,还会弹琴唱曲儿呢,各位妈妈可瞧瞧,能卖几个钱?”   皎然耳朵一动,缰绳一扯,小驴驴就放下蹄子,陶芝芝也跟着停下来。   这庵酒店皎然是知道的,本朝不比前朝,酒肆只着重卖酒,如今的酒肆花式繁多,酒品高质量,服务多样化,单是酒肆种类就能分为专卖店、包子酒店、花园酒店、宅子酒店等等不下十类。①   而庵酒店便是“多样化服务”的一种,这类店里往往备有女昌女支,阁中暗藏床具卧具,酒客除了饮酒,还能撒欢。皎然倒是没想到,这姑娘看着柔弱,性子如此烈。   本该骑驴而去,可这会儿却停住脚步,皎然自然不是对着庵酒店感兴趣,而是被那句“能弹琴唱曲儿”留了下来,这不正是她在找的人吗。   来客酒馆酒卖得好,但顶天只算一个市井别致小店,皎然本着不进则退的态度,总是想把规模做得更大,再大一些。   在皎然的设想里,正缺玲珑这样一位能在场献艺,又不见钱眼开,容易失分寸的人,不然万一哪位大爷勾勾手指头,酒馆的业务走着走着便要偏了,皎然可不想当老、鸨。   皎然脑海里不过一瞬便定了主意,而那中年男子听完自家娘子说的话,又补充道:“几位妈妈,我和小贱、人刚才没成事儿呢,听说这狐、狸精还没破瓜,你们看,能否再多加几个钱吧?”   几位妈妈老脸一皱,挑大白菜一样,一个个开始对玲珑上下其手,捏捏这捏捏那,看着很满意,嘴里却满是嫌弃,薄唇一张一合道:“十六贯,就这样定了,不能再多。”   十六贯其实不算低了,不过谁会介意钱多点,“天爷啊,妈妈看在她成色不错,又还没破瓜的份上,凑个整吧,二十!二十!”掌柜娘子争执道。   婆子连忙摆手,“你当是买去朱门大户当姬妾啊,看她这手,都被你们折腾得生茧子了,爷们可都爱白嫩嫩、滑溜溜的小手,二十贯,呵,哪里值这个价。”   掌柜娘子却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我说妈妈啊,等去了窑子,你看看她那几两肉,不馋死那些爷们吗,到时候大家的马儿大家骑,保准不出一个月就给你回本。”   那婆子这才折中道:“那行吧,亏便亏些,十八贯,再不应了,我们可就走了。”   见铺里接近收尾,说定价钱,皎然这才下了驴要走进去,陶芝芝坐在驴上拉住皎然,弯腰低声问:“你要作甚?”   皎然回道:“快下来一起,给我撑撑场子。”   陶芝芝别的不会,摆架子撑场子却是一绝。本就生得张扬,又满头珠翠,衣着华丽,怕别人不知她家里有金龟子似的,往那一站,酒铺里的婆子娘子就猜想此人来头不小。   皎然无视向他们行注目礼的婆子娘子,目空一切走到木凳边,陶芝芝气势汹汹地跟在后面,正想一脚踩到凳子上,手肘搭在膝盖上,装江湖大侠时,皎然却甩开衣袖坐了下来。   哎哟,原来不是行侠仗义的剧本啊。陶芝芝偷偷收回刚抬起的后脚跟,转了转脚踝,规规矩矩地站在皎然身边。   “三十贯,卖不卖。”皎然淡淡开口,那模样,就像睥睨众生的佛祖一般,怎么慈悲为怀怎么来。   皎然不是没想过扮回侠女,却又怕真动起手来,她俩必然吃亏,到时候驴都跑不过别人的腿。打不过人家,但用钱砸这几个见钱眼开的婆子,还是砸得起。这也不是她异想天开,人的本质就是欺软怕硬,像眼前这几个市井小人,就差没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而已。   更何况这点银子,如今的她轻易便能拿出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皎然想得在理。掌柜娘子一看铺子里突然来了个仙女一般的人物,那气质,那气派,一看就是官家小姐,这还是打底的,保不齐还可能是勋贵人家的千金,总之不是一般人,再看看一旁恭恭敬敬站着喊小姐的陶芝芝,心道大户人家连丫鬟都如此气派,更觉得自己的猜想有十成真。   掌柜娘子眼珠子一转,笑得无比谄媚,“卖卖卖!姑娘好生慷慨,还是这贱、人有福气。”除了因来人为出手阔绰,更重要的是怕得罪不该得罪之人。   玲珑当即一扑,就在皎然跟前磕起头来,陶芝芝虽然还没理清皎然的算盘,但还是过去扶起玲珑,做个称职的“丫鬟”。   搀着玲珑出门时,皎然回头问道:“可还有包袱行李要取?”   玲珑连忙摇头,“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   皎然点了点头,从路边给玲珑叫了头脚力,三人一齐回城。玲珑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路,回到酒馆里,皎然立刻带着玲珑到后院茶室,给她上了一笼屉虾饺,一笼屉灌汤包。   看着桌上的吃食,玲珑摸摸肚子,起初还有点难为情,但吃了一个后,再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抬头注意到皎然正坐在对面看她吃饭,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姑娘,剩下一个,你吃吧。”   皎然和颜悦色道:“你都吃了吧,好事成双,今日你刚逃出虎狼窝,图个吉利。”   玲珑这才毫无负担地吞下最后一只虾饺,一脸意犹未尽:“姑娘真是菩萨,方才我倒在地上,看到你在门口,还以为是仙子降临,来接我走的呢。没想到真是来救我的,以后姑娘让玲珑做什么,玲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能不能……”   重获新生后,自然最怕再回笼中。皎然也不是玲珑口中的真菩萨,要真是菩萨,早该在看到她挨打就出手相救,玲珑有她需要的技能是其一,手脚干净是其二,决定要买下她,选择在最后才出手,也是因着如此一来,才能将救命之恩最大化。   “你只管放心,在这里不会让你去打酒坐,以后你和姚姐住在后院,什么都不用担心,不会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儿。”所谓打酒坐,就是酒馆让下等女支女到酒客跟前卖弄风、情,简单的吹拉弹唱讨点小钱,难的就见不得光了。   得到皎然打的包票,玲珑终于放宽了心,又要起身给皎然行大礼,皎然连忙阻止,心中不免疼惜,玲珑在铺里怕是没少挨打挨骂,本就生得柔弱,这么一梨花带雨的,可不更叫人心疼,忙又拿了三四笼屉酒点来给玲珑补补。   玲珑两眼泪汪汪,往常一日只能吃两顿,且吃的都是冷饭剩菜,哪能和酒客吃的一样啊,心中对皎然的崇敬又多了不少。   陶芝芝也是个闲人,看玲珑一人在茶室对着一桌子菜落泪,打了两壶酒就过去陪坐,有人说话,气氛一热闹,玲珑心中的苦闷很快便消失殆尽,陶芝芝不过喝了几杯,小脸蛋就泛着酡红,嘴里却叽叽喳喳没个停。   院子里忙忙碌碌,皎然也没去劝她少喝点,这果酒酒度本就低,权当喝个开心,而且本朝对女子的束缚不像后世拘谨,“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这样的事儿也是常有,不会被批不知礼数,也不会被讽不守女则。   这厢陶芝芝和玲珑聊得起劲,几杯未尽朱颜酡,那厢皎然半点闲不下来,巧夕将至,酒馆的节日礼盒提前一旬便要开卖,她和墨淑筠都恨不得生个三头六臂出来,定制的礼盒已经到位,两人马不停蹄要去瓶窖领回经瓶,一切便准备就绪。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说到定制酒瓶,可比酝酒容易多了,本朝全民爱酒,几乎每二十座酒库,就附有专供的瓶窖,有最简单的白瓷瓶,陶瓶,也有造型讲究,绘以笔墨的瓷瓶。   墨淑筠把玩着手中的白釉小口细颈,圆腹刻风花雪月竹瓶问道:“然妹妹,这经瓶是不是比寻常要小些?”   确实小了些,但并非偷工减料,“礼盒空间有限,只能往小些制,我想着巧夕人多外出,这样做长做小,外出也好携带。”此时人们都爱挈酒出游,踏青望高,怎能无酒相伴?且节日经瓶并不回收,做好看些打打广告也是值得。   本朝七夕过得颇为隆重,自七月一日,街上道旁就开卖乞巧之物,城中还专门开市,谓之“乞巧市”。   针线、脂粉、珍玩、巧果子、茜鸡、磨碣乐等等心思巧物应有尽有,所谓“磨碣乐”,其实源自梵语,指的是佛教中一位六岁便出家的童佛,时人将其制成泥偶人、蜡像、金玩偶售卖,不过这金玩偶,只有进贡圣人才用得着。   外头再热闹,来客酒馆的女同志们有心参与,却无力实践。   都说秋老虎猛如虎,但七夕将至,日头似乎变得没那么烫脸,满城浸泡在一阵和煦的春风里。   皎然只觉节日的力量真强大,这都立秋了,入眼之处,比春日还盎然,这是姑娘家的“香日”和“巧夕”,也是儿郎少女脉脉相望,别人也不会指手画脚的“星期。”   所谓“星期”,同后世的“星期”大为不同,苦命的牛郎织女一年一会,说的便是“伫灵匹于星期,眷神姿于月夕”中“星期”,一年一度,可不就新鲜吗。   市民忙于花银子,皎然则忙于收银子。   七夕礼盒的牌子早半个月摆在酒馆门口,属意的姑娘,留意的郎君,打听好几回,终于在开卖日人手一个抱回家,就怕晚了没得挑。   这种时候,皎然也难免俗地来一句,“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听得挑了鹊桥纤云礼盒的姑娘心虚,脸蛋红扑扑的,拔腿而逃。   皎然抛着手中的银子,老气横秋了一把:“最美不过情意朦胧时啊。”   “小娘子碧玉年华,怎生如此感慨?”一位正在挑礼盒的士人忍不住想拯救一下皎然的花颜老朽心。   皎然笑嘻嘻打哈哈,不想去计算两世加起来自己贵庚。这士人是店内熟客,壮志未酬,年近不惑仍是秀才,皎然一瞅,便大概知道他会看中哪一套。   果不其然,士人选了印着精卫填海图的酒饼,皎然笑得柔和,等他吃酒饼看到背面印着“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句诗时,大概会小有惊喜。   四套礼盒乍一看区别不大。   两枚经瓶,一枚桂酒,一枚菊饮,都是老少皆宜的甜口清酒。笺谱一致,封面做得相当喜庆,上首是一副兆喜图,两只喜鹊对望,中间画一枚古钱,这叫“喜在眼前”,下首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图,算是应时应景,寓意极好。   说来这喜鹊也不容易,身兼报喜之职全年无休,七夕还要抽空搭鹊桥,而正因牛郎织女从头上踩过,一到秋天,喜鹊便都成了秃头。   经瓶、笺谱每个礼盒都一样,区别在酒饼上,按原料分,有绿豆糕、桂花糕、豆沙糕、栗子糕四味,翡翠色、黄金色、浅绯色、淡黄色,观之赏心悦目,馅内加有小酒,闻之沁人心鼻,尝之口齿留香。   模印按寓意分,又有情爱的、壮志的、思乡的、怀友的、敬亲的、童趣的,算是把心愿吃到肚子里,也求个好兆头。   从个把月前开始着手准备,姚姐和彩絮儿便劝皎然道,这样花心思费功夫又辛苦,但皎然和墨淑筠乐在其中,却也不觉累。   因着在准备之初,就没把市场掬于儿女情思上,所以来买礼盒的大有人在,不止有妙龄儿女,恩爱夫妻,还有买给长辈、朋友、儿孙的,买回家自过节的有,买来馈赠的也有。   实则七夕节本就不只是儿女节日,读书人亦称之魁星节,晒书节,还能充当古时的儿童节,谓之“小儿节。”   到了七夕这日,皎然和彩絮儿赶早上班,转过小甜水巷街口,便看到宣尼经籍铺的孔家读书郎吃力地挪着一筐书,一本本摊开在门口晒日。   知识分子晒书,富贵人家晒衣,也是晒富,说的就是陶芝芝这样的有钱人家,但这日陶芝芝也没空在家里晒富,因为她被皎然揪到酒馆来当帮手了。   “我可是你的小小财神爷,一开卖我就买了十盒呢,天底下哪有人差遣财神爷干活的。”陶芝芝一走进酒馆,就开始念叨,见皎然压根不搭理她,转悠悠小老儿一般从雅间漫步到后院,像是随口一提般,“你不是说石敬泽今日休沐吗?怎不见他来帮忙?”   正忙着清点酒坛子的皎然眉毛一跳,抬起头看向头顶正开桃花的陶芝芝。   陶芝芝是个直肠子,见皎然笑得诡异,忙掩饰道:“这不是看酒馆忙得不可开交嘛,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你连我都喊来了,怎生不叫他来?”说得真有点理直气壮,但却掩盖不住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石敬泽待会便来,这会儿在家里晒他的圣贤书呢。”皎然摸了摸下巴,“我给你再留一个礼盒吧。”   陶芝芝纳闷,“为何?看我有钱,往死里宰啊。”   “也不全是。”皎然用手戳戳陶芝芝的腰,向她眨眼,“你买,我帮你拿给石敬泽,别说我不够朋友,你不知……”皎然手掌立成刀状,凑到陶芝芝耳边道,“石敬泽在学堂颇受欢迎,休沐时,时常有同窗带姊妹来寻他玩,昨日还送花笺呢。”   陶芝芝嘴里塞了鸡蛋般,“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还悄悄密密看过。”这下陶芝芝连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写的什么?”   “见君面,自难忘,相思愁,在心头,此情比金坚,只愿梦可园,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陶芝芝鼓起来的腮帮子又消了下去,她差就差在,不会写这些有的没的,“是谁啊?”陶芝芝问得有些难过。   皎然跳开一步,笑眯眯道:“署名,陶芝芝是也。”   陶芝芝彻底蔫了,没想到连名字都一样,差别可就明显了,看到皎然对她吐舌头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小狐狸又在揶揄她呢。   “皎然!你给我站住!……不理你,我要回去了!”   皎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送,可看这时辰石敬泽该要来了。”   陶芝芝向来不当淑女,一阵怒吼,“臭皎然!”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一说起曹操,曹操当即现身,“阿姐今日铺里好生热闹啊。”   石表弟本就生得唇红齿白,今日打扮得琼林玉树般,加上去学堂喝了几月墨水,少了些浮浪,举止间一派雍容闲雅。   可见多读点书还是很有用的。   石敬泽和皎然见十面有九面在互别苗头,但一见到皎然,第一反应还是挨着她站,二人年纪相仿,规格相近,一美一俏,站在一块,像极了观音娘娘莲花座下的金童玉女,看得陶芝芝好生羡慕。   “你不还要晒书吗?怎么来的这么快?”   石敬泽两袖一甩,往院中走去,皎然心叫不好,又要起范了。   果然见石敬泽双臂一伸,阳光下的少年笑得像在发光,“晒书?我晒晒我自己便一样。”   皎然扶额,又给自个儿镶金边,说自己满腹才学呢,立即走上前,双手抓住石敬泽的腰带势要解开,“小石头,既要晒便要有心,脱光了晒才够虔诚。”   石敬泽忙两手拽紧腰带,誓死捍卫尊严,又咬着声音在皎然耳边道,“皎然!不要叫我小石头!”他堂堂男子汉,哪能暴露小名?   陶芝芝“噗嗤”一声笑开,凑过来看热闹,“石敬泽,原来你还叫小石头啊。”   皎然无所畏惧,“你说说,哪有石头穿衣的?”   石敬泽这才认栽,“好了好了,还不是阿娘撵我出门,说就怕你忙不过来。”   节日经济的确不容小觑,尽管多两个帮手,但从头到尾,众人忙得坐下来的功夫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前几日卖出的礼盒隐约做了推广,七夕这日,来买礼盒的人比此前加起来的还多。   “送夫人的话……这套‘白首不离’最好,‘鹊桥纤云’也不赖,两枚清酒甜口清冽,今夜和夫人月下对酌,共叙当年,夫人定会欢喜。”   “今日亦是小儿节,若是买给家中哥儿姐儿,来套‘小儿辩日’寓意极好,小公子未来于学业必承孔圣人之风,清酒可您自饮,这酒饼特意制成鸭儿,鱼儿状,孩子看了也觉有趣。”   ……   石敬泽和皎然一唱一和,默契十足,陶芝芝帮着姚姐她们照看酒客,当个酒博士前厅后院来回串,偶尔经过皎然身旁,抱着漆盘满脸赞赏,“没想到石敬泽如此细致有耐心。”这活儿费嘴费脑又一刻不得歇,她可做不来,石敬泽却全程笑得如沐春风,半点看不出焦躁不耐。   皎然停下来看陶芝芝一眼:“是啊,你俩一个细致,一个心急,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陶芝芝颇为受用,但那张平日没怎么红过的脸,这会儿却流出羞涩之态,羞答答往后院去。   过了午时,墨淑筠也来帮忙,彩絮儿便搭张桌在门口卖酒饼小食,有糖蜜油面做的笑靥儿,有芝麻、米粒、色纸制的巧果儿,一个个铺开在案上,捏得精巧生动,走过的小儿、姑娘都忍不住停下买一个两个。   不管买不买,小孩子走过来,彩絮儿都会拿块饧食给他们,皎然说了,这也是孩子的节日嘛。   玲珑自打来了酒馆,便当起了“驻唱歌手”。   雅间三分之一处挂起纱幕,白日还无甚稀奇,夜里置灯,这灯可不是随便放的,皎然来来回回摆弄许久,还特意吊起一盏能随风转动的灯,细碎的光影投下,有几分前世酒吧质感。   鸣笙起,酒声脆,观之宛若梦中,听之宛如仙音,若即若离才能让人浮想联翩。   玲珑对这份不用见客的工作相当满意,唱曲弄乐本就是她所好,被人骗到庵酒店里去,一波三折险些没了清白,如今只需怎么开心怎么唱,干得不要太来劲。   自从玲珑驻唱,有了不少男子为听曲儿而来,一坐没有半日也有好几时辰。   有乐曲陶醉耳朵,皎然听得徜徉,只叹这节奏太慢,摇起来颇像关节不好之人,不能像前世一般摇头甩尾地蹦跶。   未时未过,礼盒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剩最后三个礼盒时,一位颤巍巍的老婆婆走了进来,石敬泽在皎然耳边道:“我瞧老人家在门口徘徊了许久。”   皎然点头会意,老婆婆满目慈祥,摸着柜面上的礼盒,又怕皲裂的手指留下印子般,不过一抚便收了回去,“小娘子,我要买三套礼盒。”   “老人家是送给谁的?”   “送给我三个儿子”   皎然笑呵呵帮老人家配酒饼,一边朝后面排队的客人道,“诸位抱歉,七夕礼盒已经卖完,若要单买酒饼小酒,店内还有,若要礼盒,欢迎大家中秋再来光顾,到时会有更精美的礼盒奉上。”   这也着实是墨淑筠和皎然低估了节日影响力,大户人家一带便不下十套,若是市井间一两套,两三套卖,或许还能撑到傍晚。   皎然打点着礼盒,墨淑筠看到老婆婆,忙到皎然耳边提醒:“老人家是坊中给人打水的。”   打水一桶,才得三文钱,老婆婆穿粗布窄袖短衣,腰间系青色围腰,一看就知赚的辛苦钱。   问得价钱后,老婆婆从腰间掏出一团白布,解开一层又一层,才露出里头的银子,该是存了许久的私房钱。   老婆婆伸出手掌,皎然用手指分出一半铜钱,“承蒙老人家惠顾,店里最后三套卖出,我们图个吉利收一半钱,下次才能依旧红红火火。”   说着,皎然又打包了四个酒饼并一枚经瓶塞到老婆婆手中,“也祝老人家长命百岁,看着我们红红火火下去。”   老婆婆笑得淳朴,点点头道:“好,好,大家都好好的。”   礼盒卖完,皎然满腔斗志,招呼着石敬泽到后院,准备喝口茶便继续去前线奋斗,当茶酒博士,却没想到,墨淑筠将酒坛子一个个敲过,摇头道:“酒卖完了。”   没得多久,酒饼小食也一个不剩。   索性闭门,挂上“酒食皆售罄,明日君再来”的牌子,众人支棱一天,登时像失了骨头般,不顾形象瘫在茶室。   陶芝芝抚着肚皮:“好饿。”   姚姐一动不动,表示躺会再去下厨。   何婉儿提议:“今日这么早,不如今晚我们去赏灯逛织女庙?”   墨淑筠和彩絮儿都表示支持。   皎然诧异墨淑筠何时跟何婉儿想到一块去了,不过也是,谁没点少女心,可她连手指都不想动:“你们去吧,我家去躺着。”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墨淑筠一听皎然的话,看了眼彩絮儿道,“你最是该去,七夕一年就一回,其他时候还不够你蹲你躺的啊?你不去,彩絮儿定也去不成,你问问彩絮儿想不想去?”不过这一句话,就拉上彩絮儿当战友。   墨淑筠性子清淡,对玩乐之事少有如此热衷,一时半会皎然也纳闷。   陶芝芝的心思就浅显多了,皎然不去,石敬泽断不会跟酒馆小姐妹去,拉着皎然的袖子道:“淑筠姐姐说得有理,去吧去吧,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玲珑、彩絮儿、何婉儿一听,弹弓似连环发弹夹击皎然,被这样架着,皎然就算躺着也要被抬去。   既决定要去,哪还有心思瘫着,叽叽喳喳边吃饭边讨论起今日行程,说到最后,皎然一拍案面:“不如都去我家沐浴打扮,咱们六个人住了五个地儿,夜里黑灯瞎火,打个照面都难。”   陶芝芝点头如捣蒜,墨淑筠器物多,又担心人多排队沐浴,不知要等到何时,皎然便让彩絮儿石敬泽带另几人先回去,自己等墨淑筠妆点完,再跟她一道回去。   进入别人的私人空间,总能发现些寻常想也不敢想的小秘密。   到了墨家后院,皎然见院角青丛边突兀地摆着一个红色漆盘,走近一看,上有各色瓜果,皎然回首惊异地看向墨淑筠,寻常都是将瓜果摆在香案上,没想到墨淑筠居然直接摆在地上,怕蜘蛛嫌桌腿高,懒得爬上来结网?   皎然笑得有些不给面子,墨淑筠循着她背后看去,登时只想找个地缝钻了,脸也红成熟虾子。   直到沐浴梳妆完,两颊还带着微微红晕,有话堵在喉咙,将说未说的样子,让皎然直道活久见,悄悄在她耳边说:“淑筠姐姐,我定不会说出去。”然后又指了指天,以口型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墨淑筠平日素要面子,听皎然这么一说,跟她拉钩上吊,两人这才手拉着手往小甜水巷去,街上人人衣着鲜亮,将最气派的衣裳都穿出来溜达,这一日,似乎人人都成了雄孔雀,逮着机会便开屏。   日光下姑娘的纱裙像镀了金边,头上的鲜花绢花比往日都鲜艳,簪环更是耀眼,看得人心里好生愉悦。一路走走停停看看,皎然还不忘皓哥儿,给他买了荷叶,绿豆、小豆和小麦,也无怪乎皓哥儿那么亲近她。   回到小甜水巷,皓哥儿正拿着米粮,蹲在台阶下逗弄小黄和小鸭喜结连理后孵出来的小黄黄和小鸭鸭,但一见皎然踏进门,立刻一把洒开小胖手中的米粮,蹬蹬蹬跑到皎然身边来:“然姐姐,今晚带我去玩儿吧,我今晚很乖。”   夜里游人多如牛毛,皎然也不敢轻易应下,皓哥儿见皎然有话要说,先了一步奶声奶气道:“白师太同意的。”   “那好,今晚带你一齐去玩儿。”   皓哥儿蹦蹦跳跳一阵欢呼,拿皎然给他的荷叶装成磨碣乐,粉粉白白圆墩墩的小肉团儿跟年画娃娃似的,皎然忍不住蹲下来香了又香,“这豆子你拿去泡,等发了芽,用红蓝彩缎束起来,以后皓哥儿便福气顺遂啦。”   其实这“种生”常被用来乞子求子,寓意发芽生枝,福气连绵,皎然来到这世,最爱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反正都是为祈福的嘛,用来给小幼崽祈福也可行。   玲珑,陶芝芝和何婉儿梳妆完毕,彩絮儿等着伺候皎然沐浴再让自己收尾,这日亦是洗头节。   一头青丝垂在桶外,彩絮儿用木槿叶子搓成的汁儿一缕缕给皎然净发。   皎然脸上贴着鲜花瓣,两手搭着桶沿,热气蒸腾惬意十足。   不过有陶芝芝在的地儿,总少不了惊喜(惊吓)。   两人同寝而眠过一段时日,自然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是以陶芝芝对皎然全然没有距离感。   墨淑筠、何婉儿和玲珑三人规规矩矩在厅堂当客人。陶芝芝闲不住,把门一推,来围观皎然洗澡澡,“这个是什么东西?”陶芝芝蹲下身,看着皎然手上厚厚的油膏问道。   耳边突然出现第三人的声音,皎然猛地一惊,差点在水里打滑,但辨别出来人是陶芝芝后,却也淡定非凡,慢悠悠掀开盖在眼皮上的花瓣,“这是羊乳花瓣制成的油膏,用来养手。”酒馆的活儿都不清闲,又是磕磕碰碰,又是水酒油污的,再凝脂般的手,若不好好养养,铁定能用来给皓哥儿磨痒痒,所以皎然每日的保养工序从不马虎。   浴波微漾,有花瓣留在皎然身上,白里透粉,粉中映白,紧贴在发育良好的轮廓上,陶芝芝趁皎然不注意,眼疾手快感受了一下手感,“哇,这才多久,你这两年是吃什么长的?”   “问我娘去。”虽然皎然无所谓被陶芝芝欣赏,但还是不习惯陶芝芝这种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东西的做法。   陶芝芝隔衣戳戳自己,又回味了指尖的差别,待要再体验一把,却被皎然的水花攻击得转头就跑,再洗一回可来不及了。   彩絮儿替皎然挽了个飞仙髻,啧啧叹道,“姑娘,胭脂还没点呢,就已经像仙子一样了。”彩絮儿在首饰盒中挑挑拣拣,拿着步摇、簪钗,在皎然头上比比划划,皎然看得眼乱,拾起簪着新开粉白山茶花的银钗,“就这根吧。”   人比花娇嘛。   彩絮儿觉得自家姑娘真有眼光,可选衣裳的眼光就不敢苟同了,丁旖绰也无法恭维,拉着皎然左看看右看看,“小姑娘就该打扮得比花还娇美,这一身太素了。”   还不是怕太张扬吗,皎然委屈。   丁旖绰是个风火性子,当即就拉着皎然回屋,给她挑了一件百蝶穿花云纱裙,才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   本来丁旖绰挑的是银泥裙,所以这百蝶穿花云纱裙,皎然觉得,嗯,低调,很低调。   夜凌音却微微皱眉,白师太唤来皓哥儿耳语几句,皓哥儿乖巧点头。   用过夕食,等天暗下,皎然张罗着在院中摆香案,置花果、器物、珍玩,带姐妹迎仙、拜仙、拜银河,诚然皎然本不想如此隆重,但姐妹们满心向往,权当一齐乐乐。   等要出门时,皓哥儿攥着皎然的裙子,小大人模样道,“然姐姐,街上人多,你可别丢了我。”   其实皎然比皓哥儿更怕,想想街上摩肩接踵,要是丢了人海茫茫可不好找,便掏出巾子打两个环结,系在两人手腕上,又将皓哥儿的小肉手塞到手中紧紧握住,点了点皓哥儿的鼻头道,“这样绑在一起,便不会丢啦,你可不能放开我的手。”   皓哥儿乖巧应是,转过头对白师太咧开小嘴,一脸讨赏地笑。 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七夕夜,满天星辰都为鹊桥相会掩了些光芒,织女星高悬头顶,顺东望去,只银河一水之隔,一颗光华仅次于织女星的,便是与她朝思暮想的牵牛星。   皎然一面牵着皓哥儿走,一面和他说着星星的故事。   天上有银河,人间也有一条。   织女庙前的鹊桥街,灯火辉煌,人山人海,皓哥儿小小一点,皎然怕人多走失,又怕有人踩着他、挤到他,干脆将他抱了起来。   不同于花灯节的灯如千树,光如鱼龙,七夕的夜市,花灯只能排在第二。皎然抱着皓哥儿边吃边看,一路上吹糖人的、捏面人的、耍杂技的、斗鸡的、套圈的,踩高跷的从旁走过、皓哥儿仰着小脑袋,舔着手里的饧食,看得两眼发直。   鹊桥街之所以叫鹊桥街,除了这一日这条街如地上银河般璀璨,还因为真有座叫“鹊桥”的桥,鹊桥连接东西两街,仿佛真似天上的鹊桥渡投影在人间。   走下鹊桥,看见一尊被人摸得发亮的石牛,这便是撮合了牛郎织女的那头老牛,也是下凡的金牛星,石牛身后,就是织女庙了。   庙前的空地被围得水泄不通,皎然踮起脚尖也看不到,挤又挤不进去,回头一看,庙对面有一座三层茶楼,黑漆牌匾写着“牵牛阁”三个大字。   皎然领着小伙伴,想上楼找个位置吃茶看景,却被告知茶位已满,皎然无奈,只能在檐角台阶寻个落脚处,这里高些,勉勉强强还能看到空地中间的舞台。   台上唱的是《鹊桥渡》的故事,这会儿正唱到喜鹊王耳聋听错懿旨,将王母娘娘说的“每七日见一回”,传成“每七月七日会一面”,王母大怒,罚鹊子鹊孙世代搭桥,助牛郎织女相会。   一曲唱尽,下一场要半时辰后,聚在台前的人群散去,有人听完还意犹未尽,和友人边谈边转身,而站在高处的皎然,就这样映入眼里。   微风拂过,裙摆的百蝶好似真在花丛中停下,翅膀正缓缓而动,夜光柔和,淌在皎然身上,那人美得,飘飘然宛如随时要飞去。   “那是仙子吧。”   “是吧,诶,不是,你看那小儿在吃糖,仙子看着他笑呢。”   “可惜了,如此佳人,竟已为人妇。”   “胡说,我看是姐弟。”   “非也,你何时见过未出阁的姑娘,能抱一娃娃这么久?”   两人各执己见,争议不下,准备上前问个明白。说不得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这日人人心中都藏着一把火,不烧一烧不甘心,谁还记得男女有别。   “阿娘,我们去庙里玩儿。”皓哥儿的小嘴一张,男子的嘴立刻闭上,对视一眼,颇为惋惜。   皎然没想到自己居然喜当娘,虎躯一震,用手指弹了弹皓哥儿的额头,“胡说什么?谁是你娘了!我还云英未嫁呢!”怎么被一个小屁孩占便宜了。   皓哥儿却不管,蹭蹭皎然的脸,“刚才两个男子走过来,要跟姐姐说话,他们都不是好人,我不想喊他们姐夫,然姐姐。”   皓哥儿两只小肉手捧着皎然的脸,一脸认真,小嘴嘟嘟的,皎然有点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儿啊,怎么就成姐夫了?”   还没断奶的年纪,皓哥儿自然不知他们为何而来,只知道他们一直盯着皎然,一定是白师太说的那种心怀不轨的人呀。   “皓哥儿说得对,他们不礼貌,不是好男儿,对姑娘要客客气气的。”皎然想想那两人的长相,默默告诉自己以貌取人不可取。   皓哥儿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太礼貌也不好。”   皎然“哦”了一声,“这又是为何?”   “白师太说了,客客气气、礼礼貌貌,就不会有我了,然姐姐将来不想生一个像皓哥儿一样的小娃娃吗?”   皓哥儿眨着黑汪汪的眼睛,说得天真,皎然却面浅得不行,一时不知怎么答话,和娃娃沟通可真难,白师太这话也有歧义,是说没那啥没有他呢,还是为了平日殴打皓哥儿找借口呢?   牵牛阁三楼有一阵轻笑声响起,街上闹哄哄,皎然自是听不到这声气音,但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往后一望,居然瞧见凌昱端立在阁楼栏边,身着紫罗方领长袍,凌风而立,更显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凌昱正淡然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却突然回神,精准抓住皎然投去的视线,两人上下对视,皎然心下跳跃,赶紧先撇开眼珠子。   像被当场抓包一样,皎然有点尴尬,掂掂皓哥儿坐在她手上的肉屁股,“皓哥儿,你太沉了。”   皓哥儿却不知皎然是在转移注意力,圈住皎然的脖子,奶声奶气道:“那我也抱抱你,这样你就不沉了。”   皎然顿时觉得刚刚拿皓哥儿当筏子太小人,小娃娃身上香香的,小脸蛋热热的,软软地趴在她身上,皎然忍不住,又香了一口这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陶芝芝和墨淑筠一看,一左一右争着也想香一口,   皓哥儿才不让哩,把他当什么了啊,赶紧捂住小脸,“不给你们亲,不给,不给。”陶芝芝一听,上下其手把皓哥儿挠得咯咯咯直笑,皎然母鸡似地护着皓哥儿,一群人嬉嬉闹闹,追着皎然往庙里去。   一到庙里,陶芝芝便拉着众人往后花园的葡萄藤架去,织女庙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葡萄藤,藤上挂着灯,绘有仙女、宫室、奇珍、动物各种典故,人们观灯闲谈,说着说着就容易说到情字上,因着庙里的藤架只分两类,一类画的是小儿玩画,一类谈的都是风花雪月。   陶芝芝带着众人在藤下站定,合起掌嘴里不知念的什么,“快跟神仙说说话,听说在此处许的愿,都很灵验的。”   除了皎然和石敬泽,其他四人都合掌各自祈愿,皎然想了想,也闭上眼用意念告诉神仙保佑他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转过头一睁眼,便看到不远处凌涵斜着脑袋,睁着眼睛,像被人点了穴一般,定定站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   皎然满心好奇走过去打招呼,凌涵弯弯眼睛,拉皎然过去站在她身边,皎然还是满脸狐疑,凌涵这才悄悄在皎然耳边解释,“据说在这葡萄藤下,能听到织女和牛郎窃窃私语的声音,还能听到天宫的仙乐,不过要静静的。”   皎然想,这小姑娘真浪漫,翘着嘴角陪凌涵在藤下站了小片刻,直到有人过来唤走她。   “凌涵妹妹,前院比巧快到时辰了,我们该过去了。”来人见到皎然,愣了愣。   皎然不想去凑热闹,和凌涵道完别,陶芝芝她们也来唤她过去,皎然看陶芝芝一晚上只缠着石敬泽,满眼打趣,不过看到墨淑筠身后也跟着一个男子时,惊呆了。   “淑筠姐姐,这是谁啊?”皎然在墨淑筠耳边悄悄问,墨淑筠红着脸,皎然看她这幅扭捏样,心想不会一晚上这么快吧,这可不是她认识的墨淑筠。   墨淑筠怕皎然想歪,赶忙解释:“是娘亲要和我说的亲,以前住在外城,我们是邻居。”   难怪了,难怪今日墨淑筠一个劲拉着皎然来。   但那比巧皎然还是不想去,却也不是不感兴趣,只是皎然眼尖地远远瞥见凌昱和薛能,除了生意往来,这都是她退避三舍的人儿,一群人往前院去,皎然则抱着皓哥儿往后花园的小儿葡萄藤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仙子的营养液,我会好好长大的哈哈哈感谢在2021-03-14 20:32:47~2021-03-15 20:5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拉走凌涵,等偏离了皎然的视线,周仪才开口问凌涵方才女子是谁。   “哦,那是果子巷酒馆的小娘子。”凌涵答。   “你有没有觉着,这姑娘生得很像皎兰,前丞相府那个皎兰?”   凌涵没见过皎兰,一头雾水,摇头道:“兴许只是生得相像吧。”摸摸下巴想了想,“表姐,小娘子也姓皎诶。”但凌涵对皎然是不是皎家人毫无兴趣,小姑娘关注的都比较实际,追问道:“表姐觉得谁好看些?”   周仪回想起烛光下堪比美人灯儿的皎然,“呃,乍看真像皎兰,不过嘛,还是这位姑娘生得好,高挑些,精致些,还有股说不来的气质,那个皎兰要矮不少……”周仪对皎兰的不喜半点没藏住,最后总结道,“如果她们真是姊妹,那皎兰可就太不会长了,有她爹的壳,却净挑她娘的五官气质长。”   所以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小人,真不是没有道理。皎兰算不得多美,却也非貌不惊人。这两人一位是丞相府千金,一位是侯府小姐,年纪相仿,学堂、先生重合了整个少女时期,却从来不对付。   一口一个“皎兰”在耳边回旋,凌涵天灵盖突然打开,“哦!皎兰、皎兰,好生耳熟,母亲好像说过,去年丞相府想跟三哥哥说亲来着,是这个名儿。”   周仪想起皎兰看凌昱的痴女样就生气,“哼,想得真美,还想当我表嫂?”   凌涵也明白了,原来是情敌啊。   说亲这事儿皎然都不知道,更别提周仪这个外人,不过往事如烟,皎兰如今怎么也排不上号了。   这边厢前院比巧红飞翠舞,那边厢后花园只有渺渺几人。   小儿区的灯笼画的都是古今小儿传说,皎然抱着皓哥儿瞎晃悠,看见这个停一停,看见那个也停一停,不停地讲画上的故事,皓哥儿小嘴吧唧吧唧吃着,耳朵竖得尖尖听着,别提有多畅快。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是精怪,一个字都能问出十个为什么。皎然怒!抱着皓哥儿仰望苍天,想朝着神仙呐喊。   可看着如此满是求知欲,天真的大眼睛,还是很有人性且耐心,当了回启蒙先生。   好在好人有好报,神仙应该是听到了皎然心中呐喊。皓哥儿小嘴不停吃了一路,摸摸肚皮,表示他想放水了。   终于消停一会,皎然心念阿弥陀佛,怕皓哥儿把不住门儿,三步做两步找到能放水的地儿,正准备给皓哥儿宽衣解带,没想到皓哥儿却拒绝,“姐姐转过去,我自己来。”   经过上次的把尿,皓哥儿愈加坚信和皎然男女有别,怕耽误了皎然的终身,皎然一个头两个大,明明亏的是她好不好,“不让我给你拉着裤兜,等会儿尿裤子上,你只能光着屁股腚回去了哦。而且黑灯瞎火的,回头的功夫,你要是被人抱走了,我就找不回你了。”   皓哥儿倒是好商好量,一拍脑门道:“那我转过去,然姐姐给我拿好裤子。”   皎然遵命。   吃饱了肚子,放光了水,皓哥儿耷拉起眼皮子,皎然则当起行走的摇篮,小脑袋枕在她肩上,皎然的脸也时不时贴在皓哥儿脑袋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说起牛郎织女的传说。   秋夜没有暑气,清风徐来,凉且惬意,讲故事的声音跟风一样轻轻柔柔,花架树藤掩映,灯火隐约,很好眠,而这样唯美浪漫的七夕夜,也很适合干别的事儿。   皎然顺着葡萄藤架走着,刚拐出小道,准备去凉亭歇脚,就听到树后传来一阵让人脸红耳赤的声音,柔缓、压抑且持续,透过稀稀落落的叶隙,还能看到分不清彼此的身影。   不用镜子,皎然也知道这会她的脸铁定比猴屁股还要红,真是羞也羞死了,哪有这样背天面地就行事,在庙里当野鸳鸯的。   皎然只觉得辣眼睛,庆幸皓哥儿还趴着,捂着他的脑袋儿逃也似的往回走,皎然垂眸,晃晃脑袋想甩去方才的画面,想着想着便失了神,没看到拐角有人,“扑通”一声撞到了来人怀里。   “哎哟——”   皎然踉踉跄跄,凌昱长臂一伸,稳住了她的肩膀。   皎然还有点没缓过来,正想着是不是刚刚皓哥儿浇到土地神的地盘了,怎么这都能撞上。倒是皓哥儿,“哎哟”一声先替她疼起来。   因为皎然护着,并没怎么撞到皓哥儿,皓哥儿起初只是撇撇嘴有点不悦,只是抬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后,觉得他俩肯定打不过对方,立刻嘴角一挂,小嘴一张,嘤嘤呀呀哭得哇哇哇直叫。   小娃娃声音清脆,哭起来跟打碎了一地瓷片似的,仿佛声音够大就能把理儿都占全。   皎然以为皓哥儿在使起床气,换了个姿势抱他,边轻声细语哄着,边掏出手绢给他拭泪擦鼻涕。   皓哥儿挤着眼睛,从眼缝里看见身旁的男子盯着他们,嘴巴张得更大了,哭得跟要把天震塌了一般,皎然又是尴尬又是着急,忙拿出刚才不愿意给皓哥儿吃的金牛糖儿,塞到皓哥儿手里,“皓哥儿乖乖,哭一下就清醒了,乖乖。”   皓哥儿紧紧攥着糖人,皎然看他鼻涕冒泡又看着糖人移不开眼的样子,忍俊不禁,开始和他讲起金牛和牛郎的传说,试图转移皓哥儿的注意力。   讲着讲着,皓哥儿真不哭了,只眼睛通红,鼻子冒泡,小嘴嘟嘟囔:“你骗人。”   怎么还骗人了,皎然睁着大眼睛纳闷。   皓哥儿哽咽,一抽一抽的,愈发奶声奶气了,“牛郎娶到织女,不是因为金牛说媒,而是因为,牛郎偷看仙女洗澡,偷走了,仙子的衣裳。”   小孩的世界简单,非黑即白,听到皎然说错,皓哥儿就下意识纠正。皎然默默扶额,难道要当着凌昱的面谈这个?   自从上次酒宴被凌昱打趣,皎然只觉得气氛莫名尴尬,好在此处灯光偏暗,脸上的红晕大概也能掩在黑暗中,对凌昱皮笑肉不笑道,“凌公子,他不过是刚醒,带些起床气,过会就好了。”   说完又没话讲了,拿手擦过皓哥儿还挂着水珠的小脸蛋,就见凌昱向她抬起手来。皎然本能地往后仰想躲过,肩膀被另一只手按住,“别动。”   好在怀中抱着皓哥儿,皎然的尴尬又能缓解一点点,凌昱却是泰然自若,一手替皎然扶正髻上歪歪斜斜的簪子,“花快掉了。”   皎然低眉顺眼地道了声谢,皓哥儿见凌昱向皎然伸手,小脸蛋贴上皎然的脖子,脆生生撒娇道:“阿娘,我们快回去,父亲还在等我们呀。”说完还一脸认真,看了凌昱一眼。   皎然愣住,连忙摇头表示冤枉,下意识看了眼凌昱,见他没什么反应,只看着她默不作声,眼中含笑,似是在询问,又不像。皎然掐了一把皓哥儿屁股上的肉威胁道,“别瞎说,这位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不是坏人,我们的酒馆就是跟他租的地儿。”   皓哥儿一听,瞅了一样凌昱,觉得确实,坏人应该都长得像老鼠,抽着鼻子,抱起小拳头,“老板大哥哥,我都是乱说的,你别怪然姐姐,我没有这个娘。”   “凌公子见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皎然已经看不下去了,真不知道皓哥儿小小年纪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强行抱着他就往外走,再说下去她可收不了场。   来到半道,陶芝芝她们看完比巧也正要来寻他们,一时间尴尬什么的早就抛诸脑后。   石敬泽一看到皎然,立刻跑到皎然左边挨着她,陶芝芝像黏在石敬泽身上似的,也跟了过来,石敬泽连忙又绕到皎然右手边,挤在皎然和彩絮儿中间,这下可好,陶芝芝只能隔着皎然看心上人了。   回程路上,一行人说起墨淑筠要说亲的事儿,皎然看陶芝芝满脸憧憬的小媳妇样,忍不住促狭,挽起石敬泽的手臂道:“小石头,要是我找不到郎婿,干脆和你亲上加亲得了。”这年头,表亲结婚也不是没有的事儿,况且他们还没半点血缘关系呢。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一夜,有人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有人想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嘴角挂笑,有人望着窗外星河,眼中宛如纳入一地星辰,也有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次日在酒馆见到陶芝芝时,皎然深感罪孽深重。   却说陶芝芝昨夜乍一听原本觉得没什么,可回去躺下,越琢磨皎然那句“亲上加亲”,越琢磨越精神,越精神越走心,越走心越认真,想着皎然和石敬泽年龄相仿,知根知底,既能算表亲,又是两小无猜,横着竖着来看,都比她般配啊。   夜深人静时,最怕脑子清醒,陶芝芝掐着被子,脑补两人拜堂成亲、眉来眼去,娃娃一个个咕咚咕咚坠地,自己还要咬牙给娃娃打金锁,当姨娘,想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哭得那叫一个泪如泉滴。   所以说,人真的不能太闲,像皎然被皓哥儿折腾了一夜,回去眼睛一闭,就和周公见面了,哪能像陶芝芝,春心荡漾了一夜,越荡越漾,这不就收不住,成为魔障了。   “你们真的,真的会亲上加亲吗?”陶芝芝想了一夜,还是决定问出来死个痛快,“妹妹,你就告诉我吧,我可以,我受得住的,如果是真的,我就祝福你们。”   这可把皎然逗着了,但看陶芝芝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皮,想想做人还是不能太缺德,要多做善事,而且她很乐意看陶芝芝和石敬泽走得近,比起石敬泽,皎然还是比较想和陶芝芝亲上加亲。   陶芝芝一听,悬了一夜的心这才放下,又恢复起嘻嘻哈哈的性子来了。   皎然真是很喜欢陶芝芝这样的大胆坦诚,说实在的,若是石敬泽不能考个功名,这两人成了,还是石敬泽高攀呢。   那边陶芝芝重燃信心,墨淑筠满心待嫁,这边皎然经过短短一夜,算是看清楚了,酒馆里好像除了她,个个都是怀春少女呢,皎然寻常是不耐烦想这些的,但眼看周围一个两个都有着落,时不时也会想姻缘在哪里。   好在夜凌音压根不理她这事儿,皎然想也想不来,干脆就不想了。   七夕过去,中秋近在眼前,上回清明拿下状元酒的沈娘子,不过几月,已经在内城开了两层小酒楼,城中酒馆摩拳擦掌,都跃跃欲试,想靠皇帝的钦点翻身。   为着这次评比,皎然准备了许久,小酒试了一次又一次,酿甜的、酿酸的,把花姑喝得眉头直皱。皎然心中惭愧,只能亲自下厨,做顿好菜给花姑配好酒。   一旦上了心,心里难免会留下或大或小的位置,是以这日把酒送去酒务后,皎然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方面又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可真是矛盾,就像老父亲送女儿出嫁,为她欢喜,转身又默默擦泪。   “然妹妹,你觉得这回有几成胜算?有没有信心?”回到酒馆,墨淑筠就把皎然逮个正着。   皎然摇头,“没什么信心,听天由命吧。”   墨淑筠登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皎然向来话多且不怕尴尬,不然以墨淑筠的性子,她们也难成为朋友,“圣心难测,圣人一年喜欢一个样,大概选酒的心情就跟选妃一样吧,图个新鲜,还是图个好看,可真难猜。”   皎然啧啧几声,说不得要多求老天爷保佑,当即吩咐姚姐初一十五要给灶神爷、财神爷多烧点银纸,回过头来,转而问墨淑筠怎么这个点来找她了。   墨淑筠笑道,“正要跟你说呢,上回笺谱随七夕礼盒卖出去,知道的人还真不少,这几日人来人往,备的货都卖光了。”   皎然没想到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那淑筠姐姐趁着这势头,多制些花笺售卖,把名气再打响些,以后就是画铺的招牌了。”   墨淑筠也是这么想的,比起画,花笺的受众和传播范围要大许多,雅俗皆宜,这年头谁都要写信,有点追求的总要买些花笺来写字,“正是呢,我寻思着妹妹点子多,就想来和妹妹商量。”   皎然脑子灵活,但没时间兼顾,墨淑筠时间大把,却循规蹈矩,这次合作后,墨淑筠对皎然愈加喜欢。性子好、不居功、不藏拙,单这三点,便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合作对象。   就这样,两人抽着时间,日暮后挑灯在后院画图制笺,原本以为忙了一天该精疲力竭,没想到小酌画图,间或吃吃酒点,说说笑笑,点子越想越多。   比起一个月后的中秋节,不日后的中元节才是近在咫尺,皎然心中打了个算盘珠儿,和墨淑筠一合计,既是节日在前,就没有浪费的道理。   “姑娘,你们画的什么呀?”彩絮儿认的字不多,看皎然和墨淑筠在黄表纸上画来画去,左看右看也认不出是什么。   “此字念‘魙’(zhan)。‘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畏魙也,犹人之畏鬼也。’①可以贴在门上辟邪用。”   彩絮儿点头,看着黄表纸上的朱字,不由想起狗血,真瘆得慌。   皎然停下笔,声音轻轻柔柔飘飘渺渺,“彩絮儿,你在小日子里,身子虚,夜里容易鬼打墙,要不要给你画一张。”   时人习俗灯下是不说鬼的,烛光抖得跟鬼魂一样,皎然不怕鬼祟,彩絮儿却听得汗毛直立。   “哎哟!”皎然忽然惊呼一声,指着烛火,“你们看,灯火是不是变绿了?”   灯绿了就是来鬼了,彩絮儿吓得躲到皎然背后,墨淑筠其实也是怕,但比彩絮儿要清醒些,明明灯就没绿嘛,觑了皎然一眼道:“你别乱说,看把彩絮儿吓的,胆儿都快破了。”   彩絮儿一阵哀嚎,以至于接下来几日,酒客买酒送表纸,彩絮儿都故意不去看那张黄黄的纸。   七月半,是佛教的盂兰盆节,道教的中元节,也是民间的祭祖节。这一日,家家要祭祖,寺庙要诵经做法,还要到水边烧法船,放河灯。   早在几日前,皎然就在路边给皓哥儿买了个纸糊的莲花灯,不过这莲花灯是给孤魂野鬼照明用的,只能玩到中元这日。   到了中元这日,人依旧要吃饭饮酒,酒馆并无休憩,家中祭完祖,用完饭,几位大人便领着皓哥儿往汴河边去放走莲花灯。   “莲花灯,莲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皓哥儿还不知鬼神为何物,只觉着好玩好看,把走中元夜路,走出了上元灯节的喜庆,一旁的大人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就怕有风吹草动,是哪个阿飘路过。   街上有拿着莲花灯的,也有拿着荷叶灯的,荷叶灯不似莲花灯小巧,大如翠盘,蜡烛插、在荷心,小孩握着长柄,虽然不舍,但在大人的威逼利诱下,还是都乖乖放到河里,去替往生者引路。   汴河离小甜水巷并不远,此时家中空无一人,屋檐上闪过一个黑影,凌昱从主屋一跃,径直跳到西厢房顶,落脚的声音比银针掉地还小。   脚尖倒勾,用石头弹开房门,见屋内无人,这才一个翻身卷入门后,凌昱反手关上门,掏出怀中的夜明珠,环视一周,眼中意味不明。   鼻尖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凌昱有条不紊地从里到外翻找一遍,停留了半柱香的功夫,又闪身进了夜凌音的屋子,这回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   作者有话要说:   ①《聊斋志异》 第38章 第三十八回   “吱呀”一声,皎然推门而进,院子里漆黑一片,他们去放河灯还没回来。   彩絮儿跟在皎然后面,皎然却突然站定不动,差点收不脚往上一撞,“姑娘,你在看什么?”   推开门时,顺着天边望去,两团黑影一晃而过,皎然歪着脑袋揉了揉眼睛,难道真的地府大开,阿飘出没?脊背有点发凉,不敢深想,赶紧甩开脑袋,自言自语道:“没什么,大约,大约蝙蝠是不怕鬼的。”   被当作蝙蝠的两人飞檐走壁,徐徐在一处偏僻巷角落下,走出巷口,混入来往人群中。   “如何?”薛能跟得有些吃力,憋了一路,总算能问出口了。   凌昱脸上无惊无喜,对薛能微微摇头,薛能听完却是一喜。   两人走入街边小小一家包子酒店,与奢华成风,动不动就要上百两酒钱的大酒楼相比,这种路边摊哪哪都简朴得多。   酒博士执箸纸来问,薛能看过食牌,叫了四荤四素并两壶小酒,酒菜未上,酒娘子先端来两小碟咸菜头。   店里小本生意,寻常都是一桌一碟咸菜头,多一片都没有,可抵不过娘子爱俏,这不,就多给了凌昱一碟的关爱。走的时候还不忘多看凌昱几眼,可惜没能成功对上线,澎湃秋波投入了茫茫江海。   薛能跟凌昱一同长大,对这种片面的忽视见怪不怪,但还是恶狠狠咬了两片咸菜头聊以□□:“天瑞可否有察觉出什么不同之处?”   凌昱略略一想,也夹起一片咸菜头放入口中,“并无特别之处。”接着却不再动筷,默默把小碟子推给薛能。   薛能十分看不惯凌昱这幅挑精捡肥的样子,想嘴他几句来着,但这家伙出了京城,到了寸草不生之地,却又比他还能熬,想了想,还是咽下这股冲动,不要得罪这个狠人,“早知道我便同你一起进去,兴许能看出些什么。”薛能有点遗憾,没能一探皎然的香闺。   “女儿闺房确实你熟。”凌昱冷笑,“不过你想看什么,等你看完,天都亮了。”   真是太损了。   可薛能扪心自问,如果换他去,确实很难一炷香不到就离开,轻功没有人家厉害,身手没有人家灵活,只能在外头和阿飘手牵手做朋友。   知道自己技不如人是一回事儿,拿出来自虐又是另一回事儿,所以薛能决定换个话题,“皎然姑娘虽姓皎,但皎仁甫那个反贼,未必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这娘俩身边,不过是个外室罢了。”   “不过是个外室。”凌昱偏头琢磨这句话,嗤笑一声,“那倒未必。”   在薛能眼里,外室不过一介玩物,看腻了正室的规规矩矩放不开,纳个外室大多图个新鲜刺激尽享鱼水之乐。   而凌昱想的却是另一处,美人关自古难过,不论是枭雄或狗熊,所谓红颜祸水,就说这京城里,有多少被外头女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他和薛能一样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不尊正室的男子女子,不同的是,薛能觉得不屑一顾,凌昱却觉得不容小觑。   “你可知皎然并未入皎家族谱?”凌昱问。   薛能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   按本朝律法,皎仁甫被贬边疆,血缘亲属和正妻皆同罪,姬妾仆人则另发卖或纳入教坊。夜凌音养在外面逃过一劫,而当初皎然没有入族谱,皎仁甫是为了护她周全,还是可有可无,如今想来,又另有一番探究。   皎仁甫此举为何,凌昱也只多做些猜测,“不过不论在何处,那证物,宫里那位是志在必得。”   薛能与皇帝接触的没有凌昱多,圣意不敢乱猜,只静待凌昱往下说。   “当初皎仁甫任顾命大臣,大权独揽,暗自操兵,圣人卧薪尝胆,一步步从他手中夺权,去年才将他拉下马。自古以来,谋朝篡位,打的不外乎清君侧的名号,立个傀儡皇帝,过几年再退位让贤,登上帝位。”   凌昱淡淡道来,薛能却是一惊,“难道那位怀疑齐亲王?想将他……”薛能以掌立刀状,做了个斩草除根的手势。先皇登天得早,只有两位皇子,齐亲王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弟弟。   “齐亲王?他要是有这能耐便好了。”凌昱嘴里奉之为齐亲王,却没半点敬意,“皎仁甫任顾命大臣之时,齐王不过一总角小儿,皎仁甫想拿捏他,淑太妃想拿捏皎仁甫,蛇鼠一窝,如今皎家败落,淑太妃娘家一脉倒是撇的干干净净。”   皎仁甫已除,淑太妃夹着屁股做人,可皇帝羽翼已丰,自然不想看着当年觊觎他皇位的人在眼皮子底下逍遥快活,想来个一锅端,以绝后患。薛能不想皇帝践祚以来,以仁治天下,但关乎帝位,却是半点情面也无,想想也是,心不狠手不辣何以成大事,更何况隔层肚皮隔层心,齐亲王和皇帝本非一母同胞,为了帝位,手足相残的先例还少吗?   隔壁桌有人坐下,二人默然各做各的,凌昱端起注子斟酒,薛能夹起一只鸡爪送到口中,咀嚼了几口,嫌弃道,“这凤爪差了些味道,还是皎然姑娘做的有滋有味些。”   这是自然,皎然的凉拌凤爪,每日可都是供不应求,想吃要趁早的。   此时鸡肉并不算肉,但并不妨碍皎然将它当宝,每日菜贩送来半筐鸡爪,皎然都要和姚姐她们一只爪子、一只爪子给剪指甲,这精细程度,可堪比大酒楼了,不是她们这类包子酒店会做的活儿。   来客酒馆每日卖的凤爪,都是前一日便腌制,用盆湃在水中的。次日打开,那味道直催人流口水,配点小酒啃凤爪,压根停不下来,因为这货根本就吃不饱,酸酸辣辣,胶软滑嫩,蒜香扑鼻,越吃越开胃。   却说日子朝着中秋走,秋天都快过一半了,却只有夜里有个秋日样,白昼仍是暑气炎炎叫人身上黏黏。皎然不怎么出汗,可心疼姚姐被灶火烤着,这几个月主推的都是各类不怎么大动柴火的酒食,除了招牌的酒点,各类凉拌菜也是主推,酒客也是被蒸腾得不喜油腻,销量还算不错。   且自打上回去了薛能的酒宴,时不时还能承接些酒会单子,这活儿皎然爱接,酒会的场地通常是山庄别院,风景怡人不说,还有仆妇任差遣,酒点材料也都是庄子提前备好,皎然只需人到场指点便可,再者聚会处多坐落山间,不像城中似火炉,酒馆的姐妹一个个排着队想跟皎然一起出去跑业务呢。   可大酒会难遇,这些小酒会都是小打小闹一般,所以皎然每次至多也只带一人,众姐妹叹气,只能轮着来。   这日,皎然带着玲珑去外城一个早菊宴,落幕时日头还早,两人便优哉游哉地晃荡回内城,一边走走一边逛逛,刚从妆面铺出来,皎然挽着玲珑的手下台阶,准备往下一步时,玲珑却定住了,害得皎然的脚不上不下。   皎然回头,见玲珑脸上的笑容已然僵住,顺着她的眼睛望去,对面酒楼门口一位膀大腰圆的男子也在看她,笑得让人心中发恶。   皎然不明所以,还在发愣,玲珑却突然反应过来,一手拽着皎然,一手提起裙子,飞也似地钻进人群。   这是叫什么事儿啊,皎然心中真是热了狗了,边提起裙角边问玲珑这是怎么了。   “之前被骗到庵酒店时,我的出阁日,就是被那人买了。”玲珑喘着气又补充道,“然后,然后我就骗他帮我拿回身契,趁出阁夜,把他灌醉,然后逃跑了。”   干得好!   皎然没想到玲珑还有这一面,想起那男子泰山般的身材,这估计还没进入主题,玲珑就能被他压死了吧。   想想就倒胃口,这回换成皎然拽着玲珑拼命往前跑。   那个走一步,肥肉都要抖三抖的男子自然是追不上来。   回到酒馆里,玲珑还有些后怕,因着那男子是付了钱却吃不到肉,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儿来,皎然却是不在怕,那日从城外买来玲珑,身契已经到了她手里,那男子吃不到唐僧肉,心中再不忿,无凭无据的,又过了那么久,又能找谁说理去。   可没过几日,皎然便知道了,什么叫千算万算,终失一算。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这日,皎然独自在后院一个纤尘不染的小屋里,哼着小曲酝着她的选秀酒,在等待的间隙,正好停下来伸伸老腰,活动活动筋骨,门外就有姚姐慌乱的声音,皎然把腰一收,差点被拍门声给吓得闪到了。   这间小屋子,等闲人皎然都不让进来,花姑被吊高胃口,嚷着要提前看看,皎然索性出入都锁门,只说等金榜题名日,才是开门见本尊之时。   说回正题,皎然打开门,姚姐难得说话跟倒了核桃的车子似的,“小当家,玲珑和彩絮儿冲撞了客人,这会儿正被拉到门口,街上人来人往的,那官人说是要拉去见官,彩絮儿哭得鼻涕泪流,玲珑还在和官人顶嘴呢,你快去看看。”   皎然拍拍姚姐的手背,“姚姐别担心,我出去看看。”   稍一想,就能猜到是前日的猪头男子找玲珑寻仇来了,可彩絮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整日两点一线围着皎然转,能得罪什么人。   院子里挨挨挤挤堆满酒坛子,皎然急忙忙绕过留出来的小径,差点被绊倒,店内空空,到门外时,只见铺前围着两三层人墙,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彩絮儿伏倒在地,哭得凄惨,皎然心中一痛,彩絮儿何时这样哭过,就是以前在皎府被打板子,也是咬牙硬撑。一旁玲珑还在同一男子争执,正是前日所遇猪头大耳之人。   男子一见皎然,指着玲珑和彩絮儿问道:“你就是此二人之主?”   “正是。”   却说这人也是明知故问,没安的好心。   原来这人姓黄,行二,时常在外狎妓耍完,举止浮浪,前日饭后闲步,忽见玲珑,不由想起先前当过的冤大头,冤是冤也,但其实黄二流连花丛,早没心思记住这事儿。   玲珑颇有几分姿色是真,但更惹黄二兴致勃发的,却是跟在玲珑旁边的皎然,那日黄二回去后,夜想难安,骨头里直痒痒,最后唤来家中姬妾才了事。   次日一起,黄二便去找自家大哥,这黄二有些小钱在外挥洒,皆是因有这位大哥的呵护,黄大干的是不正不经的营生,专为青楼酒院寻些窈窕女子,行坑蒙拐骗之道,合父母兄弟之污,总之逼良为娼最在行。   黄二对黄大那般这般将昨日之事尽数说来,教他去寻前日两女子跟脚,这黄大比黄二年长不下十来岁,爱弟如孙,对黄二听之任之,才养得他一身肥肉,当即派人去寻。   不过两日,便探得皎然玲珑所在,这也怪两人生得出挑,那日在街上又飞也似地狂奔,恁是谁都会多看两眼,就说两人进了一间名来客的酒馆去了。   黄二喜不自胜,黄大也没想到,这一探,探出一个大惊喜,所谓一个藤上七个瓜,往酒馆一看,彩絮儿不正是经他之手入了春花楼的吗?怎生会落在酒馆里,黄大往那楼里去打听,才知老妈妈也不晓得彩絮儿去了何处,兄弟俩心生一计,想将几位美人都入怀。   “这位姑娘缘何在此处?不消该和爷在楼里爽快爽快?”黄大扯着彩絮儿道。   彩絮儿一肚子恐惧,此时也发不出声,皎然看见彩絮儿这样被人轻薄就着火:“有话说话,她是我的人,别动手动脚!”   黄大眼露精光,“姑娘既说是你的人,拿身契来瞧瞧,若真是你的人,今日便到此为止,不然……”黄大上下打量了皎然一眼。   “不然有你们好看,让这位姑娘乖乖回楼离去。”黄二在一旁补道,胸有成竹的样子。   皎然只觉脑袋嗡嗡响,从春花楼将彩絮儿带走,酒馆一日比一日忙,连那夜在画舫中和凌昱的协议都忘了,银钱没还,更别提身契了,尾巴都没见到。   这下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硬气道:“我的人,为何要我将身契拿给你看,你算老几啊,跑来别人家门口撒野?你若想带人走,拿出证据来啊。”皎然觉得这两人定也没有彩絮儿的身契。   黄二听皎然这话,觉得这女子真是有劲,家里那些不是人老珠黄看着倒胃口,就是低眉顺眼说一不敢说二,没半点意思,皎然这一骂,黄二骨子里都酥了,对如斯生气美人势在必得。   要不怎么说男人犯贱。   黄大有备而来,也没被唬着,“牙尖嘴利的,想倒打一耙是吧。奴籍私逃,可是犯法的,快同我们去见官,看你的嘴还硬不硬!”   彩絮儿一听要见官,哭得更凄惨,被人捏住七寸,皎然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围观人群中,有相熟知事的,忍不住为皎然说两句,有胆小怕事的,就站在人后张望,也有不知是不是黄大带来的,指指点点,没一句好话。   不多时,人群被拨出一条小道,有人请来了差吏,皎然暗道不妙,一环套一环,把她的罪定得死死的。   又不过一会,有人吆喝一声,一位脸上仿佛刷了漆的妈妈来到人前,皎然认出是春花楼的老鸨,而带她进来的,是那日被沈氏算计时,皎然差点中招的那位张大官人。   张大官人毫不掩饰眼中的玩味和恶意,皎然一阵发毛,这几人,约莫是商量好,给她摆了重重一道。   黄二抢到差吏跟前说了来龙去脉,差吏听完后,巡了在场众人一眼,定在皎然身上:“你说你是此女子主人,他们说此女子是楼中姐儿,你可有她的身契?”   皎然愣住。   黄大、黄二、张大官人笑得不怀好意。   那差吏等不来皎然的回答,不再问,只问那老鸨儿:“这姑娘可是你楼中之人?”   老鸨儿被人拖来,还发着汗,翘着尾指拿手绢抿抿鬓角,笑道:“正是呢,官人。”她也纳闷着,被人拉来时还不信,人不是被凌公子带走的吗,怎生会沦落到小酒铺里,看来是不入公子的眼,既是如此,她也正好卖给张大官人一个人情。   “带走。”差吏一声令下,身旁两班小吏上来左右手押着,带回衙门里。   直到这时,皎然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真是天真得可怕,树敌而不自知,惹来张大官人落井下石,办事不收尾,让黄家二人有机可乘,如果因这样的失误,彩絮儿要再回楼里,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当初彩絮儿不是没反抗过,可家人无情,楼里调、教人的手段最是狠厉,连彩絮儿这样能吃苦的人,骨头都被打断,点头当姐儿,最后才有出阁那日的事儿。   这些人玩女子都不把人当人看,若是害得彩絮儿受辱……皎然的脸一阵惨白,如今来看,他们是拿定了彩絮儿私逃,官府判下来,两人都没好日子。皎然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却似乎逃不开这时代一条条压得人无法喘息的律规,在律法上,彩絮儿毫无胜算。   此时想想,皎仁甫渣虽渣,却也非一文不值。   哪怕皎然现在只是皎府一条狗,追着他们跑,这些人都要笑笑给面子,骂都不敢骂,更别提打了。这就是特权,这便是阶级。 第40章 第四十回   何婉儿见得皎然三人被带走,赶紧从门后出来,迎上姚姐道:“怎么办?她们都被抓走了?”   姚姐见何婉儿舍得出来,少不得先刺她几句,“这人都走光了,轮到你唱戏啦?”姚姐实诚却不傻,不吱声便算了,还躲起来。   何婉儿被姚姐这么冷不丁一句刺得有些脸红,不想老实勤快的姚姐,跟皎然混久了,竟也嘴里能飞镖了。   说她胆小也好,怯懦也罢,那些市井泼皮最是无赖,何婉儿可不想贴上狗皮膏药,是以并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这才被唬得躲在门后。   不过何婉儿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够义气,苦笑一声道,“姚姐,我真的害怕,你怪我便怪我,先想想怎么帮帮她们吧。”   姚姐也是头疼,她一村妇,和做官当权的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有人脉才好办事儿啊,这节骨眼上只能有心无力,一时间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自责自个儿无用。   “姚姐别着急,平日里同皎然姐姐有点交情的公子不少,咱们想想有谁能说上话的。”   “说上话,说上话。”姚姐眉头紧皱,天灵盖都快被戳破了,“花姑啊,我们找花姑去。”   何婉儿点头附和,“不过,花姑神龙见首不见尾,姚姐你知去何处寻他不?”   姚姐自然不知,花姑无官无职,想照着京城的乌头门一个个找都行不通。   何婉儿点点脑袋突然道,“姚姐还记不记得,上回巷尾周大郎酒后撒泼,恰好救了皎然姐姐那位薛公子?”   姚姐不知道何婉儿是在这儿等她呢,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记得记得!那位公子瞧着也是大户人家的。”   何止是大户人家,何婉儿下巴微昂笑道,“人家可是将军府的公子呢,上回林中宴,那庄子可气派了……”   庄子有多气派,姚姐这个实诚人没啥兴趣,救急如救火,赶紧打断何婉儿,“那好,你既是和那公子有过几面之缘,想来也能说上话,你速去将军府探探口风,看能否见上一面,只盼公子行行好,能给小当家说句话都好。”姚姐直念阿弥陀佛,看着门外忧心忡忡,“日头西落,也不知小当家今夜能不能回来。”   自然是回不来的。   红日西斜,衙门散堂鼓敲过,皎然一行人被押至衙门时,官老爷已放衙归家,差吏怕她们连夜逃跑,不肯放人。   皎然没想到,她堂堂一个守法公民五好青年,居然在古代被拘留起来。   “姑娘,这如何是好,明日官老爷来断案,我是不是,还要回楼里去?”彩絮儿想想就绝望,眼珠子又往下掉。   “不要怕,那两人要是有身契,早拿出来了,桥到船头自然直,我来想法子。”皎然贴心地安慰彩絮儿,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不想伤了彩絮儿的心罢了。   “都怨我,若非因我而起,断不会有这一串腌臜事儿。”玲珑颇为愧疚,皎然救她一命,却没得好报,反而被拖累至此。   看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姑娘,皎然失笑:“你们一个平日宰鸭杀鸡不眨眼,一个灌醉打晕胖子不手软,怎么今日都争起梨花带雨来,比谁更可怜吗?”   玲珑带着嗔意看向皎然,彩絮儿破涕为笑,都知道皎然是在逗她们开心,一时气氛裂开,正说着今夜如何如何安置才好,差吏领着黄大黄二进来,关进了隔壁间。   这拘留房不似牢房密实,以木栏为隔,皎然当他俩透明,黄二却耐不得寂寞,洋洋得意道:“别以为爷俩同你们一样,我们是怕小娘子黑灯瞎火被吓着,漫漫长夜你我好作伴。”   皎然心道,脑残。   黄二接着道:“这情形你们也清楚,明日升堂,你们没半点胜算,与其回楼里去当驴,不如就跟了爷吧。”   黄大在一旁笑。   黄二想得甚美,看着皎然道,“若姑娘愿意跟了我,虽说是做小,但家中那位无需顾忌,你只跟着爷吃香喝辣的,如果你应了,那明日我们便放彩絮儿一条生路。”又看向玲珑,“对了,还有玲珑姑娘,那一夜也一并还了吧,你们姐妹花开并蒂,也是佳话。”说到这时,黄二已经靠了过来,手扒着木栏在说话。   “呸,佳话你个狗P!”玲珑怒气冲冲啐了黄二一口,想冲过去骂他,被皎然拉住手腕,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皎然看黄二泛着光的脸就恶心,那张嘴巴喷出来的话,每个字都发着臭。走过去莞尔一笑,黄二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像等待屠夫投馊水的大肥猪一样隔着木栏张着嘴直咯咯,谁知皎然突然掏出手绢,“乖乖,口水都流出来了”,替他擦完嘴角,直接将手绢塞到黄二嘴里,“闭嘴吧你!死猪头!”   黄二黄大气急,“小贱/人、小女表子”骂骂咧咧个不停。   玲珑和彩絮儿闻言大笑,皎然一转身跳得离他们三尺远,看着黄二的表情,笑得直捂肚子,“翻来覆去就这句,来点新鲜的吧!”反正情况不能再坏,皎然不想还没天亮就被气死。   可皎然没想到,黄大将怀中的布袋解开,手探过木栏往地上一甩,居然是一群小老鼠唧唧咋咋从布袋里乱窜开来。   这下笑的人可就换了边,三个姑娘吓得尖叫,躲着地上的老鼠一跳一跃,心都快跳出来了。   阴暗的囚屋高而窄,犹如地官手中的黑塔,牢牢锁住她们,压抑又窒息,皎然心中又气又怕,捏着拳头低声咒骂,她实在是怕这些软软脏脏的小动物,无路可退,只能两手抱着木柱,双腿紧紧勾住木栏,闭着眼默念快点跑开。   “安静点!把衙门当成什么地方了,咋咋呼呼,成何体统!”一位差吏提着笼灯进来,用剑柄啪啪啪敲着铁链训斥道。   皎然借着灯火睁开一只眼去瞧地上还有没有老鼠,谁知差吏竟然没走,只听铁链声响,囚门竟被打开了。   皎然还抱着木栏,隔着空隙看去外面,黑漆漆的过道里走来一个黑衣男子,后面跟着几名差吏,脚步渐近,男子停在木栏外,拿着灯笼的差吏往旁边一站,皎然看清来人,呆呆道:“凌昱公子。”   皎然心中闷闷,微弱的灯火在男子眼中闪烁,玄衣似融入黑夜,可他那双黑眸,却如此明澈,皎然又惊又喜,方才见过道中的黑影,便觉得为首之人气势逼人,此刻站定,那些差吏都不敢拿眼睛去看他,想来是混迹勋贵王孙中养出来的气派。   皎然睁大眼睛笑得没心没肺:“你是来带我、我们走的吗?”   话一出口,皎然便觉得声音不对味,脚从木栏放下,手也松开,凌昱还在定定看着她,皎然拿手往脸上一抹,不知何时,脸上已布满泪花。 第41章 第四十一回   幸好今日没上粉,不然脸上变染盘丢人可就丢大了,皎然想想自己狼狈的样子,心下懊恼,她可是连下厨都要讲究好看的人,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形象不能无,赶紧掏出绢巾抹抹脸,却掏了个空。   这才反应过来绢巾拿去堵猪嘴了,手忙脚乱之际,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袖口代之抹脸。   “凌公子,我不是怕黑,方才就是老鼠太多了,给吓的呢。”皎然一边擦着脸,一边还不忘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   凌昱颔首,等了一会,见皎然终于放下双手,开口道:“走吧。”   皎然想财神爷大概嫌这破庙太逼仄了,赶紧跟上。   凌昱本就身高腿长,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皎然微微带着小跑,才能跟他齐肩并行。   走道漆黑,一提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昏昏暗暗看不清凌昱的神色,皎然偷偷在他脸上梭巡,朦胧中的脸庞只剩剪影,更显凌厉,却读不出情绪,但总归瞧着不像心情愉悦的样子哩。   皎然咬咬嘴唇,财神爷贵人事多,说不定正快乐着呢,就被不知道被哪个不懂事的求着来这鬼地方,心情如何能好,想想就替人家憋屈。   皎然这人有个特点,心大,谁于她有恩,所有不好的前尘往事都能一笔勾销化为灰烬。   没法倒流财神爷的快乐,说两句好听话总是要的,皎然眼珠子滴溜嘟噜转了转,边观察凌昱的神色边道:“今日多亏凌公子大驾前来,让我们从十八层地狱的怨鬼,飞升到九重天上去当神仙,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   皎然想了想,拍拍胸脯承诺道:“只能请凌公子多多光临小店,一定给公子打折。”   走在后面的彩絮儿和玲珑一人一边拉住皎然:“姑娘,怎么这么抠啊,少不得也是分文不取,打折,你也好意思?”彩絮儿觉得皎然敢说她都不敢听。   玲珑也是听不下去,补充道:“我们酒馆差这一顿两顿的银钱吗?”   “差,怎么不差?”皎然立马反驳,压低声音鄙视两人,“开业至今,咱们酒馆靠的是口碑和质量,从不打折,给凌公子还是破例呢,况且凌公子缺这点钱吗,咱们小本生意,才缺呢。”   这也是抠得没门了。   走出拘留房,月色如墨,寂静无声,皎然晃晃悠悠走得缓慢,忍不住哼起小曲儿来,没办法,重见天日,心情不要太畅快。   皎然发现前方几步外的凌昱也越走越慢,心道这位公子还挺贴心,知道别人腿短呢。   没多久皎然就追上了,凌昱转过头来道:“皎然姑娘,你能不能安静些。”   皎然突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贴心,但还是乖乖鼓起嘴巴,并比了个在嘴巴上缝线的动作,最后还打了个结,保证噤声!   看看她多听话。没办法,受人之“恩”,忠人之事。   一路上,皎然不时回过头,快到门口时,凌昱终于忍不住了,“怎么了?”   皎然很乖巧地解开嘴巴上的结,她刚刚打的是蝴蝶结来着,这才迟疑问道:“那黄大、黄二弟兄俩呢?”   凌昱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关心他们作甚,还想回去待着?”   皎然连忙摆手,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是在下唐突了。”   “不是不怕黑么?”凌昱道。   皎然感觉自己又被噎住了。   “回去吧。”凌昱转过身,“无事生非,让他们在里面再待几天。”   走出官衙,门口有青布马车在等,小厮见凌昱出来,忙放下脚凳迎皎然三人上去。   秋风习习,带着凉意,也把皎然的脑袋吹清醒了。皎然收起刚出来时的放肆,站在马车边没上去,“凌公子,我们三人步行回去便可,我们坐了你的马车,你怎么办?”男女有别,凌昱自然不会轻易和女子同车。   凌昱只淡淡道:“让你上车,你就上车。”   皎然看了凌昱几眼,不再推辞,领着彩絮儿和玲珑上去,车厢中还残留有熏香的气息,皎然撩开车帘,向凌昱致意。   马车缓缓走动,彩絮儿在耳边道:“姑娘,凌公子真是大好人,今日要是没有他,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玲珑也心有余悸:“那囚房中真瘆人,满地的灰,阴森森的,若真去了牢里,还不知多苦。”   皎然回首,已看不到凌昱的身影,官衙角门缓缓关上,闷闷一声传来,那耸立的飞檐,黑漆漆的牌匾,在黑夜里犹如蛰伏在墙上的巨兽,俯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放下车帘,皎然端坐在坐垫上,不出一语,彩絮儿和玲珑满脸喜气,见皎然突然间沉默下来,不解道:“姑娘,你怎么了,出来了怎么反倒不开心?”   皎然强扯出一张笑脸,“开心啊,当然开心。”开心于拨开云雾,却也忧心于此。   黄大黄二设套,轻而易举就能将她们设计,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以后这样的事儿还会有多少,下回可就不一定能有人来救她了,虽说有律法在,可平头百姓要求正义何等难,单看她这回,就是有理也说不清的。   相反的是,凌昱却毫不费力就将她们捞了出来,只他一句话,说彩絮儿身契在他手上,那差吏连查证都无需。   皎然呵笑一声,原本走出来的路上,她还以为要画个押办个手续,不曾想一路畅通无阻,差吏半句话不过问,一路送到门口。连黄大黄二能不能出来,都听他差遣。   真是掐死个人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这背后,是她看不到,也想不到的权势。皎然庆幸今日她是与凌昱同条船,若不然,人家玩儿死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回到酒馆,皎然让彩絮儿给小厮派了个荷包才让他回去,姚姐还在等着,看到她们回来激动得谢天谢地,端来个火盆让她们跨,去去晦气。   这夜回到小甜水巷自是比寻常晚许多,不过皎然是报喜不报忧的人,打了个淡哈哈就糊弄过去,夜凌音也不疑有他。   晚上梳洗完毕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金薰球,丝丝青烟从镂空花纹间吐出,皎然深深吸了口气,才能静下心来思索今日种种。   听何婉儿说是寻着薛能后,薛能知晓彩絮儿的由来,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去找凌昱,这才让她们得救。   皎然其实有些高兴凌昱能来救她们,她自然不会认为凌昱对她有意思,自恋最要不得,想来是随手一帮,毕竟凌昱也算半个当事人,若硬要说别的,至多是对美好的事物容易心软罢了,这一点皎然也会有,虽说以貌取人不可取,但这就是现实。   皎然换了个边面窗而卧,今日之事让她有些后怕,若不是有凌昱来救,她那些行径把两人都得罪透透,摆明了自寻死路,以后可不能再由着性子了。   皎然抓了一把白纱帐印着的缥缈青烟,她们这种阶层,不得罪人还好,得罪人那就像这烟一样,让你消失在这世上,回过头连个影儿都没有。   如此想来,还挺开心凌昱能给面子,大树底下好遮荫,说不得以后,要跟凌昱打点好关系,皎然轻声一笑,有些看不起自己,也不知道今日之后,凌昱还会不会给面子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皎然是想搞好关系来着,可凌昱将她们从衙门捞出来后,就跟消失了一般,薛能倒是在酒馆出现过几次,凌昱却连个尾巴都看不到。   你说他是陌生人吧,但许多关键时刻却又都是他施以援手,你说他是友军吧,他又似雾似云,看得见摸不着,这么想着,皎然心里有点不上不下,忒不是滋味。   好在中秋事忙,盛京城打上旬就开始热闹,事一多人一忙,再多的心思也没空去想。   八月的盛京城秋爽宜人,行人如织,家家桂花香,处处酒飘帘,酒肆都开卖新酒,皎然在心中算着开榜的日子,思及此小心脏就扑通通地跳,真是奇了怪了,所以说她还没练就任凭地动山摇,我亦心如止水的境界,看重结果反而无法潇洒起来了,都是名利惹的祸。   “姑娘,你怎么半点不紧张的样子。”姚姐看皎然整日笑嘻嘻,其实皎然只是面上不显,心下还不知多翻腾呢。   彩絮儿接过姚姐递过来的月饼团,放到木模子上仔仔细细压实,看了一眼皎然笑道:“姑娘,姚姐可诚心了,一日里不知要念叨多少回‘阿弥陀佛’呢,我说菩萨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   皎然听完吃吃笑了起来,自然不能说自己也很紧张,否则酒馆几人大眼瞪小眼,回头月饼都要印歪了。   中秋的月饼皎然依然贯彻七夕的方针,掺了些酒,有冰皮、酥皮、浆皮和混糖皮四种皮,揉皮备料就废了好大的劲,若是前世,皎然对如此繁琐的工程量绝对避之不及,许是此世没有手机电脑这些高科技工具的引诱,小日子慢悠悠的,几个人一边忙活一边闲话,竟也不觉得繁琐。   月饼馅皎然也备了许多,皎然最爱的莲蓉蛋黄必不可少,还有甜味的豆沙馅儿、芋泥馅儿、枣泥馅儿、绿豆馅儿、黑芝麻馅儿,以及咸味的火腿馅儿、五仁馅儿。   这么多馅儿区别起来也不易,那酥皮和混糖皮的还好,不用模子,只需在皮上盖上红章,以字来区分,浆皮和冰皮就费劲了,只能用模印的不同来辨认。   “瞧瞧,多好看。”彩絮儿倒出模子中成型的浆皮月饼,小心翼翼归置好,“这是蟾宫折桂,这是桂子月落,这是福寿安康,还有这个,花开富贵。”   本朝中秋节祈求的是月圆人团圆,所以皎然只做了四种模印,给老人的“福寿安康”,给郎君的“蟾宫折桂”,给孩子的“花开富贵”,还有给妻子的“桂子月落。”   传说在中秋夜,沐浴月华,会有许多“桂子”从月宫掉下来,“桂子”亦是“贵子”,虽说皎然不相信晒月能得子,但却不碍她喜欢这份古人的浪漫,《灵隐寺》所言“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想想多美啊。   冰皮月饼不能久留,所以做的并不多,剩得一点,皎然给皓哥儿捏了两只小鸭的形状,托在掌心,还在嘴巴处点了红。顺手也给大娘、二娘、白师太一人捏了一个绝版月饼,当然石敬泽的份儿也不会忘了的。   酒馆上班时间很忙,所以她们只能起早贪黑,早来一些晚归一些用来做月饼,这不几盆月饼皮做完,菜贩婆子刚好来送菜。   菜贩婆子已是老熟客,每日来都要喝壶茶吹吹水再走,皎然端来新泡的茶水,婆子咕噜咕噜一碗下去,用手背擦去水渍,“小娘子,这几日南瓜不定能送来了,原本今日也是缺了些的,但你是昨日定的,我又想咱们是熟客,四处给你凑齐,过得几日就不好说啦。”   姚姐端来朝食,彩絮儿一边摆碗筷一边询问为何,难道真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菜贩婆子打了个嗝道:“中秋快到了,来田里偷瓜的人一日比一日多,这些个小贼,还都专挑好看的摘。”   虽语气里带责怪,但菜贩婆子却是半点没生气。南瓜多子,人们在中秋偷瓜祭月亮已经是习俗,家里有新妇要求子的,还会在祭祀后,让小儿捧着瓜,饰以花红,将南瓜送到新妇窝里去。皎然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婆子不生气,还是因着那些人不算没良心,偷了瓜会装作不经意丢下几文钱,说来也能算是买瓜。   月饼新鲜出炉,皎然自然要请婆子尝尝,婆子一个人就干了两枚,吃完老脸还有点不好意思,一枚好看好吃的月饼,可卖至几百文钱呢,婆子虽贪小便宜,但却也非厚脸皮之人,“这月饼又酥又甜,还有股酒味,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小娘子,给我包上一盒吧,拿回去送人,再来一匣子,就不包盒了,匣子明日拿来还你。”老人家一贯节省,自己吃的当然舍不得再花些包装费了。   时人过节有互赠月饼的习俗,日子越临近,来买月饼的人越多,口味不同,盒里要装的四枚月饼也不尽相同,只能当场包装,忙得皎然手都快断了,好在快到中秋,学堂也休沐了,石敬泽临近日子也来帮忙,皎然才算轻松了些。   有了七夕的经验,中秋备的月饼礼盒加小酒多了许多,几人的分工也更加明确,姚姐管庖厨,何婉儿和彩絮儿当茶酒博士,石敬泽和皎然则负责收钱管柜台,包装待客卖笑脸,陶芝芝则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哦,还有玲珑。作为店里的文艺委员,一应文艺事务都落在玲珑身上,皎然也时不时帮衬,因为店里唯一能跟玲珑探讨的,也就皎然了。   话说唐玄宗夜游广寒宫时,偷偷记下仙女婉转动人的乐舞,一梦醒来,谱成了流传千古的《霓裳羽衣曲》,直到时下,这首曲儿仍是中秋的必唱街曲之一。   曲子也需要推陈出新,平日单曲循环那几首还好,节日总需要一些新意,但还要应节应景可就不容易了,玲珑谱了一首,皎然也想了一首。   皎然教着玲珑刚唱完,彩絮儿她们就围了上来,“姑娘,这曲儿真好听,把铁冠道人的词唱得如此好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玲珑还在回味韵律,赞道,“姑娘把这曲子谱得真好,等中秋夜唱来,酒客定会喜欢。”   陶芝芝比较简单粗暴,“不愧是夜大娘的女儿啊。”   皎然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不是我唱的曲儿,我不过是借花献佛。”想了想,又道,“是一位邓娘子唱的。”其实皎然在前世听的是王娘子的版本。   玲珑将曲子学会了,中秋也就来了。   中秋这日,皎然起了个大早,实在不是她不想睡,而是压根睡不着,前世高考放榜都没有这么局促不安。   盛京的中秋,就如同一年里的另一个元旦,家家门前结络,彩楼店铺系花头,酒铺门前酒旆飘扬,楼里丝竹鼎沸,一大早,街头巷尾都是小贩担着新鲜瓜果的叫卖声,阳光铺了一地,各家仪仗队盛装打扮,都往官酒库点检所去集合,而皎然和陶芝芝则是反方向,往皇城门口而去。   上回站在此处是阴雨绵绵的春末,时隔近半年,已是干燥清爽的秋日,御街旁开满金桂,时节不同,心境亦全然不同,一旦有了付出,就害怕没有相应的回报,皎然心中没底,家里人都想跟着过来,她不让,只唤了陶芝芝一道来宣德门外的御街广场等候。   那喜报队要从外城出发,走街串巷,最后才到城门前来报喜。   皎然和陶芝芝来得早,拉着她找了个绝佳位置,正面对着御街,皎然从卖香饮子的小贩手中端来两杯凉茶,一杯递给陶芝芝。 第43章 第四十三回   皎然又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两颗清口糖,一颗送到陶芝芝嘴里,陶芝芝砸吧着口中的饴糖,“不对劲。”   “哪不对劲了。”皎然一只手搭起凉棚,往远处张望。   “你,你今日太娴静了。”陶芝芝点点下巴道。   皎然一口茶往下咽,摸摸自己的脸,这么明显的吗?不就是话少了些,但还是嘴硬道,“女儿家,娴静些不好吗?”   陶芝芝无语片刻,将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有些呵呵道,“你装娴静比你真娴静,其实更娴静。”   的确,在丞相府时,皎然装得比小猫咪还像小白兔。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俱咧开了嘴。陶芝芝忍不住吐槽道:“虽说家道败落,好歹也当过几日相府千金,怎么如此怂哩?相府千金什么没见过,真不知你在相府时成日都在作甚。”   那自然是狂喝墨水,恶补规矩,争当贤良淑德的乖乖女了。皎然笑道:“不思进取,好吃懒做,所以才和你臭味相投。”   陶芝芝:“……”   不过陶芝芝这么一插科打诨,皎然绷着的弦确实松了不少。   两人来得早,站的地方正好在柳树下,皎然随手摘了几片叶子在手间把玩,等待总是漫长,两人站着站着就蹲了下去,一个拿着枯枝在地上画圈圈,一个拿着叶子在嘴上吹。   陶芝芝想学这个新技能,也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样大喇喇蹲在路边“卖唱”,有人走过时,投来欣赏的目光,也有人走过时,摇摇头,投下满眼“卿本佳人,但在作甚”的遗憾。   皎然不理会这些眼神,一瞬间好像回到前世校园,和朋友蹲在操场边的树下,远远看着篮球场上青春洋溢的男同学时的场景。如果把树叶换成枯草,叼在嘴上,那可真是像极了古惑仔。哎,想想都是泪。   陶芝芝腮帮子都能塞下两个鸡蛋了,还是没能学会吹树叶,有点泄气揉了揉嘴巴,“不学了不学了。”又圈起食指和拇指,放在嘴边问道,“阿然你会吹口哨吗?”   皎然是不会的,于是两人的身份就调转过来了,陶芝芝一个劲炫技,皎然吹不出来,总是“噗噗噗”连环放气一样出糗,两人在树下笑开了花。把手边所有能玩的都玩了一遍,就差上树去掏鸟窝了,好在这时,终于听到远处传来锣鼓声。   “来了,来了。”   两人理理衣裙站起来,皎然放眼过去,惊讶道:“这排场,比上回还大。”   陶芝芝冷冷看了皎然一眼,“小当家真是白当了,酒馆最是消息灵通之处,连我都知道今年圣人属意特办,你这老板娘是捂着耳朵当的吧。”   皎然讪讪,最近真是忙得找不着北了,不是躲在后院酝酒就是在柜台卖月饼,小灵通忘记接收信号,登时就不灵通了。   街头巷尾的人早早挤在正道看热闹,一时间锣鼓喧天,笑声载道,领头的仍是骑白马戴红花的监官,那监官皎然很眼熟,都是酒务官,随行小厮端盘戴彩,后面是撑着高高竹竿横幅的大汉,笑得比自己中状元还开心,这就是节日氛围的魅力啊。   既然是圣人要特办,仪仗队伍自是比往常隆重不少。   乐队纵声鼓吹,舞姬沿街起舞,扮成八仙道人的老人,拿着精巧笼仗的青年,提花篮、执琴瑟的小儿,耍鱼舞、比舞狮的少年,还有着花衫、戴冠子的官妓。   不少大酒楼,大商号都有自家仪仗队,一圈走下来,就是打了一路超高点击率的广告。青楼的姐儿最是妩媚,穿金戴玉,拿花斗鼓,媚眼抛了一路,酒楼的少年沿街送酒送点心,担着几担新酒,沿路下来都见底了。①   不过风头再劲,都只是给状元当绿叶。   锣鼓仪仗队在宣德门广场围起圈,监官跳下马,手中拿着布帛一路往皎然这个方向来,每一步都像踩在皎然心肝上似的,皎然咬着唇,指尖掐得发白,心中反复默念“老天爷保佑”,恨不得眼睛能成漩涡,把那监官卷过来。   扑通——扑通——   皎然揉了揉揉眼睛,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但显然是没有,那监官走到了旁边的男子跟前。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皎然只觉得当下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头顶一片乌云,哗啦啦正在下雨,心里拔凉拔凉的,周遭的恭贺之声如雷鸣般刺耳。   皎然不自觉握住陶芝芝的手腕,以手借力,防止自己往后倒下去,脑海中已经开始在思索,来年清明该酝什么酒,是不是该另找酒匠来云云。   皎然抽了抽鼻子,陶芝芝一脸纳闷,不知道皎然这是怎么了,正想开口,跟前一位监官鼻尖渗着汗珠,急忙忙跑过来,“可让我好找啊皎娘子。”   原来刚刚那个是官营酒匠,这位才是负责颁发私营酒匠的呢。   皎然瞬间五脏六腑归位,心中有热流迸发,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全都化作泪花涌了出来,不带这么玩的啊。   陶芝芝无语凝噎,从未见皎然哭过,头回见居然是喜极而泣,陶芝芝也没空吐槽皎然,赶忙拿着手绢给她拭泪,这还要领旨呢。   刚刚领完旨站起来,皎然还没站稳,就被人扑通一下撞了个踉跄,回头一看,竟然是皓哥儿整个人猴在她腿上。   “然姐姐,然姐姐,然姐姐中状元咯,姐姐顶呱呱哟顶呱呱。”皓哥儿又蹦又跳,两只小肉手欢喜得拍不到一块去,比被白师太奖了三块饴糖还开心。   皎然扑哧一笑,这时夜凌音和丁旖绰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原来皎然虽然不让,但他们都悄悄密密跟了过来,刚刚都远远看着呢。   “大娘,二娘。”皎然不知怎的,刚刚收回的金豆子又掉了出来,这下直接哭了出声。   夜凌音赶紧上来捧住她的脸,“心肝儿肉儿”地唤着,一点点给她拭泪,“好了,阿然哭一哭就好了,娘亲抱一下。”   丁旖绰在一旁也是红了眼眶,没想过皎然能走到这一步,想想到底是低估了自家闺女,皎然的坚持她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非不相信皎然的能力,只是在她们眼里,成也行,败也罢,怎样都好,都好。   皓哥儿海拔太低,够不到皎然的脸,拍不了她的背,只小手一下下地轻拍皎然的腿,仰着头静静地等她情绪收回。   待回到酒馆时,门前早已系红挂彩,皎然笑得捂起嘴,还真像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之时,好生气派。   酒馆外围满看热闹的人,因着皇帝特赐一挂酒望子,金地黑字红边,尊荣彰显,挂在竹竿上随风飘扬,好不威风。   店前已经排起尝新酒的队伍,皎然回到店内,就见花姑捋着胡子笑脸盈盈在等她:“小皎然,以后该唤你一声状元娘子了。”   不过花姑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祝贺这么简单,“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小黑屋了吧。”   皎然笑笑,当然可以。   皎然推开木门,花姑就见屋子里整整齐齐罗列许多瓶瓶罐罐,靠窗处放着一个颇似炼丹未济炉的器具,花姑有些不悦:“小皎然,你怎么学起这些东西来了?”   皎然知道花姑是误会了,赶紧过去揭开锅盖,指给他看:“这可不是未济炉,下面是甑来着,上面是箄。”可以用来蒸花,上方还有冷凝器,下面有槽引出馏液。   花姑啧啧称奇,摇头笑道:“用花露配酒,也就你这脑袋能想得出来。倒也对得起‘金玉露’这三个字,桂香清爽,口味绝妙,有寻常桂酒之清香,却要滑辣光馨不少。”   皎然挠挠脑袋,嘿嘿一笑。   不过花姑还是纳闷,“你为何选了桂酒?”桂花是应时应景,可何皎然的孤注一掷他也看在眼里。   皎然吐了吐舌头,“我也是投机取巧罢了。”没时间莽撞强攻,便只能智取了,“一来应节,中秋处处飘桂香,总有些感怀,二来这酒虽贵在新鲜,其实很好酝,周期短,很适合酒馆长期卖。”这也是为了压榨皇帝的流量价值哩,皎然尴尬地笑了笑,对自己这商人思维还有点不习惯,“三来,先前在皎府时,听父亲说过皇上喜桂花,好像先皇后爱桂花来着,我想着中秋睹物思人,寄情于酒……”每逢佳节倍思亲嘛。   “你这个机灵鬼,皇帝都被你算计了。”听上去是在教训皎然,实则花姑笑得贼开怀。   两人都很默契地不谈先皇后的事,正准备关门往外去,彩絮儿就跑了过来,“姑娘,快出去,外面又来宣旨啦。”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直到接完旨,领着酒馆众人站起来,皎然还有些恍惚,这叫什么?好运来了挡也挡不住?这阵仗可真赚大了,还当着这么多酒客的面,皎然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意都快收不住了。   “赏宫灯还是头回见,小皎然,这次你可是押对宝了。”花姑站在皎然旁边道。   可不是,皎然估摸着马屁是拍到皇帝痒痒处了,加上这次特办,所以才会赏赐宫灯。   “嗯,还要多亏花姑以身试酒,帮了我许多,若没有花姑的花,没有花姑的评点,独木难支,恐怕也没宝可压。”皎然笑道。   花姑被皎然的话抚得熨熨贴贴,哼笑一声道:“这还差不多,有点良心,我就喜欢你这股机灵劲。”商人间讲求利益,也讲究人情,如果皎然只是唯利是图之人,那两人只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买卖关系,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花姑心中自有一把看人的标尺。   “姑娘,这对宫灯要放哪里啊?”彩絮儿问道,帝王赏赐好是好,但怎么安排又是个问题,特别是他们这种小庙,该如何供这种神仙。   “自然是挂上去啦。”皎然指了指飞翘的屋檐,“一边一个刚好。”   陶芝芝表示赞同,彩絮儿却不认同,“哪能啊?不该放到店里供起来吗?”   皎然不以为然,“传旨的宫人都说了,让我们挂起来来着。”供在店里走过路过谁能看到啊,总是要昭告天下,压榨皇帝的价值嘛。   “说不定宫人是客气话呢。”何婉儿道。   皎然才不管他客不客气,灯不挂出来指引方向,哪有还点灯把它供起来的道理,“这宫灯对平民百姓珍贵,对皇上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挂起来吧。”   花姑在一旁定锤:“圣人仁善,焉有以灯定罪之理,无妨无妨。”   趁着宫灯挂上去之前,皎然赶忙又摸了几把,这座灯就如天上才会用的玩意儿,精致华美,通体鎏金木架,上层是雕七彩祥云的八角盖台,边角金银珠穗长垂至底台,底层是倒扣的八角台,雕着吉祥如意图纹,中间绘着八仙过海图,皇帝还亲笔题了句“醒也风流,醉也风流。”   整条果子巷,再找不到比这更招摇的灯了。   灯一挂上去,围过来瞻仰的人就更多了,酒馆门前排起长长的队伍,打酒尝新的人络绎不绝。   因着中了状元酒,来贺喜的人不少,墨淑筠第一个送来新锅铲,皎然转手就送给了姚姐,让她洗洗就能换新锅铲了,不少相熟的酒客也备了小礼,皎然收得怪不好意思,但道喜的心意肯定不能拒绝。   让皎然意外的是,薛能和凌昱也差人送来贺礼。   薛能送的是新开的五九菊,皎然忍不住□□一缩,暗骂自己思想不正,忙唤人摆在雅间。   凌昱送的是两盆金桂,皎然想了想,应该是祝她“折桂”的意思,时人有“两桂当庭”的说法,寓意吉祥富贵,便把两大盆桂花摆在门口,上有宫灯下有桂,煞是悦目。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酒馆有人独几小酌,有人围桌而坐,玲珑嗓音空灵婉转,从纱幕后传来,清风缥缈,灯影绰绰,听得人惬意非常。   那曲子正是玲珑新学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词早就有了,但曲调却是新的,勾得人好奇心满满。既然有歌了,自然也有人想一探究竟,“这曲儿真好,却不知能否跟玲珑姑娘‘千里共婵娟’啊。”   玲珑不屑理会这些登徒子之言,又有人笑道:“我出一贯钱,中秋佳节,愿一睹玲珑姑娘真容。”   马上便有人开始附和。   柜台旁正在打酒的陶芝芝把酒勺子一放,却被皎然拉住:“莫冲动。”   皎然站在陶芝芝和石敬泽中间,充当两人的楚河汉界,当然这条界也是石敬泽主动让出来的。陶芝芝看皎然对她摇头,又看了眼隔着一个皎然的石敬泽,在心上人面前,很快就收起本要伸出去的爪子:“可是玲珑怎么办?”   “冲冠一怒为红颜听说过没?”皎然嘿嘿一笑,“轮不到我们上场,自会有人为玲珑出头的。”   陶芝芝似懂非懂地点头,瞧着雅间确实有一群白衣士子站了出来。   文人雅士之所以“文雅”,是因为不爱跟铜臭和世俗搭上边,要不然当年夜凌音是如何红遍京城依然保留完整之躯的,往近了说,楼若眼高于顶,把姿态摆得那么高,依然有多少人排队上赶着想当入幕之宾,不正是因着拥护者众多。   说到底也是这些姑娘争气,有才有颜有歌喉,多少文人士子都以得佳人垂青为豪。你没点墨水,却想糟蹋别人的月光,那些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士子文人可第一个不答应,人家还没轮上呢,怎么就到你们这些俗人了。   皎然一边卖酒一边听着雅间的动静,在崇尚文墨的年代,肚子里没点货还真容易被围攻得哑口无言,总结下来就是。   主楼:“呵,不就一卖唱的小女表子,装什么清高。”   二楼:“俗不可耐。”   三楼:“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四楼:“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五楼:“顶楼上。”   六楼:“顶!”   中心思想就是:姑娘勇敢飞,我等永相随。   砸钱比不过,打嘴仗这群士子还是信手捏来的。   不过这嘴仗也打不了多久,因着来打状元酒的人太多,才到戌时,刚开坛的新酒就见底了,皎然对酝酒的周期有严格的计算和控制,该哪日开坛就哪日开,所以中秋日的份量卖完,就不再上新,到店外拽下酒望子。   其实来客酒馆已经算撑得够晚的了,因着这日中秋又放榜,皎然多备了些新酒,才能卖到戌时,放眼过去,街上还挂着酒望子的酒肆寥寥无几。   夏秋最宜夜游,市民人手一瓶小酒,盛装出行,中秋夜有“走月亮”的习俗,有人去庙院凑热闹,有人去夜市晃悠,有人走街串巷,有人到处串门,有人在河边树下小酌纳凉,各得其乐,不过这种节日,最少不了的就是拜月亮。   皎然和石敬泽彩絮儿回到小甜水巷时,家人正在庭院祭月,八仙供桌上摆着鸡鱼瓜果饼糕各色供品,自家产的金玉露,还有皓哥儿念书用的纸笔。   “然姐姐,白师太说了,拿纸笔拜月娘,我以后念书写字都会好好的。”皓哥儿看到皎然回来,就开始叽里呱啦自动播报,“我还帮然姐姐拿了酒馆的酒放上去呢,这样以后酒馆生意就会红红火火啦。”   “皓哥儿最好了。”皎然捏了捏皓哥儿的小脸蛋,拿过他手中的玉兔灯自己玩了起来,这小花灯做得极精致,玉兔用纸和竹子扎得有模有样,底下有小铁轮,放在地上还能拉着走。   “这个灯真好看。”皎然冲着皓哥儿笑道,眼里映着黄澄澄的玉兔灯,想不到前世玩过的花灯,居然和这个时代一般无二,这玩的还叫花灯吗,玩的叫历史,“皓哥儿知道玉兔怎么来的吗?”   “当然知道了。”皓哥儿很不开心玉兔灯比他还重要,挤到皎然两腿间,开始讲起刚从白师太口中得知的热乎乎的故事,他抬手指向天边的圆月,突然又像被烫到一样收回手,“然姐姐,不能用手指去指月亮哦,二娘说会被月娘割耳朵呢!”皓哥儿想到月宫里可能会有两筐不听话的小孩耳朵,就害怕地抱紧皎然。   皎然听了哈哈大笑,她小时候也被这样骗过呢。   “皓哥儿快看。”皎然指着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橘红光火,“那叫孔明灯。”   皓哥儿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顺着皎然的手指,努力记住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孔明灯。   星空点点,此时此刻,盛京城里不止皓哥儿一人在仰望灯火。   灯火簇拥的京城里,北贵西富,王公勋贵的华宅依次散布,诸坊中散落着四座京城最大的府邸,凌空错落,檐牙相望。这其中,最气派的还要属翘山边的越国公府。   越国公府依山而建,有湖有水有园林,当年嘉禾公主下降,也就是如今的嘉禾大长公主嫁到凌家时,先帝将半片翘山赐给国公府,如此一来,国公府的荣耀在皇城里更是无人可及。   嘉禾公主的荣宠自是无人能及的,可她的烦恼也是无人可医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皎然:向婆婆问好,敬礼!   嘉禾:乖!mua~   凌昱:我呢,我才是男主吧!夹心饼不配拥有戏份吗?   皎然、嘉禾:无人在意。 第45章 第五十五回   嘉禾公主坐在比天边的月儿还亮的錾百花纹银镜前,一头乌发随意用玉梳夹在背后,身着流彩暗花如意金丝纹纱袍,以手支颐看着镜中的人儿。自然不是在寻思中秋宴听了一耳朵的谁谁谁得宠,谁谁谁又失宠的故事,新人笑旧人哭皇宫里日日上演,公主娘娘早就见怪不怪。   “哎呀!”   嘉禾公主像发现什么天大的哀事一般,惊呼一声,身子往前倾,就差把自己砸到镜子里,挑开鬓角的青丝,急忙忙道,“快看看,快看看,我这是不是生了一根白发哎。”   立在一旁的青萝被嘉禾公主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仔仔细细瞧了瞧,恭恭敬敬道,“瞧着像是呢,公主娘娘。”   见嘉禾紧紧皱眉,手指揉着太阳穴,青萝又安慰道,“不细看是瞧不出来的,公主娘娘一头青丝养得跟二十岁的姑娘似的,一根银丝碍不着事,奴听说,多的是那二十几就生白发的姑娘,还有那十几岁就长的,公主娘娘无需挂怀。”   青萝跟着嘉禾身边这么多年,是人精中的灵精,但她的话倒也不是溜须拍马。   像嘉禾这年纪的妇人,不跟街上民妇相比,就说勋贵世家里的贵人,不是一脸富态就是熬得嘴角倒挂,哪像她四十有五的人了,还能满头青丝油光水滑,脸上也找不到半点沟壑的。   嘉禾太阳穴上的动作由揉变为点,青萝又道,“赶明儿唤宫里的太医开几贴药膳方子给娘娘调养,好补补心神,内里通畅,自然便好了。”   “可不是就耗心神吗。”嘉禾肩膀一松懊恼道。   从小陪着嘉禾的苏嬷嬷自然知道她在愁什么,走上前接过青萝手中的美人捶,蹲在地上替嘉禾公主轻轻敲打了起来,“公主何须如此忧心,老话说得好,不是姻缘强不来,昱哥儿生得昂藏七尺身,器宇轩昂,将来婚事哪用愁的,纵使一时不开窍,可不比那些眠花宿柳的狂蜂浪蝶好,要老奴说,咱哥儿这样的男儿可少见了。”   “嬷嬷,我何时愁过阿昱的婚事啊。哎哟。”嘉禾命纤月拔草除根,索性眼不见为净起身走到南榻坐下,接过青萝呈上来的燕窝盏,今晚府里的中秋宴偏甜腻,这会正好清清口。   “这个是什么?”嘉禾指着燕草端来的点心问道。   “说是大公子院里送来的,叫……叫……”   “叫冰皮月饼。”青萝答道。   “是呢,就叫冰皮月饼。”燕草忍不住笑道,“听说六姑娘吃了也很喜欢,差人去买买不到,便跑去大公子院里要,这还是大公子特意留给娘娘您的。”   “哦?”嘉禾公主对这兄妹的相处方式司空见惯,但这月饼却是稀奇,拿了一小块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酒香,口感酥软滑爽,弹牙而不粘牙,初尝不觉得有多新奇,但是吃完却忍不住又来一口,“甜而不腻,清而不淡,不错。”   燕草和青萝相视一笑,都知道嘉禾公主是很满意的意思,她们这公主,胃口早就被养叼了,寻常吃食都是看不上眼的,更别提能夸一句了。   “公主娘娘,大公子差人来说,这冰皮月饼不易克化,让您莫要贪嘴。”青萝在一旁补充道。   “公主,你看昱哥儿多关心您啊。”苏嬷嬷也是个爱俏的老油条,一贯都替凌昱说话。   “不关心他娘他要关心谁去,又尚未婚配。”嘉禾公主音调微扬,说完旋即叹息一声,想起苏嬷嬷适才的话来了。   她自然是不担心凌昱的婚事,国公府大公子,下任越国公,这几年求亲的,试探的贵妇人都快把国公府的门槛踏破了,好在她托着个公主娘娘的身份,能推的应酬一概推掉。   这些都不算事,嘉禾也不走过心,可不怕外忧就怕内患啊。   凌昱都二十三了,按理说世家公子十四五岁身边就会放个通房晓人事,可她儿子倒好,愣是片叶不沾身,也没见房里有个人。做娘自然不管儿子房里事,嘉禾这些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他是洁身自好。   可日子走着走着,行了冠礼后,嘉禾坐不住了。清心寡欲是好,但也不用当和尚哪。   其实这也不是嘉禾想多,她生在宫里,宫里只要是个女的,都是皇帝的女人,来一个去一个也没见停过,这男人哪有不沾花惹草的。   再说说这府里,二房的昊哥儿是个风流的自不必说,显哥儿吃圣贤书饱腹的,闻过墨香,也知道尝尝女人香,三房的旻哥儿还小不必提,就她儿子搞特殊。   嘉禾那叫一个脑壳疼啊,都怕凌昱憋坏了,还是哪里有问题。   是以,凌昱弱冠之后,嘉禾公主就开始往凌昱院里送人,做娘的一腔心血,凌昱倒也是来者不拒。   只是嘉禾公主嘴角还没翘起来,就听说一个个美娇娘都被他转身送到别院山庄里去。糟蹋,真糟蹋!   嘉禾搁下手里的银勺子,扶额望着檐角那抹圆月,墨色苍穹点缀着数不清的缓缓上升的孔明灯,嘉禾手指轻轻在紫檀雕梨花案几上轻敲,秀眉一拧,脑子里突然灌入冷风一般,一阵阵的疼。   她大房这根独苗,莫不是……莫不是不爱红粉爱菊花。   那可真真造孽咯。   “青萝,让你送去的人送到了吗?”嘉禾扶着额头问。   “回公主,送到了。”青萝也纳闷呢,每回送去六如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长得俏,只是不知为何,都入不了凌昱的眼,也不知道是眼光太高呢,还是……青萝摇摇脑袋,晃掉脑里的猜想,这不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该逾越的问题。   嘉禾吃着月饼,又看向燕草,燕草闻弦知雅意,赶紧道,“大公子回府了。”如此驾轻就熟,一看这工作就不是第一回 做了。   不过第二日,燕草还是来报,“公主,听说又被送走了。”燕草越说越如鸟语,并非怕嘉禾发怒,而是不想伤了主子的心。   但嘉禾早已练就钢铁心灵,“凌昱呢!去把他给我叫来!”   燕草摸摸鼻头,对这对母子捉迷藏似的相处方式哭笑不得,“回公主,大公子一早就出门了。”   嘉禾重重拍下手里的玉梳,但也无可奈何,儿子大了就跟长了翅膀似的,想见一面比见菩萨还难。   皎然本也以为见凌昱一面比登天还难,因着自打中秋节金桂到人没到后,几日都没见过本尊,薛能隔日都自己来道贺了,感觉收礼收了个寂寞。   中秋后便是秋闱放榜的日子,苏子安中了解元,特给面子地在来客酒馆摆了桌贺酒,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初皎然可是请他吃了不少酒的。   苏子安如此给面子,皎然自然也要顺杆爬,赚人家银子,又成为座上客,一桌人热热闹闹喝酒吃饭谈天说地,便看见凌昱从门外进来,皎然微笑示意,早就想找机会多谢他送来贺礼,但眼下走不开,便让彩絮儿领着凌昱在雅间坐下。 第46章 第四十六回   凌昱来到酒馆时,已近亥时,酒馆里人不多,但里头的喧闹却让人宛如置身勾栏看戏法,那热闹不是寻常的热闹,外间一桌子的人围坐一起,有人屁股离了凳子,喊着“壹壹壹!”   有人双手按在桌上屏息凝神,有人拿箸子敲碗,盯着桌子中间一个陶碗高喊“转转转!”,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斗蟋蟀呢。   不过一眼过去,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抹红色身影,皎然正踮着脚尖,嘴里“六六六”地很有节奏地拍着桌子,嗓子都快喊哑了,最后竟然踩在凳子上,仿佛高出众人,气势也比别人多了一截。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带动的,周围的人越喊越大声,这些士子寻常可拘谨得很,大概也是两杯下肚,加上被皎然的气势给拱得一个个热情高涨,越喊越来劲,或许真是柴高火焰高,皎然真赢了,跳下凳子来蹦了又蹦,看着敌方六杯酒灌下,拍拍手接过苏子安递过来的银钱。   凌昱眼尖,跟着皎然数钱的手指扫过去,为了六文钱?屋顶都快掀了。   皎然美滋滋地数完钱,收到放在一旁的荷包里,微微侧头,便看到站在门口的凌昱,不由也对他一笑。   那眼睛笑得跟天边的弯月似的,带着些来不及收回的得意,眸若星辰,唇红齿白,脸上不知是因着激动还是喝了些酒,有些透红,这般动作若是在寻常女子身上,早就被视为粗鲁了,可这会,连凌昱也挑不出刺,只觉得是淘气得可爱。   “凌公子!”因着行骰令赢了,又赚了些小钱钱,皎然的声音难免还有些激动,明明是两个无甚相干的人,这一声带着些甜,带着些欢喜,竟喊出了种情人久别相会的味道。   众人循声望去,都不由噤了声,这人生得十分好看,苍劲中蕴含着力量,似笑非笑看着皎然,苏子安移开视线,看向皎然,只觉得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来一个小酒馆。   皎然心里想着开下一局,也没领略到有任何不同,只让彩絮儿领着凌昱去雅间,又风风火火带着众人猜起拳来。   “小娘子,你莫不是会读心术,怎么每回都能猜出我要出什么?”一白衣士子抱怨道。   “我这不是为了多卖些酒吗。”皎然装深沉道,说完又开始热火朝天地下注,钱不分大小,但有钱赌起来真是快乐。   在座的读书人都不是背靠金山银山之人,所以这赌钱不过是给个意思,可苏子安没想到皎然居然是这么一个性子,往常只觉得她聪慧机灵,没有因他们拮据而瞧不起他们,想不到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承蒙小娘子这些时日的照拂,苏某敬小娘子一杯。”   皎然心中哎哟一声,怎么突然走起心来了,“那小女便祝苏公子,十年寒窗苦读不负卿,来年金榜题名事事顺。”   苏子安叹息一声,“借小娘子吉言,也愿小娘子酝酒坛坛新,酒壶常常空。”   “苏公子莫要妄自菲薄。”皎然眨眨眼,“我不止会酿酒,还会看人看面相呢。”   苏子安哈哈一笑,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又被提了起来,“那小娘子帮苏某看看?”   皎然端着酒杯,歪了歪头,片刻后道:“苏公子天庭宽广,曰之聪颖,耳廓宽厚,曰之福气,眉如新月,曰之妻慧,状元星高照,来年必是金榜题名,运势正旺。”   天知道状元星在哪里,皎然也不会看面相,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是张口就来,真是不容易,不过是不想场子被带成文人墨客的俗套,伤春悲秋,那就糟蹋了这桌贺酒了。   但好话就是顺耳,苏子安听完,跟提前中了状元似的,忙给皎然斟酒道谢。   皎然也是喝了不少,一拍苏子安的肩膀:“苏公子见外见外。”不知为何,皎然总觉得背后有灼人的目光投来,让人浑身不自在,可借着和旁人交谈之际望去,凌昱却是淡定如钟坐在雅间,这边闹哄哄的,他还真是没有半点不自在,淡然的表情,悠哉悠哉地自顾自饮酒,简直堪比柜台边供奉的财神爷。   可不就是吗?等这边陆陆续续散了,皎然还不得不屁颠屁颠过去应酬一下财神爷。   凌昱见皎然走过来,一路盯着她看,让皎然有种在走T台的不自然感,这人还真懂用气势碾压人,一般更沉得住气的,不爱开口的,往往能在气场上碾压对方。   皎然很有自知之明,自然不会跟凌昱比“谁先说话谁是小狗”的游戏,还没坐下来就笑嘻嘻道:“还没谢谢凌公子送来的金桂,真是给酒馆增了不少光。”   凌昱莞尔,“凌某还未向皎然姑娘亲口道贺呢。”说着端起注子,斟了一杯酒,推到桌案对面,“恭喜皎然姑娘金榜题名,拿下酒状元。”   皎然看着膝盖边的酒杯,知道凌昱这是要她坐下聊的意思,便闻弦知雅意地拉开蒲团坐下,“多谢凌公子。”   “不知凌公子为何会深夜至此?”一饮而尽后,皎然问道,凌昱可不像是会为了饮酒而来之人,亥时都快过了,皎然也没自信到觉得酒馆的酒有多大的魔力,让一个世子爷深夜来寻酒,普通人来尝新不奇怪,可凌昱自打放榜那日仆人送花来,皎然便打包了十来瓶遣人一并送去了。   凌昱微微一笑看着皎然,“皎然姑娘觉得凌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皎然连忙否认,心想财神爷就是难伺候,要像苏子安他们一样善解人意多好啊,而且凌昱这人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他虽然在笑,但却总让人觉得这笑背后没那么简单,但是如果他不笑吧,又会让人害怕是不是踩到财神爷的尾巴了,没办法,这就是掌权者的力量。   “皎然是觉着天色晚了,凌公子等闲不会深夜至此。”   凌昱又给皎然斟了杯酒,“凌某的确有事相求而来。”   皎然登时来了兴趣,财神爷居然也有有求于她的时候,欣欣然很狗腿地道:“世子爷尽管说来,皎然必然赴汤蹈火,绝不推卸。”   听她这么说,凌昱莞尔,“也不是难事。”说着从袖口抽出一封请柬,推到皎然跟前。   皎然打开一看,竟是一封酒会邀请,“凌公子这哪是有事相求啊,这是来给皎然送银子来了。”   凌昱笑得耐人寻味。   “只是……”皎然翻了翻几页纸,面露难色道,“这规制,这么多宴客,皎然恐怕……”确实有点为难,一方面她不想放弃发财的机会,另一方面,这么大的规模,皎然还真有些没把握。   谁知凌昱竟笑道:“皎然姑娘连面相都算得,这等凡人俗事,又怎会做不来呢?”   “咳咳——”   皎然呛得喉间满是酒味,稍缓片刻,想再斟一杯,缓解一下尴尬,还没拿到酒注子,凌昱就抢先一步端走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回   “是。凌公子对小店有信心,这活儿我接了。皎然定当不负所托,小酒馆是三生有幸才能拿到这样的单子。”皎然懂事道,生意找上门来,自然不能跟银子过不去。按照酒馆现在每日来打酒的流量,后院的空间已经快不够了,另找个地方来酝酒,需要的钱可不少。   凌昱点点头。   皎然翻动纸张,脑海里方案一个接一个,“凌公子的酒会人多,酒点要多要新,也要稀奇,时间有些仓促,可能没法一一做出来请公子挑选。”   皎然让彩絮儿拿来纸笔,一张张一个个,描个大概给凌昱画出来,其实这种事情本不该叨扰凌昱,但既然有甲方在此,凌昱又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一会的主儿,皎然并不想舍近求远,去跟甲方的下属对接,这不以后要是有哪点不满意,还能拿凌昱出来挡枪吗?   好在凌昱也够给面子,没有甩出个庖厨管家来,也没有不耐烦,就静静看着皎然低着头,发丝轻垂,在灯下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个没见过的酒点。   “酒点小而精,需要的食材繁多,到时我可以领着她们提前一日到山庄准备。”皎然道。   “无需。你有什么要求,等明天管家过来,同他交代便好。酒馆刚得状元酒,闭门太多天不妥,食材什么,若需要提前备料,也让山庄那边备着便好。”凌昱道。   天啦撸,皎然有些受宠若惊,虽说上回薛能的酒会也是让后厨备着,但规模全然不同,她原本还为食材多且杂发愁,生怕出差错,凌昱却没有让她紧盯的意思,这钱这么好赚的吗?   凌昱看到皎然因讶异而呆住和圆溜溜的眼睛,笑道:“不要觉得难为情,山庄的人整日闲得很,都是干农活的人,给她们安排点事指不定更高兴。皎然姑娘不要觉得有负担。”   话都说到这份上,皎然再推辞就有些不知好歹了,遂展颜一笑,点头道:“那皎然便恭敬不如从命,借凌公子的光,使唤一下山庄里的人手了。”   皎然数着桌上的纸张,“这酒点,不知凌公子有无要求,这些酒馆里没有的,也不知合不合大家的口味。”虽然皎然很喜欢,但就怕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众口难调,所以即使这话问的没什么意义,还是要问一下。   “皎然姑娘不过一会儿便整理出备选酒点,这份能力和魄力,凌某叹服,若是皎然姑娘还要加减酒点,自己决断便好,无需多加顾虑。”凌昱又给自己斟了杯酒,笑了笑道,“说到口味,还有皎然姑娘周全不了的吗。”   这是在夸她吗?皎然怎么听都觉得不像,待要问下去,只听凌昱悠悠道:“原来皎然姑娘不止会酝酒掌勺,还懂面相之道?”   皎然赶紧道:“误会了误会了。我哪懂这些,都是胡扯来着,让凌公子见笑了。方才那位公子刚得解元,寒窗苦读多年,皎然不想他妄自菲薄,才瞎说一通。”   凌昱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向皎然探了探身子,“那皎然姑娘不如也帮凌某看看,运势如何。”   声音低而沉,不由让皎然想起在薛能的酒会上,两人也有过过近的接触,她只是想赚钱而已,并没想把自己赔进去。   可皎然到底是个女儿家,脸皮也没凌昱厚,凌昱直勾勾盯着她笑而不语,直把她盯得心跳加速,血液涌上脸颊,皎然提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凌公子人中龙凤,金尊玉贵,什么都有了,还需看什么?”   凌昱道:“那就看看缺什么?”   皎然心道神棍也真是不好做,眯着眼假装认真端详凌昱的脸,凌昱便任她端详,目不转睛地也不知道在看哪里,皎然想了一下,有点困惑道:“凌公子,真的万事不缺。”皎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凌昱这人能缺什么,换做是她,有这样的出身,做梦都要笑醒,泡脚都要用金盆,哪里还愁缺什么。   凌昱挑眉道,“不如便看看姻缘吧。”   “凌公子还缺姻缘啊?”皎然不假思索反问,要是连财神爷都缺姻缘,寻常人还活不活了,接着瞎编道,“依我看,凌公子缺的不是姻缘,而是意愿。京城里怕最是不缺上赶着去国公府排队的姑娘呢。”   凌昱听完哈哈一笑,皎然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世子爷的姻缘和京城贵女的喜好,何时轮得到她来置喙,幸好店里已无其他酒客,要是被有心人听了一耳朵,编排几句传到那些贵人耳朵里,可就难看了。   皎然有些尴尬地作揖,“小女子胡言乱语,还望世子爷莫要介怀,凌公子是福气贵人,必然佳人在怀,姻缘美满。”   凌昱将皎然虚扶起来,皎然乖巧跪坐,不知为何凌昱却收起了笑脸,淡淡道:“借你吉言。”   和彩絮儿披星戴月回去的路上,皎然总觉得今夜凌昱似乎有些不同,但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拉着彩絮儿的手琢磨了一路,回到小甜水巷坐下来时,才意识到,太顺利、太平和了!皎然和凌昱认识这么久,何时沟通起来这么顺利过?不是凌昱明晃晃看她不顺眼,便是皎然会有些吆喝子。   许是公事公办,毕竟谈的是生意,皎然这样安慰自己不要多想。和皓哥儿吃了点心,洗漱沐浴完,端着笔墨坐在窗前,将酒会要准备的各式酒点、食材、份量、制备步骤和方法都写了下来。   秋夜的风带着些凉意,彩絮儿给皎然披上外衣,看着皎然在灯下埋头苦干,“姑娘,为何要将这些都写下来啊?明日交代给管家便好了。”   风掀起纸张一角,皎然拿一个白釉彩绘小儿抱鲤镇纸压住,“这次要准备的酒点和食材太多,还是写下来妥帖些。”   “姑娘一五一十告诉管家,管家自会准备,天色这么晚了,姑娘累了一天,不如先歇息。”彩絮儿道。   皎然摇摇头,“事多且杂,管家能记住是他的事儿,但我如果没做好本分便是我的事儿,一条条列下来,于他方便,于我也不亏。你若是困了,便先去睡吧。”   “我不要,我陪着姑娘。”彩絮儿知道皎然认真起来谁也拉不住,便也不再劝,又点了盏灯放到另一角,掇来一张凳子坐在旁边,两手托腮跟皎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许是中了酒状元,酒馆生意也蒸蒸日上,自打八月十五以来,皎然每日的睡眠质量都出奇地好,也不会像先前,睡到一半突然梦到落选而惊醒。   又接了凌昱这个累活儿,每日工作量翻倍,真是躺在浴桶里都能睡着,好在这样高强度的忙碌也只是暂时,酒会本就在月底,不过几日便到了眼前。 第48章 第四十八回   凌昱在城外的别院名澹,位于京北略高之地,澹园不似上回的梅兰山庄依山而建,开阔平敞,幽静清凉,离京城不远,是京中贵人聚会避暑消遣的好地方。   这次需要的人多,酒馆里的人都来了,小姐妹也兴奋得紧,除了皎然和彩絮儿前几日抽空来过几次,这会儿正垂着眼皮补眠,其他人就跟百灵鸟似的,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让皎然以为自己是要去秋游的。   一行人到的时候,澹园门前还静悄悄的,京郊的阳光,似乎比京城里的静谧了许多,晨曦中还捎带些水汽,让人忍不住多吸两口。   皎然原以为她们这些打工人来得最早,没想到跳下马车时,薛能也正从马车上下来。   薛能见皎然此刻呆呆,睁着大眼睛,粉衣纱裙罩着金边,未着珠翠,晨光中娇嫩得好似初绽的花朵,心中有些悸动,但生平也是头回被一个姑娘盯得有些尴尬,好在薛能脸皮够厚,肤色够深,便是略显窘态,也半点瞧不出来。   人生处处是惊喜,皎然确实有点呆滞,眼前的薛能竟头戴巾,身着品蓝色团领下襕袍衫,这可是妥妥的唐制衣裳,虽有些违和,却中和了不少薛能身上的硬朗。   皎然没看出薛能的窘态,因为这两个词怎么也跟他沾不上边儿啊,只是心中觉得有趣。   皎然收了收因讶异而微张的檀口,正想和薛能问声好,何婉儿往前迈了一步,细声细气道:“见过薛公子,没想到薛公子也来得这般早。”   薛能“嗯”了一声。   皎然见薛能目光向这边投来,嘴角一翘,颔首致意。   薛能直直迈步过来,笑道:“皎然姑娘生意真是越做越大,连天瑞那样挑剔的人,都请你来了,今日薛某又有口福了。”   “……”   皎然心想这话让她该怎么接,总不能承认凌昱挑剔,更不能吹嘘自己厉害,她的脸皮还没这么厚呢。   “这还要多谢薛公子,若非薛公子首邀,哪会有人知道小店的名号。”确实是薛能替她打开了盛京贵人圈,这话皎然可是发自肺腑的。   两人寒暄着,进了澹园,彩絮儿领着众人先去后厨,皎然礼貌性去跟管家报到,刚走到门口,就见凌昱出来。   皎然登时觉得方才对薛能有点小题大做了,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只见凌昱着半臂而非半臂,似斗篷而非斗篷,宽衣大裤,因着他生得高大,半点不觉累赘,只觉得白衣飘飘,甚是清爽。   凌昱脚踩木屐,拖着步子穿过一片绿幽繁花,木屐敲打石子路,一下一下,淡定而从容,醇厚而低沉,就跟他本人一般。   皎然屈身行礼,往管家房而去,从凌昱身旁擦身而过,只听到背后薛能在幽幽地抱怨:“你小子,风头又被你抢光了。”   凌昱却一如既往地懒洋洋道,“怎么?本就说了任君穿衣,你能穿唐装,就不容我穿汉装?”   低沉的声音越来越小,皎然却似乎能看到凌昱那微扬的眉毛,还有有一下没一下敲击地面的木屐。   拜会过管家,皎然便钻到后厨忙活起来。   陶芝芝每日闲得发慌,这日也跟来凑数,反正大小姐在家里绣花是不可能的,还不如出来放放风。   刚到澹园,姚姐、彩絮儿、何婉儿和玲珑她们各司其职,一人负责几种酒点,在酒馆耳濡目染久了,不会做也会捏,便挑起“副导演”之职,皎然则是“总导演。”   皎然本还怕会忙中出错,担心澹园后厨人手不够,不曾想这后厨比她家还大,农妇们一个个手巧又实诚,没人添乱,也没人不服管,稍微一教,便都上手了,半点不用操心。   “阿然,这澹园好大啊!”陶芝芝放完风回来,跟在皎然后面不断感叹:“你不知道,这后面有一片稻田,金黄金黄的,可好看了,你什么时候得空,我带你去看看。”   什么时候有空?   自然是要等到晌午后。为了避免上回在薛能院子那样的意外,这回皎然学聪明了,只负责后厨事宜,什么端茶送水啊,上菜上饭啊,都由园中仆人来做。如此一来也好,农妇们学会做酒点,皎然她们就得空了。   一闲下来,陶芝芝便张罗着要带皎然去看稻田,还嫌那处太远,想问厨娘借马。   皎然脸皮稍微薄一点,“不用了,其实驴就行了,我看那头骡也可以。”   但农妇就是热心,“驴可太慢了,既然姑娘会骑马,后厨正好有两匹马是去远处采果实用的,姑娘骑去吧。”   陶芝芝和皎然对视一眼,上马踢踏踢踏就往远处去了。   澹园地处平地,放眼看不出多大,但四周田场、草场环绕,在马上走着走着,看绿荫如带,溪流潺潺,却猜不出尽头在哪里。   陶芝芝领着皎然来到一处小山坡,将马拴在树上,指了指坡顶,“翻过这坡,就是田地了。”   “我们在后厨忙活的时候,你跑到这里来了?”皎然无语了。   陶芝芝囧,嘻嘻笑道:“这不是带你来了吗?”   小山坡并不高,两旁杨柳低垂,石阶宽而矮,爬起来并不吃力,在高处回首望去,澹园院落悉数落入眼底,这澹园建筑并不算大,古朴清雅,风格和梅兰山庄是一脉相承。   站高了看远了,皎然才发现,原来澹园东边还有一个马场,只是这会儿午食刚过,马场上人并不多,零零星星有几个小点在移动。   回过头来,眼看就快登顶,皎然却一把拉住了陶芝芝。   “喂,你干嘛?”陶芝芝气喘吁吁道。   皎然竖起食指在嘴边,示意陶芝芝别说话。   “干嘛?怎么了?”陶芝芝瞬间警戒起来,宛如做贼般用口型在问。   “有人!”皎然指向山坡,用气声回复陶芝芝,拉着她转身便往回走,边走边在她耳边道:“那亭子里有人,一男一女。”   陶芝芝登时眼睛亮了,拽着皎然又想回去偷看。   皎然“啪”地一声轻拍她的手背,笑道:“你这个小八婆,那人是凌昱。”   “不早说。”陶芝芝立刻刹车掉头,自动自觉跟着皎然往下走,但心里的八卦之魂更猛烈了:“和谁啊?”   皎然觑了陶芝芝一眼,摇头道,“没看清,不过是个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又道,“凌昱正拽着她的衣袖呢。”皎然用手指拉起陶芝芝的衣袖,身体力行地告诉陶芝芝,大概就是这么拉的。   稻田看不成,两人悻悻地往下走,刚走到山下解开缰绳,就听到山顶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   没一会儿,不知从哪冒出一匹白马奔跑过来,停在树下,这马皮毛光亮,高大健硕,对比之下,陶芝芝和皎然手边的马,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这就是高富帅和矮穷矬的区别啊。   皎然看着白马,安慰性地抚了抚手边的老马,希望它不要自卑。   耳边传来脚步声,两人又侧头看去,台阶上走下一位姑娘,轻衣简装,但连骑服也如此华丽,那金线跟不要钱似的,皎然心道真是没谁了。   那姑娘利落地翻身上马,好似没看到皎然和陶芝芝一般,英姿飒爽中透露出满满的傲气,高高在上地坐在马背上,只扫过一眼,便拍马而去。   皎然收回仰得有些酸的脖子,往山上望去,凌昱站在坡顶,似乎正看着这个方向。皎然又回过头,看那白马渐行渐远,都不下来追一下的吗,皎然有点同情那姑娘。   “那人谁啊?”陶芝芝也翻身上马。   “长平公主,皇上的亲妹妹。” 第49章 第四十九回   听到皎然这么说,陶芝芝倒也不惊讶,当初皎然在丞相府日子是难混,但千金再出身不堪也是千金,看不见的心思不说,明面上府中一应份例和待遇,都是按着丞相府小姐的规格来置办的,那几年皎然见过的市面不少,认得公主也不稀奇。   “真不愧是长平公主。”   皎然听出陶芝芝对被长平公主当做杂草般无视耿耿于怀,翻身上马,和陶芝芝并排道:“这是自然,我们不认得公主,没行大礼,说来公主没计较,已经算开恩。”要是换一个刁蛮公主,两人估计该吃板子了。   陶芝芝听了也觉得有理,“看来公主还是个和善的。”   和不和善皎然不知道,但性子没被宠坏倒是真的,“先皇早逝时长平公主还小,幼帝登基,内忧外患,皇后无暇顾及,只有嘉禾大长公主常管她,听闻公主去过不少地方,拜过不少师。”不然成日在宫里被下人捧着供着,该要上天了。   想想长平刚刚利落带风的姿势,陶芝芝也觉得有理,“难怪如此英姿飒爽,没半点娇气。你还知些什么?”   陶芝芝这是燃起八卦之魂了,皎然摇头道,“就这些了。以前皎兰进宫伴读,回府时听她说的。哦!听闻长平公主时常到越国公府小住来着,想必关系很好。”这已经是皎然了解的全部了,丞相府和越国公府基本没交集,勋贵和文官向来各成派系,所以皎兰每回见着凌昱,才会那么眼巴巴。   “那你说说,刚刚凌昱为何拉住长平公主呀?”陶芝芝往山坡那边努努嘴问道。   “这有什么为什么?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来个亲上加亲岂非更妙?若真成了,满京城的贵女该服服气气的,谁还刚和公主抢。”皎然笑道,有些懊恼刚刚没有多看一会,又担心凌昱有没有看见他们,贵族的瓜她吃得还是挺开心的。   不过皎然这话,说得也太早了。   陶芝芝嘟起嘴一脸遗憾,很认真地道,“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没有机会了。”   额。   皎然拉着缰绳靠近陶芝芝,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呀,别做梦了,还不如想想怎么来和我亲上加亲呢。”   少女心被戳破,陶芝芝猛女害羞,还假装不在意,“谁要和你亲上加亲了。”两腿一夹,马儿就往前走去。   却在马儿的身子刚刚错开之时,皎然的马就发出尖锐凄厉的嚎叫,前脚高抬,皎然紧紧拽着缰绳,两腿收紧,还没反应过来,马儿就跟开弓箭似的往前飞去。   不远处就是一条溪流,不深不宽,桥梁却不在这边,若跌到河里,指不定多狼狈。皎然心中直呼热了狗了,这马再发疯下去,就该她疯了。皎然勒住缰绳想让马绕开,那马却像脱了轨般,直直往前去,压根不受控制。   陶芝芝不知这马怎么突然发疯了,猛地拍马跟上,却怎么也追赶不上,只能高声喊:“阿然,抓紧,不要掉下来!”   马步如飞,耳边风声刮过,这话传到皎然耳朵里也没剩多少,不过皎然自是紧紧夹着马肚,勒住缰绳的,这要掉下去,不被踩个稀巴烂,脸也要破相。   陶芝芝紧追在后,渐渐地只离两三个马身,便收了嘴不再叫喊,因为皎然的马已经控制下来,没有方才疯一般的态势,陶芝芝总算松了口气。   可就在离皎然只有一个马身的时候,眼见快要追上,只听又一声马叫,那马又飞了出去。   陶芝芝气得头顶冒烟,刚刚离得近,清清楚楚看到有一块石头弹击到马腹,那马吃痛,才被刺激得失控。   若方才是意外,那这会总不是偶然了吧。陶芝芝回头往四处看了看,山坡附近有三三两两的人骑着马远远跟着。   陶芝芝看不清那是何人,长平公主看到远处的马往前飞,却知道卫星又在逗她开心,皱皱眉道,“卫星,你怎么又打了,若跌在溪里可好。”这卫星乃是平昌侯府的姑娘。   卫星却不以为然,还有些得意:“公主愁云满面的,刚才总算笑了,这会儿再看看那奴才的滑稽样,乐呵乐呵。”   瞧瞧,在卫星眼里,奴才就是拿来取乐的。   长平公主揉了揉眉头,她刚才笑,是因为卫星打中了马腹,而不是想看别人的囧样。   不过这不都一样吗?   “公主快看,那人难道也要追上去?”卫星往陶芝芝的方向指去。   陶芝芝回过神来,眼见皎然那马就快奔到溪流里,心中气急,虽知道于事无补,还是狠拍马鞭,又“阿然,阿然”地喊起来。   马蹄声急,皎然知道是收不住了,溪流浅显,水中布满石卵,大小不一,若掉下来,定要磕个头破血流的。心下一番衡量,皎然觉得还是指望这老马比较靠谱,便压低了身子匍匐在马背上。   而这马却好像压根没在怕的,后腿用力蹬起,前脚往溪中一迈,高高跃起,落在大石块上,后脚紧跟上,矮矮小小的马愣是像猴子攀树一样,准确无误地借着几块石头往对面越去。   陶芝芝勒住马停在溪边,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马虽老,却矮小灵活,腿短结实,澹园的农妇专挑它上山下水,也时常这样过河。   但这日受到惊吓,这马的速度非比往日,就要往岸上一跃的时候,前脚踩空,扎到溪流里,猛地就要跪下,那马跑得急,惯性还在,人和马也一道往前扑去。   陶芝芝咬着牙惊呼一声,却见在马前脚扎到水里,往前跪下时,皎然手掌先落地,身子如轻燕般飞起,在空中连翻两个跟斗,像一朵粉云飘过,双脚落地,稳稳地站定下来。   陶芝芝一股血液往上升腾,屏住呼吸,血液又轰隆隆往下降,目睹了刚才的惊心动魄,简直比皎然本人还激动,隔着三丈宽的溪流,啪啪啪鼓起了掌。   对面的皎然听到掌声,笑靥如花,就像刚表演完的街头艺人,对掌声十分受用,隔着一条溪流,向陶芝芝屈膝行礼,起身后又恢复了原样,忙招手唤陶芝芝过去。   “噗嗤——”   山坡上的薛能捏了一把汗后,没忍住笑意哈哈大笑起来,望着溪边自娱自乐的皎然道:“这姑娘还真会苦中作乐。”   凌昱却面无表情。   薛能知道鲜少有东西能提起凌昱的兴趣,无视他的脸,继续自说自话笑道,“上回中元节,我去找你之前不是去了一趟来客酒馆确认她们在不在吗。你可知道,那天夜里这姑娘,居然扮成一只白鬼,站在门后,可吓到了不少酒客,人家以为见鬼了转身就走,这姑娘还急忙忙跑出去逮人。”   想想当时的画面,夜色已黑,一只白鬼追出门求人回去,把人家吓得以为鬼打墙了,那鬼还求着你回去,薛能忍不住又乐了,笑得前仰后合,“什么事遇上皎然姑娘真是不稀奇,不过这马怎么突然中邪了?”   凌昱此刻已经迈出亭子,正准备往山下去,听了薛能的话,停下来看向长平公主的方向道:“不是中邪,是被人拿来练弹弓取乐。” 第50章 第五十回   “取乐?谁这么缺德?”顺着凌昱目视的方向,看到卫星后,薛能也觉得有理。平昌侯府上梁不正下梁歪,只会抱大腿,臭屁都能说成香,卫星为了逗公主开心,也并非做不出来。   薛能收起看戏的脸,为皎然打抱不平道:“天瑞,说到底还是要怨你,你惹公主不悦,公主不敢怪你,卫星为了逗公主,才拿皎然姑娘寻开心,可怜了皎然。”   “我和公主的私事,与旁人何干?”凌昱冷笑一声,往山下走去,落地的枝叶发出“咔咔”声,断断续续的,跟脚步一样缓慢,“不过茂挺何时如此怜香惜玉了?据我所知……”   “打住,打住。”薛能在凌昱的眼神中,知道老底又要被揭穿了,忙终止话题。   凌昱也是摸透了他的根性,如果对方不是皎然,大概薛能只会隔岸观火,屁都不会放一声。   远处的陶芝芝和皎然,正拿着一撮马草给老马压压惊。   “这马老是老了些,可真是福大命大,还能站起来。”陶芝芝啧啧称奇道。   “是啊,摔下去的时候没有伤到骨头。”皎然绕着马走了一圈,在马身上没看到伤口,“应该只是受了惊吓,等等再走吧。”一时半会也不好意思再骑它了。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对面一群人骑着马,从旁边的木桥绕道而来,其中一位,正是山坡下所遇的长平公主。   一行人来到皎然和陶芝芝身边勒马停下。   人这么多,皎然也不好装作不认得公主,跟陶芝芝一道行了礼,心想公主不会这么客气吧,还专程来道歉?   人一多,就显得很有气势,皎然和陶芝芝看着高高在上的公主,不知来者何意,也不好先开口,乖巧地立在一旁,小心脏突突直跳。。   长平公主扫了陶芝芝一眼,又上下打量了几遍皎然,淡淡道:“身手还不错。”   等来这句话,皎然知道自己想多了,公主之尊怎么会跟蝼蚁抱歉,皎然微笑颔首,“公主谬赞,实不敢当,不过会几招三脚猫功夫而已。”   长平公主微微点头,并不想和皎然多说,拉了拉缰绳,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来问皎然马儿如何,还能骑否。   见长平公主要走,皎然忍不住吐了口气,这公主虽说不出抱歉,可难得有善后的心。看看,面对强者,要求总会宽泛许多。   这边还没走,那边就有一个声音传来:“那边要开始了,快走吧。”   风中传来凌涵脆生生的声音,皎然一回头,凌涵骑着马走近,才发现她,“皎然姐姐,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啊。”   长平公主听得凌涵喊皎然“姐姐”,也停了下来,卫星见状,立刻上前告知皎然是何许人也。   陶芝芝看到卫星手中的弹弓,又看她如此殷勤,狠狠暗骂:“马屁精!”   凌涵也道:“前几日我同你一块儿去的酒馆,就是皎然姐姐的,你还夸那月饼好吃呢,只是那时候皎然姐姐不在。”凌涵和长平公主一道长大,便“你”呀“我”呀的,言语有些随意。   长平公主盯着皎然看了半晌,笑道:“原来是你。”   凌涵忙点头如捣蒜:“嗯嗯,正是她呢。”   但长平公主说的却不止有这一层意思,只是没人听懂。   原来长平公主和凌涵去来客酒馆时,一眼就认出了门口摆的两盆金桂。金桂并不稀奇,但得知是凌昱送的后,长平公主便觉得有些稀奇了。   这可不像凌昱那个油盐不进的大冰山会做的事儿。   其实凌昱也没少送长平公主东西,只是对方是一介平民,公主便有些不解了。地位悬殊,如斯不公。当时长平公主还在心里找了许多借口,可今日见了皎然本人,就不由得又多想些,觉得凌昱不会好这口,可皎然又确实生得好。   长平公主招手唤来身边人,那人立刻下马,将马牵到皎然手边,“姑娘,这匹老马想来一时不能骑,这马你先骑着,待会会有人来料理。”   皎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何德何能啊。眼前这马儿,和长平公主座下的俨如双生儿,只不过那匹是浑身白毛,这匹是通体黑毛。本来拖拉机开得好好的,突然送上一辆劳斯莱斯。这不奇怪吗?这很奇怪吧?   许是看出皎然的受宠若惊,长平公主微笑道:“既然是表哥请来的,来者是客,却让姑娘受惊,这马你就先骑着吧,它很温顺。”   听到长平公主以一家之主的语气在说话,皎然顾虑全消,有目的的好总比没目的的好让人容易承情,“那就谢过公主了。”   “哎呀,你们别再磨蹭了,都要开始了,快走吧。”凌涵显然是等不及了,临走前还回过头来问道:“皎然姐姐你要一道去吗?”   并肩骑行的卫星满脸嫌弃,“请她去作甚?”   皎然假装没听到,只婉拒了凌涵。   一行人走后,又只剩皎然和陶芝芝两人,陶芝芝撞了撞皎然,“那个什么星真讨厌,要是搁半年前,她看到你都得客客气气喊声姐。”手握实权的丞相可比挂虚衔的侯府有地位多了。   皎然摸了摸刚到手的黑马,还别说,这俊马手感就是不同,“你也知道是半年前啦。”   “不过那个凌涵倒是挺可爱的。”陶芝芝补充道。   皎然点头赞同,“确实可爱。”也不知道怎么会跟凌昱那人做兄妹,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兴许是大家都往马场去了,皎然和陶芝芝晃晃悠悠,一路上见不到半个人影,两人手牵着手正开心时,身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听上去像在赶路。   皎然和陶芝芝引着马靠边让道,却听得后面那马慢慢减速,等到并行时,才发现是薛能。   “薛公子。”皎然和陶芝芝齐声道。   薛能看了一眼皎然的马,问道:“怎么还在这儿?要不要一起去马场玩?”   “……”   真的吗?谁玩谁?皎然果断拒绝,“多谢薛公子的好意,我们便不去了。”   薛能也没再强求,说了几句话便拍马而去。   “阿然,我怎么觉着这薛公子对你不一般哪?”陶芝芝问。   “哪有,别乱说。”   装傻?陶芝芝不吃这一套,“那他怎么不问我,只问你呢?”   咳咳,这皎然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她不是木头,也能感受到薛能待她不同,可那又如何。   见皎然不语,陶芝芝盯着皎然的脑袋:“最近头顶桃花正茂啊,我看那位管家待你也不一般。”   皎然泄气,“你看出来了啊。”   陶芝芝摆摆手,一副看破的样子,“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字里行间都在说自己和妻子感情不睦,居心不要太明显。”   皎然也很愤怒,却也不好说什么,只盼今日早些过去,结了账从此不见,那管家都能当她爹了,虽说这个时代,老夫少妻真不少,但皎然光想想就冒火。   “桃花多有什么用,都不安好心。”皎然叹息。   陶芝芝表示赞同,“都不是好人,只想让你做小的。”   皎然懊恼,难道她就长着一张做小的脸吗。   “这些朱门大户就这德行,门当户对做正妻,妖娆娇嫩纳做妾,专挑矮墙浅院小门小户的姑娘,想攀高好拿捏,你可别被骗了。”陶芝芝平日时常三不挂五瞧着不靠谱,其实门儿清,否则也不会喜欢石敬泽了。   “可不是,玩够了便撂一边,顶多一顶小轿抬进门,压根儿不用负责,这才看上我。”皎然和陶芝芝是说到一处去了,“不过你放一百八十个心,我不会做小的。”   皎然不知道想到什么画面,恶心了一阵道:“你想想,枯藤老树缠娇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人道了,到时候红杏出墙就不好看了。”   “枯藤老树缠娇花!”陶芝芝哈哈大笑,“阿然,你脸皮真厚。”   这有什么的,皎然还有更香艳的没好意思说呢,都怪上辈子懂了太多,差点忘了这会儿她还云英未嫁呢,皎然一时想起,摸摸自己的脸蛋,想假装害羞,但好像没装出来。   两人一齐笑着,前方正是一个转角处,皎然一抬眼,就看见着一身束袖红棕胡服的凌昱,骑着马串了出来。   都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大概在凌昱面前露馅过太多次,这会儿皎然也没在担心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凌昱听去。   只有见到老板的恭敬和恭维,皎然嫣然一笑:“凌公子好。”   大约是凌昱气场太足,陶芝芝立马收起刚才的嬉皮笑脸,问了声好,以至于皎然一脸纳闷地看向乖得跟孙子一样的陶芝芝。   好在凌昱本来话就少,也没多留,等到远处只余一个红棕色的点,皎然才恨铁不成钢地问陶芝芝:“你怎么看见凌昱就怂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看到他就有点害怕。”   这皎然还真是没办法,两人打着马继续往前。   马场分外热闹,马球赛还没开始,长平公主见凌昱打马而来,丢开团扇就跑了下去,跟在凌昱身旁问,“凌昱哥哥,你等会上不上场?”   凌昱扫了一眼穿骑服的公子贵女,点了点头,“嗯。”   薛能忍不住站出来质问:“天瑞,你上场了,我们还玩什么啊?”   长平公主不服道:“你们技不如人,还不让人上场了?”   薛能冤枉,“不是,天瑞一人顶一队,不如看他一个人打好了。”话是这么说了,薛能却转身招呼仆人多加一套球具。   凌昱要加入,长平公主自然也不会错过,“那我也要上场。”   这下难办了,可对方是公主,也没人能说不,“如此一来,便成单数,怎么分队?”薛能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心知肚明只能有人退出了,正想着该抓阄还是怎么地,长平公主看到远处的人马,“我有办法了。”   那边皎然正和陶芝芝商量该往哪里去,却听哨声传来,座下的黑马就跟灵魂归位一样,哒哒哒往马场奔去。   “快跟上来。”皎然不明就里,只能让陶芝芝赶紧跟上。   到了马场,皎然才知道长平公主给她开了多大的玩笑。   “公主,小女不行的。”皎然拒绝道。   长平公主拉住皎然的手腕,“别谦虚,我们刚刚都目睹了姑娘的身手,姑娘的马术可比我好上百倍。”为了让皎然上场,长平公主也是有些夸张。   听到长平公主的话,刚才在场的贵女赶忙出来作证。   皎然无语。   “你不上场,我们都开不了赛。”长平公主道。   但是你们可以抽掉一人啊。可这话皎然不敢说,在这么多贵人面前,强权让她沉默。   见皎然无话,长平公主默认她是同意了,指了指远处的箭靶子道,“那便射箭分队吧。”马术靠的是体力和技术,也考验眼力,而射箭也靠眼力,以环数中和来分队,颇为公允。   皎然一听,大喜,总算有一个她不太会的了,一脸遗憾道:“可我不会射箭。”   正暗喜等着下场,凌昱却轻飘飘地道:“无妨,我教你。” 第51章 第五十一回   长平公主正和薛能说着话,听见这话望了过来,和皎然对视一眼,那略带探究的眼神,让皎然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长平公主不会以为她和凌昱有一腿吧?她和凌昱可清清白白堪比露珠还白,只愿长平公主不要想多,她和凌昱才是天作之合。   营帐游廊案几上摆满珍馐酒点,贵女公子或坐或站,凭栏眺望,都在等这边分完队上场。皎然心想这钱是真难赚,午前近庖厨,午后还要上马场,凌昱给银子阔绰,却也把她压榨得滴油不剩,贡献完脑里还要奉献体力。   皎然步伐沉重,笑得有些用力站到凌昱身旁。没办法,一个两个都是潜在老板,得罪不得哩。“那就有劳凌公子。”   刚说完,那边就传来欢呼声,皎然看过去,只见薛能一拉一放,那箭就像自己长了根线似的,不偏不倚地扎入红靶心,皎然也叫了声好。   这样一来,薛能必为一队之长,皎然看向脑门上写着“凌昱队”的长平公主,不禁成人之美道:“不如让公主过来吧。”   凌昱拿起架上的□□,又接过小童呈上的箭矢,递给皎然,“以环数定队,这箭还没射呢,就急着去那边当小兵?”   小兵?听着怪怪的,皎然却也没多想,“不是,我是看公主想……”说到一半皎然赶紧在嘴边踩了个急刹车,别人的闲事还是别掺和为妙,遂自言自语道,“在这边不也是个小兵。”   场上喧闹声不断,也不知凌昱有没有听到,皎然咀嚼着“小兵”这两字,却觉着有些不对劲,凌昱莫不是听到她和陶芝芝的对话,在讽刺她?   又有几人射完箭,有好几个都直接射到草地上去,以失败告终,只能等分配。   皎然不得不承认长平公主是个很不一般的公主,至少在见到她之前,“英姿飒爽”这四个字,皎然是怎么也不用用在公主身上的。   远处传来小童的报数声,长平公主射中棕靶,也就是中环,皎然想想自己的战绩,大概能射在靶子上就不错了。   而长平公主这会儿正一脸期待看向凌昱,满脸讨夸,皎然微不可查地硬起脖子,多让出一点空气给长平公主传电流。   “右手拿箭,箭梢搭在弦上,右手持力往后拉……”不过公主显然白送秋波,凌昱就跟手中的弓箭一样绝缘,看都没看长平公主,反而柔声手把手教起皎然来。   “拇指勾弦……”凌昱替皎然掰好手指,将食指中指压住拇指,稍稍弯腰脑袋靠近皎然,“对,就这样。”   皎然认真地按着凌昱的话摆弄姿势。   耳边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这个“对”字一出来,像拿了根羽毛往耳朵里挠痒痒,皎然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心里也把凌昱问候了个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两人距离过近,瓜田李下的,凌昱安的什么心,她可不想被众人的目光射成靶子。   长平公主就站在里凌昱和皎然不远处,看得出皎然有些僵硬,并非她以为的主动勾搭凌昱,反倒是她的昱表哥,有说不出来的奇怪。   皎然心中掂量了起来,长平公主拿她试探凌昱,凌昱拿她挡枪,想来是这两人打擂台,拿她来做戏呢,总归都不把她当人看就对了,她才不背这个锅呢。   “嗯嗯,我知道了。”皎然僵硬道,只想速战速决,右手一拉,却“啧”的一声松了下来。   “急什么?”凌昱道,接过皎然手中的箭又问道,“受伤了?”   皎然摊开自己的手掌,还真是受伤了,“应该是适才在溪边留下的。”她没有扳指,所以拉弓乱用力才会吃痛。   “那我来吧。”   皎然求之不得,以为凌昱要自己上手,没想到凌昱长臂一展,右手绕过皎然背后,将她圈住,左手搭着皎然的左手,右手握着皎然的右手,箭头瞄准远处的箭靶子,两人的脸几乎就要贴在一块,皎然僵硬地撇开些脑袋。   凌昱手上的扳指触在皎然手上,凉凉的,皎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凉凉的,走神间,满场又起哄起来。   皎然回过神,手中的箭不知何时已经射出,稳稳当当地落在正中心,众人皆在哄闹凌昱教人也能轻而易举百步穿杨,刚刚薛能虽中了红靶心,却离正中点还差点。   胜利的喜悦让人暂时忘记方才的暧昧,皎然展颜一笑,抬头看了看站在身侧的凌昱,凌昱也微笑看她,身后却传来嘘声,说话的正是薛能。   “不算,这不能算。这一箭该算谁的?算一人一半?算皎然姑娘的算作弊?”薛能说的也非无理取闹。   凌昱摊开手,一脸孤独求败,“那便算我的。”   “皎然姑娘重来一箭吧。”长平公主道。   皎然无法拒绝,重新拿起□□。趁机看向长平公主,没在她眼中收到刀子,这才放下心。   其实长平公主也不瞎,皎然在意的,她自然也看到了,只不过在这王权勋贵家里,各种表来表去的姊妹一道玩耍,这样的手把手教学根本不算什么,还有那更骇人听闻的,说不定这会儿就有人勾勾搭搭在哪一僻静处卿卿我我呢。况且这学骑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注意手指,随便射。”   凌昱的声音飘来,皎然颔首,有点不适应凌昱的关怀,不过,什么叫随便射?   皎然深吸一口气,学着刚才的姿势,一拉一放,那箭也似长了眼睛似的,正正好好擦过靶子,落到了地上。   “哎哟。”薛能在旁边替皎然遗憾,“还真得和天瑞一队。”   如此一来,皎然这种菜鸟,自然分到凌昱一队,她也没敢提出异议,不像长平公主,早早就给自己盖了章,谁敢安排她?   不过总不缺自告奋勇的人。比如姗姗来迟的凌涵,人还没到跟前,就边跑着边哔哔啵啵道,“太好了,还没开始,别忘了我呀。”她不过放了个水,怎么这么快就分好队了?   薛能练武之人,是个简单性子,这好不容易分好队,一听又有人要加入,眼前一黑,叉着腰,以手直揉眉头。   凌涵喘着气,一双美目转悠悠环顾四周,欢快道,“我去哪一队好呢?”   谁都不想退出,但谁也不敢拒绝凌涵,毕竟是国公府千金,又是凌昱的妹妹,凌涵也招人喜欢,面子还是要给的。皎然却不在乎上不上场,玩不玩马球,正想开口,却听凌昱凉飕飕道:“这是马球赛,会骑驴的不算。”   众人捂嘴偷笑,凌涵气得直跺脚,“三哥哥你不要乱说,我会骑马!”   “你骑马和骑驴有甚不同。”凌昱又道。   这样揭自家妹妹的老底,皎然没想到凌昱当兄长是这番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也跟着咬唇偷笑。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清明节,不能祝大家节日快乐hh,那就祝看到的人儿天天快乐。   大家相不相信人死后会在另一个地方存在呢?   虽然我坚信科学,默念核心价值观,但一想到逝去的亲友,就会暂时性相信有的有的。   其实本质就是一个不喜欢离别的人,所以大概只有有人还在想他们,他们就会存在吧,也会想我吧?   大家要多多怀念故去的人呀。   谢谢听我碎碎念哈哈哈,废话好多。。 第52章 第五十二回   小童牵来马匹,马尾一根根被编成麻花辫,折起扎紧,马球赛时马尾飞扬,这是为了不影响挥杖。   凌昱翻身上马,手一抓就接住薛能扔过来的球杖。   眼看一个个上马,凌涵像只炸毛的狗狗,绕着凌昱“咚咚咚”跳:“三哥哥莫要瞎说,我真的会骑马的。”小姑娘家家脸皮薄,被凌昱一说有些拉不下脸。   凌昱闻言一笑,伸出手想要接凌涵上马,凌涵却支支吾吾脸颊开始飞红。   “阿涵会骑马,可是上马还要摆脚凳子呢。”凌昱笑道,又将球杖一挥,吓得凌涵直往后跳,“三哥哥你做什么?”   停下来一回神,球杖不过在她头顶画了个弧线,压根儿不会碰到她。凌涵泄气,嘟着嘴眼睛就开始眨呀眨。   “你前几日才学会击棍,场上球马乱飞,上场了我可顾不到你。”见凌涵委屈,凌昱叹气安慰道。   凌涵噘噘嘴有点不甘心,可一想又觉得凌昱说的有理,“那下回三哥哥教我,别再跟逗猫儿似的了好不好?”凌涵也知道凌昱教她当逗猫儿呢,小姑娘没明白,她是打心里认为凌昱说的就是真理。   凌昱点头答应。   众人松了口气。若是场上有这么一个不会打,又以为自个儿会打,别人又不能打她的人,那这马球赛还打吗?   皎然答应上场只为了补人数,并不想出风头,好在凌昱排兵布阵时,只让她当一个小喽喽,这边跑跑,那边冲冲。吟诗作赋皎然不敢打包票,但打马球什么的,皎然应付得颇为得心应手。   上半场下来皎然一筹未得,但也没出半点差错,也算完成了她对自己的期望。   但有人却对自个儿期望颇高,打一开球没多久,皎然就看明白了,长平公主那眼睛就跟黏在凌昱身上一样,手起刀落都朝第二去的,一心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两手。   长平公主技术过关,脑子也活泛,皎然向来有成人之美之美德,不吝于给长平公主做人情。做人情说来好听,其实皎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打的是利人利己的算盘,仗着公主的身份,要是把关系搞好,于她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场上也不止长平公主的眼神黏在凌昱身上,皎然第一回 见凌昱打马球,没什么心理准备,但薛能队的战术就是咬死凌昱,调了三个队员围守他,本来薛能队的整体平均水平就比凌昱队高,其他人根本解不了围,只能替凌昱捏把汗。   皎然原以为这队是没希望了,谁知凌昱打起马球来跟不要命似的,那三人围守着围守着,从主动转为被动,形势完全被凌昱带着走。   要说凌昱也并非不要命,但赛场如战场,拼的就是胆量,加之球技本就精湛,身手也非一般的灵活,皎然看着他上钻下钻,嘴巴都快忘记合上。   场下最激动的观众,凌涵绝对要数第一,她的心情也是很矛盾,一边有凌昱这个三哥哥,另一边有凌昊这个四哥哥,虽说凌昊是二房的,但从小一齐在老祖宗跟前长大,压根没区别,可愁死凌涵了。   凌涵一会儿握紧拳头给这边加油,一会儿咬着牙给那边打气,但替凌昱加油时,还是更亢奋些,上蹿下跳的比场中还精彩。   凌涵既想看凌昱力挽狂澜,她不会打球,看球还是会的,场中不论队员还是总体水平,凌昱这一对明显是弱势,又不想看凌昊总输给凌昱,如果四哥哥赢一回也不赖。哎,凌涵喊着喊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队的了。   中场休息时,长平公主一下马就向皎然挥了挥球杖,自然是早看出皎然在一杖一杖喂她球,皎然却藏拙道:“都是巧合,接到球时公主刚好都在线内。”   长平公主也不疑有它,只沉浸在和凌昱的完美配合中,一杖杖一气呵成,她传球,凌昱投球,漂亮又利落,心中砰砰砰直跳,感觉书中所言的风雨同舟也不外如是。   “走走,去听昱表哥说下半场的战术。”皎然看长平公主双颊生晕,眼泛波光,只觉真是走对棋了。   一队人马围着凌昱站,连长平公主都收了声,所有光芒都给了凌昱一般。   皎然竖着耳朵静静听着,看他娓娓道来,复盘完上半场,又四两拨千斤重整下局,一派从容淡定,登时有些了解为何众人都甘心仰望他,从她的角度看去,凌昱面带笑容,让人信任,又让人安心。   说到打助攻时,凌昱看看长平公主,又侧首打量起皎然,皎然心中发虚,不会看出她消极怠工了吧,旋即又打消自己的念头,她可是兢兢业业在喂球呢,凌昱进球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好在凌昱只是笑道:“皎然姑娘防守稳固,出球精准,就保留原位置吧。”   皎然点点头,鞋里的脚趾上下扭了扭,连公主的位置都小动,她如愿扎根,却总有一种好戏在后头的不安。   上半场凌昱队多得三筹,下半场一开,薛能队攻势比上半场还要迅猛。   薛能技术可能不比凌昱,但也是个中佼佼者,上半场长平公主不断助攻凌昱太明显,打成默契,所以下半场,便又多了两人死死追着长平公主,这下皎然是投球无门了。   而给薛能最大惊喜的还是皎然,在山上看她翻跟斗只以为皎然顶多是身手好些,未曾想球技和马术都如此游刃有余,送球容易抢球难,还要突破重围打到长平公主手里,薛能不信凌昱那小子没看出来,可为何按下这么好一个小兵不用,真是大材小用。   且如斯美人,怎么就到凌昱队里了,如果落在他手上,来个雌雄双击,岂非美哉?   打球需要全神贯注,但薛能无法否认,他还是会在混乱的人群中,一眼看到皎然,那身段,看一看也是种享受。   许是没带骑装,皎然用一条长长丝带从肩背到两袖都绕了圈,那身粉色开襟纱裙贴着躯体,束袖束脚,坐在马上,将本就优越的比例描绘得更凸显,写实而唯美,让薛能喉咙不由动了动。   薛能虽在□□上比较任性,但也非见到女人就两眼发直之人,还是清楚此刻是在球场上的,球杖一扫,飞滚的球腾空而起,皎然见球往这边来,勒马狂奔想接上,围守她的人也不放过这机会,球杖一扫,远处的薛能暗叫不好,若是打着皎然,真是罪过。   皎然本不想太高调,可下半场明显薛能队有了新战术,长平公主的球传不过去接不过来,她也被围堵,只能自力更生,此时见球飞来,伸手又接不上,马球状如拳,若是被打中了,哪里还有得救,登时也顾不得那么多,拽紧缰绳,身子往后仰。   本就如柳的腰,不过瞬间便压到马背上,顷刻间又反弹回来,仿佛你越压,它便越有弹力,薛能不禁浮想联翩,那腰肢若是在床上……   马球飞过,皎然瞬间回位,却见那球被一杆入洞,心中“哎呀”一声,拍着马就寻着球去。凌昱再能进球,突围再了得,可远水救不了近火,球场又不能用武功,看着那球飞入洞也是鞭长莫及。   小童挥舞红绸,眼见离结束还有半柱香,薛能队凭着严防死守,分离主力队员的战术,已经把筹数追平,皎然远远看向凌昱,头戴红幞巾,身穿窄袖袍,足蹬黑长靴,执杖奔马,巾带在风中飞舞,却看不出有半点慌乱,皎然不知他为何能如此气定神闲,连她一个小喽喽都有些急了哩。   本以为能轻松躺赢,到手的鸭子眼看就要飞走,对于极有胜负心的人而言,真不是件美妙的事儿。   和皎然一样着急的还有长平公主,下半场被防得球都没碰到,坐在马上急得快要跳脚,并肩奔腾的凌昊对这个差事儿颇为无奈,要是长平公主秋后算账,可有他受的。   “给我让开!”长平公主眉毛竖起来道。   “击鞠乃军礼,军令如山,公主莫要为难我。”凌昊策马紧紧挨着长平公主,这击鞠便是打马球。   “放你娘的狗屁!”长平公主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蹦出这句话,说完脸色就跟红苹果似的,乱造口业,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公主……额”凌昊哑口无言,在风中有些凌乱,不知如何作答。   长平公主等的就是这时候,趁着凌昊发愣的功夫,两腿一夹,拍马直追,眼疾手快将球从凌昊棍下挥开,转头望去,马蹄混乱,却看不到球往哪里去了。   皎然就在混乱的马群中,十来根球杖追着球跑,谁也不让谁,远处传来香即将燃尽的讯号,皎然一咬牙,握着球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球勾起。   马球被她带到空中,皎然环顾四周,眼尖抓到凌昱和薛能就在一丈开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就觉着是在等她,皎然毫不犹豫就将球往那处挥去。   终于看到马球的长平公主张大了嘴,马球还能这么打?   那边凌昱见球传过来,一冲一跃,如星流电挚,不过眨眼就抢在薛能前接过,一杆打入洞内。远处传来敲锣声和欢呼声,十几匹马奔向凌昱,汇成一队,纵马奔腾一圈才停歇下来。 第53章 第五十三回   皎然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凌昱和长平公主,启唇一笑,收紧缰绳,两腿一夹,没过去凑热闹,马儿小跑来到入口,潇洒地翻身下马,把马儿丢给小厮。   热闹归热闹,但并不属于她。在场上时所有身份的不同都被马球掩盖,下了场可就恢复原状了,皎然不喜欢刻意去融入,吃力不讨好,笑久了脸也是真的酸。   众人簇拥着凌昱,一行人浩浩荡荡骑马过来,皎然往左跨了一步让出位置,见他们也要下马,先行一步进了场。   皎然忙着解下肩上的绸带,偶然抬头,视线和同样从马上下来想要进场的卫星相对,侯府千金输了比赢了的下巴还要高昂,皎然假装只看见空气,活动了一下脖子,继续边走边收绸带。   “刚才皎然姑娘那一招真是绝了,若不是姑娘力挽狂澜,只怕还要再赛一场呢。”卫星跟在皎然后边道。   “力挽狂澜”这样的词,皎然真真是不敢当,苦笑一声,“哪里哪里,不过碰巧加运气,凌公子才是所向披靡。”不动声色地想把皮球踢给凌昱。   “三公子的球技自然是出神入化。”卫星眉眼一抬,又有些鄙夷道,“我瞧着皎然姑娘球技也算独当一面,怎么却先前都不使出来,怕不是扮猪吃老虎,想最后一鸣惊人吧。”   卫星纯粹是吃不到嘴痒,平时风头被长平公主压得死死的,马球赛最是公允,谁的球杖硬谁说话,可惜自己还没露两手呢,却便宜了这个在她眼里不三不四之人,刚刚场上众人看皎然的眼神,卫星可看得清楚。   其实卫星也不想想,没有皎然她就能打出花来吗,皎然也只够给凌昱镶边当绿叶,此时阴阳怪气,不过想逮个微不足道之人踩几脚泄气罢了。   皎然不想成为焦点,不论是在马球场上还是现在,也就左耳进右耳出,甘当卫星的出气筒。   正过来寻皎然的何婉儿听见卫星的话,却气不打一处来,挽起皎然的手腕就刺回去道:“呵,有些人就是技不如人又见不得人好。”   卫星轻飘飘扫了何婉儿一眼,颇为不屑一顾,唇瓣连抬都懒得抬。   何婉儿被卫星那看牲畜一样的眼神气得快咬碎一口牙,不被人当人看,连话都懒得跟你说,如何能不气?但何婉儿也只能咽了这口气。   皎然心想卫星这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可这也没法子,谁叫这就是一个人能当狗卖的阶级社会呢?论起地位来,她俩确实不够格和侯府千金说话,这么一想,卫星来和她搭话,倒成抬举了。   卫星无法让皎然惊讶,但何婉儿却让皎然有些吃惊。何婉儿最胆小怕事儿,哪像会为她抱不平的人哪?这两人难道有什么过节瞒着她?皎然一时有些想不通,也不知自己踩到卫星哪根神经了。   却说皎然不知道,全程盯着薛能的何婉儿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满场下来,卫星就跟着薛能跑呢,球没接到几个,跟屁虫倒是一个,也不知道上去干嘛。   皎然扫了卫星一眼,又顺着她的目光找到薛能,心想女孩的心思藏也藏不住啊。   看完这两人,又看向何婉儿,能让何婉儿跳出来,不外乎这个原因吧。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何婉儿太沉不住气,若是两人皆能如愿,何婉儿的出身定越不过卫星,要在她跟前讨生活,何必去得罪未来主母呢?   皎然怔住,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   想没想多还要等时日验证,不过皎然的技术有了两场球赛的验证,长平公主可彻底服了,听到卫星那样在说她,心里还有些抱歉。   一下马解完护具,长平公主便火急火燎往这边来,见证了皎然最后那招釜底抽薪,长平公主总算明白皎然一直给她喂球绝非偶然,若非有皎然相助,以长平公主的能耐,这场比赛大概只剩昱表哥一人在打,哪会有她什么事儿。   所以长平公主对于皎然为何藏拙,没有半点功利的猜测,只想着这姑娘不容易,所以抓起皎然的手就道,“皎然姑娘技术精湛,还要感谢你一直照看着我呢。”   卫星在一旁不认同地撇撇嘴,“谁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呢,不飞则已,一飞冲天,打的好算盘。”   皎然疑惑地看向卫星,不知为何突然多了如此多敌意,下午在河边马儿任她打,如今任她嘲讽,自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还不行?   皎然也是当局者迷,不知自己刚刚在场上那一招,有多引人注目。   何婉儿就不止一次看到薛能在看她,就连那凌昱,看她的眼神也是带着赞赏。说来也是有趣,起先卫星喜欢的可不是薛能,想通了再怎么争也争不过公主,便慢慢转移心意到薛能身上,如此一来,既能抱公主大腿,又能博个郎君,两全其美。偏这两人都给了皎然眼色,薛能看得□□裸,可不把卫星气上天了吗。   长平公主听卫星这么说,立刻就反驳道:“阿星,别瞎说,皎然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卫星待要再说什么,碍于长平公主也只能闭嘴。   皎然心疼地看向气呼呼的何婉儿,权势逼人,再有多的不满,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有些感激地回握长平公主的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要感谢她解围。   谢过公主,像她们这种“下人”自该退场回到后院去,游廊边却传来一阵骚乱,有人高呼“传大夫”,卫星一听到声音,撒开腿就跑了过去。   皎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人墙外端站着,只听七嘴八舌一阵乱糟糟,凌昱进去后,才慢慢有条有理地说出来。   正走着神,却听人高呼“来客酒馆”的名号,皎然抬眼看了看,人墙让出一条通道,凌昱站在中间可真是众星拱月,所有人都看着她。   皎然有些不明就里,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有些尴尬地挪步,嘴角怎么扯也扯不开来,被人围观的感觉真不好受。   “姑娘尝尝这是不是来客酒馆的酒。”凌昱使了个眼神,一个仆人样的姑娘端了杯酒过来。   皎然浅尝一口,点了点头,“正是。”   “啪”的一声,卫星拿过酒壶便往皎然身上一砸,皎然吃痛,听卫星骂道,“不过说了你几句,姑娘为何要毒害我弟弟!”卫星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捂着肚子哭喊着疼。   皎然脸刷的一下红成熟虾子,“不,我没有……”心中自觉清白,可没人撑腰,话说出口是理不直气也不壮。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皎然身上,指指点点地开始议论,这可是侯府独苗,出了事儿怎么交代。   凌昱也静默地看向皎然,皎然心中害怕极了,却硬逼着自己和凌昱对视,凌昱若拿她来开刀,是最好交代的,一个人就翻篇了。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戏时,却听凌昱冷静道:“不一定是皎然姑娘。”   皎然立刻松了口气,向凌昱投去感激的眼神,也不知他有没有收到,便转身吩咐人将卫星姐弟送到院里。 第54章 第五十四回   宾客面面相觑,一个个暗暗地颠唇簸嘴,议论凌昱为何不做定夺?说着说着又怀疑皎然一个市井小户,为何能同一众贵女公子同场打马球?且还打得精妙,莫不是早有预谋,可见此女心机之深,谋划之远尔尔。   就是长平公主也听不下去了,“亏你们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皎然姑娘因何要使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这于她何益?又为何要毁了皇兄给的荣誉?吃饱了撑的?”   长平公主一番呵斥,众人才陆续收声,但也有不服之人弱弱道:“公主此言有理,可也不能证明与这位姑娘无关啊。”   “无凭无据作甚下定论?昱表哥自有定夺。”长平公主是坚定地信任凌昱,还待要再和这些杠精理论,皎然走过来在她耳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主莫要气了身子,多说无益。”长平公主这才熄了火。   卫星和弟弟回了别院,凌昱这个主人自然也要同去,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皎然一眼,皎然不想留在马场当话柄,灰溜溜地也跟着走。   大夫诊过脉,取出几颗黑黝黝的丸子,拿温水给卫林送下,“公子肚内绞痛,面唇发青,冷汗不止,应是食物相克所制。”   “姐姐,好痛。”十岁的卫林一手抓着卫星,一手捂着肚子,看上去忍得很辛苦。   “可酒点茶点我们都吃了,并无事,弟弟是吃了那酒才倒下的。”卫星对大夫道,转头看到皎然进门来,气不打一处来,怒气冲冲指着皎然,“就是她,一定是她不悦我取笑她,才来加害我弟弟。”   皎然心中白眼都翻上天了,“卫星姑娘莫要信口雌黄,打马球我们都在场上,卫星姑娘取笑我时刚下场,小公子也是在那时倒下,我难道还会分身术不成?”   温柔软糯的语气听得卫星愈加冒火,有点破罐子破摔道,“蛇鼠一窝,不是你,就是你的下人,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是吧。”   皎然心道卫星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干的都不是人事儿讨人厌呢。见卫林伸出手想要拉卫星,卫星忙着和皎然斗嘴,没注意到,皎然上前一把就抓住卫林的手,放在鼻尖闻了闻。   “你作甚么!”卫星惊呼一声,皱着眉将卫林的手抢了回来。   皎然退开两步,使劲闻了闻手尖残留的味道,“是小公子自己乱吃东西,吃坏肚子了吧。”   “你!”卫星瞪着皎然想要站起来理论,“我看你才是信口雌黄,为了替自己脱罪,栽赃到我弟弟头上来……”   “姐姐!”卫星还没说完,就被卫林拉住袖子,那声“姐姐”像是使出浑身气力,卫星凑到卫林耳边听他说话,脸上因怒气涨红的脸此刻转成另一种红。   “皎然姑娘先出去吧。”凌昱对着皎然道,皎然咬着嘴有些不服气,但好像看到凌昱对她轻轻摇了头,便听话地退到门外院子。   院子里三三两两站着些人,有的人和卫星交好放心不下,有的人和凌家相熟不好意思继续独自快活,于是便后脚也跟来聊表关切。   “小当家,人可有大碍?”姚姐急切问。   “然姐姐,卫星姑娘可有为难你?”何婉儿向里面探了探头。   皎然摇摇头。玲珑却跟她想到一块去了,在她耳边笑得狡黠,“皎然姑娘,那小公子可还好?”   两人相视一笑,看来想的都是同一画面,俱心照不宣地拿起手巾捂嘴。   “你个促狭鬼!”皎然伸手戳了戳玲珑的额头,想起刚刚卫林和卫星脸上的神色,又想了下里头可能出现的场景,为卫林的菊花默哀了两息的功夫,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孽哩,这种当场不战,背后兴兵的人最讨厌了,可怜了一个小孩。   廊边栽有桂树,皎然顺手折下一枝,放到鼻尖深嗅一口,自打金玉露热卖,对桂花真是怎么看怎么欢喜,金灿灿的跟金子一样好看,这桂花于她而言可不就是金子嘛。   皎然算着时辰,可怜卫林该拉了几次,好生酸爽,反反复复不知数到第几瓣,凌昱终于迈出门来。   四散闲坐的人一窝蜂涌来,围在廊下,叽叽喳喳问如何如何。好好一个秋日宴弄成这般,虽说平昌侯府定不敢找凌家的茬儿,但人与人交往,总要顾及面上一层纸,更别说世家之间,所以无论好歹,凌昱总要给个说法。   “卫林已无大碍,让大家担心了。”凌昱站在阶上,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最后定在皎然身上,皎然心肝一颤,就见凌昱步下台阶朝她走来,“方才卫星姑娘气急,皎然姑娘莫要介意,先回去吧。”   就这样?皎然眨了又眨眼睛,怀疑自己听错,很想问为什么,可凌昱给了她台阶下,又不能拆自己和他的台。   凌昱看皎然怔住,似是有些无奈,笑了笑道,“皎然姑娘可是刚刚受了惊?卫星姑娘并无恶意。”边说着,还伸出手替皎然拂去肩上的花瓣。   皎然浑身一阵激灵,顿感脚下有千斤重,往后退一步也不是,跪下也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凌昱这番言语和动作,真是让她本就不大好的名誉,更加雪上加霜。   人微言轻,贵女们嚼皎然的舌根,可不会顾及那些话会不会被风吹到她耳朵里,是以皎然知道自个儿早就名誉扫地。   站在门后的卫星闻言,气得几乎发抖,冲下来就想给皎然一耳光,手还没落下,就被凌昱架住。   “二公子,是她!就是她!”卫星鼻子里喷着气,却依然在瞪皎然。   “卫星姑娘自重,你可有什么证据?”凌昱轻轻放下卫星的手,问道。   “除了她还能有谁?”卫星不服气,但也没再抬起手来。   如此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止卫星,在场之人都难以理解,却没人敢站出来反驳凌昱一句。   就连长平公主,也觉得凌昱是在偏袒,站在一旁默然,并不想替皎然说话。   卫星一耳光没落下来,但皎然却觉脸上火辣无比,这凌昱和卫星,一个帮她一个想要揍她,却仿佛一人一边给了她一巴掌。   回后厨的路上,皎然全程双手捧脸,真是有苦难言,凌昱这么搞,反倒真像在心存偏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想把凌昱的脑袋摘下来敲打敲打,让他尝一尝什么叫憋屈的滋味。   贵女公子哥都回去继续宴饮,皎然没脸再去马场,何婉儿心本就不在后厨,皎然便派她和玲珑前去盯场。   皎然呆呆蹲在树下,拿一根枯枝在地上画圈圈,圆圈越画越大,越画越乱,最后干脆将枯枝折断扔在地上,郁闷极了,这都叫些什么事儿啊?   本想找个地方清净一会,却没想刚踏出园门,玲珑小跑着就追过来了,“姑娘,姑娘,又出事儿了。”   皎然心中本就还没放晴,这下又轰隆隆下起雷暴雨,脸上担着个愁布袋就被玲珑拽到马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梦见俺成了秃头,还被鬼追了一路,害得我上山下海还爬楼,呜呜,为啥噩梦都如此清晰啊呜呜呜,大家早点睡,别做秃头girl 第55章 第五十五回   一回到马场,皎然就被众人审视的目光送到凌昱跟前,凌昱正背对众人,单膝跪地同坐在案几前的几人说话,“腹部绞痛,可有出恭之意?”   皎然跪坐在凌昱旁,见眼前三人正屈身捂肚,摇头道:“未有,只是实在难受,一阵一阵的。”   “凌公子,这是?”皎然看向凌昱。   凌昱看了眼案几上的酒注子,“这三位都吃了这壶酒。”   皎然转身拿起酒注子,揭开小盖子闻了闻,是酒馆的夜来红。此酒味浓,掺东掺西难以辨别,皎然又端来白瓷盏倒了一杯,正是珠滴小红,光滑不挂,看不出是否加了别的东西。无痕无极,好生心机,也不知是谁看她不顺眼给她摆这么一道道,这回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皎然心中难受,后头看热闹的人却难掩兴奋,若适才是凌昱有心按下,那这回呢?证据确凿,是继续偏袒还是公事公办?   “凌公子,我没有理由害他。”皎然有些急躁,环视了一圈,使劲琢磨到底招谁惹谁了,可在场之人,也就得罪过凌昱。   “姑娘或许不想害人,但兴许是贵酒馆的酒出了问题呢?”后面有人高声道。   有人开头,便有人开始附和,“对啊!商人逐利,滥竽充数也不是没可能。”   “是啊,是啊,商户之人最是贪财无义,这么大的酒会,许是滥竽充数却不巧翻车。”   皎然脑袋嗡嗡地响,做生意最重信誉,若酒馆掺假、吃坏人的消息传出去,以后生意是不用做了。   一想到半年来的心血可能付诸东流,皎然不知哪来的勇气,端起酒杯就往嘴里送,她还真不信了!   只是还没送到嘴边,手腕就被凌昱抓住,皎然惯性挣扎,扭着手腕想挣脱,“凌公子!”凌昱却抓得愈紧,皎然有些吃痛,眉头微皱。   “别冲动。”凌昱将酒杯从皎然手中取出,这才放开皎然的手,“吃了这酒,若真同他们一样,除了证明酒有问题,还能有什么结果。”   皎然垂下眼皮欲哭无泪,凌昱说得在理,但听他暗示这酒真的有问题,心里又有些失落。   凌昱从皎然脸上扫过,站起来捋了捋袍子上的折痕,众人看凌昱转过来,都在等他开口,却见凌昱低声向身边的小童不知说了什么。   不过一会,小童带回消失了半天的薛能,一道前来的,还有一个着粗布麻衣的少妇,这人正是这次酒会管酒的李娘子。   “这蠢妇才是罪魁祸首,大家莫要错怪皎然姑娘。”薛能一来,就先替皎然脱罪。   皎然听到身后的动静,赶紧站起来,踉踉跄跄险些没往前栽去,凌昱伸出一只手想要托住她,皎然却不自觉撑在膝盖上,成功躲避了他的好意。   李娘子一看到凌昱就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起头来,“三公子恕罪,三公子开恩,奴家财迷心窍,那许家娘子给了奴家一锭银子,让奴家寻一味浓色浓的来客酒,把柿子掐汁到里头去,说并不会有什么大碍,奴家这才一时犯蠢,公子恕罪啊!”   柿子与酒相克,皎然倒吸一口冷气,思索自己何时挡许家酒肆的财路了?   中秋揭榜日,来客是状元,这许家在第二,第二的赏赐和荣耀自然没状元盛大,可许家就隔着果子巷两条街,是个两层酒楼,比来客大了去,为何要跟她过不去。   看来常言道“当行厌当行”诚不欺人,是她大意,可皎然还是困惑,难道来客已经如此抢手?让别人不惜置它于死地?   却不知那许家还真是怕来客越做越大,眼看酒会一个接一个,许家却只出了些酒,顶多算个陪衬,如此下去,可不是要让位了吗?这才想搞坏来客的名声,把它扼杀在摇篮中,殊不知猛兽在未出笼前,才最好下手。   那李娘子没听凌昱喊停,压根不敢停下,一下下磕得皎然都觉得头疼,往凌昱看去,却见他寒着一张脸,冷笑一声问道,“那卫林公子呢?”   皎然忍不住在凌昱脸上多扫寻几眼,在院子里闻到卫林的手,加上李娘子的说辞,她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凌昱应该也早就猜出来了。   李娘子哭得眼泪花花,“奴家不知,奴家只知后面的事,这要问许家娘子。”李娘子抬起头,一眼就看到在人群后探头的许家娘子,指着她喊道:“就是她,许家娘子,就是她!”   许家娘子早就做好跑路的准备,拔腿便逃,却没跑几步,就咚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皎然站在凌昱身旁,看着他随手抄起案几上一根筷子,流星赶月般一射一飞,李娘子就倒了下来。   远远瞧着都痛,皎然不由想起在白矾楼时,隔着一道屏风,凌昱也是这样用小石子弹了她的脑袋,皎然抬手摸了摸额头那处,当时疼得她直骂娘,可现在看到许家娘子膝盖上的鲜血,又庆幸凌昱当时手下留情,不然她可要破相了。   许家娘子被薛能押回来,扔到李娘子身旁,许是知道疼了,许娘子这才老实交代。卫林中招和皎然所猜无异,卫林在后院玩耍,吃了许家娘子给的柿饼,回到马场又吃了金玉露,酒和柿饼一同下肚,才有了后面这一串事儿。   短短一日过得真是惊心动魄,好在最后能还人清白,又拿到尾款银票,皎然是个心大之人,只要结果是好的,途中波折通通可以烟消云散。   几人披着粉色霞光,笑意开怀,收拾好行装准备回程,这才发现,“诶,芝芝呢?”   “对哦,芝芝姑娘呢?”   跟着皎然忙活了一下午,众人也才发现不见了陶芝芝的踪影。   “不会又去看稻田了吧?”皎然想着该借头驴去庄园外看看,她在这边心惊胆战,陶芝芝在那边风吹麦浪,想想就气。   玲珑拿行李往马车上一放,掀开门帘张大了嘴:“在这呢!芝芝姑娘在马车里睡觉呢。”   众人又无语又好笑,陶芝芝被玲珑的高呼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啊?马球赛打完了是吧?谁赢了呀?”   “……”   皎然看着陶芝芝脸上的睡痕就来气,差点忘了大小姐是要午睡的人呢,“你可真幸福,你不知我们刚才被欺负成什么样呢?”皎然满脸小媳妇的委屈状。   “什么?什么?”陶芝芝一听就来劲,反正看皎然的神色,一点不像输阵之人,便来了精神要听戏。   玲珑和姚姐一唱一和讲刚才发生的事儿,陶芝芝听得直拍大腿,咋呼咋呼的,陶芝芝懊恼,皎然她们看她懊恼,却更加开心。   这边皎然她们开开心心,那边凌昱就没这么幸运了。   因着平日嘉禾公主想把凌昱抓到跟前教训一顿,寻各种各样的理由都被凌昱四两拨千斤搪塞回来,今日澹园的事儿闹得这么大,嘉禾公主自然也知晓,当即就派人将凌昱提溜了回来。 第56章 第五十六回   凌昱回到嘉禾公主的芳茹园时,已是明月挂枝头,檐角栖鹊鸦。   嘉禾公主等啊等,没脾气也等出脾气来了,是以凌昱一踏入茶室,便见嘉禾公主正慵慵懒懒侧倚在美人靠上,一个眼风也不扫给他。   燕草跪坐在榻边轻摇团扇,青萝在案几边垂首冲茶,瓷盏相触,发出清脆声响,苏嬷嬷则拿着美人捶,一下下给嘉禾公主敲打经络。   “哟,公主您瞧,昱哥儿来了。”苏嬷嬷一见凌昱的影儿,先开了口。   嘉禾公主动都不肯动一下,“昱哥儿?昱哥儿是谁啊?我还有个孩儿叫昱哥儿吗?”   凌昱毕恭毕敬喊了声“娘亲”,笑着接过苏嬷嬷手中的美人捶,轻轻巧巧给嘉禾公主敲打起来,“孩儿刚从老祖宗那里请完安过来,听老祖宗说,嘉禾公主正挂念凌三天瑞呢,娘亲思念,孩儿这不就来了吗?”   “哦?还知道我是你娘亲呢。”嘉禾公主接过青萝端来的茶盏,不悦地看向凌昱,“天天给老祖宗晨昏定省,怎么偏忘了我这个当娘的?”   凌昱看着嘉禾公主饮下,双手接过来,这才笑道,“老祖宗年迈,说句不中听的,见一日少一日,孩儿自然日日不敢怠慢,娘亲看着和孩儿相差无几,也就大姐一般的年纪,孩儿也便偷懒了。”   “你呀!有你这样编排我和老祖宗的吗。”嘉禾公主嗔了凌昱一眼,嘴上苛责,心中却十分受用,转身拿过燕草手中的团扇,吩咐道,“去、去把宫里送来的阳春白雪糕端来,给公子尝尝。”   想了想又道,“还有小厨房里冰镇着的燕窝羹,三公子不爱甜口,照我的喜好减半下些冰糖。”   燕草笑笑,“知道了,公主娘娘。”主子的喜好,做下人的一清二楚着呢,但嘉禾公主体贴儿子,她们照听照做就是。   “公主知道昱哥儿要来,下午特地留着,涵姐儿要多吃一口都不让呢,昱哥儿待会可要好好尝尝。”苏嬷嬷道。   凌昱自是乖巧应是。   “你说说澹园是怎么回事吧,好好的秋日宴,怎么差点闹出人命来?”嘉禾公主问。   “娘亲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凌昱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嘉禾公主一边听着一边吃燕窝羹,并无多在意,有凌昱在,这些雕虫小技翻腾不出什么浪花,今日嘉禾公主找凌昱来,重点可不是在这儿,遂转移话题道,“你大姐要临盆了,你可知?”   凌昱点点头,“到时孩儿代替娘亲去便好,临盆和百日之礼都已经备好。”   嘉禾公主问过贺礼细节,又自己开箱添了几件首饰及一件金锁,突然有些伤感道,“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亲孙子,打这些金锁时,我外孙内孙的份儿都备了哩。”   嘉禾公主这是大轴子裹小轴子——画里有画,凌昱却假装没听懂,认真道:“既是如此,不如叫大姐、二姐都多生几个,到时候娘亲的金锁兴许都不够用。”   “装傻,你给我装傻!”嘉禾公主虎着脸道,苏嬷嬷和燕草青萝在旁边偷笑,也就凌昱敢这么跟公主说话,公主还奈何不了,气也不是真气,倒像重新做回少女。   凌昱不爱来芳茹园就是因为嘉禾公主对孙儿的期望,就差将他五花大绑送上花轿拜堂成亲入洞房,偏生他这位母亲大人整日闲得慌,想着玩娃娃都想破脑袋了。   “你说说你,成日吃酒宴饮,见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没一个入你的眼?”嘉禾公主接着道,“早知道就该给你定个娃娃亲,看你还往哪逃。”   凌昱嗤笑一声,“得亏娘亲没给我定娃娃亲,不然我可能想回娘胎去了。”   嘉禾公主瞪了凌昱一眼,又听凌昱道:“结缘不是结怨,结两姓之好你情我愿才长久,就像娘亲和父亲,娘亲说是不是。”   “也不知像的谁。”嘉禾公主得意地瞥了瞥凌昱,“你父亲就差了些,不爱哄我。”   “孩儿对别人可不这样。”凌昱自然不能拉踩自己的父亲,只顺着公主的意接话,心里也知道今晚不好脱身,于是便问:“母亲可是有相中的人了?”   那倒没有,嘉禾公主近来烦心的可不是这事儿,想了想放下碗盏,目不转睛盯着凌昱的脸问:“阿昱觉得永昌侯的姑娘如何?那个行二如何?他们家好像就两个,你觉着哪个好?”   嘉禾公主双掌用力压着几面,有些紧张地一寸寸搜寻凌昱脸上的神情。   凌昱可不知道嘉禾公主给他挖了一个坑,下意识皱皱眉:“永昌侯?他们家可没有姑娘,且那行二还有龙阳之好,娘亲你莫不是记错人了。”   嘉禾公主没有在凌昱脸上找到任何一丁点有关回味、赞同、窃喜、同情的蛛丝马迹,拿起团扇遮住笑得有些灿烂的嘴角,假作恍然大悟道:“哦,是平昌侯,平昌侯,一字之差,为娘老了记岔了。”   凌昱却是依然皱眉,他不是爱嚼人舌根之人,只解释道,“平昌侯也不是只有两位,不过卫星姑娘……母亲还是再看看吧。”   嘉禾公主心中大石落下,开心得又吃了一盏燕窝羹,“阿昱说的是,母亲再看看,再看看。”   且说这边厢凌昱想到卫星直皱眉,那边皎然坐在妆奁前梳头,想起卫星,却有些替她心塞。   敢情卫星完完全全被凌昱当枪使了,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皎然觉得,第一回 卫林中毒许是防不可防,可第二回应该就是凌昱在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皎然想起在屋里时,连她都看出卫林吃坏肚子,凌昱没理由看不出来,却假作不知,只把她赶了出去,后面又轻描淡写替她脱罪,好似无事发生,可不让许家的人急坏了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才破罐子破摔直接在酒里下汁,被凌昱派去的薛能逮个正着。   这凌昱可真是母猪戴丨胸丨罩,一套又一套啊。   虽说痛在别人身上,可皎然依旧心中高兴,又让彩絮儿多梳了一百下头发,这才来到床边泡脚,左脚摩挲右脚,脚趾丫收收放放,心情不要太畅快。   彩絮儿蹲在地上替皎然拭干双脚,拿油膏一点点抹上,心有余悸道:“幸好今儿水落石出了,不然咱们酒馆关门大吉,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彩絮儿仰起头看向皎然,“姑娘,凌家三公子办事可真利索,我还怕他们要把你送去衙门呢,不过三公子也怪吓人的,李娘子磕得头破血流理都不理,还被送走了,也不知道那许家后面怎么样呢?”   听着彩絮儿的话,皎然想起凌昱当时眼都不带眨一下,更加庆幸自己和凌昱是一边儿的,想来凌昱也是眼里容不下沙子之人,李娘子被撵出庄子没了不愁米饭的生活,算是罚得极重。   但皎然其实有些不甘心,许家是始作俑者,若非凌昱不含糊,现在哭的就该是她,所以想到最后凌昱放人回去,心中难免有些疑虑,看凌昱对李娘子的做法,就知道他不是好说话之人,怎么都不像能一笔勾销之人。皎然更担心的是,今日结仇,也不知日后许家会不会报复。   凌昱确实不会一笔勾销,许家下场如何,皎然次日就知道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回   每隔几日,官酒库的酒脚子都会来送酒,这日皎然和彩絮儿刚到酒馆门口,酒脚子也正手牵牛鼻绳,驾着平头车稳当当停下。   “袁叔,好些时日未见你来,近来可好?”皎然笑问,忙引袁叔进门,自打来客酒馆重新开业,都是袁叔在给他们送酒,可皎然已经小半个月未见到他,这段时日都是另一人在送。   袁叔其貌不扬,胜在心醇气和,憨憨笑了两声,直道“还好还好”,拎起梢桶跟着皎然进门。   皎然是个礼尚往来之人,别人怎么待她,她便也怎么待别人,袁叔实心眼儿,十分的活儿能干到十二分,是以皎然待他也实在,回回都会请袁叔吃完茶再送走。   “这些日子酒库有些事儿……”袁叔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往下灌,看上去渴极了,“对了,还没恭喜姑娘得了状元酒呢,以后酒馆越开越大,还望能继续给酒馆送酒啊。”   袁叔话题转得有些生硬,皎然看出他不欲多言,只怕是酒库有事儿,不再追问,起身打了一枚金玉露,“袁叔也尝尝我们这新酒儿。”   袁叔双手在短褐上擦了又擦,没敢接,伸手往袖口里掏了又掏,才零零碎碎凑出些钱,“姑娘这酒多少银钱?”   “不用,只当是请袁叔给给意见。”皎然道。   “这哪成啊。”袁叔还想要讨价还价,皎然忙将他往外推,见到平头车后头还有梢桶时,有些惊讶:“袁叔怎生还未送完?”平日来客酒馆就是袁叔送酒的最后一家,送到这里时车上已经空了,是以皎然才有此一问。   “我也不知。”袁叔叹气,“去到许家酒肆,他们说不收,这不,还要运回去,白费功夫。”   陶芝芝这时也踏着阳光,蹦蹦跳跳来到门口,听完皎然和袁叔的对话,双手背在身后,给皎然使了个极嘚瑟的眼色。   皎然抱着陶芝芝的手臂进了屋,忙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事儿?还是你眼皮子抽筋了。”   陶芝芝“嘁”了一声,“就那个许家的事儿,爱听不听。”   说完装模作样地在长凳上坐下,用眼神示意皎然给她捏肩,这平常都是皎然使唤她的命儿,何时能轮到皎然乖乖听她使唤。   皎然听到是许家酒肆的事儿,十分狗腿地又是给陶芝芝斟茶倒水,又是给她捏肩捶背,没办法,这四个字让她的心从昨晚到现在,痒得不行,就没停过。   彩絮儿她们一听跟许家酒肆有关,也都互相招呼着围过来,这会儿还早,酒馆里并无客人,所以才能这么闲。   陶芝芝慢吞吞吃了一盏茶,待到人全都到齐,观众就位后,才扬扬脑袋道:“没有许家酒肆了,听我爹说昨夜许家酒肆的招子就被摘下了,我刚刚路过一看,还真是,好像连人都换了,不知以后要做什么。”   皎然收回手,拉着凳子坐在,“这么快,你说是谁做的啊?”   陶芝芝有些不满皎然的过河拆桥,翻了半个白眼道:“还能是谁啊,谁让他们自不量力,想搞砸人家凌家的酒会啊。”   是啊,还能是谁?皎然倒了碗茶给自己压压惊。   彩絮儿难以掩住喜悦之情,“这下可好了,恶有恶报,姑娘,我昨日还怕他们来报复我们呢。”   玲珑接话道:“敌人在暗,谁知他们哪一日就突然蹦出来捅刀子,照我看,应该把昨日的事儿散播得人尽皆知,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看他们还能不能在上京城蹦跶。”   姚姐闻言皱皱眉,“芝芝姑娘,那他们没了酒肆,都去哪儿啦?”   陶芝芝撅嘴道:“酒业自然是混不下去了,听闻他们并非京城人士,多半会回乡里吧,管他们呢,爱去哪儿去哪儿。”   姚姐拧成一团的眉毛这才松开,转身去院子备菜。   皎然想了一夜,倒是没在担心许家会不会报复,来与不来她都无法左右,她是震惊于凌昱的狠绝,皎然原本想着凌昱能将许家人送官就好了,这便是她能想到的最大惩罚,却没想到一夜之间,比来客大了两倍规模的酒肆,说没就没了。   在法治社会熏陶和培养长大的皎然,自然无法理解凌昱的做法,于凌昱来说,送官是个法子,却远不及让整个酒肆覆灭有震慑力,比起驯服,更有用的是杀一儆百,让旁人再不敢乱打小九九,在他们眼皮底下撒泼。   如果说昨夜皎然还在为和凌昱站在同一边感到庆幸,这会儿就只能感恩前几回得罪凌昱,人家没有跟他计较,或者是说还没拔到老虎须,皎然在心中暗暗劝诱自己,以后见到财神爷,千万不要惹人家不快,让上刀山上山,让下火海下海,真是惹不起啊。   自从拿了状元酒,店里的生意就不是一般的好,皎然上辈子没感受到何谓流量,这辈子皎然却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什么叫顶流,躺赢的日子希望能长长久久啊。   皎然让彩絮儿顶替她在柜台收钱打酒,自己跑到后院研究新菜式,天气不再暑热乏味,天一冷食欲就容易暴涨,酒馆的菜单也该添一些新菜式了。   皎然拿着小扇子摇啊摇,扇着她的小灶台,这个小小的灶台在院子的边角,就跟在地上给土地爷盖了间小房子似的,这是当初专门给她研发新菜式特意砌的,还挺实用。   看着灶台里闪烁的柴火,皎然心思有些沉重,想也不想就往里头吹气,被呛得直流泪。   “姚姐,阿然这是怎么了?”陶芝芝在井边抓着姚姐悄悄密密问,“怎么整日都心不在焉的。”   姚姐不解地摇摇脑袋,“不知哩,许是高兴过了头?”   陶芝芝吧唧着嘴表示不认同,“高兴哪是这样的啊。”   是啊,皎然高兴时怎么样,陶芝芝再清楚不过了,看着皎然闷闷不乐,陶芝芝也愁啊,寻思着出去找个什么玩意来逗皎然开心。   一炷香后,陶芝芝气喘吁吁跑进后院,拽着皎然的手就要往外走,“走走,带你去看热闹。”   皎然还沉浸在对古代权势的恐惧和后怕中无法自拔,突然被陶芝芝一拉,有些没回过神,险些往后倒去,“去哪儿啊?怎么了?我这边还没好呢。”   陶芝芝拿过皎然手中的扇子,塞到姚姐怀里,“哎呀,你今日怎么跟呆串了皮似的,交给姚姐还能烧焦不成,难得有官库的热闹可以看,去晚了就赶不上了,快走快走。”陶芝芝也是深知皎然的趣味,两人臭味相投,陶芝芝又是小灵通,皎然这些年就没少听她说京城各路八卦,各种趣事儿。   一听到是官库的热闹,皎然忙回头交代道:“姚姐,你看着些,再过半盏茶功夫便可以出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几天前rock potato送的营养液,还有好多天前长诀送的,今天才看到羞涩 第58章 第五十八回   陶芝芝拽着皎然飞走到官酒库门前时,乌泱泱的人群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只听里面有人在破口大骂,人墙厚且离得远,踮起脚也看不见。   “人太多了。”陶芝芝比皎然要矮小半个头,手压着皎然的肩膀,使劲伸着脖子,“什么都看不到。”   闲得慌的盛京市民就爱凑热闹,有闻风而来的小贩背着一筐小凳子,在最后排挨个拍着肩膀问,“客官,要不要来张垫脚的?现在能踩,看完带回家还能坐哩。”   陶芝芝最是钱多的没地方花,当即就跃跃欲试想来两张,“阿然,我们来两张吧”。   “等等。”皎然成了小当家后,养成了精打细算的毛病,看到旁边停下一辆牛车,目测牛板车可比凳子要高不少,拉着陶芝芝过去,笑嘻嘻问道:“阿伯,能否借我们一站?”   人老了就喜欢看青春的事物,又是两个如花似玉笑容灿烂的小姑娘,当然不会被拒绝,没办法,谁叫美貌本就是稀有资源呢。   “不错,真是一览众山小。”陶芝芝踩在牛板车上,有些俯视众人的满足感。   人群中间的空地上,站着两个男子,跪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两个站着的皎然认得,都是酒库里的酒务官,中年男子红着脸暴跳如雷,指着那两人骂骂咧咧,“你们这些狗丨入的杂丨种老乌龟,我救了火,为何还撵我出来……”实在是不堪入耳。   这男子十句话里有九句是骂人的,皎然听得一头雾水,“芝芝,这是什么意思啊?”   陶芝芝已经从小贩手中买来两串糖葫芦,分给皎然一串,咬了一口才道,“酒库走水了,老李,就是跪着那个,是酒库的酒匠,情急之下就打破了院里的酒,火是灭了,可酒没了,职位也没了。”   “不关他的事儿啊,如果等潜火军来,那酒库都烧光了呀。”皎然有些不解。   “那么多酒没了,酒缸碎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总要找人顶罪,这个老李也是出门忘记烧香,今日酒库就他一人,你说那些酒务官不找他顶罪找谁,救了火又如何,就他一人在场,还能说是他放的火哩。”陶芝芝道。   不管火出自何人之手,这种暴躁耿直的性子,拿来当挡箭牌最好不过,有冤也无理。皎然看了老李一眼,心想您越骂越回不去了这位大爷,咬了一口糖葫芦眼珠子一转,就和站在右侧方的凌昱对上视线。   要死!   皎然没想到财神爷也这么爱凑热闹,嚼了嚼嘴里的糖葫芦,抿嘴一笑,朝凌昱僵硬地挥了挥手,被财神爷仰视的感觉怪怪的,拉着陶芝芝像升降机一样垂直坐下,消失在众人之巅。   “驾——”皎然也不知怎么地,鬼使神差地只想逃离现场,抓起牛绳一拉,牛车就慢悠悠走起来。   “喂,干嘛呢。”陶芝芝热闹还没看完呢,“阿然,你中邪啦?”   “你才中邪呢。”皎然还不忘反驳陶芝芝一嘴,“赶紧走,我和他八字不合。”   陶芝芝正想问谁呀,后面就有人追上来,“小姑娘,你们去哪,我的牛车,快停下。”   迎着路人怪异的眼光,皎然和陶芝芝脸红得都恨不得挖开一个地洞往里钻。   站在凌昱身旁的薛能听到凌昱突然轻笑一声,有些纳闷,这看人骂街有什么好笑的,顺着凌昱的目光望去,看到皎然羞答答从牛车上跳下来,那小脸儿比三月桃花还要红,也不知是怎么了。   正想过去问问清楚,却被凌昱一把拉住,“别误了正事儿。”便只能远远看着。   但皎然巴不得远远躲着他们才好,和阿伯道过谦后,拉着陶芝芝逃也似的回了酒馆。   “你怎么避神如避虎呢,别的姑娘看到凌昱恨不得黏上去。”陶芝芝顺着气道。   皎然冷笑一声,“哦,早知道该留你在那儿继续看热闹,我回来就好了。”   陶芝芝连忙摆手,“那还是免了。”但想想还是有些遗憾,“也不知那位酒匠最后如何,酒监也真下得了手,听那些人说,老李在酒库有十年了呢,就这么舍得把他宰了。”   皎然一怔,旋即握住陶芝芝的手,“可是真的,十年?”   “当然是真的,都要走了,那些人还能往多了说不成。”   若真是十年酒匠,从酒库被踢出来,那可真是天上掉下一个大便宜,皎然如是想,这几个月,酒馆都没物色到合适的酒匠,这不正好。   可待她们重新赶到酒库门口,早已人去楼空,哪里还有什么老李小李铁拐李。酒库的人对老李避而不谈,听到“老李”两字,如遇瘟神,忙着把人轰走,问了一圈,也没几个认识,“看来那位老李有够孤僻。”陶芝芝道。   “是啊,混了十年,居然混成这样。”皎然气馁地答道,但转念一想,不是靠人情,那大概是靠的技术,这位老李多半技术过硬,才能在酒库待这么多年。   次日袁叔来送酒,证明了皎然的猜想,“老李确实酿得一手好酒,可惜独来独往,为人有些孤傲。”   皎然听着袁叔的话,越听越势在必得,好在袁叔送了好多年酒,知道的不少,晌午过后,皎然便带着陶芝芝,按着袁叔给的地址,往城外村庄找去。   快到老李家门口时,皎然耳聪目明,听到屋子里乒乒乓乓的声音,拉着陶芝芝躲到草棚屋后去,两人缩着身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到里面的骂声,草棚屋就有这个好处。   “你这个老不死的,赚不来大钱就算了,不指望跟着你这个木头大富大贵,可你倒好,连一份糊口的活计都能弄丢,嫁给你真是不如嫁一只老公鸡,人家还知道咯咯咯地啄人护崽呢!”   陶芝芝忍不住想笑出来,被皎然一巴掌捂住,“嘘!”陶芝芝捂着嘴点头,低声在皎然耳边道,“没想到他昨日在酒库那么冲,居然是个耙耳朵,屁都不敢放一个。”   皎然也没想到,眼里满是笑意,仿佛能看到里头老李被老婆揪着耳朵的画面,有些忍俊不禁。   噼里啪啦乱骂一通后,那娘子似乎才有些消气,哭着喊着道:“我上辈子是不是烧了菩萨庙啊,怎么会嫁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住了几十年草屋就算了,再这样下去连茅屋都住不成了,索性一把火烧了干净。”   “我还没死呢,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老李沉声道。   皎然侧耳,屋里传来啪啪几声,忍不住为老李感到有些疼。   屋里又你一言我几语了几句,老李最终还是被娘子轰出了门。皎然和陶芝芝轻手轻脚跟上,见他来到一个草屋学堂外,里面传来朗朗的念诗声,老李在窗口呆站片刻,垂着头离开。   “你说他这是干嘛呀,好几处了,干看不进去。”陶芝芝看着老李从学堂到酒肆,又到另一个酒肆,却都只是停留一会便走了。   皎然想了想,“许是还没想好。”亦或是拉不下脸,从官酒库到街边小庙,可能还要被人挑剔工钱太高,工钱给低了他又看不上,落差实在太大。   老李晃悠悠走着,最后在村口一个亭子坐下,陶芝芝拉了拉皎然的袖子,“还不过去吗?”   “再等等。”皎然道。   等啊等,等到修磨刀剪的、磨镜的、补锅子的匠人来去了好几个,卖茶饮子、卖白酒的货郎担走过好几个,皎然才领着陶芝芝过去。   皎然开门见山说了来意,老李却似乎不感兴趣,直到听到皎然自报家门,老李才把视线从远处的稻田移回,看了她一眼,“来客酒馆的金玉露是小娘子酿的?”   皎然点头称是,又聊了几句,老李依然没有松口的迹象,陶芝芝有些坐不住了,“你!”没说下去,因为被皎然拉住了。   “小娘子因何觉得我该去你们酒馆?”老李问道。 第59章 第五十九回   还能聊,那就是还有希望了,皎然接着道:“李叔要养家,我们正缺人,这是其一,李叔看不上这些小作坊,去我们酒馆更合适,这是其二,其三,如果李叔来我们酒馆,店里的酒任李叔吃,李叔能省下不少酒钱。”   “凭什么啊?”陶芝芝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不碍事。”皎然按下陶芝芝,看着李叔道:“我说到做到。”李叔饮酒再多也不可能把酒馆喝垮,再者要做工酿酒之人,顶天算还能吃多少。   李叔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在冷笑,“小娘子口气不小,别人是小作坊,你们不是?而且小娘子如何就一口咬定我爱吃酒?”   皎然听了脸上有些发烫,来客现在确实是小作坊来着,虽然没有大庙,但皎然奉行的是死皮赖脸的原则,即使软磨硬泡没用,她也不亏,所以才会堵到人家的老巢来。   前一句话不好答,只能先回答后一句。“酿酒之人多半爱吃酒,于是我便有此一猜,方才李叔从好几家小酒肆路过,都摸了摸腰间,想来是为了家人不想费钱,而且好几个卖白酒的货郎担从此路过,李叔回头望了几眼。”一角酒不算贵,但也不算便宜,工钱一日再多又能有多少,是以皎然才用任饮来吸引李叔。   李叔点点头,不否认自己囊中羞涩,却也依旧不为所动。   陶芝芝急了,“怎么还不行,那你要多少工钱,你说吧,所少的我给你补上。”这总行了吧?   皎然看陶芝芝比她还急的样子,莫名有些感动,谁知李叔依然摇头,这下陶芝芝也蔫了,难不成还有人嫌钱臭,陶芝芝觉得不对,皎然同她说过,所谓“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这种情况,一定是因为钱还不够多,琢磨着该拿出多少银子来砸一砸比较合适。   皎然心中也纳闷,想来李叔虽贫,但官库酒匠比寻常匠人工钱要高些,家里还不至于到风扫地月点灯的地步,拧眉片刻,决定放手一试,将心中对酒馆未来的计划对李叔尽数脱出。   李叔听过后,若有所思,“可是真的?”   “天地为证。”皎然道,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要是此路不通,她就只能明日再来了。   回城时已是霞光万道,陶芝芝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   “阿然,你许诺他那么多作甚么,也不知他能放出多少能耐来,又包吃酒又包餐食的,还加工钱,真是得寸进尺。”陶芝芝似乎忘了刚刚是谁想砸钱的。   皎然随手扯来一根狗尾巴草,不信邪地凑在鼻尖扫来扫去,打了个喷嚏后才作罢,“李叔也没有狮子大开口,酒馆最不缺的就是米饭,好吃好喝供着他,人先笼络下来,后头万事好商量。”   陶芝芝还是觉着皎然太好说话,“我看他指不定又会怎么挑剔呢,看着就比祖宗还难伺候。”   没过几日,连姚姐也跟陶芝芝站在一边了,这日吃过午饭,姚姐气呼呼在大门口截下皎然,“小当家,这人可真是不合群哪,我们几人的吃食哪里不好了,他偏不同我们一块,日日点名要豆腐,今日一日没有豆腐,就摆起脸色来,还一人端着个案几到别处去吃。”这就让姚姐做的员工餐多了一倍的工作量。   陶芝芝终于找到同伙,也跟着吐槽道,“怎么那么爱吃豆腐,大把年纪还能吃出个西施来不成?”   见皎然听了她的话居然还能笑出来,陶芝芝撅着嘴道:“难道不是吗,我来酒馆蹭饭,都是入馆随俗,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不带点菜的。”   皎然摆了摆手,“这些话在我跟前说就成,可别去李叔面前掰扯,我待会去看看他。”又拉来姚姐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姚姐还要反驳,皎然又说了几句,姚姐这才点头应下。   来到后院见到李叔时,李叔正靠墙坐地,一手持壶一手拿杯,好不闲适,“小姑娘,李某本就知这是小作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没想到到底还是麻雀啊。”   皎然扫了眼院中的酒坛子,李叔手脚麻利,业务醇熟,令她莫名有种让明珠蒙尘的负罪感,“李叔不愧是官酒库的老酒匠,我寻常要做上一日的活儿,李叔半日就做完了,这里确实比不上酒库,一时半会只怕仍是如此,我想李叔不如当成打个半工,毕竟酒库漫长十年,缓一阵也是不为过的。”   瞧瞧,这就是当家的和下头人的区别,空口都能说出花儿来,还说得有模有样让人心里怪舒坦,李叔瞧了皎然一眼道:“还是小姑娘会说话,拿比在酒库还多的钱,干少几倍的活儿,说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李叔莫要这么说,李叔肯来酒馆,才是龙困浅滩呢,不过,我定尽力给你挖道渠出来。”皎然道。   几日相处下来,皎然反而有些喜欢李叔的性子,直来直去,独来独往,却远谈不上暴躁,也不知那日为何会在酒库门口骂成那样。只要心地是好的,人的性子在皎然眼里,就如同天上的云朵,各有姿态才让人有憧憬苍穹的欲望。   这厢皎然把酝酒的活儿给了李叔,正准备洗洗手,来研发新菜式,却听“铿铿铿哗啦啦”响亮亮一阵铁锅落地的声音,把皎然吓得虎躯一震,条件反射道:“姚姐!当心点别烫着!”   回头一看,姚姐又惊讶又疑惑,也正看着她,显然也寻思声音从哪儿来,锅具皆端端正正摆放着,哪里有脑海中事故现场的画面。   “这是怎么了?”最爱凑热闹的陶芝芝一溜烟就钻到院子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还未止,几人寻着来源,最后耳朵都贴在墙上,陶芝芝指了指墙道:“是那边传来的,那边是谁的宅子?”   这个皎然怎么会清楚,只摇头道:“不知,他们大门没开在果子巷。”   越扑朔迷离的东西越让人神往,皎然和陶芝芝对了个眼色,默契十足地一人一边,将平日用来取酒的两架□□搬过来,紧紧挨在一起,两人脚踩木梯,趴在围墙上拨开几枝绿丫,却见隔壁院子站着不少捕快。   “这是做什么,抄家吗?”陶芝芝悠悠道。   “不像,看着不像。”皎然摇头,脑袋搁在手上,陆陆续续有仆人被押出来蹲在墙边,还有吏人从屋子里搬东西出来。   “呵,抄家。”李叔就坐在□□旁,皎然和陶芝芝听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心里直道有故事,麻溜地从□□上滑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行世者的营养液嘿嘿 第60章 第六十回   “李叔知晓内情?快说来听听,说来听听。”陶芝芝拉着皎然坐下,皎然见陶芝芝一直拿眼睛瞥自己,也笑问:“李叔可是同隔壁相识?”   李叔见陶芝芝撺掇皎然的样子,决定还是不和这些黄毛丫头一般见识,冷哼一声道,“说出来你也认得,果子后街的张宅,住的是酒库的张三。”   皎然还真认识,睁圆了眼睛正在感叹,陶芝芝却成了局外人般,摇了摇皎然的手问道:“谁,是谁啊?”   “是酒务的监官。”皎然道。   “监官?原来监官竟住得起这么好的宅子啊?”陶芝芝不假思索道。   正是了,一个官酒库的酒监,怎么住得起这样的宅子?酒务官不文不武,在职官表上都排不上名,连品阶都无,一个月的俸禄再多能有多少,像李叔这样的老酒匠,一个月工钱近八贯,酒监再多也翻不了几倍。   皎然和陶芝芝叽里咕噜算起账来,陶芝芝先亲身示范道,“隔壁瞧着同我家瞧着相差无几,我家的宅子现在值三千贯,但此处地段比我家还好,只多不少。”陶芝芝虽不爱念书,但出身商贾人家,耳濡目染,算起数来心中门儿清。   “不过被酒监买下来的几率不高。”皎然接口道。   “嗯嗯是呢,寻常人家一个月租赁金要五贯上下,这样的宅子,至少要一十九贯。”陶芝芝想了想,摇头道,“不成不成,酒监俸禄再多住这样的房子也是入不敷出。”   皎然点点头,赞同陶芝芝的观点,摸着下巴道,“或许张三家境本就不错。”   “都说富了贫,还穿三年绫。如果家中本就小富,倒也不是住不起。”陶芝芝赞同道。   一旁的李叔听完两个小姑娘叽叽歪歪讨论了一轮后,呵呵一笑道,“穿什么狗屁绫,这张三几年前还穿麻布衣呢,寻了个酒监做,就成了他老张家最光宗耀祖的一个了。”   皎然和陶芝芝对视一眼,综上所述得出一个结论——这位张三大概手脚不太干净。   “何止不干净,酒库中不干净的人多了去。”李叔和两位小姑娘聊着聊着,便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张三因有酒监的头衔,整日就打着缉私的旗号,带着酒务少爪遍走街坊,捉到有人私酝,便捉押拷打,或是令其认罚,那些人不想吃牢饭,自然将赃钱双手奉上,买个平安,张三便趁机搜刮获利,才能住得比正职官员还好,这下可好,被一锅端了。   末了,李叔还啧啧道,“妻妾婢女皆娼妓,这种福气他也敢消受。”想想自己,家里一个就够他受的。   “可这么些日子了,怎么就突然被端了?”陶芝芝问道,李叔摇头表示不知,“许是被抓住什么把柄。”   皎然也纳闷着这个问题,总不能是那些酝私酿的联名举报他吧,可能性不太大,耳边陶芝芝和李叔你一言我一语,皎然沉默不语,心中思量着,突然间觉得有一个可能在闪闪发光。   待到李叔离开,皎然低声对陶芝芝说,“你回去向伯父打听打听,问问隔壁何时要重挂出来租赁。”   陶芝芝立刻意识到皎然要做什么,拧了一把皎然的屁股,“我说你刚刚怎么哑巴了,原来是在心里打算盘呢。”   皎然颇为讨好地抱着陶芝芝的手臂蹭,笑得无邪,还带着些俏皮,“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帮我留意留意嘛。”   陶芝芝抖落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酝酒加庖厨,后院早就不够用了,这些时日皎然也不是没有在找新地盘,但是只找一块地来酝酒,出了城酒运不进来,在城内要么离太远要么价太高,且来来回回运酒还要费些人力物力和财力,如果能租下隔壁的宅子,既能圈块地给李叔酝酒,又能将酒馆扩大,真是一举两得。   皎然也不知最近是走了什么运,是她的运势太好,还是酒馆的运势好,迎来李叔后,居然能遇到隔壁被清缴。   不过几日,陶芝芝便来回话了,“阿然,我爹说还要再问问,那屋主口风有些紧。”   听着是个不好相与的,皎然心中凉了一半,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她还想在这面墙上砸出个门洞来,再将隔壁大修一番呢,主人把宅子看得这么重,且不说租给她,租给她后,人家能让她动土吗?   皎然叹息一声,却也不忘招呼陶芝芝:“吃了吗,要不要再吃点?”   “早就吃过了,刚在饭桌上听我爹提起,就迫不及待赶来告诉你。”陶芝芝打了个哈欠,“这个时辰,我本来应该在午寝的。”   酒馆午食一向吃得晚,特意错开晌午的用餐高峰,皎然拿了一瓶酒给陶芝芝,“那你去茶室小憩一下吧。”   陶芝芝走过后院,见李叔一人坐在院墙檐角进食,心道这人还真是远离群众,但想归想,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正准备跟李叔打个招呼,没想到李叔倒先开口跟陶芝芝问好。   陶芝芝眨巴着眼睛,努力让自己脸上的惊讶表现得不那么明显,刚刚李叔是在笑是吧,没看错吧?李叔怎么变得如此和蔼了。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好了,于表情神色润物细无声,待人自然也就好。李叔确实心情很好,没想到小娘子这么懂事,姚姐给李叔准备了全豆腐宴,豆腐鱼汤、炸豆腐、红烧豆腐,再配个小酒,可不把李叔哄得乐呵呵吗。   陶芝芝可不明白这里面有这么些故事,只自顾自去躺着歇息了,潜移默化已经接受李叔的孤傲离群。   但一旬后,再来酒馆见到李叔时,陶芝芝又被李叔惊讶到了,这次直接成了惊吓,因为李叔居然和酒馆的姐妹们坐在一起吃饭,陶芝芝后退一步看了眼天空,太阳并没有从西边出来。   如果陶芝芝有跟皎然一样的记忆,此刻一定会高呼一声“天啦撸。”   “阿然,这是怎么了?”陶芝芝指了指李叔的背影问道。   皎然嘿嘿一笑。   彩絮儿闻言捂嘴偷笑,缩在陶芝芝耳边道:“李叔吃了十来天的豆腐,吃到昨日直摇头,决定从今儿起要和我们一道进食。”   这些日子,姚姐听从皎然的吩咐,变着法儿地给李叔做豆腐,豆腐羹、豆腐汤、红烧豆腐、油焖豆腐……花样百出,就是不离豆腐,就算是王母的蟠桃,这么个吃法,神仙也能吃厌了。   陶芝芝听了也咯咯咯直笑,拧了一把皎然的脸,“阿然你真坏,长辈都拿来促狭。”   这皎然可不认,“我哪有啊,我不过顺着长辈的意罢了。”   可不就是顺着人家的意吗,偏偏李叔还不能说什么,论起来还是他自己点名日日要吃豆腐的,不曾想却被人家的“殷勤”给打败了。   这厢里让陶芝芝去问话的日子已经过去一段时日了,皎然心中早就处于半放弃状态,没想到这日陶芝芝却是带着好消息来的,“我爹说那屋主点头了,只不过……” 第61章 第六十一回   皎然心中重燃起希望,抓着陶芝芝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求有些多。”陶芝芝也是头回碰见这么事儿的屋主,“说是土木改动要先征得同意,还要告知哪处要动,哪处要留,对方应允了,才能签字租赁。”   皎然点点头,这倒不难,有事好商量嘛。   但陶芝芝可没有这么乐观,忍不住提醒道:“还有啊,听闻那屋主是个瘸腿坐四轮车的,生得磕碜煞人,怪毛瞪瞪的,一脸的生人莫近。”   如此怪人,叫皎然心中打了好几日的鼓,想出一个方案,都要挨个挑剔一点,再半路叉出一支来,如此反复,可为难死她了,如今脑子里的方案就跟种了株树一般,四通八达枝枝开叉。   到九月初七这日,盛京城灰蒙蒙一片,天越压越低,不到晌午就刮起斜风细雨,淅淅沥沥,皎然望了望隔壁院子伸过屋脊而来的枝丫,几片绿叶被风雨敲打得飘落下来,跟着涡流打滚,酒馆能不能乘势而上,就全压在下午的会面了。   “姑娘,雨还没听,要不再等等?”彩絮儿一边给皎然挑油纸伞,一边念叨着,“秋日衣薄,别一路过去沾了湿气,再染上风寒就受罪了。”   “不成,去晚了就失信了。”皎然撑开伞,走入院中一试,彩絮儿给她拿的是大伞,将将好不会被雨淋湿,合适得很。   因为得知屋主龟毛,皎然还做了双重防护,披斗篷,穿雨靴,鞋底套上高跟木屐,走在雨路中,就跟踩高跷似的,听陶芝芝的形容,那屋主自尊心应该有些重,所以皎然还带着一双缎鞋,到时可以换下高木屐,以免过于“高高在上”,踩碎了屋主的玻璃心。   “要不我同姑娘前去吧,叫姑娘一人,我总是放心不下。”将全副武装的皎然送到门口,彩絮儿还在念叨。   “无妨,九月九快到了,酒馆人这么多,你若同我去了,姚姐几人是忙不过来的。”皎然劝慰道,重阳将至,家家都在准备祭祖插茱萸,连陶芝芝今日都没空来,店里菊花酒,菊花糕特好卖,怎能一走走两个。   就皎然说话的空档,酒馆已经来了好几位酒客,彩絮儿也只能听命。   张宅背靠来客酒馆,咫尺相邻,却要绕过整整一条街,皎然还是头回踏足果子后街,虽说名叫后街,却并非果子街的附属小道,道路比果子街更为宽敞,商铺不多,但都是大门户,绿植白花掩映,来往多是冠盖之车。   一路走来,雨势渐小,苍穹初霁,眼见道旁的绿叶从恰似蒙了一层白纱,到绿得滴油,再到折射着彩光,皎然因忐忑而拧起来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张宅门前过于宽阔,此刻人烟渺渺,更显空荡荡一片,皎然脑海中已经规划好,在此处立上一面影壁,便可将来往的车马分开……   至于这大门廊下,自然也要好生装点一番,张家的牌匾早被撤下,门槛上坐着一个打瞌睡的小厮,双手撑腮,眼见就要掉下,皎然心中开始倒计时,但小厮脑中好像装了个铃铛似的,皎然刚踏上台阶,就忽地醒了过来,连忙拍拍膝盖躬身上前来,问过皎然几句话,便抬手往前院指引道,“姑娘里边请。”   这张宅的一进院皎然很是喜欢,两边石砖铺就,中间一道草地卵石路,雨水将路面染成深色,鼻尖满是泥土青草的芬芳,木屐踩过一块块卵石,皎然偷偷回首,借着油伞打掩护,微微探头,发现小厮并没有跟来。   二门紧闭,皎然心道这屋主可能是真孤僻,也不见有个下人通报,伸手一推,门扉划出条缝,看来只是虚掩着,皎然敲了两下,深吸一口气准备推开,许是里头的仆人听见了,推门的同时,有人也正从里面打开。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木门又沉又重,皎然推得有些用力,被里头这么一拉,力道没处使,整个人就往前栽,油纸伞下伸来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那人比皎然的反应还快,一把抓住她推门的手,另一只手也飞快扶住皎然拿伞的手肘,有此借力,才不致狼狈摔下。   手掌被紧紧握住,掌心温热有力,一路走来冷风冷雨,皎然只觉得暖暖的有些舒服,一时间竟忘了挣开,待到站稳,顶上传来一句“手怎么这么冰?”才将她的魂魄拉回来。   皎然低头瞥到来人脚上的棕皮靴,白锦袍,腰间的金玉带,每往上一寸,心中都确信了一分,直到将伞柄往后搭在肩上,抬头见凌昱的脸近在眼前,才忙将手抽开,往后退了一步,真是惊得脑袋都快掉下来了,“怎么是你?”   凌昱看上去心情不错,笑道,“怎么不能是我。”说着还将皎然手上的油纸伞接过,悠悠哉哉收起立在墙边。   雨滴顺着伞沿一股股流下,很快汇聚成一滩,但此时天色已清,乌云拨开,日光洒在凌昱身上,眼瞳清透而明澈,皎然心想有的人就是得上天厚爱,眼前这人肌肤如玉,却无半点病弱之风,昂藏七尺,却无健硕的粗糙,真是玉质金相,皎然有些庆幸又有些郁郁,庆幸不是陶芝芝口中难搞的屋主,郁郁怎么又和凌昱扯上了。   “那你知道要租这间宅子的是谁吗?”皎然问道,就怕最后闹个大乌龙,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   “除了你还能有谁。”   皎然听完这话,心中却更加郁郁了,敢情别人从头到尾清楚着呢,就她自己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生怕说错话踩到屋主的红线,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心中莫名烦躁起来。   凌昱看皎然低着头,轻轻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满,头却上下点着致意,可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的样子,静静等她消化。   不过皎然也没能消化多久,因为凌昱又向她伸出了手,“进去坐坐吧。”皎然心中打了个颤,脚步往后一收,凌昱也跟着抬脚踏出门槛,却是一把牵起了皎然的手。   皎然被凌昱突如其来的亲近吓到了,她不觉得凌昱会在此对她不轨,但凌昱这意思也是怪明显了,是要和她玩玩吗,还是要同她搞搞暧昧,像楼若那样?但皎然可不想,想将手抽出来,但这会凌昱却是紧紧握住,皎然自认手在姑娘家里也算修长的,此刻却被凌昱牢牢裹在掌心,根本抽不出来。   “别乱动。”凌昱道,拉着皎然往庭院去。   皎然跟着凌昱越走脸越白,这院子深深,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想来他就是那个“屋主”了,其实就算不打着“屋主”的旗号,知道背后是凌昱,皎然也会前来的。   皎然想不出凌昱打的什么算盘,但总归是引她来此就是了,也不知道是要请她吃鸿门宴还是怎么着,巴不得背后长个翅膀飞走,可脸上还是不敢对财神爷说重话,更不敢和他拉下脸。   “能不能走慢点。”皎然泄气不再挣扎,于是开始柔声求善待,凌昱垂首看了皎然一眼,还真的放慢了脚步,“你胆子也挺大的,居然不带下人来。”   这话倒是提醒了皎然还没给彩絮儿报平安呢,又撑了撑手想要挣开,但凌昱依然没有放手的意思,“我要去那边”,皎然用右手指了指挨着酒馆的院墙,见凌昱无动于衷,皎然松下肩膀,拉着凌昱就往那边走去,这会儿凌昱倒是配合,因为不知道皎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皎然来到墙边后,侧首看了凌昱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什么都没做耳畔倒先飞红了,凌昱就定定看着皎然,看得皎然也只能硬着头皮,双掌在嘴边圈成喇叭状,“咕咕——咕咕——”发出三声脆生生的鸟叫。   凌昱先是有些怔住,听见隔壁也传来两声同样的鸟叫,脸上忍不住浮出笑容,“这个时节怎么学布谷鸟,为何不学乌鸦?”   皎然被凌昱的笑惹得眼角眉梢都红了,不悦地嗔了凌昱一眼,看在凌昱眼里却只添娇媚,“乌鸦是留鸟,秋日听来,不定分得清是人是鸟,布谷鸟就不同了,春来报,声音懒洋洋的,多好听啊。”   “哦,真的吗?”   皎然点头,“这是自然,乌鸦一叫,嗓子像被踩住了似的,多难听啊,不过也不是没有,我以前在相府给彩絮儿传讯,乌鸦报忧,布谷报喜。”皎然扫了凌昱一眼,觉得还是不要继续聊在相府的话题,皎然这辈子没学会吹哨,学声却是无师自通,骄傲着呢,“我是不是学得特像?”炫耀起长处,刚才的不悦暂时都被皎然抛到一边。   凌昱微笑着点头,“真假难辨。”   皎然正准备学几声乌鸦叫来让凌昱见识见识,忽然觉得不对,乌鸦是留鸟,布谷乃候鸟,这么简单的常识凌昱怎么会不懂,只怕是在玩儿她,抬头果真见凌昱正满眼笑意看着她,气不打一处来,腮帮子鼓了一半,索性缩回原状闭起嘴不说了。   “怎么不叫了,我觉得怪好听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俺写啊写,写呀写,终于把我们男猪脚给写出来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回   皎然才不理他哩,收起手耸了耸肩,“听到鸦声,待会彩絮儿该提着刀扛着扫帚过来了。”   这个理由让凌昱无言反驳,“走吧。”凌昱轻笑出声,这回倒是没抓起皎然的手,但皎然却是老老实实跟上,接触了这么多回合,皎然也是清清楚楚,眼前这人,不喜欢被反驳。   皎然跟在凌昱身后走到正屋,凌昱却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害得她跨了一半的脚又收了回来。   “先转一圈,你不是想改成宅子酒店,总要先看看整体布局。”凌昱居高临下扫过皎然的装扮,指了指她的脚,“把木屐脱了吧,阶石起起落落,别磕着了。”   知道她要做宅子酒店还提那么多要求,皎然垂眸不再看凌昱,以免眼神出卖了自己,听话地将木屐解下,却发现自己瞬间矮了不少,多仰些脖子才能和凌昱对视,气势瞬间弱了不止一点。   张宅比皎然和陶芝芝想的还要大些,三进一跨,连廊相通,皎然在心中算了算,统共有院子四个,一进院、二进院、三进院、跨院各一,还带一个花园,园中假山堆砌,绿树成荫,偌大的园子里只有一间水榭建筑,“此处可是引的活水?”皎然双手撑在飞来椅上,望着水中金灿灿的鲤鱼问道。   “引的汴河之水。”凌昱答。   我嘞个去,皎然心道张三可太会享受了,活水连飞虫都要少不少,这么一来,以后此处就是酒店的黄金天字号区,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白捡个便宜。   转过身,凌昱已经在内室中坐下,皎然刚刚顾着看鲤鱼,都没注意到屏风后还有间内室,内室伸入水中,三面观景,开敞透亮,在此饮酒吃茶,听鸟语闻花香,惬意非凡。   皎然眼尖地瞧见八角窗边摆了一张春凳,不过她一点都不想脑补张三和姬妾的恶趣味。   “你在看什么?”凌昱抓住了皎然的眼神。   皎然收回伸直的脖子,假装很淡定,仿佛看的是菩萨的莲花座,“没什么。”   真是的,都怪她的知识范围太广,想装作没看见都忍不住停一停,但不装也还是得装,谁叫她还是个待嫁闺中的黄花闺女啊。   凌昱也没再追问,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进来坐吧。”   皎然脚尖点地转着脚踝,双手背在身后,在门边踌躇犹豫磨磨蹭蹭,凌昱却忽然站了起来,皎然以为他又要来拉她进去,赶紧坐下开始脱鞋。   “还在恼我骗你过来呢。”凌昱没碰她,只一边穿鞋一边道,皎然心想,倒还有些自知之明,却不知他此言何意。   一个穿好鞋,一个脱好鞋,两人齐齐站起来,内室稍高,这会儿皎然可以直接平视凌昱,想来凌昱不知要去哪里,皎然乐得自己静坐,正想转身,却被凌昱叫住:“等等。”   又要干嘛?皎然扯起一抹微笑,见凌昱向她伸出手来,“别动,斗篷该脱了。”凌昱说着,一面帮她解下,一面掸落余下的水珠,往屏风上一搭,自顾自往外去了。   皎然面有些浅,为自己一时的想多感到脸红,捂着脸在蒲团上坐下。内室三面可观园景,水榭门前却被屏风挡的严严实实,皎然探直了头也看不到凌昱在作甚,只听见一声响亮的口哨声传来,不过一会,便有一个小厮飞奔入花园来,该是凌昱要吩咐什么。   案几上摆着茶具,一旁的铜铫子咕噜噜冒着热气,茶盏中还余有清透碧澄的茶水,想来她没来之前,凌昱就坐在这冲茶独饮,皎然不觉得张宅还会余有茶具,即使有,也不觉得凌昱能看得上张宅的器具,那应当就是凌昱自带的,没想到凌昱一个大老爷们,出个门比姑娘还讲究,果然难伺候。   凌昱跟小厮交代完,便回到内室坐下,两人相对而坐,凌昱只顾着洗杯冲茶,四下寂静无声,连园子里的风都好像吹不进来,只剩茶杯相碰“叮叮当当”的声响,让皎然有一种最不想感受到的暧昧感,仿佛她和凌昱就是一对岁月静好,连话都可以不用说的情侣。   但现实可不是这样,为了打破这份暧昧,皎然决定勇于做一个弱者,沉不住气的人总是先开口的,“凌公子,我想在和来客相邻的墙上开个门。”   “好。”不多不少就一个字,搞得皎然头有些大,“我看跨院花草也多,想动土再建几座亭子,到时酒客可观景饮酒。”   “可以。”   ……   皎然又提了几个要求,原本只是试探性地,不曾想财神爷都一一答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宛如张宅就是一块泥巴,任她怎么捏都行,这么好说话,皎然很快便没话讲了。   好在这时,凌昱的茶终于冲好了,推到皎然跟前,“你吃一杯热汤,别回头染上风寒了。”   盛情难却,皎然将茶杯捧在掌心,品了品茶香才饮一口,果然暖汤下肚,整个身子都活泛起来了,凌昱又给皎然续了几杯,皎然见凌昱只给自己斟茶,有些疑惑:“凌公子怎么不吃?”   刚说完,屏风外就有人来求见。皎然总算知道凌昱为何不吃了,原来是等人上酒呢,皎然惊讶于这小厮的办事能力,一盏茶的功夫,不论这酒是带的还是去买的,都忒快了,只不过更让皎然惊讶的,还是那个来送酒的人,不正是陶芝芝口中的“怪毛瞪瞪,磕碜煞人”的瘸腿屋主吗。   皎然看着那“屋主”低头退下,又拿眼睛追着他的背影,看他一高一低走出园子后才看向凌昱,这人也正挑眉看着她,“他确实是为我做事的。”   皎然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说不出“一笔勾销”,“我不恼了”这样的话来,但堂堂世子爷肯做到这份上,再计较下去就有些不识趣了,“凌公子手下果然卧虎藏龙。”   “你怎知他是虎还是狍?”凌昱反问。   皎然心想拍马屁的话你也当真,“一个瘸子能被公子所用,自然有可取之处。”   凌昱笑了笑,“他确实有可取之处,于土木、算术都十分精通,日后你改建宅子,若有需要,也可找他办事儿。”   啧啧,凌昱敢说,皎然可没这个脸去接,她怎么敢使唤世子爷的人,嘴上却道:“多谢凌公子好意。”   皎然烦躁地将杯中的茶汤一饮而尽,伸手想倒杯酒,却被凌昱挡住:“你还吃?”   皎然顺嘴接道:“什么叫还吃。”在凌昱试探的眼神里,皎然忍不住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的衣裳,有这么明显吗?   “借酒壮胆可不是明智之举。”凌昱淡淡道。   出门之前皎然确实吃了几杯来着,可那还不是为了壮壮士气吗,本来皎然还挺庆幸今日遇到的是凌昱,但他这么一说,又让皎然感觉这一趟就跟裸丨奔般,被看得透透的。   “如果早知道要见的是凌公子,我定然不会饮的。”皎然嘻嘻一笑,不就说话吗,谁不会啊,“凌公子有气度又好说话,和您谈话如沐春风,能碰上凌公子,碰上这样的宅子,是小店之幸。”   反正已经谈得差不多了,皎然寻思着是不是该给财神爷磕几个头再回去,刚站起身,就听凌昱道:“是你我之幸,也是酒库之幸,所谓天网恢恢,不过是张三的因果报应罢了。”   越听越不太对劲,皎然不解地重新坐回去,“此话怎讲?”听着好像没有想的那么简单。   凌昱凝视了皎然几息,不知道是不是对皎然方才行为的不悦,拎起铜铫子放在案几上,示意皎然道,“许久没吃过阿然煮的茶了,有些怀念。”   一声“阿然”喊得皎然心肝直颤,上回在凌昱面前煮茶,还是陶芝芝带着她去观景楼会花姑时,那根箭可差点在她脑袋上穿个洞呢,时移境迁,那会儿为了拿花还要品茗猜茶名,这会儿凌昱却是有求必应,果然人熟了就好说话。   想到这里,皎然寻思着是不是该往茶汤里多加些盐,让世子爷知道有咸才有甜,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在凌昱身上,她已经吃过很多亏,再来一壶都受不了。   茶汤飘香,皎然将盏托递给凌昱,凌昱啜了一口,“有些淡了,不过火候掌握得恰恰好。”   还挑呢!这可是丁旖绰真传弟子,皎然不想跟凌昱再废话,开门见山问道:“张三这事儿,是不是不止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嗯,酒库的酒前段时间出了些问题。”凌昱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皎然却听懂了,想起前些时日袁叔的欲言又止,想来出问题好一段时间了,“所以李叔是替人背锅的。”尽管想明白了,但还是有些震惊,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凌昱眯了眯眼睛看了眼皎然,一点就通,这人比他想的还要聪明,“你倒是机灵,点头就知尾,你怎么想的?”   皎然摇了摇头,为李叔感到可惜,“我听李叔说过张三搜刮私酝酒之人的钱财,想来是个贪财无义之人,酒有问题却按下不提,那必是这群人为了中饱私囊,偷工减料,导致酒质变坏,掩盖不住就想毁灭证据,正好李叔为人正直,不会见火不救,宁愿打碎酒坛子也要灭火,才着了这些人的道,是不是?”   “你如何肯定与李叔无关,当时酒库后院可就只有他一人。”凌昱又问。   “正是这一点了。”皎然肯定道,“酒库只有一人就是怪事儿,酒库轮值有规定,值夜时要有两员以上互宿,不宿者杖一百。可酒库把全责都推给李叔,另外那人领这百杖,不过雷声大雨点小,酒库显然有特意掩盖之责,真是蛇鼠一窝。”   皎然说得兴起,眉飞色舞的看得凌昱心中又酥又痒,皎然看着凌昱的眼睛,就知道自己该走了,声音越来越小,“我该回酒馆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回   皎然动了动脚想要起身,凌昱捉住她撑在地上的手,“这么快要走?再陪我坐坐。”   力量悬殊,压根无法动弹,与其激起反作用,皎然选择继续维持稳如泰山的坐姿,都不敢去看凌昱。   “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凌昱向皎然倾身,停留在脖颈间深深嗅了几口,温热的鼻息让皎然浑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这感觉就像猛兽在对猎物吃干抹净前,悄声无息地丈量从哪下嘴好。   过分了!皎然感受到自己的脸很不争气地成了火烧云,偏生她经验不多,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当初和曾诚谈婚论嫁,两人规规矩矩,小手没拉过,说话都要隔几步远,怎知凌昱的脸皮可以厚到这样的地步。   好在此处无他人,不然她的名声该要扫地了,思及此,皎然有些来气,一把就将凌昱推开,挪着膝盖往后退了几寸。   皎然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拔了老虎须,慌乱地抬头看了凌昱一眼,谁知凌昱居然没有半点愠色,倒了两盏茶,一盏递到皎然手里:“是凌某唐突,阿然莫见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皎然自然只能顺杆接过,呆呆地捧着茶盏,凌昱端起自己那盏,碰了一下皎然的杯子,先一饮而尽。   这是要一杯泯恩仇的意思吗?皎然垂下眼皮,也将茶水饮尽。其实和凌昱搞暧昧也不是没有好处,世俗一点,甚至可以说百利而无一害,就看他捧着楼若的样子,还有待自己先后的差别,皎然觉得,凌昱待自己的红颜还是挺上道的,至少别人想欺负就不可能了。   凌昱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冰硬的瓷具自然是比不上温润的肌肤,鼻尖似乎还留有皎然身上甜淡的香气,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比想象的还要不抗拒皎然,这可真是好事儿。   “你身上可真好闻,用的什么香?”凌昱问道。   皎然不曾想还要继续这个话题,表情尴尬得有些不自然,在她的理解中,男女之间的荷尔蒙,有一部分就是同气味有关。   上一世因为网络上坑爹的弹窗,“气味,两丨性关系的密码”、“这三种气味最能激发性丨欲”这样的文章皎然“学习”了不少,据说狗狗也是靠闻气味确定性别和状态的。   额,难不成凌昱对她有了兽丨欲,这可就超乎红颜的定义了,蒲团上好像长满针,皎然讷讷道:“没有。”   “嗯?”   “并无用香。”皎然解释道,“酒馆要干活儿,用了香沾上吃食茶酒就不好了。”   凌昱点了点头,似是颇为认同,“那便是自带体香,比寻常脂粉味好闻多了。”   “许是抹身子的油膏味。”皎然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仿佛是在跟凌昱探讨她这盘菜应该炒成什么味好下饭,丢下这一句后,忙岔开话题,“方才说到宅子装修之事,宅子酒店我是第一回 做,虽想得多,但见过的、去过的远不及凌公子,还想请凌公子指点指点。”   凌昱看了眼水榭的构造,“这宅子被张三维护得一如新屋,油漆就不必再上了,节省些钱财时日,但布局确实要改改,还有你方才说的亭子。”   凌昱浇熄了火炉的中炭火,起了身,“一道过去看看吧,到了实地说起来才明白。”   一路按着方才进来的路线退回去,皎然侧耳听着凌昱的指点,觉得这人好好说起话来,倒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点子上,将她原本的方案取长补短,想起来也不那么海市蜃楼。   “这宅子到底逼仄了些,既然要做,就只管将酒店做大,做成京城独一份,到那时,这小小的宅子都不够入你的眼。”走完一圈,凌昱领着皎然踏入正院道。   什么叫不入眼?这宅子她都快吞不下了好吗?皎然觉得凌昱这口气可太大了,不愧是钱庄背后的老板。   凌昱看皎然微微张开嘴巴有些呆住的样子,笑笑道:“我不是瞧不上这儿,也不是在拱火,更并非替你画大饼。钱财是次要,往大了做去,在京城酒业说得上话,那才是有用的。且既有这份心,我瞧着你也有这能力,总有人要往高处去,我希望是阿然你。”   皎然确实有想过做大,但显然凌昱比她想的高度还要高得多,皎然心里也明白,红颜是暂时的,但若酒馆做大了,成了掌舵人,那就算有一日离了凌昱,她还是可以不怕事儿,但皎然也不好承诺什么,听凌昱这么说,只点头不答。   “你一个姑娘家出面做一些事情不易,需要什么都可以同我说,我可以支持你。”两人走到院子,将皎然送到二门处,凌昱停下来认真说道。   皎然看着凌昱的眼睛,像是被吸入一个编织得很美好的梦里,但凌昱这番话,确实让她觉得有底气了许多,垂下眼眸点点头,“多谢凌公子,那我告辞了。”   皎然走到二门边,正准备打开门,又听凌昱在背后问道,“你知道怎么找我吗?”   皎然转过身来,凌昱站在台阶下,居然还要仰视他,“额,这还不简单,国公府不就在翘山边上吗。”   凌昱冷笑一声,“国公府倒是跑不了,你会去吗?”   这下皎然可说不出个“会”字来,一瞬间被噎了个半死,唇瓣开开合合,欲言又止,只眼巴巴看向凌昱,“那要怎样嘛?”   “你等等。”凌昱说完就转身不知走去哪里。   皎然撑着腮帮子蹲在台阶上,总有一种在凌昱面前挺不起腰板的错觉,之前还想着抱大腿来的,如今这算抱上了吧,还是人家主动抛的橄榄枝,但待在这颗大树底下,真不知到头来会是好乘凉,还是没了阳光然后发育不良。   不远处传来一声像泄了气一样的口哨声,皎然应声望去,墙边的大树后,一双手正使劲向她挥舞,不是陶芝芝又是谁。   还真不是陶芝芝水平不够,只是吹得太响怕引来别人的注意,吹得太弱又像隔靴搔痒,这个度还真不好不把握。   “芝芝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日不来了吗?”皎然跑到树下,也不敢太大声。   这围墙不低,这么用气声交流,听得陶芝芝直皱眉,皎然索性上了树,两人才愉快地交流了起来。   “我不是放心不下你吗。怎么样,那屋主有没有难为你?”陶芝芝往围墙外探了探头,没能找到个人影,刚刚见皎然蹲在那里,孤苦伶仃的看着就可怜兮兮,就像当年刚认识她那会儿一样,美人惆怅起来,真是我见犹怜。   皎然心中有事,表情难免就有些一言难尽,陶芝芝一看就觉着不对,从腰间掏出一把弹弓,“你把他引出来,我让他好看!”说着就又从不知哪里掏出一把石子,放在围墙上挑起一块对锋利的搭在弹弓上。   皎然想起凌昱被弹弓射到的样子心情就舒爽,乐呵呵道,“放心吧,财色都在,没有为难我。”   “可是真的?”陶芝芝认真确认道,从皎然的肩上望去,正好看到凌昱朝这边走来,脸色一变,“怎么是他?”   皎然还没反应过来陶芝芝在说什么,就听见陶芝芝留下一句,“我先走了!”然后就滑滑梯似的没了人影。   什么朋友啊?这是。   皎然还没回过神来,探着脚准备滑回地上,树下传来凌昱有些不解的声音,“怎么跑树上去了?”   好囧!皎然伸了一半的脚有些尴尬,恨不得整个人跟这棵树化为一体,心中一急,脚就踩空了,慌乱间没抓住枝干,只抓了一把树叶。   “噗通——”   “哗啦——”   重重摔在地上,皎然坐在地上有些茫然,这种时候下面的人不应该接住她吗?有些抱怨地抬头一看,凌昱摸着下巴,眼里有些发现新事物的喜悦,“你还会上树啊?”又看了眼围墙,淡淡道,“这里是该开个门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回   一点都不好笑!这样的话茬,皎然懒得搭理,对着凌昱冷笑一声,跳起来在原地蹦了几下,不蹦不知道,一蹦吓一跳,手臂上嗖嗖一片凉,皎然心道不好,低头一看,从肩膀到上的衣裳被臂划开一道口子,衣料本就偏薄,这下可好,直接成了露肩装。   “你怎么跟猴子似的?”眼前的雪肤白花花的晃眼,凌昱上前两步,“拿着。”   皎然攥着裂开的布料,脸上的红晕延伸到脖颈,一点点蔓延到身上,青丨天白丨日的,真是跳汴河的心都有了,听到凌昱带着些嫌弃的话,皎然侧身去看他,才发现凌昱手上拎着一方鸟笼子,“这是?”   凌昱将鸟笼递到皎然手中,“是鸽子,以后要寻我,放它出来便可。”   “好。”皎然颔首欣然答应,往后退了半步,正思考着眼下如此狼狈该如何回酒馆,若是让陶芝芝送来,那大概整个酒馆的人都知道了,皎然心下有些急,一抬眼,就看见凌昱开始脱衣服。   干嘛,干嘛,这是要干嘛?皎然站在原地,还没想好要面壁装清纯还是恶狠狠对凌昱一顿骂,凌昱已经剥开上身的外袍,露出白色的里衣。   真是要长针眼了。   凌昱看皎然大惊失色,眼珠子不知道往哪放的样子,笑道:“你不会想翻丨墙过去吧。”   说不得皎然还真这么想过,怎奈陶芝芝忒不靠谱,见到凌昱就跟老鼠一样钻回地洞,置她于不顾,皎然摇了摇头,又听“哗啦哗啦”几声,凌昱从里衣上撕下长长一块布条。   “过来。”   皎然愣着不动,凌昱见她无动于衷,上前一步想拉开皎然的手,皎然的手死死按住,凌昱稍稍一用力,就将她拉开了,“怕什么?难道你想就这样回去?”   “没有,我哪有。”皎然下意识地反驳。   凌昱拿着布条绕了几圈,看着衣裳下透着粉光的肌肤,果然比这白得毫无生气的布料好看多了,笑着道,“怕我看了你的身子?还是想我对你负责?”   这会儿凌昱的声音带着笑意,低醇中带着诱惑,叫皎然的耳朵痒痒的,连带着被凌昱的里衣接触到的肌肤也痒得出奇,皎然顾意撇开眼不去看凌昱,指尖掐着鸟笼上的织藤,拿眼睛去数地上的砖子,“凌公子什么没见过,就当看了层猪皮,出了这个门只当今日无事发生便好。”   好在此处只有他们二人,再说了,她怎么敢咬着他世子爷不放,看就看了,又不少斤肉,且若她要凌昱负责也不是不能,但顶多一台小轿进了他的院子,但从此抬不起头来就是了,这可不是皎然想要的日子。   人的名树的影儿,出了这门她还要做人呢。   “那就好。”凌昱道。   “唔。”皎然咬着唇,有些怨念地看向打完结的凌昱,这结打的,是要废了她的手吗。她都自贬成猪了还不够?   皎然抬起手臂,不知道凌昱怎么绕的圈怎么打的结,划开的口子是合拢了,看不到一点肉,但这阵仗,走在路上一定会引人注目,还是愁煞人啊。   “多谢凌公子相助。”皎然抬手理了理鬓发,算不清短短几个时辰,给凌昱道了几次谢,也不知是哪里欠他的哩?虽然心中不愿,但皎然深信嘴上抹点蜜,总不会吃亏的。   凌昱点点头,“待会披上斗篷,我让车夫送你回去,没人会瞧出来的。”   想得倒是周到,皎然也没理由拒绝。回到酒馆时,刚踏进门,凌涵就迎了上来。   “皎然姐姐。”凌涵娇笑着迎上皎然,站在门口探头确认了眼马车远去的背影,嘀咕道:“好像看到我三哥哥的马车了。”   皎然心中骤停了一下,有种被抓个正着的羞耻感,看来方才让车夫提前停车并非多此一举,皎然笑着打哈哈,“有吗?我倒是没瞧见,可能凌公子恰巧路过吧。”   也是,凌涵“嗯”了一声收回脑袋,跟着皎然进门,一垂眼眸,就看见皎然手上的鸟笼,惊叹一声,“哎呀!皎然姐姐,你怎么会有这只鸽子?”   凌涵围着皎然手中的鸟笼就开始打转。   皎然心中又骤停了两下,一是被凌涵那声惊呼给惊的,二是被凌涵这话给吓的。这兄妹俩就不能调和一下吗,怎生性子差这么多啊,皎然觉得凌涵怪可爱的,在心中暗啐了凌昱一口。   “额。”皎然一时间支吾着应对不出来,又不清楚凌涵知晓多少,只能拿起笼子跟凌涵一道端详,硬着头皮道,“这鸽子,可是怎么了?”   凌涵指着笼中的鸽子,眼中有些光,“都说汗血宝马一马千金,这‘英鸽’也是一鸽难求呢,能飞好远好远,一直飞好久好久。”具体飞多远其实凌涵也不知,想着想着皱起眉头,有些骄傲又有些不满地嘟囔,“我在三哥哥那儿见过两只,但他都不肯给我一只,好小气的哦。”   皎然不认得什么鸽子,原以为就是普普通通一只信鸽,哪知道还有这么多门道,被凌涵这么一说,也不知从该哪里编话,这样的鸽子,出现在她手上确实不合常理啊。   “皎然姐姐,你怎么有这鸽子啊?”凌涵羡慕地看向皎然。   皎然脸上跟开了染坊一样精彩,寻思着要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说是自己买来的,但怎么想都觉得圆不下去。   “这鸽子啊,是我送给阿然的。”陶芝芝这时候也围了上来,“可贵着呢,就为了给阿然要开新酒店庆贺一下,花了我好多嫁妆呢。”陶芝芝脸上浮现肉疼的表情。   皎然感激又无语地嗔了陶芝芝一眼,“是啊,何止嫁妆,棺材本都快花了吧。”   陶芝芝给皎然送了个“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嘴型,凌涵听过后,一时被皎然要开新酒店的话题吸引了,“真的吗?皎然姐姐这回搬到哪里?”凌涵连忙给皎然道贺。   皎然谢过后,笑笑道,“不远,就在隔壁呢。”   这么说着,凌涵也没再多问,只让丫鬟拎着食盒,打包了菊花糕菊花酒另一些酒食回府了。   凌涵走后,皎然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拎着鸟笼到后院,不愿再让人看到。   “小当家,这鸽子要喂什么呀?”姚姐从皎然手中接过鸟笼,比划着应该放在哪里,“长得真好看,小当家你瞧瞧,这毛发这胸脯,傲挺挺的,一看就康健结实。”   皎然赌气道,“不用喂了,炖了汤来吃得了,这么结实能飞,肉质定当紧实。”   姚姐有些愕然,“啊?可是真的,这么好看的鸽子炖了多可惜啊。”但心里又觉得皎然说的有道理。   皎然摆摆手,往里屋走去,姚姐望着她的背影问道,“那要炖什么啊小当家?”   “哎,算了算了。”皎然转回来从姚姐手中拿过鸟笼,“凌涵不是说金贵着吗,吃了它就跟吞金子似的,找死呢。”   诚然皎然是觉着吃了这鸽子会被凌昱寻死,这才找个地方将它挂起来养着,而那边厢凌涵反反复复也觉得这鸽子太金贵了,怎生会落到皎然和陶芝芝手里,想想陶芝芝那富贵逼人的样,买到这鸟也并非不可能,但凌涵这人虽天真烂漫,却并非蠢钝之辈,陶芝芝那番话也只将信将疑信了七八成。   一回到国公府,凌涵就吩咐将菊花糕菊花酒分给各院,拎着一盒来到芳茹园。   晚间凌昱到芳茹园来时,就看到凌涵坐在嘉禾公主旁边,“阿涵,你怎么在母亲这儿?”寻常这个时辰,凌涵早就请完安回院子了,这阵子嘉禾公主要掰正凌涵懒散的性子,往常在这儿,凌涵都是倒在公主身上的,因着这茬儿,他这妹妹一直能躲则躲呢。   凌涵嘟嘟嘴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我来给娘亲送菊花糕来了。”其实是想着重阳要祭祖府中事多,三哥哥总会来芳茹园拜见母亲的,这不,就被她堵到了。   “三哥哥不妨也尝尝?”凌涵给凌昱端来碟子,“娘亲也说好吃呢,三哥哥若是觉着合口味,明日我再去皎然姐姐那里买。”   凌昱扫了凌涵一眼,看透了凌涵不过是想趁机出府去玩,难不成手下没人可以使唤,需要一个千金干这活儿?   嘉禾公主的重点却和凌昱不同,听凌涵一口一个“皎然姐姐”的,顿时来了兴趣,“阿涵口中的皎然姐姐是谁啊?”   凌涵嘿嘿笑道,“就是做这菊花糕菊花酒的酒馆的小当家,娘亲你又忘了,我都提过几次了。”   嘉禾公主一笑,“倒是心灵手巧,上回那个冰皮月饼,是不是也是这家酒馆。”   “正是呢!”凌涵眼珠子骨碌一转,看向凌昱,“娘亲你可知,我今日去酒馆买菊花糕,居然瞧见皎然姐姐也有一只英鸽呢,三哥哥都不肯送我,也不知何时才能挪一只给我。”   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在这等他,凌昱揉了揉眉头在嘉禾公主对面坐下,“你要那鸽子有何用,给你是暴殄天物。”   凌涵一听就不服气了,“三哥哥乱说话,你可以用鸽子传讯,我怎就不可?”   “你要与谁传讯,你的姊妹都在京城,用得着鸽子?若是传给男子,看娘亲和我不打断你的腿。”   凌涵不想输,将下巴太高了两分,“京城怎么就不能用鸽子传讯了,再不济养着我看着也好啊。”   凌昱呵呵一声,“那还不叫暴殄天物是什么?”   凌涵鼓起嘴无语了。   “那鸽子难得,就该用在该用的地方,我瞧着送给你传讯或是观赏把玩,倒不如宰了炖了给你补身子好,阿涵若想要,我明日就给你炖成汤送来。”   凌涵赶紧道,“那还是算了吧,物尽其用,三哥哥还是自己留着吧。那我以后还能不能去看那鸽子啊?”   凌昱看凌涵眨着眼睛试探的样子,不觉好笑,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我将鸽子养在哪?”   听到凌昱保证,凌涵这才作罢。说到底她说那么多,不就为了探探凌昱的口风吗,知道鸽子仍在,还能随时去看,也就信了她这个三哥哥了,想想也是,三哥哥怎么可能把鸽子送给别人呢。 第65章 第六十五回   嘉禾公主见凌涵又被凌昱治住,本想帮腔让凌昱割爱将鸽子送给凌涵,不就一只鸽子吗。   再说了,这些年凌涵从凌昱那里拿走的东西还少了?凌昱比凌涵大不少,最宠这位妹妹,但嘉禾公主转念又想到近来教养嬷嬷说凌涵娇憨难训,这性子将来到了婆家,怕是要吃亏。   虽说有她和凌昱在,万不会让凌涵吃亏受欺负,但别人家二门里的事儿,就怕到时想插手都插不进去,还是要趁凌涵在身边这段时日,好好立立规矩。于是嘉禾公主收回飘到嘴边的话,转而道:“就是阿昱你给惯的,你父亲不在,这些年阿涵要什么你便允诺什么,以后不能百般纵着她了。”   凌涵听完立刻开始跳脚,坐到嘉禾公主身边蹭了蹭,声音又拖又懒:“娘亲,你怎么这么说啊,三哥哥待我好不好吗?”   嘉禾公主看了凌昱一眼,“好是好,但也不能一直这么好。男儿家,还是要把顶顶最好的一面留给妻子。”嘉禾逗猫儿一样摸摸凌涵的脑袋,眼神中略带得意,“如同你父亲待我般。你三哥哥什么都好,就只一点不好,情路不顺啊。”   整个国公府也就老祖宗和公主敢这样训凌昱,凌涵乐得看凌昱被教育,咯咯咯直笑,“娘亲你怎就知三哥哥情路不顺了,好多人来寻我,都是偷偷来看三哥哥的呢,哼。”   “你还小,不懂。”嘉禾公主点点凌涵的额头,“为娘给你三哥哥挑过多少姑娘了,没一个成事,再这样下去,只剩麻花脸可以挑了。”   凌昱像是没听到一样,坐在一旁吃闷酒。   “我才不要麻花脸的嫂嫂。”凌涵想想就直摇头。   嘉禾公主看看自己的指甲,“我瞧你兄长是铁石心肠,无需人嘘寒问暖,指不定姑娘家长成什么花在他眼里都一个样,二十好几了,再耗下去,将来娃娃生出来,都不知喊他父亲还是祖父了。”   嘉禾公主越说越夸张,凌昱撑着眉头一副微醺之态,“孩儿该回去了,母亲。”   凌涵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得如银铃一般,“娘亲,我还是头一回见三哥哥装醉呢,三哥哥这个千杯不醉的人,装起来还挺像的。”   凌昱其实也没装,只是这个神态,这个动作,看在凌涵眼里像极了那么回事儿。   “娘亲可是有了心仪人选了?”这回凌昱倒是没有反驳,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搪塞。   嘉禾公主话里藏的针确实也不是白刺的,“有又如何,挑三拣四的,只怕又入不了你的眼。”   “既是母亲相中的人,孩儿自然相信母亲的眼光。”凌昱淡淡道,“找个好日子相看相看,这回孩儿都听娘亲的吩咐。”   “可是真的?”嘉禾公主眼中顿时发出光来,还以为又要雨打石头呢,“你不会再在背后搞小动作了?”   凌昱保证道:“不会了。”   软硬兼施,连蒙带骗,嘉禾公主各种招数都快用尽了,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不过凌昱此番应承下来,不是因嘉禾公主招数用对了,而是觉着自个儿确实也到岁数该成家了,不然家中姊妹要办亲事都不好越过他。   回六如院的路上,不知为何,皎然的脸隐隐约约出现在小厮手中的提灯上,凌昱眯了眯眼睛,目光一晃回来,果然消失了。   对皎然有腹下冲动,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这种意外对凌昱来说有些意外,却是一个惊喜,自从亲眼见过那件事后,凌昱便对那些一步三摇的女子退避三舍,更不喜姑娘家身上的脂粉味。   嘉禾公主以为凌昱挑三拣四,其实凌昱自己也分不清是挑剔还是抗拒,对男女之事有旺盛的想法,还停留在他是个毛头小伙之时,经过那件事后,凌昱也渐渐看淡,再娇艳的千金在他眼里都索然无趣。   于男女之事无味,便将精力都放在辅佐皇帝清缴朝中毒瘤上,凌昱身份特殊,只能在暗中办事。去年皎首辅倒台,可当年牵扯甚广,朝野还藏有多少暗钉蛀虫犹未可知,皇帝倒不是怕再被成傀儡,而是龙眼容不下钉,定要一颗颗□□。   皎仁甫这个外室立得极为省心,不争不抢,看上去与相府毫无瓜葛,但皎然身上的能耐,又哪是一个外室能教养出来的?皎仁甫对这个外室也是偏爱有加,巫山云雨之时,在枕头边留下些线索,或是为保这母女平安,留下些把柄也并非没可能。   和皎然接触,本是为着皎仁甫的事而去,但这段时日断断续续的相处,凌昱也没想到会被皎然勾出血液中那股燥热,真是新鲜得很。   王公勋贵都爱将女儿养得像画中的人儿一般,抹泪的姿势,走路的步子,都比用尺子丈量的都要来得精准,娇憨的,家中已有一个,知书达理的,温婉贤淑的,都如念经书一般,简直无味透顶。   是以像皎然这般时而欢脱、时而威风,还爱装文静贤淑的,于凌昱这种人,就跟在林间打猎时,乏味了只会往前钻的野鹿兔子,突然遇到一只会上蹿下跳,左跑右奔,猜不到它下一刻要往哪里去的狐狸,这种新鲜感,只会让猎人重燃起征服欲,直到猎物成为囊中之物。   想到嘉禾公主拼命往自己院里塞人的样子,凌昱也觉得好笑,能推则推,能拖则拖,如今拖不下去,便依了嘉禾公主的意思开始相看。   在凌昱看来,话本子中的所谓情爱,都是骗骗姑娘家,赚人眼泪的,倒不如找个门当户对,且长辈喜欢的姑娘结了亲便是,总归还是要成家立业,繁衍子嗣,她为他相夫教子孝敬长辈,他待她也必会予以体面和尊重。   晚上在净房沐浴,彩絮儿的问话也让皎然不由想起“体面”和“尊重”,诚然在和凌昱的相处中,皎然是完完全全感受不到这两词的。   皎然也摸不透凌昱对她是什么心思,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情?那定然是没有的,皎然是不信一见钟情的人,硬要让自己相信,只能说第一眼看上的只有皮囊,这种情太不靠谱。   利?应该也不是,一百个来客酒馆可能都不够凌昱塞牙缝。   木桶中咕噜咕噜冒出泡,皎然猛地从水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红如樱桃的檀口润泽饱满,粉如桃花的脸蛋晶莹剔透,皎然以手抱胸,看向彩絮儿断断续续,憨憨问道:“彩絮儿,你看我这样,我这个样子,你会,想睡我吗?”   彩絮儿歪着脑袋,一边往木桶里加热水,“姑娘想什么呢,彩絮儿虽每回瞧姑娘都是出水芙蓉一般,但从来没动过歪脑筋的。”彩絮儿低下头有些羞涩,掬起一捧水往皎然身上泼,“彩絮儿还是喜欢男子的。”   也是,问一个姑娘家能问出什么来,但皎然也不可能去问一个男子想不想睡她,皎然越想越觉得对头,像小鸭子一样拍了拍水,凌昱只怕是看上了这具躯体。   --------------------   作者有话要说:   阿蒙:公主啊,话不能乱说啊,你儿砸真的情路不顺来着,哎,吸烟jpg 第66章 第六十六回   见皎然对着一桶水撒气,彩絮儿有些莫名其妙:“姑娘怎么突然这么问?”想起今日皎然去张宅见到的是凌昱,又想起那只鸽子,再看皎然回来的反常,还问些奇奇怪怪的言语,彩絮儿心跳突然失了一拍,拿着瓢子的手顿住,“难道是凌三公子欺负你了?”   皎然摸摸自己的脸,要是真欺负她可能还不纠结呢,就是像这样意味明显,实则又什么都没说,才让人烦躁啊,“你觉得人家凌公子会看上我吗?”皎然不答反问。   彩絮儿拿来布巾给皎然拭身子,“姑娘怎么如此妄自菲薄,彩絮儿觉得咱们姑娘,配天王老子都是足够的。”   诶,彩絮儿这个马屁精真是深知皎然哪处痒,都说落魄的鸾凤不如鸡,可彩絮儿总能将她这个落水的鸡看做鸾凤,皎然一边享受彩絮儿的服务,一边叹道,“这些话可别说与外人听,不然你若被拿来杀鸡儆猴,我可变不成凤凰来叼走你哦。”   彩絮儿嘿嘿笑道,“彩絮儿知道,姑娘只把这些话说与我听,我也只把这些话说与姑娘听。”   彩絮儿拿来里衣给皎然穿上,“不过姑娘啊,若是那凌公子欺负你了,你定要和我说,我一定,一定。”彩絮儿说说着着,也想不出能拿凌昱怎么着,“一定会保护你的。”   天真是天真,但听着还是挺窝心的,皎然笑着捧起彩絮儿圆圆的脸,“有彩絮儿真好。”   连彩絮儿都能看出凌昱和皎然并非良配,皎然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心想着等凌昱心头热乎劲儿过去,也就淡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还能扭成什么花来?   飞鸽传信什么的,皎然没打算用,只供财神爷一般好吃好喝供着这只死鸟,凌昱说的帮持,皎然也没打算接受,无功不受禄,借来的都是要还的,财神爷的大腿要抱,但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要慎重使用。   所以接着几日,皎然请人去张宅量地测绘,忙着找工匠画图纸,东跑西跑挑选式样建材,一趟趟下来,看得姚姐都心疼了,“小当家,你何必如此亲力亲为,有那专替人跑腿的,你就坐在店里指点指点,让人代劳得了,何苦事事经手呢。”   皎然又添了一碗饭,“姚姐,不是我不让人代劳,是不自己看看我不放心,而且我跑得还挺乐的,不累的。”皎然再次感叹自己是劳碌命,就是喜欢自己经手,看宅子一点点变成图纸上的样子,这种成就感,跟佃户看着满田野的金黄稻米是一样的满足。   “姚姐你可知,我陪着姑娘一道,你看我累得都不想说话。”坐在一旁的彩絮儿一碗汤下肚,抹了抹嘴角道,“但我瞧我们家姑娘,一点都不带喘的,跑一趟下来,我是双眼无神,我们家姑娘却是面色红润。”   彩絮儿说完还大大声地叹了口气,逗得姚姐和玲珑她们跟着笑,皎然安慰她道,“我们午后再去庙里一趟,挑个良辰吉日拜神动土,以后只需监监工,一切都准备妥当啦。”   逢年过节都不是动土的好日子,选定的日子在九月十六,皎然想着以后必会更忙,酒馆开业至今都没有休憩过,故而重阳这日,索性闭店一天,要休息的休息,想登高的登高。   皎然自然是想休息的,可难得有一日酒馆闭店,阖家齐聚,白师太不愿如此大好时光浪费在一方小院子里呆坐观天,盘算着去城外登高,再到观里吃斋饭,皎然自然不能落下。   马车摇摇晃晃,皎然抱着皓哥儿,有了这个肉团团的小人儿,晃起来倒也没那么难受,“白师太不是佛门中人吗,为何要到观里去?”皎然还是有些不爽被拉出来踏秋,难得的假日啊。   白师太“阿弥陀佛”了一声睁开眼道:“都说后生可畏,你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怎生如此迂腐。常言道,荷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儒家圣贤我做不来,佛教菩萨忒清苦,日日叫我在家念佛打坐还不够啊,还是道教洒落,学成了还能当神仙,今日我就去吃太上老君的饭,想去哪家就去哪家。”   皎然装模作样地将袖口一飞,假装手中拿着一柄拂尘,竖起四指在胸前道,“白师太所言有理,我亦觉得师太更宜入道门修行呢。”皎然手肘一动,假装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白师太您瞧瞧,这拂尘成仙后能当法器除妖,寻常在家里,您还能拿来扫扫尘土,赶赶蝇虫呢。”   白师太老脸一瘪,佯怒道:“没大没小的,又来编排你祖宗。”   皎然和皓哥儿抱在一起笑作一团,皓哥儿举起手抢答道:“然姐姐我知道,我知道。白师太要去道观,是因为观里有白师太的小朋友。”   跟小屁孩沟通就是麻烦,脑回路从来不在一根线上,“什么小朋友啊?”皎然问道。   皓哥儿一脸这你也不知道啊,“小朋友就是白师太小时候的朋友啊。”   皎然有些汗颜,却还是在皓哥儿脸上香了一口,“皓哥儿的脑瓜子真聪明。”   白师太觑了皎然一眼,“就是你给惯的,难怪皓哥儿就爱跟着你。”   皓哥儿确实爱跟着皎然,自打开了酒馆后,能碰见皎然的时间也就早晚那连吃顿饭都不够的时辰,有时一天还不定能见着一回,所以一听到皎然休假,最开心的莫过于皓哥儿,于是登高路上,皓哥儿也只赖着皎然,谁要牵他都不让。   马车在半山腰停下,皓哥儿小短腿走得慢,皎然跟着他走,彩絮儿自然也跟皎然一起,白师太和夜凌音、丁旖绰、还有休沐的石敬泽提着东西走在前头。   皓哥儿虽然腿短人小,但活力无限,跑跑停停,停停跑跑,重阳这日山上来往的人马多,皎然怕皓哥儿磕到碰到,干脆牢牢牵在手里,从怀里掏出杀手锏——一根饴糖,这才让皓哥儿服服帖帖的,不再去碰那些野花野草。   道观要到山顶,山腰有座大寺庙,这日来寺庙望远祈福吃斋菜的大户人家也特别多,不少马车上不来,只能停在山脚下,再三两个一伙,五六个一群一路走上来。   其实大时节寺庙庵观并不好进,不少都被大户人家联名早早定下,有的人家气派讲究够显赫,寺庙还会闭门只接待贵人,所以这会儿走在山间的,都是带着婆子丫鬟的千金,跟着小厮的公子少爷,百姓只能去小庙小观祈福,山顶这座道观不算小,说来皎然她们能来这一趟,还是因白师太和那道长有交情。   见到这种大排场,皎然难免就会想会不会遇到熟人,心里跪天拜地求老天保佑,哪知拐个弯,就看到手中拿着束野花的凌涵。   “皎然姐姐。”凌涵使劲向皎然招手,这下皎然想装作没看到都不行。   凌涵也是把幸福欢乐写在脸上,寻常人爬山多少都有些疲惫,她倒是跟皓哥儿一样,蹦蹦跳跳活力无限,一转眼就跑到皎然面前来了,还送了几朵花给皓哥儿,皓哥儿小嘴一向甜,姐姐长姐姐短地把凌涵哄得乐不可支。   皎然不是不想见到凌涵,而是害怕见到凌昱,果不其然,凌涵蹦蹦跳跳的跑来,没过一会儿,凌昱也跟上来了,却不是凌昱走得慢,而是因为凌昱陪着一位富态华贵的老太太,生得慈眉善目,想来是凌家的老祖宗。   皎然和凌涵所站之处是上山必经之地,难免要碰头,客客气气地跟凌家老太问好,心里想凌昱千万别在这喊她一句“阿然”,不然她就再走两步往下一跳,今日就是她的忌日了。   皎然用余光打量,发现爬到此处,离山脚已经有很深的距离了,掉下去肯定很惨痛,不过凌昱陪着老太太走过来时,却像不认识皎然一般,只站在一旁看皎然向老太太问完好。   老太太爱热闹,和皎然简单说了几句,凌昱便陪着她往上去了,皎然心里暗暗送了口气,但莫名又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凌昱假作与她不相识,那张宅那日种种,又该作何解释?话说得那样好听,就因为那些好听话,让皎然心中存了一点念想,也让她这几日时不时便会胡思乱想。   好在凌家去的是寺庙,到了半山皎然便和凌涵告别,回头看着他们的背影,皎然才清醒了些,说到底,他们是登不上台面的关系,而凌昱那些话,若是当真了,那她可就太傻了。   到了道观时,白师太他们已经献上带来的水果糕点,供桌上堆满了各色供品,皎然自打开了酒馆,捐香油钱时总会自行另捐,点香烛,跪祈福,化纸钱,这一套坐下来,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道观居高,能看到山腰寺庙穿锦衣华服的人群,皎然一眼就看到着紫衣袍的凌昱,也不知今日怎么没一身俏,他不是最爱白衣吗?凌昱此时正跪拜完起身,站在一旁等老太太拜完起来,后面的家眷也都一一跪拜,但只有凌昱能跟着老太太在最上位。   看这时辰和所拜的菩萨,皎然算着这应该是最后一位了,只有收尾时要在露天的地方跪拜,正想着,不知为何皎然就挪动双脚,隐身到一旁的树后,只通过稀疏树叶的间隙看到山下,凌昱也在这时侧首望上山来,皎然轻抚胸口,庆幸没被抓到。 第67章 第六十七回   老太太跪拜完,凌昱忙伸手去扶,后头的家眷子孙也都围了上来,凌涵听到老太太要去山上,也吵着要一同前去,却被老太太三言两语打发掉,“阿昱陪我去便好,我是去见老友的,你这个猢狲跟去作甚?山道幽窄,到时你三哥哥还要顾着你,你就留在这和小姊妹们玩吧。”   道观比山腰的青云寺要小一些,越往山上路也越窄,马车是上不去的,是以老太太才有此言。凌涵想想也觉得有理,若她去了,指不定还有人要跟去,一个主子跟着三两个仆人,待会一人带一串,可就麻烦了,所以便乖乖留在青云寺吃斋饭。   道观和青云寺相比,确实更隐于山林间,往山腰望去的,不止皎然一人,“姑娘,该回老太太那儿去了,看寺里的场景,他们是要上来了。”   耳边传来这声音,皎然才猛地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呆呆杵在这儿是在想什么呢?   往旁边望去,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姐和一个丫鬟,这人皎然见过一两次,靖国公府的大小姐苏瑛,只是平日里何等心高气傲的将门虎女,怎么今日却眼中含春,面露娇羞了?   顺着苏瑛的目光望去,皎然顿时就明白了,刚刚凌昱是在看她呢。那看来这位苏瑛,又是一位被凌昱勾了魂的大好姑娘,可惜了。   皎然心中想着这两人在眉目传情,苏瑛和丫鬟回去的路上,丫鬟也提到了皎然,“小姐,你有没有看到旁边那位姑娘,只怕也是在偷看世子爷。”   苏瑛自然也看到了,但一瞧就知那不过是个做着凤凰梦的百姓女,虽衣着精致,但没有金玉头面珠宝加持,哪哪都透着寒酸,若非容颜姣好,她看都不想看一眼,“管她作甚,不过又一个不自量力之人。”   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凌昱的枕边人,苏瑛的嘴角一上午就没有合拢过,适才凌昱抬眼望上来,让苏瑛更加坚信两人有心电感应,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说来皎然也不是没有金贵的头面首饰,只是来登高拜神想着一切从简,再加上开了酒馆就鲜少往华贵了装扮,所以并非别人太寒酸,而是这苏瑛太隆重了,想着今日要和凌昱相看,恨不得把发髻当成香坛,钗环当成香烛一般往头上插。   用过斋饭,白师太他们都去道观客房午憩,皎然没有午休的习惯,自找了一块小草地,旁边是溪水潺潺,远处是青山绿野,此处稍凸于山间,视野开阔,人仿佛就飘在山间。   皎然还带了一套小茶具,小风炉,茶杯、铜铫子都袖珍得可爱,铺一块粗麻布坐下,听水声品茗香,还捎了些撤下的供品糕点,“然姐姐,以后你多关店好不好,这样我们就能常出来玩了。”小屁孩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   皓哥儿知道皎然要出来,屁颠屁颠地就是要跟上,这不,果然没猜错,跟着他的然姐姐,就是有得玩儿又有得吃。   皎然从包裹中拿出一件小披风给皓哥儿披上,“可是如果经常关店,皓哥儿就没糖吃,白师太就没肉吃,石敬泽就没书读,大娘二娘和我们可能就没宅子住了,皓哥儿觉得如何?”   一想到没糖吃,皓哥儿就蔫了,商量着道,“还是开着吧,那一过节就关一次呢?”皓哥儿没有年月日的概念,只知道过节学堂就休沐,比了一根短短的小食指道。   皎然点点头,“好,就听你的。”   皓哥儿蹦跶了一上午,眼皮子早就睁不开了,小屁孩自然是要午睡的,只是又不想错过跟皎然一起玩才跟了出来,所以皎然出门时才给他带了小披风,皎然抚了抚皓哥儿的后背,柔声道,“睡吧睡吧。”   皓哥儿睡得很快,小嘴被趴在皎然肩上的肉脸挤得嘟嘟的,皎然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了个姿势,一个人冲着茶,吃着糕点,享受这少有的宁静。   不过这宁静也没有享受太久,皎然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想拿起铜铫子来泡茶,却发现旁边站了个人。   “整个道观,就你最惬意。”   皎然差点喊出声来,没被吓死,也不知这人怎么悄声无息来到这儿的,她竟然毫无察觉,凌昱指了指皓哥儿,示意皎然小点声,又指了指上面。   皎然抬头往上望,正上方是一座竹亭,“你从上面跳下来的?”难怪了,如果跟她一样登梯回转而来,不可能一点都没注意到。   凌昱点了点头,皎然估摸着这高度也得有个两三丈,“你下次要跳下来先支会我一声,让我见识见识哩。”   凌昱轻笑一声,“当我跟你一样爱耍猴戏呢,我不过口渴,想来叨扰你一杯茶。”   这还不简单,铜铫子正冒着热气,里头的水正正好好能冲出两杯茶,凌昱端起连自己半掌都不到的茶杯,笑道:“赏景品茗,你还真会享受。”   皎然举起手中的茶杯看了眼,感慨道,“若能有一盏琉璃杯,杯中透光,就不只是品茗了。”可惜琉璃杯太贵了啊。   皎然又给凌昱续了几杯,可这人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皎然所坐的地方背后正好有平整的石块,可坐可卧,凌昱示意皎然坐过去些,腾出点地方给他,皎然自然是不肯,用下巴指了指皓哥儿道:“睡着呢,动起来该醒了。”   谁知凌昱还是要和皎然抢地盘,抬腿一跨,就在粗麻布的左边坐下,大马金刀地将腿一放,后背往石块上一躺,仿佛这块布就是他铺的一样,半点不见外,“乏了,这个地方真不错,让我躺会儿。”   皎然想不到凌昱如此无赖,赶也赶不走,真无可奈何。   刚刚那么心平气和地聊天,现在又一同静默看着山前的美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情侣在此私会呢,这种错觉让皎然没了赏景的闲情逸致,有些胆战心惊,害怕有人看到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地,只一个劲冲茶来喝,更不敢分神闭眼,看到一旁闭目养神自得其乐的凌昱,很想泼下一杯茶让他醒醒,凭什么让她一人着急。   而一着急了,皎然就忘了问凌昱为何会出现在道观了,凌家可是在青云寺祈福的。   不过凌老太太和老友在道观午憩,待不下的可不止凌昱一人,苏瑛也带着丫鬟出来散心,顺便看看能否偶遇她的昱哥哥,此时两人正行到凉亭歇脚。   “姑娘快歇歇吧,道观都走遍了也没偶遇凌家公子,可能回青云寺去了吧。”丫鬟顺着苏瑛看向山腰的目光,安慰道。   苏瑛鄙视了丫鬟一眼:“你是不是傻,老太太和祖母在道观,昱哥哥怎么会回寺里。”   丫鬟讨好地回道:“姑娘所言极是,那说不定凌公子也正在寻姑娘呢,两人都在走动,这才寻不到人。”   这还没进门呢,胳膊就拐到凌家了,皎然强忍心中笑意,又瞥了眼身旁宛若睡着的凌昱,原来是躲人躲到这里来的啊。   苏瑛看向丫鬟,看得丫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姐,可是怎么了?”   “你说昱哥哥可能也在寻我?那你觉得他心里是否有我?”苏瑛问。   丫鬟想了想道,“今日吃斋饭,凌公子虽话不多,老太太和老夫人问什么便答什么,但我看凌公子彬彬有礼,言语客客气气,和那些只会花言巧语的浮浪子弟可大不一样,想来是敬重姑娘才会这样的。”   苏瑛听完嘴角都咧开了,“我就说昱哥哥是极好的。”   苏瑛一口一个“昱哥哥”,喊得下面的皎然忍不住抖了两抖,看来虎女也是可以变小白兔的,只需要遇到更威猛的虎。   “你乐什么?”凌昱这时睁开了眼,看向皎然低声道。   粗麻布本就不大,两人坐得近,凌昱的话就像蛊住皎然的耳朵一般,让皎然无法细细去分析这声音里带着多少不同的情绪,只笑着以口型道:“没什么。”   见苏瑛欢喜,竹亭里丫鬟又补充道:“听闻以前嘉禾公主都不怎么给凌公子说亲的,就是去越国公府提亲,不论多好多显赫,不是被公主搪塞回来,就不知为何便无疾而终了,这次凌公子愿意来和小姐相看,不就正说明凌公子对小姐是有意的吗。”   这话可说到苏瑛心坎里去了,想起方才经过凌昱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香气,明明心中有些敬畏他,但那样的气息闻起来,又叫人十分安心。她想找的就是这样的男子,有肩膀、有气度、有样貌,苏瑛绞了绞手中的手帕,这个男子,她一定要得到。   “我来道观是来与她相看的。”凌昱忽然补了一句。   皎然被凌昱直直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往远处望去,嫣然一笑道:“我听出来了,所以要恭喜凌公子了。”   “你觉得我和她如何?”凌昱问。   瞧瞧这话问的,难道还有别的答案,“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啊。”   皎然是发自内心替凌昱感到欢喜,如果他有了妻子,大概就能跟她保持距离吧。但想到凌昱待苏瑛和待她的不同,心里又泛起苦味来,和待苏瑛的彬彬有礼和客客气气比起来,凌昱待她,甚至能谈得上轻浮了吧。   有靠山就是好,皎然不由又想起皎仁甫来,若她还有这样的爹,不看僧面看佛面,凌昱怎么也不敢对她轻佻吧,就比如她们现在这般,在外人眼里,有哪个正经女子会和一个男子坐在一张布上呢,便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定会这样。   “真的?”凌昱坐起身子看向皎然又问道。   皎然认真地点点头,“自然是真的,若凌公子要办好事,可别忘了露一笔生意给来客酒馆啊。”皎然顺便打起广告来,只是心中一有事,手下就乱了,铜铫子咔嚓一声摔到地上,好在此处是草地,只发出闷闷的一声,像石头掉落的声音。   “下面是不是有人?”苏瑛耳尖听到了声响。   “有吗?小姐我好像没听到。”   皎然恨恨看了眼凌昱,无奈地张嘴发了几声“喵喵”,凌昱想起前几日在张宅的那声鸟叫,不由失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学得可真像。”一听就是只小野猫。   皎然才没空理会他,竖起耳朵抬头望着上方,又断断续续叫了几声,才听到苏瑛和丫鬟在说道:“看来是有野猫跑过了。”   可千算万算,皎然忘了怀中有个皓哥儿,先是铜铫子掉落,又是喵叫,皓哥儿被铜铫子吓醒,迷迷糊糊间又听到烦人的喵叫,起床气一来,眉毛一拧,嘴角一瘪,“哇哇”地就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第68章 第六十八回   “姑娘,是小儿的哭声。”丫鬟惊呼一声道。   “看来是真有人在。”   苏瑛和丫鬟往前探身,但山体倾斜,又有松木破石而出,挡去仅有的视线,不知道方才的话被听去了几何,又不知偷听的是何人,苏瑛和丫鬟也不退回,虽看不到,但那人若要离开,旁边的旋木梯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就等着那人现真身。   皎然一时就慌了手脚,满心的杂乱,难得的空闲时光先是被凌昱毁了,现在又要被安上不检点的名声,想想就委屈,拿眼神去向凌昱求救,想让他躲开糊弄过去,总归是不能让人看到俩人在一块儿的。   凌昱看着皎然魂都快掉了的样子,怎么看都跟往常淡定从容的小当家全然不同,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却一如马球赛最后挥杆,梅兰山庄跳舞时才有的活色生香。   “怕什么。”凌昱挑眉道,好似半点不懂怜香惜玉,“看到了更好。”   皎然不知凌昱这话何意,看他曲膝耷腿,悠哉悠哉说闲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自然是不怕,可她一个平民百姓,若被看到和世子在一块,别人会怎么编排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皎然心中闷闷,耳边嗡嗡,将皓哥儿从手上换了个位置,腾出一双手,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反正凌昱连她的手都牵过了,拉起凌昱的袖子就差给他跪下了。   “姑娘,要不我下去看看,你在这里盯着旋木梯。”竹亭里丫鬟的声音传来,两人这样守株待兔也不是事儿,不如去瞧一瞧寻个心安。   苏瑛一声“也成”传来,皎然愈加拽紧凌昱使劲摇,并给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求求你。”   凌昱看皎然眼底都快冒水花儿了,这才起身从皎然手中接过皓哥儿,低声交代了几句,皎然便见他一手抱着皓哥儿,脚下有如生风,蜻蜓点水般踩着山壁飞了上去。   来不及感叹凌昱的轻功,皎然立刻收回快掉下的下巴,三下五除二将茶具收好,放到粗麻布里打成包袱,在心中数着拍子。   苏瑛怎么想也想不到从底下冒出来的是凌昱,瞪圆了眼珠子又烧着脸道,“昱哥哥,怎么是你?”   凌昱抱着皓哥儿在面向山下的地方落脚,苏瑛和丫鬟自是转过来对着他,皎然在心中数到“十”字,背起包袱就往旋梯去,凌昱余光瞥见皎然的衣角,这才道,“我方才路过,听到下面有孩童哭声,下去一看,果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小孩,许是淘气跑到下面失了方向。”   皓哥儿本来还哇哇地哭个不停,一是被吵醒的,二是突然被凌昱老鹰捉小鸡一般抓走,哭得更厉害了,可刚刚凌昱轻轻一跃,就跟神仙一样将他“蹭蹭蹭”带到了顶上,皓哥儿觉得有趣极了,简直不可思议,此时趴在凌昱肩上也不那么抗拒了,小手抓着凌昱的衣裳,虽然鼻涕虫还挂着,眼里却亮晶晶的,兴奋地看着凌昱,巴不得再来一次。   皓哥儿巴不得再来一次,皎然却半点也不想,旋梯缠绕,跑上来腿都快累断了,早知道让凌昱捎她一程好了,想归想,戏还是要做全套的,还没走到竹亭,就喘着气道,“皓哥儿,你怎么在这,可让我一顿好找。”   皎然看苏瑛满眼星星看着凌昱的样子,就知道她们是对凌昱的话深信不疑了,那也不用再费口舌作解释,从凌昱手中接过了皓哥儿,“我回去拿个东西的功夫你怎么就不见了,若是没遇到凌公子,被野猪狼狗叼走了去当小猪仔,可怎生是好。”皎然假作训斥皓哥儿道。   凌昱嘴角微翘,有些兴趣盎然地看着皎然。   苏瑛在一旁看得眼睛发酸,即使知道皎然不过一届百姓女,也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这女人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是不是在装模作样呢,小门小户就爱出狐狸精。   皓哥儿沉默片刻,有些失望地转头看着山下,嘟着嘴皱着眉头道,“我刚刚看到菩萨了,菩萨说那里有兔娃娃,兔娃娃要来抓小兔精,可是我跟着兔娃娃下去一看,根本就没有小兔精。”说完还委委屈屈地把头埋在皎然的肩里。   皎然低头轻抚皓哥儿掩饰自己脸上的红晕,别人听不懂她却是听懂了,哪里有兔娃娃,哪里有小兔精,这兔娃娃就是皎然的小名,也不知皓哥儿小脑袋瓜是怎么转的,幸好凌昱他们没听懂。   “多谢凌公子相救,我们先告辞了。”皎然抓起手边的包袱,犹如受惊的小白兔,转过身飞快地蹿回了竹林里。   再下去赏景冲茶自然是不可能的,回到客房等白师太他们醒来,一行人拜别老道,便一路分花拂柳往山下去。   天边云随雁长,山间青烟袅袅,路上行人身佩紫兰,头簪菊黄,还有拎经瓶,端茶壶的,偶看见来客酒馆标志性的瓶子,皎然不由心中雀跃,有种桃李满天下般的自豪感,走走停停,一路下来,和彩絮儿几人手里,都采了满满的野花。   见天边日头还长,皎然寻思着将野花拿去装点酒馆,只留给皓哥儿一束把玩,便让马车改了道,到酒馆时一人留下,遣彩絮儿送白师太和皓哥儿回小甜水巷。   玲珑跟姚姐回城外村里过节,酒馆只余皎然一人,空荡荡,寂渺渺的,却格外令人心静。   现成的经瓶舍不得拿来插花,皎然在后院挑挑拣拣,选了十几个手掌高的小酒坛,冲掉酒味,拭净风干,蹲在后院铺开一地的野花,一个个插起花来。   酒馆处于市井,皎然插花也没往奢华了去,只简简单单做三两色搭配,青白相间,粉绿相映……花色一多,搭配起来就格外费功夫,因着总想把每种颜色,每种花型都配一遍,比着划着,早就把时辰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日暮渐下,待到手中的花儿像是蒙了一层灰,皎然才回过神来,酒馆里是一盏灯还没点,想着要赶回小甜水巷,便开始加快速度收尾,但锁门走出酒馆时,天色早已黑漆如墨。   皎然手中提着一方纸灯,昏黄的光线只够照亮脚下的路,每一步都比往常谨慎了许多,原来一个人走夜路,不仅路变长了,胆儿也变小了。   重阳日出城登高踏秋,在家祭祖的人多,街上比往常冷清不少,皎然专挑人多的地方走,可就到快要拐入小甜水巷的时候,眼前一黑,脚下一滑,正想喊出声来,嘴巴又被人堵上了,皎然将灯往路边抛,踉跄着转过身与人盲斗,那人往皎然背后一击,好在皎然挣扎得厉害,并没有一招晕过去。   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掰出些视线,还没来得及找到歹人在何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只听“嘎吱”一声,还有倒吸气的声音,旁边有人倒下。   皎然站定一看,终于看清来人的模样。   夜色中面无表情的凌昱有些散发着寒气,凌昱换了身衣裳,不是山上所见的紫袍,而是一身玄衣,若非腰间的玉带还有衣襟处闪着微光的金线暗纹,皎然还以为这人要去做贼呢。   “凌公子!”皎然惊讶又惊喜地唤了声,“怎么会是你?”   凌昱默不作声,皎然顺着脚边看去,倒下的应该就是刚刚想要抓她的那人,“死了吗?”皎然问。   凌昱摇摇头。   真是遗憾,皎然浑身被吓得发了一身汗,还是忍不住使劲往那人身上踢了几下,却又胆小地往后一跳,就怕那人又诈尸起来抓她。   凌昱看了眼路边的提灯,视线又落回皎然脸上,“你心怎么这么大,一人独行黑夜,是怕这世间坏人太少了么?”   尽管声线还是熟悉的疏离淡然,但此刻在皎然眼里,凌昱却亲切得不得了。   秋日萧瑟,皎然却半边衣裳都快汗湿了,这天上掉“馅饼”的概率也是没谁了,谁能想到就砸到她头上来了啊。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凌昱一把搂住皎然的腰,将人提溜起来,腾空而起,不一会儿便双双落在旁边的屋顶上。   下午看凌昱带皓哥儿皎然只觉神奇,这会儿跟着凌昱飞檐走壁,真是刺激。   “能不能再来一遍?”皎然问。   凌昱道:“不行。”   皎然不死心,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会飞的,还好像对她有那么几丢丢好感的意思,皎然清了清喉咙又问:“那我能不能学,我自己飞。”   凌昱看着皎然天真又认真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你这筋骨,打回娘胎里回炉重造可能还有希望。”   不带这样打击人的,皎然“嘁”了一声,往偏巷望去,从巷角拐进一个男子,正是来寻那个歹人的,那男子似是有些疑惑,往四处忘了一圈,仍找不到人,这才认命地搭着那歹人出去。   皎然往回一看,凌昱已经卧躺在屋檐上了。   黑夜无星,天边挂着的明月更显皎洁,秋日的夜已经有了丝丝寒意,月光洒在凌昱脸上,不知是夜色的酝酿还是天生的冷淡,让人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距离感,有些孤寂,又有些恹恹。   不管凌昱心情如何,但死里逃生,皎然的心情是很好的,理了理身下的衣裳,挪动身子,学凌昱搭起一条腿,两手抱头往下一倒,跟着他躺在屋檐上。   这一躺下来,天就变得无限大,仿佛眼前就装满了整个世界,皎然侧过头看向凌昱,发现这人真是生得极好,让人手里痒痒,想用手去丈量他脸上的轮廓。   但凌昱身上带着冷隽疏离,尽管好似对皎然表达过好意,彼此之间的气场还是偏于冷淡,皎然只能远观这俊颜,“你为何要让人将那歹人带走?”   凌昱偏过头来看皎然,“你觉得我该杀了他?”   “不是”,距离有些近,皎然逼着自己和凌昱对视,“我只是疑惑,他为何要抓我,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凌昱看着皎然笑道,“按你这性子,只怕哪天被抛尸野外,成了野鬼都不知找谁去。”   “这也能怪我?”皎然鼓鼓腮帮子,回过头往夜空看去,“我安分守己,规行矩步,秋毫无犯,怎知是踩了谁的神经哦。”   皎然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得罪了谁。   “你倒没有犯人。”凌昱在一旁淡淡道,低醇的声音传来,皎然才知道这是专在夜里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心有余悸道,“可他为何盯着我啊?”   凌昱扫了皎然一眼,“可能云英未嫁,至少能卖个好价钱吧。”   这是什么眼神,皎然不服气,只听凌昱又道,“看这熟练的手法,想来盯着你许久了,见你今日独行,这才赶紧下手。”   “那你刚刚为何放他们走啊?”皎然问道。   “抓了又如何,这些人都被割了舌头,没了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凌昱道,“方才他的手已经断了。”   原来那声“嘎吱”和倒吸气的声音是这样来的,皎然一时有些心惊,挂在天边的月亮都仿佛成了冰盘,“这伙人可是拐了花姑孙女的人?”   “知道的不少啊。”凌昱慵慵懒懒地看了皎然一眼,“花姑的孙女至今都不知在何处,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皎然倒是知道,但只怕凶多吉少了,皎然转念又问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我可真是走运。”   这个嘛。 第69章 第六十九回   嘉禾公主仪仗大,尽管儿媳妇无论如何必要先过这一关,老太太再怎么愁也不好越过生母,但有些场合嘉禾公主总归不好现身,所以相看这档子事儿,只能落在老太太身上了。   老太太为凌昱的亲事也是煞费苦心,就差和嘉禾公主一人一边架着凌昱去拜堂了,是以听到嘉禾公主说凌昱点头相看,老太太今日香油钱都多捐了好几副。   这两年来,老太太和嘉禾公主对凌昱是耳提面命,却也拿凌昱无可奈何,凌昱在她们面前插科混打油腔滑调,那些话怎么倒进去就怎么跑出来,好在今日相看时,这小子是规规矩矩,一派人模人样的,老太太觉得这孙子从小到大再怎么惹人疼,再怎么会讨人欢心,都比不过今日在这事儿上的配合让人满意咧。   回程的马车上,凌昱和老太太一车,老人家已经有两年瞧着凌昱没这么顺眼过了,“苏瑛那丫头怪中意你的,我那老姐妹说,瑛丫头平常多能说会道一张小嘴,你看吃斋饭时,碍口饰羞待说又止,看你一眼小脸都红透了。”   老太太夸完苏瑛,话锋一转回到正题:“你当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不然午间也不用跑到皎然那儿去讨茶吃,才寻得一块清净地儿,不过这话自然不能说与老太太听,“苏瑛姑娘人倒是挺好的。”   老太太一看凌昱面无波澜,就知道他没上心,决定再拯救一番,“瑛丫头是不错,同你年纪相仿,两家知根知底,靖国公府也算门庭相对,府中清净后院不腌臜。”老太太眼前是一片美好光景,“若能和我那老姐妹亲上加亲,是再合适不过了。”   “老祖宗,你以前不还跟府中姊妹说,咱们娶亲嫁女不重门第,只看人品才能吗?怎么到了苏瑛这就变了?亲上加亲?这是让我娶苏瑛还是娶你老姐妹啊?”凌昱看着老太太笑道。   老太太闻言瞪了凌昱一眼,“胡吣什么,你要是省点心,我用得着搬出老姐妹来。”跟这个孙子说话,老太太向来没有顾虑,就跟活回去了似的,“我和嘉禾劝了你多少年来着,你只当东风吹马耳,瑛丫头哪里不好,挑挑拣拣的,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今日你可别省了。”   凌昱坐到老太太身边轻抚她的后背,笑着接话道,“老祖宗你可别气过去了,待会三年孝期一过,我就给你生个大胖曾孙,看不把你从棺材里气得跳出来。”   老太太是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拿这个孙子无可奈何,只从鼻孔里喷出气来不理他。   凌昱手上的动作渐缓,“苏瑛姑娘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凌昱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与我非良配,老祖宗和母亲不如再看看,寻个温婉贤淑些的,总要委屈她替我照顾母亲和你,这活计我瞧着苏瑛姑娘做不来。”   老太太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本就是觉着苏瑛和凌昱勉强凑活,才搬出门第和亲上加亲之言,听凌昱这么一说,又想着凌昱肯开始相看已经是个开端,总能寻到个合适不至于蹉跎下去,遂点点头道,“我知你主意大,但哪个姑娘家生来就是贤淑会掌家的,只要有你的心,总能学会。”   老太太想起凌昱的性子,看着比谁都好说话,但从小筋骨比谁都硬,终还是叹了口气道,“婚姻大事关系终身,终究还是要凭本心,愿与不愿,明白说出是好,我们家可不要出什么戏本子的故事来。”   凌昱忙笑着应是,“那还要劳烦老祖宗和母亲再看看了。”   老太太可不理会凌昱的示好,“哼”了一声道,“你还敢说,别以为遍天下的姑娘家随你挑,再这么下去就剩别人挑你了。”   为了吓唬凌昱,老太太也是费劲心力了,这年代,只有人在背后咬老姑娘耳朵的,还没听过男儿讨不到媳妇的说法,男子七老八十,还能“一树梨花压海棠”呢,更别提凌昱才二十有四,又是如此显赫的人家。   “哪敢啊,老祖宗和母亲看上的,定是我去求娶人家。”   凌昱哄老太太和嘉禾公主是一哄一个准,但听老太太念了一路的经,凌昱可不想上赶着再去芳茹园给嘉禾公主敲打,将老太太送到院里,立刻就跑出二门外,嘉禾公主是怎么也逮不着人了。   草草用过夕食,凌昱便换了套行装出府晃荡,他如何不知嘉禾公主和老祖宗的心切,他心中也是不胜烦闷,心里就像蒙了层黑布。   凌昱不会让自己在黑暗中停滞太久,既然一时无序,干脆换身黑衣,钻入夜色中,上一次心情不好也是如此,满京城地跑,不过凌昱已经记不得那是猴年马月了。   如此种种,凌昱自然不会向皎然一一坦白,只捡了后段来说,“以前跟着师傅习武,为了练目力,专学猫头鹰在夜里盯梢,后来城中人贩子猖獗,师傅将我扔在高楼塔阁上,专往黑巷子去,救不了人便没饭吃。”   “所以我是恰好碰到你出来巡夜了?”皎然兴奋地问道,觉得可能是今日的香油钱给足了,真是阿弥陀佛。   凌昱只笑笑,原本只是在漫京城的屋檐上飞跃,也不知道为何人群中就一眼看到提着灯,专往人多处挤的皎然,“这条偏巷无灯,狭且长,最好下手,那人应是尾随你有段时日,才能在此埋伏到你,往后别贪近走这条路。”   皎然也没想到,为了一时之快,差点把小命都赔进去了,“这些人,不能斩草除根吗?”皎然咬牙,除了刚到这个时代那会儿,第一次离绝望这么近,不由想起花姑的孙女,想起花姑偶尔流露出来的呆滞,想起无数被拐卖的幼弱妇女,这些人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天边的明月冰冷且遥远,让人想起嫦娥仙子的广寒宫来,皎然伸出手抓了一把冰月,宛如下一刻就要和云伴月,羽化成缟仙,但凌昱的话立刻把她从仙界拉回了人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从我学会轻功,到如今十来年,我成人及冠,这些人依然在。”   皎然第一次从凌昱的话中听到一丝愤慨的情绪,但细细辨察,似乎又只剩无奈的嘲讽,皎然知道此刻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关紧耳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鬼门关走一遭,她对那个见不得光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粉碎的奢望。   “斩草无用,除根呢?”皎然问。   凌昱坐直身子,嘴角翘起,看上去是愿意细说的样子,皎然也跟着凌昱坐了起来,支棱起耳朵,表示自己想听。   凌昱扫了一眼那条巷子,又望向远处,“盛京城看着秩序井然,地底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城里爪牙几何,这也是圣人的心头大患。”   皎然听到这话就后悔不已,这可不是她该听的,朝野之事知道太多可并非好事,想叫凌昱打住,却已骑虎难下,凌昱能把这话告诉她,就是把她拉入坑的意思,偏生坑还是她自己往下跳的。   凌昱缓缓开口道,“这些被割了舌头之人,不过是那些人的傀儡,将婴孩妇女拐到地下黑市,只是最浅显的一步,地底下有更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凌昱顿住,看了皎然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道,“桥墩下的暗窑,暗处的鬼樊楼,劫盗妇女逼良为娼,河渠两岸隐蔽处的无忧洞,专藏亡命歹徒,这里面有不知多少人都是黑市的受害者,但这些明网上的人无甚重要,暗网上的人才是知晓内情,街边小贩,铺里掌柜,说不清京城里可能有多少暗钉在给他们办事儿。”   耳边凌昱讲述的世界,是皎然从不曾预想过的世界,无边苍穹好似成了巨兽的大爪,迎面向皎然袭来,压抑而窒息,黑夜里不知有多少角落,永远见不到光明,等不来天亮,所有的罪恶和伤痛,都仿佛能在黑夜中一笔抹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居然会有人问我,居然会有人让我加更。   俺一不小心就感动了,一感动就抱着电脑一下午,不过还没码完,可能是今晚,或者是明天加更,祝大家假期结束快落 第70章 第七十回   皎然倒吸一口凉气,尽管凌昱没有明指,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的相府早已物是人非,但直觉告诉她,皎仁甫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凌昱口中的盘根错节,皎仁甫恐怕难以独善其身。   夜凌音嘴里的皎仁甫,意气风发之时胸怀抱负,却并无狼子野心,多少人都是像这样,从权力的拥有者,渐渐变成权力的傀儡而不自知,觊觎龙椅本就是一个错误。   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自古乱臣贼子都要打一个“清君侧”的旗号,皎仁甫不外如是,当初也想扶起一个傀儡王爷,废掉小皇帝,只待几年便能行“清君侧”之实穿上龙袍,但朝局瞬息万变,皎仁甫的首辅生涯早已结束,往日种种已成沧海桑田。   皎然相信夜凌音乃皎仁甫外室,她是皎仁甫私生女是瞒不住凌昱的,但夜凌音和相府毫无瓜葛,凌昱若是打这个算盘,怕是要打空了,“凌公子有什么需要皎然做的但说无妨。”   皎然适才是跟凌昱并肩坐着的,这会儿已经双腿屈起,抱着膝盖在说话,往昔历历在目,她是万不想再和皎仁甫扯上半点关系的。   凌昱以手背贴上皎然的脸,“怎么这样凉?”复又笑道,“阿然不必心惊,我确实有求于你,但不是什么大事儿。”   皎然将下巴从膝盖上抬起,看向凌昱。   “我前几日在张宅所言,并非玩笑之话,也非拱火之语。酒水于世人,有如柴米油盐,京城遍地的泊户小贩,最能润物无声渗入街头巷尾。我要你将酒馆做大,有朝一日街头巷尾都有你的酒,那我们的耳目才能无声无息潜入每一处。”   哎,皎然就知道凌昱所说的小事儿和她想的是不同的,这不是把她架到火上烤吗,“凌公子太看得起我了,要达到凌公子想要的境界,谈何容易,京城酒业有明里暗里的争斗,来客能在京城分一小杯羹,已是上天垂怜,不敢再有奢求。”她知道凌昱要做的是大事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她只想独善其身。   凌昱轻声笑道,“阿然莫要妄自菲薄,来客至今半年不到,已经二次扩店,阿然并非没有野心之人,只怕不是我高看你,我是怕我低估了你。”   皎然被看透心声,眼神有些躲闪,凌昱却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表情,皎然觉得学猫头鹰夜里出巡,对眼力可能真有用,隔着冰冷的月光,蒙着夜的灰暗,凌昱也能让她不自在。   凌昱接着道,“从阿然对宅子酒店的规划来看,这一方小天地并非你能一展宏图的地方,古有庞统仇览,皆是鸾凤暂栖荆棘之处,伺机而动,阿然既有此意,何不与我们同行?独木难支,酒馆未尝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皎然垂眸不语,她固然有将酒馆做大的意思,但一旦上了凌昱的船,就怕许多事不能自己主意,这船有多大,船桨在谁手上她也不知道,指不定哪天被凌昱推下去挡枪也不一定呢。   “京城中新酒馆那么多,来客怕是不能圆凌公子所愿。”皎然推脱道,能不能让她独美啊。   凌昱显然是不让的,“我不需要你应承什么,离酒馆揽下半边京城还有长远的路,在那之前,你尽管做你想做之事,有需要我会在背后推你一把,酒馆的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凌昱看着皎然犹豫的神色接着道,“京城酒馆多,但能像阿然这样出奇制胜拿下酒状元的,可没有几个。”   这也正是凌昱看中皎然的原因,不论是资历、年纪还是身份,皎然在酒状元里,甚至在京城的酒家里,都是独树一帜的,当然这也只是凌昱考量的条件之一。能搞定花姑是她的能耐,还有酒馆出其不意的吃食,这些都是来客能突出重围的关键,且在酒场上,球场上皎然的表现,都让凌昱看出她与许多同龄女子的不同。   尽管初见她那几回,凌昱是发自内心觉着这姑娘城府深,但换个角度,将她当成合作伙伴,或是……探索的对象,又是另一番味道了,更重要的是,皎然是皎仁甫的女儿,这让凌昱将这颗棋子用得,简直是毫无负罪感。   皎然心中直呼坏菜,果然做人不能太掐尖儿,这都快把自己给掐死了,但当初为了让酒馆起死回生,这些都是没得选的。不过既然已经上了贼船,皎然就不指望能全身而退,既来之则安之,皎然第一反应便是要充分利用凌昱的资源,话儿说得这么好听,那就要好好压榨一番财神爷才不辜负他的盛情相邀哩。   就在皎然开口开了一半的时候,凌昱却打断了她,“这些事我们改日再谈,不急在一时。”凌昱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你还没用饭吧,再在此处待下去要抖成筛子了。”   皎然确实是又冷又饿,但心中差点没把凌昱骂了个半死,方才是谁步步紧逼,“好言好语”逼得她无路可退的?这会儿知道她还没吃饭了,不急了,真是什么话儿都被他说尽了。   凌昱将皎然一提溜就飞下屋檐,这一回皎然可享受不起来了,想到从此就和凌昱“狼狈为奸”,虽说干的是正事儿,但总觉得脑袋在脖子上变松了,随时能被人给卸下去。   赶鸭子上架,皎然心中别扭,凌昱将她送到家门口时,按照她一贯的尿性,怎么也会给凌昱敬个礼,再感谢一番财神爷的救命之恩云云,但此刻她却不想这么做,看也不看凌昱就推门而入。   先是虎口脱险,被凌昱救回小命,又是羊入虎口,自动跳到凌昱嘴里,短短的回家路如同走过奈何桥,回到家里比寻常晚了不少,一进门彩絮儿就迎了上来,皎然想着该找个什么理由跟家人搪塞过去。   许多事儿皎然都不瞒着彩絮儿,主仆两人如影随形,与其彩絮儿她瞎猜,倒不如坦诚相待,这也是彩絮儿如此忠心耿耿的原因。   但家人就不行了,皎然是报喜不报忧的,白师太和大娘二娘她们每日就在这三寸天地活动,若是真有个操心事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成日空想着,干着急能急出病来,她和彩絮儿忙活的事情多,还能转移下注意力,所以善意的谎言很必要。   “路上遇着热闹,耽搁了一会。”皎然给彩絮儿使了个眼色,彩絮儿也帮着皎然打哈哈,还没等来夜凌音的追问,就被一声响亮的哭声引去了所有注意力。   皎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目光在正屋梭巡了一圈,彩絮儿往院子一指,皎然才找到在墙边树下“面壁思过”的皓哥儿。   皓哥儿的人小腿短,比那树干也粗不了多少,正婆娑着泪眼,扭着头一脸你怎么现在才看到我的表情,竖眉嘟嘴看着皎然。   总算等来救星,皓哥儿可劲儿地哭,哭到皎然走到树下,还倔强地扭了扭身子不让皎然碰,眼里却又是你一定要帮我的神情。   “这是怎么了?怎么又罚站了?”皎然问,其实皓哥儿三天两头被罚站,皎然习以为常,但小屁孩该哄还是要哄的,大人觉得没啥事儿,在小屁孩眼里就是天大的事儿。   皓哥儿确实觉得天快塌下来了,因为他压根没觉得自己有错,撅着小嘴也不言语,原本只想引皎然过来,哭着哭着金豆子越掉越大,脸都涨红了,他有什么错啊,明明是大人的不对呀。   皎然蹲下给皓哥儿擦了擦眼泪,皓哥儿一开始还不让皎然碰,最后还是妥协地将头埋到皎然肩上,拿泪珠子往她身上擦。   “我就是看它们太多天没洗澡,今日我们去山上,我们都休沐了,它们却没处去玩,可是白师太不让我和它们一起洗澡,还说要宰了它们。”皓哥儿一抽一抽地哽咽道。   弄了半天皎然总算在彩絮儿的解释下搞明白了,原来是今日皓哥儿说要自己沐浴,白师太爬了一天山也乏了,便顺了皓哥儿的意,结果皓哥儿是为了给两只鸭子洗澡才这么说的,一个小儿两只小鸭子,鸭子戏水人戏鸭子,可想而知沐浴现场有多狼狈。   皎然实在是汗颜,难怪白师太火气那么大,这皓哥儿做的不对但似乎也没错,真是不知如何解释,大人的世界和孩子如此不同。   “明儿就把那两只鸭子炖了当秋补,阿然别管他,让那小子今晚睡在鸭窝里得了。”白师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皓哥儿紧紧抱住皎然,皎然拖着他的肉屁股站起来,“不是我想理他,是压根掰不开,你瞧瞧,白师太。”   皎然嘿嘿向白师太展示自己如翅膀一般展开的双手,皓哥儿小短腿锁住她的腰,小肉手攀紧她的脖子,一点掉不下去,就这样帮助皓哥儿逃离了面壁现场。   白师太知道这姐弟爱打配合,也只摇了摇头便招呼上菜用饭。   门外驻足的凌昱也不知为何,隔着一面墙都仿佛能见到皎然护短的样子,该是皓哥儿嚎啕大哭的时候,也学着他瘪嘴挤眼,抱起皓哥儿向白师太展示撒手的时候,也是小儿耍无赖一般,一脸“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凌昱轻笑一声摇摇头,觉得薛能用“有毛病”来形容皎然,真是用对了词儿。 第71章 第七十一回   别人觉得皎然有没有毛病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会儿皎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毛病,但事已至此,再怎么捶胸顿足也没有用,酒馆要继续开,和财神爷对着干她也不敢。   每次懊恼怎么就入了凌昱的局了,皎然都会进行自我开导,想想一夜消失的许家酒肆,立即就会释怀,老虎须万万拔不得。   可能是因为路线完完全全被规划好,皎然走起来也不那么瞻前顾后了,只想着如何把眼下做到极致。   宅子酒店动土在即,改建和需要大动的土木早已定下,皎然每日脑子里想的都是哪里需要添些玩意儿,何处又该配什么样的新器具,每日回到家里梳洗完毕,就研磨蘸笔,写写画画,一时兴起,又能想起新花样。   彩絮儿没皎然那么多心思,只帮着展纸风干,站在一旁看着凑趣,“姑娘,这水上搭曲折竹桥,通水榭又能池上观鱼,真好。”   皎然也爱这方花园,“是啊,水榭四面有窗,到时多栽几株桂花海棠,四季都有花开,坐在里头,看水赏花,眼睛也清亮。”   皎然想了想,提笔在假山边加了张石凳,“以后那边就归你管,给你添张石凳,让你有地儿歇脚,得闲了还能钓钓鱼哩。”   彩絮儿听了直笑,皎然却并非开玩笑,以后宅子和来客两边开,自不能再用如今这种管理模式,彩絮儿是皎然最信得过的,用来管宅子酒店正恰当,皎然对彩絮儿的期望可不止于此,彩絮儿是能左右逢源之人,总有一日能独当一面,皎然也愿意放手给她。   于人情往来之事上,皎然不抗拒,却也不热衷,说白了还是能装,皎然拿着毛笔戳了戳下巴,人果然都是逼出来的,在相府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宛如上了个戏子速成班,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不是没道理。   “那姑娘可要给我在石凳旁栽颗树,挡挡日头,还能隐在人后。”彩絮儿是怕影响到酒客。   “小事儿。”皎然大笔一挥,又给彩絮儿添了棵树,“以后这棵树就叫‘彩絮儿’好了。”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成,我还是给你砌个小山,只挖个洞留给你看水,保管挡得严严实实的。”   彩絮儿想想就觉得画面不是很美,“那不跟狗子路边蹲一样了吗,姑娘我才不要呢,还是树好。”   皎然觉得彩絮儿描述得甚是贴切。   “如果有四季常开的花就好了。”彩絮儿喃喃道,“啊,凌公子不是有漫山的四季桂吗?姑娘跟他讨几株来,他定无不从。”   几株树的事儿,皎然也觉得凌昱不会不应,但她就是不想找他哩,其实皎然的规划里,有许多玩意儿都要托凌昱找一找,以他表现出来的诚意来看,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儿。   可是每日看着那只鸽子,皎然思想斗争做到最后,还是没打开门放它出去,好像一放出去,有什么东西也会随之不同,所以找凌昱帮忙的事就暂时搁一边了。   九月十六这日,吉时祈完福,拜完土地神,宅子酒店便如期动工,实则张宅需要大动的地方不多,重中之重还是在装饰上,个把月后宅子酒店就能焕然一新。   那些匠人干起活来也贼有劲,因着隔壁每日都会送茶送酒,还有酒点相送,一个两个都是干劲十足,一般来说,依本朝的传统,户主会给工匠包点茶水钱,就是给他们去买茶打酒吃的,他们的干劲就来自于,这户主够阔绰,不仅送茶送酒包餐食,酒水钱也没落下,茶酒都有了,这酒水钱也就成了额外的收入,简直不要太欢喜。   皎然也觉得这是皆大欢喜,彩絮儿却不这么认为,“姑娘啊,怎么又要送了,咱们天天赏酒水钱,这也太亏了吧。”   “不亏不亏,这也没多少钱,这点钱能省很多事儿,值得。”此时皎然正坐在后院的茶室里,称了银子一点点封好,示意彩絮儿道,“你给那抬砖木的工匠们送去,顺手也拿点吃的去,这活计耗体力。”   彩絮儿有些心疼,却也乖乖遵从。   隔壁整日敲敲打打,匠人们也累也忙,这边皎然也没闲住,除了琢磨摆件装饰这些静物,还要操心端茶送水这些活物。   来客酒馆不算李叔,只有姚姐、彩絮儿、玲珑、何婉儿还有皎然五人,往后宅子酒店开起来,人手定然是不够用的,寻了午后的空档,皎然带着彩絮儿便往外城的泽木院去,泽木院和城外不少道观一样,会收养被遗弃的婴孩。   泽木院毗邻着居养院,以及安济坊,这居养院收的是鳏寡老者,安济坊安的则是病残人士,这三处皎然并不陌生,自从开了酒馆后,她每月都会前来捐些闲钱,骤然富有总会让人患得患失。   说来也巧,家中七人,就有夜凌音、丁旖绰还有皓哥儿三个孤儿,只不过比起这些无家可归之人,他们已经算幸运的,于是皎然便想起济世来,隔三差五来一趟为心安,也有替大娘二娘还有皓哥儿感恩的成分。   泽木院的院长和皎然已经相熟,说话也不拐弯抹角,“皎然姑娘不是重阳前才送了不少吃食来吗,怎么又来了?”   皎然知道院长不是嫌弃她来,只是顺嘴一问,笑道,“节前是想着给大家带些吃的过节,这次来,还是为的上回和院长说的事。”   皎然跟着院长到里间坐下,泽木院养的是小儿,而幼苗总有长大的一天,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泽木院不大,也没有那么多地方给孩子们住,所以长大后,都要各找出路,皎然的意思,便是要接一些孩子去酒店跑腿,也算有个营生。   院长想了想道,“这确实是好的,男儿大了,有慧根的还能博个功名,再不济卖个体力活也能讨个媳妇,姑娘家就不同了,出了这院,有被买去当丫鬟当妾室的,腰背直的也有去当绣娘干苦活的,这都算能讨口饭吃,有些被骗去院里窑里当姐儿的就惨了。”   “只是酒馆也有限,能收的孩子也不多。”皎然有些遗憾,被捡回院里,或是堂而皇之扔在院门口的,多是女婴,这院里泰半都是姑娘家。   院长摆摆手,“人各有命,能收几个便是积了几桩功德,佛祖天爷都会知道的。”   确实是人各有命,最后皎然挑了四个姿容姣好,歌喉婉转的跟着玲珑学唱曲儿,三个生得敦实,勤劳肯干的准备给姚姐打下手,又挑了六个有眼力见,脑子灵活的干跑堂儿的活儿。   至于其他睁着眼睛满怀蜥蜴的,只能冷落了,院长感激涕零皎然一把为泽木院解提供了十几个就业岗位,但皎然却觉得受之有愧,如若不是酒馆有需,这忙她也帮不上,酒馆正好要用人,这里正好有人,只能说是量力而行,大善人远远谈不上。   皎然点完一批孩子走后,有人欢天喜地,自然也有包着泪的。每次皎然来,都是大包小包,在这些孩子眼里宛如菩萨降世,今日皎然穿一袭墨蓝长襦,诚然一般小姑娘是甚少挑这样显老的颜色,但皎然最近活多,也是为了耐脏。   蓝襦黄者穿了更黄,白者穿了更白,对比之下,更衬出皎然的雪肤红唇,盈盈清妍,有如日头要升未升,晨露中有些神秘的花儿。   在这些孩子眼里,今日的皎然不是菩萨,更像神秘莫测的道士仙姑,只可惜仙姑法力有限,院长将垂头丧气的一群孩子招到跟前,“只许再丧着脸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该干嘛还是干嘛,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气,那活儿也不是铁饭碗,你们只需脚踏实地,院里教的好好学,米饭好好吃,把身子养好了,有一技之长了,出了这个门不愁没饭吃。”   选了一群小茶博士,小酒博士,算是又一桩事定下,事情再多总有忙完的时候,皎然提笔在纸册子上又勾了一笔,余下的多是各类用物器具,这些可就不用急了,陆陆续续看,一件件定下来,等隔壁装修完毕再添置进去即可。   皎然以手支颐,还有一些,是要问问凌昱的。木制笔杆敲击木案几面,发出有节律的轻声,皎然心中却是无序的。   重阳过去,秋天最后一个月也要走完了,这样不冷不热的时节最适合走动,皎然暂时没有这样闲适的心情,但凌昱却是悠哉,走着走着,居然走到来客酒馆来,真是大驾光临,贵脚踏贱地。   其实皎然真没想岔,这位凌公子嘴刁得很,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京城里别致有味的小酒馆小食肆常有,但寻常小酒馆鲜少有能留住凌三公子的,也是皎然争气,酒□□致可口,这不就被凌昱的狗鼻子闻到了吗。   凌昱统共在酒馆出现不过三次,一见他在雅间坐下,彩絮儿在前厅还一脸淡定,跨进后院立即“咚咚咚”跑去茶室向皎然报告,“姑娘,那个,那个凌公子来了。”   哦,领导来视察工作了。   “怎么跟见鬼了似的。”皎然很嫌弃地鄙视了一下彩絮儿,“跟我说干嘛,他有说要见我吗?”   “那倒是没有。”彩絮儿道。   “那是再好不过了。”皎然想装作耳朵捂紧了什么都没听到,在后院遥敬凌昱一杯便可,奈何奴性使然,皎然不觉得凌昱会是没事来这里冲茶吃酒的,尽管很倔强地磨了他一盏茶的时间,屁股下恰似千斤沉,还是很有“东道主风度”地挪步去了雅间。   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还是要带着灿烂的笑容的,时辰已晚,酒馆酒客没几个,一踏进雅间,皎然就笑嘻嘻地道,“真是巧了,正有事儿想寻凌公子呢,你就来了。”   凌昱放下手中的杯盏,也看着皎然道,“哦,那我们是心有灵犀了。”   皎然拉过蒲团,被凌昱的话噎得手里顿了顿,有些囧地坐下,这话真接不下去,比脸皮厚,她比不过凌昱啊。   说不得凌昱的皮囊,一本正经说出这话来,没点防备的小姑娘还真容易被迷惑了去,皎然心想,花言巧语说得这么熟练,凌昱应该没少向姑娘家开屏。 第72章 第七十二回   想到凌昱挥舞锦羽,雄赳赳气昂昂展示华丽丽的孔雀屏,向人求偶的样子,皎然心里就乐,连带得嘴角都翘得真实了起来。   玲珑不知何时已经收琴退下,彩絮儿将一套茶具端进来,一件件摆放好后,也颔首出去了。   皎然看着罗列在面前的茶具,眨了眨眼睛看向凌昱,她可没让彩絮儿上,那就是凌昱让的了,可放在她面前是几个意思哦?   凌昱满脸写的“你没想错”,将面前的雕花银盒推到皎然面前,“是我唤人上的,劳烦你动手了。”   皎然在心中唾弃彩絮儿这个“叛徒”,酒馆的菜单可没有老板煎茶这一列,这套茶具一贯放在后院茶室,偶尔教教陶芝芝,或者自己冲来饮的,皎然微微拧了拧眉毛并一把拿起银盒打开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冲茶倒不难,但还自带茶叶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想让你自在些。”凌昱动手给莲花座风炉生火,火舌子舔上铜铫子,又看向皎然道,“好手艺要配好茶,不然就糟蹋了。”   一时间皎然分不清凌昱是夸是踩,但凌昱越是这样“贴心”,皎然的心就越是沉重了一点点。   吃酒饮茶,自然是要聊天,皎然不觉得她和凌昱有甚可聊的,思来想去,没得聊那就将嘴巴关门万事大吉,皎然俯首认真地碾茶煎茶,就像在用意念给每滴水注入灵魂一般专注。   凌昱也不开口,边独自酌饮,边欣赏眼前的美人冲茶图,美则美矣,不过这位美人对着茶叶出力的手劲,还是暴露了她不够平静的内心。   雅间只余洗杯碰盏的脆响,皎然还是先挨不住开了口,聊不来风花雪月,那就谈谈公事呗,也不知道凌昱到底看上她什么了,真是郁闷,好在她积累了一堆要凌昱帮的忙,找别人倒也不是不行,但不占一下财神爷的便宜,实在对不住自己阴霾笼罩的心情,她需要一点点阳光来照亮自己。   “古籍有载,‘鹤千年则变成苍,又两千岁则变黑,所谓玄鹤也’,仙鹤寓意极好,养两只在宅子里,却也不赖。”凌昱对皎然的提议很是赞同。   仙鹤有高人隐士之风,不少王公贵胄都爱家养几只,皎然也是打着算盘,想将宅子酒店和别家划出分明的界限来,才好在京城传出名头,“可这仙鹤不好找,不知凌公子可有门道?”皎然将茶托推到凌昱面前。   “确实不易寻,但也不难。”凌昱将茶饮尽,又推到皎然身边,“交给我吧,我帮你办。”   有凌昱这话,皎然就知道是八九不离十,不用愁了,清单上一件件不好买的器物,和凌昱一说,果然都毫不犹豫地应下,丝毫没有为难之意。   公事公办的时候,皎然觉得凌昱真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当然,如果凌昱不说出夜色已深,边走边聊这种话的话。   “这么晚了,凌公子不如改天再来酒馆相谈。”皎然拐着弯抹着角提醒凌昱男女有别,特别是两个未婚未嫁的适龄男女。   凌昱拂了拂膝盖上的袍子站起来,“难道你希望我白天来酒馆找你?”   皎然一下子又被凌昱给噎回去了,财神爷话不多,但每回都能精准地四两拨千斤把她给拨回去,她自然是不希望凌昱白日来,白天酒馆人多口杂,于公于私她都只想跟凌昱有普通酒客一样客气的接触,凌昱不比寻常白衣士子,坐在一起聊天这种事儿,要是发生在白天,那就真是亲手将编排话本子的材料送到街坊市民嘴边了。   九月下旬的夜里,凉风瑟瑟,寒意渐升,皎然围上披风,看了背手挺立在门口的凌昱一眼,凌昱不为她着想,她却不能不为自己多想一些,在凌昱的注视下,皎然掏出一根白纱巾,在后脑勺打了个结,反正黑夜里是谁也认不出她是谁就对了。   看到凌昱轻扯嘴角,皎然也知道自己可能是有些矫情了,但与其被口水淹死,被凌昱笑笑也无妨,况且能逗乐财神爷也是功德一件,只愿凌昱不要以为她是欲擒故纵就好。   缺月如钩,冷风中梧桐树叶点点滴滴洒下,皎然和凌昱并肩而行,没想到上一世没实现的和另一半漫步红叶中的画面,居然在这一世实现了。   皎然抬头飞快地觑了凌昱一眼,心想凌昱这个皮相,暂时把他当成对象并不亏,最重要的是,黑夜漫漫,她也不用担心又会被人劫走,顿时觉得凌昱顺眼了不少。   一片红叶妖娆地在眼前飘来晃去,皎然伸手接住,捏着叶茎把玩起来,研究起叶面上的经络。   “你喜欢梧桐?”凌昱问道。   “不是。”皎然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我喜欢四季,喜欢看时节的更迭,还有生命的延续。”   这话听着好像文绉绉的,皎然不想给凌昱这样的印象,最好怎么印象差怎么来,又补充道,“春有桃花,冬有梅,就像香山居士写的‘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以花木见四季,都是极美的。”   说完这话,皎然又咀嚼了一遍,似乎比前面的话还文绉绉,哎,一定是来了这个时代后,被浸染出墨水味的,以前的她,大概只会说,“啊,好美,拍张照!”“天啦撸,来,装个逼!”   “梧桐栖鸾凤,寓意也是极好。”凌昱若有所思道。   皎然看着凌昱眼中的赞赏,心道自己又多此一举了,正琢磨着不知道如何接凌昱的话,又听他笑道,“一叶知秋,你倒是少见的不感怀梧桐落叶悲凄的女子。”   皎然还真不觉得有什么悲凄的,不以为然道,“一年四季都在落叶,那我不得要郁郁而终啊,且梧桐不落叶,冬日如何来,梅花何时才能开呢?”万物凋零的秋末,这个声音在夜里分外有生命力。   “不错,有见地。”凌昱这人好就好在,你得罪他,他杀伐果断,比如许家酒肆,而欣赏你的时候,也是毫不掩饰,那眼神,会让人误以为自己就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好在皎然还算清醒,不禁为一时嘴快而懊恼,这可不符合她平日里面面俱到的人设,几句话一不小心把人都得罪光了,她很清楚她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生长在一个平和美好,吃得饱穿得暖的年代,“凌公子过奖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日子无忧,心中快活才会如此想,若心境不和,遭遇弄人,那必是另一番见解。”   彩絮儿提着灯走在五六步开外,眼前的人不甚明晰,眼中的光源却让皎然知道,这人正直勾勾看着自己,皎然也不知道这么冷的秋夜,脸上为何热热的,作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又尴尬地用手拢了拢披风,但她清楚这无关男女之间的情爱,就是男女间的气场在作祟。   “所见所闻才有所思,凌公子所指的女子……”皎然知道凌昱拿来和她对比的,必然都是饱读诗书的高门贵女,“我乃一介平民,自是没有那样的见识,皎然书读得少,若是多喝点墨水多啃些书本,知晓些文人大家的情怀,那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听完皎然这话,凌昱也没再置评。   今夜皎然倒是没有再让凌昱行慢些,凌昱似乎刻意放慢了步子,时不时顿一下,侧头看皎然有没有跟上。   两人无言向前,灯火阑珊里,有不少路人擦身而过时不由回首,在心中感叹这对璧人的登对。   彩絮儿在门口停下,回头望了望刚拐入巷角的皎然,皎然知道彩絮儿在等她一起进门,不然家里问起来轻易就会露馅,想和凌昱道别,凌昱也在这时停下脚步。   皎然觉得凌昱真是个冷场王,自打走过梧桐树,两人默然走了一路,以致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白找补了。   凌昱依旧是静静看着皎然,皎然感谢黑夜掩盖住她泛红的脸颊,不管凌昱对她是什么心思,但这人还真会用无言的静默来压制对方,而皎然总是那个先沉不住气的,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就听凌昱道,“我会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你若有事情,可以找那位单脚李。”   这位单脚李,就是上次陶芝芝口中张宅的主人,也确实是他在帮凌昱管理来着,皎然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想到凌昱又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进门才离去。   夜里沐浴时,皎然将头深深埋进水里,又像鱼儿一样钻了出来,彩絮儿趴在木桶边给皎然舀水,“姑娘啊,你是不是因为凌公子发愁啊?”   皎然苦着一张脸埋怨道,“这么明显?”   “嗯!”彩絮儿拿来澡豆子,在手中化开后往皎然背上抹,“凌公子好像,对姑娘……有些意思。”彩絮儿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用这个词比较恰当。   皎然憋着嘴斜倚向彩絮儿,是吧,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是吧,凌昱这厮,简直就是逼着她走独木桥,进不得退不得,只能跟着他走。   --------------------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你别嗦了,人家越来越觉得你不一般了,狼就是这样闻到肉味的。 第73章 第七十三回   彩絮儿看出凌昱对她有意思,皎然却发自内心觉得,“啊,没意思,没意思,太没意思。”捞起水面两片花瓣儿,索性闭上眼贴在眼皮上,来个眼不见为净,但眼睛一闭,所有意念更集中了。   皎然一阵哆嗦,心中骂了句娘,破罐子破摔地揭下花瓣儿,趴在木桶上任彩絮儿给她搓背。   “上面一点,对。”皎然嘟着嘴闷闷地指挥彩絮儿,“嗯,大力一点。”试图靠外力来转移内在的注意力,见效虽慢,但怪有用的。   其实皎然最气的还是自己,凌昱强势是真,她怂得只敢当鸵鸟也是事实,坏就坏在她不敢拒绝。   只是不管皎然敢不敢拒绝,但凌昱很快就让皎然知道,他是不容拒绝的。   皎然绕着圈端详刚送来的两只仙鹤,头顶红玛瑙,通身白翎,垂首立于池前,青竹间徐步,松柏前孤立,想想就颇有仙风道骨,飘逸雅致。   皎然满心欢喜地收下,宅子酒店大半装修已成,命人将仙鹤送到花园暂歇,但仙鹤抬走后,露出身后小厮抬着的两株梧桐,皎然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劳烦先生特意前来了。”皎然抬首对单脚李一笑,没想到会是他来送仙鹤,太大材小用了。   “不敢当,都是给公子办事儿。”单脚李作了个揖恭恭敬敬道。   一开始单脚李也不解来着,这等小事儿怎么要他亲自来送了,单脚李虽少了支脚,其实气性比谁都直,陶芝芝形容这位屋主磕碜煞人,生人莫近一点没错,单脚李谁都不服,只听凌昱差遣,凌昱开口让他关照些,他便自己送来。   一是听命办事,二则也是为了一探究竟,那日凌昱突然唤他送酒,进了屋后他压根没敢去看水榭里坐着谁,只知道是一个女子,后来知晓那女子就是新的屋主,心中也有疑惑。   直到今日见了皎然,才有些明白凌公子为何如此上心。这位皎然姑娘的姿色,只一眼远远看不够,让人忍不住多说几句话,好光明正大多看几眼,这却不是动了歪念,只是人之本能,出于对美好事物自然而然的欣赏,有如观花,有如赏月。   单脚李心里也只想望望,猛犬会用来看门,好看的犬会用来圈养,眼前这位姑娘,瞧着不会是甘于圈养的,这个把月里,新屋主阔绰豁达的话儿听了满耳朵,这姑娘不拘小利,是收买人心的一把好手,但让单脚李刮目相看的,还是皎然开店的功夫。   单脚李的本事就是会算账,脑海里粗略地过了一笔账,觉得凌昱待她好些也是有必要。毕竟半年前盛京城还查无此店呢,想来这姑娘也是有能耐,能勾搭上凌公子这棵大树,可见也是猛犬一只。   不过单脚李打心底认为女子就该娴静乖顺,皎然这样的人物,只可远观,亵玩这事儿,就只有凌公子能做,也不知凌公子是想亵玩还是化为己用,但这都不是他的身份该操心的。   皎然可不知道单脚李心中的泉涌,单脚李自然也看不到皎然心里的涟漪,他并非好色之徒,惊叹完皎然的容颜后,公事公办道,“姑娘想将这两株梧桐栽在何处?”   皎然头有些大,本朝装修爱留白,多种一棵树不难,难的是两棵梧桐栽下,都说“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梧桐挺挺玉立,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想看不到都难,环顾了院子一周后,指向大门处,“就在门前相对而栽吧。”财神爷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凤凰非梧桐不止,民间说‘种得梧桐,引来凤凰’,宅子开业生意定然红火。”单脚李提前祝贺道。   其实还有另一层寓意,但只要浮现出一丢丢来,就立刻被皎然给按下去,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皎然经验不多,理论知识还是具备的,她可没那么好收买,每根头发丝都在提醒她,凌昱对她绝无所谓的情意。   凌昱消失这段时日,皎然忙得充实,每日酒馆隔壁两头跑,还要到处购置新物件,看着宅子里一点点焕然有生气,心里也欢喜。   尽管凌昱没说去哪里,但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穿城而过,皇帝要去秋猎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全城,皎然心想,凌昱应该是提前去打点,往年皇帝秋猎可不会选在深秋,据说是近来皇家猎场有罕见鹿种的踪迹,皇帝的年纪算起来也不大,只比凌昱年长几岁,若非皇城中人,该是躁动的年纪,估计在宫墙里听了手直痒痒,才有此行。   “听说京城大半王孙公子都随扈了,这几日京城冷清不少。”彩絮儿每日在前厅转悠,消息最是灵通。   何婉儿追道,“我们酒馆小,倒是没什么影响,那些大酒楼可不要少赚些了。”   “哪里会,酒楼酒馆都是五湖四海的生意,怎会少了几个王孙公子就不行了。”彩絮儿不爱听何婉儿老爱拿酒馆和那些大酒楼对比,可皎然总叫她别跟何婉儿计较,扫了周围一眼,压着嗓子道,“酒楼保不齐还多赚些银子呢,王孙公子会享乐,去趟猎场还要带姐儿同行。”带出门自然比在楼里要高价。   皎然听完饭都多扒拉了一口,佛祖天爷王母娘娘在上,哦不,应该是月老爷爷,快来一个妖精把凌昱收走吧,不然牵个红线拉段姻缘也是办好事儿,伴御驾的男男女女那么多,她是真心希望凌昱姻缘美满的,野花哪有家花香啊。   皎然这是狗急快跳墙,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所以话真不能乱说,愿不能乱许,老天爷也是念书识字听得懂的,胡言乱语一律打回不受理。   宅子酒店的装修顺顺利利地进行,从九月十六敲敲打打到十月底,整体基本完工。   和来客酒馆相接的墙上开了个宝瓶门,过得宝瓶门,是一片小小竹林,这个院子在四个院子中最大,酒客进门直面后厨,皎然觉着不甚雅观,便栽了这片小竹林,小径九拐十八弯,让人看不出和来客贴墙而立。   一通装修搞下来,皎然才懂得当日凌昱说的“宅子逼仄,小小酒店不够入眼”是何意。   比如栽完竹子,她便想把各种草木在园中栽个遍,宅子里的装修皆是精简又精简,实在是地方不够大,只能蚌壳里发挥。   再比如此处想加几个花架,那处想多立几座假山,但蚌壳如何雕出别墅,最后只能各取一点,再整体布局。皎然最为遗憾的,还是没能有道蜿蜒溪流而过,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木,那才真是画卷里饮酒吃乐啊。   皎然和陶芝芝徐步到花园,此时已至日暮,点点黄灯随波荡漾,眼前的池子仿佛盘子里洒落一片橙色明珠,只不过更美,因着水是流水,夜明珠都动了起来,“好美啊。”陶芝芝一踏进花园,不由张大了嘴。   “然姐姐,芝芝姐姐!”皓哥儿原本撅着小肉屁股,拿着条细细长长的竹竿子在拨动水面,看到对岸的皎然和陶芝芝,赶紧站起来挥动起小胖手,“快过来!”   陶芝芝跟着皎然走上竹桥,桥底透出橙光,这桥走起来还咯吱咯吱,微微摇摆,有的人害怕,有的人觉着好玩,好似脚下都动了起来,陶芝芝属于前者,十几岁的姑娘走出了近百的步伐。   “大步向前迈,不碍事的,这桥很结实。”皎然在后面鞭策陶芝芝,“连皓哥儿都不怕的哩。”   陶芝芝一听,赶紧挺直身板,在谁面前露怯都成,就不能是小屁孩,姐姐可是要脸面的。   走到皓哥儿身边,陶芝芝才发现这都是橘灯呢,再次给皎然竖起了大拇指,“你怪抠门的。”心里其实再次服气皎然的巧思,这人怎么别人不要的东西都能搞出花样来呢。   “废物利用嘛。”皎然蹲下把皓哥儿圈在怀里,拿一个橘壳子放到皓哥儿手中,点燃一烛灯火,滴下几滴蜡油,再将小烛子稳稳压上蜡油,安放在橘壳底,托着皓哥儿的手放到池中,拨动水面,橘子灯就顺着水流飘开了,“都是姚姐做酒点剩下的皮,正好皓哥儿来了,就给他做了些橘子灯。”   皎然在皓哥儿脸上香了一口,“好看吗皓哥儿?”   皓哥儿从昨夜知道今日要来找他然姐姐,已经开心了一日了,笑弯眼睛脆生生道,“好看好看,明日我也要来。”他就知道跟着然姐姐有得玩。   “明日你是来不了了。”皎然刮了刮皓哥儿小巧的鼻头,“所以今日给你多放些,以后再来好不好?”   皓哥儿嘟起小嘴,有些不情愿,凭什么开业他不能来哦,因为他不会赚银子没银子吃酒吗,皓哥儿转过身看着皎然道,“然姐姐我明日也要来好不好,我把我的金锁子给你,我有银子的,而且我不吃酒。”意思就是你还赚了。   这会儿已是初冬,皓哥儿被白师太包得圆滚滚的,小肉手怎么掏也掏不到里面的金锁子。   皎然和陶芝芝都哭笑不得,皎然抓住皓哥儿的小手,看着他亮晶晶圆溜溜的大眼睛道,“不是银子的问题,开业酒店人多又杂,姐姐没空看你,皓哥儿要是被拐走了怎么办。”   陶芝芝在一旁帮腔,“对对,那样的话以后都不能来了。”   “你不是和白师太约法三章了吗,今日来了,明日就不能来了。”看皓哥儿霜打茄子一样耷拉下小脑袋,皎然接着哄道,“其实我们皓哥儿才是酒店的第一位客人呢,你看今日,整个酒店都是你的,皓哥儿比谁都先看到酒店。”   皎然指了满池的橘子灯,悄悄密密在皓哥儿耳边说,“而且这些别人都没有哦,以后接你来,姐姐给你换新的。”   皓哥儿小脑袋抬起来看向皎然了。   陶芝芝状作撅嘴不满道,“就是呢,你然姐姐可是什么都没给我。”   “那好吧。”皓哥儿勉为其难地接受,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想通了又立时生龙活虎,和皎然玩起橘子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8 23:46:30~2021-05-10 23:0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83060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830600 9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第七十四回   十月二十九这日,宜嫁娶、宜出行、宜修造、宜开业,更宜早起。   卯时刚过,皎然就被彩絮儿从暖洋洋的被窝里挖出来,“姑娘快醒醒,天亮了。”天气渐冷,彩絮儿不敢将被褥扯开,只坐在床榻边轻声唤醒皎然。   刚从美梦中醒来的皎然脸上还带有酡红,还有青丝留下的印痕,吝啬地只掀开一条眼缝瞅了瞅窗外,黑团团一片,皎然窝在被子里嘟囔道,“天色这般早,你怎么比我这个当家的还兴奋啊。”   起床气归起床气,床还是要起的,皎然打着哈欠耷着脑袋任由彩絮儿给她笼上披风,坐在床边醒神。   彩絮儿拧来热帕子,“那可不嘛,昨夜说好的,今天要给姑娘好好打扮。”   梳洗完毕,皎然趿着粉缎面棉鞋梦游一般飘到妆奁前坐下,继续闭着眼睛,把整张脸都交给彩絮儿。   又是敷粉、又是描眉点脂,彩絮儿摆弄得不亦乐乎,她就爱给她家姑娘打扮,皎然睁开一只眼瞄了一下镜子,“粉不要太厚了,仔细风吹了掉灰。”   彩絮儿“噗嗤”一笑,“姑娘总爱乱说话,哪会掉灰呀。”其实她清楚皎然的意思是不要敷太白,“我只给姑娘上薄薄一层,就跟别人敷了桃花粉一样呢。”   皎然从镜子里觑了彩絮儿一眼,摸着发髻,左右照了照,“你怎么如此爱给我挽飞仙髻呀?”   彩絮儿低头在月牙形小银盒里挑眉黛,不假思索接道,“因为姑娘在彩絮儿心里就是仙子呀。”   哎哟,一大早怪不好意思的,皎然立时就精神了。   一大早就精神的远不止皎然和彩絮儿两人,夜凌音和丁旖绰也是早早醒来,皎然梳妆的功夫,已经坐在后头吃了几盏茶。   夜凌音望着镜子的皎然有些感慨,看着看着,隐隐约约和某张脸重合起来,也不知女儿生得这般好是福气还是坏事儿,叹息一声,偏过头去拭眼角。   丁旖绰清楚夜凌音在想些什么,咋呼一声,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站起身踱步到皎然身边,“然丫头,这个你好好藏着。”   皎然冲丁旖绰掰出三根手指,拖长了声音道,“二娘,加上这个,我怀里已经有三个平安符了。”   “福气还嫌多啊。”丁旖绰想拿手去拧皎然的脸,但是没忍住下手破坏美感,“平安符是我和大姐去观里求的,佑你安乐,心想事成,酒店开得如何乃次要,你欢喜便好。”丁旖绰把锦囊托到皎然眼前,“瞧瞧,一针一线都是你娘亲缝的。”   皎然做作地一把抢过锦囊,护宝似的塞到怀里,转过头对夜凌音抛了个飞吻,“娘亲最好了。”把夜凌音逗得展颜一笑。   丁旖绰叉着腰佯怒道,“难道我不好吗?”   皎然这才抱着丁旖绰的腰,软绵绵地撒娇道,“二娘也很好,跟娘亲一样好。”如果背后有尾巴,此刻一定摇起来了。   可惜家和外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到了宅子酒店,哦不,如今该叫“四季园”了,因着这宅子统共四间院子,取名为春风院,夏荷院,秋思院及冬梅院,便有了此名,到了四季园,既是当家的,就只能戴上当家该有的面具。   在泽木院选的丫头小厮,经由大半个月的训练,对酒点酒水倒背如流,关节也摸得透透,皎然和彩絮儿来到酒馆,人皆到齐,正叽叽喳喳在酒馆用早食。   这也是皎然定下的规矩,这些丫头小厮还在长身体,如今出了泽木院,一群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孩一同租屋子住,泽木院的孩子自然能照顾自己打理餐食,但皎然想着这些孩子一日里大半时间在酒店里,倒不如把三顿都包了,免得孩子自己生火危险,且又不费多少银子。   彩絮儿捧来一个大漆盘,里面放着各色鲜花儿,绢花儿,皎然拣了一支给身边的丫头簪上,对众人道,“你们喜欢鲜花儿还是绢花儿,自己过来挑。”小姑娘们自是蜂拥而起,挑着拣着,互相比划着哪一个簪在头上更好看。   吃过饭,一行人便至四季园里摆案设坛,吉时一到,门口噼里啪啦一顿大热闹,酒客们便踩着红纸进了门,园子处处是景,酒客逛了一圈,各找喜爱的位置坐下,一落座,等在门口的小厮丫头便上前来,孩子们刚上工,一个个新鲜得很,干起活来干劲十足,笑脸朝气一个没落下。   “仔细台阶,别慌慌张张跟屁股后跟着鬼影儿似的,待会摔个倒栽葱。”皎然笑着对一个蹦蹦跳跳的丫头道。   “好呢!小当家。”丫头应得响亮,规规矩矩走了几步,又“咻”地飞去了。   “我看你往后除了管事儿,还要管这些小家伙。”墨淑筠早早就在门前等着,点了炮竹后,第一个登门送礼。   皎然扶额,“可不是嘛。”不过躁动是躁动,但年轻人精力无限,热热闹闹的,看着都叫人跟着年轻了些。   “啧啧,大丫头管小丫头,稀奇。”花姑是第二个来送礼的,站在一旁摸着胡子啧啧道。   皎然努努嘴,指向院子里跑动的小博士们,嘿嘿一笑,“是啊,我们年纪叠加起来,都不够花姑积老的。”   花姑不服老地“哼”了一声,皎然还待要接话,就听耳畔有声音传来,“恭贺皎然姑娘。”   皎然回过头一看,正是许久不见的薛能。   皎然和花姑开玩笑的笑容还没散去,明眸皓齿的,薛能也正看着她,冬日的阳光清透温暖,皎然穿着粉色妆花缎织联珠锦衣,同色的粉霞罗缎裙,这个时节姑娘家穿衣都有些臃肿,可眼前这人,因着身材高挑,阳光下有如桃花灼灼新放,薛能阅人无数,只觉得这衣裳下必是凹凸有致,有如他梦境里一般。   “许久不见啊,薛能公子。”皎然能看到薛能眼中的热切,但此时心中更多被开业之喜占据,也就冲淡了些防备,只接过薛能手中的礼盒,客客气气地恭敬一番。   薛能能来她有些意外,不过凌涵来道贺,皎然就不意外了,这段时日凌涵常来酒馆,开业的消息还是皎然亲口告知的,凌涵也早就说过会来撑场子,能出门的机会,凌涵是一个都不会放过。   皎然没料到的是,凌涵这个场子撑得有些大,长平公主居然也来了,“真是蓬荜生辉,长平……”皎然没说完,就见长平公主摇了摇头,凌涵凑过来在皎然耳边道,“只当是寻常人家就好。”   这如何能当寻常人家,但既然凌涵这么说,皎然也自无不从,花姑见年轻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自走开去吃酒了。   皎然自然不能让众人在门口干站,想领着众人到春风院坐下,但凌涵走在前头,一点不认生地寻了个位置,在院子的亭子里坐下,“我们都喜阔朗,就在外头摆酒吃吧。”   看到凌涵机灵古怪的样子,皎然不由就想起其实不太想想起的凌昱来,要是凌昱也有这么可爱就好了,皎然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想多,秋猎御驾回城已经一旬有余,都没见过凌昱的身影,说不定真被小妖精给勾走了,那真是皆大欢喜,阿弥陀佛。   酒店助兴的娱乐颇多,有行酒令的,玩骨牌的,听曲儿的,但凌涵显然是不安分的,皎然还觉得这姑娘应该是不爱念书的,因为她选择了射箭。   本来这射箭是给酒客准备,分两队比赛,胜者免酒钱,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凑队比试一番就能赢的,要求是累计要射中靶心五次以上。这酒钱不多,但凌涵却宛如捡到了宝,兴奋得让皎然佩服这姑娘的朝气,嗯,很有游戏精神。   凌涵招呼着众人分队伍,虽说没有人明说,但从穿着打扮以及气势面容上,就能看出院中这群人和寻常酒客的不同,此景难现,于是多数酒客乐于围观,看豪富人家玩耍。   “三哥哥!”凌涵正琢磨着人不够,就望到人群后刚踏入门的凌昱,“这里!快来。”凌涵数了数跟着凌昱来的几人,人数正好。   皎然被凌涵这一声“三哥哥”喊得心肝颤颤的,真是念曹操曹操到,刚刚就不应该想起他,皎然一抬眼,就看到人群后的凌昱,凌昱生得挺拔高俊,想假装看不到都难,他穿着一身玄色窄衣领暗花纹锦袍,正拨开人群往这边走来。   这大冬天的,也不知道凌昱这是有多热啊?就穿这么点,皎然侧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薛能穿的也不多,方才都没注意到,心道习武之人果然身体倍儿棒,不像她要不是一直在活动,这会儿手里早该揣着个汤婆子了。   凌昱看了凌涵一眼,又在皎然身上扫了一圈,唇角勾出一丝弧度,来到皎然身边,“恭喜皎然姑娘,许久未见,开业大喜。”   “许久不见,同喜。”皎然垂下眼皮,接过凌昱递来的贺礼,立即像烫手山芋一样转手让彩絮儿端走,凌昱既然现身了,她就不会再欺骗自己。   “三哥哥,你要加入哪一队?”皎然在心中感谢了凌涵一千遍,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   “哪有得选啊?”长平公主一双凤眸不离凌昱,站起来说道,“不就只剩薛能哥哥那一边缺人吗?”   凌涵一拍脑门道,“是哦。”   凌昱走到薛能身旁坐下,不太想理这个脑子里时常装着浆糊的妹妹,端起一个彩绘自斟壶饮起酒来。 第75章 第七十五回   皎然挪了挪脚,不动声色地往柱子旁边一站,隔着长平公主,成功躲开了坐在几案边的凌昱的视线。   “皎然姐姐,你要在哪一队呀?”皎然飘动的身影,成功引起了凌涵的注意。   皎然一愣,随即又笑道,“不如拿签子来抽?”若按凌涵挨个问的分法,估计天黑了都没安排完。   凌涵听了也觉得好,点头如捣蒜,酒店常备各种签子、骰子各色游戏助兴,很快就有小丫头端来一筒木签。   皎然、卫星、凌昱还有几位公子小姐抽得红签,凌涵、薛能、长平公主和另几位拿的是白签。   长平公主的脸有些僵硬,她当然想和凌昱一队,皎然心里也捉急,扫了一眼,见长平公主双眼就跟贴在凌昱身上似的,成人之美地和长平公主换了签,如此皆大欢喜,长平公主心中大悦,朝皎然感激地眨了眨眼睛。   “天瑞上场,我们对付他一个还差不多。”有人调笑凌昱道,话音刚落,就有人跟着起哄,“可不是,倒不如我们直接请天瑞吃酒,看他表演好了。”   这些人和凌昱都相识,自然不是惧输才说的这话,只为给凌昱添些“堵”,凌昱站起身摊手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蒙着眼吧,如此才公允。”薛能旁边的公子哥提议道,众人立时说好,也有人自嘲道,“那若还是输给天瑞,不是太丢面子了吗。”   凌昱看向皎然,皎然看向长平公主,她是局外人,但这群公子小姐里,好像只有长平公主觉得别人在欺负凌昱,因为只有她站出来抗议,“如何成?这样太占昱表哥便宜了吧。”这是还没进门胳膊就伸到越国公府里去了。   凌涵听了也觉得公允,招呼皎然道,“皎然姐姐,你快寻一面干净的巾子来。”皎然心道这两人果然是亲兄妹,转头便唤人去取,其实在场的姑娘谁都有巾子,但实则用谁的都不好。   薛能开口劝公主,“长平公……姑娘秋猎就在贵人旁边,应当比谁都清楚天瑞的箭术。”   清楚什么,薛能没提,但凌涵却叽里咕噜倒了出来,秋猎时皇帝一行人漫山遍野寻那野鹿,皇家猎场大而幽深,等了几日仍未见踪影,皇帝难得出巡一趟,自是不肯片甲无收就打道回城,愣是日日带着人马等野鹿出现。   密林幽漆,黑夜里等闲人都瞧不清,更别提野鹿了。   一日,及至日落皇帝仍兴味盎然,跟着去的公子小姐早就人困马乏,只能默默跟着,等皇帝兴致下来回营,谁知皇帝和凌昱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众人静止在原地是怕惊扰了野鹿,皇帝和凌昱则是眼中发着光,像口中吐信子,支起身体守在洞口的灵蛇,只待猎物钻出洞将其扑杀吞噬。   那夜里,隐约间山林里有声响蹿过,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凌昱就已经一箭将那野鹿射倒在地。   皎然听完凌涵半带炫耀,半带得意的话语,忙点头惊叹以表恭维,心里却想,看来这人不是一般的不好惹啊,突然觉得跟凌昱成为对手可能不太明智,早知道就不跟长平公主换签子了。   因着人多,且这些公子千金多多少少懂些箭射,原本的规则在这些人面前就显得有些过家家,薛能提议提升难度换套规则,改成三轮定胜负,中靶心多者为胜。   第一轮,凌昱作为默认的队长留至最后上场,皎然因是当家的也被留在最后,众人兴致高涨,看戏的比唱戏的还热闹,围观的酒客各自站队,帮着喝彩。   此时凌昱队已中六筹,皎然队是四筹。   “第一局,手生,大家别急。”凌涵很大方地安慰众人,其实她就是皎然队里没中筹的其中一个。   皎然自信满满地踏上射箭台,做作地擦了擦手中的箭矢。   “小当家很有底气。”凌昱也气定神闲地走上来,一弹,试了试弓丨弩的弦。   这话可就有一丢丢挑衅的味道了,谁不知道最有底气的是凌昱呢,皎然挑眉道,“有吗?”意思就是她这是由内散发的,自己都没察觉呢,有的美人美而不自知,大概也是这样欠打,“凌公子也不错。”礼尚往来,皎然不忘狗腿地恭维一下凌昱。   台上一抹黑影,一抹红影,作为酒店当家的,皎然没有凌昱那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势,但给队员充充场面还是要的,老祖宗说得好,输人不能输阵嘛。   凌昱取来箭矢,背在身后,“你先还是我先?”   皎然伸手示意凌昱,“来者是客,凌公子先吧。”   凌昱从漆盘里拿起巾子,扫了皎然一眼,眼前之人故作淡然,却挡不住秋波潋滟,“没见过你穿这颜色。”   什么?皎然低头看眼自己的衣裳,大约是没想到凌昱会注意到,这可不是好事儿,她确实很少穿这种粉粉嫩嫩的颜色,每日在酒馆做事不好耐脏,也不好充气场,过于鲜嫩的颜色总会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不利于小当家的形象。   这身衣服还是昨日夜凌音丁旖绰和彩絮儿一致敲定的,她本也不想,但碍于人单力薄,只能少数服从多数。   但这话不好说与凌昱听,皎然眼珠子一转道,“今日办喜事儿,总要喜庆些。”   凌昱将巾子系好,拿起□□搭上箭矢,“今日确实小当家明媚的很。”   皎然耳根子微微一红,赶紧朝四处看去,见众人没什么反应这才安心,凌昱这几句话说得低声,应该没被人听去。其实方才见到凌昱第一眼,皎然最怕的是他喊出一句“阿然”,那她可得去跳汴河了,掐着手指尖看他走近,好在凌昱这厮脑子没坏掉。   众人确实没听见,也没心情去听,因着注意力都放在凌昱身上,皎然还没回过头来,就听见众人一阵喝彩,回首看去,不是正中红心又能是何事?皎然瞬间觉得凌昱刚刚可能打的是心理战术,狡猾啊狡猾。   但凌昱技术确实好,姿势摆得也好,轮到皎然上场,她暗暗学习了一下凌昱的姿势,脚一跨手一搭,不忘回头问问凌昱,“师傅,你看徒儿可有进益?”   说起来凌昱还真是皎然射箭的领路人,凌昱听到这话,起初有些诧异,随即嘴角勾起,“阵仗摆得不错。”   皎然气得想跳脚,这话不就是在说她是个空架子吗,撇开头不去看凌昱,英雄都是靠实力打别人脸的,转身利落地搭箭拉弓,皎然自己都想抽魂出去看看此时的姿势,她可是照着秋日宴凌昱教的练了许多遍的。   手一拉一放,那根箭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正中靶心,场下一阵欢呼,没想到皎然竟然能不被凌昱所压,这里面就数凌涵的声音最大,而出乎意料的人里面,也包括凌昱。   皎然得意地看向凌昱,发现凌昱也正看着她,笑道,“小当家箭射突飞猛进啊。”   皎然当然不会承认,“超常发挥罢了。”适当的谦虚,才会给人惊喜嘛,皎然提醒自己,嘴角要收一点,乐极会生悲乐极会生悲。   不过第二轮又射中靶心时,皎然已经快收不住嘴角了,后头有不少秋日宴那日在场的人,都见过皎然和箭靶子擦肩而过的迷之技术。   皎然要的,就是这种“阔别三月,当刮目相看”的效果。提早知道开业有射箭这活动,她从十月初就每日挤着时间在此练箭,从站姿,手势,到技术,都是一箭一箭练了又练,射上中环不成问题,但今日手气顺得皎然自己都觉得自己受老天爷眷顾。   “你的脑袋已经有两个大了。”皎然放下□□朝凌涵扬扬头时,站在身后的凌昱调侃道。   怎么还拆台的呢?皎然捧着脸,忍不住得意地翘起嘴角,“哪里,我是不想丢师傅的脸而已。”   凌昱这回倒是不拆台,顺着皎然的意思回道,“孺子可教也。”   到了第三轮,双方都进入最佳状态,两队咬得贴紧,薛能也是射箭好手,拿到三筹,帮着皎然这一队追平。最后的胜负寄托在皎然和凌昱身上,先前两人各中靶心两次,凌昱稳定发挥,皎然出人意料,场下不少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在议论,若打成平手该如何如何。   原本是小小一场射箭免酒钱的比赛,被这群人玩出皇家竞技既视感,说不骄傲是假的,酒客今日回去,一传十十传百,酒店开业的效果,比皎然想的要好出上百倍。   “皎然姐姐,你一定要赢我三哥哥啊,我还没赢过我三哥哥呢。”凌涵这姑娘,比皎然这个当事人还激动,让皎然油然而生“为团争光”的责任感。   最后一箭,凌昱示意皎然先射,其实这也是让皎然占便宜,最后出场的,往往压力最大,皎然心中七上八下的,深深吸了口气,在凌昱的注视下,又重演了前两轮一遍。   可惜这次,中的是棕靶,没射中红靶心。   “嗷呜。”人群中传来好几声叹息。   皎然内疚地看向凌涵,凌涵内心也有些失望,但还是噼里啪啦地给皎然鼓掌,本来压根没指望赢,败便败了,虽然凌涵自己一筹都没拿到,可整场比下来,只觉得好玩极了。   凌昱在后面笑道,“皎然姑娘今日已经叫人刮目相看了。”   皎然闻言回首笑了笑,但其实内心还是可惜的,就差一点了呢。   其实凌昱射不射,众人都知道是这一队要赢了,接下来这一箭,毫无悬念。皎然释怀,站在一旁欣赏起凌昱射箭的侧影,真不怪乎那么多姑娘被他迷了去。   与皎然的照猫画虎不同,凌昱是云淡风轻,动作也行云流水,皎然做动作时要在脑海里琢磨怎么摆弄,而凌昱蒙着眼睛,却好似眼前巾子为无物,手掌轻轻一放,那箭果然又钉上了红靶心。   凌昱摘下巾子,皎然却听到后面众人咋呼咋呼哭笑不得的声音,眨了眨眼睛再定睛一看,原来那箭落到了他们队的箭靶子上。   皎然扑闪着大眼睛去看凌昱,不知该祝贺他还是祝贺自己,脑中闪过好几种可能,在凌昱淡定的眼神里忙掩住失态,先走到亭间去。   “这可怎么算啊?”凌涵纳闷道。   “该是打成平手,还是孰赢孰败?”有人接话道,众人皆不知如何判,谁也没想到会来了个急转弯。   “凌公子可是醉酒了?”不知哪处的声音飘来,凌涵嘴快忙回了句,“怎么会,三哥哥是千杯不醉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皎然心想凌昱既然是千杯不醉,那么在薛能宅子办酒宴时,凌昱的行为就要重新再琢磨一遍了,可皎然不想去探个究竟,因着这后头的一切,她可能不是很想面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1 21:37:19~2021-05-12 21:5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0830600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第七十六回   多想的可不止皎然一人,虽说都是吃米饭长大的,但不是谁都跟凌涵一般胸无城府。   “皎然姑娘。”长平公主喊住了冒冒失失走回亭子里的皎然,她看凌昱射出最后一箭,原本只等着加局再赛一场,何尝能想到那箭矢会不懂事地直飞到隔壁的箭靶子上去,长平公主清楚,凌昱是很难失手的,这才按捺不住叫住了皎然,“这可怎么算才好啊,今日的好运都落到皎然姑娘身上了。”   长平公主笑得灿烂,但这种满带探究意味的恭维,真是怎么听怎么刺耳,皎然顿时觉得自己反应如此突兀,在他们眼里,可能更添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姑娘过奖了,我正想来看看大家想怎么判的,都说蒙了眼是听声辨位,还是要怨我,刚才一箭没中,便促狭在凌公子旁边说话,许是这样才害得凌公子射偏了。”皎然内疚地拿手巾捂在胸口,“你们就说怎么罚吧,我通通都认了。”   皎然倒豆子似的乱解释一通,薛能眯了眯眼睛,见皎然如此大方回应,不由松了口气。   他方才还纳闷,去了趟苏杭回来,怎么就看不明白这两人了?凌天瑞那小子是不会弄错的,所以薛能只把目光投在皎然身上,好在这姑娘全然无意,薛能心想皎然还是有追求的,不像别的姑娘家,给点甜头,轻易就能被凌昱的皮囊骗了去,都不知这厮心眼多着呢。   哎,薛能一声叹息,却也不想想自己那些姬妾是怎么被自己骗来的。   皎然见凌昱这时也走上亭台,偏过头笑道:“今日开业,还要多谢凌公子承让。”   长平公主看皎然避瘟神一样满心撇开凌昱,心里又喜又气,喜的是皎然和凌昱没有一腿,气的是她的昱表哥有这么让人避之不及吗?长平公主忍不住为凌昱辩解:“昱表哥最是大方,断不会抢了皎然姑娘开业的风头的。”   这天气虽不至于天寒地冻,也足够山寒水冷,而皎然心里却直冒汗,不过好在有心之人才会看出点端倪,其他没把心思放在凌昱身上,没把眼睛放在皎然身上的,只觉着闭眼盲射落空失误乃常事。   稍稍有点心思的往那两人脸上一瞅,男的客客气气,女的规规矩矩,眼神都没碰到一起,也没想着把两人拴在一起编新闻说话,其实这种场合,公子千金有点小接触,拉拉小手什么的,大家只会心照不宣,只闹哄哄讨论着这一筹该算谁的。   众人兴致本就高涨,一番争论不下,这时花姑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端着自己的莲花式小几案走到亭子里,案上还摆着银酒壶和五彩茶盅和几样小食,主持起“公道”来,“我说你们这些后生就是没见识。”   花姑将几案放下,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端起老者先生的架势来,“马球场上,球进了谁的筐便算是谁的,这箭射难不成不是一样的道理?”花姑看了皎然一眼,皎然向他挑了挑眉,花姑有些嫌弃,“反正都是小当家请客,你们争论不休,倒不如省些口舌,快些让这位小当家请酒,还能多吃她些酒哩。”   众人兴许是听进去了,也兴许是吵累了,听了花姑的话儿,一个两个张罗着让皎然快些上酒。   皎然看场子和谐起来了,想要走,却被卫星拉着闹着去玩骰子,皎然一看是卫星就知道没好事儿,这姑娘的花样她领教过。投骰子皎然不擅长,一轮一轮下来,被灌了不少酒,皎然心想卫星只怕是在给公主出气儿呢,也只能生生受着。   这一日,四季园门庭若市,院子里花天锦地,亥时闭门谢客,皎然看着静悄悄的园子,恍若隔世,小博士们精力旺盛,用完夕食,彩絮儿将荷包散给众人打发他们回去歇着,皎然的事儿却还没完。   四季园里皎然最喜花园,花园里又最爱那方水榭,如今挂了牌匾,写着“竹风榭”,进完食闲下来后,捧着账本算盘往竹风榭去,又让人把今日收的礼都搬过来,准备一件件慢慢拆。   竹风榭的内室做了大改动,张宅是铺着蒲席席地而坐,皎然将蒲席换成织宝相花图案的毛毯,毯子上置黑漆彩绘长方案,两侧再置蒲团。   原来的春凳自然不会在,动土之前就被皎然撵也似的搬去砍了烧火,如今换成两张四足云朵纹靠背坐榻,上铺绣宝相花的猩红软厚垫,冬日有人不爱坐地上,这塌上暖和软绵,可坐也可卧。   竹风榭里烧着炭火盆,炭木噼啪直响,皎然拿着火钳拨了一会儿火,随便拿了个锦绣引枕往身下一搭,歪在榻上没了骨头一般。   “姑娘,这水榭通风,天候又凉,不如去屋里。”彩絮儿忙着放下水榭四面的帘子,指望这薄薄的布帘能挡去一些寒气。   皎然拿了本账册过来翻,“这会儿也没风,不碍事儿,你还不知道我,我就爱穿得暖暖的,然后大冬天里在外面待着。”皎然嘿嘿一笑,深深吸了口气,她可喜欢这股味道了。   彩絮儿也不知皎然这是什么恶趣味,一边给皎然捶腿,一边帮她烫热茶,花园万籁俱寂,偶尔有枝叶摩挲的沙沙声,仙鹤振翅的清唳声,皎然听着说着,账册往脸上一盖,歪着便睡着了。   朦胧间,皎然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贪婪地往里头蹭了蹭,又吸了吸鼻子,清冽干净的香气,皎然好像看到有人朝她走来,那张脸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猛地一惊坐直起来。   “你怎么在这?”皎然扭了扭脖子,看着端端正正坐在对面的凌昱问道,这话她是不假思索问出口的,但其实皎然早就能料到了,凌昱许久没来找她,今日既然来贺礼了,那便还没放弃。   况且当初装修四季园时,凌昱提议过将这水榭翻修成两层的亭台,楼下打通会酒客,楼上用隔扇围起,不为客用,专建来供他们两人议事用。   议事嘛……不论是不是议事,便宜的都是他凌三公子,皎然想着凌昱打着议事的招牌,天知道最后用来作甚么,便一口回绝。   皎然脑袋晕晕沉沉的,低头一看,盖在身上的是一件厚厚实实的玄色镶毛边长披风,她可没有这衣裳,那就是凌昱的了,皎然将披风往旁边推了推,又看见因突然坐起来,掉在几案旁边的账册。   尴尬,有好几个字都被口水晕染开了,皎然顺手就用手往嘴巴抹去,她现在还是半梦半醒间突然醒来还迷迷糊糊的状态,待到手摸到嘴角,才想起自己是在干什么,立时像手被烫到一般,端起凌昱推过来的茶水一口闷。   凌昱好笑地看着皎然如牛饮水,又站起来帮她捡起地上的账本,摊开被染湿的那一页,放到火盆边烤干,“你就这么困啊?”   皎然“嗯嗯”了两声,拿手背去擦拭嘴边因海饮溢出来的水渍,这会儿她倒不觉自己粗鲁,反正凌昱不是对她有意吗,那就让他看看真实的她是怎么样的,坦诚相待嘛,够实诚了吧,国公府的一等丫鬟,想必都不会有这种动作。   这一觉皎然睡得暖和,脸蛋红扑扑光亮亮,云鬓微松,落下几缕青丝,贴在脸上留些印痕,刚睁开的大眼睛迷糊而清澈,皎然半支撑着身体,微斜身子,这副模样,慵懒诱人却不自知。   凌昱倾身抓起皎然腿上的披风,皎然收起腿端正坐在榻上,却没想到凌昱攥着一片衣角就往她嘴角拭来,“你怎么还有这一面。”   皎然忽地僵住,分不清脸上的烫意是热的还是羞的,微微仰着脖子往后,凌昱却没停下动作,只自顾自像给小孩擦嘴一般帮她抹去,再回到对面坐下。   皎然摆了摆脑袋,“我本来就是这般。”   凌昱看着皎然粉嘟嘟白嫩嫩的脸,不由想起刚学会走路的娃娃,却也只“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吃了几盅茶,皎然意识逐渐清醒,眼睛搜寻了一圈,没发现彩絮儿的身影,“彩絮儿呢?”   “去前面了。”   皎然心中再次把彩絮儿揉成小泥人,然后踩扁捏碎,居然都不提醒她一声,害她出了这么大的糗,女孩子流口水的样子,是外头的男子能看的吗,皎然心里纳闷到底是谁在给彩絮儿发月例啊。   “是我不让她叫醒你的。”凌昱开口替彩絮儿解释,“你这个丫鬟挺忠心的,她本不愿出去,是我跟她说若她不出去守着,我便抱着你出去。”   彩絮儿思量了一下,与其让他们有肢体接触,倒不如让他们在这里待着,反正她就在园子外守着,一只苍蝇都不放进来,再说此处开敞,凌昱有什么坏心思应该也使不出来。   皎然怒瞪了凌昱一眼,什么叫抱着她出去,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你爱待着此处,为何不将四面安上隔扇?”凌昱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帘子问道,上次皎然拒绝搭建亭台二层,凌昱便有此建议,隔扇能敞开亦能合上,很方便。   皎然却不解地看向凌昱,觉得自己可能太委婉了,但凌昱是个聪明人,上回她拒绝搭建亭台,潜台词便是不想和他有过多的接触,凌昱不可能没听懂,聪明人往往更会装糊涂。   皎然拎过一个青绿引枕抱在胸前,往后挪了挪,远离了凌昱一些,一字一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好听的。”这回说得够明白了吧,只差没赶他走人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你我,有谁会说出去。”凌昱看着皎然浑身防备的姿势,淡淡回道。   “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篱笆。”皎然撇开头去看烧得正旺的火盆,又低声喃喃道,“而且我将来还要嫁人呢。”   “什么?”这话说在喉舌间,凌昱似乎没有听到,直到见皎然摇头嘟囔了句“没什么”,才将铜铫子里的热水倒到茶壶里去。   皎然低着头不说话,凌昱端详了一会皎然,接着笑道,“怎么扯到篱笆去了,我不过想着阿然那么爱在此偷闲,若过段时间落了雪,院子里冰天雪地,寒风侵骨,此处没有遮挡,可就不是火盆能解决的事儿了。”   皎然听到凌昱这么说,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搭台阶,斟酌了片刻抬头笑道,“还是凌公子想得周到,改日我便让人来装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第七十七回   皎然拿茶盖划过茶盅边,抿下一口热茶后,又以手掩嘴打了个哈欠,“等改日安上,再请凌公子来吃茶。”   不作就不会死,皎然如是想着自己,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可凌昱显然又不接招,只默默吃茶,静静看着皎然,皎然摸了摸鼻头,又加了一把火,“天色已晚,我和彩絮儿也该回小甜水巷了。”皎然将饮完的茶盅放回几案上,在凌昱眼前用手挡在茶盖上,意思就是不续杯了,“凌公子可还有事?”   “今日开业人多事多,阿然不惯如此劳乏,在此处都能睡觉,确实该早些回去歇着。”凌昱点头道。   如此善解人意,皎然为凌昱点了个赞,谁知转头就听凌昱道,“我今日来寻阿然确实没要紧事儿,但我看你的事儿好像还没办完。”   皎然顺着凌昱的目光看去,地上一堆贺礼只拆了一半,小山一样堆叠在一起,“哦,差点忘了!”皎然脑门一黑,跪坐下去接着拆,想着这姿势起来容易腿麻,索性两腿一伸屁股一坐,伸直了腿坐在毛毯上,形象什么的,能免则免了。   皎然将礼盒搁在膝盖上,这些礼物都是小物件,清一色送给她自用收藏,早在四季园开业前,这些友人已经送过一波大物件了,比如此刻坐在后头如主人家般吃茶的凌昱,送的是一盆石头盆景儿,照着四季园的花园搭建的,袖珍得可爱,被皎然摆在小甜水巷的家里,供皓哥儿睹物思人。   凌涵送的是一根扇形白象牙镶绿宝石玉簪,扇面俱是几何形的细小镂空,皎然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最后插到了鬓发上,长平公主送的是一个鎏金折枝花凤鸟纹银蚌盒,可以用来装香膏胭脂,花姑则是豆青釉葫芦瓶,烛光中这青色莹润如玉,“这用来插花一定好看!”   皎然开始规整礼盒,余光却见凌昱身影移动,皎然挺起脖子,将伸到礼盒边的双脚往回缩到裙摆里,左侧的物件准备带回小甜水巷,右侧则是已经拆开的礼盒,或是留在酒馆的。   凌昱一走近就看到一堆大礼盒后那只略小的木盒子,蹲在皎然身边问道,“我送你的那只呢?”   面对送礼人的兴师问罪,皎然侧头看了凌昱一眼,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考,然后装傻道,“对哦,好像没拆到呢。”倾过身在一堆礼盒里东翻翻西找找,最后在右脚边的一个旮沓找到了凌昱的礼盒,皎然扬了扬手中小巧的银盒子道,“原来跑到这了,难怪给忘了。”   皎然努力笑得谄媚,觉得刚刚她偷偷摸摸一点点、一点点、一分一毫地把礼盒踢到右边去的小动作,凌昱应该是没有看到的。   在凌昱的注视下,皎然不得不如获至宝一般将银盒子打开,小心翼翼拿起盒子里的芙蓉玉扳指,粉玉透光,套上拇指,大小将将好,“多谢凌公子!”皎然将手邀功似的伸到凌昱面前,这礼物她是真心喜欢。   青葱玉指套上粉玉,让人忍不住想拿来一节节把玩啃咬,凌昱看皎然献宝的样子,轻笑一声道,“有些敷衍了。”   “日月可鉴的!”皎然指了指鬓发上的扇形白象牙镂空镶绿宝石玉簪,又竖起大拇指,“这两样是今日所收之礼里面,最合我心意的了。”   “只有这两样被我戴在身上。”皎然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凑到凌昱耳边道,“我跟每个送礼之人都会这么说,但其实这两样才是我最喜欢的,所以你不能跟别人说哦。”   皎然眼里有火盆灯烛的光,两片浓密卷翘的睫毛好似阳光下扑扇扑扇的蝴蝶,本该无邪烂漫的脸蛋,在这双眼睛的映衬下,显出些意想不到的调皮来,就像雪地里刚冒出头来的小狐狸,凌昱似是突然想起,转而道,“这回秋猎我得了一头雪狐,那毛发光滑油亮,最适宜制成围脖,雪白绵软,该是极衬你的。”   皎然不知道凌昱想到了什么,但这微哑的声音,却让温暖的内室又升了温,连带脸上也涌起热浪,如果她真是二八年华的姑娘,可能真会被凌昱这份心骗了去,这人摆明了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可皎然也说不清他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她这么狗腿,可并非为了多拿些礼物的,“不用了,这么贵重的物件,不适合我,不如留给凌涵姑娘……”   皎然婉拒了凌昱的好意,这回凌昱并没显露出一丝不悦,“嘁”了一声道,“她更不适合。”   “凌公子不用待我这么好的。”皎然的眼睛,又变成了湿漉漉的小鹿。   “你不用放在心上。”凌昱站起身,结束了和皎然的对话。   皎然低下头,认真研究起银盒子上的纹路。   看见凌昱消失在园子里,守在花园月亮门边的彩絮儿立时“咚咚咚”地跑回竹风榭,抚着胸口边顺气边道,“这凌三公子真是神出鬼没的,方才悄声无息进了竹风榭,可吓坏我了,刚刚看他脚往墙上一点,就飞出去了,一点声响都没有,难怪进来时我没有察觉。”彩絮儿夸张地围着皎然转圈,“姑娘你还好吗?”   皎然摇摇头,屁事没有,但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凌昱这般钝刀子割肉,更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里躺在床上,皎然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凌昱这事儿还需从长计议,她摸不透这人,对他也不了解,需要一点点尝试,再见招拆招,无论用什么法子,但总归是个持久战。新鲜感过段时间就消失殆尽,到时可能都不用她做任何应对,只等凌昱没了兴致,便一拍两散。   皎然夹着被褥在床上滚来滚去,想来到时候不掺杂男女之情,有这么一座大山靠着也不赖,这也是皎然不敢对凌昱的示好有正面回应的原因,说到底暧昧,其实也有暧昧的好处,她不想失去这座大山,那就只能等凌昱主动放手。   凌昱那边,皎然暂时想通了要见招拆招平常心应对,但酒馆这边,就有很多需要她当机立断来应对的了。   盛京城还没迎来第一场雪,但到了冬月,天寒地冻,牛困人饥,人人都只想着吃饱穿暖,围着炭火盆把酒言欢,因此不论是四季园还是来客酒馆,生意都分外红火。   最为叫座的当属“古董羹”这道菜,其实“古董羹”便是后世的火锅,因食材投入沸水会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便有此名,皎然想着古人是极浪漫的,本以为能靠着多活一世的见识成为本朝“火锅第一人”,殊不知后世所食所用之物,实乃先辈玩剩下的。   时人吃火锅,还有“拨霞供”这样的美称,取自“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肉切成薄片,涮熟后蘸调料吃,有这样的美名,皎然觉着真是深有信达雅之精髓。①   但多活一世也不是没有坏处,比如资源整合信息利用,做不了第一人,酒馆便以火锅的口味和分类取胜,清汤、酸麻、鲜甜、醇厚要啥有啥,食材也是应有尽有,而为了保证冬日古董羹足够有竞争力,早在秋日,皎然便到城外乡里收购存蓄了一屋子的菜干,毕竟只有肉的古董羹,注定是不长久的。   “今年还未降雪,过得几日大雪纷飞,我们到园中亭子里吃古董羹,再烫壶热酒,定然美哉乐哉!”玲珑一边吃着涮肉一边提议道。   “行啊,就依你的。”皎然点头答应,她坐在玲珑对面,扫了桌上的人一圈,又问道,“叶清呢?怎么还没来?”   如今生意两边做,酒客又多,小博士们自然没法一道进食,只能分批食之,但叶清是玲珑的得意门生,在四季园跟着唱曲儿,文艺班的姑娘做事都是成群结队地上工下班,也一贯和玲珑这位师傅一块儿吃食,是以皎然才有此问。   玲珑朝四季园的方向看了一眼,“陪着张员外说话呢,刚开始还好,这几日越来越难拉,今日倒好,直接留在那边进食了。”   “哟,不会是傍上大老爷,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何婉儿若无其事舀了一碗汤,接着道,“四季园那边就是富贵人家多啊。”   彩絮儿被何婉儿的风凉话气得跺脚,刚要开口,却被皎然的眼神压了下去,皎然知道何婉儿不想在来客酒馆干活,心里责怪她偏心,但她把何婉儿安排在这边,也是因她办事不利落,手脚不麻利,人也不勤快,在这边还能偷偷懒。   可既然何婉儿心中如此不愿,皎然想着还是要寻个时日把她安排到四季园蹉跎蹉跎,这何婉儿心气高,野心也大,说到底还是那姑姑给惯的,让何婉儿以为自己真有天女之姿,富贵之命,在这市井间只是停留历练,总有一日要当人上人,皎然皱皱眉头,可惜多说无益,这头牛她是拉不回来了,只能让何婉儿自己冲一冲,这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   和叶清同吃同住的枝娘吃下一片蘸满蒜蓉料的兔肉片,“我瞧着张员外待叶清是好的,不知道是不是想撬墙角哩。”   玲珑闻言停下来道,“我看着玄,你多看着她,别一时冲动做出些什么蠢事。”   枝娘点点头,“我晓得的。”   皎然先用过夕食了,这会儿在一旁给众人烫酒,一人一杯推至跟前,“也别瞎猜了,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急也没用。不如等叶清回来,问问她,若是真有好事,我们也不会不成全,这么多人,难道还凑不出一份嫁妆来?”   皎然心中叹息,这番话其实还没说全,她当然希望是喜事儿,但若是遇人不淑,那又有另当别论了。   皎然将这半个月来的事情盘算了个遍,都怨她被凌昱的事缠了心思,四季园刚开业事多繁杂,也没怎么把目光放在这些人身上。   听到皎然要给叶清凑嫁妆,何婉儿皮笑肉不笑道,“叶清可真命好,原本不过泽木院一个孤儿,来我们酒馆,居然半个月不到就圆了终身大事,还有这么好的主子,若是在青楼,还要交赎身钱的呢。”   皎然低头不语,大家也都知道何婉儿的性子,俱不接话,只让她说个够。   枝娘其实有些气,何婉儿这话,意思不就是泽木院来的姑娘跟青楼的没两样?但苦大的孩子都有眼力见,这些时日观察下来,也看明白何婉儿的秉性,便也不搭理她。   次日皎然着重在四季园晃荡,李叔如今管着酒店的酒事,有了专属酝酒的地盘,酒品越来越多,李叔骄傲但不自傲,皎然点子多,也知晓不少他闻所未闻的酒,所以爱跟皎然报告,也爱同她商量酝酒事宜。   皎然道,“咱们酒馆虽是出新致胜的,但也不必只求推陈出新这条路,要紧的是质量要稳扎稳打,有了牢固的框架,李叔才能心无旁骛地酝新酒,这会儿冬日里大家都爱烫酒,甑锅要多备些,火迫酒也要多些,过段时日落了雪,来吃酒的人会更多。”   李叔称是,又说了几句,彩絮儿到皎然耳边轻声道,“姑娘,那位张员外来了。”   李叔见皎然有事,自回去酝酒,皎然来到秋思院,在花障下拦住小博士,接过小博士手上的酒菜,借着上菜的机会,看了眼临窗而坐的张员外,还有屏风前手抚琵琶的叶清。   这位张员外不至于朗俊却也不赖,虽看着有些年岁,三四十的模样,但好在身形纤长,没有商贾人士惯有的肥腻,倒有几分书生的风度,虽说皎然心底还是觉着年岁大了些,但在本朝,寻常姑娘有这样的亲事,还算是高攀了,听说这张员外家在外地,经常于京城间往来。   天高皇帝远的,碍于这一点,皎然觉着还要再打听打听。   叶清自然也看到了皎然,红着脸低下头。   过得两日,没等来叶清的说明,倒是等来了她一番想要辞去职务的话语。   “怎么了?可是做得不习惯?”皎然问,实则对叶清这个决定有些不解。   “不是的,小当家待我极好。”叶清说完便垂下眼眸,面带娇羞道,“是张员外,他求娶于我。” 第78章 第七十八回   皎然想着这是终身大事,一步错不得,说话就不拐弯抹角了,拉着叶清到茶室坐下,“可是他欺负你了?还是逼你了?”   叶清连连摆手,“没有的事儿,他待我挺好的。”   那就真是天大喜事了,但这馅饼也未免太大,实在不是皎然看不起叶清,叶清生得窈窕,模样清秀,有酒客喜欢并不稀罕,可是……一个不缺银两,不缺样貌的员外,放着门当户对的小姐不要,怎么会求娶一个无依无靠的乐伎。   皎然不想自己的胡乱猜测坏了别人的姻缘,也不敢轻易将叶清推出去,只握着叶清的手问,“他如何说的?”   叶清低眉顺眼道:“他让我过几日同他回鲁地,过了年再挑个吉日,把礼行了便进门,冬日里行路不便,从京城出嫁不方便,我也没什么亲人,我想着这话也是有理的。”   “谁说没亲人的?酒馆里的人都是,还有泽木院的院长,再说你弟弟还在泽木院呢,他怎么办?”皎然看叶清满脸染了桃花的模样,知道这姑娘眼下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只道,“你的户籍还在泽木院,去官府签文书办契也需要些时日,姊妹们也想给你筹点嫁妆,不如再等等。”   叶清抬眼看向皎然,没想到酒馆里的人会给她出嫁妆,心下感动,遂点点头称是。   皎然脸上是一副祝君安好的样子,咧着嘴角瞧着十分喜庆,不过叶清走后,便皱起眉头,思索着该如何探探张员外的老底。   这个时候,广结善友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在四季园抓到花姑时,花姑正躲在花园的假山后,垂着脑袋小憩,皎然捧着一壶热酒过来,乖乖顺顺地给花姑捏捏肩膀,看着花姑吃下酒后,才开口将张员外的事儿铺陈了出来。   花姑看了眼手中的酒壶,摇头道,“吃人嘴软啊。”又横了皎然一眼,“别人的事儿,你那么上心作甚么?”   “我也不想的。”皎然抱着酒壶仰天长叹,“其实也可以筹一笔嫁妆欢欢喜喜送她远嫁,但女儿家更重男女之情,若她婚事不顺,在鲁地又举目无亲,多半只能蹉跎至死,到时我想到那副光景便会自责。”   皎然睫毛动了动,垂下眼眸看向花姑,“要紧的还是因为我认识花姑啊,如若没有途径可以打听便算了,有却不去做,那便是我的过错了。”   花姑点点头,却也不接皎然的话,转而道,“我看你这儿酒客不少,酒客里也有不少贵人后生,怎生只给别人牵了红线,你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该……”   皎然本意是给花姑找事儿办,可不是给自己惹事,听到这话,当即便以酒馆没她不行为由一溜烟地跑开。   对着花姑,皎然还能拍拍屁股一溜烟跑开,对着凌昱可就不行了。   夜里在走去竹风榭的路上,皎然总感觉自己就是要去见恩客的姐儿,真是随叫随到,还倒贴场地哩。不过这会儿她没有开业那日的装扮,穿着红白格的布衣大棉袄袄,只希望凌昱看了不要倒胃口。   一走进园子,就看到竹风榭里有烛光闪动,这个时辰四季园早就闭店了,皎然心想凌昱还真是把这儿当家了,来去自如啊。   刚踏入竹风榭,皎然随手拿起高几上摆着的琵琶,换了个走路的姿势,学着青楼姐儿一步三抖的步伐,绕过屏风,莲步款款来到凌昱脚边跪坐下,左手扶琴把,右手贴琴,眼带娇羞,细声细气问:“这位爷,想听什么曲儿?”   凌昱低头看了眼皎然,先是略有诧异,拿着茶盅的手顿住,稍稍思考后便翘起嘴角,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放到皎然大腿上:“给爷来首《芙蓉春》。”   一听就是一股风尘味,皎然看凌昱这么熟练摆起大爷的款的样子,就知道这人青楼怕是没少去,但也说明她这条路恐怕是走错了,皎然在心中腹诽,看来凌昱不厌恶庸脂俗粉呢,包容心真强,胃口真大,思量着改日还需换种人设扮一扮。   但既然有银子,就要有职业操守,皎然嫣然一笑,眼里满是谄媚:“爷点的这首曲儿,这点银子怕是不够的呢。”   够表要脸,够窑子,皎然觉得自己的音色,每个语调的起承转合都堪称完美,她现在的衣裳,就该配这种做作的语调,上一世的小孩纸,谁还没有过演员明星梦来着,这是国师看了都要夸好的水平。   眼看凌昱似乎是在打量自己,皎然愈发将下巴抬高了两分,只见凌昱又从腰间掏出一个金锭子,在皎然面前掂了掂,那样子蔫坏儿蔫坏儿的:“爷身上只剩这一个,点这曲儿却多了些,你可有的找?若都给了你,可就不知唱曲儿那么简单了。”   瞧把他给惯的!皎然猛地夹紧双腿,这生意还是不要也罢,眨巴着眼睛状似天真道:“小当家说四季园的姐儿卖艺不卖身的,我这里也没得找,要不爷有了散银改日再来。”   没等来凌昱的回答,皎然麻溜地放下琵琶,表示今夜的表演结束,走到凌昱对面坐下,“凌公子怎么突然来了?”   其实说突然也不突然,凌昱早有说过竹风榭可为二人议事所用,但皎然心中抗拒,自然就万事皆“突然”了。凌昱没有答话,皎然看着他从身旁拿出一个木盒子,“上回说的雪狐围脖制成了,你看看合不合适。”   自然是合适的,皎然摸着手中的围脖,皮毛油亮,白得似雪,拿在手里小半会,已经是热乎乎的了,这次皎然很识趣地没有推攘。   实则凌昱来找她确实也没什么事儿,吃了一炷香的茶便起身要离去,皎然暗暗呼了一口气,凌昱走到屏风前却突然转过身来,“这段时日酒店可有要紧事,有需要我帮手的吗?”   皎然想也没想地就摇头道,“这半个多月一切甚好,劳烦公子挂心。”   凌昱点点头,留下一句“那便好”就离开了。   次日午间,没等来花姑,却是陶芝芝先带来消息,皎然想着陶芝芝家里经商,门道多,能打听一点是一点,多问一人是一人,便也让她去打听那位张员外。   “什么!?已经有妻子了!”众人异口同声地看向陶芝芝,谁也想不到张员外在鲁地已娶妻,居然还会来求娶叶清。   陶芝芝看向低垂着脑袋的叶清,“千真万确。”   玲珑的脸黑得不能再黑,“什么混账玩意儿,居然骗人。”说着转身搂过叶清的手臂道:“清儿,幸好小当家打探出来了,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吧。”   彩絮儿也愤愤道:“还以为是红鸾星,原来是扫把星。”   皎然看叶清抬不起头的样子,想她这会心该碎了,安慰道:“自古好事多磨,红嘴绿毛的鹦哥偏遇着饿老鸠,你还年轻,凑巧的好事要慢慢等。”   “没错!记住,你是那鹦哥,鹦哥!不是饿老鸠。”陶芝芝跟着皎然的话尾强调了两遍,闻言众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清思索了好一会儿,肩膀一垮,看着众人道:“其实……张员外有妻室,他并无瞒着我。”   这下众人可就纳闷了,陶芝芝心直口快,当即就一拍桌面道:“那你怎么如此想不开,那老头给你灌了迷魂汤?”   叶清摇摇头。   玲珑有些急,摇了摇叶清的手臂,“那你可就糊涂了,怎么上赶着给别人做妾的。”玲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对叶清的做法十分不解。   许在众人无言的压力下,叶清终于开了口:“张……员外同我说,我出身卑微,到了年龄说人家也只能去普通人家,好一点的家宅只能做妾,他心悦我,想让我进门先做妾,等我……等我生了孩子,就抬我做平妻,或是休了那妻子。”   “空口无凭的,这不是糊弄人吗,你看看等你进门当妾,那正室不点头,哪里会让你做平妻,回头惹了正室不悦,把你打发到窑子里就叫天天不应了,清儿你也是,怎么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去。”玲珑这话可就有些扎心了。   皎然也跟着道,“为何要做去妾,找个勤劳肯干的普通人家当一双恩爱夫妻,可不比去后院受罪好,当了妾可就要成日看人脸色,半点无自由了,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叶清白着脸,眼圈越来越红,“我本也不想,但他怜悯我还要拉扯弟弟长大,说若我跟了他,便让弟弟到他家族里念书。”叶清抿了抿眼角,“上学堂费钱,我想着弟弟爱念书,若到了张家勤学苦练,以后能考个功名也好,不至于被我耽误了。”泽木院有学堂可上,但终归和私塾不同。   这张员外也是狡猾,捏着叶清的七寸,知晓她牵肠挂肚的是还在泽木院的弟弟,也摸清了叶清为人柔软单纯,才给她捏造了这么好的美好前程。   陶芝芝听了摆摆手道,“功名哪有那么好考,有慧根的终会考上,能吃苦的才能念好书,你看那些王孙子弟,有几个人家出了状元。”陶芝芝想了想,觉得这些例子太遥远,决定举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比如阿然家的石敬泽,你看他以前家境殷实,整日只知道斗鸡走狗,现在穷了,反而知道要考功名了,可见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陶芝芝说这话时,有挡不住的得意,不过叶清如今跟掉进蜜罐子里似的,哪想得了那么多,只搀着心上人抛出的那一点诱饵,叶清拉着玲珑的手问道:“可若我真是,真是给他生了孩子呢,他的妻子无出,便是犯了七出之罪,若是……”   叶清这显然想的是母凭子贵,携孕肚逼宫,皎然听了直摇头,昏了头的小姑娘,总以为情意如斯坚固,殊不知石头易碎,水滴也能石穿。   其实没昏了头的人也会这么想,比如坐在一旁冷眼相看的何婉儿,“有人疼你,进了门有人伺候有吃有穿,不用愁生计,这也未尝不可啊?哪个大丈夫没有三妻四妾的啊。”   叶清被这么一拱火,也越想越觉得是,再忆及张员外所说种种,从未看轻她的身份,事事为她所想,对她又怜爱又呵护,想到这儿,叶清也觉得她要是摇头,那就真是张员外口中的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在叶清的人生里,从未有男子待她这么好过,能和她说这么多体贴话,可女儿家一旦接受别人对你好,又总会忧心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才会行差踏错,不愿回头。   皎然心道叶清这姻缘来得太快,若是跟玲珑一般被骗几遭,断不会这么想,玲珑也是真看不下去,拉着叶清的手就开始一顿教训。   叶清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皎然在一旁脑壳有点疼,糊涂油蒙了心的人最难拉回来,一群人正说着,花姑进来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回   皎然如见救兵般向花姑投去“你总算来了”的眼神,她就指望花姑能带来点爆炸性消息,打碎叶清的滤镜。   原本端站在后院的几位姑娘立时都朝花姑围了过去,从花姑不苟言笑的脸,皎然就知大事不妙,“可有消息?”皎然急忙忙问道,给花姑斟了一盅茶。   再看花姑轻轻摇动的脑袋,皎然觉得彻底无望了,只凭陶芝芝带来的消息,不足以泼灭叶清的念头。   陶芝芝开始叽叽喳喳讲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花姑抿了一口茶,这才“哼”了一声道:“何止有妻室,那是在家里供了一尊佛。”   皎然一听,立即一眼瞪过去,又耍她来呢,不过在花姑的话锋里,那一点不悦马上如红炉点雪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一听,也都竖起耳朵。   “那厮家中原也算小有家财,爹娘常年来往于京城,可惜于他及冠前在山中险道被山洪卷走,后来万贯家财被这独子散尽,便去了当地豪富家当上门女婿。”   皎然没想到居然是个赘婿,不经意扫了叶清一眼,见她一双手正死死拧着手巾,一脸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信黯然的神情,原以为是个风雅儒士,哪知却是位风流老纨绔。   “这王家比张家更富得流油,就是只有一位千金,还生得挫了些。”   陶芝芝插嘴道:“不是吧?那为何要娶她啊?我看那张员外生得又不赖……”   “就是了。”花姑笑道,“男子爱女色,女儿家又何尝不爱男色呢,自古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传说,为潘安宋玉之流掷果盈车的姑娘家也不少啊。”   “有理。”陶芝芝点头道,“那看来张员外够缺银子花啊。”   玲珑冷哼一声,“哪是缺钱,缺的是德行和脊骨,过不惯苦日子罢了。”   陶芝芝接嘴道:“所以只能‘委身’富家丑女,不过也不亏,你看他如今走路都带风,吃酒点曲子也不手软。”   花姑拍了拍桌面,胡子都快气歪了,“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跟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还听不听我说了。”   众人立时住了嘴。   花姑很满意:“听闻两人至今无所出,王氏名下却有一个姑娘,非她所出,但张宅并无其他姬妾。”   皎然琢磨着花姑的话,皱了皱眉头:“花姑的意思是,张员外惧内,两人亦不好要孩子?可是两人身子有问题?”既是惧内,那么张员外给叶清的承诺可就比泥土还不值钱了。   “总算有人抓到要紧的了。”花姑得意地摸了摸胡子。众人看向叶清,如此一来,张员外说的休妻或是抬成平妻,简直就跟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可笑。   “那他这样把叶清骗去,是要作甚?难道要养在外面?”皎然纳闷道。   玲珑抓起叶清的手叮嘱,“丫头,你可清醒了,别回头荤不荤,素不素的。”连丫头都喊上了,玲珑也是恨铁不成钢至极,吃软饭的男子如何护得住姬妾的周全?   “只怕比荤不荤素不素还不如。”花姑轻蔑一声,“都说会嫁的嫁对头,不会嫁的嫁门楼”花姑伸出手指头隔空点过几人,“你们这群小姑娘,别不留神被吸干了都还给人家数银子啊。”   “为何为何?”陶芝芝来了精神,让花姑赶紧往下说。   “你们这群小姑娘,可要好好听听。”花姑先是训了众人一遭,这才道,“那王氏可不反对自家郎君在外找女子。”   众人听了又是一头雾水,等花姑细细道来才知道,原来张员外刚入门时,王氏连他多看一眼丫鬟都不肯,但日子久了却迟迟未有身子,王家家财万贯,又只有这一根苗子,怎能不开枝散叶?所以王氏便开始给张员外张罗姬妾生娃娃了。   可惜试了一个又一个,肚子都毫无动静,王氏那性子可受不了院子里有别的女子,既然结不下果子,便一个个撵了出去,接着请了一位老道掐指一算,说是王氏底子不好,张员外精水也弱,要找个粗实的妇人才好落地生根。   粗实妇人,说好找到处都是,说不好寻也是真,粗实要么在乡间要么是城里干苦力活的,而妇人,那便都是嫁了人的,有点良心的人哪会答应这样的买卖,不过世间没良心的人也不少。   找来找去,两人花了大价钱,借人牙子的手寻来一乡野妇人,彼时田里收成不好,眼看米缸快见底,两夫妻一商议,拍手按下这门契约,把妇人“借到”王家去生娃娃。   众人听了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陶芝芝咬着嘴唇,“这不是把人当猪吗?”   “借腹生子这买卖,只怕还不少。”花姑叹了口气,“那妇人生下女儿,娃娃呱呱坠地,十月怀胎的女儿一面都不给见,连夜命人将妇人抬回乡下去了。”   王氏一则怕妇人舍不得孩子,人非草木,在肚里十月的娃娃,如何能没感情,二则早就忍了那妇人在眼前晃荡一年有余,听她与郎君同床,如何能不防备,既然娃娃接出来了,又哪管人的死活。   实则王氏也无需防备,因着那妇人生得也粗糙难入眼,张员外忍王氏一个便算了,怎生还忍得下这个乡野妇人,那些耕地播种的日夜,只把自己当成头老牛,知道落地生根那一刻,张员外可没少松口气。   找乡野妇人真如大师所料的好生养,但短处也是显而易见,生下的大女儿,不知情的真以为是王氏肚子里跑出来的,夫妻俩想着如此不妥,算计着要找一个年轻貌美,略懂琴棋书画的,可小姑娘想好生养,身子骨要硬朗,过的日子便不能太顺遂,吃过苦的才是上上之选,最好还是孤家寡人,这样也好拿捏,于是叶清便成了上上之选。   “那他为何要来寻我?”叶清虽早已灰心散意,但人在绝望时,又总想给自己在一坨烂泥里捡根草起来,指着这根草说,洗洗便不臭了。   “你想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只怕人家一早就打着算盘赖你了。”玲珑说话不再客气,“京城离鲁地多远啊,人家坏死了是家内夫妻,商量着断你后路,再把你肚子用了,任你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到时你孤身一人,看你怎么从鲁地回来,不被人抢了劫了去都算你命好。”玲珑气不过,用手指使劲按了按叶清的额头,指望她看清楚一些。   花姑站撒开长袖站起身,该说的他都说了,造化如何,就看能否劝得动了。   皎然送走花姑,回来时叶清正趴在玲珑肩上掩面而泣,有情人自是接受不了心上人这样待自己,冷眼旁观者就不同了。   “有需求才有买卖。”何婉儿不以为然道,当初她娘亲经手过类似的生意,何婉儿对这样的买卖不陌生,在她眼里,这样的事儿是三方得利,没一处吃亏,方才她惧花姑闭口不言,花姑一走便忍不住道,“都是做生意罢了,一方出钱,一方拿钱。”何婉儿没说的是,像她娘亲这样的牙人,也是抽了不少油水的。   “这可不只是买卖的事儿。”皎然不满道,“若你是那乡野妇人,你以为你有得选吗?”   何婉儿撇撇嘴,觉得皎然就是爱管闲事儿,一个没根没基的叶清,用得着她这么瞎操心吗,“我又不缺银子,再说我也不是那乡野妇人,我为何要去呀。”何婉儿这是火烧不到自己身上便高高挂起,世间上有的是这样踩着别人的痛脚装大度的人。   “若我是张员外,我就爱挑你这样的姑娘。”皎然说着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着何婉儿状似思考,还没来得及开口陶芝芝就补刀道,“可不是!生得也好,无人管教,脑子不灵光确实略懂诗书,最重要的是身子骨够好,一定能生个白白胖胖又俏生生的大小子。”   皎然和陶芝芝相视一眼,默默勾起了嘴角,说不得臭味相投还是很有道理的。   何婉儿撅撅嘴不再说话。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叶清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拿手巾抹着鼻涕,抽着气儿骂道,“怎么会入了这样的人的眼儿?”   玲珑和皎然皆是一声叹息。   最后这件事自然是如姊妹所愿,叶清悬崖勒马,拒了张员外的求娶,不过叶清面子薄,不想再见张员外,皎然便也如了她的意,让她暂歇几日,由着玲珑和她去解决,这下就是比谁更会唱戏了。   张员外连着两日都到四季园来苦等,临窗而坐,对着酒瓶子念着“佳人有意,哪怕那粉墙高丈”之流的诗句,活脱脱一副痴情郎君样。   张员外唱的是苦情戏,皎然和玲珑演的则是默剧,只让张员外尽情唱够独角戏,“我就不信了,看他能唱几日。”皎然和玲珑站在竹林后道。   玲珑冷笑一声,“也就唱给他自己听了。”说着又看向皎然,“我看着人就是老色鬼一个,方才你去送酒,我瞧着要不是你不好拿捏,他是恨不得一口水把你咽下肚去。”玲珑望向张员外,眼带调侃,“指不定在家里怎么受王氏折磨呢。”   皎然觑了玲珑一眼,“他唱我们就腾地给他唱呗,只一件,要记得把他的伎俩跟园子里的孩子们都说明白了,免得往后有人再受罪。”   这事儿自是传得小博士们人尽皆知,而叶清虽没去四季园唱曲儿,但也都每日来酒馆里帮忙,皎然时常能看到她低头抹泪的模样,好几次想要到四季园去,好在这姑娘还算清醒,最后都收回了脚。   不过张员外还是没有皎然和玲珑想的气长,到了第三日,便唱不唱了,可四季园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张员外带着三三五五几人,闹着要来寻人,四季园被看热闹的酒客围了个水泄不通,要知道一个员外能这样来求一个妾有多难得,在场的人可都舍不下这个脸呢,张员外这么一闹,简直演活了戏本子里富贵公子非卿不要的故事。   皎然和玲珑听到这事儿,俱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惊讶,张员外这会儿就像慌脚鸡,越闹腾越没理。   皎然喊来一位小博士,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便和玲珑往四季园去了。   张员外眼见小当家现身,诗念得更欢了,他能如此不要脸不要皮,不过是打心眼里认为叶清心悦于他,一颗心早被他摘了去,实则张员外自认对叶清也有几分情意,打定叶清是被皎然她们藏起来。   “小当家为何软禁张某的心上人,不让她与我归去?”张员外说得凄凉。   皎然眉毛一挑,“你心上人是谁,又要和你到哪里去?”   “叶清姑娘虽是与我回家做妾,但也是良妾,我自会尊她敬她,不让她皱一根眉头……”皎然听了直反胃,张员外徐徐道来,自诩是文化人的张员外自然把故事镶了金边银边,说得跟天上有地上无一样的情坚义固一样,不过再有情也是私情。   围观的酒客一方面为这样感人肺腑的姻缘叹服,一方面也在讨论这姑娘和别人私相授受,也不知美人究竟归不归。   这时墨淑筠也从隔壁过来,拉了拉皎然的手示意。   张员外那边见皎然拧也拧不动,一个眼色过去,旁边带来的假装路人的几位酒客便开始跟着唱和,又不知从哪里横撑船儿冒出几个帮酒馆说话的“闲人”来,两相争辩,四季园里的小厮上前来劝导,几人向前,有的拿住小博士,有的架住对方,骂骂咧咧地横拖倒拽起来。   皎然太阳穴突突突的疼,不是没法使,而是她实在不喜这种闹腾场面,皎然微微仰头算了算时间,应当也快来了。   眼见那群泼夫对园子里的小厮不客气,皎然眼疾手快掏出插在腰间的弹弓,塞上尖锐的小石子,只听得“哎哟”几声,几个泼夫骂娘喊痛,一时只顾着揉手摸脚,没了心思折腾小厮们。   不过一定神,就看到皎然手上拿着的弹弓,又骂骂咧咧起来,皎然也叉起腰杆,和他们理论,陶芝芝跟着鼓火,玲珑更会骂人,一时场面如打雷,只墨淑筠面皮浅,在一旁左顾右盼急得直跺脚。   皎然心想自个儿今日也是够粗鲁了,而就在她叉起腰杆的同时,人群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皎然定睛一看,俊生生得突兀,不是凌昱又是谁。   皎然脸一红,又见凌昱身旁还有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生得也不赖,不过这人可不是她正在等的人,这会儿皎然也没空欣赏美男子,没功夫伺候凌昱,只唤了小博士引他们前去竹风榭。   凌昱在酒馆存有惯用的杯盏,皎然想了想,还是让墨淑筠替她去取了送去,墨淑筠起初也不想走,但凌昱走的同时,门口也走来一群人,墨淑筠看到父亲来了,便安心地去替皎然办事儿。   墨淑筠的父亲是这个坊的里长,方才皎然唤人去请的正是他,这会儿墨里长领着带刀的巡丁前来,皎然等的就是这群官府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俺这几天一章都好多字啊,啊,我好棒棒 第80章 第八十回   且说墨淑筠取了杯盏来向皎然确认后,本想上前和墨里长打个招呼,却被皎然拽住衣袖,摇头轻声道:“淑筠姐姐你先过去竹风榭吧。”墨淑筠自离去。   而那厢张员外看到有人来,脸上虽若无其事,心里却惊着,但也只能继续跟皎然打擂台,他便是再鸡贼,也猜不到皎然和墨里长相识,不过他已经猜到这个小当家不是个软柿子。   墨里长扫了两边人一眼,不耐烦道:“光天化日,吵什么吵?”墨里长其实连官阶都排不上,但芝麻官也是能唬人的。   皎然不语,张员外倒是恶人先告状,挑着话把他的“爱情”讲了一遍给墨里长听,“长官您评评理,这群丫头看不惯我便算了,因何要挡掉叶清姑娘的姻缘,把叶清姑娘拘着?”   所以说这张员外惯会偷梁换柱,把自己撇的干净,硬生生说成是她们在挡叶清姻缘,皎然冷笑一声道,“姑娘家的名讳可莫要随意扯上姻缘,张员外张口闭口说叶清应了你,可有证据?”   “怎么会没有证据,我与她每次把酒言欢,灯下对饮,都是交心之谈……”   皎然打断道,“张员外切勿胡言乱语,在场的酒客都知晓,本酒馆的姊妹皆献艺不献身,到点必退场,从不接受酒客任何私交。”   张员外指着皎然喷气:“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讲道理之人。”   皎然摸摸鼻头,话自然是润色过,不过在场人都未见唱曲儿的姐儿有甚殷勤之举,便也都信了皎然的话。   正在这时,一位戴幞头,穿白褂的秀气男子走到边上来,胸前挂一木盒子,手上拿着册本子,右手攥着支毛笔,听一会话,就在纸上点点写写一会。   张员外脸色有点青,陶芝芝眼中却有难掩的笑意,凑到皎然耳边咬耳朵:“明朝街上的朝报,张员外的故事定然精彩。”   这“朝报”又叫“小报”或“新闻”,不同于朝廷的“邸报”,朝报雕印的新闻那可就丰富多彩了,有百官之轶事、朝廷之要务、也有民间之趣闻、世俗杂事,市民喜新好奇,每日凌晨,报贩子皆忙得不亦乐乎,眼前这人,便是皎然早几日唤陶芝芝提早去放风声的。①   张员外自诩文雅之士,最好面子,见此人来,登时怒从心上来,恶向胆边生,却又不能拿皎然怎样,心中一下没底,自思量道,“凡事利动人心”,又见墨里长一副两边不帮的和稀泥模样,和旁边一人商量道,“这位长官可是要钱,不如便与了他。”   那跑腿的不着声色来到墨里长身边,低头嘀咕了几句,谁知皎然早交代了墨里长要等到此处,墨里长当即仰天怒斥,“青丨天丨白丨日里,贿赂官府人员,莫不是连盛京城都没有了王法。”   四下一阵唏嘘,皎然见张员外信誉扫地,立时遣人将叶清请了出来,起先叶清待他还有些念想,这几日冷静下来后,只对张员外恨如头醋,巴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叶清照皎然交代的章程,哭诉着娓娓道来,这几日她夜夜难眠,双眼肿得跟核桃子似的,众人见她这幅惨样,又眼下青痕明显,皆把张员外唾弃了个遍,这哪是两厢情愿啊,简直就是哄骗民女,斯文败类。   张员外脸色难堪,想到明朝满京城都要传遍这丢脸的事儿,趁着还没彻底闹开,夹了尾巴挤出人群一溜烟去了,那群他带来的托儿,见张员外离开,也都赶着去结账,这一窝蜂的人走得可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如漏网之鱼。”   戏唱到此处,酒客方知那些“帮着酒馆的”和“帮着张员外的”,竟是一批人,愈加为酒馆抱不平,想起方才那张员外还口吐芬芳,说这如花似玉的小当家年纪轻轻有此规模,定是背后有人,不知被哪个官人贵人养着捧着,这下一瞧,都觉得小当家真不易,差点连着店里的姐儿都被抹黑。   其实什么抹不抹黑的,皎然自个儿倒是不怎么在意,但她很乐意再帮张员外抹黑一点,退到小竹林后,皎然招手唤来一位小博士,写朝报的人总要寻一个线人,便让这跑堂的小博士借口去送茶,顺便把张员外在鲁地的腌臜事儿全都抖出去。   却说竹风榭那边,墨淑筠在园中逶迤前行,火急火燎将杯盏送去,本准备立刻回前院围观助阵,刚绕过屏风,就听身后传来“换盏酒来”的声音。   墨淑筠猛地驻足,凌昱他是认识的,这话是从那位青衣男子口中说来,墨淑筠的眼神落在那人脸上,他手上正端着一盏酒,看上去是不太满意这酒的味道。   墨淑筠再看向身后,没有小博士进来,那男子又重复了句,“换盏酒来。”   不苟言笑的脸,瞬间就让墨淑筠低头了,皎然待她极好,总不能这点忙都不帮,别等会儿外边镇住了,里边又闹起来了,虽说她并非酒博士,但传个话还是行的,“客官要上甚么酒?”   “你们这儿有甚么酒?”男子问道。   这可就问倒墨淑筠了,她哪里知道酒馆有甚么酒,只依稀记着皎然送过的几坛,磕磕绊绊掐着手指报了几个酒名。   “仅有这些?”那男子微微皱起的眉头,显出并不满意。   “我不管这边儿的酒。”墨淑筠想了想道,“公子且说有甚要求,我去取来与你试试便得了,可好?”   男子看了墨淑筠一眼,点头道,“也成。”随后提了色泽、清浊、口感、甘甜等几个要求。   墨淑筠在心中牢牢默记,想交予小博士去送,一路走来,花园里一个小博士的身影都没捉住。   这也并非小博士们玩忽职守,前院吵开后,酒客一窝蜂去了前头凑热闹,小博士一个个也跟了去,后面凌昱几人进来,也有小博士跟来,只是凌昱那几人似乎不急,只要了一盏酒,便让小博士退下,后面墨淑筠进来,小博士见有她在场,也就又溜到前院去了。   墨淑筠自认倒霉,去了后院找李叔打酒,这后院是四季园里给李叔开辟的酝酒之地,一路走来更是无人,墨淑筠将要求告知李叔后,端了一壶酒又往竹风榭去。   一路上墨淑筠走得有些急,想着早点当差早点去前院,谁知那男子饮了一口,又皱眉摇头道,“再去换一盏来。”   墨淑筠拿眼睛去看凌昱,凌昱也只是淡淡道:“劳烦姑娘。”   墨淑筠本就不是伺候人的性子,但想着这是皎然的场子,只暗暗跺脚,但脸上的不悦也是没掩盖住,如是来往了几回,最后直接在月亮门处撞见皎然。   “我总以为你开酒馆轻松。”墨淑筠喘了口气,“到底是我想得简单了,遇上难缠的,真是够难伺候。”   皎然看墨淑筠满眼看救命菩萨般望着自己,大冬日的一脸快冒汗的焦急样,忙从她手里接过漆盘,道了句劳累。墨淑筠整日整日念书作画,何曾有过这光景。   走去竹风榭的路上,才听墨淑筠倒豆子一般倒完了牢骚,皎然思量着,比凌昱还难搞,那是多奇葩,又骂道,不愧是凌昱带来的,真是蛇鼠一窝哩。   不过这次那男子没有再让皎然换酒了,因着这酒乃冬日特饮,要烫过才好入口,墨淑筠突然就没有那么气了,觉得也不怪这人,脸上尴尬道,“这我还真不知。”   皎然跪坐在凌昱下首,掇来火炉,上置一特制小甑锅,这款酒的卖点便是不提前蒸煮,而是把“生酒”留到酒客前,“都说‘煮酒只带烟火气,生酒不离泉石味’,也有爱吃生酒的,但冬日里还是烫过的合口味些。”   那男子扫了坐在皎然身旁的墨淑筠一眼,“姑娘会吹笛?”   墨淑筠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往腰间一摸,才知道他是看到了别在此处的玉笛。   见墨淑筠不点头也不摇头,那男子又问道:“可望听一曲否?”   墨淑筠心中多少还记着仇呢,一个被捧大的千金,墨氏教会她最多的便是矜持,要她端茶送水已经是勉强,让她如姐儿般在人前献艺,那是想都不用想,真是想得美呢。   “恕难从命。”墨淑筠答道。   “为何?”那男子有些咄咄逼人。   墨淑筠的不悦就快溢满出来了,挑眉道:“我这可是龙骨笛,只有有缘人听得。”   那男子笑着“哦”了一声,“何谓龙骨笛?”   这不屈不挠的架势,还真把墨淑筠问呆了,她往皎然处看去,这笛子是皎然送与她的生辰之礼,还在兴头上,这才到哪都栓在身上。   生酒烫煮,一来高温可杀菌,二来能促使酒体酯化增香,皎然往鼻尖扇了扇,接过墨淑筠的眼神,傲娇道,“这龙骨笛嘛,自然是龙的骨头做的咯。”其实全是瞎掰,龙骨笛只是那玉本来就生得似龙头之状,拿来雕成笛才有此名。   “没想到天子日理万机,骨肉还要被你们抽来雕成笛啊。”凌昱笑道,皎然向凌昱望去,见他满眼含笑看着自己,有些不习惯,凌昱少有这样笑的。   皎然耸耸肩,吹牛是不会啊,可是她不太想搭理凌昱。   “那就可惜了。”那男子遗憾道,“有酒有曲儿,才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墨淑筠“嘁”了一声,对那男子的观点无法苟同,“男儿志在四方,只知吃酒唱曲儿,能有什么作为,这能算什么乐事?”也怪那男子惹得墨淑筠心气都上来了,她说一句他追一句,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觉得此人只空有一副好皮囊。   烫酒已成,皎然斟了两盏酒端到几案上,接了墨淑筠的话尾道,“男儿的乐事,只怕这两者都算不上。”皎然将一盏酒推到凌昱跟前,抬眼笑道,“当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哩。”   这话从未出阁的姑娘口中说来,可算是有些粗鲁了,但皎然也无所谓,反正今日在前院和张员外对峙都被凌昱看到了,尽管也没说什么下里巴话,可大户人家的姑娘断不会如此不顾形象,既然第一步都踏出了,不如干脆跨出门来,让凌昱瞧个囫囵样。   墨淑筠神色由认真变成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再一次被皎然的非常人之思震惊,说这话不好听吧,确实不文雅,但又匪夷所思,逗得她忍不住掩绢而笑,差点没咬到舌头。   凌昱惊讶地看了皎然一眼,问对面一同举杯的男子,“兄长,这酒如何?”   那男子微微抿嘴,摇头感叹,“辣。”   凌昱也笑道,“确实好辣,有劲头。”   皎然细细琢磨着对面那张比凌昱稍长几岁的面孔,也是仪表堂堂,身姿稍矮凌昱半掌,说不得二人细看还有几分相似。若说凌昱是雪山上的松柏,这人便是山顶的参天大树,少了几分凌昱如玉般的气度,多了几分冷硬,凌昱是乍一看如沐春风,实则隐隐间给人以威压,这人则是浑身浸染着气势……   “轰隆”一声,突然脑袋像被一阵雷劈中,她刚刚是说要剔了他的骨来雕笛子?皎然愕然地看向凌昱,凌昱正一脸看好戏地玩味她脸上的表情。 第81章 第八十一回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升官发财死老婆?   皇后仙逝四年,如今凤位暂空,皎然心中念了句“阿弥陀佛”,好在本朝皇帝爱民如子,不然以她那句“死老婆”,够她死个百八十回的,不过遇上这种事情,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皇帝又没有现真身,谁也怪不到她头上。   后知后觉消化一遍两人的对话,皎然脸上的热浪一阵一阵的,这酒哪有他们说的那么辣口,仅是清甜小辣,凌昱又内涵她来着呢,不过如此也好,说明方才她那番话,没有被放在心上。   但找补找补还是要的,皎然收回了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脸上像开花一般,“淑筠姐姐说得也有理,好男儿当要志在四方才是,不过当今人人有乐事可享,有酒吃有曲儿听,还是要感戴那天下第一男子。”   皎然觉得自己这顿转折实在有点生硬,马屁拍得也有点响,好在皇帝听了后,疑问道:“哦,是谁?”   嘿嘿,这会儿的皎然只差点头哈腰了,眼带崇拜地遥望皇城的方向,双手抱拳一派赤诚道,“必然是当今天子。”皎然偷偷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见他似是惊讶,又颇为受用,趁热打铁道:“如今天下承平,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万民乐业,这便是最大的乐事儿了。”   墨淑筠在旁边嗤笑道,“寻常人能和当今天子比吗。”   皇帝先是直直看着墨淑筠笑,又转头看向皎然,摇头感叹,“可惜天灾人祸仍存,世间还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   凌昱端起酒注子,斟了杯酒放到鼻尖闻了闻,皎然也学着她的样子缓缓品茗,而后道,“天灾人祸难预料,唯有明君才能体恤民心,昏君丰时饥民也吃不饱,若有明君在,难时百姓还能指望一方援助,不至于心寒致死。”   说着说着,皎然自己都来了劲,又博古通今地摆事实,讲道理,差点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口号都喊了出来。   凌昱看着皎然的眼睛,明亮而澄澈,眉飞色舞,谁能想到这人一天一副脸孔呢?明明知道她说的不定是真话,但却说不出怀疑的话,仿佛能从她眼里看到另一个世界。   皇帝倒是只赞叹皎然博古通今,但许多当朝的例子,其实女儿家少有知晓的,因问道:“姑娘懂的怎生比许多男儿还要多?”   当然不能回答说她以前在相府家看过不少皎仁甫的邸报,皎然笑容里带着一丝俏皮,一丝讨好,上前给凌昱斟了杯酒,“皎然有幸同凌公子交谈过几次,凌公子常道圣上贤德,百姓才有此光景。”皎然看了眼凌昱,又看向皇帝,“听凌公子一言,胜读十年书啊。”   不过短短一席话,皎然就羚羊挂角般把话锋转给了凌昱,凌昱总不能否认自己说过皇帝贤德吧,皎然侧眼扫了扫凌昱,这种让人哭不得笑不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身上的恶趣味,其实还挺过瘾的呢。   皇帝笑而不语,凌昱看着皎然无奈道:“巧言令色。”   皎然还挺遗憾的,原本她还想听凌昱反驳一下,但显然凌昱压根没有跟她斗嘴的兴趣,要掐架对方不屑跟你掐,真是让人手里直痒痒啊。   这边皎然觉得不过瘾,旁边的墨淑筠却有些坐如针毡,眼前的男子目光总是投在自己身上,墨淑筠何尝遇到过这样的男子,只垂着眸子,时不时抬一下眼,又总能被那男子抓住,让她浑身上下不自在。   墨淑筠愈加觉得此人定非什么正人君子,顶多是高门大户里的纨绔浪荡子,只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恨不得一杯酒往他脸上泼过去,让他知晓什么叫非礼勿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撇下皎然落荒而逃。   后来听皎然说此人乃是当今天子,墨淑筠差点没膝盖一软跪下来,拍着胸脯庆幸那会儿没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想泼天子的脸,墨淑筠原本觉得自个儿脑袋松松的,就怕皇帝回头给她摘下来搬个家。   好在天子微服私访比流星还难遇,皎然一番开解下,墨淑筠才感觉脑袋稳妥了。   次日盛京城里自然传遍了张员外的轶事,陶芝芝一口气买了一叠朝报,来到酒馆逢人就发。   陶芝芝在日光下照着纸上的字念,笑得合不拢嘴,在皎然身后道,“我看这朝报找得好。”陶芝芝绕到皎然身边,“你看看今日四季园和酒馆里,来了不少慕名而来的新酒客吧。”   皎然从朝报上抬起头,笑弯了眼睛,“也是你找的人来得及时。”   陶芝芝看皎然毫不惊讶的样子,猛地抽走她手中的朝报,“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结果?”墨淑筠以前只觉得皎然在相府惯会藏拙,白白软软的小兔子,人人都被她骗了去,现在看皎然,哪是小白兔,简直就是小狐狸。   皎然吐了吐舌头,“一箭双雕不好吗。”她自然是想到了,既要给张员外教训,还要还叶清清白,小姑娘以后才能清清白白寻个好人家。   借此一遭,也好让院中的姑娘长长记性,做良人家媳妇,胜却居人之下千百倍,皎然不喜欢说教,人都有逆反心理,说得越多,听进去的又有多少,还不如吃一垫长一智来得管用。   而这朝报带给四季园的作用,也是在皎然预料中,这就跟上一世的媒体力量一般,说是广告也可,说是黑红也可,无论哪一种,流量确实涌到门前来了。   城中酒家甚多,大小酒肆皆有乐伎,酒客多是和乐伎调笑戏谑,无所不至。四季园凭这遭传出去些风声,姑娘们艺高,且有良人风度,虽不同主流,但为着这个,自有人慕名而来,那些自诩文人之人,更会爱之重之,自爱自敬者,人亦爱之。   不过这样的风波皎然并不想再遇几遭,实在是太糟心了,她也没把握每回都能如此完善地解决,原本她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开酒肆,慢慢再有酒楼,但自打被凌昱拉入坑后,她不时便会担心,哪天酒肆会不会直接被她葬在坑底了,跳都跳不出来。   待到红日西沉,炊烟袅袅,天边现出半轮新月,四季园总算安静了,却不是没酒客,皎然早在开园前就定下规矩,园里每旬都有一夜不待客,让小博士们休憩休憩,她自己也好喘息喘息,钱总是赚不完的嘛,不是吗?   可是在花园里碰见凌昱时,她一口气又提上来了,皎然是没想到这爷昨日来,今日还来,如此殷勤,定无好事。   皎然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见到凌昱还是要狗腿地上前去,彼时凌昱正慵懒地靠在竹桥边的竹子上,这竹子细细一根,皎然真怕凌昱把她的宝贝小竹子给压折了。   不过那竹子远看没有一点弧度,也说不清是凌昱在靠竹子,还是竹子在靠凌昱,皎然见过凌昱的功夫,心想凌昱这大概是在练功?不禁脑洞大发,很想问凌昱能否脚尖轻点,立于竹叶上?   有这番功夫,这皮相,真想把他揪到前世去拍戏,连替身都不用,简直就是我圈之光啊。   皎然摇了摇脑袋,告诫自己要远离再也回不去的前世,用心当古人,走进一看,才发现凌昱手中拿着的,正是今日的朝报呢。   凌昱似是早就知道皎然进了园子,扫了她一眼,“凌某没想到,小当家当真足智多谋啊。”   这话也不知是在赞她还是讽她,皎然见凌昱转身走进竹风榭,也从善如流地跟了进去。   皎然懒得跟凌昱解释,她能想到的,她不信凌昱想不到。看着凌昱将朝报当成炭火丢到风炉里,才问道,“可是怎么了吗?”   凌昱将铜铫子搁上,摇头道:“没有,夸你做得好呢。”   夸奖?皎然可一点没感受到,还莫名觉得凌昱有一丝不悦,这么来看,这位凌三公子难道开始厌烦她了?那可真是大吉大利,喜从天降,最近烧香说的话,大概天爷都听到了。   水声“咕噜咕噜”,两人无话,其实昨儿个皇帝在场,皎然和凌昱也没说几句话,全程皎然都是在跟皇帝谈天说地,力求给皇帝留个好印象。   皎然十分坐没坐相地歪在榻上,把茶叶盒推到凌昱面前,今夜她准备再接再厉,把自己燃烧成灰烬,就是不想煎茶。   凌昱很顺手地接过去,皎然有些失望,如果凌昱拒绝或者命令她,她其实已经准备好再大言不惭地怼几句的。   “你吃哪一味?”凌昱问道。   皎然睫毛抖了抖,看上去有些失落,“凌公子的口味我可清楚记着呢。”指了指几种配料,“就这几样吧。”   实则在凌昱面前,皎然并没有给自己煎过茶,这话说得皎然自己都觉得自己欠打。   凌昱倒是很好脾气地“伺候”皎然这个小当家,可惜小当家口味也刁,抿了一口茶后,皱着眉头放下。   “不合口味?”凌昱问道。   皎然抱着引枕摇了摇头,只见凌昱将杯盏中的茶汤泼到茶洗里,慢条斯理地又给皎然煎了一杯。   皎然这次啜了两口,见凌昱又要端走,皎然摆手道:“算了。”   凌昱自然是没算,他如何会看不出皎然身上满满的刺,边煎茶边道:“你此番倒是算计得很好。”   皎然闭着眼睛听凌昱的赞美之言,听到凌昱一句“只是”时,才睁开眼睛看向他,此时凌昱已经又替她煮完一盏茶。   “只是若非张员外此类欺软怕硬之人,你又当如何?”凌昱看向皎然。   这皎然并没想过,但也听出了凌昱在给她上课,领导在替她总结经验教训是吧。   “你想得倒也简单,难道准备往后来一招再拆一招?”   皎然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也知道凌昱在教她,但还是挑眉道,“不然如何?”   “做不到先下手为强,算不到人前便罢了,但兵临城下再排兵点将可就弱势了,应该先做好防御。”凌昱抬手示意皎然吃茶,“不然往后再来一个比张员外还蛮横的,你可就没胜算了。”   这次能算计到张员外,皎然的确是抓住他欺软怕硬,好面子的性子才能给他重击,皎然端起茶盏,在按下嘴唇之前问道,“那凌公子以为如何?”   凌昱道:“四季园酒客太多,鱼龙混杂,店里只有年轻人,自然给人好欺负之感,你们几个弱女子,几个小子无法应付。”凌昱抿了口茶,“我手下有几个会功夫的武人,不如送去酒馆给你使唤?”   这是要安插眼线?皎然立刻表示拒绝,“不用了,多谢凌公子好意。”要请也是她自己雇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本来想祝大家520嗨皮的,手快发表又不想修改哈哈哈。   那就521也嗨皮吧mua~   现在是11:11pm诶 第82章 第八十二回   不过凌昱似乎没有接受皎然拒绝的意思,似笑非笑道:“本以为你可金风未动蝉先躁,不想却是暗送无常死不知。”   皎然闻言将歪着的身子直起,好像这样更能显出自己的坚定,凌昱这话是在讽她不够机灵,不能未卜先知,告诫她不要哪日死到临头还不知。   但皎然还是受不了凌昱拐着弯往园子里塞人,往凌昱看去,又见他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皎然最烦凌昱这副模样,仿佛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中,而她再怎么跳脚也没用。   不过好在皎然一向没什么骨气,昧着良心道:“说到底是承蒙凌公子将我高看了,皎然本就是一个金漆马桶。”   凌昱挑了挑眉看向皎然,皎然掐着指尖逼自己和他直视,她都如此能屈能伸,把自己贬成一个中看不中用的马桶了,只愿凌昱高抬贵手另寻良人。   可是面对凌昱这样冷淡的人,皎然再多的火气也渐渐地冷却下来,和凌昱眼神对视了半晌,脸不可抑制地红了,不由将头撇向一边。   凌昱这才问道:“阿然怎么如此妄自菲薄?”   皎然咬唇不答。   凌昱似乎是思考了片刻,又道:“我以为这个问题,我们上回已经讨论过了,你的能力,要我再同你说一次吗。”   皎然当然知道自己的能力,她只是不想和凌昱有太多牵扯,将自己置于险地,但她也无法否认“靠大树草不沾霜”的道理,背靠凌昱,若是酒馆有事,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凌昱这样待她同她暧昧,不是真喜欢她就是在算计她,皎然可不会相信凌昱能喜欢她,顶多也是来了兴致玩一玩,要真喜欢一个人,会拉着她一起往火坑里跳?   皎然是打破脑袋都不会信的。   皎然不愿再和凌昱争执,抿了两口就将茶盏放下,偏头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已是月牙高挂,本该是难得的休沐夜,又被凌昱给搅弄得没了,原本这会儿她早该回到小甜水巷了,“凌公子用饭了吗?我该回家了。”   皎然站起身去关窗,竹风榭已经按照凌昱的指示,四边装上隔扇,暖是暖和了,但想到往后每每要和凌昱相聚于此,心就凉凉的。   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皎然转身站在窗边,凌昱依然稳坐如山,真是不得不为他的厚脸皮感到无语。   凌昱扫了一眼窗边气息有些凌乱的女子,“再坐会儿吧,茶叶刚换,别浪费了。”皎然吃的是煎茶,凌昱饮的是泡茶,所以才有此言。   皎然错愕片刻,又像提线木偶一样走回去,抱着双膝坐在榻上,屁股挪着挪着,都快掉到榻外了,能离凌昱多远就多远。   冬月已经走了一半,皎然看着裙摆里伸出来的脚,套在白白厚厚的棉袜子里,上面还绣着一只胖乎乎的小兔子,是夜凌音给她绣的,皎然心中数着日子,冬至也快到了,眼前的白色慢慢模糊成一盘圆滚滚的汤圆子,好怀念上一世冬至里和自己搓圆子的妈妈啊。   尽管来到这里已好些年头了,皎然刻意地抹去上一世的记忆,只有如此才不会感怀,但每回情绪低落,她想都不用想,悲伤就会触碰到回忆的开关,那些熟悉的记忆,都会兀自飘入脑海。   不知故人可还安好?可还有人思念她?   唉,皎然飞速地眨了眨眼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矫情,但其实也不妨再矫情一会儿,反正她现在心情不太好。   “你最近怎么了?”凌昱开口问。   皎然盯着毛毯摇了摇脑袋,自欺欺人道:“没什么,挺好的。”   凌昱道,“那你为何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酒店里总需要些会功夫的。”   难道凌昱以为她是为这事儿闹脾气?不过想想也是,谁能知道面前这人,是活了两世的“妖精”啊,皎然收起悲伤的神情正色道,“并非因这事,只是我想自己寻人,不用事事劳烦你。”   皎然接着阐明道:“我希望酒店的一切,都是我做主,这么看来,或许我并非凌公子的上上之选,凌公子只怕所托非人了。”   “就因为我想给你送人,让你想这么多?”凌昱问。   当然不是,只是总需要一个爆发点的嘛,皎然心想。   “酒店的问题我不会插手,永远都是你说了算,如今是,往后也是。”凌昱慢慢地开始洗茶具,“而且,这于我而言,也不算麻烦。”   皎然恨死了凌昱惯会抓重点,思路又清晰,把她堵得无言以对,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无赖道:“为什么就要是我呢?生如浮沤,旦夕难保,我只想安安静静开酒肆。”   其实这也不全是耍无赖,皎然真的不知凌昱为何选中她,而她也真怕小命不保,这个时代,要全须全尾活到老,可比上一世难多了,脑袋随时要搬家的。   “安安静静?”凌昱咀嚼了一下这句话,“你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且不说能否算得扛七个打八个,于看颜色行事上,我瞧你昨日面见圣上,嘴边倒是没少抹糖啊。”   皎然被凌昱眼中的调侃又激起一阵怒火,她确实有意讨好皇帝,但皎然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酒肆能发展至今,单看她一步步的谋划,的确也不能和安安静静搭边,就是因为肉味飘出去了,才引来眼前这匹狼呢。   皎然不理会凌昱的阴阳怪气,“天子临幸,做百姓的热情些怎么了?”   “天子一年难见两回,与其压着这些没谱的,倒不如别看着馒头忍着饿。”凌昱回道。   这意思是说她守着现成的好处不懂得利用,是在暗示她可以在他身上寻多些好处?皎然视线从凌昱脸上移到他手中的茶盏,又听他道,“你不想我帮你,是怕我碍着你行事,还是怕我派人监视你?”   皎然总不能说是单纯地不想和他有瓜葛吧,言不由心地摇头,“都不是。”   凌昱放下手中的茶筛子,指尖在尖端轻点,“那是不想与我合作?”   该死的老狐狸,居然被猜到了,皎然怕没有后路,干脆不答,默然应对。   “那你真是想左了。”凌昱这会儿倒是轻声笑了出来,“想在京城酒业里独善其身?你可能真会旦夕难保。”   凌昱收起脸色道:“都说先攘外再安内,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底下却是暗潮涌动,人有善恶之分,事有对错与否,天子想平定内患,朝里要实现抱负,自然各自为营,我朝还没有到天子只需平衡朝中势力就能安定天下的境界。”   凌昱将盘中的水都泼向茶洗里,“且不谈这朝中之事,单说京城的酒家,叫得上名号的,哪一家背后没和文官权贵有牵连?你根基尚浅,若不与我为营,不出一年,要么被瓜分了去,要么被他人收入麾下。”凌昱看向对面的女子微微嘟着嘴却又不敢全然露馅的样子,似乎才想起来这也不过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你还小,也不怪你想得简单,但独木难支,你要想想清楚。”   意思便是她压根没得选?皎然吸吸鼻子有些受伤,这严重超乎她的认知领域,她原本只估算到同凌昱合作的好处,却从未想过不合作的坏处,不抱团生意都没得做了?不过想想也是,前世满世界都是财团,更别提古代了。   凌昱看灯下女子低眉顺眼的模样,这几日得意洋洋翘起来的尾巴,眼下是彻底耷拉了下去,那双波光粼粼的眸子仿佛随时都会碎开,让人都不忍去触碰她。   “你这几日可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凌昱问。   皎然和凌昱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想的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便问道:“怎么这么问?”   凌昱斟酌了一下陈词,“你这几日,似乎一天一个样。”   额,皎然心想原来凌昱注意到了呢,不过想想也是,这几日她就跟中了邪似的,想不注意到都难,“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皎然装傻问道。   凌昱脑海中闪过认识皎然以来所有的画面,硬要用一个词儿来形容,还真找不出来。   不过皎然也没准备等凌昱回答,恹恹道:“你见到的我,都不一定是真的我。”   那她是什么样的呢?其实皎然自己也说不出来,上一世二十二岁便英年早逝,人还没活明白呢,就呜呼哀哉了,这一世也还没到头,皎然总觉得,人总要走到尽头,才好说自己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我是何样。”皎然喃喃道。   想不出来答案,好在凌昱也没有接着问,皎然却是又自言自语自嘲道,“但我知道我不贤良淑德,不知书达理,不八面玲珑,也不乖巧伶俐。”   皎然说着抬眼向凌昱望去,刚刚听完凌昱的话,心中的屈服早就压制了挣扎,如果他能让她顺坡滚自然是好,不然往后她便不管了,该怎样就怎样,反正她已经打好预防针,挑明了自个儿压根没有那么多古代的美好品质,就等凌昱抉择了。   “我倒是挺喜欢你的不贤良淑德,不知书达理,不八面玲珑,不乖巧伶俐。”凌昱道,“你若是和别的姑娘一样,我也不会寻你了。”   皎然呆呆地看着凌昱,好像有点明白凌昱为什么拉她入坑了。   能和他“同流合污”的,自然不能太规矩、太乖巧,那样的姑娘家,凌昱大概也不舍得染指,皎然心想,凌昱是不是在暗示她不是好姑娘啊?坏姑娘才好一道上山下海,到时候用完扔了毫无负担,也好打发,不会像寻常姑娘一样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虽然没达到想要的分道扬镳的效果,但这番坦白直言,也算拿到块免死金牌了,以后她不按好姑娘的常理出牌,凌昱也只能受着。   “走吧,回去吧。”凌昱起身来到皎然面前,笑道,“昨日还尾巴摇得正欢,今日就丧气成这样了?”   皎然一愣,先是盯着凌昱腰间的金玉麒麟腰扣,接着脸上明显松了气,抬头望着凌昱,俏皮地扑闪大眼睛,还状作被人踩住一样晃了晃身子,“因为你压到我的尾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都是两人互动哈哈哈哈 第83章 第八十三回   不管尾巴是不是真被凌昱踩到了,但皎然清楚,她的尾巴从此是牢牢被他抓在手里了。   因为次日一到四季园,门外就有看门小厮来传:“小当家,门外有四人指名要见你。”   皎然停下脚步转头往门边看去,梧桐树下站着两男两女,约莫是同她相近的年纪,皎然唾弃了凌昱几句,这么麻利把人送来,应当早就选好来的吧?   冷不丁四季园里多了四个门神,实在有些突兀,好在四人生得与旁人实在无异,若非腰间佩挂刀剑,还以为是酒店里的酒博士呢。   四位门神自报名讳,皎然在心中反复念着几遍记下,“飞月、飞泉、叠影、叠金”,和天地玄黄工整对仗,说不得真是来镇宅的,而且还搞配对,皎然笑眯眯地两位两位指着问:“你们是不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呀?”   四人原本乖巧地垂着眼皮,被这么一促狭,飞月红着脸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的,姑娘,我们只是同门子弟。”   皎然点点头,又听他们“澄清”了一会,才知道原来这四人不过和小博士一般年纪,也就二七年华,皎然上下打量了一眼他们的身形,看来练武真的长身体,“凌公子有吩咐你们什么吗?”   飞泉答道:“有,凌公子让我们听姑娘差遣,若是酒店有人闹事儿,只需活捉,少胳膊少腿的也无妨。”   皎然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和谐一些,别动不动要杀要打的,酒店里平时还是怪祥和的。”   四人站得比背后的梧桐还挺拔,齐声应是。   皎然叹息一声,经过昨日,她已经把“聚散由来各有天”奉为和凌昱相处的基本路线了,反正她的意志转移不了凌昱的决定,不如既来之则安之,而既然从糠箩跳进米箩,以后看着凌昱这个馒头,也不用忍着饿了,该吃吃该啃啃。   四季园酒客多,四人守门着实有些镇宅的意味,皎然让四人分成两班,彼此轮流,“酝酒的院子有屋子歇息,你们得空的要去小歇一下亦可。”   “好的,多谢姑娘。”四人点了点头。   不过半时辰后,皎然和彩絮儿活动脑袋抬头时,就被屋脊上坐着的人惊呆了,“姑娘,快看!”彩絮儿指了指屋脊,又指了指院中一棵大树,“怎么睡在树上呢,我还以为有猴子呢。”   飞月和飞泉听到响动,皆飞了下来,“惊扰到姑娘了,在上面可以歇息,也能望远,比去后院歇着好。”   皎然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又和彩絮儿来到门前,叠影和叠金就跟两尊雕像似的,皎然确认他们还在眨眼,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是凌公子,你们无需如此,坐着也可以的。”   “明白,姑娘。”两人答完话,依然屹立不动。   皎然真是哭不得笑不得,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好在叠金是个姑娘,心思到底细致些,“姑娘是怕我们吓到酒客?”   皎然比出个“一点点”的手势,尴尬一笑,“有点。”   叠影和叠金相视一眼,“那我们和飞月飞泉一样到园子里去吧。”   这下皎然总算松了口气,只要不站在门口,上天下地她都任君欢喜。   过得几日,便到了冬至,冬至日在本朝地位颇高,市民有钱无钱,皆穿新衣、享美食、祭先人、拜亲友。   往年这时盛京城早该一片银装素裹,今年却只是天寒地冻,水边的柳树要绿将绿,道旁的梅花欲放待放,仍不见半片鹅毛,不过这也影响不了市民过节的心。   大人们一窝蜂跑去官衙开放的民间赌博凑热闹,孩童们七嘴八舌念着《数九歌》,这“数九歌”又叫“九九消寒歌”,数完九九八十一日,春天便来了。   皓哥儿也从小甜水巷唱到果子巷,一停一顿,不知念错了多少个字,重复了多少遍,仍然乐此不疲,皎然耳朵都快长茧了,却舍不得打断他。   家中祭祖,白师太嫌弃皓哥儿奔来跳去碍事儿,皎然想着酒店这日清闲,皓哥儿也想跟着,便捎着他一块儿来。   冬至日成家的要在家祭祖,或设家宴和亲戚相贺,能在这日来吃酒的,多半是孤家寡人,所以这一日,酒客多半是赶考学子,或是未成家的青年,比如苏子安,便同一群同门来四季园里点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准备坐满一日。   酒客少了,小博士们也闲得慌,一个两个闹着要包饺子,搓汤圆,叽叽喳喳都快吵起来了,说到这个,其实皎然早几日便吩咐姚姐准备了。   前世家里冬至吃汤圆,皎然心中也是偏向汤圆的,但小当家的门面还是要撑住,只能当起“和事佬”,把小博士们一窝蜂赶到春风院里包饺子搓汤圆。   彩絮儿跟在皎然旁边不解地问,“春风院里有酒客呢,怎么不去来客酒馆那边。”往常小博士们的吃食多是在酒馆解决,彩絮儿打心里认为不该和酒客一屋。   皎然却笑道:“今日酒馆闭门,店里乌漆嘛黑的,办点事儿还要点灯,不如一道来这边,宽敞些看着也舒畅,再说了苏子安也不算外人了,过节嘛,就是要热闹。”皎然又嘿嘿一笑,“而且大家一屋子,还能省些炭火钱,人多也热乎。”   一屋子包饺子搓汤圆的人里,最雀跃的莫过于皓哥儿,在家里白师太不让他碰粉面,因着他捏一个准破一个,顶多拧一块小面团给他捏着完,今日在这里,可就不一样了。   那双小肉手也没比饺子大多少,皓哥儿玩了几个后,便跑去搓汤圆了。汤圆煮出来圆滚滚滑腻腻的,皓哥儿最喜欢,皎然心道不愧是她的弟弟,但嘴上还是道:“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哦。”汤圆甜口,皓哥儿吃多了对牙口不好。   皓哥儿握住自己红通通的小耳朵,决定还是勉强多吃些饺子,吃着吃着,小狗鼻子就朝四处吸了吸,“有烤肉肉的味道!”皓哥儿立刻放下手中的小勺子,“蹬蹬蹬”往门外跑去。   皎然连忙拿起皓哥儿的小氅子跟了过去,皓哥儿蹲坐在门槛上,想出去又不敢出去,因着不易克化,平日白师太和夜凌音是不准他吃这些东西的,这会儿只能留着口水解馋,小馋猫一样看向皎然。   后院的烤架都搬到春风院前来,如此烤完即食,不用一路冷风吹过,才是最可口的,皎然给皓哥儿披上小氅子,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给你吃两串,回去不许告诉白师太。”   皓哥儿煞有其事地比了个“嘘”,然后双手环上皎然的脖子,还真是在院子里“悄悄密密”地吃肉肉。   站在烤架旁倒是不觉冷,皎然等皓哥儿吃串串的空档,索性拿起铁签子帮姚姐烤肉,一手刷着酱料,一手挑出一串肥瘦相间,肉又比较小的递给皓哥儿,结果一抬眼,就看到凌昱和薛能走进院子里来。   “你们怎么来了?”皎然脱口而出就问。这个时节,大户人家应该是很热闹的,这会儿这两位各家长孙不应该在家中祭祖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却说刚刚薛能和凌昱在门口撞见时,也是互相有些惊讶。   薛能打帘下车时,正见凌昱也从隔壁的马车上下来,薛能唤了一声“天瑞”,凌昱回头一看,也是面露惊讶,薛能问道,“今日怎么不在府里祭祖家宴?”   凌昱笑笑,“祖宗祭过了,家宴嘛,离围桌还有一段时辰,出来透透气。”   薛能一听也跟着笑了,谁又不是这样呢,两人都正值婚配年纪,父辈祖辈聚在一起,三句不离娶新娘,长辈的话不能驳,但溜之大吉还是可以的。   虽同是患难弟兄,但薛能还是忍不住刺他一句,“我表妹那样的人家你都看不上,也难怪公主娘娘要念叨你了。”靖国公府的苏瑛,是薛能的娘亲表妹。   凌昱笑道,“不是我看不上人家,而是人家看不上我。”   薛能“嘁”了一声,这话谁说他都信,从这厮嘴里说出来,他是打死也不会信的,“虽然是那边喊停的,但一定是你从中作祟。”   凌昱自然不会承认,不过他不承认不要紧,听到又一个婚事告吹,嘉禾公主可就差一口血喷出来了。   “靖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哪里不好了?上京城的王侯勋贵里,靖国公府是少有的后院安宁。”嘉禾公主关起门来就开始教训凌昱。   凌昱皱皱眉,不由想起满鼻子的香粉气,真是闻着都让人退避三舍,凌昱摊开手一脸“怨不得我”的无奈:“不是我不要人家,是人家看不上孩儿。”   嘉禾公主哪里不知就是他搞的鬼,小时候凌昱不愿上学堂,也不知怎么使的坏,大冬日里把夫子浇成落汤鸡,一把鼻涕一把泪,喷嚏连天,学堂自然是休沐了,但小凌昱也被打得狗血淋头就是了。   想到这嘉禾就生气,若非这小子太贼,怕他学坏,夫君和祖父用得着送他出京城念书吗?那几年母子祖孙一年也就春节见一回,每年回京城,凌昱都跟刚从煤炭里刚钻出来似的黑不溜秋,嘉禾那是又心疼又气愤啊。   偏生从小到大,就没人能治得了凌昱,就是那会儿夫君狠下心拿鞭子抽他,回头也被他骑在肩上乐呵呵的。   “要不是你自毁名声……”嘉禾公主简直看都不想看凌昱一眼,“苏家老太太会来找老祖宗拐弯抹角免了这桩亲事吗!”   “苏家老太太和老祖宗是姐妹,不会到处去说的。”凌昱笑道,“娘亲不用担心孩儿名声不保。”   苏家老太太最疼苏瑛这个孙女,靖国公也只有这位独女,那真是捧在手心都怕化了,因此听到凌昱常流连青楼,苏家老太太当即就冷下脸,女儿家的婚事哪能这样拿来糟蹋,生得再好又如何,又不能当饭吃,端看品行就知能否和睦长久,所以纵使再富贵的人家都不行,夫家不正,往后后院便没得安宁,是以不管苏瑛如何哭闹,也要推了这门亲事。   嘉禾公主看到这张若无其事的笑脸就头痛,“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以后亲事还怎么谈?”   凌昱走过来帮嘉禾公主拍背顺气,“我这也不算什么脏水,人不风流枉少年,男儿家谁不去青楼的?我不过买通了苏家老太身边的丫鬟,说是使计也好,试探也罢,人家一听我去青楼,什么也不问,便觉得我品行不端,不堪托付。这样的信任,其实不谈也罢,不然以后三天一吵两天一闹,孩儿也不敢保证成亲后不去青楼,到时娘亲耳边没个清净,老祖宗只怕早早要被气升天。”   “呸呸呸”嘉禾公主横了凌昱一眼,“真是黑的都能叫你说成白的。”嘉禾公主显然又被凌昱说服了。   凌昱走到嘉禾公主身边坐下,抓起她的手认真道,“孩儿要娶的是凌家宗妇,不求生得多好,只求她能好好孝敬娘亲和老祖宗,所以总是要贤惠持家些的。”这就是在说苏瑛不够贤惠持家了。   嘉禾公主想着这话倒是也算有理,但转念一想,她以公主之姿降临国公府,其实也不算贤惠,凌昱才要找个能干的来掌中馈,脸上顿时有点下不来:“你同老祖宗说去吧,我是做不了你的主了,只愿我闭目前能抱抱孙子。”   “要闭目也是老祖宗先闭目,娘亲还要享福呢。”凌昱站起身,又被嘉禾公主横了一眼,凌昱作揖告退,“老祖宗那边,孩儿早就通过话了。”   家中之事凌昱断不会告知薛能这个外人,只是笑而不语,薛能最烦的就是这厮如此不屑一顾的模样,男儿家其实也爱比谁在女人堆里受欢迎,这东西虚头巴脑的,但有时候比银子还有面子,偏偏凌昱这小子每回一脸无所谓,姑娘家还都往上贴,所以凌昱说别人看不上他这话,薛能听了也只“呵呵”一笑,没了表妹这家,他还有一堆表妹也跃跃欲试呢。   且说两人来到四季园,皎然自是热情恭迎,引着两人到春风院凑热闹,皎然也纳闷着,往日凌昱是不爱这样热闹的场合的,今日却不知怎的,居然十分亲民地混坐在众人中,真是活久见了。   苏子安他们饮得兴致高涨,商议着要行酒令,皎然很体贴地自动免去凌昱和薛能,开始分队伍,没想到两人都表示不吃寡酒,要同乐乐。 第84章 第八十四回   皎然只装作没意识到两人的反常,也并非她自恋,只是薛能偶尔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点点想把她剥光的热切,皎然不是不懂,只是装作不懂,心中谈不上高兴也没有愤怒,因着只想赚他们的酒钱,也就无所谓,又因着无所谓,也就有点想搞事情。   凌昱看了眼和薛能分为一队的皎然,搁笔问:“这个叫什么?”   若真往行酒令,在场的人大概都输凌昱几条街,上回行曲牌合成令皎然见证了凌昱的战绩,这次当然不会自动送人头,比别的不行,但耍小聪明,别人都是拍马也赶不上皎然的。   皎然摸摸下巴,一边从众人手中收回纸张,一边琢磨着“你画我猜”该取个什么名字,“叫画字令。”皎然很随意地取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在场每人出题两道,轮到自己写的文字时,便不能猜。   “薛公子,你这画是不是太粗糙了?”皎然虽然和薛能一队,还是忍不住吐槽,外面一个圆圈,里面一个方块,下笔倒是极快,但着实不好猜。   薛能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画作,也不反驳,好在人生得黑,脸尴尬都能掩去几分。   “井?”何婉儿抢答道。   薛能摇头,提示了一下,“三个字。”   “一口井!一口井?”明明没有夫子,皎然还是高举手臂大声抢答,这个小当家,玩起游戏来比任何酒客都兴奋。   在场的人无奈笑笑,又有人答道:“铜板子?”   “不对。”薛能摇头,“接近了。”   “可是‘孔方兄’。”孔方兄乃是揶揄铜板钱的说法。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一直不说话的凌昱,方才前面好几人在画,都没听他开口,皎然还以为他只是来凑人数的呢。   “对了。”薛能功成退场,却给敌方送了一筹。   好吧,这是输在没文化,铜板子都说出口了,谁能想写的是“孔方兄”呢?皎然心里想着要力挽狂澜,认认真真画了一个月牙,里面是一只兔子,右边则是一个圆圈,圈里一只三足乌鸦。   皎然后退了一步,对这个工笔画法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队友,如此具象,不会猜不到吧。   苏子安和皎然是一队的,当即胸有成竹道:“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可对?”   皎然卯着劲握着拳头听他说完,摆摆手,“就差一点点。”   苏子安还在思索着,皎然正准备提示,旁边的凌昱又道:“可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皎然遗憾地拍手,不情不愿地看彩絮儿给敌方添筹子,苏子安这会儿看向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崇敬。   “如此刁钻的题面,不会是天瑞你出的吧?”薛能看向凌昱,谁吃饱了撑着会出这么长的题面啊。   凌昱挑挑眉,表示并非自己,实则这题面是皎然自己写自己抽到的,但她低着头不想说,皎然又画了一匹马,马旁边站了一个人,这次为了不让凌昱那么好猜,索性摒弃具象画法,只画个轮廓,反正能看出来就行了。   皎然将纸张举高撑开,脑袋从纸张后探出来,满眼期待地希望队友争气,众人把“人困马乏”,“老马识途”,“马首是瞻”,“伯乐马”都猜了个遍,还是被凌昱一句“良马比君子”收了尾。   皎然这会儿有点懊恼,下次不带凌昱玩了,本想挑起凌昱和薛能之间一点点火苗的,怎奈薛能中看不中用,大概是倒挂三日也没点墨水的水平。   “想不到凌公子也有猜不出来的时候啊?”有人笑道。   皎然侧头看去,只见凌昱正摇着头,看上去像是一筹莫展,虽然皎然没有证据,但却能肯定他在藏拙,不过凌昱一退出江湖,两队倒是渐渐拉平了筹数。   轮到凌昱画字,他倒是一贯悠哉,起身走到上首的位置,提笔轻轻一描,皎然眯了眯眼睛,两条闭合的曲线?怎么比她还抽象?   这谜面过于简单,在场的学子却猜得有些忘乎所以,“川流不息”、“一泻千里”、“细水长流”……一个个地一心要拿下凌三公子这一筹。   见没人猜出来,凌昱提醒道:“三个字。”   这下大家可纳闷了,皎然却脑门一亮,“一条蛇?”   凌昱笑着点点头,众人齐齐看向皎然,这都能猜出来?   “这是谁出的题面?”有人颇为不屑,“一条蛇”这三个字,不说出人意料,简直是愧对夫子了。   皓哥儿笑得“咯咯”地举起手,他可没感受到大人的不满,只觉得能难倒众人,那就是他出得巧妙。这却也不是皓哥儿爱捣乱,只是众人兴许被前头的词句架高了标准,或许是想卖弄文化,都往复杂了想,偏偏最简单的反而正确,所以一群大人,才会被皓哥儿这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小不点给将了一军。   猜出谜底,这脸是长了,皎然却不是很开心,凌昱画第二幅时,众人求助地又看向她,不过皎然只是摇头,表示自己也猜不到,要是再中一个,瓜田李下的,她和凌昱在众人心中,纵使心无灵犀也被一点通了。   皎然卷着手绢子给皓哥儿点去嘴边的油星儿,皓哥儿橄榄屁股似的坐不住,闹着要出去走走,皎然无奈又庆幸,反正她也不想玩了,把场子交给彩絮儿便带皓哥儿出去,彩絮儿跟着皎然这么些年,也浸染过不少书本子,主持这样的场面轻轻松松。   皓哥儿来四季园最爱找的就是那两只雪白雪白,戴着红帽子的大鸟子,一路赶鸭似的奔到花园,一不留神脚底刹不住,差点摔个屁股开花,好在人小肉多衣服厚,皎然一搭手又站起来活蹦乱跳。   小孩的精力收支总是平衡的,玩闹半天,困了便抱着皎然的腿要睡觉,皎然就近将他抱到竹风榭,脱下大氅盖到皓哥儿身上时,小肉团已经挤着脸开始流口水了。   皎然将他露在外面藕节般的手挪到大氅下,拿起火钳坐在地上拨火,皎然盯着盆中噼里啪啦的火星儿,其实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一面说服自己不再抗拒和凌昱合作,一面想双赢,一面又情不自禁想利用薛能试探他,哎,她还没有下定决心用什么方式和凌昱相处。   “你怎么跑到这了?”凌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皎然猛地跌坐在地上,火钳“哐当”一声撞上火盆,好在皓哥儿只是不悦地皱起小眉头。   “凌公子怎么也出来了?”皎然看着凌昱同她一道坐在毛毯上。   “里面没意思。”皎然愣愣地看着凌昱,不知他指的是游戏还是人,凌昱伸手将皎然手中的火钳接过,搭在盆沿上,“方才你在刻意避嫌?你猜出来了对不对?我们昨日不是说好了吗?”   一连三问,凌昱眼底的不悦把皎然问得哑口无言,她飞速地撇开视线,避开凌昱的眼神,摸摸鼻头,这明显就是在说谎了,“我没有,我是真的猜不出来。”   凌昱却是突然笑了,九九消寒图才画了一日,但眼前女子却让人仿佛看到九九八十一日后才会有的桃花,雪肤映红,面若桃李,凌昱伸手摸了摸皎然的脸颊,“要不是了解你,你这张脸说这话还真容易把人骗了去。”   这超越界限的动作让皎然害怕,僵硬地往后退了退,觉得自己的脸被凌昱的手烫得也能煎蛋了,很没有面子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凌昱,皎然嗫喏着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见半敞开的隔扇缝间飘进一缕鹅毛,飞舞、旋转,最后落在地上化成一滩水。   眸底的羞涩立时转为兴奋,皎然眼里亮晶晶的,比久旱逢甘霖的人还雀跃:“啊!落雪了!”   变脸也太快了,凌昱还盯着皎然的脸,皎然却已经拍拍屁股起身,飞也似地跑到花园里。   凌昱跟着走出来,就看到皎然伸着双手,脑袋仰天,在树下转圈圈,待到凌昱走进,才缓缓停下,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接起一片雪,献宝似的拿给凌昱看:“终于落雪了!”   “这么喜欢雪啊?”凌昱看着皎然伸出香舌,轻轻舔了一下雪花,暖舌尝冰过完瘾,又飞快地收回嘴里。   皎然猛地点头,前世她的家在南方,十来年都不定能下场雪,这一世在北方,终于知道什么是“片片空中剪水,巧妆春色”,又何谓“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虽说她也知道大雪于贫民是灾难,但见到初雪,她还是按不下这颗蹦跳的心。   雪花开满地,皎然低着头,一脚一脚,初雪总是珍贵,生怕踩到,来到一株梅花旁,指着枝干上欲吐的花蕾,绽开笑颜道:“再多落几场,我这梅花就要开了。”   这雪要么不来,要么越下越大,皎然提着裙摆往前跑,想去看给两只仙鹤搭的草棚有没有打开,结果没跑几步,不知是被磕到了还是苔草太滑,“噗通”一声就摔了个狗啃屎。   “哎哟——”又冷又硬,还怪疼的,皎然当然没那么娇气,懊恼一会儿丢了面子后,就揉着膝盖站起来。   凌昱原本是回去水榭内拿大氅,出来正看到皎然一脸狼狈的样子,不由一笑,走过去将自己的大氅披在皎然身上,“你也是真喜欢雪,这天气连个披风都不拿就跑出来,仔细回头着凉了。”   又是玄色大氅,不过每回都不同,这日的大氅是灰毛边的,皎然也不知是什么毛,但轻轻柔柔地围在脖颈间,先是痒痒的,继而便是暖呼呼的,还有一股陌生却不让人讨厌的气息。   一时回过神,还真有些冷,皎然没有拒绝凌昱的雪中送暖,那大氅快要拖地,远看正如被裹住般,居然将本算高挑的皎然也显得有少许娇小。   皎然苦着脸“嗯”了几声,掏出手绢“呸呸”地将嘴里的碎草拭去,心想丢人真是丢大了,她怎么比皓哥儿还会摔。   一头青丝也贴着几缕枯叶,凌昱还是头一回见到皎然这模样,笑着帮她扫去,细碎的草土黏在脸上,拿手去捡开,雪肤滑如牛乳,粉若朝霞,明明狼狈得像刚捅了鸟窝的毛小孩,但凌昱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就捧着她的脸,倾下身子,将双唇盖在了皎然柔软的唇瓣上。   恰似刚剥开的橘瓣般饱满多汁、香甜可口,凌昱忍不住一口又一口地吃过,皎然木愣愣地睁圆眼睛,待到意识回笼,开始将手抵着凌昱敲打。   不安分的小动作烦人又撩人,凌昱一把抓住皎然的手,扣在腰后,稍稍一用力,就将她压向前,皎然“唰”地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往上涌,因为紧紧贴着,她已经能感到凌昱的心跳。   皎然和凌昱争斗了几个来回,最后嘴里的甜美还是被他的强硬全都掠夺了去,凌昱也说不明白这味道像什么,是香软的、是柔嫩的,总归就是不舍得撒开手。   “啊!姑娘!”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凌昱正对着月亮门,微微停顿去看来者是谁,两片唇瓣若即若离。   --------------------   作者有话要说:   阿蒙:不会被锁吧,俺是不是写得很清水了   凌昱:其实可以更露丨骨些,我扛得住   阿蒙:你做梦! 第85章 第八十五回   皎然被彩絮儿那声惊呼吓得一个激灵,可凌昱只是稍稍顿了下,气得皎然“呜呜”地想一把将他推开,但凌昱这种动物显然嗜血且野性,这一声带来意想不到的刺激,仿佛末日就在眼前,只想享用完最后的美好。   直到彩絮儿气呼呼地跑到旁边来,凌昱才将人放开,和凌昱的波澜不惊不同,皎然显然已是半傻,被抽干了气般无声喘气,脚下软绵绵的,要不是凌昱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又要栽下去了。   耳边传来凌昱的轻笑,皎然跺跺脚拧着手让自己清醒,顺着彩絮儿过来的方向看去,居然看到了薛能,那张脸真是五味杂陈,不过此时血液沸腾脑袋懵懵的皎然只看出一味惊异。   彩絮儿一上来就想跟凌昱搏命,这可不是偷香窃玉了,这简直就是败坏她家姑娘的名声。   风里捎着雪,皎然意识逐渐回笼,如果她是大户人家的好姑娘,这会儿最好是跺跺脚、抹抹泪、赏凌昱一巴掌,再讨个说法,不过她两者都不是,嗯,至少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皎然以手背捂了捂自己滚烫的脸,挥手示意彩絮儿别较真儿。   可这种亏怎么能吃?彩絮儿鼓着腮帮子有些不解,喊了一声“姑娘”,泪珠儿都快掉下来了。   皎然对她摇了摇头,指向月亮门的方向,“去把门守着吧。”再来几个人看去,那才真是大件事儿了。   恼归恼,但彩絮儿并非一根筋,她是打死也不会往外泄露半个字的,薛公子和凌公子是好友,想来也不会大嘴巴,若被别人看去就不好说了,如是想着,尽管不情不愿,还是提步往门口去小跑去,临走前给皎然留下一个很放不下心的眼神,“姑娘有事记得喊我哦。”   “你这丫鬟,倒是忠心。”凌昱看向皎然道。   皎然收回放在彩絮儿身上的目光,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淡淡道,“彩絮儿确实很好。”   “你生气了?”凌昱又问。   皎然摇摇头,“没有。”   “那便好。”   在皎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句话什么意思的时候,凌昱的唇又压了下来,唇瓣相触时,还能看到凌昱眼里的笑意,贴着她的唇痞痞说道,“不生气便不如再来一次而且,这次有人守着。”   真是蔫儿坏到极致!   可时不待人,待到皎然反应过来,凌昱这只老狐狸已经把她又吃了进去,这次先是浅尝低啄,继而沿着轮廓描绘,皎然不喜他的长驱直入,等他探进来,就想咬咬他,好让他清醒清醒!真是老虎不发威,把人当病猫了。   结果凌昱却是临阵收枪,皎然咬了个空,反被对方轻咬了下嘴唇,鼻尖呵出一声轻笑,皎然恼羞成怒就要去抓他,又被凌昱箍得紧紧的,最后自然是失了阵地,被攻略城池。   雪花仿佛只绕着他们飞舞,皎然也理不清自己在哪里,只是又恼又怒地去踩凌昱的脚,不过自然是踩不到的,两人上面争夺着,脚下又是一番看不见的较量。   “你到底要作甚么?”皎然总算找着空隙可以说话了。   凌昱看着她吐气如兰,面红耳赤的样子,也不捉弄她了,拇指抿过红得快要滴血的唇瓣,“还不明显?”   皎然闻言顿时又嗔了凌昱一眼,心里却被他短短一两句话就弄得七上八下,明知道这人就是老狐狸一只,还是被他搅弄得心痒痒、晕晕乎乎的,皎然心想,难道真是她也到了年纪,有需求了?   不由又在心中暗自揣摩,其实她离如狼似虎的年纪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不过说到如狼似虎,按照皎然上一世学到的理论知识,凌昱年芳二十几,又是习武之人,这个年纪才是……皎然尴尬地咳了两声往后退一步,觉得自己有些危险。   冥冥中像是打破了什么,凌昱这一主动攻击,皎然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模糊定位似乎有了答案,虽然皎然仍想保持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姑娘家总是想等一句肯定的话。   解语花?红颜知己?想想都不是什么好词儿,或许凌昱是不想下了她的面子,皎然如是想。   但凌昱显然是不想维持原来的状态,手上替皎然理了理有些凌乱的玄色大氅,嘴里却说道,“你的口脂真好吃。”   皎然抿了抿鬓发,转身去看池景以作掩饰,因为这话接下去会有点肉麻,这是情人间才会有的相处方式,她一时还没习惯两人关系的突飞猛进,转而假作平静地感慨道,“大雪日都过去许久了,没想到今年冬至日才落雪。”   凌昱上前一步,从背后把皎然笼在怀里,“今年确实同往年不同。”   皎然轻轻推了推凌昱,身后的人却越来越重,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真叫人不知如何回答,说是吧,谁知凌昱的意思是不是因为她有所不同,说不是吧,又驳了自己的话。   所以皎然干脆不答,扭扭肩膀以示被他压到,凌昱微微松开一点,倒是不再把她当支架了,却是低头埋在她鬓间,狗鼻子一样嗅了嗅,“你头发怎么这么好闻?竟无半点异味,有一股清爽香气。”   那是自然了,在保养这事儿上皎然从不懒惰,不过同凌昱不能谈这种女儿家的事儿,“我三两日便净一次发,许是香发油的草木花味。”   虽然看不到凌昱脸上的表情,但是皎然能肯定他又低头吸了一口,这样略略前倾的僵硬姿势,赏雪景真的有些费力,皎然索性顺势往后靠在凌昱身上,结实宽阔又温暖高大的人形靠背,不用白不用嘛。   这边厢皎然的动作让凌昱有一丝丝惊讶,那边厢薛能则迟迟从震惊中无法抽身出来,他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头也不回就转身回到前院来了。   说不清是对皎然的失望还是怜惜,薛能不是未经人事的小伙子,自然不会为了一个皎然怎样,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又所谓朋友妻不可欺,既然凌昱看上了,他定不会去抢。   只是这姑娘也忒没有眼光了,她晓得凌昱那小子抱着什么心思接近她吗?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在园子里搂搂抱抱,做这起子不要脸不要皮的事儿。   一时间,薛能又觉得皎然也不过是个泛泛之辈罢了,能大白天里和男子狎昵,会是什么好姑娘?薛能冷笑一声,仰头吃了一杯酒,不禁提前为皎然惋惜了,照着他对凌昱的了解,那小子是不可能给她任何名分的。   薛能摇了摇头,觉得皎然还不如来跟他呢,至少他还能让她当个外室,或接到府里做个妾室,以薛能的经验,皎然这种姿色开了荤后,定擅鱼水之事,薛能觉着这事儿于夫妻很重要,正室拘泥,妾室放开,他定然能一辈子护她,若她不愿,也能好聚好散,再给她一笔钱,帮她好好找个人家。   “薛公子,你怎么独吃闷酒?”何婉儿看见薛能一人在窗边坐下,忙撇开人群过来,柔声细气地关切道。   薛能抬头看了何婉儿一眼,摆摆手道:“我不用人陪。”   何婉儿嘟着嘴有些不愿离开,自从皎然把她调到四季园来,每回一见薛能来吃酒,她都眼疾手快抢在人前飞去伺候,所以薛能对她绝不算眼生,科每次明显只把她当下人看,让何婉儿心里颇不是滋味。   “诶,过来。”薛能唤住了转身离去的何婉儿,“坐这儿。”薛能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这可是薛能头一回正眼和她说话呢,何婉儿当即做了个揖,在薛能对面坐下。   许是室内火盆多,这大雪天的,吃酒吃得薛能心浮气躁,也就越吃越多,何婉儿坐在对面伺候着,见薛能吃完一壶,忙又唤人端了一坛上来。   “薛公子,你不能再饮了。”何婉儿挡住了酒注子,“今日是冬至日,你该回府吃家宴了。”   这会儿薛能还真吃了不少,却还是不顾何婉儿的劝阻,又斟了一盏,“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何婉儿。”何婉儿低眉顺眼道。   “何婉儿?”薛能嘴里念着这三个字,刚刚一晃眼,明明还看到了皎然呢。   这却也并非全怪薛能,何婉儿自打开始打薛能的主意后,每回眼珠子就没离开过他,何尝不知薛能对皎然有点想法,从那以后,装扮便向皎然靠拢,何婉儿姿色身板比不上皎然,但生得也不赖,不至于像东施效颦,用心下来真有几分相似。   冬日里何婉儿穿着一袭粉色,让薛能眼前冷不丁就浮现出四季园开业那日,皎然那身粉色妆花缎织联珠锦衣和粉霞罗缎裙,沁寒萧瑟的冬日,那抹粉色将她娇妍鲜嫩的脸蛋衬得无比明艳,明明是臃肿的冬装,可穿在她身上,硬生生有种清晰的玲珑,光彩夺人。   薛能盯着何婉儿又吃了好几壶酒,直把何婉儿看得好不自在,薛能那眼神,好像要把她吞了进去一样。   “薛公子,你走好。”何婉儿搀着薛能走到门外,看他上了马车,站在车下恭恭敬敬说道。   “嗯,你且回吧。”薛能揉着眉头,酒吃多了头有些疼,挥挥手示意何婉儿离开,撂下车帘子,也不知怎么的,又把何婉儿叫住,“过来。”   一路上,真是分不清车在震还是人在震动,何婉儿羞红着脸,寻常只晓得薛能看着英武,没想到在这事儿上也如此英勇,一上车就把她罩住,隔着厚厚的衣服揉丨弄起来。   何婉儿初经人事,却并非懵懂少女,准备选秀那会儿,沈氏寻宫中老人教了她不少取悦龙颜之术,马车小是小,但机会难得,不由使出浑身解数,小脸儿红通通半分是装半分是真,身下却是把薛能勾得不知餍足,真是声声娇啼声声慢,一个猛如虎,一个羞如花,冷郎热女各取需。 第86章 第八十六回   冬至日天窟窿一开,雪珠子就见天地往下倒,这日日头落山前,已见京城近处远处都覆上一层模糊的白色,到得次日,放眼望去天地一片白,处处皆似泼撒了面粉,街上小儿肩搭肩,明明雪未有多深,一个个踩着大人的脚印,吃力认真又滑稽,还有的小童,抠着地上的积雪,堆着跟老母鸡一般高的雪人不亦乐乎。   街上热热闹闹,花园里却是一派宁静,皎然是爱雪之人,大好机会自当不错过,一大早到四季园来,处理好些琐事,便钻到竹风榭里画“白雪仙鹤”的冬日特定花笺,等拿到三墨画铺给墨淑筠印了售卖。   竹风榭外间门窗大敞,三面可观雪景,正中摆一架曲足高脚书案,皎然搁下笔,活动下脑袋,将手放在风炉边烤了烤,又兜在棉袖里使劲搓,画画入神不觉冷,这会儿收笔,真是要了命了。   花园里静得让皎然有些不习惯,巳时已过,园里居然一个人影也没有,莫不是冬至日大家都饮多了,往常花园是酒客最爱之地,皎然正纳闷着,就见彩絮儿小心翼翼踩着她方才进来的脚印往这边来,“姑娘,凌涵姑娘来寻你呢。”   “怎么不带她进来?”皎然将画好的花笺放到一旁晾干,又展开一张纸,拿乌石镇尺压住,准备接着画。   彩絮儿拍了一下脑袋,居然连这么要紧的事儿都忘记说了,“姑娘,昨日凌公子走时,把整个园子包下了。”   “啊?”皎然难以置信地抬头。   “我原先也是不许的。”彩絮儿先给自己开脱了一下,“但是凌公子说了,这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花园里积雪成景,与其被人糟蹋,踩得跟麻子脸一般难看,不如让他包下来,也好给姑娘歇息啊。”   “你怎么这么好收买啊。”皎然唾弃彩絮儿。   彩絮儿比了几个手指,“凌公子问我花园里的酒客一日能赚多少银子,他给我出三倍呢。”彩絮儿笑嘻嘻道,“我想着姑娘确实爱雪,就答应啦。”真是天上掉馅饼都没这么香,彩絮儿觉得这简直就是两全其美的生意。   皎然耳根子微红,但对凌昱这种鲸吞蚕食的招数颇有些不耻,绕过书案就往前院去,“若他哪一日说要把整个酒店包下来,你是不是也要把我卖了啊?”皎然回头瞪了彩絮儿一眼。   这自然不是在生气,彩絮儿狗腿地跟在皎然后,照着她的脚印走,“当然不会啦,那样温水煮青蛙,酒都不让卖,不是早晚要关门大吉了吗?这样才好,只包了一个花园,外面我们还有地能让酒客吃酒的,不亏不亏。”   什么这样那样的,皎然又嗔了彩絮儿一眼,“你还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吧?”   彩絮儿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难道不是吗?   凌涵就在花园前的秋思院等着,一见到皎然立时迎了上去,皎然就喜欢这姑娘的活泼劲,明明天色阴沉沉地落雪,一见她就跟看到太阳似的,“天这么冷,你怎么过来了?”   凌涵不答反问,“今日花园怎么关了呀?”   这个嘛,皎然当然不能说是你三哥哥包下的,遂低头敷衍道:“有酒客包下了,要赏雪景。”   凌涵懊恼着,原本还想看看仙鹤的,皎然赶紧拉着凌涵进屋,还唤人来上酒点。   凌涵却示意不用了,娇笑道,“原本前几日就想去郊外泡汤的,但老祖宗说冬至大如年,不让我们去,这才等到今日启程。”   凌涵招来丫鬟,拿过一个用方布包裹的木盒递给皎然,“这是南边送来的香膏,我是顺路给皎然姐姐送这个的。”   皎然有些受宠若惊,“这么客气,凌涵姑娘为何不留着自己用。”   凌涵也不是不想不客气的,只是实在用不上,上回她见皎然冬日里双唇竟一点褶皱死皮都没有,便向她请教养护之法,皎然当即就倾囊而出,对于皎然这样不藏私不独美的行事风格,凌昊格外喜欢。   谁知皎然隔日还送上满满两盒自制护唇油,还叮嘱她用得好再来拿,凌涵是一点没客气就收下了,因她见皎然的唇色实在好看,每日都润润的、粉粉的,姑娘都爱美,自然也想跟她一样。   谁知用是用了,滋润是滋润了,但凌涵发现,别人的唇色压根是天生的,跟唇油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人要知恩,所以有了这香膏便第一时间礼尚往来拿来送给皎然了,凌涵有些少年老成般叹息一声,看得皎然捂嘴偷笑,“怎么了,可没见过你唉声叹气的样子。”   确实没什么烦心事儿,可凌涵还是委屈地嘟嘟嘴,觉得跟皎然相识这么久了,告诉她也无妨,“不是我不爱用着香膏啊,只是我那三哥哥,最不喜欢香粉气,每回我多用一些,他见到我就离得远远的,有时干脆绕道走。”凌涵比了一个指甲盖,“所以我如今只舍得用这么一点点,就一丁点。”   皎然哪知凌昱还有这怪癖呢,难怪上回薛能的林中宴,一屋子里都是乐伎舞姬,居然没半点脂粉气,看来薛能也是照顾他的癖好的,皎然又想,凌昱看上她,是因她不用香膏香粉,还是喜欢她身上的人间烟火气,皎然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她许久不下厨,烟火气并没有。   凌涵走后,皎然拎着木盒往花园去,花笺还没制完呢,彩絮儿则跟在一旁报告早晨酒店里的细碎事儿,“婉儿今日没来酒店,不过花园没开,人手脚力倒也够用。”   皎然停下来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昨日雪落得毫无预兆,皎然想着何婉儿应当是受了寒。   “早晨是何大来替婉儿说的,说是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但要养个几日。”彩絮儿转述,这何大便是何婉儿的兄长。   皎然点点头,进花园前不忘嘱咐道,“雪天路滑,你们也要当心些,让小博士们别蹦蹦跳跳的,回头屁股开花。”   彩絮儿自是应是离去。   闲话休提,且说那边何婉儿虽不是摔跤,但可比摔跤疼多了。   昨日薛能让人将她送回来时还好,今日真是腿根都在打颤儿,何大蹲在地上拨火,给何婉儿端了碗姜汤,嘴里却是鄙夷道,“你也太……”原本想说“不知廉耻”,想了想还是道,“太不管不顾了些,给你谈的商贾人家正室你不要,非要上赶着去做妾,昨儿被人吃干抹净了,没得回头人家公子哥连你是谁都忘了。”   想起昨日种种,何婉儿红着脸躲在被窝里啜泣,埋怨道,“你也不看看你给我寻的是什么人家,什么商贾,都是老枯树,不是丧了婆娘便是有点点毛病,要是进了门,难不成还要让比我年长的继子喊我母亲?”   何大闷闷地坐在地上吃白酒,“今时不同往日,你我如今几斤几两?好一点的人家会娶你?爹娘的罪状可在官衙册子写着呢,你又要当主母、又要富贵、又要正值青年,哪有这么瞎眼的人家。”   这话确实也在理了,但在理的话往往伤人,何婉儿拧着被子,“也不一定要是主母,若是像将军府那样,当个妾室一辈子衣食无忧,有里子又有面子可不好?娘亲说了,笼络住夫君的心,再生个争气的儿子才是最要紧,男人总逃不过床上那一套。”啧啧,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想的倒是简单,世间永远不缺好看姑娘,人家能看上你,就不能看上别人?”何大仰首饮酒,还是觉得之前那几桩婚事可惜,“你不想伺候老枯树为兄如何不知,那几人皆到了风烛残年之际,你入了门后,多折腾他几晚,保不齐就在床上呜呼了。”   何大接着又教训道,“丧期要守规矩的可不止你一人,我给你寻的有继子的,都是年轻力壮又未娶妻,如何没点需求,男人定力都不稳,只要勾住他,等三年孝期一过,你依然做你的当家主母,不正正好吗?”看来话说早了,这一家子没有一个肚里不装坏水的哩。   末了,何大仍觉得何婉儿可惜了,本来是可以挂起来高高卖的,“你一个姑娘家也太心急了,这般是丢到水里也不响一声。”   何婉儿急道:“我十天半个月才见薛公子一面,若不从了他,哪还有那么多机会啊,你等着吧,等我进了将军府,有你好日子的。”说到底,何婉儿还是既想要钱,又想要权。   皎然可不知道何婉儿摔的这一跤背后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接了凌涵的礼物后,本想着哪一日要将这香膏派上用场,没想到当天就用上了。   凌昱一踏入竹风榭,就嗅到一股浓郁得鼾鼻的香气,微皱着眉走到皎然身边,扫了一眼满桌的花笺,“你这仙鹤傲骨画得不错,有股仙人之姿。”   一听到凌昱来了,皎然立时来了精神,将脖子挺得跟仙鹤一般,又仿佛长了翅膀一样轻轻挥挥衣袖,见到凌昱皱眉,心里却乐了。   凌昱总算注意到香气的来源,凑近闻了几口,揉揉眉头问道,“你今日是吃了香粉吗?”   “怎么了,不好闻吗?”皎然很自恋地吸了一口,一脸陶醉的样子,其实她也被鼾到了,寻常少用香膏,一上来就涂了小半瓶这么生猛,真有些受不住。   凌昱绕到皎然身后,环住她的腰,蹭到她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小当家今日怎么成花仙子了?”凌昱顿了顿又道,“重了些,以后别抹多了。”   就这样?皎然扭了扭身子有些不满,她想的反应可不是这么一笔带过,凌昱如此淡定,她这不是害人害己,杀敌三百自损一千了吗?   很快皎然就晓得了,还真是杀敌三百自损一千了,因为她还在懊恼着,凌昱已经低下头探到她脸边,一手将她的脑袋掰过来,精准地印上她的唇。   这样侧仰着脑袋,说不得还真拯救了皎然低头作画半天的脊椎,半晌后,皎然终于松了口气,手肘往后捅向凌昱羞嗔道:“你包下花园,就是为了做这坏事儿吧?” 第87章 第八十七回   凌昱但笑不语,以实际行动告诉皎然自己在做什么事儿,可佳人爱煞风景,还没碰上,皎然就扭头朝地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鬼天气,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   凌昱放开怀中的女子,不咸不淡道:“被自己熏到了吧。”   呵呵,原来还怪这香膏呢,皎然委屈地揉了揉粉粉的鼻子,怎么不关心她有没有被冻到啊。   外间自然是待不下去了,两人来到里间坐下,凌昱先朝四周打量了一番,最后只开着面池的那边隔扇。   就这个空档,皎然已经又连打了几个喷嚏,凌昱走到皎然身前,视线落在她被揉得红通通的鼻尖,“露着这么长一截脖子,难怪你冷,给你的围脖怎么不戴上?”   就是不想戴嘛这不是,一戴上,好像就意味着归属,一个人身上有了另一个人的标志,这种感觉让人怪难接受的,皎然自觉两人顶多是露水情缘,去掉凌昱的大计,剩下的真心大概没有几分,走走场子可以,走心就免了,但是话自然不能这么说,皎然抬头边端详凌昱的脸色边道:“做事情不方便,太暖和人就懒了。”   “你不喜欢?”凌昱径直问道。   情绪未明,难道是生气了?皎然被盯得有些怂,吐了吐舌头,拉过凌昱的衣袖抱住他的手,无尾熊一样摇了摇道,“喜欢,就是太喜欢了所以不舍得戴呢,而且那颜色不耐脏,弄脏了我心疼呀。”   皎然心想她这朵解语花做得,真心不容易,她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怎么这人还无动于衷的样子?皎然心虚地眨着眼睛看向凌昱,只见凌昱也正看着她,皎然“嘿嘿”一下灿烂地笑了出来。   凌昱冷哧一声:“巧言令色,说的比唱的好听。”   虽然言语间不接受,但凌昱还是撩起袍子坐在皎然旁边,“不过一件俗物,制了便是拿来用的,哪有还供着的道理。”   皎然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给凌昱多让出些位置,这人怎么如此没有界限感,这会儿凌昱坐在身后,鼻息间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皎然脸红地继续翻看收进来的花笺纸,皮还是老的厚,她就做不到像凌昱一般淡定自若。   不过这次凌昱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动作,而是探着脑袋和皎然一起看那些画纸,“你的画工这样好,可是在相府学的?”   自然是在相府学的,夜凌音再有银子,也请不来大师收皎然为徒,当年也是为着皎然的琴棋书画箭射骑,不让皎然在市井间无所成,夜凌音才点头答应让皎然进了相府,好沾着相府的光上学堂。   可是在皎然看来这并非什么好事儿,原身那时悄声无息死在府里,若非她穿过来,大娘二娘看到女儿伤痕累累的身体,哭断了肠都于事无补。   “那你可比你那位嫡姐强多了。”凌昱的话让皎然收回了神,她惊讶地回头看了凌昱一眼,“你看过皎兰姐姐的画?”   凌昱笑道,“有幸见识过。”   两人相视一笑,皎然想起皎兰那和皓哥儿有的一拼的画工,“心不静难有作为嘛,皎兰姐姐就不爱动笔动脑。”   但就爱动手,皎然眼睛黯了黯,随即又亮了起来,看着凌昱问道,“你知道我那位姐姐心悦你吧。”皎兰喜欢凌昱,那可是连皎仁甫都头疼的,女生外向,在皎兰眼里,自己成为凌三少奶奶是铁板钉钉的事儿,所以只要打听到有凌昱的场合,都会上赶着去“偶遇”。世界真是小,皎然缩缩鼻子,若被皎兰知晓她和凌昱不清不楚,那位姐姐应该能剥了她的皮。   凌昱不答反问,“想那么多故人作甚,眼前人才是要紧,不是吗?”   皎然耳根泛红,却不依不饶道,“可我听闻,你差点成了我姐夫诶。”   凌昱笑出声,“那现在你和你姐夫厮混,这该叫做什么?”   皎然横了凌昱一眼,她想听的可不是这个,但或许是这份不依不饶取悦了这位财神爷,皎然难得才听他一次笑得如此开怀,财神爷板着脸好看,没想到笑起来也让人不想转开眼睛,看着也让人跟着心里开朗。   凌昱揉了揉皎然鼓起来的脸颊,“你想他们了?”   “那倒没有。”皎然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画不语。   凌昱看着她因低头连成的一道完美弧线,眼睛滑过脖颈,落入领口,那领口系得严实,却让人格外肯定,里面的肌肤也如外面的一般欺霜赛雪,此刻美人眼里带着些惆怅,但凌昱却格外想将领口的盘扣扯飞,在雪白的细腻上留下红痕。   皎然没等来凌昱的回应,抬起眼皮看他,才听他说道:“若当年你父亲得势,如今你就是公主了。”   这话里的嘲讽皎然不是听不出来,“你想说什么?我和娘亲都没有参与此事,娘亲也未想过要什么名分,不过所托非人罢了。”想到这里,皎然又在心里告诫了自己一遍,千万不要跟夜凌音一样傻傻地错付芳心,等计划达成,要同凌昱好聚好散。   “我没有想什么。”凌昱回道,看皎然一心想和皎仁甫撇清关系,却想起这些年夜凌音没少给边疆的皎仁甫寄银子,能送到皎仁甫手里就奇了怪了,真是个奇女子,凌昱想了想道:“你这几日来酒店多备些保暖衣物,城外有一处同你父亲有关的故地,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居然还有故地?尽管皎然对皎仁甫并无特殊感情,但如此闻所未闻的地儿还是提起她心中那点许久未见的好奇心,启唇一笑道了声“好呀。”   第二日来四季园上班,皎然便把围脖手套都备齐了,但并没有等来凌昱,皎然坐在竹风榭里自嘲,这几日凌昱来得勤快,让她差点以为两人是真情人了,习惯过于可怕,戏演多了容易骗自己,也是她太把自己当颗菜了。   皎然敲了敲脑门提醒自己,别回头凌昱潇潇洒洒不带走一片云彩,自己却深陷泥潭,人家可没说今天就要去,想通了便将出门装备撂到一边了,不过次日还没等来凌昱,倒是等来了何婉儿。   几日不见,不知为何,何婉儿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但皎然也说不明白那是什么,只问了何婉儿的身子,吩咐她做活儿时注意些。   却说何婉儿这日来酒店,也并非她想要的,她本想等薛能应了她,这日来四季园,便是风风光光来告辞的,谁知在家歇息的这几日,哪里有薛能的消息啊,石沉大海一般,让何婉儿愈来愈没底,何大见到她也烦,这才到酒店来了。   皎然没想到何婉儿也跟着到花园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几日不见,人竟变得如此缩手缩脚了,往常何婉儿酸人不自知的能力,可是四季园里头一份的。   “怎么了婉儿?”皎然见何婉儿在竹风榭门前踌躇,走出来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儿?”   “皎然姐姐,我……”何婉儿半天说不出一个囫囵字。   “外面冷,先到里面坐下吧。”皎然以为何婉儿是冻着了,忙拉她到里间烤火,又给她泡了热茶汤。   何婉儿双手捧着茶盏,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把自己和薛能的事儿说了出来,当然是掐头去尾,省去时间地点,只挑了事件的本质。   “哐当”一声,皎然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手一松,茶盖落到毛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这下轮到她说不出话来了,皎然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确认眼前的是真人真事后,才开口骂道,“你怎么这么傻啊。”何婉儿的心思皎然看得出来,人往高处走,有往高门挤的心思也是个人抉择,皎然虽无法苟同,但没想到她居然挑了这么一条对自己不利的路。   薛能了无音讯,又不能去将军府找他,何婉儿这会儿也有些慌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也不想的啊,皎然姐姐,可是我有得选吗。”人都是向己的,不然案发现场就不用找目击证人和拷问各方陈词了,何婉儿当然不会说自己是自愿的。   皎然真不想插手这种棘手的事儿,也不想脑海里有薛能和何婉儿恩爱的画面,她一个黄花闺女又不是媒婆,能帮到何婉儿什么,“那你现在想好要如何了吗?”皎然猜想何婉儿来找她,定然已经想好对策,只是想寻个助力。   “我不求多好,只愿薛公子能把我接入府,以后在身边伺候他,有个名分便好。”何婉儿放下手中的杯盏,拉着皎然的手,低声道:“皎然姐姐,你说我该如何才能让薛公子接我入府?”   皎然脑壳有些疼,敢情何婉儿是找她还出主意来了,要她说,就不进劳什子将军府,男欢女爱不过一夜雨露,当做什么事儿都没最好,再说薛能未娶妻,怎么会先纳妾呢,接进府里顶多是个通房,不然就是个丫头,皎然很想拆开何婉儿的天灵盖,看看里面是不是浆糊,她百思不得其解,妾室到底有什么好的?   不过皎然深知何婉儿是铁了心要当妾室,她曾经试图说服何婉儿,但都失败了,这个时代,想去高门大户讨口饭吃的姑娘还真不少,所以也就不劝了,只安抚地拍了拍何婉儿的手背道:“我同薛公子也无私交,但他常来四季园,你不妨等一等,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何婉儿点点头,她重新来四季园干活儿,也是想着见了面才好说,薛能去找她,是不用指望了。   傍晚凌昱来寻皎然时,皎然首先就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你说薛公子会如何做呀?”   凌昱原本看着窗外的夕阳,闻言回头看了眼正在穿戴围脖的皎然,冷清清道:“还能如何,薛能又不缺这一个姬妾。”   那就是会收了何婉儿?皎然不知该祝贺她还是替她伤心,凌昱好像读懂了皎然的心思,“你就不该管这事儿。”   外面太冷,皎然围上围脖,开始戴绵手套,“她都求到我面前来了,我也只让她蹲蹲薛公子,没帮上什么。”   凌昱冷笑道,“自己惹的祸,什么果就自己尝,薛能混是混,但绝不会逼迫女子,你院里这位姑娘,真有些不知廉耻。”   皎然心中讪讪,何婉儿的心思她都能看出来,更别提凌昱了,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凌昱这句“不知廉耻”,莫名又让皎然想起自己。   在凌昱心里,她是不是也这般不知廉耻?不清不白地同他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和风尘女子一般无二?亦或是同何婉儿一样心思腌臜,是他们这些人上人不屑一顾的?   虽然皎然不喜何婉儿的为人处世和性子,但并不反感这种攀高的心思,谁生来就该命贱?谁又能说人上人心思就不龌龊?只不过敢想不一定能得,而不敢想的永远无所得。   凌昱见皎然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下,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大氅,帮她系紧打结,“同你的丫鬟说了吗?来回大概要一个多时辰。”   皎然闻言,压下心中的郁闷,扯起嘴角笑了笑,“说了,她会在酒店等我回来的。”   马车等在花园边角开的后门外,皎然上了马车,便将小脸隐在大大的昭君兜里,一路无话。   到了城外山脚下时,天色已大暗,眼前的山包宛如一只沉睡的巨兽,让皎然有些害怕,可又看不出它同寻常的山有何不同。   凌昱牵着皎然走在前面,一路上枯叶声“咔咔”,耳边风声呼啸,树影摇曳,高耸入天,仿佛被一个个巨人士兵俯视,那声音听起来有如夺魂令一般刺耳,吓得皎然恨不得把耳朵捂紧。   两人停在一处密林里,皎然将手中的提灯往前伸了伸,隐约能看到四周都是柳树,白日里应当是一副柳枝翩飞的惬意景象,但这会儿却莫名有股阴森森的寒意,背后凉得让皎然忍不住往凌昱身边靠紧。 第88章 第八十八回   枯叶枝杈上粘着雪花,踩下去又沙又绵,今日虽然没有落雪,但冬月的山间,依然冻得人血液似乎都变缓,皎然余光瞥见脚下有黑影闪过,吓得花容失色,攥着凌昱的袖子就躲在他背后,“有耗子,耗子!死耗子!”皎然最怕这些脏兮兮、黏糊糊的动物,一见到就浑身发毛直犯恶心。   凌昱回头往地上看了一眼,“寒冬腊月,哪来的耗子?许是风刮起了枯叶吧。”   好吧,好像很有道理,皎然双腿僵硬地从凌昱身后走出来,收了收水汪汪的眼睛,她就不明白凌昱走在这柳林里,为何能像闲庭信步一般,皎然将脑袋往昭君兜里缩,“这声音怪吓人的。”像万鬼哭嚎,又像游离在灵魂内灵魂外的催命符。   “今夜恰好有风。”凌昱抬眼看天色,“风吹走了瘴气,不然你更看不清这些树了。”   皎然顺着凌昱的话头看去,发现离得最近的一颗柳树干上,挖着一个圆盘一般的洞,再往四周看去,几乎每株柳树都有大小相近的洞,莫名的瘆人,弱弱问道,“这里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皎然心中早就后悔跟凌昱来此了,早知道是这种鬼地方,八抬大轿她都不来,只巴不得凌昱快点说完,立刻掉头回城。   凌昱没有回答皎然的问题,“这里的柳树都是空心的,以前这些洞里,装的都是人头。”   就差一寸,就差一寸手就伸到洞里去了,皎然的脸唰的就白了,猛地将手抽回,惊愕地回头看向凌昱,又听凌昱说道:“这里寻常少有人来,林间有阵法,山中有瘴气,一旦迷失,轻则吓得痴傻疯癫,重则当场暴毙,这里有多少株树被掏了洞,便死了多少人。”   实在是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这里以前是父亲用来驯服人的?”说到最后,皎然的声音已经成只剩气音了,皎仁甫那般长相,实在无法将他与这等事联系起来,真是权力迷人眼,不知大娘若是知晓了,会是如何反应?皎然想想就反胃。   “不止你父亲,这只是他们的手段之一。”凌昱道,与其用酷刑逼人就范,这种摧毁精神和意志的手段,才是最残酷的,有的人能撑到最后,但多数人,被此处的视觉、听觉所刺激,混沌之下,如何能守得住?   皎然蹲在地上消化着这个她完全不想消化的消息,待到胃里舒服了些,才撑着膝盖站起来,风比方才小了些,林间渐有白雾萦绕,皎然想唤凌昱快些回去,可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凌昱的身影。   “凌公子?凌公子!”皎然东张西望,声音越来越空洞,越来越无助,拎着提灯往四处照,却只看到一株株柳树,耳边又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那洞里仿佛就放着一颗人头,正呆滞地看着她,脖颈处还有猩红的鲜血淌出,顺着枝干流下。   皎然猛地往前奔了几步,四周依然是满满的柳树,那树上似乎有人舔着舌头在对她笑,旁边好像有人在喊她,皎然捂紧耳朵,告诉自己都是假的,抬头望天,那些参天大树又化成一个个没了头的人形,正伸着手要来抓她。   “不要碰我,不是我。”皎然抱着脑袋往前跑,可跑了一圈依然是在这里,皎然低着头揉太阳穴让自己冷静,一睁开眼,那瘴气已经集聚,没走几步,脚下似乎被人抓住,“嘭”的一声就栽到了地上。   皎然满眼泪水地去抓旁边的提灯,眨巴眨巴眼睛,好像看到凌昱走过来,努力地爬起来,还没等凌昱走进,就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飞跑到他面前,牢牢投到他怀里。   本来心都凉透了,这怀里这么温暖又真实,皎然一点也舍不得放开,原本绷紧的神经,也彻底崩溃,凌昱几次试图牵动她的手,反而都让她两只小钳子抓得更严实。   半晌后,感受到眼前女子的气息平静下来,凌昱才又尝试动动她的手,这次皎然倒是软软地配合了,只是本来就红着的眼圈,被凌昱这么一看,金豆子又哗啦啦地往下掉。   皎然眨巴着眼睛和凌昱对视,也没准备收住眼珠子,感到唇瓣被凌昱轻轻细细地抚过,“你怎么在雪地里走路都如此不小心?刚长出来的皮又磕掉了。”上次在花园里摔跤,皎然也把嘴皮子磕破了。   皎然嗫喏着,很没有面子地说不出话来,她一个平底足,就是很容易摔跤啊。   生平第一次感到被人怜惜的感觉真好,既然如此,就不妨多感受一会,皎然鼻子一酸,又滚着泪珠子埋怨:“凌昱你方才去哪儿了?我都找不到你了。”这还是皎然第一次直呼凌昱的名字,此情此景下,这么一喊出来,夹着委屈、含着依赖、杂着情感,真是叫人的心也要跟着柔软了。   “方才灯熄了,我找株大树挡风点火。”凌昱搂着皎然叹息道,他本想等一盏茶的时间再现身,只是见皎然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不哭也不喊,心里就颇不是滋味,直到栽倒在地,这姑娘才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凌昱也不知怎的,心一软,半盏茶时间不到便出来了,这会儿看她哭得跟泪人似的,凌昱也才想起,皎然不过就比凌涵大了两岁不到,比自己小了快七岁,她这么一哭,倒显得他的不是了。   其实凌昱这话并不怎么经得起推敲,但皎然当下心神乱糟糟,也没空细想,埋在凌昱怀里抽着气,听到心跳,感到温暖,被凌昱轻轻摩挲着背,心里就平静了下来,好像只要凌昱在,这里也没那么可怕。   冷静下来,自然是要回程了,车厢里早就点起火盆,车帘子一打开,一股热浪裹着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皎然拧拧眉有些不习惯,等到爬到车厢里,本想舒舒服服抱着大引枕闭会眼,却听凌昱突然笑出声来。   皎然不解地向他眨眨眼睛,凌昱从车厢角落的木盒子里掏出一面圆镜,举到皎然面前,这眉毛哪里还是眉毛啊,简直就是眉山了,“一定是我方才用手背抹眼睛染到的。”皎然翻出手背一看,果然有一团黑印,伸到凌昱面前,“喏!你瞧。”证明一点都不好笑。   凌昱还真是哭笑不得,你说这姑娘倔的时候真倔,妙的时候也真妙。   因着凌昱说要带她去皎仁甫的故地,皎然还以为是什么好去处呢,早晨特地描眉点唇,冬日里皎然是很少敷粉的,口脂吃了一日早就吃没了,只剩下这可有可无的黛眉。   早知道是来这种鬼地方,她才不扮来给鬼看呢,想起那满山的鬼影,皎然心里又开始发寒,她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都被吓得没了魂,更别提那些满脑子牛鬼蛇神的古人了,这不是要直接吓破胆吗?   皎然方才一哭就收不住,从山上哭到上车,这会儿早就乏了,眼皮子打着架,见凌昱伸出腿来,也就不客气抱着引枕往下一躺了,正好可以不让他再看这个乌漆嘛黑的脸。   再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竹风榭的榻上了,肩上盖着凌昱的大氅,皎然晕圈地坐起来,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但记得明明是躺在凌昱腿上的,眼睛巡了一圈没找到凌昱,倒是看到正在烧炭的彩絮儿,皎然揉着眼睛问道:“彩絮儿,我怎么回来的?”   “姑娘,你终于醒了!”彩絮儿低呼一声,“是凌公子抱你进来的。”彩絮儿拍着胸脯道,“姑娘你也真是的,怎么能在男子面前睡得这么沉呢?”万一别人要想做坏事怎么办?   皎然本只想闭目养神,谁知一睡就没起来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呀,现在是何时?”皎然翻开大氅准备下榻。   “快过亥时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回头大娘该担心了。”彩絮儿拿起皎然的披风给她拢上,“凌公子让我别叫醒你,还吩咐飞泉和飞月送我们回去。”   晚上皎然做了个梦,梦里一群无头尸人追她,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人头,那鲜血还滚泉似的往外喷,皎然没命地往前跑,好不容易爬上一辆马车,发现凌昱也坐在里面,谁知凌昱非但没有拉她上去,反而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皎然猛地就坐了起来,大冬天浑身都是汗,真是要了命咯。   却说一连几日,何婉儿都没在四季园蹲到薛能,心想着不能再这么守株待兔下去,又准备去寻皎然帮忙想法子。   皎然现在是一看到何婉儿就怕,不是她不想帮,是她真做不来这等子硬牵红线的事儿,好在彩絮儿眼尖,也吩咐人看着点,何婉儿刚开口没多久,彩絮儿就来报薛能进园子来了。   何婉儿走后,皎然显见地松了口气,这些事儿她并没有瞒着彩絮儿,彩絮儿想这个问题好些天了,见这会时机合适,终于不吐不快,“姑娘,你可要悠着点。”彩絮儿环顾四周,不见有人后,压低声音道,“要是凌公子兽性大发,你可不能让他得逞,别跟婉儿一样傻。”彩絮儿对皎然这个主子,是又听话又操心的。   皎然一听“兽性大发”这四个字就捂嘴笑,“你放心吧,若真有点什么,我断不会和婉儿一样的。”   这话可把彩絮儿吓到了,她家姑娘是什么意思?是要同凌公子有什么?还是有什么不用人家负责?亦或是不会让自己做妾?不论是哪一种,可都是离经叛道闻所未闻的。   彩絮儿心中有点震惊,又似乎并不震惊,自打皎然四年前在相府九死一生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以前那么任性,那么规矩,却是越来越叫人喜欢,彩絮儿虽然有些想法,但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对皎然唯命是从,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对的,也就没有去怀疑她了。   且说何婉儿那边,薛能一见到她过来,倒是没有将那一夜的事情忘了,只是,“你叫,何……?”   --------------------   作者有话要说:   跟着我念,一二三起: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第89章 第八十九回   只要能见到薛能,何婉儿哪会介意他是否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红着脸低头自报姓名:“薛公子,我叫婉儿。”   “哦,何婉儿。”薛能总算是记起来了,“听说你在找我?”   听谁说的?自然是凌昱了。   薛能和凌昱虽交情匪浅,从小穿同一条裤子的交情,凌昱也知薛能风流,但于男女之私事上,凌昱从未过问半个字,所以昨夜从凌昱口中突如其来蹦出“何婉儿”这三个字时,让薛能讶异了许久。   其实凌昱也只提了一嘴,没有问来龙去脉,也没有问薛能准备如何,但这已经足够让薛能咋舌的了,“何婉儿”这三个字能入凌昱之耳,自然是出自皎然之口,薛能不免也要试探一下凌昱将皎然放在什么位置,“你将皎然姑娘纳入麾下了?”   “是。”凌昱回答得很干脆。   “以情使人,也是计策之一?”薛能问道,凌昱想辅助皎然将酒店在京城做大,并无瞒着他,不过薛能倒是没看出来,凌昱何时对皎然有了心思,不管有没有心思,薛能都觉得这小子动作太快了,害得他都没一点点防备,就将美人拱手让人了。   “并不是。”凌昱给薛能斟了杯酒。   薛能一口饮尽,而后问道,“你待她可是认真的?”薛能这话不是白问的,问的是凌昱会不会将她接入国公府,如果凌昱有此准备,那薛能往后待皎然就会是另一番态度,不管未来是妾室还是外室,那都是兄弟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欺啊。   “不知道。”凌昱看向窗外被冰雪压弯了枝丫的枯树,淡淡地回答了薛能的问题。   薛能心中突然就有些怜惜皎然了,这姑娘也真是傻得可以,没有半点把握就敢和他厮混一起?凌昱耍起计谋来可比他要狠千百倍,就冲着这点,薛能自认若自己家的妹妹,是断不会许给凌昱这个不会怜香惜玉的小子的,这人万事皆能为正事让步,也就长了张迷惑人的脸,指不定到时候和皎然该怎么收场。   “我还以为你小子终于开窍了。”薛能笑道。   “以我的经验,皎然姑娘那身板,还记得上回她在酒宴上跳的舞吗,那腰身,那胸那屁股,到了床上,花样一定特别多。”薛能有些遗憾地感慨,觉得便宜了凌昱,还不如便宜便宜他呢,凌昱不爱问薛能私事,但薛能却特别爱在凌昱面前口无遮拦提这些事儿,凌昱这些年就跟和尚似的,阅女无数的薛能,也就能在这事上占占他的便宜。   “怎么,对皎然这么感兴趣?”凌昱放下酒盏看向薛能,脑海里却想起皎然那张脸,其实他也不知道皎然能不能让他开窍,但目前看来,并没有讨厌和反感,相反的还让他有些期待,这是好事儿,试试总是不亏的,“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的事儿,先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吧。”凌昱没有再给薛能续杯。   所以这日,薛能就来擦何婉儿这个屁股来了,说实话虽然他没忘记这事儿,但如果凌昱没提起,一时半会薛能还真没想操这个心。   “你想要什么补偿?”薛能处理起来,却也是很熟练。   其实薛能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会有什么回答,眼前的何婉儿脸红得滴血,“既然婉儿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婉儿也别无所求,只求能陪在薛公子身边,圣人有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公子在哪,婉儿便在哪,请让婉儿一辈子给公子做牛做马。”何婉儿思量着,又跪下来给薛能磕了几个头。   皎然和彩絮儿等在院子里,薛能要的是一间壁房,自成一室,需要上菜上酒只需拉拉手边的珠绳,绳子连着外面的铃,是以皎然想听壁脚都听不到。   彩絮儿感慨道,“姑娘,你说自打见着你和凌公子……”收到皎然的眼神,彩絮儿改口道,“见着你和凌公子在花园议事后,薛公子就没来过四季园,怎么今日突然就来了?”   原本皎然也没想到,不过稍稍一想也能猜到个大概,“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与其等婉儿心灰意冷闹大,不如先把苗头去了。”   “那你说,婉儿真的能入将军府吗?”彩絮儿看着天空问道,共事一场,她还是希望何婉儿能有个好下场的。   不过最后何婉儿还真没去成,但薛能给何婉儿的安排倒也合情合理,说是府里未有正室,不能先有妾室,伺候的丫头也有了,断不能让一个新人抢了从小跟在身边的丫头的饭碗,薛能给何婉儿画了两条路,要么去别院里,要么在城里买个小苑,安排她入住。   何婉儿不傻,自然是选了后一条路,别院山高皇帝远,姬妾那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才能见他一面,兴许还会被拿去送人,指派去伺候别的贵人,京城里虽是外室,但至少等薛能娶了正妻,或是肚子争气有了孩子,那进府里抬姨娘还不是分分钟钟的事儿。   何婉儿心想事成,皎然听了却是感叹,凌昱果真没说错,薛能不缺这一个姬妾,皎然也不再去劝何婉儿什么,该说的话这半年都说尽了,再说下去人家还以为她是嫉妒,要阻了她的好日子。   夜凌音也是外室,皎然心里明白她的话何婉儿应该是听不进去的,别人只看到夜凌音的富贵,却没能看到她的无奈。其实做妾室也有走运的,不瞎折腾的,或是遇见个好主母的,日子不会太差,几女共侍一夫,在这个时代很是平常,皎然如是安慰自己。   心里的坎过去了,也就张罗着众人给何婉儿凑份“嫁妆”,其实何婉儿哪需要嫁妆啊,挑个日子将三三两两几件箱子搬进去,便是“礼成”了。   皎然和彩絮儿去那小苑看过一次,何婉儿挽起妇人髻,满眼喜气,现在身边也有了一个丫鬟使唤,还有婆子烧菜做饭,皎然却只能逼着自己笑得喜庆些,别败了别人的兴致,一想到当年夜凌音也是这样搬进宅子,每天守着一寸天井,等着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郎君”,心里就刺刺地疼。   皎然没有郎君可等,但自打和凌昱亲近后,凌昱来竹风榭是来得越来越勤了。   这几日皎然心里都在纳闷,有了凌昱这个线人,自然是能利用则利用,“薛能公子为何不把婉儿接到将军府里啊?”皎然两手托着腮,坐在凌昱对面问道。   “未娶妻先有妾室,对正室不敬,不好说亲。”凌昱道。   皎然“嗯”了两声,看来薛能没扯谎,“那你说,我是说,等薛公子娶妻后,婉儿能入府吗?”   “把一个在自己前头先与夫君相识的女子招到身旁?一般人不会干这种蠢事儿。”凌昱答道。   说的也是,这不是膈应人吗?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到时候谁该喊谁姐姐?而且放一个比自己还了解枕边人的女子在夫君身旁,只怕难有敬意,多的只是猜忌,皎然欣赏着凌昱煎茶的姿势,探了探身子又问:“那若是婉儿肚子争气,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呢?”母凭子贵,这下总有希望了吧?   凌昱放下手中的铜铫子,扫了皎然一眼,“不知道还以为是你给薛能当外室,怎么这么多问题?”   皎然敏锐地察觉到凌昱应该是不高兴了,马上“蹬蹬蹬”地跑到凌昱身旁坐下,先给他捏捏手,再揉揉肩,“哪能呀,我就是关心一下婉儿。”   凌昱的肉硬邦邦的,皎然觉得手上的劲太小,捏不下去,索性改为捶,“你知道的,婉儿的意思有些浅显,就指着哪一日看能不能进将军府。”   凌昱冷笑一声,“她进不进府关你什么事?”   哎哟,这是怎么肥四?皎然心想凌昱今晚这毛怎么这么不好顺,可真会给她出难题。 第90章 第九十回   虽然难搞,但皎然给自己的定位是解语花,自然要迎难而上,不管她和凌昱是真情人还是假情侣,隔夜误会留不得,凌昱也得罪不得,指不定最后受罪的依然是她。   “同我没关系。”皎然先将自己撇干净,跪在凌昱背后,微微探头一面观察凌昱的神情,一面继续手中的动作,“但婉儿的命运牵动酒店姐妹的心,我也不想这么操心的。”皎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问你这么多问题呢,是准备回头让彩絮儿和玲珑和大家好生说道说道,不然那些小博士一个两个拿婉儿当榜样可如何是好?”   可惜凌昱的脸色并不好解读,皎然又琢磨起方才凌昱的语气,不由自恋地心想,凌昱不会吃醋了吧?不过一瞬,皎然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吃醋是不可能的,顶多是一点占有欲。   但不管有没有吃醋,皎然都不得不先表明一下立场,“我们不是关心薛公子,我们关心的是婉儿。”说到“我们”两个字时,皎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很好意思地把整个院子的姐妹小厮都拉下水。   皎然强行解释了一番,最后按住凌昱的肩膀,撑着手探过去看他的脸,“你这么聪明,一定懂我的意思吧?”   凌昱了然地挑了挑眉,皎然见他脸上总算有动静,正要往回坐下,凌昱只侧头盯着她,嘴里玩味道:“所以你们是对薛能后院的事儿感兴趣?”   怎么一抓一个准啊,皎然愣住半晌,眨巴眨巴眼睛,头脑风暴一会儿才笑道,“其实比起薛能公子,我对凌公子更感兴趣。”   这么一说,皎然还真燃起了八卦之魂,“你和薛公子这么好,不会也在外面养了外室吧?”   凌昱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皎然索性跪坐在凌昱身侧,戳了戳太阳穴道:“可是我在春花院见过你,不会这么凑巧偶遇,你怕是也没少去吧?”   凌昱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拉过皎然白嫩嫩的纤手在掌心把玩,“你想说什么?”   皎然想起凌昱城外山庄里的姬妾,嘟嘴挑眉道:“也没什么,但所谓挨金似金挨玉似玉,薛公子姬妾那么多,我瞧着他那样,青楼定是没少去,就是问问你常不常去……”皎然贼兮兮地对着凌昱挤眉弄眼:“下回带我去见识见识。”   凌昱捏了捏皎然的掌心,笑得有些开怀,“难道你吃醋了?”   皎然没想到凌昱会这么问,但不就是吃醋吗,只要能逗财神爷开心,都是功劳一件,皎然夸张地用另一只手比了个大大的怀抱,点头道:“大概这么大一个缸。”皎然打心底佩服自己的狗腿。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皎然有无吃醋,单是那句“去见识见识”,就知道她毫不在意,只不过爱促狭,凌昱也不戳破,乐得和她一唱一和,转而问道:“你一个姑娘家,想去青楼见识什么?”   皎然歪了歪脑袋想了一会,觉得凌昱可能嫌她去了碍他的好事儿,男人就是麻烦,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嫌弃碗里的占地方,“没事的,我不会妨碍你,我可以扮成你的小厮。”   凌昱哪能不知道皎然心里那点小九九,伸手捏了捏皎然的下巴笑道:“就凭在春花院遇见我一次,你先给我安个爱逛青楼的名头,又因着薛能,转而暗示我姬妾众多,不知道还以为你要给我说亲呢?”   皎然不想承认自己这会儿就是心眼不好想使坏,将食指和中指竖在脑袋边,保证道,“没有的事儿,我就是想看看大酒楼是如何经营的,但普通人登不上三山四山。”三山四山便是大酒楼里只接待贵人的地方。   皎然在凌昱脸上没看到一点相信的神情,探头到他耳边,拖长了气声道,“真的,我没有骗你。”看她无辜的大眼睛,请问还有比她更真诚的姑娘吗?   作死真是作得皎然都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天高地厚,没点敏感性。   凌昱轻轻抚上皎然的脖子,“我看你不用扮成小厮,扮成姐儿陪我去更好。”   背后有点痒痒的,皎然觉得凌昱这是在报复她内涵他浪荡的事儿,耳边的声音有些沙哑,皎然心想大概是只顾着和她说话没吃茶导致的,在氤氲的暮色里又平添几分蛊惑人的魅力。   皎然确实一直想去见识一下大酒楼的服务,如果凌昱这个超级客户能带她去那是再好不过。   “真的吗?”皎然很给面子地给了点反应,而后道,“那我得好好打扮打扮,毕竟凌公子尊贵,不能下了你的面子,但是我能不能遮个面纱啊?别回头被人认出来了……”皎然脑海里已经开始规划,嘟囔道:“看来还要找时间观察一下姐儿是怎么走路,怎么说话的。”   皎然这番话的中心思想在于:不能丢了凌昱的面子。   但凌昱显然理解错了,一手扣住皎然的脖子,一手扣住她的腰,皎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跟毫无重量一样轻飘飘被凌昱拿捏的,人就已经被凌昱翻着躺在他身下,“真的这么感兴趣?”   凌昱的声音听在皎然耳朵里,危险得可怕,“我教你不就好了?”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皎然满脸通红只想变成一只蝴蝶飞走,但第一次和一个男子靠这么近,又让她有点想笑。   脸上烫得可以煎鸡蛋,竹风榭里有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皎然往屏风处望去,突然惊呼一声,“啊,彩絮儿来了!”   凌昱只觉好笑,低头定定看着皎然,“这园子里连一只蚂蚁都没有。”   皎然是往上挪也不是,往下缩也不是,反正左右都被凌昱双臂困住了。皎然尴尬地拿手抵在两人之间,娇颜酡红,似羞非羞,因为上下蠕动,领口微微松散,露出更多的雪白来,见凌昱欺身下来,皎然猛地就往上钻。   肩膀被凌昱伸手一把固定住,“看来你得回炉重造,我还没见过这样不安分的姐儿,该叫妈妈扣你些月银。”   果然是没少去,皎然不语,抬起脑袋,鼻尖对碰,凌昱轻笑出声,稍稍一侧就找上那让人垂涎已久的樱唇。   皎然状作配合,轻微回应,待到凌昱抱着她叠坐起来,忽然跳到地上,抓起披风抱着胸飞快地逃到屏风边,一边穿着披风一边转身对凌昱笑道:“天色不早,我该回家了,凌公子也不要坐太晚,回去的时候记得把火盆里的炭火灭了哦。”   这实在不是待客之道,但凌昱对她都这么不客气了,皎然觉得也没必要和他客气,灭个火,举手之劳而已,皎然捋好衣袍后,又向凌昱招手:“这几日我会准备着,等哪一日得空,我们再到城外庄子去。”   备着什么,自然是今夜凌昱来此的正事儿了,上回皇帝来,并非只是来吃茶的,皎然如今和他们“沆瀣一气”,任务便随之而来了。聊着聊着,也不知怎的就被凌昱翻到榻上。   皎然心虚地拢紧披风,所以说禁止办公室恋爱,很有必要啊。   皎然落荒而逃,凌昱却没急着走,在水榭里斟了一杯又一杯茶,才起身离去,刚绕过屏风,皎然的话突然跳到脑海里,又回去将炭火灭了才离开。   抬头看了眼天色,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这天色可是早得很呢,凌昱有些后悔刚刚轻而易举顺了她意,松开让皎然跳下榻了,不过若不放她走,可能还真不好收场。   这日夜里四季园休沐,比起平时回小甜水巷的时辰,今日到家时确实算早,皎然刚踏入门,坐在门槛上托腮望月娘的皓哥儿就“蹬蹬蹬”,其实也没有“蹬蹬”起来,因着雪天路滑,冰霜虽薄,一不小心就会倒栽葱。   所以皓哥儿跳到院子里,就快步地一迈一迈,一个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圆团,格外滑稽地扑到皎然怀里,“然姐姐,你又给我买什么了?”   皓哥儿虽然扑在皎然怀里,但小脑袋却使劲往皎然手上望。   “你不是在画九九消寒图吗?”皎然将手中的布解开,拿出一个正方形的木框,“你把那张纸框在这里面,挂在墙上,每日起床添一笔,就不怕九十九天后,那画纸卷了枯了或旧了。”   皎然领着皓哥儿往正厅去,一进门就看见夜凌音旁边坐着一位年纪相仿的妇人,瞧着有些面生,“大娘,这位夫人是?”皎然向夜凌音询问道。   夜凌音赶紧道:“这是崔夫人,刚从苏杭回京的,快过来见礼。”   皎然乖巧地上前跟崔夫人苏氏行礼,苏氏笑得嘴都快咧开了,上前扶了皎然一把,“哎哟,你瞧瞧,我闺女都长这么大了。”苏氏从手上拔下一个玉镯,塞到皎然手里,又拿手去摸摸皎然滑嫩嫩的脸,“几年不见,然丫头竟生得这么标致了,都快叫人认不出来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苏氏说完又拍拍嘴道,“也不是,我这说什么呢,阿然从小就好看得很,只是黑了些,如今把这身皮养白了,身段一抽条,比你娘亲年轻时还标致哩。”   皎然被这个陌生人的热情拱得有些不习惯,一边跟苏氏推让,“崔夫人,无功不受禄,这太贵重了,阿然不能收?”一边又拿眼神去向夜凌音求救,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在凌昱身上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自从收了凌昱一件件好处和庇护,如今不替他办事儿她心里都过不去,这便是温水煮青蛙啊。   不过苏氏可不是凌昱,夜凌音也没有劝皎然,笑着点头示意能收下,皎然这才不好意思地任由苏氏将手镯往手上套。   “多好看呀。”苏氏抓着皎然的手腕,指如削葱根,雪皓腕黛绿,显然没觉得送这个礼给皎然太贵重,“你这孩子,太见外了,还崔夫人崔夫人的叫,小时候你还吃过我的奶呢,怎么这么生分了。”苏氏拍了拍皎然的手背,“叫我姨母,别什么崔夫人崔夫人的,听着就不亲近。”   这些大人,说话怎么一点都不害臊呢,皎然一听,立时被苏氏臊得面红耳赤。   “你瞧瞧,我们阿然姑娘家就是姑娘家,面皮薄得跟桃子似的,听不得浑话。”苏氏捂嘴笑着,又将皎然拉到身边挨着坐下,“你出世的时候,阿音奶水不够,你可吃了我不少奶呢。”   这是要来讨债?皎然一点都不想听儿时糗事,但显然长辈都乐于回忆,丁旖绰也过来凑热闹,“谁说不是呢,阿泽虽然比阿然生得晚,但阿然吃奶就吃了三年,小娃娃哭天喊地的愣是不肯断,姐姐又疼她,这丫头不也吃了我不少吗。”   苏氏又揉了揉皎然的脸蛋,“别人都是吃百家饭,就你,吃百家奶。”几个大人听了直笑。   皎然简直就差找条地缝钻进去了,却也只能拿皓哥儿出来当挡箭牌,“二娘,皓哥儿还在呢。”   皓哥儿早就抱着画框去找纸糊了,不过几位阿娘也没再开皎然玩笑,彩絮儿见热闹了一番,这才去给苏氏行礼。   苏氏给彩絮儿也备了荷包,感慨道,“几年不见,连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   皎然看看彩絮儿,再看看大娘二娘,很明显众人都和苏氏很熟,可是她却不记得,那便是原身才认识的了,可惜她只有十一岁之后的记忆。   趁着拉彩絮儿去备碗筷的空档,皎然忙开始补课。   苏氏和夜凌音从小相识,说来两人也十分有缘,夜凌音委身皎仁甫后,在小甜水巷的宅子住下,苏氏和丈夫就住在对面,儿时故交相见,那真是两眼泪汪汪,那时苏氏的丈夫在京科考,后来中了进士便远赴苏杭任知县,这次回京一是赶着年前回来述职,二是准备陪儿子在京城考太学。   说有缘也是真有缘,苏氏这次回来,本还纳闷夜凌音宅子怎么封了,结果头一日出门两人便撞见了,夜凌音搬是搬走了,但两家却成了背靠背。   --------------------   作者有话要说:   阿蒙(敲锣打鼓中):祝各位看官,还有阿然儿童节快落!   凌昱:我不是人?   阿蒙:你这种满脑子少儿不宜的,起开。。。 第91章 第九十一回   “时移势迁,阿音你也是有福气的。”苏氏显然已经和夜凌音聊过皎仁甫的事儿了,两人手搭着手到饭桌边来,挨着坐下,“这次回京,我头件事儿就是去敲你家的门,谁能想到居然是空的,我还在苦恼京城茫茫人海,该怎么寻你的踪迹才好。”苏氏两手一拍乐道:“许是老天爷看见了,让我拐个弯就和你撞上了,你说,我们两家是不是真有缘。”   一家人都陆陆续续坐下,因为苏氏的自来熟,尽管五年不见,也没多少生疏。   皎然见夜凌音眼角微红,就知道她亲娘和苏氏回忆了一下午青春,约莫又想起那个便宜爹,皎然紧着给夜凌音夹了块卤煮,讨好地朝她笑笑,旁边的皓哥儿嘟着小油嘴,皎然忙又给他也夹了一块。   丁旖绰则接着苏氏的话道,“我记得然丫头小时候,还跟着衡哥儿喊你阿娘呢,这可不是真有缘吗?”   苏氏闻言也才想起来,嗔怪地看了皎然一眼,“可不是,你都不知刚刚然姐儿那句‘崔夫人’,多伤我的心啊。”   夜凌音是个护短的,“小时候是小时候,童言无忌,现在阿然大了,念了书,自然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不过夜凌音也是个玲珑心肝的人,不然当初怎么会勾搭住皎仁甫呢,又转而顾及苏氏的面子道,“不过叫崔夫人确实生疏了些,以后就叫姨母吧,多喊几次便也顺口了。”   皎然闻弦知雅意地站起身,左一福,右一福,娇娇俏俏地喊了声“姨母”,把苏氏乐得直捂嘴笑,“这个然丫头,倒是比五年前内敛不少。”苏氏看向丁旖绰道,“你们还记得不记得,这丫头以前多调皮啊,还说要嫁给我当媳妇呢,就因为我家院子里有个二层亭阁。”   皎然筷子都快掉下来了,原身居然这么野?   丁旖绰笑道,“然丫头就爱找她衡哥哥玩,每日起来,把姐姐吩咐的功课完成了,就要往对面跑,可没少被姐姐逮住去站墙根。”   说来那个小小皎然也不是全然为了崔子衡才想嫁到对面的,小小皎然还是个小娃娃时,皎仁甫来得倒是勤,但当了宰相后,便只能十天半月来一次,小小皎然也是看娘亲每日睹物思人,在房里暗自抹泪,又知道崔家有个二层亭阁,可以站的高望的远,若是皎仁甫来了,不是正好给她娘亲通风报信吗?   不过小小皎然的心思,如今大概也没人知道了。   “这丫头小时候胖嘟嘟的,都只当她顽皮天真。”苏氏颇为感慨地看着皎然,“现在姑娘长大了,谁要是能把我们然丫头娶回家,那可真有福气,别人毁了婚约那是没眼光,我倒是想排队让你给我当媳妇呢。”皎然一听,就知道这群大人聊着聊着,把和曾诚的婚约都给聊出去了。   夜凌音足不出户,在京城里友人不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又提起这茬,皎然只颔了颔首,假装什么都听不懂,脸上微微泛红继续埋头吃饭。   但打过皎然主意的,并不止苏氏一人,丁旖绰状似无奈道,“若非阿然和阿泽从小一起光着膀子长大,我也真想和姐姐亲上加亲。”   丁旖绰说完“哎”了一声,旁边的石敬泽却被噎得半死,放下碗筷就开始咳嗽,“不成不成,小生消受不起。”   坐在旁边的皎然眼疾手快将石敬泽刚夹到碗里的鸡腿夹给了皓哥儿。   晚上梳洗完毕,彩絮儿帮皎然两手抹上厚厚的油膏,用防水的油布裹上,又去烧了盆热水来泡脚。   皎然伸着两只向粽子一样的手,装作不经意般试探:“彩絮儿,你还记得崔子衡吗?”   彩絮儿放下手中的福娃抱寿桃瓷盆,往皎然的玉足上泼了泼水,闻言站起来扯着嗓门惊呼:“姑娘,你连崔子衡少爷都忘了吗?”   皎然将手放到嘴边,却发现裹成粽子根本做不来“嘘”的动作,“小点声儿,这么晚了,别吵到皓哥儿了。”其实是见到彩絮儿的反应,愈发肯定原身和那个叫崔子衡的不简单。   彩絮儿见皎然的反应,只当她五年前那场伤病创伤太大,把许多事儿都忘了,“姑娘,你真不记得了?”   皎然心虚地点头,“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了。”   彩絮儿心疼地看了眼皎然,让皎然油然而生一种愧疚和难为情。   说来彩絮儿还真没有怀疑过皎然,因着五年前那会儿,彩絮儿跪天地拜老爷的,每日只祈求自家姑娘能醒过来,什么记得不记得,什么变了个人,在鬼门关面前走过一趟,都没有活过来重要。   皎然只嘟着嘴一脸泄气地看着彩絮儿,彩絮儿就全都交代了,“姑娘那时候听到子衡少爷要去苏杭,钻狗洞都要钻出相府,把官人活活给气坏了。”   皎然原本是知道原身性子任性的,听了这话,才知道那可不止一点点野,这是要翻天了,一个十岁的姑娘,居然就想跟人私会?她这会儿都没这个胆量。   彩絮儿说起崔子衡也觉得好笑,“姑娘是真喜欢子衡少爷呢,子衡少爷做什么,你也跟着做什么,他喊崔夫人阿娘,姑娘就跟着喊阿娘,大娘训了多少次都改不回来。”彩絮儿想了想又道:“不过子衡少爷待姑娘也好,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会想着姑娘,有时候姑娘不听话,不吃饭,只要子衡少爷往旁边一站,姑娘立刻就乖乖的了。”   彩絮儿陷入回忆里,一边说着一边去端详皎然的脸色,心里只感慨物是人非,当初皎然刚醒,她就怕被问到崔子衡的事儿,后来更是一个字都不敢提,是以皎然才会今日才又知晓这个人。   真是丢人丢大了,皎然拿着两只粽子手微微捧着脸,觉得自己脸都没地方搁了,难怪苏氏会那样促狭她,心里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滑稽样,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但还是有些佩服原身的纯粹,思着想着,不免想起凌昱,皎然在心中问自己,如果现在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她能跟原身一样不管不顾的吗?   所谓来时有路,去时无门,皎然配合着彩絮儿将手上的油布拆开,想来那是不可能的,凭她现在和凌昱不清不楚的关系,早就成了篮里鱼阱中虎,要跳出来,说不得还要征求凌昱的同意呢,单是这一点,就算不得纯粹,也做不到不管不顾了。   苏氏这次回京,和夜凌音可谓是再见又如故,苏氏在后院里闲着也是闲着,三天两头就来陪夜凌音和丁旖绰说话凑趣,每次见到皎然,也是拉着手嘘寒问暖的。   皎然再迟钝,也感受到一点不同,家长里短问多了,也很快就知道崔家的现状。   崔子衡是长子,苏氏后面去了苏杭,又生了一男一女,崔子衡比皎然只大了一岁,但看着苏氏的意思,是要他先成家后立业,崔家是田地里出身的,苏氏不像曾诚母亲一般想着攀高,瞧不起人,所以这次回来看到皎然,真是怎么看觉得怎么好。   不过任由苏氏怎么明示暗示,皎然都只当没听懂,年轻人也是有年轻人的好处的。   末了,连彩絮儿都看出来了,“姑娘,你怎么对子衡少爷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样子?”   皎然正抱着沉甸甸的皓哥儿在教他念字,停下来道,“人都没见着,谁知道我以前有没有看走眼。”皎然抬手给皓哥儿翻页,其实她并不抗拒,说就说呗,也不亏,“等见过人再说,都五年了,不急。”   “然姐姐,你是不是要嫁人啊?”皓哥儿扭着笨重的小身子,抬头问道。   “什么嫁人?谁要嫁人?嫁人是肉肉吗?能吃吗?”皎然决定装傻,不想跟皓哥儿聊这个话题。   谁知皓哥儿却咯咯笑了起来,“然姐姐别骗我,嫁人才不是肉肉,嫁人是以后要和别人生另一个皓哥儿。”   “你一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啊?”皎然伸手捏皓哥儿的白嫩嫩的小脸蛋,冬日里这小脸蛋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   “我知道的,我听大娘和二娘说过,她们都说然姐姐可以嫁人了。”皓哥儿也是很机灵的,大人都爱拘着他管着他,让他念书写字,他也知道竖起小耳朵偷听大人在作甚么哩!   有了皓哥儿这个耳报神,皎然才知道原来只有她一人不急,不过也是,二八年华在此时是到了说亲年纪了,夜凌音和丁旖绰只是不在她面前着急。   皓哥儿说着说着,皱起眉头眨着无邪的大眼睛问道,“那以后然姐姐嫁人了,我能跟过去吗?”   皎然摇了摇头,“自然是不能的,你跟着做什么?”皎然怕皓哥儿伤心,又道:“但是皓哥儿如果想我了,可以经常来找姐姐啊。”   皓哥儿有些不高兴,低下小脑袋叹了口气道,“可我就想跟着然姐姐,这样然姐姐就不用再生一个皓哥儿了。”   皎然真是哭笑不得,但也不知怎么掐断皓哥儿的疑问,随意地翻了翻书页,结果却看到书页背面,被皓哥儿画着黑团团的不知道是一坨什么东西,“皓哥儿你上学堂是不是又不专心了,这是什么?”皎然指着书页问道。   皓哥儿一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委委屈屈道,“皓哥儿饿了,然后趁夫子不在,画了一块肉肉饼。”   “怎么能这样拿书本来乱涂乱画呢?”说是这么说,但皎然也知道,谁念书时没有在书上涂鸦呢?   皓哥儿却全然没领会到皎然语气里的训斥,把脸笑得圆圆地道:“我没有乱涂乱画,这是画饼充饥,然姐姐,我有在听夫子讲课哦。”   皎然汗颜,皓哥儿这边是糊弄过去了,苏氏那边暂时只能敷衍。   不过皎然也不怕,因为平日她就没在家里,白日里往酒店跑,夜里回来能碰见苏氏也是少之又少,再加上要管理酒馆,年边上酒馆也忙,总算得了空,终于能和凌昱到城外去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回   日子一到腊月,每日酒店的事务一件件多得皎然都没空喘息,远到来年的酒品菜样,近的是年边节上的安排,还有这一年酒店的开销账目盈亏,样样要亲自过手。   所以一想到还要跟凌昱出城,皎然真是巴不得咒自己两眼一黑晕过去就完事儿,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了凌昱的,这边好不容易办完自己的事情,那边还马不停蹄要替他办事儿。   满腔怨念,以至于晨光微露时,皎然登上凌昱的马车,怨气加上起床气,脸色绝对谈不上好看。   车厢轻轻晃动,正中的男子正襟危坐,皎然莫名想起佛殿里打坐的金刚,虔诚地双手合十,在凌昱面前拜了两拜,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抓起个大引枕在凌昱旁边坐下。   鼻尖萦绕一股清幽的梅花冷香,皎然正想装睡,凌昱却笑道:“一大早,拿我出气啊?”   皎然睁开眼,“那……”是肯定的啊!但皎然不是这么直白的人,能屈能伸才有好果子吃,于是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道:“那怎么会呀?我是感激凌公子带我出城,酒店事忙,这也算浮生偷得半日闲了。”   皎然满脸真诚,却只换来凌昱一声冷哼,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这时辰是早了些,可让你去城外过夜你又不要,也是没办法。”   听着怎么还怪她了?庄子远,原本凌昱确实提议到城外过夜,但皎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孤男寡女的,要是凌昱憋不住,或者是她憋不住那该如何是好,是以为了晚上回得来,只能早早出门了。   皎然在心中腹诽凌昱,嘴上却委屈道,“为了跟你这么早出门,我编着谎话把家里人都骗了一遍,实属不孝,连彩絮儿都要跟着我一大早出门,特意去酒店给我圆谎呢。”皎然自嘲地想,自己这朵解语花是不是越扮越像了?偶尔装一装可怜,也挺新鲜。   凌昱唇角翘了翘,皎然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演技太好了。   “你先睡着吧。”凌昱说完这话,就撩起车帘子出去了。   车子一晃一晃的,摇篮一般催眠,但皎然一大清早刚抽完风,困意什么的,早就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   平旦过后,各家厨房都陆陆续续亮灯,京城里炊烟四起,嘻嘻索索备起朝食来,皎然从未见过这个时辰的上京城,只觉得稀奇,撅着屁股跪在车窗前,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将车帘子掀开一角窥探。   车厢里烧着暖炉,满室温暖,窗外有冷风扑在脸上,寒意冷冽,偶有鸡鸣声起,路边已经有人准备上工,皎然探着脑袋亲眼瞧着这座城市苏醒。   直到听到车夫的声音,帘子由外打开,皎然有些不满地回过头,“你怎么回来了?”她以为方才凌昱是因为男女有别,才把车厢让给她而后自动自觉出去的。   但显然凌昱并没有这个自觉,皎然放下车帘子看向凌昱,刚好碰见他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收回,皎然一愣,旋即红了脸,尴尬地坐直身子,不管凌昱想到什么,反正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皎然也就只难为情了一小会儿。   “你不想补觉,我却是想休息的。”凌昱大马金刀就在皎然旁边撩袍坐下,还将皎然怀里抱着的大软引枕抢了过去。   皎然真是为他感到无语,不过当凌昱掏出一个大纸包时,立时就无所谓了,皎然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事好商量嘛。   皎然抓起还热乎乎的馒头美滋滋啃了一口,纸包里还有两个胡饼,扫了旁边屈膝躺下,看上去还真像很疲惫的凌昱一眼,将两个胡饼伸过去,“你不要也吃一个吗?”   “我吃过了。”   “哦。”皎然收回了手,“你吃的什么呀?”皎然吃得两腮鼓鼓的闲聊道。   “馎饦。”凌昱道。   皎然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瞎感动个什么劲啊,她在这里啃干粮,凌昱吃的可是热乎乎的面汤。   皎然偷偷看了眼凌昱,见他已经闭上双眼,好像睡着的样子,既然凌昱已经歇下,皎然也跟着他一样懒懒地倒在车厢上,只可惜引枕被凌昱抢走了,不然这样背靠软垫,一手吃朝食,一手抓着车上攒盒里的零嘴不要太享受,虽然皎然也不清楚这攒盒是不是给她准备的,但车程漫漫,吃东西真是个好消遣。   本来前几日就该来城外庄子的,但酒店里事太多,凌昱也不知在忙什么,便拖到今日,皎然没想到凌昱派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收拾烂摊子,也是忒看得起她,要建一个酒庄子不难,但要收买人心,皎然直到早晨坐上这辆车,心里都还没谱哩。   这活儿可比管自己的酒点难多了,拒绝不得,也应承不得,就跟两手捧着个刺猬似的,皎然看了眼凌昱,琢磨着他把这个难题抛给自己,许是在考验她,不过考验也不错,保不齐都有人兜底,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这么一想,皎然嗑瓜子的手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半点不悦,实际上凌昱还挺了解她的,不管解决与否,于她而言出去城外走走,比成日待在宅子里有趣多了,无论如何都会出来的。   皎然脑子里已经开始勾画酒庄子的样子,却见得身旁的凌昱动了动膝盖,接着就坐直起来。皎然也跟着挺直腰板,换了个规规矩矩的坐姿,谁知下一刻凌昱又躺了下去,有毛病?皎然心想。   凌昱却只是起来看看窗外,推测到了哪里,一侧过头就看到皎然手上拿着的纸鹤,皎然自然也注意到了凌昱的视线,将纸鹤的翅膀展开,往两边一拉,腹部就鼓了起来。   “这个你不会吧?”皎然抓着纸鹤的尾巴炫耀地“飞”到凌昱脸上,“我还能折好多种呢,小时候不爱听课,就偷偷摸摸折这个。”   皎然很阔气地将纸鹤留在凌昱身上,转身拿来另一张包馒头的纸,当着凌昱的面折出一只“灰机”,“这个你没见过吧?”皎然挑眉一笑,“这个叫……就叫灰机,它还会飞呢。”说完,手一送,想把灰机送去撞墙,可惜灰机不通人性,晕了圈似的转悠悠又落到凌昱身上。   皎然尴尬地“呵呵”一笑,不承认跟她有关系,“看来你买馒头胡饼的纸不好,皱巴巴的。”   “什么玩意儿。”凌昱不由皱眉道。   “我再试试。”皎然将纸灰机捡起来,看了凌昱一眼,“刚刚忘记哈气了。”这次皎然没忘拿灰机头到嘴边哈了哈气,“咻”的一下,真的撞车壁上了。   “怎么样?不错吧?”皎然从凌昱身上探过,想把她的纸灰机捡回来。   凌昱却伸手先捡走了,“有这么好玩吗?”   皎然点点头去凌昱手中拿,却被凌昱抢先一扔,灰机便直直撞到车顶,凌昱看着皎然去接,实在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玩的,“真是闲的。”   皎然嘟嘟嘴,算一算两人差了快七岁呢,果然有代沟,往后一靠,倚在车厢上又折起刚刚折了一半的纸鹤。   “别玩了。”凌昱伸手抓住皎然的腰,“郊外颠簸,你靠着车厢不硌得慌吗?”手上一用劲,就把皎然拽到身边,分了一半的引枕示意她躺下,“此处到庄子还要一个时辰,养养精神吧。”   “诶,我还没折完呢!仙鹤都是一对对的。”皎然腿一屈一伸就想坐起来,凌昱长腿一伸,脚快地把她压住,“别闹,纸鹤是死的,我是活的,你怎么不可怜我一个人躺着?”   这能一样吗?皎然有时候真不了解凌昱的逻辑,但此时还是不要惹他为妙,荒郊野外举目无亲,待会还要靠他撑腰,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硬碰硬。   皎然僵硬地两手盖肚脐躺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不难为自己,歪了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就差擦枪走火,也不端着自己难受。   吃饱喝足的回笼觉就是香,一路上皎然竟没觉得有多颠簸,梦乡里甜甜美美的,不过总觉得脸上痒痒的特别烦人,皎然伸手去脸上挠,脑子里好像被拉了一下,一下子就醒了。   近在咫尺的凌昱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居然躺到凌昱怀里,皎然猛地坐了起来,人还晕晕乎乎的,揉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夕是何夕,又怎么会躺到凌昱身边。   “你睡得倒是香。”凌昱动了动手臂,刚才这一路,光看着皎然在他怀里咂嘴巴,看久了居然连睡意都没了,两扇浓密纤长的睫毛偶尔动动,仿佛就在他心头扫过一般,叫人心中一荡一荡的,皎然此时将睡将醒,腮边还留着青丝印痕,那眸子比什么时候都懵懂,迷迷糊糊的模样让人只想抱在怀里疼爱,又不知是不是被车厢里暖气晕染,脖颈都飞上红晕,又叫人浮想联翩。   皎然心虚地用手背揉揉眼睛,企图无视这种尴尬,又下意识去抹了抹嘴角,幸好没有流口水。   凌昱从小箱子里拿出个暖鉴缶,皎然饮过他端来的茶,水温恰恰好,胃里暖和,人也慢慢清醒过来,“到了吗?”   自然是到了,不然凌昱也不会拿手去将皎然慢慢“叫醒”。   外面和车厢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即使裹得严严实实,还是一张嘴就呵出一口白气,可见有多冷,皎然搓了搓手,庄子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乍一眼看过去,哪能想到此处是一个酒庄子啊?   皎然完全不明白那些人怎么这么会自找罪受,在这么远的地方酝酒,运到京城多费时费力啊,且城里满地的酒库,难道龙王爷还能少了漱口水?非要吃这里的酒?拐弯抹角最后害的却是她。 第93章 第九十三回   凌昱慢皎然几步从车厢出来,手里拿着一团雪白雪白的东西,不知是何物,等他走近,皎然才看清楚是一顶帽子。   “戴上吧。”凌昱将帽子递给皎然。   这种呵气能成云的冬日,皎然一丝拒绝的心思都不曾有过,这毛皮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轻软,覆着额头耳朵嘴巴,将大半边脸严严实实盖住,顿时让皎然觉得自己成功隐身,不用再琢磨要不要戴帷帽,或是遮面纱了,兼具保暖和隐身功能,心都变柔软了,反手就想给凌昱一个赞。   凌昱看到皎然只露出滴溜溜转小鹿一般的眼睛,不由一笑,笑得皎然都有些莫名其妙了,“怎么了?”   “果然合适。”凌昱道。   皎然这才后知后觉问道,“这帽子是你的?”   凌昱点了点头,看着皎然笑道,“是我儿时射中的第一只雪狐,师傅便剥了皮给我制成帽子,如今戴起来小了些,没想到给你倒是刚刚好。”   皎然心里却想,雪狐帽,雪狐围脖,您老再接再厉,弄个雪狐裘,把她变成人形狐狸,那就完美了。不过雪狐难寻,这建议皎然也不好提。   童家庄背山面河,地势平坦,庄上佃户不多,也就十来户,户户都在庄子里有事做,下地的、当酒匠、做酒工的,若在好时节来,当是家家闻机杼,处处酒飘香,不过这也是皎然脑补的画面。   此地庄户并非童姓,这庄子前朝属于一童姓的大户人家,到了本朝,先是收为皇庄酝官酒,后来辗转被大酒户买扑,但还是属官酒库管辖,庄户换了一波又一波。   这次易主,说来李叔也有点功劳,听凌昱说是摸着上回官酒库的张三揪出来的瓜,那庄主和张三是一伙儿的,不过遗憾的是,这瓜摸到这儿便断了,上头是谁那庄主也说不出来。   “吱吱”一声,沉沉的田庄木门由里打开,一位粗实黑黝的中年汉子小跑过来唱喏道,“小的乌青,给二位请安,主子一路辛苦,里头已经备好酒水,先请用膳吧。”   乌青住的地方离大门不远,皎然和凌昱没有再上马车,一路上人来人往,皎然心想大概庄子里的人都跑来庄口“偶遇”了。   有半大的孩童眼里散发出莫名的敌意,但也有扎着小辫子的小娃娃屁颠颠跟在皎然身边围观,“你是天上来的仙子吧?”小娃娃眼底无比真诚,“镇上的年画,画的就是你这样的。”尽管看不到脸,但这衣裳,这身姿,庄子里都找不到一样的人,小娃娃觉得眼前这人就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呢。   在孩子打量她的时候,皎然也看到了他们衣服上满满的补丁,这样天真的话语一时让她哑口无言,想掏个荷包给她,可手还没碰上袖子,就被凌昱一把抓着手腕拉走,“不宜此时,先收着。”   乌青将两人领到屋内,陈设虽简陋,却一尘不染,正中设饭桌,焚信香于上首,这待客之道也是极为尊敬了。用膳时庄户并不上桌,夫妇旁立,被陌生人盯着进食,让皎然怪不好意思的。   桌上摆有四菜一汤,老母鸡汤、炒腊肉、蒸鲥鱼、酒骨糟,还有一道酸甜清脆,最宜佐酒的梅花脯。“梅花脯”并无梅花,只是用山栗、橄榄薄切,加盐少许相伴而食,有梅花风韵,故得此名。   乌青家的生得粗实,眉眼弯弯在一旁介绍,“两位放心吃,小的卯时起来就宰鸡炊饭,炖了一上午,这会儿准一咬就烂。”乌青家的热情地给皎然舀了碗白浓浓的汤,“姑娘跟杨柳似的,正该多补点,回头才好给爷生个大胖小子哩。”   额……乡下人说话就是实在。   皎然在喉咙里“诶”了一声,想解释两人的关系,拿眼去看凌昱,却见他已经悠悠哉哉吃了起来,半点不在意的样子,皎然便也不提这茬儿,这一桌子的饭菜,乌青家的约莫是把除夕团圆宴提前搬到他们面前来了。   不过这酒骨槽皎然夹到嘴边便放下了,羊味腥膻,虽以酒腌渍,又压以重石,切成纸薄,羊骚味去了泰半,平日里皎然爱吃,但小日子将近,味觉就异常灵敏,半点闻不得这个味。   所以最后一盘子酒骨槽都被凌昱吃进肚里去,包括她碗里那一片,吃饱饭去酒庄的路上,皎然不免疑惑,“你不是有洁癖吗?”虽然她只咬了一小口,但也是过了嘴的。   凌昱面不改色道:“我若不帮你吃光,他们以后记起你,便只留个挑剔浪费的名号,到时你还怎么御下?乡下人最实在,用再多办法都不如在眼前做给他们看。”   皎然嘟嘟嘴不以为然,听着像那么回事儿,又好像不是,可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明明是凌昱主动夹的,怎么好似是她在勉强他一样?   寒冬腊月,万亩良田只余萧瑟,这一片平坦开阔,露天酒场周围搭盖一圈茅草屋,屋内摆满大酒坛,不过这会儿并没飘来酒味。   刚刚吃饭时听了一桌子的话,皎然才知道这里已经许久未酝酒,米麦火柴造曲工本样样要银子,自从庄主被官衙抓走,群龙无首,众人不知来接手的是谁,谁也不敢拍板,没银子垫成本,这里就停了运作,得一点酒曲想酝点酒,又怕会被当成私酝,到时被关押起来,就得不偿失了,是以酒缸空了后,便没再继续。   如果说来时皎然还在纳闷大酒户为何要跑老远来这酝酒,但吃了一顿饭,再到此处一看,一切就都了然了。酝酒也讲究天时地利,地方要干燥,水质要好,此处地势较高,光照充足,不缺水也不潮湿,后者方才在饭桌上,皎然已经小酌了几口,同京城官酒库一样的酒,品之愈加滑辣,看之愈加光馨,这样的酒品,纵是翻一倍价钱都有人买。   不过这童家庄的问题却不在这,皎然和凌昱走到酒场时,庄户已经等在此处,和乌青的客气讨好不同,这些人脸上一言难尽。   乌青算是庄户里说得上话的人,所以才被派去接待两位新主子,皎然明白他的刻意讨好也是为了给庄户讨点好处,但一是一、二是二,有的事还是要公事公办。   正中的茅草屋摆了两张木凳子,凳子放着两软垫,同样简易的木桌上摆着两盅茶,乌青家的格外贴心,就在旁边烧着个火炉,等皎然要饮茶了立时就有热乎乎的水。   庄户们排着队,手里拿着契书,一一上前对账,皎然挈笔蘸墨,越写越泄气,待到将十几户的契书都理清后,转身看了一眼站在侧后方的凌昱,和他对视片刻,眼里满是怅然,这哪是来算账啊,这简直就是来收债的。   “既然交予你了,都依你的意思办。”凌昱掇着木凳子,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不用问我。”   完全放权?是无所谓还是信任她啊,皎然诧异地回首,心想凌昱是有读心术吗?怎么知道她是在提前报备。   不过前庄主也是欺负这群老实佃户不识字,立的契书看着与旁的庄子无异,但细看下来,藏的都是流氓条款。比如分地给这群庄户种田,若一年收得庄主所要的石数,那这张契书便是正常的契书,但收不得,就要这群庄户翻倍地用银子偿还,也就是他们一年辛辛苦苦一边种地,一边在酒场做酒工的钱,倒贴着全都要回到庄主荷包里。   很不巧,这两年田地里的收成都不如往年,所以算下来,这群佃户把家底掏光,再把自己卖了,都还不了白纸黑字立下的债。   听闻庄子易主,佃户们本就担惊受怕好一段时日,上一任庄主年年加收,酒匠工钱却年年减少,把他们压榨得饭碗大半都是粗粮,没想到这一任刚来,就差把他们的底裤都掀了,众佃户直觉无望,有的攥着契书呆滞无神,有的仰天痛哭,有的咬牙切齿忍着没骂出来,也有的恨不得同他们芝艾俱焚。 第94章 第九十四回   皎然开口道:“诸位在庄子里都有些年头,今日请大家来此,也是想将前事做个了结,将庄子重新运作起来。”   皎然说话轻轻柔柔的,乌青一听就觉得不靠谱,不明白怎么换了这样一位看着就立不起来的小娘子来管事,去看旁边那位公子,却见他面无波澜,丝毫不为所动,显见庄子里的事务都要由这位姑娘拍板了。   尽管心中不愿,乌青还是不得不装模作样跟这些“贵人”应承,庄里人不喜欢和说话爱打机锋的人打交道,乌青是矮个儿里拔将军,才被庄户们推出来做代表。   乌青先将庄子里的情况诉了一遍,年前收成不好,冬日里也没活做,一家的炭火几家用,像这半个月来冰天雪地的,庄户哪有那么多炭火啊,只能几户几户凑在一起,男做一堆女做一屋,才能热乎乎不至于冻死地挨过这两个月。   说这么多,乌青也是怕新庄主一来,大刀阔斧就要将庄户撵走,大家伙派他出头,便是把一庄子的日子都堆到他肩上,眼看就要过除夕,这担子重得乌青都忍不住跪了下来,“当家的,咱们也没什么立身进步之计,庄民能干的也就力气活,只求有饭吃有衣穿有屋子挡风遮雨,这债咱们一时还不出来,但一年两年三年,让我们干下去,总有一日能还清的,您行行好,千万别赶我们走。”   哎,其实皎然本就没有要撵人的意思,但这话还得他们自己说出来,听乌青这么说,皎然从善如流,“那便都留下来,余下的再做打算。”皎然伸手虚扶道,“乡亲快起来,何至于如此大礼。”   乌青自是感动得磕了两个头再起来,然后配合皎然,将庄户一位位请进来,问了许多细节。   草棚下你一言我一语问答着,棚外的庄户却是熙熙攘攘聚在一起,因为乌青家的也算和两位新主子打过交道,以她为首,众人都在询问她的意见。   “没想到这会儿来管事儿的居然是个小娘子,我看她斯斯文文的,应该不会在契书上做手脚吧?”   旁边一个妇人摆了摆手,“不好说,上回庄主不也是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年年加收,契书也不干不净,知人知面不知心,还不知道这次会怎生立规矩呢。”   另一个矮墩墩的汉子叹气道,“立规矩又能如何?离了这庄子,我们还能去哪,只要不太过分,给个三五年期限让我们还清,受着便是。”酒匠的工钱再压,都比外头打杂的要多,在庄子里还能捕鱼养鸡种田吃,再穷也不会饿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庄户是万不想离开这儿的。   “我瞧着小娘子不是个难相与的。”乌青家的听了一圈这才开口,刚刚她就只看着两人吃饭,都快把正事儿忘了,这样的金童玉女,叫人就很难将他们与坏人联系起来,“你想想以前管事儿的,哪看得上我们庄里的吃食,每回要么提前点菜,要么点完账就走,这两位可是把盘底都吃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实在人。”   方才皎然没猜错,乡下人哪能顿顿吃肉啊,今日的份量,乌青家的是按着团年宴的菜式整的,这家献了腊肉,那家捕来一条鱼,平日桌上有两个菜已经算丰盛,一盘子肉还要分几顿吃,这哪入得了贵人的眼儿啊。   所以在这些庄户心中,本就觉着自己是上不得台面的人,而突然有两个一看就是尊贵无比的客人,能不流露出半点鄙夷,和他们同用同吃实属难能可贵。   不过经一垫长一智,经过前头的庄主,庄户也提着一颗心,“等着吧,若是非要跟我们过不去。”一位壮实的汉子指了指旁边的草屋,“锄头刀具早备着,不让我们活着,那就谁也别想走出这庄子。”   皎然可听不到外面的七嘴八舌,但一番细说后,却发现这些庄户一个个一个能顶俩,前庄主不愿在庄里多加人,要收的米酒却越来越多,可不把大家逼得一人做足了几人的活计吗。   皎然提笔点墨,在节略上点勾了几画,“我想将一半田地腾出来改成酒场,酝更多酒以供应京城中的官酒库。”   皎然将粗略勾画的地图展开,分别将山脚下,池塘边的田地圈出来,拿给乌青看。   “庄里的收成本就不好,若腾出一半建酒场,那庄户要何时才能还清债啊。”除了在酒场做工,佃户们平日便是靠在地里种些作物拿去卖赚点铜板,况且这里面九成都是庄主的田地,所以乌青显然对皎然的“一刀切”不满意。   “比起还债,我们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皎然指着地图上那几处问道,“这几处的田地,是不是每年的收成都要稍逊于其它?”   乌青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睁圆了眼睛一愣一愣道:“当家的怎么知道的?”这是乌青第一次发自肺腑称呼皎然为“当家的”。   皎然道,“方才从那边走来,其它地里都只是薄薄一层冰,只有这几处的冰层结得厚实,这几处都是冷浸田,土质不肥,地里温度低,不易作物生长,与其用来白耕种,不如拿来当酒场,盈利能翻倍,还有保障。”   没想到一个闺阁女子懂这么多,那什么田什么的乌青也没听懂,只先点了点头,而后又面露难色,“可如此一来,只靠工钱,那债不知道要还到何年何月。”田里的米粮要上缴,往后在酒场领的工钱既要养家,又要还债,乌青一时心中有些沉重。   “剩下的田地用来种禾稻,足够你们一年的吃食了,再匀些出来栽种作物,也是有余的。”庄户担忧的,皎然第一条就考虑到了,“往后庄里的田地便不收租了,既然是酒庄子,那就往酒庄去做,以后的赋税,只在酒场扣。”   乌青和站在一旁的庄户张开了嘴,有些不敢相信,也就是说往后他们种的都能拿来自己吃了?再也不用过节才舍得吃白米饭了?   嘴巴还没有合上,又见皎然将木桌上的账本合上,起身走了几步,居然蹲在火炉边将账本投了进去,那白纸黑字先是被火星烫出几个洞,接着融入火舌子里,金红金红的,最后变成一堆黑乎乎的纸灰。   “当家的,这……”乌青这下成锯嘴的葫芦了。   “这债就当做赏给你们,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们只当和前庄主断个干干净净,只与我们是一边的。”皎然道。   听到这话,庄户们无不欢呼雀跃,有的妇人跑过来跪下,就差抱着皎然的大腿喊菩萨。   “虽说债务没了,但我们是开酒庄子做生意的,不求庄子成为聚宝盆,但利字当头挂,只有酒卖得好了,你们也才有好日子。”皎然道,“庄子已经停转一段时日,过了今日,庄子便要运转起来,耽搁不得。”   庄户急忙表忠心道,“都听当家的,我们不怕活儿多,就怕没事儿做,我们等会儿就去洗酒坛子,酒曲酒料一到就酝起来,开春就能开新了。”   皎然点点头,这些细节等今日回去,自会有管事的来对接,“往后酒场的盈利,会抽一份出来,按庄里的户头分给大家,虽然不一定有多少,但加上工钱,也够大家过上不错的日子了。”皎然看了眼门边探头探脑的孩子,对着乌青家的笑道,“眼前就要过节了,给孩子们置办些新衣裳吧。”   如果说方才的赏债是意外之喜,值得他们毫不犹豫地跪下,那给股份便是直接让庄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愣了半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日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足够庄户们唠嗑个一年半载不带停的。   凌昱也想到了这茬儿,走出酒场的路上,笑着对皎然道,“往后这些人烧香拜佛,肯定不会忘记替你上一柱。”   皎然才不理会凌昱的促狭,她被庄户们当成菩萨拜红的脸还跟煮熟的虾子一样呢,不过好在凌昱这帽子挡住了一切。   皎然眨了眨眼睛凑到凌昱耳边道,“利之所在,无所不趋嘛。”她赏债是因为比起酒场的发展,那点债不值一提,给股份也是为了调动庄户的积极性,庄户们心中有了盼头,不被债务压垮,把酒场的工作当成自家的活儿,远比她费尽口舌都管用,说白了也是用前人之债卖后人之情。   皎然觉得这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凌昱却不这么想,这法子不难想,但舍得用,愿意把佃户当成“人”看的庄主,本朝伸出手指都数不出来几个。   却说皎然和凌昱走出酒场,见他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他说全凭她的意思,没想到他真的全程站在旁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侍卫呢。   皎然缩在帽子里偷偷瞧了眼略先她半步的凌昱,有这么人模狗样的侍卫,说不得脸上还挺有光。   一屋子黑压压的人,说不怕绝对是假的,皎然还是头一回面对这么多人,若不是有凌昱在旁边,她可能真做不到那么淡定,皎然觉得自己又找到凌昱一个优点了,不当他的敌人,只要做他的友盟,他的支持和鼓励从来没少过,并且他不怕输,莫名地也让旁人不会顾虑那么多了。   这种在古代想都不敢想的用人手段,皎然本想在四季园试行,但如今小博士们还小,酒店势好,皎然怕滋生他们的万事唾手可得之心,酒店规模不大,实行起来也意义不大。不曾想因为凌昱给了她机会,倒直接让她提前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满足感,皎然在前世也未曾体会过。   见离庄户远了,皎然开始叽里呱啦将刚刚的心境同凌昱说了一遍,她一手拍着胸脯,一手不知不觉拉上凌昱的袖口,眉眼间是满满溢出来的兴奋和松然,就跟刚在学堂里做完卷子,一本正经地交给夫子后,跨出学舍便跳起来的学子一样。   这种情况下的学子,就跟脱缰的野马一般。   庄子东边有池塘引入河水,如今已经结住厚厚一层冰冻,皎然走在池边,就见有一个孩童在向边上的人招手,很快就有五六个大童小童应声过去,接着池边的孩童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两列站开,人前人后间隔五六步,皎然一看就知道他们要玩什么,滋溜溜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是不是差一人,还有我”,接着就自动自觉跑到队伍前头站定。   这是冬日里常玩的一个冰上游戏,排在最后之人一阵小助跑,两手一推,一个滑推一个,孩童们欢呼着看哪一队滑得远。   皎然哧溜一声就飞也似地往前滑去,这种和摩擦力作对,宛如在冰上飞翔的感觉不要太痛快,与同龄人比她虽然算轻的,但在孩童里,她还是重的,自然惯性最大,“飞”得最远。   不过飞出去没多少后,皎然就被吓了一跳,前面的冰越看越透,就意味着这冰越来越薄,皎然惊呼一声,微微屈了腿,但为时已晚。 第95章 第九十五回   脚下刹不住,如果接着往前,冰面承载不了她的重量,那肯定要掉到冰水里,都怪她兴奋过了头以至于有所失察,不过皎然还是一瞬间就想通了还是摔个屁股开花比较划算。   风中传来连声惊呼,都在喊她放倒自己,皎然心想在这么多孩子面前丢脸她也是够能耐了,但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将脚左右打架,放任重心不稳,身子一下便倾斜,眼看就要栽个狗啃屎,皎然还不忘抱住脑袋,以免寒冷刺骨的冰毁了这张脸,按照她的经验,要是贴上冰面,不去掉一层皮都算是轻的。   后面的看官比皎然还激动,皎然没听清他们在喊什么,但想象的地面并没有到来,腰间被一双有力的手勾住,皎然不是傻子,瞬间就想到了这人是谁,忙放开手紧紧攀住凌昱的手臂,“真是谢天谢地,我差点就掉坑里了。”皎然由着凌昱将她扶稳站好。   凌昱揉了揉眉头,不想理会眼前还笑得出来的女子,还有她这不着调的话,“没掉过冰窟窿,难道你没听过老狐听冰的故事?”   皎然从凌昱胸前探出脑袋扫了他一眼,听自然是听过的,据说狐狸性子多疑,在冰上行走,会贴着耳朵细细听冰下动静,若稍有声响,便不往前路走,客商冬日里行冰路,都会先观察野狐的脚踪,依着狐迹而行,总能万无一失。   皎然在帽子里吐了吐舌头,知道凌昱这是批评她贸然行动,不够警醒呢,“这不是因为有你在吗。”皎然双手往下搂住凌昱的腰,无人识的地方,胆子都变大了,“只要你在,不知为何我总会粗心些,许是因为你能让人安心吧。”说到最后,皎然拖长了尾音看向凌昱,满眼的“我是信任你”的模样。   凌昱却是傲娇地冷哼了一声。   “真的,我只是实话实说。”皎然鼓起腮帮子,她真的只粉饰了那么一丢丢而已。   “花言巧语。”凌昱背着手一脸倨傲,“你的尾巴翘得有点欢。”   “哎呀,不好!”   皎然闻言往后弹开一步,伸手捂住自己的屁股,忍不住笑弯眼睛道,“看来没藏好,被你瞧见了呀。”其实她还想问凌昱指的是狐狸尾巴还是猫尾巴来着,这两者完全不一样的好吗,但见到凌昱脸上总算浮出一丝笑容,还是压住好奇心决定不扫这位爷的兴。   皎然不肯让庄户远送,最后只有乌青夫妇,还有一群赶也赶不走的孩童将他们送到庄门口。   方才见凌昱不过几息间,就飞到池中将即将落地的皎然提起,那些娃娃现在看凌昱,眼里都冒着金光,可惜那位公子一看就没有姑娘和善,这些金光也只能冒给瞎子看,娃娃们都不敢去找他搭话,只能一路偷看着,好喜欢姑娘再摔一次啊。   皎然坐在车厢里凭着窗栏远眺,只见一行十余个不知是亲卫还是扈从的年青男子,身骑骏马,领先他们一步消失在前路尽头,皎然心里莫名有些踏实,放下帘子后却略带抱怨问:“你叫人等在庄子外,怎么不跟我说?”   凌昱道:“让人来是我的事儿,先告知你难免干涉你做决定,再说了,把你拐到这里,总要让你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你也知道我是被拐到这儿的呀。”皎然嘟着嘴,“你不相信庄户们吗?”   “没有什么信与不信的,佃户淳朴老实,但做事也易非黑即白,若没谈成,会发生什么事儿真难说。”凌昱道。   皎然饮着凌昱送来的茶水,一听就立即问道,“那如果今日没谈成,你会怎么做呀?”脑海里出现不少血腥的场面,但皎然琢磨着凌昱应该不至于这么凶残。   “想这么多作甚么?”凌昱笑道,“让他们跟来不过是怕庄户动武,我无所谓他们如何,但既然把决定权交给你了,自然是相信你的。”   皎然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凌昱对她的肯定。   凌昱接着道:“既然由你做决策,那些人多半是用不上的,摆在门口不过替你充充场面而已,你要有那狠劲,龙也能下蛋了。”意思就是皎然有时候太容易心软,不过好坏参半,庄户值不值得她这么对待,还要等些时日才知晓。   以和为贵嘛,动不动打打杀杀多暴力多不和谐啊,皎然端着茶盏凑到凌昱身边坐下,“你是不是早猜到我会这么做了?”   “嗯。”凌昱应了声,“猜到了,也没猜到。”   “难怪你今早那么困乏。”皎然闻言跪直起来,拿手去掰开凌昱的头发数了数,“你脑袋上还有几根黑发啊?我瞧着你就是老狐狸一只。”   凌昱端走皎然手里的杯盏,一手滑到她腰后,轻轻一搂,就将她压到跟前。   唇瓣上莹泽的茶水都被吃走,片刻后凌昱才放开皎然的嘴唇,微微和她拉开距离笑道:“伶牙俐齿的,真想把你这利牙拔了。”   皎然张嘴想反驳,却又被凌昱将后脑勺按着往前送,这次他还真咬住了她的嘴唇。   皎然“呜呜”着推他松开,捂着嘴直喊“疼”,怒道,“你是小狗吗?”   凌昱越过皎然看了眼车帘子的方向,皎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红着脸问道:“要是被车夫听去了怎么办?”刚才没注意,喊疼好像喊得有些大声。   “无妨。”凌昱淡淡道,“车夫听不见。”接着又上前啄了皎然一口甜美。   皎然睁圆了眼睛,“真的吗?那你们怎么交谈的呀?”   而后在凌昱看傻子一样的目光里,皎然明白了他这是又在逗她玩呢,不过聋子车夫少有,其实城外的官库酒庄也难寻。   皎然玩着凌昱的大氅上的一圈绒毛,这人不论秋日还是冬日,都只穿一身不薄不厚的锦袍,不同的只有这件大氅子,穿这么少,身上还总是跟火炉一般,不过这并不是皎然的重点,她转而问道,“城外供应京城的官酒库,是不是不止这一家呀?”   “对。”凌昱毫不隐瞒道。   如此毫无保留,叫皎然原本想好的招式都没了用武之地,不过皎然是不会放弃的,又接着问道,“那他们是怎么入城的啊?”一般京城中售卖的酒,都是由城中酒库酝酿,普通人从城外往城内运酒,是要被抓起来的,但既然有童家庄的存在,可见凡事都有例外,皎然也想成为那个例外哩。   上回她和陶芝芝跑了许久,都没在城中找到合适的酝酒之处,要么是隔得远,要么是太贵,离得近租金又合适的,便是潮湿阴暗,不宜当酒场,最后只能在四季园划出一块地供李叔酝酒用。   凌昱道:“有户部发的供酒牌子,便能自由出入城中送酒。”   “那要如何才能拿到这个牌子呀?”皎然不懂就问,但其实她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帮我拿到这个牌子。   “你想要?”凌昱没有跟皎然打太极,点出了她背后的小心思。   皎然不说话,只看着凌昱点点头。   凌昱抱着皎然问,“四季园里供应不上了?”   那倒还没有,四季园生意红火是红火,但有自酝的酒,也有李叔酝的酒,还没到供不应求的地步,但皎然还是不想放弃,毕竟凌昱早说过的:能帮的都会帮,   不过皎然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的私心,她是早料到凌昱有朝一日会厌了她这朵解语花,便趁着人还新鲜,这会儿凌昱估计耳根子也软,能让他多帮一点是一点,不然等哪一天没了男女之情,到时候不算“情人”,难免就不好说话了。   “我是想着,往后酒店若要往大了开,定然还需往酝酒打主意,好酒才能吸引酒客,但要酝出好酒,不仅场地要通风干燥,水质也要好,这样的地儿城中难寻,城外好找些,但却进不了城……”皎然说的都是凌昱也希望她做的,所以说得很有底气,把凌昱道德绑架得死死的。   “你想得倒挺远的。”凌昱道。   “未雨绸缪嘛。”皎然觉得凌昱应该也跟她一样有远见。   谁知凌昱却道,“确实是天边没云,你先喊下雨了,等到了那时再说吧。”   皎然撇撇嘴,在凌昱怀里嘟囔了句“真小气”,不是说了能帮都会帮的吗?她可不信这对凌昱而言是什么难事儿。   “你这嘴都能挂油壶了。”凌昱低头看了眼皎然,搂过她的腰就将她拽着一起倒在车上,低声在她耳边笑道,“我这么大方当你的人肉垫子,不如跟你讨点利息。”   皎然所有的闷闷声都被他吞了进去,但所谓利息,自然只能点到即止,不能动到本钱,待感受到凌昱有跃跃欲试的趋势,皎然忙将他推开,火速把引枕塞到两人中间,“不成,凡事要适可而止。”   皎然拿食指抵在凌昱胸膛上,“这是在马车上。”   “你说得对。”凌昱将手枕在脑袋下,“这里不适合。”   额,这是什么意思,她的意思可不是在别处就适合,皎然将引枕抓过来抱在怀里,转身过去面对车壁不说话。   却说皎然还可以控制和凌昱之间的“适可而止”,何婉儿那边就难了。   何婉儿虽然从酒店“辞职”了,但却成了酒店的主顾,许是薛能爱饮酒,何婉儿时不时都会派人来点酒,酒店也提供外送服务,所以三两日店里的小厮便要去送一次酒。   送久了小厮就跟何婉儿的丫鬟混熟了,那丫鬟又知道何婉儿和皎然是“姐妹”,许多事也就没闭紧嘴,这日皎然就从彩絮儿嘴里得知了不少何婉儿的私密事。   彩絮儿红着脸在皎然耳边道,“听说见了不少红,疼得被子都汗湿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回   皎然心中一惊,“那婉儿可还好?”   彩絮儿拍了拍她的手道,“拿薛公子的帖子去请大夫,已无大碍,但婉儿应该吃了不少苦。”   居然能玩成这样,真是想想就害臊,皎然一点都不想脑补薛能和何婉儿那点事儿,可还是忍不住关心道,“弄不好容易出人命的,薛公子请的可是宫中的大夫?”   “怎么可能。”彩絮儿“啧啧”了两声,“哪能为着她就去请太医啊,无名无分的外室,又没有生养,传出去多丢人,听闻请的是出宫的嬷嬷,以前伺候娘娘,懂些妇人科,又最擅长这些房中事。”   彩絮儿是黄花大闺女,说着说着脸又红了,“那些公子哥怎么会管那么多,玩死暖床的也是常有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其实薛公子待婉儿已经算好的了。”   皎然是想象不出他们究竟怎么玩儿的,好在何婉儿无性命之忧,只能寄望她悠着点,若吃了苦还甘之如饴,那便是纯粹自找的,但路是何婉儿自己选的,怎么都得她自个儿走下去。   丁旖绰在屋里捣腾夕食,虽然彩絮儿和皎然的话已经尽量放得小声,但还是被丁旖绰听了去。   于是,在餐桌上,夜凌音和丁旖绰就开启了这个少儿不宜的话题,问了一遍何婉儿的事情,彩絮儿倒豆子一样就倒了个遍,皎然赶紧把皓哥儿的招风小耳朵捂上。   白师太“阿弥陀佛”了一声,夜凌音皱眉语重心长道:“阿然,娘亲不指望你找多富贵的,首要是要疼你怜惜你,知道吗?”又看向旁边的彩絮儿,“彩絮儿也是,有手有脚的不会穷,饿不死,不疼你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你的心。”   皎然和彩絮儿乖乖称是,皓哥儿纳闷地看着这边望着那边,想挣脱皎然的手,他也想听听大人在说什么呢!   石敬泽一看,赶紧夹了块皓哥儿最爱的红烧五花肉,堵上他的小嘴。   丁旖绰风格就火辣多了,直接开课道:“疼你是要紧,但你们自己也要顾着些自己。”丁旖绰看向皎然,“这年头,床上死个丫头通房的可不少,这姑娘一听就是任着那位什么公子摆弄,那人又不怜惜她,她也任着他弄,可不遭罪吗。好好的正妻不当,跑去当外室,自找的苦果吃。”   “大姐我不是说你啊。”丁旖绰反射性地给自己打了个补丁,以免错杀到夜凌音,接着又面不改色地吃饭,提点几位年轻人道,“以后你们可别这样。”   又看了看旁边的石敬泽,“别以为你们带把儿的就了不起,被女人在床上弄折的也不少,你将来娶了媳妇也要悠着些,别哪一天连把都断了,子孙庙也没了……”   越说越收不住,皎然和石敬泽真是没脸听下去了,异口同声求饶道:   “娘亲!”   “二娘!”   丁旖绰这才收住了嘴,皓哥儿的小耳朵也被放开,一点也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然姐姐接受了来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场成人教育课。   也难怪皎然和石敬泽求饶,这种私事儿,寻常人家里哪会这样随随便便传入姑娘家的耳朵里?那些姑娘可能到成亲前夜,看了压箱底的“宝贝”,才知道是怎么生娃娃的,更别说这些拓展知识了,那简直想都不敢想,听了都觉得糟耳朵。   不过因着职业特殊性,夜凌音和丁旖绰却没这么讲究,该懂的还是要懂,该守住的也要守住,多知道些不吃亏,总归只说给自己人听。   “眼看就要过年了,过几日腊月十五,你们一道去庙里祈福算一算运势。”夜凌音吩咐皎然,丁旖绰也想起这茬儿,一道嘱咐了石敬泽十五那日别乱跑。   皎然点了点头,“那那日便不去店里了。”   虽然还有半个多月才是除夕,但汴京城里的市民已经迫不及待忙活起来,又是年末,又是正月里几个大节,各式相亲酒、定亲宴、迎亲席、认亲酒、回门酒、送行宴的单子接得姚姐合不拢嘴。   姚姐如今是后厨大总管,除了和皎然敲定新菜式,其它事情一概由她拍板,这段时日以来,已经带出三个掌勺的伙计,除了顾及四季园里的酒食,也承接一些外包宴席的单子,姚姐是实在人,不嫌钱多,反而怕闲着,冬日里也没地方抓苍蝇。   所以皎然想要帮她回绝几张单子,都被她拦了下来,“别别别小当家,一年到头就这个时候干得最起劲了。”   皎然数了数册子里的单子,“没想到十五那日,倒没什么单子。”   “正月十五那日城里要办花灯节呢。”彩絮儿兴冲冲道,“宣德门广场,加上整条御街,听说都会摆上城中大户准备的花灯,而且今年圣人大办,想必大街小巷也全是市民做的灯。”光想想那个画面,彩絮儿就已经在搓手期待了。   皎然笑了笑没接话,前几日听凌昱说过,今年皇帝还会登上宣德门城楼,当场钦点一座状元灯,皎然心想皇帝怎么这么爱点状元啊,不过到时哪家得了朱笔,定然又是一段佳话,这么一想,好像好几日没见到凌昱的身影了,也不知又去哪里鬼混了。   说到状元,又提到灯,皎然不由就想到皇帝赐的那座宫灯,“门口的宫灯挂了小半年了,年底记得取下来清理清理,过年再挂上去。”   彩絮儿忙应是,年底到了,酒店里陆陆续续也要大扫除,新年新气象,皇帝赏的宫灯自然是排在前面的。   花灯节是皎然最爱的节日之一,又是在冬日里,又有精美各异的花灯,往年没大办,皎然都看得流连忘返了,更别提今年官府要好好操办,到时候一双眼睛都不够用。   皎然将册子里两张单子抽出来,交给彩絮儿道,“把订金给这两户人家退了,我们十五那日休沐,让大家都去凑凑热闹。”   午间小博士们听到这消息,开心得都快跳起来了,别人家是逢年过节愈加不停歇,他们小当家居然放着元宵不赚钱,这下可好了,到时都把过年的新衣裳穿出来,去跟花灯争奇斗艳。   高兴归高兴,花灯节还远,眼下酒店最是忙碌,活还是要好好干,其实不只酒店,年末每家每户都滚轴子似的忙活起来,除了小孩,基本就没有空闲的大人。   凌涵虽不能算小孩,但生在国公府里,又是最受宠的,自然也算不得大人,趁着院子里的长辈忙着打点过节的事项,园子里仆妇下人这里刷刷那里擦擦,忙得头上掉灰的时候,这不就跑出来溜达了。   皎然见到凌涵时,她手上正拿着一小叠“白雪仙鹤”的冬日特定花笺,一看就是刚从隔壁三墨画铺过来。   “皎然姐姐,下回我能不能走后门啊?”凌涵鼓着腮帮子在皎然旁边讨价还价,“你要是再制特定花笺,记得让淑筠姐姐先给我留两套哩。”凌涵向皎然讨好地眨眨眼睛,限量的东西还真不好买,有时候有钱也买不着。   这种小事儿,当然是没问题的。   凌涵如数家珍地看着手中的花笺,“皎然姐姐你画工这么好,要是能跟我到温泉山庄去住几日就好了,把那里的雪景画下来,一定也能大卖。”   皎然状作受宠若惊地笑了笑,但并不接话,凌涵心思单纯,她给她面子,但国公府的温泉山庄,可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去的。   不过这么冷的天儿,泡泡温泉,赏赏雪景,再热壶小酒,实乃美哉啊!想象过于美好,以至于凌昱和薛能进来时,皎然都没第一时间注意到。   直到凌涵先开了口喊“三哥哥”,皎然才回了魂,除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皎然见着凌昱都只当他是陌生人,微笑着福了福身,给凌昱和薛能分别行礼。   凌昱“嗯”了声,和薛能一道撩袍坐下。   凌涵见凌昱一贯冷淡,凑到皎然耳边道,“皎然姐姐不要介意,我三哥哥他就是这样,许多姑娘爱缠着他,所以他从小对谁都板着一张脸。”   那是你没见到他不规矩的时候,皎然听完一笑,倒是没想到凌涵会跟她分享这些,显见这姑娘是真把她当朋友了,但也说明凌涵没想过她和凌昱会厮混到一起,皎然心中不免又有些愧疚,有种背着朋友和她兄长勾搭在一起的羞耻感。   凌涵没看出皎然和凌昱的不同,薛能却不是一个心无城府的人,看着窗外和其他士子玩投壶的皎然,对凌昱道,“皎然姑娘今日有些刻意了”,往常纵使有凌昱在场,皎然也会好生招待,不会像如今这般刻意保持距离,难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凌昱也吃酒看向窗外,并不说话,一盏酒下肚,反而看向薛能问道:“婉儿姑娘身子可还好,下回可别玩出人命来。”   薛能皮笑肉不笑,觉得这厮绝对是在报复他,因为他问了一个令他不悦的问题,立马逮着他的痛点直踩。   “没什么事儿,都怪那妙处太销魂。”虽然薛能对何婉儿没什么兴趣,但那妙处实在太妙,勾得他连着去了好些天,正在兴头上呢,“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刚开丨苞难免受点罪,以后便不会了。”   末了薛能还贱兮兮道,“你小子是不是开窍了,要不要把婉儿借给你先见识见识?”能这么与人说道,可见彩絮儿的预料也没错,不过玩物。   凌昱道,“难怪薛家祖宗要给你找个强悍的,你可不得找人管管么。”   “不就是一直给我找母老虎我才没说成吗。”薛能抱怨道,薛家老祖宗是上过战场的飒爽女子,不喜欢蒲柳之姿,偏偏薛能就好这一口,才一直谈不拢,“你呢?公主不是开始给你说亲了吗?”   凌昱道:“一直在说着呢。”   薛能转头去看窗外那个咋呼咋呼的背影,冷笑一声。   薛能看出皎然那点子刻意,凌昱自然也看出来了,夜里在去竹风榭的路上,凌昱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缎包着的小盒子,看都不看就往树后一扔。   站在屋檐上的叠影眼尖就看到了,这却也不是叠影斗胆监视主子,他跟过凌昱一段时间,同其他人相比,至少敢在凌昱进园子后还站在屋檐上,刚好扫过一个眼风,忙飞下去捡起来,打开一看,竟是一个薄能比碗碟,透能望月的琉璃杯。   这玩意值钱得很,叠影嗖地一下就追上凌昱,双手奉上,“公子,您的东西可是丢在路边了。”说完这话,叠影就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全毁了,凌昱的功力高他几个层级,怎么会落东西而不知,肯定是不要的。   凌昱像看破烂一样语带嫌弃,“你捡这个作甚么?”似乎有点怪叠影多管闲事。   叠影是真的在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了,捡了个宝贝,讨不到一句好,现在就跟捧着烫手山芋一样,进不是退不是。   “拿走,扔了吧。”凌昱道。   “是。”叠影领命后退。   凌昱走了两步,还是回过头道,“等等,给我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6 00:00:08~2021-06-07 23:5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巴拉巴拉小魔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第九十七回   竹风榭里无丁点声响,皎然是被痒醒的,睁开眼一看,却是凌昱的唇瓣鼻尖在她脸上轻轻滑动,温热的气息喷在脖颈间、耳后,让皎然浑身一颤,她觉得凌昱最近有些上火,抬手就想往他身上一拍,好让他降降火。   凌昱一把捉住皎然的手,从唇边经过,啄了又含,待到皎然闭上眼睛时,突然往下恨恨地咬了一口她的下巴。   原本还晕晕乎乎的皎然一下子清醒了,哀嚎一声,捂着下巴差点从美人榻上跳起来,瞪着凌昱怒道:“你把我当猪肉啊!”   凌昱不痛不痒地道,“你要是块猪肉就好了”,起身抱起皎然,伸直腿,让她靠在他身上。   皎然端起旁边几案上的茶水啜了一口,偷偷瞥了眼似乎还冒着火的凌昱,没办法,只能咕噜咕噜把一盏茶都吃下去,先给自己败火。   最近凌昱黏糊得很,皎然不得不为自己着想,开始岔开话题谈公事,“今日有什么事儿吗?快过年了,酒庄子那边……”   “正月十五,你出来逛花灯吗?”凌昱不接皎然的话题,“到时候我带你去城楼上看看,可以看到遍京城明灯如练,彩带如织。”   这么一番言语,颇有种“人约黄昏后”的意味,让皎然隐在他身上的脸不可抑制地泛起红霞,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却也搞不明白,这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到底是个啥意思?   “今年花灯节有五日呢,十五你不用陪家人吗?”皎然说得善解人意,实则心底想的便是,她就要十五那日。   “十五那日圣人登城楼,气氛自是有些不同的,府里嘛……”凌昱想了想,“要抽身出来,也并非难事。”   皎然仰起脑袋去瞧凌昱,凌昱正捉着她一只手放在嘴边,一点点亲着她的手背,说实在的,皎然还挺喜欢亲吻的,这让她有种被珍惜的感觉,仿佛她在这世上就是最珍贵的。   皎然在凌昱身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身下的男人一僵,皎然好像也感受到了一点什么,定格住不敢动弹,还是凌昱先恢复了正常,搂着她按照原先的姿势倒在他身上。   凌昱身上有淡淡的冷香,清冽幽扬,有的味道一旦熟悉起来,就有安神宁静的作用,加上人肉垫子自带暖炉功效,没多久皎然又昏昏欲睡耷拉下眼皮,若是不考虑未来,沉醉当下,说不得在古代偷偷谈场恋爱还挺美的。   不过凌昱很快就迎头泼下一盆冷水,“皇上过几日要微服出巡,顺道来四季园一趟。”   皎然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凌昱的应答是,逮着皎然的手指又咬了一口。   皎然气呼呼地坐直起来捶了凌昱一下,“你是娃娃吗?怎么还拿我的手指磨牙啊?”指着下巴明示他刚刚才做了孽,这人一会儿柔情似水,一会儿不依不饶,没头没尾的,皎然纵使生个水晶心肝,也猜不出凌昱是在不爽她什么。   “到时,你把墨淑筠带过来吧。”凌昱道。   皎然合上打了一半哈欠的嘴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向凌昱微微侧了侧耳朵,见他一脸如常,慢吞吞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跪坐在他身侧,“不是吧?皇上难道对淑筠姐姐……”   她就说皇上九五之尊,怎么会盯着四季园这方寸地不放,微服出巡还要拐着弯到酒店来一趟,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算来私会民女。皎然想不起上次墨淑筠和皇帝有没有逾矩的行为,至少墨淑筠定然是没有的,而且,“淑筠姐姐已经定亲了啊!”皎然怕凌昱不知,提醒道。   可是在有些人看来,这似乎是不值一提的事儿,“那又如何?”凌昱反问道。   “那皇上这样做,不妥吧。”皎然和凌昱显然意见是有分歧的。   果然凌昱便冷笑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点皇上了?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太皇太后呢。”   一句话就叫皎然顿时哑口无言,心里跟装下窗外的冰霜一样,“可是于情于理,淑筠姐姐私会未婚夫以外的外男,都是不合礼仪的。”   凌昱挑眉道:“你跟皇上讲礼仪?”   皎然也知道是自己轻狂了,“但若被人知晓了,叫淑筠姐姐还怎么做人啊?而且这门亲事,我瞧着淑筠姐姐和墨家伯父伯母都很满意,万不能出差错的。”   “庸人自扰”,凌昱也屈膝坐起,单手支在膝盖上,“便是皇上要把她纳入后宫,你当又能如何?金奴银婢左拥右簇,难道还能比现在的日子差?”   皎然还真不觉得后宫的日子有什么好,女儿家就是命贱,夫君三妻六妾也只能笑着装大方,皎然想着凌昱和皇帝大概是一类人,心底也知道他说的话不假,便是皇帝一日换一个,那又能如何?妻妾红颜于他们,就如墙上的泥坯,去了一层又一层,立时又能再补上一层。   皎然拗谁都不敢拗皇帝,虽然应了下来,但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当然皎然也不知凌昱看没看出她的“不欢”,亦或他只是无所谓,总之这一晚她是没睡好的。   原本就爱赖床,皎然第二日简直连床都不想起了,抱着大棉被在床上滚来滚去,冬日被窝格外暖和,真不想起来面对这不知何时休的一切。   心里事一多,脑子一忙,出门就忘东又忘西,快行至御街,皎然摸摸腰间,又掏了掏袖口,身上的小物件忘了不止一件,只能领着彩絮儿又回去。   两人都出门两盏茶的时间了,愣是谁也没能想到她们会掉头回来,冰天雪地里市民出行都裹着里三层外三层,但皎然还是一眼认出人群中的背影,在宣尼经籍铺前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问道,“那是不是大娘和二娘?”夜凌音和丁旖绰刚拐向背着她们的方向,脚步匆匆不知要往哪里去。   “看着是呢,那披风的花样,是崔夫人从南边回京带的,京城里只怕没几件一样的。”彩絮儿手一指,也认出了两人的背影。   皎然心下纳闷,夜凌音和丁旖绰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出门多半不会瞒着她,这般鬼鬼祟祟可是少见,皎然心里怕她们有急事,便没回小甜水巷,领着彩絮儿一路尾随,夜凌音和丁旖绰没叫驴车,七拐八绕又在城中走了半柱香时间。   抬头一看,是“春花楼”三个烫金大字,彩絮儿心有戚戚,皎然也没冲动往前迈,只看着夜凌音和丁旖绰进门,门口的姐儿没有拦住,显然来了不是一次两次了,皎然脚下如有千斤沉,仰头微吟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这……”从良乐伎再回青楼,彩絮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欲言又止地等皎然的反应。   皎然只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往回走,“我们明日再来。”   当夜用晚膳的餐桌上,皎然如往常一样聊起日常,夜凌音和丁旖绰却一如既往表示在家待了一日。   次日,皎然和彩絮儿准时准点出门,不同的是手上拎着个包裹。   约莫一盏茶后,巷角马车的车帘子落下,一直在偷瞄的彩絮儿回头跟皎然报告,“姑娘,她们真的又出门了。”   原本皎然也没把握能堵到她们,但今日是腊月十四,明日家中要去祈福,随手一押,没想到就蒙对了,“走吧”。   皎然和彩絮儿下车,已经换成男儿郎的打扮,发髻高束,青玉冠,银鱼簪,一身鼓鼓的直缀棉袍,冬日有大氅加成,扮起男子来倒是比夏日身形魁梧不少。   一路畅通无阻,半年后再踏入春花楼,皎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不仅是心境,人亦是大为不同。   眼看着夜凌音和丁旖绰熟门熟路往里院去,皎然脚下高一步低一步,如腾云驾雾般跟着走过连转游廊,却在院里的分叉口停了下来。   里院比前院安静,依然有丝竹声悦耳,皎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灵敏。   “凌公子,灵儿的出阁宴正要开始,厢房也备好了,就等着你来呢。”彩絮儿害怕地抓住皎然的手腕,皎然往上,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这老鸨儿她不能再熟悉了,彩絮儿是从她手里逃出来的,皎然仅有的牢狱之灾也是因她而起。   老鸨儿这会儿正摇着手绢,摆着肥臀,真是老来也妖娆,两瓣薄唇哔哔啵啵一张一合算盘敲珠一样道,“灵儿是院里新来的甲等雏儿,这次凌公子定能满意。”   寒风将这些污言秽语送到皎然耳朵里,连带着将地上的寒凉从脚底灌进皎然体内,皎然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掉落台阶,幸好彩絮儿机灵,一把拉住。   一声“姑娘——”脱口而出,原本背着这边的凌昱回过头来,正要走入廊角厢房的夜凌音和丁旖绰也闻声抬眼寻来。   皎然看了凌昱一眼,又看了夜凌音和丁旖绰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脸上这会儿是什么颜色,大概很精彩吧,皎然咬着牙不知忍下多少狼狈,脑海里暂时消化不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慌慌张张就拽着彩絮儿往回跑。 第98章 第九十八回   热热闹闹的准备过年的人流里,彩絮儿不知道皎然要将她拉去何处,身旁的女子脚步有些急,眼睛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彩絮儿觉得皎然今日的手劲比平日大了许多,谨慎又担忧地问:“姑娘,你还好吧?”   “没事儿”,皎然觉得脸有点儿疼,“今晚回去再同大娘二娘问清楚就好了。”压根没提到凌昱。   但回到四季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小当家却喊错了几个人名,记错了几笔账,马马虎虎地撞上小博士,接连摔落了几个酒杯,这当家的今日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连一向以皎然为马首是瞻的小博士都看不下去了,拉着彩絮儿到一旁低声问了小当家今日是不是搭错哪根筋了?   彩絮儿自是不会出卖皎然,只要太阳没有从西边升起来,凌昱和皎然的事儿她便会守口如瓶,只打了个哈哈说“小当家昨夜浅眠”,又假作嗔恼虚拧了小博士一把,让她们麻溜儿的该干嘛干嘛去。   等小博士散去,彩絮儿才收起笑容,眼带忧愁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皎然,一身直缀已经换回女儿装,镶白毛边的浅蓝披风,彩絮儿分不清是这个颜色太素雅,还是皎然面色本就郁郁,把人衬得如此单薄惨白。   皎然一抬眼,也看见了对面廊下站着的男子,凌昱正往这边看来,两人隔着院子对视了好一会儿,皎然先转身往反方向走了去。   一整个早上,彩絮儿端着盘子来报告了好几次,“凌公子让我请你过去……”说到最后,彩絮儿都想拿漆盘往自己头上一砸了事了,不想自家姑娘伤心,又不敢跟皎然一样放着凌昱不管,别回头所有账都算到她家姑娘身上。   用过午膳,皎然裹着披风懒懒地躺在雅间的茶室里,见到彩絮儿又欲言又止地在窗外徘徊,皎然自嘲地笑了笑,干嘛跟自己人过不去啊,遂站起身朝彩絮儿道,“你别两边跑了,我现在就过去。”   几日不落雪,花园里有大雪初融的迹象,皎然随手折下一枝梅花信步走去,这花园关了些时日,也是时候重新开门迎接酒客了。   竹风榭里凌昱临窗而坐,皎然走进水榭时他恰好抬眼,满室的茶香,也不知他冲了几泡,皎然挺直了背,悄悄将下巴又抬高一分,走近榻边却不坐下。   凌昱抬手示意皎然坐下,皎然仍无动于衷:“你找我有事吗?”   凌昱也不勉强,不答反问道,“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既然都来了,总要问个清楚的,皎然将手中的梅花枝插丨到几案上的白瓷葫芦瓶里,好脾气地微笑道,“今日那位妈妈是在同你说话吧?”   凌昱点头。   皎然肩膀有些僵硬,静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又问道,“那凌公子和那位妈妈,是早就相识的吧?”   凌昱看着皎然的眼睛,似乎是不惊讶她的问题,淡淡道:“是。”   虽然一早已经猜到了,但听到凌昱承认时,皎然的肩膀还是肉眼不可见地往下垮了,她就知道,当初带着彩絮儿离开春花院时,她跟凌昱谈判的条件是用银子将彩絮儿的卖身契赎回,但她到现在可都还没拿到彩絮儿的卖身契。   也是她疏忽,来客酒馆一忙,便忘了要向凌昱拿回卖身契一事,这么拖着拖着,拖到有人来闹事儿,被那位老鸨儿诬陷进了官衙,兜兜转转又被凌昱救出,出了官衙的门直接把这事儿全抛诸脑后。   “你为何不把彩絮儿的卖身契给我?”皎然攥着发白的手问道。   “我何时说过不给你了”,凌昱扫了皎然一眼,和皎然想掩藏却掩藏不住的情绪不同,他冷静得可怕,似乎是有些不解地反问:“不该是你拿着银钱来同我赎回吗?”   如斯狡猾,凌昱的做法无论情理她都没立场指摘,皎然和彩絮儿两次陷入困境,都是凌昱救了她们,明明猜到他或许是故意的,但却又无法道出他的不是,皎然心中像压着一块陈铁,又想不通凌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接近她,让她对他心怀感激?而后好利用她?   想也想不通,皎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神情颓然地往后虚退了一步,皎然吸了口气,等气息慢慢平静下来,垂着眼皮道,“如果没什么事儿,这段时间凌公子就别来竹风榭了,花园会重新开。”皎然开始踮起脚尖准备往后退,抬眼看着凌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还有,我想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   其实皎然本不想来说这些话的,解语花嘛,一个地方一朵也不稀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没事儿了,但在看到凌昱和老鸨儿站在一起那一刻,皎然一下子也明白了,她始终无法忍受这个时代的婚恋观,京城里普罗大众有点钱都要有两个红颜知己的,更何况凌昱这样的人家,那些都是墨守成规的事儿。   但又怕不同凌昱说清楚,后头两人还要谈公事儿,牵牵扯扯如同狗扯的麻糖一般越扯越长,那就真没意思了,大家都是适婚男女,互相耽误也没必要。   说完这话,皎然本欲转身就走,并不想确认凌昱的意思,不过凌昱倒是爽快,只端详了皎然的脸饮下一盏茶,便点头道:“行。”   走出花园,回头看了眼关闭了快一个月的院子,皎然并没有想象的如释重负,吩咐彩絮儿等凌昱走了收拾一番再重新开园,便闲散地在园子里晃荡起来,可惜这里坐一会,那里蹭一下,屁股都没坐热乎,就又起身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天色还早,皎然倚在栏杆上思量了一下,决定提早下班给自己放半天假,彩絮儿知道皎然要离开,见她今日实在反常,着实有些放心不下,最后还是跟着皎然一道出了门。   皎然没有沿着汴河走,往南绕过玄帝庙,庙里香烟缭绕,庙外人头攒动,红的对联圆的灯笼沿街挂起,往常皎然最是爱玩赏这些小玩意儿的,彩絮儿记得自家姑娘每回看这些玩意儿时,总会念叨着“好生神奇,仿佛能和千年后的自己对话”。   但今日彩絮儿却只见她木愣愣耷拉着脸从人群中穿过,沿着西大街一直走,走到东大街时,又见她突然拐了个弯,进了集市。   上一世皎然每去一个地方旅行,必定会去打卡的就是当地的菜市场,南边市场精巧,北方市场豪阔,但都是一样的繁盛烟火气,满满一摊位的蔬菜水果,红的夺目、绿的养眼、白的点缀、黄的玲珑。   市场边还有老人家铺着一块麻袋,坐在小板凳上,笑着说着唤着,面前是自家的果实蔬菜,夕阳投射下来,那些还带着泥土的物什,似乎能让人嗅到生命的味道。   北边的地摊还总和南方不同,似乎少了些绿色,多了些土地的颜色,尽管皎然也回忆不起来具体哪里不一样,但那种差异,不正是她最爱去逛市场的原因吗?   一晃眼,皎然才从回忆里闪神回来,冬日盛京城的菜市场当然没有那么多颜色,古时的寒冬腊月,能吃到蔬菜都是福气,就别妄想青菜了。   一笼一笼的鸡鸭摆在路边,鱼儿被冰雪冻得硬邦邦的,还有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山薯瓜果白菜,那都是入冬前就储存起来的。   皎然迷迷蒙蒙的,不曾想走出集市时,和彩絮儿左手右手都拎满了,彩絮儿见皎然似是嘴角比方才翘起了些,在皎然身旁笑得有些灿烂。   回到小甜水巷时,灶上已经生了火,丁旖绰正在做饭,皎然将手上鸡鸭鱼肉往木桌上一放,就把丁旖绰赶了出去,丁旖绰心里也虚着,回到正屋和夜凌音左手搭着右手有些不知所措,上回皎然在家中做饭,两人已经记不清是何时了。   外酥里嫩的煎虾肉饼子,白浓浓的山薯参鸡汤,金灿灿的炸鸡翅,除了皓哥儿吃得津津有味,其他人都有点食不知味。   “吃呀,大娘二娘,阿然做的饭不好吃吗?”皎然示意夜凌音和丁旖绰别愣着。   两人自是动起碗筷,又称赞起皎然的厨艺来。   皎然把鸡腿掰下来拿给皓哥儿,啃了一口鸡翅,又舀了一口鲜甜的鸡汤送入嘴里,这些都是她前世的家乡菜,吃着吃着,一定是汤太热了,竟然连眼睛都蒸蒙了。   丁旖绰和夜凌音见皎然哭过几回啊,这下真是乱了方寸,忙解释道:“阿然啊,娘亲不是有意骗你的。”   原来自打来客酒馆开业后,夜凌音和丁旖绰想替皎然分担些压力,正巧春花楼需要教习师傅,两人便去了春花楼当客教,几日去一回,后来酒店生意好了,两人确实也准备收山了。   丁旖绰难得如此局促,“但是当初答应了人家要把这一批教完了的,没想到……”没想到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只剩下年前几堂课,居然被皎然碰见了,真是坏了醋了。   “娘亲,我没有恼你们”,皎然低头吃着汤,越说话却越模糊了。   夜凌音哪见过皎然这般委委屈屈的模样,心里拧紧了,忙捧起皎然的脸,拿出手绢一点点给她拭泪,“是娘亲不好,不该瞒着阿然,以后不去了,一定不去了。”   夜凌音的掌心又柔又暖,皎然收不住眼泪,金豆子一颗颗滑落,“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夜凌音不忍看女儿这样,将她的脑袋搂到怀里,像儿时一般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皓哥儿也有样学样,爬下椅子抱着皎然的腿,一拍一拍地像以前他们在安慰他一样,嘴里奶声奶气喊着:“然姐姐乖,然姐姐乖。”   皎然将脑袋在夜凌音怀里蹭了蹭,哪知道越蹭越多,她不是在生夜凌音和丁旖绰的气,也不是在气凌昱,她气的是自己,气自己居然会因为看见凌昱在青楼而慌了心神,这并不是她一开始所设想的…… 第99章 第九十九回   夜里从浴房里出来,皎然刚走入卧房,便见夜凌音端坐在床榻边,泡完热乎乎的澡,洗去沉闷,皎然心情已经放松许多,此刻就像被抽干了气力,懒洋洋地什么都不想去想。   皎然站在屏风处待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像没了骨头般,扑到床上将脸蛋埋在夜凌音柔软的怀里,“娘亲。”   这一声又软又懒,闷闷的拖长了音,惹得夜凌音抬起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轻轻落在女儿背上,将怀里的小姑娘搂得更紧,“娘亲的小阿然啊。”母女俩有多久没像这样依偎在一起?夜凌音也记不起来了。   人总是渴望拥抱的,真实的温暖让皎然不至于萌生被抛弃的无措。   她喜欢这个家,这几年来,她已经可以很完美地扮演“皎然”这个角色,长辈对她的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每次想起上一世,都是刻意一笑置之,而后一点点按下。   皎然以为自己能逐渐适应这里的一切,事实上并没有,她还是会怀念故乡,还是会想念那些陪了她二十年的人,甚至就如现在这般,一旦受到挫折,总会不切实际地幻想,或许她某一天还能回去。   可眼前种种又在提醒她,她逃避不了现实。   黑暗里皎然的睫毛颤了颤,夜凌音也任由她一动不动,半点舍不得打扰,皎然伸手抠着夜凌音的衣角,缓缓地离开夜凌音的怀抱,眼前的光线慢慢变亮,刺刺的还有些不适应,皎然仰头看了夜凌音一会儿,问出了这么多年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娘亲,你当初……为何会跟了,我父亲?”   似是没想到皎然会有此问,夜凌音先是一怔,随即展颜一笑,并不为女儿问题而苦恼,“那时候喜欢为娘的男子,还真不少呢。”   夜凌音捧起皎然的脸,刚沐浴完的姑娘,脸蛋上还酝着粉光,只是这眼里泛出少有的悲伤,因着少有,愈加叫人心疼。   “可是啊,只有你父亲是不把我当乐伎看的,在他面前,为娘无需一边端着架子一边又卖弄讨好,便是对坐打瞌睡,发着呆,都能乐呵呵的,我不想嫁为人妻,亦不想入住后宅,他是很好的选择。”   皎然似懂非懂地点头,她其实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喜欢同凌昱相处。   夜凌音怜惜地揩去她眼角的珠光,“但为娘若是知晓会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定不会如此任性,我一定会好好寻个正经人家,给你个体体面面的家。”年轻时的无所畏惧,到底还是将前人种下的因结到后代肩上,外室的身份虽不至于见不得光,她自己可以无所谓,但于后代而言,实乃拖后腿。   皎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她自诩有前世的思想,不愿被这一世的观念所束缚,但归根到底,面对感情的态度,竟然不如夜凌音这样一个风尘女子潇洒,因着凌昱的身份,她便作茧自缚把自己包裹在古代人的框架里,潜意识里便为所有莫须有的事情而绝望惆怅。   皎仁甫于夜凌音不也是如此?皎然反复咀嚼着夜凌音的话,心里的迷境似乎慢慢被暖暖的东西化开,她喜欢和凌昱相处,不正是因为他能笑看和包容她偶尔放任着跑出来的前世的自己吗?   真是好笑。输了便输了吧,输给自己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皎然如是想到。   看向夜凌音的眼睛比方才亮了许多,皎然使劲将脸蛋在夜凌音温暖的掌心蹭了蹭:“才不是呢娘亲,那样的话,你可就没有我了。”   花几上的烛火,都不如眼前的姑娘耀眼生花,夜凌音闻言笑开,熟稔地点了点皎然的鼻尖,“阿然说得对,娘亲有你就够了。”   所有的不快都在笑声中化作烟尘散去,夜凌音从背后掏出一个镶着银边的海棠花木盒,放在皎然面前,带着温柔的笑意,“这是你父亲留的,原本准备等你成亲再给你。”木盖翻开,盒底躺着一封信,一个锦囊,夜凌音抚着皎然的头发,“但为娘看你也长大了,留着也没用,便想着提前给你,你什么时候想看再打开。”   指腹在纸上滑过,又落在锦囊上揉搓,皎然眼中夹着光彩和黯淡,最后还是将盖子推倒扣上,“我等日后再看吧。”   一夜无梦醒来,就到了十五这日。皎然没去四季园,起了个早由彩絮儿帮着拾掇打扮,因着要去庙里,也就只捡素净的穿,结果丁旖绰一看,却皱了眉:“花一样的姑娘,就该像花儿一样地装扮,怎生穿得比你老祖宗还朴素?”   皎然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裳,砂蓝的羔裘袄、烟云纯面百褶裙,虽说不夺人眼球,但也算淡雅,怎么都说不上朴素啊。   白师太摆摆手,“去庙里还是这样穿妥帖,别回头穿得比天爷旁边的童子还艳丽,别人该拜你还是拜天公,再说了,我瞧着阿然这脸蛋粉嫩嫩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倒反着来,素净的衣裳比划在她身上,只衬得脱俗哪里朴素了。”   年关前的庙里香火比平日都要旺上许多,庙前的街上,还有呼朋引伴的姑娘小子们,大家趁着学堂放假,家中大人正忙没人管,都约着去哪里办年货,又要去哪里求签拜拜。   等一家人烧香求签拜了一圈出来,已近晌午,庙街上罗列着大大小小的素食店,自然成了拜神日的首选,不过丁旖绰却似是有备而来,领着大家就往最大的一间腾云斋去。   “二娘,这日子腾云斋该订满了吧?”作为同行,皎然很有预见性地提醒,四季园除夕这前后一个月,包厢也都被订得七七八八的了,这里位置这么好,只有更火爆的。   丁旖绰却是回头一笑,“不怕,早有人订席了。”   跟着丁旖绰到腾云斋门口,皎然才明白过来,难怪早上二娘嫌她穿得太素呢,原来是带她来相亲来了。   “哎哟,阿绰怎么在这里?今日也来庙里上香啦?”崔夫人苏氏原本站在门槛内,一见到丁旖绰打头过来,忙跑出来“偶遇”。   “是啊,刚拜完,出来用午膳呢,也不知这店里还有没有席位。”丁旖绰脸上夹杂着偶遇的欣喜和找位子的艰难,探了探头正要招手问店内小二有无席位,就被苏氏按下了手,“正正好,我们定了包间,还有位置呢,一起搭个伙吧?”   丁旖绰当然连声说好,皎然牵着皓哥儿站在旁边,头顶一片乌鸦飞过,这演技真是太尴尬了,让她汗颜得只能低头逗皓哥儿,又揉又捏的,好在胶原蛋白可塑性高,任凭她怎么蹂丨躏,都不会留下褶皱,不过她也知道,大人这么做,是为了在彼此脸间还糊上一层纸,如此往后若做不成亲家,也不至于尴尬。   一连串的长辈进门,崔子衡早就等在包间里,恭恭敬敬地在下首给白师太、夜凌音和丁旖绰都行了礼。   皎然见众人都给了崔子衡礼物,就知道她们都是知情的,只瞒着她呢,那崔子衡也只在众人一窝蜂进门的时候,飞快地往后面瞥了一眼,便不敢再堂而皇之看皎然。   和崔子衡不同,皎然这人向来脸皮比较厚,在崔子衡给长辈行礼的空档,她站在夜凌音后面,已经把崔子衡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苏氏模样清秀,崔子衡和皎然想象的模样倒是差别不大,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皓齿朱唇,虎虎有生气,好一个男娃娃。   站在石敬泽旁边,崔子衡只高出一个拳头,一看就是还没长开的样子。   皎然在心中算了算这个“竹马”的年纪,只比她年长一岁,那其实还有很大的长高空间,不由又给他加了几分,实在是这些时日和凌昱混久眼光挑剔了不少,不过不和凌昱比,只和普通人比较的话,崔子衡各方面都算优秀的了。   崔子衡同石敬泽倒是有话聊,两人年纪相仿,同为科考学子,又兼谈吐温和,生得面白朱唇,都是未来士子该有的模样,但皎然总觉得差了些东西。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儿不也是,衡哥儿几年不见,一派玉树临风,我老眼花了,都快认不出来了”,白师太一个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地把话头转到两个小年轻身上,笑道,“你们两个后生的,可都认得儿时的伙伴?”   “自然是认得的。”崔子衡这幅抢话的滑稽样逗得丁旖绰和夜凌音都弯嘴偷笑了,红着耳朵看向皎然,“然妹妹可还认得我?”   早在苏杭时,苏氏就唠叨着回京要给他说亲,可把崔子衡给烦的,连回京的时间都一拖再拖,双亲先领着弟弟妹妹先回京,崔子衡等学堂闭馆才跟着老乡北上,一回来就被拉来相看,在知道是皎然之前,真是恨不得卷铺盖立马回苏杭。   大丈夫当以功名为先,崔子衡自己的心愿是待到功成名就金榜题名时,再来个洞房花夜,人生两大乐事当为好上加好。别的姑娘他都不愿意去相看,今日来此,也是因着和皎然有儿时情谊,带着久别重逢的未知、期待和雀跃来此一见。   却说真是闻名不如相见,见到皎然那一刻,崔子衡这一潭死水的心就跟登时便烧滚了一样,心里咕嘟咕嘟的,此刻倒是觉得母亲说的有理了,先成家后立业也未尝不可,实则崔子衡也怕皎然出落得这般好,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皎然被气氛这么一拱,眼角眉梢也飞起了红晕,垂眸点头,“子衡哥哥。”记不得事,但有彩絮儿提点,人总不能说忘就忘。   包间里凝固了片刻,长辈们不说话,皎然和崔子衡也都在衣袖里攥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丁旖绰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啊,你看这两小脸红的。”挥手招呼众人围桌坐下,“快些上菜吧,别让他们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苏氏忙招呼小二上素菜,皎然看着一盘盘做得以假乱真的素食珍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夺真鸡”这名字,一听便仿佛看到一块咬牙切齿的豆腐在跟真鸡叫板,还有假灸鸭、素烧鹅、假蛤蜊、假煎肠……论素食主义,上一世西方人打着环保名义吃的高盐化学制品,其实连千年前古人的零头都比不上,我朝人民就是朴素务实啊。   皎然把桌上的“肉”都试了一遍,才开始吃起蔬果,说不得古人起素菜之名亦是讲究又风雅,山药曰“玉延”,莲根曰“雪藕”,竹笋曰“玉版”……皎然吃得乐不思蜀,长辈们也聊得兴起,直到一声叫唤,才把皎然的魂招了回来。   皎然头顶问号看向众人,苏氏忙道,“今日天公作美,用完饭,我们去散散步消食。”   作为一个小辈,皎然自然只能跟着长辈的路线走。   不长不短的庙街由渠水贯穿,渠水连通汴河,河道短却宽,沿河搭着一排排木架屋,屋檐挂着“川”字型的酒招子,三道兰布夹两条白布,随风飘扬,屋边停着大小不一的游舟,舟船都不大,专供人河上饮酒赏景用,摇到木架屋便可打酒取食,任由你在河上晃荡,此处河道浅,也不怕会有货船进来。   皎然跟着长辈们进了木舟,白师太和夜凌音不爱凑热闹,便只坐在河边的茶肆等着。   木舟里软垫几案火炉一概不缺,将帘子打起,入眼便是皑皑冬雪河景,屋檐上的雪化得零零散散,露出灰白斑驳的瓦片,舟行水间,划开一道道水痕,惊散鴎鹭,偶有小舟划过,是船夫在吆喝卖些小玩意儿。   在皎然晃神间,舟船已经在木架屋边停下,皎然想上岸,却被丁旖绰制止了,“这还没一圈呢,我们去买个东西便回来。”   说着,便领着苏氏、石敬泽和皓哥儿一道登岸了,皎然知道他们这是变着法子让她和崔子衡独处呢,舟撑了这小半圈,两人半句话都没搭上。   密闭的小棚屋会让气氛升温,皎然走出舟棚,崔子衡也忙起身,跟着她一道站在舟尾赏景,说是看景,其实更是看人,崔子衡看向皎然笑问:“然妹妹现在爱看雪景了?”   皎然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崔子衡也没品出什么不对,“以前然妹妹最不喜冬日了,说是冬日里穿得圆滚滚的手都合不拢,又沉又不利索,走路还老爱栽跟头。”   皎然弯起眼睛,“人总是会变的。”不过现在的她,用“变”已经不足以形容,也依然爱栽跟头,但是以前的皎然不喜冬日,如今却成了她喜好的,连雪都成了她最爱的。   那么,以前的皎然喜欢的人呢?   被皎然直愣愣盯着,尽管崔子衡是男子,但到底是个不经人事的毛头小伙,难免不好意思地挠起脑袋。   “那子衡哥哥还喜欢我吗?”皎然莞尔一笑,带着些孩提时代才有的真挚和天真。   “喜欢啊。”崔子衡不假思索道。   “真的吗?”皎然往崔子衡那边微微靠近,贼兮兮地逮着他的眼睛看。   一别五年,崔子衡没想到皎然变了这么多,不过心中却没有失落,反而全是惊喜,两人相伴成长,苏氏说要跟皎然说亲时,他还犹豫着两人的情谊更似兄妹,怎么能乱点鸳鸯谱,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这可真真是意外之喜。   “当……当然是,真的。”崔子衡结结巴巴才说完一句话。   少年郎总是如此喜形于色,皎然背着手收回腰,一脸“我不信”地娇嗔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皎然了,说不定你喜欢的是以前的我呢!”   “我……”崔子衡张嘴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饱读诗书,没想到居然抵不过皎然的几句话。   皎然突然没来由地问道,“你觉得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呀?”   崔子衡想了想,信手拈来,“任性又懂事、爱哭、爱闹,不爱念书,爱吃糖人……”   “可如今的我,不爱哭,也不爱吃甜食。”皎然低声打断了崔子衡的话。   不小心掉坑里了,还把他的然妹妹说得委委屈屈的,崔子衡紧张地摆手道,“不是的,然妹妹什么样我都喜欢。”崔子衡耷拉着肩膀挠头,“如何你才能相信呢?”   皎然梭巡着崔子衡的眼睛,真诚得毫无杂质,简单得一眼看穿,一点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跟那个人完全不同,可岁月还长,少年郎会永远记得少年时的诺言吗?   “我阴晴不定,时好时坏,还爱使唤人。”皎然骄矜地发号施令,“我想吃蜂蜜豆花,要热乎的,要庙门口‘西施豆腐’那家的。”   庙离此处不远,但此时在舟上,也绝不算近,皎然这般任性,也是赶得上儿时的小皎然了,但崔子衡却毫不迟疑,袍子一撩,连穿到舟前走阶梯上岸都懒得,二话不说两手一搭,攀上木架就上了岸,“然妹妹你在此处等我,我速速归来。”   皎然从喉咙间发出低低“诶”的一声,手停在半空,转身看着人群里崔子衡急匆匆的背影,垂手回头,便看到隔壁木架边也停着一架游舟,帘子揭起,皎然随意地扫过,视线却和懒洋洋躺在软垫上,也正往这边看的凌昱碰个正着。 第100章 第一百回   皎然呆呆地愣住,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凌昱,登时脑子里一团浆糊,但下意识还是清楚此时并非和凌昱见面的好时机,糊里糊涂地跟着直觉走,便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转身钻进舟棚里,眼不见心不烦。   她承认自己就是怂,皎然虚歪着棚壁发呆,思绪还没理清呢,船身微微晃动,皎然手都捂上胸口了,棚外的脚步声仿佛踩着她的心脏。   好在丁旖绰向来人未到音先到,是石敬泽他们溜达了一圈回来了。皓哥儿刚得了一纸袋小零嘴,兴冲冲地就跳过来和皎然分享。   “衡哥儿呢?怎么不见人影?”舟船就这么大,见不到崔子衡,丁旖绰忙开口问道。   “去买豆花了”,皎然不得不厚着脸皮尽量语句简短地掩饰自己的无理要求。   好在苏氏是个大方实在的,毫不介意儿子被人使唤,不仅不介意,还笑得有点灿烂,“好好好,阿衡会疼人了,我原本还担心你们五年不见,怕要生疏好一阵,两小儿猜就是好啊,知根知底的心防也能低一些。”   额,苏氏说的也没错,但哪家姑娘会没说几句话就开始使唤人呢,皎然心虚地摸摸鼻子,因着别人的大度,不由开始谴责自己这样指使人忒不地道了。   舟棚窄小,皓哥儿待不住,拉着皎然就要往后头去,皎然忙将这个圆滚滚的小团子抱起,在他耳边哄骗道:“后头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去前头等子衡哥哥吧。”   皓哥儿撅着嘴,结果来到船头,正赶上附近有人赶鸭子下河洗澡,立时就定住眼珠子不想走了。   今日难得好天气,午时过后,云层拨开,河面泛开的波鳞跳跃着冬日少有的活泼,一群鸭子扑腾开翅膀朝岸下奔去,咚咚咚钻到水里,木架屋下一只小猫骤然高跃,叼着鱼儿掉头奔走,又惊得鸭群四散飞开,扑腾出满空的水花。   皓哥儿指着鸭子“咯咯咯”直笑,皎然怕他一个激动也下河跟鸭子一起洗澡澡了,蹲着将他圈在怀里,从皓哥儿抱着的小纸袋里抓起一把蒸鸡头米,探出半个身子,带着他一起摇手晃脑地将鸭子招过来,“再近一些,近些。”   姐弟俩玩得不亦乐乎,最后一袋鸡头米尽数都叫鸭子吃到肚里去,皓哥儿后知后觉看着纸袋茫茫然嘟起嘴,好在这时崔子衡也回来了,捧着满手的豆花大口喘气,大冬日里额上冒着汗珠,就为着怀里的豆花到这里凉了惹皎然皱眉。   这热乎乎的豆花,真是叫皎然吃着脸上贼烫。   夜里回到小甜水巷,丁旖绰自是要揶揄两个小年轻一番,彩絮儿虽然去了四季园管事儿,但听了一饭桌的话,回到西厢里嘴角都笑得甜甜的,仿佛那碗蜂蜜豆花她也吃到了,崔子衡和皎然小时候的交情,别人不知,她却是最清楚。   彩絮儿很期待崔子衡有朝一日能打动自家姑娘的心,尽管皎然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但她很肯定崔子衡待皎然的心是好的,在彩絮儿看来,有心万物则灵,皎然虽然转性了,但说不定哪一日就被感动又转性回来了呢。   只剩下主仆两人相处,彩絮儿当然要问一问这一日皎然的心路历程。   皎然张开手由着彩絮儿给自己拭身子,抹油膏,穿里衣,犯困地耷拉着眼皮,掀开一条眼缝觑了彩絮儿一眼,“就你最八卦,早知道领着你一起去了。”说是这么说,皎然还是满足了彩絮儿的好奇心,“不过崔子衡挺不错的,人实在,纳入待定人选,但还要多考验考验,我怕我小时候看走眼了。”   彩絮儿一听皎然无所谓的语气,就知道她没多上心,端着泡脚木盆跟皎然走到床榻边,“要我看啊,崔公子挺好的,就是还没长开,等几年像个真男儿了,姑娘就会多看几眼了。”   不愧是同她一道长大的丫鬟,一猜一个准,皎然张着脚丫子拨动盆中的水,嘴硬道,“什么真的假的,难道他现在不是男儿吗?”   “当然是男儿啊,不过还不是真男儿,姑娘不是整日都在说石少爷是白面书生,弱不禁风吗?”彩絮儿抬头笑道,“我瞧着崔公子和石少爷怪像的,就是还少了些,怎么说呢?”彩絮儿想了想道,“一些让人不把他当孩子看的气概。”   “哪有!”提到石敬泽,两相对比,皎然就不免要袒护一下竹马了,“崔子衡可比石敬泽男儿多了,就像一只小老虎似的,虎虎有生气,我看石敬泽顶多就是一只羊。”   说着还拇指点鼻尖学了个“咩”叫,逗得彩絮儿都笑开了,两人说说笑笑,彩絮儿伺候皎然泡完脚套上足衣,端着木盆自去倒水。   “彩絮儿,我要喝水。”   皎然朝着屏风吩咐道,一边等彩絮儿端茶倒水,一边无聊地在灯下端详自己的手,说不得多费点心思保养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刚开店那会儿,这手没几天就糙了不少,如今全都养回来了,白腻腻的,看着都舒服。   屏风后有身影晃动,皎然一抬眼,居然是凌昱端着茶杯进来了。   皎然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惊呼一声看向凌昱,凌昱迅速放下茶杯,走过去一手搂住皎然,一手捂住她的嘴,低声贴在她耳畔道,“仔细被人听见。”   皎然奋力地挣扎,却被凌昱牢牢定住,他一边控制手中的力道,不想叫她吃痛,一边还要躲避皎然不安分胡踢海踹的脚,最后索性只圈着她,白生生挨了皎然好几脚。   “外边有人,你别喊了。”凌昱再次提醒道,这才知道皎然平日里看着软软顺顺乖乖的,较真起来比野猫还凶狠,他猜想自己掌心里应该已经被咬出几圈不算浅的牙印了。   “阿然?”净房就在西厢房后面,夜凌音刚走出来,好像听到皎然屋里有异样的响动,像是在惊呼,而后又寂静无声,这才是她纳闷的,“然丫头,你怎么了?”   “叩叩叩”的敲门声传来,皎然转头看了凌昱一眼,似是在求他赶紧离开。   凌昱却像看不懂一般,只一个抬手,皎然也没看清他手里飞出了什么东西,就见满室陷入黑暗,灯芯已然被切断了。   凌昱放开捂着皎然的手,皎然吸了口气,抬高了嗓子朝门外喊道,“娘亲,我们已经歇息了,可有事?”   夜凌音听到皎然的声音这才放下一颗心,“没事,就看你睡了没”,又嘱咐了几句,自回主屋去了。   皎然伸手推了推凌昱,结果凌昱却不肯松手,还反弹性地紧了紧,皎然很熟练地找到他的手掌,掰着他的拇指保证道,“我不会再喊了。”   凌昱这才将她放开,皎然走到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但仍不足以看清凌昱的表情,有月色的光辉洒进来,明明暗暗里,这样高大的侧影更让人有压力,也会让感官对声音更加敏感,忽地想起什么,皎然抬头质问道,“彩絮儿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凌昱见她满眼戒备的样子,自嘲地勾起唇角,“她没事儿,在榻上睡着呢。你不是要喝热水吗?”凌昱将几上的茶杯端到皎然面前,“再不喝就不热了。”   听到彩絮儿安然无恙,皎然松了口气,却梗着头不肯喝,“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无语地看着凌昱老夫老妻似地自己将水一饮而尽。   “你不是不想见我吗?”凌昱笑道,脑海里却想起皎然那几声甜美绵长的“子衡哥哥”,她可从没这样喊过他。   “既然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皎然干脆给凌昱下逐客令,真是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被拒之门外还若无其事地自动上门,皎然抿紧嘴唇双手抱胸,方才要入睡,衣裳本就松垮,虽然是在黑暗里,但这样自我保护的姿势,也能让她给自己多鼓些气势。   凌昱伸手按着皎然的肩膀,她越加逃避,越加将他心底掩盖得很好的不悦给激发出来,他咬牙切齿道:“我答应你冷静一段时日,可不是让你去和别的男人谈情说爱的,蜂蜜豆花还好吃吗?” 第101章 第幺零幺回   “好吃。”皎然假装没听懂凌昱的阴阳怪气,一把拍开他的手,“你能放开我吗?”   凌昱语带讽刺道:“不是说不爱吃甜食了吗?怎么一碗蜂蜜豆花就把你收买了?”   一句话皎然被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她就是故意使唤崔子衡怎么了?   皎然虽然人怂,但和凌昱混久了,什么客气距离早就抛诸脑后,被他这么一刺,脑袋上的火焰旺旺地烧着,必须要好好掰扯掰扯,也学着他阴阳怪气道,“世子爷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懂什么?豆花是甜是咸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   说着说着,皎然也不恼了,淡淡一笑,“大冬天里那么一段路,回来吃到嘴里都是热乎的……”这种温暖你怕是理解不来。   “只怕跟豆花也没多大关系吧?青梅竹马久别重逢,情比金坚的才最热乎吧。”   这话说得就奇奇怪怪了,皎然漠然不答,这便是默认凌昱的话了。   黑暗里皎然仿佛能感觉到头顶有一股视线,强烈得她腿都软了,但很快就摇头甩去这个杞人忧天的想法,黑灯瞎火的,看见个鬼哦。   凌昱儿时多是在郊外长大,眼神向来比人好,还真是把皎然无动于衷的鬼样给收入眼底,他抬手揉了揉眉头,“春风楼的事情,你误会了……”   “有没有误会我自己有耳朵听,有眼睛看!”难道还要抓奸在床才算数?皎然怒道。   凌昱还真立时打断,“你也知道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你可看到我和那姑娘有行什么越轨之事?”   “那样的事情我怎么看得到啊!”皎然低头跺了跺脚,明明是她在生气,凌昱不是来哄人的吗,怎么越说让她越气了?这到底是是谁的地盘啊,“我怕脏了我的眼睛!”   凌昱闭了闭眼睛:“所以你并没有看到。”   狡辩,这就是狡辩!“你别避重就轻,还有那妈妈的事儿呢,你为何一直藏着彩絮儿的身契不给我?”皎然一边说着,还不忘压制自己的声音,“好一招引蛇出洞,你可够能等的,这是故意阴我?”   “不用忍着,彩絮儿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的。”   皎然没想到是等来凌昱这一句,黑暗里还有一张纸塞到她手里,“我没有藏着,你要是没忘了,这玩意早到你手上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如果不这样,我们也不会一步步相识对不对?”   顺水推舟个屁啊,怎么这么能颠倒黑白,皎然握紧拳头不愿接过那张身契,推着凌昱道冷哼一声。   “这么生气,为何昨日不当着我的面发出来?”凌昱问道。   “都说了我不要你了……”皎然压低着嗓子委委屈屈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碰别人碰过的……”   皎然正色道:“你同谁在一起我都不会生气,但不能同时……”她说得这么明显了,凌昱应该是能听懂的,“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你要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同我没有瓜葛,我和谁在一起,你也不要过问。”   “以后?”凌昱在嘴里咀嚼着这个词。   皎然立马补充道:“就是我们不在一起之后,比如说现在。”反正昨天已经把狠话撂下了,凌昱也默认了两人之间冷静冷静。   “所以你还是在恼春风楼的事儿?”   凌昱音调微抬,热热的鼻息扑在皎然脸上,“我连灵儿的面都没见到,你不过草草听了几句话,怎么就急着给我定罪?你可是红杏出墙,给了我好大一顶绿帽子,我可没觉着现在就是你嘴里的‘现在’,你和你的子衡哥哥又怎么算?”这就是在说他没答应分手了。   什么叫红杏出墙?皎然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指着凌昱道:“少来张冠李戴这招,你何时说过同我在一起?不过是逢场作戏又占我便宜,转头就说我红杏出墙?你也忒狡猾,算盘打得太精了!”   哔哩吧啦骂够了,皎然转身就想离开,忘了黑灯瞎火里该留点神,肚子撞到桌角上,软硬相碰没发出声响,却疼得直倒吸气。   方才闭着眼揉太阳穴,没注意到眼前女子的举动,这会儿见皎然疼得捂着肚子,凌昱忙搂着让她坐到床榻上,“骂便骂了,你急什么?”   凌昱走过去点灯,想掀开皎然的衣裳看肚皮是否淤青破皮,被皎然狠狠“啪”地拍开了,“走开,少猫哭耗子假慈悲。”   皎然再一次觉得自己真没用,不过磕着碰着了,怎么手上一抹白花花都是水,一定是疼哭的,深夜里人总是比较脆弱。   凌昱见她眼睛红通通的,又撇开脸不去看他,真就跟小兔子一般可怜。云鬓如墨,衬得这张脸愈发的雪白,闪烁的烛火里还有粉光闪动,冬日的中衣虽厚,但方才一番挣扎间,早就凌乱褶皱,能看见裹着牛乳的绿底绣白莲抹胸。   光线虽弱,比起黑暗却将所有的端倪呈现在眼前,皎然意识到凌昱的视线,猛地抓起被褥将自己牢牢裹住,用脚一蹬,凌昱却顺势躲开,坐到她旁边。   皎然感觉手被人一拉,就被拎着正对他了,她拿手去挠凌昱,一推一拉间,被凌昱压着钳住了嘴,他吻得太过用力,皎然心想着坏菜,不安分的手脚很快就败下阵来。   凌昱微微抬起脑袋,抵着她的唇呢喃,“这样不算吗?难道真的要用嘴说才算?”   手从两人之间穿过,轻而易举就将被褥剥开,“还是要接着证明?”   皎然抬腿去踢凌昱,却正好方便了他跪到腿间,她掐着被褥不肯说话,凌昱的意思她明白,但姑娘家不就是想听那几句话吗?所以她不肯点头也不想摇头,只躺在她身下装死。   凌昱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别怕,我不会碰你的。”   但这样脸贴脸僵着的姿势,着实让人身上火烧火烧的,皎然烦躁地撇过头不让凌昱得逞,拉着被子抵在两人之间,“我好困,你快回府吧。”   凌昱来者不拒,含了一会小巧的耳垂,翻身坐起来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褶皱,“你睡吧。”   皎然白了他一眼,但她真的是困了,今日东奔西跑一天,睡前还要和凌昱算这么激烈的账,费神又费力,伸了伸四肢又缩回被褥里,没过几息的功夫就沉沉睡去了。   凌昱坐在床畔,看着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的皎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还担心自己在这儿怕皎然要失眠的,看来是多虑了,这姑娘的睡眠质量,真是叫人羡慕。   凌昱看着床上的女子,又呆坐了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被角,将鼻子露在被褥外,皎然可能觉得脸上有些痒,哼唧了一声伸手挠挠自己的脸,抱着被子换了一边。凌昱吹灭烛火之前又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女子,这才剪断烛芯推窗而去。   次日彩絮儿腰酸背痛在榻上醒来,敲着脑袋懊恼自己是不是梦游了,皎然看她一脸自责,想了想还是没瞒着她。   彩絮儿俨然一副“你这是在夜会情郎”的证据确凿的状态,皎然当机立断否认道,“没有的事儿,我心里的坎儿还没过呢!”哪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他,现在琢磨,昨夜简直就是被凌昱牵着鼻子走,好在她守住了底线,没有晕晕乎乎就被凌昱绕进去。   “姑娘你最近是不是走桃花运啊?”彩絮儿掐指算着,前脚一个凌昱,后脚一个崔子衡,还有四季园里一些偶尔投来爱慕眼神的公子,都不知道她家姑娘要怎么选,她猜到了凌昱一时半会不会跟皎然断,但彩絮儿也是有私心的,心里还是站在崔子衡那边儿。   “什么桃花运哪,我看是在走霉运。”想起这心情大起大落的几日,皎然觉着还是要躲着凌昱几日才好。   好在一连几日都无事发生,皎然也一心操办园里的事儿,年末四季园的人流量比往常频繁,园里院子多,有人家领着孩子就一道来吃酒了,但少儿岂能吃酒,只能安排些活动让他们自娱自乐,大人才坐得住。   院子里圈着一块空地,空地四周摆有桌椅,孩童在里头玩耍,大人在外头吃酒看娃,各有各的欢乐,不过孩童玩久了也容易腻,皎然便让小博士和孩童互动玩游戏,胜者有奖,每日变着法子换游戏,又能玩,又有玩伴,又有奖赏拿,引来了不少人。   皎然虽然没有下场陪玩,可闲暇时就爱站在一旁,今日刚忙完远远看着,李叔就急匆匆跑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可是真的?”这几日皎然的脸少有这么精彩过。   “千真万确!哎哟。”李叔激动得牙齿都快磕到舌头了。   皎然立即一溜烟地跟着李叔跑到后院酝酒的地方,屋里摆放着一套看上去不伦不类的装置,像改装过的炼丹术士的炼丹炉锅,但用皎然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前世的蒸馏装置,只不过依旧用着此时的外壳。   “绵滑爽辣,清香透亮,后味怡畅。”皎然前世也没喝过几回白酒,一口下肚,那股醇厚绵实的劲道迅速融入到身体里,化作温暖之气延展到四肢,但突如其来的口感,还是呛得拧眉缩鼻的,“就是这个味儿!”皎然高兴得连连和李叔碰杯。   “这酒一闻就知易醉人,小当家还是少吃点”,说是这么说,但李叔这个老酒鬼可没少吃,“啊,托小当家的福,李某有口福了。”   李叔指着眼前的蒸馏装置道,“我照着小当家的方法,试了几个月,总算给我试出这两坛了。”酒好却不易得,李叔有些遗憾,“这样的酝法,只怕产量远远不够。”   这几个月李叔的进程皎然很清楚,白酒的出产率并不高,同样的方法酝,因着此时的设备简陋,梁米条件不好控制,每次酝出来的酒都不尽相同,“确实不够,但这并非坏事”,皎然安慰李叔道,“李叔只管接着酝,所谓物以稀为贵,总有赏识的人愿意买单。”这也是她本就想好的路线。   对于前世的白酒能否在本朝受欢迎,皎然一点都不担心,有人爱清口酒,有人好甜口酒,也有人迷辣口酒,热衷者总爱追求极致。酝好酒的离不开好水,好粮食,好条件,因此后世的白酒有很强的地域性,虽说眼前这酒比不上后来的贵州茅台、湘西酒鬼、绍兴花雕、古井贡酒等等,但和本朝的酒比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皎然开心得就快跳起来了,但还是没跳起来,因为有小博士急匆匆跑进来了,“小当家,你快到春花院去看看!彩絮儿快哭了。”   皎然眼皮一跳,立马放下酒杯,真是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又跑出去了。   还没走到人堆里,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嚎啕大哭声,这么有穿透力,一听就是孩童,这里面突兀地穿插着一个撒泼的声音,“为什么我不能玩!我也要玩!”   走近一看,那个正在和一堆孩童抢舞台的,居然是一位和石敬泽不相上下的男子,再怎么往低了算,也同她一般的年纪,这男子正闭着眼睛,张大嘴巴,呜呜呜哭得涕泪俱下,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都能当爹了,居然和小朋友抢东西?皎然心里升起一种疑虑,迎面就看到彩絮儿欲哭无泪的眼神。   --------------------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自《酒与酒文化》。   关于白酒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有说唐代的,有说元代的,说明一下嘿嘿。 第102章 第一零二回   话说皎然视线一转,又见那男子头戴朱红银泥挂金坠抹额,肩系纯色无染的白裘氅,隐隐约约能瞧见里头是一件青袍绣着团云五爪龙白蟒,好大一人物,真有些棘手。   皎然还真没猜错,眼前这人正是当今皇上的弟弟南静王,十四十五岁,年下刚回盛京,自皇帝夺回实权后便养在西京,说是体弱养病,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病压根无药可医。   当今圣上有两位异母弟弟,除了眼前的南静王,另一位小王爷的母妃当年勾结权臣,小王爷差点被皎仁甫扶持为傀儡皇帝。   除掉皎仁甫一党时,皇帝本念及手足之情只想贬其为庶人,可太后狠绝,坚持不斩草除根定后患无穷,小王爷得毒药一瓶,小王爷母妃得白绫一条,南静王目睹手足七窍流血的惨状,当即晕死过去,再醒来时就成了眼前这幅痴傻的状态,南静王母妃以安养为由,请旨带着儿子去了西京。   疯得这么巧?皎然不是不怀疑南静王真疯还是装傻,但此时不宜纠结,众人看出此人身份非凡,靠边的靠边,无言的无言,只拉着自家孩童,皆不敢上前劝导,更不敢胡乱指责。   “姑娘。”彩絮儿看见皎然就跟见着救命稻草一般,她嘴皮子虽溜,可面对大人物,因着身份所限,敢说的话不多,大事上还是要她家姑娘拿捏,“我好话说尽了,都没辙。”   院子里搭着小舞台,店里规定了凡上台说故事皆有奖,大人愿意自家小孩上去,娃娃们也争着排队,皎然本来打的主意是童言无忌思维奇特,既能逗乐酒客,孩童们话多又爱热闹,轮下来不要一天也要半日,可谓一箭双雕。   结果可好,南静王争着也要上去,大人世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见着这么一个小大人,孩童率真,却都不依,集体排斥南静王,就这么闹起来了,连仆人也束手无策,只护着让他闹。   众人见当家的来了,都投去了“保重”的视线,皎然顶着沉沉的目光,问了南静王的随从几句话,蹲到地上和南静王视线平行,用和皓哥儿说话的语气同他说道:“王爷为何哭呀?”   终于有人来和他说话了,有时候小孩子的哭泣,就是想吸引别人的注意,“他们都不跟我玩,我也是孩子啊,怎么不能上去。”南静王很委屈。   “王爷才不一样呢,你比他们高这么多,是顶顶男子汉。”皎然手朝天伸起,比了个夸张的姿势,“他们不过都是小娃娃,说的都是小儿科的故事,有什么好玩的。”根据皎然和皓哥儿混迹多年的经验,这个年纪的小屁孩,最喜欢听别人说自己是男子汉了,相反的像花姑那样的老者,便都厚着老脸却不认老。   南静王闻言果然不怎么闹腾了,只还不情不愿地嘟嘴鼓腮,皎然拿起彩絮儿端来的甜口酒,送至他嘴边,南静王“很将就”地一挺脖子饮了,又听她悄悄说道,“只有男子汉才能吃酒,小娃娃是不能饮的,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其实皎然也是听南静王的仆从说他爱吃酒,才想了这招,果然南静王也不哭了,呜咽着又吃了几杯酒,皎然看他可怜,一面又想疏散人群,好让院子回归原状,点了点酒注子,而后道:“不如王爷来和我比讲故事,赢了我给你奖品?”   南静王一听眼睛就亮了,皎然心道这心智,比皓哥儿年长两岁不能再多了,她接着引导道:“我还有差事没办完,你同我去后院,我边干活边和你讲?”   南静王立即拍拍屁股跟着皎然走,府里人惧着他,外面的娃娃又不跟他玩,生怕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来到后院,皎然饮了一口方才只喝了一半的白酒,端够了说书先生的架子这才摇头晃脑道:“话说在东胜神州傲来国的海边,有一山名曰花果山,此山集聚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花果山下,却压着一只石猴……”   南静王忙伸直了脖子问,“为什么?为什么?然后呢?”   皎然淡定地摆摆手,“且听我细细道来。”   皎然也不知为何脑子里一冒,就蹦出了孙悟空这个名字,许是前世美猴王便是她儿时的偶像吧,如此集聚浪漫主义又兼具神魔正义的故事,南静王自然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津津有味也有津津有味的坏处,比如皎然讲到喉咙快冒烟,南静王仍然兴致盎然,一点要回去的意思都没有,皎然连连咳了好几声,但小屁孩是听不懂大人的暗示的,还很贴心地给皎然斟酒。   “这孙悟空去了天庭之后啊,被封作‘弼马温’,掌管天庭十万……”具体多少万皎然也记不清了,但十万就十万吧,小朋友听在耳朵里,都知道是很多很多马的意思,“额,十万马匹,得知弼马温不过小小一官职后,孙悟空大怒……”   彩絮儿这时进来,在皎然耳边悄悄传话,皎然将手中的酒杯当做醒木一拍,一锤定音道:“今日便到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南静王不干了,“这怎么行呢?天色还早,好姐姐你接着说吧!”南静王这会儿也不管自己是来同皎然比赛的,毫无立场道,“权当你赢了好不好,我不说了,都听你讲?”   这声“好姐姐”可把皎然喊得起鸡皮疙瘩,不是难为情,而是消受受不起啊,皎然一脸遗憾道,“酒店里还有事要处理,这故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完,要说上个十天半个月呢,王爷改日再来吧。”   为了安抚这个大小孩,皎然将一小坛新鲜出炉的白酒送给了他,“这酒王爷也说好喝,就当给你的奖品吧。”   “真的吗?”南静王立时转移了重点,欢欢喜喜抱着酒坛子,“那我改日再来!”而后三步一回头离开了。   马车已经停在后门小院处,皎然开了一条门缝,见街上看不见这处,才走出去掩上门,却又留条缝用手拉着。   凌昱转过身来便见到皎然这幅往前不想迈,往后不敢退的模样,勾起嘴角道,“做贼呢?”   “有什么事儿吗?”明明还没和好,却还要谈公事,皎然多少是有点拉不下脸的。   可惜凌昱掐着她的七寸,“没骗你,是真有事儿。”   皎然撇撇嘴,要不是彩絮儿传话说自己不来的话,凌昱就要去后院抓人,她才不屁颠屁颠地过来呢。   又是去城外,皎然跟着凌昱登上马车,马蹄声嘚嘚地缓缓前行,皎然将引枕塞在两人中间,和凌昱划分起了楚河汉界。   “这么要紧吗?”皎然道,“就一定要在这时候出城?”   “不要紧。”   皎然在心里白了凌昱一眼,又听凌昱道,“是前几日发生的事儿,原本前日想带你去的,但是……”   但是她在闹别扭是吧?难道她现在还在闹别扭凌昱没看出来,不知道是对方太迟钝还是自己戏太多,反正皎然心里堵得慌,有些无精打采道,“又要去酒庄子吗?”童家庄那么远,一来一回,她夜里还用睡觉觉吗?   凌昱默不作声看了皎然半晌,“自然不用。”   马车在城外不远一座装饰清雅的宅子停下,还真是不远,连李叔的老巢都没经过,所谓狡兔三窟,这应当是凌昱其中一个窟。   守门的小厮见凌昱来,忙跑过来唱喏一番,“公子,乌青已在堂内恭候。”   乌青一见两人来了,就揣着手从椅子上弹起来,皎然让他一道坐下,他也只肯在一旁端端站着,皎然看了凌昱一眼,见他只自顾自吃茶,一点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就没再坚持。   乌青一大早从童家庄步行至此,总算等来皎然,也不用人家问,就事无巨细全说了一遍。   “姑娘你放宽心,就是你没出声我们也不会答应他,那王八也太不是东西了,以前就抱着前庄主的大腿混,前庄主被抓那日,龟孙子立马卷铺盖跑得不见影儿,现在又不知道从哪个疙瘩里冒出来,想要离间我们。”乌青愤愤不平道。   “你说那人说我们是在骗庄户,假意画大饼,好让庄户往死里干?庄户们是作何反应的?”皎然问道。   “听他的狗屁!庄户们扛起大锄头就把他赶跑了!”乌青连说带比的,唾沫星子都快飞出来了,“那死王八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想起那个场面,皎然噗地笑了出来,庄户朴实归朴实,却并非傻子一样好糊弄,说东就往东,说西就往西,“他怎么会突然跑回来呢?”   “还不是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乌青先骂了一遍,接着嘿嘿一笑道,“那时瞧庄子奄奄一息立马就跑了,也不知拜了那座山头,在别处又混不下去,只能回来老地方打我们的主意,说是给我们指条更好的明路,换个主子能更有赚头,还教唆庄户在庄子里闹事儿,和你们作对。”   皎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是吃里扒外,表扬道,“庄户们很有主见。”   乌青诚恳道:“说到底日子不还是我们自己在过吗,好不好我们会不知道?如今天下承平,比起在战场上守卫家国的士兵,我们能安居乐业就是最有福气的,庄户们也没什么本事儿,只求吃饱饭住暖房,以前跟着前庄主,耕十亩地只余给庄民半亩的米,每顿饭碗里找不到几粒米,当水喝都不嫌塞牙。”   想起往事,乌青音调都低了不少,“现如今姑娘全都给我们耕种,还给庄民卖酒的股份,我们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有几分能力享多少福,虽然庄户们大字不识几斗,但我们清楚这远不是我们该有的福气,人不能太贪心,我们知足了,便是想要更多的,也该靠自己的能力,怎么能走这种吃里扒外的路。”   “他应承你们什么条件?”皎然问道。   乌青把王八的话复述了一遍。   皎然狡黠地笑笑,“你们怎么不去,我都想去了。”这么大手笔,也是够舍得下血本的。   “那孙子的话要是能信?那王八就不叫王八了。”乌青笑得淳朴,“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掉不到我们这些人头上的,等把庄户骗去,这边又闹翻了,到时还不是被人当猪宰的份。”   皎然和凌昱对视了一眼,刚才在马车上已经讨论了一番,这背后恐怕不简单,但敌在暗我在明,皎然又和乌青交代了几句话,走出宅子时,两人身上已经披上了一层红霞。   说不得脑力活比体力活还累,皎然挺直身子坐在马车上,不愿意当着凌昱的面歪歪斜斜软下来,此刻她需要的就是硬气。   一把骨头被抖得酸酸麻麻,百无聊赖又不想和凌昱说公事以外的事情,掀开帘子透气,往外一看,却不是回城的路。   “你带我去哪儿?”皎然一时没收住,嗓音有些大,凌昱睁开眼揉了揉耳朵,“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要回去,时辰晚了我娘亲会担心的。”皎然果断拒绝,昨夜已经被这厮偷香窃玉了,谁知道今晚凌昱肚子里又装着什么坏水呢。   “不会耽误你回家的时辰。”皎然正撇着嘴,没注意到凌昱脸上难得的不自然。 第103章 第一零三回   一路向东,过城郭,穿村寨,路越走越狭,地越望越空旷,虽说人烟愈加稀少,但目的地离京城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马车在山脚停下,车夫取下脚凳,皎然不情不愿地步下马车,这会儿天都黑了,黑漆漆的山就像食人的巨兽,仿佛进去了就出不来,皎然眯了眯眼睛看向凌昱,或许,旁边这位才是不怀好意的食人兽。   “怎么跟我会把你卖了一样?”凌昱走过来,很自然地将皎然的手握在掌心,还不动声色地在她手心捏了一下,“走吧,后面的路马车进不去。”   那马儿好不容易见到几株草,正停在路边一口一口嚼啃,皎然眼风扫了坐在马车上的车夫一眼,车夫正背对着他们,在黑夜里就跟隐形人一般,职业素养真高。   “你到底要作甚么?黑洞洞的能看到什么啊。”任谁一无所知地就被拐到山下来,也会如皎然这般抱怨。   山野空荡,夜风寒冷,免不了就要挨着凌昱,此时四下无人,皎然怕野兽出没,只能紧紧跟着凌昱,可心里又别扭地清楚着,他俩还没完全和好呢。   凌昱伸手固定住皎然的肩膀,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强势地搂着她往前走,“你先看过再说,等看完了,任你怎么说都行。”但也不说是什么事儿。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皎然拧眉看向凌昱。   凌昱沉默了一路,这让皎然心里既愤怒又好奇,虽然不悦,但脚下也没停。   山脚下的村户离得远,零星错落,依山而建,背山面野,有的用篱笆围起,眼前这户四面有泥砖围墙,四合院格局,看得出是村户里的富裕人家。   皎然与凌昱比肩而战,嗅了嗅风里传来的柴火饭香,难道要来此处用晚膳?皎然是彻底搞不懂了,朝凌昱看去,还没等来他的回应,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唔——”皎然眼睛还没收回来,就感到腰上有手一搭,脚下腾空,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落在了正屋的屋檐上。   这村户门扉紧闭,皎然想着凌昱当是在等人开门,结果敢情是来偷窥的,屋瓦冰凉冻人,宛如有寒气蒸腾,皎然犹犹豫豫着要不要和凌昱一般就这么一屁股坐下,可是……   “怕寒气入体?”凌昱站了起来。   皎然面露尴尬,心里庆幸凌昱没看出来,凌昱扯扯唇角,“有什么难为情的?血肉之躯,男女本就不同。”凌昱将身上的大氅褪下,随意地折成一块不像豆腐块的豆腐块后,重新蹲下放在旁边,“好了,坐下吧。”   原来还是看出来了,这瓦块冷得跟冰一样,寒气由下往上,皎然是怕闹肚子丢人,这才寻思着要不要坐下。   狐裘大氅一看就是维护得极好的,黑油发亮,这样拿来当坐垫,舒服是真舒服,保暖也是真保暖,整个过程凌昱虽然没有明说看穿了她的心思,但皎然还是红着脸坐在他旁边。   门扉被推开,看这架势,应当就是那阵脚步声的主人,是一个背着簸箕的男子,像是刚从外头回来,木门声一响,屋里就有女子迎出来,“郎君,等你好久了。”   寒夜里皎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瞧着这背影,这婀娜的身姿,这走路如杨柳的姿势,皎然心想这男子相貌平平,怪有福气的啊。   脚下的女子搀着夫君转过身步入正屋,皎然得以窥见正脸,那真是穿得粉白黛绿,打扮得花枝招展,身居山野,仍然着实一讲究人。   屋内不时传出女子的盈盈笑声,“这男子娶的是村花吧?”皎然朝着凌昱问道。   凌昱闻言轻笑出声,“也就你给面子。”他看向皎然问道,“你没有别的想法?”   那自然是有的,皎然装作略略思考的样子,摸了摸下巴,“那娘子有一点点风尘味。”其实并不止一点点,皎然吸吸鼻子,这挥之不去的脂粉味,还有随风送来的浮浪声,那男子消受得起吗?   不过皎然还是没明白凌昱带她来这里干嘛,难不成凌三公子还有听墙角的癖好?这实在是太掉价了,皎然略带探究地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向凌昱,却第一次在凌昱脸上看到这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带着几分尴尬,又带有几分欲言又止。   “那是我父亲的姘头。”凌昱道。   皎然眨了眨眼睛,虽然很想惊呼,但不好在人家亲生儿子面前暴露这么没品的一面,再说了,前任越国公战死沙场,仙逝多年,就冲这一点,皎然很克制地给了凌昱一个略带震惊又不那么震惊,还夹着这几分同情的表情。   在相府那几年,皎然听过国公爷和长公主的神仙眷侣的故事,没想到国公爷瞒着公主,居然在外面有了姘头,所以皎然还是侧了侧耳朵,示意凌昱接着说,既然都开了头了,肯定不会一句话就画上句号。   “是不是对我父亲的目光不敢苟同?”凌昱呵笑一声问道。   这样讨论先人虽然不太好,但皎然还是很诚实地点头答道,“是。”   黑夜里凌昱笑得轻飘飘空荡荡,脸上在笑,这笑却不带半点温度,不是愠怒,不是幽怨,而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自嘲,嘲笑什么呢?皎然想了想,应当是身为儿子对父母感情的无奈吧,“公主知道吗?”   凌昱摇头,“这辈子就让她一直这么过下去吧。”凌昱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月亮,“等到了阴曹地府若能再见,再叫他们自己去把前尘往事算清楚。”   公主下降,人人皆为这段情投意合的姻缘唱好,殊不知国公爷去西北镇守打仗,却不忘把这位姘头带了去,彼时不过十来岁的凌昱也以为爹娘恩爱,兴冲冲地拿着公主的信件去了西北,结果却目睹父亲和风尘女子浓情蜜意。   皎然觉得凌昱那时的心理阴暗面积该有一座盛京城那么大,“那你当初为何不……”皎然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凌昱伸手搂住皎然,让她趴在自己肩上,“也不是没想过,但是那样不是便宜她和我父亲去做神仙眷侣了吗?”   好吧,皎然以为他是不杀人的意思,但其实悲伤中的凌昱,也是蔫坏的,都想到往生后的事儿了。   “说到底还是我父亲的不是,若让她去了,不是也便宜了我父亲吗?”凌昱又道。   看来凌昱对这两人都很有意见,皎然的手很熟门熟路地又开始抠凌昱的衣袖,手里没点东西总觉得闲得慌,“那你说,国公爷是看上她什么地方了啊?”皎然实在好奇凌昱对自己父亲的看法,加上这会儿两人距离近,凌昱还是欠着她的,皎然便毫无负担地问出来了。   按道理说,前任国公爷仙逝,国公爷应该是凌昱承袭的,但据她所知,凌昱还没有正式袭爵,且国公爷这称谓,总觉着上了年纪,皎然对着凌昱一时半会也喊不出来,是以对前任国公爷便也不改口。   “谁知道呢。”凌昱也想过质问自己的父亲,先是不敢,后是不屑,如今已经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皎然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开门见山道,“听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会不会心里也是喜欢这样的女子的?”但说实在的,皎然真的想象不出来凌昱会如何对待这样的风尘女子,说不得国公爷也真是口味独特。   若说权贵狎丨妓,京城里不是没有,可至少也是玲珑那样的水平,脚底下这女子,身段面容出挑,但败就败在身上像糊了脂粉墙一般,像他们这样坐在屋檐上都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胭脂味实在叫人头大。   凌昱笑出声,“那你还有没有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捏了捏皎然的脸。   皎然感到凌昱身上僵了僵,果然便听见他说,“我可没有这样的嗜好,自从那年从西北回来,我闻到脂粉香就头痛,一见到这些女子就退避三舍。”   皎然万万没想到凌昱不爱闻脂粉香是这个原因,凌涵同她说的时候,她还以为只是个人癖好呢……皎然悄悄从凌昱肩头抬眼去看他,居然从他脸上看到了尴尬和欲盖弥彰的眼神,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   皎然呆呆看了凌昱一会儿,他大费周章带自己来这,前面拐弯抹角铺垫那么多,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姘头和他父亲的故事是其次,而是为了告诉皎然自己对青楼女子没兴趣,皎然一时无法把凌昱和这样别扭的样子结合在一起,忍不住就笑了。   凌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笑什么,还不是为了拔你心中那根刺,这姘头除了我可无人知晓。”   皎然贴在凌昱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听明白了,也会保密的。以后同你在一起,我就不抹脂粉了,还可以省好大一笔脂粉钱。”心结一解开,皎然也不记得来时还在跟凌昱分楚河汉界呢。   “那倒不用。”凌昱笑道,曾经他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闻不得女儿香了,但如今看来,只是人不对罢了,“抹不抹随你,反正我觉得怪好闻的。”   凌昱埋头在皎然细长的脖颈上深深嗅了一口,皎然感到有柔软的唇瓣在脖子上轻轻划过,连鼻息都依然温和,这样的温柔仿佛能将人包裹住,让人觉得连四周的空气都是温暖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凌三(扭扭捏捏,扭扭捏捏ing):其实,其实我还是…… 第104章 第一零四回   月朗星稀,隐约能瞧见门前泥土路上的车辗冰辙,寒夜清风叫人像闻着薄荷叶一样,还捎着些泥土芳香,叫人舒爽清醒,脖子上温热而发痒,皎然嗅了嗅埋在她脖颈间的男子发髻上的清香,居然没半点异味,一把将他推开,而后两手托腮,笑脸盈盈地望着如冰盘的月亮。   皎然正看得起劲,就听凌昱道,“走吧”,转头一看,他已经站起来向她伸出手。   见皎然屁股像被钉住了一样,凌昱又微屈身子半蹲下来,将皎然拦腰抱起。   皎然嘟着嘴道,“我还没看完呢!”但人已经被抱起,只好抓起凌昱的大氅,环住他的脖子,乖乖跟着他落回地面。   这准是在报复她方才煞风景将他推开,凌昱才急着要走,此仇不报非女子,皎然脑海里忽然就闪出几个画面,等哪天发展到要米西米西的境界,一定等凌昱擦枪走火,立马跳起来穿衣服走人,不过这有点远了,近的来说,就像上回在竹风榭一样,往身上糊半盒脂粉熏死他,虽说只是小小的报复,但皎然想想就乐到了。   “夜露寒凉,你就穿这么点,山中久坐身子吃不消,这天色回去再看不也一样?”凌昱低头和皎然道,却不由再次疑惑起女儿家这种生物了,方才将她抱起来时,皎然嘴上还能挂油壶,怎么一个落地的功夫,就乐呵成这样?   “那能一样吗?”皎然被凌昱轻轻放下,幸好她今日穿的是牛皮靴,不然脚下满地的乱琼碎玉,脚早该冰湿了,愣神时手头一动,是凌昱接过她手中的大氅,甩开披在她身上。   冷冷的梅香让人分不清是肩上传来的,还是旁边的人身上飘来的,皎然转头看向凌昱,这人的行径说强势时是真强势,但说细心时也是真细心,或者说对于属于他的东西,都极尽维护,不管能好到几时,但相好缠绵时,皎然心中确实有过甜意,一如现在这般。   上一世没来得及谈场恋爱就一命呜呼,这一世对女子的条条框框比前世多千百倍,皎然也不知能和凌昱走到何时,若按照此世的教条,她应当立即同凌昱一刀两断,但心里着实又舍不得凌公子的风姿卓越。   自打和凌昱厮混以来,这个问题困扰了皎然许久,脑子里乱成一团,乱的却不是要不要和凌昱理清关系,亦或是一刀两断,皎然清楚自己喜欢同凌昱在一起,是因着两人相处时,他能包容她时不时混乱的“自我”,尽管这些年她掩藏得很好,但前世的皎然从未改变,时不时还会冒出来。   万一哪日两人真分道扬镳,到时该如何与凌昱相处?这才是皎然困扰的,老死不相往来乃下下策,反目成仇应该不至于,井水不犯河水形同陌路亦是下策,想来想去,最好还是要如故友一般甚好。   只不过皎然也不清楚凌昱是不是“分手了还能做朋友”的人,不过在一起时留下些温情,日后总是好相见的,依着凌昱的教养,当也不会跟女儿家过不去。   只有外人才要如此费尽心机想后路,次日在四季园见到凌涵时,皎然便想,如果能和凌昱当兄妹就好了,做不成眷侣拜兄妹?不知凌昱能否如此大度呢,皎然拍拍自己的脑袋,换了一个笑脸朝凌涵迎过去,“凌涵妹妹,你这是……”   凌涵挥手指点仆人将手中的花盆放下,转身过来笑得灿烂,“皎然姐姐,我们今日去逛花市,姹紫嫣红的开得可好看了,我顺手给你挑了几盆。”   除夕将至,京城里的花市正是花团锦簇,人赏花花赏人的时候,皎然想去逛,眼下却抽不出时间。   蜡梅鹅黄嫩芯半吐,几簇倚一枝,横斜如金步摇,观之雅致,闻之芬芳,不过皎然的目光还是被后头的牡丹吸引了,她指着那盆花开口道,“这是?”   “这是‘贵妃插翠’。”凌涵笑道。   所谓贵妃插翠,便是牡丹花心生有几缕翠绿花蕊,和粉妆花瓣相得益彰,如同贵妃鬓间点缀翠钗,无比美艳。   皎然并非不懂花,而是惊讶凌涵一送就送这么大手笔的,秋日里一株上好的魏紫已值数千钱,姚黄更是有价难寻,贵妃插翠虽不比这两者金贵,可价钱亦是不低。   “太破费了吧?”皎然忍不住就拿手指轻轻点了粉嫩嫩的花瓣,浅浅粉腮脸,翠翠玉珠钗,瓣瓣浅复深,让人也想化作彩蝶蜂就是了,“花市里还能买到这好东西啊?”   这可是问到重点了,花市里不是没有牡丹,但多是寻常品种,金贵些的没点门道,时下人人家中求牡丹,有钱亦买不到手。   凌涵赶紧道:“不是的,这是我从府里拿来的,快过年了,就当给皎然姐姐的贺年礼。”   皎然一听,就知是这姑娘自作主张从国公府里搬出来的,忙道,“这于理不合啊,可是公府里观赏之用的,要不涵妹妹你带回去吧,留给我这蜡梅就够好了。”   凌涵却是无所谓地摆摆手,“皎然姐姐你放心,这点事儿我还是能拍板的,这是我从三哥哥那里顺来的,他不会怪我的。”   听到是凌昱院子里的,皎然是理直气也壮,没再拒绝,要是凌昱不愿,大不了叫他自己拎了回去,不过听凌涵这么说,皎然越发下决心,将来分手,还是得想方设法和凌昱拜个把子啊。   皎然命人将两株蜡梅和牡丹都搬去春风院,窗边几上设座屏,屏中有景,景前有花木,夜里点灯,灯下花与景相映成趣,可供文人吟诗作对,也能让我等俗人一饱眼福。   凌昱那人的心思皎然看不懂,他妹妹凌涵却是位喜形于色的小姑娘。   寻着个众人离开的空档,皎然将凌涵拉到一边问道,“凌涵妹妹寻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送蜡梅为贺岁礼已足心意,这株贵妃插翠怎么看怎么像小学生偷拿长辈银子,出去偷偷摸摸买零嘴,或是有求于人的,但她能为凌涵做什么事儿呢?   过几日府里要办赏花会,第一回 由凌涵承办,凌涵见皎然这般以物衬花,想起娘亲那里好像有几架精巧围屏,正好回去可以同她借来用用,不至于让那些花孤零零立在高几上,正在心里悄悄记下,被皎然这么一提醒,总算想起了正事儿。   凌涵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抱着皎然的手撒娇道,“皎然姐姐,你的新酒还有没有呀,能不能先匀一些给我啊,过几日办牡丹宴我才能一鸣惊人。”   皎然被凌涵的单纯天真逗得吃吃笑了起来,这天底下能找到几个像她这般能毫不掩饰将小心思说出来的,这个年纪的姑娘,半大不小,但心中多少也有点成算,都是暗搓搓准备而后惊艳众人,哪里会像凌涵一样?   “自然是有的。”就冲着凌涵三天两头来买酒,时不时还要给她送东西这点,这个忙皎然是帮定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有新酒啊?”酒店里还没正式开卖呢,连酒名都未定下。   “真的吗?”凌涵喜上眉梢,抱着皎然的手使劲摇了摇,“那可太好了,昨日王府宴饮,锴表哥一人分了一小杯,那酒虽然辛辣,却是叫人回味无穷啊!”凌涵说着还拧眉吧唧着嘴巴,仿佛嘴里还有白酒一般,“宴上许多人都争相问着要买这酒呢!”凌涵心中暗自窃喜,大家都是不缺银子的人,可不缺银子又如何,还不是只有她同皎然最熟稔?   原来是南静王的功劳,那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柳成荫,皎然当时拿酒给南静王,因着凌昱在等着,未尝没有打发他赶紧走的念头,偏偏这个如皓哥儿一般心智的男子,因为性子阔绰不独酌,又因着地位使然,还没开卖就先帮她在上流阶层广而告之。   可见人算不如天算,但行好事,总有前程啊。   皎然是个很舍得的性子,虽爱赚钱,但真情实意是远在钱财之上的,转头就带凌涵去往后院,清点出一打十二经瓶,看向凌涵问道,“这够吗?不过这酒每日都是新开坛,要太多也没有。”   凌涵点头如捣蒜,“足够了,足够了。”她原本打算有三四瓶,就足够她逞威风的了。   只是这几日事忙,酒名还未定,但提走之前,酒名定然是要憋出来的,既是牡丹宴,必然会有不少京中贵女,皎然想着凌涵的牡丹宴,又是一个绝佳的打广告的机会,如今酒店里的经瓶,虽都印着酒店名号,但等定下酒名,还是要为这些白酒量身定做专用酒瓶,那才算配得起档次。   眼前的白酒自然不适合用“白酒”这名字了,此时的白酒多有“浮蚁”,取酒质□□之“白”,并非后世“透光无尘”之“白酒”,用这名字难以区分,名声不容易打响。   眼下就要立春了,酒家一年有两大开新卖酒的季节,一是秋日,其二便是春日,皎然脑中一闪,看向李叔道,“就叫‘四季春’,如何?”   李叔略一思索,笑道,“甚好甚好,甚为贴切,四季园之春酒,好听又好记。”   皎然也是这么想的,唤人取来一套纸笔,取笔蘸墨,在红纸上飞速走笔,很快就写完十二个小巧娟秀的“四季春”,待墨汁风干,一一贴上经瓶。   凌涵没想到今日收获会这么大,可别提有多开心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仆人雪地走路要当心,别把她的宝贝给摔去浇灌大地。   “你什么日子办牡丹宴?”皎然问道。   凌涵比着手指头数了数日子,“就在后日,小年后一日。”   “那成,那我便等你办了赏花宴再开卖。”皎然道。   这话说完,便换来凌涵一个紧紧的熊抱,就在皎然快要窒息的时候,凌涵突然跳开了一步,拍着脑门道,“不好了。”   皎然被这姑娘的一惊一乍吓得心都提了起来,忙问道:“可是怎么了?”   凌涵皱着眉头道,“方才忘记吩咐他们把酒送到我屋子里,我要先藏起来,等办宴那日再搬出来。”   皎然无语了,但是不能和小孩心智的人一般见识,“为什么呀?”   凌涵叹了一口气,叉着腰有点无奈又有点不满道,“要是被三哥哥知道了,铁定又要不请自取,到时候十二枚四季春都不够用的。”   “不会吧。”虽然心里对这样的凌昱很震惊,但总不能跟着附和,自家人说自家人坏话,和外人说自家人坏话,会导致截然不同的后果,这个道理皎然很明白,所以作为一个外人,皎然还是很客气地展示了自己的客观,并试图调和一番,“不会的,凌公子不像这样的人。”   “会的,三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凌涵眼珠子一转,看到皎然脸上愕然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在拆凌昱的台,忙吐了吐舌头找补道,“不是的,不是的,说糊涂了,我三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1 23:35:54~2021-06-22 22:4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第一零五回   小年这日,日理万机不是当今天子,而是奔走在家家户户灶台前的灶神。   猪头鱼鲜,豆沙粉饵,酹酒烧钱,灶王爷收得开心,皓哥儿也很开心,他正两手扒着桌面,踮起小脚尖,刚剃得只剩下一小撮毛准备留着过年的小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在供桌上,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一只手慢慢往前,香炉边摆着他最爱的麻糖呢。   只不过肉乎乎的小手还没沾到甜味,就被白师太“啪”地一声拍走了:“你个小猢狲,灶王爷还没吃,你就先吃了?”   皓哥儿不服,左手摸着刚被打的右手背嘟嘴道:“早晚都要吃的嘛,灶王祖爷爷不会怪一个娃娃的。”也就只有在吃东西时,皓哥儿会承认自己是个娃娃。   “在灶王爷面前,你祖宗我也是个孩子呢!”白师太赶小鸡仔一样把皓哥儿挥开,“你们姐弟四个,快些拜了回屋去,别来这里凑热闹。”   皓哥儿只能屁颠屁颠拉着踮脚的小凳子,走回桌前,跟着石敬泽、皎然还有彩絮儿一起虔诚地拜了又拜。   腊月二十四,正宜洒扫庭院、拆洗被褥、掸尘拂垢,市民越是忙活,越是城中酒家生意最红火之时,皎然赶早拜完,自不能留下来跟着家人迎春扫尘,打扫房屋。   酒店也请了灶神,皎然到四季园时,姚姐已经备好满满一桌供品,只待她领头上香。   小博士和姚姐也随后跪拜,一群人里姚姐的祈求声最外放,满嘴念叨着红红火火,单子接到手软,逗得大家一阵笑。   小年之后诸神上天,民间百无禁忌,嫁娶礼聘皆不用择日,所以年前五六日,喜宴的单子特别多。   皎然拜完神后,听说送菜的农妇来了,便去将过年期间的肉菜供应又确认了一遍,如今酒店成立了一个“跑宴”小组,是专门登门给人家做宴席的,有的小博士满心稀奇,皎然便采取轮流制,几轮跑下来,有的人喜欢,有的人却嫌奔波。   虽说跑宴能收主人家的荷包,这份油水钱店里不纳入总账,全都能进自己兜里,但跑宴一人要顶几人的活儿,一天下来不带喘气的,所以还是守在四季园好,分工明确,又能忙里偷闲,最后小组人数也就基本确定。   听闻这日皇帝也忙着祭神,皎然本以为园中不会有贵客,比如说凌三公子,尽管凌昱没有一官半职,但皎然觉着他定不是闲人,不过凌昱没来,南静王却来了。   “王爷今日怎么没去祭神?”和“小孩”说话最是简单,不用拐弯抹角,有啥问啥,也不用设心防。   “母妃不让我去。”南静王乐呵呵道,“府里闷得慌,所以我就来找皎然姐姐啦,今日还能说故事吗?”   看着南静王跃跃欲试的样子,皎然拿手绢沾了沾额头,问道:“上回我们说到哪里了?”   “说到孙大圣大闹蟠桃宴。”南静王忙接话道,这人记得比皎然还清楚。   “哦哦。”皎然娓娓道来开始讲,只不过还没讲几句,南静王又围着她问,“今日是小年,那孙悟空他也拜灶神吗?”   额,这个嘛,皎然心里先向灶王爷道了句“得罪了”,而后煞有其事地点头道,“自然是,不拜的。”   南静王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他这么不乖吗?那灶王爷会不会在恶罐里记着他,然后去玉皇大帝面前说他的坏话啊?”   灶王爷有两位随侍,一位捧恶罐,一位拿善罐,皎然汗颜,小孩的脑子就是天马行空啊,“不是不拜,灶王爷管的是人间福祸,孙悟空不属民间,灶王爷管不了他的。”   南静王一脸好学,皎然想了想又道,“孙悟空虽然不拜,但这日他就在天上等着灶王爷呢,这灶王爷在天上啊叫灶神星君,腊月二十四离开人间,就去向玉帝禀报人间事务,他们都是神仙,孙悟空自然不用拜他啦。”   南静王总算了然地点了点头,皎然却是心叹人果然一回生二回熟,上次南静王只闭着嘴满脸憧憬地听书,这次讲一段就要带一段注解,真是问题总比正文多。   好在南静王是个成熟的小孩,知道皎然与他不同,还要赚钱养家,听了几回合就很满意地回府了,还约定了下回再来。   夜里四季园闭店,忙完酒店琐事,一切安排妥帖,午后皎然便带着彩絮儿去官窑定制了几百枚“四季春”的经瓶,原先没想到年前就能酝出四季春来,什么都没有准备,这番惊喜来得措手不及,瓶子能赶在春节前出来已经是谢天谢地,这几日便要开卖了,只能先用酒店的经瓶顶着。   回到小甜水巷,正是炊烟升起,街头巷尾都在唤人上桌之时,不过饭桌上大人的面色却有些沉重。   “这是怎么了?”皎然端着碗筷问道。   “太奶奶要死了。”皓哥儿从比自己脸还大的盆里抬起脑袋来,嘴快接道。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白师太“阿弥陀佛”了一声,念道,“佛祖慈悲,一定要让不孝女见到老母最后一面。”   白师太是苏杭人士,年轻时远嫁京城,可惜郎君早逝,后来没有再嫁,只收养了夜凌音和丁旖绰两人,家中还有一年迈老母,已过七十大寿,今日突然收到南边兄长寄来的家书,说是老母亲冬至时在雪天里摔了一跤,已经日渐垂危,叫白师太速回老家相见最后一面。   回自然是要回的,但年关近在眼前,那边有娘家,白师太这边也有小家,不可能立时就收拾行囊回去,总要翻过年再说。   “我们商量好了,准备过完年便南下,就是有点担心你们几人。”夜凌音看着皎然道。   夜凌音和丁旖绰虽在京城长大,但跟着白师太回过苏杭几趟,算是在太奶奶膝下承欢过,于情于理都回去尽孝心,但问题就来了,回苏杭路途遥远,白师太需要照料,两人互相配合刚刚好,再多一个皓哥儿就累赘了。   皓哥儿年幼,不好折腾,若是回头冻着累着,再生个小病大病,一老一幼那就有点难搞了,探讨过后,全家人一致同意让皓哥儿留在京城。   “那我是不是可以天天跟然姐姐去园园里了?”娃娃总是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翻了年我便要入学舍,到时你们三人正好可以留在四季园用膳,家里除了烧水,也不用生明火。”石敬泽建议道。   丁旖绰却还是不太放心,“夜里门窗切记要栓好,你们都是姑娘家,不像小子皮糙肉厚丢在路边也不叫人心疼的。这样吧,明日我们去后头拜访一下,让崔家多照看些,你们有什么事也能找崔夫人,她是个热心肠的,不会推脱的。”   夜凌音听了也点头道好。   石敬泽要入学舍的消息听在家人耳朵里毫无波澜,但听在陶芝芝耳朵里就不是这样了,“什么?那我要多久才能见石敬泽一次呀?本来就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回的。”陶芝芝边走边跳脚,感觉鸭子还没到手就要飞了。   “大概半个月十天吧。”住了内宿自然不能时常见面,皎然答得十分不走心。   “你就会敷衍我。”陶芝芝道,“一个月见一次,一年顶天了十二次,见了十二面之后,那我不是已经十八了。”陶芝芝捂着脸悲哀道。   “别的事都没见你想这么远过,学舍也要休沐的,六月里还有暑假呢。”皎然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再说了,到时家中没有长辈,石敬泽休沐你到小甜水巷来,坐一天都没有人搭理你的,这样见一面可不抵你平时见个五回六回的?”   “那也是。”想想也真有道理,陶芝芝轻轻松松就被说服了,两人说着走进都曲院,陶芝芝是一大早陪皎然来缴纳银款的,“阿然,你看。”刚拐过门边一株飘香的梅花,就看到转角处挤着一队人,都是酒监打扮,好几位还有些脸熟。   对方也发现了皎然她们,却并无警惕之色,只转头继续交谈,皎然本想绕道走,却被陶芝芝拽了过去。   “阿爷这么早,站在这里消食呢?”陶芝芝笑得就跟刚升起的太阳一样灿烂,众人见这姑娘这么随和又开朗,也跟着寒暄了几句。   边上还有人在继续方才的话题,皎然一边跟相熟的酒监客气,一边竖着耳朵听,说的是供什么“份子钱”。   听了个囫囵,才知道原来这“份子钱”指的是上供呢,酒监没有官位,两年一变,翻了年就又要变一变了,酒监们不想被变走,正商议着该供多少份子,好留住这个能把鸡毛当令箭的职位。   具体供多少,供给谁,皎然没打听出来,想来这些人也不知道,这生意都是一道一道地往上,盲缴暗收给好处一流程,看他们如此坦然的模样,就知道这风气早就习以为常,不参与反而不正常。   皎然叹息一声,这种事情想多了真的头大,这边毫无头绪,那边童家庄倒是有了新进展,午间凌昱到四季园时,就给皎然带来了前线最新消息。 第106章 第一零六   那时正值午后,皎然懒懒地倚在冬梅院的廊柱上,梅花开得正好,满树白玉条,有一枝探至廊下,皎然顺着梅枝延展的方向,就看到了廊边一个的绘花灯笼。   寒风凛冽,此处正是风口,灯笼一面破了个洞,许是被梅枝戳破的,顶上有一边吹开一道口子,皎然怕灯笼何时掉下砸到人,闲着没事,想要将它取下来。   只是那灯笼上方由铁环勾住,皎然踮起脚也只堪堪抓到下方处,越不过勾尖处,皎然低头左右翻看脚底,准备踩着回廊栏杆借势拿下来,扶着廊柱正要踩上去,身后绕过一只手,领先一步,一扶一拧,转过身,灯笼就被摘下来了。   “你怎么窝在此处?”凌昱问道。   没拿到灯笼,皎然顺手折下一枝梅花,她是有花堪折直须折之人,正好能拿去插瓶置景,皎然抬头回道,“吃饱喝足,不宜动脑。”   凌昱笑了,“那你怎么不去后头休憩一会儿?”   凌昱嘴里的后头,指的便是竹风榭了,皎然点了点小巧的梅花瓣,“最近睡得有点沉,我怕我待会干脆起不来了。”皎然打了个哈欠,问道,“你来找我可是有事?”凌昱可是鲜少大白天里来寻她的。   “确实有点事儿。”凌昱扫了眼周围,伸手也跟着点了点手中的梅花瓣,“童家庄的事有眉头了。”   这么快?皎然登时精神焕发,“是查出来了吗?所以到底是谁?”没有什么比一连串的疑问更解困的了。   皎然待要细问,却听凌昱眼带笑意问,“你确定要在此处详谈?”   院里人多眼杂,虽说午时走动的酒客不多,但零零散散也有几个,况且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完,皎然偷偷看了四周一眼,小当家和世子爷当面寒暄两句没什么,但待在一起久了,难免就引人遐思,皎然觉得是自己脑子缺血糊涂了,“那我们老地方见?”皎然轻声道。   皎然抬腿就往前走,见凌昱与她一道前行,轻咳了两声后,扭头压着声音跟凌昱道,“我走这边。”皎然指了指通向花园的路,然后用大拇指指向大门处,“你走那边。”意思就是让凌昱出去绕一圈,从后门进来,或是翻丨墙进来,反正别跟着她就行。   凌昱看了皎然片刻,“我怎么比酒客还不如?有门不能走,居然还要翻墙丨,我是欠你酒钱了吗?”   “不一样不一样。”皎然悄悄密密道,“你又不是没翻过。”   不知怎么的,这话居然把凌昱逗笑了,总算说通了这座大佛,皎然也清醒了,没忘记将凌昱手中的灯笼交给小博士,嘱咐了几句,又唤来彩絮儿,叫她在花园门边守着,这才翩跶着去见凌昱。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还没走进水榭,刚在路口遇见凌昱,皎然就忙不迭开始问。   凌昱朝皎然伸出手,“不急这一时。”   这一定是在吊她胃口!皎然倒是不抗拒被他牵着,但有时候真不理解凌昱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行径,比如这几步路也要手牵手,再比如上回两人闹掰后,皎然命彩絮儿来收拾竹风榭,准备将花园重新开放,结果彩絮儿在几案下的引枕边捡到一个锦盒,拆开一看,里头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   “姑娘,你怎么会有这宝贝啊?”彩絮儿捧着琉璃盏啧啧称奇道,“这成色,值不少钱啊。”   皎然接过来把赏一番,根本不用思考,这段时日竹风榭里的活物除了她和彩絮儿,也就只有凌昱,外带两只仙鹤,总不能是仙鹤留下的吧?   所以捡到这宝贝时,皎然心里是又酸又涩,还夹带一丝丝暖暖的甜意,没想到凌昱记得她闲聊时不起眼的一句话,可那时两人刚吵完架,甜后则苦,皎然也不敢任由心底的暖意涌上来,只能拼命压住,当即就合上木盒,将它藏了起来。   不过如今两人和好,这便不同了。   “你当时为何不拿给我啊?”皎然进入竹风榭,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琉璃盏和凌昱秋后算账。   凌昱淡淡道,“我忘了。”   呵呵,皎然不死不休,“如果我没有捡到,或是下人错把它当垃圾扔了,那怎么办呀?”   凌昱又道,“没了便算了。”   嘴硬!   铜铫子滚出白气,凌昱边答着话边泡茶,皎然好饮茶,凌昱则爱吃煎茶,琉璃盏用来装茶汤刚刚好,皎然捧着杯盏喜滋滋地观赏,呷了一口,“背后的人查出来了吗?”   兜了一圈,两人总算绕回正题了。   “嗯,是户部侍郎方唐。”凌昱答道。   户部?那可是专管酒业的单位,对酒业布局和官酒库的配置改动了如指掌,对童家庄易主这么清楚倒也不奇怪,想来此人清楚童家庄的优势,才千方百计地从中作梗,以便收入私囊。   “又有人去庄子里撬墙角了?”   凌昱点头,先给皎然泡完茶,开始换一边给自己煎茶。   上回在城外,乌青自然不是空手而归,一路上牢牢记着皎然的叮嘱,回去后便让妻子一家一家地传话,皎然和凌昱没料错,那王八不会轻易放弃,庄子里就这么些人,能撬走一个是一个,撬不动头,便开始撬尾巴。   隔几日再来,王八学聪明了,没再找乌青,而是逮着庄子里的农妇,蹲在田埂边就是一段痛彻心扉的灵魂洗礼。   农妇记着乌青说的几条计策,不应承也不拒绝,王八见状,抄着手说得愈加唾沫横飞,农妇洗耳听着,只装作犹犹豫豫的样子,说要回去和老伴谈谈,王八喜见墙头松动,开心得大银牙一个劲闪着日落的光。   次日王八又来了,不过这回农妇却直言不敢信他,王八急得都要驮着龟壳奔走起来了,又听农妇对他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想到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却也觉得这人不假,商量之下,农妇道出了条件,说要直接见他们的头头。   王八不懂了,拍着手问,“哪个头头啊?”   农妇正用田埂边的枯枝剔着牙,指着王八道,“当然是你们最大的那个头头,你这龟孙子的屁话还能信?等你再给我们白纸黑字一张坑娘的契约?”   皎然一边听凌昱讲,一边啜着茶,很快琉璃盏就见底了,她把杯子放到凌昱面前,“就这样?那头头就这样出来见面了?”当时在城外院子,皎然只出了让乌青拖延和欲拒还迎的招数,没想到王八会这么快回来,后面一来一回的回应,她全然不知情,只有凌昱在跟进。   凌昱接过皎然的杯盏,斟满刚煎好的茶汤,“试试这个吧,不要只饮茶,这里面加了姜片,冬日里对姑娘家身子也好。”   皎然撇撇嘴,这茶真的就跟汤似的,姜啊盐啊什么鬼都能加,虽然煎茶煎得好,但其实她更喜欢泡的茶,不过皎然向来万事好商量,凌昱都打着为她好的名号了,吃就吃吧,不能辜负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方侍郎没这么愚蠢。”凌昱接着道。   其实连王八都不知道自己的头头是谁,回去后跟接头人一说,当然被打了回去,让他接着想办法,再见到农妇时,王八便坦白了见头头是不可能的,哪有这么越级的啊?   但农妇不依不饶怎么都不肯点头,当日回去,王八又向接头人反应了一下现实的无奈和棘手,那接头人还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庄户,心想果然是乡野出刁民,可工作还是要落实啊,只能回去上报求援。   “所以你就这样跟踪到了?”皎然想了想问道。   凌昱点了点头,“他们很聪明,中间隔了好几层人。”   皎然听完,却是在感慨这一招的高明,看着毫不起眼,却是很好用。王八以为农妇是因为有前任庄主之鉴,再也不轻信于人,哪能想到是一个又一个圈套啊。而且每个圈套都合乎情理,给他们出了难题也让他们想不到别处去。   所以尽管知道方侍郎不可能亲见庄户,但下面的人一是为了商量计策,二是为了保全自己、推卸责任,一层层总要向上报一报的。   这么一来,农妇也有了正当理由拒绝,反正就是谈不拢,对方却还以为他们只是杯弓蛇影。   因为去过现场考察,皎然对童家庄的庄户还是很上心的,“那庄户们以后可会被设计?”皎然有些担心,谁知道敌人发起疯来会做什么?   “难说,端看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下功夫,不然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凌昱道。   “那怎么办?”庄户淳朴踏实,皎然打心底希望他们过得好。   凌昱闻言,走过来将皎然抱起,搂着她坐到自己腿上,“总要到见招拆招的时候,有什么好担心的。”   皎然转头觑了凌昱一眼,“就说你是老狐狸吧,再过几日除夕守岁,别人是长身子,你怕是只能涨年纪了。”   被皎然这么讽刺,凌昱并不恼,在皎然脸颊上啄了啄,大掌收着她的腰,“那你呢,长什么?长身子还是涨年纪?”   皎然可没听出凌昱话中的陷阱,想了想摇头,“都不要,我要涨荷包。”皎然拉着凌昱的手,比了一个比自己的腰粗两倍的圈圈,“像这样,这叫腰缠万贯。”说完自己倒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小财迷。”凌昱笑着刮过皎然的鼻子,“年纪咱们无所谓,身子你就涨涨吧,冬日里还好,夏日里就有些硌人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皎然一个反手就往凌昱腰间挠去,却被他抓着搭在胸下,又倾过身,含着她的唇,两人相视而笑。 第107章 第一零七回   半晌过后,皎然突然想起了什么,双手抵着凌昱推攘几下,凌昱微微松开嘴,抵着额头和她四目相对,虽然没开口,但皎然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皎然眼中还有没来得及褪去的波潮,红着脸语速缓慢地呢喃道:“我有事情同你说呢。”   凌昱似是不过瘾地又小啄了一口,这才将她搂在怀里,“什么事儿啊?”   两人呼吸都有些微喘,皎然一手搭着凌昱的脖子,转过身一手端过还剩一半的茶盏,烫手一样放到男子手里,“喏,给你”,皎然示意凌昱饮茶,总要替他找点事儿做,不然两人没完没了的,还怎么谈正事儿。   凌昱倒来者不拒,握住杯盏不咸不淡道,“这是凉的。”   听不出是嫌弃还是不悦,亦或是抱怨,皎然学着凌昱不咸不淡的模样,“凉茶,败火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喝。   说完凌昱轻声笑了起来,当着她的面一滴不剩地将半杯茶水都饮尽。   “好了。”   看着杯盏倒扣在眼前,半滴水都没流下,皎然再不拿凌昱寻开心,一不下心就容易被他反将一军,赶紧一五一十把早晨和陶芝芝在都曲院听到的都向凌昱说了一遍。   “你说,那些人上供的是哪尊佛啊,会不会也是这位方侍郎?”皎然随口一问,作为同行中人,她对酒业的生态环境还是很关心的。   “你倒是瞎猫碰着个死耗子,蒙对了。”凌昱道,“方侍郎本来手脚就不干净,最近手是越伸越长了。”   皎然知道凌昱是在不满童家庄之事,“那就拿他没办法吗?”这种明知道对方哪哪不是,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   凌昱把茶盏放回桌上,“那点份子钱定不了他什么罪,再等等吧,等狐狸尾巴全都露出来,才好一网打尽。”   “可是还要等多久啊……”皎然肩膀一松。   “干裙搭上湿裤就没有干净的,更何况这种常在河边走的人,不会太久了。”凌昱端详着皎然倒挂的嘴角,接着道,“最近方侍郎手段有些激进。”酒库的事谁都想沾点好处,方侍郎嗜酒如命,还有个纨绔儿子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整日不是在勾栏寻花问柳,就是在街巷里斗鸡走狗,方侍郎老来得子,夫妻俩把这根独苗护得跟心肝宝贝似的,有求必应,白花花的银子就跟流水一样散了去,简直就是养虎为患。   皎然似懂非懂地点头,沾上这几样,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不是铜墙铁壁,总有被蛀空崩塌的一日,想想凌昱方才说的话,方侍郎瞧着像急需用钱的样子,还是不少的钱,“所以,方侍郎的儿子,是不是欠债了?”   “嗯。碍着面子,那群亡命之徒不敢明要,但方侍郎未尝不知他们的可怕之处,而且户部尚书快要致仕,方侍郎可能也在动歪脑筋。”凌昱冷笑一声,“以前只敢小贪小利,占些职位之便,现在连皇上对心腹大臣的任命还敢打量,眼里哪还有王法。”   “原来这背后,水这么深啊。”皎然咬牙道,“看来是我太沉不住气了。”   凌昱笑道,“你还小,不懂这些是正常的,但所谓‘快棋慢马吊,纵高也不妙’,以后记着便是。”边说着,凌昱把皎然轻轻放到榻上,“睡一下吧,别想那么多。”凌昱吻了吻皎然的额头,起身将铜铫子一斜,把莲花风炉里的炭火浇灭。   皎然目送凌昱离去,她确实有些乏,但习惯养成就难改,于是她只伸了伸懒腰,便穿鞋往花园外走去。   凌昱说得对,她确实嫩了些,皎然总以为自己够淡定了,但每回遇到凌昱,两相对比下,她的急躁还是显而易见的,或许是凌昱这厮太能沉得住气吧,皎然一面找借口安慰自己,一面又不得不承认,每回和凌昱谈正事儿,总能学到不少东西,比如今日所学之——心不静难有大作为,童家庄一事,还要学学凌昱,等着和他们见招拆招,不能过于焦躁。   这一日正是凌涵举办牡丹宴的日子,也不知道风是从哪边吹出去的,陆陆续续已经有人来打听四季春能不能卖,彩絮儿一一推脱,但还是不忘和皎然报告一番,具体何时开卖,怎么个卖法,还要等皎然决定。   这可是好事儿,只是不知是南静王那边起了效用,还是凌涵这边这么快呢?皎然站在门边想了想,和彩絮儿吩咐道,“若还有人来问,便让他们留下名号,次日的四季春要在前一日预定,我们每日产量不多,四季春就不随来随卖了,采取实名登记预约制。”   “可是这样的话,来店里的酒客怎么办?”彩絮儿问。   “无妨。”皎然摆了摆手,“到店的酒客我们优先供应,按杯买卖,不会本末倒置的。”四季春定价高,来店的酒客多是市民,按瓶买有些不切实际,到时这酒成了曲高和寡之物,并非皎然想要的,按杯卖既能让大家尝尝鲜,又能叫大家量力而行,应当也能招来一些新酒客。   彩絮儿可读不懂为何要实名登记,这和先到先得有区别吗?皎然的回答却是,“我也不知能不能起作用,还待要些时日才知晓。”   这话彩絮儿更加听不懂了,于是转移话题,眼睛越过皎然的肩膀往竹风榭的方向望去,不知凌昱走了没有,又回到皎然脸上,“姑娘,你们在里面作甚么呀,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天知道彩絮儿一个不谙世事的花季少女,可没有往歪处想,但皎然可就心虚了,双手捂着脸,果然有点烫,但嘴里还是一本正经道,“能作甚么,聊正事儿啊。”   皎然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彩絮儿登时也领略到了什么,想起冬至时目睹到的那个挥之不去的画面,福至心灵地捂住眼睛,“姑娘你放心,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也没看到,我不会再提一个字的。”   “那这会儿又是谁还在瞎嚷嚷?”皎然佯怒道,“你个彩絮儿,还笑话我。”说着指了指花园池边的小假山,“还记得那座石头吗?当初专门给你准备的,以后你就去那里蹲着可好?”   “我才不要呢。”彩絮儿赶紧捂住了嘴巴,灰溜溜地往前院去了。   四季春的首发贡献给了凌涵的牡丹宴,白酒辛辣,姑娘家其实喝不太惯,多是小酌几口,多的也就饮个小半杯,不过皎然所料没错,这么有劲头又闻所未闻的酒,宴席散了之后,席上的千金小姐都携着经瓶归家了。   次日便有人来打听买酒,得到的回应却是“明日再卖,需先登记”,皎然这么做可不是饥饿营销,只是为了卡住开卖日有登记名单。   再过一日四季春正式开卖,皎然并没有敲锣打鼓,只提笔写了两块字板,一块摆在来客酒馆门前,一块立在四季园门口。   尝鲜的自有之,不过来得更快的,还是早一日便登记了的。   “梁生?”皎然提笔勾去册子上第一位登记的酒客之名,从彩絮儿手中接过打好的经瓶,抬头笑道,“今日酒馆第一枚,承蒙梁生惠顾。”   梁生自然客气回应,付了酒钱,便提着经瓶步出酒店。   从果子巷出来,弯弯绕绕钻到果子街,走过御史台,来到州桥南端和西大街的交汇处,正对街口有一家酒楼,名曰“会仙楼”,不过梁生却看都不用看,门口有门童向他致意,他没怎么搭理,自顾自就往里去。   来到后院,梁生轻轻叩了两下门框,推门而进,“大当家,酒带回来了。”   明间里走出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方面大耳,一看就是有万贯家私,这人正是会仙楼的当家人佘钱,佘钱在玫瑰椅上坐下,梁生忙替他斟满了一杯酒,“大当家,您尝尝。”   佘钱先将酒杯过鼻一闻,略略点头,接着轻啜一口,任由酒液弥漫喉间,眉间微皱,最后眼睛一亮,饮尽一杯,佘钱将杯盏放下,示意梁生也饮一杯,回味道:“看来四季园那位当家的有点能耐啊。”   梁生喝完一杯后,也拧着眉,“确实够味,就是贵了些。”   “好酒却也值这个价,你瞧瞧这瓶子比平常的小一半,价钱直翻三四成,贵是贵了些,但总不缺买的人。”佘钱说完又问,“方侍郎的买到了吗?”   梁生摇头,“明日的也被预定完了,大当家,你说他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一日就卖三十瓶,真叫人买了个寂寞,若不是我昨日先定了……”   梁生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佘钱摆手抚须道,“应当不是故意的,谁还能嫌钱少,只怕这酒的产量还未上来,你瞧瞧这酒的质地,说是清水都有人信,清酒最是难酝。”   大当家都这么说了,梁生只能住嘴点头,“可是方侍郎那边怎么办呢?”   佘钱略作一想,“你寻个再小一点的瓶子,把这酒倒了送过去,虽然少了些,但总要先糊住方侍郎的嘴,做不得送最多的,也要做第一个,来年酒坊还要靠他的面子打点呢。”   居然用他们喝过的,梁生有些汗颜,没想到大当家还有这一面,笑着点头照做。 第108章 第一零八回   梁生跟了佘钱十余年,办事利索,不到一炷香已经把四季春送到方府,梁生抹了抹额角的汗珠,这大冬日的,抢头柱香他都没这么赶过,但也没得办法啊,谁叫他们供了这尊佛呢。   其实方唐早就留意到四季园这块地方了,中秋的金玉露确实名副其实,后来同样的小酒,四季园都酝得比别处优质,他也尝过不少,昨日听闻这新酒居然采取什么实名登记制,这脸真大,这么敢摆谱,本朝简直闻所未闻。   今日一尝,才知道从南静王宴饮那里传出来的夸赞半点没夸大,方唐平生最爱的便是酒,自然品得出四季春的不同,叫人只想闭门酣歌,不醉不归。   方唐为官多年,无论是下面的人送的,还是这辈子饮的,好酒吃过不少,不过比起四季春,色、味、醇、劲皆稍逊几筹,未尝时会冷眼觉得此酒虚张声势,但一盏入喉,只觉好酒值千金,这价钱已是平民。   就是产量少了些,若哪日产量上来了,岂非日进斗金?   梁生就站在一旁等着,只听方唐问道,“怎么只有一瓶?”   “回方侍郎,那四季园规定了,一人只能买一瓶啊,买酒还要提前一日登记,今日小的早早便去等着他们开门呢,是第一个拿到这瓶酒的,这不,大当家立时就命小的给您送来了。”梁生突然有些感谢皎然的规定,要是随到随买还没买到,指不定这位老爷要怎么给他们使绊子呢,这样一来,也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四季园身上。   “佘钱饮过了吗?觉得如何?”方唐问。   梁生点头哈腰,“小的和大当家都喝过了,大当家也是赞不绝口呢。”   “你不是说一人只能买一瓶?”   方唐一句话问得梁生冷汗涔涔,在心里给了自己几个巴掌,拍马屁拍错地方了吧,不过好在这话也好找补,梁生又恭恭敬敬道,“小的昨日就和楼里的小厮去留了名,所以今日才能抢在人前就尝鲜呢。”   方唐也没再追究,“你说明日没有了?”   梁生袖子一拍,假作无能为力满脸遗憾,“是啊,方侍郎你说哪有这样卖酒的,明日的又被预定光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生意,一日就卖三十瓶,都不够塞牙缝的。”   京城里不缺有钱人,像这样抱怨的声音,四季春开卖短短几日,皎然是一点没少听,但她也无能为力,先要保障酒店的现场供应,四季春外卖于她来说是次要的,所以虽然被念得耳朵疼,但左耳进右耳出,皎然并不太当回事儿。   可很快酒店里就发生一件让她必须当回事儿的事情,一大早到了四季园,李叔已经跺着脚等在二门边,皎然抬头望望天时,还以为是自己来早了,可想想就知道,是李叔不正常啊,李叔什么时候会来二门处等她。   李叔一脸忧愁地跟在皎然身后,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皎然才知道,昨夜后院的四季春被洗劫一空了,这可是要李叔的命啊,那四季春在李叔这样的酒匠眼里,就是宝贝啊。   所以尽管皎然是当家的,但还是反过来安慰李叔,皎然捂了捂袖中的暖手炉,带着李叔往后院走去,“这么多酒,他们是怎么搬走的?”若小偷是撬门进来的,不该只有李叔知道,她进来四季园时,姚姐就该先跑过来在她耳边嚷嚷了。   “酒坛子都在,他们偷的都是打好装在经瓶里的,本来准备今日要卖的。”李叔道。   那也就是三十瓶,走的不是门,皎然放缓了脚步,“那先将明日的坛子开了挪出来补上吧,四季园要开门了,不好放了酒客风筝。”皎然幽幽叹了口气,“那三十瓶,没了便没了吧,李叔您别太介怀。”   其实皎然心中还是心疼的,一个上午都有些不甘心,琢磨着该如何把贼人揪出来,无凭无据的不好报官,皎然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得罪过的人,好像也没有啊,经商之人人人好,向来是她的宗旨,那边只剩下强盗。   皎然拖着步子先将园子里的琐事都理了一遍,先将盗酒一事搁到一边,领着彩絮儿慢悠悠走到花园,下午皇帝微服出巡,凌昱早就知会过皇帝会过来,上回为着这事儿皎然差点和凌昱闹别扭,但胳膊拗不过大腿,皇帝想要见谁,还真像凌昱说的,由不得别人说个不字,是以便只能好生伺候着,要先把竹风榭里里外外都打点好,迎接皇帝临幸。   兴许也是因为这个道理,墨淑筠听到皎然的传话后,微愕了一下,扭着帕子思索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这更让皎然有种为虎作伥的罪恶感。   “皇上召见不能拒绝,但若是他对你不客气,你就喊我,我就在外面候着呢。”从来客酒馆到四季园花园的一路上,皎然忍不住低声嘱咐墨淑筠。   墨淑筠原本还有些怯怯,被皎然这么一说却是笑了,忙说着好,在竹风榭门口暂时告别了皎然。   皎然像老母亲送女儿一样望着墨淑筠的背影,凌昱站在她后面幽幽道,“就见个面而已,要想做点什么,也不会在这个地方。”   皎然回头嗔了凌昱一眼,要说她是为虎作伥,那凌昱就是那只虎。   只不过皇帝自己是惬意了,暖炉美人茶酒,皎然和凌昱就受罪了,竹风榭不能进去,花园里又没有别的屋子,再说皇帝就在里头,他们也不能跑太远,只能站在外头干瞪眼。   最后还是凌昱去花园门口,跟彩絮儿要来了两张胡床,胡床撑开,摆在梅花树下,“坐吧。”   皎然看了眼地上的胡床,嘴硬道,“我不用。”   “你确定?一会儿蹲在地上,一会儿倚着我,我怕你等会要去抱树了。”凌昱笑着牵过皎然的手,拉着她坐下,“手怎么这么冷?”凌昱皱了皱眉头。   “暖手炉放在来客那边了。”皎然回头看了竹风榭一眼,“你说他们要聊多久啊?”   “别管那么多。”凌昱拉着胡床换了个位置,他身躯高大,这么一挪,就跟一座山似的挡住寒风,皎然一双冰冷的手,也被他包裹在掌心渐渐发热。   凌昱的手掌指尖都有些粗粝,温暖而厚实,被他这么一温暖,皎然烦躁了一日的心瞬间就被抚平下来,再看堂堂一个世子爷,居然这样蹲在角落守门,皎然心里不由就乐了起来。   “最近赚大钱了?笑得这么开心。”凌昱捉着皎然的指尖到鼻尖一闻,还有些四季春的酒气。   “哪有哪有。”皎然这才想起开卖新酒这么多天,还没给凌昱尝尝呢,不知凌涵有没有给他留,但她这边却是没有的,忙招手让彩絮儿过来,叫她去取几壶四季春过来。   不过说到四季春,皎然就想起昨夜酒被盗一事,闷闷不乐地开始让凌昱一起支招。   “巧了,前几日童家庄也进了强盗。”凌昱淡淡道。   “什么?”皎然要是有胡子,这会儿估计都要被气歪了。   “庄民无事,只是损了不少酒坛子,被打得细碎。”凌昱补充道。   得不到就毁灭,这不是恶霸行径吗?皎然气呼呼的,但说到底还是以前过得太舒坦,让她错把这个时代和后来的法治文明时代混淆了,看凌昱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这样的事情毫不惊讶。   习以为常是习以为常,但面对这样的事情,以牙还牙是最好的还击,凌昱拇指和食指圈起放在嘴边,一声哨响,很快叠影就飞了过来。   “你昨晚可注意到什么了?”凌昱问道。   叠影的功夫虽然比不上凌昱,但对付这种偷鸡摸狗之辈还是绰绰有余的,最近他领了凌昱的口令,夜里就歇在后院,昨晚的响动自然也是知晓的,一一对凌昱道来,“凌公子,他们进了方府的后门。”   “甚好。”凌昱似是终于等到这一刻,又交代了叠影几句,便遣他退下。   皎然从彩絮儿手中接过两壶四季春和煮酒炉,刚生完火就听到叠影的话,回头不见叠影的身影,这才撅着嘴和凌昱算账道,“不是说以后都听我的吗?叠影怎么不跟我说啊。”很明显叠影还是听命于凌昱的嘛。   凌昱四两拨千斤道,“因为是我让他留宿在四季园的。”   所以他只跟发布命令的人报告?皎然才不信呢,把冷冰冰的经瓶塞到凌昱手里,还烫什么烫,“害我担惊受怕了一早上。”   “你也别怪他,他早上就给我传讯了,只是我宫里去了,叠影应当是想先支会我,再跟你说。”吃冷酒对凌昱来说并不冻,但他还是笑着把经瓶放回煮酒炉中,“我瞧着小当家最近新酒卖得一骑绝尘,所以就让他守株待兔了,没想到真守到了。”   皎然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把冷冰冰的四季春又丢向凌昱,“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听凌昱的说法,似乎是姜太公钓鱼,鱼儿真的上钩了。   彩絮儿送煮酒炉,却送差了取酒瓶的工具,皎然细皮嫩肉的,手指一碰到瓶身就烫得捏耳垂,本来想给凌昱煮酒献献殷勤的,最后又成了凌昱替她做事。   “想法是有的,不过还要阿然你配合。”凌昱把烫好的酒冷却到暖手的温度,递给皎然,皎然却摆手拒绝了,白酒的劲头,她还是受不住的,再说她在上班呢。   “还有我的份啊!”皎然一下子就不捏耳垂了,改抓凌昱的手臂。   “当然了,没有小当家的四季春,这事儿还成不了呢。”   皎然的虚荣心很好地膨胀了,乖巧地听凌昱的吩咐,一边享受着凌昱的人工暖手炉,一边看着他一人将两壶酒都饮尽了,皎然知道凌昱爱酒,但还是第一回 看他喝这么多。   因着凌昱给她挡风,原本是凌昱对着竹风榭的,换了位置后反过来,所以皇帝和墨淑筠的身影出现在竹风榭外间时,皎然越过凌昱的肩膀一眼就见到了,忙将手从凌昱掌心抽出来,低声道,“皇上出来了。”   两人规规矩矩起身,皎然颇为谨慎地将看上去过近的胡床用脚挪开了许多,这才和凌昱保持着距离来到门口。   “外面天冷,辛苦皎然姑娘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皇上效劳,是民女的荣幸。”皎然站在墨淑筠身旁狗腿地笑着,还不忘客气客气,顺手拍一下凌昱的马屁,“凌公子带皇上光临小店,才是让四季园蓬荜生辉呢。”   凌昱站在皇上身旁,闻言颇为受用地望向隔着两人的皎然,“小当家谦虚了,主要是小当家争气。”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7 00:46:52~2021-06-28 00:1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第一零九回   到次日,方侍郎果然如凌昱所料来了四季园,皎然也总算见到这位只闻其名许久,却未能见到其人的大佛,当然这里面少不了花姑这最重要一环。   说起来花姑当年还是方侍郎的上司,在开封府任知府时,方侍郎便是他的手下,不过几十年过去了,花姑无心官场沉浮,方侍郎却沉迷玩弄官场权术,但做不成同事,做故交反倒还更好说话。   皎然刚和南静王说完书,跑到茶间饮水,从小竹林绕出来,就见花姑领着方侍郎从二门进来,忙迎了上去:“花姑,这位是?”其实皎然真不认识方侍郎,所以扮起来还真像。   花姑笑得比皎然更真诚,“这是户部方侍郎,算起来也是你的半个上司呢。”   皎然一听,又喜笑颜开给方侍郎行了礼,方侍郎摆手道,“老师折煞我了,既是老师的朋友,也是我方某人的友人,可别论那些规矩的。”   这么人模狗样?皎然一时间有些怀疑凌昱的情报准不准,好在皎然的意志还是很坚定的,见过礼后就引着两人去了秋思院。   花姑和方侍郎都是老酒鬼,今日两人“偶遇”,自然要找一家酒馆好生叙叙旧,探讨一下往日亦师亦友亦领导的情谊,花姑成日遍京城溜达,开口就提到京城新出的四季春,此酒刚打出名堂,正新奇着,方侍郎也不疑有他,便跟着花姑就到四季园来了。   “新酒虽新,却也有饮不惯的,不知方侍郎可曾饮过?”皎然亲自端了两壶四季春过来。   “还未曾,听闻这酒是一瓶难求,今日还是染了老师的光,才得以痛饮啊。”方侍郎虚伪地道。   “那待会儿还要请方侍郎提些建议啊。”嘴上这么说,皎然心中却在想,方侍郎身上四季春的酒味都快蹿上天了,别人闻不出来,她整日在酒店里混,什么酒什么味,却一嗅一个准。   “不知你喝不喝得惯,小皎然这酒酝的,却是很对我的胃口。”花姑笑着和方侍郎举杯,又转过头和皎然商量道,“这酒今日还有多的吗?难得花姑我带人来吃酒,有没有多余给的,也好叫我徒弟带回去,不求‘会须一饮三百杯’,也好在家中自斟自饮啊。”为官之人在外饮酒,总还要注意点形象的。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吗。”方唐闻言哈哈大笑插话道。   “今日是难了。”皎然一脸为难道,“这两壶也是我偷偷给你们挪出来的呢,今日四季春都不够卖,想一人一壶饮,本是没有的。”   花姑不懂了,“怎么会不够卖呢?”四季园的宗旨,是先要保障园内现场供应,再满足满足外卖需求的,怎么现下连园内都供应不足了?“那明日还有没有,从明日挪几瓶出来也可啊?”   皎然遗憾地摇了摇头,看了眼四周,把嗓子压低了两分道,“来客酒馆开业时,马行街的长春楼有恩于我,那掌柜和姑父是旧相识,教了我不少酝酒的技巧,人总要知恩图报的,掌柜也爱吃酒,我便在这几日都挪出一些来,准备今夜给他送去。”   天知道谁认识她姑父啊,这长春楼的掌柜长什么样,皎然也不清楚,只是这人同凌昱相熟,若方侍郎有心要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凌昱应当已经和对方串好词,她也是照本宣科。   既然是报恩的酒,花姑自然不能再厚着脸皮索要,方侍郎也不再说话。   皎然温温和和地同花姑和方侍郎拜别,提着裙摆快步来到后院,开始清点夜里要送去长春楼的四季春,虽说整整有二十瓶,但四季春用的都是小瓶子,不过成年男子的巴掌一般大小,二十瓶装入一个小箱子,再放入一稍大的提篮,只等提酒的人来取。   过了戍时,两个穿布衣的小厮一前一后,肩上搭着扁担,从四季园正门走了出来。   漫天飞絮簌簌而落,前头还有一人提着灯,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白花花的雪点飘过,又变成看不见的黑影落在脚下,引路小厮渐渐放缓脚步,朝后面摆了摆手,“慢些走,雪天路滑,别回头摔跤碎了瓶子。”   夜色深静,雪天里月亮也变得迷蒙,离了大街,地上只有一前一后一种三道模糊不明确被拉得斜长的黑影。   夜路难行,夜鬼易遇,就差两个巷口拐入马行街时,窄巷前后方突然出现一队人马,黑压压的都穿着夜行衣,三个小厮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护崽似的拥着提篮,“你们要作甚么?”   对方完全不给他们说话的余地,为首一人抬手示意,那三人还没惊呼出来,后脑勺就被人一掌击中,手无缚鸡之力一般撂下担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六个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将身上的黑衣褪下,其中一人摊开一方棉布,将黑衣同黑面巾都收了进去,打成个包袱背在肩上,有两人代替两位小厮的位置,将扁担挑至肩头,另一人拿起灯笼,一行人褪下行装,“光明正大”地从巷口走了出去。   六人走后,地上三位小厮动了动手指,原本领头的小厮略抬头望向巷口的位置,随即腰身一挺,坐起来拍了拍另外两人的肩膀,“走了,都起来吧。”   “你们回去报信,我跟上去。”说完,提灯小厮就三步做两步消失在巷口。   “是。”   方府里。   方侍郎面前摆着一个提篮,篮底黑乎乎的,是沾上掺杂雪珠的泥土,篮中小木箱敞开,二十枚四季春整整齐齐犹如排兵布阵一样罗列着,经瓶在烛光下莹润出浑厚如油的光,方侍郎摸着须子问道,“没人发现吧。”   “回方侍郎,兄弟们做得很干净。”领头的垂首答道。   方侍郎今夜心情大好,难得赏了一瓶酒让他们去分,兄弟们领酒谢恩退下,方侍郎抱着经瓶在书房里对月酌酒,金杯银杯玉杯,都不如美人的皮杯,好不乐哉,旁边的多宝阁里,还摆着几十瓶一模一样的四季春。   只不过还喝不到一瓶,管家就火烧屁股一样冲了进来,“官人,官人,不好了。”   方侍郎的微醺的美梦被打碎,此刻十分不满,继而将不满都发泄在管家身上,“成何体统!直愣愣就跑进来,不懂得敲门吗?”   管家却没心思再管这些有的没的狗屁的礼数了,这都火烧眉头了,喘着气道:“大事不好啊官人,咱们门口,门口被禁卫军包围了。”   登时间方侍郎也不再微醺了,拍走身上的俏姨娘猛地站了起来,“禁卫军?你没看错?”   管家两手一拍道:“没看错啊,领头的就是禁卫军统领薛能薛公子啊。”   方侍郎绕过书桌走到前头来,“怎么回事儿?禁卫军怎么会到这里来?”   “哎哟,小的也不知道啊,不过我听他们说,说是要运到宫里给皇上的酒,不知怎么的到我们府里来了。”管家一脸冤枉,“官人,你说,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哪里误会了,要不官人您出去说道说道,他们就在门外,您没下令,小的不敢让小厮开门。”   方侍郎回头看了眼桌上的经瓶,这怎么会是给皇上的酒?他摆了摆手,“你先过去把门守住,能撑多久撑多久,快去!”   门外的薛能迟迟等不到有人来开门,抬手示意下属别敲门了,转头朝旁边吩咐了几句,然后一跃,脚下在门前的石狮子上一点,翻过围墙跳进了府内。   趴在门上偷听外面的风声的管家和仆人自然都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大门就由内打开。   穿着铁衣盔甲的禁卫军鱼一般涌入方府内,进了二门后分成三列,有的往东有的往西,还有的直直前进,很快就占住了每一个院子,剩下的禁卫军灵活地活动起来,挨个屋子挨个箱子地开始搜酒。   “将军,前院没有。”   “回禀将军,东厢房没有。”   ……   一连串人搜寻回来,都没有找到今夜消失的箱子和经瓶,这酒去了哪儿呢?   这时方侍郎也一副刚睡醒衣衫不整,边穿衣服边系衣带的样子跑了出来,“薛小将军,深夜来寒舍,可是有什么事儿?老夫早眠,未能远迎,多有怠慢。”   薛能抬手打断了方侍郎的话,“今夜本有新酒要送到宫中,行至半路却被歹人劫走了,有人看到那几位歹人抬着担子进来方府,还请方侍郎配合搜查,得罪之处,还望谅解。”   方侍郎皮笑肉不笑地笑道,“哪里得罪,哪里得罪,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抢皇上的酒,老夫第一个不答应,夜里视线昏暗,看走眼也说不定,薛小将军查吧,老夫定当配合。”   陆陆续续几位禁卫军都空手而归,对着薛能摇头,薛能眉头紧皱,小厮是看着那六人的屁股消失在方府侧门外的,这酒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在这里!将军!”   后院有声音传来,除了守院子的禁卫军,薛能、方唐并其他人都又一窝蜂往后院去。   一行人越走越近,越走捂住鼻子的袖子按得越紧。   虽说冬日寒冷,茅房的臭味比起夏日被压制了那么一丢丢,但也只有一丢丢,一走进,依然是一股让人一凑近也想嘘嘘的味,众人忍不住缩了缩下丨身,控制住那似有放水之意的腹部。   一个把衣袖叠了好几层,身材稍稍消瘦一些的禁卫军就等在茅房门口,指着里面闷声道,“将军,酒都被倒在这里面了。”那声音,真就跟从盖子里发出来一样闷,想来也是等太久快憋坏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这可该怎么着才好?四季春倒在粪桶里?闻也闻不出来,瞧也瞧不出来,总不能谁去尝尝吧?光是一想,掩在袖子里的嘴就开始做出干呕的姿势了。   众人沉默不语,方侍郎倒是坦荡荡,无凭无据的还能拿他怎么着?“小将军,这不好血口喷人啊,这怎么能看出里面有酒啊?”   薛能看了报信的禁卫军一眼,此刻被这味道熏得头昏脑涨,天灵盖里一窜一窜的,今日这活儿,实在是比杀人还难办。   “报告将军,我有法子!”那名禁卫军举手道。   众人闻言往那处望去,只见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道火折子,拔出盖子后,往粪桶里一投,那粪桶里突然就冒出一片火,红艳艳的把整个茅房都照亮了。   大家有些汗颜,他们来这里,可不是想看火烧粪坑的。   “今日要寻的酒也能如此点燃,大人不信,可以命人去四季园取一瓶来试一试。”那人解释道。   薛能抬手遣人速去四季园取酒。   方侍郎却依然不服,“大家都是为官之人,办案讲求真凭实据,不能因为这样就把屎盆子往老夫头上扣吧?不说酒水,既然是皇上的酒,总该有瓶子装着吧?”   “方侍郎说得对,这就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一样的道理。”薛能走过去和那禁卫军商量了几句,一番排查过后,众人在园子边角一处水井里,捞出了残缺不齐的好几十个经瓶。   从这瓶子的数量来看,那可比皇上今夜的酒还要多,一炷香不到,又有人在正屋拔步床底下,搜出来运酒的小箱子,更惊喜的是,床底下还要好几个箱子,都是些金银珠宝银票子,这下不用等四季园的酒来,方侍郎已经哑口无言了。   禁卫军只管搜寻皇上之物之事,既然人赃俱获了,剩下的就要等大理寺的人来管,等交接完毕,禁卫军功成身退,几十人训练有素地排成一列鱼贯而出。   禁卫军的大本营在皇城边,一队人步伐整齐地踏出御街,就差最后一个拐角时,突然从拐角暗处伸出一只手,拽住了走在最后的禁卫军的手腕。   皎然差点“咿呀”一声喊出来,不过很快又被捂住了,闻着掌心熟悉的气息,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凌昱。   “你怎么混在这里面了?”先开口的是凌昱。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8 00:19:36~2021-06-28 23:4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花对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第一一零回   “你怎么在这里呀?”皎然反问。   这雨夹雪的鬼天气,本该冷得瑟瑟发抖,可皎然正沐浴在破案的光辉中,又刚好遇到一个熟人可以分享这份骄傲,笑得跟小太阳似地一把抱住凌昱的腰。   皎然感到凌昱明显僵住。   倒不是凌昱抗拒皎然,而是此时街上人虽少,但寥寥几个路过,都对这两个抱在一起的“大男人”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皎然此刻也想到自己是“禁卫军”了,抬头看了眼凌昱,松手放开,不过她却非想起此举会让路人想歪,而是不解凌昱怎么能认出她来,“你怎么认出我的啊?”虽然鞋子垫高了她也比不上那些禁卫军,但这套衣服里,皎然前后上下塞了好几层棉袄,看起来应当也是个“魁梧的小矮军”啊,再说了,她其实并不算矮的。   “一群人里,就你走得最四不像。”凌昱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皎然嘟嘟嘴蹦了两下跳开一步,扯掉唇上的小胡子,又摸了摸假肩膀,“有这么明显的吗?”   “你以为你唱戏呢?抹个脸套个壳就换个人?”凌昱把皎然脸上不均匀的黑粉又抹开了一点,“薛能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哪会挑这么一个瘦不溜秋,走起路来像猴子学步的“男子”当手下,这是凌昱没说完的话。   凌昱转头就背着禁卫军的方向走,皎然“诶”了一声,忙跟了上去,“要去哪儿啊?”   凌昱看都不看她,“难不成你还要和一群大男人回去光着膀子换衣服?”   “当然没有啦。”皎然做贼似的不断拿眼睛去偷看凌昱,她又不是傻子,一路上都在找机会开溜呢,但总要跟薛能说一声不是?混到禁卫军里去方府,是皎然跟薛能商量好的,没有知会凌昱,皎然眯了眯眼睛,难道凌昱生气了?   这可是好事儿啊!皎然在凌昱这张脸上看过的情绪,用一只手指都能数出来,虽说凌昱这张脸生气跟没生气,大概也没什么不同,但皎然心里就是开心,他越生气,她就越开心,皎然知道这样不好,但依然开心,所以她很坦白道,“我就想去凑热闹。”   今晚的形势皎然是判断过的,禁卫军搜查,方府顶多只能慢些开门,一旦禁卫军包抄进去,大局已定,一根汗毛都不会伤着她,所以薛能才点头答应让她参与,皎然就是想目击敌人落网的囧样,再说了,难得这次任务因为四季春能跟她扯上那么一点点关系,才能让薛能点头以帮辅的名义编进队伍,皎然自然不想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不过凌昱的出现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凌昱不理人。   皎然眼睛一转,脚步越拖越慢。   凌昱总算回头看了她一眼,“当禁卫军那么威风,这会不会走路了?”   皎然可怜兮兮地把头盔摘下来,“太沉了,我快被压垮了。”还做作地摸了摸额间留下的红印,又伸手揉了揉脖子,好像那细长的脖颈就快被压断了一样。   “给我吧。”凌昱伸手接过头盔,禁卫军的盔甲军服虽不比上战场的铠甲,但对于女子来说,确实重了些。   凌昱又拍了拍皎然的肩膀,一捏都是软趴趴的假肌肉,“蓄谋已久啊。”   皎然跳了两步跟上凌昱,隐瞒在先她都要强行推卸了,这莫须有的锅她是铁定不肯背的,“没有呀,我就是下午在四季园碰上薛能公子,才突发奇想请他捎上我的。”皎然夸张地摆手道,“是突发奇想,不是蓄谋已久。”   但凌昱好像对这种解释没什么兴趣,皎然见状走到凌昱面前倒着走路,阻得凌昱的脚步又变慢了。   “你别小看我呢,今晚我可发挥了大作用。”第一个发现四季春的证据,皎然觉得今晚自己是没白来。   “好好走路。”凌昱轻轻掰正了皎然的肩膀,又迎头泼了她一盆冷水,“你真以为禁卫军没了你不行?”   那当然不是,禁卫军自然不是干吃饭的,方府就那么大,赃物不可能插着翅膀飞走,早晚都会搜出来,可这又不是重点,皎然邀功地笑道,“但我不是第一个嘛,这可是头功呢。”   一回想今晚有味道的功劳,皎然不由又想起那一阵阵叫人发呕的味道,在茅房蹲守那么久,不会带了一声骚气出来吧,越想越觉得被骚味笼罩,皎然抬起袖子嗅了两下,害怕自己已经被熏麻木了,又捏着袖子举着手伸到凌昱鼻下,“还有没有味道,你闻闻?”   凌昱脖子一挺,拒绝了皎然这种孩子般幼稚的“分享”。   “四季春真的能点火?”凌昱突然问道。   看来那时候,凌昱不知就在哪个屋顶站着呢,“应当是可以的。”皎然犹豫着,古代又不能测酒精度数,她酝完酒也不会闲着没事就试一试能不能点燃,按道理应该是可以的,不过,她摇了摇头,“我不确定,等我回去试一试。”   点火这一招是在方府后院时突然想到的,那时皎然也不确定,这白酒混到了爬爬里,会不会有沼气,会不会更容易点燃,或者是干脆不燃了,皎然狡黠地笑道,“所以我去方家祠堂,端了壶灯油泼进去,才把人喊来的。”   “我当时唤人去四季园拿酒,也完全是为了虚张声势拖延时间。”皎然顿了顿,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不悦我没跟你商量,就跑去跟薛能公子假扮禁卫军了?”   凌昱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但皎然知道自己猜中了,“那时事发突然,我也是下午才想到要跟去的,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不是有意要隐瞒你的。”皎然拉起凌昱的袖子扯了扯,这张脸虽然特意抹黑了,看着像刚在灶边被呛着似的,但却愈发显得一双眸子格外清明,眼眶里蓄了一池秋水,水汪汪地一眨一眨,活脱脱就跟走投无路的小鹿眼一样,叫人即使知道她是在装模作样,也不由担忧眼里的水会不会真从眼眶里落下来。   “凌昱~~”皎然拖长了尾音,拉着凌昱不让继续走,颇有种你不点头就别想走了的无赖气势,软绵绵娇滴滴的一声喊得辗转千回,也就幸好此时旁边没有别人,不然准要露出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皎然见凌昱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嘟了嘟嘴委委屈屈道,“其实我还是挺有用的,他们谁能闻得出那里面有四季春呢,其实我这也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如果不是我舍身炸粪坑,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辰呢。”   凌昱被皎然这句“舍身炸粪坑”给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皎然见他总算笑了,立时就不装小白兔了,跟着他一样笑起来,“是吧是吧,那方唐也是真荒唐,好端端把四季春都倒去喂马桶了,盖子一遮,真叫闷骚了。”真是白糟蹋了李叔和她的心血了。   凌昱笑着从皎然手里抽出袖子,顺势摸了一下她的手,难得这么热乎乎的,“看来你今晚棉袄没白塞。”   皎然也说不清他这模棱两可的话,是在肯定她今晚的功绩,还是在说这身城墙一般的衣服暖住了她的手。   “这么喜欢凑热闹啊?”凌昱将手上的头盔掂了掂重量,又装回皎然的脑袋上,“那带你去看看热闹。”   雨雪相夹赶了不少市民回家,但朱雀门外的夜市依旧火热,闹哄哄的一年四季不带停歇,还没走到摊前店内,闻着空气中传来的香气,就已叫人食欲猛增,不同于夏日的黏腻,冬日冰寒刺骨,来此取暖凑出的市民一点不比夏日少。   蔡河上的龙津桥连通了内城和外城的御街,外城西大街和御街的交汇处,李家馎饦店里外座无虚席,馎饦娘子一望见凌昱,那细腰扭得就跟水蛇似的,从小灶后逶迤出来,“郎君啊,许久未见近日可好啊,快来快来,别外面干站着,多冷呀。”   这铺面不大,就小小一座棚屋,一眼扫去不过五张小木桌,都坐满了人。   两片小胡子已经重归皎然唇上,是凌昱眼尖从她衣服上找回来替她黏上去的,说是借着上下属的身份,才好出行,当时皎然当即就吹胡子瞪眼质疑他,“你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吗,这有用吗?”   凌昱是怎么说来着?逗猫儿一样摸着她的假胡子道,“你以为人人都是我啊。”   所以这会儿皎然深信馎饦娘子认不出她是个姑娘,恭敬又迷茫地抬头寻求凌昱的指示,“公子,可要到此店用食?”   凌昱还没回答,皎然又很敬业地向店内望去,馎饦娘子一眼就看出了皎然的意思,朝他们招手道,“来来来,有位置的,有位置的,挪一挪就有了。”三言两语间,馎饦娘子已经将灶前一张置物的小木桌收拾好,还给他们端来两张小马凳,“快坐坐坐,公子吃什么,还是鸡汤馎饦吗?”   皎然尽职尽责又很狗腿地先上前给凌昱拂了拂凳子,扫走了根本不存在的尘埃,“公子请坐。”   问完了凌昱,走到灶边,馎饦娘子这才问起皎然,皎然想都没想,也要了份一样的。   鸡汤是早就熬好的,浓厚白醇,鲜香扑鼻,馎饦娘子麻利地朝笊篱里丢入几团馎饦,往滚水中一放,拿来两个大陶碗舀鸡汤加调料,鸡汤配好,那馎饦也将将煮好,捞起一甩,往陶碗一倒,再淋上一勺浇头,就送到了凌昱面前,“公子快尝尝。”娘子又稍稍靠近低声说了句,“特意给公子多加了些浇头哦。”   旁的食客听不见,这话顺着风就飘到了皎然耳朵里,馎饦娘子走后,皎然夹到一半的筷子就忍不住停下,憋不住问道,“你们这么熟啊?你时常来?”   “就来过一次。”凌昱不痛不痒地回答,把陶碗往皎然碗边一推,一边说着一边将碗里的浇头都夹到隔壁碗里,“上回和你去童家庄,便是在这里吃的。”别人对他过目不忘他也没办法啊不是,凌昱这辈子经常有这样的烦恼。   皎然却是理解这些娘子的,那娘子瞧着三十出头,应当是最晓人事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娘子看凌昱这样的男子,大概是觉得既可口,又不失男子的气概和力量,中看又中用,不过皎然还没用过,不好下定论。   “快尝尝吧,这鸡汤熬得不错。”凌昱道。   皎然闻言唇角翘起,凌昱的嘴有多刁她是知晓的,看来是真好吃,这满鼻的香气,早就把她的馋虫勾到嘴边了,今夜负重过多,活动量也多,皎然早就饿坏了,刚刚看别人滋溜溜地吸面,她已经忍不住在吞口水了,忙拿筷子搅了搅,低头就开始大快朵颐。   两人正吃着,御街上就传来躁动的声响,皎然只抬了半边脸,街上一队人马缓缓前进,应当是从城门处进来的,难道凌昱说的热闹就是这个?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28 23:40:05~2021-06-30 23:3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九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第一一一回   行人提灯多用来照路,昏暗朦胧中,更显这黑压压的一片气势逼人、齐整肃穆。   驻足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皎然也逐渐看清,这大概是一支凯旋军队,不过既然是凌昱带她来的,自然要问个究竟,皎然手拉小马凳,屁股贴着凳面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到凌昱旁边,“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热闹?这些人都是谁呀?”   凌昱将嘴里的馎饦吞下后才开口道:“那位是从西北赶回来参加元日朝会的秦将军秦双。”   皎然“哦”了一声,转头往街上望去,一队开路的提灯小兵后,领头的是一位骑着至纯黑马的壮年男子,远远看去,浑身上下都快和黑夜融为一体了,身着黑战袍,脚踏黑皮靴,人马夜差点混为一体,但依旧挺拔威武,应当就是凌昱口中的秦将军秦双。   恍惚思索间那马已走进,街旁有人认得,嘴里疑惑地喊着一声“秦将军?”秦双黑黝黝一张脸一笑,那牙齿成了浑身上下最白的地方,其他人见状,也知这就是秦双,此起彼伏地唤着“秦将军”,这一声声的响亮又悠长,打破了严寒冬夜里的疏离和萧瑟。   后日便是元日朝会,每年元旦,也就是正月初一,四方诸侯、万千群臣、诸国使者皆要入朝拜贺,万戟森森中,文武百官依阶称贺,再在鼓乐歌声里举酒同庆,想来这队伍,便是西北镇守军代表队。   “诶诶,他朝这边点了个头诶!”看到秦将军朝这边看来,皎然仿佛也被街上的市民感染到了,激动又八卦地看向凌昱,只见凌昱也正和秦双颔首示意,两人如此隔空交流,皎然忙转了话头问,“你们认识呀?”   秦双的马嘚嘚悠悠步上龙津桥,后方除了随行的兵将,便是运着大箱小箱的车队,押的应该是西北敬献的珍稀奇宝,或是各类土特产,这些对皎然已经毫无吸引力,她对刚认识的这位秦将军反而比较有兴趣。   凌昱点头,“当年我和茂挺去西北参军打仗,在他营帐下生活过一段时日。”茂挺是薛能的字。   “你还打过仗啊?”皎然张开了嘴巴,薛能上过战场她是知晓的,别人“薛小将军薛小将军”地喊,就是因为薛能的父亲也是薛将军,便有了薛大将军和薛小将军,凌昱却是闻所未闻。   凌昱很想伸手把皎然的嘴巴合上,但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忍住没出手,没有管皎然的惊讶,一脸无所谓地道:“师傅言纸上谈兵窒碍难行,便将我和茂挺丢到西北去操练了几年,那时秦双是父亲的副将。”后来老国公战死沙场,秦双便顶替了老国公的位置。   皎然看出凌昱不欲多说,心里暗自算了下凌昱那时的年纪,正好是老国公战死沙场那年,看来是提及伤心事了,皎然知道凌昱对他父亲有外室一事不满归不满,但上阵父子兵,又是血浓于水割不断的血脉,再者家事国事远远不同,生离死别面前什么都要先放一放,也就不好意思再多问。   见凌昱陶碗已空开始结账,皎然麻溜地咕噜咕噜把剩下的馎饦都送到肚里,忙拍屁股起身跟着凌昱往外走。   皎然本以为该回四季园了,凌昱却带着她走向反方向,“哎,我们要去哪里啊,彩絮儿该等急了。”   “不是说带你去看热闹吗?”凌昱回首道。   原来刚刚不算啊,皎然咧嘴一笑,马上就把彩絮儿忘到九霄云外了。   日子一近正月,街上最忙的就要数江湖艺人,凌昱领着皎然走进朱雀门边的新瓦子,新瓦子有不下五座勾栏,处处插着挂着彩球彩旗,江湖艺人已经把热闹闹翻了天。   勾栏里除了平时唱戏表演的戏台子,还划出专门的圈子给这些卖艺的。瓦子里还有占卜的,卖药的,剃剪的。   金刚棚中,跳丸艺人手、臂、肩、腿、足、臀兼用,皎然完全数不清他手里有多少银丸,只见眼前银光闪闪,宛如流星喷射,起初是一人抛接,抛着抛着,已是三四人对接,银光如刀剑,满台飞舞。   “好好好!”皎然跟着围观市民拍掌喝彩,小台前有低矮栏杆,小厮扯着个小麻袋绕场走,皎然和凌昱来得晚没有座位,只能站在后排,皎然眼疾手快地也掏出银子往袋子里投。   小贩胸前挂着小担子沿圈吆喝,皎然肚子圆滚滚的,并无食欲,只顾着走在凌昱前头,这一个那一个地站一会看一下。   莲花棚边角处铺着两张草席,一侧乐队席地而坐起乐,两位着红裤红裙,腰束绿带的赤脚女艺人便应声起范,“扑腾扑腾”原地起跳,两手撑地在草席上来了好几个翻跟斗。皎然偏头一看,凌昱果然站在她旁边,忍不住问,“你应该也会翻跟斗吧?人家是原地起跳,你也是原地起飞,是吧?”万变不离其宗嘛不是,其实皎然纯属好奇,一样的两只脚两只手,她也可以翻跟斗的,但怎么就需要借势,没办法像他们一样腾空起跳呢?   凌昱笑而不答。   皎然也没准备等他的答案,她忙着广撒功德呢,结果往腰间一摸,银子早投光光了,“公子,给我些银子。”皎然捧着两只手送到凌昱跟前。   结果凌昱冲他摇了摇头,“没带银子。”   怎么可能?两碗馎饦还是他还的银子呢,皎然故作阴郁地看他,两个白花花的掌心在他眼前抖了抖,凌昱这才勉为其难地从腰间摘下一个宝蓝绣云纹织金锦囊,“赊给你。”   “小气。”皎然嗔了他一眼,不过一转头,便又笑得灿烂如花了,反正凌昱的银子她也不准备还,看完女艺人翻跟斗,皎然特地饶了一大圈,把凌昱沉甸甸的银袋子花得扁扁的只剩两片布,这才舒舒服服的回家。   次日便是除夕,四季园只开了早上,以供市民来打酒,并不做酒食,大家都是有家之人,午后皎然和彩絮儿回小甜水巷,姚姐要回乡里,小博士也要回沐春园去,所以除夕一早大家是格外清闲。   姚姐难得空闲,掌勺给大家做了丰丰盛盛这年最后一顿饭,用完午膳,午时还未过,皎然引着大朋友小博士到四季园里排排站,一个个发了沉甸甸的荷包,用的都是特意买的红布锦囊,皎然心想这大概也能算“红包”了,又从竹风榭搬出书案,遣人去隔壁跟墨淑筠借了笔墨纸砚,在花园画起四季园的“全家福”来。   提笔之人自然只有皎然能胜任,十余人位置固定,方便她构图,皎然点一个定格一个,小博士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皎然一点,立刻就不动了,“到你了!彩絮儿。”皎然提醒道,彩絮儿立时不同姚姐交谈,收回手脚,含蓄地笑了起来,皎然想了想,下笔时还是给彩絮儿画了个大笑脸。   小博士们有的坐着,有的歪着,有的侧着,李叔手中还提着酒葫芦,一个个画毕,彩絮儿身旁的假山边还空着一个位置,是皎然给自己留的,皎然往后退了两步,准备给自己构图,结果刚退了一步,就撞到了一个结实的怀里。   “还差你?”   是凌昱的声音。皎然惊讶地看向凌昱,不忘客气又不失礼貌地问道,“什么风把凌公子吹来了?”   凌昱规规矩矩地按着皎然的肩膀,另一只手微不可查地扶住她的腰,挑眉道,“不是你让我来的?”   皎然走回书案边置下毛笔,被他一提点,才想起真是她让他来的呢,忙招手唤来彩絮儿,很快一本册本子就送到了凌昱手里,“名字都记着呢,挨个查问,应当能问出些猫腻来。”   昨日方侍郎和花姑到四季园来时,身上的味道浓烈得就如同在酒坛子里洗完澡刚出来一般,那时皎然心中便有疑惑,昨夜果然府里搜出的经瓶远不止二十瓶,四季春开卖不过几日,册本子上所写的名字里,不知有多少最后买的酒都到方侍郎手里去了,所以照着名单查找,当是能揪出不少人来。   凌昱接过册本子,笑道,“小当家真是心细如发。”   “哪里哪里,我不过打个配合。”皎然一脸要送走凌昱的样子,凌昱却呆站着不走,皎然伸出一只脚微微往前移,有书案掩护,拿脚尖就去踢了踢凌昱的鞋履,低声问道,“你还不走呀。”   皎然刚说完,又见凌昱坦坦荡荡走到书案前,宛若东道主一般提起笔,“正缺一人,小当家不如站过去,凌某帮你入画。”   皎然其实不大习惯装模作样让凌昱画她的,但是众人可不见端倪,都唤着她过去,迫于强权,皎然只能灰溜溜走到彩絮儿旁边站着。   有人云淡风轻,有人却心如捣鼓,凌昱偶抬头一看,皎然都要把嘴抿紧一点,心中不忘反思自己,刚刚把彩絮儿画得笑嘻嘻的,真有些不厚道。   好不容易等到凌昱落笔,众人一窝蜂地便围了上去,叽叽喳喳欣赏了起来。   “小当家把我画得好俏!”   “我也是,手里的梅花枝都画进去了,还有后面的仙鹤。”   “还有我的荷包,是荷花纹的呢!”   每个人第一个搜寻的都是自己,皎然亦是,彩絮儿看完了笑嘻嘻的自己居然也没察觉出有甚不对,顺便看了眼旁边的皎然,“咦?”彩絮儿虚指向纸上的皎然,“姑娘你方才是望向这边吗?”笔墨未干,只遥遥指着,画中的皎然正唇角含笑地望着竹风榭的方向。   皎然蚊声细气地“嗯”了一声,假的也认成真的,在一片互相讨论闹哄哄的声音里,抬起眼皮看向凌昱,两人眼神相触,皎然忍不住浮出笑容,凌昱也勾起唇角。   大概只有凌昱注意到皎然耳根子微微发红,继而迅速晕染至眼角眉梢,倒是和画中人神态如出一辙。   也只有皎然知道,方才她还没来得及画竹风榭,只堪堪画了人、仙鹤、假山和一池水景,这竹风榭显然是凌昱提笔勾勒的,而细细一看,就能看到竹风榭的八角窗里,被风吹起一角玄色衣袂。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30 23:30:03~2021-07-02 22:5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月老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第一一二回   在园子里哄闹完,一行人关门闭店,乐呵呵地各往各的方向散去。   除夕这日阳光正好,徐徐风里虽残留着寒意,但暖洋洋的光线把整个京城照得红光四溢,明明媚媚地给一砖一瓦都抹上金辉,仿佛连道旁光秃秃的枝杈都是高兴的。   街坊门闾庭户前都擦得油亮油亮,以便换门神,挂钟馗,石敬泽也正往大门挂上画有神荼、郁垒二神的桃符,皓哥儿海拔太低帮不上忙,只能站在门前小巷子中间,仰着小脑袋看大人忙活,远远看见皎然和彩絮儿绕进巷角,洪亮亮喊了声“然姐姐”就飞奔扑了过去。   “哇,皓哥儿这么香呢。”皎然蹲下将皓哥儿一把接住,深深吸了一口香扑扑的奶香味。   皓哥儿一边舔着手中的麻糖,一边奶声奶气地说道,“大娘给我洗香香迎新年咯。”一边还不忘向皎然炫耀他的新衣裳,织金线的带毛边绣鲤鱼红棉袄红棉裤,脚上是虎头鞋,顶上是虎头帽,帽侧还竖起一双耳朵,帽底镶一圈裘皮,把皓哥儿的小脸衬得红润润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白师太这是下血本了啊。”皎然往他粉嘟嘟的脸上吧唧吧唧就是两口,往常皓哥儿的衣着寒碜得很,除了缝缝补补的百家衣还是补补缝缝的百家衣,白师太和丁旖绰都坚信小子不能纵着养,所以皓哥儿除了吃的和上学堂,其他的“穿用度”都和乡野小子看齐,效果也是显而易见,把皓哥儿养得怪皮实的。   提到白师太,皓哥儿小嘴难以控制地微微撅了起来,皎然见他眼圈还红通通的,刮了刮他的鼻子问道,“怎么了,又不听话惹白师太发脾气啦?”   皓哥儿小脑袋越来越低,窝在皎然耳边委委屈屈地嘟囔,“我们去买年画吧然姐姐。”   皎然一头雾水,走到门前,从石敬泽嘴里才知原来是皓哥儿抢着要帮忙贴年画、贴春牌,结果好心帮了倒忙,一噗通捧着年画全都栽到皓哥儿的专属小浴桶里,被白师太把脚提起来就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难怪一直站在巷子里东张西望,原来是在等人来擦屁股呢,皎然摇了摇头,把皓哥儿胸前的长命锁塞到袄子里,领着他和彩絮儿掉头到街上的年画作坊去了。   作坊里的年画所剩无几,皓哥儿小手一指,点了副《老鼠娶亲》,彩絮儿选了《迎春接福》,皎然心中略略计算家中有几扇门户,又拿了《五谷丰登》、《天官赐福》、《六畜兴旺》,还有一副给白师太贴的《福禄寿三星图》。   回到家中时,皓哥儿低眉顺眼地捧着一叠年画送到白师太面前“将功补过”,白师太忙着祭祖,懒得理他,皓哥儿立时就雨过天晴,攥着石敬泽去找浆糊贴年画。   夜凌音和丁旖绰既要祭祖又要捣腾年夜饭,皎然见二位娘忙活不开,忙和彩絮儿去了灶房打下手。   时人过年正兴吃年糕,这活儿皎然会,就揽到自己身上了,糯米粉要用绢罗筛过,吃起来才滑腻无杂,粉中加水加蜜,搅成略硬些的面团才好定型,家中年糕印版不多,不过该有的“五福”、“如意”、“六宝”都不少,彩絮儿一块块印着,皎然手巧,给皓哥儿捏了胖乎乎的黄鸭、肥嘟嘟的玉兔,最后贴上枣和栗子,用箬叶裹起置入蒸屉中,没多久,便有一股甜香清软的味道扑鼻而来。   寻着这味道而来的,还有隔着一堵后墙的苏氏,“年还没到,我先赶早来拜年啦。”苏氏永远是人未到声先至,“祝大家新年吉祥平安,如意有福咧。”   丁旖绰也是个关不下嗓子的,苏氏还没拐进灶房来,就“崔夫人哟”地喊起来了,两人在门边遇上,丁旖绰牵起她的手开玩笑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是要来蹭我们的年夜饭吗?”   苏氏哈哈大笑,“我们那边也快开饭了,今年怕是不成,希望明年咱们能围桌一起吃哩。”说着还拿眼睛去瞧站在丁旖绰身后的皎然。   这明晃晃的暗示,皎然半垂眸微笑着没搭话。   苏氏看她这娇羞的小模样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忙把站在门外的崔子衡拉了进来,崔子衡手上拎着个食盒,“想着再晚些该要用年夜饭了,就趁着刚出炉,带着阿衡送来给你们。”苏氏将食盒盖子揭开,里面是红、黄、白三色年糕,象征金银财富,又寓意年年高。   崔子衡踏出一步,把食盒递到皎然面前,“然妹妹,你定要尝尝,我特意吩咐厨娘少加些糖的。”   皎然却之不恭地收下,“多谢子衡哥哥。”   一旁的大人见小年轻这幅扭扭捏捏的模样,如同在看当年的自己,又更像在看笑话,丁旖绰戏谑道,“瞧瞧衡哥儿,耳根子都红了。”   “可不是吗,平时多能说惯道一个小子,这会儿快成哑巴了。”苏氏恨铁不成钢地损了一下儿子,又捧了一下皎然,“还不是因为咱们然丫头,看着这张小脸,有时候我瞧着瞧着也要晃神呢。”   “崔夫人就是爱促狭。”夜凌音忙出来帮女儿找台阶,“怎么把我们阿然说得跟白花花的元宝一般,那才是晃眼呢!”众人大笑,夜凌音推了推皎然道,“咱们的年糕也能出笼了,快去把你姨母的年糕拿盘子装下,再装些热乎的叫他们回去也尝尝鲜。”   今年的年夜饭吃得自然不同于往年,大人都在感慨家中不知是拜对了哪路神仙。   一是石敬泽改性,不说悬梁刺股,但也算肯勤学苦练,不再成日鬼混斗鸡走狗了,让丁旖绰少生了不少白头发。   再说皎然,半年多里先是酒馆起死回生,后来又开了四季园,如今似乎亲事也快有着落了,还是知根知底,又颇为靠谱的人家,不过因着南下这事儿,怕是要先耽搁小半年。不过这不打紧,在夜凌音和丁旖绰眼里,皎然是顶顶好的,不怕嫁不出去,只怕留不住。   吃着说着,丁旖绰和夜凌音难得多吃了些酒,连白师太也有些微醺,反倒是小年轻们清醒着。   吃完年夜饭,便是除夕夜的经典项目放爆竹,远近四处鞭炮声此起彼伏,越到子夜相交时分,京城大街小巷里越是争辉竞响,一浪一浪如击鼓轰雷。   皎然侧着身子把皓哥儿护在怀里,一手抱着他,一手抓住他拿着香的小手,见药线开始冒火星,立时母鸡护崽一般抓起皓哥儿就往台阶上跑,院子里噼里啪啦的声声不绝,皓哥儿两掌拍不到一块儿笑得咯咯叫。   像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燃鞭炮就点个小的,地方就这么方寸,大的也不行,就图个乐呵和年味,但像越国公府这样的朱门大户可就不同了。   下午家中眷属到祠堂祭完祖宗,厨房里就陆陆续续上菜了,小娃娃换上新装,丫鬟一色粉白黛绿,和家中小姐忙活剪镂各色花鸟幡儿胜儿,大的挂上枝丫,插到窗前屋角,小的戴上云鬓,满宅子五彩缤纷,见面都笑盈盈的。   用完年夜饭,便移席到花园燃鞭炮“迎神”,花园中早有下人搭好屏架,烟火花炮齐备,还有“满天星”、“游龙戏凤”、“惊天雷”、“一飞冲天”各类爆竹炮仗,小型的人人皆可点,大型的姑娘们不敢放,只能让凌昱、凌昊几位大的去点来众乐乐。   地上火花四溅,半空火树银花飞舞,红艳艳的火光晃得四周宛如白昼,小娃娃在奶娘怀中咿咿呀呀指着那一簇簇花火,大娃娃被丫鬟紧紧牵在手里,像凌涵这种半大不小的,管也管不住的,只能由哥哥看着点火,公主和老祖宗则远远坐着看一群儿孙嬉笑打闹。   花园里笑声盈动,声乐四起,起初凌昱是盯着凌涵的,可看着看着,凌昱居然在灯火阑珊里看到了一张如花瓣般的脸蛋,正似笑似嗔地望着他……   “三少爷,老祖宗说差不多该回去守岁了。”仆人的传话声唤醒了凌昱。   凌昱这边要守岁,皎然那边自然也是要的,不过白师太她们夜里都吃多了酒,晕晕乎乎的只想沾床睡觉,石敬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除夕夜也不忘挑灯夜战,便只剩皎然、彩絮儿和皓哥儿三个想守岁的。   白师太见状,把皎然和彩絮儿赶回西厢房自去守着,皓哥儿正灵醒着,半点困意都没有,咚咚咚就去拖着被褥想要跟皎然过去。   白师太看到被褥沾地,差点又要跳起来把皓哥儿抓来打,皓哥儿忙扔下被子,咚咚咚跑到皎然后面抱住她的大腿。   “去吧去吧,今晚别回来了。”大过年的喊打喊杀颇为不吉利,白师太眼不见为净地挥手赶走了皓哥儿。   皓哥儿抱着一盒零嘴,又蹦又跳地往西厢房奔去,皎然跟在彩絮儿后,转身关门时,抬头就望见了对面屋顶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凌昱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来到这里了,原本只想登上屋顶吹吹风清醒清醒,结果跳着跳着,就到了此处。   皎然脸上火辣辣的,想挥手不行,想出声更不行,害怕被瞧出端倪,只朝他远眺了一眼,立马合上门转身走进屋内。   方才脑海里映上她的脸,怎么也挥之不去,凌昱本也没想定要见到皎然,只是想瞧瞧她此时在作甚么,也是同他一般守岁吧?   既然见到,便可以回去了,凌昱起身准备回府,又往皎然的屋子望去,却见窗前似乎挂着不知什么东西,凌昱脚下轻点砖瓦,绕过正屋,见石敬泽门窗紧闭,这才跃身而下,果然没记错,锦囊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是刚掏出来的,正挂在窗沿凸起的疙瘩上,随风轻晃。   凌昱取下锦囊,里头是一块滚着碎花生仁的元宝糖,其实凌昱也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小孩玩意儿,但这会儿却鬼使神差地往嘴里放,香脆酥甜的味道蔓延开,倒还不赖。   隔着一扇窗,皎然背着手贴在墙边,也不知凌昱看到没,或是拿走了没有,窗扉只留着一条细细的缝,皎然想推窗探头去瞧锦囊被摘下没有,可又不想叫凌昱知道她就立在此处,这多蠢哪,早知道放完就走了,所以皎然决定再多站会儿,因着这扇窗就在墙角,她若要走过,烛光把身影映在窗纸上,外头是看得见的。   “然姐姐,我的糖元宝宝呢?”皓哥儿点了好几遍攒盒,也没找到他的糖果,纳闷地寻找目击证人。   听到皓哥儿的呼唤,皎然条件反射就应了一声,一出声就发现话收不回喉咙了,赶紧捂住嘴巴,耳边清楚地传来外头一声低笑,而后窗扉被推着合上,发出一声轻响。   皎然好不容易褪去红晕“唰”的一下又烧了起来,纵使隔着一堵墙,好似眼前也有凌昱注视的目光,一定又在嘲笑她,皎然羞极生怒地跺跺脚,再待不下去,飞也似地就小跑回明间。   “明明拿进来了呀。”皓哥儿撅着小嘴不太高兴,难得过年白师太不管他吃糖糖,怎么会不见了呢。   皎然心不在焉地嗑瓜子,敷衍皓哥儿道,“要不要再去主屋拿呀,都在榻上放着。”   一句话就把皓哥儿治到了,“那不要了,我不吃了。”皓哥儿连忙挥着小手道,再去他就回不来守岁了,白师太一定会把他拎上床睡觉的。   不过小娃娃哪里就真能守岁了,皓哥儿平日里是不到亥时就困的人,今日能熬过子时已是极限,攒盒吃得七七八八,窝在皎然怀里眼皮也耷拉下了。   皎然和彩絮儿轻手轻脚将他抱到床榻里放下,自己也解衣躺下,彩絮儿累了一日,沾到枕头也呼呼睡去,只有皎然心里仍七上八下。   除夕夜烛火通宵不断,皎然枕着手臂望着妆奁前时不时发出爆裂声的烛火,屋子里暖洋洋的,正如她此时的心,也不知凌昱见到锦囊中那样的小孩玩意儿会不会嘲笑她,一定是会的,皎然也不知为何当时想也不想地就抓了一块糖往里塞。   哎,皎然转身又换了个姿势,这已经不知道是她今夜翻来覆去的第几个来回了,皓哥儿小嘴微微张着,皎然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他圆乎乎的脸蛋,来来去去玩了好几下,突然想起白师太交代的压岁钱还没给他系上,赶紧翻身而起。   此时的压岁钱是用彩绳穿起百十枚钱,编成龙形,置于床脚,便谓之压岁,皎然取到压岁钱,正要往屏风后去,就听见窗户边传来“叩叩叩”轻轻几声,皎然福至心灵就想到了凌昱。   往后一看,窗扉轻轻被推开,果然是凌昱跳了进来,皎然赶紧小跑过去,“你来作甚么呀?”这都丑时快过了吧。   凌昱一脸坦荡,“当然是来寻你的啊。”还颇为欣赏地环顾了一圈皎然的闺房,这还是凌昱第一回 如此“正常”且没有惹皎然不悦地到这里来。   皎然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呆呆跟在凌昱后面,眼见他就要绕过屏风,赶紧伸手攥住他,鹤氅上还带着外面的冷意。   凌昱没有再往前,只随手抓过屏风上的披风,转身帮皎然穿上,又抓过白狐围脖戴上,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身边,“我们出去吧。”   皎然愣了愣,推了凌昱一掌,“你们府里不用守岁啊?”   “和谁守不是守。”凌昱在她耳边道。   皎然觑了凌昱一眼,心中却十分受用这句话,想想反正也睡不着,便扬了扬手中的钱串,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放在皓哥儿的床脚边,这才折了回来,凌昱上下打量了皎然一眼,又随手抓起一件大氅把她裹得跟穿了被褥一般,这才满意地搂着她从窗边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阿蒙:这来来回回来来回回的,零三你除夕夜好忙啊。   零三:要你管。 第113章 第一一三回   皎然以为凌昱口中的“出去”,是又要领她去哪里溜达逛夜市,结果出的是屋门,去的只是正屋的屋顶,因为已经跟凌昱飞过好几回,猝然腾空而起,皎然也学着凌昱脚尖轻点,仿佛她也能飞一般。   黑蒙蒙的天上不见明月,站在屋顶,远近的烟花好像随手便能摘下来,让人就着这绚烂的背景,也宛如可以入画。   半夜时分,盛京城中依旧宝炬银花、鞭炮竞响,彻夜不停,因此皎然并不担心两人的说话声会被脚下呼呼大睡的家长听去,“就这里呀?”皎然扶着凌昱在屋顶站稳。   “不然你还想去哪里。”凌昱笑了笑,先大马金刀坐了下来,牵起皎然的手示意,“坐下来看吧。”   皎然心想,还真是来跟她守岁的啊。   凌昱一个火炉不怕寒气从底入,皎然却是不耐寒的,忍不住又盯上凌昱的披风,反向拉了拉凌昱的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领略她的意思。   凌昱出人意料的不配合,大言不惭道:“夜半三更寒气最重,我也是怕冷的。”   “那你为何又只穿一身锦袍,披一件鹤氅?”皎然反问,有时候觉得凌昱真的很幼稚,明明是事实的东西,他却能小孩一样耍赖不认账,但又是一如既往的冷着一张脸。   凌昱没接话,拍了拍大腿道,“借你坐一下还是可以的,不如我们抱团取暖?”   皎然真是无法苟同这人的厚脸皮,总是能将这样的话如此平静地说出来,皎然脸一红,报复性地重重往凌昱腿上一跌,两人相叠而坐,不过这都是甜蜜的报复,一坐下,皎然就往后蹭了蹭问道,“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想来就来了。”凌昱在她头顶答道。   半夜从床上起来,皎然并无梳头,要出门时只随意用一只白玉簪挽起固定,一头青丝本就松松垮垮的,凌昱索性将白玉簪摘下,随手插到自己的玉冠下,揉了揉皎然的头发,她的头发又滑又顺,摸起来就如丝绸一般,怎么摸都不腻。   皎然却以为凌昱是嫌那簪子硌人,便随他去,但凌昱的回答皎然是不认的,脑袋擦过凌昱的下巴,抬眼看向他,“你是不是想我了才来的?”   凌昱看着皎然的眼睛,那眸里蓄着一池水,映下满天烟火,好似能与之争辉,这话如果在别人嘴中问来,多少会带一些狎弄戏谑的味道,而眼前这人的眸底,却澄澈得犹如三岁小儿,让人相信她就真的只是想问你是不是想她才来的,凌昱想了想,不对,一般的姑娘家,是不会问这种话的。   皎然似是等不到回答便誓不罢休,没骨头一样蹭着他的胸膛往下滑,整个人半躺在凌昱怀中,眼睛却依然等着他的回答,满眼希冀。   “是想你了。”凌昱倾身吻了吻皎然的眼睛,痒得皎然忍不住就直笑,拿手去摩挲他下巴有些粗糙但其实并看不出的胡渣,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其实我刚刚也在想你。”   “你方才有吃我给你的元宝糖吗?”皎然一谈恋爱,整个人就如同小孩一般,猴在凌昱怀里没个定型,这会儿又擦着他的手换了个歪着的姿势。   凌昱收紧手搂住皎然的腰,怕她翻来覆去别等会儿滑到地上去了,“吃了。”   “我是第一个向你拜贺新年的人吧。”皎然说了个肯定句,然后向凌昱伸出手,“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是不是也应该表示一下呀?”   凌昱张开嘴咬了一下皎然的纤纤玉手。   皎然佯怒地抓了他一把,“你这个小气鬼,没点诚意。”虽是嗔人的话,但说出来却仍是娇滴滴的,半点也听不出有一丝不悦。   其实皎然那话不过在开玩笑,但姑娘家的心思,还是期待凌昱有点什么表示的,不用在这时立刻拿出来,毕竟凌昱刚刚收了她的“贺礼”没多久,总需要给他些时间准备。   所以当凌昱拉起她的手,把一块又凉又硬的木牌放到她掌心时,皎然不由呆了两息的功夫。   “比起你偷皓哥儿的糖以慷他人之慨,我这够有诚意了吧?”凌昱捏了捏皎然的脸颊。   皎然借着远处一瞬一瞬的火光,举起木牌对着光线又摸又瞧,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童家庄进城的牌子?”   “如假包换。”凌昱道。   那以后童家庄就归她管了?城外地好水好,四季春在四季园难以高产,有了这块通行证,便能挪到城外酝,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皎然吧唧吧唧地亲了木牌两面,害怕凌昱收回似的赶紧往腰间一藏,笑嘻嘻问道,“你怎么舍得给我呀?”   “小财迷。”凌昱刮了刮皎然的鼻子,“本来就是要给你的,但总要等易主后的琐事料理干净,不然给了也是白给。”   其实凌昱本想日后再给,不过眼前方侍郎这事儿基本尘埃落定,虽说大理寺仍未定罪,但抢圣人之物本就是重罪,如今再加上皎然那本订酒名册,那些送酒之人知方唐大势已去,都急着保命,一个个有多少倒多少,把这些年方唐的罪行全都倒了出来,全然无需用刑,反正等方唐去了,也没人能找他们的茬儿。   大罪小罪算下来,方唐这次是在劫难逃,童家庄没了后顾之忧,因此凌昱这牌子便提前拿了出来。   皎然抓开凌昱的手转过身,双腿分开跪坐在他两侧,搂住他的脖子,蜻蜓点水一般吻住他的嘴唇,又飞快地离开看他有什么反应。   如此反复两下,任是神仙也坐不住了,凌昱上手,可就不是蜻蜓点水就能交代的了,他倾身含住皎然的樱唇,大掌往上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有丝毫临阵脱逃的机会。   皎然被吻得云里雾里,凌昱另一只手已经绕进两件披风,搂在她的腰间,隐隐有继续往里探索的趋势。   那只手就一直在腰间游移,似乎是在等主人的回应,皎然虽然也喜欢这样的亲热,但许是本性使然,又或许是知道此处是在室外,便只留一只手搂着凌昱的脖子,另一只手往下捉住凌昱的手腕。   凌昱将手腕从她掌心挣扎出来,却也没再乱动,只和她十指相扣,而后带着她的手扣在腰后,唇上也停了下来,两人额间相贴,眼中似乎只看到彼此。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3 23:01:22~2021-07-04 23: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胖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第一一四回   皎然本以为凌昱会有所动作,结果他真就只和她十指紧扣,看着她一动不动。   末了,凌昱揉了揉皎然的后脑勺,含着她的嘴唇道,“来日方长,咱们不急。”嗓音里满满的低沉沙哑,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皎然微微睁大眼睛,凌昱的克制,这句“来日方长”,加上揉脑袋这个带着很明显安抚性质的动作,怎么让她有种她才是欲求不满那位的感觉,难道因为脑子里装的是现代观念,所以和凌昱这么格格不入?   虽然心底是享受拥抱和亲吻的,但皎然还是推了凌昱一下,娇嗔一句,“谁跟你来日方长啊。”   皎然扭了扭身子,边打哈欠边抬头找天边的月亮,这个时辰太白金星都快出来了,因为凌昱的深夜造访,这个岁守的足够诚心了,不然此刻她应当和彩絮儿她们一样,早和周公相会去了。   凌昱好笑地看着皎然四处环顾迷迷糊糊的样子,在皎然下逐客令之前,凌昱先开了口道:“乏了就睡吧,待会儿我送你回去。”   皎然确实已经困了,看凌昱的眼神比方才都呆滞了许多,一脸愣愣呆呆的强撑精神,听凌昱这么说,也不带犹疑,抱着他的脖子,脑袋趴在他肩膀上就睡了过去。   凌昱鼻尖贴着皎然的青丝,听见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变的规律轻缓,又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白净的耳垂,伸手将她跪着的两条腿捞出来盘在他腰间,也不知这姑娘是不是猴子转世的,这样的姿势都能睡着。   夜里皎然做了个很反常的梦,梦见她飘在海里,头顶上一朵乌云追着她跑,可梦中的她还是很清醒的,明明这一世没见过海呀,她在海里一荡一荡,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似乎是有人在掌握漩涡的方向。飘着飘着,海边升起一个巨大的脑袋,居然是皓哥儿!皓哥儿正张开口,而她正掉在碗里,下一刻就要被皓哥儿吞进肚里去了。   皎然猛地就惊醒了,腰酸背痛的,盯了好一会儿头顶的纱帐,才想起和凌昱守岁的事儿,又歪过脑袋看了眼四周的摆设,这会儿已经躺回自己床上了,也不知凌昱何时送她回来的。   皎然费力地支起手肘,撑着坐起来,结果手往旁边一放,湿热湿热好大一滩水,皎然欲哭无泪一阵怒吼,“皓哥儿,你怎么尿我床上啦!”   还在美梦中吧唧着小嘴的皓哥儿突然被唤醒,也正迷迷糊糊,这个年纪的小娃娃一睡醒就要哭,这会儿见皎然恶狠狠地叉着腰瞪着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哇呜”地一声哭出来就完事儿。   彩絮儿从小榻上滑下,趿拉着软布拖鞋,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床榻走来,将碧纱帐往银白钩子一挂,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瞧着像是在比谁哭得厉害,皓哥儿张大着嘴眼睛哭成一条缝,两行泪哗啦啦往两边飞奔,皎然跪坐在他面前,也不去哄他,就学着皓哥儿的样子哗啦啦假哭。   皎然此刻是起床气加上没睡好外带被褥变成河流的不悦使然,一点都不想去安抚皓哥儿。   皓哥儿见皎然跟他哭得一样大声,哭着瞧着,自己倒是越来越小声了,灰溜溜爬到皎然身边,拉着她的寝衣一抽一咽,奶声奶气地问:“然姐姐,你怎么也哭了,你也尿裤子了?”   皎然有些郁卒,瞪了在一旁捂嘴笑的彩絮儿一眼。   新年第一日,就在这样主仆俩手忙脚乱换被褥,替皓哥儿换衣裳的无奈中开始了。   元旦日要起早跟长辈拜年,四个年轻人站成一排,白师太看皎然与众不同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十分满意地拉过她的手,在手背上拍了又拍,“只有然丫头死心眼,别人都在睡觉,偏偏只有她硬要守岁。”   丁旖绰和夜凌音虽然没守,但都对皎然表示了一致的认可,石敬泽和彩絮儿也投去了佩服的眼神。   皎然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除了挨个向长辈拜年,元旦这日,一家人还要挨个饮屠苏酒,和拜年不同,饮屠苏酒要从小到大饮,皓哥儿是小娃娃,白师太也给了他一盏杯,却只是在一杯清水中点了几滴屠苏酒,皓哥儿不知情,饮得有模有样的,饮完小短腿一软,好似就要醉了,逗得白师太又训又笑的。   开年第一顿饭自然是要阖家同乐,用过午饭,踏着暖洋洋的春光,邻里亲友便开始串门拜贺新年,丁旖绰和夜凌音在京城都深居简出,没什么友人亲戚,来串门的也就刚回城的崔家。   午时过后,苏氏便带着崔子衡来串门拜年,那时皎然正和皓哥儿在院子里晒太阳,苏氏一进门,就先拉起皎然左看看右瞧瞧,“要不怎么说‘红裙妒杀石榴花’呢,姑娘家就是要穿得鲜艳些才好。”   这可跟夜凌音丁旖绰想一块去了,皎然这身新衣,就是两位娘给置办的,石榴洒花毛边短棉袄,并间色石榴裙,整个人红澄澄的就跟剥开的红石榴一样饱满鲜嫩,咬一口都怕被她染色了。   苏氏又和皎然说了几句,直奔正屋而去,留了崔子衡和石敬泽在院子里和他们一起晒太阳,吃零嘴说些有的没的。   白师太他们不日便要南下,翻过年这几日,皎然每日起早去四季园理事儿,理完事儿便回到小甜水巷陪着三位长辈,夜凌音他们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尽管皎然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也还是笑嘻嘻地听一句答一句。   皓哥儿听得也倒背如流了,见大人如此操心皎然,小大人一样道,“大娘放心,皓哥儿会看好然姐姐的。”   白师太这回儿却是没有再打断皓哥儿,而是鼓励他道,“对对对,你要记着,以后每日都和你然姐姐重复说上几遍,知道吗?”   皓哥儿自是响亮亮地领命应是。   年前南边家书又来了两封,原本大家是捡好日子准备翻过初二便离京的,但石敬泽入学堂在即,丁旖绰嘴上说着不打紧,但到底想亲眼看着儿子走进学舍。   到了初五这日,丁旖绰目送石敬泽步入学舍,见儿子转过身朝她招手示意,才依依不舍地掀开车帘踏入马车。   皎然陪她们坐在外城门口,娘俩含着热泪相拥了许久,白师太一声令下,才把皎然、皓哥儿和彩絮儿都赶下了马车。   马车辚辚缓缓而去,留下一道收不回来的车辙,直到远到望不见探出脑袋来的大人,皎然才和彩絮儿一人一边,牵着皓哥儿满腹心事走回四季园,正月河中浮冰仍未全褪,白师太她们要先走陆路再转水路,这一去,没个小半年怕是回不来的……这个时代的离别,带了更多酸涩的味道。   四季园里一如既往的热闹,正月里更胜从前,自打皎然开始“转播”西游记的故事后,南静王隔三差五便要来一回,若非老太妃拦着,只怕日日都想到四季园来打地铺。   这不,过年才几日没来,再见到皎然,南静王就跟娃娃见到糖一样。   皓哥儿眼巴巴看着别人跟他抢姐姐,小嘴立时就撅了起来,皎然被这两人围着,脑袋是嘤嘤嗡嗡宛如有两只小蜜蜂环绕着脑袋转一样。   皎然心中一合计,把两人拉到后院一坐,将皓哥儿的小手搭上南静王的大手,“你们握手言和好吗?”   两人各哼哼几声不语。   皎然先看向南静王,“王爷,今日我实在没空,不如就让皓哥儿跟你讲,那些故事他全都知道。”   南静王眼底微微一动。   皎然又看向皓哥儿,“皓哥儿,不如今日你就当个小先生,给王爷讲讲西游记的故事好不好?”   皓哥儿比南静王还要幼稚一点,听到可以当说书先生,还能碾压一个王爷,当即就点头如捣蒜,在家里处处被人压,难得能压别人一头,立刻就起了范。   南静王也是孩子心性,一想到跟着皓哥儿能听整日故事,登时就不再计较有的没的了,两人有商有量地搬着小凳子在台阶边坐下。   皎然唤来飞月看护住两人,安顿完两位小的,这才提步去找李叔这个大的。   既然有了童家庄的牌子,自然不能放着这块宝地不利用,皎然和李叔也是一拍即合,准备将四季春的大头挪到城外酝,如此一来,产量能上去,这一路的运输成本比起四季春的售价,也算小巫见大巫,对利润影响不大。   “只不过如此一来,便要劳烦李叔两边跑了。”皎然有些不好意思道。   李叔摆手道,“小当家别往心里去,老夫乐意着呢,我不爱跟人打交道,就想酝酒酝到七老八十。”   皎然点头,略作思量道,“那不如买头驴给李叔当脚力,这样来回也不那么费力。”   “不用不用。”李叔连连拒绝,“到时候我直接从乡里过去便可,也没多远,我走惯了。”   李叔为人节俭且认死理,当是觉得驴用在他身上太浪费,皎然思索着走到前院,正想找彩絮儿商量买驴的事儿,远远就见何婉儿走进春风院。   彩絮儿身子轻快,三两步就跑过院子走到皎然身边,八卦兮兮地道,“姑娘,你瞧婉儿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快生了呢!”   皎然眺过院子看何婉儿绕着游廊一步一步往走来,何婉儿一如以前的小家碧玉,那脸远远看去,确实比没跟着薛能以前要油润不少,说她有身孕吧,裹着棉袄又瞧不出肚子有多鼓,说她很没有吧,看她走路叉腰一步一晃的样子,又让人以为她要临盆了。   算算日子,何婉儿跟了薛能虽不过两个月,但要有身孕也并非不可能。   终于等何婉儿走近,皎然忍不住就问,“婉儿,难道你有了?”   何婉儿卷起手帕捂嘴一笑,那笑里带着三分娇羞四分炫耀两分骄傲还有一分高贵,皎然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笑容可以有这么多层次。   “这个月小日子没来,请了大夫来号脉,说是有个把月了。”何婉儿顿了顿,又道,“本来没出三个月不好说的,但今日姐姐问了,婉儿也就不瞒着了。”   皎然和彩絮儿对视一眼,敢情是赶着热乎劲来炫耀的。   “那你可如愿了。”皎然恭喜道,“不过前三个月孕气不稳,外面路滑,行人走路背后又不长眼睛,还是在家里呆着把胎坐稳才好。”   肚子里那块肉何婉儿看得比谁都宝贵,今日目的已达到,其实无需皎然怎么劝,她就掉头乖乖回去了。   正月里人情往来最是频繁,名士高门间爱用名帖互相投贺,民间也有这种风气,酒店里甚至是不太相熟的士人也会互送名帖以广交游,皎然也收了不少梅花笺纸,上面写着投贴人的姓名和地址。   皎然不爱主动去和人攀交,但也有不得不应酬的人,比如凌涵这日就带了不少小姐妹到四季园来,这里面就有定北侯秦双的独女秦芸。   秦芸的年纪和凌涵相仿,两人打小是玩伴,秦双不在京城时,这两年秦芸跟着母亲到老家晋地长住,这次秦双回京,顺路也把一家都带进京城,小姐妹自然要好好相叙玩耍。   凌涵眼尖一见到皎然过来,立时拉着秦芸往前,“然姐姐,这是阿芸,过年刚刚回京的。”   皎然客客气气地和秦芸问好,秦芸虽然和凌涵一样年纪,但却比凌涵高了小半个头,凌涵帮两人比划着,懊恼道,“几年不见,阿芸都和然姐姐一般高啦,我们家怎么就生了我一个矮冬瓜呢,哥哥姐姐都比我高的。”   不是人人都跟凌涵一样不带眼色瞧人的,秦芸眼中的高傲皎然虽不怎么在意,但听完凌涵这话,立时被这姑娘的可爱逗笑了。   “阿芸,这就是我在信里跟你提到过的那位然姐姐。”凌涵说着又看向皎然,“然姐姐,你和阿芸的头发,都是我见过最光滑最黑亮的,所以我一定要带她来见你。”凌涵摸了摸自己的双丫髻,怎么就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   因着有凌涵的活跃,秦芸勉强地又和皎然寒暄了几句话,皎然忙让人上了酒点,又闲聊了几句,便找借口退出,只留她们一群高门小姐妹闲坐。   皎然站在院子游廊下远远看着,如今秦双秦将军炙手可热,秦芸又是掌上明珠,高傲些也是难免的,一如当年她的姐姐皎兰,那才真是鼻孔朝天。   几年不在京城生活,这次突然回京,皎然算着秦芸的年纪,秦家把她接回盛京,未尝没有要为她说亲的可能,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嘛,趁着年头走亲戚拜亲友,顺便试探说亲是再合适不过的借口。   皎然确实没猜错,她不喜应酬远远站着,彩絮儿在酒客里如鱼得水地应酬,一趟下来就听了一耳朵高门八卦轶事。   “那位秦姑娘,好像怪喜欢凌公子的。”彩絮儿在皎然耳边低声道,“一直在问凌姑娘凌公子说亲的事儿。”   皎然好笑地看向彩絮儿,“然后呢?”   “然后凌姑娘说她也不知道。”彩絮儿笑了,而后又板起脸道,“不过凌姑娘也没说死,她说元旦日公主见过秦姑娘后,对她的印象很好,听说还赏了她不少好东西。”   高门和将女,皎然踩了踩地上的砖缝,“确实挺配的。” 第115章 第一一五回   虽说嘴上和彩絮儿有说有笑,但皎然心里莫名闪过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来,她想回花园发呆,脚刚踏出一步便又收回,越没事做越会东想西想,还不如找点事做。   皎然收回脚,转身往大门处去,上元节将至,盛京城大街小巷已经张灯结彩,四季园门前和果子巷那边来客酒馆门前,也都开始吊起灯笼。   其实皎然焉能不知心中被什么堵住了?只是不愿捅破眼前迷迷蒙蒙那层纱罢了,蒙着一层可有可无,暧昧不清的迷雾,往后才可进又可退。   所谓眼不见为净,忙则不思,皎然遂举步到门前视察工作,彩絮儿也跟着,不过迈出春风院前,皎然还是没忍住打发她回去,“你回去好生看着,凌涵这姑娘怪伶俐惹人爱,别怠慢了。”   皎然哪是会因为一个人伶俐可爱就特别对待之人啊,彩絮儿心中明了,她家姑娘这是还想知道些什么,不好意思说吧。   四季园门前沿街支起来整片竹架,园中小厮正一个个往上吊挂,皎然爱赏灯,上元节自然格外上心,样式新颖的、传统的都不落下,整一面墙挂下来,那是分外壮观。   四季园对面是一家金银铺,皎然早和掌柜商量过,在两店门前拉起绳索,五彩缤纷的灯笼像结成的果实一样吊在半空,如此夜里驻足观赏,说不定还能缔造几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故事呢!   皎然退到路中间想象夜里点灯的整体效果,一边和一旁办事儿的下人道,“京城里上元节的灯要从正月十日燃到十八,还差两日,但我们挂好了,今夜便燃起来吧,也好引些客人。”   下人自是一句句应着,皎然又往后退了两步,指点哪边高了哪边低了,哪边又该如何排列,一分心,转头就和一位行人撞上了。   “一时不长眼,抱歉抱……”皎然回了神,张嘴就开始道歉,结果定睛一看,和她相撞之人居然是张大官人,被沈氏引进张宅的记忆历历在目,皎然正了正脸色,状作不认识地道了声歉便往回走。   张大官人也好似不认得她一般,只“嘁”了一声,喷了句“晦气”,扭头接着往前行。   尽管张大官人一脸嫌弃,但不知为何,皎然总觉得身旁阴寒寒的,踏上四季园的台阶前,顺着张大官人的背影望去,路上人群熙熙攘攘,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见他转身拐入一条巷子。   皎然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许是离别的伤感使然,让她想多了,今日不知怎的哪里都怪怪的,便抬脚往院子里去。   却说在张大官人拐进巷子前,一个原本蹲在路边的穿褐袄戴斗笠的汉子先一步转了进去,见张大官人拐进来,忙让他走在前头。   “方才我撞到的那位姑娘便是,可瞧清楚了。”张大官人背着手问道。   汉子的脸隐在斗笠之前,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语气毫无波澜地点头称是,“瞧清楚了,那成色,买主定会满意。”又略带疑惑道,“只是这四季园里好像有高手,不好动手。”   穿过小巷,两人一前一后步上一辆停靠在街角的马车,张大官人坐稳后才接着道,“自然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动手,再等等,上元灯节就在眼前,再不济总要出来赏灯,到时人多眼杂,才好下手。”张大官人按了按手,“你们远远盯着便是,不要叫园中的守卫瞧见你们。”   褐袄汉子应是,两人又交谈了几句,便寻了个偏僻的巷口下车。   皎然可不知有人正对她虎视眈眈,忙完酒店的琐事,她还要陪皓哥儿玩耍呢。   后厨食材众多,皎然拣了根圆滚滚的萝卜,又挑了条不扎手的细长木枝,拉着皓哥儿到花园里给他雕萝卜灯。   皓哥儿撅着小屁股蹲在皎然旁边,看她在萝卜身上又划又刮又掏的,不一会儿,萝卜圆滚滚的小肚子就被掏空了,皓哥儿伸出小手指点了点萝卜渣,拿到嘴边舔了舔,摇头道:“不好吃不好吃!”然后又指着萝卜问,“我也可以做吗?”   “当然可以呀。”皎然没有拒绝,不过只等到系绳子时,才抓着皓哥儿的手和他“一起做”,皓哥儿乐在其中重在参与,压根察觉不出来被忽悠了,拎着个萝卜灯就“蹬蹬蹬”跑去草棚给仙鹤看新玩意儿去了。   皎然眼角一抬,看向花园门的身影,能被彩絮儿放进来的,自然只有凌昱,皎然收回目光没去理会,反着方向去找皓哥儿玩儿了。   皓哥儿上回见着凌昱还是在鹊桥街的织女庙,但却印象深刻,远远看到凌昱走过来,就雀跃又讨好地喊了声:“老板哥哥。”   “小马屁精。”皎然忍不住吐槽道。   凌昱蹲下转了转皓哥儿手中的萝卜灯,和他说了几句话,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等萝卜灯的系绳归位,这才站起来和皎然并肩而立问道,“这萝卜灯是你做的?怎么不买一个小花灯?”   上元灯节除了赏花灯,还有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小花灯,小娃娃拎小花灯,大人拿花灯,到时真是灯里观人,人中赏灯,小花灯皎然早早就给皓哥儿买了,但这会儿她却道,“自己做的怎么了?”皎然以为凌昱是看不上这种手工玩意儿。   “挺好的。”凌昱道,“儿时我父亲也给我做过。”蕴藏着感情的玩意儿,不管再小,总能叫人记一辈子。   凌昱拉着皎然走回竹风榭,“衣裳备好了吗?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当然早就备好了,原本今夜凌昱和皎然是约好的,要带她去春花院见识见识,但方才皎然看那衣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便留在后院没带过来了。   “我忘了,没有带。”皎然道装作很遗憾的样子,接过皓哥儿手中的灯吹灭。   凌昱摸了摸皎然的头,笑道:“那正好,我给你准备了。”   皎然觉得凌昱又在开玩笑了,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她的衣服呢,皎然蹲下抱起皓哥儿,一脸“我不想去了”的模样。   结果走进竹风榭里间,就见榻上放着一个玄色包裹,还真准备了?   凌昱伸出的手到了半空又放下,似乎像揉揉皎然的脸,又似乎想起赖皓哥儿在场,他走到皎然身旁坐下,一只手落在她后背,这是皓哥儿看不到的角度,在皎然耳边道,“不去可不行,今夜不去你会后悔的。”   皎然略略坐直了身子,凌昱又将手搭在她肩上,“可是怎么了?”如果情绪没察觉出来不同,这肢体的抗拒可就太明显了。   “没什么。”皎然拍着皓哥儿的背,一边哄他睡觉一边柔声道,要出门自然必须先把皓哥儿安置好,皎然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不去的,只是不知怎么地话说出来就不同了。   这便是口是心非啊。   凌昱指尖在皎然肩上轻点,问道,“可是为了何婉儿的事儿?”   皎然先是震惊凌昱怎么会知道何婉儿怀孕的事儿,继而开始分析他这话是怎么个意思,她明明没有在为何婉儿的事儿烦恼啊。   没等来皎然的回答,凌昱接着道,“我知你同她姐妹一场,但薛家门风森严,断不会在正室前头让茂挺有子嗣,她肚子里那块肉,必然保不住。”凌昱亲了亲皎然的脸颊,“你也不用太为她不值,路是她自己选的。”   皎然看向凌昱,“谁说我是为何婉儿……”说到一半,皎然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这么说,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示自己心中有鬼吗?   “那是为何?”这回轮到凌昱不明白了,当真是女儿心海底针哪。   “真的没事儿,我只是今日累了。”皎然将呼呼大睡的皓哥儿放到榻上,给他盖上披风,招手唤来彩絮儿让她照看皓哥儿,一回到竹风榭,就见凌昱指了指榻上的包裹,“快换上吧。” 第116章 第一一六回   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柳色镶金边胸系长裙,一件薄如蝉翼的半透软烟披衫,并一件鹅黄满绣金线的抹胸,冬日里这着装也是够清凉的,确实是女史该有的范儿,皎然随手翻了翻,错愕地拎起最底下一件似软甲又不似软甲,似束腰又不似束腰的小件贴身衣裳,“这是什么?”皎然转过身问凌昱。   在烛光下,片甲微微透光,一片片薄如指甲盖,袖珍若一根拇指,串成小衣不死板僵硬,醇色中泛着奶绿,在光里如水波泛粼,轻巧又灵动,看着质感醇厚,但拎起来只比一壶酒重一点,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那是暖玉甲。”凌昱道。   皎然将玉甲往手上捂了捂,暂时还没感受到它的暖意,一脸不领情地和凌昱对视,“你把这个给我作甚么?”   “不给你备着,大冬日里你真的能穿那些衣裳?”凌昱把包裹收起,塞到皎然手里,推着她走向屏风,“那些衣裳可是漏风的。”   “谁说的呀。”皎然嘴硬地不认自己怕冷,转去屏风后换衣裳。   一贴身,那暖玉甲的效用就发挥出来了,叫皎然以为心窝肚皮都藏着汤婆子,暖而不烫,软而不硌。   凌昱看皎然满脸新奇地抚着肚皮走出来,视线渐渐往上移,软烟披衫下隐约掩映肩臂的莹润,抹胸于长裙上一半坦露,上绣的金线莲瓣也随着披衫的拂动若隐若现,石榴花的宽束带点缀胸前,柳中映红,绕着鼓鼓的山峰,在背后打出花结,确实像一朵待人采摘的花儿。   “姑娘,真好看。”蹲在皓哥儿面前的彩絮儿眼里冒着光感叹道。   皎然像她使了个极尽臭美的眼色,虽然彩絮儿的词汇一贯贫瘠,但如此淳朴的赞美,却叫人一听便心花怒放。   “过来。”凌昱喊来皎然,手里拿着一对长绥带,抚平顺直,系在了皎然背后的花结上,绥带长垂在身后,随着走动轻轻飞舞,犹如春日里柳絮纷飞。   皎然看不到背后的景致,只能听到叮铃作响,那绥带上应当是系着小铃铛和小玉佩,皎然摊开手,在凌昱面前转了一圈,“像吗?”今夜她的身份是凌昱的红粉知己,其实皎然觉得她这也算本色出演了。   凌昱拿来披风给皎然披上,压着她的肩膀到竹风榭常备的盒装铜镜前,“你觉得呢?”   皎然在镜子里嗔了凌昱一眼,抖了抖肩膀,“干嘛穿披风啊,我又不冷。”还不能让她美一美了?   凌昱没有理会皎然,只和她在镜子里对看,皎然撇开眼不看他,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实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你见过哪个花魁梳双丫髻的?”凌昱指向皎然的头顶,虽说嘴上质疑皎然的稚嫩,但“花魁”两字也足见凌昱对皎然这造型的满意。   皎然终于明了,想想楼若,确实是满头珠翠遍体绫罗,一比起来她确实寒酸稚嫩了许多,“可此处没有梳妆的东西呀。”皎然道。   “稍等。”凌昱步出竹风榭,皎然坐在榻上凭窗眺去,只听一声口哨传来,飞月便出现在园子里,也不知凌昱交代了什么,但凌昱走进竹风榭没多久,飞月就抱着一个三层木盒走进来,想来是梳妆用的工具。   平日里只见飞月上天入地舞刀弄枪,皎然没想到飞月居然还会绾发髻,她乖巧地坐在妆奁前静待,像极了皓哥儿平日里瞧着瓷碗等开饭的样子,飞月却犯了难,看向凌昱问道,“公子,要绾什么发髻?”   什么发髻,这学问可就多了,皎然在脑海里思索着,实则她没梳过妇人髻,也想不出头绪来,凌昱端详了皎然片刻,开口道,“绾个飞仙髻吧。”   皎然愣了愣,飞仙髻亦是未出阁女子常绾的发髻,那这和她头上的双丫髻有甚区别?不过这话,皎然也只敢等飞月离开后才问,不然怕飞月想多以为是她不喜。   走去花园后门的路上,凌昱伸手碰了碰皎然鬓间的双碟绢花金镶玉步摇,“我想着这发髻挺衬你。”   皎然拍走凌昱的手,那刚刚瞎嫌弃个什么劲啊?明明是把钗环珠翠都备好了,是一步步引着她跳坑呢。   皎然摸着飞仙髻上的双环,不知为何想起七夕那日,在织女庙和凌昱相撞那一幕,那时她好像也梳着飞仙髻来着……   这么一想,皎然便又觉得飞仙髻虽比不上那些可柔弱可娇媚的妇人髻,但胜在仙气飘飘,清新脱俗,确实也比那两个圆啾啾的双丫髻更适合今日的行头。   一上马车,皎然打开妆奁摆正铜镜就开始臭美,包裹里还有一条面纱,往耳后一系,便只露出上半张脸,这样就没人会认出她来了。   “换上这件吧。”凌昱不知从哪掏出一件蛋青裘披风替她披上,皎然自己那件便只留在马车里,待回程再重新换上。   凌昱系披风带子的手劲有些重,皎然蹙眉瞪向他,凌昱也拧着眉稍稍往后打量她的脸,皎然心想这厮今晚是怎么了,动不动把她当书一样琢磨,起初皎然心中是窃喜的,有种“老娘很好看吧!”的自恋,但被盯久了,难免有些发毛。   凌昱眯着眼抬起皎然的下巴,“还是差了点。”   差了点什么?自然是风尘的味道,柳色本就显人娇弱,将皎然如牛乳般莹白的肌肤衬得跟雪一般,配上这个发髻更飘然若飞,那眸子又过于清澈,直接将她所有的柔美都显现出来,最真实的影子不应该出现在今夜。   皎然看着凌昱从妆奁的小抽屉里拿起一块青黛,高大的身影倾来,随之在她面前盖下一片阴影,尽管知道凌昱要作甚么,但气势逼人,皎然仍不由往后微仰,直接靠在车厢上。   凌昱又略略向前倾,和皎然双目对视,“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声音低哑,声线戏谑,不知为何像带着温度一样,让皎然的脸开始蒸腾,两人之间只隔一个拳头不到的距离,鼻尖难免涌入他的味道和气息,被他这话一戏谑,本就暧昧的气氛顿时把空间变得更加逼仄,让人快透不过气来。   “哪有?”皎然抵住他的胸膛,“我就是怕这里太暗,你看得清楚吗?别回头把我的眉都画歪了。”皎然倒打一耙道。   “那你就别再乱动。”凌昱扯了扯唇角,收回身子坐在皎然跟前,一手抬着她的下巴,一手在她眉间细细描画。   温热的触感从下巴传来,并无用力,但却箍着皎然不让她动弹,事实上皎然自己也一动不敢动,鼻息掠过她脸上,把皎然搅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但凌昱描绘得太认真,没有半点旖旎遐思的模样,以至于皎然也强装淡定,强睁着眼去看凌昱的耳朵,烛光将耳廓晕染出一圈淡金色,皎然将他的轮廓在心里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好了。”终于等到凌昱停手,可他似乎画上瘾,刚把青黛放回小抽屉里,又按住了皎然,“再等等。”   皎然呆住,看着凌昱从妆奁盒子里挑挑拣拣,最后选出几瓣红梅花钿,仔仔细细贴到她眉间,往后靠在对面的车壁上,像刚完成一幅画卷一般笑得满意:“不错。”   那笑声又轻又柔又似乎带着几丝作弄人的恶趣味,皎然狐疑地瞟了凌昱一眼,也不知被他画成什么模样,拿手想去摸额间的花钿,又怕一扣就掉下来,一时停在半空虚摸着。   两人对视而坐,凌昱将把镜送至皎然面前,皎然不接,反而将他的手掰起,折弯他的手腕,凌昱倒是配合,就这样充当她的镜架。   这也太妖艳了吧!   “倒是不像我了。”皎然道,眉梢入鬓,眼尾上挑,和她的气质截然相反,她素来少画眼妆,方才神出九天,都不知凌昱何时在她眼睛上动的手脚。   凌昱往前一挪,又坐到皎然跟前,手上却保持不动,“便是要认不出是你才好。”所以才会连披风都为她备着。   皎然揭下面纱,上半张脸妖艳浓烈,便显得下半张脸过于平淡了,她瞪了凌昱一眼,抢过他手中的把镜照了照,弯腰低头打开妆奁最下小抽屉,果然有口脂。   用鎏金蚌盒装口脂也是怪奢侈的,皎然挨个打开,选了和束胸带对应的石榴红,指腹带着体温,在蚌盒中多抹几圈便染上一层深红,对着镜子轻点抹匀,果然一有呼应,妆容瞧着便和谐多了。   蚌盒还未合起,一个黑影便罩了上来,脑袋撞上车壁前,一只大掌先一步垫在了脑勺后,又是熟悉的气息,可这会却不是适才那般温和的专注,火热而炽烈,像是隐忍了许久般,目标明确地单刀直入撬开两片唇瓣,搅走她的香舌。   马车转了个弯,车轱辘猛地骤停,皎然差点也要顺势往前,幸好凌昱稳坐如钟,将她拢在了怀里。   车外有声音传来,是乞讨的声音,正有气无力地囔囔着,“官人行行好啊,赏点铜板吃饭……”   京城里一年四季都有人专门拦车乞讨,能讨一点是一点,皎然不足为奇,车夫嚷嚷了几声想打发那叫花子,但那叫花子似乎不想走。   车夫在车壁上敲了敲,得凌昱应声后才掀开帘子,低着头非礼勿视道,“公子,那人不肯走。”   凌昱摘下腰间的钱袋子朝车夫扔去,“赏他几块碎银子再请走。”   皎然正朝着车帘子的缝隙往外看,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有手有脚的,这样的叫花子她是同情不来的,车夫拿了银袋子跳下,帘子落下,皎然正收回神,腰间的手帕就被凌昱抽了去。   “干甚……”把镜又送至皎然面前,看着镜子里的人儿,皎然才发现唇边都染上了一层红,就跟没擦嘴的小儿一般,真是丑也丑死了。   皎然没好气地接过手绢,小心翼翼地对镜擦着,车夫又扣响车壁,是送回银袋子来了。   口脂落色难擦,皎然抱怨地看了凌昱一眼,见他从银袋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也不知上头写了什么,凌昱嘴角浮起一抹嘲讽,而后那纸条便在他掌心燃起,凌昱那手揉着揉着,便全都化为乌有。   有人出大价钱在黑市买妙龄女子的青丝做义髻,这“义髻”便是假发髻,时人流行梳高髻,以云髻高耸为美,凌昱抬眼将目光移到正皱着眉想用力拭又怕留下红印的皎然脸上,但并非人人皆如她这般鬓发如云。   也不知黑市的人怎么打听的,这眼光着实毒辣,打量到皎然身上,这头瀑布般的青丝,剪下来放到黑市,只怕千金都有人买。   即是做高髻,那便是妇人,出得起银子买这样的鸦发,那必然非富即贵。   京城贵妇圈假发供不应求,有银子的用真发,次一些的用棕丝马尾做?髻。   这般明码标价要最好的真发,那当非一般富贵之人所为。凌昱眼中闪过一抹冷意,天下确有卖发讨生计的女子,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还有手有脚,一日能赚一个铜板,寻常人都不会选这条路,一头青丝于女儿家,与性命无异。   如此不计代价打无辜之人脑袋的主意,是不顾一切要将人往死路上逼的意思,凌昱收回神往皎然看去,眼里又恢复了一往如常的温色,他轻笑着看眼前女子正跟镜子里的自己过不去,摇头抽走她手中的手帕,从水囊中倒出温水沾湿,轻轻帮她点去。   被凌昱鄙夷的妇人此时正坐在殿内对镜梳妆,连打两三个喷嚏,把一旁的宫女都吓到了,“娘娘,要不多穿件棉袄子,回头着了凉就不好了。”   妇人抬起纤纤玉手摆了摆,“免了,多生个火炉,再端两个汤婆子来便可。”   摆手的妇人正是如今的四妃之首余妃,生得纤细婀娜,但细细一看,会发现沐浴后刚绞干的青丝特意往鬓角拢了拢,余妃膝下生有三公主,刚生完六公主出月子,青丝掉落却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宫女端来漆盘,盘中是两个刚装满热汤的汤婆子,仍放不下心道:“娘娘刚出月子,可要紧着身子,皇上不知何时才过来呢,要不奴婢给您加身袄子。”   余妃拿着一对金累丝嵌珍珠耳坠在耳边比了比,从镜子向宫女瞥去,“你也知我刚出月子,好不容易牌子才放回去得以侍寝,若不上点心,回头皇上被别的小妖精勾去了可怎么办?” 第117章 第一一七回   宫女紫儿拿厚棉布将汤婆子裹住,再送到余妃怀里,陪笑道,“娘娘天香国色,眼下宫中就只有一妃,哪个狐狸精能越过娘娘去。”   自从先皇后仙逝,皇帝勤于朝政,嫔妃虽多,但宫中排位许久未动,于余妃而言,这是好事儿,却也是坏事儿,好在皇帝不流连花丛,播洒雨露一如计日程功,无偏无倚,坏在妃位尚有空缺,那便是谁都有机会跟她平起平坐,更坏的是这些人,能与她争那个和皇上互称夫妻的宝座。   余妃把汤婆子抱在怀里,叹气道,“也是我肚子不争气,没能生下小皇子,眼下静嫔肚子里那块肉不知是儿是女,只要生下来,封妃是板上钉钉的,若由她诞下大皇子,不说妃位,后位都有得盼头。”这也是皇帝不偏私偏爱的坏处,让她们只能靠肚子去拼。   紫儿一下一下帮余妃梳头,低声在她耳边道,“静嫔无根无基,不如……”斩草除根。   “胡闹!”紫儿话还没说完就被余妃扭头沉声轻斥,“你忘了当初议论先皇后死因的人,是落得如何下场的?”   “是奴婢糊涂了。”下场如何紫儿自然清楚,那时后宫四妃的位置上,除了余妃,还有与皇帝打小相识,青梅竹马的嘉妃,且这嘉妃还是皇帝的表妹,若非嘉妃自己作死,只怕先皇后去后那金灿灿的凤冠就要戴到她头顶上,可惜嘉妃范了皇帝的大忌。   皇帝最恶人搬弄是非、争宠使计,更别提谋害皇嗣,若是静嫔无故滑胎,那定要翻天覆地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可就不是像嘉妃一样打入冷宫就能结局的下场,想到这里,紫儿的手不由抖了抖,皇上看着温和儒雅,实则比谁都杀伐果断。   “皇上埋头朝政,对后宫之事最是容不得沙子,与其暗地里当刽子手,不如光明正大地争宠。”余妃跟了皇帝多年,不知他到底爱好何物,但厌恶什么却是一清二楚的。   所谓光明正大地争宠,便是做花丛中最亮眼的那一株,余妃摸了摸如秋日落叶般掉去的青丝,冬日难捱,春日难等,不知头上的草儿要何时才能春风吹又生,她看向紫儿问道,“父亲那边如何了,可能尽快找到鬏髻?”   紫儿答:“大公子遣人说,好料子找到了,但那边的人说了上元节赶不上,大公子让娘娘灯节和皇上登城门时,先将就用着旧的。”   上元灯节正月十五夜里,皇帝要领着众妃嫔登城门赏灯点状元灯与民同乐,如今余妃位份最高,没有凤仪遮光,自然一门心思想在城门上出够风头,余妃有些遗憾,“也罢,好料子急不得,不急这一时,往后日日能用才是要紧。”   人心不足蛇吞象,再美的女子,若无一头堆云砌墨的乌丝,脖子都不好意思抬起来,余妃不死心地道:“你知会兄长,若还有好料子,多弄些进来,过完年宫里要选秀女,往后用处还多着呢。”   余妃口中的兄长,便是盛京城承恩伯府家的世子许劲,许劲此刻正抬脚踏进白矾楼,站在廊下身着粉白黛绿的女史一窝蜂涌上来,许劲面露嫌弃地挥开,拂袖往白矾楼深处走去。   今夜是白矾楼新雏尝鲜日,新年新姐儿,谁还要碰这些残枝败叶,花儿娇嫩时才有人采,许劲想想就美妙,走着走着,脚下都快飘起来了。   沿途有舞娘翩然走过,正月是白矾楼生意最红火之时,处处闻丝竹、飘浓香,许劲一脚跨进院子,四面八方飘来悦耳的琴乐之音,许劲鬼使神差地仰头望去,天边似乎传来一阵“叮铃铃”的悦耳响动,若有若无,许劲陶醉地晃了晃脑袋,好时好景,想来天庭的仙子也在乐呵。   顶楼的楼阁冬日虽闭起,但仍留有一个小小露台,站在此处便可观皇城一角,可黑夜里入眼的只有如巨兽冬眠的殿宇,还有随风晃动的灯笼。   皎然收回视线,将白嫩嫩的纤手从凌昱掌心挣开,反过来抓着他的右掌拿在眼前端详,“刚刚那火在掌心烧,不疼吗?”皎然抬头往背后的凌昱看去。   凌昱在皎然颈间嗅了一口清香,指尖摩挲她的掌心,答非所问道,“若是你这般的手,定然是疼的。”   “也是。”脖子被他拱得痒痒的,皎然觉得今晚凌昱腻歪得很,缩着脖子躲着他笑道,“难怪你掌心那么厚,想必是烧厚了。”就跟脸皮一样厚哩。   凌昱的回答是唇瓣擦着颈间上移,然后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咬中带舔的,只痒不痛,皎然鼓着雪腮问道,“还不下去吗?一直待在这里不好吧。”白矾楼皎然人生地不熟,一下马车就被领着登上最高处,虽然旖旎温情会让人头脑发涨,不过此行的目的她可没忘记,还没见识见识青楼是什么样的呢。   凌昱收紧贴在她腰间的大掌,冷风中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叫人一步都不想挪动,“不用怀疑,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和你亲近。”   果然是脸皮厚,皎然脸蛋一热,又往远处望去了。   顶楼阁间窄小,门外即是连着主楼的木梯,皎然听见一个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后,果然有人叩响。   凌昱松手,往后退了两步打开门,皎然看清了叩门之人正是楼若,上回楼若在凌昱面前替她解围,所以皎然的楼若的印象颇好。   “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楼若朝皎然颔首致意并温柔一笑,对她的存在似乎并不意外。   凌昱在皎然耳边留下一句“在这儿等我”后,便掩门而出,皎然拿手背贴了贴脸,这叫个怎么回事儿啊?柳色解语花用完,转身就找了雪色解语花?   皎然看了看阁间毛毯上摆着的案几,冲了一半的茶还飘着茶香,也不知凌昱去做什么,无事可做,皎然将软垫扯到毛毯边上,如此不用脱鞋也能坐上去。   一盏茶饮完,外面还没动静,皎然站起身来,走到露台边倚着,心中数着时辰,又不知过了多久,往门边看去,凌昱仍没回来,她悄悄走过去拉开一条门缝,外头空荡荡的,哪里有楼若和凌昱的身影。   皎然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顶楼阁间狭小,两个人待着不嫌小,一人独处竟觉得如牢笼一般,皎然干脆开门而出,轻脚走下楼梯,到主楼廊下望风透气,横廊背后即是皇城,无遮无挡,夜风嗖嗖,皎然抱紧手臂,说不得一个人待着就是冷。   从四楼往下望,一楼比一楼热闹,顶层人流最少,客人皆为商贾权贵,今夜宴饮的厅堂也不知在哪间,但因着有出阁宴,四层比往常都要热闹,侍者四处走动,皎然退到一边,看着端盘呈酒的侍者匆匆来往,突然有种被遗弃的失落感。   这幅黯然神伤的面容虽遮在面纱下,但仍从那双眸子里流了出来,落在姗姗来迟的曾诚眼中,曾诚觉着这眼神似乎有些面熟,从远处一步步走来,一直盯着横廊处那位背月而立,凭栏眺望的孤身女子,裙摆微微吹起一角,无边夜色中只有缺月一抹光源,让人想起住在广寒宫里的月娥,是不是也时常如此怅惘。   曾诚疑惑的神情就这样撞入皎然的视线里,心中一惊,轻手提起裙摆,告诉自己动作不能太突兀,款款朝另一边走去,爱玩归爱玩,但她来青楼断不能叫别人知晓。   越看越熟悉,曾诚脚下轻快追在身后,试探性地喊着,“姑娘,姑娘。”   皎然没有回头,楼廊七拐八绕,也不知走去哪里,但曾诚的话是绝对不能回答的,一开口便会暴露无疑。   可惜曾诚一点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一路追在皎然身后,皎然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眼睛四处张望,心里念叨着老天保佑,最后心一横,拐着游廊往最热闹处走去,跟在一群女史身后。   “姑娘可是与小生相识?”皎然脚步再快,也比不上健壮的男子,曾诚的手就快碰上皎然的肩膀,另一只纤纤玉手忽然从旁边先一步抓住皎然的手腕,嗔怪道,“妹妹哪里去了,都快轮到你了。”   皎然脚步顿住,见说话的是楼若,那颗快跳出来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两人齐齐往身后的曾诚扫去,楼若语带调侃,“公子怎么这么猴急啊。”   曾诚视线就放在皎然脸上,方才那眸里的茫然早就消失殆尽,欠身尴尬一笑,“小生适才遥望仙姿,觉着这位姑娘有些眼熟,不知……”   楼若轻快打断,看向皎然问,“妹妹可是认得这位公子?”   皎然福至心灵地摇头,没有说话。   曾诚还要待问什么,披风挡不住内里春夏才会穿的衣裳,曾诚一眼扫过,又看皎然半张脸的妆容,实在过于艳丽,并非熟悉的模样,心里道该是想多了。   楼若见状又调笑道,“那还不是猴急?今夜是胜雪的出阁日,公子若有意,备好银两,咱们宴上相见。”   皎然一怔,她怎么成了胜雪了,还要出阁?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小生唐突了。”曾诚拱手欠身,他的然妹妹怎么会是女史呢,新姐儿出阁,眼带惆怅也是正常的,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这边虽解了围,但周围的女史目睹这一幕,叽叽喳喳的有在戏谑曾诚搭讪套路老套的,也有在上下打量皎然的,这一身的花样行头,比她们出阁时赚的还多,也不知妈妈和楼若又在哪处□□了这么一个极品,竟护得这样严实,看来是要抬个好价钱。   皎然骑虎难下,被楼若拉着往里走,在她耳边柔声道,“我听过你唱曲儿,你便上去一唱,比真胜雪还赛雪。”   楼若声音轻柔淡定,还带着婉转笑意,把皎然心中的紧张抹去了几分,但仍是七上八下的,没当过姐儿没经验嘛这不是。   “你会作舞吗?”楼若已经领着皎然走进红蕊轩,绕过眼前这扇屏风,便是正厅了。   屏风后还有好些等待登台的新姐儿,个个眼中既有胆怯又有期待,只盼望着今夜能遇到个好恩客,卖个好价钱又能温柔以待是最好的,只有皎然,眼里流出的是赶鸭子上架的茫然,她轻轻点头,台上还有买卖正在进行,老鸨儿在叫价,透过屏风,仿佛能看到一个个两眼放光的脸孔,身子一颤。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哦。   楼若见她点头,不由一喜,果然没猜错,这年头能歌者多善舞,欣然道,“那没问题了,待会儿啊,你就舞到凌公子身边去,他会护着你的。”   皎然真是掐死曾诚的心都有了,明明是来凑热闹看戏的,怎么难为她成唱戏的了?又顺便把凌昱唾弃了一遍,尽会折腾她,自己的影儿却不知去了哪里。   前厅一锤定音,买卖达成,厅内灯灭,纱幔掩上,黑不溜秋的鬼都看不见,皎然心中郁闷,被楼若牵上台,退场前,楼若还在皎然手掌捏了捏,皎然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厅内落针可闻,白矾楼就是花样多,先是叮声起,继而丝竹和,皎然唱的是夜凌音的成名曲《绮罗香》,“惊粉重,碟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   声如涓涓细水,宛如梁上飘来,厅内无光,更叫人把所有意识都投到那莲花台上,如此天籁之音绕耳浮动,纱幔未拉,灯火未燃,台下之人早就瞪直了双眼,心里想着灯火燃起不要叫人失望,挂羊头卖狗肉才好。   一曲毕,厅内仍然屏息以待,声落灯起,小厮趴在梁上,头顶的重瓣莲型吊灯先燃起,投下佳人倩影,璨璨金丝纱幔拉开,众人倒吸一口气,凌昱眼睛眯了眯。 第118章 第一一八回   看客还没回过神来,轻快的鸣笛声取代了方才柔缓的丝竹琴瑟之音,灯下静止的仙子应声而起,踩着节拍翩翩起舞,烛光散落,不止仙子的衣裳是什么做的,泛着一层缥缈金璨的光,皎然也不知道这裙子和长衫,在灯下原来有这般作用。   乐师队伍旁,楼若手捏长笛,目光追着皎然的身影,指尖起伏,配合得十分默契。   坐在莲花台边上的看客,一时不知该往哪边看去,楼若姑娘鲜少献艺,一曲千金,可没想到今日居然吹了这样欢快的曲调,也不知这仙子什么来头,居然能让楼若姑娘伴奏。   这是一曲山中农户丰收的小调,清脆透彻,欢快活泼,节拍紧凑,和方才那曲《绮罗香》的柔中带媚截然不同,节拍越来越快,莲花台上宛如仙子的身影也飘然若飞,双臂抬起,脚下转圈,层层叠叠的柳色云叠裙逐层绽放,如仙雾笼罩中升起九天仙女。   绥带如蝶纷舞,玉铃叮当,山谷鸟声嘤啼,仙子不再躲躲藏藏,婆娑转出莲花台,两旁小厮眼疾手快将沿途灯树一路点燃,仙子所在便是看客注目所在,一双双目光都黏在仙子身上,生怕慢了些就错过丁点似玉姿容,仙子来人间告完喜,便要循着月色飘回天庭去。   舞动间皎然还不忘留神四周,说不得白矾楼不愧是京中之最,这出阁宴每一处都叫人差点晃瞎眼,金箔不要钱似的往墙上贴,四处立满珠翠灯树,在地砖上投出被打碎的光,酒客的位置也极其讲究,宽敞独坐的当是贵客,一人一长食案,四周用繁花金丝纱帘围起,只掀起一角对着舞台。   如此一来,酒客在纱帐内做什么事儿,便是无拘无束,极致风流。   皎然偶瞥见帐中已有酒客怀中的女史坦胸露乳,二人面色酡红,只不过一个是醉的,一个是羞的,皎然心中一恶,视线挪了个位置,便和坐在舞台正对面的凌昱对上眼。   楼若眼瞧着皎然当已找到凌昱坐在何处,指尖下压,韵律开始收缓。   台上之人虽掩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长披纱若有似无,烛光从衫里穿过,把里头饱满丰盈的桃子裹得愈加明显,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台下看客已然五魂荡了七魄,有人后悔下手太早,好东西总是在后头啊,眼见这小娘们款款朝凌昱而去,心中直痒痒,连忙劝道:“胜雪姑娘,别自不量力又去找凌三那厮,闭门羹不好吃,来爷怀里吧,让爷疼疼你!”   吃不得难道还看不得了?有爱装文雅的男子,冬日里手中还执把扇子,也不知是扇风还是挡风,见皎然翩翩从身前舞过,扬手一挥,想把那碍眼的面纱鼓起来。   只不过手刚伸出去,还没扬扇,便“呲”地一声手上吃痛,扇子掉下,那人咒骂一声“有骨头的拧不起无妨,没骨头的立得起才要紧”,捡起脚边裂开的扇子,不知何时桌边掉了一颗花生仁。   污言秽语从身后传来,皎然庆幸自己已经舞到凌昱帐边。   笛声渐慢,霓裳垂下,仙子宛如回到人间,就那样调皮地款款摇曳在人前,将勾不勾两手一搭一放,也不知那凌公子如何坐得住,若是换做他们,早就钻到裙里去了。   皎然一手压着凌昱的肩膀,在最后悠长的笛声中准确无误地跪坐在凌昱腿边,端起案上的酒注子斟了一盏酒,送至凌昱嘴边。   酒客这会儿真全成了看客,探着脑袋纷纷为皎然的鲁莽摇头,前面几位姐儿也不是没有向凌昱示好的,但人家都如现在这般,稳坐如钟,正眼都不瞧一个,虽看着像带着笑意,但微笑着拒绝也还是拒绝啊。   众人一边为皎然叹息,一边为凌昱的不懂风情拍手,当然也为自己能捡漏而摩拳擦掌,今日的雏儿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极品,那歌喉、那身段、那舞姿,装得了仙女、献得了热情,在床上也是这般那就真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咯,这银票出得值。   谁知在众人都准备掏银票唤老鸨儿上场时,凌昱居然就着胜雪姑娘送至嘴边的手,把那盏酒饮了。   坐在凌昱旁边的许劲离得最近,但隔着帘帐,反而不如旁人看得真切,只模模糊糊从繁花纱帐的轮廓里看见凌昱拦腰一揽,胜雪姑娘就坐到他腿上,忙扯着嗓子问,“天瑞,验货了没有啊,胜雪姑娘是有几多美貌?”居然把这小子拿下了,许劲算盘打空,闷闷喝了口酒。   凌昱欣然配合地揭下皎然脸上的面纱,语气平淡道,“当是雪肤花貌之胜雪。”   许劲酸酸摇头晃脑回了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啊。”   凌昱的声音不大,酒客口口相传,愈加好奇这胜雪是如何美貌了,听在众人耳朵里,凌昱这话是带着轻浮之气的,但看在皎然眼里,眼前这人哪里有狂浪之色,黑眸里还有几丝冷意。   他不悦,她还不高兴呢!皎然也不说话。   但她不说话,却有人想叫她开口。宴上多京中高门贵子,不熟也算相识,所谓酒色壮人胆,有人挑起话头就向皎然抛去,“胜雪姑娘,出阁日卖给凌公子,可要好生伺候啊,上一位被凌公子看中的姐儿,还是楼若姑娘呢。”   又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胜雪姑娘,要不要说两句啊,被凌公子抱在怀里,是怎么个滋味啊?”   宴中宾客齐笑。   皎然鼓着腮帮子看向正在抿酒的凌昱,这难道就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前解语花为现解语花伴奏,把她送到凌昱面前?   想着想着,皎然开始为楼若抱不平,那么貌美温柔,声线如此悦耳,连在台上捏她手腕的动作都是温柔的,楼若没有把凌昱征服,但已经把皎然征服了,皎然觉得屁股有些烫,很想奔过去和楼若执手相看泪眼。   她并非想对着楼若无语凝噎,反而是觉得凌昱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加上此时此刻心中不爽快,就想痛诉一下凌昱这厮罢了。   但碍于要脸,皎然还是不得不把脸埋到凌昱面前,没带面纱,后面的人虎视眈眈,一个个都等着她现原形。   不过皎然很快便知上场前楼若交代的话并没错,凌昱真的会护着。   突如其来的亲近让皎然睁圆了眼睛,因为凌昱捏着她的腮帮子,两唇相贴,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那口酒就已经不打招呼登堂入室地进入她嘴里。   后面满场“哎哎哎”的起哄声,有人“哟(上升调)”了一声,是对凌昱头一回如此按捺不住的惊讶,随即又“哟(下降调)”了一声,大家都是欢场中人,如此行径再正常不过,见凌昱这样子欢客都知没戏,起哄过后心中歇了菜,一个个视线重回台上,等下一朵娇花登场。   纱帐里,皎然想合上嘴,却被凌昱捏着腮,舌头在她嘴里将她的不安分都搅了一遍,堵得那口酒退无可退,只能由皎然干咽下去。   大掌好像绕上腰肢,皎然也分不清那股热意是掌心传来的还是暖玉甲发出的。   厅里烛火又被熄灭,台上乐声再起,台下帐中两人却暗里斗得不可开交,所有意识好像只剩紧贴的双唇,还有背后那双将她束缚得死死的手。   一曲落下,烛光渐起,皎然有些呼吸不畅,但背后那双手好像扯掉了什么,皎然恼羞成怒地又推又挠,拳头抵在两人之间,戳得他闷哼一声,沉声怒道:“有完没完呢!?”   还未全亮微弱的烛光里,皎然见凌昱用拇指抹去唇边晶亮的不明液体,眸中早就褪去方才的冷意,满肚子坏水淡笑道,“没完呢。”   说着把皎然搂紧了些,身子相贴,隔着几层衣物,皎然能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炙热,真的没完没了。   这样也能?皎然又羞又恼,负气地不去看他的眼睛,伸手去摸背上的衣裳还齐整不齐整,也不知被他扯掉什么东西。   好在凌昱没有想象的那么丧心病狂,皎然收回探不到碎布的手,狠狠嗔了凌昱一眼,凌昱这次倒没跟她过不去,打开她的手,将手中的玉铃放到她掌心,“找这个?”   到底还是扯了!?皎然手掌收紧,又反手将几个玉铃往凌昱身上扔去,“你和它过不去作甚么?”真是有毛病。   凌昱将身上的玉铃拂到地上,抬手替皎然把面纱重新挂上,“叮铃铃的,你来这里催魂啊。”   “难道不是勾魂吗?”皎然僵硬地坐着,嘴里却是不甘示弱,刚刚明明有听到别人在说勾魂啊,怎么到凌昱这里就成了神婆催魂了?   台上老鸨儿母鸭似的嗓子扯满全场,台下已经开始叫价,凌昱抱着皎然给她换了个姿势,面朝外背靠胸膛坐在他两腿间,但依然能感觉到后面烫手的玩意儿,“你还想勾谁?”   皎然不作答,扭了扭屁股想远离那无法忽略又不能当做不存在的东西,谁知被凌昱箍着腰肢不得动弹,耳边传来他咬牙的声音,“你别乱动。”   “我没动。”皎然开始一本正经地假撇清,满脸淡定地把注意力丢回宴上,反正凌昱这么一个跃跃欲试的,都能若无其事地和她交谈,她有啥好不淡定的,疼的又不是她?   台上的新姐儿羞怯怯地被老鸨儿推到一位公子怀里,皎然巡视望去,发现薛能竟然也在席间,不过薛能难得没有招蜂引蝶,居然一人在饮闷酒。   皎然方才没看到薛能,薛能其实也没有一眼就认出皎然,只是觉着这嗓音这身影很熟悉,却没敢和皎然的脸联系在一起,直到她在凌昱身边环绕,凌昱破天荒地接过那盏酒,薛能才恍然大悟,只怕二人早就暗通款曲,耍着众人当猴儿玩呢。   两人的目光在厅内隔空交汇,又心照不宣地各自撇开,一撇开,皎然便又看到不远处另一个纱帐内,楼若正陪一位身着褐色锦衣的男子在饮酒打趣,男子白皙儒雅,却不失挺拔威武之气,正值壮年,瞧那流露出来的气势,应该也是在朝为官之人。   只是皎然看着这人,莫名觉得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第119章 第一一九回   “你倒是眼尖。”凌昱在皎然耳边笑道,“那位是秦双双生胞弟,秦单。”   秦单在朝为文官,兄长秦双为武官,兄弟俩一文一武,也算一段佳话,皎然总算明白秦芸姑娘那股快压不住的傲气来自何处了。   “秦官人艳福不浅啊。”皎然意有所指地道,楼若举止大大方方的,但那股风情万种妖娆多姿之态,没在风月中泡个一年半载,是熏染不出来的。   “你想说什么?”凌昱贴着皎然的脸颊往前凑,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心情甚好。   皎然不想让凌昱误会自己在吃楼若的醋,轻轻摇头,“没什么。”   好在凌昱也没再追问。   皎然懒洋洋地靠在凌昱身上,听他娓娓道来宴上之人的来历,一场出阁宴,把盛京城四大酒家的掌柜,以及背后的高门宗室都聚齐了,皎然也借机认了个遍,这才是今夜来此的目的。   偶尔为他斟酒喂食,皎然做来熟练,这番景致瞧在旁人眼中却有了不同味道——胜雪软卧在怀,凌昱贴耳细语,也不知素日看着仪表堂堂如朗月清风的凌公子竟也会说什么荤话,逗得佳人眉眼含笑,柔情旖旎。   真道是干柴碰烈火,挡都挡不住,谁能躲得过?   宴中言笑晏晏,但新姐儿就那么几个,多还是凑热闹之人,曾诚一打进场,起初还有凑趣之意,但胜雪出幕后,便一直远望帐中那双男女,饶是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不三不四的女子,也不得不承认金纱帐里那对璧人是如此登对。   皎然左看看右看看,一不小心就和坐在九重山之外客席中的曾诚遥遥相望,但不过一瞬,她便如观草木般轻飘飘掠过,看来纵使为五品官之乘龙快婿,也没法平步青云啊。   年少时不觉曾诚心术多不正,现在看来,不好好念圣贤书寻赘婿门路,攀了座老泰山吧,也不在家侍奉丈人老婆,看这架势,曾诚是想要在酒场中饮出权贵酒友,皎然在心中摇头,青云路哪是这么容易就喝出来的?   皎然委实又低看了曾诚许多眼,真是人不如其名。   经过出阁宴上酒客的吹捧,皎然此刻心中正上头着呢,她生得也是很不错的好不,怎么曾诚就宁愿对着那张龅牙麻子脸一辈子?哎,不过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想让她做小是没门的,但转念一想,若是对着那张脸吃得下饭,曾诚也不会三番两次示好,方才又追着自己走,还跑来青楼了。   “你在看什么?”凌昱掰着皎然的脸面向自己。   远处的曾诚似是看到凌昱在看自己,眼光躲闪地移开。   凌昱的话传来,皎然才发现想着想着,视线不自觉又落回曾诚脸上。   晦气!皎然忙打了个哈欠洗洗眼睛,“你说说,我难道比不上一个麻子脸吗?”皎然一脸求肯定地看向凌昱,补充道,“如果麻子脸有一个好爹呢?”   凌昱不是很想回答这种问题。   皎然不依不饶抱着他的手臂,“难道我不好看吗?”皎然嘀咕着,“好歹我刚才也算艳压全场了吧。”   “胜雪姑娘真敢说。”凌昱揉了揉眉心。   居然露出为难的动作?宴上灯火又灭,皎然干脆扶着凌昱的手,爬起来跪坐在他腿间,难以置信地往他脸上贴,没完没了地问,“你真的这般想吗?”皎然懊恼地嘟囔,“我有那么差吗?”   黑暗里传来凌昱的轻笑,还有他压着她的腰肢往前紧贴的动作,皎然这才知道,又被玩儿了呢。   “我扛得住的,你就实话实说好了。”皎然嘟着嘴假作不懂,势要逼问个究竟,大庭广众之下,这种宛若只有他俩在场的感觉,皎然还挺享受的。   “童叟无欺,我看你刚刚可真艺高人胆大。”凌昱轻声道。   烛光又起,在皎然背后一层层渐亮,凌昱掀开皎然的面纱小啄了一口,便又捉着她重新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皎然被凌昱这话逗得闷闷笑开,软软地任由自己躺在他怀里,反正今夜她就叫胜雪,没人会质疑半句她的仪态。   胜雪的日子虽新奇,但夜过得飞快,离开白矾楼,皎然又回归忙忙碌碌小当家的生活。   日子过得飞快,盛京城里的花灯一盏一盏,一束一束,一架一架日渐在街头巷尾铺开,宛如春日提前化暖,满地春花盛开,白日里盛京是花海,夜里既是灯海,又街市如白昼。   上元节转眼就到了眼前。   元宵午后,陶芝芝赶集似的催着家里用膳,筷子一放下,就往小甜水巷飞奔去,她早就打听过了,石敬泽上元节休沐在家呢。   走到皎然家门口,陶芝芝雀跃又期待地擦了擦压根没有汗水的手。   “阿然”,推门而进,皎然姐弟几人才正在用晚膳。   也是活久见,日头还在天上挂着呢。皎然以为自家够赶早了,没想到陶芝芝更早。   皓哥儿也爱跟陶芝芝玩儿,一见到陶芝芝就响亮亮喊了声“芝芝姐姐”,眼珠子又大又亮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听说待会儿要去赏灯,今儿个皓哥儿浑身都是喜气。   只有石敬泽,吃完饭又一头栽进书房里。   彩絮儿在灶房洗碗收拾,陶芝芝拉着皎然坐在廊下嗑瓜子,皎然见陶芝芝探头探脑脖子都快伸断了,“我看你就不是来找我的哩。”皎然打趣道。   “谁说的。”陶芝芝嘴上说着,脑袋依然没收回来。   皎然拉了拉陶芝芝的手,“等彩絮儿收拾完还要好一阵子,离出门还早着些,我们进屋去吧,外边儿多冷啊。”   陶芝芝先是倔强地拽了拽手,旋即霜打茄子一般承认,“好吧,被你看出来了,可是他都不怎么理我呢。”   石敬泽入了学舍后,有节日才休沐,下一次回家又要许久,皎然知陶芝芝醉翁之意不在酒,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只差别人推一步,嘴皮子稍稍一扇风,陶芝芝就顺杆爬高高兴兴一阵风似的去找石敬泽插科混打了。   得了空,皎然便钻到灶房帮彩絮儿洗碗,彩絮儿原是不让皎然干这种粗活的,但皎然坚持,主仆俩便蹲在木盆边,一个洗净,一个拭干,皓哥儿蹲在旁边小嘴叽里咕噜牙牙哼曲儿,就等着大人忙活完带他出门。   彩絮儿和皎然边做事边说着话,彩絮儿抬眼见皓哥儿在不远处,说着说着降下声调,用词也简约起来,“姑娘,你可知婉儿那块肉。”彩絮儿用瓷碗舀了一碗热水,端在嘴巴的高度往下倒,示意皎然,“没了。”   薛能对何婉儿有无感情一眼便知,何婉儿再一万个不愿意,但以薛能为天,又能奈何?好好的上元灯节,只能在床榻上对着烛火抹眼泪顾影自怜了。   有凌昱预言在前,皎然并不惊讶,但手中的动作还是顿了一下。   说完这话,两人叹息一声,都没再多言,对于何婉儿的事儿,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洗完碗擦着手从灶房出来,皎然就见陶芝芝步伐囧怪地在院子里学步,没错,就是学步。   皎然一头雾水抬脚步下阶梯,见陶芝芝脸上喜忧参半,还真像前两年皓哥儿牙牙学步的滑稽样,步子迈得不大,想要游刃有余,但实际上双腿却不听使唤。   “你,这是中邪啦?”皎然迎上去,接住陶芝芝一松劲软下来的手。   “谁中邪了!”陶芝芝苦着一张脸,有苦难言,但她的性子,却又不吐不快。   刚刚陶芝芝走进书房,见石敬泽站在长条书案后提笔写字,陶芝芝脑门一转,立时就奔上去想给石敬泽研墨,红袖添香,想想画面就很赏心悦目。   可惜陶芝芝这人就是个马大哈,兴冲冲地端着墨盘想绕个圈离石敬泽近点,结果大步一跨,“哐当当”的墨盘墨条掉了一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墨盘直接砸在墨条上,把石敬泽最心爱的墨条给来了个瞬间腰斩,裂成细碎几块。   “所以你学走路惩罚自己?”皎然哭笑不得问道。   “才不是呢。”陶芝芝郁闷不已,想了想又道,“这么说也没错啦。他嫌我粗手粗脚,我就想学一学怎么做个淑女嘛。”从脚上摔起,就要从脚上爬起来,她是这么计划的。   陶芝芝何曾有过这样委屈的小媳妇模样,皎然蹲下一看,裙摆两边都被她打了结,把裙子收成半臂粗的裙管,“我看你这样走路,才更要摔倒呢。”   皎然替她把结打开,不过又劝了两句,陶芝芝立时收起苦脸,天大地大玩耍最大,学淑女什么的来日方长,又欢天喜地去跟皎然准备出门赏灯的事儿了。   御街上灯灯相映,沿街的酒楼,特别是楼上开窗的包间,早在年前就被定下,连汴河上游河的小舟画舫,也早被抢订一空,街上千灯争艳,河中舟船相晃,市民携灯出行,仿佛在银河中飘荡,月下赏灯,灯里看人,看着看着都叫人花了眼睛。   不过这订包厢订画舫的多是富贵高门人家,喜气洋洋的市民只能用热情把雪地里的寒意逼退,而像皎然这样的小门小户,那都是早早出门,一路边走边吃边看边耍,抢着到宣德门广场前占个好位置。   临近元宵,天上又倒了几日白雪,皎然身着雾灰披风,脑袋缩在凌昱送的白狐围脖里,把皓哥儿也裹得跟圆滚滚的小元宵一般这才满意地出门。   出门前皎然是千叮咛万嘱咐,又和皓哥儿约法三章不能放开手,还吩咐彩絮儿和陶芝芝无需顾着她,今夜只需看着皓哥儿便好。   刚踏出门,还没到街上,皎然吸着冷冽的寒风,望着远处的车水马龙,还是决定和彩絮儿轮流抱着皓哥儿。   皓哥儿一个小不点,若是走散在人群中,那真是连脑袋都抓不到,所以皎然实在不敢放他下地,自己的安危皎然反倒不怎么担心,因着白师太她们离京,也就是去白矾楼那夜后,凌昱便吩咐飞月和她们同吃同住,片刻不离。   皎然觉得凌昱实乃多此一举,但又怕哪日真出事儿无可救药,有自挂东南枝说不清谁的罪过之嫌,就也没有拒绝,跟着就跟着吧,也不会少块肉。   说来飞月是个神奇的存在,大半时间就跟隐形人一般,让皎然记不起她的存在,吃饭坐卧有如透明,存在感为零,但其实时时刻刻都处在方圆一丈之内,挥之即来招之既去。   皎然不得不感叹,职业素养真的高!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6 22:40:19~2021-07-17 22:2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第一二零回   上元节这日,满京城“千门万锁万灯明”,街上锣鼓喧闹声传来,在家中哪还闲坐得下,也就石敬泽,剪下两团棉布往耳朵里塞,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用。   门是要出的,灯也是要挂的,除了门上悬灯笼,家家户户还要“扯高灯”,几丈高的木杆竖立门前,高挂红烛灯笼于杆上,丁旖绰南下前耳提面命不能忘,说这叫高灯远照,吉祥光明,意头好着呢。   家家悬灯,千门如昼,不过赏灯,还是要到御街上去。   从南熏门,穿过朱雀门,再到宣德门,整条御街的花灯都出自达官显贵之手,大户之间争奇斗艳,一眼望去,那真叫“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又叫“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街上还有卖艺杂耍的,踩高跷、蚌壳舞、狮子舞,皓哥儿若非被抱在怀里,恐怕就要欢呼着跑进队伍里跟着蹦跶了。杂耍精彩,但花灯节一年一回,又是皎然最爱,满街鱼龙舞早已目不暇接,顾不及玩耍,只想着赏灯。   陶芝芝和彩絮儿一左一右充当左右护法挨着皎然走,飞月永远走在一步开外。   绕出小甜水巷,飞月就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鬼鬼祟祟跟着一个叫花子,混在人流中毫不起眼,对付乞丐对飞月而言轻而易举,但凌昱交代她假装没看见,听命是飞月习武所学第一课,便也只顾着跟紧皎然。   皎然她们忙着赏灯的同时,后头的乞丐也亦步亦趋,适当保持距离地尾随着,跟踪人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儿,要不被发现,还要寸步不离视线,他并非今夜成事儿要动手之人,上头的人说了,只需跟紧,待到宣德门广场皇帝登城门后,再和刀疤接头让他动手。   刀疤便是上面派来的成事儿之人,下刀利落,一身功夫,只是生得奇奇怪怪,若直接让他跟随,只怕会被察觉,皇帝登城门前京中守卫最严,所以要等到夜里人流散去,鱼龙混杂的那才好下手。   此时的盛京市民,都从各家各户,大街小巷涌向御街,挨挨挤挤地往皇城去。   花灯架架罗列,达官贵人各竞新意,御街旁的商铺亦是张灯结彩,走走停停,挨个赏挨个猜别有一番趣味,陶芝芝驻足指着一盏夹纱灯道,“这店家定是金陵人士。”   “为何呀?”彩絮儿问。   陶芝芝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地嘚瑟:“因为夹纱灯是金陵特产呀。”果不其然店家掌柜就操着一口金陵口音的官话跨出门来了。   彩絮儿受教地点头,路过又一家,指着上头的罗帛灯问,“那这是哪里的呀?”   半桶水的陶芝芝登时就蒙了,还是站在后面的飞月淡淡来了句,“罗帛灯是产自苏州之物,不过京城灯匠也会做。”   彩絮儿立刻活学活用,“飞月姑娘是苏州人士吗?”   飞月点点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飞月素来高冷,惜字如金,日常除了“嗯”、“是”、“好”之类的应答,几乎闷声不响,皎然心想不愧是凌昱的属下,上下一个样,说话总是嫌多哩,不想难为飞月,便拽着彩絮儿往前走。   御街今夜是灯的山、灯的海,刻金镂玉的鱿鱼灯、玉色玻璃灯、九莲灯、七彩流苏珠子灯、玉制嫦娥奔月灯千奇百怪,争奇斗妍,还有通身不用一根骨架的仙居花灯,听一旁的守灯人说,这灯通体用细针刺了几十万孔,才能让龙身纹鳞在灯下熠熠生辉,栩栩如真,皎然睁圆了嘴巴,确实是进贡上品。   走到长庆楼处,远远已经能望见皇城宣德门边的高耸入天的神树灯山,那灯轮足足有二十丈高,锦罗点缀,凌空飘舞,又以金银饰身,九龙五凤盘旋树干而上,龙首冲天,口中衔珠,珠内点火,宛如从龙口喷焰,真是龙飞凤舞,气贯长虹。   不仅如此,神树枝丫皆托灯盏,枝上缀以鸟雀相傍,燃灯若星火盈盈,远观耀眼若不灭花树。   皓哥儿兴奋地指着灯山扯着嗓子高呼,“然姐姐,好气派呀,我们快快去瞧一瞧!”   城门处自然是要去的,不过皓哥儿宛如小鸭子嘎嘎嘎一般兴奋的心还是要压一压,皎然摸了摸他的脑袋,“再走会便到了,不过那灯树如此庞大,远观更壮美哦。”   皓哥儿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便抱着皎然的脖子猴子上树一样四处张望。   走着走着,皎然一行人停在一座走马灯前,也不知这灯是如何做的,明明无风吹动,那灯就跟马儿车儿一样驰走旋转起来,三层宝塔状,灯檐六角挂着铃铛,叮铃叮铃的,真又是“飙轮拥骑驾炎精,飞绕人间不夜城。”   如此新奇之物,皓哥儿一看眼睛就亮了,咿咿呀呀嚷嚷着要买一个。   这大的是带不走了,但旁边灯市挂着许多小巧可提走的手灯,可上元节这灯挂着只求个雅字,并不售卖,不过要拿走也不难,只要猜对灯谜,任你把灯架上的提灯全拎走都行。   皎然和皓哥儿约法三章,得了一个手灯便走,再如此一路走走停停,要赶不上在宣德门广场占好位置了。   提灯上下三层如幕布般铺开挂了好长一列,琳琅满目,各有风格,一灯悬一谜,灯下驻足思索,想顺手带走一个的市民并不少,皎然抱着皓哥儿挨个看,皓哥儿小肉手一指,确定要眼前一个螃蟹灯。   皎然扶额,不是说要机关走马灯的吗?   也罢。螃蟹就螃蟹吧,映着橙光亦是可爱!   “然姐姐,快帮我打大虫儿!”皓哥儿手舞足蹈地道。灯谜又称文虎,猜灯谜时人多说为打虎,皓哥儿把老虎当大虫,所以叫皎然帮忙打大虫儿。   “子少门,门……”皓哥儿奶声奶气地翘着小兰花指一点一指念着谜面,“门”了半天,也没门出个所以然。   选的手灯一简单,灯谜也跟着简单,皎然被皓哥儿童言童语的懵懂逗笑,顺着他的小手手指着彩纸:“那几个字念,孔雀关屏。”   皓哥儿开蒙不久,四个方块字各自只认得一角,大字不识一筐,偏又爱现,便“子少门”地念了出来,皎然点了点皓哥儿的小脑袋瓜,“打一个人名,皓哥儿能猜出来吗?”   皓哥儿遗憾地摇头,他人还没认识几个呢,大眼睛扑扇扑扇闪着满灯架的光,期待地看着皎然,就等着她赢下来。   灯谜面向市民,有难有易,但多还是通俗易懂的,皎然在皓哥儿耳边说了谜底,然后抱着皓哥儿上前一步,将彩纸扯下,皓哥儿激动地摇晃手中的谜面,讨赏似的朝挂灯的娘子挥舞,“是关羽,是不是呀大姐姐?”   娘子眼带宠溺地朝皓哥儿点头,“正是呢,小哥儿。”说着便把螃蟹灯取下,交到皓哥儿手中。   “皎然姐姐!”   螃蟹灯一取下,灯架就缺了一口,皎然循着声音望去,对面的凌涵笑得比灯火还灿烂,正向她招手,小姑娘头上两个丫髻还簪着红绢花带,红红火火的就跟过年一般,旁边站着凌昱,还有几个约莫是丫鬟婆子之类的。   皎然没想到猜个灯谜都能遇到凌涵,灯火朦胧中,皎然也不好细看凌昱,只飞快瞥见他身披玄色鹤氅,里面似乎是同色箭袖锦袍,灯火的光华好似在他身上轻轻描绘而过,在黑夜中显得神秘莫测,与此处的热闹格格不入,却依然难掩他的耀眼。凌涵就张扬多了,杏红色的织金缠枝花纹白狐氅,相比之下,皎然觉得自己这一身过于质朴,都不好意思过去打招呼。   今夜皎然并无特别打扮,雾灰披风里是一身布衣,脑袋上也是简单一个双丫髻,没有任何头饰珠翠,面上未施粉黛,主要怕上元节人流滚滚中鱼龙混杂,又没有像凌涵这般出门左拥右护,低调为好,想来凌昱是来守着自己妹妹安危的。   皎然不好意思过去打招呼,凌涵却蹬蹬蹬地绕了过来,抓着皎然的手臂就开始摇,“皎然姐姐,我方才听见你猜对了,能不能也帮我猜一个呀?”   凌昱隔着一步随凌涵绕过来,皎然微笑着对他做了个揖,凌昱眸中带笑,礼貌颔首。   皓哥儿眼珠子滴溜滴溜,原本想喊“老板哥哥”,但看到对方身边跟了这么多人,不知怎么的也就没喊出来。   凌涵觑了凌昱一眼,在皎然面前委委屈屈嘟着嘴低声抱怨,“她们都在猜自己的,三哥哥说我不学无术,竟连如此谜面都解不开,不肯帮我呢。”   皎然扫了一眼,凌涵嘴里的“她们”,应当是同她一起出来赏灯的姊妹,皎然一愕,倒是没想到凌昱居然不肯帮自家妹妹摘灯。   也是够够的,怪不得凌涵见到她,就跟皓哥儿看到龙须糖一样两眼放光奔过来,这不是走投无路了吗。   “好姐姐,你帮帮我嘛。”凌涵又开始撒娇。   皎然抬眸越过凌涵看向凌昱,又看回凌涵,一个软绵绵,一个硬邦邦,也不知嘉禾公主是如何养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灯谜来自百度。 第121章 第一二一回   见皎然眼神来回梭巡,凌涵以为她是畏惧凌昱在场不好表态,急忙忙替她宽心道:“皎然姐姐,不用看我三哥哥脸色,他不帮我,难道还不许我找帮手呀。”嘴里说着,已经拉着皎然的手走到灯下。   皎然眨了眨眼睛,被这姑娘的脑回路给逗得咧开嘴,这一笑,因见着凌昱在场有所凝固的气氛,顿时又活了起来,彩絮儿见凌涵拽着皎然往前走,上前抱过皓哥儿这坨丸子,和陶芝芝一道逗着他玩儿,一边跟在身后。   凌涵这个大朋友的眼光比皓哥儿这个小娃娃着实高出不少,好东西见多了,寻常花灯是入不了国公府千金的眼儿的,凌涵看中的是一盏百物机关仙女灯,也是走马灯的一种,蜡烛一燃,灯笼上的小木窗打开,可见灯内仙女飘转,机关甚密,比皓哥儿的螃蟹灯要费功夫,谜面自然也不是一个水平。   “四面山溪虾戏水。”凌涵拉着皎然,兴冲冲把谜面念了一遍,比出一根手指:“打一个字,然姐姐你想想看。”   四面山溪虾戏水……皎然略仰首微吟,嘴里念了一遍“山、虾、水”,便低头朝凌涵道,“可是一‘思’字?”   凌涵就跟接了烫手山芋一样,想也不想,片刻不肯藏,抛向旁边的小厮:“小郎君,可是解为‘思’?”   小郎君拱手一贺,凌涵连忙摘下彩纸,生怕被其他人抢先一步撕去,待到把百物机关仙女灯收入囊中,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是为什么呀皎然姐姐?”   皎然展颜一笑:“四面山溪,四个山则为田,虾似勾,戏水则为心,合起来便是‘思’字啦。”这谜面其实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倒也不难。   凌涵受教地点头,不忘朝凌昱狡辩,“三哥哥,这谜面其实也不难的,只是我一时想不到罢了。”面子这东西嘛,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好歹能拾回一点是一点。   但凌昱明显是个不肯配合的哥哥。   “那‘来人竟是蓬莱客’,打一字,你再猜猜。”凌昱随口念了下首一盏花灯的谜面,果断掐住他这位五妹妹的七寸,若非奉母亲之命看着她,凌昱惯不爱往这些热闹处凑。   凌涵登时被噎住,小兔子般耳朵一垂一闭,晃晃悠悠看向皎然和她东扯西扯,假装没听见凌昱的话。   说话间,凌涵的小姊妹陆陆续续各自赢下小花灯,朝这边走来,皎然见状,向凌昱和凌涵做揖拜别。   这些高门贵女平日难得出门,今夜趁着上元节的东风,在御街的常喜楼订了三楼包厢,临窗鸟瞰全城,近能见皇城下的百家花灯,远可望千灯如龙的大街小巷,京城盛况尽收眼底,美轮美奂。   不仅常喜楼,此处离皇城近,各家酒楼的雅间包厢没点能耐提前半年都订不到的。皎然眼尖看见许多着华服的贵女从四面八方被拥簇走来,大家观完花灯,都要往前头去凑皇家的热闹了,她不想聚在一众贵女中分外突出,便只好先行一步。   “谁说我猜不出的,三哥哥不要瞧不起人,谜底是‘山’。”皎然走后,凌涵傲娇地仰起脖子,很有底气地打开耳朵,重新接过凌昱的话。   凌昱嗤笑,冷冷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何是‘山’?”   凌涵又被噎住了。好家伙,皎然临走前只在她耳边说了谜底,没跟她说为何是“山”呢,一时呆若木鸡。   “涵姐儿,你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凌昱微微皱眉。   凌涵顿感委屈,蔫了吧唧地拉着凌昱的袖子道,“三哥哥,老话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可能就是这样的女子呢。”   想想府内给凌涵请的女大家,凌昱轻轻扬开凌涵的手,把袖子抽了出来,“无才者何以见德?我们家可不兴‘女憧憧妇空空’之流。”   凌涵虽然天真懵懂,但却机灵着,她在凌昱面前素来能屈能伸,知道这个机灵抖错了,当即就对着手指拉下脸垂首认错:“三哥哥说的对,是阿涵的不是。老祖宗也说了,我们家祖辈都是将帅世家,上沙场不怕抛头颅洒热血,若是男儿马革裹尸,女子在内也要能扛起举家之担,自然也要知书明理,我以后会好好听夫子讲课,明年再来,我铁定能猜出来的。”   其实凌昱哪会因这事儿真跟她置气,凌涵也是明白着,于是又摇了摇凌昱的手臂,可那谜底,她现在确实解不出来啊。   不过她很快就有救星了,秦芸方才就站在对面,走过来时听到话尾,模糊间还看见皎然好像出了不小风头,便不甘示弱地想在凌昱面前博好感:“蓬莱乃仙人居所,蓬莱客是‘仙’,山字加人便是“仙”,所以打一‘山’字。”   秦芸笑靥如花,眼中却难掩得意,看向凌昱问道,“你说是不是呀,凌昱哥哥?”话是这么问,其实早十拿九稳,若非知道谜底,秦芸也不会平白说出来在心上人面前出丑。   凌昱只微笑颔首,十足十的贵公子模样,好似周遭的闹哄哄都同他无关。他还有事,自也没法再看顾凌涵,只侧头朝府中小厮吩咐几句,便抬步离去。   高俊的背影融入人海,秦芸瞬间换了个嫌弃的面孔,看往皎然离去的方向。   今日那人片粉未沾,与前几日在四季园所见相比,平添几分弱柳柔婉之感,不由让她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那些小家碧玉的狐狸精最会用这一套狐媚男子,假作淡雅无华,实则心窍比谁都多。   可怜皎然也是惨,莫名就被安了个狐狸精的名号,只是一旦瞧不顺眼,如何做都不对。   凌涵顺着秦芸的视线望去,只看见来来往往的人流,不解地问,“芸姐姐,你在看什么呀。”   秦芸收回视线,见凌昱早就消失在人海中,拉了拉凌涵的手悄声问道:“涵妹妹,你可有觉得方才那小当家在勾着凌昱哥哥?”   秦芸和凌昱压根不熟,便只能从凌涵这边入手。   奈何凌涵这姑娘七窍里情窍还未开,压根不知情为何物,只顾着玩手中的花灯,心不在焉地道,“怎么会,芸姐姐定然是想多了,他们都没说上几句话呢,就跟你和三哥哥一样。”   凌涵这姑娘口直心快,说话也是扎心。   “可是我瞧着凌昱哥哥总时不时在看她呢。”秦芸将信将疑,不知应不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人一旦有所偏爱,明明知道是凌昱在看皎然,也愣是能自我解说成是皎然在勾着凌昱。   听见这话,凌涵停下手中的动作,脆生生一笑,“那更不可能了,灯火璀璨,芸姐姐定是看糊了眼,三哥哥那是在看我顺便扫过然姐姐的。”   凌涵哪懂那么多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和儿女旖思,秦芸听她这么说,也就没再多问。   秦芸来时看见皎然,皎然去时自然也看见了秦芸,但今日再见秦芸,皎然心中已有了不同的滋味。   不管秦芸心中所想如何,是明恋亦是暗恋都好,可皎然清楚这位姑娘恐怕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咯,凌昱娶谁都不会娶秦双的女儿。   前几日在白矾楼时,皎然虽心里克制不去想在四季园听到秦芸说的话,但她非圣贤,情绪包得再好也难免遗漏出来,凌昱亦非木鱼,不知他如何打探,竟知晓了秦芸在院中所说的话。   不过这也是皎然推测出来的,凌昱没有同她提起秦芸,但却从另一边让她知道了,秦芸的算盘永远打不响。   那日在回程的马车上,凌昱忽然提到,“秦双此人,是敌是友犹未可知。”   本吃了几盏酒,软在凌昱怀里的皎然登时精神得直起身子,“什么意思?”这样意犹未尽的话,最勾人了。   凌昱看怀中的女子娇颜酡红,从箱笼中拎出一个水囊递到她手中,里面是温温的解酒汤,而后淡淡道,“当年在战场上,我父亲死得有些蹊跷。”   彼时凌昱和薛能亦在战场,领了秦双的命令带军偷袭敌后,偷袭是成功了,但回来时父亲早已跪倒在地,鲜血在胸前凝成一片深红。战死沙场不足为奇,凌昱也练就丈夫有泪不轻弹的本领,毕竟为国捐躯的,不止他父亲一个。   可怪就怪在,老国公正面中剑,直插心肺,如此命门,怎么会轻易就被敌人侵入。   再者,随即便摔马坠地,凌昱也是习武的,知道练武之人并非刀枪不入,但练就的是一股韧劲,老国公能执掌帅印,自也不会因为一箭就轰然倒下,将士的志气,便是死前都要回上一箭一刀才肯闭目,可他父亲却没来得及,想必当时是有什么事物,叫他哑然得呆住一瞬,错失回击的最好时机。   如是种种,都让凌昱不得不对老国公的牺牲存疑。   听完这话,又想起秦将军回城那日凌昱带她去围观,皎然顿了好几息,才有些消化不良地开口,“所以你怀疑是秦将军?”   凌昱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我没证据。”   不知怎的,皎然立刻就想到秦芸,“那秦芸姑娘……”其实她也不知自己要问什么,只是话说出了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凌昱立刻反将一军,眸中闪烁问道,“难道你在四季园闹不虞,是因为秦芸姑娘?”   “当然不是啦!”皎然斩钉截铁,不过却欲盖弥彰地饮了一大口,结果就被呛得半死,一边被凌昱拍着背,一边磕磕绊绊争辩,“不对……我,我何时……不虞了?”   狡猾!   想到这里时,皎然一行人已经走到宣德门广场,此处摆放的都是精挑细选中又精挑细选的各府花灯,方才远远看着壮观无比的神树灯山,走近了看那真是更让人觉得自己无比渺小,站在神树下,就如误闯了东海龙王广藏夜明珠的屋子,又像无边苍穹的繁星唾手可得,叫人以为自己不在人间。   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市民越来越多,皎然赶忙领着众人在正对城门的地方选位置站定,此时不早不晚,前排没位置,但皎然来得也不算晚,挪着挪着,便凑到了中前排。   除了那座神树,最入皎然眼的还有面前这座太上老君灯山,仙像背后有装水的木柜,手中的玉净瓶倒向市民,平日里是能洒出水来的,但这几日冰天雪地,那水就如瀑布般凝结在老君手边,映着灯火,也是另一番气派。   灯火阑珊里,市民越聚越多,有禁卫军把守,众人规规矩矩翘首以待,就等着皇帝临幸天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灯谜来自百度。   女鹅,为了你的花灯节,俺写得老费劲了,你造吗呜呜   感谢在2021-07-18 21:56:55~2021-07-19 21:5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宅女九段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第一二二回   不知吉时是何时,但嘹亮的鼓乐声从四处飘来,随之城门上的唱和声一阵接一阵,响彻云霄,皎然便知,龙驾到了。   夜里这声响犹如天降,不至于穿云裂石,但震慑力十足,原本还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广场,顿时如噤若寒蝉。   果不其然,鼓乐先行,一排旗帜在城门上铺开,皇帝携众妃登城赏灯了,虽说是与民同乐,但窥见天颜,齐刷刷的少不了一阵磕头拜首的声音,皎然也跟着众人下跪。   皇帝喊了声“起”,一旁的宦官内侍一个接一个拖着嗓音喊“起”,市民这才收回在冰地里快被冻僵的手站了起来。   皇帝和众妃远观城门下别出心裁的鳌山花灯,今夜皇帝要选出一盏灯状元,宫妃皇子公主难得见到此等热闹,那些高达几十丈的灯山,在城门上触手可及,宫人凭着栏杆看得不亦乐乎。   皇家赏灯,市民看人,广场上的市民,探着脑袋好奇地窥探皇家威严,沿着城门往上望,一路开满火树,倒是把皇家玉冠金钗的华贵都闪烁了出来,如此灯火辉映,凌空俯视,市民仰望他们,真有如在一窥天宫的琼楼玉宇,遥远而迷人。   也不知是谁在看谁的热闹,皎然抬眼看去,错落有致,看似随意,但皇帝身边依次站着的应当是位份较高的妃嫔,不过细数下来,也没几个,想来先皇后去后,够格上得了大场面的妃嫔并无几位。   沿着宫妃一路扫,就看到了长平长公主,以及她旁边的,凌昱。   皎然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凌昱,未见笑颜,可周身的气韵如山如海,高不可攀,深不可测,一袭玄色衣物无法将他在黑夜中隐去,于花枝招展的皇家贵女宫妃中,凛凛如天上星,更神秘的是他身上的气度,让人觉得如斯威压,望之害怕,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如此可遇不可求的俊美。   此时他正侧着头,不知长平长公主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公主明眸皓齿,说得巧笑嫣嫣,凌昱没什么反应,只侧耳听着,但显然公主已经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了,依然说得兴起,未见任何愠色。   凌昱身旁是笑得灿灿烂烂的凌涵,小姑娘正指着灯树不知在说什么,旁边听她说话的,想来应当是嘉禾大长公主。   也就这些人,才有资格同皇上登上城门,皎然看着看着,不由就想起年前凌昱那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约定,也不知他是要带她登哪座城门,原本皎然期待又兴奋,但如今淹没在人群中遥望凌昱,竟幼稚地生出一种不登也罢的赌气心思。   周围早有人在议论城门之上的各对璧人,这是市民最乐此不疲的口头谈资,过了今夜,市民聚首又有新的话题,前有千万灯盏,旁有贵女宫人,如此众星拱月的凌昱,皎然一时有不知该何处容身的失落感。   对比城门上那些的笑颜,皎然不知怎么的,忽地就眼眶一热,她赶紧低头想拿手帕抹一抹,但出门情急,并无带手帕,皎然只攥着一处袖口,稍稍拭去。   皎然惆怅地看着眼前的神树,努力掩饰心中的情绪,但猝然上涌的愁思哪那么容易压下,皎然震惊自己居然羡慕长平长公主能站在凌昱身旁,这种震惊让她登时间无法消化,皎然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喜欢凌昱的,凌昱这样的人,虽然时常蔫坏儿蔫坏儿的,但要喜欢上他并不难。   但只这么一瞬,皎然已然意识到,她对凌昱恐怕不仅仅是喜欢。   喜欢可以分享,但她,好像一点都不想分享……这已经远远超出她原本设定的界限,皎然并非妄自菲薄之人,活了两世,她没有此世所谓的人分三六九等的思想,因此和凌昱相处时,才能找到那点久违的平衡。   可事态已如脱缰的野马难以收回,皎然暂时无法理顺这样的情绪,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现在是既迷糊又清醒,皎然环顾四周,也不知自己的找寻什么,目之所及皆是人和灯,皎然抬起手,手背冰凉,捂着脸颊,好将烦躁的心火辣辣的脸冰镇下来。   不多会儿,城门上宦官高声宣布今年被圣人钦点的状元灯,帝王挥手,市民再次回归热闹。   大多市民还要站着观望,因着一年到头也就见皇帝这么一次,当然要多看点才不负早早来占了这么好的位置,皎然却一刻也待不住,扭头就逆着人流往回走。   彩絮儿她们见状,也忙抱着皓哥儿跟上,旁边有年轻小娘子抓着友人欢呼,“你看你看,那位公子在看我!”   友人不肯落后道,“谁说的,明明是在望着我呢!”   不远处,叫花子也突然惊呼了声,不过他是在内心惊呼:皇帝赏灯才过了一半,怎么这么快就返程了?叫花子心里急啊,刀疤这孙子不知去了哪,还没接上头呢。   这些话皎然自然没有听到,亥时已过了一半,御街上仍人满为患,天上适时飘起雪花,为这日的灯节,又平添几分灯中赏花的浪漫。   但此时的皎然没有闲情逸致赏雪,御街堵成人墙,皎然挤不过去,只能绕路而行,拐进东小街再绕巷回去,沿途车盖云集,车夫没有福气赏灯,有的凑一堆说话,有的坐在前室嘴里叼根草消磨时光,有的犯懒倚着轿子,御街无处停放,这些僻静街巷离着不远,瞧着当是官家贵府聚首之处。   叫花子张望远远跟了一路,此处人少,更不可离得太近,跟着跟着,可算把刀疤给盼来了,叫花子压着声音就先是一顿咒骂,而后道,“你这孙子是跑去天上银河绕了一圈才来的吧,快急死老子了。”   刀疤却是没生气,乐呵呵跟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赶。   “原来跑去吃酒了啊。”叫花子皱了皱鼻头,“我说你是吃了多少?”   “臭要饭的就是没文化,你不见那断头台的刽子手,行刑前都要吃口酒往刀刃上一喷啊,这叫送人上路。”刀疤打了个酒嗝,摆了摆手,“额,也没多少,是那酒真够劲,听说正是那小娘子所卖的呢。”   人一饮酒,话就多了,刀疤朝前面的背影啧啧道,“这么标致的娘们,也是可惜了。”可惜虽可惜,但干他们这个行当的,劫掠那么多良家妇女,大概连怜惜二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说句可惜也只是为了给自己营造一种大侠气概。   叫花子眯着老鼠眼,咧着□□嘴,色眯眯搓着手,“既然可惜,等会儿拖到无忧洞里,让兄弟们爽快爽快如何?”无忧洞多在河渠两岸,以及桥洞底下的隐蔽处,净是亡命之徒的藏身之所,天王老子都管不着的腌臜地,里头也净是入不了眼的腌臜事。   酒壮人胆,刀疤想起上头也没说如何处理这娘们,看来便是任他们处置,叫花子的话是正中他怀。   两人梦做得热乎,一回头,却发现眼前是一段岔路,七拐八绕的,那身影早就不知绕去哪里了,这事儿上头催得紧,可不能搞砸了,刀疤提着刀就想蒙头冲,好在叫花子眼力好,见到路边坐着一个同行,忙上前打探,“兄弟,方才的姑娘,往哪边去了?”   坐在地上的叫花子战战兢兢看着刀疤,而后愣愣地举手,朝皎然她们的方向指去。   皎然一路迎着风和雪走来,整个人凉快了不少,当然需要凉快的是那颗杂乱无章的心,尽管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仍要不断搓手取暖,冷静过后,便开始和彩絮儿她们说话。   跟在后面的飞月稍稍偏头,耳朵微动,能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此处虽离御街不远,但与御街相通之处被封住,反向而出,所以静谧无人,悄无声息解决倒是不难,她渐渐放缓脚步,想隐在暗处,等来人走出长巷。   飞月一边注意着身后,一边远远看着皎然,皓哥儿趴在彩絮儿肩上已经睡着,皎然和陶芝芝三人一路说笑,居然也没能将他吵醒。   不过走夜路哪能分心,河边有沾湿水雾的草地结了一层冰,皎然没多想,往旁边一踩,恰好那是一道斜坡,脚下一滑,就哧溜哧溜一声往下滑。   “阿然!”陶芝芝高呼一声。   “姑娘!”彩絮儿魂都抽出了半魄。   原本河边是有一层石板的,皎然本以为在此能收住,但从午后起石板上就慢慢覆上一层冰霜,皎然这个平底足站不住,情急之下干脆放倒自己,结果重重砸在河边的薄冰上,裹着碎冰,整个人滑进了河里。   飞月心道不妙,赶紧跑了过去。   河里好似有东西缠着脚不松开,叫她手脚完全无法扑腾,河水冰冷刺骨,渐渐地四肢好像没了知觉,不觉得冷,反而有种冬日沐浴,刚进入热水里无知无觉的麻木感。   皎然听着岸边彩絮儿和陶芝芝被吓哭的哭喊声,她们都是不会凫水的,想开口叫她们别傻傻的下水,发现喉咙里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浑身僵直无力,好像有人在拽着她下沉,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水鬼?皎然可笑地想着,她不会就这样回到上一世吧。   --------------------   作者有话要说:   阿然:教训就是,走路不要分心,不要埋头看手机,不然会掉坑里。 第123章 第一二三回   耳边是呼呼呼嘈杂无序的嗡嗡声,皎然想睁开眼,却使不上力气撑开,眼前一片阴翳,身体愈来愈不受控制,难道这就是阴曹地府了?   “快救救她!”这是皎然意识清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皎然缓缓睁开眼时,已经躺在自己床上,熟悉的香气,熟悉的床褥,暖烘烘的室内,还有趴在她床榻上,正眨巴着大眼睛看她的皓哥儿。   “然姐姐,你醒啦!”   纵使外面山崩地裂,皓哥儿趴在彩絮儿肩上依然睡得深沉,他不知皎然掉到冰水里,只以为他的然姐姐只是身子不适,见她醒来,赶紧拿小脸蛋去贴贴她滚烫的脸,奶声奶气道:“白师太说了,生病不怕,多喝药药就会好,然姐姐不要怕苦,皓哥儿给你糖糖。”   皎然看着皓哥儿大义凛然地从兜里掏出两颗糖,也难为他如此阔气,小小两颗糖可要了皓哥儿的小命了,皎然扯了扯苍白的嘴角想说些什么,溢出喉咙的只有撕裂的声音。   守在外间的彩絮儿和陶芝芝听到皓哥儿的欢呼,放下手中的引枕就奔了进来,嘴里一个劲的“老天保佑”,比白师太还虔诚。   皓哥儿不清楚内情,彩絮儿和陶芝芝却是知道皎然受了什么罪的,两人都泪眼汪汪地望着她,看得皎然都怪不好意思的。   彩絮儿见她张了张嘴,就知道她要说话,忙凑到她耳边,只听见一个模模糊糊的“水”字,又哭又笑地抹着泪花道,“对对,姑娘嘴巴都干成这样了,是彩絮儿忘了。”   陶芝芝扶她坐起,彩絮儿倒了碗水,一勺一勺地给皎然润喉。   听到皎然醒过来,石敬泽“咻”的一下从东厢房跑到了西厢房,进门前想起此举实在有违他的文雅做派,定了定神,两手一拂理顺衣袍,甩开袖子这才抬脚跨门而进。   “这都十七了,阿姐你总算醒过来了,不枉费我整日替你求神保佑的。”石敬泽道。   皎然一听,才知道这都过了两日了,“那你……学舍。”皎然还说不出囫囵话,只断断续续说着,石敬泽本该十六就回学舍的,显见是被她耽搁住了。   石敬泽摆摆手,“无碍无碍,我已经托人给夫子带话了。古人云‘德者事业之基’,这孝德、亲德、友德皆为德,以德为先,无德无基,夫子会理解的。”   石敬泽没遗传丁旖绰的炮仗性子,但本质一样爱说话,掇着绣墩就坐到床榻前,“不是我多嘴,阿姐明明是‘皎然’,又不是‘敬泽’,怎么换成你去敬冰泽了?”石敬泽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如果是我替阿姐受这罪才好。”   这话说的,皎然想笑又提不起气来,一扯动身上的就不知哪里在酸疼,只断断续续又说了几个字,让石敬泽快些回学舍。   石敬泽自是领命,他不愿走就是担忧皎然病情恶化,放不下心,临走前先是絮絮叨叨嘱咐皎然要养好身子,又是命令皓哥儿要听话,又是吩咐彩絮儿看顾着些,还让陶芝芝帮忙着些,真是吃多了碎米罗里吧嗦的。   其实皎然不过提着一口气醒来,吃了些温粥后,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石敬泽可以登堂入室来皎然床前看望,凌昱就不好如此大张旗鼓了,但想起凌昱,彩絮儿还是让飞月去知会了声,毕竟皎然能死里逃生,也是多亏他。   提到凌昱,彩絮儿和陶芝芝都是心有余悸。当时飞月虽也要下水救人,但冰水可不是玩儿的,又冰又深,夜里又伸手不见五指,捞了好一会都没捞到。   冷天本就耗体力,在冰水里,飞月的力量也迅速被消耗,就在她们都绝望,想四处去喊人来救命时,转头就见凌昱赶来了。既然凌昱来了,那边不会主张她们喊人,陶芝芝和彩絮儿也是脑子一热,毕竟想着救人要紧,但冷静下来,也迅速想通关窍,若被人知皎然落水,或让陌生男子来救命,皎然这辈子大概就毁在这日了。   凌昱遣二人去将街巷的车夫喊来,回来时,皎然已经被凌昱抱在怀里,但那脸色,白中带青,还从未见过如此吓人的苍白,仿佛一层薄纸一戳就破,把陶芝芝和彩絮儿吓得魂都飞了,木愣愣地看凌昱将皎然抱进了马车。   彩絮儿坐进车厢,陶芝芝、飞月和车夫坐在前室,快马加鞭回小甜水巷,彩絮儿呆呆坐在角落,眼见凌昱开始剥皎然的衣裳,当即就扑过去护着主子。   可凌昱一个眼风甩来,彩絮儿也不知怎么的,什么都不敢说,又愣愣地坐回原位,然后就看着凌昱把皎然剥虾壳一样,剥成白花花一片,无能为力又束手无策,彩絮儿恨不能瞎了才好。   彩絮儿知道凌昱这是为她家姑娘好,但还是掐着手掌,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一个闺阁女子被不是夫君的人看光,彩絮儿不怨凌昱,只怨自己没有多看着她家姑娘一些。   回到小甜水巷时,看着皎然里面裹着凌昱的大氅,外面又裹着马车的软垫,陶芝芝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陶芝芝出自商户,比彩絮儿灵活警醒些,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对于男女之事陶芝芝本就看得开,不会像寻常富贵小姐框住自己,不然她也做不出三天两头往石敬泽家里跑这种事儿,当初也不会和皎然做成朋友。   两人守在皎然床榻边四目相对,想起凌昱把皎然当大白菜一样剥得干干净净,俱微微叹息了声,陶芝芝握着彩絮儿的手道,“我俩只当什么都没瞧见,比起一条命,这点清白算什么,阿然能好才是紧要的,凌公子是救命恩人,不是登徒浪子。”   彩絮儿泪眼婆娑地点头。   比起皎然受的罪,飞月就幸运多了,从小习武身子骨本就比常人硬,又是不畏严寒之人,所以下一趟冰水于她而言不过多擤几次鼻涕,去见凌昱的路上,飞月暗自反思着,虽然身体耐抗,但力量和技巧还弱了些,同样都下水,她家主子比她晚到,可一抓就捞到了皎然,也不知眼睛里多了什么。   想归想,见到凌昱时,飞月还是蔫儿的,一是护主不力叫皎然受伤,二是护主不力则意味着没执行好任务,这是一下子把小主子大主子都得罪光了。   所以凌昱走进堂内,飞月始终埋着脑袋垂着眼皮规规矩矩站着,凌昱还没说话,飞月就先领罪了:“凌公子,飞月愿领罚谢罪。”   凌昱眼睛扫过飞月,没有免罪,也没有叫她领罚,只顿了几息,问起皎然的事儿。   飞月事无巨细把皎然醒来后的行为举止神情一一道出,不过皎然也就醒了不到半个时辰,说的话不超过三句,没说一会,就无话可说报告完毕了。   元宵夜回到小甜水巷,皎然的脉是凌昱诊的,药也是他开的,第二日他不便出现,大夫是凌昱派去的,飞月有些纳闷,那大夫定然也向凌昱报告,皎然的情况凌公子应该比她还清楚,如此又听了一遍,可跟以往高效率不废话的凌公子不太一样。   但飞月很快就想明白了,如此重视还亲自过问,只怕皎然姑娘在他心中是不一般的。   “行。”凌昱道,“你回小甜水巷吧,有风吹草动再过来。”   飞月称是点头,临到离开,凌昱仍没叫她领罚或是免罪。   领罚难受,免罪更难受,飞月觉着还不如就给她来个追责呢,凌公子这样钝刀割肉,说明这件事儿还是叫他不悦的。   一踏出门,飞月就跟屁股着火一样溜开了,心里保佑最好这几日都不要再见凌公子,真是活受罪,站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跪下又有违师门,做人好难。   做人确实很难,因着隔日,飞月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见凌昱。   飞月见到凌昱时,小甜水巷的家里,正乱成一锅粥。   自十七那日醒来后,彩絮儿见皎然精神头开始转好,以为自家姑娘就快痊愈了,谁知到了十九日夜里,皎然又吐了一遭。   原以为吐过便好,结果过了子时,病情来个急转直下,皎然撑着身子起来吃点东西,结果不知怎的突然一软,整个人晕厥在地上,这下彻底没了知觉。   “我,我去请大夫。”彩絮儿抹着泪往外跑,这都半夜三更了哪还有开门的医馆,只能挨家挨户去敲,摔了好几次,吃了好多闭门羹,总算拉回一个大夫。   彩絮儿急得在床前踱步跺脚,大夫手往皎然手上一搭,拧眉思索片刻,一个劲摇头道,“老夫医术浅薄,恐怕治不了这……”   一听这话,彩絮儿眼泪就唰唰地往下掉,“怎么会呢,这两日才醒过来,脸色也见天地变好的。”   自打皎然卧病在床后,彩絮儿就成了爱落泪的水人儿,其实也是心里捉急加上不经事儿,家中无长辈,也不像当初在相府一样请个太医如同自家之人,彩絮儿怕自家姑娘就此而去,毕竟几年前,她确实大病一遭,险些就丧了命。   如今情景再现,可早已没有了相府这棵大树的庇护,病情来的凶险,彩絮儿越想越慌,心里想着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但却不敢说出来,心中自责不经事儿,想起了当初在相府一道伺候皎然的另一位丫鬟芙蓉儿,芙蓉儿比皎然和彩絮儿都要年长,性子也沉稳些,要是她在,应当不会这么手忙脚乱。   不过想着芙蓉儿姐姐,彩絮儿也收了收杂乱无章的心,学着印象中芙蓉儿理事的做派,开始和陶芝芝商量对策。   自从皎然病倒,陶芝芝就歇在小甜水巷帮着照看皓哥儿,两人一合计,觉得只能指望凌昱对皎然那看不明白但多多少少有一些的情谊,便忙将皎然的病情告诉飞月。   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情谊亦是如此,人情冷暖,有时候再多的规矩和问候,都不如一个情谊好办事儿,彩絮儿和陶芝芝只能指望凌昱对皎然的情谊比预想的要多一些。 第124章 第一二四回   公事公办说完皎然的状况,飞月抬眼看向凌昱,只见他少有的眉头微拧,什么也没说,一眨眼,凌昱已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论轻功和内力,飞月远远不及凌昱,等她回到小甜水巷时,差点和夺门而出的彩絮儿撞个正着。   “飞月,正要寻你呢!”彩絮儿话说得又密又急,言下之意就是让飞月照着凌昱的方子去抓药,子时已过,街上早就没有药铺开门,彩絮儿束手无策,凌昱叫飞月去找,是因为京中有不少大药铺都是名下产业,熟人好办事,飞月也知道是哪些。   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熬好,陶芝芝扶着皎然,彩絮儿端着勺子一点点往她嘴里送,可直到冬日里衣染上星星点点的药水渍,也没送进去两勺。   彩絮儿越送着,手里越抖得厉害,“姑娘,你好好地吃药啊。”   五年前的一幕幕,不断在彩絮儿脑中回闪,那时皎然也是这样吃不下半点东西,一碗碗汤药都喂给了被褥,可彩絮儿也不敢赌,她不知道皎然会不会像当初那样,无征无兆的,在别人以为无力回天时醒来。   那样的经历,彩絮儿真的不想再来第二次。   “给我吧。”   凌昱端过彩絮儿手中的碗,一手捞过陶芝芝怀里的皎然,仰头喝了一口,将碗放到床边的几案上,掐住她的下巴,俯身以嘴相喂。   凌昱看着皎然垂闭的双眼,默数着她又长又密的睫毛根,心里想这姑娘也就这时候这么乖了,若是寻常,不在他身上又挠又掐耍耍性子如何过得去,待到感受到皎然嘴里的药水全都淌入喉咙,不会回涌流出,凌昱才起身,如此不断反复,直到把整碗药水都灌下。   彩絮儿看到凌昱的动作,手中不由一紧,陶芝芝在她掌心捏了捏,示意她能吃下药就好,其实陶芝芝想的是,若是没有凌昱,此等情景之下,她和彩絮儿来喂都不算事儿。   彩絮儿回握了一下,她当然不会因此炸毛,只是到底被凌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   皓哥儿在一旁的罗汉榻上睡觉,小嘴微微张开,睡得不要太美,彩絮儿和陶芝芝各自抱着被子坐在榻上,两人是想睡又不想睡,支着脑袋托着腮帮子,掉下来醒一次,掉下来醒一次。   每次醒来,都能看见凌昱依然靠着床架端坐在皎然脚边,眼睛好像都没离开过她家姑娘的脸,彩絮儿也不知自己有没有看错,眼皮实在太沉,屋内火盆烧得多,兴许是有凌昱在场,觉得大概也不会有她们什么事儿,又心安理得闭上眼睡了过去。   凌晨醒来,灯烛已快燃尽,凌昱仍旧一动不动锁着她家姑娘,一个时辰喂一次药,都是凌昱经手,只是不知为何,皎然的脉象依然薄弱。   看着皎然这模样,彩絮儿这几日都不知掉了多少眼泪,陶芝芝虽然看得开些,但想起皎然平日里活蹦乱跳,活色生香的样子,再对比她现在死气沉沉犹如一朵鲜花没了光彩,也不知皎然命怎么这么苦,从小亲爹宛若没有,在相府被欺负也不敢吭声,天天被罚,五年前还差点丧命,好不容易回了亲娘身边活成个人样,怎么阎王又来催婚了。   想着想着,陶芝芝不由也湿了眼睛。   皎然再次睁开眼时,第一个发现的是彩絮儿,彩絮儿见皎然的嘴唇动了动,立刻蹬直脊背凑到皎然眼前,“姑娘,姑娘”地喊着,见皎然真的睁开眼睛,笑得就跟捡到五百两银票的傻子一样。   “天爷保佑,姑娘,你可终于醒了,愁死彩絮儿了呜呜。”说着又开始掉眼珠子了,眼皮都是肿肿的。   见皎然还会对她笑,彩絮儿喜极而泣,哭得更厉害了。皎然其实很想抬手替彩絮儿擦擦眼泪,但浑身绵软无力,比提线木偶还不如。   这又是不知哪一日的白天,皎然躺在床上回神发愣,她已经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了,想了一会才记起是发生了什么。   彩絮儿憋了几日,话篓子自己捅破,叽里咕噜把皎然落水后的艰险倒个不停。   原来这已经是正月二十二日了,“姑娘这一病,可老要命,就跟地府走了一遭一样,幸好阎罗王没有收你,现在总算没事了。”彩絮儿拍着心头心有余悸道,还不忘双手合十虚拜了拜神仙。   皎然脑袋略略清醒,转动眼珠子环顾四周,没有床柱的白玉床,空荡宽敞的格局,不远处一架山水蒙雾十二扇连屏屏风,看着比她还高,吃力地扭头一看,白玉床上还摆着绿竹青山蝴蝶戏花五扇座屏风,皎然转头呆呆看向彩絮儿,这可不是她的闺房。   彩絮儿摸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凌公子山庄里的屋子。”彩絮儿往前坐了一点,“姑娘,这里地暖,有温泉,还有现在市面难寻的青菜蔬果,你的病就是来这里才好转的。”   皎然微微一笑,告诉彩絮儿她没有生气,就是醒来见换了个窝纳闷而已。   正絮叨着,彩絮儿见凌昱进了门,手里拎着黑漆食盒,忙替皎然围了个布兜,看她吃下一碗菜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可是近几日皎然吃得最多的一回。   垫了垫肚子,又喂了碗药,皎然总算渐渐有气力说话,转头找彩絮儿,想问问皓哥儿在哪儿。   正要开口,就见彩絮儿拎着个布包裹到床边来,一看就是要走人的样子,皎然睁大了眼睛,“彩絮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大病未愈,声线依然孱弱,再加上这几日消瘦了不少,让皎然看上去听上去都有种风一吹就要倒下的脆弱感。   “姑娘,我就先一步回去了。”其实彩絮儿也不想走的,总归想看着皎然才安心,但她又清楚凌昱对皎然是没有恶意的,不然也不会那日坐了一夜,天没亮就把她家姑娘送到山庄来。   “四季园多日无主,彩絮儿该回去主持大局。”凌昱一句话,登时就把皎然想说的话噎在喉咙里。   “那我……”皎然想问她能不能也跟着走。   凌昱先一步截断,“你暂时还走不了。”   “凌公子说得对,姑娘,你这回可要好好将养,彩絮儿可不想再陪你在鬼门关走一回。”彩絮儿帮腔道,再来一次这样的经历,彩絮儿觉得自己小命都要搭上去了。   皎然被凌昱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打了两个喷嚏,“好吧。”一想到可能要和凌昱独处不知道多久,皎然莫名就有点不安和紧张。   彩絮儿走后,屋内就陷入了沉寂,皎然背着凌昱闭眼装睡,许是背后坐着人,又许是这几日睡太多,始终无法入梦,皎然睁开眼,把座屏上的绿竹、青山、蝴蝶、花卉都描绘了一遍,最后认命地转过身面向凌昱,“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城呀?”   “这么急?”凌昱放下手中的书籍,“才刚醒过来,连路都不会走。”   皎然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扯到脑袋疼得倒吸一口气,不上不下定在那里,凌昱见状,过来将她扶起,嘴里却“嗬”了一声:“起个床都能摔到脑袋,你怎么不干脆摔成傻子算了。”   还以为是掉到河里撞到的呢,原来那日摔倒还撞到了床脚,皎然嘟囔道,“其实我已经脱离危险,回去城里养着也可以的。”   “那可不行。”凌昱道,“兔子畏水畏寒,还是冷水,着凉拉肚子都能拉死。”   瞧这话说的,皎然正是属兔的哩,不过她还是懒懒地狡辩,“可我又不是兔子。”   凌昱将皎然从被褥里捞出来,冷冷嘲笑道,“我看你连兔子都不如。”   皎然气急,怒道,“我是病人!”怎么可以这样对病人冷言冷语语带讥讽,不过这话从皎然嘴里出来,依旧是软绵绵的,看在凌昱眼里,那两片不知道数了几次的睫毛扇动,就像在他心头轻轻扫过一般。 第125章 第一二五回   凌昱像剥粽子一样将皎然从厚厚的被褥里捞出来,皎然感到身上一轻,果然这层层叠叠的被褥是能压死人的,但轻松不过一刻功夫,她猛地发现自己身上除了一件寝衣,连肚兜都没穿。   可恶的彩絮儿!皎然脑袋都要炸了,她努力地推凌昱,可曲起来的猫爪就是不听使唤,挠呀挠,落到凌昱身上就跟羽毛挠痒痒一般。   “你躺这些天,彩絮儿天天给你擦身子,如此方便些。”凌昱不怀好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有什么?我早看过了。”   皎然恨不能把凌昱这张讨人厌的嘴缝起来,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利爪也只能紧紧勾住胸前的衣襟,熟悉的冷香贴着皮肤传来,脸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吻,这人占着她动弹不得,就使劲占她便宜,皎然咬牙道:“你……”   “嗯?”   说是占便宜,但凌昱手上既没有上下乱动,也没有胡乱侵入领地,只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捧着她的脸,湿热的吻在脸上游走完,便对准了许久未触碰的檀口,皎然原本就在这等着,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真是不咬疼不长教训,结果只轻轻一咬,比隔靴搔痒还不及,还有些欲拒还迎的味道,什么都被他卷了去。   皎然虽病恹恹的,但脑袋清醒着,硬的不行,便来软的,她含糊不清地溢出几个声音:“疼,疼……”   果然,这下凌昱自动自觉地停下,“脑袋疼?”   见皎然的睫毛扇了扇,微张着嘴在大口喘息,凌昱以为她默认了,凑近瞅了瞅她额角的伤口,“只是擦破皮,结完痂便不疼了。”   没想到这招这么好使,皎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成功骗过凌昱。   却说原本凌昱并非来亲热的,久卧多日,无病也伤身,凌昱给皎然披上鹤氅,这屋内暖和,无需多加衣物,手从膝盖穿过,拦腰抱起,来到窗边坐下。   离了床,皎然总算看清这间屋子,屋里没有高几桌椅,皆是矮几矮案,地上铺着细密厚实的草垫,在门外除鞋履才可入内,除了那座隔着净室的大屏风,屋内再无其他装饰,不眼花缭乱,叫人平心静气,确实是修养身心的好地方。   屋子临山而建,开窗望去,远处皑皑白雪铺了半座又半座山,夕阳西下,把白雪撒成金子,远处是冬,近处是春,窗边脚下有一弯清流,还冒着热气,当是连着隔壁净室池子,小流边冒着几株嫩绿青草,和远处的寒意比起来,这几株小草有生机得可爱。   这窗,其实更像门,原本是为着皎然养病紧闭,凌昱推开,一股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鼻而来,叫人浑身舒畅。   皎然靠在凌昱怀里,两脚往下垂,泡在热乎乎的温泉流水里,近看花草可爱,远眺斜阳下山,眼前美景赏心悦目,瞬间就把被凌昱调侃的不悦全数散了去,背后的胸膛靠着挺舒服的,但皎然一时半会还不想同凌昱说话。   不过凌昱总有办法引来她的兴趣,“前几日灯节,秦芸姑娘失踪了。”   原本还在打呵欠的皎然,打了一半嘴都没收回,瞬间来了精神,沉睡几日,都不知外面发生这样的泼天大事,秦芸在家有多受宠皎然是见过的,单是“失踪”这两字,就能让人联想无数种可能。   可见八卦真的提神。   “怎么了?”皎然惊讶地睁大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凌昱。   凌昱从旁边的铜铫子里倒出一杯温水,拿到皎然唇边,皎然乖乖饮下一口,也不知凌昱买的什么玄机。   凌昱收了收放在她腰间的手,“你猜猜是怎么回事儿?”   都这还卖关子呢,皎然嗔了凌昱一眼,“是不是她得罪人了?”失踪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自己走失,但秦芸身旁不会缺府里的婆子丫鬟,要走失出事都不容易,那便只有另一种可能,得罪了人,且那人不怕事儿,毕竟将军府也不是好惹的。   “不是她,是你。”凌昱轻轻摇头,想了想又道,“也不全是你。”   皎然这下不止清醒,脊背都发凉了,转头讶异地张嘴问,“怎么会是我?那些人本是冲着我来的?”   “原本是冲着你的。”凌昱刮了刮皎然的鼻子,“但小当家你心善,善人有善报,你福星高照,秦芸姑娘替你挡灾了。”   皎然偏着脑袋琢磨,总觉得凌昱话中有话,听着是在夸她吧,但好像又带着些戏谑和讽刺的意味,但这都抵不过皎然那颗狂跳的心,所有的调侃暂时都可以忽略,“到底怎么回事啊?”   皎然狗腿地端起一盏茶送至凌昱嘴边,“我何时得罪人了?”要知道哪里得罪人,以后才好改过自新杜绝这种事儿,她可不是猫,没有九条命。   凌昱饮完茶,两指夹起皎然的青丝,送到她眼前,“有人想买你的头发,重金在黑市雇人趁上元灯节行凶。”   皎然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便不是她的过错,改不了,她马上又想到凌涵夸过秦芸的头发,转头问:“所以他们把秦芸姑娘认成我,剪了她的头发?”皎然摇了摇脑袋,“可这也不合理啊,他们要行凶,怎么会认不出我?且秦芸姑娘身边不能没有人跟着吧。”   凌昱一笑,“你倒是聪明着,所以才说你福星高照。”   秦芸的一头青丝,确实是认错人的重要原因,但并非最重要,秦芸和皎然身量接近,夜里皎然的雾灰披风,和秦芸的雾兰披风,在阴暗处看着无两样,两人都是姑娘家,皆梳着双丫髻,这也是他们认错人的原因之一。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那位指路的叫花子,“善人友善报不是假话,你常施舍吃食给他们,你不认得他们,他们却记着你的好。”凌昱道。   刀疤和叫花子相信指路的乞丐,拐进另一边的巷子,七拐八绕后,正巧碰见秦芸带着丫鬟要回马车小解,叫花子寻常只远远看着皎然,循着背影便认定是她,刀疤一见天时地利人对,拔出刀子就往前冲。   那日刀疤饮了四季春,醉酒之人都不认自醉,叫花子都没认出秦芸,醉酒之人更是认不出来,一路解决了几个丫鬟,追到河边就押着秦芸下了手。   皎然点了点下巴,“那刀疤真如此厉害?秦芸姑娘出身将门,也算是有点功夫的……”   凌昱“呵”了一声,“除了习武女子,寻常姑娘再有力气,便是学了个一招半式,于男子来说,都与三脚猫无异。”   这话皎然倒是认可,男女力气之差,生来注定,她侧过脑袋,“那如果被我遇上,我是不是也注定死路一条?”想到这里,皎然打了个寒颤,叹着气踢水泼向小流旁的鹅卵石,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女子,实在是太可恶了!   那指路的叫花子感恩皎然是真,是凌昱的人亦是事实,凌昱略去不提,“不会的。”凌昱亲了亲她的头发,“不会遇见,飞月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头发被凌昱一拱,碰到皮肤有些痒,皎然扭了扭脖子,突然心头一动,扭头问道:“不对,你不是在宣德门城楼上吗?”凌昱脚再快,也不可能在她落水后就奔到河边,若是等他知晓后从城门找到河边,她早就去见阎王了,可见他要么早就跟着,但另一种可能,偶遇?皎然觉得可能性为零。   皎然忍不住又问,“你怎么会在河边呀?”   “你不该庆幸我刚好在吗?”   又绕弯子,皎然横了凌昱一眼,听他继续笑道,“你走时落雪,我想着你又该摔个倒栽葱了,正好可以见见。”   就知道凌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皎然伸出手捂住他的嘴,果不其然,他还不停:“结果可好,何止是倒栽葱,给钻到河里去了。”   “停停停,不听了。”皎然甩甩脚上的水,转身跪在凌昱两腿间,心中自然是庆幸凌昱刚好在的,她听彩絮儿说了,飞月差点也捞不着她,皎然手掌贴着凌昱的嘴,大拇指摩挲着下巴刚长出来的胡渣,看不见却是摸得着,檀口往上,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尖,眼里闪着笑意,“所以你在城门上还能看到我?”   自然是看得到,还看到她悄悄抹泪,凌昱抓过她的纤手放开嘴巴,“你那时在哭什么?”   总不能说看到长平公主吃醋吧,这么丢人的真相自己知道就好,皎然嘿嘿一笑,试图掩盖过去:“太冷了,我打了个喷嚏就流泪了。”   凌昱没有揭穿她每次欲盖弥彰都是这个表情,抓着她的手束在腰后,急切地就想做点什么,皎然扭了扭身子,“你还没说,后来秦芸姑娘怎么样?找到了吗?”   都被刀疤盯上了,又手无缚鸡之力,还能怎么办,蓄了十几年的头发一剪刀落下便没了,那几个丫鬟脖子一抹,当场丧命,秦芸因着被刀疤看上,拖到桥洞里,侥幸没落下个发走命落的下场。   但有时候这命还不如不留呢,秦将军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听到女儿失踪的噩耗,沙场上刀光剑影都不怕的汉子,一时间站都站不稳。   全家出动遍京城寻找,别人家上元节欢天喜地,偏生他们是有苦难言,明明女儿丢了,又不能敲锣打鼓遣人找,只能提着灯笼,从黑夜找到白日。   京城里还是弟弟秦单熟悉,两兄弟的府邸就隔着一道墙,秦双半夜登门,也把秦单吓坏了,秦单膝下无女,向来把这个侄女当亲生的疼,嘴上说着多半是一时迷路走失,但风浪见多了,心里清楚只怕凶多吉少,全须全尾回来是不可能了,只盼着找到人时,芸姐儿还活着。 第126章 第一二六回   京城那么大,要找人,单靠府里那点人是杯水车薪,秦双找了秦单,秦单沉思片刻,又去敲醒张大官人的门,犄角旮旯腌臜地,还是要找腌臜人才熟悉。   张大官人一听,就知道刀疤把事儿给办坏了,这下可真是火烧眉毛,自己给自己找了一身麻烦。   面上恭敬地应声帮忙找人,等见到刀疤提着头发回来,张大官人气不过,当头就给了一棍,本来是干干净净一桩事儿,现在倒好,带了这么长长一条尾巴,“看错谁不好,居然认成秦府的大小姐?”   这么好的头发明眼人一辩就知价值,自然不能送进宫中自寻死路,宫里开天窗,钱赚不成,还惹了一身骚,张大官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人呢?若是杀了,你的脑袋差不多也要搬家了。”   刀疤身上酒气还没散,但听完已经酒醒了,“没呢,不过……”不过跟死了也差不多就是了。   秦家在无忧洞里找到秦芸时,简直都不敢拿眼睛去看,未出阁的姑娘家,身上没一处好肉,下面更是不能看,歪在墙角盖着一条撕碎的布帛,怔怔不知在望着什么。   几日不见,秦芸就跟换了个人一样,两眼空洞洞,眼下满是青痕,见到秦双,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轻轻张着嘴,唇上开裂,刚结痂的唇瓣又溢出血珠子,半晌后,两滴泪缓缓从眼角流下。   便是向来喊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秦双,也狠狠咬着牙,落下几滴男儿泪,战场上的头颅热血都不叫人动容,但亲眼见到女儿这副模样,本就猩红的眼底瞬间就湿润了。   把女儿包得严丝合缝一寸不漏,这才抱着她出了洞。   秦芸疼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恨不得一死了之,其实原本她真是这么想的,死了就一了百了,那一夜被欺负之后,头发没了,清白没了,万念俱灰之下,趁着刀疤和叫花子离开的功夫,秦芸纵身一跃就往河里跳。   但无忧洞的周边,可不止叫花子,也是恶棍流氓的栖息地,那些人把她捞起来,却不是救她,而是又一番折磨……   尽管秦芸人还在,但刀疤和叫花子,还有在无忧洞附近出没过的恶棍流氓乞丐,全都没见到隔天的太阳。   张大官人装作不知此事,叫人拧下刀疤的脑袋给秦单一个交代,无忧洞附近的人,则是秦双手刃,脑袋和脖子,就没有连在一起的,尸首也不用留,全都堆在一起,把油一浇,一把火全都化作灰土成为春泥,但已经毁了的清白,再也找不回来了……   皎然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秦家想瞒着,但凌昱知晓得如此清楚,可见并没有瞒住,天下到底没有不漏风的墙。   凌昱初听人报上来时,也颇为惊讶,他的惊讶和皎然不同,没想到秦单居然和不起眼的张大官人走得这么近,深更半夜登门拜访,这可不是寻常交情该有的往来,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但这只是凌昱的猜测,是以也没有和皎然明说。   这么多人出去寻找,再严实的墙也会漏风,“那夜有人看到秦芸被人拉走。”凌昱替皎然解迷惑道,有姑娘被拉走不能证明那就是秦芸,但也不知哪处走漏了风声,第二日就有流言在传那女子是秦家姑娘,三人成虎,传着传着故事越编越完整,听着越像模像样,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   又是杀人灭口,又是焚尸泄愤,秦家肯定不会让流言发酵损了秦芸的名声,皎然仍然有些不解,“秦家是怎么做的?”总不能把传谣的嘴巴都堵住吧。   凌昱摇了摇头,嘴自然是堵不住,争辩也只会让人以为是心虚,更确信自己听到的,所以只能摆出另一个事实叫人自觉闭嘴。   就在今日凌晨,秦芸出事的河边,浮出一具女尸,官衙的人打捞上来时,路边围观之人,一口一个“阿弥陀佛”,一口一个“罪孽深重”,因着那女子已经浮肿地面目模糊,头发全被绞了去,身上的衣裳被撕得稀巴烂,隐约能看见衣裳底下触目惊心的狼藉,也就能猜到死前受了怎样的对待。   春日已到,但天时未到,河边还结着薄冰,这样的死法,任谁见了都要为她念上几句超度往生,仵作算出眼前女子投河日正巧是上元节那日,种种对上,市民也就以为这才是那夜被人远远瞧见的落河姑娘了。   当然也有一些半信半疑的,可眼瞧这位姑娘的惨状,便是城中舌头最长的人也不敢再乱嚼舌根了,保不齐再嚼下去,下场就跟这位姑娘一样惨。   信和不信者,都自动自觉闭嘴,这位姑娘被如此适时打捞出来,可谓一箭双雕。   投河日是上元节?皎然抬眸看向凌昱,“这也太巧了吧……”   对上凌昱的眼神,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方才对秦芸满腔的同情,瞬间变得不上不下,不知这位替死鬼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惨死,实在有伤阴鸷,找个替死鬼竟如此无需代价。   许是这消息过于吓人,让人消化不良,傍晚皎然和凌昱对坐而食,半天都没吃下一碗粥。   夜幕已经拉下一片墨黑,远处的景致隐在黑暗中,窗门关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让皎然屁股有些坐不住,但坐不住也得坐,对面的凌昱稳坐如钟,皎然不想失了气势。   墙边点了一盏灯树,十几盏油灯将屋内照得宛如白昼,也将矮几边一男一女对坐的身影投在草垫上,此情此景过于暧昧,若非摆在皎然面前的只有一罐青菜瘦肉粥,都要忘记自己是来养病的了。   屋内只有碗勺相撞的脆响,皎然拿勺子在碗里划了一个又一个圈圈,目光却落在凌昱的筷子上,红烧鱼肉、竹荪山药猪骨汤、烤野鸡、炒香椿,再看看楚河汉界这边孤零零的粥罐,皎然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意念驱使行动,凌昱的竹箸打到皎然的勺子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越界了呢。   皎然委屈地看向凌昱,“我是来养病的,又不是来吃斋念佛当尼姑的。”   皎然干巴巴地往嘴里送了一勺粥,哎,两相对比之下,真是食之无味,又嘟囔着嘴道,“再说了,那么多你吃得完吗,冬日好食材不易得,不好浪费的。”   凌昱不为所动,“你才刚醒来,大油大腻难以克化,可别明日汤药又要加量了,等身子痊愈,再随你怎么吃。”   这就是没戏了,皎然郁闷地一勺一勺往嘴巴里送,这粥虽也好吃,但看凌昱又是鱼又是肉的,仿佛自己就是在饮水。   皎然突然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和凌昱独处这么久,先前她是两眼一闭躺在床上了无知觉,但现在醒过来,还要和他过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相处,越吃越慢,仿佛是一粒米一粒米挑着吃。   此前两人也有过不少独处的时刻,但那都是看得见终点有盼头的,不像现在,谁知道何时才能回城,皎然早就注意到了,这屋内只有一张矮床榻,这是凌昱的山庄,他当也不会留她一人在此过夜……   “吃不下的话,就别勉强。”凌昱指了指大屏风,“净室在那边,里面有温泉,你身子太虚,可以泡一泡去去寒,但也不宜久泡。”   说着凌昱已经打开食盒,将自己面前的碗盏收入,见皎然还坐着不动,停下来问道,“怎么,要我帮你吗?”   皎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早就想逃离现场了,这会儿听了凌昱的话,起身拎起彩絮儿准备的包裹走到净室。   净室面山一侧也有门窗,跟内屋一样,开窗可见雪景,温泉池足有两张床大小,若是白日里,泡在汤内,枕着手趴在窗边远眺,想想就很美。   大屏风后放置有宽敞高几,皎然将包裹解开,取出要用的寝衣棉巾归置好,这才解开衣裳走到池边。   到池边还要走几步路,过了高几便不是木板地面,温泉池边皆是粗粝的石头地面,和温泉池连为一体,这般光脚走过,也不至于太滑会摔倒。   皎然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脑袋靠在石头上,拧了一根棉巾,叠成长豆腐块状盖在眼上消除疲劳。   内屋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是凌昱把食盒拎走了,这间屋子在山庄高处,离主院很远,来回要不少时间,皎然歇了口气登时放松,谁叫这净室只以屏风相隔呢,想来这院子平日里是凌昱独处的居所,还真是会享受。   皎然转念又想,凌昱如此规矩礼貌,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山间清宁,潺潺流水声比丝竹声还悦耳,节奏缓缓分外催眠,在耳边徜徉,皎然迷迷糊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再泡就坏事了。”   凌昱的声音猛地将皎然唤醒,睁开眼时,棉巾已经被凌昱拿在手上,“你怎么进来了?”皎然揉着眼皮道。   “你倒是会享受,不来叫你,等你泡到天荒地老?”凌昱道,“再泡下去,人还没好,要先中暑了。”   有这么严重吗?可人没有穿衣裳浑身光溜溜的时候,气势总是比较弱的,皎然也不敢站起来,抬手推了推凌昱,“你快出去,我还没好呢。”   凌昱将手中的棉巾展开,“照你这个泡法,我都没时间沐浴了。”   皎然心道不妙,果然凌昱索性在她身前坐下,“不如我帮你,还是我们一起?”   皎然掬起一捧水就往凌昱身上泼去,凌昱用展开的棉巾全数挡住,最后把棉巾扑在皎然脑袋上,心情很好地大笑几声走回内屋。   皎然三下五除二沐完浴,这次肚兜是不会忘的,里衣、寝衣一层层穿上,又裹了一件披风,左看右看净室内并没有镜子,解下的头发也没法打理,索性就这样披着。   回到内屋,凌昱正坐在蒲团上煎茶,听见屏风边的响动,转过头来,朝皎然身上扫了几眼,又笑了。   狗改不了吃屎的,皎然不甘示弱地扬扬眉,也不理他,解下披风钻到被褥里。   “把汤药吃了。”凌昱把碗盏端到床边,汤药温温的,正好入喉,手上还拿来一个水囊,“以后泡汤记得拿进去,边泡边饮。”   泡汤久了,还真有些口渴,连带着这被窝也觉得热,皎然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捏着鼻子吃了汤药,欣然接受咕咚咕咚饮下小半壶水。   一喝完就又要钻回被窝里,凌昱“嗳嗳”两声拉住皎然,长手一捞,从案边抽屉里找出几盒女儿家的玩意儿,皎然认出这是她的香膏,应当是彩絮儿替她准备的。   “这也要抹一抹,不然怕是会痒。”   皮肤干燥之人,泡汤时畅快,但久了反而会脱皮瘙痒,皎然接过凌昱手中的香膏盒,用手指勾出一点,涂在手上抹香香。   凌昱好笑地看她扭扭捏捏的样子,“里头不用抹了?”   皎然嘴硬地“嗯”了一声。   凌昱笑着从她手中拿走香膏盒,“这么懒?彩絮儿不在,我乐意伺候你。”   皎然抓起水囊就想往他身上扔,哪里是不用抹,是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碍眼,她要怎么抹嘛,除了手,其他都是要除衣的。   凌昱轻笑着接住水囊,把香膏盒放回皎然手里,“我去沐浴,你就放心抹吧。”   皎然为自己方才曾经有过那片刻的功夫以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忏悔,估摸着凌昱一个大男子沐浴不会多久,听见净室传来水声后,立马把自己剥出来,又飞快地涂好,你不仁我不义,两手两腿一摊,成一个“大”字牢牢霸占整张床。 第127章 第一二七回   凌昱走出净室时,就看到皎然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装死,唇角不由勾起。   床褥微微往下陷,有人在旁边坐下,皎然支棱着耳朵细听风吹草动,手指紧抓被褥,凌昱稍稍一扯,就把被褥掀开了一角。   被褥灌风,手腕被人牵起。   “你要作甚么?”皎然眼见丢盔弃甲,憋不住睁开了眼。   “就寝啊。”凌昱理所当然道,“你用睡我不用睡啊。”   皎然保持一个“大”字不肯动,“你去找别的地方吧。”   凌昱“嗬”了一声,“鸠占鹊巢还有理了,你霸占我的床,还想叫我睡哪。”   “可我不习惯跟别人睡觉。”皎然抱着被子不肯放开,一来是她睡相实在不好,二来是她一个人睡惯了,这辈子和她同榻而眠的人,也就陶芝芝一个,皓哥儿太小,还不算人。   凌昱将皎然的手往回折,放到她肚子上,长腿一收,伸到被褥里,“那从今夜开始,你要开始习惯了,这里就一张床。”   “男未婚女未嫁,你觉得这样合理吗?”皎然努努嘴道。嘴上说着,手上的劲已经有所松动,并没有再抗拒,她没有那么强大的贞洁观念,睡一起也不是不行,但有些话要说在前头,以后哪一日要算账才有迹可循。   凌昱强硬地扯过被子,盖到身上,挤出满被的温热清香,他点了点头,像是认可皎然的观点,“你说得对,你未嫁、我未婚,我占你便宜,你也占我便宜,咱们都吃亏,所以就扯平了。”说完指尖一挥,灯树熄灭,只余满室黑暗。   什么歪理,听得凌昱这话,皎然一时间哑口无言,悄悄地将一边的被褥往身下压了压,手搭在肚皮上睡得端端正正,不过凌昱也并非无处可取,身边躺个火炉,被子里比寻常还暖和,皎然转过身背对凌昱,原以为会失眠,没想到闭上眼没一会儿便酣然入梦了。   次日清晨醒来,皎然发现她正窝在凌昱胸前,脑袋早就离了枕头,凌昱的手穿过脖颈下搭在她背上搂着她,除了隔几层松松垮垮的衣料,两人间几乎没有距离。   这过于亲密了,皎然睁大眼睛清醒了一会儿,待到理清来龙去脉,又悄然闭眼,想要假装在睡梦中翻动身子,转向另一边。   成功转到另一侧时,头顶传来凌昱的笑声,“起来用完膳吃碗汤药再睡吧。”   另一只手在她腰间轻轻掐了掐,留下满指柔腻,皎然都不知寝衣是何时敞开的,捉住被褥里那只有点向上倾向的手,撑着身子爬起来。   等系好衣带回过头,凌昱已经下床穿得人模狗样齐齐整整,这样宛若两夫妻的相处模式,多多少少还是让皎然有点羞涩。   彩絮儿不在,梳洗打理只能自己来,走出净室时,凌昱不在屋内,皎然披上大氅出门,就见凌昱拎着个食盒从大门处进来,说是大门,其实也不过一扇毫无装饰的柴扉,这间小宅呈四合院格局,走下木阶,左侧一间草棚屋,走近一看,里头并无住人,栽有一屋花草,因临着温泉,一株株都长势极好,倒是像雪地里提前到来的春日。   靠花棚一侧有个小池,池中几尾锦鲤特别耀眼,正畅快游水。   凌昱拎着食盒走进右侧的木屋,皎然提着裙摆跟过去,原来这小院里还有厨房,门边的干木堆成三角形,窗边立着敞开式木柜,几层木架上整整齐齐排列各色瓶瓶罐罐,瓶罐上还贴着纸张,写着里头装了什么,临窗的墙壁砌有一个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想来这屋内平日都有下人来打扫,但皎然醒来这一日,还未见过。   凌昱正蹲在灶边点柴火,火焰燃起,屋内顷刻就有了烟火气息,食盒内的碗碟一一被取出,放到灶中蒸热。   这间小院建在山上,离山庄主院和一些临山而建的小别院都不算近,送上来确实也该冻凉了。   皎然站在门边看凌昱忙活,第一次看到凌三公子当厨娘,着实有些想笑。   “你笑什么?”凌昱转头,便看到皎然一个人倚在门边傻乐。   皎然收收嘴,原来已经笑出来了,正想要说点什么,凌昱却好像不甚在意,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打开柴门,放眼望去,山间零星散落几座小院,山底宽而阔,披着一层白雪,这几日冰雪渐化,只是这山间温度低些,仍旧满目一片白,山边有一群相拥的院落,那里应当就是山庄主院。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有什么需求,写张纸从这里送下去,老胡便会送上来。”凌昱简要地交代,“没有我的允许,老胡不会进这院子,你自行出来取,换洗衣物收到篮中,放到门边老胡家的自会取到山下浣洗。”   唠唠叨叨的,皎然收回眼神,凌昱正指着门边一根绳索,绳下系着一个简易铁盒,正是传信之用。   送到门口?难怪他取吃食都一眨眼的功夫就回来了,但让凌昱的人帮她洗衣裳,皎然才做不出来呢,那不是变相说明这院子里藏了个女人吗。   其实不用洗衣裳,皎然也知她的存在藏不住,每日老胡送饭,送的都是双人份,再糊涂也能猜到一二,但这不打紧,只要没见到她的脸,不知里面住的是谁就行了。   凌昱似乎很忙,用过早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皎然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推窗赏雪,濯足发呆,屋内墙边有一矮柜的书,不过让皎然静坐看书是不可能的,只会昏昏欲睡催人眠,乏了便到院里走动,松松筋骨,喂鱼浇花,折根小木枝到花棚松松土。   许久没有这般宁静的日子,忙碌奔波整年,闲下来养病,有景致有情致,倒也并不无聊。   凌昱一般只和她用早膳和晚膳,偶尔连晚膳也不回来用,但睡前总是会回来,让皎然有种他是不是认错家门的错觉。   这日,凌昱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两封信。   两人独处时,凌昱很喜欢看书看信,皎然经常怀疑凌昱身子是不是铁打的,似乎只睡两个时辰就足够,夜里闭上眼时他还没睡,早上睁开眼,他已经不在身边,每日醒来,凌昱要么是在院内打拳练功,要么坐在窗边看书,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和忙不完的事儿。   所以看到凌昱手中握着信进来,皎然起初没有多在意,但越看越觉得不对,他似乎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我的信?”皎然试探地问道。   凌昱终于“嗯”了一声,将信封丢到皎然手中,满意地抱着她在窗边坐下。   皎然真是不懂他这个性子,呵呵,死傲娇。   “你是狗吗?”凌昱搂着皎然笑问,只因她拿到信封的第一步,不是找封口看署名,而是将鼻子在那纸上头嗅了嗅,不知味道如何,但看表情应当是很满意。   “才不是呢。”皎然哼哼道,这是她的习惯,无论什么书籍,什么纸张,拿到手边总喜欢先闻一闻,皎然抿嘴笑了笑,“这叫爱闻书香气。”   第一封是家书,白师太她们已经到了苏杭老家,信上说太姥姥开春转暖眼见又有好转,皎然刚笑开,又见上面说可惜也是药罐子吊着一口气,大夫说时日大概也不多了,保不齐随时都会走,看着看着又嘴角倒挂。   白师太她们写这封信除了要报平安,还说了要在苏杭老家多住些时日,许久未归家,自然是要孝敬孝敬长辈,陪着老母走完最后的路,夜凌音和丁旖绰还问了家中情况,余下的就是关切皎然和彩絮儿。   皎然看着看着又笑了,凌昱凑过来一看,笑道,“你们家倒是有趣。”   白师太写了一段话,是来唬皓哥儿的,还嘱咐皎然要念出来给皓哥儿听,这是怕皓哥儿太皮了管不住,特意写了一段紧箍咒。   皎然眼中笑意未落,就从凌昱身上跳了起来,跑到矮几边的毛毯盘腿坐下,这毛毯软白厚实,是昨日凌昱拿来给她垫底的,皎然研墨蘸笔,立刻回书一封,用手扇干,又拿到炉边烤了烤,装进信封里让凌昱明日帮她寄回去。   凌昱看皎然忙忙叨叨完,扬了扬剩下的另一封信,皎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忙走过去,又被凌昱抱起来圈在怀里。   皎然扭了扭身子,凌昱贴在她耳边道,“软玉生香,我抱着挺舒服的。”   皎然虽在病中,但依旧和平日一样精致,这精致却也不是点翠描眉、敷粉挂饰,而是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丝绦束发,散而不乱,鹅黄绣毛边春裳,这明艳艳的颜色,像开在寂渺静谧山间的一朵花,从踏进门,凌昱的眼睛就不由被吸了去。   皎然听他的语气,也不敢在乱动,喜滋滋地欣赏信封上写的大字,指着笑道:“一看就是皓哥儿写的。”   “然姐姐親啓”五个大字,虽是罗列着挂灯笼写下来,但写得半空吊灯笼,东边挂一个,西边贴一个,“然”字顶上天,“啓”字都快遁地了,三个小字好不容易凑成松松散散一个大字。   凌昱似乎也被皎然的快乐感染,亲了亲她的耳垂,“这么开心啊。”   皓哥儿认的字不多,更别说写了,皎然想到他缠着陶芝芝学这几个字的模样就想笑,点了点头拆信封,“不知废了多少纸呢。”   还偷用了她的花笺!皎然乐了,不过花笺上只有两幅画,上面是一个大圆,圆圈里面什么也没有,下面也是一个大圆,圆圈里有三个点点。   这圆说圆也不圆,歪歪曲曲的像没煎好的烧饼,皎然坐在凌昱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什么东西?”凌昱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皎然骄傲一笑,有种这秘密只有她和皓哥儿两人知晓的兴奋感,“我一看就明白了。”   皎然指着上面的圈圈道,“这个啊,是一个碗,皓哥儿在跟我说他有好好吃饭,你看吃得干干净净,里面什么都没有。”   凌昱笑了,“那下面的呢?”凌昱却也不是对这画感兴趣,说话时一直盯着皎然的脸,也不知她怎么就乐成这样。   “这个就更简单啦。”皎然指着下面的大圈圈,“看吧,这是一个人的脸。”又指了指里面三个点点,“这两个是眼睛,这一点是嘴巴,皓哥儿说他很乖,没有哭。”   皓哥儿要是听到了,铁定要给皎然拍掌,全猜中了。   “真聪明。”凌昱吻了吻皎然弯弯的唇边,鼻尖喷着气,抚得皎然痒痒的,也不知他这话是在夸皓哥儿,还是夸皎然。   收到皓哥儿的信,还真是有点想这个小人儿,皎然扭头看向凌昱,“我好得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能回城呀?”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7 23:12:57~2021-07-29 21:0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第一二八回   “手拿出来,我看看。”皎然闻言伸手,凌昱一手托住皎然的手腕,一手指尖落在腕间切脉。   “你怎么还会诊脉啊?”   皎然不太能将凌昱的脸和大夫重合起来,总觉得他至多半桶水,但又想起彩絮儿说,来到山庄后,都是凌昱在给她开药,国公府是将门后代,又不是杏林世家,实在有些好奇。   凌昱抬起皎然的下巴细细端量,“靠人不如靠己,儿时跟着师傅习武,说是行军打仗军医本就稀少,且远水救不了近火,硬逼着我学。”   又要习武念书,还要学医记药,皎然觉得凌昱的童年应该不会多快乐,但没办法,金疙瘩一个,自然学什么都是多多益善。   “若是再来场马球赛,你可能跑两圈都费劲。”凌昱道。   “什么?”皎然收回下巴,怎么扯到马球赛了。   “你这半年身子消耗得厉害,底子再好也抵不过这样亏损,再耗个一年半载,来个小病都随时能把你送走。”凌昱摇头道,“若不好好养回来,你到了我老祖宗那年纪,身子定没有她健朗。”   这不就说她的身子是外强中干吗?皎然还是很惜命的,托着下巴问道:“那该如何,我还不想死。”   凌昱听了咧嘴笑开,揉了揉皎然的脑袋,“死倒不至于,你还年轻,好好养养就回来了。”   那就好,皎然很做作地拍了拍胸口。   正想问该怎么调养,又听凌昱道:“我重新写个方子给你,明日起就让老胡照着这药方抓药,但只靠吃药难免会反复……”凌昱顿住,似乎想到什么难处,“等我再给你调一调。”   皎然并没有想太多,她不懂医药,谨遵医嘱便是了,一颗心刚放到肚子里,又到了就寝时刻。   经过几日的磨合,皎然已经适应把一半被褥和另一个人分享,同床共枕没有想象中难受,夜里被窝里暖烘烘的,其实还挺舒服的。   凌昱和皎然不同,钻进被窝时是什么样,从净室里出来就是什么样,虽说室内温暖,但只着一件里衣看在皎然眼里还是冷飕飕的,不过和凌昱相处这么久,皎然也摸明白了,不能用一般的眼光去看他,这人身上就跟带着火炉一样,半点不知冷。   皎然通常都是先沐浴的那位,梳洗完便坐在床边梳头,凌昱还真没说错,这小半年里,因为太忙,许多好习惯都落下了,没有固元只输出,便成了损耗,但梳头的习惯皎然一直坚持,好头皮就如沃土,养一头如墨油亮的青丝,除了娘胎自带,后天的养护也不可少。   正梳到两百下,皎然一抬眼,就看着凌昱又大摇大摆穿着薄薄的里衣走出来,脸皮这东西,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看多了恐怕要长针眼。   眼不见为净,皎然收起玉梳,转身爬到靠座屏一侧,钻入被子躺下,这被子起初只有她身上的香气,现在已经被两股清香交织在一起,皎然也分不清这是谁的味道。   屋内有木头相撞的声音,皎然撑起来看去,就见凌昱打开墙边的木柜,取了一床垫褥,一床轻被。   皎然不明所以,眼睛随着他移动,凌昱抱着被子走过来,却不是要加床被褥,而是在床榻边替自己铺了地铺。   皎然看着床边的地铺,“你这是作甚么?”   “打地铺啊。”凌昱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我陪着,睡不着吗?”   “净爱胡诌。”皎然“嘁”了一声,脸却不可抑制地红了,“一个人睡才舒坦呢。”很用力很刻意地往床中间移了位置,爱睡不睡。   “你舒坦,我可不舒坦。”   什么意思?皎然睁着眼睛朝凌昱看去,又听他一边抖着薄被一边道,“你夜里会打呼。”   这绝对是不怀好意!凌昱嘴角那抹轻飘飘的笑绝对不会看错,皎然“唰”地一下脸又红了,这次却不是羞的,而是怒的,她抄起凌昱的枕头,用力就往床下摔去,却被凌昱牢牢接在手里,正好给他送了个枕头。   皎然才不相信自己会打呼噜呢,和彩絮儿同屋这么多年,都没听过她夜里会打呼啊,难道是因为主仆关系,彩絮儿不好点破?   想着想着皎然还真有些疑虑了,但凌昱的话她也无处辩驳,因为她也没法证明自己不打呼,这是个没有手机,没有监控的时代。   怀着满肚子的憋屈,皎然咬着牙沉沉睡去,睡前还紧紧闭了嘴,将被褥盖在嘴巴上,她真的不相信自己会打呼。   不过呼噜虽然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但两眼一闭,要是真打呼那都是别人的事儿,反正打扰不了她的清梦,不过这还没睡够呢,半梦半醒间耳边就传来讨人厌的声音,“起来,我们该出门了。”   皎然起床气不小,微微掀起一边的眼帘,果然是凌昱,她“哼哼”了两声,扰人清梦实乃大恶,皎然不想理睬凌昱,裹紧被子转过身,以背示人表示抗议。   最后是凌昱将被褥“拆开”,将皎然剥出来的,还十分有耐性地端来热水盆给她净脸漱口。   一番折腾下来,简单用过早膳,被凌昱拉着走了不近的一段路后,皎然终于明白他昨晚面露难色的“难处”,到底是什么了。   脚边是几层高矮不同的石阶,皎然抬头往上望,数不清这到底有几层石阶,于她而言,眼前无异于九霄云梯,但这云梯能通向仙娥所在的天庭吗?   显然是不能的,皎然光看着腿就软了,“你带我来这里干嘛?好冷。”皎然还在假装不知凌昱的意思,抱着胳膊摩挲了一下。   “一日之计在于晨,以后每日清晨我便陪你来此爬山,此处离小院只一炷香的脚程,这石梯也不高,你爬个来回,就当每日强身健体的日课。”凌昱一副没得商量的脸庞。   说得容易,真不知一大早刚醒来就神清气爽个什么劲儿,皎然挠了挠脑袋,“可是我脚疼。”   “脚疼?”凌昱也没有揭穿皎然的小心思,很善解人意:“既然如此,那便先回去养着,养好了再来。”   那不还是要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皎然泄气,“我突然又不疼了。”她拉过凌昱的手握住,“走吧。”这样就省力多了。   但不过爬了十来阶,凌昱就撒开了手,摆起严师的谱儿,“你这也太慢了,千年乌龟都比你快。”   皎然掐腰抬头,怎么她脚下好像有千斤沉,凌昱就如履平地,一眨眼就离她这么远呢,“我又不是你们习武之人,别拿我和你比,这叫仗势欺人。”   凌昱站在石阶上等皎然,也不催她,放慢了脚步走在她旁边,“那可不尽然,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也是这么爬上来的。”   “真的?”这还是凌昱第一次提到自己小时候,皎然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也不去每一步只顾着想怎么才爬了这点了。   自然是真的。这样几百阶的石梯,凌昱现在如履平地,但刚习武的时候,也是要爬个小半天的,凌昱在腿上比了一个高度,“我那时就这么点,入师门第一门功夫,就是练爬梯,师傅嫌我不受管教,定要给我个下马威训得服服帖帖,提着我扔在半山腰,不上不下的,他就在山顶的石亭打坐等我。”凌昱道,“你知道我那时候,哭得有多大声吗?”   看看眼前一身稳重的凌昱,再想想他儿时的糗事,脑海中浮现一个坐在半途嚎啕大哭的男娃娃,皎然就差捧腹大笑了,小娃娃虽然小,但哭起来那可是响彻云霄,能在山谷间回荡的。   “然后呢?你师傅来下来提你上去吗?”皎然追着问。   怎么可能。“师傅充耳不闻,我坐在地上哭够了,不见人来救我,就只能连手带脚爬上去了。”   小娃娃能有多少力气,憋着一口气,爬了不到一半,后面全都是手脚并用真爬。   皎然忍不住赞道,“可真行,若是皓哥儿,铁定坐着不动,等人来找他。”   走着走着两人又离了点距离,凌昱停下脚步笑道,“也没有,娃娃终归是娃娃,不过我是犟娃娃罢了,爬着爬着摔下去也是常有的事儿。”   皎然心中一惊,“那怎么办?”这高度,看着就腿软,摔下去那还得了,虽然皎然知道娃娃的骨头比成人要软,滚下去存活的几率比大人多些,但还是想想就肉疼啊。   “师傅只是想练我,又不是往死里练,这时候他就上场了,他会从山上飞下来把我截住,将我抱到摔下来的地方让我接着往上爬。”凌昱提起这些往事,嘴里也满是回味。   听着听着,连皎然都想手脚并用来个猴爬式上山了,“我好累,歇一歇。”她拉住了凌昱。   一旦歇息过,接下来每爬没几阶,皎然就要停下来歇歇,这石梯和后世规整的楼梯不同,用大小不一的石块砌成,每一阶高矮不一致,爬起来分外费劲,她回头一看,这才一半的路程啊,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转过身看到这陡峭的弧度,皎然又差点坐下。   “那你那时候也是自己下山吗?”皎然不由想跟小凌昱取取经,因为她觉得她俩层级应该差不多。   凌昱挑眉,“难道你要学我手脚并用倒着爬下去?”   皎然摸摸鼻头,如果此处只有她一人,她可能真做得出这样的事儿,但目前是不可能的,不能给凌昱留一个笑话她的机会,她很坚决地摇头。   “我被师傅逼着天天练,一旬不到便上下自如平地,自不用爬了。”凌昱摇头看了眼皎然,“我看你要差一些。”   哦,原来她连小凌昱都比不上,这就是好苗子和坏苗子的区别。   实则凌昱领皎然来爬山,只是为了强健身骨,并不指望能像习武之人轻松上下。   “还不走吗?”凌昱碰了碰坐在石阶上喘气的皎然。   皎然摆摆手,“让我再歇一会儿,没力气了。”   太阳升到半空,来时铺了半边天的橘红已经散去,皎然歇息够了,站起身来找凌昱,就看到他不知去了何处从另一边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小串沙棘。   凌昱剥了一颗送到皎然嘴中,“只结出这一小串还能看的,甜吗?”   皎然点点头,拉住凌昱另一只手,好在这次凌昱没撒开,像老妪散步一样牵着她登顶,下山时,皎然死死拉住凌昱,恨不得闭上眼睛,下山果然比上山可怕一百倍。   在这个呵气如雾的季节,皎然爬得满脸通红,背后湿了一片,额间也沁出汗珠子,来时的披风太碍事,但走时就派上用场了,凌昱抖开搭在肩上的披风,帮皎然系上,闻着她颈间的香气,笑道,“我总算知道什么叫香汗淋漓了。” 第129章 第一二九回   爬了一早晨的山,吃饭更香了,热汤的作用也更大地显现出来,把这一日的酸胀都化在热气里随流而去。   到了第二日,皎然依旧哼哼唧唧地被凌昱从被窝里掏出来,依旧望梯却步,爬到一半就不想动,但这次凌昱使了一招,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小布裹。   棉布打开,皎然只抬了抬眼皮,棉布里的油纸揭开,皎然眼睛就亮了,是香香脆脆的酥饼,不由吞了吞口水。   凌昱后退着往上,每上三阶,就朝皎然嘴里投一小块酥饼,皎然觉得这就像在驴的脑袋前挂了一根胡萝卜一样,而她就是那头驴,被凌昱骗得团团转地转圈圈拉磨,不过碍于眼前这胡萝卜吃得到,缓解了大部分登上途中的疲劳,也就无所谓被凌昱牵着鼻子走了。   几块酥饼很快就见底,皎然撇撇嘴,没了动力,脚下也放缓了。   凌昱像看到偷懒学子的夫子一样,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皎然心想叹气也没用,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能爬上去就已经是她天大的造化了,谁知一抬头,又见凌昱手中变出一个小包裹,皎然眼睛登时又亮了,揣着腰喘气道,“你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啊?”   “有你的份儿,自然也有我的份儿啊。”凌昱道。   这次是炸裹着粉的炸豆仁,金黄金黄的,一看就垂涎三尺,充满力量,皎然正笑得跟狗崽一样等凌昱投喂,却见他将豆仁送入自己的狗嘴里。   皎然瞪了凌昱一眼,凌昱这才勉为其难地捏了一颗豆仁,喂到皎然嘴里,离开时,那食指还不忘在她唇上抹过。   有了这两包零嘴,皎然总算又完成一日的功课。   日复一日,凌昱变着花样掏零嘴勾引皎然登顶,屡试不爽,登山的效用也显而易见,皎然脚下的步伐一日比一日轻盈,气色也渐渐圆润,如复年前的红光满面。   但对于凌昱每日都要把她从暖和的被褥里撬起来这一点,皎然还是抱着怨气的,加上这么些天里,凌昱依然只许她喝粥,后续几日虽陆续上了些小菜肉食,但都只有小半碗的份量,根本都不够塞牙缝的。   本着此仇不报,回了京城就没有机会的原则,皎然每日都在寻思着,要如何“回报”凌昱才好。   这日爬完山,回到小院时凌昱说夜里要回来吃饭,到了酉时,屋内铃铛响起,皎然就知老胡已经将食盒送到门口,这是凌昱的意思,说是拿来后在灶台上温着,她若是饿了便可以先吃。   皎然拎着食盒走到厨房内,一件件拿起来放到灶台上,想起凌昱要回来用膳,端详着碟中的热食,灵光一闪。   踱步回到室内,皎然提袖飞笔,写好食材,放入门外铁盒,将铁盒往滑轮上一挂一推,就哗啦啦往山下滑去。   不过一炷香时间,铃铛响起,皎然开门一看,心叹老胡办事可真利索,食盒放在门口,人转身就不见了。   老胡见不到人影,凌昱倒是回来得很早,“今晚吃什么?”凌昱说着就要打开食盒。   皎然牢牢按住,不让他看,“今夜我准备下厨。”   “你要下厨?”凌昱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在这里打扰这么久,总要聊表心意嘛。”皎然说得头头是道。   凌昱“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自从开了四季园,倒是许久未吃过你做的饭菜。”   走到厨房,皎然就堵在门口站着不动,抬抬下巴示意凌昱进屋去。   “这么神秘?”凌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想从她肩上探头,又被皎然挡住了,“闲着没事,不如你去沐浴吧,等出来就能用膳了。”   凌昱意味深长地在皎然脸上梭巡了一圈,而后笑道,“原来你喜欢玩这套?”   什么这套那套,看他转身往内屋走去的样子,皎然就知道凌昱又在耍流氓了,但计划为先,她有些羞恼又有些庆幸,厨娘总是希望能将悬念留到最后嘛。   食材一盘盘摆开,老胡心细,已将猪骨剁成小块装碗,不过这猪骨皎然用不到,方才见食盒里有一罐猪骨浓汤,又有炒螺狮,皎然才起了作弄凌昱的心思。   猪骨汤是现成的,大灶要用到,皎然在矮柜里挑挑拣拣找了个大小适中的瓦罐,将猪骨汤倒入,再扔一勺螺蛳提鲜,放在灶边的风炉上用小火熬着。   生姜、八角、甘草这些家常香料,木架上都有,一一备好放在灶边随手可取。   老胡今夜准备的吃食中有红烧鸡肉,山庄的走地鸡养得丰腴结实,酱底浮着厚厚一层油,皎然取上层鸡油倒入锅中,加鸡油炒出来会更香。   香料、茱萸、螺蛳和铁锅相碰,发出锵锵锵的撞击声。   扑鼻的香气让皎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炒好的螺蛳呈起倒入汤中,和猪骨一起炖煮,咕噜咕噜地滚白泡,滚出雾气飘出窗外。   豆腐皮放入油中炸到起泡,便成咔吱香的腐竹,花生米第一遍炸熟,放冷再入油锅,便会更加酥脆留香。   炒完好几种料,手里闲下来,皎然正想取出灵魂之物酸笋,才放下厨勺,转过头就发现凌昱已经踏进门,发梢还滴着水呢,这人偏就不在意,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这样一点不修边幅地走进来。   这木屋只作厨房用,分外宽敞,皎然大步朝门边走,凌昱从她旁边的木架上取下食盒,“可是要拿这个?”   可不是吗,这里面可都是灵魂,不过皎然面上不显,只从凌昱手中接过,“都说了保密,叫你在屋内等着了,你怎生还过来?”   凌昱轻轻“哟”了一声,“比皇上的御厨还神神秘秘。”   皎然挡在凌昱面前,示意他出去,“你别耍无赖。”就差最后一步了,可不能功亏一篑。   炒菜烧饭是个力气活,皎然在灶边忙活许久,额间早已沁出细细一层薄汗,只是手中掌勺,难免有味,不好去拭脸,正推着凌昱,额间就探来一只手,正是凌昱将那一层薄汗揩去。   “我回去恭候,行了吧。”凌昱投降道。   送走了这尊大佛,皎然才回到灶台边打开食盒,揭开陶盖,酸笋的味道冲鼻而来,皎然深深吸了一口,就是这个味儿。她在纸上本只写了酸笋,没想到老胡连酸豆角都给她准备了些,心细如发,也难怪能得凌昱信任。   皎然烧菜不仅要味美,还求个好看,整个大瓦罐端出去香是香,但就是一锅炖的豪迈样,所以皎然又挑了两个圆且深的大碗,将煮好的米粉分成两份。   浇螺蛳汤,倒入调好的香醋底料,面上撒花生米、炸腐竹,又舀了几勺酸豆角、酸笋,皎然好这口,还不嫌少地又舀了几勺酸笋汁。   炸腐竹的黄、卤蛋的棕、木耳的黑、米粉的白、淋上红油便有了红,皎然点着下巴端详片刻,跑到隔壁花棚折下几棵绿油油的青菜,这下便是色香味俱全啦。   山庄里能有什么食材凌昱大概是清楚的,也不知皎然能搞出什么花样来,自不会是山珍海味,这里不同四季园,当也不会突发奇想做那些费时费力的点心,被皎然这么神神秘秘吊着,天南海北皆吃过的凌昱,许久没有对一顿饭有过这样的好奇了。   “这是什么?”凌昱看皎然献宝似地翻开盖在碗上的盘子,看着是赏心悦目,眉间微微一皱,“怎么有股怪味儿?”   凌昱忍不住在鼻尖扇了扇风,挥之不去,那便不是他的错觉。   “这正是这碗粉的妙处。”皎然早就饥肠辘辘了,坐下来就开始舀了勺汤吹气,“你定要尝尝这人间美味。”   红汤烫得樱唇粉泽,凌昱看皎然吃得有滋有味,皱着眉头夹了一筷子米粉,不过还没送到嘴边,就被放下了,这味道实在是太冲了。   凌昱对味道向来敏感,皎然吸溜吸溜一脸享受的样子,实在学不来,又端坐了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真的很好吃的。”皎然端着快见底的碗走到门边,朝凌昱挑眉道,“你真的不试试?”   嘴上说得真诚,眼底却满是笑意,凌昱不为所动,“我出来透透气,你喜欢便都吃了吧。”   皎然自是应允,又一碗下肚,凌昱依然站在院子里,皎然收拾碗筷回到厨房,觉得凌昱这样也是有点惨,找了找木架上还有一罐面粉,正好给他摊个鸡蛋菜饼。   “你没洗锅?”凌昱吃了一口煎饼,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个味儿?”   当然是洗了的,皎然在心里偷笑,其实那锅压根没沾到酸笋汁,只是那锅勺被她用来舀汤,怕是好几日都会有这个味儿了。   凌昱的鼻子简直比狗还灵,每一回尝试重回内屋,不过走入一步,就念着“怎么还有味儿”,又转身回到院子。   直到皎然沐浴完要睡觉,凌昱才嫌弃地回到这间几个时辰不见的屋子里,“这味道,不知道还以为老胡打扫时,用错了恭桶呢。”   皎然躲在被褥里偷笑。 第130章 第一三零回   第二日醒来,用早膳时皎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咕咚咚一碗馎饦下肚,放下木箸子,才恍然大悟地开口道:“今日怎么没去爬山了?”她说这话不是惋惜大清早没去爬山,而是不解凌昱怎么打破自己立的规则了?这不像他的作风。   听见对面传来咳嗽声,皎然立刻惊讶地微张开嘴,“你染上风寒了?”虽是惊讶,但嘴角往上翘的弧度却收都收不住,“那你可得好好给自己开副药。”   皎然从蒲团“蹬蹬蹬”爬到凌昱身边跪坐着,也不管凌昱还在用膳了,抓住他的手放到案上,学着凌昱给她问诊的样子,三指切脉,歪头斜脑听了几跳,“果真是风寒。”皎然一脸沉痛,“都是我的不是,昨日那碗粉害得你进不来屋,只能在外头受冻,实乃罪过。”   被凌昱架着脖子管东管西这么多日,皎然总算找到翻身的机会,这会儿拿着鸡毛当令箭,扮上瘾了,也不等凌昱说话,又咋咋呼呼嘘寒问暖道:“依我看,这几日你就别大鱼大肉了,饮食该清淡些,温泉汤也要多泡泡,但不好过长,会适得其反。”   这可就是得寸进尺公报私仇了,凌昱瞧了一眼正照猫画虎的皎然,挑眉道:“我替你诊脉时,可没有你这般歪头斜脑的。”凌昱收回手腕接着用早膳,“一看就是半桶水。”   凌昱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平常没有的漂浮感,皎然在凌昱的注视下,端正了自己的脑袋,笑嘻嘻道,“我这是关心你嘛!”   凌昱“嗬”了一声,显然是不信的。   按照凌昱那个体格,皎然心想大概躺两日就好了,事实也确实是如此,所以午睡醒来时,皎然难得在大白日里,在这间屋子见到凌昱的身影。   此刻凌昱就躺在她身旁,什么地铺也不打了,皎然揉揉眼睛,都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自从到山庄养病,一是为的养身子,二是实在没那么多事可做,皎然重拾了午睡的习惯,醒过来迷迷糊糊间看到旁边躺了一个人,差点吓了一跳。   好在旋即她就淡定下来,她还活的好好的,没有被杀没有被劫,除了凌昱还能有谁?   这还是皎然第一回 比凌昱醒得早,睡梦中的凌昱安稳得很,和她爱在床上打架不同,睡得端端正正,瞧着比醒着的凌昱可爱多了。皎然单手支着脑袋,趴在凌昱身侧,拿手指轻轻点过他的鼻尖,玩得兴起时,又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最后拿手背贴在他额间,又拿回来试了试自己的额头,倒没什么不同。   “晚膳我要吃粥。”凌昱捉住了皎然又要往他脸颊上戳的手。   病中也这么警醒?皎然当然应是,说不得晨间一番幸灾乐祸之后,心里油然而生些许内疚之感,午间在小厨房摊煎饼时,皎然想起昨夜凌昱好像只着一件薄薄的寝衣,发梢还湿着,就跟没穿没什么差别,在屋外呆了几个时辰,夜里山上还夹着雨雪,神仙都要被冻伤。   皎然蹑手蹑脚地从床尾爬下床,自去捣鼓熬粥,要熬的是菜粥,连让老胡送食盒都省了,花棚里有新的青菜冒出来,嫩绿嫩绿的,刚摘下来,还透着一股泥土味。   屋外雨水声滴答滴答,厨房里粥汤咕噜咕噜,越发显得四下寂静,皎然袖口挽起,掇来张小矮凳,也没用大灶,就坐在门边用一个小风炉小陶罐熬粥,时而拿小扇扇火,时而拿木勺慢悠悠搅着菜粥,悠哉悠哉,坐在这里能看到屋内的动静,虽然皎然觉得,凌昱无需她照顾。   果然如此,这人虽在病中,但耳朵丝毫不受影响,一罐粥刚端进屋内,刚在矮几上放下,凌昱就披着外衣走过来了。   凌昱何曾见过皎然有这般照顾人的殷勤,先是替他拍了拍蒲团,又舀碗粥不断拿手扇风吹凉。   皎然岂能看不懂凌昱眼里的揶揄,十分好脾气地道:“病人为重,你先前也是这般照顾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如今便换我来照顾你就是了。”   几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蜡梅,是皎然在院里摘下的,皎然将花瓶先挪到矮几边,“昨日是我对不住你。”皎然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粥,在凌昱面前掂了掂吸引他的目光,“你看,你吃粥,我也吃粥,昨日没法倒退,就只能同甘共苦来聊表歉意。”   “巧言令色。”凌昱的声音依旧低沉。   皎然竖起眉头以示反驳,但不管凌昱怎么想,满满一罐粥,两人吃得一粒米都不剩,不知是不是错觉,两人吃一罐粥,好像比前几日楚河汉界各吃各的远远要香得多。   这次用完晚膳,凌昱还真撩开手不管了,他放下碗勺,留下一句“那我便去泡汤了”离开了饭桌。   皎然在背后吐了吐舌头,臭记性,这人还记着她晨间给他诊脉的仇呢。   夜里轮到皎然从净室出来,就见凌昱依然躺在她床上呢,没办法,病人为大,她也做不出将他踢下床这等子事儿。   凌昱的脸颊泛着些红,皎然拿手贴了贴,居然开始发热了,这可不妙。   原本准备躺下,这下一模,皎然又跳下床榻,取了条棉布巾叠成方块,浸水拧干,找了个木盆放在屋外冰了一盏茶的时间。   放到额间时,凌昱显然感受到温度的落差,睁开了眼。   “给你降温用的。”皎然一边脱下大氅,一边钻到床榻里坐下,可还没翻开被褥呢,就被凌昱一把抱住腰,压到被褥上。   怎么生病力气还这么大呢?皎然又推又抓凌昱强势的手,却被他单手抓住按在右侧,“别动。”   皎然是想动也动不了,但嘴巴还是能动的,结果还没开口问他要做什么,凌昱三两下推开她的寝衣和里衣,将脑袋枕到她肚子上,“舒服。”   皎然顶了顶肚子,真沉,肚子再凉,能有冰镇过的棉布巾凉快吗?   软绵绵的肚子,确实只能凉快一会儿,很快凌昱就得寸进尺地往上挪,像有攀登雪山之势。   皎然半撑起手肘,曲起腿碰了碰凌昱,红着脸道,“只有肚子凉。”   凌昱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低声笑道,“我又没有发热,我是受寒。”   什么玩意儿,那刚刚枕着她的肚子是怎么回事儿?皎然好像知道了什么叫自作多情,一把撑住凌昱的脑袋,不让他向上,另一只手拿去阻挡他的大掌,谁知两只手根本不够防,凌昱大掌往上一推,浅绿色的肚兜堆成一团,只衬得底下更是一片欺霜赛雪。   还真是来取暖的?凌昱一动不动,如同枕的不是别物,只是软绵绵的枕头一般。   凌昱越是淡定,皎然就越是难以淡定,万籁俱寂里,让皎然愈加手足无措,他倒是舒服了享受着,她这不上不下的哪里还睡得着啊。   皎然想将他扯开,又怕触碰到这只濒临发威的猛兽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皎然想翻动身子,发现凌昱这厮太沉了,只能微微动了动,朝凌昱小声抱怨道,“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凌昱恋恋不舍地撑起手肘,看了看皎然的脸色,满面绯红,眸中潋滟,一脸好似被欺负的委屈样,偏生又窘得不知道把眼睛往哪里放,躲躲闪闪的带着祈求的神态,但这样情景下的祈求,是最没用的。   就在皎然以为终于解放时,湿热的吻落了下来,皎然脸早就红成猴屁股了,扭着身子,两手齐齐去推凌昱,被他一把拉开,“我惦念着许久了。”   凌昱倾起身对上皎然的唇,叫她把所有抱怨都吃到肚子里,待到两手识趣地不再动弹,这才慢慢往下,用唇齿一寸寸地丈量……   皎然咬唇,害怕溢出叫人没脸的声音,身上好似有羽毛在轻抚,每一个吻落下,都是在和她作对,凌昱的动作越来越温柔,但密密麻麻的,让皎然终究溢出了丁点破碎声。   凌昱回到皎然唇边,轻轻点过她的眉眼后,轻笑道,“不会让你难受的。”   皎然还没弄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凌昱这又埋了下去,一路急切地向下移动。   皎然感到不妙,果然腿被架开,皎然不安分的手又卷土重来,这次被凌昱牢牢抓住,十指相扣放在她肚皮上。   皎然无处使力,只能在手上用劲,攥紧凌昱的大掌,松开又攥紧,松开又攥紧,仿佛只能依靠他来减轻这种无助感。   墙边的灯树闪闪烁烁,皎然睫毛轻颤,盯着不远处的烛火,如同浪中行舟满眼迷茫,方向不被自己掌控。   香甜多汁的桃儿榨出满满的汁,羞人的声音落下,凌昱嘴上终于没了动作。   皎然发着抖,瞥下眼一看,见他的脑袋正一动不动的,恼羞成怒地挣开他的手,拉过旁边的薄被就身上盖去。   凌昱眼前陷入了黑暗,皎然也眼不见为净,但却能感受到他呵出来的热气,这家伙一定是在笑。   热气喷着一路往上,皎然又抓了一条手帕盖住脸,果然,很快薄被下就钻出一个人,拿走了她脸上的手帕,笑着去找她的樱唇。   皎然原本装睡的眼皮,立马就掀开了,撇开头去躲他的嘴,看他眼里闪着光,心道不妙,应该把耳朵也塞住的,凌昱果然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自己的,你都嫌弃。”   明明屋内只有二人,但这话却轻悄悄地只在皎然耳边说,这种说悄悄话的羞耻感,让皎然脸上的热浪不禁又朝四肢涌去,真是脸皮厚。   薄被罩着两人,凌昱一动,就挤出满被还没散去的旖旎味,皎然难为情,除了因为凌昱动不动耍流氓,也因为感受到他的跃跃欲试。   没想到病中也能……真的能行吗?皎然不由疑惑,但凌昱脸上确实是难受的,额间闪着汗珠子,看上去是正难受地忍耐着。   皎然抬手为他轻轻揩去,她想她这意思也够直白了,凌昱应当能明了的,她不会拒绝他。   凌昱确实也快忍不住了,刚埋下脑袋,又抬头问,“今日是何月何日?”   皎然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迷乱间还要算日子,“正月廿九日。”   凌昱叹口气,翻了个身抱着皎然趴在他身上,“今日可不成。”   难道这还要挑良辰吉日?皎然除了在心中使劲翻白眼,还能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9 22:18:40~2021-08-02 22:2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花对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第一三一回   可惜皎然的快乐和懒惰不过短短两日,因着凌昱的风寒两日不到就好得七七八八。   到二月二龙抬头这日,又被凌昱从被褥里捞出来完成日课,当年念书都没有起这么早过,皎然自觉已经回归生龙活虎的状态,但凌昱是练武之人,把练功当成一日三餐,一顿都缺不得,连带着皎然也非吃不可。   这回程路可比归程路有盼头多了,去时满脸幽怨,归时两脚轻快,刚起床时对凌昱的怨气也烟消云散,皎然穿着一身胡服束脚裤,行动方便,走着走着就又蹦蹦跳跳起来,想找找山野路边有没有开花。   但刚蹦跶了一会儿,就被凌昱伸手捞住手腕,行动一下子就受到限制,皎然扭了扭手腕,“我自己走。”   凌三公子惯沉得住气,也不说话,就上下打量皎然,他或许不是这意思,但皎然的脸又不可抑制地飞上一抹绯红。   自打那夜之后,皎然就发现她若要赶上凌昱的脸皮,那是拍马都追不上,被他无言瞧着瞧着,静默之下,就难免想起他在被褥里耍的流氓,不争气的脸蛋就开始发烫。   爬山不是个赏心悦目的活儿,纵使是皎然这样处处注意的爱洁之人,上下一趟,又是流汗又是在石阶上休息,筋疲力尽时,谁还顾得上那么多形象?   裙边沾着湿草木,鞋面溅到泥点,鬓发微乱,哪哪都算不上干净,“你还真不长记性,就你这两只脚,上回能平地掉河,这回是想再栽个倒栽葱栽到泥里?”凌昱道。   二月的山里雪水初化,土地最是湿滑软泞,皎然撇撇嘴,但也不再挣扎,由凌昱牵着慢慢走。   走回小院,这一趟折腾下来,晨间用的早膳早就不在肚里了,皎然饿得眼前快冒花花,拉着凌昱就去花棚看看今日煮什么菜粥。   花棚里不止有青菜,青菜只占了短短一圈,其余的地盘养的都是花儿,不然怎么叫花棚呢,皎然指着当中的“贵妃插翠”看向凌昱:“先前凌涵姑娘送了我一盆呢,是从你这儿拿的吗?”   凌昱不用想就点了点头,这位妹妹向来别人的饭菜香,三天两头觊觎他的东西,一点儿也不稀奇。   皎然低头欣赏起其他花儿,里头还有许多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还有二乔香玉,这一棚里的花,都不用掐指算,只一眼看去,就像长了一花棚的银子,皎然笑自己真是个俗人,就知道银子。   正笑着,又听凌昱淡淡讥笑道:“给你了也好,什么好物到她那儿都是暴殄天物,如焚琴煮鹤。”   “你怎么这样说你妹妹。”皎然捂着嘴笑。   “我是实话实说。”凌昱又道。   皎然虽然很想问为什么,但这话也就凌昱能说,人家是亲兄妹,怎么编排吐槽都行,她作为外人,看看热闹便罢了。   其实皎然心里清楚凌昱只是这么一说,看凌涵养得那么娇憨可爱,就知道凌昱多愿意拿这琴让他那妹妹去煮鹤咯。   不过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两人正在花棚里还没说完,皎然才想着凌涵呢,院子里就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敢在这里大喊大叫狂敲门环的,除了凌涵还有谁?老胡每回都是拉一拉铃绳,来无影去无踪,就当自己没存在一样。只有凌涵,生怕别人听不到般,不仅敲门,还自报家门,喊了又喊。   “三哥哥,三哥哥快开门呀!”凌涵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皎然顿时眼睛不花,肚子也不饿了,哪还有摘菜的心情,更别提赏花的闲情逸致了,先是微微一愣,瞪了一眼凌昱,然后提起裙摆就往内屋跑。   要是被凌涵看到她在这儿,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虽然皎然自知早就洗不清,但那都是她和凌昱两人间的事儿,是她在这个世界里藏在内心的放肆,不能为他人道也。   皎然眼疾手快地将散在屋内有她痕迹的衣裳都收进包裹中,抱在怀里,探着脑袋从窗角看向院子,活像做贼的人。见凌昱打开门,悠哉悠哉准备走进来,也没空去看后边的凌涵了,拔腿就往净室躲。   这般就差钻地洞的样子,和被捉奸的姑娘也是没什么区别了,此刻的皎然确实也是这么想自己的,心里砰砰跳着,侧耳听屏风外的动静。   凌昱走到矮几坐下,凌涵手里拎着个食盒站在门外,眼睛却到处梭巡,势要掘地三尺,把她三哥哥这个院子瞧出个洞来。   “三哥哥,你怎么老是在府里见不到人影儿啊?”凌涵嘴里说着,脑袋定不住一样使劲往内屋探,那满脸写着“我在做贼”的模样,半点城府都没有,还自以为高明,凌昱真是看都不想看。   “今日是龙抬头,我到庄里来泡温泉,听胡伯伯说你也在山上,就给你送点心来了,是我们从府里带来的,好吃着呢。”   凌涵打开食盒,给凌昱看真的是府里带来的点心呢,就等着凌昱一声令下,喊她进屋。   却说并非凌涵不想进屋,而是她进不去。   小时候凌涵不懂事,到庄里来玩时,带了一群小姊妹,小孩子总是幼稚的爱攀比,衣着用度上老祖宗不让他们炫耀,所以凌涵就只能想尽办法暗搓搓地秀。   那会儿凌涵耀武扬威地领着一群小姐妹到这院子里来赏花,赏着赏着,最后几人都跑到她三哥哥的净室泡温泉,赏起雪景来,可把凌昱气得够呛。   说是小时候,其实不过就是去年发生的事儿,但在凌涵看来,已经过去好远好远了,她三哥哥怎么还不把处罚撤了呢?   凌涵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呢,谁叫这山庄最好的院子被他三哥哥占了呢,地方又高,看的景儿最美,还不能有乐同享了。   但这小院凌昱素来从不许外人踏入,因着对小妹的偏爱,凌涵已经算是例外,所以那次大闹温泉池,可把凌昱得罪得透透,从此凌涵就被下了死命令,以后没有他点头,不能踏进这屋子半步。   山上泡不成,山间还是可以的,今日凌涵也是带小姐妹来玩儿,顺便来刺探军情。   其实凌涵早就察觉她三哥哥不正常了,这半个月里,母亲要找人都找不着人影,连老祖宗那里的晨昏定省都快省了,回府就跟做客一般。   三哥哥向来孝顺,因着说亲的事儿,母亲那里的问安时常会省,老祖宗那里却从没落下,闲时就要去坐一坐,陪老祖宗说话,可这半个月去陪老祖宗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   所以凌涵知道凌昱也在这山庄时,瞬间就觉得自己可能猜对了,她这三哥哥只怕是被哪个狐狸精给迷住了,还把狐狸精接到自己洞里。   凌涵想想就不乐意,别人在屋里藏着,她这要进屋,还要她三哥哥点头呢。   凌涵探了好几次头,还真叫她看出个蛛丝马迹了,她早就看到门边放着一双女鞋了,这总不是她三哥的吧,屋里真有人!   凌涵心中是又雀跃又伤心,伤心的是狐狸精居然住在她三哥哥的洞里,雀跃的是不知娘亲听到这消息,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应当也是同她一样的吧,凌涵站在门边煞有其事地想着。   “放下便走吧。”凌昱指使凌涵道。   凌涵得凌昱恩赦,甩开鞋提了裙摆就往屋里去,还鼓起腮帮子埋怨,“三哥哥你也真是的,都多久没去看母亲了,居然一个人在这山上住这么久。”   凌昱回道:“母亲那里,我以前不也是十天半个月去一次吗?”   凌涵找不到话了,转个话头又道,“母亲可想你了,都没人陪她说话了。”   凌昱道,“你这么聒噪,每回去母亲那儿你都在,还能没人陪她说话。”   凌涵一听,“呸呸呸”道,“三哥哥不要总乱说话,老妈子才聒噪,阿涵这还没及笄呢!怎么会聒噪呢?”   边说着还边站起来在屋内晃荡,到处巡视着,嘴里却是好妹妹的口气,“我帮三哥哥看看缺不缺什么,回头让府里给你送来。”   听着凌涵的声音越来越近,皎然简直连呼吸都变慢了,心里把凌昱骂了一万遍,两手抓着包袱,就怕凌涵走到净室来,这里可再没地方躲了。   屋内简单宽敞,除了一张大床再无其他大物件,那木柜也是矮柜,有没有人一目了然,也就凌涵,硬撑着还能逛上一圈,屋内一无所获,凌涵偷偷用眼角撇了一眼凌昱,开始迈步往屏风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脚下就跟踩到香蕉皮一样差点滑开,幸好凌涵走得稳,凌涵一站稳,就转身往凌昱那儿看去,从小到大,三哥哥没少这样捉弄过她。   正想说什么呢,但看三哥哥的脸色,刚到嘴边的话全都被那冷冷的脸压了回去,三哥哥要对她发火前,都是这张脸,凌涵脚下登时就顿住了。   这辈子凌昱对凌涵也就发过几次火,物以稀为贵,因此凌涵最怕他板着脸。   “阿涵,你的教养和礼节呢?老祖宗和母亲是这样教你为人做事的吗?”   凌涵讪讪不敢再往前,三哥哥从不说重话,也不会对她大声说话,但若是她不对,都是用这样平平的语调训她,这样她反而更怕,比学认字时,夫子拿戒尺打手心时唬人多了。   凌涵觉得自己可能真做错了,但打心眼又觉得凌昱因为一个外人这样待她,太不给她脸了。   收回脚,凌涵掉头回到矮几边,收好食盒,负气地留了一句“我告诉母亲去,什么叫‘儿大不由娘’,哼!”   脸皮总是要争一争的,然后就灰溜溜地跑了,反正她看到那双鞋,也不算白来。   凌涵的话,凌昱是不会往心里去的,送走这个孩子王,他起身来到净室。   皎然的动静凌昱是听得一清二楚,果不其然,净室里空荡荡的。   温水里传声效果不佳,皎然隐约听到有人在同她说话,虽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能确认是个男的。   皎然原本爬完山也是要沐浴的,这下可好,连衣服一起洗了,她冒出个脸,看见浴池边站着凌昱,脑袋还没钻出来,就听见他笑出声。   刚刚不是还在训人吗?怎么这会儿就开心了,拿她寻开心是吧?   皎然头顶的火都快冒出来了,猛的站起身来,把抱在怀里早已湿透的包裹朝凌昱扔过去,“混蛋!”   凌昱抓住包裹放到一边,收回笑容轻咳两声,刚刚像小鱼一样探着脑袋吐气确实是滑稽,但随着皎然出水的动作,满身水珠哗啦啦往水面滴,原本有些宽松的衣物,顺着水流牢牢贴在身上,山川幽谷尽显,又因着她气急,一鼓一鼓的,勾得叫人神往。   皎然拿手抹去脸上的水珠,见凌昱放下包裹就要往外走,真是恨不得把他抓下来淹死,但论体力她是比不过凌昱的,此路走不通,皎然只能拿水瓢往他身上泼水消气。   “快些起来吧,别泡坏了。”凌昱将高几上一条干棉巾扔到皎然头上盖住。   还擦个屁啊,皎然气呼呼地起来,一路淌着水就往内屋走去,又将包裹拎出来扔给凌昱,“我都没衣裳了,现在怎么办?”所有衣裳都被她抱着泡到水里了。   凌昱指向墙边的矮柜,“里面有些干净衣裳,你挑几件先将就着穿。”仿佛一切都不是事儿。 第132章 第一三二回   皎然眉毛一拧想发火,旋即又觉得没必要,她是个实在人,比起浑身湿哒哒的难受,出了温泉池越来越凉,鼻子痒痒的像是要打喷嚏,眼下之急是换身干燥舒适的衣裳。   这会儿听了凌昱的话,走过去打开凌昱存放衣物的矮柜,皎然哑口无言,两层矮柜,全被各色衣袍占满,叠得整整齐齐,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冷梅清香,凌昱虽等闲不来山庄,但老胡应该常来打理。   狡兔三窟,也不知他到底有几个窟哩,骚包。   皎然负气地胡乱翻找,让她挑,她就挑个够,最后选了一套银红暗银丝柿蒂袍子,当然还有一件白绫里衣,其实应当挑一件便袍的,但便袍面料软,不穿肚兜,便失了底气。   那堆衣裳皎然看着心烦,皎然想了想,也不去收拾,只抱着这几件衣物走到屏风后,卸掉身上沉重的累赘。   既然是凌昱的衣裳,穿在皎然身上自然不会合身,下摆拖地,袖口太长,只能挽几挽到手腕,肩部向下耷拉,穿在凌昱身上正正好的衣裳,到皎然身上,便有些松松垮垮了,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听到皎然绕过屏风的声响,凌昱偏过头朝皎然看去。   皎然被盯得裙摆里的脚趾不由蜷缩,但仍然扬了扬脑袋,挺了挺腰板,“怎么,不好看吗?”   这种问题一般只有一个答案,凌昱调整了一下坐姿,笑而不答,给皎然倒了杯热茶汤,招手示意她过去。   皎然对凌昱这样的行径早就习以为常,明明盯着她看却不舍得开尊口,也不知道嘴里是不是含着一只金□□。   站在这里供人端详也不算个事儿,不肯开口那就别看了,皎然转到床榻边取一件凌昱的鹤氅披上,这才到凌昱对面坐下。   凌昱将茶盏推到皎然面前,又是加了姜片红枣的暖茶汤,皎然皱着眉头轻呷了一口,她还是喜欢泡茶,刚要放下,在凌昱的注视中,竖着眉头轻轻吹开汤面的碎末,一杯下肚。   皎然不说话,凌昱话又少,没人开口,气氛难免就变得有些奇怪,凌昱扫了还气鼓鼓的皎然一眼,淡淡开口道,“你放在门外的鞋,被阿涵看到了。”   本来还鼓着的皎然,登时就泄了气,刚入口的茶汤飞蹿到鼻尖,泪珠子都被呛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啊?”皎然急急问道。   刚才进门跑得急,屋内的衣裳都收到包裹里,情急之下百密一疏,居然没顾及门边的女鞋,皎然趁机反思了一下自己,怎么如此粗心。   凌昱看了她长长一眼后,唇角微微扯开,不咸不淡道,“这有什么,上面又没写你的名讳。”   这话也是凌昱了解凌涵的性子才说得出,皎然心想,那你怎么看出凌涵看出来的?不就是心细,仵作和大理寺破案,靠的不就是蛛丝马迹,一双鞋足够破案了。   好在凌涵皎然也了解一二,这姑娘心大,不像她兄长是只老狐狸,皎然果断放下手中的茶盏,踱步到门边,看了一眼那双鞋,是夜凌音过年前为她新納的布皮靴子,缠枝花的粉缎新式样,凌涵应当没见她穿过,这才松了口气。   “涵姐儿孩子心性,你不用担心。”凌昱拂了拂袖子站起身,伸手在皎然光滑粉亮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告知她今夜自己用晚膳后,便走出院子。   站着说话不腰疼,皎然在凌昱身后挥了个拳头,再来几次突袭,她真没地儿躲了。   她知道凌昱这话是在安慰她,凌涵好骗,再多的厉害话也是孩子的气话,不用走心。   但安慰皎然是一回事,知晓凌涵好骗又是另一回事,今日凌涵还真不止将凌昱得罪一次,有勇无谋,散漫无礼。   凌昱边走边想着,他这位妹妹,确实该找人管管了,哪日嫁人可就没人给她兜底了,养得娇憨些不要紧,家中兄弟姊妹多,还是能护着她的,但天真归天真,心中要知事擅事,才不会轻易被算计。   所以在山庄的这日,是凌涵最后的快乐。   午后回到国公府,凌涵就知道,她的好日子,突然间就没了。   “大姐姐,你怎么回来了?”凌涵脸上虽是喜悦,但心中暗藏的是悲壮,更痛苦的是她还要强颜欢笑哩。   凌兰把手中的娃娃抱给一旁跟着的奶妈子,利落笑道,“这是我娘家,涵妹妹难道不欢迎为姐回来?”这位凌兰是嘉禾公主的长女,也是凌昱和凌涵的长姐。   从小嘉禾公主就不怎么会管娃娃,凌昱这前三个孩子,都是在老祖宗院子里长大,凌涵生得晚,嘉禾公主对这位老幺捧在手心,凌昱是哥哥,自然也多半是宠着让着。   但凌兰就不同了,她比凌涵大十余岁,又是国公府里的老大,从小宜母宜姊,凌涵对这位姐姐,是又敬又怕。如果说凌昱对她生气都是闹着玩儿,那这位大姐姐,如果生气,便是真的生气,不会给她嬉皮笑脸的机会。   小时候只要凌兰板着脸,凌涵立刻就跟龟孙子一般,她很清楚,大姐姐不会像三哥哥一样纵容她。   所以说凌涵这姑娘,说不懂事确实不懂事,说她懂事,她也并非就真的不懂事,脑子里门儿清。   “才不是呢。”凌涵忙嘟嘴摆手以证清白,“我也常常想大姐姐的,最近母亲无聊得紧,兰姐姐来了正好,可以陪母亲说说话。”   凌涵抱着凌兰的手臂就要往公主苑去,边走还边向凌兰吐了吐舌头,凌兰一看,就知道她要王婆卖瓜了,从小都是这样,故意惹人去问她,有人问她她就高兴,可凌兰偏就不去理会她。   投石不起涟漪,凌涵自己憋不住,也不卖关子,边走边贴在凌兰耳边,把在山庄看到的,和凌昱说的话都倒了出来。   “真的?”凌兰拿手帕捂住微讶的嘴,见凌涵点头如捣蒜,启唇一笑,“这可就稀罕了。”   一时也把管教凌涵的计划往后挪一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对凌涵道,“那可要快些,快些去跟母亲说说。”   凌涵蹦蹦跳跳地直点头,她原本是准备到母亲屋里再说的,提前告诉兰姐姐,一是憋不住,二是她琢磨明白了,大姐姐婆家就在京城,这次回来要小住一段时日,定然是三哥哥搞的鬼,哼!   所以决定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姐姐,反正纸包不住火,早晚会知道的,不能怪她。   嘉禾公主的反应,可比凌兰大多了,担惊受怕这么些年,总算了结一桩心事,在她看来,外面的女子,只要不带回府里,成亲前打发干净,别越到正室头上便好,哪个王孙公子不在别院养一群姬妾的,所以只有惊喜,并无愁绪。   嘉禾公主点了点凌涵的额头,“你这丫头,总算歪打正着,干了件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儿。”   凌涵领功地在凌兰身上蹭了蹭。   嘉禾公主又问,“那你可有见到那位姑娘?”这些年,送到凌昱院子里的美娇娘都被送出去,嘉禾和凌兰一样,对那姑娘是圆是扁十分好奇。   凌涵鼓鼓腮帮子摇了摇脑袋,“那就没有了。”其实就差一点,凌涵嘟着嘴控诉,“都怪三哥哥,他把我赶出来了。”   凌涵膝行到嘉禾公主身边坐下,抱着她的手臂摇晃道,“母亲,这就是‘儿大不由娘’,你可要说说他!”凌涵这是在公报私仇。   凌兰和嘉禾公主对视一笑,都不把凌涵的气话当回事,凌兰嗑着瓜子笑道,“那还有‘女大不中留’呢,涵姐儿,你也到年纪了吧,是该让母亲给你看看人家了。”   凌涵“唰”的一下,被凌兰的话羞得脸都红了,“哼哼”道,“不理大姐姐了,总是乱说话!”   但听凌兰说话时,凌涵又哪有生气的样子,母女三人一番探讨,凌兰拍板道,“今夜三弟定会回来用膳,到时把他喊到母亲这来问问。”   因着凌昱在国公府用晚膳,回到山庄小院时,已过了亥时。   院子里“吱呀”一声传来,皎然就知道是凌昱回来了,只顿了一下,就继续盘腿坐在书案前,她正在给皓哥儿写信。   皓哥儿写的信其实很无聊,小不点会的字不多,来来回回就那几幅画,比如将两只仙鹤画得跟鸭子一样,今日旁边画一个头大身小的小人儿,那是有小娃娃来园子里看它,明日画一个大圆圈,里面一只不明物,说明他这日吃了——皎然也说不清是鸡肉还是鸭肉,诸如此类等等。   虽说很无聊,但皎然看得很欢喜,每夜凌昱回来,最期待的便是皓哥儿的信,她还跟凌昱要了一个木盒,全都封好装起来,以后皓哥儿长大,一定会觉得不堪回首。   门边灯树的烛光将凌昱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越来越小,说明他越走越近了,皎然背对着门口,挪了挪屁股,准备让凌昱可以绕过去。   结果却被凌昱从背后一把抱住,把皎然吓了一跳,毛笔尖甩下一滴黑墨,在信纸上留下大点小点。   “画得真好。”凌昱拿起桌脚边风干的纸张,上面是皎然今日画的高山赏雪图,趁着雪还没全化,皎然准备全画下来,好拿回去让墨淑筠制成花笺售卖,这两日找到新乐趣,连午觉都省了。   不过凌昱这话,皎然听了只觉得耳朵痒痒,不对劲。   鼻尖都是酒气,这是喝了多少?心情这么好?皎然偏过头想去看凌昱,还没看清呢,就被他抢先一步夺走了还没张开,在烛光里像沾了水的润泽粉唇。   太不对劲了,这吻好像要把人吞到腹里一样。   皎然心里咯噔了一下,脊背一倾想往后仰,搂住她腰上的手,一只往上,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牢牢固定住。   皎然又扭了扭腰,感到凌昱手中用劲时,又不敢乱动了,只要稍稍一动,那只大掌就搂得更紧。   到最后,是皎然快喘不过气来,连连拍打凌昱的胸膛,才被他放开的。   “怎么这么久了,你还不会换气。”凌昱将脸和皎然相贴,手里轻轻掐了掐她的腰。   “你身上臭死了。”皎然以手掩鼻,在鼻尖扇了扇,绝不承认她不会换气,而且被他像一座山一样重重压着,前后夹击,没被压扁算好了,怎么呼吸嘛。   “你嫌弃我啊。”凌昱嘴里带着笑意,一副很好商量的样子,“那行,我先去梳洗。”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乒乓团体,啊啊啊啊太帅了,让我怒吼嚎一句! 第133章 第一三三回   半晌,凌昱从净室出来,皎然看都不看他,飞速裹着换洗的衣裳,闪进了屏风。   出来时,凌昱已经把今日被她捣乱的矮柜整理好,一件件叠回去,一切恢复如初。   皎然穿的仍是那件银红柿蒂锦袍,皎然本待是想换的,但想着今日她没干活,又没出门,再弄坏凌昱一件锦袍,有些过意不去。   皎然走到那盏屏风前时,曲着一条腿半躺在床榻上的凌昱睁开了眼睛,原本曳地的长摆被剪成及脚踝的长度,露出下面粉润润一双玉足,袖子也被剪到手腕处,不用再随时挽着袖子。   其他的皎然没有做改变,实在是其他衣片不好改,二来松松垮垮成有弯折,才能不显出她没穿肚兜。   凌昱挑眉梭巡的眼光皎然是看在眼中的,实则她剪他的袍子,也有出气的成分,她抬脚往床榻边走去,“凌公子不会舍不得一件袍子吧?”   凌昱慢慢坐了起来,笑道,“随你剪。”那三个字越说越慢,每个字拖着懒懒的尾音,愈来愈低沉。   皎然刚要坐下,听见这话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抬眸看向凌昱,待要远离,却为时已晚。   凌昱时常就像一只爆发力十足的猛兽,前一刻,还一脸慵懒。   下一刻,皎然就被凌昱翻过来压到被褥上,她立刻就成了待宰的小白兔,身上越来越重,重得皎然都有点害怕了。   “果然是空的。”   凌昱的鼻息喷在身上,皎然霞飞双颊,肚兜那玩意凌昱断是没有的,袍子和里衣还能凑活,但亵裤,她总不能也用凌昱的吧,于是便成了上下皆空了。   皎然被凌昱的话调戏得有点恼羞成怒,曲起腿打算让凌昱清醒清醒,结果正正好送上门,让凌昱顺势推至两边,钻了空来到中间。   凌昱轻轻咬了咬皎然耳垂,在她耳边哑着声音道,“晨间见你从净室出来,我差点就没忍住。”   没忍住什么,皎然已然很清楚,这才知道前几日,凌昱就是在逗猫猫。   凌昱实在是忍无可忍,捧着皎然的脸,密密麻麻的吻强势而坚定,那种痒痒麻麻的火花迅速传遍全身,皎然奋力推了推,可惜废尽九牛二虎之力,凌昱就像压着一座山,到头来都是螳臂当车。   一通下来,被啃了个干净,皎然觉得自己宛如在火里烧过,又在冰里滚过,快化成软绵绵一摊泥,眼皮都快掀不起来时,凌昱那头却还在上火,依旧烫得吓人,连带着把她也吓醒了。   睫毛轻颤,害怕占据了以前未兵戎相见、刀枪相对的好奇和跃跃欲试,皎然只能本能地挣扎,嘴里嘤咛着狂扭身子,她看到了凌昱脸上的汗珠,但已经顾不得许多,爬山都没有这么累。   凌昱又捧起她的脸,不急不缓地一点点吻去她的紧绷,端看他额间的汗水,不一定谁比谁紧绷。   “别怕……阿然”,凌昱在她耳畔低沉地唤着,嘴里循循善诱,上面是钝刀子割肉,下边却大刀阔斧地前进。   原本铺得齐齐整整的被褥,绞得看不出正型,净室里的水流声仿佛变小了,墙边耀耀烛光好像也变得模糊,连窗外清冷的月亮,似乎也红了脸,钻进云层里,初春满目萧条的山间,宛如忽然春风扫过,一片缤纷姿彩……   皎然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在何方。   直到灯树上的蜡烛快燃尽,发出“滋滋滋”的灯花声,凌昱才亲了亲皎然的脸颊,坐起身来看向软成一团的女子,顺手将床榻边倒下的座屏扶起。   打着赤脚本要走到净室,瞥见灯树少了好几盏,悠悠哉哉从旁边的储物矮柜中取出蜡烛,慢悠悠点上,这才走入净室。   灯烛齐燃,屋内又回归白昼,在床榻边投下一个如白玉琵琶侧躺的身影,在灯下映着莹莹粉光,是一层薄薄的汗珠子。   四肢百骸像被拆开了,又重新装起来,皎然身上散了架,眼皮子在打架,原本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但想起凌昱刚刚占山为王的流氓样,心有余悸地趁他不在,悄悄挪进了被褥,但愿今夜快点过去。   刚要睡过去,有一条热毛巾贴到身上,如果不考虑是凌昱在替她收拾,其实还挺舒服的,皎然无力反抗,只随他去,但不知凌昱有意还是无意,往那处拈了拈,险些又叫她溢出声来。   凌昱见她双目紧闭,睫毛细碎地轻颤却出卖了她是在装睡,有点好笑,见她那处的不适,又有点心疼,干脆抱了她到温泉池里,好让热汤纾解一下身上的不适。   旁边是细细的潺潺流水声,皎然软绵绵地躺在凌昱怀里,两个□□相见的人这样无言泡在水里,皎然知道凌昱是不尴尬的,但她却还是有些难为情,不过好在装睡能扛过突飞猛进的关系带来的尴尬。   皎然悄悄地睁开眼睛,净室的灯都被凌昱点起,入目是晃荡着波光,升腾着热气的水面,身后凌昱正惬意地拿着小水瓢,一下下往她肩上浇水。   明明坐在后面,却好似知道她睁开眼,凌昱手中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吻落到皎然脸上,皎然轻轻躲了躲,又被他贴着耳垂追住:“那时候在春花楼,看那些姐儿的反应,我就在想,若是你,一定不会那么乖,不会那么配合,明明不好受,还笑着谄媚。”凌昱往前一点,这样能看到皎然的眼睛,“我想着,若是你,应当直接一点,挠人一点,果不其然……”   凌昱唇角轻挑,摸了摸肩上被皎然咬出的牙印,背上也被抓出几道血痕。   那次在春花院,凌昱确实是入幕之宾,但却并非实战的,而是观战的。何婉儿和薛能闹得血流不止那次,不止皎然知道,凌昱也是有所耳闻,于男子而言,这种事多是无师自通,凌昱也知道,薛能和何婉儿能闹成那样,多半是因着女的附和,男的不在意,不节制的鲁莽才会这般。   他可不想像薛能,大把年纪还闹出这种笑话,对薛能来说,和何婉儿闹出这事儿是笑话,但若发生在他俩身上,凌昱可没法当成笑话对待,才有了多次到春花院隔墙围观的事儿。   皎然不愿睁开眼和凌昱对视,她暂时还没法淡定自如对待这等子私密事,但凌昱要和她算账,当时疼当然不能只她一人疼,凌昱皮这么厚,厚得她都没咬出血来好不,皎然哼哼两声,表示不满,然后曲起手肘往后一撞,却被凌昱抓着扣到胸前:“你要是能配合一点,乖一点,就更好了。”   真是越说越离谱,皎然这时才赞叹,平时半天不说一句话的凌昱,多惹人爱啊,虽只是初经人事,但皎然已经稍微摸索出点门道了,果然男人在那啥之后,是好(四声)说话又好(三声)说话,凌昱这个冷面人也不例外,不过说的都是浑话罢了,骂他流氓果然是骂对了。   皎然脸红心跳地将脑袋埋在他胸前,仿佛这般,就没人能看到她爆红的脸。   但凌昱心情似乎很好,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轻叹一声:“我看你也别叫兔娃娃,改叫水娃娃得了。”   这说的又是什么话!皎然彻底装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天知道他又要说出什么羞答答的浑话来,她猛地撑着凌昱的膝盖上站起来,但还没站稳,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要不是凌昱跟着站起来接住,差点就要腿软倒下去了。   “吃苦头了吧?”凌昱将皎然拦腰抱起。   美人如桃,尝过后更知香甜,此刻白玉无遮无拦,抱在怀中肌肤相贴,好似先前的痛快还在身下滚过,凌昱顿了顿道,“你可别惹我,我还以为你没力气了。”   皎然红着脸,蹬了蹬腿想要下来。   “肿了些,不能久泡。”淌着水从池中起来,凌昱将皎然放在窗边的美人榻上,自己随意披上一件衣袍,又给皎然擦拭干净,裹了件衣袍大氅,这才抱了出去。   却没有重回皎然以为的床榻上,凌昱曲起一条腿,让她坐在大腿上,替她穿鞋。   皎然浑身犯懒,懒得说话,抬头看了眼凌昱,三更半夜的,又要搞什么名堂。   “今日是我的生辰。”凌昱搂着皎然走进小厨房,从木架上拿下一个食盒,揭开盖子,里面是擀好的面条,示意皎然动手,这是他回来时从山下带上来的。   难怪今日浑身酒气哩,不知在京城里吃了多少酒席才过来的,皎然嗔了凌昱一眼,脑海中突然又飞入前几日凌昱说的话……   “你想的没错,就是想让你记住今日而已。”凌昱说出来皎然的猜测。   其实也不用生辰,单单今日是龙抬头,皎然就永远忘不了,她倚在门边,看凌昱将食盒中的盘子拿出来放在灶台边,从陶罐里将水舀入小风炉上的砂锅中,点了火,又朝她走来。   皎然拍了一下凌昱牵她的手,她不想动。   “总不能自己给自己煮长寿面吧,多辛酸哪。”凌昱道,“你忍心吗?”   有什么不忍心的,她被榨干了,还要来当厨娘,皎然还想问凌昱怎么忍心呢,但到底没问出口,皎然怕这样的话,最后又会成为凌昱耍流氓的借口,横了他一眼,大人有大量地替他下了一碗长寿面。   凌昱喂了皎然几筷子,皎然不饿,吃了几口便摇头,剩下的全都进了凌昱肚子里。   皎然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有这么好吃吗?”今晚的面可没空调汤底,清汤寡水的,能有多好吃,且她就不信凌昱一个寿星,在府里没人追着他吃长寿面。   凌昱将最后一筷子卷了送入嘴里,“那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同他也没说,皎然坐在床榻边,看着一片狼藉的被褥,心里却知道确实是有哪里不同了,皎然扫过一眼就不想再看,早知道就假装原地晕过去好了。   小院里没有仆人丫鬟伺候,自然只能凌昱亲自动手换被褥,皎然看他抱着换下的被褥往门边走,那里有一个箩筐,装着要给老胡家的拿去浣洗的脏衣物,也顾不得腿软了,“唉唉”两声跟了上去:“你要放哪?”   凌昱将被褥扔到被褥里,回头纳闷地看向皎然,“总要洗的吧。”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了,皎然指着箩筐,“不行!怎么能让老胡办?”   这怎么能让人看到嘛,羞也羞死了,虽然老胡不知她是谁,但皎然还是觉得就像衣裳被扒光一样羞人,“不可以,这像什么样啊……”皎然拉了拉凌昱的袖子,说着想着又急出个大红脸,就像刚掰开的红石榴,还往下淌着果汁儿。   “像什么样?”凌昱略倾身靠近皎然,眼里带着满是促狭的笑意,见皎然耳梢红得快滴血,想想还是不能再逗她:“不然你说怎么办?”   让凌昱洗确实也不太现实,“我不管!”皎然跺跺脚,“总之不能让人看到。”   皎然说完就往回走,缩头乌龟一样一头扎到新铺的被褥里,但愿眼前的黑暗和鼻尖的香气,能让她忘记所有。   可显然是不能够的,凌昱讨人厌的轻笑声在身后响起,皎然越发把脸埋得更深,她不想理凌昱,凌昱却上赶着来动她。   凌昱微抬她的肩膀,皎然把自己的手想象成钳子,牢牢钳住底下的被褥,但被凌昱轻轻就掰开了,“我不碰你,但你披着大氅怎么睡?”凌昱保证道。   皎然一股脑坐了起来,凌昱很顺手地替她除去披风,方才出浴,凌昱只替她穿了件中衣,脱了披风便到底。   替皎然除去,凌昱自己也开始解衣袍了,皎然伸腿踢了踢,一脸“你说话不算数”的模样:“你不是嫌我睡觉打呼噜吗?”怎么这会儿倒还要跟她同床共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6 22:12:28~2021-08-09 16:5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第一三四回   “你以为打着地铺就听不到吗?你打,我也打。”凌昱将脱下的衣袍随手扔在床尾挂住,“我们这叫,蛇鼠一窝。”   真是能扯,皎然没好气地卷了被褥,背对凌昱睡下。许是太累,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连梦也没做,但多日早起登山,皎然的作息已经被凌昱强掰为苦行僧一派。   天边刚蒙蒙亮,皎然便迷迷糊糊睁开眼,旁边已经无人,皎然伸了个懒腰,刚扯动筋骨,身子跟从山上刚滚下来般,酸疼得直叫人皱眉,一下子就疼走了睡意。   皎然在心里啐了凌昱一口,抱着被子在榻上滚了几个来回,活动活动脚趾,这才起身到净室梳洗。   室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但山上晨间森冷,昨日路边刚长出来的嫩草,一夜之间就被一层冰霜覆住,皎然裹了件大氅,循着锋利的“嗖嗖”声跨出内屋时,凌昱正在院子里练剑。   凌昱穿着灰色窄袖薄袍,运剑如游龙飞绕,寒光成罩,找不出剑身在何处,晨曦初露时,四下将亮未亮,眼珠子不由就跟着这银亮亮一团球转动。   皎然在台阶上停下脚步,看得入迷,待凌昱收招,才看清他身上早已深一滩浅一滩,一大早的闲得慌,就当他是在吸收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吧。   “吃食在灶上温着,若是饿了,便用早膳吧。”凌昱边走边擦汗。   皎然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进屋,“今日不去爬山了吗?”   凌昱转头看了皎然一眼,反问道:“你还有能爬山吗?”   当然是没有力气的,皎然这么问,只是为了确认今日能否放假,若是可以,明儿她再如法炮制一番,继续假装身子乏力,那便省去早起受罪了,眼珠子转了一圈,幸好皎然善于睁眼说瞎话:“这不是养成习惯了问一问呀,等过几日回城,想爬都爬不了呢。”   凌昱“呵呵”冷笑,对皎然的表忠心不置可否,转身开始解束袖,皎然最烦他这样旁若无人地更衣,当着面就宽衣解带,真把屏风当摆设。   “昨夜也算练功了,挪到今晨,便算两相抵消。”凌昱一边解腰带一边大言不惭道。   皎然怒嗔凌昱一眼,见他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中衣,学着他“呵呵”两声,转身到院子里去,看天地花草总比看人耍流氓好。   “出来。”凌昱换了一件玄色袍子走出来,朝正在花房里浇花的皎然招手。   皎然将小木勺放回水桶中,本是不想搭理凌昱的,稍微有点亲近,就能叫她想起他的力量,但她看着,凌昱也等着,最后还是裹紧披风朝他走去,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凌昱所言何意。   旭日爬上山头,天边的金光洒在皎然脸上,粉润盈光,如初承朝露的花儿一样夺目,细细绒毛形成朦胧光圈,凌昱不由多看了几眼,本以为昨夜那般折腾,今日起来应当是憔悴的,没想到却是艳若朝霞,面若桃花,倒是担得起“却嫌脂粉污颜色”的别致来。   皎然心里却还打着鼓呢,就怕凌昱这个狠人,还要领着她去爬山。   “你说的对,城中确实无山可爬。”凌昱道。   皎然点了点头,见凌昱没有拉她去换鞋换衣裳的准备,一颗心总算放到肚子里。   还没高兴完呢,又听凌昱道,“我教你一套剑法,回到京城,你每日得空练上一遍,虽比不上爬山,但也能强健筋骨。”   皎然颇为挫败,这就是走了旧活来新活儿的意思了,不自觉装傻耍赖,“可我没有剑呀。”   凌昱抬手折下一枝梅花,递到皎然手里。   皎然看了看那细长的梅花枝,又看了看凌昱,“不是吧?”   这么抠?皎然拿着梅花枝飞快地耍了两下,“你不是有一把剑吗,不如借我用用?”   看凌昱这意思,皎然知道不学是不行了,她向来能屈能伸,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学剑也是好的,长命百岁,必要时还能防身,除了这几日要早起,总归没有坏处。   还没学会走路就想飞了,凌昱摇摇头,给自己也折了一枝,“那剑你不会用,刀剑不过锦上添花之物,初学者学好招式更要紧。”   凌昱见皎然盯着自己手上的梅花枝,这枝上头还有梅花,便跟她调换,“你别不信,我以前初学武时,用的还是木棍子呢,哪里来的刀刀剑剑。”   听凌昱提起学徒生涯,皎然一下子就来了兴趣,比起正经事儿,八卦永远更吸引人,皎然自认是不务正业的,“你不在京城习武,那岂不是一年到头不着家,公主娘娘如何舍得?”   “不舍得也得舍得,又不是不回来。”凌昱应声道,边说着,边替皎然摘去梅枝上的细岔,“他们怕我在京城贪图享乐,不知人间疾苦,眼睛一闭牙根一咬,就把我送到西南边了。”   “西南?”皎然睁大了眼睛,都说“蜀道难”,要去西南一趟可比上青天还难,这么一想,嘉禾公主在皎然心中的光辉,不免又多了几圈。   “嗯。”凌昱淡淡应是,“师傅走南闯北,他说高地有益练气,便领我在那里练童子功,十二岁那年又去了北边,后来才回的京城。”   皎然这才知道她想的西南和凌昱嘴里的西南不同,“你们去的不是蜀地?而是西南高山?高地气薄,那刚到西南,岂不是活受罪?”   凌昱看了皎然一眼,没想到她懂的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多,点头笑道,“何止受罪,起初差点去掉半条小命。”   皎然猛吸一口气,仿佛身临其境缺氧了一般,同样是在山上,此地和西南可截然不同,尽管如此,她对那里仍旧向往。   凌昱从后面环住皎然,握着她的手,开始教她第一招,“你知道西平之地?”   皎然雀跃地点头,“听说那里景观壮美。”突然又想起凌涵说的凌昱千杯不醉来,扭头问道,“听闻你千杯不醉,是不是在习武时学的呀?”   “阿涵告诉你的?”凌昱一听就抓住了重点。   “不是,我猜的。”皎然当然不能出卖友军,“只是听闻那里的人好饮酒。”   这个时代,对于京城的人来说,这些地方都很遥远,她还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西平有一种名曰“西府雪见”的花,一年只开半月,且只在雪地里开花,在说书人的嘴里,这花儿比国色牡丹还金贵呢,可让皎然好生向往。   听说那花儿是天上某位仙娥的化身,仙娥的情郎葬身雪地,她就化作一株灼灼之花,在雪里等他归家,千万年才成仙,真是叫人泪目又沉醉。   皎然说得陶醉,凌昱却实在无法理解女儿家这种心思,说不得那花他还真见过,但在他眼里,还不如牡丹实在,至少看得见摸得着,“这种故事我能编成百上千个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一朵花,只因它开在险地,世所罕见,就成仙娥化身?不过为博人眼球罢了。”   皎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心道凌昱果然是个男子,万事求实际,不懂欣赏,“那我还听闻西府雪见可药用,一花有百效呢。”虽说这个百效,皎然觉得夸张了些。   这一点凌昱倒是认同,他放开皎然,看着她耍一遍招式,“能药用不假,但不至于百效,不过,那香气在雪里倒是奇特。”   “若是哪日能一睹芳姿,真是不枉此生了。”皎然默默把牡丹在心中的位置,往后挪了一个。   “照你这么算计,我早就把你那份也值了回来,够你不枉三生了。”以前师傅没少用这花炼膏药,凌昱也早睹过无数次芳姿。   皎然嗔了凌昱一眼,但被他这么一吊胃口,对这花儿的兴趣更浓了,本以为是说书先生杜撰的故事,不曾想凌昱真见过,这下直接让她心里直痒痒。   但再痒也隔着千山万水,搔不到。   皎然学过骑射,于动上本就比静有天赋,有练骑射的底子在,加上本就聪慧,初学时找不到窍门绵软无力,但凌昱手把手教了几个来回,融会贯通,便也渐入佳境。   每日登山的项目确实停止了,但却替换成早起学剑,十几个招式全部学得有模有样,也就到了回城之日。   只不过免去登山省下来的时间,都被凌昱另作他用,这样颠鸾倒凤的日子,过得皎然叫苦不迭。   凌昱突然停下来,贴到皎然耳边道,“不如我们再住一段时日,如何?”   当然不如何!皎然觉得自己就是“秋风送爽”这个词里面的“秋风”,她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行,白日丨宣丨淫确实不好。”   皎然总算知道凌昱有多无赖了,永远一次比一次无赖,嘴上这么说着,但看的架势,等到回城恐怕天都要黑了,只能欲哭欲泣地在他耳边娇滴滴道,“师父……”   瞧瞧,前几日要她喊的时候只肯哼哼两声,这到了有求于人时,哪知道连师父都喊出来了,凌昱见她那眼神实在小可怜,在她眼皮上轻啄两口,十指紧扣如了她的愿。   临出门前,皎然还不忘心中一桩事,轻飘飘走到门角边,那日的被褥还在,没有交给老胡,皎然心中满意,但鬼使神差就想确认一下。   那日的狼藉确实不在了,但这还不如不看呢!皎然扶着墙猛地站起身来,故意“哎哟”了一声,凌昱听到外间的异样,果然就从净室里走出来了,“怎么了?叫你等我,又逞什么强?”   凌昱过来要抱皎然,皎然爪子一伸就要挠他,“你这是什么法子?”皎然指向那被褥,那片狼藉确实看不到了,却是被凌昱割走正中间一块,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凌昱轻笑着扶起皎然,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得哪里不好,“难道不对吗?你不就是不想被人看到那块布?割走了让他扔了便好了。”男女思维差距如此之大。   真是驴头不对马嘴,皎然恨不得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   回程路上,皎然实在沉得厉害,耷拉着眼皮软在凌昱怀里休憩,凌昱却神清气爽地一路饮茶,偶尔就着嘴里的茶水,噙住皎然的唇喂给她,惹得皎然不断拍他的下巴,但她实在也是渴极了,那爪子就跟给他挠痒痒般,只能喉咙一滚一落接住。   彩絮儿在花园门口等到皎然时,眼泪哗啦啦就滚下来了,迎上去抱着皎然哭了一阵,撒开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又笑又哭地问,“姑娘可算回来了,彩絮儿好生想你啊,天都黑了,姑娘该饿了吧?”   山庄离京城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浅眠有时候比深眠更补精神,皎然本也以为回到四季园天还亮着的,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天黑了才回来,只因为凌昱又不按常理出牌,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皎然拉开彩絮儿,转过身牵起隐在凌昱身后芙蓉儿的手,朝彩絮儿笑了笑,彩絮儿见到芙蓉儿,也旋即破涕为笑。 第135章 第一三五回   皎然是在小甜水巷的宅邸见到芙蓉儿的,宅子是住了十几年的老宅,人是跟了她十年的大丫鬟,宅子和人,都被凌昱买了回来。   见到芙蓉儿时,再入老宅的惊讶一下子被取代了,皎然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见芙蓉儿对着她笑,喊了一声“姑娘”,皎然才确信并非错觉,转头看向凌昱。   “你身边总要多几个信得过的人。”凌昱道。   皎然这才撒开腿跑去和芙蓉儿相拥而泣。   几年不见,哭过之后自是一番叙旧。芙蓉儿是从小跟在皎然身边的两位贴身丫鬟之一,比皎然年长一岁,最是懂事沉稳,知冷知热,当年把身契归还给两位丫鬟时,芙蓉儿也回了晋地老家。   主仆这几年通过几回信,芙蓉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得知她要成亲时,皎然还托人送去些嫁妆,让她体体面面地嫁人。   芙蓉儿这位郎君,比彩絮儿爹娘给她找的鳏夫靠谱多了,是芙蓉儿儿时的邻居,算作青梅竹马,要紧的是这男人勤劳会吃苦。   那时皎然就想,田间劳作辛苦,但只要人勤恳够实在,日子不会太差。这些年在京城,芙蓉儿也攒了些小钱,等稳定下来,夫妻俩再做些小生意,有盼头的日子,就不会多难过。   可这会儿见她鬓间耳后簪着一朵小白绢花,皎然便是不明也明了。   “冬日里庄稼地结霜不能栽种,年前他便跟乡里弟兄去南边运货,路上受了风寒,可是他,他想着赶回家过年。”想起前夫种种,芙蓉儿又泪了眼睛,“他兜里揣着跑货的银子,连病都不看,歇也不舍得歇,步行回乡,可还没到家,在路上人就没了。”   这年头寻常人家小病靠忍,大病等死,请个大夫医生动辄一两几两银子,谁轻易舍得花这个钱,芙蓉儿这郎君忒会受苦,但这也不能怪他,本以为一个铮铮儿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熬一熬就过去了,谁曾想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皎然无声地轻抚芙蓉儿的背,身上没有手帕,便攥着衣袖替她拭干眼泪,“那你婆家的人呢?”   芙蓉儿吸了吸鼻子,“娘亲是个淳朴的,平日里郎君都不让我下地里,我也不会重活儿,听说有人来找我回京城时,便也不阻着我,说是人死灯灭,守什么三年寡都是虚的,有那心意便成了,她怕拖累我,等我离了村,便去投靠大姑子了。”   芙蓉儿握着皎然的手道:“娘亲劝我,过了这村没这个店,她说我年纪还小,不该守着往事,还是来城里伺候姑娘适合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皎然点点头,同人不同命,芙蓉儿这爹娘,比彩絮儿的好,她扯开一个苦笑脸,“兜兜转转,我们仨儿又聚齐了。”皎然拍了拍芙蓉儿的背,“以后彩絮儿和我,又有伴儿了。”   老宅于皎然,有回忆,但好坏参半,只要在这老宅,触景生情便会想到皎仁甫,难免又会想到在相府的日子,所以老宅这么厚重的礼物,皎然没收,“无功不受禄,但芙蓉儿,我收下了。”皎然朝凌昱道。   有了这一遭插曲,所以回到四季园时,天边早就暗下来了。   彩絮儿和芙蓉儿对视一眼,两人双双笑开,彩絮儿用手指轻点太阳穴,嘿嘿一笑道,“姑娘,我和芙蓉儿早见过了。”   皎然不在京城的日子,芙蓉儿既然回来了,四季园正缺人手,自然不会闲着,小半个月的功夫,芙蓉儿已经对园中事务得心应手。   这厢皎然又多了一条臂膀。   敢情就她一人被蒙在鼓里,在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呢?皎然瞪了凌昱一眼,居然瞒着她这么久。   山中半月,对她来说,犹如在世外桃源住了半辈子那么久,这四季园里什么风吹草动,她是半点不知晓:“这段时日,园中可有什么事儿?”皎然急需恶补。   彩絮儿看皎然满面春光,就知凌公子说让她在山上好好将养是对的,她没法替她家姑娘受罪,便只能在这段时日替她分忧解难,看她现在恢复如常了,当是也能听了。   “自然是有的。”彩絮儿有说不完的话想说。   年前白师太她们未南下,崔氏就爱往家中串门,如今南下了,家中虽说无人和她闲话家常,但崔氏对皎然喜爱得紧,三天两头就要串个门一阵关怀。   好在皎然本就爱在四季园待着,夜里晚归,崔氏难碰上一回,但越见不着就越想见,便是为着和夜凌音的情谊,崔氏也要替她看顾一下这个女儿。   有一日不巧碰上,彩絮儿只能将皎然上元灯节染了风寒一事拿出来搪塞,说是正吃了药睡过去,崔氏也就悻悻而归了,总不好去打扰。   “那可露馅了?”皎然忙问,照崔氏的热络性子,知道她身子不适,更要去表关怀的。   彩絮儿叹了口气,还是她家姑娘看人准,一日崔氏端着大补汤过来,彩絮儿见快开天窗了,情急之下只能又说,皎然伤了腿,来回不便,便在四季园的小院住下,一边养伤,一边料理酒店事务。   为了显得可信,彩絮儿当夜就和皓哥儿收拾了几件衣服,领着飞月到四季园住下。   皎然轻拍胸口,松了口气,“那后来呢?”   彩絮儿抱着皎然的手臂撒娇道,“姑娘,我看崔氏可真喜欢你呢。”说着顿了一下,悄悄看了旁边的凌昱一眼,但话水难收,彩絮儿声调降低接着道,“不过隔日,她又到四季园来看你了。”   看彩絮儿一脸贼眼话私房的模样,皎然就知她们是瞒过去了,不然没法这么淡定地说悄悄话,皎然朝芙蓉儿使了个眼色,彩絮儿一见便笑嘻嘻道:“还是姑娘聪明。”   以前在相府,皎然有时偷偷外出,都是靠着“芙蓉儿换小姐”这招蒙混过去,招数虽老,但却好用。   因着芙蓉儿身量同皎然差不多,稍微拾掇一下,隐在纱帐里,倒也看不出来,那时皎夫人和大姑娘皎兰来探望,不过是过场,病者如瘟神,为了不染病气,轻易不会去掀纱帐,所以芙蓉儿哑着嗓子说话,活像病中之人,回回灵验。   皎夫人和皎兰这样认得芙蓉儿的都没辨出猫腻,更别提崔氏这全然不相识的了。   皎然就像回到以往,笑得调皮又得意,“那芙蓉儿可来对时候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病愈”,还要找一日去拜访崔氏啊。   彩絮儿依偎着皎然走进花园,还要接着说,就听皎然“咦”了一声,“皓哥儿呢,怎么不见他?”   难怪一进门,皎然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若在以往,皓哥儿一进门就跟小狗子似的摇着尾巴“蹬蹬蹬”跑过来,小人儿虽小,但存在感比谁都高。   彩絮儿也一愣,四下环顾了一圈,纳闷地朝皎然道:“方才皓哥儿还跑在前头,抱着门等你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此时皓哥儿正曲着小短腿,半蹲着在仙鹤草棚门边呢,时不时还半撅起屁股,探头探脑地往园中望去,撅着小嘴很不高兴的样子,怎么还不来找他呢?   皓哥儿心中很不得意,他都把苦水跟仙鹤倒完了,两只仙鹤却只会“哑哑”地应声,除了“哑哑哑”,一点用都没有。   皎然和彩絮儿就着皓哥儿的秉性一路搜寻,果然在仙鹤草棚里找到皓哥儿,可是小家伙却不肯理人。   “皓哥儿。”皎然在门边唤着皓哥儿,皓哥儿抱着小手扭着脑袋,倔强地不回头,但侧过头的耳朵,却暴露了他矛盾的内心。   皎然叹了口气,蹲下身把他转过来,还差点被他推了一把,“我不要姐姐了!”皓哥儿带着哭腔,胡乱地拍皎然的手。   这个小人儿脾气别扭着,这种时候,皎然深知该一把搂住皓哥儿,皓哥儿人小力气小,很快就被皎然抱到花园里,“皓哥儿怎么啦?怎么不要我了,不希望姐姐回来吗?”   皓哥儿虽然撅着嘴,但眼里早就包着泪花了,一闻到皎然身上熟悉的气息,金豆子哗啦啦地就往下掉。   但是他等了这么久她们才找来,皓哥儿还生着气,“你说了要午间就要回来的。”皓哥儿觉得男子汉落泪太丢人,把脑袋埋在皎然颈间声音哽咽,“但是天黑了你都没回来,你是不是跟别人去玩,不要我了。”   彩絮儿在一旁道:“皓哥儿得知姑娘要回来,起了个大早,一直在盼着姑娘呢。”   刚刚皓哥儿就站在彩絮儿腿边等着,结果一看皎然下马车,后边还跟着凌昱,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想错,他们果然撇下他偷偷去玩了,现在越说越觉得自己惨兮兮,愈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皎然轻轻拍着皓哥儿的背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肩上,一边让他哭,一边耐心地安抚解释:“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之所以回得晚,是去见芙蓉儿姐姐了。”   皓哥儿抓着皎然的肩膀抬起头来,用湿漉漉的眼睛扫向芙蓉儿,又定在凌昱那儿片刻,最后撇撇嘴,显然是不太相信皎然的话,芙蓉儿姐姐这几日都在四季园,他又不是没见过,“骗人骗人!”皓哥儿扭着肉嘟嘟的屁股就要从皎然怀里溜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皓哥儿:暗中观察中 第136章 第一三六回   冬日里皓哥儿裹得跟比粽子还圆滚滚,虽不过三四岁,但沉甸甸一个小人儿扭起来,皎然简直快抱不住了。   小娃娃的哭声就跟锣鼓声一样,音调又尖声量又响,皎然侧着脑袋垫了垫皓哥儿,托住他的小屁股不让他往下掉,皓哥儿却仍在推她,“我不要你,不要你了。”小脸憋红,五官倒挂,仿佛全世界都崩塌了。   “我没骗你。”皎然拿脸去贴皓哥儿热乎乎的脸蛋,她知道皓哥儿是太久没见到她在耍小性子,彩絮儿再亲,但于皓哥儿来说,到底和亲人有别。   可岂止皓哥儿想她,这小半个月皎然也可想他了,她摸了摸皓哥儿的后脑勺,“然姐姐每日都在想皓哥儿,迟到是因为芙蓉儿这几日都在假扮姐姐……”   皎然拉开脸按着皓哥儿的后脑勺和他对视,皓哥儿其实很好说话,不是撒泼不讲理的孩子,“这几日然姐姐不在,皓哥儿也一直帮姐姐守秘密是不是?”   果然皓哥儿不再蹬腿了,心中别扭,但脸上还是很有担当地点了点头,彩絮儿跟他说过,不能叫人知道然姐姐不在园子里,皓哥儿虽然不理解大人为什么要骗人,但跟然姐姐有关的事儿,他都会很配合。   “我谁都没有说,连王爷哥哥都没说。”皓哥儿保证道。最近他和南静王打得火热,天天给他说故事来着,是过年后暂时的最好伙伴,连他都没说就足见重视了。   “去见芙蓉儿姐姐是为了不露馅,不能让人知道是她在假扮我,但我俩久别重逢,便耽搁了些功夫,至于凌公子……”皎然抱着皓哥儿转了个方向,让他背对凌昱,皓哥儿方才嘴里的“别人”,自然就是凌昱,所以皎然索性让凌昱离开他的视线。   小人儿里外分辨得有如泾渭,皎然心中无奈,可孩童的喜怒又简单直接得让人哭笑不得,皓哥儿觉得自己跟凌昱“好上了”,不跟他玩儿了才如此不悦。   不过皓哥儿心中的“好上了”,和大人理解的“好上了”不一样,仅是单纯的在不在一起玩儿。皎然瞥了凌昱一眼,在皓哥儿耳边轻声道,“他救了姐姐的命你是知道的,今日确实是他接我回城的,但是……”皎然压低了音调,在皓哥儿耳边说悄悄话:“但那是长辈对后辈的关照,皓哥儿看姐姐好好的回来,难道不开心吗?”   皓哥儿小鼻子抽了抽,皱着眉头扭头瞅了凌昱一眼,没看出个所以然,又想了片刻,觉得皎然说的很有道理,搂着她的脖子蹭了蹭,奶声奶气道:“皓哥儿每日都在等姐姐回来。”   但皓哥儿心里还是有些生气,他这个年纪的孩童,迷糊却不好骗,还没被完全说服,抬头又确认了一遍:“所以他是老板叔叔,不是老板哥哥是不是?”叔叔自然就不会跟姐姐玩了,在皓哥儿的世界里,长辈都是用来尊敬的,同辈才是一起玩儿的。   皎然凝住一阵,轻轻点头,“是。”   童言童语惊人,但也挑不出一点不对,凌昱生辰刚过,也算二十有五快奔三的人了,和皓哥儿相差二十来岁,所谓三岁隔一代,这都快七八代了,叫声叔叔还真不为过,即便是皎然自己,和凌昱也差了八九岁,喊声叔叔真是绰绰有余。   皎然很快就被自己的逻辑说服,认可地摸了摸皓哥儿的脑袋,把他脑袋上因为别扭变得歪歪斜斜的虎头帽调正,“皓哥儿说得对。”   凌昱眉毛抽了抽。   皎然的话虽声音小,但他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皓哥儿那脆生生的童音了,简直在昭告天下。   彩絮儿和芙蓉儿尽管没听清皎然的话,但皓哥儿的话传入耳朵时,也不自觉牵动嘴角,掐着手帕子不敢笑出声。   芙蓉儿递来手帕子,皎然将手中湿了大半的帕巾同她交换,轻轻替皓哥儿抿去挂在唇上的鼻涕虫,小家伙扭了两下,显见的还耿耿于怀呢。   皎然扫了凌昱一眼,示意他赶紧走,又拿手点了点皓哥儿的额头,“小娃娃要有礼貌,既然是长辈,怎么还挂着个脸?”   皓哥儿嘟着嘴,抱着皎然的脖子不说话。   凌昱也看着皎然不说话,仿佛在问她为何过河拆桥,拆得这么快。   皎然微微一笑,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但也没有示弱地和他对视,心中暗骂凌昱大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虽说皎然早就习惯任由凌昱看去,但总这么看着也不是办法,她甜甜地笑了笑,“多谢凌公子送皎然回来,天色不早,改日再答谢公子。”她这话说得直截了当,也是跟着凌昱混久了才有的成算,免得他又钻漏洞来坑自己。   凌昱倒是很好说话,淡笑着客客气气道别离去。   花园里剩下主仆三人,皓哥儿可察觉不到大人眼中那点无声的较量,欢天喜地的就像得了饴糖一般,尽管金豆子还没掉完,但嘴角忍不住就往上翘,显然是凌昱这种“默认”大大博了他的童心。   悲极生乐,一晚上皓哥儿都跟屁虫一样粘着皎然不肯撒开手,望穿了这么多日的秋水,他可攒了满满一肚子的话要说呢,皎然自然是洗耳恭听,一晚上就只顾着应声了。   “然姐姐,你要去哪儿?”皓哥儿拉着皎然的袖子,生怕她又离开。   皎然心里说不出有多酸软,揉了揉皓哥儿的脑袋,“姐姐不走,我这是要去沐浴,跟皓哥儿一样洗香香。”   皓哥儿点点头,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小拳头。   今晨的酸胀和路上的劳顿让皎然的身子早就疲惫不堪,就盼着泡个热水澡好睡觉呢,闭着眼睛痛快地享受了一番彩絮儿的伺候,之前在山庄,总洗得很快,凌昱在时怕他突然进去,凌昱未归时怕他突然回来,虽说凌昱没有突然造访,但他那脾性,防着些总是没错。   有人享受,也有人心惊。   “可算是养回来了,丰盈了些,我瞧着姑娘还是肉些好,不然都怕一阵风就把你吹了去。”彩絮儿绕着木桶左看看右看看,就像生怕凌昱虐待她家姑娘一般,这段日子彩絮儿没少操心,哪怕知道凌昱不会亏待皎然,但还是放不下一颗心,明明比皎然年幼一岁,却倒像老母亲似的。   可看到皎然身上无法忽略的斑驳,彩絮儿舀着热水的水瓢一顿,“姑娘,这……”   皎然抬手轻拍彩絮儿的手腕,“别担心,我心中有数。”   彩絮儿吸了吸鼻子,拿一片花瓣往那红痕处贴去,想想她家姑娘主意比天还大,又是个有玲珑心肝的,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手里的劲儿愈发轻柔了。   要论伺候人,凌昱虽有耐心,但和彩絮儿比还是差远了,皎然这顿澡洗的,身上每一处都被熨得服服帖帖,简直要在净室的白雾里飘飘然乘雾而去。   若不是彩絮儿在耳边轻唤,今夜就要睡在净室了。   回到寝间,皓哥儿还盘着小短腿,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等她,可那眼睛却是闭着的,脑袋一搭一搭,吧唧着小嘴,皎然见他不倒翁似的快要往前倾,趿拉着软缎棉鞋小跑起来,伸手托住才没让他倒下。   “然姐姐,你好啦。”皓哥儿迷迷糊糊醒了,见皎然总算梳洗完,脸上又有了笑容。   皎然见皓哥儿撑着眼皮等她,也不再磨蹭,三两下就料理好自己准备睡觉。   皓哥儿却还有话没说完,他拉了拉皎然的袖子,嘟着嘴叽里咕噜的,“我写给然姐姐的信,然姐姐都有看吗?”   “当然有啦,姐姐不是还给你回信了吗?”皎然不解皓哥儿为何会问这个问题,“难道芝芝姐姐没给你念信?”   “不是的。”皓哥儿摇了摇头,肉肉的脸颊在他的专属小枕头上挤成肉团,他想了想道,“我很乖的。”   皎然叹息一声,戳了戳皓哥儿的脸颊,“我知道你很乖。”说完就在他脸上香了一口。   皓哥儿嘟起嘴又道,“其实我才不乖,我很生气的,我是怕然姐姐养病才乖乖的。”   皎然被皓哥儿的话绕得稀里糊涂的,好在皓哥儿从牙牙学语到会说话这两年,她都看着,想了想便明了他的意思:“所以皓哥儿是担心姐姐,才在信中说自己乖乖用饭,乖乖听话的?”   皓哥儿声如蚊呐地“嗯”了声,他这个年纪,对是非有很严格的界限,总觉得自己骗了皎然,所以才不吐不快,拧着眉头等皎然说话。   但却没迎来皎然的批评,皎然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有些心疼道,“皓哥儿没有骗姐姐,彩絮儿也说了你很乖很听话,你就是很乖,姐姐没有怪你。”   皓哥儿听得懵懵懂懂,嘟着嘴道,“可我是真的生气了,姐姐那么多天不回来,我以为你不要皓哥儿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皎然听得心头一软,又哄了他几句,这才看他心满意足地睡去。   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四季园还没开门陶芝芝就来了。   “阿然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娘亲以为你要英年早逝,要跟着我来看你,那可就露馅了。”陶芝芝一见皎然,就是一顿猛抱在怀里,勒得皎然一大早不清醒也清醒了。   这些日子陶芝芝帮着彩絮儿带皓哥儿,日日待到夜里才回家,寻常三天两头往四季园跑,陶父陶母不稀奇,但天天跟点卯一样,几乎就住在四季园,再正常也觉着不寻常,所以昨日陶芝芝才没有留下来等,就怕将她母亲引过来。   陶母追问之下,陶芝芝可不就得把皎然病重之事说出来,陶母也是爱屋及乌,每日都想着要来探病,陶芝芝眼见快忽悠不下去,好在皎然终于回城了。   “你跟伯母说不好过病气不就好了吗?”皎然边系着衣裳边道。   陶芝芝坐在脚凳子上给皓哥儿穿棉靴子,闻言抬头:“早说了,我娘亲这不是想见见你最后一面嘛。”   皎然笑了,陶母和陶芝芝是一个性子,为人直接爽利,却不是嘴边不把门的,“那你怎么说?”   皓哥儿指着架子上的毛巾,让陶芝芝替他洗脸,陶芝芝横了他一眼,念叨着“这几日待你太好,真当自个儿是个小祖宗了”,却还是大人有大量地替他绞面巾净脸,听得皎然这话,笑道:“我说你不宜见客,只怕是阎王要来招魂,回光返照了才会见人,问她是不是巴不得你早点没了。”   陶芝芝想着皓哥儿是个男儿,拿着白棉巾囫囵一顿乱擦,回头朗声笑道,“然后她便噤了声,还去给你上了柱香呢。”   皓哥儿坐在榻上晃着小短腿看大人忙碌,抢着发言道:“我这几日也时常给姐姐上香呢,就插在园子里头的柳树下。”和南静王捡了几根枯枝,就有样学样地席地拜拜。   皎然有些忍俊不禁,芙蓉儿却停下手中为皎然梳发的动作,“呸呸呸”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大风吹去,姑娘好好的呢。”   陶芝芝伺候完皓哥儿这尊小菩萨,笑嘻嘻地在皎然面前瞅来瞅去,“温泉水这么养人?我瞧着你这脸,跟桃子似的白里透粉,怎么比生病前还好看呢?”说着还不忘摸摸自己的脸,其实她也算白净,但每回见皎然,就总觉着自己缺了点什么。   芙蓉儿几年没见皎然,也跟着接话道:“可不是,都说女大十八变,我这会儿可算知道了,原先姑娘就好看,几年不见,出落得跟美人灯似的。”不过芙蓉儿更倾向于这是姑娘家长开了。   皎然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哪有那么夸张,在山庄前半段还算是养病,后半段简直就是受罪了,不过这种苦也无处可诉。   等用完早膳,将酒店内的事务安排妥帖,皎然才有空闲做旁的事儿,数着一叠画纸要去隔壁三墨画铺找墨书筠,养病这段时日,可积攒了不少花笺画谱。   原是要携陶芝芝一道去的,但陶芝芝一见皎然手中那厚厚一叠纸,就知她们要谈正事,且还是她不感兴趣的书画笔墨,这一谈没个半天只怕回不来,想想就提不起兴致,到时候她只能在一旁打呵欠,还不如在四季园看花花草草,和鸟儿小博士说说话。   皓哥儿原也是缠着皎然的,一早上皎然去哪儿,他就跟小尾巴似的甩不开,可侧着小耳朵听陶芝芝这么说,也自动不做小尾巴了,反正他也确认了,他的然姐姐是真的回来,不会再走,皓哥儿一颗心总算放回了小肚肚里。   皎然叹了口气,提步穿过来客酒馆来到果子巷,只不过还没见到墨书筠,倒碰见了个不速之客。 第137章 第一三七   墨书筠挽着皎然的手说了几句热乎乎的体己话,便牵着她到窗边榻上坐下,皎然忍不住好奇提道:“书筠姐姐,你可是怎么了?”   墨书筠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了呀?”   方才进门,见墨书筠以手直颐静静坐在账台后,皎然就知道恐怕事有蹊跷,“我过来时,碰巧遇到杨内侍出去。”   凌昱领着皇帝到四季园来,虽没带内侍,但这位杨宗年,皎然却认得,皇帝身边最贴身的内侍,本朝皇城内内侍不过几百人,可杨宗年作为大内总管兼皇帝内侍,说是天子近臣都不为过。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寻常职官见了杨宗年,都要给足脸色的。三墨画铺这样的文人之地,皎然可不会天真地以为杨宗年是来买画卖画的。   “那次在四季园之后,你们一直有联络?”这个你们,自然就是指墨书筠和皇帝了。   墨书筠垂下眼眸点了点头,也没多说,只冲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就拉着皎然把青竹帘掀起,往院子里的闺房说悄悄话去了。   到了闺房,皎然这才道:“怎么会是杨内侍,那可是……”皎然懂的道理,墨书筠怎么会不懂。   四季园之后,虽没有再经由皎然,但皇帝和她的联系就像那截断了的藕节,真真是乱如一团麻。   上元节那夜,不止皎然,墨书筠也去了宣德门广场赏花灯,她倒是没像皎然一样脚底不听话来个鬼门关走一遭,但隔日皇帝临幸这间小画铺,也差点没把她吓死。   日常里画铺是墨书筠在看顾,墨氏就在一条巷不远的另一间铺子里,所以皇帝来时,墨书筠惊愕了片刻,谴了丫鬟顾店,也大大方方地妥帖接待了。   不过皇帝的喜好却是不拐弯抹角的,汹涌得把墨书筠这朵花浇得蔫蔫儿的,夜里用夕食,墨氏一看就知道她心中藏着事儿。   墨书筠知书达理,却不娇作而单纯,墨氏几句话逼问下来,想着皇帝也说没必要瞒着她爹娘,就全都说出来了。   皎然没想到皇帝居然大喇喇地登门拜访,还大材小用让杨宗年办送信的活儿,这攻势也够咄咄逼人,天子不愧是天子,看着好说话,其实就是笑面虎一只啊,她轻叹一声,“圣人那样的人,断不会没头没尾,他还说了什么?伯母听完又如何说?”   墨书筠也跟着叹口气,还能怎么说,墨氏的反应跟皎然是一样的,“娘亲也问我圣人还说了什么?”   这一点皎然倒是猜对了,皇帝想抱得美人归,自然不会没头没尾,若墨书筠点头,抬进宫做贵人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端看她怎么想了。   墨书筠视线从案上刚剔开封皮的书信上收回,握着皎然的手轻声道:“开春有选秀,他让我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这可真是个好答案,皇帝都点明有选秀了,那基本就是等着她麻雀变凤凰,铁打的要鱼跃龙门了,该想的应当是如何处理入宫前的琐事。   皎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转而问道,“那你的亲事如何算数?”墨书筠可是说了亲的,尽管还没过明路,但两家长辈都已经点了头,就等着她满十八出门呢,其实寻常人家哪有这么晚嫁闺女的,也是墨氏疼墨书筠,才把她留到十八的。   墨书筠低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她烦恼的正是这个,而皇帝信中也是为的这事儿,“圣人说,他说这事儿无需忧心,他不会故意跟杨家过不去。”   皎然听墨书筠这么说,轻飘飘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照墨书筠所言所语,就知道她是有想法的,想的都是朝怎么解决这些事情而去,想来心中已经记挂着天子了。   听着好像没有考虑如何推脱的意思,皎然拍了拍墨书筠的手,这却也不怪墨家,王朝时代,谁敢跟王权作对,墨书筠在京城长大,家中没有金米堆成仓,却也从未为一口饭一件衣忧愁,还被双亲娇养长大,若是不应了皇帝的意思,难道要她为表忠烈,和郎君私奔天涯。   听着很美,但从此隐姓埋名,只能去穷酸僻壤之地过背朝天面朝土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墨书筠一个纤手只沾过墨水的姑娘,怎么过得了?   便是皎然的私心,也不愿她这般,更何况她的父母,双亲往往看得更长远,儿女之情过后,柴米油盐才是左右一生的桎梏。   且墨书筠能在这个把月里对天子萌生好感,也并非不可能,当今天子践祚多年,未到而立,正是被权力浸染得最有龙虎之威的时候,这一点就同以前那些老气横秋还招花引蝶的老皇帝不同了。   况且天子一表人才,虽生得冷硬了些,威压了些,但于有些女子而言,这样如参天大树的气势,未尝不是一种庇护,喜欢上这样的真龙天子不难,只是……   只是皎然心里虽看得透,但到底是舍不得,皇城六宫粉黛,就足以让她对那堵城墙望而却步,不过皇帝既然愿意和墨书筠书信往来这么一段时日,当也是待她有所不同,就等着她点头,皎然不能再说什么,只道:“只是后宫佳丽三千人,墨家又是布衣草根,朝中没个倚靠,书筠姐姐可要好好想想。”   皎然这是怕墨书筠以后在后宫举目无亲,被人背后使黑手都没个娘家能诉苦。   墨书筠听了皎然的话,拉住她的手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墨书筠其实心中也打鼓,她还没打定主意,所以才一直虚与委蛇和天子通信,先前的亲事,原定十八那年成亲,但眼下父亲娘亲也是一筹莫展,都等她给个准话,墨书筠这辈子,还没做过这样大的决定。   旁的皎然也帮不了,本朝皇帝的后宫,真就跟筑了铜墙铁壁似的,一点风都吹不出来,只能在几日后见到凌昱时,旁敲侧击地和他提起这件事儿。   “不知道还以为是你要进宫呢?你管圣人后宫是不是佳丽三千作甚么?”凌昱从后面揽住皎然冷笑道。   皎然真烦他比个姑娘家还黏人,探了探脑袋看皓哥儿在不在园子里闹腾,这才就着凌昱的手劲坐到他腿上。   “胡沁什么呢,你明知我是替书筠姐姐问的。”皎然觉得凌昱真难沟通。   不过听他的意思,墨书筠约莫也是没得选了,皎然心中颓然,但面对凌昱,还是能问一点是一点,“那你说说圣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让书筠姐姐好好想想,到底让她想什么啊?”说完还不忘叽里咕噜吐槽一句,“天子就是不说人话。”   凌昱笑着捏捏皎然的脸,“那你觉得圣人是什么意思?”   “不说拉倒。”这种以反问来回答问题的打太极手法实在让人讨厌,皎然心中翻了个白眼,腿往下伸,气呼呼地就要从凌昱身上挣脱开跳回地上。   “能耐了。”凌昱捞住她的腰收紧,两腿夹住她的膝盖不让她动弹,“还没点火呢,你怎么就着了?”   皎然拍了拍他的手不说话。   “你多问几句我就说了。”凌昱笑道,“你没听说过枕边风的威力吗?”   枕边风是这么用的吗?不过挣脱不开,皎然干脆捂住耳朵,不想听他时不时的荤话。   凌昱拿一只手揭开皎然的手掌,在她脖颈间嗅了嗅,“行行行,我一定知必言言必尽,不藏私可好?”   皎然虽仍旧不说话,但手中却不跟他斗了,偏过脑袋竖起耳朵,表示她正听着呢。这动作这神情,想来皓哥儿妥妥是有样学样。   “前朝圣人有没有三千佳丽未可知,但当今的圣人,确实未有。”凌昱道,“圣人诞下龙嗣是天职,但你们也别当人家就是金枪不倒,整日流连花丛,当今天子忙得很。”   皎然没想到凌昱居然这么大尺度,还想再听,凌昱却停下来了。   “那后宫妃嫔多吗?”皎然一下也忘了刚刚自己还缄默着了,忙着追问道。   凌昱伸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我又不是内侍,这事儿可能只有那些捧着起居注的宫人知道了,要不要我去内侍省替你打听打听?”   “那你说,圣人的意思是不是,书筠姐姐没得选了。”皎然又问。   凌昱抬眸看了皎然一眼,笑道:“你明明都猜到了,还怨我不告诉你,还置什么气。”   皎然可笑不出来,她幽幽叹了口气,惆怅地望着园中粉嫩嫩新绽的桃枝,“书筠姐姐怎么就被看上了呢?”   凌昱轻轻揉了揉皎然的头发,“圣人得罪了你?怎么说得跟你书筠姐姐要上刑一般?”   说实在的,多数女子得此荣幸,别人父母兴许会欢天喜地拜祖宗祭祠堂还要放鞭炮,觉得光宗耀祖,一如当初处心积虑想入宫却不成的何婉儿,皎然心想,难道正是墨书筠这份不甚在意,引了天子上心?   天子怎么想她是猜不透的,但凌昱这种说法,皎然却是嗤之以鼻一点不信,凌昱显然是帮着皇帝说话,论血缘,他们可是亲得很的表兄弟,一个鼻孔出气。 第138章 第一三八回   尽管和凌昱有过肌肤之亲,但抱怨归抱怨,皎然还不至于傻傻地在他面前细数天子的不是。   凌昱拿茶盏抵在皎然的粉唇上,以拯救她陷入思绪中堪比倒挂油壶的嘴角,“你也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天子要纳谁入宫,确实不是皎然三言两语就能置喙的,凌昱收回手自己也就着茶盏饮下一口,“宫中高位妃嫔不多,又多是臣子皇亲塞进去的,圣人难得有自己上心的人,你操心也没用。”   天子的喜好向来秘而不宣,皎然心中一惊,没想到凌昱会同自己点明到这里,虽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但也是言简意赅了。   圣人幼登龙椅,经历多少风雨,拔除多少佞臣才得以拨开云雾重掌朝局,对外家根基深厚的妃嫔自是忌惮有加,也不会容人忤他的意,只是皎然没想到,朝局之上和后宫之中的皇帝,行事作风如此不同。   世人多赞他仁厚,当初皎仁甫觊觎皇位,本该千刀万剐,但本朝有不杀文臣的规矩,皇帝还真就免了他死罪,只举家发配边疆,这是人前的皇帝,而人后的天子,端看他的后宫,就知他只是以仁君的姿态立世,而非软弱好说话之人,这么一来,墨书筠的算盘怕是怎么打都不响了。   皎然侧过身端起酒注子给凌昱斟了一杯,递到他手里,算是谢过他给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果然人熟了就是好说话。   没想到凌昱却不接,搂着她一动不动。   皎然无奈,只能端到他嘴边,凌昱小酌一口,倾身在她唇边啄了啄,几日不见,好似怎么亲都不过瘾似的,抬手接过酒盏放回桌面。   皎然心道不妙,他前手刚放下,她就又端起来,自顾自饮了一口,笑盈盈看着凌昱,那眼中的意味,也就情人间看得懂。   凌昱自然是受用得不行,一口过后,意犹未尽地低声道,“果然金杯银杯,都不如皮杯。”   果然什么都堵不住他这张嘴!光天化日之下,皎然是红着一张脸,下了大决心才做出喂酒这种事儿的。   又一口入嘴,寻着凌昱松懈给她注酒的空档,就从他腿上跳下来,蹦蹦跳跳跑到外间的屏风前,轻声对凌昱喊话:“几日不见,你可有事?”   凌昱挑眉,“没事还不能来找你了?”   那可不是,以前世子爷可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皎然一边系着披风,见凌昱向他招手,扬了扬头,她才不过去呢,“我怕你箭在弦上收不住。”   凌昱“嗬”了一声:“想什么呢,真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正事儿还没说。”   真有事儿?皎然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却在这个时候,园子里传来皓哥儿的声音,小人儿身上挂着金环铃铛,一路的“蹬蹬蹬”伴随“铃铃铃”,嘴里急切地喊着“然姐姐然姐姐。”   皎然走到水榭外一看,皓哥儿腿短跑不过彩絮儿,彩絮儿边跑边朝她做手势,皎然这边还没跟凌昱交代完,便没走过去,彩絮儿到了近前直喘气,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快去,去前院看看。”   皎然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爱彩絮儿的误打误撞了,她绕回去朝凌昱道,“你先自便,外边儿有事,我先出去了。”   凌昱已经走到屏风前,见状也没为难皎然,替她将披风拢了拢便由她去。   皓哥儿“蹬蹬蹬”的还没跑到,皎然和彩絮儿已经往回走了,只能半路刹车又跟在皎然尾巴后面出去。   “然姐姐,坏人,有坏人。”皓哥儿嘟着嘴道。   皎然面色却很平静,以前她是怕有人闹事儿的,自从“四大金刚”镇宅,酒店就跟有了金钟罩似的,让皎然觉得这园子拘着这四位是太屈才了,只是飞月却丝毫不觉得,她说,“公子吩咐的就是任务,没有大小之分。”   当事人都不急,皎然还能说什么?   有他们在此,皎然心态也跟着改变,现在竟然变得有点好奇,谁没事儿来找事儿。   皎然摸了摸皓哥儿的小萝卜头,本想让彩絮儿将他抱到另一处去,但想了想,他们这样的人家,没有被人护一世的命,多经些事对皓哥儿非坏事,便没将小人儿赶走。   前院吵吵杂杂,皎然喜静厌吵,远远听着脑壳都疼,这种吵吵闹闹的场合,烦也烦死了。   到了月亮门,皎然便闪到墙边悄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得皓哥儿原本要往前迈的小短腿也跟着一顿,蹦跳着躲在皎然身后有样学样地贴墙听着。   皎然牵着皓哥儿回到前院时,芙蓉儿正举着手示意酒客稍安勿躁,“店内一切无恙,四季春供应如常,大家不要听信谣言。”   但芙蓉儿一张小嘴哪敌得过一群爷们的大嗓门,只能扯着嗓门嚷嚷道,“大家别吵了,听我说。”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我们不要听你这个跑腿的胡诌。”有人喊道。   也有人嚷嚷着起哄,“退钱,退钱!”   最后一个跟着一个都在喊退钱。   芙蓉儿气得嘴唇都在抖,偏过头见皎然站到她身边,喊了声“姑娘”,眼睛总算亮了亮,舒了一口气。   “你们不是要见我们当家的吗,我们当家的出来了。”芙蓉儿叉着腰喊道,边说着,边将手中收集的一捆纸给皎然看。   皎然抖了抖被芙蓉儿攥得有些皱的绵纸,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四季园负债累累,背后靠山倒台,即将破产云云的虎狼之词,皎然嘴角讥笑,眼前酒客人手一张,听彩絮儿说,是有人洒在四季园门前铺了一地,这是直奔着毁她家业来的?   童家庄的四季春还没开坛,至今园内产量不高,所以买酒还是要登记交订金购买,前几日皎然回来时,翻了下那定酒的账册,已经排到三月初去了,往常定酒只能定两日,如今扩成半月,好不容易订上的酒,怎么都想退了?   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眼前有几个眼熟的和酒店有食材交易的老脸,食材繁杂,日日结算费工夫,时常半月才有一结,这些人闹着还债皎然还能理解,但那些定酒的,皎然还琢磨不明白怎么也跟着瞎起哄要退钱。   思来想去,只怕这些人不只是想要钱这么简单。   不得不说,皎然出乎意料地和这些人“想到一处”去了。   那些人见大当家的走了出来,都直了直身子,燃起了斗志。   这里头多数没见过皎然,盯着小当家的脸半日才又张嘴道:“小娘子,酒我们不要了,你给我们退银子吧。”这还是好说话的。   皎然收回了神,笑道,“要退银子当然能退,但你总要跟我说说为的什么?”皎然没有跟着大喊大叫,她语气平缓,这些人为了听她说话,也都静了下来。   那人见皎然如此爽快,举着手中的纸道,“听说四季园时日不多,我们恐怕银子打水漂,而且……”这人显然就是人云亦云的,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说着都要怀疑自己了。   旁边另一人抢着道,“听说前几日上元节,河边落水的女子,正是饮了贵园的四季春才失足坠落河里。”那人提高了音调道,“这酒,这酒是不祥之酒。”   那女子的死状在街头巷尾传了几日,有人传她正是醉了酒,才醺醺倒到地无所防备,被那专剃人头发的恶霸瞧上,最后失了头发又失了清白还没了性命,听者无不叹息。   这男子说完,便有人跟着附和,“对对,是不祥之酒,不能喝。”   不祥之酒的名头可就大了,时人多信鬼神之说,若非皎然知道那女子是替死鬼,差点也要信了。   皓哥儿听了个懵懵懂懂,但也拽紧了小拳头,眉头倒竖,星眼圆睁,童声不大却尖锐道,“胡说,胡说!”   皎然安抚地揉了揉他的侧脸,“贪杯才会轻狂,每日醉倒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成了我这酒的罪过了?”   “那是因为小娘子的酒烈性太强,折煞了旁人,在夜里冲撞了鬼神!”   这罪名皎然才不会认,“那昔年平帝因酒毒丧身,李太白酒后失足坠江而亡,照郎君之意,我们饮了千百年的酒,亦是不祥之酒了?酒都是酒,怎生只我一家有过?”   见有人又要开口,皎然不给他机会,“你说的不好处,所有酒皆有之,何以重甲轻乙,不说酒的好处,殊不知酒能壮胆成英雄,还能为古今才子添风月诗肠呢,到底还是小酌怡情消愁,狂饮害德伤身罢了。”   皎然和不少才子酒客都小有交情,这话说得轻轻缓缓,中肯有力,有围观的脸熟酒客已经为她点头称赞,“当家的说的有理,城中酒肆如此多,照你们的说法,酒为不祥之物,倒不如去和官家上奏,把官酒库全关了得了。”   皎然不仅同意退钱清账,还不会轻易让这事儿过去,三人成虎,这事儿要是闹开了,对四季园可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四季春还处于定酒阶段,童家庄的酒还未开坛进城,可不能被这些老鼠屎坏了往后的销路。   “四季春不是菩萨娘娘的甘露水,做不到谁都喜欢,大家想退便可退,但是……”皎然顿了顿道,“但是我们向来是记名购买,且上元节四季园未开店,那姑娘是否在小店买的酒,让人翻一翻账册便可知,如若未然,天子脚下,四季园周遭四处是官衙,我们见官便有分晓。”   听到这话,那些酒客中有人便站不住了,他们守了好一段时日,才探听得当家的在店内,总不能无功而返。   刚刚皎然步行而来,张生就一个劲地拿眼打量皎然,粉粉的面,润润的肌,鼓鼓的峰,一走一晃挪不开眼。   这品相,送到宫里都可行,也不知张大官人怎么忍心下手来坏人家名声,要张生来说,捧在手心里疼爱都来不及呢。张生寻思着,这小娘子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张大官人,但上面有令,他也不能不听命啊,真是可惜了。   其实张生一个办事儿的,哪知道张大官人是把上元节刀疤没得手的罪都加到皎然身上了,不仅没得手,这事儿到最后还哪边儿都不讨好,宫里的发髻开天窗,秦双为爱女大开杀戒,张大官人被上头责难,全都有苦不能言。   是以便请托儿来败坏四季春的名声,反正这美娇娥当初他没得手,往后估计也没辙儿,毁了便毁了。   皎然回头一看,彩絮儿也回来了,正冲她微微点头,抬眼见人群后的张生探着头,就知有人要安耐不住了。   她如此不依不饶,完全是为了等放老鼠屎的人出来。   见酒客的气焰消了一半,张生果然忍不住开口道:“当家的,酒钱事小,名声事大。”   酒客闻言为张生让了一条路,张生走出来道,“酒品关乎人品,我们怕的,是贵酒店恐怕是外强中干,听闻前户部侍郎方唐一朝星陨,不知往后,当家的还能否向往常一般安然自在经营此店?”   这话说的,欲语还休,惹得周遭一阵阵议论纷纷,不断有人问道,“这位郎君是何意?”又有人问,“可是这当中有猫腻?”   张生这样看破不说破的措辞,听着更能唬人,仿佛他就是知情人一般,给那些舌头最长的人提供了多好的素材啊。   皎然本来还能淡定,但被张生这么一泼脏水,忿意全都涌上心头,这是眼见四季春拖累不了,要弄臭她名声的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0 18:50:53~2021-08-23 22:4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第一三九回   “你血口喷人胡说什么呢!嘴里是藏着粪坑吗?”彩絮儿一听就炸了毛,撸起袖子恨不得想冲出去找张生掐脖子。   张生往后退了一步,隐在众酒客后,嘴里却没停下来,“姑娘这般恼羞成怒,难道是被某猜中了?”   芙蓉儿急急环顾四周屋顶,也不知四大金刚窝在何处,怎么该出现时不出现了?   皎然轻轻捏捏她的手,朝院门口的方向看去,除了飞月在她身后跟丫鬟一样站着,另外三人都在那里站着,只等皎然有所指示便过来。   但这招皎然轻易是不会用的,像这种无赖,只以武力服人,压扁了还会像狗皮膏药一样丢不开,事关声誉,要他们闭嘴,还得用别的办法。   却说看热闹的酒客,即便无心,被人这样有意引导,也想到了这四季园半年前还只是一个小酒馆,怎么就飞黄腾达如此快,先是得了状元酒,再是红红火火有了这么大一个园子,前后一年不到,简直比翻书还快。   如果当家的是一个壮实能干的娘子还好说,偏偏又是这么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那方侍郎被摘下官帽的其中一条,就是操纵酒业,收受银两买官卖官……   不过一旦牵扯上有点姿色的女子,更多人会愿意将他们与桃色风月扯上线,这似乎更符合世人的喜好,好衍生出更多谈资,再说方侍郎又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美娇娘,舍得当柳下惠,那么多过失,何愁再添上这一条?   “如今没了方侍郎,天知道这酒店会不会怕受牵连,卷了银票子跑路呢!”   “难怪这些日子,在园中都不见小当家。”又有人散发思维道。   “就是!就是!”随波逐流者最会说“就是”。   “你们都胡说什么呢?”彩絮儿气得满脸通红,想到方侍郎是个能当她们祖父的年纪,就为皎然愤愤不平,两相对比之下,对凌昱的观感倒是好了不少,“无凭无据的,作甚么这般说我家姑娘!”   人群中有人一脸看透世事地冷声呵笑道:“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这等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除非捉奸在床,能有什么证据?”   皎然越听脸越红,被拿来这样说事儿,脸上的热浪是一阵一阵的,她的脸皮显然没有自己想象的厚,可派去办事儿的小厮还没回来,一颗心急的如放在热锅上,脸上却还只能强装镇定,虚张声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你可要好生记得自己说过这话,等上了府衙,别又不敢认了。”   这是要上公堂的意思,一时间嘴痒的几位酒客顿住,但张生跟着张大官人,什么腌里巴臜的场面没见过,又鼓着风点着火道:“心中有猫腻的人才会虚张声势,便是方侍郎来当面锣对面鼓地敲,他也有偏帮于你的嫌疑哼,如何能证明你俩就没苟且?”   话说到这里,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人帮着皎然,也有人信了张生的邪儿。   皎然忍了许久,总算见小厮回来,哪知在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出声了,“此言差矣,方侍郎是断不会帮着这位小娘子的。”   稳而沉的男声,皎然抬头看去,就瞧见了一位中年男子从一旁的石凳上站了起来,石桌子上还有四季园的酒食,这人方面大耳,沉着淡定,一看就是有家有业的人。   这人皎然却是认得,那时在白矾楼的出阁宴,眼睛跟着凌昱梭巡席间,凌昱提了一嘴这号人物,正是会仙楼的大当家佘钱。   只不过皎然和他并不相识,在白矾楼时,她掩着面纱,又坐在凌昱帐中,断不会被他认得,不知这当口,佘钱怎会无缘无故帮自己说话。   皎然微微福了福身。   佘钱微笑着伸掌,示意皎然免礼,继而又道,“鄙人听了这么久,不见铁证如山,却只见得拿着和尚当秃子打,冤枉好人的。”   京城酒业里,佘钱混过的年头也有小二十载,名声颇为响亮。当中有认得他的,鬼使神差地就往后退步给他腾位子,踩得后头的人臭骂一声,才反应过来,心里纳闷道,怎么就往后退了。   不认得佘钱的,看他丰姿气壮,不似个低下之人,也不由敬重,朝他望去听他言语。这大概便是强者的威力。   却说佘钱和这些来闹事的人也算“心有灵犀”,他点卯似的来这四季园小有一段时日,每日来此坐上一阵,吃吃酒看看人,主要是想见见传说中的当家人。   不过他却非像那些人,是守着人来找事儿的,而是闻声而来。今日一见,才知手下所言非虚,四季园的当家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年青些,还要貌美些。   人都爱怀旧,看到皎然临危不惧,佘钱不由忆及自己的年少岁月。当年他比皎然还不如,每日挑酒走街串巷,声声吆喝攒下开小酒馆的本钱,今日的会仙楼是来之不易。   佘钱见小姑娘本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直到被人诬陷声誉,姑娘家到底脸皮薄,那脸色宛若桃花绽放一般精彩,说是心疼后生惺惺相惜亦可,说是报恩也不为过,佘钱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们因何说这当家的和方侍郎有染,又因何说姑娘会甘愿舍弃这么大的园子走人?”佘钱的眼神从容镇定,慢悠悠地从方才说话最响的几位酒客脸上略过,“都说当行厌当行,我这个会仙楼的给四季园的说话,你们总不会说我们也有染吧?”   有人连忙摆了摆手,“不会不会。”   “你们也不知是凭什么吧?”佘钱却是没理会他,自顾自自问自答坦然笑道:“就凭你们一张嘴。”   张生在人群后言之凿凿,“可这也不能说明和当家的无关啊!”这就是典型的死乞白赖纠缠不休了,和后世的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是一样的无止境,但却是不同的档次。   果然有皎然的拥护者便道,“那又如何能说有关呢?”   佘钱扫了声音来源处一眼,“争论无休,便是佛祖在世,也点化不醒你这样的痴人。”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出了气,张生被佘钱这么一促狭,脸上登时一阵白一阵青跟个死鬼一样。   佘钱看向张生,问道:“如此不忿,是不忿某说你为痴人,还是不忿计谋不成?”   要皎然说,这佘钱也是脾性好,能者谁愿意和张生这样的无赖见招拆招打机锋,问一句没有答案的话,若是凌昱,应当是一个眼风也不屑于扫过去的。   皎然直了直腰板,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凌昱那里去了,回过神来时,佘钱已经说到:“若是前者,你既不自认是痴人,便是觉得别人冤枉了你,为何又空口无凭地嘴上消遣小当家和方侍郎?”   话已至此,一直在两边摇来摆去的墙头草,多数已然飘到佘钱这边来了,但佘钱也清楚,和这些人多说无益,转而便道,“某如此说来,并非信口胡诌。”   听到是有证据的,围观的人又来了精神。   佘钱笑道,“年前方侍郎落网,小娘子可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若非她从中相助,方侍郎可不容易露马脚,不然多少城中营酒为生的人,如今还要算着日子给方侍郎上贡呢。”   皎然心中一惊,当时她扮成禁卫军,知晓内情的人应该不多,没想到佘钱居然连这都清楚,天下果然没有不漏风的墙啊。   佘钱知道的远不止于此,他转身看向皎然道,“与其污蔑,不如想想那些散布谣言的人,是何居心啊。”   佘钱一番话说完,方才被皎然遣去拿信纸的小厮也派上用场。   皎然装模作样地像接圣旨一样双手接过那封嘉奖状,唬得那些酒客一愣一愣的。   这封嘉奖状是方侍郎的案子定锤后,凌昱拿给她的,说是指不定何时能派上用场,皎然那时并不以为意,就随意塞在账房的木柜子底,因为过于不显眼,小厮才去找了这么久。   不曾想凌昱那老狐狸又瞎猫碰上死耗子,说他是瞎猫,也是皎然一时不愿意承认他看得远罢了。   皎然颇为爱惜地展开那张纸,一字一句念出信中内容,这嘉奖状也不长,就一笔带过了方侍郎一案,再点出皎然对此案的贡献云云。   语毕,皎然将状纸面向众人,落款处红艳艳的一个官印可算让人闭紧了嘴,一个个都收敛了起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官府不是。   处心积虑拱了一大早的火全歇了,张生气不顺归不顺,却也不能不低头,见这坊中的墨里长带着人马来了,脚下开溜就跑了。   “然姐姐。”皓哥儿眼尖地看见坏人脚底抹油要走,赶紧拉了拉皎然的手道,“然姐姐,那个人跑了跑了。”   皎然摸了摸皓哥儿的脑袋,“随他去吧。”   其实皎然并不想随他去,但人家在暗她在明,抓到官府去没个由头也升不了堂,倒不如让飞星跟着找出他的巢穴,也不知背后是何人在搅浑水。等找凌昱商议,再成我在暗他在明,跟这种泼皮无赖,走暗路比走律法这种明路更有用。   局面既已扭转回来,张生的事便不急了。   当务之急还是在佘钱身上,目送走各位看客,皎然就牵着皓哥儿到佘钱跟前行礼致谢。不管对方出于何意,比起皎然的一家之言,佘钱的仗义执言确实添了不少说服力。   既然别人肯解囊相助,皎然自然也要寻机会投桃报李,多个朋友多条路,左右都不能失了礼数。   “不过举手之劳。”佘钱道,“说来还要感谢小娘子毁了方侍郎的巢穴呢,不然某每日都要愁如何填饱这只老虎的肚腹。”   原来如此。但在方侍郎之事上,不过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皎然不认为这有何可谢,若非方侍郎知晓内情,这事儿早就不知不觉翻过去了。   人情债最难还,皎然有些愁,今日的恩情,也不知要欠到何时。   好在佘钱还真有所求,“某尝过小当家的四季春,实乃一绝,不知贵酒店往后是否有分销之意?”据佘钱所知,四季春每日都是供不应求,翻过三月清明就不远了,眼见又是一年评选状元酒时,若四季春呈送去点检所参选,佘钱想不出还有什么酒能胜过它。   皎然心中松了口气,有所求总比无欲无求让人没负担,当即就应下这桩生意:“不过四季春暂时还未量产,等产量上来,若要分销,我保证大掌柜会是第一家。” 第140章 第一四零回   飞星一路跟着张生,就见他灰溜溜地七拐八绕,一路低声咒骂,最后走进兰韵衣铺,这衣铺正是张大官人所属,熟门熟路地掀起青布帘,腿一迈往后院去了。   却说张生一回去,就把四季园的种种跟张大官人尽数道来,他实在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佘钱这个程咬金,也料不到方侍郎落马居然跟那小娘子有关。怕张大官人责难自己,张生还小小地添油加醋了一番。   张大官人确实是责怪张生的,“这般小事都做不好,真是饭桶!”但佘钱和那张嘉奖状,他也没料到,所以张大官人只骂了几句消消气就停下来。   张生睨着张大官人的脸色,语带诚恳地道:“官人,你说那当家怎么会跟方侍郎真扯上关系,那佘钱怎么又替她说话,那小娘子,背后不会真有靠山吧?”   这便是谎话编多了,把自己也绕了进去,真假难自辨,还真觉得皎然背后有人了。   “蠢货!”张大官人训斥道,“佘钱以前也是捧着钱给方侍郎铺路的,恐怕巴不得方侍郎早点死的人,他就数头一个呢,替她说话不也合乎情理。”   说到这里,张大官人顿住,摸了摸他的山羊须道:“至于靠山,也不是没有可能。”实在是这小一年里,来客酒馆冒头冒得太快了。   张生总算给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了,“我就说嘛!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能……”   “此事到此为止。”张大官人摆手打断张生的话。虽说他们不怕事儿,但对方背后是谁,不知是敌是友不好乱使力,别回头得罪了大山头或是自己抽自己耳光。   张大官人原本准备出的气,算是暂且歇了一歇。   上元节秦双将军那头好不容易消停,若皎然是友,回头因着这事又勾起秦双的回忆,那到时谁都不好过,这顿买卖张大官人可是亏得彻底,秦双爱女的青丝连夜卖出,买家识货,银钱倒是舍得给,但见他急于出手,还是讨价还价了一番,比起原本买家的出价少了好几倍。   而张大官人捧着这个烫手山芋,一刻也不想留着,想着反正银钱都落入他囊中,少拿些便少拿些了,那时秦双正在气头,巴不得赶尽杀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秦芸的青丝自然是想追回的。   这后头牵扯众多,若能将这头发追回,秦双顺藤摸瓜追究到底,说不定会疑心到他身上。秦将军那把刀,斩断骨头都不连筋的,张大官人想想就哆嗦。当时连秦单也遣他赶紧了结,流入茫茫人海,不能在秦双气头上还去浇油。   最后赔了多少条命,这事儿才就此打住。张大官人也不是疼惜那些人的命,亡命之徒的命哪里值钱,本来做的就是一只脚踩在棺材里的生意,他痛心的是自己不好交代。   杀人泄气,秦双暂时是消停了,秦单也假作不知侄女一头青丝去了何处,张大官人这才甩去一身骚。   皎然这头早就忘却了秦芸这事儿,别过佘钱,巡了一遍园子没什么事儿,便领着皓哥儿回花园去了。   自从回城后,皓哥儿的吃食都回到皎然身上了,皓哥儿皮实好养活,哪知却不爱饮牛乳羊乳,小娃娃闻到那味就紧拧眉头,怎么都不肯吃。   这怎么行呢?既然如今不缺银子吃得起,皎然想着该吃的不能省。   不知皓哥儿亲生爹娘高挑不高挑,石敬泽站着虽和皎然一般高,但丁绮绰和石姑父都不矮,石敬泽胃口好也爱动,想来过几年抽条不会太矮。   可皓哥儿就没有参照物了。是以皎然想将皓哥儿养成小俊男,不给家中拖后腿,只能想方设法把好东西都往他肚里塞。   不过皎然的一片苦心,皓哥儿还不懂。   这会儿,他正垫着小短腿,双手趴在食案上看皎然捏来揉去,“然姐姐,这是给我吃的吗?”   “大家都能吃。”皎然正拿木勺捣芋泥,闻言用食指勾了一小团送到皓哥儿嘴里,“好吃吗?”   皓哥儿摇着尾巴点头如捣蒜,“好吃好吃,甜香甜香的。”   那当然了!皎然在芋泥里撒了不少糖呢。桌上已经排兵布将铺了一层黄橙橙的红薯圆,皓哥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东西看着简单,但做起来费工夫,皎然往芋泥中加木薯粉,揉成圆滚滚的面团,见皓哥儿一脸馋样眼里冒着星星,便拧下一块给他捏着玩儿,“还没煮熟,可别吃了。”皎然道。   花园没有厨房,皎然就地取材,蹲在地上用煮汤水用的莲花炉,火舌舔在陶罐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白浓浓的羊乳咕咚咕咚地冒泡,加姜片去膻味,黄的红薯圆,紫的紫薯圆,淡紫的芋圆,还撒了一层从后厨拿的花生碎,白中一片璀璨,早就让人忘了汤汁是羊乳。   不过皓哥儿机灵,入口前嘟嘴犹豫了一阵,似乎是在做心里建设,但奈何不过皎然不让他只挑芋圆吃,尝了一口,“嘿嘿”地眼睛亮了,“这真的是羊乳吗?”   皎然把汤勺还给皓哥儿,让他抱着木碗自己吃。这木碗是皓哥儿专属的,虽然配上皓哥儿的百家衣,抱在身上跟叫小花子差不多,但不怕摔嘛。   食料皎然做了不少,她和皓哥儿只煮了一陶罐,还剩着满满一盆,皎然便送到后厨叫姚姐煮了让小博士当点心吃。   再回到花园里时,皓哥儿一个劲看着她笑,唇边还挂着白色的小胡须。   皎然看他这偷吃还不抹嘴的模样,走近一看,一陶罐的羊乳芋圆果然被他吃了个干净,“我还没吃呢。”   “这里还有,给然姐姐留着。”皓哥儿拿勺子搅着木碗里所剩无几的芋圆,示意皎然他有想着她的份儿的。   “皓哥儿吃吧。”皎然往皓哥儿脑门上打了个响瓜儿,又替她抹去唇边的奶渍,在心中暗暗记下,下回要限量供应,可不能让他这么撑坏肚子。   吃饱喝足,皓哥儿就去园里蹦蹦跳跳消食了。皎然靠在水榭的廊柱上,想起方才飞星回来,说那张生进了兰韵衣铺的院子,那间院子可没给皎然留下什么好印象,满院子腌臜,她从院墙上跳下来,差点没摔断腿,人生最狼狈的时候跳上了凌昱的马车。   皎然再天真也知道这里头肯定又有张大官人的掺和,真是明明没去惹狐狸,却不知哪里引来的骚臭味,甩都甩不掉。皎然颓然地拎起浇花用的小木桶,拿了一根长柄小木勺,到花园小池里舀水。   天色已近晚膳时分,寻常人浇花都在清晨午时,皎然也是实在无处宣泄了,才会在这时候满花园浇花。   也是皎然还不知那张大官人就是上元节的幕后黑手,想不明白怎么无缘无故又惹上他了,所以才如此丧气。   栽花种草让人平静,皎然的心肝是通透的,脑里一平静,自然而然地就将种种往事串联,按说她没得罪过什么人,若非要找个前因,那只有上元节那桩事儿了。   但皎然只是猜想,他想不通张大官人因何要买她的头发,后头的事情她看不明白,可即便只想到此处,心里多少也好受了些。   皎然急于验证自己的猜测,就盼着见凌昱。人到用时方恨见不到,凌昱午间才来过一回,他向来神出鬼没,下次见面还不知到何时。好在凌昱在园子里留下四条眼线,用晚膳时皎然就纠结要不要让飞月去请他。   可没想到,凌昱居然不请自来了。   那时皎然正和皓哥儿并芙蓉儿在水榭里用夕食,皎然脑中想着事儿,往窗外看去,似乎看到了凌昱的衣影,立刻放下碗筷往园子里去。一是真想见他,二是皓哥儿还在水榭里呢,他怎么就来了。这心情也是有点矛盾。   皎然和凌昱的事儿没瞒着彩絮儿,自然也不会瞒着芙蓉儿。芙蓉儿见状,赶紧扒拉下最后几口准备回前院干活儿,走时还想带走皓哥儿。   但皓哥儿却拍拍手,不干。他才不走呢,夜里四季园里都是大酒客,一堆一堆的,少有小孩,他不想跟大人玩儿。   所以芙蓉儿只能自行离去了。   皎然接到凌昱,本想让他去别处待着,凌昱却不肯。无奈之下,只能领着他到水榭内室,花园以往也是开放的,说他是客人来煎茶吃茶,想来也能骗过皓哥儿。   可回到内室,皎然就见皓哥儿哪里有在吃饭,正捏泥娃娃一样捏着碗里的饭,一个个捏成小团子,有的摆在食案上,有的扔到汤水里,皎然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咚咚咚”走到皓哥儿边上:“皓哥儿,你这是在作甚么?”   皓哥儿意犹未尽地道,“我在捏圆圆。”说的就是在学皎然捏芋圆。   皎然被这娃娃气得够呛,“谁教你米饭是能用来玩的?”   皓哥儿从没见过皎然这样跟他说话,这才收回手,“可是我吃不下饭了。”一锅芋圆下肚,那玩意又不易克化,皓哥儿是真无食欲。   “吃不下就能这样玩儿吗?”皎然暴怒,“别人家的小娃娃,吃饭都还要从粥里挑米呢,谁能像你一样每日都有米饭吃,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皓哥儿吸了吸鼻子,往旁边的凌昱看去,但看着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又缩回了脖子,“可皓哥儿就是吃不下。”皓哥儿嘟囔道。   这次皎然却没那么好说话,老鹰捉小鸡一样拖着皓哥儿的手臂,将他扔到水榭门口,看皓哥儿一脸不服的样子,脑袋上火气直冒:“给我站好。”   以前都是被白师太罚站,皓哥儿何曾被皎然这样凶残地对待过,当即“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皎然拍走他想要求抱抱的小手,“你以为这世道,人人都有米饭吃吗?既然你不吃,那夕食就别吃了,以后再这样,一天都不给你饭吃!”   临走之前,皓哥儿还“哇哇哇”地想跟皎然进去,皎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给我回去站着,再乱动就整宿别睡,站到天亮。”   皓哥儿吸着鼻涕,一抽一抽的,这下真被吓到了,乖乖回去站着,但小脑袋还是时不时往内屋望去,眼里包着泪花,可望穿秋水也没等来皎然的特赦。   其实皎然也没有多生气,但这样的习惯如果不撂下脸纠正,以后就更难了,所以走到内屋后,她又抱着皓哥儿的披风出来,夜里风凉,别回头着凉就得不偿失了。   “然姐姐。”皓哥儿张开小翅膀,又想求抱抱。   “姐姐不是在骂你。”皎然替他围上披风,这是典型的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但你必须长记性,你要是站得好,一炷香后我就让你进去。”   皓哥儿探着脑袋看向跟在皎然身后出来的凌昱,可怜兮兮地喊了声“叔叔”,一脸讨好地要拉靠山,有外人在场,然姐姐总不会生气太久。俨然不顾前些日子,自己还在恼凌昱跟他抢姐姐的哩。 第141章 第一四一回   皎然心里只有无奈的份,小家伙脸都快皱成一团了,还能屈能伸不忘拉同盟。她想看凌昱作何反应,所以没有打断皓哥儿,和他一样无言地望着凌昱的眼睛,就等着他发话。   两只如出一辙的大眼睛汪汪地望过来,凌昱俯下身摸了摸皓哥儿的肚皮:“这里面是装了什么,怎生吃这么饱?”   皓哥儿一听有希望,愈加期盼地望着凌昱,伸出手就想要抱抱。   谁知凌昱摸完了他的肚皮便站起身:“也好,站一会儿能消消食,夜里才睡得香。”   皓哥儿噘着嘴收回手,他确实就是吃太饱才不吃饭的,这下园子里再无别人可以求助,只能乖乖站一炷香了。   皎然嗔了凌昱一眼,他倒是会做人,两边都不得罪。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内室,皎然一坐下便道,“你怎么又来了?”   凌昱焉能看不出皎然是在说气话,他来四季园次数这么多次,哪回皎然能像今日一样,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一见到他就迎出去。便是当初在山庄,只有两人时他也没这待遇。   不过凌昱也不拆穿皎然的小心思,他走到皎然身边坐下,“我不来寻你,难道你会去寻我?”   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除了私底下只有两人的场合,皎然是避之不及,更别说主动去找他。凌昱没少问那只鸽子是不是被她养得飞不起来了,但皎然就是不松口。   皎然收了收嘴角,岔开话题将午后前院的闹剧跟凌昱说了,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片狼藉的晚膳收到食盒里,放到外间等彩絮儿来取,“那捣乱的人,你说,是不是听张大官人的差遣来搅浑水的呀?”   皎然净了手,这才回到凌昱身边坐下。   “你脑子倒是灵光。”凌昱将高几上的鎏金蚌盒递给皎然,他已经习惯了她的习惯,净完手总要抹上一层香膏,“他是把生意失算的不满,都转移到你身上了。”   皎然低头抹着手,还是不明白:“我就想不通了,不过一单生意,且都过去那么久,为何就要揪着我不放?”   凌昱看皎然挖了一团香膏,替她收回鎏金蚌盒,嫌弃地扔回高几上的小藤织箩筐里:“自然是因为有人苛责于他,他无处泄愤,就来苛责你了。”其实还因为有人撑腰,张大官人才敢没事找事,螃蟹一样在这市井里横着走,但张大官人背后的山头还未明朗,凌昱便没跟皎然细说。   皎然偏头想了想,突然手上的动作一顿,柳眉拧成川字,不安地摸着自己的鬓发朝凌昱道,“那不会再有人来割我的头发吧?”这头青丝如墨如绸,皎然可舍不得。   凌昱摸了摸皎然的脑袋,“你还没亮底牌,暂时他还不敢惹你。”顺着手势往后抚过皎然的鬓发,“至于这头发,声名在外,我看还真难说,说不定没了上一家,又会有下一家出金来买。”   皎然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听到一半,看凌昱眼角的笑意,就知他这话又是在拿她取乐。   真是蔫儿坏,皎然迅速抹匀了手,举起来塞到凌昱鼻间,“叫你取笑我。”   可惜却没见到想象中的画面,凌昱一点眉头也没皱,反而顺手抓着皎然的手到唇边啄了啄,皎然想抽都抽不回来了,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不是不喜脂粉味,是不是诚心骗我的呀?”   凌昱将她的手扣到身后,“我真是不喜,但你身上的味道,我倒是很喜欢。”说着就凑在皎然颈间胸前上下嗅了嗅,果然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凌昱抬头笑道:“千真万确,不然你让我继续闻闻?”   皎然被他弄得又痒又麻,脸上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衣襟里,眼见凌昱又要耍流氓,连忙跟他谈正事,“你午后来寻我,不是说有正事儿吗?”   “好好的说话,脸怎么这么红?”凌昱一脸谈正事的神情扫视皎然的脸,当然了,前提是如果手已经放开,距离不这么近的话,那看着可能还真有几分要谈正事的样子。   “放开我。”皎然气急败坏地转了转手腕。   “我是有事儿要找你谈。”凌昱放开了皎然的手,却依然箍住她的腰,“过几日踏青宴,不知雪见姑娘能否赏脸,陪凌某去城郊赴宴?”   眼下虽是春日,但日子要翻到三月,上京城上下才会有真正的返青之色,三月算初青,到了清明时节,那到处才真是踏青的人。不过从三月开始,各处的踏青宴便陆陆续续地开始,酒店后厨还接了不少酒点单子,万物生春,定起宴席来,大家都很舍得花钱。   如今外出做酒食,皎然寻常是不出席的,后厨有专门的小队伍,皎然担的是想新菜品,新酒点的军师身份,时间灵活了许多。   以雪见的身份去赴宴,皎然倒是有兴趣,“那我不用露脸吧,像在白矾楼那般的衣裳可妥帖?”只要不露脸,一切都好谈。   凌昱吻着皎然的唇道,“这是自然,雪见的行头你不用担心,我替你备着。”凌昱的吻轻柔而细腻,特别有耐心,皎然每回都被亲得迷迷糊糊的。   “然姐姐。”   但外间皓哥儿一顿童声,却让皎然瞬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猛地就跳到地上,回头一看,皓哥儿正在屏风处探头探脑,不敢进来。   “一炷香到了吗?我等了好久哦。”   一炷香的时间,等得皓哥儿小短腿都酸了,虽然他中间偷懒了一下,然姐姐也没看到,但只能在那方寸地动弹,皓哥儿觉得自己就像被孙悟空的金箍棒画了圈一样难受。   皎然算了算时间,一炷香确实已经过去,脸上有些小娃娃看不出来的尴尬,朝他招了招手假装无事道:“行,进来吧。”   皓哥儿如蒙大赦,“蹬蹬蹬”地又恢复了活力,欢快地向皎然扑了过去,还认真地点头保证道:“我再也不会乱吃饭了。”   皎然抱起皓哥儿,听着他“叮叮叮”的铃铛声,耳根子一红,忍不住走过去踢了凌昱一脚,又不过瘾地踩住他的脚。   皓哥儿走路都有声,方才她是迷糊了,但凌昱眼睛毒耳朵灵,她就不信他没听到。也不知皓哥儿有没有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但皓哥儿既然没问,皎然也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夜里皓哥儿小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自打被白师太抱回家,皓哥儿何时挨过饿,一把就抱住皎然的手臂,“然姐姐,我饿了。”   皎然心想正好,她还怕皓哥儿不长记性呢,点了点皓哥儿的额头道:“今晚我就说了,晚膳既然你不要,那就不会有宵夜,吃一垫长一智,以后你可要记得好好用饭,不许耍小性子了。”   皓哥儿有点生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里面好像有虫虫在抢他的食物:“可是这样,皓哥儿会饿死的。”   这哪能啊?皎然笑道:“不会的,一顿不吃饿不死人。”   皓哥儿坐在床榻上凶巴巴地撅起嘴,“你答应了白师太会照顾好皓哥儿的。”说完又用他湿漉漉的眼睛望向皎然,带着有气无力的声讨,好像真的好几天没吃饭似的:“敬泽哥哥说了,这叫虐待。”   什么?   又要告状又怨她虐待,皎然都不知该气还是笑,忍不住就和一个小屁孩开始争辩,“我什么时候虐待石敬泽了?”   皓哥儿一口咬定:“二娘让敬泽哥哥替姐姐办事儿,敬泽哥哥都这么说!”   皎然一时怔住,好像是有说过来着,丁绮绰偏袒她,有时皎然犯懒不愿去做的事,丁绮绰让石敬泽代劳,石敬泽常会这么抱怨。   但他俩一道长大,吵吵闹闹什么话都能说出来,没想到皓哥儿听了一耳朵,学了个新词就现学现用。可见在娃娃面前,言传身教有多重要。   “你俩也快别说了。”芙蓉儿和彩絮儿看这姐弟斗了半天嘴,忍俊不禁地端着皓哥儿的夜壶进来,睡觉前皓哥儿都要打光腚坐一坐,免得夜里一泡尿,把皎然冲到汴河里去。   皎然将皓哥儿拎到地上,“既然你说我虐待,那你今夜就自己找地方睡吧。”皎然指着门道,“这才叫虐待,懂吗?”   彩絮儿蹲下去拉着皓哥儿道:“不如皓哥儿今夜去跟我和芙蓉儿姐姐睡哩?怎么样?我们不会虐待你的。”   皓哥儿看了看彩絮儿,又看了看皎然,然后自己吃力地将裤腰提到一半,两只手攀在床榻边沿要爬上去,一边抽着鼻子,可见心里还是认定他姐姐的。他这个年纪的娃娃,半生不生半机灵不机灵,时常是语出惊人显得憨态可掬。   “我要姐姐。”小短腿下去容易上榻难,皎然实在看不下去了,手一抱就把他提溜起来了。   不饿一顿不长记性,后面皓哥儿用膳时可就不敢把米饭当泥巴玩儿了,皎然总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不过小日子没平静几日,踏青宴还没到,二月底就出了一桩大事儿,把皎然原本的计划全打乱了。   先是墨书筠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皎然原以为入宫是板上钉钉的,没曾想墨书筠却不想了,但怎么过皇帝那一关又成了难题。   墨书筠茶饭不思多日,想出了先和未婚夫婿换庚帖,再去官府备案这一招,庚帖换过,公文一记,可就是官衙承认的夫妻。秀女定然是不能选了,官府那儿就会卡住不过关,皇帝若还要她,说不好听乃强抢民女,更不好听便是霸占民妇了。皇帝走仁君的路线,自然不会这么毁自己的声誉。   婚事提前,但墨氏和墨里长没跟未来亲家透底,只说对未来郎婿相当满意,先成家后立业,想尽快定下这门亲事。男方对这亲家也是一百八十个满意,当即就应下了。   双方换过庚帖,就等找相士算出年庚是否相配,生肖有无相尅。其实这不过走个过场,两家知根知底,在说亲前,底细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长辈藏心眼,墨书筠却是不想瞒着未来夫君,一番苦思后,还是决定趁着双方长辈去城外算八字的日子,约了周子松到外城的花市见面。   春日里百花盛开,除了赏那大自然的花,市民也爱买花,这是把一角春景带回家。   花市里挨挨挤挤,男女距离近些也没人会在意,大家都只顾着赏花,再挑中几株物美价廉的春花回家才是乐趣。   大白日里,也没人会臆想你要作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且本朝民风开放,大家各自顾各自的,只要不太出格,没人会去理会。   这么一个好日子,墨书筠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桃紫布衣,也没戴什么簪环手钏,店铺不好关上,免得双亲回来就露底了,所以墨书筠让丫鬟绿枝在铺里守着,独自租了顶轿子,就往外城去相会未婚夫婿了。   可千算万算,算到自己头上,墨书筠怎么也没想到,这顶轿子最后抬进了皇帝在城中的别苑。 第142章 第一四二回   消息过于骇人听闻,陶芝芝听得嘴巴都合不拢,跳起来围着墨书筠转圈上下扫视,“书筠姐姐可还好。”说着又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这如何能好?但你怎么还能回家来?”   既然被抬到别苑,皇帝的意味也不言而喻了。但这事关皇帝后院,陶芝芝性子大喇喇却不傻,虽然心里想知道,可嘴上还不忘把着个门,庶民怎敢妄议天子的秘事。   墨书筠被陶芝芝转得头晕,脸上一红,也知道她是想歪了,拉着她站定道:“我好好的,他没拿我怎么样。”这个好好的,说的便是她还是完整之躯的意思。   她确实是好好的,但那日双方父母从城外归来,可就一点都不好了。原以为各自抱着生辰八字去,回来便能换成庚帖,谁知道那相士竟然说墨书筠和周子松八字不合,不宜结发。   墨家二老一听就互相递了个眼色,心中明了,但周家两老哪知道那么多,拉着相士又问了几遍,却仍是一样的答案。   这下可就犯难了,两家是故交,墨书筠和周子松都是他们看着长大,墨书筠贤淑雅静,知书达理,家中人口简单,这样的儿媳妇打着灯笼也没处找。这亲事不要吧,真舍不得墨书筠,若是要吧,八字又说不过去,要是往后出了什么事儿,可就不好怪神灵没提醒了。   最后还是墨家二老拉着他们回了城,说是再找几位大仙看看。   不看还有所希冀,但看了几人下来,个个一套说辞,这下周家二老说不出话来了,一家还能是凑巧,怪那相士是江湖道士,但这么一来,不算也只能算了。   墨家二老叹气,也没将墨书筠被皇帝看上的事说出去,太多人知道对谁都不好。若是往后女儿真当了贵人,不是他们不信故交,但谁的嘴能有自己双亲严实,要是被人知道墨书筠入宫前就跟皇帝相识,谁知道会被编排出什么难听的话本子来呢,对墨书筠的影响不好。   这么一来,墨书筠入宫选秀女,就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书筠姐姐,你也别伤心。圣人能知道你要去见周子松,可见对你也是上心的,你在宫里有人护着,日子应当不会太难过。”陶芝芝拉着墨书筠的手劝慰道。怕墨书筠一时转不过弯,因为失了周子松这桩婚事伤透心。   但皎然清楚墨书筠不至于会伤心欲绝,在天子和周子松之间,墨书筠本就有所徘徊,她喜欢皇帝,却没准备好面对他偌大的后花园,才选了周子松。没想到皇帝倒是果断,如今墨书筠的后路被斩断,只剩一条路走到底,是好是坏还真难说。   “可是三月初就要入宫?”皎然问道,眼下都二月二十七了,算一算墨书筠做姑娘的日子也没剩几日了。   墨书筠点了点头。   “急了些,但手脚快点,也不是来不及。”皎然看陶芝芝满脸不解,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就舍得书筠姐姐,但既无路可选了,那便好好准备,这样入宫后才不会措手不及。”   陶芝芝原本有些忧愁,但瞬间又满血复活了,“你说得对。不就是争宠吗,书筠姐姐人好看,心思好,又懂琴棋书画,圣人定会喜欢你的。”   皎然和墨书筠相视一笑,“芝芝说得对,书筠姐姐是极好的可人儿,在皇城中,容色才情都不可缺。”皎然比较现实,觉得两者都很重要。墨书筠算不上绝色,性子也有些娇养的小任性,可见皇帝既喜欢她的容色,也好她的性子。   但皇帝的恩宠和妃子的容色是相辅相成的,皇帝的喜好不知能指望多久,皎然可不信哪一日墨书筠颜衰色退,皇帝看宫里一茬茬的娇花不会心动。   皇帝年近三十,早年就伺候的妃子如今也不小了,可墨书筠现今才十六。   说句不好听的,再过几年,新人和旧人站在一起,谁像谁的娘都不一定,所以皎然觉得重中之重,是要让墨书筠在进宫前,多学些养颜护肤的法子。   接着几日,墨家二老是耳提面命,嘱咐墨书筠在后宫要低调做人,不求多富贵。做父母的只求她安度余生。   陶芝芝不懂什么美颜护肤的法子,但也想助今日姊妹,未来娘娘一臂之力,和皎然一商议,不过两日就给墨书筠备了两个肚兜。   陶芝芝捧着一个青缎莲生贵子和一个粉缎刘海戏金蟾的肚兜,爱不释手道:“还是阿然鬼点子多。书筠姐姐你瞧瞧,喜欢吧,这是我和阿然凑给你的。”   墨书筠感动地吸吸鼻子,接过来细细看,眼睛一亮,“这如何舍得?”肚兜上的莲子,全是用金线绣成,金蟾也闪着金光,这可比一个肚兜的钱多多了。   皎然凑近脸左看右看,打趣她道:“哎呀,我们出得起这点钱,你可别哭丑了。”   “这有什么,还有你哭的。”陶芝芝卖弄地将肚兜翻过来,内里一侧有个大兜,掏开一看,这外层的背面,满满绣的都是金线,“瞧瞧,都是真金白银。阿然说了,有点钱财好傍身,你要是过不下去了,还能将这金线刮下来救救急。”   “呸呸呸。”陶芝芝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用不上的用不上的,你就当护身符,穿着就能想到我们哩。”   墨书筠启唇一笑,珍惜地将这两个肚兜握在手里。   “阿然,你还备了什么?”陶芝芝指着皎然手上的纸张,据她所知,除了这肚兜,皎然还捣鼓了不少好东西。   “养肤方子?”墨书筠没想到皎然连这都替她想到了。   “是的。”皎然点头,一张张指着跟墨书筠道:“都是从我娘亲那里学来的,琐碎了些却有用。不过我还小,没全都试过,书筠姐姐先记着,往后不定就有用武之地了。”皎然顿了顿又道:“这些不好带进宫,被人看到了不好,书筠姐姐就记在脑子里带进去吧。”   天下哪有不爱美的女子,皎然扬了扬脑袋:“都是我大娘二娘的秘传,不好传给外人的。”   “这样啊,那我也要看看,我也看看。”陶芝芝如何能不心动,说起来夜凌音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和她娘亲一般年纪,但夜大娘真不像大娘,肤白泛光,身形窈窕,喊声姐姐犹可,和她娘亲站在一起,就跟差辈一样。这样虽然对她娘亲不敬,但就是事实。   其实还有些方子,皎然想着墨书筠脸皮薄,就没写出来,还不知要不要说与她听。只是若不说,总觉得欠了些火候,所以皎然撩起墨书筠垂在耳侧的青丝,红着脸三言两语说尽。   “大娘二娘闲聊时我听了一耳朵,也不知有没有用就是了。”皎然心想应当是有用的,不然夜凌音和丁绮绰也不会拿出来说。   墨书筠脸上像着了火一样,嗫嗫喏喏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上虽然难为情,但心底是感激皎然的,想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肯同自己说这些,便是她娘,也从未跟她提及这些。   两人打着哑谜,看得陶芝芝一头雾水也想听:“你们在说什么呀?阿然你说大点声,我也要听。”叽里咕噜地是要说给神仙听吗?   墨书筠羞得垂下了头,皎然脸红地打哈哈道,“等你嫁给石敬泽,我再跟你说……”   后面都不用说,陶芝芝看两人这样难道还能不懂?“阿然你真是的。”陶芝芝难得老脸一红,嘟囔道。   因为离别来得太突然,所以最后几日,陶芝芝和皎然一有空,都像小姑娘一样窝在墨书筠闺房里,似乎有说不尽的话,等到日暮黄昏才舍得离去。   三月的晚风带着些充满生机的泥土气,还有草木的芬芳,不像夏日那么闷热,有的是沁人心脾的凉意。   “阿然,你说那日圣人怎么会知道书筠姐姐要去见周公子呀?”这话陶芝芝早就想问了,她和墨书筠虽好,但并非什么都说,墨书筠为人端庄娴静,脸皮也薄,和皎然就不同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陶芝芝警惕地环顾四周,鬼鬼祟祟地支起手在她耳边道:“我总在想,是不是在哪里的暗处,藏着圣人的耳目啊?”   皎然“嗯嗯”应了声,“说不定你和我说的话,也会传到圣人耳朵里呢。”   什么?陶芝芝心中害怕,她还是第一回 遇见这种事儿,这不就跟鬼打墙一样让人害怕。想想还是石敬泽好啊,温文尔雅,哪像皇帝这么霸道,陶芝芝脚底发软,抱着皎然的手急匆匆走回了四季园。   陶芝芝想的是皇帝耳目的无孔不入,皎然这几日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她想的却是谁在为皇帝做这件事儿,皇帝再只手遮天,龙椅连着皇城抽不开身,耳朵再长也鞭长莫及。   想来想去,怕也只有凌昱了。既是皇帝信得过的亲信,又办事妥帖,皎然在心中哼哼,果然是天子的爪牙,沆瀣一气,谁知道她周围也有没有凌昱的耳目呢?   不对,那定然是有的,飞月不就是吗,还是皎然心甘情愿留在身边的。   三月三这日,墨书筠一个行囊踏上马车,往北入了皇宫,皎然则一身新装,被凌昱接着往南去了城外。   晨间天色微亮,皎然就去了墨家看墨书筠梳洗打扮,入宫从选秀到得见皇帝还有好远时日,看着墨书筠沐浴更衣的样子,皎然莫名眼眶湿热,仿佛是在送嫁。   她是如此,墨家二老更不用说了,墨里长不能去女儿闺房,那屁股就跟长了刺一样,怎么都坐不住。墨书筠眼皮红肿,看来昨夜也没睡个好觉,绞了好几根凉棉巾敷眼睛,才褪了些红。   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皎然是目送完墨书筠,才回四季园去准备自己要去踏青宴的事儿的。   三月的城外,比冬日吵杂,蔡河两岸,杨柳低垂,清风和煦,沿河两岸处处桃李争妍,一簇簇、一团团,一路都有市民在赏春景。或成群结队,或一人悠行,有人手中拎着一壶小酒,有人衔着柳叶当柳笛,还有调皮的少年小儿,故意追赶沿途香车骏马。   皎然此时就坐在马车中,指尖压下几片竹帘空出一条缝,宁愿看僵了脖子也不愿意去瞧车厢里凌昱那张讨人嫌的脸,她这会儿送别墨书筠的劲儿还没过去呢。 第143章 第一四三回   车外柳笛清响,皎然又施力往下压,由缝隙望去,只见道旁一位公子,坐在马上忽而向前,忽而往后,围着三两携手前行的粉衣娘子转悠,奏笛示好。那男子头上还插着一朵大红花,当也是位风流公子,只是不知这番殷勤最后会不会献了个寂寞。   凌昱对窗外的景致并无多大兴趣,但皎然看得咯咯笑,马车行过了,还恋恋不舍地扒着竹帘缝往后看,显然是恨不得变成蝴蝶飞出去和着那曲调跳舞。   但在凌昱看来,踏春赏花,还不如眼前女子来得悦目。   三月天不像正月二月那般寒冷,午时的日头甚至有几分初夏的浓烈。这天时,披风和棉袄已经不太常用,今日皎然换上的是浅蓝泥银层叠襦裙,襦裙长而坠,更显得整个人修长挺拔。   这行头是楼若照着雪见姑娘的身份准备的,比寻常襦裙要更风情些,但楼若的眼光不因是女史就俗艳。   襦裙通体是素净的浅蓝,没有繁复的花样,别看这薄纱简简单单,可大有来头,层层叠叠共有六层,却瞧着比寻常的叠纱裙还轻透,纱上点着泥银,在光下泛着粼粼银光,朦胧而梦幻。只有胸前那一抹绯白相间的系带最是吸睛,裹出丰硕的形状,好似底下真的是饱满而熟透的桃儿正待采摘。   凌昱拉过皎然垂在腿上的手,这天儿穿襦裙其实还是早了些,但没办法,雪见姑娘不能包裹得比世家小姐还严实。   皎然心知凌昱是何意,指尖一收,回头道,“我穿了暖玉甲,暖得很。”   凌昱啧啧道:“哟,肯搭理我了?”   一早上的别扭被一眼戳穿,皎然撇撇嘴,嘴硬道,“谁不搭理你了呀?”凌昱最擅长倒打一耙了。   “没有吗?”凌昱凑到皎然脸颊边闻了闻,“那我怎么觉着,你身上有股很浓的火药味儿?”   皎然不答言,想了想,然后哼了一声,曲起腿和他保持距离。   凌昱挑了挑眉,大手穿过膝盖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下,“你在不忿什么?是不想赴宴了?还是墨书筠入宫,你舍不得,找不到人泄气,便把不满不悦都泄到我身上?”   “谁找你泄气了。”这话一答,也就明明白白告诉了凌昱,她是因墨书筠的事儿心情不好了呐。   皎然不喜欢这种离得太近的对峙方式,会让人忘记自己还在生气,她踢了踢腿,可也无济于事,只好扬扬头直接承认道:“难道书筠姐姐入宫,跟你无关?”   “就为这这事儿?”凌昱没有太大反应,只淡淡道,“我不过奉命行事,你书筠姐姐不敢违抗圣旨,难道我就敢?”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皎然一时也挑不出错来,凌昱每回话不多,但都能叫她哑口无言,这才是最气人的。论城府,皎然还是难及他万分的。   “将来她的日子不会差。”凌昱搂着皎然的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且放宽心吧。”凌昱的嗓音很温和,秋风扫落叶般,让皎然本来就没剩多少的脾气几乎荡然无存。   而皎然抬眸对上凌昱有些灼热的眼神,她可不想在踏青宴前弄出点什么名堂来,车厢就这么大,逃无可逃,皎然赶紧做作地抬起一双玉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飞仙髻,语带提醒地道:“今日我这发髻,彩絮儿绾了小半个时辰呢,可不好枉费了她的心思。”   两人都是聪明人,这就是在明示凌昱别乱动她了,皎然一点不想云鬓钗环乱地示人,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虽然对于雪见来说可能算作正常,但眼下她是雪见的名,皎然的底,好玩归好玩,她还是做不来。   凌昱拉开皎然,在她脸上头上扫了一眼,“彩絮儿的手艺的确不错,但是……”凌昱又把皎然按到跟前双目对视,皎然见凌昱眼里浮现出不陌生的狡黠,背后猛地一凉。   皎然的小聪明哪里敌得过凌昱常年的算计,果然他便道,“但我不碰你的发髻啊,你又没上妆。”   今日皎然没有像上回一样画了个妖冶的妆容,只因楼若替她备了帷帽和面纱,脸蛋脖子全都隐在浅纱中,再敷粉皎然就嫌累赘了,所以连口脂都没上,只抹了淡淡一层无色口脂。   没想到却让凌昱钻了空子。   “凌昱!”皎然恼羞地叫唤道,但后面的音调,全都被凌昱吃了个一干二净。   踏青宴离京城不远,这个吻断断续续没持续太长时间,末了到地,车夫很上道地将马车稳稳停下,却什么也没说。   凌昱将两人分开,看着皎然眼中的潋滟,脸上的艳光,还有因为吮得久而用力,由内而外透出自然樱红的唇瓣,笑道:“倒是比方才还红些,比上妆还好看,我总算知道何谓却嫌脂粉污颜色了。”   皎然嗔了一眼正帮她戴帷帽的凌昱,拉起垂在耳畔的一边面纱,挂在另一只耳朵上,如此有双重保障,便是钻进帷帽,也窥不见她的脸了。   因着头上绾着发髻,所以凌昱备的帷帽挖了中空,还能露出挺立高翘的飞仙髻,这帷帽做得也极美,一点都不拖这套行头的后腿。   两根软软的纱带系在下巴处,帽檐围一圈白色薄纱,浅纱两侧及脑后垂着一圈琉璃宝石串成的长珠翠,光下熠熠生辉,浅纱罩着时,莹白的珍珠和闪光的珠翠能压住它不被风吹起,若将浅纱捞起,容颜隐映在珠光宝石中,如观帘后佳人,也是美不胜收。   眼前的金悠原已变了样,从三月初一开始,金悠原就开始搭棚拉架,这金悠原并非草原,而是京城东南,蔡河滨上一块宽而阔的平地。此处离京不远,脚程不过两炷香,原上花木丛丛,杨柳垂丝,乃市民踏青的好去处之一。   河对岸矗立一座七层佛塔,这是当今圣上登基时太后下令诏敕兴建的,砖石崭新,楼阁高耸,飞翘的塔檐垂挂铃铛。游人坐在金悠原饮酒畅谈,且歌且舞,空地上少年打球、踢球,捎带芳香的风中还会送来对岸的风铃声。   没来过的人便会不自觉去寻找这似远似近的声源,一如此时的皎然,顺着凌昱的手望去,找到那仿佛能穿越时空的声音。   不同于对岸的佛塔,金悠原并非私家园地,四处开敞,不论你是戴巾儿的还是替人洗巾的,都能到此寻春游玩。   这几日搭棚拉架是因着有王孙公子举办踏青宴,要在此处比马球,才将地暂时圈了起来。棚帐面朝蔡河,坐成一排向横向延伸,竖向则搭起齐腰竹架,这是为了隔开人流,中间空地便是比马球的场地了,那棚帐是公子千金的观看台,竹架外则是给市民围观同乐乐的。   既然拉着棚帐,那入口处自然是冠盖宝马云集,一丛丛、一堆堆的锦衣华服,是贵女公子三两成群聚首谈笑,踏青宴请的都是城中年青子弟,所以分外热闹有朝气。   皎然跟着凌昱踱步走入围场,即使隔着面纱,也能感到外面灼灼的目光。   下马车前,皎然就嘱咐凌昱步子迈得小一些,别把她给落下了。隔着轻纱皎然能肆无忌惮乱看,但脚下是紧紧跟着凌昱的,还学着女史小而轻的步伐,好似随时就会倒在凌昱身上。皎然心叹做作不易,这姿势看着柔软,却是用劲在撑住那软,因此走起来比平时费力不少。   果不其然,凌昱时不时就传来一声闷闷的哼笑。   皎然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不过她一丁点都不恼,皎然惯爱自娱自乐,虽然累吧,但举手投足扮得兴起得很,且如此一来,若有平日相熟的人,才不会认出她来呀。   皎然隔着轻纱斜了凌昱一眼,除了他,别人可都说像极了的。那别人自然也只有彩絮儿她们了。   “呀!三哥哥,三哥哥。”   皎然正悠哉地看花一样的小姐,树一样的公子,哪知就被这声音打破了她的一厢悠然自得,凌涵的声音脆而亮,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我滴个乖乖,皎然脚步顿住,幸好没在比凌昱先回头,不然可就露馅了。   待到凌昱转过身,皎然才慢慢地循着声音看去,凌涵正盘膝半探起身子坐在一处锦茵上,旁边是好几位年纪相仿的小姐妹,衣着华贵,边上站着一堆婢女,一群人憧憬而好奇地望着她和凌昱。   见凌昱真回过头来,凌涵立刻跳起来,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飞到凌昱跟前,“我就说没看错,我怎么会认错我三哥哥呢?三哥哥,果真是你,你也来看马球赛呢。”话是跟凌昱说的,眼睛却是滴溜溜看着皎然。   奈何凌昱却十分不解风情,丝毫没有“他乡遇亲人”的包容和感动,“涵姐儿怎么会在这儿?大姐不是请人教你功课吗?”   “哎,诶。”凌涵哎哎了两声,她顾着好奇凌昱身旁的女子,一时居然忘了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了,想到这里,凌涵便是一阵郁闷。   自从凌兰回了国公府,自己就跟住在牢里一样,大姐姐实在凶残,说一不二,偏生凌涵就怕这位姐姐,凌兰每日给她布置了满满的功课,她连怠慢都不敢,所以凌涵自打山庄回来,即便有出门游玩的心,也被重重的课业压垮了翅膀。   大姐姐不像母亲,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也不像三哥哥,嘴上教训她,实则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袒,但想到最后,凌涵也知道,凌兰就是凌昱请回家的,所以还是母亲最好。   晨间她跟着夫子学书,脑袋摇啊摇的看似认真,一颗心却早就飘出去了,以前怎么没觉得外面的花花草草比府里的养眼呢?   这姑娘也是上课爱走神,才会学得样样半桶水。   “哎。”凌涵最后“哎”了一声,原本还在怕悄悄溜出来要被兰姐姐训,但瞧瞧她碰见了什么!怎么三哥哥每回都能被她撞见,真是天助她也,如此回去也能跟兰姐姐拉簧,能训斥得少一些了。   虽说心中雀跃,但凌涵还是一脸忧愁地垂下脑袋:“大姐姐就像在养小鸟儿一样,不把我放出来飞飞。”凌涵委委屈屈地望向凌昱,“三哥哥,我好可怜,大姐姐这般,阿涵吃饭都不觉得香了。”   这姑娘着实娇俏可爱,帷帽下的皎然不由勾起唇角,很想笑出声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7 18:40:05~2021-08-29 22:0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4章 第一四四回   凌昱轻“嗬”了一声,“那涵姐儿多饿两顿,便会吃着香了。”   一点都没有一脉同气的手足之情,凌涵鼓起腮帮子,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一切,三哥哥果然是和大姐姐沆瀣一气的。   环佩声响,是坐在锦茵上凌涵的小姐妹过来向凌昱做福行礼,皎然稍稍一福,没有开口。倒是秦芸那声甜甜的“凌昱哥哥”让皎然耳朵一个激灵,其实她们走过来时,皎然就敏感地注意到了秦芸,也敏锐地察觉出她和以往的不同。   皎然没见过秦芸几次,但那一见,却是印象深刻。   那时这姑娘眼里写满傲气,上元节一役约莫将这傲气削去了不少,添了几分慌和滞,大抵怕被人瞧出端倪,所以站得比寻常挺拔不少,秦芸梳的是姑娘家的丫髻,皎然隔着轻纱看不出她头上是不是假发,可但见到凌昱时,那比以前颤抖的声线,还有时不时往头上摸簪子的动作,还是出卖了她的底细。   见过礼后,几个小姐妹挽着手站在离他们五六步的地方。   凌涵状似无意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眼就认出来皎然脚上那双粉缎靴子,果然没猜错,眼前人正是山庄那位姑娘。   这发亮的眼神皎然看在眼里,其实这鞋回城后她就不穿了,这回还是凌昱让她穿的。没想到是算到自家妹妹身上了,有这样的哥哥真不知是好是坏。   “出来踏青,雪见姑娘怎么遮着脸呀,大好春色隔层纱就逊色三分了。”凌涵甜甜地道,语气里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在练字的时候,母亲和兰姐姐常在旁边吃茶,虽然凌兰让她练字静心,但听到两人在谈论凌昱的事儿,凌涵如何静得下心来。   出阁宴后,雪见姑娘的名字就在城中名流圈传开了,可惜只有凌三公子清楚雪见姑娘是何姿色,凌兰这八卦,也是在自家夫君那里听来的,京城就这么大,那样的场合凌昱要了位姑娘,早就成了许多人的谈资了。   拿着毛笔听了一耳朵,因此凌涵才认定,山庄上差点逮到的姑娘,和眼前的女子是一人。   像楼若、雪见这样被捧起来的姐儿,有才有貌,金子也买不来一个笑脸,在才子口中素来是风流佳话。凌涵也不会把她们当寻常女史看,但姐儿终归是姐儿,凌涵心中多少有些瞧不起,喊着“三哥哥”,脚一跨手一伸,就挤入了皎然和凌昱中间。   两人本就不是衣贴衣地挨着,所以皎然只是生硬地往旁跨了一步,给凌涵腾了位置,她以手帕子掩口,看着像是身子有恙,实则是快被逗笑了。   皎然做作地变着声线解释道:“雪见脸上生了红疹,怕污了贵人的眼,便遮起来了。”   这软言软语,便是凌涵也听得骨头一颤,什么疹子,也不知会不会传人,凌涵下意识就推着凌昱往边上站,怎奈凌昱一动不动。   没想到三哥哥喜欢的居然是这种绵言细语的狐媚子。   撇开这嗓子,其实凌涵也觉得雪见姑娘定然好看,刚刚坐在地上一抬头,就被雪见姑娘身上的行头吸引了去。   这蓝好看得很,像把一片蓝天白云穿在身上一样,从面前走过时,轻飘飘的流光溢彩,都不像凌涵以为的姐儿会穿的衣服,这帷帽也甚是精巧,垂下来的珍珠润泽光亮,发髻上还簪了一朵花,走起路来别提多夺目了,凌涵想着回去也要求母亲做一个。   这身行头,若非早知此人就是雪见,还以为是哪个府里的闺秀姐姐呢,凌涵暗暗想着,回去一定要告诉母亲和姐姐去,三哥哥花了一幢宅子在雪见姑娘身上。   因是顶着雪见的名,但还是皎然的底,所以皎然并不把凌涵的若有似无的轻视当回事。   皎然无所谓,凌涵此时却更气了,因为凌昱撒开了她的手,凌涵没想到她三哥哥居然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样待她,登时觉着面子下不来台,嘟嘴道:“你还是我三哥哥吗?”   “女大避父。”凌昱道,“父亲不在,纵使长兄如父,可你也非小姑娘了,该记着些分寸。去找你的小姊妹吧。”凌昱不想兄妹打擂台给外人看热闹。   说完,就揽着皎然,道了句“走吧”。   留下一个看似亲密的背影,气得皎然在后面直跺脚:“真是‘儿大不由娘’,有了相好忘了娘!”凌涵愤愤道,虽说她也不是凌昱的娘。   皎然本是不想多事的,这是人家兄妹的事儿,但没走几步,风中送来凌涵的话尾,轻轻就呵笑了出来:“你这妹妹可真有趣。”   凌昱没有答言。   至于凌涵那边,几位小姊妹见凌昱走了,才敢一窝蜂围上来。   看出凌涵在生气,平昌侯府的卫星劝解道:“涵妹妹生的什么气,不过是个不三不四的姑娘。现在多风光,以后就多凄惨。”卫星是长平公主的跟屁虫,臭屁都能说成香的,这次长平公主没出宫来,来捧别人,当然也能将香的说成臭屁啦。   凌涵却是没想这么多,少女猎奇的心理比旁的要浓烈许多,她更好奇雪见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居然勾住了凌昱。她不懂像娘亲和大姐姐为何会开心,凌涵并不希望凌昱和城中其他公子一样,醉倒在这些粉里粉气的女子身上,想想就叫人冒火。   卫星见凌涵还是气呼呼的,扫了一眼雪见姑娘的背影道:“哎呀,涵妹妹,那女子不过瞧着像样,当不成你嫂嫂的。,三公子若要娶亲,肯定会挑干干净净的大家闺秀,哪会看得上这种千人枕”,又拉了拉凌涵的衣角,“既当不成你嫂嫂,就是逢场作戏,哪一日就丢一边去了,我们出来踏青高高兴兴的,你别气坏自己呀。”   “星姐姐,你怎么跟我说这些呀。”凌涵害羞地直跺脚,听到“千人枕”这种词时,她的脸“唰”的就红成猪肝了。   未出嫁的女儿家,哪能懂那么多,卫星赶紧肃下脸撇清关系,可别传出什么闲话影响了她将来说亲:“呸呸呸,我原也是不知道的,是一日在茶馆吃茶,听说书先生说到的。”   凌涵红着脸不再接话,她虽直率,但也不是谈论这些私房话的年纪。   气归气,凌涵并不想最后真像卫星说的那样,把雪见姑娘用完就丢,她一边不喜欢那个女史,一边又可怜这些女子,“不会的,三哥哥不是这样的人。”意思是凌昱不会用完就丢,凌涵是这么想的。   凌兰教她的处世之道里,就有一条要恩威并施,体恤下属,兰姐姐说了,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嫁人后御下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凌涵这也是推己及人了,她做不来决绝的事,便觉得凌昱当也是如此。   卫星和凌涵各找台阶下之际,一直静默不言的秦芸转身就往围场去了。   “这……”凌涵像是不认识秦芸了一样,秦芸从来和她好得如胶似漆的,在卫星耳边悄悄问道,“芸姐姐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呀。”   “我也不知呀。”卫星将团扇摇起来遮脸,“但瞧着像是心情不好。”   卫星自然不知道是自己无意识的话得罪了秦芸,让她心生不快。其实这便是有口无心了,卫星那话听着臊人,但没什么毛病。   可自打上元节后,秦芸就绷着一根神经,尽管已经能自如地和人谈笑风生,但弦一直绷得紧紧的,紧得她都快断了。刚刚卫星说的“干干净净”“大家闺秀”“千人枕”,一字一句都戳中了秦芸的脊梁骨。   况且秦芸本就是想嫁给凌昱的,看凌昱身旁跟着别人本就心塞,但她也知道,凌昱不会娶这样的姑娘,所以还能淡定自若。以前他们还算门当户对,但如今秦芸自己也没了底气,心被刺到了,又不能反驳,还必须表现得还像一个不知风流为何物的黄花闺女,必须做到。   可刚迈出几步,秦芸就意识到自己思行不一,她扯了扯嘴角回过头,朝凌涵道:“涵姐儿还不走吗?马球赛都要开始了。”   见秦芸还在笑,凌涵登时就把所有疑虑挥散,一听马球要开始,兴奋得也把雪见的事抛在脑后,搀着卫星的手蹦蹦跳跳朝秦芸走去:“快走快走,今日四哥哥要上场,我要去给他加油。”这四哥哥便是凌家二房的凌昊,在国公府排行老四,和凌涵一般年纪。   卫星本是顺势要牵秦芸的,秦芸却绕着走到另一边挽起凌涵的手,意有所指道:“我们是来踏青放风的,可千万别学了些坏风气,成了那上京城舌头最长的姑娘。”秦芸的语气里有没刻意掩盖的嘲讽。   这下卫星的脸可就啪啪的疼了,“我……阿芸……我”卫星不想得罪人,但挤了半天也挤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安慰自己,秦芸这是还没出嫁就胳膊往外拐,不满自己嚼凌昱的舌根,“我就是,就是为凌昱哥哥不值当。”   凌涵夹在中间看两人打擂台,点了点头,觉得卫星没说错。   不过秦芸却道:“你瞧瞧这踏青宴,几个公子没带女史?青楼姐儿讨生计,王勋贵子寻消遣,哪里又用得着你一个姑娘家替人家值当不值当了,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国公府的少奶奶呢。”   卫星窘得简直无地自容了。   放眼望去,携伴的确实不在少数。凌涵又点了点头,时下男子外出享宴,特别是这些不缺钱的王勋贵子,带个姐儿还真是寻常,姐儿比丫鬟好近身,能端茶喂酒,能搂能抱,还会捧场,没人会觉得不是,只不过会多一个风流的名声就是了。   所以皎然和凌昱走到彩棚前,见薛能也领着一位女史走来,一点也不惊讶,一路见礼,皎然已经遇到许多“同行”。   别人都是惊讶道“原来是你”,但皎然毕竟不是真的在道上混,只能强装高冷,好在雪见姑娘在外界眼中,本也是高冷,因此也无人疑心。   “天瑞。”薛能喊了凌昱一声,他的彩棚就在凌昱隔壁。   一路上凌昱有一搭没一搭地停下来和人聊几句,皎然已经应付自如,屈膝向薛能福了福,薛能在她身上上下下扫了几眼。   薛能和凌昱说着话,皎然的视线便落在了他身边的女史身上。   有时候皎然真是看不透薛能的喜好,如果说何婉儿是蒲柳之美,那眼前女子的身段,真是堪称尤物。   皎然想着真该叫陶芝芝来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要整日总盯着她转,问她吃了什么用了什么。   托薛能的福,皎然总算知道什么叫波涛汹涌,那抹胸里就跟藏了小木瓜一样,又像挂在树上熟透了,随时都要掉出来,看得皎然老脸一热,暗骂自己原来也是个色胚。   人总是会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感兴趣,有人会嫉妒,有人会欣赏,有人会羡慕,而皎然纯粹就是好奇,所以和凌昱走到帐内时,还时不时往右边望去。   观看台各自的彩棚间用竹片压边的纱帘隔开,纱帘轻薄,遮挡作用不大,朦朦胧胧的虽看不清所以然,但也看得见轮廓,以便左右能有所交流。   当然了,如果不想交流的话,这隔帘也是极好的借口。凌昱的棚帐右边,坐的就是薛能。   “你总在瞅什么?”凌昱循着皎然的视线看去,在她耳边问道。 第145章 第一四五回   被发现了?皎然没理会凌昱,顺着他的手劲回过头。   “我知道你在看什么。”凌昱笑着替她将帷帽摘下,放在脚边。马球赛开始后,就少有人走动了,露出眼睛也好透气观赛。   皎然揭开一边面纱,饮了一口茶水解渴,又重新拉起来扣回去,“球赛还未开始,能看什么呀?”皎然不承认。   凌昱凑近皎然,在她耳边笑道,“我以为你是眼馋人家天赋异禀呢。”   皎然尴尬地稍稍往后仰,继续装傻,“你说什么呀?”   “不要紧。”凌昱笑了笑,话越说越小声,“过犹不及,咱们够用就好。”   皎然一时嗔圆了眼,脸上精彩得像是红霞飞满天,山庄小屋里的一切再次飞入脑海,皎然又是恼,又是羞,又是鄙夷,最后实在不想跟他争辩,啐了他一口。   好在这时场上“咚咚咚”三响锣声打破了这个对皎然来说很尴尬的场面,皎然强装镇定地从果盘里拿起一尾小鱼干塞到凌昱口中,快快住嘴吧。   凌昱很受用地不再说话。   凌昱这边儿是寂静如冬,凌涵那边却是生猛如夏。   没办法,凌昱就不是话多的人,皎然碍于身份,也不会对着场内高声欢呼,凌涵那边就不同了,小姑娘扎堆的场所最是热闹有趣。   “四哥,对对对,就是这样,勾它,勾它。飞起来飞起来。”凌涵手里拿着在场外小贩手中买来的仙女傀儡人偶,伸直了手当球棍耍,恨不能自己变成那根马球棍子,助她四哥一臂之力。   那声音尖细,隔着半个场子皎然都能听见。可惜凌昱就跟木雕的菩萨般,只盯着场中看,偶尔端起茶盅啜口茶,姿势优雅,不见波动,显然早就见怪不怪,不像皎然,听着听着血液都跟着翻腾,也想出去挨着围栏呐喊。   “啊!进球了,进球了。”这声音刺耳得凌涵都忍不住偏头一看,居然是卫星,喊得比她还大声,真是聒噪,凌涵皱了皱鼻子,因为进球的不是她四哥那一队。   小姐妹都有自己的宗亲关系,很不巧,卫星的堂哥和凌涵的四哥不是一队,所以接下来的场面可想而知。   小厮将球投回场中,马蹄渐乱,凌涵又燃起士气,一声赛一声地喊得比卫星还高,好像场中有人在比赛,场外也有人要切磋一番般。   卫星心中却是憋屈,从入场秦芸就看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她原也是坐在帐内的,这天儿明明不算冷,就是因着日头烈她才不想出来,但身旁的人仿佛散着寒气,卫星不知何处得罪了秦芸,也不敢徒碍眼,惹不起躲得起,只能借机出来摇旗呐喊了。   围栏边早就站满了人,若是年前的秦芸,也会跟着小姐妹凑热闹,安有在帐中独坐的道理,可惜童贞捎着童心一道逝去,有些热情是再也回不来了。   秦芸眼神飘忽地望着场内,别人进球抢球看在她眼里都索然无味,若是凌昱哥哥能再上场就好了。   她已经想不起来是几年前的世家马球赛了,彼时凌昱刚归京,城中少爷对这位一年在京城露面不过两三次的少年郎还稍陌生,有同他自小相交的,有持观望的,也有难掩揶揄之色的。   男儿家的别苗头来得原始和直接,要让对方心服口服也来得简单,直接真刀真枪见功夫就完事,男子本质慕强,这种慕强还同女子的有所不同,各有各的精彩。   那次马球赛,凌昱风头无两,领着球队横扫全场,让对方未进一球,也让还是个矮冬瓜的黄毛丫头秦芸,看得直愣愣,原来这世间,有人比她父亲还英勇强大,且那人的气度和风华,与京中贵子如此不同。   可惜这样的男子,这会儿身边的女子不是她,秦芸叹息地朝左望去,但一层纱帘阻隔,临间都看不清个囫囵,何况隔了好几个彩帐、掩下层层纱帘的,秦芸望穿了秋水,凌昱和皎然也不知隔壁有人在煮相思豆。   两支队伍势均力敌,皎然的眼睛随着那颗小小地球飞转,马多棍杂,皎然的心是随着那颗球一上一下,拧手屏息,心中暗道马脖子上,和队员手腕绑着绿布巾的绿队可千万要争气啊。   因着入场时,皎然随手在场外竹林边设的赌球处买了张绿队的赢票,所谓绿肥红瘦嘛。   这赌球处乃由官方设置,若是赌赢了,出场时能去返奖,也就是瓜分小钱钱。办马球赛的人家没有因所邀皆是贵人就抬价,所以卖票的市民不少,大家都图个重在参与,不过也正因有所拥簇,场内场外观众是热情高涨,锣鼓喧天。   虽说银钱不多,不过随手买个乐呵,但一打鼓开场,皎然就很认真地为绿队拥趸,她可是很有游戏精神的,可惜她捏碎了拳头,最后赢得却是红队。   皎然悲伤地叹息,果然肥的都是用来宰的。   “看来我就没有捡便宜的命。”上辈子买彩票,她也是真的在做慈善。皎然报复性地将手中沦为废纸的赢票撕成两半,扔到装果壳的托盘里。   一通鼓响,胜队队长领着队员策马一圈,享受观众毫不吝啬的恭维和掌声,这马球赛就算结束了。皎然往旁边看去,凌昱正两指夹着那张赢票摩挲,人家的赢票,那真是“银票”,不像她,空有齐名。   凌昱也望向她,“你想要我的票?”   说起来这张赢票还是皎然不要,才塞到凌昱手里的,进场时皎然雨露均沾地各买一张,美名曰替凌昱买,其实是挑了一路,最后自己选中绿队,凌昱纯属捡漏了。   皎然摇摇头,表示自己愿赌服输,但凌昱将红票子收回掌心时,皎然眼里又流露出“你怎么不给我”的眼神。皎然很操心地下结论,凌昱将来当是娶不到媳妇了。   初散场时最是喧嚣,皎然和凌昱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准备等人潮散去再悠哉离场。   正说着话,不远处就传来一声“三哥”,皎然顺着凌昱的眼睛看去,就见一队藤甲还没卸的少年郎,抱着各自的头盔往这边来,为首一人朝凌昱挥手,手上系着红布巾,正是拔了头筹的红队。   而这人皎然很巧地也认得,乃是凌昱的四弟凌昊,上回在城外打马球,凌昊和他们是敌队。   那凌家四公子虽看着不大,满是书生气,面色要白净些,但身姿瞧着比后头几位英武不少,当也是文武兼学之人,皎然心想凌家这家风还真不错,心里正点着赞,眼风往后面一扫,心肝就直颤。   要死,崔子衡怎会在此?皎然两眼一黑,结果又看到着便袍的石敬泽从另一边快走而来,迎上崔子衡就是朝肩上来了一拳,显然同崔子衡是一窝的,皎然真是快晕过去了。   这架势,一看就是逃课来玩的,皎然心想好家伙,她还以为石敬泽在书院悬梁刺股,心中多有怜悯呢,结果倒好,居然跑来踏青了。   上场时球员都戴头盔披藤甲,辨认身份只能靠背后胸前绣的“甲乙丙丁”,皎然也不知道崔子衡竟然下场了。   崔子衡和石敬泽并非同窗,崔子衡上的是太学,石敬泽进的是封闭式私塾,皎然当下也没空思考是谁拐走了谁,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掩护。   皎然手一伸就想拿帷帽来戴上,脸上虽挂着面纱,但凌昱说过她这双眼睛太好认,上回才替她描了飞翘的眼线,今日没化妆,皎然怕在崔子衡这个邻居,特别是在石敬泽这个大熟人面前露出破绽。   没想到凌昱却按住了帷帽,皎然扯了扯,“快给我。”   凌昱不答言,只静静打量皎然,皎然都快给他跪下来了,“凌昱!你快松手。”好在石敬泽似乎和崔子衡说着什么,队员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显然是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出来,正把这份喜悦分享给石敬泽,一行人脚步减缓,给皎然争取了些时间。   “给你可以。”凌昱将帷帽拿在手里,“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儿。”   皎然割地赔款地点头,“喊爹爹都行。”   凌昱笑道,“我可生不出你这样的姑娘来。”然后覆到皎然耳边说话。   皎然宛如被凌昱的话烫到了般,飞速收回脖子,脸早已红得有如猴屁股,看向越走越近的队员,又看了眼还盯着她看地凌昱,皎然气呼呼地红着脸瞪他,凌昱则饶有兴趣地欣赏皎然这幅模样,最后皎然嗫喏着说不出话,只低头摸垂在地上的珠串以做掩饰:“那,你快给我戴上。”   少年郎,特别是满腔热血无处挥洒的少年郎,向来有路都不会好好走,皎然系好帷帽抬起头,就见还没走到围栏前的红队一窝蜂犹如屁股着火般开始助跑,一个个像上赶着去下汤的水饺,扑通扑通地从场内跃到场外。   “三哥。”凌昊一上来就先给凌昱行礼,一行人也跟着乖巧行礼喊“三公子”。   “怎么不去把藤甲摘了。”凌昱道。   凌昊向前迈了一步,“幸亏有三哥提点,我们才能包抄防守,试探出对方主攻手的弱势,出其不意拿下这局。”凌昊侧过身子,向凌昱介绍身后的队员,“弟兄们都想来和三哥探讨一番战术,怕回来遇不见三哥,便穿着藤甲来了。”也就是凌昊是自家人,才会说是探讨,方才其他人说的,可都是请教。   凌昱倒是很平易近人,还真就招手示意大家坐下,黑压压一票人坐在本就不大的彩帐里,总结前事,以瞻后事。   因为隔着面纱和帷帽,皎然并不怵崔子衡和石敬泽会认出她,端坐着听凌昱跟他们讲解,没想到凌昱把每个人的表现都记得一清二楚,连崔子衡脚有轻伤这都看出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是一愣一愣,随之便如醍醐灌顶般点头如捣蒜。   皎然不想看“窜窜”两眼直发光的石敬泽,真是没出息,所以就把眼睛挪到彩棚外,看远处的佛塔,再看近处来往的人群。结果秦芸姑娘就走入画中,秦芸拧着帕子,反反复复踱了两三个来回,路过时按捺不住地偏头在找凌昱的身影,但帐内黑压压一群少年,哪能引到凌昱的注意,眼里只流出失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30 18:48:30~2021-09-01 22:4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孤花对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6章 第一四六回   “芸姐儿,我们该回府了。”从小跟着秦芸的妈妈走过来劝道,“耽搁晚了,夫人要急了。”   秦芸是武将之女,武家养女不如文家讲究,本也是没有这么多框框绕绕,秦芸从小就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姑娘,也仗着懂点三脚猫功夫,家人从不拘着她。   但好船者溺,好骑者堕,一朝失蹄,就栽了个头破血流险丧命的大跟头。上元节那夜,秦芸无小厮跟随,只带了两个贴身丫鬟,才会入了狼口。秦双悔不当初,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秦芸爹娘从此立下铁规矩,该何时归家就何时归家,出门也是前拥后簇,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不过跟进场内的,就只有妈妈和两个新的丫鬟。   彩帐里塞满了人,秦芸眸子里蓄满落寞,家里人把她盯得紧,寻常别说想见凌昱,便是出门都比登天还难。是以,她本打算借着今日马球赛趁机和凌昱说说话,这样满是年青人的场合,男女之防比平日里松泛不少,但她等了许久,都没见那彩帐里的人有要退席的意思。   秦芸听了妈妈的话,垂了垂眼皮出神片刻,然后仿佛木偶人一般恹恹地行出马场。   回到将军府,刚踏进闺房,秦芸就“啪”的将木格门甩出个震天响,丫鬟红儿走在后头半步远,要是再向前一步,那脸恐怕就要被拍成平地了。   “姑娘,姑娘。”红儿边敲门边喊,自打伺候秦芸开始,就没见过一个好脸色,她不敢敲得大声,所以这厢敲门声全都掩盖在里头碎裂一地的声音里。   这得多气才能摔这些宝物来消气啊,红儿淳朴地想着,她是临时从后院打杂处调来伺候秦芸的,人实在得很,但人实在不代表就不灵活,红儿实在劝不住,便飞跑着求到前院去。   秦双也是才踏进前院,官服还没来得及脱下,听了红儿的话,就领着夫人苏氏步履匆匆来了秦芸的院子。   推开门,屋内宛如狂风过境般,寻不到一处空地落脚。秦芸正靠坐在金漆紫檀拔步床边上,妆容散乱,两眼空洞,眼角还挂着泪痕,乍一瞧,哪像个十五岁的姑娘,大约丧父也就是这神情了。   孩儿的泪双亲的血。秦双心里就像被刀剜了一样,挥挥手示意,苏氏立即转身将下人都支出院子。   秦双踩着细碎的瓷片往前,嘴里喊着“芸姐儿啊,都会过去的”,听到这话,秦芸眼泪又跟珠子似的往下滑,她本就憋着口气,这下抬起双臂飞快扯下本就松散的发髻,用尽全身的气力丢到秦双身上。   秦双叹息一声任由她使气,弯腰捡起落在脚下的假发髻。这是一个姑娘家用的丫髻,小巧玲珑,因用的全是真人发丝,做得栩栩如生,但比起秦芸天生的乌发,还是差了些。   为了让假髻固在脑袋上如假包换,秦芸的真发和假发髻粘的极紧,可想而知秦芸方才那一扯,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了,原本打着头油贴着脑袋的头发被扯掉一些,钗环掉了一地,还有几缕头发炸开,为何说是炸开,那是因为所剩的头发不过稍稍盖耳,这样的长度,又抹了油,是不可能柔顺垂下的。   没有人想看到这个假发髻,但秦双还是捡起来放到几案上,这是秦芸千挑万捡才愿意戴上的一个,“芸姐儿,往事已矣,人要向前看啊。”   秦芸伤心欲绝地抬起头,出气地将拳头都使在他父亲身上,“都怪你们,都怪你们,你们为何没有护住我,为何不护住我……”   “是爹爹的不对,是爹爹无能。”秦双红着眼睛,就这样任由女儿泄气,如果可以就这样消气的话。   直到快使不出气,秦芸才靠在秦双腰间哭得昏天暗地,泪打湿了一大片衣裳,渍出更深的颜色。   秦双抬手想要安抚地摸摸女儿的脑袋,忽而怔住,最后落在了秦芸背上,“孩儿啊,一切都会过去的,等……”   “过不去了。”秦芸哽咽着摇头,“他不要我,不要我。”   秦双登时就想通秦芸为何又突然崩溃了,怕是触景生情,在马球赛上见到凌昱,想起婚事被婉拒一事了。   女大当嫁,这次回京过年,秦芸是抱着凌家准儿媳的憧憬而来,秦双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小儿懵懂,谁知秦芸是数着日子等及笄,年年如此,生怕凌昱被别家姑娘抢走,就等着及笄好让长辈去说亲,可如今却是什么都没了。   “天底下好儿郎多的是,又非只他凌家一户有男儿,是他凌家有眼无珠。”秦双这话说得有些没底气,到底是在这世道浸染出来的男子,若叫他娶一个不是黄花闺女的姑娘,你看他娶不娶,只因是掌上明珠,就选择性障目了。   秦芸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秦双又道,“且人家也并非那事拒亲的。”这话说得又半真半假,上元节一事,秦双手起刀落处理得麻利,但他也不知有没有传到凌家耳朵里去。   却搔到秦芸的痒痒处了,往常见到凌昱时,他待她也是温文有礼的,并无嫌恶之色,秦芸想不明白他为何拒绝这门亲事,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但总算动了动脑袋,喉咙里像塞了泡泡,话说得有些吃力,“可是,那又是为何?”   苏氏坐到床榻边疼惜地给秦芸拭泪,“嘉禾公主说她家昱哥儿还没个定性,没个能成家的样子,公主和昱哥儿都不急,想再等几年,不好误了你。”   “谁说的。”秦芸闪着泪花呢喃道,她也不想那么快出嫁,若嫁了人同房总要卸下妆容,她这模样如何见人,只是想先定亲安下心。家中父母舍不得她,定然会留到十八,秦芸心中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等到十八,头发长出来了,出门刚刚好。   这年头男儿耽误得起,女儿家耽搁不得,嘉禾公主的推辞,秦芸听不进去,秦家二老却是听进去了,秦双道,“那凌三有什么稀罕的,在外拈花惹草,真嫁进去后悔都来不及。”   秦芸自然是不认了,“人不风流枉少年,肯定是那狐媚子勾着他的,成了亲自然就好了。”   痴情的女人,都是这般自信地觉得,浪子会为自己改变,殊不知在大人眼里傻到透顶了,苏氏道,“我跟你爹爹商量过了,我们家的郎婿不求多显贵,要紧的是能护你一辈子,那凌三虽好,生得龙章凤姿……”   苏氏到底是深谙女儿心思的过来人,心思细腻,先贴着女儿的心夸夸凌昱,才接着道,“但武将世家的男儿,军令下无所不从,保不齐哪一日就要上战场,战场可不比京城,关关都是在阎王殿前转悠,那是提着脑袋在博功名,爹娘怎么忍心把你交给这样的人。”   “我不怕。”秦芸急切地道,“娘亲不也是这样的吗?”秦双是大将军,这样的日子秦芸一点都不陌生。这经历有好也有坏,好处在于武家精神多多少少渲染到秦芸血液里,不然若是寻常认死理读死书的姑娘家,遇上那等子毁清白的事,早就一根白绫了解自己了。   坏处就在于,苏氏和秦双的劝导,秦芸有了感同身受,并不听得进去,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上来,就觉得她娘亲做得到的,她为何做不到。   “爹爹是男子,最了解男儿,狗是改不了吃屎的。”秦双道,“他成亲前拈花惹草,成亲后便也改不了,便是装几月,多则装几年,如此后院何来安宁?我们芸姐儿缘何要去受这份糟心的罪。”   秦芸还是不太相信。   苏氏却是冷笑一声,捧着秦芸的脸慈爱地道,“娘亲的心头肉啊,傻姑娘。别以为娘亲这些年好过,你爹爹的屁股也不干净。”以前瞒着秦芸,是为了她好,现在向她坦白,也是为着她好。   军营那边远之地,秦双身边有没有人,苏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他能平安归来,在生死面前,其他都靠边站成了小事儿。而在身边时,这些年来秦双也不是个只守着后院的主儿,本朝男儿爱在勾栏酒楼谈天论地,那回秦双回来不是带着一身脂粉味儿的?   只不过没纳妾没娶娇娘,苏氏自做睁眼瞎当不知道罢了,这世间倒真有操心着给丈夫纳小妾的正妻,可苏氏并非这种人,所以哪里能不膈应呢。   秦芸觑着眉看向自己父亲,秦双瞪了苏氏一眼,急忙忙就开始自辨。不管是真是假,但好歹是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这边厢秦芸总算不再纠结在自己身上,那边厢皎然正活动活动藏在裙底的脚趾,终于等到凌昱和他们谈完,目送一群少年郎离去。   离开时,石敬泽鬼使神差就在皎然身上停留了几瞬,崔子衡以为他太不懂事,忍不住在背后悄悄拉了拉他的袍子,这般注视实在无礼,“敬泽,走了。”   石敬泽忙收回神,他倒是没有崔子衡“非礼勿视”的自觉,也并非崔子衡以为的那般好色,只觉得那身形实在熟悉,但转念间便觉得是自己思想堕落了。   虽然崔子衡是在提醒石敬泽非礼勿视,但若他自己“无视”,又怎么会知道石敬泽在看皎然呢?   却说崔子衡又和石敬泽不同,他没瞧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凌昱旁边宛若坐着一位仙子,尽管他心中知道那多半是女史,但也想着别叫他们这些满身臭汗的人玷污了才好,其实若皎然“敬业”点,学着一般的姐儿来几句调笑的台词,再殷勤地端茶倒水,崔子衡约莫就不会觉得那是仙子了。   崔子衡因何会去看皎然呢?只因他总能闻到若有似无熟悉的香气,像是似曾相识,但撇开头又觉得定是他在汉子中熏久,味觉失灵了,这么一想,觉着那姑娘没做出一点捂鼻举止,真是极有涵养,难怪凌三公子会看上人家。   皎然其实并非不想掩鼻,那酸臭味着实冲,还是将近十人的加强版,但因着不相识,便习惯性讲究礼仪,不好意思做出引人不适的动作来。若是在场的是凌昱,或是石敬泽,你看她会不会乖乖坐在那里闻臭味。 第147章 第一四七回   有人可以攀肩搭背议论着趁逃课,要去哪家酒馆打牙祭,有人也是肩挨着肩,却一路无言。   不知道的还以为凌昱带了个哑巴女史呢,却非皎然高冷,她话虽多,但怕隔墙有耳多说一点就多暴露一点,何况这里连墙都没有,风一捎人人都是顺风耳,凌昱倒是真高冷,所以两人便各赏各的风景。   走到道旁马车边时,皎然往前迈一步堵住了凌昱,伸出手抖动五指,她想去兑奖。   凌昱摊出手掌给皎然看,示意他也没有。   两手空空。皎然才没那么好骗,要指望凌昱这尊佛“屈尊降贵”去兑奖是不可能的,还是要靠她出马,“我这是在替你办事儿。”皎然也不客气了,爪子一伸就从他腰间掏出了那张红票,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去返奖。   压中红队的人不少,平均下来每张票头分到的钱不多,但足够皎然买一块龙须糖过嘴瘾了。   皎然捻出一小块送到凌昱嘴边,凌昱似乎不爱吃这种玩意儿,皎然索性直接用手指戳了戳塞进去,好在凌昱也配合,皎然边吃边认真地道:“这种天降横财,不能私藏,要花出去众乐乐。”皎然甜滋滋地看向凌昱,“如此一来,往后才会有好运,走在路上才能捡银子呢。”   这也就是皎然哄骗皓哥儿的话了,凌昱扫了皎然一眼没说什么。   今日也算过得精彩,皎然嚼着入口即化、回味甘甜的龙须糖,一场马球赛把许久未见的人都见了个遍,石敬泽逃课之事,皎然是不会插手的,只是不知墨书筠可好,初入宫城也不知能否适应,皎然边想着,边拆开裹着煨毛芋的干荷叶,一边剥皮一边被还带着火候的毛芋烫得直用手指去捏耳垂。   龙须糖不算便宜,返奖的钱不够买两块龙须糖,皎然用剩下的钱买了个煨毛芋,这年头毛芋属于下价食物,多是普通人家囤着等粮食不够时用来充饥之物。金悠原今日热闹,不少农村人就背了一筐,到金悠原就地取材搭土堆烧土煨熟,反正在家囤着也是囤着,不如卖点银子贴补家用。   这玩意虽不值钱,但皎然却十分喜欢,午时天还热着,越晚天越凉,人激动了一下午,肚子里的馋虫早就醒了,走出马场扑鼻而来一股香气,捎着柴火香,烟灰味,这一闻叫人如何不垂涎三尺。   皎然又咬了一口香喷喷的毛芋,其实她也是睹物思物,这年头番薯还没传入东土,吃也吃不到,前世她属猪,家中长辈总爱调侃猪猪最爱吃番薯,好巧不巧,她还真是爱吃,只可惜啊,猪猪到了古代成了兔子,皎然在心中摇头感慨,现在只能望芋止馋咯。   皎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凌昱正在盯着她看,她以为凌昱也是馋了,心叹自己怎么在吃独食,略微尴尬地将毛芋掰成两块递给凌昱,“喏,给你。”   其实凌昱并非馋嘴,就是喜欢看皎然吃东西,什么东西都能吃成山珍海味,实在赏心悦目。   半天等不到凌昱接手,皎然以为他不吃,刚想收回手,凌昱却又突然低头在她手中的毛芋上咬了一口,“也没多好好吃啊。”凌昱淡淡地点评道。   皎然自然听不懂凌昱是何意,但无妨,反正她觉得好吃就行了。   一个芋头下肚,皎然倒在凌昱腿上闭目歇息,久坐下来,真的腰酸背痛,兴奋过后人也亦疲乏。不过皎然只是闭目小憩,金悠原离京城不远,马车停下,皎然利索地把芋皮残渣用干荷叶包好,随着凌昱下马车。   皎然以为迎接她的会是来后门等她的彩絮儿或芙蓉儿,可脚跟落地,才发现眼前哪里是四季园的后门啊,居然是澹园,半年前,她还捎家带口来这儿赚过外快,还被迫上场打过马球哩。   皎然还沉浸在回忆里,凌昱就牵着她的手往里走了,“我们来这里作甚么呀?”皎然问。   “办点事儿。”凌昱道。   夜幕将沉,澹园处处都闪着金光,皎然“哦”了一声,被凌昱带到一间看上去像他在澹园常住的老巢里,接着就不知打哪儿去了。   皎然里里外外将院子逛了一圈,这里不像山庄,能坐高处而望远,所以皎然只走了一圈就没什么兴致,转到正屋去了。   里屋宽敞干净,饰物不多,罗汉榻上铺的是素净的软垫,如同闻到尿骚味就想嘘嘘,看到能躺下来的地方,皎然的瞌睡虫也被勾起来了,所以皎然果断地除靴,一不做二不休地躺了上去。   沾到软软的垫子,皎然端了一日的架子全散开了,软绵绵如置身云端,皎然果断地捞个引枕塞到脑袋下,任由自己在云端漂浮。   年轻人的睡眠就是好,其实皎然原只想躺一躺,可耐不住云端太诱人,下一刻就沉沉入梦了。皎然再次醒来时,已经被凌昱抱到床榻上,正在替她除衣裳。   晌午后的睡眠总是容易让人蒙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皎然揉了揉揉眼睛,声音里有些还没睡醒的懒洋洋和迷糊,“我不睡觉,不用脱。”皎然推了推凌昱的手,企图描补自己真的只想打个盹的尴尬。   凌昱转身替皎然斟了一杯茶水,皎然接过来一口咕咚咕咚就闷了下去,饮得太急,茶水顺着下巴滴入衣襟,渗到被凌昱脱了一半,已然半敞的中衣上,渍成一朵小梅花。   “就这么渴?”凌昱笑着问道。   皎然点点头,睡久了总觉得口干舌燥,眼神一扫,屋里不知何时已经生了一个风炉,正在咕噜咕噜冒着白气,难怪了,皎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凌昱等了多久。   接过空杯盏,凌昱自然又替她斟了一杯,皎然摇头,示意自己不喝了,刚醒的睡颜还未散去,双颊酡红,唇瓣沾了茶水,亮晶晶的显得愈加丰盈。   凌昱将茶杯放到床榻边的高几上,“真的不睡了?”   刚睡醒的人反应总是比较迟钝,皎然又点点头,大难当头犹然不觉。   “那正好。”凌昱重新替皎然拢了拢衣襟,好像要帮她规整仪表的样子,却是两手不放,“不如,兑现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皎然猛地就清醒了,想起今日抢帷帽时答应凌昱的话,但她可不怕,那时她就没有明着点头,使了小聪明蒙混过关,所以这会儿她也理直气也壮地厚着脸皮赖账,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什么承诺,我应承了什么承诺吗?”   凌昱一点都不气,俯下身来,鼻尖快和皎然相触,眼里闪着幽幽绿光,像一匹饿了很久的狼,“既如此,不如我们做点别的事?”   孤男寡女衣衫半露能做什么,皎然真是呜呼哀哉,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凌昱说的“办事儿”,办的是自己啊,而那什么鬼承诺,现在一想,很明显只是个□□,凌昱肯定知道她会耍赖皮。   皎然才从一张榻转移到另一张榻,不曾想却是走入死胡同,等待饿狼扑食。为了仅有的颜面,皎然忍不住朝凌昱叫嚣:“你上辈子是不是当和尚啊?”怎么跟没见过姑娘似的。   凌昱才不理会皎然的挑衅,回应她的是更羞人的声音,还有更凶狠的进攻。   天色已经沉得滴墨,四下终于重归寂静,可以听清窗外北归的燕子叽叽喳喳筑巢的叫声,还有风炉中爆裂的炭火声。   床头的茶水早就凉透,凌昱端过来仰头饮了一大口,剩下的半盏再一点点喂到靠在他肩上的皎然嘴里。   “不早了,快些回去吧。”皎然微微睁开眼,看向凌昱。   凌昱的手在皎然背上轻拍,看她还气力绵绵,昏昏欲睡的样子,“再等会儿,不急。”   凌昱替皎然系好衣衫,表面看着老实,但探入衣底肆虐的动作却没落下,皎然去抓他的手,无功而返后便又拿手去拧凌昱的腰,有没有用不知道,但耳边的呼吸又重了起来,皎然立刻投降,再折腾今晚不用回城了,赶紧变个法子转移注意力。   “你可知……赛后你们论马球时,秦芸姑娘一直在帐前晃悠。”皎然抬抬眼角看了凌昱一眼,接着道,“我看人家应该是来等你的。”   这绝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凌昱捏了捏皎然小巧的鼻头,“你什么意思?”   皎然手里玩着凌昱的衣带,“嘿嘿”笑道,“我倒没什么意思,只是看人家姑娘怪可怜的,一腔芳心错付。”皎然思考了片刻,拿眼去瞥凌昱,“我看若非她是女子,该要把你五花大绑,押上花轿抬回家了。”想想凌昱上花轿的小媳妇样,皎然就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自己被自己逗乐了。   凌昱一点也不在乎皎然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反而柔声问道,“倘若我真被她押上花轿,你当会如何?”   这不是给她挖坑吗?皎然拒绝回答这种问题,岔开话题道:“说实话……若为女子,将军府算是顶顶好的归宿了,余生无忧。若为男子嘛……”皎然摸摸下巴假装在思考,“秦芸姑娘姣好面容,双亲疼爱,家世优越,也是极好的人家了。”   凌昱四两拨千斤道,“照你的说法,达到这般条件的人,京城里一抓一把,跟谁不是跟。”   “此言差矣。”皎然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摆了摆,“最要紧的还是,人家死心塌地,美人易寻,真心难求,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谈起这件事,皎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张大官人兰韵衣铺的美娇娘,她跟凌昱提了一嘴,又道,“那些在铺里做事的娘子,好像都是张大官人的人。”这个“人”,指的自然是不清不楚的关系,皎然不知她们为张大官人的妾、婢或是活计,是以只含糊地形容。   “嗯,亦妾亦人工。”凌昱道,这样的情况京城中不在少数。   瞧瞧,这不就是了,皎然很快举一反三,“呵呵”了一声道,“以情锢人,既添个妾室,又多了个下人兼活计,还不用花银子,岂非一举多得。”皎然道,“倘若有这般心思,秦芸姑娘也是绝佳的选择,不是吗?”   凌昱正在作孽的手停下来,似乎突然没了兴致,沉默地盯着皎然看了一会儿,脸色愈发阴沉,话中也带出一片冰凉,“你也是这般想我的?”   皎然抬起头,这才对上凌昱阴沉的眸底,心中像丢进了一枚秤砣一样难受,她确实有这样想过,诸如此类的例子,古往今来数不胜数,这对于一个男人,实在是太划算的生意,皎然垂下眸子的瞬间,脑中似是想了许多,实则不过一瞬便又抬眸否认:“不是,我没有。”   但凌昱何其敏锐,仅仅这一瞬,就已经叫他知道了答案,凌昱不怒反笑:“所以你才至今没有将四季春呈至点检所?”   --------------------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评论的小天使,让俺知道俺不是在单机,俺滴泪,像火箭一样飞了出来。   最近秋高气爽,好苏胡!   对着蓝天许一个愿望,双手合十,希望我能尽快完结,阿弥陀佛。 第148章 第一四八回   再过个把月便是新一年的“开新”,京城又会诞生一个酒状元,清明寒食是大节,堪比过个小年,年头的酒状元含金量可想而知。去岁的状元酒评比,皎然都是第一时间呈上,比那些每年去城隍庙争头香的市民还积极。   按道理有四季春在手,皎然今岁在酒界可谓独孤求败,二夺酒状元,也是前所未有的一段佳话,到时四季园必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可四季春上市以来,却不见皎然利刃出鞘,反而像是刻意在收敛锋芒,更别提送酒去参选。   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占了一部分原因,皎然坐直身子吞了吞口水,凌昱虽然在笑,但眼底的寒意,却比寒冬腊月的冰锥子还硌人:“并非如此,童家庄的四季春还没开坛,也不知能否量产。我怕四季春名声打响了,却供应不上,这才缓了些,你以为我不想赚银子?”皎然认真而又求饶地看着凌昱。   皎然实在是太懂得利用自己的眼睛,示以真诚时,可怜兮兮又懵懂天真,你实在无法相信这双眼睛会骗你。   凌昱死死盯着皎然的脸,仿佛要从她脸上细微的表情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冷笑一声,居然没有揪出皎然辩词中明显的漏洞。   “我……”皎然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凌昱的不予反击,让她生出一股无力辩驳的苍白。   “叩叩叩。”三沉两轻的敲门声从外头传来。皎然愣愣地看凌昱起身,虽然很急,却依旧不慌不忙地边披外裳边往外走,皎然想要说点什么,张开了口却没说出话来。   凌昱回到屋内时,就看见皎然拥着被褥出神,他走过去捧起皎然的脸,在她额头上落了吻,“别想太多,京中有急事我先回去,你再歇一会儿,我回去让飞月来接你。”   皎然点了点头。   凌昱刚转过身踏出一步,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样收回脚,取下腰间的令牌放到皎然掌心,“若是太晚城门下钥,这个能派上用场。”凌昱说着又俯身在皎然唇边啄了啄,“我让管事的送些晚膳过来,你用着些等飞月。”   皎然呆呆看着手中的金质腰牌,文字外圈勾勒回纹,背面刻双龙图,下系金黄串青白玉绦穗,皎然素来自认聪慧,一时间竟也理不清心中一团乱麻,是怕凌昱失望,还是怕他心寒,亦或是……皎然不想再想。   晚膳来得很快,皎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在通报,晃了晃脑袋,三下五除二地掩上面纱,下床拾掇好衣裳,这才往外间去。   皎然确认了脸上掩着面纱,才朝外头应了声。心想凌昱心真大,居然留她一人在这澹园里,实在不是皎然信不过凌昱,而是上回来澹园,那管家给皎然留下的印象并不太好,是以皎然不得不防,她可不想给别人做小老婆。   宋氏听见里头答应的声音,下意识摸了摸手中的黑漆食盒,似乎这样就能探得饭菜还热不热一般,高声应了一句“来了”,又顿了两息,这才抬步跨进去。   宋氏先向皎然行了礼,脸笑得跟包子似的,一点也不意外和好奇在凌昱的屋里见到一位无名无分的女子,热络络地喊着“姑娘”,很有做下人的自觉。   “公子吩咐要快些上菜,老奴也就看着备了几个菜,姑娘试试合不合胃口,先垫垫肚子也好,不合口味老奴再去做些。”   说着,宋氏就打开食屉,一碟碟一碗碗摆上桌面,有三鲜棋子面、煎笋糕、旋炙猪皮肉、三色水晶丝、百合蒸南瓜、蒜蓉炒青菜、还有一盅菌菇红枣老母鸡汤,每样都不多,但却是煎、炒、熬、炖、蒸、煮都有,色香味俱全。   皎然可不会天真地认为一炷香就能准备好这么丰富的菜样,单是那老母鸡汤,要炖得咬得下嘴,就不是一时半会折腾出来的,想来是后厨知道凌昱在澹园,早就备在灶上的,得了令后再炒两个热菜。   “有心了,看着就让人流口水了,劳烦……”皎然诚恳地道,一时不知该怎么喊人,又道:“不知怎么称呼……”皎然瞧着眼前人该有四十岁上下,但又怕是农活做多了面显风霜,不好把人家叫老了唐突人家。   “哎哟!”宋氏两手一拍,笑道,“怕姑娘饿着,都忘了说我是谁了。”随即宋氏便自报家门姓名,连丈夫是谁,家中有无子嗣,来澹园多久都没隐瞒。   皎然听得这人是管家王汉全的内人,心中疑虑,又试探地问了句:“去岁来时,好像还不是王管家在理事,不知先人去了哪儿?”   来时宋氏就想过无数种可能,怕这屋里的主子难伺候,怕是个用鼻孔看人的主儿,但打从听了皎然那句“流口水”,就让她对这位面纱下的姑娘心生好感,自恃高傲的人,哪会说这种话。因着有好感,就嘴快地接道,“李管家被公子恩准回老家了。”宋氏笑得就跟朵花儿一样,因为听到皎然去岁就来过澹园,想来是公子极看重的姑娘,说不定未来就是又一个小主子呢,便忍不住拍马屁。   这想得也是够远的。   皎然点了点头,似是询问故人,面上不显,却是心内一凛,那李管家可不是及至归乡的年纪,也就四五十岁,这种庄子等闲不会有太大的人员流动,皎然难免就想到那回在澹园和陶芝芝嚼李管家舌根时,凌昱正正好骑着马窜出来,难道是听到她说的话了?   只不过那会儿她和凌昱还不熟哩。皎然以为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但这种自作多情,确确实实将她心头的阴云拂去了不少。   宋氏也是个会看眼色的,见皎然戴着面纱,就知道她不好露脸,又说了几句便退下了,“姑娘慢用。”   别的不好夸大,在用膳这上头,还真不用替皎然担心。心情愉悦时,皎然胃口就跟开了光似的,吃啥都美。而心中不虞时,她素来是化负能量为食欲,亏待谁,都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不是,吃着吃着,就把心情吃美了,说不得庄上的食材,宋氏的手艺都不错,一件件用下来,皎然心中早就雨过天晴。   飞月赶到澹园时,就见皎然饮完最后一口鸡汤,正意犹未尽地舔嘴唇,一见到她,还有点被抓住把柄一样放下瓷碗,略带歉意地对飞月笑笑,“刚好吃完了。”意思是你来得不巧。   来时飞月还心中打鼓,不知皎然姑娘是怎么了,但见皎然这张怡然自得的脸,心道哪里像公子说的要让她好好伺候的严肃样子了?   不过飞月在皎然身边这段时日也不是白跟的,多多少少能琢磨出点由头来,主子之间发生什么下人不好揣测,但这位姑娘飞月是知道的,心大得很,人也阔达,就没见过她跟谁撂过脸急过眼,当然了,皓哥儿除外。   这会儿应当是将先前的不虞都就着美食吃进肚子里了。   以飞月的见解,这是个很好相与的主子,可飞月不是吹东风就倒向西墙的草儿,谁才是正经的主子,心中明白着,所以利落地替皎然收拾好,便踏上了回城的马车。   身份有别,飞月不肯上凌昱的马车,只骑马跟在一旁,原本是和车夫并行的,在皎然的招手下,飞月慢慢跟车窗平行。   皎然时不时就撩开车帘子同她说话,实在是没人说话太无聊了,到处乌漆嘛黑,路上别说人影儿,连鬼影儿都没有,只有花草树木在招手,皎然也就不怕被人看到脸了,连面纱都没戴。   城外的路不像城里有沿途店铺和行人的灯笼照亮,只车头吊着一盏灯,循着月光和微弱的烛光,车夫慢慢地辨路,手中的缰绳几乎不动,马儿“嘚嘚嘚”慢悠悠地往前走。四处一片黑,如同一匹向四处延伸的没有尽头的黑布,任何东西掉在上头,都是无法忽视的明显。   马车走到一个小坡上,皎然正和飞月说着今日马球赛上的趣事,就眼尖地望见远处的黑漆漆的夜下,蹿出突兀的光。皎然叫停了马车,和飞月又观望了一会儿,那光原只是一小撮,渐渐地快照亮上头的黑夜,白烟升起,将黑夜慢慢染得灰蒙蒙、白茫茫。   “可是走水了?”皎然惊呼道。   飞月应了声,“瞧着是的。”   那方位像是在京城的东边,皎然心中一动,问道,“你来时,城中可安好?还是已经走水了?”   飞月不明白皎然为何这么问,只老老实实地回答,“飞月出城时,还未见有走水的风声。”城中走水被望火楼察觉,潜火兵会即刻出动,厢中的吏长也会开始敲锣打鼓,想不知道都难,飞月又回忆了一下:“即是到了澹园,也没见京城上空有异象。”   皎然点点头,那也就是城门关闭后才走的水,黑夜中皎然的眸子里像落入了璀璨的星星,掀开车帘朝车夫道:“去石枫镇。”   “什么?”飞月和车夫异口同声地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闭起来。车夫看向飞月,飞月则是一脸“姑娘你没事吧”的表情看向皎然,石枫镇离京城虽不远,但来回至少也要一个时辰,这还是白日里的路程。   皎然一刻也不想浪费,“不然先回澹园,我和你骑马去。”皎然看着飞月道,说着就开始催促车夫掉头回澹园再要匹马。   “姑娘,黑灯瞎火的,不如等……”飞月还待要劝皎然,却被皎然认真的眼神盯得自动改口成,“姑娘今日的打扮,实在不宜策马。”   皎然当然也知道这身装束骑马会很狼狈,伸出手想去够飞月,耍赖道,“那你去不去嘛!”   去!一个下人,主子要去,难道可以掉头自己回城吗?飞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要是撒下皎然姑娘回去,她指不定活不过今晚了,皎然没见过凌昱杀人,飞月可是见过的,飞月背后一凉,只愿皎然姑娘永远不要见到。   飞月又想,她和凌昱算同门,死或许不至于,但下场大概也就比死好一些了,如今突然改道,有皎然背书,公子应当也怪不到她头上,便是怪罪也无妨,只要护着姑娘全须全尾回去就行了。脑里东扯西扯地琢磨着,转眼飞月已经领着车夫掉头,加快速度往石枫镇去。 第149章 第一四九回   不是嫌弃她过于韬光养晦置身事外吗?那就借此机会好好露一手,皎然如是想着。   次日一早,皎然忙完四季园的琐事,便到后院开了坛四季春,量斗装瓶,写上参选的封纸,遣人送至点检所,一切似乎因为凌昱的提点而重回正轨。   有了新的打算,仿佛便能看到往后一段日子都排上了满满的计划,只不过在计划付诸实践之前,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比如将令牌还给凌昱。   飞月去请凌昱的时候,凌昱两次问了昨夜去澹园时皎然可好,飞月垂首答了两次,“姑娘瞧着并无不悦,胃口也很好。”   凌昱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到四季园时,皎然正端坐在窗边榻上,手执毛笔,偶尔望向窗外,偶尔挥笔走字,偶尔咬着笔杆拧眉沉思,案上一杯清茶飘香,真是好不惬意。哪里就对得上昨夜灯下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这姑娘真是奇人。   如是再三,皎然拧眉思索,一抬眸就见凌昱背着手倨傲地站在园子的桃花树下,皎然脸上明显荡漾出了一朵花,立时放下狼毫笔,从榻上“蹦”了起来。本以为要几日才能见到凌昱,没曾想他不计前嫌“大驾光临”,自然要给面子迎迎这位别扭的大爷。   因着是有意讨好,皎然的声音比寻常都要柔软了几分,“三公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既然都隔三秋了,早该气消了吧?皎然这是叫他“陈年旧事”莫要计较的意思,她相信凌昱听得懂的,他们总是有种难以言表的默契。其实皎然本想说“真想你”的,但如此直白,话到嘴边有些烫,便转了个弯。   凌昱看着抱着他的手臂摇晃的皎然,脸色如旧,但在这位姑娘身上,不知第几次产生一种无奈和受用并存的复杂情绪。   寻常女子哪会如此直白,听着都让人直呼脸皮真厚,闺门女子当是娴静温婉、含羞带怯,偏生这位皎然姑娘,总能一脸坦然地道来这些不宜出口的话。美人宜娇亦嗔,凌昱不能否认,他并不排斥,甚至颇为享受这份只属于他的热情。   凌昱讽刺道:“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见三秋,皎然姑娘能干得凌某都不得不肃然起敬了。”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话。皎然摸了摸鼻头,知道凌昱是在怪她昨夜回京太晚一事。夜里回到四季园时已近丑时,彩絮儿和芙蓉儿急得团团转,连皓哥儿这只定时定点打呵欠的瞌睡虫也舍不得睡觉,耷拉着眼皮由芙蓉儿抱着,怎么哄都睡不着。   一见到皎然回来,皓哥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然姐姐,我以为你被卖去拉船了。”伸手就要皎然抱。   皎然脑袋上一群乌鸦飞过,平日里大人都这么吓唬皓哥儿,不乖就会被人贩子卖去拉船,工头拿着鞭子在背上抽,肚子饿得背弯弯,劲用得臀儿翘翘也没饭吃,皓哥儿想想就害怕,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没饭吃更苦的事情了,是以等不到她回来,就以为她被人拐了去了。   见到皎然回来,皓哥儿趴在她肩上一抽一抽的,闻着皎然身上香香的味道,也不用怎么哄就睡着了。   皎然涎着脸朝凌昱笑了笑,阴阳怪气她不怕,以皎然和他打交道的经验,若是凌昱睬都不睬你,那才是真吓人。   不过皎然等的可不是这句话,她把令牌放到凌昱掌心,扬了扬脑袋,就等着凌昱下一句问话呢,她可有一肚子话要说。   有人想听,却不一定有人想问。凌昱看眼前人一个劲地摇尾巴,像小猫一样柔软讨好,又有藏不住的狐狸般的得意洋洋,扯了扯嘴角,没有如她所愿入圈套。   一腔热情付东流,皎然的尾巴摇着摇着就定格住,看凌昱无动于衷,于是手上抱得更紧,抬头微微嘟起嘴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居然不接她的招儿。   凌昱看着皎然的眼睛不说话,那眸子里似氤氲着清晨的薄雾,仿佛就等人去吹开那层雾,露出底下更亮的光来。   “怎么这么早起?”凌昱揉了揉皎然光滑水亮的脸,又摩挲了一下她粉润柔软的双唇,也亏得是年轻底子好,眼下无一点青痕,还能活蹦乱跳的。   皎然没想到凌昱会神来之笔问这一句,不过确实是问到她心坎里去了,皎然是再晚也要梳洗沐浴,护肤泡脚才上床歇息的人,所以昨夜哄睡了皓哥儿,一整套流程下来,入眠已经是寅时三刻,加上昨日那样折腾,于热爱被窝的皎然来说,这一觉睡得真不过瘾。   “我想着许多事要做,就起来了。”皎然说着,就要拉凌昱去看她晨间写下的计划,不过却被凌昱搂着腰往后门走去,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停在汴河秋风的门口时,皎然还一头雾水,不懂凌昱带她来见哪路神仙,只说要引荐几个人,惹得皎然忐忑不已,一路上却怎么也撬不开凌昱的嘴。   “我用挽个面纱吗?”皎然摸着脸,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真身”跟凌昱出行。   凌昱笑道,“不用。”   汴河秋风外白墙壁立,看着清雅低调,里面却是步移景异,景致颇多,但皎然这次来却没心情去欣赏,直到在观景楼看到花姑,这才惊呼了一声,而后“蹬蹬蹬”越过凌昱走过去,和花姑问好:“花姑,你怎么会在这儿?”   花姑抚着花白的山羊须一笑,“小皎然,我还想问怎么是你呢。”   花姑昨夜接到命令,说今日要来此见一位新人,只是花姑完全没想到,凌昱新拉入伙的是皎然,花姑摇了摇头,似是很遗憾道,“小皎然,你为何上了条贼船呢?”   一声轻透的笑声从旁边传来,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凌昱的老相好楼若,楼若见到皎然倒不惊讶,笑着逶迤走来,熟络地牵起皎然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朝花姑笑道:“我们可不是吃人的魔头,花姑可别把皎然姑娘吓跑了,堂主难得领了新人进来,可别让人以为我们要拐了人家哩。”   不愧在风月场里如鱼得水的人,待人面面俱到,对初来乍到的皎然寒暄完,楼若便朝正由穿廊走来的凌昱打招呼,皎然顺着楼若的目光看去,凌昱身边多了薛能并肩走来,两人边走边说着话。   “哟,是皎然姑娘。”薛能微微一笑,似是惊讶,但又不像在惊讶。   皎然扫了凌昱一眼,一时有些不适应,这里每个人虽说她都认识吧,但都只能算各有私交,这般凑到一起,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想来这场面是凌昱故意安排的,一时间初来乍到的皎然难免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后悔着了凌昱的道了,怎么无知无觉就上了他的马车呢。   好在现场有个八面玲珑的楼若,在楼若的牵引下,皎然绕过屏风跟她来到内室,地上铺着一大块玄色毛毡,摆有四张矮几,楼若顺手牵羊拿走旁边的蒲团,示意皎然坐到她旁边。   皎然在心里真是把楼若感谢了个遍,这姑娘太招人喜欢了,让她的手可以在桌上绞手帕而不被人看见。   片刻后,另外三人也入内坐下,皎然有种要三堂会审的紧张感,一时又怨凌昱这个锯嘴的葫芦,居然什么都不跟她说,真是恼人的讨厌。   虽然皎然知道这就是凌昱的性子,他大概是想着能留到一块说,便不肯费嘴,可皎然就是恼他哩,毫无道理可言。   皎然硬着头皮举止得宜地听着凌昱和花姑说话,适时地点点头,没想到她昨晚才做的事情,这些人这么快就知道了,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了,皎然灰溜溜地在一旁饮茶,缓解自己的尴尬。   不过花姑却不是这么认为的,“小皎然,看来老夫没看错人啊,自打你开业起,我就觉着你不是一般人。”花姑幸灾乐祸地道,“你可挡了天瑞好大的财路啊。”   皎然的眼睛往对面的凌昱瞥去,然后立即又收了回来,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一分弧度,为何是一分呢,因为她使劲压下两分,不然就显得有点张狂了。   石枫镇是产木材的大镇,昨夜皎然夤夜造访,正是去收购木材。镇上现有的木材全都买下,用的凌昱的令牌和钱庄名号,但落款印的是她的私章,一招偷梁换柱,把京城走水重建所需的木材都揽入自己钱袋里,其实皎然也想过要不要用自己的名号,但有令牌在手,石枫镇又有凌昱的商号,不用白不用的吸引力实在太大。   皎然压了压嘴角,自谦道,“也是运气使然,我那时恰好在城外。”   皎然从余光瞥见凌昱勾翘的唇角,也不知是在嘲她还是笑她,立即侧过头乖觉地端起楼若替她斟的茶汤饮了饮,转而同楼若说起茶经来。   凌昱没有再将话题放在皎然身上,转而和薛能花姑谈事儿,皎然竖着耳朵,偶尔听见几个熟悉的词儿,这里面又牵扯到很多皎然不知道的事情,听着像是黑市之事稍有眉目。   说到“秦单”时,皎然不由看向楼若,楼若笑脸盈盈,似乎不以为意,皎然不想显得自己太八卦,便硬扯出个话头,低声问道,“为何喊他堂主?”   楼若诧异了一瞬,没想到堂主会领这么一个一无所知的姑娘来,但旋即便笑道,“我们为玄镜堂办事,凌公子乃是堂主。”   皎然似懂非懂地点头,一时间倒是希望凌昱不曾带她来过此地,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慈善组织,皎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下真如花姑所说的,她是彻底上了贼船了。   皎然又琢磨着,玄镜堂绝不止眼前四人,只怕是凌昱有心顾着她,只请了几位她相识且信得过的。可认识凌昱这么久,他为何突然引荐自己入堂呢?是因为她昨夜之举,有了入堂的条件;还是真如夜凌音说过的,男女有了肌肤之亲后,什么都容易贴近,这一点皎然倒是有共鸣;亦或是昨日她的质疑,让凌昱决定将自己的老巢向她敞开。   可皎然并无法安心,知道越多越危险的道理皎然深知之,所以反而有点惴惴不安,皎然心叹自己真是贪生怕死,也不知是怕这个身份,还是怕凌昱背后的用意。 第150章 第一五零回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皎然心头最热的是那如金元宝般在闪闪发光的木料建材,因着用了凌昱的名号,用了他的人,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皎然其实还是有一点点不好意思的,理不直气不壮嘛。   踏上回程的马车时,皎然已经调整好心态,原本就是想肆意一回自己的情感,至于未来如何,那是以后的事。   这一会是她庸人自扰了,反正有凌昱这个高个头的顶着,天就算塌下来,第一个砸的也不是她。   凌昱一在她身边,皎然就有种寻得一片小天地的感觉,任她如何上蹿下跳,都不用先琢磨别人的眼色和颜色,皎然歪在凌昱身上问:“你们替我办事,我乐得当了甩手掌柜,咱们要不要分成?”   “那可不敢,就这点小事儿我的人还是能效劳的。”凌昱道。   皎然鼓着腮帮子坐直起来,她可不是这个意思咧,赶紧表真心道:“就让我犒劳犒劳你的人吧。”   “举手之劳,不好让皎然姑娘为我们赚银子,坐实了凌某的罪名。”凌昱语带讥讽道。   这是还记着昨夜的旧仇呢!皎然脸蛋贴着凌昱的胸膛,缩着鼻子吸了又吸,猫儿似的从心口一寸寸搜刮蹭到肩上。   “你作甚么?”凌昱问道。   皎然抬头娇滴滴地笑道:“我闻闻怎么好像有股怪味儿呢。”快馊了的火药味。   “那你说说都闻到什么了?”凌昱捏了捏皎然小巧的鼻子。   皎然拍了拍凌昱的手,一脸诚恳地道:“没有呢,什么都没闻到。”   凌昱从鼻孔里轻“嗬”出一声,然后拥着皎然往后倒,抱着皎然给她换了个姿势,让她顺顺当当地趴在自己身上,“那你可闻仔细了,再仔细闻闻,看闻出什么来。”   皎然才不理凌昱的喷气声,两手交叠趴在他胸膛上“咯咯”地笑开颜,“你没有味儿,香喷喷的清风雅月,是我被熏得一身铜臭味了。”皎然万分狗腿。   “呵呵,不关皎然姑娘的事儿,是凌某手段卑劣,贯以情锢人。”凌昱回击道。   别扭的东西!   皎然手指在凌昱外裳上画圈,心里吐槽凌昱的死傲娇,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大言不惭:“非也非也,莫要妄自菲薄,你可不是这样的人。”想了想又道,“事发突然,没得你的人这段时日都要给我做事儿,你那份不收就罢了,但木材又沉又繁且杂,劳力众多,人工钱茶水钱还是要从这儿出的,不然不是给你的账本添乱吗。”   凌昱摸了摸皎然的脑袋,做出总结,“你倒是公私分明。”   皎然吐吐舌头,轻轻拉了拉凌昱的袖子:“我不过是借着凌公子的东壁余辉,你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凌昱闷哼了一声不答话。   其实皎然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一来公为公私为私,人工劳力的工钱对凌昱来说如九牛一毛,但走商号的还是把账算清楚为妙,再者皎然也存了小心思,也不知和凌昱最后会如何,感情之外的事牵扯太深可不妙。   皎然将凌昱的话咀嚼了一番,有些话不说开,往后难免留疙瘩,见凌昱闭上双眼,便扭了扭身子往上蹬,还没开口,凌昱却睁开眼睛了:“便照你说的办,至于我那份就免了,当做给皎然姑娘一夜暴富的贺礼。”   闻言,皎然自是笑得眉眼弯弯,脸上跟开了花一样。   温香软玉在怀,衣襟里挤出淡淡的暖幽香,凌昱一把搂住皎然的腰,“不过,总是要让我收点好处的。”另一手沿着后背滑到后脑勺,微微一用力,就压下皎然的脑袋。   两嘴相贴,虽有车壁遮挡,但马车在闹市中穿行而过,道旁街上小贩货郎行人的叫卖和交谈声犹如在身边穿过,提醒皎然这是在何处,羞得她眉眼潋滟,嘤嘤呜呜的,差点叫人丢不开手。   劳顿了两日,到这日夜里,主仆三人歇下来,皎然总算有时间跟她们说这两日里的事情,听得彩絮儿咋呼咋呼的,连珠炮似地道:“难怪姑娘昨夜回得晚了,我就说姑娘怎么会让我们担心呐,不曾想原来是连夜赶去石枫镇了,那这下可好,我和芙蓉儿以后都跟着姑娘吃香喝辣了。”   其实现在的日子对彩絮儿来说已经比吃香喝辣还有滋有味了,但看皎然开心,彩絮儿也就为她开心,末了还要卖卖乖,走过去抱着皎然的手臂道,“姑娘可不好嫌弃我们哦。”   “马屁精。”皎然点了点彩絮儿的脑门,笑道,“哪里敢嫌弃,是我离不开你们了。”   “那我们就一直陪在姑娘身边。”彩絮儿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拿起美人锤替皎然捶腿,皎然说完话,彩絮儿这个成日在前院飘荡的顺风耳当然也有一肚子话要说。   “姑娘,听说婉儿又有了。”   “什么?”皎然一时以为自己听错,已经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婉儿姑娘又有身子了。”彩絮儿重复了一遍。   皎然放下手中的茶盏,心道何婉儿真是有个铁做的肚子啊,这才落胎多久,怎么又怀上了。   不过彩絮儿接下来的话,很快又给这件事画上一个结局,“但是听闻薛公子又赐了一碗药汤,那块肉又没了。”   消息虽来得突然,但这下场皎然却是不惊讶,薛能未娶妻,何婉儿那块地便是再肥沃,薛能也不会让她结出果来,皎然心想何婉儿怎么如此不小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只怕不无辜。   还真被皎然猜对了,这事儿确实是何婉儿自讨苦吃。   薛能待何婉儿无甚情意,但也非只顾那档事儿就翻脸不认人的人,即是收何婉儿为外室,早把丑话说在前头了,不会让长子从她肚子里出来,每回去完何婉儿的宅子,临走前都不忘嘱咐丫头熬碗避子汤。   薛能以为这便完事儿了,怎奈何婉儿爱自作主张,偷偷倒了汤药,才有后面自找罪受的苦难,说来何婉儿也是钻空子了,以为再有骨肉,薛能会动恻隐之心,但她的心够硬,薛能的心比她还硬,最后只得了薛能狠狠一句“想清楚你自己的位置”。   说回四季园里,一时在外头玩完泥巴的皓哥儿进来,皎然看他伸手要抱抱,嫌弃地摆手并把腿收到榻上,皓哥儿一身百家衣本就显寒酸,在土地上滚了一圈后,灰扑扑的更像乞儿,彩絮儿赶紧捉起他去洗香香,屋子里就只剩皎然和芙蓉儿二人。   芙蓉儿一直坐在皎然身边的绣墩上做针线活,皓哥儿好动爱闹费衣裳,但白师太不许他穿得太好,只能几件衣裳缝缝又补补。见彩絮儿领着小人儿出去,芙蓉儿抬起眼皮扫向皎然,低下头思量片刻,如此反复两次,最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笸箩。   皎然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先开口道:“可是有话要说?”   芙蓉儿又低头想了想,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哎”了一声道:“姑娘,姑娘的事,原不该芙蓉儿多嘴,但是……”   几个停顿成功吊起皎然的胃口,顿了顿手中的毛笔,看着芙蓉儿道:“你说吧,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其实芙蓉儿觉得这事儿有点难以启齿,“我瞧着凌公子待姑娘是挺好的,但,但姑娘可有做打算?”芙蓉儿毕竟成过亲,于男女之事比彩絮儿懂的多,自然也就想得远,今日听了何婉儿的糟心事,更加为皎然担心,就怕她家姑娘也步后尘,所以这早在肚子里打了一段日子圈圈的话,终于能放出来了。   皎然倒没料到会是这件事,闻言将毛笔搁下,将膝盖朝向芙蓉儿,“我知道你的意思,难为你了。”芙蓉儿性子沉稳,也不知将这颗石头挂在心里多久了。   “姑娘可……可……”认定了?芙蓉儿怎么都问不出口,说到底芙蓉儿也不理解她家姑娘为何会这么做的。   皎然晃了晃垂在榻边的小腿,笑道,“别担心了,傻姐姐,我心里有数。”   芙蓉儿知道皎然主意大,又有玲珑心肝,自己虽比她大,脑子却没她转得快,这话本就是不说不快,如今得了皎然的答复,满意地点点头,又拿起针线活儿,只心中暗暗想着,反正无论她家姑娘去哪里,她都跟着就是了,但还是默默为皎然叹息,可凌公子那样的颜色风度,和她家姑娘站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说来芙蓉儿也是纠结。   知无不谏,这便是好仆奴。不过皎然是从不当芙蓉儿和彩絮儿为可打可骂的奴才的,皎然虽安抚芙蓉儿别担心,但也不得不开始琢磨,一时思绪不平,就没再提笔写字,只拿手指轻轻敲着案面。   直到哄睡完皓哥儿,皎然才坐回榻上,重新蘸墨展纸,给远在苏杭的夜凌音写信。   屋内落针可闻,皎然偶尔抬头思索,听得烛花爆裂的声音,不觉得最近还会有什么好事,叙完正事,又另起一张信纸张闲话家常,置于下层折好封缄。   送去苏杭的家书走的都是凌昱的线,比寻常的官路信件省一半以上时间,白师太第一封家书到来后,皎然都是走凌昱的路线。   真正打过交道,皎然才领略到凌昱的人不止送件快,办事也快。不过两日,卖建材的银票子就送到了皎然手中,一张五百两,薄薄一叠不过二十张,皎然心中一颤,真是高兴过了头了,居然嫌弃一万二百两银子太薄。   彩絮儿就质朴多了,看着一叠银票子,仿佛已经满屋子堆满黄白之物,“咯咯咯”地笑得花枝招展,芙蓉儿则淡定地展纸念字:“木椿六百三十口,计钱四千二百两;搭脑六百一十二条,计钱六千一十七两……”这搭脑,便是那桩上横梁,一条能顶几条木椿。   念着念着,饶是芙蓉儿也淡定不住,指着账房的落款差点要跳起来,“姑娘,我们的建料全都售光了。”   皎然凑过来看了一眼,嘴角也是收不住,“是的呢,而且户部免征税。”皎然深深地嗅了一口银票的味道,“我们这叫……”   “日进斗金!”彩絮儿激动得十年没用的词都蹦出来了,皎然上学堂时彩絮儿也旁听,但只学得半桶水,只求会识字,对于仆人来说,这倒是也够用了。   可不是日进斗金嘛。因着走水波及的两坊急需建材,朝廷才免了征税,但卖建材的并非只有皎然一家,石枫镇是城外木材建料的集散地,那里的木材多从晋地运来,京城当然也有卖建材的,不过城内仓储有限,真正的集散地就在石枫镇,这才给了皎然机会。   且天灾人祸,正是商家趁机涨价的节点,虽有朝廷震慑不敢暴涨,但涨一两是一两,多赚一文是一文。凌昱也问过皎然要以何价钱出售,皎然想着用的是凌昱的商号,不好借人家之手,还摘了人家的招牌,加上皎然颇为鄙夷发灾难财之人,自然不会涨价,就按着走水那日的木价售卖。   “趋时若猛兽鸷鸟之发,轻财尚义,阿然倒是个好商人,让人信服。”凌昱当时如此评价道。   夸她?皎然反正是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6 00:00:00~2021-09-09 22:0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1章 第一五一回   忆及这几日种种,皎然只觉得恍然若梦,不过银子到手了,还不知失火两坊是何光景,闲暇之下,皎然领着飞月和陶芝芝穿城往城东而去。   靖恭坊和德道坊在内城的旧曹门外,旧曹门大街直通皇城边的东华门大街,梁河从两坊间穿过,这一片在京城东边儿,华宅酒楼商铺林立,靖恭坊和德道坊接着内城,又不在内城,位置绝佳,住的泰半是小富之户,还有在城内当差的工匠伙计之流,渐渐就有这幅繁而不乱之景。   不过一场大火卷过,再繁闹的地方也碎成墟。脚夫来来往往在运建材,四处皆是土木工人,越往重灾区走,黑灰之色愈浓,那些官私仓宅因着是砖木结构,所以光景还好,只需重新搭梁打窗,那些住芦草竹板屋的就苦了,烧得只剩残木瓦骸。   皎然一行人刚迈进靖恭坊的牌坊,就听得不远处有喧闹声传来。   “赔钱!赔钱!”   “快给老子滚出来!”   循着声源走近,只见黑压压一群人围在一座破落如残庙的宅子前,嚷嚷着“赔钱”,里头闹哄哄的,还有人显然是气急了,祖宗十八代地开始问候爹娘。   皎然本是要往回走的,她对这种欠债还钱的戏码没什么兴趣,帮不了讨债人的忙,对欠债的人也提不起丁点同情心。   只是陶芝芝是爱热闹的,转眼的功夫,已经探听了一圈口风回来,兴冲冲地道:“那宅子是先承恩伯丁家的宅子。”   难怪瞧着如此像模像样的,虽然因过了火门不像门,墙不似墙,像极了破庙,但原先的豪宅气概仍能看出一二。   “但承恩伯那也是几朝前的风光了,子孙不立,无法袭爵,现在这宅子里住的是不知第几世孙,名唤丁履,成日逛花柳巷,喝酒赌博,斗鸡走狗,活生生败光了家底。前日的火正是从这宅子升起的,但丁家破败,宅中连下人都没几个,等发现时早已止不住,害得旁边两个坊的屋子都遭了殃。”陶芝芝生得两片薄薄的嘴唇,哔啵哔啵一张一合就把前因后果全倒完了。   此时的屋子多用木材建造,所以一走水,便来势汹汹,挡也没法挡。皎然听得陶芝芝一说,更加对宅子的主人没好感了,她向来瞧不起这类男人,有手有脚,偏生只会用那第三只脚,最后老天长眼了,全都叫他残废了。   不过皎然还有一事不解,寻常走水鲜有会这样讨债的,皎然不爱看热闹,但到底还未定性,听八卦的心扑通扑通的,所以皎然对陶芝芝使了个眼色,陶芝芝就凑上前来。   片刻后,陶芝芝便打探回来了,原来是这丁履人缘太差,爱赊债耍威风,平日里仗势欺人,还耍着他祖宗前辈子的威风,所以才有这一幕,旧债主新债主全都聚到一起,旧债主来讨债,新债主多是近邻趁机来出口恶气的。   于皎然而言,无论这群人有没有讨到债,或是丁履能否还债,都与她无关,但对于一夜暴富不差钱,且被凌昱掰回正轨正在铆劲的皎然来说,此地处处是机会。   皎然收回了想掉头的心,绕过人群拐了个弯,领着陶芝芝和飞月往后门走去,只是后门外上了锁,显然是街坊债主为了防止丁履从后门逃走特意从外头栓上的。   飞月拿出小刀,也不知怎么弄的,轻巧两下,皎然还没看清,就将那锁撬开了,然后往后退了两步,脚尖轻点墙面助力,便落入院内。   后门由内打开,皎然和陶芝芝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阿然,你要看什么啊?”陶芝芝不知道皎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压着声音跟她说话。   皎然朝陶芝芝比了个手势,陶芝芝就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了宅子的花园里。花园里有一池小塘,草木带湿气,所以境况要比前院好不少,只是三月里刚冒出绿油油嫩芽的树木,这会儿全变得光秃秃,有些枝干显然也快被烤干了,一夜回到冬日里。   花园有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阁,大火掏光了里面的书卷,只剩一个空壳,皎然三人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这下居高临下,便可观宅子全貌。   比皎然想象的还满意,丁宅有四季园的两倍大,三进三跨,加一个大花园,四季园统共就四个院子,而这里大大小小加起来得有九个。   看了不过片刻,皎然当下就定了决心必定要入手。看到了这里,陶芝芝和飞月也明白皎然是要作甚么打算了,“阿然,你要买下这里?”   皎然笑着点点头,脑海里已经将此地夷平,檐角展翅,楼阁花树拔地而起。   “那可真是快呀,银子还没捂热乎呢,就要使出去了。”陶芝芝替皎然心疼了一下。   从楼阁下来,一行三人走走停停逛遍了别人的家如入无人之境,还真别说,这丁履可够败家的,一路走下来,连一个下人的影儿都没见着,可见再多的家底都不敌一个挥霍无能的子孙啊。   皎然心想,破落成这样,还能被相信因果报应的世人街坊落井下石,丁履的品行确实堪忧。   皎然三人是在正院书房找到丁履的,出乎皎然的意料,丁履比猜测的年青不少,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华服洗得有点白,眯缝眼,悬胆鼻,眼下肿胀,不知是哭的还是醉的,书房里早就没书了,屋梁成灰,四处黑漆漆的被烤焦了一样,丁履就颓丧地坐在门边的石阶上,手边还放着一个小酒坛子。   皎然以手掩嘴,在陶芝芝耳边说了几句话,陶芝芝立即点头往回走,皎然这才带着飞月往书房走去。   在皎然向丁履走去的时候,丁履也看到了向他走来的两位女子,起初他还以为是早就抬着嫁妆回娘家的妻子,定睛一看,才发觉不是,那个老虔婆哪有这样窈窕的身姿,这样文雅的举止。   如果是以往的丁履,定会扑上去一搂美人香的,在勾栏青丨楼里,哪个姐儿不是任他摸个够的,但正因来人举手投足过于文雅,隐隐间透露着一股睥睨人的高贵,丁履不得不怕错打玉瓶,也怕伤及老鼠。   “你们是谁啊,是不是天上的仙姑,来让爷疼来了。”丁履朝皎然招招手,声音听上去有些醉醺醺的迷蒙。   破败如斯还不忘在嘴上轻薄于人,皎然在心中冷笑,一点都不愿搭理这种话,甚至连一口唾沫都不想施舍,只扫过去一个不屑一顾的眼神。   皎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起,到底耳濡目染学到了凌昱待人的精髓。   “嘴巴放干净点!”倒是飞月,时刻不忘保护皎然这个主子。   丁履嘴里含糊不清地像在说什么酒言酒语。   但鬼才会信这是一个醉人呢。皎然就是做这行当的,焉能不知这酒有多醉人,此时的酒多半更像后世的酒味饮料,这一小坛,便是皓哥儿也喝不醉,且丁履这光景上街估计人人喊打,哪敢又哪有钱去打酒,这小酒坛子里,还不知是酒是水。   皎然向前走了一步,“今日来此,是诚心想请问先生,是否有意卖出这宅子。”   皎然站得笔直,说话也娇声细气,丁履一听就觉得这是一个闺秀,但寻常闺秀哪会上街跟人谈生意,只怕是某些官人商贾的女人,这种别有风骨的女子,在勾栏往往最受追捧,不易尝的一点朱唇,能压垮这样的柳腰,才最是得趣。   不过可惜啊,有没有趣都不干他的事,一来不知背后是何方大佬,丁履得罪不起,二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丁履现在确实需要银子周转,修葺这宅子是痴人说梦,如何还债才是燃眉之急。   “一万两。”丁履狮子大开口道。   呵呵,若是在初承伯爵时,或许还值这个价钱,皎然不理会丁履脸上对她的轻浮之色,径直取了地上一块烧成炭的木枝,走到丁履跟前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如今京城贵人所居,最贵的当属翘山国公府,值二十万两,这是京中四大华宅之最,另外三宅次之。南静王的王府连亘数坊,市值十万贯,也就是十万两,于太傅的宅子乃圣人所赐,值三万两,内城一座两进宅院,值五百两,三进的宅子值数千贯。”   皎然顿了顿环顾四周,接着道,“先生的祖宅初建时当得上万贯,若是完整之躯,此时售卖也在万两之上,但如今尽成墟土草灰,若是易主,还要拔土重修,与其说卖宅子,不如说是卖地皮,依我之见,堪值二千两。”   从一万两到二千两,可谓是一落千丈了。丁履当即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差跳起来骂爹,“你当路边捡条狗呢,打的什么算盘,不卖了不卖了。”丁履越说越气,“出来卖的□□还敢跟爷讨价还价,我还嫌你的钱脏呢。”   皎然拍拍手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朝飞月轻轻挥手,抱手站立的飞月当即就跨步上前,揪着丁履的衣领“啪啪”甩了两巴掌:“收好你的臭嘴!”   丁履本待要反抗的,哪能叫一个臭娘们站到他头上撒尿去,却惊愕的发现自己像被点了穴一样无法动弹。   诚然飞月是没点穴的,只是飞月的功夫,对付丁履这么一个除了嘴巴硬,哪里都不硬的男人,实在是太省力气了。   看着丁履愣愣的眼神,还有脸上的红印,皎然笑道:“先生勿恼,只是我是来谈生意了,可不是糟耳朵的。”   丁履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第一次发现无法奈何一个女子,飞月的劲和手上的刀子,都叫他噤了嘴,旋即又呐呐道:“那五千两,就五千两!”   对于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果然是硬碰硬比较好使,飞月的功夫果然将他震慑得服服帖帖,眼里对飞月都是防备,皎然心中一笑,又跟凌昱学了一招。   买方卖方,确实应该讨价还价一番,这是市场常态。不过皎然并不打算松口,也不想同他还价,一旦松了口,就会给人一种还能再谈的印象,碰上得寸进尺的人便是没完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房价数据参考自《宋史》,不过这是架空文,稍有改动哈   零三(轻飘飘):哇偶,富婆啊   皎然(要飘了):那是~   阿蒙:采访一下,你是要求包养吗?   零三:谢谢,我不是这种人   阿蒙:呵呵,难怪这章坐冷板凳,你就继续坐吧   零三:。。。 第152章 第一五二回   “二千两至多。”皎然音量不高,语气却是不容商量。   皎然继续给丁履算账,“若府内未失火,先生另为租赁,这么大的宅子,一日租金少说两贯,一月便有六十贯。六十两够先生过好日子了,但今非昔比,如今贵宅残败值不了多少银两,不知先生有无他业可糊口,还望好生思量。”   城中失火,市民改筑,朝廷官方每户给予十贯贴补①,但像这种豪宅就难了,要指望他翻修是更不可能。丁履真不知自己是不是犯了太岁,又道:“那三千两吧!”这个“吧”字已经泄露了他的底气。   皎然笑着摇了摇头。   丁履还待要反驳发火,正在这时,一门外传来“咚咚咚”的响声,又沉又猛,听着可不像敲门声,且外面的人像是起了劲,愈来愈大声,愈来愈急促,一声声就像踩在丁履心肝上一样。   皎然心想陶芝芝配合得真是时候。   那门因着用的木头好,在火灾中幸免于难,但也不是那上好的不会着火的木头,大火中烘烤之下,木质渐酥,只怕再撞几次就要破开了。   “咚咚咚”,那声音越来越松,丁履便是想货比三家也时不待人了,等那些人进来,还不将他生吞活剥了,到时房契被抢了就更讨不着好。   最后丁履是咬着牙根应下的,大门轰然倒下那一刻,皎然提步和飞月往后门去,不能让人看见她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天地,瓜田李下,到时是有嘴也说不清。   两人离开时,丁履抱着酒坛子将哭要哭,嘴里似乎呢喃着“对不住”“爹娘”之类的话,皎然心中难免一紧,却也怜悯不起来,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可没人逼他往死胡同走,康庄大道不走,最后走得妻离子散家财散尽。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丁履绝望地囔囔,不过在那群债主进来时,倒久违硬了回脊背,若不会装大爷,丁履这些年也没法在烟花之地混了。   “瞎嚷嚷什么,谁说爷欠钱了。”丁履指着拿着棍子的那些人道,“想打我?打呀!等上了官衙请大老爷定夺,银子倒是可以抵消。”丁履做了做样子又道:“明日来此,爷把账全都给你们厘清。”   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商议到最后,留下几人轮流彻夜守着大门,以防丁履连夜逃走,毕竟这些人内心也不想闹事,账目理得干净,谁想没事找事登门求上火啊,烟花三月,去酒肆吃点小酒点首小曲儿不美吗。   夜里皎然没有自己去丁宅,而是派了飞星叠影两个男子,还有飞月一同前去,在族长的摇头叹息下,丁履将住宅收条并地基作三契,以二千两卖与皎然,解了燃眉之急,而皎然也算迈出了一大步,不过这是后话。   当下走出后门,拱完火的陶芝芝已经等在门外,一见到皎然就抓着她问,“如何如何?点头了吗?”   皎然长长吁了口气,朝陶芝芝点了点头,不理她那聒噪的欢呼声,转而问道:“飞月,我方才没有露怯吧?”   飞月想起皎然和丁履谈话时,不卑不亢,掐着丁履的七寸,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笑道,“姑娘说得很好。”   这是错过了什么?陶芝芝有点懊恼自己怎么没进去目睹,可没办法,外面少不了她这张嘴,里头少不了飞月,她又没有功夫保护不了皎然,如是安慰自己,陶芝芝觉得自己是很重要的一份子,便又笑开了。   皎然实在绷得累,嘴也干,拉着两人就往旁边的茶馆走去。   一坐下来,陶芝芝就问道:“阿然怎么料得那丁履会答应下来啊?”陶芝芝是商家之女,要她来说,这种大买卖是不该这么快就答应的,当然要多家比对,等过了热劲后再下定夺,这才是明智之举。   “因为他没得选了。”皎然道,前有废宅后有追兵,连生计都成问题,银子就是丁履困境下唯一的需要,此时便是根稻草他也是要抓一抓的。   况且多数人多数时候都不是理性的,要不然青楼赌坊也做不成生意,还有后世的黄赌毒,也不会野火吹又生了,人之欲念贪念如斯可怕,而显然丁履这种花场过客败家子,本就是脑子糊涂的,才会沦落到变卖祖宅的下场。   不过皎然与丁履说的句句属实,于银钱上也没有克扣他多少,丁履虽难受败光祖业,但这样的结局,实在是皆大欢喜了。   陶芝芝点了点头,于商人之眼来看,丁履不够理性,但于商人之眼看皎然,却又不得不佩服她这一招恩威并施,前后夹击,实在是太贼了。   皎然饮了一盏茶汤,总算解了渴,这茶馆风景开阔,就在丁宅后门边的街上,丁宅后花园直面梁河,茶馆前并无遮挡,是一片空旷的泥潭地,这一条街上的铺子位置得天独厚,放眼过去就是梁河,还能望见梁河对面的街景,视野开阔,春风送爽,所以不愁宾客。   皎然眯了眯眼睛,招来茶博士问道:“小博士,此地为何空虚至此?”京城里寸土寸金,这空地居然不做他用,实在奇怪。   茶博士擦擦手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是块烂地,那泥潭泞又软,官府都挂了许多年了,一直也没卖出去。”   也是,买来又不能建屋宅,谁要当这个冤大头啊。皎然掏了几枚铜钱赏给茶博士,茶博士连声称谢。   皎然手指敲打着桌面,嘴角微微翘起,也不知算不算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买下这块地,方才脑子里的图样便又要推翻重来了,不过不要紧,果然是好事多磨,一想到以后能在此泛舟煮酒,皎然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畅想自然是很美好,但皎然也注意到了,这片地这么多年都没卖出去,汴京的商人不傻,只怕处理起来或许真不易。   可若是就此错过,又心有不甘。皎然也是有所考量的,往后酒店建成,高处望去,后面干巴巴的一片实在不好看,其实这样还算好,高楼望去还能望见梁河隔岸景致,也算视野极佳;若有朝一日被别人买去,建屋或建楼,阻挡了酒店的视线,那才真是煞风景,也给酒店掉价。   本着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的原则,皎然权衡之下,还是当了别人眼中的冤大头,拿下了这块地。   人各有所思,都是因为所站的角度不同才看到不同的价值。皎然想的是即使不赚,这块地拿在手上也不会亏,只要成功开发便是稳赚,就算败了,不给别人挡路的机会,酒店的位置景观好,那也不能算失败。   这算是皎然迄今做的一次最没底的投资,但还远远没触底,因着银子便是野兽的胆子,现在的皎然胆儿还很肥,。   回到四季园,已经是傍晚时分。   皓哥儿正在花园池边和南静王钓鱼,偶尔回过头踮踮脚,望一望花园门口的方向,突然见皎然回来,赶紧扔掉手中用木枝做的简易鱼竿,拿起一旁准备用来装小鱼的小竹筒假装在浇花。   等皎然走进了,才“扑通”将小水瓢扔回竹筒里,“蹬蹬蹬”朝皎然奔去。   “然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我们等得你好苦呀。”皓哥儿奶声奶气地道。   皎然捏了捏皓哥儿的小鼻子,“等我作甚么呀?”皎然的视线扫过小池塘,别以为擦干了屁股别人就不知道他在干嘛呢,“在钓鱼呢。”皎然挠着皓哥儿的肚皮道。   皓哥儿“咯咯咯”笑开了,但见皎然收紧了脸,又赶紧认错道:“然姐姐我错了。”   “那你说说,错在哪儿了?”   皓哥儿憋着嘴道,“然姐姐说了,欺山莫欺水,下次皓哥儿不会这么皮了。”   认错倒是认得快,皎然点了点皓哥儿的额头,其实她也不生气,南静王的仆人还在一旁看着的。   因着知道皓哥儿调皮,皎然早就将小池塘的水放走泰半,原本便只有齐膝的深度,如今只及小腿肚儿,并不怕皓哥儿掉下去会淹水,但态度还是要摆正的,所以必不可少地教育了皓哥儿一番。   南静王也乖乖站在一旁领训,仆人见皎然总算回来了,又上前劝南静王回府,南静王这才从袖口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封信,“然姐姐,五月我就十四了,府里要办生辰宴,你去给我做寿好不好?”南静王如今也跟着皓哥儿喊皎然作“然姐姐”,等了一下午,总算把皎然给盼回来了。   如今上京城唯一一个亲王的邀请,又是王府的生辰宴,皎然当然不会说不,“好呀!到时我一定去!”见一旁的下人投来求助的眼神,皎然心领神会地又道,“天色不早了,那王爷等改日再来和我说要做什么酒点可好?再不回去太妃要担心了。”   还真别说,下人劝了几次都没将南静王劝回,皎然一说,南静王就乖乖地回府了。   接着几日,南静王就跟点卯似的常来四季园,一边和皓哥儿作伴,一边等皎然闲暇,有模有样地小大人一般讨论起生辰宴要做的酒点来。   而几日的功夫,皎然趁着空档修修改改,增增减减,也将丁宅要改建成的图样草稿画了出来。   这夜凌昱来到四季园,皎然就献宝似的将图样送到他眼下,“如何,这般设计可好,你瞧瞧有没有什么添改的?”皎然手里拿着毛笔,用笔杆敲着下巴问道。   凌昱蜻蜓点水地扫了一眼:“真是能耐了。”摇身一变,就要从下户变成上户了。   “还远着呢。”皎然嗔了凌昱一眼道,不过脸上却是仿佛自己已经是上户了,本朝将百姓分为两种,一种是下户,一种为上户。不过她现在只算中小商人,还属于下户,离大商人、大地主、大房主这些富豪巨贾还远着。   趁凌昱细看图样的功夫,皎然久违地搬出丁绮绰送她的家伙什,跪坐在一旁,拉动小风箱,静静地碾起茶饼煎起茶来。   一盏茶汤放到凌昱手边,他却没有端起来喝,而是狐疑地看了皎然一眼,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姑娘何时这么殷勤主动给他煎过茶了,凌昱甚至都想不起,皎然上次如此认真地煎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有什么事儿,说吧。”凌昱放下了手中的图纸。   皎然展颜一笑,跪坐在凌昱身边道,“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若是整一套翻建下来,我手上的银子当是不够的。”皎然抬眼望向凌昱弱弱道,“可能要和你借些银子了。”随机又扬起声调,“不过我可以立字据,利息也可,或是合本?”也就是邀请凌昱合股了,但在皎然心里这是下下策,所以声调又降低了。   凌昱眯了眯眼睛,“就为了这事儿?”   见凌昱眼中捎带不喜,皎然一时间也不明白做错了什么,不过眨眼间很快就想到,以前凌昱似乎有说过不管她作甚么,都会在背后全力支持她做大来客酒馆,这才有了如今的四季园。   皎然摸了摸鼻子,突然竟有些词穷,明明觉得自己没错,凌昱的眼神扫来,好像就成了她有错一般。虽然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那句话,她以为人家许是客气,但她没遵守位置就被动了。   凌昱将图纸翻折在一边,对皎然的设计并无什么意见,将宅子酒店建成花园酒店,前有酒楼后有亭台楼阁,又有花木池桥、石观景致,在京内确实独具一格。   于景观设计、还有精巧别致上,凌昱对皎然是绝对的信任。但在用人上,还是要靠凌昱,皎然无根无基伸手无路,这个时代许多事儿女儿家不好出面,所以向凌昱借了不少人,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凌昱放下茶盏,似是忽然记起一般道:“过几日我要到鲁地去一趟,你可要同去?”   “真的?”皎然先是惊喜一番,眼睛“蹭蹭”亮了起来,旋即又摆手道:“不了,我就不去了,我忙着呢。”   皎然现在确实很忙,新酒店开建,前期的建造,后期的装饰,还有新店的经营、用人,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考虑。   这次从凌昱那儿要了不少人,丁宅的翻建是各处同时进行,所以新酒店建成是指日可待,为了那一日,少不得皎然要提前准备许多,大酒楼要如何运营,至少现在的模式就已经不适用。   皎然提起笔作势就要写字,为难地冲凌昱笑笑,“我有一堆事儿要理呢,再说了,鲁地可远了。”   凌昱看着装模作样地皎然,不说话。   再者,也不知凌昱此去作甚,皎然虽然已经上了贼船,但还是捂紧自己的脑袋,她是宁愿在四季园里替仙鹤铲屎,也不想“嘚嘚嘚”颠得骨头都散了陪凌昱去那什么鸟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第153章 第一五三回   次日大早晨,万象春就上门来求见。这万象春就是原张宅,也就是如今的四季园的瘸腿屋主,那个陶芝芝口中的“怪毛瞪瞪”看上去极不好惹的中年男子,那时谁知道他背后的老板竟然是凌昱呢。   万象春是凌昱麾下专司账目的能人,据说于土木之上也精益,是以凌昱才将他引荐来替皎然办事儿。不过皎然倒不觉得万象春不好惹,说话得体,对坐谈事儿眼也不乱瞟,眼神即是心神,举止得宜,充其量就是生得怪了些。   在万象春面前,皎然自觉就是个小辈,口里直道要多请教他,姿态放得颇低,三人行必有我师,皎然从不害怕暴露自己的不足和短处,这倒是让万象春心中有些刮目相看,能者多自傲,而傲者往往自大却不自知。   这样一来,接着两日都皎然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将图纸细分,楼阁、花台、棚架、溪桥,细致至要栽何树、选何颜色的砖木,都一一标画了出来。当然这些活儿都是万象春在做,皎然只负责动动嘴皮子,再由万象春斟酌能否实施出来,记录在册。   皎然不断为万象春竖起大拇指,这人做事利落不拖沓,身上的长处已经足以弥补他先天身体的不足。说起来这些事情真是琐碎,但万象春事无巨细将全部流程都和皎然过了一遍,弄得皎然便是想消极怠工,也懈怠不起来,总不好拖人家后腿嘛。   等计划已经细致到花园酒店挂牌匾可开门迎客,才翻过去了两日,夜里皎然是拖着疲惫无力的身躯爬上床的,但不得不说,如此一鼓作气,真也是痛并快乐着,譬如万事俱备而后只差东风这一刻,就无比快乐。   皎然想着这边已经完事,也不知凌昱启程到了哪儿了,鲁地不远也不近,若是策马驰去,两日的功夫当就能到,不过皎然还没待细算就呼呼大睡了,筹划新酒店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头脑风暴实则费脑又费神,自然也就一夜无梦。   到早晨,皎然迷迷糊糊间微微睁眼,瞧着四处乌漆漆的天色尚早,习惯性地转转脑袋换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回笼觉。   结果手一伸,就碰到了不应该出现在她床上的东西。   皎然心中一惊,猛地睁开眼,刚伸出被子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嗓子还沙沙的:“你怎么在这儿?”   凌昱正悠哉悠哉地坐在她旁边,皎然第一个念头便是坏了菜了,这么少儿不宜的画面,该怎么跟皓哥儿解释,只盼凌昱有良心点,赶紧下床去。   “你该问问,你怎么在这儿?”   凌昱的笑声传来,皎然才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这哪里是在她闺房里啊,车帘轻垂,四面车壁,挂在车顶的莲花纹镂空金熏球残烟细细,晃悠悠的好似摇篮,难怪她总迷迷糊糊想睡觉。   “你不是昨日就离京了吗?”皎然裹在被子里,露出小半张脸问道。   “为了等你,延了一日。”凌昱手搭在被子上,“要起来吗?”   难怪万象春跟赶集似的来得这么勤呢。皎然瞪了凌昱一眼,“哼哼”了两声表示拒绝,皎然心下郁闷,懊恼自己怎么被人拐了还睡得那么香呢,真是被人卖了还在帮别人数钱。且不知出发了多久,此处离京城不知道多远了,如果再闹着要回去是不可能的。   于是皎然索性裹着被子蠕动着换了个位置,挪到凌昱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再抬眼朝凌昱笑笑,然后闭上眼睛接着睡觉,有了人肉靠背,这样就更舒服了。   这姑娘也真是会自得其乐,原本凌昱已经准备好任由她折腾一番,不曾想还能得个笑脸。凌昱看着怀中熟睡的女子,那睫毛又密又长,似蝴蝶般轻轻扫过心尖。   晨间的路上还很安静,只听得见马蹄“嘚嘚”的声音,还有耳边均匀绵长的呼吸,凌昱伸手环在皎然腰上,腾出另一只手拿出小木屉中的水囊,狂饮了一囊茶水。   有人惊醒后还能美滋滋睡个回笼觉,十里之外的四季园里,有人却睡不着了。   “哇哇哇”的啼哭声震天响般从跨院传来,比晨间叫醒的公鸡还洪亮,草棚里的仙鹤都忍不住出来迈了两步探了探细长的脖子。   皓哥儿一觉醒来,就没见着他的然姐姐,本来清早起来皓哥儿嘴巴一瘪就想哭,不见了姐姐,便哭得更厉害了。以往只要他一哭,皎然即便在外间忙活,也总要来抱抱他的,结果哭了这么久都不见人,皓哥儿金豆子越掉越大颗,小脸皱成一团:“然姐姐,然姐姐呢?”   “哎哟,皓哥儿快莫哭了,你然姐姐若是知道了,心肝都要碎了。”芙蓉儿拿着手帕给皓哥儿抹泪道。   皓哥儿鼻子里还冒着泡泡,“然姐姐呢,然姐姐去哪儿了。”皓哥儿说着就从榻上溜下来,“咚咚咚”跑到院子里继续哭。   “过几日,过几日姑娘就回来了。”芙蓉儿简直都快没辙了,她带皓哥儿的时间不长,困难比办法多得多。   都哭了这么久了也不见人,皓哥儿越想越绝望,站久了又有些累,索性蹲下来接着哭,金豆子哗啦啦就掉在地砖上渍开了花:“骗人,然姐姐是不是被人抓了?”   芙蓉儿一个头两个大,心道以后可不好再拿抓去当船夫这事吓唬人了,好在这时彩絮儿拾掇完回来,赶紧过来哄骗皓哥儿道:“姑娘去城外童家庄看酒了,过几日就要卖新酒啦,姑娘若不去,怎么赚银子养皓哥儿不是?”彩絮儿哄皓哥儿比芙蓉儿有一套。   皓哥儿一下一下抽着气,“你骗人,姐姐是不是又生病了。”皓哥儿这是想起上回皎然半夜消失,一去城外去了小半个月,那时姐姐也是突然不见来着。   彩絮儿昧着良心连忙说是,总要合理地将皓哥儿骗过去,也不管真假了。   “我要找姐姐。”皓哥儿举起手要彩絮儿抱,埋在她肩上又哭了一会,把鼻涕全都擦在彩絮儿外裳上,嘴里不断囔囔着,许是终于哭累了,这才又沉沉睡去。   彩絮儿将他抱回床榻里,和芙蓉儿相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往外间去,就怕被皓哥儿听了去,彩絮儿跺着脚道:“芙蓉儿姐姐,你说那凌公子也真是的,怎么就这样把姑娘掳走了,要是被人知道了,姑娘还怎么活儿啊。”   芙蓉儿朝里屋望了一眼,缩回脖子低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替姑娘守着,没有人会知道的。”   两人俱是叹息一声,一大早天未亮,凌公子进院子时,芙蓉儿和彩絮儿已经醒了,见他要带走皎然,还梗着脖子僵持了一番,但再硬气也拗不过凌昱那骇人的眼神,彩絮儿和芙蓉儿顶不住压力,暗骂自己无用,居然就这样替姑娘收拾起行囊来了。   但也不知她家姑娘怎么睡得如此沉,她们说话都没收着声,就是故意想唤醒她,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皎然被凌昱裹在被子里,连人带被一起抱到马车上,彩絮儿和芙蓉儿生平第一次嫌弃起自家姑娘来,真是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从上京到鲁地,大路条条通,所以皎然可以悠然自得地坐在马车里,偶尔坐得累了,便跟凌昱下车骑马,随行只有三匹马,一匹飞月骑着,一匹凌昱的小厮青策骑着,所以皎然只能和凌昱共骑。   皎然被凌昱拥在怀里,马儿悠闲,凌昱似乎也不急,一路走走停停,因走的多是官道,道旁草木茂密,一趟下来,皎然折下满满一捧花回到车里,闻着幽幽野花香,悠品清茶。   因为凌昱一点都不像在赶路的人,所以想一两日到鲁地是不可能了,一行人沿途在驿站歇了两夜,皎然自作多情地觉得凌昱是为了照顾自己,不然鲁地快则一日就能到,但想来那事儿也并不急才能如此悠哉。   到达鲁地已是第三日午后,凌昱在城中的来福客栈要了三件客房,一间天字号的头房,两间地字号,小二登时眼睛就亮了,这么舍得花银子的住客,实在难求,小二也算阅人无数,其中几人明显是下人,主人还给租这么好的屋子真是难得。寻常人家带仆奴来,下人要么在主人边上睡地板,要么只能睡通铺柴房,哪有这么好命哟,睡地房。   皎然领着飞月本想走进地字号,却被凌昱拉着来到隔壁的天字号房,皎然倨傲地扬扬头,朝正在关门的凌昱侧过脸:“你怎么跟着我进来了?”   凌昱将包袱放到桌上,笑道:“统共三间房,一间青策和车夫住,一间飞月,一间给你,凌某只能求皎然姑娘收留了。”说着还装模作样朝皎然做了个揖。   皎然“哼”了一声道:“你这让别人怎么看我?”   “若非为了你,我就只要两间了。”凌昱倒了杯清茶给皎然,舟车劳顿最需要清茶醒神润喉:“难道你想让飞月听我俩的壁脚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皎然才刚喝下一口茶,一听凌昱的话,就被呛得肺都快咳出来了。   凌昱将皎然手里的茶杯接过一饮而尽,而后放回桌面,一手揽着皎然,一手在她背上轻拍:“你怕什么?谁闲得慌会关心你住哪间房,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皎然咳得眼泪汪汪,一个眼刀子就朝凌昱飞去,她以为是充满怒气地在瞪凌昱,其实就跟小鹿眼一般,湿漉漉的别有味道,皎然轻抚胸口,抖了抖肩膀想甩开凌昱的手,“走开,别动手动脚的。”   这明显是秋后算账,皎然也是反射弧漫长,后知后觉觉得还是要和凌昱算一算睡中被劫走一事,因着她醒来时发现,居然裹着的是自己的被子,这人也忒大胆了,还真当自己是土匪头子啦,她才不想当压寨夫人呢,皎然心中虽不气,但新账加上旧账总是比较有威力,态度还是要摆一摆的。   凌昱摊开手,示意自己不动手也不动脚,不过下一刻便扣住皎然的脖子,一口咬住那垂涎已久还飘着淡淡茶香的唇瓣。   皎然脚一抬就想去睬他,但又睬又摁几个来回后,这人的脚就跟铁做的似的不为所动,除了双唇的交缠势在必得,凌昱还真任由皎然上下蹂丨躏,不动手也不动脚。   只是皎然被他攻略得城池渐败,舌尖的酥麻传至全身,手上脚上的动作也就慢了下来,其实也不是慢了下来,而是软绵绵的没了力气,预想的一顿暴打渐渐成了挠痒痒。   一阵风滚过,总算缓了下来,皎然见机就奋力地在凌昱嘴上一咬,凌昱伸手捏住皎然的下巴,舌尖在她唇上描绘过,咬得可真狠,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凌昱低下头,鼻尖抵住皎然的鼻尖,轻笑道:“你没说不让动嘴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2 23:18:25~2021-09-13 22:0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4章 第一五四回   皎然原本还胆战心惊,怕夜里真要被飞月听了墙角,万幸的是,一夜下来二人相安无事,凌昱除了嘴上有所动作,其他地方都很规矩。   晨间皎然爱赖床,早膳都是喊到客房里用,小二趁着来送饭菜的空档,偷瞧了皎然好几眼,皎然坐得分外挺直,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真是皎然庸人自扰了,那小二丁点都没想歪,来福客栈一年人来客往如水流,若真要嚼舌根,那一根舌头绝对不够用。之所以对皎然印象深,是因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不够美,那便欣赏美嘛,这才忍不住多看几眼哩。   用完早膳,凌昱便不知飘到哪里去游荡了,青策的行踪也不在皎然的关心范围内,皎然饮着茶托着腮百无聊赖,来都来了,哪有虚度光阴守在屋里孵蛋的道理。   所以饭后,皎然也领着飞月四处晃悠,鲁地她未曾来过,自然是兴致盎然,看哪儿哪儿都新鲜的。   皎然颇为嫌弃地穿上凌昱替她准备的粗布麻灰男袍,这颜色,皎然不难不多想是不是凌昱家中仆奴不穿的旧衣,但这衣裳明显又是为皎然量身定做的,领口高高遮住脖颈,隐去喉结,直筒的剪裁,弱化了皎然身体的曲线,皎然将眉毛画粗,脸上不着脂粉,拂袖提靴走了两步,转头问道:“飞月,本公子这身扮相如何?可比你主子好看?”   飞月汗颜,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又觉得这姑娘有些可爱不好驳了她,想了一想笑道:“姑娘面白唇红雌雄莫辨,是男儿女相,公子是朗朗男儿,各有千秋。”实则在飞月这种习武之人眼中,只有那力量遒劲的才是真男儿。   皎然还是觉得应该怪凌昱,小气巴巴的不给她备华服,佛靠金装马靠鞍,一身粗布麻衣,怎么能显出她的“男儿”风姿嘛。   新阳虽是鲁地最大的一个县,但毕竟不是王都,奢靡比不上汴京,精致比不上苏扬,飞月和皎然都是外来客,人生地不熟,不知何处好玩,只漫无目的沿着最热闹的地方去。   且说过两日正好是新阳母亲河恒水神女的诞辰,一路往南走,街上热热闹闹,小摊小贩叫卖许多祭拜用品,肆坊来客络绎不绝,都在为过两日的祭祀做准备。   “那里好生热闹,是在作甚么?”皎然指着远远一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拉着飞月就往那边走去。   人墙虽厚,却并不需要往里挤,因着场内两根绳索高高拉起,绳索绷得又直又紧,绳上有三位女子正在走绳表演。   这情形未免有些惊险,绳索下倒插十余把尖刀,其中两位在绳上边舞边行,时而抱膝而蹲,时而沿索而躺,另一位则是两手握绳,两脚朝天倒立行走,看得皎然的心跟着那动作一上一下的。   最揪心的还是在这儿,皎然忍不住捏紧飞月的手,惹得一旁的男子投来狐疑地目光,不过皎然寄情于绳索上,正掐着指尖无声打气,只见三人在绳索上相遇,那位倒立的女子奋力撒开手一跳,双手合十做了个倒坐菩萨的姿势,趁着这个惊险的空档,另外两位翻腾而过。   皎然真怕那位倒立的姑娘就这样成了倒栽葱,“好险好险!抓上了!”皎然咬着牙道,那姑娘一缩一放,又牢牢撑在绳子上。   一回合下来,皎然总算可以撒开嗓子欢呼鼓掌,“厉害厉害!”恨不得往场中丢花。   这赚的可是阎王爷的钱,虽然看得很惊心动魄甚是过瘾,但皎然却不想再经历一遍,丢了大大几块赏钱后,领着飞月又接着闲逛。   一条大街走走串串下来,已近午时,皎然没买什么大物件,只手里拿了一个老妖怪面具,原也想给飞月买一个的,却被拒绝了,按皎然来说,到地方,就要买地方特色的玩意儿做个念想嘛,没眼光,哼。   用玩乐趣上,此地不比京师,但于吃食上,各地各有特色,皎然打听了一路,决定在这家乐丰酒楼填饱早就空落落的肚子。   听闻这酒楼的掌勺原在扬州一户富商家中当家庖,富商可不比平民,吃金吃银,变着花样吃,还会派家庖各处学厨以免吃腻,为此不惜银两,所以一人可集众人之长,皎然也是想来过过嘴瘾,这跑堂酒博士也是凑趣,报菜名时把原厨的名号都报出来了,这便是活招牌。   皎然点了吴一山的炒豆腐、江南溪的拌鲜鳇、田雁门的走炸鸡、施胖子的梨炒肉丝、汪银山的没骨鱼①……待要再点,还是飞月理智尚存,伸手阻住,“公子,再点我们可就吃不完了。”   皎然一拍脑门,讪讪一笑,“差点就忘了。”抬头朝酒博士道:“那便先这些,茶汤先上。”   “好嘞。”   这茶还是酒博士倾情推荐的,七宝擂茶,是这酒楼的招牌,皎然搓手看茶博士端着漆盘一步步走来,就等着茶汤解渴了,哪知茶博士绕过条柱,走在他身后不远的,居然是一个故人。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苏子安一如当初出现在来客酒馆时一身利落便袍,但今时不同往日,皇帝外放赐了个知县大人做,沾了些老爷的官气,少了些以往的书生呆瓜气,越发显得沉稳有厉气。   不然怎么说权力迷人眼呢,苏子安瞧着比离京时要成熟不少。   皎然拿起老妖怪面具罩在脸上,悄悄走到拐弯的大柱子后,准备等苏子安路过时吓他一吓。   苏子安瞧见眼前蹦出一人时,先是一愣,以为是走堂的杂耍艺人,正掏着袖口想打赏几枚铜钱。那跑堂的酒博士哪有不认得知县大人的,甩着白布巾就要上前打发了皎然:“去去去,到别处去别处去。”   “是我呀!苏公子。”皎然摘下老妖怪面具叹了口气,没吓到人就算了,还差点被人撵出去。   “敢问公子是?”苏子安又是一愣,一时半会儿并没有认出皎然来,但那声“苏公子”又实在过于熟悉,如今新阳县里人人喊他“苏大人”“知县大人”“青天大老爷”,一个个巴不得捧他到天上,这声“苏公子”让苏子安感到久违的亲切,那种没有距离感的亲切。   直到皎然俏生生地往前伸了伸脖子,苏子安皱眉看着那粗长的眉毛,往下见了那双一如往昔明澈的眼睛,这才如梦初醒,难掩惊喜之色:“是皎然姑娘!”   实在也不是苏子安贵人多忘事,而是新阳县离上京遥远,苏子安怎么也不敢想会在此遇见皎然,且这位素日整洁爱美的姑娘,居然穿着一身旧糙糙瞧着还脏兮兮的粗布衣,也不怪苏子安没能一眼就认出来。   如果皎然知晓苏子安心中所想,估计要气得跳脚了,她哪里脏兮兮了,都是凌昱备的料子不好,染色都染不匀,且她内里穿的中衣料子好着呢,哪能“以貌取人”呢,总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好吧。   跑堂待人接客的酒博士最是猴精,一见两人这样,立即便猜到此人和知县大人是旧相识,还是不是一般萍水相逢的旧相识,所以立刻识趣地赔了句不是,抽身继续忙去了。   久别重逢一时半会还真不知从何说起,皎然尴尬地笑了会儿,好在很快饭菜陆续摆上桌,皎然顺水推舟就延请苏子安同桌进食,苏子安却之不恭,欢欢喜喜地就添筷坐下。   等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酒博士来苏子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苏子安这才抱拳告别离桌而去。   夜里直到皎然梳洗拾掇完毕躺在床榻上数星星,凌昱才风尘仆仆地回来,皎然斜歪在床上,也不知他这是去作甚么,但对于凌昱的隐秘领域,皎然并不准备细问。   天字号和地字号房都有独间的净室,那浴桶油亮发香,一看就是常打理的,凌昱泡了会儿澡,拿了根棉帕子披在头上,发梢还滴着水呢,就走出来坐在床榻边,闲聊问道:“今日去了哪儿,好玩儿吗?”   皎然数着星星就等着他回来跟他说话呢,其实都不用凌昱问,只要他一坐下来,皎然自会连珠炮似的自己倒个干净,两人聊天都是这样,皎然噼里啪啦说一堆,凌昱只偶尔应几声,但那眼睛却不离皎然的脸。   皎然边说着还不尽兴,猫手猫脚地下床将老妖怪面具拿来献宝似的怼到凌昱跟前。   “就买了这个?”凌昱问。   皎然点点头,有些遗憾道:“其他实在没甚特别了,京师都有。”   “没有了吗?”凌昱又问。   皎然摇摇头。   凌昱往后一仰就要倒在皎然身上,皎然忙撑住他,“你头发还湿着呢。”这人实在沉,大山一样就要压住她。   被皎然一推,凌昱倒是没再往下倒了,而是将脑袋往皎然那边伸,“闲着也闲着,你帮我绞干。”   皎然才不干呢,彩絮儿不在身边,她自己的头发也是绞了好半天的,若不是她两天不净发就浑身不舒服,真想顶着一头蜂窝头回京再洗,这不,才刚给自己绞完就要给别人绞,手都没劲了。   “不乐意给我绞发,怎么替你苏公子斟茶倒酒就那么乐意了?”凌昱见皎然不说话,转头道。   “久别重逢旧友言欢人之常情,也是难为小当家了,到了鲁地还要这么殷勤。”凌昱笑道,语气里却是讥讽。   这阴阳怪气的,皎然皱了皱眉头,跪坐起来道:“你不会是让青策跟踪我吧?”   皎然毫不示弱,虽然她方才隐去了跟苏子安吃饭这件事儿,但也不代表跟踪他人就是正确的,飞月一整日都跟在皎然身边,是以皎然很信任不是她说出去的。   凌昱牵过皎然的手放在掌心把玩,“没有的事儿,只不过你苏公子今日在乐丰酒楼见的人,就是我。”   这是被当场目睹了?皎然有些瞠目结舌,一时没空去想这两人怎么勾搭在一块儿了,被凌昱盯得有些发亮,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凌昱死死拽在手里,她还真没注意到自己在斟茶倒酒,或许这是开酒馆的职业病,皎然如是想。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你肯定清楚我们什么都没有呀。”皎然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看都看见了。   凌昱缓缓抽下搭在脑袋上的棉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皎然擦拭,重得皎然觉得手都快破皮了,等了好半晌,这才听他又道:“我又没说你们有什么。”   “那你……!”呃,这下皎然真不知说什么了,哪有这样的啊,这唱的一出什么戏,还是在套她的话?   凌昱看皎然一脸无辜,又想起今日和苏子安谈话时,他偶尔神思游走的模样,拿着棉帕子在皎然掌心拭过,烦躁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上,站起身留下一句“睡吧”,自去绞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①菜名来自《扬州画舫录》   感谢在2021-09-13 22:02:31~2021-09-14 23:1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5章 第一五五回   玩了一天,皎然是真的困了,既然说不过打不过,就只能早点去找周公过了,皎然是说睡就睡,凌昱入寝时,已经睡得香甜香甜的了。   皎然睡觉时爱将脑袋埋在被褥里,只留出小半张脸,连双耳都裹在被子里,凌昱替她掖了掖被角,谁知刚躺下,皎然就转了个身朝他怀里贴上来,待找到个舒适的位置,还满足地蹭了两下,唇角带着黑甜黑甜的微笑,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这种如小儿般的黏糊和真实,确实让凌昱本有点郁气的心清明了不少,那睫毛如同羽毛般在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刷过,卷起一阵一阵的涟漪,不知盯着皎然的脸看了多久,直到两人的呼吸逐渐同步,凌昱才抬手熄灯就寝。   皎然本以为今日在外晃荡了一天,该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可夜里总觉得脸上痒痒的,下意识蹭蹭脸,却怎么扫都扫不走。   睡眠质量一骑绝尘的皎然,难得在夜里睡不安稳,恍惚间还梦见被人关到一个木箱子里,隔着厚重的木板,有男女嬉闹调笑声传来,那声音如此明晰,可她在黑不见光的箱子里憋得都快断气了,使劲拍着木壁仍没人替她打开。   眼看就剩最后一口气,皎然猛地睁开了眼坐起来,四处黑乌乌的,手一摸,好在凌昱在身边。   “怎么了?”凌昱也跟着皎然拥被坐起,摸着皎然的脸柔声问道,“梦魇了?”   皎然惊魂未定地囔囔道:“我梦见了好吵……”   说了一通梦境却没等来凌昱的回复,眼睛逐渐适应黑夜的光线,就着清冷的月光,皎然似乎看到凌昱嘴角微微勾起,皎然定了定魂,感官慢慢恢复知觉,难怪她迷迷糊糊间总觉得还在梦中,原来那调笑声是真的存在。   “弈郎,嗯,好快活……弈郎”   幸好黑夜能吸收和掩盖住所有的颜色,好替皎然遮羞,这会儿她的脸应该比糊上一整盒胭脂还红,“难道是,飞,飞月?”皎然乍醒过来,脑里还是一团浆糊,只记得隔壁是飞月。   凌昱抓起皎然的手放在嘴边,有些忍俊不禁:“不是。”   声音如此清晰,皎然猛地又想到,“那飞月不会以为是我们吧?”   “飞月还不至于耳背。”凌昱轻笑着低声道,“我可不叫弈郎,临弈是秦双的字。”   这下皎然的眼睛睁得咕噜噜的圆了,“他怎么会住我们隔壁?”皎然不得不往歪了想,难道凌昱有这种恶趣味,且直呼长辈名讳,皎然以为凌昱定是查出些什么来了,这才如此不敬尊长,不过皎然很懂得不该问的就假装不知。   “不是隔壁,是后面的宅子,背挨着背。”凌昱指了指床边的一面墙。   酒楼统共就两间天字号房,皎然心道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了,真凑巧,这都能碰上。   三月的夜里天仍有些凉,皎然还盖着厚被,但寝衣却是单薄,但此时作为当事人的皎然,大概不知姑娘家衣着松松垮垮坐在床上的动作有多媚惑。皎然睡觉一贯不老实,中衣已乱,腰带松垮,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里头一件瓷白抹胸,还有遮不住的山峦风光。   因着性子促狭,皎然听说是靠墙的屋子,就立刻跪起趴在墙上听壁脚,桃粉色的撒脚裤凌乱不齐,露出一大截如白藕似的小腿,鼓囊囊的臀儿,细窝窝的腰儿,让人只想喷起来啃一啃这口清甜。   “你梦见这声音了?”凌昱收回了视线问道。   皎然正支着耳朵听后面的声响,不假思索就点了点头,哪里会去注意凌昱话里的陷阱。   “我看你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凌昱把偷听壁角的皎然捞了回来。   虽然是在黑暗中,但皎然好像感受到了幽幽的绿光,像是正收紧四肢准备奋力一跃撕咬猎物的饿狼,尽管凌昱并不是狼,但皎然觉得这人比狼更可怕。   “我困了。”皎然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刷地一下转过身背着凌昱将脑袋并人卷到被子里,闭上眼就进入梦乡,以显示她内心毫无波澜,并没有受到隔壁的丁点影响。   皎然不接腔,凌昱却一点也没有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他半撑着身子在皎然耳边,“不如我们也弄点声音出来?”那声音就像珠子一样滚进了皎然的耳朵里,那热气也拂得皎然浑身痒痒的一个激灵。   不过皎然依然紧闭双眼,保持一种“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清心寡欲的道者境界,不为色动。   凌昱的吻落在皎然耳朵上,皎然仍屹然不动,不过那忍不住颤抖的睫毛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波动,凌昱唇角忍不住翘起。   皎然假装睡中往下伸腿,其实是想踩一踩凌昱的脚,却忘了两人的身高差,扑了个空,倒是白腻滑嫩的脚丫子从他带着男子粗粝的小腿上滑过,有了欲盖弥彰的勾引之嫌。   皎然干脆就趴在床上装死了,哪知道凌昱耐性十足,沿着耳垂、脸颊、脖颈、脊背细细密密一路往下,像捧着一件人间之宝一般耐心细心,皎然也不知为何在温热的被窝里还能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他鼻尖的热气,直至一点点被融化成水,最后不可抑制地攀上他结实的脊背。   但皎然觉得,凌昱前期的温柔,后面都在她身上加倍追讨回去了,等皎然颤抖着想要缩回被子里时,凌昱一把就扣住她的脚踝拖了出来,实在是对她这种得了便宜就想跑的行为嗤之以鼻。   可怜见地,皎然觉得自己比隔壁的那位娘子还惨,人家至少还敢叫唤,她只敢快憋不住时才“嘤嘤”溢出两声,更可恶的是凌昱一直吊着不给个痛快,也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疯,皎然都怀疑自己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这日的红日爬上来,皎然自然是见不到的,凌昱起来时替她掩了掩被子,从净室出来时,那被单又被她踢得挂在腰上,露出肩颈以下的红痕,凌昱心中有了一丝愧疚,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肩上的牙印,两人倒是半斤八两。   凌昱倾下身,吻在她肩头的红痕上,又寻着在她唇边点了点,这才轻声唤她:“阿然,起来用些早膳再睡。”   皎然很不满地踢了踢被子,双腿夹住被子往里滚去,留下一个拒绝的背影给凌昱,在某些事上,皎然以为凌昱比那些修道之人还严格和讲究,比如这一日三餐,少吃一顿又不会掉肉。   凌昱确实很严苛,伸手将皎然从床榻里捞出来,扶着她坐起来,垫个引枕在背后。   皎然提起一边沉重的眼皮看了眼凌昱,又饿又渴,嗓子干得像被榨干了水,勉为其难地张开嘴,就着他舀到嘴边的勺子喝了些粥汤,小半碗下肚,又卷着被子缩回床榻里,半句话都没跟凌昱说,皎然心中暗暗给自己点赞,别以为事后殷勤就能得个好脸色了。   这一日皎然睡到太阳晒屁股也没起来,迷迷瞪瞪吃了又睡,再起来时已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了,到半夜隔壁声响传来,皎然再不敢去招惹凌昱,眼睛一闭,再一睁,居然又被凌昱扶了起来。   “醒了?”凌昱看着皎然笑道。   皎然不明所以地揉了揉眼睛,哪知道凌昱就要将她从被子里剥出来,这动作实在过于熟悉,皎然忙下意识地抓住被角,半垂着眸细如蚊声暗示:“我想睡觉。”   “别乱想,喊你起床而已。”凌昱挥手轻轻拍在皎然的臀儿上,“太阳都要晒屁丨股了。”   因日头还未全升,屋内光线不如白昼亮堂,以至于皎然还以为是燃着烛火照亮堂屋,这下清醒过来望向窗外,才后知后觉道,“天都亮了?”   凌昱刮了刮皎然鼻尖,“你昨儿都睡了一日,还不够啊。”又替皎然取来搁在床榻边的外裳,“快些起来吧,就等你出门了。”   皎然本还以为今日又要到街上去游荡了,和凌昱各自精彩,谁也不耽误谁,哪知凌昱居然要带她出门,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不过是看你闷得快发霉了,带你去看场好戏。”凌昱笑道。   皎然确实已经发霉了。   恒水的热闹让皎然扬了扬笑脸,新阳百姓似乎都聚集到此,河边挨挨挤挤,烟火弥漫,熏得皎然迷迷蒙蒙快睁不开眼,皎然求助地看向凌昱,“这还没看戏呢,我就快哭了。”   凌昱拉起皎然的手快步往前走,直到在一处人烟稍少的地方停下,皎然更纳闷了。   此处人烟少,也是因着被围栏阻挡起来,什么都看不到。恒水畔搭着一个戏台子,彩带飘舞,锣鼓声乐传来,是戏班子在唱戏祭水神。   戏班子面向恒水,三面敞开,等闲百姓挤不到里层来,人人都抢着靠近戏台子。所以方才走来那一路,才会被占得一只乌龟都没有翻身的地方,祭祀的香火飘散得比雾气还均匀,皎然只当那是神灵在净化她的躯体。   皎然为难地看向凌昱,他生得高,或许还能一览众山小,但她就不同了,踮起脚尖伸断脖子也没有凌昱高,只能瞧见黑压压的人群,且此处就在戏台子背面,压根没什么可看。   正琢磨着,就见凌昱往皎然腰上一揽一带,脚下轻点,飞檐走壁落到离戏台子不远的一株茂密的大树上,这树枝繁叶茂,严严实实将两人包裹在其中,又因生在河畔,既能看到河面,又能望见戏台前的人。   “那是什么啊?”皎然指着戏台前来来往往搬运木筐子的人,看向凌昱问道。   “乌龟。”凌昱勾起嘴角,“今日祭水神,是新阳富人放生所用。”   皎然点点头,明白凌昱嘴角那抹讥讽的笑容是何意了。放生本是好事儿,但银子多得没处花的富户雇人将乌龟从别处抓来,有的商贩民众也为此去捕龟,美名曰放生,但捉龟途中误伤多少,又死了多少,捕而放之,过大于恩,如何相补。 第156章 第一五六回   在这样高高的树枝上看戏,别提有多畅快了,这老树枝干粗壮,面向戏台子一侧还有一株单薄高树做遮挡,枝丫稀疏,正好掩护后面树上坐着的两人,又能从缝隙望见戏台子的空地。   凌昱脚一迈手一伸,折下一枝露出更好的视野,小树丫送到皎然手里,被她拿在手上把弄。   皎然晃悠着腿,手中寂寞,将枝上的绿叶一片片揪下来扔到水里,眼睛往下一瞟,恒水从屁丨股下淌过,多少有些腿软。   凌昱感觉手上紧了紧,偏头一看,就见皎然两手撑着往他身边挪,坐定后拍拍手,两手穿过抱紧他的手臂,整个身子往他身上压,凌昱轻笑一声,也不说什么。   “咦!”皎然狐疑地指着戏台前的空地,拖长了声音不太确定地问:“那不是张员外吗?”   见凌昱点头,皎然又指着张员外旁边的一位妇人,“旁边那位可是王氏?”   其实皎然心下已有定论,这里是鲁地,又是庄重正式的场合,张员外是个吃软饭的,借他十个豹子胆都没底气在正室的地盘撒野。虽是来祭祀,但王氏穿金戴银满头珠翠,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简直是恨不得自己坐在神位上供人虔拜,张员外一路虚扶着王氏,家庭地位也是不言自明。   富户陆续跪拜上香,王氏和张员外一直站在上位,不过不多时,上位就换了人,皎然见到苏子安被簇拥着出现在河畔时,一半吃惊一半尴尬,毕竟那是前日她和凌昱争执的关键,好在凌昱面无波澜,皎然暗暗反思了一下,到底没能做到和他一样喜怒悲哀不形于色。   待苏子安走入戏台前时,王氏和张员外早就恭恭敬敬让出上位,皎然远远地见王氏指挥人替苏子安点香,按理说苏子安是官府的人,这事儿当是身边吏人做,想来王氏也是极会来事儿的。皎然以前还觉得张员外窝囊,现下一看,王氏如此厉害,怕是不窝囊也不行,也只能在天高家妻远的京城蹦跶了。   上完香,便有婆子老子将一筐筐乌龟搬至河岸边,苏子安象征性地放下第一只,后面便是各显“心意”了,新阳大富户统共也就那几户,这些人家都不是一只只放,而是一筐筐地倒,乌龟放得多,怎么也总有一只能游去菩萨座下传话嘛。   皎然收起晃荡的双腿盘坐起来,哪知只是这个调整坐姿的功夫,就听得远处传来“噗通”的一声巨响,随之便是“落水啦落水啦”的呼喊声。   抬头望去,那在河中如水鸭扑腾的不是王氏又是谁,水花激荡起来,皎然下意识就抱紧凌昱的手臂,生怕自己也掉下去,眼睛却盯着河畔,眼见王氏挣扎得厉害,原本在水边也要放生的富人一通混乱想往回跑,撞上要去救王氏的仆人,下不去上不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咚咚咚”又掉了好几个。   这下可真是汤里下了水饺了,皎然也是懵了,转头看凌昱仍是一脸风过无痕,就知道这事情不突然。   最后王氏被救起时,那真是比落汤鸡还不如,不过倒也诚心,金钗银簪都献给水神,连脑袋上那顶鬓髻都不知去了哪里,露出那早就不长草的额头,看来是愁的。   “刚刚那人,是不是秦双?”皎然明明看见张员外跳下去救妻,后头的人也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跳下去救人,但黑压压一团人中,有人踩在张员外头上,扯走了王氏头上的发髻,只不过那人身手敏捷,神不知鬼不觉,皎然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你眼神倒是好。”凌昱道。   秦双此次来新阳,正是为了查秦芸被剪的青丝而来,只要一日不找到,秦芸的心结就一日无解,实则秦双自己的心结也无处纾解,上元节之后,秦芸就差将秦府翻个天翻地覆,却也常难以安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秦双应了女儿找回来,便真就千方百计在找寻。   说来也是张员外自己泄了底,张大官人卖头发时,是瞎卖瞎买,没有告知那宝贝是赃物,张员外好面子又爱给自己戴高帽子,在王氏那里找不到的存在感,总要在别处找来不是。   于是买了秦芸的发丝回到鲁地后,就到处向人吹嘘他买入了千金难求的青丝,这年头多是以普通真发丝掺乌丝线、或是纯用马尾缠绕在纸壳上做成假发髻,像他这样纯发丝制成,又是水光黑亮的少女发丝制成的髻式,确实是千金难求。   打折价吹成原价,说得神乎其神,发髻送到王氏手里时,哄得她眉开眼笑,眼尾快能夹死一只苍蝇。这风声不知怎的就传到秦双耳朵里,不知实情的还听不出个所以然,秦双一听就明了那发髻的来历,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不过皎然却是不信,她想了想:“难道这里面你没有在推波助澜?”皎然偏头看向凌昱。   自然是有的,但也只是顺水推舟,提前将这消息送到秦双耳朵里,凌昱笑道,“苏子安也功不可没。”   今年的放生原本是不被苏子安批准的,苏子安来新阳为官,手起刀落判了几个恶霸,颇得民心,能有此手段,也是因他自有一腔抱负,且不易动摇,这毫无意义的放生就是其中一项,那些富人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也换不来他点头。   “所以是你让他准了的?”皎然心想她果然没看错人啊。   凌昱点了点头。   但皎然越听越有疑虑,“可张员外和王氏失了贵重的发髻,难道不会想找回,又有所怀疑?且秦双将军怎会如此……”皎然想了想,还是用了“鲁莽”这个词,皎然对后续的发展还是很关心的,留了这么长的尾巴,等王氏和张员外何时醒过神来,也不知又会如何。   凌昱笑道,“秦双爱女真切,若不趁今日落水的机会取走,直闯王家也未尝不敢。”   以秦双的性子,到时候可就不止掉落水中这么简单了,要是秦将军心血来头杀了人,或是王氏告到官衙,都无法息事宁人。   所以凌昱便设了这个局供秦双探囊取物?秦双以为是意外落水,王氏以为是被水冲走,双方都认为事发突然,其实却不尽然。皎然想起上元节秦双大开杀戒,他要真直闯王家抢发髻,也并非不可能。   但张员外失此宝物,王氏又视若珍宝,哪能这么容易过了心中那道坎,皎然看着凌昱的眼睛,就知道来龙去脉还没完。   凌昱捏了捏皎然的脸蛋,“你可真聪明。”   此时的恒水畔,张员外一边搀扶着王氏,一边还想叫人去打捞寻找那发髻,王氏失了发髻额间早就不长草了,一路捂着光秃秃的额角,心里又气又急,偏她这个好丈夫还惦念那玩意儿,王氏怒吼道:“你还想找回来?那晦气的东西,你不会是想咒老娘死才买回来给我的吧?”   张员外哪敢得罪这个母老虎啊,心中滴着血,却还是只能护着王氏登轿回去。   “你怎么做的?”皎然追问道,让一个人割爱可不简单。   凌昱笑了笑,“挺费功夫的,这叫以毒攻毒。”   人至中年,年老色衰,头发肌肤也不如往前,更别提原本就资质平庸的王氏,所以得了这个发髻后,自然是爱不释手,要她心甘情愿吐出来可不容易。   信神神道道者易信邪,信因果报应,王氏和张员外这些年可没少作孽,夫妻俩各怀鬼胎,王氏要借别的姑娘的肚子替她俩生蛋,张员外又想趁机在外养一个。   于是张员外在家播种不结果,在外耕耘却开了花。可王氏断不会让要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从张员外喜欢的狐媚子的肚子里出来,保不齐将来就鸠占鹊巢蹿上天了,所以这些年没少落掉别人肚子里的肉,一条条可都是人命啊,不然王氏拜菩萨用得着这么殷勤吗?   也是因着这点,凌昱逮着她戴这个发髻的日子就没少给她添堵,让她怀疑脑袋上顶着个丧门星。要么是出门踩狗屎、遇扒手啦,再来是家中佛灯突然熄灭,祠堂碑牌倒下,由小渐大,到得今日平地起惊雷,这下再不愿信也得信个七八分了。实则王氏已经信了十全十。   王氏这种人是难有“造孽”这种觉悟的,“所以你买通了她身边的仆人给她念咒?”让王氏从自我怀疑再到完全怀疑,皎然心想这人可真是老狐狸啊,“靠得住吗?”   “心不正的人永远靠不住,却可堪利用。”凌昱道。   王氏身旁的董妈妈跟了她二三十年,虽不是奶大她的,却比亲娘在一起的时间还多,王氏商女天性,多疑爱算计,董妈妈是她用得最顺手的人。   起初董妈妈对王氏也是忠心耿耿的,但嫁人为妇,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隔层肚皮隔层心,再亲也亲不过从自己肚皮里跑出来的,偏生董妈妈在王家多年,没有富商的家底,却学了豪富的气派,养得儿子懒惰好赌,没有公子命,一身公子病。   这些年董妈妈拆东墙补西墙,在王家倚老卖老收了不知多少好处,前些年债家追到家门口,董妈妈为了填窟窿,顺走了王氏积灰的金手镯,这可不是头一回了,王氏的库房钥匙是董妈妈在管理,哪些常用不能拿,哪些少佩戴能顺走一清二楚。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王氏知道后自是大发雷霆,董妈妈又是磕头跪拜又是老泪纵横的,还发了毒誓:“老奴以后要是再肖想夫人一分一毫,就让老奴七窍流血,长恶疮而亡。”   王氏全信之人不多,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原谅了董妈妈。   “董妈妈都这样发誓了,还怎么说动她的?”皎然实在感兴趣,虽说那位劳什子董妈妈说的话应当是不能信的,“难道她自己食言了?”   凌昱笑着摇了摇头,“她倒是说话算数。”   救火填坑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败家子难回头,董妈妈每日回家,门口没少有债主在堵她的,凌昱的人等到她时,董妈妈正跟那些人讨价还价,因着交还了库房钥匙,又发了毒誓,董妈妈还靠着王家的月银过日子,万不敢再脏手了。   听了来人的“妙招”后,董妈妈犹犹豫豫,只说:“万不可,万不可造口业,我可不嫌命长。” 第157章 第一五七回   那办事的照着凌昱教的说辞与董妈妈说了一遍:“妈妈,我们有诚意与方便于你,又怎会害你,你只说不肖想王家的银钱,菩萨便只听了这句,这事儿是我们与你方便,你与我们方便,神仙也管不到这上头。”那人边说边观察董妈妈的神情,又道,“这是合则有利的买卖,于你无害。”   这话半带诚恳略带威胁的,董妈妈听了果然点头。   回到王家,董妈妈替王氏戴发髻的时候就说:“夫人,这发髻美是美,可奇了怪了,自从送到家来,夫人每回一戴,就总遇怪事儿,怕不是……”不祥之物。   董妈妈语焉不详,但意思明明白白,王氏只道她多想,却在心中埋下了深根。   人都是情感动物,不知不觉情绪就会被引导,董妈妈不提还好,一说出口后,王氏时不时就要往那处想,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不肯信邪,日日摘戴不愿落下。   又过几日,王氏在睡梦中只觉心神不稳,手脚像没了轻重,猛地睁眼醒来,只见屋内有黑影飞窜,时近时远,时大时小,无声无息,当即三魂吓掉了两魄,呜呼一声惊坐起来。王氏唤来丫鬟婆子搜寻,本想着必定是夜猫入屋,或是老鼠进房,没想到翻遍了毯子和犄角旮旯,连个灰脚丫印都没见着。   董妈妈见机便又上前,眼珠子狐疑地四处转,好似屋内真有邪物般:“夫人,你说这是不是怪兆,这物件来路不明,指不定……指不定真的不干不净。”   这可踩到王氏痛脚了,王氏“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床榻上,“胡沁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魑魅魍魉。”   是否行得正坐得直还真不好说,董妈妈不敢声张,只摸摸抿嘴微笑。   其实这时候王氏已是半信了,不说家族在地方豪横,只说和张员外要好的那些狐媚子,就有多少块肉是经过王氏的手落掉的,一条条可都是人命,娃娃最缠人,是否化作冤魂也未可知。   剩下的半疑,也是王氏的矛盾所在,一边信奉神神道道,一边积起冤孽来也不手软,另一边又祈盼神明保佑。人死前都有一口气,更何况她这还好好的呢,自然不会轻易就认怂,若是那么好拿捏,王氏这些年怎么料理王家的生意,若是怕走夜路,也不敢去扼杀那些肚子里的娃娃了。   所以王氏转头只吩咐了董妈妈,让管家多买几筐乌龟,好在恒水神女面前表表心意,祈求神明保佑,没想到居然被神女“捉”到河里去了,这下王氏可就视之如敝履了,巴不得甩开那不知来路的发髻。   回到王家换回一身干净衣裳,王氏还一口一口直念叨着,“晦气,真晦气”,问张员外发髻从哪儿来的,张员外也说不出来头,只说是京中一位官人转手卖给他的,王氏气得直咬牙,“哄我开心?拿个死人玩意儿,我瞧着你是想咒老娘赶紧死是吧!?”   又见张员外仍面露不舍,王氏气得脸都快白了,“你是巴不得我早死,留一条康庄大道,好让你和那些贱丨人活得更畅快吧?”   张员外哪敢说是啊,灰溜溜地低头咬牙,只是可惜了那发髻,才讨了王氏两个月欢心,这钱花得心叫那一个疼啊。   听得皎然一愣一愣的,难怪秦双会突然出现在新阳,轻而易举就摘走那发髻,只怕那些无声无息将王氏推入河的下人,也是凌昱安排的。只挪了董妈妈这枚棋,就让秦双和王氏都以为一切出自偶然,免去不必要的官司,简直是轻而易举。   这也不对。   看似四两拨千斤,也不知凌昱从何时开始就算计,当是张员外吹嘘的风声传到耳朵里时,凌昱就开始请君入瓮了。皎然一方面佩服凌昱的深谋远虑,一方面又想不通他为何拉自己入局,论挖坑下套不如他,论站得高看得远更不及。凌昱也是给面子,当初拉她上贼船时,把她可捧得够高的。   虽然皎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享受凌昱带给她的包容和毫无保留的欣赏,仿佛在他眼里,她确实就有实力站在他背后,可自己几斤几两皎然心中很清楚,她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让凌昱失望,又怕做得好了,以后走到尽头不好两断。   瞻前顾后,是为大忌。所以才会有上回的争执,凌昱一语道破她的心病,如果当时凌昱没有说破,皎然也不知何时才会明白,自己心里原来默默将他归属成压榨的一方,像张大官人对待那些替他打工的姬妾一样。   那些姬妾不过为了讨日子,其实她们应该不会如此觉得,但皎然不由会想,她是为了什么呢?   皎然扯着手中的小树丫,刚摘下来的树枝湿润弹韧,叶子摘光后就不像枯枝那样易折,为了什么呢?就像现在坐在树上,底下是水面,她居然却不怕,是因为旁边坐着凌昱,所以宛若席地而坐般自在,是因为她知道凌昱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可是皎然知道,她是喜欢凌昱,也享受他缔造的安全感,但若牵扯到凌昱背后的一切,这份安全感就不知还存不存在了。   所以皎然只希望这一切单纯发生在两人之间,就像一个只属于他俩的秘密一样,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就如同她将过去种种藏在心里,再和她一起藏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上。   思绪万千时,脑袋就兼顾不到手上了,皎然掰着掰着,那株小树枝没拿稳掉了下去,本该无声无息沉入水底,奈何河畔正有行人路过,恰巧抬头一看,真是不得了了,树上居然坐着人。   也是皎然时运不佳,此处靠水又不在戏台前,鲜少有人路过,偏偏就这么巧被人看见了去,皎然先是一愣,瞥了一眼见树下行人望了上来,一时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好在皎然这人贯来会绝处逢生,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将脸钻到凌昱怀里,反正凌昱脸皮厚不怕被看见,然后颤巍巍柔声嗔怪道:“姐夫,要是被姐姐发现了怎么办。”说着还揪住凌昱的衣服,带着哭腔道:“你快放我回去,我们不能这样。”   树下的人一时都忘记收回高仰的脑袋了,那嘴巴圆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借着水神诞辰在此私会,还是姐夫和妹妹,如此神圣之地,真不怕遭报应。   凌昱也是一顿,这姑娘真是惊喜不断,凌昱心中不知第几次浮出这种无奈,然后嘴角缓缓勾起,“那可要快些,办完事儿了就送你回去。”   “真是世风日下!”估计是怕瞎了眼睛脏了耳朵,树下那人收回了脑袋,愤怒地拂袖离去,离开前还不忘啐口唾沫星子。   皎然窝在凌昱怀中闷闷笑开,“咯咯咯”地让鼻腔的热气和他衣裳上的香气融在一起,突然心中一凛,方才的迷雾似乎渐渐拨开,如果凌昱像别的男子一样觉得她这般行为该去学《女则》,再告诫她不该这般不该那般,皎然也不知道此时会不会坐在他怀里了,应当是不会的吧……皎然其实很想问问他是为什么。   但今朝有酒今朝醉嘛,皎然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咯咯”地笑开了。   事情都办完了,本来该启程回京的,可是歇了一夜起来,凌昱简单地替她收拾了行囊,便道:“我们到东边庄子去住两日,我带你去海边看日出。”   皎然不知凌昱哪来的闲情逸致,马儿颠簸,到东边去再返京,说明颠簸的时间就要翻倍,心中想拒绝,见凌昱那样,又没舍得拒绝,实际上凌昱也没准备让她拒绝,车夫飞月青策早就准备妥当了。   晃晃荡荡又快两日,凌昱的盐庄离海边不远,夜里海边那一望无际的黑暗犹如猛兽的血盆大口,让人望而退步,只想钻到被窝里去。窗外风声呼呼,皎然缩在凌昱怀里使劲挤,将脑袋贴在他胸口,凌昱怀里的温度能让她减弱这种害怕,仿佛将外头的风浪都消失了。   “这么害怕?”凌昱抚着皎然的背问道。   皎然硬着头皮摇了摇头,她当然不会说“有你在我就不怕”这种酸掉牙的话。   凌昱揉了揉她的鬓发,半个身子往外,从床头放衣裳的几案上拿了个护身符放到她手里,“喏,要不你拿着睡觉。”   皎然无语地嗔了他一眼:“这有什么用?”   “我瞧着你从不离身的,怎么会没用。”凌昱替皎然理了理散落在脸上的鬓发。   “哎,我也是迫不得已。”皎然捏着那护身符在灯下细细瞧了几眼,嘟囔着道,“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娘亲让我定要带在身上,烦得很。”   不知想起什么,皎然说着说着就皱了皱鼻子,凌昱见她这副模样,就将她往上抱了些,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皎然听着凌昱的心跳,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思绪敏感些,心思也就更易敞开了些。   皎然拧着眉,不满地抬头看着凌昱的眼睛,一脸求安慰的告状的语气,“你可知当初我父亲是准备怎么打发我的?”   凌昱向皎然挑了挑眉,皎然也不等他开口了,自顾自接着愤愤道,“他跟皎兰姐姐说,要将我嫁到塞外和亲呢。”皎然不满地嘟起嘴,“你说他怎么狠心嘛?”又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地问:“你觉得我能过那种日子吗?去那种草儿都不长的地方。” 第158章 第一五八回   也是眼前人不同了,那会儿的皎然哪能像现在这样又娇又怨的,那时她还客居相府,不过是个梳着小丫髻的十岁上下的黄毛丫头,躲在皎兰书房外听皎仁甫安抚嫡女的壁角。   “爹爹怎么会不要你,阿然接到府里不过多给口饭,怎么也越不过你头上去,爹爹不是答应过你吗,京中好儿郎任你挑选,爹娘都会助你寻个好郎婿的。”   皎仁甫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此前皎兰的抱怨,“你说得也对,阿然生得那样好,就听你的,将她远远地嫁到塞外,可好?这下你心里舒服了吧。”   皎兰心里舒坦了,而皎然那颗本就不怎么热乎的心却像掉到冰窟窿里。   这是皎然来到这个世界,养好前身的身子闲来无事走出闺房后听到的第一场对话,即使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那是皎仁甫敷衍皎兰的说辞,不一定能当真,但皎然仍然萧瑟得满头冒汗满脸苍白,吓得彩絮儿以为她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要晕过去了。   夜里的风很凉,将皎然刚来到这一世本就绝望地心冻得如寒冬里的河冰,那是一种犹如要再次死去的无助和绝望。   以至于不管后来夜凌音如何念叨皎仁甫的好,皎然也只敷衍带过,皎仁甫或许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所有的喜好都有先后顺序,于权力于正室嫡女,她恰好无足轻重罢了,也让初来乍到的皎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她的命运无法自己掌握。   这段往事皎然放在心中多年不想提及,但她就算再冷血,但那也是“皎然”的父亲,她对皎仁甫的感情说不上深厚,可人非草木,相处几年在心中埋下的情绪总是复杂的,她小心翼翼地在相府当一个克制守礼的表小姐,缩在皎仁甫为她安排的天地里,因为害怕某一日被架住脖子无路可逃,这才内敛做人。   不过那是以前,如今能在凌昱面前以如此轻松的口吻说出来,大概皎然自己也没意识到,她是从封闭的一处,投向了凌昱向她敞开的天地里。   哪天这块天地再次闭上,皎然倒是没有以前的害怕,现在她已经学会拍拍屁股走人,这还要仰仗四季园,把她几辈子的棺材本都存够了,若有朝一日一定要远离是非,皎然相信自己绝对能够随遇而安。   半天等不到凌昱的答话,皎然可不依,以前凌昱装高冷她能接受,但这次她把底裤都亮出来了,怎么都要撬开他的嘴,皎然爬起来坐在凌昱腰上,抓着他的寝衣衣襟使劲摇了摇,满脸的失望:“不是吧?凌昱,你怎么都不说话?难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一连串的反问弄得凌昱有些头大。   耳边传来凌昱熟悉的笑声,连带着皎然坐在他腰上也能感受到他腹部的震动,皎然重新被凌昱拉到怀里,捉起她的手轻轻地吻,只听他轻叹道:“你这样的人,册为公主和亲确实是明智之选。”   皎然一听就气呼呼地又要爬起来了,被凌昱按住了后背,“我还没说完呢。”   皎然冷哼一声看他,那眼神写的就是“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凌昱淡笑道,“和亲乃以和为贵,一人便是一支军队,寻常女子可担不起这个名衔。”   戴了这么高的帽子,皎然难以控制地微微扬了扬脑袋,稍微往凌昱身上蹭了蹭,仰起头看他,凌昱接着道,“和亲公主代表我朝,自然要聪慧过人,才能在他乡结两邦之好,且既是要联姻,那美貌便是刀剑弓丨弩,虏获敌方头领最好的利器。”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但凌昱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按照他对这姑娘的了解,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误解。   这是夸她又美又聪明呢,皎然扬了扬嘴角,得,这又美上了。   “不过……”凌昱捏住皎然的下巴左右看了两眼,“当时你不过才十岁,你父亲是如何看出你天资过人的?”   当然是因为爹爹俊娘亲美咯。皎然也不是好骗的,只美了小小一会儿,就拍掉凌昱的手:“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可别偷梁换柱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别以为她听不出凌昱在浑水摸鱼顾左右而言他呢,她美不美自己能不知道吗,当然了,皎然不得不承认,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美滋滋的效果确实翻倍。   凌昱微微改了个姿势,掐了一把皎然软软的肚子,“塞外天干风燥,骤冷骤热,你这样的人,确实不适合待在那种地方。”凌昱下了个定论,“你父亲狠心了些。”   “是吧。”皎然被凌昱的话熨得耳朵舒舒服服的,越听越精神,仿佛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俩,这种时候特别适合聊天,而且皎然能感受到,今夜凌昱似乎心情不错,话比平时多不少。   凌昱话多,皎然话自然比他更多,皎然又好奇地问道:“那你说我应该待在什么地方啊?”皎然这存粹属于学术性探讨,当然也不拒绝好听话儿。   没想到凌昱却一本正经道,“你这样娇气的祖宗,谁碰上了都要避一避的。”   皎然眉头都皱起来了,她哪里娇气了,是没砍过柴还是没翻过墙了,她还给皓哥儿倒过夜壶洗过屁股呢。   凌昱眼角飞速染上笑意,又道:“不如我便狠狠心,就当为民除害了。”   皎然狠狠地“嘁”了一声,但这回也没反驳凌昱,只是表达了对凌昱这种偶尔的油嘴滑舌的不适应和面子上必须要表达的不屑。   “你知道我皎兰姐姐吧?”皎然换了个话题问道。   凌昱不语,但深觉不妙。   皎然只当他是默认了,点了点下巴一脸看好戏地八卦,“若当时父亲事成,我远嫁塞外,你会不会就娶了皎兰姐姐,然后卧薪尝胆把皇位抢回来呀?”因着盐庄山高皇帝远的,又是凌昱的地盘,皎然也就生了胆子,敢挑起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题。   “不会,不可能成事儿。”凌昱这种人总是比较“务实”,不懂姑娘家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果”。   皎然见凌昱脸色淡淡,但心中实在痒痒,便换了个角度旁敲侧击地问:“好吧,如果没这事儿,那若父亲还是顾命大臣,要和你家说亲,你会不会和皎兰姐姐成亲啊?”   皎然并非想听凌昱斩钉截铁地否认,她是客观辩证地想知道那时凌昱的想法,因为在她所提到的这些情境里,都没有出现“皎然”这个人。   凌昱确实没有斩钉截铁地否认,但颇为不耐烦地后悔今夜为何要说那么多废话,良宵苦短,有别的事情更值得花时间去完成,那嘴里出来的话,软绵绵的像夹着甜味儿的饴糖一样,凌昱觉得更好听。   “唔!”   山高皇帝远,凌昱办起事儿来可不像在客栈里那么收敛,本来盐庄的床架就简陋不如在京城,此时吱呀吱呀地动着,和在海风声里,皎然再次被碾压得很惨,有怒无处发,只在心里恼道,盐庄做的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床就这么寒酸单薄呢。   如此一番皎然早晨自然是起不来了,凌昱唤醒她时,皎然死死黏在床上不肯动,只能又是凌昱将她挖出来,替她穿好衣裳再裹了披风抱出去。   凌昱抱着皎然走到海边时,天边只刚刚裂开一道口子,放出一点点亮色来,皎然还闭着眼半睡半醒中,只听见浪涛追赶拍打在岸边的声音。   凌昱寻了岸边一块大石坐下,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到皎然身上,脸上凉风掠过,身旁一个暖炉,温暖如春,还别说,皎然睡得更舒服了。   等到皎然被凌昱咬着耳朵唤醒的时候,一睁开眼,映入眼底的便是让人惊叹的整片闪耀着橘红光斑的天海一线,瑰丽无边,那红日柔和而不刺眼,偶尔穿过几个黑点,是在海上飞翔的鸥鹭。   但皎然却似乎听不见那海浪声和鸟叫声,只觉得平静祥和,别有一番壮阔,朝阳的暖意透过冷风传到皎然心底,不由就让她咧开了嘴,眸子里也装进了漫天的璀璨。   皎然鬼使神差地扭头望了一眼凌昱,眼底嘴角都带着笑,两人谁也没说话,皎然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又扭头去看日出了。这笑容和往常并无不同,不知为何却叫凌昱记了一辈子,记得她泛着涟漪的眸中倒映着的彼此,还有光辉下莹透如玉的泛着金光的肌肤。   凌昱将下巴枕在皎然的肩头,牢牢地收紧了放在她腰间的手。   待整个太阳倒映在海面时,皎然才意犹未尽地收回了神,“北边儿的海略发黄,不知何时才能去见识一下南边儿那澄澈轻透的海水呢,那里的日出一定更好看。”   凌昱先是“哦”了一声,“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南边的海确实更好看,再等等吧,以后我们再去看。”凌昱亲了亲皎然的鬓发。   “真的吗?”皎然状作惊呼,其实凌昱这话皎然压根没放在心里,谁知道再等等是等多久,皎然数着凌昱的手指,心想做人真是不容易,上辈子那清透透的海她看过不少,这会儿还要装作没看过,只能打个马哈哈道:“我是听白师太说的,她是南边儿人,而且许多游记上也有写呢。”   不过那句“再等等”倒是让皎然想起凌昱是个大忙人,因而问道,“秦双得了秦芸的头发回城,你不用再跟进吗?”怎么有闲工夫来看日出。   凌昱扶着皎然起身,旭日已经东升,再看下去这姑娘要嫌晒了,替皎然理了理褶皱的衣裳道,“不着急,总要让他回去查一查。”   皎然很懂得适可而止地没有再追问,正准备从石块上跳下去,便听得天边传来一声哀亮嘶哑的鸟鸣声,一团黑影从天边振翅而来,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三圈,凌昱仰头伸手,那只黑鹰便落在凌昱手腕上。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的晚会挺好看的呀,就喜欢看真歌手唱老歌,净化俺滴耳朵嘿嘿,像回到小时候看的晚会呢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哈哈,健康快乐哟 第159章 第一五九回   凌昱将系在鹰脚上的一个用火漆封好的小小竹筒取下,从竹芯抽出一张纸,抬头看了皎然一眼。   如此神鹰,飞得高、望得远又耐长途,用来报密信再为合适不过。既然是密信,皎然以为凌昱是不想她靠近,便心领神会地放开凌昱的手臂,稍微侧过身子站在一旁。   凌昱不语,只扫了皎然一眼便展开信纸,皎然没去看凌昱,也不知他脸上是什么颜色,片刻后才只听到:“京中出了事,我们要即刻启程回去。”   日出之景领略完,本就该回去了,皎然点点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凌昱的语气中听出凝重之意,侧头看他的脸色,确实没有了方才观日出的自在惬意,眼中的笑意也好像随着那团纸在指尖化为灰烬。   看来是出了大事儿,皎然心头跟着一紧,却也按下好奇心,没去问纸上内容。   回程路上,皎然依然倚在凌昱身上,两人皆一言不发,凌昱偶尔打开水囊饮茶,倒是不忘给皎然喂一口,可皎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两人依偎在海边看日出不过是晨间的事情,那种亲密无间却好像过去了许久。   到了第二日,凌昱不再和皎然一道待在车厢里,自行出去骑马了,皎然心中不得劲,不满地踢了踢脚边的软垫子,一不小心用力过度,碰到车壁,又踢得脚尖生疼,真是要憋死个人。   回时比去时车马要走得快许多,原本四五日的车程,压缩成了三日,第三日从客栈出来登上马车,皎然依旧是一人独坐,没有了凌昱这个人肉靠背,只觉得坐着躺着哪里都硌得肉疼。   凌昱就骑着马走在马车前头,此时的皎然正悄悄掀开一角车帘子偷窥凌昱的背影,心中有些不解,若是十万火急,凌昱为何不自行先赶路回去,还要陪着他们这样走,又想起凌昱这两日的异常,皎然微微张口想喊住他说个清楚,但又怕是堂内事务不好对外说。   所以最后,皎然还是郁闷地放下帘子,双手交叠在脑后往软垫子上倒,想不明白凌昱这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不急吧,怎么突然就如此疏远了,前些日子凌昱是恨不得两人时刻贴在一起的,皎然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撑着脑袋侧躺着,难道这两日惹到凌昱了,显然是没有的,皎然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难道是不小心扯了老虎须了?显然也不对,如果是这样,凌昱会加倍在她身上索要赔偿的,这一点皎然也十分肯定。   就在皎然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个能解的人出现了。   凌昱掀开车门帘,就见皎然正侧躺在车里,鼓着腮帮子,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似是没料到他会出现,猛地就坐直起来给他让道。   “你怎么进来了?”皎然这是口不择言了,说得好像凌昱未曾在车内待过一样。   凌昱并不介意,坐定后斟酌了几息道:“就快到京了,有事儿要和你说。”   皎然吞了吞口水,两手搭在膝盖上,就像等待夫子审判的学童,等半天没等来凌昱开口,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不安驱使她从矮屉中拿出水囊,倒了杯温茶想递给凌昱,没办法,底气不足的人就是这么怂。   手中的茶还没递出去,就听凌昱道,“前几日,南静王薨逝了,昨日是成服日,圣人已经赐谥简安。”恭敬行善曰简,好和不争曰安,南静王这辈子确实担得起这两个字。   皎然身上的神经似乎突然被扯住,手中一松,幸好凌昱早有预备,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才免去茶水湿身的狼狈。   凌昱这句话说得缓慢和努力轻淡,像手里捧着刚破壳的雏鸟,害怕稍稍尖锐和大声点的声音就将它吓坏一样,皎然却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侧了侧耳朵,过了片刻才难以置信地强笑着看着凌昱确认道:“你说什么?”   离开京城之前,皎然才见过南静王,和皓哥儿在四季园里蹦蹦跳跳,还有了生辰宴之约,南静王虽脑子如孩童,但多年来都是如此,并不是什么夺命的大病,除了心智停在儿时,其他都和一般小孩无二,怎么突然就薨逝了。   可凌昱静默的眼神,说明这并非口误、也不是皎然幻听,而是在静静地等待皎然接受这个事实。皎然使劲眨了眨眼睛,不想让眼泪落下,她想起前日凌昱收到那密信时的神情,只怕这个消息凌昱也是暗自消化了许久,或是不知如何向她提起的。   皎然是个不爱在人前显露负面情绪的人,垂着脑袋想尽快让自己接受这个消息,可越思及南静王,便不敢想象昔日如皓哥儿般天真的人,以后要躺在冰冷的棺陵里,失去所有喜怒哀乐,当友人真成了“故人”,再也不得相见,才知道世人口中的“再见”虽然飘忽不定,至少还带着期许的美好。   车内静悄悄的,静得仿佛皎然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凌昱牵过她拧在背后的手,将她的脑袋捂在胸口,手在她背后一下下地轻抚,过了许久,才感受到胸前那隐忍的抽泣,不过身前的袍子早就湿透了。   皎然很感激凌昱没有出声,回城在即,她需要的并非安慰,而是尽快让那悬浮在空中的恍惚感慢慢落地,这样才好去面对一切。   直到入城时满城刺眼的白色映入眼帘,这种冲击感才让皎然不得不接受现实,甚至连心底那隐隐希冀凌昱得到的是假消息的念头都熄灭了。   当今圣人唯一的皇弟薨逝,担忧皇室血脉愈加单薄之余,显然汴京城的百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得有些措手不及,皇帝下令官员摘簪缨七日,百姓服素缟半月,全城一月内不得嫁娶,还未到送灵日,没有了丝竹乐声,行人来往,买卖继续,城中依旧热闹,但早已是白漫漫一片。   南静王天性如孩童,常在京中行走玩乐,百姓中不乏背后议论的,权贵中也不缺暗地里轻鄙的,这大概也是皇帝能给这位皇弟最后的光荣了。   灵柩要停够七七四十九日才出灵,回城时已过了三日成服,亲王的丧礼,以皎然的身份自然参加不了。   亲王府早已挂上白幔和白灯笼,门前摆满纸扎,皎然从大门前走过,抬眸望一眼,却只望见系着白幔的影壁,门口是看不见正堂停柩的灵堂的。   门前马车小轿来来往往,是京中贵人前来吊唁,只是南静王的至亲只有太妃这位生母,太妃无其他子女,帝王又不可能前来哭丧,皎然想着热闹些也好,来的人多,就不会显得灵堂空荡荡冷清清了。   皎然撇开眼睛不忍再看,飞快地抹去眼角淌下的泪水,拐过街角上了一辆马车,领着飞月一起往西城金梁桥边的安乐园去。   安乐园是外城一处公家林园,草木掩映,因着无人打理略显粗糙,却是临近百姓闲步的去处,这里时常有江湖艺人乐演耍技,且多白看不要银钱,只因这些艺人都是未出师在此操练的。   不过往常热热闹闹的安乐园,今日却一片死寂,连带着人烟渺渺,皇帝下的令里,就包括一个月内不得行乐乐舞这条。没有了歌乐声响,才知道平日里看似平平无奇的活泼泼多么美好。   皎然从飞月手中接过包裹,取出纸钱香烛,蹲在河畔低头烧纸,据说南静王是在此捞上来的,而平日里寸步不离的小厮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还未找到,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没人报信喊人救命,待王府的人找到南静王时,早已回天无力,又一条魂魄被水鬼取了去。   一叠纸钱很快就烧完了,南静王在地下的吃穿用度自然不用皎然操心,身前银子花不完,身后皇帝也不会让他手头捉急,皎然不过想借此祭奠一下这位于她而言质朴而纯粹的友人,来到这一世,除却家人,便是凌昱,皎然都不觉能跟南静王比质纯。   只是想着曹操,皎然就瞥见了凌昱的身影,她刚环顾四周想瞧瞧南静王走前这最后的天地,一仰头就见凌昱站在旁边的山石高处,和她对上眼神,轻轻一跃便跳到地上。   “你怎么在这儿?”皎然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可久蹲骤起,气力跟不上,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还是凌昱手快上前将她扶住。   “怎么还是这么不当心。”凌昱这是责怪皎然不论心情好心情坏,都一样的毛躁。   “没想到会遇见你嘛。”皎然情绪低沉,话也说得懒懒的,“你也是来送南静王殿下的?”   “我早就来了。”凌昱抬手替皎然拿掉额间沾上的纸钱灰烬,国公府早有人去王府吊唁,连嘉禾公主都亲自去了,他确实也要亲去王府送南静王一程,不过却不像皎然一样只能默默蹲在此处烧纸钱。   凌昱想起皎然方才蹲在这里偷偷抹泪的样子,在凌昱看来,比王府里那些跟南静王连瓜藤亲都没有,却哭得比死了亲娘亲爹还惨的人情真意切多了。   凌昱给飞月使了个眼色,飞月就转身到小径入口处守着,凌昱往河畔走了两步,抬抬手示意皎然过去。   “你怀疑南静王殿下不是……失足落水的?”皎然看着河畔山石下几个模模糊糊的字,其实她也有过怀疑,不过那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南静王心智停滞在儿时,却并非痴傻,不该轻易就掉到水里去,且出行都有小厮跟随,必然情况突发,才会跌落得无人知晓。   或许是他杀比失足的伤害更沉重,是以皎然才不愿去深想,但她不敢深想,不代表别人不去深究,比如凌昱,“南静王的指甲缝里,夹着些青苔泥土。”泥土是河里有的,而那丁点的青苔,不显眼却恰巧和此处的字迹吻合。   凌昱来安乐园,正是来寻找线索的,方才以为有人来,才跳到山石后的木亭避人,却没想到竟然是皎然。凌昱念着那因为写得急促有些歪扭简略的三个字,最后一个字几乎看不出囫囵,“京中未闻谁人有此名号,难道是百姓,或是非一般之人……”那就难寻了。   按说凌昱思索权衡时定没有把脑海里的想法说出来的习惯,皎然明白他这是在说给她听,便投桃报李地也想尽尽心力。   “白龙……”皎然听着凌昱的话,拧着眉头默默念着这几个字,最后一字只来得急写出一个倒弯钩,实在看不出原样,皎然抱着膝盖琢磨着,突然脑子里好像灌入了什么,“我好像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21 21:27:39~2021-09-23 23:4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0章 第一六零回   “什么?”凌昱边拿石块将那字迹抹去边问道。   皎然叹息了声,其实她只能算一知半解,南静王写的是什么皎然明白,但她对朝中官员、禁宫内侍所知不多,看懂“白龙马”三个字也没法对上号。   是以皎然便将她闲来无事给南静王说书,还有西游记的故事简略地和凌昱说了一遍,凌昱若有所思,不过也没有立时下定论。皎然只希望她的助攻能有效果,毕竟她也希望南静王能死得明明白白,所以哪怕真相来得晚一些也无妨。   直到临近南静王七七四十九天的出殡日,一切仍未水落石出,那三个字就像溪流汇入海一般,无声无息,凌昱也时常不见踪影,去四季园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许多,皎然心有疑虑,但也没去过问。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全城缟素这段日子城中不闻声乐,玲珑和一众唱曲儿的姑娘歇了个长假,四季园没有往常曲乐和鸣的热闹,却依旧忙碌。   不知是工钱给得足,还是凌昱的人好用,丁宅的土木工匠勤勤恳恳敲敲打打,宅子已经变成园子,且园内景致日渐不同,在建的大酒楼也初具雏形。   皎然估摸着花园酒店中秋前便能落成,实则按照现在的速度,七月就能换上班地点,但因着南静王薨逝,上半年京城酒业的“开新”开不成,点检所将其顺延至中秋,是以皎然才想就着酒状元的势头,留至中秋前夕开业,为新酒店冲人气。   皎然作为当家掌柜,虽不用动手去做土木营造,但一点不悠闲,土木工匠做的是这小半年的活儿,而皎然从决定要建新酒店起,就注定了不会清闲,先是园子的规划建设,再来是开业后的运营结构,一桩桩都是繁琐事。   花园酒店不像四季园这般的宅子酒店,新酒店临街的一面,会建成四层高的大酒楼,穿过酒楼是一座大花园,绕过园中花木扶疏,山石水景,可见更精致的两层酒阁。   前头临街的大酒楼密集嘈杂,谁都能用,人人可入内,登到楼上还能望见园景及对岸街景,后头的酒阁清幽,视野更开阔,赚的则是豪富勋贵的银子。   所以四季园如今闲散的结构不再适用,需要更加严密规范的运作,皎然将新酒店分为外、中、内三个部门。①   外,是在厅院门床马道处处可见,专司待客事宜的茶酒博士,对菜式酒水茶点要滚瓜烂熟,头脑要灵活手脚要稳,熟练的送菜员,几片木板一搭,一次能送十几二十个碗盏,不过目前皎然还没有这么高的要求。   中,是掌勺的局内,新酒店的菜式要比四季园的推陈出新,数量自然翻倍,酒楼、花园、酒阁都能容客,人流量会是四季园的几倍,姚姐和几位小徒弟应付不了这么多,皎然拿笔在纸上记下,还要再请几位经验丰富的铛头,而菜式的创新也需要时日。   内,则是酒楼各有特色的酝酒了,四季园和来客酒馆能做起来,少不了的原因便是酒水比别处强,这点皎然是很有信心的。   酝酒事宜全归李叔管,皎然心道总归是没愧对当初对李叔的许诺,酒楼需求量大,当初皎然还和凌昱商量过,要放酒给街头小贩走街串巷地叫卖,不仅如此,往后只怕还要分销,所以单靠李叔一人酝酒怕是人单力薄,也要多请几个酒匠来协助李叔。   而想到凌昱,皎然点了点下巴,临近南静王出殡这段时日,几乎就没见过他的身影,却没想到南静王出殡这日,会在送行队伍前头看见他。   四十九天眨眼便至,五月的天早有初夏的暑意,但浩浩荡荡几里的送殡队伍像冬日踏雪路般,莫名带来一丝肃穆和寒意。   鸣锣张伞,和音奏乐,南静王因未娶妻生子,无人摔丧驾灵,沿街白茫茫一片只听丧乐,哭声渺渺,略显萧条,但毕竟是皇家的人,排场仍旧十分热闹,官客的车、马、轿接连一行绵延几里,沿路还有簪缨权贵之家搭棚设路祭,送南静王最后一程,实则也是不得不给帝王家做脸面。   皎然从旁人嘴里听来,是越国公世子领了官家旨意,代行兄礼,所以才身着素服骑马行在前头,这便是要一路陪送棺木至皇陵的意思。   “姐姐,那是……”凌昱叔叔。   不过皓哥儿话还没说完,就被皎然捂住了嘴。   皓哥儿其实不懂什么是送灵什么是出殡,皎然原也准备瞒着他,只是这小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南静王薨逝,抱着皎然流了好些眼泪,又不知怎的,居然知道南静王今日出殡,硬要跑出来看,皎然这才抱着他过来。   此时街上已经围了几层人,皓哥儿被皎然抱在手上,脑袋往前直直伸着,看得比她还清楚,原本还懵懵懂懂,可看到那个黑沉沉的棺木时,想到以后南静王再也出不来,金豆子哗啦啦就掉下来了。   皓哥儿把手圈在皎然的脖子上,呜呜呜地呜咽,但刚才被皎然捂住嘴,皓哥儿可能也觉出点什么,只呜呜地流泪,不敢像寻常一样嚎啕大哭。   皎然确实不想皓哥儿出声,街上看热闹的不少,却少有落泪的,哭出声来实在引人注目,且皎然也有点私心,她不想被人注意到,更不想被凌昱看到,如此遥望坐在马背上的凌昱,明明只隔着半条街,但距离却好似比天还远,街上一路送殡的人,和道旁观礼的百姓近在咫尺,实则身份地位悬殊,就像隔了银河那么远。   这种距离感让皎然有些望而却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皎然突然有些头疼,假设有一天真和凌昱分道扬镳,该怎么去适应这般相见如不见的情况?但其实后路皎然已经想好了,也有所准备,皎然能预估自己的未来,也自觉只要一段时日便能适应,如若不行,再也不见便是了。   能做到这般确实潇洒,不过皎然大概是忘了当初自己想的是若分手,便努力和凌昱当兄妹的雄心壮志了。   南静王的棺木送至皇陵,从此成了简安王,京城也恢复了往昔的热闹。或许是昨日受到刺激,想多积攒些私房钱,皎然干起活来比以往还要利索,几日不到就把新酒店的新员工全部凑齐,开始了在四季园的实践教学,这样到了新酒店才能直接上手。   六月里艳阳高照,火炉天一大早就热死个人,晌午的地板砖更烫得能煎鸡蛋,不过这般炎热,依然丝毫不减汴京市民饮酒寻乐的脚步,酒客只想找个清凉地静静地坐着,哪里都不想动,除了嘴皮子。   四季园林木众多,比城中其他酒肆凉快,便成了酒客小酌谈笑的好去处,每日最早坐满人的,都是在树旁池畔的阴凉地。   送完南静王后,凌昱愈加神出鬼没,半个月不见人影,来四季园也只是小坐一会儿就走,话都说不上几句,实则也有皎然不想鸟他,因而故意找事做假装没空理他的成分。皎然想着应当是大事要成了,或许到时候自己就真的功成身退,而实则她早就偏离了起初设定的“解语花”的角色。   从花园出来路过夏荷院时,皎然望见缸中的莲花生得正好,便顺手摘下一株白莲,近日暑热难耐,皓哥儿成日系着个肚兜光着屁股到处跑却不喊肚子饿,正好泡莲花水给他消食消暑。   水缸后前是三个竹木搭成的花篱笆架,有一个半人高,皎然刚要迈开脚回前院,却被后头酒客话中的“楼若”引得收回脚步,透过花架的竹枝看去,只见酒客身上一片衣角,不见其脸,不过这不重要。   其中一人正愤愤道:“原以为楼若姑娘是什么高岭之花,怎么居然被他家兄弟摘了去,她以前眼中哪瞧得上这种莽夫。”   是不是莽夫皎然不知,但这话显然是带着满满的个人情绪的,皎然虚扶着花架贴了贴耳朵,又听另一人道,“别人是娥皇女英花开并蒂,她这该叫何是好。”那人顿了顿,笑道,“是不是该叫双龙转了,哪知楼若姑娘还有这等喜好。”似乎对自己的说法很满意,又笑了几声。   但另一位显然没有这种好心情,“什么高岭之花,看来不过也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婊丨子,那秦侍郎就罢了,你说她何时勾搭上秦将军的?还能叫人家兄弟俩为她这般。”   秦双兄弟?这般又是哪般?皎然一颗好奇心都快跳出来了,里头的人却戛然而止不说了,许是喝多,又许是天气燥热,那人只一口一个婊丨子、狐媚子地啐骂楼若,再没挤出半句有营养的话来。   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皎然很想转过去为楼若说两句,人家一个青丨楼女子,愿意请谁入幕端看她高兴,关别人什么事儿,但到底还是没迈出去,多说无益,还会将自己列为和楼若同类的人。   和凌昱出双入对时是楼若最为风光的时候,这些人捧她为掌中宝,不过过去多久光景,想来是不管多久光景,总有人人前得不到垂帘,便在背后辱骂,皎然不由以人度己,若是自己和凌昱的关系见光,在旁人眼里,她是不是连姐儿都不如,至少楼若的曲乐舞技皆是一骑绝尘的,不然纵使凌昱多一手遮天也捧不出来,要折服这群才子士人,只能用真才实学。   不过,不可能见光的,皎然安慰自己道。   在酒客这里听不完全的事情,去问凌昱也是一样的。   但想见时便别样难,皎然等了三日才等来凌昱到四季园“饮茶”,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皎然等了两日心里早就半凉了,所以这一夜也只是碰运气。   凌昱走近水榭时,皎然正斜躺在美人榻上摇扇纳凉,面窗背门,只留一个窈窕倩影,榻边有熏香袅袅升起,从外看去,花园里只有水榭燃着烛灯,朦胧暖香而让人向往。   里间门窗上都用薄透如光的轻容纱围上,水榭外放着一盏长腰绰灯,飞蚊进不去水榭,只能绕着那盏灯嗡嗡地转。说来还要感谢凌昱的大手笔,这样一匹百两用来做叠纱裙的布料,就这样拿来给皎然防蚊虫。   脚步声传来,皎然将团扇搭在腰间扭头往后望去,就见凌昱已经走到榻边,嘴角带着笑意正在看她,凌昱越一脸惬意,皎然就越不乐意,这个时辰,皓哥儿都睡了好吗。   “既然想见我,怎么不让飞月传话?作甚么和自己过不去?”凌昱坐到皎然身边,拿过她手中的团扇开始给她摇风,“也不懂寻条披巾搭肚子,凉风虽舒爽,可贪凉易寒气入体。”   如此婆妈,皎然收回撑着脑袋的手,转了转身子,也没有面向凌昱,只是换成躺平的姿势,两手搭在小腹上。   凌昱心情却是舒畅,慢悠悠地摇着团扇,突然想起来什么,便问道,“对了,我送你的那只金鸽呢?”   那是当初凌昱送给皎然让她传信用的,但从未派上用场,皎然只抬了抬眼皮,又垂下眸子淡淡回道,“早被我炖成汤吃了,还挺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东京梦华录》有改动感谢在2021-09-23 23:45:28~2021-09-24 23:23: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行世者 30瓶;乐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1章 第一六一回   “真的吗?”   凌昱掰着皎然的下巴,迫使她和他对视,左右上下将她梭巡了一遍,“金鸽一口千金,你是虚不受补,还是吃完把泪流干白受补了?”   “应该是你的鸽子虚有其表。”皎然抬了抬下巴不肯认输,尽管知道这种口舌之争很没营养,但还是忍不住大言不惭道。   真不好玩儿。皎然又在心里腹诽,不耐烦地拍开凌昱的手,撑着身子坐起来,这种被人看透而自己看不透别人只能过嘴瘾的感觉着实不好。凌昱也确实了解她,那么金贵的鸽子,皎然宁愿卖成银子折现,也万不会舍得下肚的。   不过鉴于很想知道还没听完的猛料,皎然十分上道地没再呈口舌之快,而是双手捧着脸搭在膝盖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凌昱。   “楼若的事情是不是和你有关?”皎然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耳朵倒是灵。”   凌昱这么说,皎然却不这么认为,她要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不用来凌昱面前卖乖等他解答了,这也是皎然今日神思郁郁的原因之一。她发现了一个让人无力的事实,若是离了凌昱这个耳报神,她简直和园子里饮酒的那些只能拾着丁点别人丢出来的牙慧就使劲编排发挥靠想象力脑补的酒客没什么不同,其实比他们还不如。   这让皎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惆怅而无力的无奈,因着被凌昱领进门,她比外头的人看似离这些话题人物更近,所以一旦知道的比那些不相干的路人少,便会有种不如人的失落感。   凌昱倒是不惊讶皎然怎么会知道,长臂一伸就将她搂到怀里,闻着她身上的香气,感受着指尖滑腻的凉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你身上真凉快”。   皎然踢了踢腿,凌昱是舒服了,她却嫌弃他身上太热。   “你怎么肯定就是我了?”凌昱抱着皎然问。   皎然转头讨好一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接下来的话要得罪凌昱了,“因为我觉得楼若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楼若只是一般青楼女子,脚踏多少条船都无甚稀奇,但上回在汴河秋风的观景楼见到楼若,皎然就知道她并非一般青楼女子,且还不是一般女子。从鲁地回来,秦双一直没什么动作,凌昱又对他颇有防备,皎然可不认为凌昱将他引去新阳就无后续了,指不定在憋着什么坏呢,而这当口又有楼若这事儿,这实在不能不叫人多想。   听了皎然这话,凌昱果然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楼若姑娘怎么会和秦将军扯上关系了?”皎然很是不解,出阁宴那回,她是亲眼所见楼若和秦单相谈甚欢的,“那秦侍郎知道了,楼若姑娘可还好?”   皎然看凌昱一盏茶“咕咚咕咚”下喉,还不答她的话,便又替他斟了一杯,结果喝完了又一杯却还不说话,就知道凌昱这是故意的了。   “你倒是说说呀。”凌公子这胃口吊得够高的。   凌昱又挑了挑眉,将手中的杯盏放回矮几上后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真白瞎了她那讨好的一笑,皎然在心里“嘁”了凌昱一声,真是小气鬼,明摆着是他设的局还不让人说他一句深沉了,不过以皎然对凌昱的了解,这时候多说几句好听的话凌公子大概就愿意解惑了,摸着良心说,凌公子的毛其实很好顺的。   但是最近几日皎然心情着实不佳,她自己都在炸毛呢,哪有功夫去顺别人的毛,是以皎然挣扎着就要跳到地上,“既然如此,我便就寝去了,时辰也不早了。”   凌昱笑着收紧了手,“怎么了,你来小日子了?”脾气怎么不点就着。   皎然的脸“蹭”的一下就红了,谁许他说这种话了,恼羞成怒地就去掰他的手,“放我下去。”   “行行行,真是小祖宗。”凌昱连忙投降道,但手也没动,“确实是我授意的,你没猜错。”   有求于人,皎然的气消得也很快,听了凌昱的话,脸上是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骄傲神情。   “是楼若自请的。”凌昱补充道,以免这姑娘又要给他泼脏水。   “那是为何?”皎然问道。   那话可就长了。   楼若从小失孤,人牙子见她年纪小小难掩资质,若轻易卖给一般人家做丫鬟得不到几个银子,便将她放在黑市售卖。人牙子确实也没料错,果真将她卖给了扬州一户商贾人家,那人家不是将她买到家中当丫鬟的,这样有潜质的丫头,当然是要专门培养。   说是培养,其实养的就是扬州丨瘦丨马,商人最会做生意,一本万利的买卖,只待长成后用她来供奉达官贵人。瘦马可不好养,日子过得比大家闺秀还讲究,即使不送礼,养成后卖出去也值个几千两,稳赚不赔。   瘦马中按姿色也分三六九等,抽条后区别就更明显,楼若也没辜负那家人的期望,才刚抽条就被人重金买了去,送给上京一户府邸人家,说来也好笑,人家后宅斗法新人旧人打擂台,楼若是大奶奶买来给入门不久的良妾添堵的。   可惜时也运也,那家人运气太背,也是楼若好运,刚进京那户人家就被抄家了,所以才免去一场波折,也才有了后来被凌昱纳入麾下的后续。   “是以楼若对地下黑市深恶痛绝,和秦家也有弑亲之仇。”凌昱道。   皎然心中拧了拧,睁圆了眼睛看向凌昱,又听他道,“上元节替秦芸背了落河名声的女子,正是楼若的妹妹。”   失孤时楼若姊妹还小,所以各自被人买了去,从此各自天涯,原以为再难相聚,但既然还活着,总抱着一丝念想打听。   只不过楼若从小标致,名声在外,所以比起寻暗处的人,还是妹妹打听她这个在明处的人容易些,那妹妹本是来京城投奔姐姐的,谁知不过在城外歇脚一夜,就被人抹了喉咙,削了头发,成了替死鬼,那些亡命之徒也是见她孤家寡人,这才打上她的主意。   原来还有这么多前尘旧事,皎然叹了口气,她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所以不怕自认浅薄,“那姑娘真命苦,到底是我狭隘了。”   不过楼若和秦单好上可是在上元节之前,皎然顿了顿又道:“楼若姑娘是在卧薪尝胆,想在秦家兄弟身上得到些什么线索?”谁能料到会有后来的弑妹之仇,这便是因果报应。   凌昱捏了捏皎然的脸颊,想起楼若探来的话,但到底还是没问出口,只淡淡答道,“是。”   皎然兀自思索着,点了点下巴道,“可是秦将军和秦侍郎那样的人,会这么容易上套吗?”那可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吃过的盐比楼若见过的饭还多。   凌昱在皎然唇边亲了亲,而后在她耳边笑道,“那你真是太小瞧枕边风的威力了。”   皎然看着凌昱满是笑意的眼神,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这人是在指自己给他吹枕边风吗?天知道她可从来没吹过哩。   “上位者都有个毛病。”凌昱道。   皎然抬眸。   “那就是傲世轻物,睥睨弱者。”   因为傲视,所以轻敌,因为睥睨,所以常常忘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才让人有机可乘,而楼若这样一个青楼女子,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便是翻不起任何风浪的弱女子。   这也是自古以来美人计百战不殆的原因。   皎然却越听越觉得不会那么简单,“你是想让他们兄弟内斗?”   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祸起萧墙,心怀异志,这比任何外部围剿战术都有用。内力发散,外力往往让人凝聚,这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享其成。   难怪从鲁地回来都三个多月了,凌昱仍然没任何动作,原来早就有楼若在这等着秦双呢。皎然眨着眼睛审视凌昱,老虎扑杀猎物前都是按爪不动的,或者临死前还要逗逗猎物,这么想来,他们身上只怕还有更大的价值。   人有时候太伶俐反而容易招麻烦,凌昱看着皎然的眼睛道,“蛇鼠一窝,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所以攻下一个虽然费心力,但如此一来便能知道另一个更多的秘密。   当然了,秦家兄弟也没有蠢到什么都跟楼若道来,但人在盛怒和床上畅快时总是难以自察地嘴巴不严实,漏出来的风声细碎,但多加推敲,就能弥补许多盲点。   不过楼若这步棋收获的比预期要多许多,这是意外之喜,凌昱眼光从皎然脸上掠过,看来还是他小觑枕边风的威力。   秦双和秦单互相最为了解,而被最为信任的臂膀背叛,这种伤害比被不相干的人背叛要强烈成千上万倍,是以当人被愤怒、不解、失望和憎恶裹挟,原先再紧密的关系也会在盛怒之下划出对峙的楚河汉界。   楼若自然是先勾搭上秦单的,而和秦双扯上关系,是来自于秦双从鲁地回来后的一场酒醉。   真醉假醉不得而知,但秦双未尝就不是想一亲芳泽,年前回来后,秦双没少出入白矾楼这些烟花之地,西北那地方鸟不拉屎妇人都不见几个,在那里对他来说只要是个女的就行,而在京城,那就是粉花黄花任君采撷了。   贵人去的自然是顶楼的雅间,总能和楼若擦肩而过,或是隔墙聆听美人的乐音,或是廊下撞见时楼若的一个妩媚娇笑。从来只有楼若要不要送秋波的,就没有不往下掉的风流郎君。这样的美人要点点不到,要摸也摸不到,便是你有再多银子她都不一定愿意给个笑脸,愈加勾得秦双一颗老汉心一荡一荡的,午夜梦回,宛如回到了未经人事的少年时期。   从鲁地回来后,秦双就开始暗自重查当初秦芸被虏的前因后果,半年前查不出来的,这次却轻易就查了出来,不过秦双怒气上头也没去深思秦单和那张大官人竟是老相识,保不齐早就知道了有人在黑市买发一事,而那时候,为人叔父却劝他不要追查。这件事让秦双打心底对这位弟兄感到愤怒。   得知楼若投了自家兄弟的怀抱,秦双又有种心头好被夺的不满,是以那夜借着酒醉,不知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对楼若肖想已久,又占着体力悬殊,便霸王硬上弓了。   次日楼若醒来,半带嗔意半带羞恼地哭哭啼啼,丢掉了十几条手绢,但越是这样,秦双就越内疚,越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满足了他那久违的少男心,因此对楼若更是怜香惜玉,在泪美人面前全然没辙。   楼若自然是抹着泪赶他走的,但既然好不容易得了手,兴头正旺,秦双一个如山的将军,哪是楼若想撵就能撵走的,免不了又半推半就厮混了几日。   也不知是忘了座上客秦单的归日还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反正几日后秦单归京再探香闺,看到的就是自家女人和自家兄长盖在一条丝布下。 第162章 第一六二回   任何正常男人目睹这头顶绿油油的一幕都无法平静,即便对方是自己敬重的兄长。秦单平日自恃文人风骨的气度在愤怒中消失殆尽,二话不说就冲上前朝秦双挥了一掌。   “不知道的还以为楼若姑娘是咱们的秦家二奶奶呢。”秦双用大拇指拭去嘴边的血痕讽刺道。   一个青楼女史,纵使名声顶天,再奇货可居,身份摆在那里,过去也抹不走,确实不值得亲弟兄拳头相向。   但楼若就是有这样的魔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霸占美好事物的私欲更是人人有之,不然秦双也不会想着睡过楼若给秦单添堵,要真如他所说,亦不会这几日都流连忘返,连自家弟兄要回城都忘了。   “含鸟猢狲!也不得你来放屁辣臊!”秦单一把就抓起秦双往地上扔,秦双一身功夫,也不是好惹的,挨了两拳后新仇旧怨涌入心头,两兄弟眼见就要打起来,楼若吓得花容失色,衣衫不整地扑下床奋力抱住秦单的腿。   “是楼若的不是!楼若命贱,郎君莫要因我伤了兄弟和气,那日你不在京城,我多饮了些酒……”听着像是在自责,说着说着便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将那日秦双酒醉后霸王硬上弓的因果说了出来。   秦单听得青筋暴怒,腿上的楼若还低声细语地抽泣着抹泪,“我以为那是你。”   秦单和秦双本就是双生兄弟,一个常年在外领军习武身材魁梧,一个高居庙堂挺拔儒雅,都是三十开外的年纪,微醺中确实容易混淆。   而楼若越自责,越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秦单就越愤怒,他是男子,焉能不知男儿酒醉后有多少糊涂、几分清醒,有多少是在借酒骗人,秦双又是何等人也,会那么轻易就醉倒?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秦单扯开楼若,便又对着秦双动起脚来。   秦单的满腔恼怒全撒在秦双身上,而却颇为爱惜,不说言语维护,但从入屋到现在,全然没有责怪的心思,颇为叫人奇怪。   寻常绿帽戴顶的男子,遇上这种情况早就“狐媚子”“臭婊丨子”“淫丨娃丨荡丨妇”地在嘴里乱蹦了,更有甚者还会用武力训斥一通,但秦单既没有对楼若动粗,也没有言语怒斥,其实是奇怪却又不奇怪。   秦单原配病逝多年,却迟迟没续弦,在和楼若好上后,心中一直升腾着纳她入府的心思,还未决定只是因为没想好纳妾或是续弦。纳妾那是一台小轿就能搞定的事情,但若要续弦,便是要不惧世俗眼光了,这正是秦单摇摆不定的地方,而一直摇摆,却也说明他是将楼若放到心上了。   大概连秦双也无法理解,秦单为何会如此看重楼若,这也只有楼若和秦单清楚了。   起初得了楼若的香吻,秦单也只当风花雪月里走一遭,可那夜轻纱笼罩中,烛光映着美人的娇羞和生涩,那层阻隔让秦单这样的花场老手都不由一顿。话说秦单也摘过不少娇花,但只有这一次,叫他宛若回到年少成婚洞房花烛夜之时,甚至比那时更惊喜,恨不得把身下的美人吞进肚里去。   男人总爱在青楼女史身上寻找闺秀的纯良,在闺秀身上却想要姐儿的放丨荡,而对久沉官场待男女之事只跟着需求走的秦单来说,在楼若身上是两者兼有,既有温柔小意,又有书香之气,像秦单这般娶过一门夫人的男子来说,对所谓的门第显然不那么看中了,这才动了要将她纳进门的心思。   也是楼若深谙男儿劣根性,才能叫秦单这老油条从不怀疑她的“真诚”。   因此这两个在楼若身上找回年少时光的已经望向不惑之年的男子,一个为泄心上人被夺的愤怒,一个为报爱女被虏的旧怨,就差拿起刀剑来互砍。   熟人吵架总是容易翻旧账,而秦双确实也是来翻旧账的,“我常年在西北,阿芸视你如生父,你就是这样待她的?”秦双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一想到秦芸如今那宛如尼姑的发型,若非眼前人是他胞弟,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   “阿芸是我亲侄女,我如何不心疼?若我知晓黑市买发的人是要对阿芸下手,我又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秦单两手一挥道。   “那当初我要紧着追查,你又作何阻止,焉知你是不是做贼心虚?”秦双咬着牙根,“吃里扒外的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双对秦单的话是半信半疑,那里头的水有多深他这弟弟只怕比他还懂。   “黑市的规矩大哥难道不知?”秦单瞪着眼睛看向秦双。   黑市里都是瞎买瞎卖,下家从来不知上家的底细,只要银子给足,菩萨的座身都有人敢去抢,而秦单不让秦双追查确实有原因,“下定金的是承恩伯家的许大,大哥难道还想去闯皇宫刎了余妃不成?”   秦单扫了跪坐在一旁低着脑袋的楼若又道,“且若非我从中周旋,阿芸上元节能否留下性命,还不为世人唾弃可不好说了。”   当初秦双盛怒之下,不说去皇城寻仇,但去承恩伯家找许劲不是没可能,秦单也是想着这点才不想他去坏事儿,而如今这样凉悠悠地说出秦芸的过去,是气急所致,显见的也是楼若一事真让兄弟间生了嫌隙。男人有了自以为的终身眷侣后,兄弟暂且不论,再亲的亲戚也都要远一远了。   秦双恶狠狠地咒骂道,“余妃那贱丨人!”   而他们口中的余妃,此时正坐在高高的宫墙内,新赐的华服珠钗,在烛光下金光闪闪,在她眼底却不见一点兴致。   站在旁边的大宫女紫儿上前劝慰道,“娘娘,官家待您这般好,山珍海味都送到咱们宫里来,您怎么还不高兴?”也只有这个从小跟着的紫儿,才敢在无人时这样对余妃说话了。   余妃点了点太阳穴,紫儿便立刻上去替她轻揉,“再多好东西又有何用,不过是官家指缝里泄下来的东西,有什么好高兴的。”余妃不屑一顾。   余妃指了指茶盏,紫儿为她添上,饮了几口,转头朝窗外承恩殿的方向望去,“今夜不知又轮到那个狐媚子了。”   南静王的丧期里,皇帝就没翻过后宫的牌子,从未召人侍寝,连带着新选秀女也无人问津,余妃原以为皇帝如往年一样兴致淡淡,最后秀女的下场都一样,有的送给皇室宗亲,有的批为宫女,谁知今年皇帝看过后,居然留了十来人,往常都是大手一挥就撂一边去的,这让余妃心中的危机感猛地就提了起来。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余妃也摸不透帝王心,难道是亲弟弟薨逝了,元祐帝想起要传宗接代了?   余妃确实是这么想的,这段时间来,留下的十人一个个被抬到承恩殿里,也不知那些小狐狸怎么伺候的皇帝,龙心大悦,第二日个个都被提拔了,抬成正五品的才人是初侍寝的新人该有的恩赐。   然而让余妃震惊的是,居然有被赐为正四品的美人,还有两个成了正三品的婕妤。   “啪”的一声,余妃越想越气,重重放下手中的杯盖,茶汤中不少浮沫都溅了出来。   “一个两个年纪轻轻,全都是狐狸精!”余妃愤愤道,以前后宫可没有这么热闹过,还以为皇帝对这些事是没兴致的,现在可倒好,日日摘新花。   其实余妃自知不该动气的,但她就想不明白皇帝怎么没看见她的一片真心。   雨露均沾是好事儿,皇帝不是偏宠之人,龙心大悦也没亏待她们这些老人。静嫔肚子里的还没出来就成了静妃,而她自己,也赐了不少好东西,但要这些东西有何用,名分妃位那才是能用鼻孔看人的底气。   如今宫中无后,余妃没生出皇子也不敢觊觎后位,原想着贵妃之位该是她的了,谁知皇帝却好像没这个意思,真是愁煞了白头。   “娘娘可别烫到自己了。”紫儿拿着手绢替余妃擦去水渍,一脸喜滋滋地道,“奴婢瞧着官家是极敬着你的,虽说翻了新人的牌子,可这个月里,就唤了娘娘三次呢。”   这才是让她最气的,但余妃也不好跟自己的宫女说,三回里皇帝都没跟她行房,明明不是皇帝的妻子,却老夫老妻一样只安分地睡觉。不用想也知道,精力都用在那些狐媚子身上了,可余妃深知皇帝的秉性,有心也没胆,万不敢在后宫拈酸吃醋,所以只能在这里暗暗捏拳头。   “也不知道明日后宫哪个宫殿又要住新人了。”余妃望着窗外道。   此时的承恩殿的偏殿里,皇帝的司寝秦桑和燕草正在指挥职事女官替新秀女梳洗妆扮,侍寝有成篇的规矩,但所谓妆扮其实只是换上特制常服,卸下钗环簪束,一身清清净净地送进去,免得硌到伤到皇帝那金贵的龙体。   司寝习以为常,新人却难以习惯。   尽管入宫三个多月,墨书筠面对陌生人的伺候,还是十分窘迫,迷迷糊糊被按入洒满花瓣的浴桶,又迷迷糊糊地被拉到妆奁前,只不过比起镜中女子脸上浮起的羞红,其他宫女真是按部就班,墨书筠在女官们看木头一样的神情中,直起脊背强装镇定。   时值盛夏,常服薄透轻柔,行走间隐隐约约有春色流露,秦桑和燕草将墨书筠送到里间,便放下帷纱退至殿外守候。   皇帝来时会有通报,望见司寝出去后,墨书筠端了许久的架子总算松懈下来。活动手脚,扭扭脑袋这种动作,在人前墨书筠是万不敢做的。   墨书筠拧着袖子坐在床榻边缘,心里扑腾扑腾的,自从选秀最后一道程序让皇帝过目选人之后,她可就再没见到皇帝了。   等待总是无尽的漫长,床边罩灯里的蜡烛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越加衬托出满室的寂静,和这位新秀女的落寞,侍寝也皇帝过门不入,那可不要太丢人了。   直到小宫女进来查看灯烛剩余多少,还没等到龙尾巴,墨书筠默默叹了口气,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的传报声迟迟未至,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这个时辰蚊子都该睡了吧。   等着等着,墨书筠都有些困了,不过刚垂下眼皮,一双紫底绣双龙戏珠的靴子就走入视线里,慢慢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停下。   墨书筠没有抬头,晃了晃脑袋,只觉得是困了出现梦境了,又眨了眨眼睛,这才如梦初醒地起身跪下行礼。   入宫以来,这套动作墨书筠做了无数遍,已经能行云流水地完成了,墨书筠静静地看着那双靴子,方才的困倦早就被这威压的气势给逼走了。   良久后才听到皇帝的声音,“抬起头来。”脑袋上传来的声音略有些疲惫,但也掩盖不住帝王自带的慵懒和随意。   元祐帝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你?” 第163章 第一六三回   墨书筠被元祐帝这话憋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里几近茫然。   元祐帝似乎看都不想看她那张脸,大马金刀地走到床榻边坐下,墨书筠的视线跟着他走,膝行着换了个方向接着跪,总不能留个屁股对着皇帝。   因为实在不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且那嘴角仿佛流露出一丝讽笑,墨书筠心中不解有话涌到嘴边,但宫中嬷嬷耳提面命的第一条,便是要以皇帝为天,是以墨书筠也不敢问为何,只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起身吧。”   墨书筠在皇帝的眼光中站了起来,依然不敢多嘴,片刻才听皇帝问道:“小日子过去了?”   闻言,墨书筠点了点头,抬眸去看皇帝的瞬间,却被他脸上的阴沉吓得差点又跪下去。   不过皇帝没有让她往下跪,大手一拉,墨书筠就跌坐在他腿上。   嘴角笑着,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分外害怕,“不想侍寝?还是后悔了想出宫?”   墨书筠忙不迭地摇头,“没有。”说出口才发现失了礼数,又道,“回官家,臣妾是真的小日子来了。”   皇帝低低笑了声,手顺着侍寝常服的边缘缝隙往里探,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那力道绝对不算温柔,墨书筠缩着身子却也不敢从他身上跳下去。   “小日子?”皇帝一语道破墨书筠的小心思,“不知道还以为你坐月子呢,流了半个月的血,可还好?”   墨书筠想要再说什么,但显然多说无益,起初她确实是害怕才谎报的来葵水,但也决没想过躲避圣恩,谁知道过了几日小日子真的来了,是以拖拖沓沓才轮到最后,她的小日子时快时慢,所以才敢这般利用。但这个理由皇帝显然不会相信,而墨书筠也没想到那么多牌子中皇帝居然会注意到她在不在。   墨书筠想起皎然跟她说的说多错多,不知道说什么便缄口莫言,只暗暗咬着嘴唇,希望这一夜赶紧过去。   “这可如何是好?”元祐帝捏住墨书筠的脸颊,迫使她和他对视,“若不侍寝,可想过一道进宫的秀女都升为才人之上,你要怎么在宫里过下去?”   墨书筠急得扑闪着泪汪汪的眼睛看向元祐帝,“我……”没有。   许是这眼神取悦了他,墨书筠还没说完,本就薄透的纱服忽地被“嘶”的一声碎成两半,眨眼间就被压成砧板上的鱼肉,元祐帝将她双手反剪在脑袋上,用撕碎的薄纱捆起来,“可你没得选了。”   金钩帷纱外,罩灯烛帐里,映着床内交叠的身影。   外间垂首静静竖立在木架门外的司寝秦桑和燕草,司寝是专司皇帝帐内事宜的,早就见怪不怪,但听着里间传来如猎物颤抖求饶的喘气声,难得脸红了一回。   这都过去许久了,那动静还未歇,难免就翻了翻眼皮偷偷瞧了一眼。   一见那帐中弓立的人影,羞得眼睛像被烫到一样赶紧又收了回来,正巧就对上对面专司记录起居事宜女史嬷嬷凌厉的眼神,马上又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若要说最了解后宫第一动向的宫人,不是整日在皇帝身边的内侍,也不是后宫之主,反而是这些夜里伺候在皇帝帐前的女官。   皇帝白日里自然是睥睨万物的九五之尊,也只有这夜里的房内事,才能瞧出他些许的不同,这不同虽然只有丁点,但与往常完全不同。这些年元祐帝行房,就跟上衙门打卯一样,定时定点公事公办,似乎那些妃嫔都是一个人,便是跟了皇帝多年的余妃也没勾出些不同,只一套流程走下来便换被单安歇。   侍寝侍寝,多的是皇帝一动不动由着妃嫔伺候的,不然初进宫时,也不会有那么多知事嬷嬷在纸上谈兵地教导秀女该如何如何取悦龙体了。   在秦桑和燕草来看,元祐帝可从没这样猴急过,虽说这些司寝只效劳和听命于皇帝,从不用看后宫妃嫔的脸色,但此时也在心中暗自记下,以后要多关照这位新秀女。   及至将要准备上朝,里间才云雨停歇。   秦桑和燕草见皇帝拦腰抱着墨书筠站起来,赶紧掀帘入内,墨书筠包在皇帝的外袍中,但依稀可见身上的红痕。不过秦桑和燕草早练就了视若无睹的本事,收起湿漉漉的床单被褥,换了一套干净的,见皇帝未有表示,便准备唤来司衣司饰将墨书筠抬回西殿,按礼制,侍寝的妃嫔若未得皇帝准许,是不能留在殿内的。   但还没迈出去,就被皇帝拦下了。墨书筠累得在耳边敲锣打鼓都醒不来,昏昏沉沉地就在龙榻上睡过去了。   秦桑和燕草又默默加深了方才的想法。   果然次日,后宫又多了一位正三品的淑婕妤。这批新入宫的秀女可是风光无限,十人里就出了三位婕妤,余妃怕被后浪拍死在墙上,但想起如今皇室宗亲单薄,又不得不告诉自己,皇帝这是在努力耕耘以充后宫兴旺子嗣。   也是因着元祐帝的后宫清冷太多年,这些年来来来去去就那几位妃嫔轮着伺候,这番一下多了十余位新人,才会叫人一时难以适应。   不过不适应也得适应,接着一段时日,皇帝翻来覆去都没翻出那三位婕妤的牌子,可把有的人给苦的哟。   有人咬碎一口牙,也有人满面春光。所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墨书筠得宠的金光,很快就照拂到皇城外的家人身上。   皇帝赏金赐银,杨宗年要到墨家宣旨的消息传来,皎然和陶芝芝迫不及待地就手拉手到墨家门口凑热闹,前来围观的街邻可不少,虽说只是个婕妤,但却挤出了坊里有人中状元一样的架势,设案烧香,敲锣打鼓,就差将坊门上“通义坊”三个字换成“状元坊”了。   待到杨宗年领着墨书筠的丫鬟进宫去伺候原主子,皎然在墨家二老的招呼声里,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没被忘记呢。   皇帝的赏旨自然和皎然无关,不过墨书筠却拖报喜的内侍带来了厚厚一封信,皎然如获至珍地捧着信,尽管只隔着一层宫墙,但短短三个多月却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此刻见信如见真人,和陶芝芝“蹬蹬蹬”又跑回四季园里细细品读起来,不过信中也没什么大事儿,只娓娓道来入宫几个月的点滴。   刚入宫时,墨书筠因出身平平日子可不好过,宫内无娘家打点,被世家贵女当成下等宫女使唤,起初每日有满满的教习功课那还算好。南静王那段丧期才是难熬的,满院子秀女扎堆凑趣,自认金贵的不屑与这种土里出来的人打交道,怕沾上土味儿,是以墨书筠无聊得可怜,白日里对着宫墙数砖瓦,夜里望着苍穹数星星,还要处处忍让被欺侮。   熬啊熬丧期总算过去,元祐帝重提选秀,临殿复看选定了二十余名秀女,剩下的打回本家自行娉嫁。   而那二十余名选中的秀女,又并非人人都能留在宫里的,只纳了十位充盈后宫,其他的或指婚给未定亲的宗亲,也有的进了尚宫局当女官,而当初欺凌墨书筠的那三位贵女,一同被指给京中一位未婚郡王。   实在是妙,既然关系这么牢靠,那不如试试三姊妹共侍一夫,瞧瞧谁还能瞧不起谁,皎然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看到这里,陶芝芝一颗心也总算舒坦了,“可让我提着一颗心呢,我方才还怕书筠姐姐以后要和这些势利眼在后宫碰头呢。”   尽管墨书筠笔墨间如写策论一样,但皎然仿佛能透过这张纸,看到墨书筠嘴角那浅浅的微笑,不过后头的话,就让皎然展眉变成皱眉了。   墨书筠在信中充分肯定了皎然教给她的生存技巧,“天威难测,不怒而严。圣人常常问话,我却不知如何作答,又恐说多错多,幸然妹妹知我嘴笨,便沉默不言。只是因此圣人似乎时喜时怒。实在不懂,果然伴君如伴虎。”   “你还给书筠姐姐当军师啊?”陶芝芝指着信中的话问道。   “真是本末倒置,孺子不可教也。”皎然痛心地扶额,墨书筠贤淑聪慧却实心眼,家中人口简单不知太多弯弯绕绕,自己怕她在后宫一堆人精里吃闷亏,那时才老神在在地跟她念叨着“沉默是金”。   可她并非这个意思啊,诚然皎然说那话时,脑子里想的是后宫的妃嫔宫女,哪知道墨书筠用来对付皇帝了。皎然甚是捉急,皇帝既都强让她进宫了,哪还会因说错几句话就同她置气的,只是内侍已经回宫,这时想提笔写信点醒墨书筠也慢了。   皎然揭开另一页纸又接着往下看,心道后宫生活确实无聊,想墨书筠一个向来话不多的女子,竟然一气呵成写了这么多字。不过想来也是,这几个月独来独往憋得慌,再不让说个痛快都要憋出毛病来了,等绿枝进宫去伺候,有身边人说贴心话,应该就会好多了。   信的最后是好几张墨书筠的画,画的都是宫中时兴的衣裳簪饰式样。这是入宫前二人就通好气的,里应外合用钱生钱。   虽说墨书筠进了宫,但墨家还有铺子生意,墨书筠不想让父母关铺大吉,总归手中有事做,二老才不会思念成疾,赚多赚少都无碍。   以前是墨书筠在替墨氏画图样,画铺的生意也是她在打理,如今入了宫,衣铺有墨氏打理,书画铺也有活计守着,但制笺制样就难假人之手了。二人便商议着平日里由皎然抽空照看,皎然忙中得闲本就爱绘画,制笺实乃陶冶身心的雅事,所以也不视之为负担,欣然接受这个任务。   时下贵妇贵女最爱效仿宫中妃嫔娘娘的打扮穿着,这京城的衣铺哪家生意好,端就看谁家消息灵,不过最时髦的衣裳布料也稀罕,所以墨书筠只传图样给皎然,再由皎然和墨氏斟酌着取长补短,世上谁人不爱俏,便是民间女子,也从不吝啬置办衣裳的银子的。   次日,皎然便拿着一堆图样去果子巷的墨家衣铺找墨氏。 第164章 第一六四回   墨氏做了几十年衣服,于新奇好看上可能没有小姑娘般的出奇巧思,但这些年制的多是百姓衣裳,因此在实用性和耐用性上比皎然更会考量,稍稍翻看过图样,便指出几处欠缺的地方。   皎然点点头,提笔另起一张纸作改动。   “原样也是极好的,然丫头啊,这张也给莲姨留着,改明儿制一套出来,那些官夫人金贵人看了都要眼睛一亮的。”墨氏笑盈盈地看着正在绘图的皎然道。   皎然知道墨氏这是怕她气馁,又怕碎了小姑娘的玻璃心,所以又夸又赞地在呵护她的小心灵呢,皎然朝她甜甜一笑,“阿然都听莲姨的。”   墨氏摸了摸皎然的双平垂挂髻,“你这丫头,生得这般好,却比我这个半截入土的人还素净。”说着就从一旁取来两截红绸丝带,一边一个亲自给她戴上,“瞧瞧,小姑娘就要这样五颜六色的才好看,可把多少人都比下去了。”   其实皎然觉得自己脑袋上并不寡淡,彩絮儿替她簪了一支珠蓝玉翠的蝴蝶钗子,但在墨氏眼里,显然不够缤纷,皎然眨了眨眼睛,好久没这般当年画娃娃了。   墨书筠入宫后,许是满腔母爱无处挥洒,墨氏看着爱娇可人的皎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拧了一把她的脸,唤人给皎然端来茶水点心,一时铺内有人光顾,便留皎然在柜台前作画,自去招呼。   说不得墨家这间衣铺,在京城里虽不算名声响亮的,但因着地段好、时日久、细致精巧又兼卖其它小饰物,生意没有差过,许多官家贵人出来溜达,也爱钻进这些铺子里淘开心。   皎然只抬眸掠过一眼,就接着低头做自己的事儿,东城的丁宅已经建得七七八八。   不对,如今应该叫“十二间楼”了,原还想东边再有一个四季园的,东边西边大园小园遥遥相望,但若再叫四季园,便做不到皎然想要的独具一格的效果,思来想去,便唤作“十二间楼”。   十二间楼前后真有大屋顶十二座,花园内步移景异,又有十二处观景,取“十二楼藏玉堞中,凤凰双宿碧芙蓉。流霞浅酌谁同醉,今夜笙歌第几重”①的意境,取名不易,可费了皎然不少精力。既然名字已经定下来,牌匾便可雇人雕刻,园中各类摆设装景置物也要着手准备了,收尾工作一件件十分琐碎零散,皎然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   事成一堆,手中的动作自然也就快了,图样画好,皎然动了动发酸的脚准备放下笔回四季园,就听铺里的人说道,“学堂总算休沐了,过几日我要去城外别苑避暑,清姐姐和阿思可要一起去?”   其中一个矮一点的姑娘一脸求之不得,“好呀好呀!阿莹。”这人应当就是那人嘴里的阿思了,“今年爹娘不去避暑,也不让我自己去,等我回去和他们说说,不过……也不知他们让不让。”   “不怕,我让娘亲去和舅舅说,他一定会答应的。”说话的是那位阿莹,说着又朝一直站着不说话的那位姑娘道,“清姐姐可要一起去?”   文昭清红着脸没有说话,倒是妹妹文昭思藏不住话,抱着姐姐的手臂一脸悄悄咪咪地和那王莹道,“清姐姐去不了,姨婆要带清姐姐去嘉禾公主的生辰宴。”   听到这里,皎然将刚刚微微抬起的屁股放了回去。   文家和凌家可不沾亲带故的,王莹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睛,“前头我就听姑姑和娘亲说过……”   还待要说,就被文昭清娇嗔一声打断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俩就别乱说了。”虽然是嗔怪,但那脸上的红晕却能看出她对这次相看的向往。   “瞧瞧,清姐姐难为情了。”王莹捂着嘴笑接着爆料道,“我还听姑姑和娘亲说,是那凌家的老祖宗看中的姐姐,我看八九不离十,准能成。”   皎然鼓着腮帮子轻轻撇了撇嘴,文官清流,确实和凌家这样鲜花着锦的权贵世家很般配,你主外来我安内,看这位清姑娘身上的穿衣妆饰,清雅简朴,举止也落落大方,一看就是能持家的宗妇。   皎然又想起当初凌昱说的什么来着,“我倒是喜欢你的不贤良淑德、不知书达理、不八面玲珑、不乖巧伶俐”,也不知道有几层真心还是净睁眼说瞎话。   “咦,清姐姐你瞧瞧这个。”   三人边说边行来到柜台前,皎然鼓起的脸消了回去,柜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金丝团扇,扇面光滑绸亮,玉骨清香,还带着一股新鲜竹子味。   “好别致呀。”文昭思拿起扇子摇了摇,“还有一股香气。”   当然别致了,那纱面图案都是绣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太厚显闷,太薄缺乏层次,“刚刚好”三个字向来最难,图案又皆是皎然画的独一份,这可是在别处多少银子都买不到的。   “不如多买几把回去,也好送人?”文昭清捧着扇子自言自语道。   王莹嗤地笑了,“国公府好几位姑娘呢,姐姐可要掏私房钱了。”   文昭清跺着脚打了王莹一下,“你这小蹄子,谁说我要送给她们了。”   “好姐姐!”王莹拉着文昭清的手撒娇,“我这是夸你呢,国公府的小姐什么没见过,别的东西指不定瞧不上,贵的我们又买不起,还有谄媚之嫌,不如花点心思讨讨巧?哦?你说是吧,阿思?”王莹向文昭思挑眉。   文昭清没再理会两人的促狭,指尖来回在柜上滑过,挑了好几把,最后又犹豫不定地道,“可是,挑哪一把好呢?”   显然这就是在给自己挑了。   “不如就选这把吧。”皎然笑着指向其中一把山间春雪图,云海朝阳,白中点红,正是之前在山庄所绘的赏雪图,这一把就更难制,山雪朦胧,重在意境。   见文昭清投来询问的眼神,皎然又道,“夏日清幽最珍稀,见雪似景,即使不身临其境,却也让人眼前一亮,冬念夏、夏盼冬,如此别具一格,且这把扇面最费工时,虽贵了些,但做得少,在哪儿都是吸睛的。”皎然这可是肺腑之言,当初凌昱也夸过这幅画来着。   文昭清欣然接受了皎然的建议。穿衣妆扮上她们自不比勋贵人家,但若有这种别致玩意儿,瞬间就能拉进姑娘家之间的距离。   替墨氏做了一笔生意,皎然迫不及待地回到四季园的花园里,果然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一进水榭,还没走到铺在地上的竹席边,皎然就顺溜溜地将脚上的鞋履踢到一边,左一只右一只,光着脚丫子走到榻边,端下一个茶壶,坐到地上喝茶,可谓豪饮。   什么贤良淑德,什么知书达理,什么乖巧温柔,全都见鬼去吧!   夏日里皎然不爱坐在榻上,地上铺了两张苇草席,一张摆矮桌案让她席地而坐,一张给皓哥儿翻滚闹腾。皎然嘴里没停,手里也不停,她要将十二间楼的方案计划摆件布局全都写出来,今日的皎然,实在是兴奋又勤奋。   夜里凌昱走进来,就看到正埋头奋笔疾书的皎然,见他进来,只抬头扫了一眼又埋头苦干了。   凌昱走过去拿起剪子,将灯芯剪了剪,“怎么这时还忙?烛火下写字看书伤眼,有什么不能等到白日里做?”说完又拣起早被皎然搁置一旁的茶炉,开始浇洗茶具,烧火煮茶。   皎然对凌昱这种熟门熟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行径颇为无语,只是口确实也有点渴了,就由他去了,回了一句“正写得兴起了”便接着写写画画。   凌昱在皎然对面坐下,也不说话,悠然自得地泡茶饮茶,而皎然写也不是一直埋头写,脑子要转,眼睛要动,间或就要抬脑袋歪头想一想,或是调整坐姿把腿伸直再收回来,坐如山对皎然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   如此偶尔抬头,难免就要和凌昱对上眼,也不知这人怎么了,皎然每回抬头,都能和他对上眼神,是没地方搁眼睛了还是怎样?   倘若直接撇开头不去看凌昱,皎然又觉得十分刻意,像是故意要避开他似的,便每回都轻飘飘地从他脸上扫过,最后再回到自己的纸笔上。   相比起皎然的多动好动,凌昱则显然十分自得,一直端坐着一动不动,等不知喝了几杯茶后,皎然终于忍不住将笔搁回黑石笔架,才听他道:“怎么不写了?”   你说呢?脸上追着一束光,试试能不能写得出来?   “你能不能别看了,影响我发挥。”皎然跪坐起来活动活动脚掌,幽幽地抱怨道。连皓哥儿都懂得姐姐在挣钱忙活时,不能来打搅,屁颠屁颠地去找彩絮儿玩儿呢。   凌昱闻言一笑,“总觉得看不够。”   皎然很想暴躁地薅头发,不过既然凌昱心情这么好,她不介意来谈谈正事儿。   “十二间楼那边儿,廊柱楼阁都搭好了,只差些修饰收尾就能封顶,我想着差不多也能和万象春去走走,好确定准备买的置物器具了。”皎然双手搭在大腿上看着凌昱道。   为了赶在中秋节前竣工开新,万象春是多线齐进,每一处都有土木工匠在干活,而不是像此前四季园一样,只有一支工匠队,做完了这处的活儿,再去做另一处。人多混杂,又都是男子,此前皎然要去视察,凌昱都不让她去,那些人又只认万象春,皎然想悄悄去都进不去,是以才有此问。   凌昱提起茶壶给皎然斟了杯茶,慢悠悠道,“等落成再去也不迟,落成后离中秋还有好长一段时日。砖石木块无眼,你去了反而给万象春添麻烦,有什么没底的成算让万象春替你跑腿就好了。”   皎然挂着嘴重新盘腿坐下,“我就想看看。”   凌昱像是没听到一样,顿了顿又道,“不然我给你派个跑腿的可好?找个女儿身的确实方便些,你也该放放权了,别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培养个信得过的来替你在人前跑动,往后才方便些。”   什么方便不方便的,皎然觉得不让她自己走过场看一看,就是最大的不便。皎然暗自想着她就不该先问凌昱的意见,还是要先斩后奏,赶明儿哪一日找飞月带她夜里爬墙,翻进去看一看才好。   “对了,你母亲信中可有说何时回京?”凌昱突然放下茶杯问道。   “不知。”皎然只简短地丢出两个字,连凌昱推至她面前的那盏茶都不去碰,看都不看他,以通知对面的人,她现下的心情是万分的不悦。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国庆快乐呀!   ①:苏郁 《步虚词》 第165章 第一六五回   转移话题,皎然以为自己足够明示了,但显然这番晴转阴,阴转雷雨的雨水只落到自己头上,没有影响到凌昱分毫,简直就是变脸变给瞎子看了。   而更让皎然五雷轰顶的是,过两日她唤来飞月准备夜探新园子,飞月的答复是,“皎然姑娘,公子吩咐过了,不能带你去。”   皎然气得直跺脚,叉着腰怒瞪飞月道,“到底谁是你主子?不是说都听我的吗?”她可从未对飞月说过一句重话。   飞月抱拳作揖,“回皎然姑娘,是堂主吩咐飞月听命于姑娘的。”   主子是皎然没错,但绕过这位主子,还有一位真主子。皎然巴不得能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好吐给飞月看,可是涌上来的只有无形的怒气。   皎然惊讶却又不惊讶地发现,无论左走右走上蹿下跳,自己似乎都离不开凌昱的眼线掌控,可笑的是,这四大金刚,当初还是她点头让他们进园子来的。而彩絮儿和芙蓉儿手无缚鸡之力,比自己还不如,更不用指望了。   既然如此,十二间楼暂时还是去不成了。   过得几日七月初一,皎然领着皓哥儿和两个丫鬟,去城外的道观还有内城的城隍庙添香供奉。   这是白师太她们离京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任务,往常每月里白师太都会领着夜凌音和丁绮绰去城外拜平安见老友,吃斋念佛,但每月去两次落到皎然身上显然不现实,便只吩咐她们每月添一次香火即可。   这日皎然照旧领着众人去了城外,回城时已是申时,还剩城隍庙未去,但一大早登山下山,虽吃了斋饭,也带了零嘴充饥,但走到城里早就脚乏肚饿,便在朱雀门边的曹婆婆肉饼店坐下歇脚,饶是暑日里食欲总难以捉摸的皓哥儿,也二话没说地就就着肉饼小松鼠似的直啃。   皎然觉得皓哥儿这模样可怜又可爱,招手叫来沿街叫果子的小贩,给每人要了一盏清凉茶点解解暑。皓哥儿好动,脑袋上的汗珍珠似的沿着脸颊哗啦啦地往下掉,小家伙想也不想,手还油滋滋的就一边一抹往脸上擦,看得皎然直“啧啧”了两声。   “然姐姐,好热呀。”皓哥儿见皎然皱眉,忙撒娇道。   脑门上那几根毛,从早到晚都没有干过,头上湿哒哒、脸上脏兮兮、身上又穿着百家衣,活像个小乞丐。皎然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唤来街边的活计,给皓哥儿剃了个头,将那本就还没长齐的小草彻底给剃了个干干净净,这下成了圆光蛋可凉快了。   不过目送活计走的空隙,皎然眼尖地就看见对面李家香铺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那日在墨家衣铺见到的文昭清又是谁。   说来也是奇怪,满大街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皎然就能穿过整条街,在扫过人群的间歇捕捉到对面刚从香铺里走出来准备上马车的文昭清。即便皎然早就告诫自己事不关己要高高挂起,但也抵不住身体的诚实。   算算日子,这日不就是嘉禾公主的生辰吗?这都快到酉时了,想来是已经从生辰宴归来了,再看文昭清那快咧到耳边的嘴角,就知道此行甚是欢喜。   皎然只觉得大街上分外刺眼,转过头又埋头啃起肉饼来,芙蓉儿心细,很快就注意到皎然忽地神色不佳,不由担心道,“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   彩絮儿闻言往皎然脸上一看,也觉得不对劲,“姑娘嘴唇都白了,难道是中了暑气?我就说嘛,早该跟以前一样申时再慢悠悠地下山,城隍庙那边明日再去就好了。”   嗡嗡嗡的,彩絮儿就是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话特别多,皎然摆了摆手:“我没事。这几日园子里事情多,能一日办完就一日办完。”   皓哥儿不懂那么多,听了一圈的话,只睁着一双汪汪的眼睛担心地看向皎然,嘴里道,“姐姐姐姐,你不要再生病了。”   皎然笑着朝他扯起唇角。   “我看不成,得去找大夫。”芙蓉儿道。   彩絮儿也忙道,“咱们赶紧回去,城隍庙明日再去就好了。”   “我真没事儿,你们瞧我像要晕过去的人吗?”皎然笑着摇头,见芙蓉儿和彩絮儿一脸不信,皎然只好道,“那我先回去,你们俩去一趟城隍庙可好,眼下这个月,园子里的事情多如牛毛,做都做不完。”   权宜之下也只能如此了,彩絮儿和芙蓉儿去了城隍庙,皎然则大手牵小手,拉着皓哥儿回四季园。其实皎然真觉得自己没事儿,身上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到底脸上的神情控制不住。   一回到花园里,皎然就领着皓哥儿回小跨院给他洗澡,小人儿身上黏糊糊的,像个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娃娃一样。   只不过刚从浴桶里出来,皓哥儿只裹着个遮羞的小亵裤,便又跑到院子里蹦蹦跳跳,皎然索性连小肚兜都不给他穿任由他去。   皎然不爱出汗,但这一日下来,身上也难受得紧,替皓哥儿洗完,自己也去沐浴,只盼着泡个澡就神经舒坦了。   花园里没人看着,皎然拴上小跨院的门阀不让皓哥儿出去,只让他在小跨院里倒腾,时不时还要朝外头喊一声,皓哥儿听见了也会应一声,如此泡澡才安心。   小跨院里沐浴的地方不在屋内,另起一间小屋,这个澡皎然泡了小半个时辰,只不过起来快穿好衣裳时,皎然才想起已经好一会儿忘了喊皓哥儿了,忙又向外头唤了一声。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皓哥儿一声惊呼,皎然脑门里的神经一紧,突然想起院门边好似放了一架木梯,以皓哥儿的秉性,还就真敢往上爬。   皎然简直想也不敢想,衣裳带子还没系好,就撒开腿奔了出去。   檐角门边确实放着一架木梯子,皓哥儿此时正头朝地脚朝天,看得皎然四肢百骸的血都往上涌,一颗心险些快炸开。   而之所以没炸开,是因为抓着皓哥儿脚的人,是凌昱。   幸好,万幸。皎然虚扶在门边差点就软了下去,缓过片刻提了口气,才又快步走过去,抱着皓哥儿左看看右看看,凌昱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抱到最后,皎然却老鹰捉小鸡般将皓哥儿猛地一提,拎着放到墙边,怒斥让他面壁思过,皓哥儿转过头看着皎然,想哭又不敢哭。   “给我对着墙,再乱动今晚就别睡,在外面站到天亮!”皎然从来没有这么气过,看得皓哥儿登时像蔫了的花儿一样垂着脑袋,默默对墙流泪。   气归气,恩人还是要感谢的,皎然收回神,才想起还没谢过凌昱,也不知这时候他怎么会在这儿,虽说生辰宴请客是白昼,但夜里国公府定也有家宴的。   皎然向来神思活跃且警觉,刚转过身,就发现门并没开,凌昱怎么突然翻墙进来了,还来得这样巧,说来找她也不对,今日她出城,凌昱也是知道的。   竹青袍、白玉冠、挺拔如松,气势如虹,不是该在宴席上吗,皎然本想问“你怎么在这儿?”不过再往下看,就全都明白了。   皎然看到凌昱手上的护身符时,难以抑制地愣住,但旋即便了然,垂下眼眸,那眸底似乎有一股像浪潮般的东西渐渐褪去。这些日子以来,那疑惑和不解就跟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样,叫人不安又惶恐,时时搅乱皎然的心境,如今总算水落石出了。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失落、失望、亦或是心底那一声“原来如此”和“果真如此”,皎然往后退了半步,保持一个抗拒和防备的距离,这动作叫凌昱不由眯了眯眼睛。   所有的温存像瞬间蒸发了一样,凌昱也不抢着说什么,直直看着一脸避之如猛虎的皎然,皎然则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上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护身护,没敢去看凌昱的脸,不是不敢和凌昱对视,而是怕显得自己太可笑,到头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良久后,皎然才挤出一丝苦笑,刚要开口,门外就传来敲门声以及彩絮儿的声音,“姑娘?”   皎然打开门,和彩絮儿道了一句,“看着皓哥儿,别让他乱动。”便抬脚往水榭走去。   彩絮儿看着皎然的背影,方才这个面如死灰的女子,真的是她家小姐吗?再看看随后跟去的凌昱,更觉得皎然今日不对劲,想以往凌昱也不是没出现在园子里,但哪一回皎然眼里不都是亮晶晶的,怎么今日……   没错,就是面如死灰。彩絮儿一想就更确定没看错,又看了眼站在墙边的皓哥儿,忙小跑过去,蹲下来问,“皓哥儿,这是怎么了?”   皓哥儿吸了吸鼻子,眼里满是泪花,“皓哥儿刚刚爬到屋顶掉下来,被然姐姐看到了。”   天知道彩絮儿问的不是这个,不过问一个孩子这么难的问题也是为难,彩絮儿狠狠拍了拍皓哥儿的屁股蛋子,“该!该好好罚!站着别动!”   水榭那边,皎然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静静跪坐在苇草席上等凌昱到来,没有煮茶、没有商讨,和凌昱没有过这样的对峙,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开口。   皎然心底有个小丑恨不得跳起来将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拿起来朝凌昱砸去,但理智总是束缚人,成功压制了小丑,她不是这样的人。   低头寻思间,凌昱已经坐到对面的蒲团上,皎然的视线在矮榻桌面停了许久,这才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皮道,“你当初是为了这个接近我的?”桌面上放着皎仁甫给她的护身符。 第166章 第一六六回   这个念头不是没在皎然脑中闪过,但那时她还不知皎仁甫留下这么大的把柄,且因着对皎仁甫自带怨念,所以迟迟未打开他留的信。   透过凌昱的眼睛,皎然仿佛看到当初那个防备心一寸一寸被攻下,却还傻里傻气任人鱼肉的自己。   她就说凌昱怎么会莫名其妙看上自己嘛,八辈子沾不到边的关系,亦没有什么能为他所求,便只当是阴差阳错碰见一个从不因她的任性跳脱而拧眉的人。   所以即使后来读了皎仁甫的信,那念头在皎然脑海中再次闪过,她也没有去捕捉,任其如流星般滑过,。可现在来看,与其说来不及捕捉,倒不如说是不愿去相信。   可眼下的结局证实她所有的念头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笑话,连皎然也忍不住扯起唇角自嘲,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任人欺我。她不明白凌昱为何要选择欺骗,是想就这般瞒到他们有朝一日分道扬镳,还是觉得这般将她玩弄于鼓掌间,看她如痴儿般对他毫无保留,觉得好玩?   她已经够真实和真诚了,为何还换不来别人的坦诚相待。   其实在打开皎仁甫那封信时短暂的神思交锋里,皎然也不是没想过若真如此,要是凌昱能坦诚相待,她会不会选择原谅,那时的她一时间也没能交出答案,只迅速从这个念头中抽走。   事实上凌昱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每次看着皎然那双眼睛,就什么都说不出来,这姑娘眸底越是澄澈,就越能映照出别人的不堪。   皎然和凌昱对视了许久,最后凌昱只淡淡答道,“是。”   “呵呵。”皎然发出一声又轻又冷的自嘲。   果不其然。她就说她和凌昱这种人,怎么会莫名其妙有交集嘛,纵使两人间有酒店生意这层关系,但也只该是互相利用,也不知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皎然有些怅惘又有些自责,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从来不会光顾到她头上,怎么能抱以侥幸呢?凌昱从来不是舍近求远的人。   想到这里,皎然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你当初没想找过吗?”凌昱这种人,能脖子一拧使人断气的,绝不会多费一刀。要是没有一招致命,只能说明他对这个人还有兴趣,或者怀有深深的恶意,才会不给个痛快。   但凌昱应当不至于对她有如此深的恶意,和他相处久了,皎然还是能分得清他的喜好的。   凌昱道:“没找到。”   听着凌昱无波无澜的承认,皎然原本气得发抖的肩膀奇妙地松了下来,好像原先乱成一团麻的情绪,突然全都被抽走了,瞬间将她送回到白皑皑的冰雪世界,再没什么可以遮蔽双眼的,只余下苍凉的真相不得不面对。   大概是怒急生乐,像旁观了一场荒诞的世俗俚戏般,皎然嘴角竟然弯起一个弧度。她心想既然都如此了,倒不如在终点留个好印象。   可皎然不禁又会想,那么凌昱一开始是如何看自己的?像猛虎捕捉猎物一样,悄声靠近,生吞入腹之前,先按在掌下逗弄一番,而看着还能傻呵呵的自以为是的自己,应该很好玩吧?   当不在此山中,抽离开来,才发现过去的真情假意掺杂太多东西,以至于聪明如皎然都看不明白凌昱对她的包容,是出自本心?还是为了让她臣服不得不做的妥协?即使是出自本心,那又有几分是真情实意,几分是因为新鲜呢?   皎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虽也算是养在高门里长大的,但世家贵女可能再找不出她这样“脱俗出世”放得开的,世家女的底,世人看来风尘女子的心,所以凌昱一时新鲜倒也不足为奇,这可不比那些纯姐儿,纯贵女新鲜吗。   人家图的是新鲜感,而她,因为好奇心勇当猫,结果将自己给害死了。   在凌昱眼里这或许不是件值得介意的事,单看他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语调便可知。凌昱大概不理解皎然为何如此生气,殊途同归,只要终点一致便是。   但对现在的皎然而言,她容不下一丝杂质,因为这点杂质,足以让她在这个世道沦为跟其他女子一样的命运,只能任人唾弃和摆布。   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龟壳,终究还是被敲碎了。皎然在桌底捏了捏自己的手,而后看着凌昱道,“既然你得偿所愿了,那我们便到此为止吧。”   不是商量,不是赌气,没有追问,没有哭泣,更没有愤怒,也不会歇斯底里,皎然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冷静,但凌昱却好像没有听清楚一样,“你说什么?”   皎然看着凌昱的眼睛,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到底为止吧。”   凌昱眯了眯眼睛,“你可都想清楚了?”   皎然看着凌昱,其实走到这一步,除了起初因为突如其来而不断在心中翻腾的愤怒,认清现实后并不难接受这个结果。这小半年里,除去这层利用关系,凌昱待她是极好的,而皎然也在他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   不然酒店也不会做得这么快,这一点皎然很感激凌昱。   诚然皎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方式结束,皎然本是有心来个你好我好的收尾的,但这突如其来的冷水,让所有金灿灿的回忆都失去了光芒,瞬间泼醒还沉醉其中的皎然。   她害怕再这么走下去,回头一看,却发现所有一切不止失了光芒,连颜色都变得灰暗。   皎然在凌昱冷冰冰的视线里点了点头,她想得很清楚。她很清楚自己对身边人往往会有超出自己认知的妥协,今日若没谈妥,以后就更无可能,所以哪怕可能会被凌昱打压,她也咬牙不想让步。   幸好地上隔着桌案,尽管皎然时刻强逼着自己不移开视线,但桌底下的手已经拧得发白。这并非害怕,也不是恐惧,而是皎然在用气势碾压人这方面远远比不上凌昱。   “如果我不同意呢?”凌昱笑着问,“你又准备怎么做?”   说实话,这样笑眯眯的凌昱,反而比挂着脸的凌昱更让皎然感到害怕,她好像还没见过凌昱发怒。皎然终究还是先放下眼皮,将视线挪到桌面,“我是说真的。”   皎然真的是认真的,和凌昱在一起时,是认真地跟他好,如今想分道扬镳,也是认真权衡过并非意气用事。   只是凌昱总是将她的话当成孩子的玩笑一般。   “你不想听听我的解释吗?”凌昱又温声道。   皎然最讨厌凌昱这种随时都能以一种“万事皆可商量”来处理一切的态度,就好像她永远是在耍小性子,而他永远可以高抬贵手包容她。   他们之所以会走到今天,也确实是因为凌昱对她的包容,正因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凌昱对她的呵护和包容,让皎然和他相处时,还能时常跟上一世一样自在逍遥。   这种自在皎然很少在其他人面前呈现,但若以如今的眼光来判定,她大概要归类为不三不四那类人。   曾经她以为凌昱想的跟她一样,可现如今,皎然已经在怀疑凌昱包容背后的初衷和动机,也就无法像以往一般沉浸在凌昱的包容里了。   皎然学着凌昱的动作,将手放到桌面抱成拳,沉思片刻,又抬眸看着凌昱摇了摇头,“多说无益,再怎么解释我们也回不去了。”   凌昱的眼底宛如有冰霜在逐渐凝结,阴沉得吓人,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冰冷,让皎然背后有些发凉。   她怕自己会就此低头,但也知道一旦服软了,那以后凌昱恐怕更不会顾虑了,而这个问题永远会横亘在他们之间。   所以当凌昱伸出大掌想要将她的手包在手里的时候,皎然猛地就先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这是凌昱很喜欢的动作,几乎每次独处,他都喜欢将皎然的手拿在掌心把玩,那双大掌皎然太过熟悉,以至于凌昱刚抬起手掌,她就能在凌昱的眼皮底下缩回手。   缩回去的两手在苇草席上一撑,皎然站起身来,像是害怕自己随时会松懈一样就要迈开腿往外走,迈出去脚步顿了顿,皎然朝凌昱挤出一抹尽量灿烂的笑容,“谢谢你救了皓哥儿。”   今日之事,皎然最懊恼的是自己居然让皓哥儿处于危险之中,如果皓哥儿当真从屋顶掉下来,皎然难以想象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抬头做人。   凌昱抬头看着皎然,嘴角也扯出一丝弧度,不过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举手之劳。”   皎然抬脚往前迈出几步,绕过凌昱时,在他身边停下,这次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这样说出来的话会更有底气。   “对了,护身符拆完便烧掉吧,也不用还我了。”皎然顿了顿又道,“还有,竹风榭也不用来了,我这里再没有什么能给你的。明日花园就会重新开门。”   这花园在四季园如同虚设,为的他俩之间的事儿,几乎就没怎么开园迎过酒客,连那仙鹤也是白日里开店前就赶去前头的冬梅院,夜里才赶回草棚里,好生浪费。   皎然虽说的是明日再开园,实则天色未暗,就已经将花园收拾了出来。   主要是花园里也不用怎么收拾,就竹风榭里有她写字小憩的踪迹,东西不多,一人拿走几样就腾干净了。   不止花园收拾得急,彩絮儿和芙蓉儿听到要搬回小甜水巷时,都长大了嘴巴,“姑娘,怎么这么突然,这里住得不好吗?”彩絮儿问道。跨院虽小,但出来就是花园,四舍五入比小甜水巷住起来舒坦多了。   “不是。”皎然一边收拾行囊一边道,“明日开了花园,我们几个人也不好在这里住下去了,姑娘家总是不方便,早晚要搬回小甜水巷,不如一气呵成也省事儿。”   竹风榭里物品不多,但住了小半年,小跨院陆陆续续积攒了不少东西,好在一个箱子一辆驴车就能搞定。   彩絮儿隐隐有些担忧,和芙蓉儿使了好几个眼色,芙蓉儿只叫她稍安勿躁,听皎然的吩咐办事儿。   话自然是听的,但芙蓉儿早和彩絮儿通过气,方才皎然和凌昱那模样,虽然没有大吵大闹,但一看就不对劲,所以眼下皎然越正常,彩絮儿和芙蓉儿就觉得越不正常。可彩絮儿又怕旧话重提戳中皎然的伤心事儿,一时也就听由芙蓉儿的话,只默默收拾东西。   夜里从后门离开时,皎然看了眼黑乎乎不再亮灯的花园和小跨院,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既然要断,那便干干净净的才好。 第167章 第一六七回   彩絮儿虽然不知两位当事人在闹什么别扭,但跟了皎然这么多年,如果看不出点苗头,那她就真是白混了。   夜里伺候皎然沐浴的时候,彩絮儿一边替皎然净发,就一边试探地问道,“小姐,你回城时还头疼,现在可还好呀?”   这装乖的腔调,皎然一听就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回头横了彩絮儿一眼,“你有话就说吧。”   可多话想说想问了呢,彩絮儿“嘿嘿”笑道,“姑娘和凌公子可是怎么了?四季园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小甜水巷宅子皎然的浴房是在闺房里的,皎然朝外头看了一眼,“皓哥儿呢?”这些话可不好被皓哥儿听见。   “在外头院子里罚站呢。”彩絮儿深知自家姑娘虽然脸色平常,心里绝对是气急了,所以即使挪回老窝,气都消得差不多,还让皓哥儿罚站,这是史无前例的。   彩絮儿又补充道,“姑娘不用担心,芙蓉儿看着的。”   皎然拿手往膝盖泼了泼水,不答反问道:“你觉得能是怎么回事儿?”   彩絮儿想了想道:“吵架了?”闹别扭这种事儿,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总归是不和嘛,话说不到一块儿去自然就要别苗头了。   见皎然摇了摇头,又道,“难不成,打架啦?”   别看彩絮儿说得颜色正经,但内里绝对不正经,皎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回头在彩絮儿脸蛋上拧了一把,笑够之后才道,“你惯会逗我。”   彩絮儿吐了吐舌头,见皎然眼里好像比方才发呆时明朗些,也跟着笑开了。   “因为他太过分了!”皎然假作很生气地拍了拍水面,“所以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啦。”对于彩絮儿和芙蓉儿,皎然也没想隐瞒,身边人最不该有的就是猜忌。   彩絮儿却是有点惋惜,“怎么就这么突然?”前几日明明还是好好的呢,彩絮儿实在不懂,“那姑娘,以后还会不会和好呀?”   皎然坚定地摇头,见彩絮儿鼓着腮帮子一声叹息,突然就有些不满,“到底你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啊。”   “彩絮儿当然是姑娘的人啦。”彩絮儿又不声不响拍了个马屁,“只是觉得凌公子待姑娘挺好的,若能成好事儿,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看着就……”赏心悦目。   不过彩絮儿还没说完,就被皎然义正严词地打住,“你可别自己下米自己去煮他凌家的饭了,以后万不可再有这种念头。我和他本就是萍水相逢,注定各奔东西。你只当做了个梦,醒来了全都大风吹去了。”   彩絮儿嘟嘟嘴,显然没法像皎然这样“洒脱”,也不知这回是怎么了。“那以后再见着凌公子,该怎么办啊?”彩絮儿觉得有点难做。   还能怎么办?“以前如何,现在就如何。难不成你是领他的月银,还怕他?”   彩絮儿“哎”了一声,“是有点怕,凌公子好像很少对别人笑呢。就算笑,也像离咱们这些凡人很远似的。只有对姑娘你……”还以为会有什么不同呢,彩絮儿嘟囔着。后来凌昱常去竹风榭,因着有皎然的脸面,她才有了底气没那么怕凌昱。   皎然闻言愣了一下,想来凌昱应该不至于为此来打压她们,不过就算要打压,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跟碾死蚂蚁一般轻松,所以担心也没用。   “怕什么,你就当大老板把他敬着便成。”礼到人不怪,皎然这是给彩絮儿吃了颗定心丸,实则她一想到有酒店的生意在,以后可能还要跟凌昱相处,就有点郁郁。   但自从竹风榭一别,皎然就再没见过凌昱,不论是在四季园里,或是逐渐成型的十二间楼,也未见凌昱有何过问。   每日的行程填得满满当当,皎然带着彩絮儿和飞月满城跑,如今十二间楼的活儿真不是当初的四季园能比的,大到桌椅摆设墙上字画,小到碗瓢勺筷,皎然全都要亲自过目。   其实本可让人跑腿的,但皎然乐在其中,彩絮儿却忍不住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在她耳边唠叨,“姑娘啊,你说你天天紧赶慢赶跟夸父逐日似的,又没有夸父铁做的身子,能受得了吗。”   此时皎然正在挑选屏风,闻言道:“我不累啊。”   “这都是日积月累的,等垮了可就难办了,姑娘你今年可才大病一场呢。”其实彩絮儿是见皎然铆着劲,像是故意将每日的行程塞满不停歇一样,心生担忧。可皎然早说自己没事儿,每日乐呵呵的不要太正常,彩絮儿也不好总问,免得皎然若是真没事,却被她旧事重提。   说完还怕皎然不信,对着飞月努努嘴急忙拉队友,“你说是不是啊飞月姐姐。”   飞月摸了摸鼻子应和道,“彩絮儿说的是,过犹不及。”   皎然看了飞月一眼,其实本也该让她回到凌昱身边的,但那日飞月怎么说来着?   “姑娘,堂主说我以后便只听你的,飞月没地方去了,只能求姑娘收留”。   这话皎然是半信半疑,哪能离了她就没饭吃了?但和飞月相处这么久,这姑娘实在灵醒,寻常几乎就跟透明一样,该用人时又第一时间跳出来,皎然不想伤了和气,便只当多雇了一个帮手。   被两人沆瀣一气前后夹击,皎然突然觉得是自己忙糊涂了,她乐在其中,不代表别人吃得消,这才悠哉悠哉地放缓了脚步,每日赶场子般的日程也做了新调整。   总算让皎然这只不停推磨的驴歇下来,彩絮儿松了大大一口气。而这般将心思放在皎然身上的,可不止彩絮儿一人。   皎然回到小甜水巷居住,最开心的还要数隔壁的崔夫人苏氏。   这日正值一年一度的中元节,今年白师太她们不在京城,祭祖的重担自然交到皎然肩上,以往皎然只负责跪下拜拜,可从来不知道有那么多琐碎讲究,祭个祖又是写节略又是虚心请教,就怕没准备好祖宗找不到家门。   所以这就正好给苏氏这个持家的长辈一个机会。   不过苏氏这个长辈可不会对皎然摆架子,盼呀盼,总算将皎然从四季园盼回来,眼下苏氏就怕这煮熟的准儿媳妇飞了。   自从皎然回了小甜水巷,苏氏到宅子就跟串自家后门似的,隔两日过来嘘寒问暖一次,送吃的、送穿的、送用的,什么都能端过来,皎然实在是汗颜。   而之所以隔两日,那多是因为皎然晚归,苏氏要哄两个小娃娃睡觉等不及了。   早在几日前,苏氏就记挂着皎然未成家没经验,每日都要来替她看看要祭祖的贡品备齐了没有,差些什么、缺些什么、如何供奉、如何置放,皎然头一回办,错漏百出,弄得小脸都红了。   这日中元,自家的祖宗还在供位上坐着吃香喝辣呢,苏氏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串门,要看看皎然祭拜得如何。   “啊!青丨天丨白丨日见鬼了!”苏氏刚进门,就吓得老脸一青,七月的鬼比何时都吓人。   但毕竟多吃了这么多年的盐,苏氏很快就淡定下来,大白天里哪会有鬼,原来是皓哥儿不学好白日变“小鬼”,脑门上贴着一张画“魙”字的黄表纸,一蹦一蹦地突然从门后蹿了出来。   没个心理准备的,可不吓死人吗?   苏氏被小吓一番,跟她一道过来的小丫丫只比皓哥儿矮了一点点,如果说皓哥儿对苏氏是意料之外的冲击,那小丫丫就是直接的视觉暴击了,小丫头“哇哇哇”地就哭着抱住苏氏的腿,“娘亲娘亲。”   真是有样学样好的不学坏的学,皎然既尴尬又无奈,赶紧跑过去将皓哥儿脑门上的黄表纸扯走,“啪啪啪”在他屁股蛋子上来几下,“皓哥儿你吓到丫丫妹妹了。”挠痒痒一样,这是打给小丫丫看的。   原本“咯咯咯”直笑的皓哥儿,闻言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撇撇嘴,小大人般高傲地看着小丫丫,“真是胆小鬼!”同样是小娃娃,他怎么就不怕呢。   皓哥儿走到小丫丫面前一脸郑重地道,“不用怕,白日里鬼都在睡觉,晚上才出来呢。”   皎然一度哑然,不过好在小娃娃的世界是无需用成人的思维去担心的,不过一会儿,两人就手拉手去墙角看鸭子去了,去年买给皓哥儿的小鸭小黄不知繁衍到几代,大了便宰了吃,但剩下的那两只,依然叫小黄和小鸭。   “莲姨,今日怎么还过来,家里还忙着吧?”皎然朝苏氏笑道。   “正烧着香呢,就过来看看你能不能应付过来,需不需要帮忙,莲姨放不下心呢。”苏氏说着便被皎然拉到供桌前,数了数香坛和桌上的供品,“挺好的,没什么不对,我说你就是个玲珑七窍的丫头,准能做好。”   皎然微微垂脸,自然要做出一副很受用又有点小害羞的样子。   “对了。”苏氏低呼一声,打开抱在手中的木盒子,里头躺着一盏莲花灯,“皓哥儿,过来。”中元节上京城有放莲花灯给孤魂野鬼照路的习俗,这是买给皓哥儿的。   皓哥儿“蹬蹬蹬”地跑过来,看了一眼道,“莲姨,然姐姐已经给我买啦。”然姐姐什么都可能忘,但永远不会忘记给他买东西的。   “不要紧,那皓哥儿就放两盏。”苏氏将盒子递给皓哥儿,皓哥儿欢呼着抱在怀里,又“蹬蹬蹬”跑去和小丫丫玩儿了。   送莲花灯是真,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是真,皎然简直快顶不住了,但还是假装没看懂地客气一番又替皓哥儿谢过苏氏。   “夜里去放灯,今年你家没有大人,几个小姑娘不安全,不如今晚就和莲姨一起去吧。”苏氏做出了邀请。   其实有飞月在,皎然不存在危险,但苏氏如此热情贴心,实在盛情难却且却之不恭,皎然微笑着垂眸点了点头,“那边劳烦姨母了。”   “不麻烦不麻烦。”苏氏才不觉得麻烦呢。   皎然目送苏氏和小丫丫拐入巷角,转弯时两人还回过头来招手示意她进去,皎然笑着又朝她们摆手,这才抬脚回家。   苏氏想撮合她和崔子衡的心思真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回小甜水巷这短短的时日里,崔子衡借着替苏氏跑腿送零嘴零碎的功夫也来过几次。   不过家中都是未说亲的女眷,碍于种种缘由都不能多待,崔子衡也很明事理地放下就走。但彩絮儿就没少在背后促狭过皎然,“姑娘,崔公子眼睛就跟黏在你脸上一样呢,只当我们是透明的哩。”   皎然脸皮薄,被彩絮儿的话弄得原本就透粉的脸直接成了大红脸,拿起手就要去拧彩絮儿,两人在屋里好生闹了一阵。   可那是在家里才能这么放肆,夜间在走去放莲花灯的路上,彩絮儿依然时不时悄悄咪咪去撞皎然的手肘,眼角还带着笑。   这绝对是不怀好意!可惜这是在街上,皎然必须维护自己的淑女形象。   但也不能全怪彩絮儿。也不知崔子衡是不是走错家门,放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不去抱,却跑来替皎然抱皓哥儿,一路上又是抱娃又是提灯引路,耐心且细心,皎然在心底默默为他加了两分。   --------------------   作者有话要说:   嘉禾公主:昱哥儿人呢?快给我上!   儿啊,儿,你在哪儿?   零三:勿cue,暗中观察中。 第168章 第一六八回   虽然自比为好女有王婆卖瓜之嫌,但在崔子衡身上,皎然深刻领略到了何谓“好女怕缠郎”,纵使她眼下心无波澜,但心是动的,她并不抗拒崔子衡的示好,谁能保证这副船桨不会搅出涟漪呢。   皎然也知道没法装傻一辈子,夜凌音总要回来,苏氏总有一日会打开天窗说亮话。以前的皎然是有归隐山林孤独终老的打算,但这个世道,村霸、山匪横行,妇孺女流独居实乃下策。   现下来看,崔子衡确实是个上上之选,知根知底青梅竹马,这颗真挚的心就是其他人比不上的,皎然已然将他列为考察对象,不然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崔子衡的示好。   有人发着呆,一颗心宁静却捉摸不透,有人显然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难得被皎然正眼盯着这么久,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欣喜若狂的鼓励了,崔子衡笑得跟刚得了香喷喷骨头的狗儿一般,就差耷拉出舌头,再绕着皎然摇头摆尾跑上几圈。   一时失神,差点将手中的提灯戳到前人的屁股上,还是猴在崔子衡身上的皓哥儿眼观六路,挥着小肉手急忙忙着急道:“快撞上了,快撞上了!”   崔子衡这才又二愣子似的急刹住脚,惹得彩絮儿又在皎然耳边捂嘴低笑。   这时替崔子衡抱着弟弟的石敬泽也忽然从后面冒出来,硬生生挤进皎然和崔子衡中间,其实也不算挤,这两人一直客客气气地保持一段距离。   只是石敬泽一贯欠揍,对皎然挤眉弄眼,对崔子衡却一本正经的告诫,“仔细看路啊子衡兄,快到河边儿了,别回头掉下去,夜里不好捞。”也只有这时候,石敬泽能在皎然面前摆谱,也顺便逞逞舅子的威风。   谁不知道崔子衡是因何走神差点撞到人的,闻言众人都压着唇角偷笑。   全场就皎然没有笑话他,崔子衡松了口气,只觉得眼前心地善良的姑娘好像天生就由老天爷配给他似的。不然怎么兜兜转转几年未见,明明做不成邻居,结果心上人就住在背后,老天爷又恰好叫他们相遇,本该人海茫茫此生再难相见,这便是月老牵的红线啊。   且灯里看美人,真是越看越喜欢,让人不由就萌生保护欲和担当,崔子衡径直走到皎然前头,替她拨开了人群,让她跟着自己,一路顺顺利利地走到河边。   只可惜八字没一撇,便是月老钦定的缘分也只可远观。河边都是石卵石,崔子衡担心皎然滑到,但连虚扶都不能去扶,只能抱着皓哥儿这个小人儿,去看彩絮儿有无将她扶好。   一路上崔子衡这时而深情、时而激动、时而惆怅却一直炙热的眼神,皎然自然是全盘感受到了,但这些炙热都无法以及不能给予回应,所以只都当做没看到。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并排而行,皓哥儿突然皱起眉头,一脸敌意地拉开身子用手推了推崔子衡,“子衡哥哥,你是不是想跟然姐姐生娃娃啊?”不然干嘛总是盯着他姐姐看?   童言无忌,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敢说,皎然臊得一张老脸都没地藏,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娃娃的一句话让她和崔子衡都红了脸。   皎然假装什么都不懂,恨不得立刻捂住耳朵,石敬泽见状忙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又作势要打皓哥儿,嘴里下狠话道:“皓哥儿别乱说话,欠打。”   “你能知道什么是生娃娃啊?”在场也就苏氏生过,所以她出来打圆场是最合适的,但话这么说着,脸上却是笑的。   “我当然知道了。”皓哥儿咯咯笑得跟铃铛一样,“就是再生一个皓哥儿。”不过具体怎么生的,皓哥儿实在不知道。   皎然简直无地自容了,暗暗地跺脚,崔子衡虽红了脸,但也没说什么,脑海中已经想到了,若是他俩有一个娃娃,一定比皓哥儿还玉雪可人。   皎然扫了彩絮儿一眼,彩絮儿忙上前接过皓哥儿,轻轻捂住他的嘴,“别再说咯,小心回去又被罚站,到时可别哭鼻子。”   皓哥儿这才两只小手“噗”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知是不是此前凌昱的存在挡去皎然太多桃花,所以风水轮流转,自打两人各走阳光道后,皎然的姻缘线就如干柴点火似的“蹭蹭蹭”烧旺了起来。   这厢崔子衡就不用说了,在忙着十二间楼收尾工作这段时日里,许是接触的人多了,旁敲侧击、问寒问暖套近乎、直接询问皎然婚事的人不要太多。   人都是喜欢被人喜欢的,皎然心中就跟荡起涟漪似的,连带着脸上也泛开笑容。   不过也仅限于此,比起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现在的皎然更倾向于知根知底且待她有竹马滤镜的崔子衡,不然皎然也不会三番两次给他机会。   要知道名声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光乎女儿家的一生,这个时代更是如此,是以皎然也只能以礼相待回个笑脸。   高兴之余,皎然还很清醒地明白自己的处境,若真想和她结两姓之好,就该聘个媒人上门寻她的家人说媒,而并非亲自与她这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说,也不该同她有过多的牵扯,否则往后叫她怎么做人?是私相授受还是不知检点。想来在这些人眼中,也不把皎然当成那些家风严谨的姑娘家,所以开始爱惜羽毛的皎然,也不给这些人眼色。   这会儿皎然倒是想起名声的重要性了,想当初和凌昱在一块时,她可没顾虑那么多,或许这便是吃一垫长一智,人总是要长记性的。   其实早前皎然也并非不清楚,当世黄花闺女的忌讳,她几乎全都犯了一遍,大概是装不出贤淑雅重,但又怕别人受不了她的跳脱,所以崔子衡才能受她青眼。   她需要一个对她有情感基础,这份感情能用来同前期的磨合、甚至是一世的不适相抵消,或者也能说,是足够用来挥霍的枕边人。   但这种种顾虑只有皎然清楚,也将其埋藏在心中。在旁人看来,这忙中掺着桃花,实在是琐碎生活的点缀,也算是小喜事一桩桩,人逢喜事精神爽,主仆几人干起活儿来都没那么累。   不过皎然的喜事可不止这一件,在十二间楼的开业前夕,白师太和夜凌音、丁绮绰回京了。   “娘亲。”   皎然在小甜水巷的宅子里见到夜凌音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怎么回来了?”和凌昱分开后,皎然没再走他的线路送信,但前头夜凌音的信倒还是由飞星送来,可信里头也没说要回京,没想到会千里迢迢赶在开业前回来。   望穿秋水的夜凌音望见大门推开,几乎也是连走带跑地从正屋里出来,“然丫头,娘的肉啊。”   夜凌音捧着皎然的脸蛋左看看、右看看,“瘦了瘦了,却是高了。”仿佛皎然被人虐待了一样,心疼得不得了,看够了才将她搂入怀中,替她抹泪道:“娘亲不是回来了吗,怎么哭了。”   许是这半年里大小事情接踵而至,却又多不能对夜凌音开口,皎然心有委屈无处撒,这才让一贯不在人前落泪的皎然也憋不住了。   但不能说又何妨,此刻的皎然就如同倦鸟归巢,绷紧的神经总算松软,眼泪开了口就收不住,扑簌簌往下流。   “阿然就是想念娘亲了。”皎然从夜凌音怀里抬起头,“娘亲,今晚我和娘亲睡好不好。”   夜凌音被皎然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这都多大了,都能嫁人的姑娘了,怎么还是跟个小娃娃一样。”   “我不管我不管。”皎然又埋在夜凌音怀里撒娇,夜凌音也拿她没办法。时人表达感情少有这么直接,夜凌音本就拿皎然这般模样没辙,且心头肉又哭又求,如何会拒绝,更何况夜凌音本就疼她如宝。   原来白师太这次突然回来,是为着赶上十二间楼的开业。“南下前你提都没提过,怎么突然就又开了这么大一个园子?园子越大越累人,你真当自己是罗汉金刚了,真是鸟儿长大了,巢子留不住了。”夜凌音言语间虽调侃居多,也没有夸女儿能干,但最多的还是怕皎然累着。   皎然听了眼眶又是一热,寻常只会偷偷抹泪的人,这次干脆放任着自己把一年的金豆子都掉光了。   “哎哟,阿姐你瞧瞧阿然。”丁绮绰走过来,“我就说咱们得赶紧回来,不然这丫头再硬撑下去,都要把自己憋坏了。”丁绮绰和夜凌音当年都在京城最大最繁华的酒楼“工作”过,琐事无需她们经手,但个中难处,却也知晓一二。   “二娘。”皎然软绵绵喊了一声,嘟着嘴哽咽道:“我就是想你们了。”   “想我们就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别跟和尚打木鱼似的无休无止,你又不求菩萨办事儿,累坏了菩萨可不理的。”丁绮绰道,“我们真是回来对了。”   皎然这才想起她们是突然回来的,“娘亲,你们回来了,那太姥姥呢?”   既然夜凌音她们能回来,那苏杭那边儿自然是没事了,否则再记挂皎然也不能撇下尊者不管,“年前是病重了,入春转暖后,姥姥状况好了不少,连大夫都说她是有福气。”夜凌音道,“现如今已经能说能坐,偶尔还能起来走动,大夫也道暂时无大碍,我们就回来了。”   皎然闻言又往夜凌音怀里蹭了蹭,虽然不合时宜,但有点庆幸不是她以为的原因。   喜事一桩接一桩,不过白师太她们回京,最开心的还不是皎然,而是隔壁的崔夫人苏氏。   以前只皎然主仆在家,苏氏打着关心邻里的旗号,却不好日日来,而崔子衡虽有替苏氏跑腿的借口,因着男女之别,也不能常登门。而如今家中有大人坐镇,苏氏成日里闲来就来找老姐妹吃茶说话,两条腿迈得不要太勤快。   也不知她们每日聊的什么,皎然从来不去问,但心底时不时也会纳闷,不知夜凌音是什么想法,怎么在她面前从来不提?   每回夜凌音看着皎然的眼睛要开口,皎然心里一块石头都要悬上来晃在半空,她已经告诉自己这一日总会来到,但不知为何夜凌音每回说出另一番话时,皎然心中都暗暗松气。   日子在这样的未知和繁忙中,很快就如流水般滑到了八月初六大吉大利的开业日。   尽管重开来客酒馆时就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后来说动李叔,也是下了好一番豪言壮语。但于皎然而言,眼前所见简直就跟做梦一样,即使事事经手,也常会恍然如梦觉得不真实,是以也就时常会尽情地放任自己在这份欢欣雀跃中多停留一会儿。 第169章 第一六九回   这次开业和前两回不同,夜凌音和丁绮绰没有再闭门不出,而是领着苏氏,踏着喜气,拖家带口地去捧场。   因着和皎然这个大掌柜有甚为亲近的后门关系,一大早夜凌音一行人就得了特殊礼遇,由皎然领着先游园一睹十二间楼的风采,也成了第一批客人。   十二间楼不像四季园一般方方正正的院子连着院子,而是园中置景,亭轩隐于景中,不过如此一来,容客量自然就减少,所以原先丁宅临街的一面,建成拔地而起的五层高楼,而如今城内有五层楼高的大酒楼,不出五座。   走进门楼,由大酒楼穿堂而入,中间为大花园,顺着酒楼台阶而下,有小石子铺成的“东南西北中”五道小路,寓意五路财神,所谓“出门五路皆得才也”。于风水之上皎然懂的不多,这还是万象春提点的。   沿着中路往前,可见一蜿蜒水潭,潭中显映一面盆景墙,粉墙前矗立大片群峰竞秀的山水盆景,峰石间绿叶扶疏,有如山之险峻的石景,也有如小型林木森森有趣的盆景。   “此处可是要做戏台之用?”丁绮绰站在盆景墙和水潭间的空地上问道。   皎然笑着点头,“这里取名唤作射鸭台,可为唱曲唱戏所用,也供食客在此游戏竞技玩乐。”   射鸭两字取自“新教内人供射鸭,长将弓箭绕池头”①中射鸭取乐的意味,鸭乃富贵人家喜爱的摆设,宫廷中也爱以投藤圈套鸭、斗鸭、抢鸭为乐,此乃与垂钓同为文人所好的雅乐,而鸭禽亦是食用之物,所以取名为射鸭台,亦有雅俗同乐之意。   这倒也是皎然的心境使然,不然她也不会在园林前,还建了一座人人可入座的酒楼了。   潭边有一株丁宅本就栽有的百年古松,枝干倾斜,如美人临水照鬓,再后面的粉墙盆景、唱曲伶人一道照影映波,此乃入园第一景。   “在园中置戏台,如此坐在楼里既能吃酒又能听曲儿看戏,好生得趣。”苏氏啧啧称奇道,说完又指着那堵盆景墙,“若没了这堵墙,前后都能看戏,岂非更妙?”   这便是中式园林的精髓了。曲径通幽、峰回路转,若是一眼望到尽头一览无余岂非没劲?   而绕过这面盆景墙步入园中,步步有景、步移景异,有亭、有廊、有轩、有桥,因着丁宅面积足够大,发挥起来比四季园游刃有余,不局不促,大有闹市中独辟一隅山水的松快。   酒楼是平易近人满是市井烟火气的,但进了花园,就逐步趋于雅致。   园中有大小景观二十四处,参差曲折,错落有致,走到最后头,便是四间掩映在绿叶假山后的酒阁屋。此处清幽雅静,和临街的大酒楼宛如两片天地,左右隔开,山墙攀紫藤,壁间植花木,背靠花园,面临绿波,可谓闹中取静,赏心悦目。   走到这里,当初皎然偶然买来的那一大片泥潭地,早就不似几个月前那般荒芜。   万象春拓宽且挖深了和蔡河相连的口子,原先泥潭地和蔡河水面几近等高,能流进来的水流少之甚少,如今工匠清走一大层废泥,经过几个月的灌溉和蓄积,泥潭地已成一片宅中湖。   于酒阁屋中端坐,放眼望去,四下无遮挡,轻舟泛于湖上,湖中映着左右的水阁木亭,清风徐来,实在心旷神怡,而站在临街的大酒楼上,居高临下,也能一览园中和湖边的景象。   看到最后,皓哥儿鱼儿一样从白师太怀里溜下来,“蹬蹬蹬”跑过去拉了拉皎然的衣袖,“然姐姐,我能不能搬来这里住呀,我不要回去果子巷和甜水巷了。”皓哥儿一路掂量着园中数不清的景,登时乐不思蜀,他想着这里的池塘这么大,里头的鱼儿肯定更多,岂不是更好玩儿?且如今白师太回来,在小甜水巷住着一定很无聊,又要念书了呢。   皎然摸了摸皓哥儿光溜溜的脑袋,“好呀,皓哥儿乖乖的,姐姐给你一个院子让你住好不好?”   皓哥儿听着就举起手欢呼起来,“然姐姐也一起来。”只有然姐姐才会带他玩儿。   “不过呀。”皎然一开口,皓哥儿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你要问问白师太。”   皓哥儿一脸期待地望向白师太,却只得了一个摇头,又拉着皎然的袖子摇晃,“我们不要白师太了,皓哥儿和姐姐来。”   “你个小猢狲。”白师太走过来笑着点了点皓哥儿的额头,“做你的美梦去吧,男子汉大丈夫,要住好宅子,等你长大了自己买哩。”   闻言,皓哥儿的肩膀耷拉了下去,脑袋蔫儿蔫的,“可是离皓哥儿长大还有好远好远。”   皓哥儿的童言童语逗得丁绮绰哈哈大笑,“这般雅致的园子,用来住人哪能舍得,阿然费了这般心血,还是用来赚银子实在些。”言语眼神里,都是满满对皎然的自豪。   苏氏对皎然也是赞不绝口,不过脑中想的却又是,衡哥儿如果无法攀蟾折桂,按照这架势,还真不一定能配得上皎然这丫头。   其实也是苏氏在苏杭富饶之地官居过见多了经商的能人,才对出身不那么看重。只要正经人家便可,苏氏泥地里出身,并不因嫁了个带乌纱帽的官人就眼高于顶,又知晓皎然腹有诗书,且为人踏实才有替儿子求娶俏儿媳的想法。   不然换做别的官宦门第,那些清贵人等闲都瞧不起商人的铜臭味的,闭着眼伸着手,连眼色都不肯给,更别提什么配不上。   这边儿叽叽喳喳说着话,那边彩絮儿“蹬蹬蹬”冒头大汗地跑过来寻皎然,“姑娘,吉时快到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逛了这么久,只沿着一条小径穿过花园,还有许多地方没踏足,但吉时不能耽误,皎然本准备让她们自行闲逛。   哪知白师太一听,就要撵走皎然,皎然吩咐彩絮儿领她们寻一处清净地儿坐下等开园,白师太却说,“不了,我们从侧门出去,然后再从前门进来,正好去街上凑热闹。”   老人家的想法总是如此实诚,担心来捧场的客人不够,皎然无语凝噎地将她们送至侧门,走出巷子,便又是“新酒客”了。   这处门是开给喜爱清静的酒客进园子用的,比起正门的张扬,侧门古朴典雅,只有“十二间楼”四个字刻在门边简朴的木匾上,门外深巷幽静,适合那些不想在人前走过的客人。   不过今日十二间楼只开大门,所以送走白师太一行人,侧门再次掩上。   祭过神坛,门前空地上请来杂耍戏子热闹气氛,一炷香落下,小厮点燃炮竹,皎然因着是大掌柜,躲都不能躲远,只笑着捂耳朵,进而感受身上的毛发一根根竖起来的奇特体验,真是好生刺激。   随后大门让开,园中戏班子唱起,酒客蜂拥而入,皎然想走口口相传的硬实口碑路线,无心与城中另外几家五层大酒楼比心思争辉,所以没有像别人一样请班子游街宣传,但这不代表不引客。   这次皎然走的依旧是惠于民的路线,开业日全场除酒水外一律半价。这五层酒楼在京城可是稀罕玩意儿,十二间楼从初建到落成至今,因为傲视群宅的高度,早就自己给自己打了一波实打实的广告。   今日半价便能在大酒楼打一顿牙祭,临近的街坊和别处来尝鲜的酒客食客不要太多。   而酒客之中,皎然认出不少在四季园打过照面的老酒客,说不得心中如有暖流涌过。   遥想四季园开业时,第一个送礼的是墨书筠,当初谁能想到半年后,墨书筠已成了宫中贵人,不过贵人依旧如春风,墨书筠可没忘记皎然,特意拖人给皎然送来一盏木宫灯,被皎然高高挂在侧门前廊下,本想和当初拿到酒状元时皇帝御赐的那盏凑成一对儿,却又顾虑皇帝未封后,如此恐不合礼法,且皎然还打着另一个算盘,中秋开新近在眼前,旁边的位置,是留给新宫灯的。   而这回第一个送礼的,是和白师太一行人一道进门的陶芝芝。   “阿然,这可真是双喜临门,音姨归京,新园开业,可没有再好的庆贺礼了。”陶芝芝把贺礼递给皎然,而后朝皎然身后扫了一眼,“可惜石敬泽在私塾,不然你家就齐人了。”   可不是,往后石敬泽休沐,陶芝芝也不好成日往小甜水巷跑了,皎然意味深长地笑看陶芝芝,陶芝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怕被人看出来,赶紧搀着夜凌音道:“音姨,我们先进去坐下吧。”   白师太她们自然是要进去坐下的,陶芝芝则被皎然挡住去路,陪她在门前迎客,寻常皎然这个做掌柜的是没有在门前迎客的道理的,但今日刚开业,新人旧友总要相迎。   一时间凌涵带着小姐妹叽叽喳喳燕子一样蜂拥而至,薛能也备了礼应邀而至,“才过去半载年头,馆子换了宅子,如今又有了园子,样样经手,可你倒是一点没被蹉跎。”薛能笑着道。都说琐事烦人,但看来也是挑人的。   皎然尴尬地理了理耳边的鬓发,说实在的,她并不想被男子如此直接地称赞,这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   可惜今非昔比,皎然不是那个皎然,薛能还是那个薛能,半年前四季园开业时,他那火热的眼神都快叫皎然烧起来了,这次虽不同以往,但皎然可不敢对他说“你也未变”这种话,一来一回可就成调情了。   流连花丛久了,薛能大概早不识男女之别为何物,特别是皎然这种民间女子。   好在装傻这种事情,皎然最在行,是以只捋了捋衣裳欢快道,“可不是没变,去年是这件衣裳,今年还是这件衣裳。”   夜凌音和丁绮绰一致认为,开业日该穿得喜庆,又觉得去年开业那套粉色妆花锻织联珠锦衣和粉霞罗缎裙是穿对了,寓意吉祥这一年里才能如此顺利。   做不到力排众议,今日皎然便依然任人打扮,除去冬日的厚棉中衣和外罩的披风,八月穿这套衣裳,倒也不至于闷坏人。   而实则去了厚棉中衣,本该穿起来松垮些的,但神奇的是,旧衣仍旧衬旧人,上身后远比夜凌音和丁绮绰以为的都要好许多。   眨眼而过的这年里,皎然似乎长高许多,身段也长开了,夜凌音替皎然束腰时就道,“怎么半年不见,阿然身段显了这么多。”特别是腰带一束,那弧度就越发明显。   丁绮绰不似夜凌音心细,看着窈窕婀娜的皎然,更多的是老母亲终于将女儿养大的不舍与感慨,“阿姐你真是人老了,却还把阿然当黄毛丫头。”丁绮绰摸了摸皎然的腰,又比了比自己的腰,“前年阿然来了葵水,一年比一年抽条得厉害,可不再是小姑娘了。”   皎然则本就心虚不已,被两位娘这么一说,脸上难以抑制地晕染上一层粉色,她从未关注过自己身体的变化,被夜凌音这么一提,好像这半年里确实长得厉害,难道是因为成了破戒的缘故?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宫词》花蕊夫人 第170章 第一七零回   “二娘乱说!”皎然红着脸,但心里发虚的人,难免就要加以解释,“这小半年里四季园里不少事都交给彩絮儿,我清闲无事,每日陪着皓哥儿多吃了不少,才长得快吧。”皓哥儿正在长身体,白师太穿着上省着他的,但于吃食上从未克扣,一日三顿大的两顿小的,间或还有不少零嘴,这么解释似乎也讲得通。   夜凌音点了点头,似乎是听进去了,将腰带解下,替皎然重新绑上,绑得比起初松了些。   但腰带这东西,既然是要贴身合衣的,再松也不能多松,否则衣衫不整又是一大糗事,是以并未多减弱视觉上的玲珑曲线。   因此夜凌音能看出的不同,薛能这个男人看女人,就更轻易便看出不同之处。腰还是那个腰,可再往上嘛,却是柳腰不长雪峰长,比去年挺拔不少,愈加衬出身段的窈窕婀娜。   这样的身段在薛能看来正是刚刚好,肥瘦相间才不腻,他虽然也喜欢那种夸张的身段,但那兴趣一阵一阵,宣泄完便只觉索然无味,不比眼前的姑娘,那腰那雪肤好似不论如何压弄,都会像山间绿竹一般顷刻反弹,这种生命力是那些艳俗之物难以争辉的。   “最近怎么没在堂里见你?”   薛能将视线移回皎然脸上。也不知这丫头怎么那么会藏,寻常要看她一眼比见皇帝还难,没心没肝的,没想到凌天瑞单了这么些年,居然瞧上这样的祸害。   但薛能也不得不承认,若非凌天瑞先下手为强,他也想一亲芳泽,只可惜惨遭截胡,如今只能在心里过过瘾。   朋友妻不可欺,尽管远远算不上,但薛能没有和兄弟共玩一个女子的癖好,且如今皎然入了堂,轻重缓急、大事私事他一贯泾渭分明,这点认知薛能还是清楚的,就像他也没打过楼若的主意一样。   以前薛能总以为凌昱是慧根未开,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办起事儿来倒是利落得很,比他还放得开。一想到两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四季园里亲嘴,虽然大有凌昱霸王硬上弓的嫌疑,薛能也自叹不如。   久久未等来皎然的答复,薛能敏感地察觉到皎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皎然并非不想回答,而是不知怎么回答,没法解决皎然便选择逃跑,只微笑着屈身向薛能福了福,转到另一边去接待别的友人。   一拳打在棉花上,但薛能很清楚这丫头不是甘当棉花之人,尽管总是满脸乖巧,但那张小嘴绵中带刀,可从未有答不上话白吃亏的时候。   不然薛能也不会一直被吊着胃口,吃不到的才是最香的,薛能心生狐疑,但见皎然这样规避,也只能往里去寻坐。   若在平日里皎然或许还会和薛能你来我往几句,这厮明显是居心叵测,但现在她是打鼠怕伤了玉瓶,一点玩笑的心思也无。   鼠自然是薛能,而玉瓶则是皎然自己。皎然倒没有脆弱到因为薛能的话就碎成一地渣渣,但人言可畏,门前人来人往,这对于还未说亲的皎然实在不是好事儿,而如今和凌昱桥归桥,皎然也不想和薛能牵扯过多。   薛公子即使有心,但那颗心能安放的地方可就太多了,皎然可不是“博爱”之人,也不想被博爱之人爱。   十二间楼一开业,往常没多瞧出来的人缘,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许多在四季园打过交道的职官吏人都来捧场祝贺,连那些最信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士人,也都很给面子地走进门楼前拱手相贺。   可见四季园名声口碑确实好,即使从西城搬到东城,这些人依然舍得费点脚力来捧场。   却也离不开皎然的打点和为人,说来皎然也没有多费功夫,只都客客气气地打交道,并无过多附和谄媚,许正是因着年轻貌美,又不似京城一些庵酒店里当家的却如老鸨儿一样逢迎,才叫这些眼高于顶的人愿意相交。   当然了,只这两条火候还不足,要让这些自诩为“才子”的人高看你一眼,还是要以“才”置之。   其实皎然并非才女,来到这世时,在相府里郁郁寡欢过好长一阵日子,学堂里学的是一半一半,所以还是要先感谢一下上一世的教育,让她轻轻松松越过皎兰这个半桶水一大截,在这一世也够用了。   不过这种学问在这些学富五车,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文人前是完全不够用的,而这些文人士人又分几种,有人是真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也有不少只会动嘴皮子,以瞧不起他人为己任。   或许是不说出些惊天骇闻,不和别人唱反调显示不出他们的“与众不同”和识得几个方块字,而偏偏又是这些人,往往脊背最软,所有硬气都长在嘴上,所以要收拢这些自命不凡的士人,还真不简单。   这也是皎然因何更爱那些少说多做之人的原因。   闲话休提。学问比不过,皎然便只能靠智取,在行酒令玩游戏时总是出其不意巧思连连,倒是另辟蹊径,让这些人对她高看一眼。   世人对能者勤者总自带敬意,从来客到四季园,再到十二间楼,皎然不仅管制酒吃食的活儿,在四季园时,玲珑专司曲乐之事,皎然答应过夜凌音不在人前亮喉,但偶尔兴起替人伴奏,或和玲珑切磋探讨,叫这些酒客听去,无不为皎然的琴声陶醉,物以稀为贵,弹得好又弹得少,身价蹭蹭蹭就往上涨,连带着替这位多才多艺的小当家镀了不少金光。   所以皎然人缘好,还真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而如今到了十二间楼,这些人要再听仙乐就更难咯。   十二间楼是专人司专事,开业日皎然自然要巡视一番,后厨依然归姚姐管,添了不少新菜式,掌勺的活计也翻了两倍,这里面还有一位皎然千辛万苦聘来的铛头。   还是在鲁地乐丰酒楼用午膳时的灵光一现,回京后皎然对那家庖铛头的厨艺念念不忘,一人集众人之长,不就是为十二间楼量身打造的吗?   但这些家庖各有各的金贵,甚为难请,也是皎然走了花姑的线,千打听万打听,才用一顶四人大轿抬回这位卢桌案,负责各色江湖名菜,姚姐则得皎然真传,专司各类新鲜酒点,独门小菜。   卢着案这类人,自有傲气,这并非高傲,而是由一身本领养成。   起初卢着案只道十二间楼和其他大酒楼无甚区别,不过财大气粗,但进了园子后,脚步不由放缓了些,再一品姚姐所出的精致小点,立时如遇知己,要和姚姐切磋厨艺了,这便是能者之交。   园中凿出道道小渠窄溪,由镜月湖引水穿园盘绕而过,后厨的灶房掩在一片竹林后,一如当初在四季园一般,却比四季园的竹林更密,一来将后厨隐身,二来十二间楼不再像四季园暑日只做酒点不做正菜,如此可遮阴蔽日,也能消减些夏日的闷热。   走出后厨小院的月亮门,绕出竹林,经过一道三步小桥,桥边的柳潭渔隐已经聚了好几位酒客,正坐在潭边石块上垂钓。   潭边杨柳垂丝,这小潭是皎然为养鱼所掘,既能蓄活鱼,又能做观赏之用,常有灶房活计出来捞鱼,酒客也可自钓再交后厨烧制,野趣盎然。   活鱼现做和存鱼备用那是天和地两个味道,这点皎然深以为然,因此有了这道景致。   巡完后厨,皎然手里持着根草,漫无目的地摘着小叶,一路沿着花园小径悠闲慢走。酒客或是独坐小酌,或是几人一起,或猜枚、或打马吊、或行酒令、或饮酒听曲儿,隐在园林中,肆意徜徉,真是赛过活神仙。   不过今日皎然当不得神仙,只能是过客般飘过,酒店刚开业,人人皆是新手,还需查漏补缺,闲不得。   十二间楼的小博士各司其职,每块区域都有专司茶酒点菜的侍者,不过他们并不亲去后厨点菜,而是另有专门跑腿的茶酒博士来回在花园和后厨穿梭,只需在他们来时将酒菜报上,后续的上菜便有另一波人负责,总不能酒客要寻人时不见人影,那十二间楼就真成了园林而非酒店。   但花园本静雅,小博士只需静立一旁等候酒客差遣,差事简单,而大酒楼那边就不同了,酒客多且杂,差事繁琐易乱,要做到忙中有序不出差错,更考验小博士的应变能力,上手约莫还要些时日。   除了后厨,皎然心中最记挂的便是大酒楼。   所以在花园走了一遍过场,皎然便往大酒楼走去,心里想的是酒楼里千万别来些市井泼皮才好,谁知刚踏上云霄梯廊,一抬头就望见迎面而下的花姑,还有他旁边的凌昱。   云霄梯廊直攀大酒楼,是一道外接梯廊,因着建在酒楼外,所以发挥空间更大,宏伟而宽敞,有顶廊飞檐,从花园中望去,如云梯直通云霄,在梯廊中上下,也能俯瞰花园景致。   可皎然这会儿并无心思去观景望远,第一反应便是收回刚踩上第一阶木阶的脚。   这是典型的鸵鸟心态,不过皎然只认是反正没对上眼,她这算不得逃避,花姑和凌昱才刚拐入二楼的楼梯,谁知道有没有看见她呢。   出于种种意念驱使,皎然还真就将脚收回裙底,一不做二不休的像鱼儿一样连贯自如地摆尾掉头,虽脑中权衡了许多,其实只是一息之间,所以皎然这动作还真是一气呵成,半点看不出僵硬。   这看在崔子衡眼里,那可就足以改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的结局了。   “然妹妹!”崔子衡没想到还没踏进花园,居然真就叫他遇见皎然,心中那叫一个澎湃。他想着十二间楼开业怎么着都要到场祝贺,可还是来晚了,没充得上场面,本以为在偌大的园子里要一顿好找,哪知刚进门就碰见心上人,可见缘分真是天注定啊。   崔子衡这厢心潮澎湃,那厢皎然心里可就是如冰山过境,荒凉且荒芜了。 第171章 第一七一回   脚底刚刚抹了油,正准备溜之大吉,这下可好,免不得要跟崔子衡寒暄一番。   “子衡哥哥怎么会来这儿?”皎然没想到会在十二间楼撞见凌昱,更没想到会碰见崔子衡,今日学堂并未休沐,连石敬泽都未到场。   不过看到崔子衡满头的汗和涨红的脸,皎然差不多就明白了。   崔子衡闻言才从澎湃的心潮里钻出来,挠着后脑勺羞涩而局促,“要是不来一趟,对着书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所以才干脆在晨课后用早膳的空档,从太学翻墙而出,一身褴衫简直比擦过地的抹布还脏,灰一块黑一块,因着铆着劲赶路,急着想赶在皎然面前献殷勤,又急着要回去,明明是城里来回的路程,走出了风尘仆仆的既视感。   皎然被这变相的表白惊得都不敢去同崔子衡对视,只低低“嗯”了一声,不敢去回应他眼中的情意。   又听见身后有脚步踩在木阶上下来的声音,难以控制地就要往旁边走,想将崔子衡带离云霄梯廊,不好堵着上下梯廊的酒客,皎然如是说服自己。   谁知上天就是爱作弄人,没走两步,就听见花姑在喊自己,“小皎然。”是来找她算账来了,“你这是翅膀硬了就飞了还是咋地,成了大掌柜,见你一面倒比以前还难。”   都被人找到家门口了,就差提着耳朵理论,皎然再不懂事也知今日混不过去了,视死如归地回过头,就见花姑和凌昱正站在楼梯口。   皎然往回走了两步,笑着和花姑解释道,“花姑可冤枉我了,园子这么大,要捉个人都难,你知我忙又不赶早来贺我,怎么还怪我?”   “倒成了老夫的不是了。”花姑哈哈笑道,“我就说你还是你。”   皎然和花姑说话的空档,崔子衡瞧见凌昱也走下来,忙向他作揖行礼,上次三月踏青一见,帐中探讨马术的点评可叫崔子衡如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既然躲不过花姑,自然也避不开凌昱,皎然是打不过就逃,但若逃不了,装也要装得像老虎的性子。且若堂而皇之将凌昱当成透明人,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所以和花姑寒暄几句后,皎然便“自然而然”地越过花姑的肩膀,“偶然”看到了站在花姑后方的凌昱,微微屈身福了福。   视线相触,凌昱倒没有下皎然面子,和回应崔子衡一样,朝皎然微微颔首,眼底却是没有以往的笑意,整个人淡然而冷漠。   皎然在他视若无睹的目光里有些无所适从,那眼神就像在看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又仿佛能将她看出个洞来,又像她是透明的,能看的她身后的东西。这让人不由怀疑往日的种种,是不是皎然自己臆想的,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所以赶在在被看出个洞之前,皎然乌龟地只当他在看空气,然后灰溜溜地迅速将视线移回崔子衡和花姑身上。   崔子衡就站在凌昱和皎然之间,虽也问候了花姑,但那注意力都放在皎然身上,自然也注意到凌昱牢牢钉在皎然脸上并不礼貌的目光。   于是趁着和花姑说话的间隙,崔子衡微微斜踏一步,挡去凌昱两分视线,“然妹妹,还不知花园景致如何,不如我们去走走?”   天知道崔子衡本只打算见到皎然便掉头赶回太学,他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但多迟到一刻就多一分惩罚,且到十二间楼来,连苏氏都蒙在鼓里,要是在园子里撞见就要出大事儿了,可眼下若撒腿就走,崔子衡又怕凌昱纠缠皎然,这才相邀同游花园。   但崔子衡显然忘记,他对于皎然而言也是外男,这一口一个“然妹妹”和“我们”,听得花姑也疑惑地看向皎然,一个姑娘家,和一个外男走得太近,可并非好事儿。   皎然脸上直发烧,心想大师算出今日宜开业,却忘记算今日她宜不宜见客了,真是犯了老黄历了。   好在花姑和凌昱本就要离开,可凌昱离开时那唇角勾起的弧度,让皎然气得瞪着他的背影直跺脚。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怎么地了?虽她已非清白之身,但脸皮薄无关乎经验好不好,怎么就不能脸红了?不管因谁而红,实则都是为她自己而红,他讥笑个什么劲啊?   不过皎然更气的还是自己,刚刚崔子衡说出“我们”时,她竟然有种被“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的羞赧,真是先入为主,惯性思维抽不开身了。   可见以后这种新欢旧爱聚头的场面,还是少出现为妙。   好在这些都是心理活动,外人定然瞧不出来,但皎然还是紧了紧心神做了一番自我建设,酒店刚开业,往后因着公事和凌昱碰头的机会只怕还有,这位凌公子嘲讽人的能力皎然是见识过的,这样的场面往后只多不少。   皎然回想一番自己今日的表现,反正谁都无法将她的心掰开来看,崔子衡和花姑又不知她和凌昱的过去,所以客观来说,她的表现还是算落落大方并不局促的。   嗯,并不丢面。皎然很乐观地总结道。   送走凌昱,松气的不止皎然一个,还有崔子衡,他本来就是准备见皎然一面便走,哪知会碰见花姑和凌昱,这才有所耽搁,现在人见着了,隐形情敌也送走了,该轮到他退场了。   不过要是崔子衡再等一会儿,大概就会知道自己的情敌防不胜防,且不止一位。   崔子衡刚走,薛能就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正打发人去寻你,原来就在这儿呢,叫我在园子里一通找。”   对于薛能,皎然是本能的躲着,她可不觉得薛能找她能有什么正事儿。   可没想到这回儿薛能还真有正事儿,且还是好事儿。   听到薛能将要成亲的消息时,皎然惊讶地微微张开嘴,但好在只一会儿就掩饰了过去,这也不怪皎然一时失态,谁能想到是薛能这位浪子先回头了,消息又来得如此突然呢。   近来沉浸在新酒店的琐事里,如今失去凌昱这个牢靠的消息来源,薛能婚期都近在眼前了皎然都没闻到一点风声,要不是薛能要找她定四季春的酒,怕是要等到迎亲日才知晓。   方才皎然还想避着薛能如猛虎呢,听到是来送银子的,立时喜上眉梢往前走了两步,皎然在心中暗骂自己果然见钱眼开,是做商人的料。   眼下童家庄的四季春已经开坛分装,陆陆续续往城里运,就等着中秋后分发售卖,所以薛能来得还真是时候,赶上开坛,也赶上名声。   八月十五这日,点检所状元酒的巡游队伍游至十二间楼门口,御赐的宫灯和门楼上去年的那盏凑成一对,这还是京城第一家两度折桂的酒楼。而童家庄四季春的第一批新酒,也在这日送到将军府里。   薛能的亲家史家皎然早有所耳闻,史家老爷年轻时在塞北建功立业,加云麾将军,封信阳侯,虎父无犬子,史家的大公子史诏从小随父历练,如今已是五品的宁远将军。   这样的家世,史家小女史柔婚配薛能,还真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要说信阳侯门户如此高大,本早该和薛家对上眼的,不曾想居然兜了一圈才遇到。   说来只因好事多磨,信阳侯建功立业的同时,也留下一身伤痛,上京城冬日里冷风刮骨,不利于病躯休养,摘下将军帽后,信阳侯南下养病,史柔是姑娘家,自然承欢膝下父母到哪儿便跟到哪儿。   史柔在京城少有露脸,年节也很少回京,这回是因着适龄婚配,南边人才不如京中,这才托人在京内相看。   薛能挑挑拣拣这么些年,之所以没说成一桩婚事,是因着家中长辈看不上那些酸臭文官,所以给薛能相看的,多是武将出身的将门女子,而薛能又偏爱柔中带劲的姑娘,瞧不上那些走路要刮过一阵风的女子。   兜兜转转,可不让他守到史柔了吗?   又是武将府邸出身,又是在南边长大养就一身娇柔之气,却又不失风骨,还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姑娘家打小跟着父母,而那史大郎就不同了,从小南北两地四处跑。皎然知道这信阳侯家,还是因着这位史诏,凌昱曾经提过一嘴,史诏乃是凌昱的同门师兄,也是凌家行二凌凝的夫君,便就是凌昱的二姐夫,如今则成了薛能的大舅子。   这关系也是够绕的。   因着这样的关系,八月十九薛能正日子的酒席上,凌昱代表国公府,原本和薛家是不带亲戚关系的,如今扯上点瓜藤亲,又是发小至交,位置自然就坐得比较靠前。   一帮狐朋狗友都没料到是薛能先抱得美人归,这日逮着新郎官就使劲敬酒,势要把孤家寡人的气摊一点在这喜气洋洋的新人身上。   薛能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少酒都来者不拒,而看到向他敬酒的凌昱,心中那可就更欢畅了。难得有一桩事领在凌昱前头,薛能自然要尽情地在他面前找找痛快。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02 12:00:00~2021-10-08 23:4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木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今天的作者更新了吗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2章 第一七二回   有的人饮酒如饮水,有的人喝多了酣睡如死猪,也有的人是饮酒烧身,咕咚咕咚把心底另一面给烧滚了出来。   凌昱和薛能平日里都并非话多之人,但喝了酒的薛能,显然是后者。   一上来就端着酒搂住凌昱的肩膀,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道,“天瑞,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公主和老祖宗给你挑了这多好姑娘,就没一个入你法眼的?”薛能大概忘了自己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了。   鼻息间都带着酒味儿,凌昱有些嫌弃地侧开脸,但还是公事公办地端着酒盏和他碰了碰杯。   “德行!”薛能见他又是这憋死人的模样,是又烦又喜,压低了声音道,“你真是愧对先皇赐你的‘天瑞’两字,这婚事就跟憋屎似的,怎么就憋不出来呢。”薛能的手指很放肆地在凌昱肩上点了点。   年少热血时,薛能就爱领凌昱去勾栏长见识,可每回花丛萦绕,这厮却毫无反应,薛能时常调侃他不如去剃度还个一身清净还不耽误姑娘家,可自从目睹凌昱和皎然那丫头的事儿,薛能就知是他狭隘了。   “你可别太挑了,眼下……”说到一半薛能顿了一下,“在即,要是再耗下去,保不齐可就耽误事儿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局势总要洗牌,而如今皇上身边可当亲信又能用的武将屈指可数,一道军令下来,他们是随时要上战场的,这也是薛能终于点头成亲的原因之一。   “那日你不是不去么,怎么又跟着花姑去了?”十二间楼开业,薛能自是要提一嘴的,哪知凌昱这个把皎然拉上船的人却不去做贺,薛能当时就一头雾水。   后来在十二间楼,皎然又那般支吾躲藏,薛能就算是傻子也能琢磨出些门道来,这不是闹别扭便是闹掰了。   于御女之事上,薛能很爱在凌昱面前“倚老卖老”,想对他倾囊相授吧,凌昱这人又不爱开口,于是薛能想了想道,“既如此,该干嘛干嘛。”   凌昱闻之轻哼一声,显然是瞧不起薛能的谬论。   “你别不当真。”薛能也不知两人之间生了什么嫌隙,但走到这一步,道理都是相通的,拍了拍凌昱的肩膀道,“若是还有念想,就赶紧地办事儿,若是没有,事情也要赶紧办了。”事都是同一件,但人就不定是不是同一人了。   薛能见凌昱若有所思的样子,顿生促狭之意,颇为沉重地叹息一声道,“如果还心生迷雾,看不清本意,那就冷着一段时日,且瞧瞧若是不碰面会如何。”   正因有这段插曲,薛能才敢如此戏谑凌昱,这会儿趁着大喜之日,凌昱怎么着都不会撂他的面子,所以薛能又摸着老虎屁股问道,“如何,没有偷偷去见那丫头吧?”   “喝多了就回去搂你的新妇。”凌昱冷冷道,“大男人一个,对我后宅之事这么感兴趣?”   “那倒也不是。”都用到“后宅”这样的词了,薛能赶紧撇清自己,可一想到皎然,不免就又压低嗓子幸灾乐祸道,“就是见那丫头这么不把你当回事儿,多少有点解气。”   薛能自认长得不算差,但这些年只要有凌昱在的地方,银子都不用花,只要坐在那儿,那些粉花黄花就跟大风刮过似的只会往凌昱身上倒,自荐无门,才会回到他们这些绿草的怀抱,这让薛能总有种在拾凌昱牙慧的不太过瘾的感觉。   因此如今见凌昱在皎然这儿吃到瘪,薛能只觉喜上加喜,终于逮着机会落井下石,自然不能错过。   凌昱斟了一盏酒,又和薛能碰了碰杯,没有说话。   八月里秋高气爽,人人都想办喜事,许是天候好了,所谓秋收冬藏,不管今年收成如何,总要为来年做打算。   这厢皎然刚得了一桩喜事,蝉联酒状元,而苏氏也借着秋风的爽气,向夜凌音试探了二人的婚事,这消息也随着爽利的秋风送到皎然耳朵里。   那时皎然正在次间的罗汉榻上哄皓哥儿安睡,手持葵扇轻摇,偶尔拍拍皓哥儿的后背,一边曲腿想着酒店的事儿,想着想着,明间里夜凌音和丁绮绰说的话就送到了耳朵里。   小甜水巷宅子的正屋只有三开间,不似大户人家的五开间,梢间和明间隔得远,尽头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三开间没有这种烦恼。   但这会儿夜凌音显然就是想隔着一展屏风,把话传到皎然耳朵里,既让她知晓苏氏的心意,若是不合,又能假作没听见不清楚。   皎然侧着耳朵,手中的动作渐渐放停,轻轻搭在皓哥儿的小肚子上,许是不满意微风骤停,皓哥儿不满意地吧唧吧唧小嘴,皎然才又复摇了起来。   一时间彩絮儿来禀热水烧好,白师太也回来了,皎然将葵扇交给白师太,这才起身回西厢房里去。   皎然走后,丁绮绰便盯着门外道,“阿姐,你觉得如何?阿然可有和崔家结亲的意思?”   夜凌音反问道,“你觉得呢?”   丁绮绰道:“我瞧着有些玄。”   “那可不是。”夜凌音轻叹一声道,“可惜了,我倒是觉得衡哥儿这小子不错,人上进,关系也离得近,知根知底,不会亏着阿然。”   “阿姐觉得不错又如何,你最疼阿然了。”丁绮绰笑道,“要不然你也不会和崔夫人推脱阿然还小,心性未定,还想再留两年了。”   其实留到十八岁再出嫁的人家不是没有,但多是先交换庚帖定下亲事的,而夜凌音借口皎然心性未定,便是在跟苏氏阐明皎然暂时还不想说亲。   虽求亲被拒,但苏氏可没打退堂鼓,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况且他们这买卖也不算不成,这不,皎然并未许给其他人家不是吗,所以每日该串的门还是没落下。   这夜里,夜凌音思来想去,忍不住到走到皎然闺房坐下,想听听女儿的意见,“阿然,你是如何想的,告诉娘亲可好?”   终于还是来了,皎然嘟嘟嘴,抱着夜凌音的手臂撒娇,“娘亲,阿然都说不嫁人,一辈子陪着你的,娘亲这么快就要打发我了吗。”   夜凌音替皎然将鬓间落下的刘海撩到耳后,瞧着这张隐在灯火中的脸,愈发标致,真不知是福是祸,“娘亲巴不得你一辈子赖在身旁呢,最好是你永远这般大,娘亲也不会老去你永远能这般赖在母亲怀里。”   夜凌音顿了顿道,“但是,阿然,这有可能吗?”   “娘亲……”皎然抬头看着夜凌音,觉着眼眶有些热,眼皮垂下,又嘟着嘴在她怀中蹭了蹭。   “阿然也清楚这不可能的是不是?”夜凌音轻抚皎然的脸蛋,“娘亲不是要逼你,只是你生得这般好,若将来我们都老了,谁能护着你。”   夜凌音看了眼睡在皎然榻上的皓哥儿,“泽哥儿和皓哥儿现在是好,可若成了家,有了新妇,姊妹到底和枕边人是不同的,谁能保证你们能同如今这般亲爱。”当需要做选择时,枕边人和一个被世人看做老姑娘的姊妹,孰轻孰重还真不好提前打包票。   皎然觉得夜凌音是言重了,难以想象石敬泽和皓哥儿会不管她这位阿姐的死活,但理却是不假。   “今日你就跟娘说说,衡哥儿那边的事儿你是怎么想的?好不好?”夜凌音捧着皎然的脸道。   要说成亲,崔子衡哪儿哪儿都不差,可皎然现下对这些事儿完全就提不起兴致,一想到要谈婚论嫁,顿时就像失了方向的风筝,抓不住一根线。皎然摇了摇脑袋,沉甸甸地道:“娘亲,我也不知道。”   皎然说的是真话。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不知道此路如何,不知道此情可否托付,私心明白崔子衡于她而言是上上之选,可眼见得以心想事成了,又忍不住缩回龟壳。   皎然不是没有主见的性子,这点夜凌音十分清楚,从小到大,这丫头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嚷嚷过待赚够银子便归隐田园去。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多数大人听了许会觉得这是童言无忌,笑过便无,曾经的夜凌音也这般以为,等小丫头长大就好了,但这几年皎然可没变过这套说辞,年纪轻轻便有颗看破尘世的心,夜凌音听了无不后怕。   亲人在世都如此,若是哪一天她们都不在尘世,这丫头又当如何。夜凌音不求皎然有多大造化,也不想她学人成仙,只愿她知甜知咸地活着,这人在世,最重要的便是有念想,才能活得有滋有味。   不过幸好,一切比她以为的要好,皎然说的是“不知道”而非“不喜欢”,夜凌音当然不会逼着皎然嫁给崔子衡,眼下知道皎然已有所松动,简直比听见皎然答应这门亲事还欢喜。   娃娃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皎然想不想嫁给崔子衡,夜凌音焉能瞧不出来,这丫头于喜恶上从不拘泥自己,要是她喜欢你,什么事都能妥协,什么都能让给你,要是不喜欢,皎然教养使然,做到的也就是不理不睬。   而对于崔子衡,皎然自然是喜欢,但那喜欢又远不足以让她点头嫁给他,所以这些时日皎然一直躲着,偶尔夜凌音话还没说出口,皎然便一脸支支吾吾想要开溜的颜色,不就是怕她问出些什么话来吗?   因着喜欢这位发小,做不出直接拒绝伤害他的事情,所以才选择逃避。这不就跟皎然在客居相府那段日子一般无二吗。那时皎然偶尔出来见夜凌音一面,每回被问在相府过得可好时,皎然都是点头如捣蒜,笑嘻嘻地说是,生怕娘亲伤心。但那时彩絮儿和芙蓉儿也小,皎然的“威胁”哪里比得过夜凌音这位大人的命令呢?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皎然那点小九九,在夜凌音眼里都不够看的。 第173章 第一七三回   “良配难寻,不知道也无妨。”夜凌音安慰皎然道,“只是往后可要上点心,不好如此被动了。”   皎然点了点头,待送走夜凌音,便抱着腿坐在床榻上,还真是被她娘亲说对了。于婚姻大事上,她似乎总被人推着走,推一步动一步,动一步挪一脚,蒙着眼睛装瞎,一贯如此。   大概是连夜凌音看不下去,才会想来敲醒她这个木鱼脑袋。   皎然拉开被褥慢慢躺进去,刚沾上枕头,皓哥儿就跟球一样从墙边滚过来,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咕噜噜在夜里亮晶晶的,这哪里睡着了嘛,敢情是翘着小耳朵偷听呢。   皎然拧着皓哥儿的耳朵道,“你这只小老鼠,躲在墙角偷听大人讲话是吧?”   “皓哥儿本来就没睡着,所以没有偷听。”一动不动地装睡是怕夜凌音把他抱回正屋去,眼下成功蒙混过关,皓哥儿开心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翻了个筋斗,最后趴在枕头上看着皎然道,“然姐姐,你要嫁人了吗?”   皎然摇摇头,“你想姐姐嫁人吗?”   皓哥儿想了想道,“想又不想。”如果嫁人了,以后家里就没有然姐姐了,但皓哥儿觉得另外一件事情更重要,有必要提前跟皎然说一下,“然姐姐,你以后能不能生两个皓哥儿呀?”   这什么跟什么?皎然纳闷地问道,“为什么啊?”   “这样我们的娃娃就比他们家多啦。”他们指的正是崔家,皓哥儿认真地比着小手指算道,“小丫丫和康哥儿有两个,我们只有皓哥儿一个,现在皓哥儿比他们厉害,但是等他们长大了,皓哥儿就打不过了。”   想到这里皓哥儿就有点委屈,家里人多就是好,每回他们到这边来,白师太都要给他们双份的零嘴,可把皓哥儿给馋的。   果然是个娃娃,可皎然忍不住想问,“既然你都听到了,那你觉得如果姐姐嫁给子衡哥哥,怎么样?”皎然这实在就是脸皮忒厚,哪有姑娘家会这样八字没一撇就说自己的婚事的。   好在娃娃的世界还比较简单,没有那么多的规条,“不好!”皓哥儿皱着眉头道,“这样姐姐生的两个皓哥儿就不是我的人了。”   原来如此,皎然扶额,就不该问这种小屁孩。   谁知皓哥儿突然又十分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凌叔叔更好。”娃娃的思维就是天马行空,一会儿东边一会儿西边的。   这下皎然当然要问为什么了,虽然应该先制止皓哥儿这么想,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啊。   “我看见他在墙上走。”皓哥儿的意思是凌昱会武功,“这样我们打架就不会输,而且子衡哥哥总是看着你,夫子说这是不礼貌的。”皓哥儿摆了摆小手,他的词汇量不丰富,好在肢体动作很丰富,皎然看懂了大概是想说“盯着你看”。   但到了凌昱这里,皓哥儿贫瘠的词语就更加不够用了,“凌叔叔也看着你。”皓哥儿的视线定在皎然脸上,然后轻轻移开,过了一会,又慢慢飘回来,如此好几眼,皎然差点就要破功笑开了。   可皎然又不能跟皓哥儿解释,凌昱私底下可没那么“礼貌”的。   “但是你们不可能。”皓哥儿叹息道。   连这都知道?皎然一时无法确认皓哥儿是被凌昱的表面功夫忽悠了,还是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便一脸不屑道,“怎么就不可能了,我有那么差吗?”   皓哥儿一脸“这你都不知道”的模样,看着皎然道,“因为他是叔叔。”   皎然“呵”地一声笑了出来,到头来还真是问了个寂寞,不过童言童语就如一阵清风,将心头堆积浮云都吹走了不少。   但老祖宗早就说过,睡前不能太兴奋,否则易梦魇。   有的梦残酷的地方在于,做梦之人的理智是抽离且清醒的。皎然不知为何今夜会梦见凌昱,除了刚闹掰那夜,她可再没在梦里见过凌昱了。   大概是被皓哥儿一点,想起了故人吧。皎然整夜跟游魂一样在梦境里飘荡,想睁开眼醒来,却无法脱身。梦中正是在山庄养病的那段时日,皎然很想冲进梦境里,让笑得跟花儿一样那个皎然清醒点,却怎么都进不去。   可迷迷糊糊间又感觉身旁有人,皎然努力认清梦中的人,好像看到了凌昱。   鎏金黑袍,青白玉冠,一如既往的高贵隽秀,神色依旧淡淡,这人不应该在山庄里陪着自己吗?但皎然很快清醒,眼前所见只是梦,一时间皎然又有些失望,居然没能在凌昱脸上看到一点为她而变的不同,这段情谈得真失败啊。   虽然在梦境里,可皎然神智依然清醒,梦境中的感知应当只有画面,不该有温度,而皎然清晰地看到凌昱坐在床头,也感受到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的温度。   皎然心头一惊,唤了一声“彩絮儿”,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可哪里有什么人影,四下一片空荡,皎然疑心地伸手往床榻边一摸,也是凉凉一片,更无半点褶皱,哪里有人的温度。   “姑娘?”彩絮儿就睡在皎然脚边的美人榻上,听到皎然叫唤自己,赶紧掀开被褥光脚快步走过来,“彩絮儿在这儿呢。姑娘怎么了?”   皎然拥着被,摇摇头道,“没什么?”   “可是梦魇了?”芙蓉儿一向起得早,听见声响也赶忙放下活儿从外间进来。   皎然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初亮,又问芙蓉儿道,“芙蓉儿,你几时起来的?一直在屋里吗?”   芙蓉儿浅眠,哪日不是这般早起来的,一时有点纳闷,不过也有问有答道,“我寅时四刻就起来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彩絮儿问道。   皎然懵懵地摸着脑袋道:“我总觉得床头有人。”   芙蓉儿一听就笑了,“姑娘定是梦魇得分不清了,我一直就在屋里呢,这时候别说人了,连只蚊子都没有的。”   皎然也道是自己多心了,一时间彩絮儿倒来杯水给她压压惊,看她饮完,又要伺候她睡下,皎然摆了摆手,“不了,我睡不着,伺候我梳洗吧。”   比起那荒诞的梦境,还是现实的琐碎能让人把烦恼抛却在脑后,所以皎然这日提早到了十二间楼里,整日都在十二间楼里游来荡去。   “姑娘呢?”芙蓉儿将晚膳端至镜月湖东边的月来相照轩时,不见皎然的踪影,便寻了一位酒博士问道。   小博士摇了摇头,皎然的行踪哪有向他们汇报的理儿,不过这小博士负责的是酒阁片区,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一点的,“回姑娘,许是泛舟到湖里纳凉了吧。”   其实八月里花园里已经很清凉舒爽了,但皎然更爱泛舟去湖里,镜月湖里人更少,也更清静。   此时的皎然正躺在镜月湖上飘着的小舟前头,两手交叉枕在脑后,右腿搭在曲起来的左腿上,嘴里哼着小曲儿,脚尖毫无规律地随着曲调来回动,皎然心想着,若是再有一顶斗笠,那就真足以言之乡野惬意了。   那小舟也是毫无规律地飘着,一副船桨被皎然搁在脚边,任风流水流前行。不过镜月湖的水流不急,几近平缓无波,偶尔有鱼儿探出湖面泛出一圈圈涟漪,所以远远望去,就会发现小舟只在荷花丛里摇曳,未有多大移动。   秋意已至,再过一段时日,绿萍就只剩枯叶。皎然不是爱感怀伤悲的人,只会争分夺秒物尽其用。   白荷清香飘至鼻尖,皎然坐起身来,手在水中拨动,让小舟往那白荷划去,微微探身,就折下一株盛开的白荷。   一时兴起,皎然索性撤下鞋袜,掀起裙摆,将两支如玉的脚丫子放到湖水里,脚丫子勾起水往远处泼去,自娱自乐玩得不亦乐乎。   远处传来彩絮儿的口哨声,这声响是她们主仆之间的暗号,皎然爱在湖中自得其乐,彩絮儿要寻她时,两指一吹,皎然便得讯归家。   这时辰应当是唤她回去用晚膳的,离开前,皎然又伸手摘下几支荷叶准备回去煮凉茶,这才重提木浆泛舟回去。   月来相照轩是皎然在十二间楼的自留地,皎然在十二间楼时,多半时间都待在这儿,月来相照轩在镜月湖的右侧,视野最佳,景致最好,可以望见镜月湖南面的酒阁,隔湖又与左侧的濯缨水阁相望。   不过在月来相照轩能看见另两处的情况,从外面却看不见轩内,因此皎然是摇浆来到月来相照轩前侧的小码头时,才瞥见轩内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这人皎然化成灰大约都认得,不是凌昱凌公子又是谁。   皎然的第一反应便是来者不善,能逃则跑。   方才忘记说了,这月来相照轩还是皎然和凌昱仍“相好”时,筹划十二间楼特意留下的相会之地,不然也不会特意设计得只能我看人,别人看不见我了。   而这月来相照轩的小码头,也确实是小,是皎然设计来给自己停舟所用的,好在皎然没有给自己绝了后路。   园里自然不止这么一叶小舟,只是镜月湖等闲不开放让酒客进去。另外几叶扁舟都停在园内的小码头上,只让酒客在环园溪流里泛舟饮酒。   皎然十分灵巧地在快划到月来相照轩的小码头时,让小舟顺着基石擦过,完美地不发出一点碰撞的声响,往酒阁那边划去。   酒阁和月来相照轩之间,往园内切入一道溪流,水上架着一座桥,隔开了皎然的私人领地和待客区域。   小舟从桥下泛过,皎然立时加快手中的动作,将船儿停在园内的小码头边,而后撇下船桨,撒腿往岸上跨去。   皎然随手招来一个小博士,遣他去跟彩絮儿和芙蓉儿通禀,“你跟她俩说,我有急事先回小甜水巷了。”   然后便麻溜地往侧门走去,只可惜刚打开门扉,就见叠影双手抱臂站在门外,跟一堵墙似的将她的去路堵住了,“姑娘,公子请你去见他。”   皎然才不理他呢,转身就走,谁知刚转过头,就见后面站着飞泉,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皎然也说不清这个伸出一只手的姿势,是在请她还是拦她哩。   “姑娘,这边请。”飞泉的话比叠影少多了。   真是狡猾!谴了两个男护卫来,是打着她没法撒泼对吧,要是拦在门外的是叠金或是飞月,皎然保管手脚并用推开就走。   “如果我不去呢?”皎然扬扬头不满地叫嚣,这么长一段路,她不去难道凌昱还能怎么着。   所以说皎然到底还是嫩了点,叠影道:“公子说了,如果一盏茶的时间不见姑娘,他就自己出来请你。”   皎然气得要跳脚。凌昱这显然是算准了她不想被人看到他来寻她,让人误会他俩有瓜葛。 第174章 第一七四回   眼见无路可退,皎然十分“识趣”地硬着头皮往月来相照轩走。只是这路走得跟被押去刑场的囚犯简直如出一辙,谁叫没人提前告诉她,今日要见阎王呢,让她都没个心理准备。   幸好夜幕降下,花园小径烛火昏暗,将皎然忐忑又焦躁的脸色掩在夜色中。   皎然拧着手中的帕子,开业那日暂且不算,算来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跟凌昱见过面,更别提说话,久别再见最是难搞,可惜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就已走上跨水的小桥。   八月里金桂飘香,花园中也栽了不少,夜里此香愈加馨香四溢,皎然假借要折金桂,停下脚步,然后趁着这间隙回首望去。   而跟在身后的叠影见皎然驻足,也收回往前迈的步子,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   后路被堵死,显然是后退无门了,皎然用力地折下一枝金桂,暗骂叠影就是个无脚鬼,轻飘飘的,害她一路绞尽脑汁想出的逃跑计策都无处可施。   皎然负气地往溪里撒下一抛金桂,而后转身前行,头也不回地往月来相照轩走去。既然退无可退,皎然便收起脸上的焦躁和忐忑,将嘴角往上牵,俨然换成一副气定神闲的主人家模样。   月来相照轩里灯火通明,凌昱着一身月色织金锦袍,就站在门前,微微斜着身子倚在门上,慵懒而闲适,像是在等故人,又像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一点都看不出此行何意,皎然努力吸了口气才又把烦躁地情绪压了下去。   叠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皎然看不到的是,在走到凌昱目之所及的范围里,叠影和飞泉就很懂事地悄声退下。   月来相照轩建在稍高处,需要走上几阶宽大的阶梯,皎然就在凌昱这般俯视的目光里,一点点往前迈。   此时皎然多希望皓哥儿在场,有一个不知脸色为何物的小娃娃,气氛大概不会如此凝固和尴尬,而凌昱也不是那种远远见到你,便会挥手和你唱和的人,他只静静注视着你,等你走到他跟前。   但尴尬的显然只有皎然一人。   “怎么走得这般慢,饭菜都快凉了。”   皎然停在距离凌昱两阶的地方,没想到传入耳朵里的居然是这句话,皎然狐疑地向凌昱投去试探的目光,她以为凌昱会等她先开口的,这是他一贯的沉默,却没想到凌昱的开场白竟然这么“闲话家常”,日常到仿佛昨日他们还曾坐在一起用饭。   “你有什么事吗?”皎然问道。   凌昱笑着看着皎然,没有答话,而是道,“快些进来用晚膳吧,凉了吃了要闹肚子。”然后转身往里迈去。   真是干锅烧死蚂蚁。皎然尾随其后,利索地除去鞋子,提着裙摆到食案边坐下,拿起箸子就是大口大口吃饭。意思就是我赶紧吃完,好让你有屁赶紧放。   “你吃了吗?”皎然抬头问坐在对面的凌昱,她很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所以在这时候,还记得先适当“关心”一下凌昱,毕竟礼多人不怪嘛。   “吃过了。”凌昱拾起汤勺子,替皎然舀了一碗汤。   皎然是来者不拒,麻溜地吃完饭,就十分配合地两手捧着汤碗,“咕咚咕咚”喉咙一上一下把汤都灌到肚子里,然后将汤碗往下一扣,没流出一滴汤了,这就是吃完了的意思。够干净吧?皓哥儿那个贪吃鬼,吃饭都没这么干净的。   凌昱看着皎然不说话。   “你来找我,是堂里有什么事儿吗?”除了堂内的事儿,皎然实在想不出凌昱来这里作甚么。   “我来见夏班。”凌昱淡淡道。   见皎然听完这话肩膀松下,凌昱将视线越过皎然的肩膀移到轩外,不知是在想什么。   听到凌昱来见的是夏班,皎然确实松了口气。李叔管制酒,而夏班如今掌管着酒库的出纳,虽是在十二间楼做事,实际上却是凌昱送来的人。   夏班这人生得平平无奇,家境也平平无奇,在来来往往的货郎担里也毫不起眼,但确实一大能人。   十二间楼除了正门、右边的侧门,左边还有后厨的左一门和酒库出入的左二门。如今十二间楼的酒库已今非昔比,再不是小作坊,而是能给城中各处脚店和走街串巷的货郎担供酒的大酒坊。   走街串巷的货郎担来十二间楼拿酒,要挑着担子从左二门进,记完酒算完账,再拿到取酒的牌子,便能去酒库找夏班打酒。这些毫不起眼的货郎担里,有不少堂内在京城中的眼线,这些人不仅唱和叫卖起来声音洪亮,还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个个贼儿精醒。   夏班不仅管酒,还要汇总这些人交代的零零碎碎的口头消息,最后再斟酌着上报凌昱。   所以听到凌昱是来办公事儿的,皎然不要太如释重负,这意味着等夏班来了,她就能走人了,叫皎然刚吃下去的饭都好消化不少。   第二日凌昱倒是没有在皎然用晚膳前来刺激她的胃口,却在皎然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而至,皎然差点没被嘴里的饭给噎死。   “你怎么又来了?”皎然问道。   凌昱在皎然对面坐下,端来莲花炉开始煮茶,只是这茶水浓得跟墨一样,皎然心想凌昱这是几天没睡了?以往他是很少吃酽茶的,只有在几夜未合眼时,才会豪饮上一杯,不过眼下皎然也不想去问,就怕凌昱误以为她余情未了,有心没处暖去了。   “昨夜还未听夏班说完。”凌昱答道。   这皎然倒是知道的,十二间楼是她的地盘,今日上工来,她就听管事的说子时月来相照轩的烛光还亮着。   “那我先走了,你们……”皎然用完晚膳,就想给凌昱和夏班腾地方,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凌昱打断,“你也留下听听吧,以后你替我听夏班的汇报,夜里再捡紧要的跟我说。”   每日跟他上报?这活一听就让人掉出半口气,皎然登时就不干了,“这么机密的事情,我怕是办不来,还是让夏班直接跟你说吧。”   凌昱笑了,“有什么你不能听的,夏班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论尊卑次序,他能知晓的,你更可以知道。”   凌昱又道,“我只有夜间能来,夏班难道白日里替你管事,还要这般起早贪黑暗无天日,再好的灯都要熬枯了。”   这话说的,好像皎然就是那罪魁祸首一样。   只是皎然如今确实是骑虎难下,她是堂里的人,又是夏班的掌柜,还欠着凌昱一屁股债,要她不管不顾地撩开手离去,还真做不出来。   以前或许还敢拔老虎须,因为那时和凌昱你侬我侬,而如今……皎然心道,果然人不熟了万事难办。   彩絮儿来收餐具时,背对着凌昱一脸不解地和皎然眉来眼去,可凌昱在场,皎然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这气氛确实尴尬,以往他们要好时,鲜少这样规规矩矩坐着,凌昱向来话少,但那时都是皎然哔哩吧啦好话废话一大堆,那时越加热闹,就衬托出现在有多尴尬了,皎然有些懊恼自己以前的话怎么那么多。   再次聚首,凌昱和以前别无二样,而她竟然有点不习惯,可见人真的是死在话多上。皎然轻轻摇了摇脑袋,不想再回忆他们的过去。   可惜夏班还没下班,皎然颇为想念大酒楼的嘈杂吵闹,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着,明明窗外吹来的是习习凉风,却依然叫人烦躁。   就是因为四下过于寂静,让人无时无刻无法不注意那一举一动,若是细细听来,甚至连两人的鼻息都能听见。   皎然遏制住想薅头发的动作,思来想去,决定没事儿找事儿做,月来相照轩是皎然在十二间楼里自得其乐的所在,自然不会缺少小玩意儿。   矮柜里有各式各样的棋盘骨牌,皎然取出一副棋子,坐回蒲团前偷偷瞥了凌昱一眼,她当然不是要和凌昱切磋棋艺。   皎然将棋盘摆在矮几桌案上稍稍偏向自己的一侧,再将两个三彩棋罐一左一右放在棋盘边上,然后左手捏白子右手捏黑子,自娱自乐地下了起来。   自己跟自己下棋可是个脑力活,又是个体力活,皎然下着下着就把所有烦恼抛诸脑后了,也没心思去管凌昱在作甚么了。等夏班到来,才将棋盘推至一边,认真听他和凌昱说话。   夏班两片嘴唇张张合合哔啵哔啵说个不停,及至亥时还没有结果的趋势,皎然侧过头轻轻打了个哈欠,她已经出了好几回神了,要把这些琐碎的信息听完,再整理成脉络,实在是不容易。   “你且回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凌昱停下来看着皎然道。   皎然早巴不得,闻言像得了圣旨一样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当然这动作皎然在两个男子面前是不会做的,只是离开时那轻快的脚步,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第二日皎然几乎都是在酒院子里转悠,趁着空档提前听了夏班的上报,皎然怕忘记,还提笔蘸墨写了不少节略。受人之令忠人之事,这点职业道德素养,皎然还是有的。   傍晚来到月来相照轩,天色已渐暗,皎然从木屉里找出火折子,取下绘青叶粉荷的白纸灯罩,准备将烛火点燃,却发现那粗如儿臂的蜡烛已经燃尽。   皎然心中不由一突,这蜡烛是前几日刚换上的,能燃两天两夜,没道理如此快便见底,不至于谈事儿到天亮吧?皎然不敢去深想,只默默从矮柜里取出新蜡烛重新装上。   矮几桌案上的棋盘位置不变,一如昨夜皎然离开时,但这棋是皎然自己跟自己下的,她眼尖地看出多了一颗白子儿,正是昨日她迟迟未落定的点。   凌昱这釜底抽薪地一动,黑子儿便居了下风,皎然摩挲着下巴思考下一步,连用晚膳时,目光也一直停留在棋盘上,多次放下黑子儿,却又全都收回,最后见凌昱从远处走来,才买定离手落下一子,将棋盘往旁边推去。 第175章 第一七五回   皎然翻着手中的折本,将节略一条条转述给凌昱,凌昱一句话也没说,只盘腿坐在草席垫上,自得其乐地洗杯煎茶。   仲秋的夜带着三分凉意七分惬意,轩内只闻皎然泠泠如珠玑落盘的声音,间或夹着杯盏相撞的脆响,一高一低的身影被烛火投印在墙上,随着微风摇晃出满室的和谐。   虽说皎然本就不想和凌昱闹得红脸见白脸,但这气氛过于离奇,让她总忍不住借着撩那被风吹落的青丝的动作,抬起眸子时迅速看凌昱一眼。   只是眼前人如坐家中一般自在,让皎然心生一股莫名的敌意,这到底是谁的地盘啊这是?   趁着翻本子的动作,皎然再次瞥了凌昱一眼,这次被凌昱捉了个正着,皎然轻飘飘地收回视线,落回本子上,就听凌昱道:“想喝茶?”   皎然很勉强地抬起眼皮看他,倨傲地“唔”了一声,“是有些口渴了。”   真是要累死拉磨的。她这个嘴皮子没停的人滴水未沾,他这个锯了嘴的葫芦却自饮不停,她当然口渴了。   这是除了上报公事外,两人唯一一句交谈。   皎然摇着团扇走在园中小径上,一路踱步沉思,走到桥边,不由驻足回首,望着月来相照轩投在镜月湖里的朦胧倒影,她真是搞不明白了,两人似乎真成了只谈公事的主仆关系,除此之外几乎不说话,这确实是皎然想要的。   可皎然又觉得凌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即使是主仆,也会不吝颜色收买人心,这般不上不下的,总不会还对她余情未吧?   实在并非皎然自恋,而是相处这么久,人心不是木石,她能感受到在一起那段日子凌昱待人的黏腻,那种相拥叠坐的腻歪和缠绵,当时正处山中不觉不妥,可如今想起来,皎然觉得实在是有伤风雅,光是想想就要叫人面红耳赤。   更且还有那盘棋。   待次日到月来相照轩时,果见白子儿又行了一步,这次是困住她一角,皎然心中憋着气,暗自较劲,凌昱的棋术果然不赖,不过她也不是半桶水,皎然反复推演多次,又落定一黑子儿。   如此反复几日,皎然每日都在琢磨该如何落子儿,顺带着连白子儿的落法都想了许多种,而这日用完晚膳在花园走了一圈,回到月来相照轩时,就见凌昱已经坐在轩内,面前是那盘已下大半的棋。   皎然走过去一看,白子儿已将黑子儿包抄,这下她是落无可落,不论走哪一步,都是给对方送白子儿了。   积攒了几日的不满和不安终于冲破了她刻意营造的恣意,皎然猛地向前伸手,几乎将棋盘上的棋子儿扫了一地。   “噼噼啪啪”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顺耳,有一颗落在桌面,立着打了几个圈圈后,“啪”的发出一声闷响,是皎然等不及了,将它一手拍下。   “你到底想做什么?”皎然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疑问开口吼道。   凌昱似乎不被皎然的怒吼所影响,只走到皎然身边,一颗颗将地上的棋子儿捡回棋罐里,最后两罐棋子儿又原原本本地放回皎然面前。   “阿然,你别装傻。”凌昱蹲在皎然面前,看着她道。   皎然可不就是不傻,甚至有点聪明,才会走成这个局面吗。她敏锐地察觉出凌昱约莫是还不想终了,才会每日点卯似的来十二间楼找她,甚至在她回家,十二间楼闭店后,凌昱怕是在月来相照轩一待就是一夜。   这种软磨硬泡的攻势让皎然感到不安,皎然不怕凌昱和她形同陌路甚至是大吵特吵,反而更怕这种柔软攻势,这才默默跟他在棋盘上较劲,而每回和凌昱正面干上,皎然都只能处于弱势,这让皎然十分不满和烦躁,害怕自己会成为温水煮青蛙里的那只青蛙。   凌昱可不就是打着鲸吞蚕食的主意吗。这几日这种一如往昔的相处模式,总让皎然错觉他们是和好了,如此下去,慢慢便会同以前那般相处。   所以皎然不想再当青蛙,也不想再和凌昱斗智斗勇了。而且她还觉得,凌昱是故意不摊牌,步步紧逼,就等着她憋不住了先开口。   皎然就知道凌昱这人是蔫儿坏的,她看着许久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的凌昱,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这人仍旧那么高高在上,仍旧看不清摸不透。   大概是没法撼动他了,算计恐怕也没办法,皎然垂了垂眼皮,觉得自己要认输了,但认输却非低头,而是打不过那就逃,乃是皎然一贯的策略。   方才那声“阿然”听得她打了个颤,每次凌昱唤她“阿然”,那些缠绵的画面都会难以抑制地飘到皎然脑海里,因此皎然什么话都没说,猛地就站起来想离开。   凌昱眼疾手快地捉住皎然的手,稍稍用力,就将她拉回,跌坐到蒲团上。   “你哑巴了?”凌昱冷笑一声,“这么不待见我?是急着回去和你的子衡哥哥说亲?”   怎么什么狗屁都知道。皎然用力将手从凌昱掌心抽回,屁股往后顶,挪着蒲团和凌昱拉开距离。   皎然在心里暗骂凌昱,但却是一点也不生气,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于是就像听不懂凌昱的讽刺一样,轻笑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嘛。”   凌昱扫了皎然一眼,“哦,这么说来,你如今家大业大,全都要倒贴给那崔子衡了?”   瞧瞧这阴阳怪气的,皎然被噎了片刻,而后淡笑道,“有何不可?只要他待我真心,钱财又算得了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这是变相承认要嫁给崔子衡了。   虽不至于钻进钱眼里,但皎然也绝非视金钱如粪土的人,这话明显就是气话,凌昱笑道,“既如此,相逢一场,那可要我添什么嫁妆。”   皎然认真地想了想,道:“嫁妆就免了,只是既各有归宿,咱们私下见面于礼不合,不如往后凌公子就别来见我,可好?”这才是真正的大礼,皎然已经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招惹凌昱了。   凌昱似笑非笑地盯着皎然看了好半晌,看得皎然头皮发麻,只能倔强地撇过头不去和他对视。   “那崔子衡就有这么好?”好半天后,凌昱才凉悠悠道。   那语气里的凉意让皎然瞪圆了眼睛看向凌昱,“你可别乱来,别毁了我的姻缘。”   凌昱的眼皮跳了跳,“个什么东西。”   这轻蔑的样子,又是满满的不屑,不过皎然却松了口气。   崔子衡要走的是仕途,皎然还真怕因为自己毁了他的仕途,那可真就造孽了。金榜高中能光宗耀祖,但时下除了学识,为仕之人,孝义廉耻都需考察,若有心要拿捏,给崔子衡随便立条罪名,轻而易举就能毁了他,而且这种事,皎然相信凌昱是干得出来的。   皎然垂眸发呆,又听凌昱讥讽道,“真是世风日下,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一个黄花大闺女就张口闭口自己的姻缘,也不知害臊。”   皎然一脸无所谓地道,“我早不是黄花闺女了,你不是不清楚。”   凌昱此刻很想将远在边塞的皎仁甫抓回来质问,到底有没有教导自家闺女熟读《女诫》,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货色。要他来说,罚皎然把女诫抄个千百遍都不够,寻常女儿家,不都是成了谁的人便认定了谁吗,相府出来的人,怎么教成这副德行?   但凌昱也只是想想,如果这姑娘熟读《女诫》,现在大概也不会坐在他面前了。   “还有事么?”皎然又想走了。   说了这么多话,每一句说在正道上。凌昱见皎然对自己的亲事这般儿戏,心里头又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来,因此便忍不住冷冷地刺道,“既然崔子衡千般好万般好,那你又因何拒绝了崔家的提亲,难道是对崔子衡心怀内疚,还是,还没周全好对策?”   什么叫心怀内疚?!皎然简直气得发抖,她拒绝崔家有千百种理由,但是凌昱的话,不就是在讽刺她想在新婚之夜蒙混过关吗?   实则若真到成亲洞房夜,皎然确实也是这么准备的,虽说洞房夜未见红也常见,有的姑娘幼时学骑马,那玩意儿早磨没了,通情达理的郎君多半能理解,但做点对策能解决很多不必要的烦恼,所以皎然必然会选择后者。   可她想是想,被凌昱这么点明又是另一回事儿。皎然颤着声音吼道,“没错。他哪儿哪儿都好,我皱眉他就皱眉,我开心他就开心,我让他往东他就往东,我让他往西他就往西,他真诚心善,光明磊落,未来可期。哪像你啊,没安的好心,一肚子坏水!”皎然这会儿被凌昱激得心中火大,倒是说得一点不假,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皎然顿了顿,提了口气又道,“我何时拒绝崔家了,我没拒绝他,他也没放弃我,我们好得很。”皎然扭了扭脖子很理所当然地道,“等他登科披锦,就拿着功名来娶我。”   凌昱听了皎然的话,看着她好一阵,良久没说话,久到皎然的火气都快自生自灭了,才听得他道:“就因为这?你就这点出息?”皎然罗列的所谓的“好”,在凌昱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这下可好,皎然原本快熄灭的火气,又轰隆隆地烧了起来,“对啊,我就是没出息!我还见识浅薄、不知廉耻、爱慕虚荣,谁待我好珍惜我我就跟谁走,如何?难不成还要我感激你让我失了清白,谢你把我当猴子耍么?”   这发怒声音实在尖锐得刺耳而聒噪,凌昱皱着眉头侧了侧耳朵,人在愤怒时说的话,有多愚蠢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凌昱已经想到以后皎然会如何抱头抓狂,想要将这段记忆在自己脑中清走,又顺便会摇着他的肩膀,逼他将这蠢不可及的话给忘了。   可人之话语,就如同覆水般难收。而皎然一时怒从口中出,刚泄了火气,虽然愣了一愣,惊于自己居然说出这种话,但心里暂时是好受不少。 第176章 第一七六回   皎然想着崔子衡的脸,又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凌昱,有些受伤地觉得凌昱这个阎王就是来毁她的姻缘的。   如果凌昱不放手,只怕往后再灿烂的桃花也开不成。一时皎然便想到去岁崔子衡初回京城,两家人在渠水上泛舟,崔子衡说了,不论她怎么样他都喜欢,想到崔子衡结结巴巴说还喜欢她时的狼狈模样,嘴角忍不住就浮起笑意,这种少年郎才会有的失态,在凌昱身上就从未见过。   相比之下,那时的自己可真是骄矜又颐气指使啊。若非她故意为难,崔子衡何须赶集似的一溜烟跑去买豆花,大冬日里,一来一回并不近的路,回来时豆花还是热乎乎的,少年郎脑袋上冒着汗,就为了给她吃她喜欢的豆花。   那时的自己可真坏,皎然马后炮地批评了自己一番。   可崔子衡二话不说,闷头就往前冲,想起他真挚而热忱的眼神,皎然突然觉得或许是自己配不上他。   且不说凌昱会不会因此刁难他,如此真诚的感情,就不该让她这样满是杂念的人亵渎了去。   皎然垂下眼眸,将视线掩盖在眼皮底下,崔子衡真是哪儿哪儿都好,一千个字里都挑不出个不字来。   热情上进,家世清白,不骄不躁,家世好教养也好,重点是家境颇佳,还愿意做低来捧她哄她开心,若是嫁与他,陪着他从无到有,那必然是一段佳话,也很适合皎然这样说出身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说出身又什么都说不上的人。   只可惜大约同他铸就佳话的人不会是自己了,以后也再没人能会像他这般笨拙地在她面前出糗,却压根不在乎那点面子,依然愿意捧着热乎乎的心来见她。   皎然想仰头不让眼泪掉出来,又不想被凌昱看到,只使劲眨了眨眼睛,金豆子却就这样被挤出来了。   凌昱拿手指去替皎然揩去挂在脸颊的泪珠,心软之人总是容易感情用事,托付终身的郎君哪能只看少年郎时期,又怎能只看见对方的好。单靠长处相处,只堪为友,只是眼下凌昱断不会多嘴去说崔子衡的不是,不然这姑娘又要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是一叶障目。   皎然拍开眼前这位要破坏她姻缘的人的手,然后侧过身,抱腿屈膝将下巴枕在手臂上,委委屈屈地任由自己流眼泪,也不去擦不去掩饰了,反正她什么丑样凌昱没见过。   但强势而久居高位的人,是看不得人逃避问题的。   凌昱良久没说话,最后扯着皎然的蒲垫将她掰正面对自己,皎然觉得自己现在定然丑如东施,动了动脑袋,想将脸埋在手臂里,来个眼不见为净。   凌昱却一只手握住她的脸蛋,腾出另一只手替她理了理被泪水打湿的鬓发,然后从皎然腰间取下手帕子,一点点替她拭干泪花。   下巴收紧想往后退,那双大掌温热的触感就更加明显,皎然的睫毛颤了颤,感受着他落在脸上轻而细致的动作,却仍旧执拗而倔强地看着凌昱。   “如果我说。”凌昱顿了顿,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看着皎然道,“我明日去你家提亲,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如果说皎然委屈的是跟着他名不正言不顺,或是怨他坏了她的桃花,那这怕也是凌昱最明显的暗示了。   皎然的表情明显僵了僵,极不自然地吞了吞口水,然后像火烧了屁股般,“噔”地从地上弹起来。   “儿女亲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次你又想作甚么?是想叫世人笑话我攀龙附凤,还是想让人嗤笑我私相授受,亦或是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脑中一片混沌,皎然这显然是病急乱投医,有点口不择言了。   他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皎然还在回避甚至可以说是逃避他们的关系,这让凌昱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原本想和皎然说个明明白白,但她这避之如猛虎的抗拒和撇清,实在让凌昱绕在嘴边的话硬是给吞了回去。   凌昱站起身来,捋了捋衣袍上不存在的褶皱,而后微微弯腰,在皎然耳边道:“怕别人街坊邻居笑你家攀高门?难道是因为觉得和我家门不当户不对,你才勉强自己委身嫁给崔家吗?”   这般钝刀子割肉实在是难受,皎然心里一横,“你情我愿才是姻缘,这就无须凌公子替我操心了,只求高抬贵手,不要叫人以为我勾搭贵人私相授受才好。”   “若要说私相授受,只怕你和崔子衡更胜一筹吧。幼时相识,如今出双入对,动不动就以‘我们’相称。”凌昱看着皎然的眼睛道,“这不更有伤风化?我俩的事儿,可没有旁人知晓。”   皎然被他的话气得头都大了,却又听凌昱道,“相识一场,别怨我没提醒你,崔子衡文官之家,将来又是朝中之臣,左右都是攀高枝,你因何要舍本逐末,倒不如索性攀了我家,不要去祸害别人。”   亏她刚刚还以为凌昱是真心要求亲,给吓个半死,眼下这口气,可哪里是想要提亲之人,来驱邪还差不多。皎然气得两手握拳,不想再跟凌昱斗嘴,以免自己待会气得直接一命呜呼。   “你想都别想。”皎然想了想又觉得不过瘾,留下一句“你做梦!”后,提着鞋履就“蹬蹬蹬”跑出了月来相照轩,凌昱大约也是十分不悦,并没有出来找,皎然一路走到小溪边树下,才停下来坐在石凳子上穿鞋。   白袜子早就不能看了,皎然皱着鼻子将脚塞进去,再不穿走过小桥遇见酒客,光脚可就丢人了。皎然心中懊恼,早应该出来避之大吉的,跟凌昱逞什么口舌之快,真是浪费了她的大好秋夜。   打这夜之后,皎然一连好几天都没有靠近月来相照轩过,大概是怕凌昱又给她擦眼泪吧。   反正皎然已经很没种地认输了,她是说不赢凌昱的,倒不如远远躲着好,碰不到面,就啥事儿也没有。   至于夏班那边,皎然也没有再去当传声筒,而是给夏班添了月例银子,“麻烦”他多干点活儿,下了工还要再去月来相照轩等凌昱,弄得夏班那银袋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只捧着荷包放在漆盘里,然后呈到凌昱眼前,凌昱一个眼风扫来,夏班腿都软了,也不知两位主子斗法,为何受伤的却是他呢,他可一点好处都没有吞的。   自留地没法去,自然只能倾注心力在酒店里,在四面八方而来的食客酒客中穿梭久了,便能提取出不少京中动态。   听闻钦天监选了个吉日,九月初二皇帝又要南下秋猎了。皎然心想,这皇帝也真是胜在年青不怕操劳,年年去秋猎,今年去得比去年早,今朝去的还是地形复杂的南苑,到时举城车马盈动,又是好一番盛景。   不过皎然的第一反应还是,皇帝要去秋猎,凌昱必然要随扈,那岂非说明凌昱会有好长一段时日不会出现在十二间楼甚至是京城里了,真是圣上英明啊,皎然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朝皇城的方向拜了拜。   因着秋猎一事欢天喜地心情大好的,绝不止皎然一人,还有京中尽数要随扈南下的达官贵人,比如兴冲冲跑来十二间楼找皎然的凌涵。   “皎然姐姐,总算找到你的人了。”凌涵喘着气道,“这园子大了,景致多了,什么都好,人却不好寻了呢。”   彼时皎然正闲来无事,在园中的四季花园里浇花,这四季花园取名如此,确实是为了纪念四季园,却并非四季园的模样,而是园如其名,园里栽有百来种花卉,四季缤纷,好不美哉。   见凌涵这活脱脱像赶着去掘金的模样,皎然忙替她斟了杯温茶,这才知晓凌涵所来何意。   “这次皇帝表哥让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全都去,家眷也可同行,四五品也钦点了好些呢。”其实凌涵完全没有去不去、有没有名额的烦恼,每年秋猎,只要不是不带女眷的急行,都少不了她这个大长公主幺女放风的位置,能让她这么兴奋的,是另一件事儿。   “今年在南苑,文武家女眷也要切磋一番,若是赢了,可求圣恩赏赐一件东西。不过我还没想好要什么。”凌涵遗憾地叹口气,似乎这彩头已经拿到了手。   “什么都行吗?”皎然问道。   凌涵郑重地点头,“正是呢!并无限制是实物还是口头旨意。”   难怪了。皎然心道,诱惑这么大,若她是贵女,也要好好拔拔头筹,这若是赢了,就跟得了张免死金牌一样。   但既然竞争这么大,这免死金牌自然也没那么容易到手,凌涵正为此事急得这几日个子都快没长了。其实凌涵也知道自己要赢很难,但眼前挂着这么大一块饼,是谁都想拼一把。   是以几位相好的小姊妹就约好了,趁着离銮驾开拔还有几日,赶紧到城外的山庄临时抱抱佛脚,只求能临阵磨枪,不亮也光,若是佛爷肯赏脸开开光,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凌涵想抱的佛脚,就是皎然。“皎然姐姐,上回马球赛,我见过你在马背上左边钻来右边钻去的,好生厉害,比我的师傅还厉害。”凌涵这显然是有点夸张了,“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山庄住几日,也好教教我呀。”   这马术哪能是临阵就能磨成枪的啊,皎然有些犹豫。   凌涵是个小机灵鬼,见状立刻替皎然解决后顾之忧,“自从上回马球赛被我三哥哥念了一通后,回来我就使劲地学啊学,师傅都说已经没什么好教给我的了。”凌涵拍拍胸脯,这话说得半点不心虚。   皎然忍住想笑的冲动,只觉得终于找到凌昱和他这妹妹的相似点了,那便是脸皮一样的厚,不过同人不同皮,凌涵这是厚得可爱。 第177章 第一七七回   教个简单的一招半式倒是不难,可这又是凌昱的亲妹妹、小表妹的,皎然还是有些疑虑。   凌涵转了转眼珠子,以为皎然是放不下酒店的生意,又道,“山庄几日,不如姐姐带几位掌勺同去,也好让我们吃些新鲜。”   有生意可做,可就让人有丝丝心动了,外出做席的价钱比在园内翻了几倍,皎然在心中算了笔账,可却又一下子想到凌昱。   别人的山庄,别人的地盘,太容易碰见了。   但有银子不赚非君子,皎然旁敲侧击地来回套话,才知道此行只有女眷,而依照凌昱的古怪德行,这种姑娘多且热闹的场合,只怕是避之不及。   京内可策马纵情奔驰的地方不多,凌涵领着众姊妹去的,是城外的玉芝山庄,此庄绵延几座山,密林遍布,地势起伏,当做去南苑前的暖身之处,倒也很适合。   只是到了山庄,皎然才知道玉芝山庄并非凌家的地盘,而是凌涵二姐凌凝所嫁史家的庄子。   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小鸟儿般住进了玉芝山庄,人是凌涵召集来的,而这姑娘也是一点不客气,颇有占山为王的气概,一进门宛如小主人地招呼着众贵女。   这里面不乏有和皎然有过几面之缘的姑娘,长平公主、卫星、周仪都在列,不过皎然以为会见到的秦芸却是没来。   皎然为了私心起见,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没有跟着在人前晃荡,而是一进山庄就去了后院,酒店里跟来一个铛头,两个打杂学徒,为了行动方便,都是带的女儿家,和皎然一道住在一处较为偏的小院里。   山庄的食材多现成,都是庄户一早从山上田间采来的,新鲜得还带着土气。皎然一钻进灶房就宛如蜂儿入了花丛,也是许久未下厨手实在有些痒痒,如今十二间楼无需皎然掌勺,酒店越开越大,倒是没机会大展身手了。   正准备大展身手来着,哪知凌涵这姑娘就找到后厨来,拽着皎然直往外走,说是一刻也不能省,要赶紧拜师学艺。   怎么这么着急?这都快到酉鸡之时了,不多时太阳西沉,便该用膳歇息了,但皎然没法拒绝,心里却想着凌涵这姑娘只怕上学堂都没这么认真过。   不过等被凌涵领到马场,皎然就知道这姑娘远远还不算最用功最认真的,这会儿斜阳正浓,微风和煦,场中望去,四处都有姑娘在骑马学射,一簇簇地点缀着广阔的马场。   在京城,贵女少有骑射的机会,但本朝民风开化,世家所学里都不会少了这一项,可请师傅是一回事儿,学得如何又是另一回事儿了,且骑、射,跟“骑射”又大为不同,这会儿应当有不少人在懊恼“骑到用时方恨少”啊,早知道当初就多下点苦工。   有的姑娘上马还要脚凳子助力,有的人须要马夫在一侧牵马前行,当然也有一路拍马驰骋的,看得人黯然神伤,还有那卷起一尘沙土驰骋而过,却突然抽箭搭弓,正中红心的,惹得这些平日以端庄为贵的姑娘都忍不住一阵欢呼尖叫。   马夫很快将两匹马牵到凌涵跟前,凌涵却有些不悦,“怎么是这马?我的马呢?”   眼前是两匹看着差距悬殊的马,一匹毛发油亮,个头高大,和这些贵女一样,看着就高贵而傲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就显得另一匹有些不够看的了,毛色发黄,矮小精瘦,浑身散发着地气。   “回姑娘,黑影被二姑娘给要走了,这是姑娘唤人从山庄马厩牵来的。”马夫是跟着凌涵牵马来山庄的,所以喊凌凝为二姑娘。那黑影和暗夜本是一对,黑影被凌凝骑走,马夫手中牵着的黑毛骏马,便是暗夜。   “二姐姐也来啦?”凌涵喜出望外,却没望见凌凝,便回过头来朝皎然道,“皎然姐姐,委屈你了,我本是想把黑影给你骑的,可是二姐姐骑走了。”   皎然倒是无所谓,喂了一口马草,翻身就上了小土马。   这两日凌涵的自信绝非是自我吹嘘,果然不再是去岁那位上马还要仆人助力的小姑娘了,脚一踏,身一翻,华丽丽地坐在马背上,虽然这里面有很大的炫技的嫌疑,但皎然绝不会不点破。   两人绕着马场溜达了两圈,还真别说,如今的凌涵在策马上是完全没问题,一招一式舞得像模像样,如此一来,在马场中热完身,就有些不够发挥了。   所以凌涵朝皎然眨了眨眼睛,“皎然姐姐,我们要不要到山上跑一圈?”   “真的?”皎然许久未策马,一时也有些技痒。   不过要去自然不能兴师动众地去,只能悄悄咪咪地去,要不然天黑下来,这么多姑娘一惊一乍的,吓坏了事小,迷路了可就不好找了。   两人坐在马上慢悠悠走出马场,直到行至山坡脚下,凌涵才看了眼皎然身下那匹小土马道,“皎然姐姐,我走在前头,你跟着我,我不会走太快的。”   “好呀。”皎然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凌涵这是担心她因这马比不上暗夜而黯然神伤么。   山坡脚下的林子还算稀疏平缓,越往上走,林木就愈加繁密,人也开始吃力。凌涵一路上不住回头看下皎然,好控制手中的缰绳,结果就见皎然一路气定神闲,人马一体,如履平地。   眼看前方有一枝斜木横亘在半空,暗夜直冲冲就往前走,害得凌涵不得不整身匍匐在马背上,才免于撞树的尴尬。   而回头一看,小土马就不得了了,像通晓人性一样,绕了个弯带着皎然往旁边走,这下不用弯腰前行,哪像她,外衣上应该已经沾了不少碎枝残叶。   凌涵咂舌,有些觉得自己的暗夜是中看不中用了。   皎然欢快地骑着小土马,眼见要经过有大小卵石穿水当桥的山涧,手一勒,小土马便前蹄曲起,后臀夹紧,后腿使劲,“咚咚咚”的以一种相当灵活且跳跃的姿势踩着几块大石头过水。   后头的凌涵简直看得都目瞪口呆了,也学着皎然将手中缰绳一勒,结果暗夜直接纵身淌水,长腿健硕,却是飞跃而过,吓得凌涵匍匐在马背上,紧紧抱着暗夜的马脖子,就怕自己被甩到水里去。   过了溪一看,皎然和上山时并无两样,依旧干净端美,而凌涵则不提了,狼狈兮兮,“皎然姐姐,看来还是你的马好。”   小土马是山庄佃户跑山上采野菜和捕猎所用,不求骏美,只求机灵好用,而跑多了山路,这马自然也和人磨出了相通之处,比如这跃石过溪,再比如这见树绕路,自不是这马通灵自悟与生俱来的,想来是佃户驯化多年养成。   若要说哪匹马好,自然是暗夜这种一马值千金的千里骏马更好,虽难驯化了些,但健壮通人性,跑远路考耐力才知这马的妙处,像刚刚那纵身一跃,小土马腿短就不定跃得过去。所以并非这马不好,而是凌涵还未和它通性情,做不到人马合一,又只通皮毛不会骑马,自然就显得这马不好了。   且这种马多本性高傲,相比之下,小土马就温和多了。   但皎然也不能跟凌涵说是她马术太差,所以只笑道,“山路崎岖,林间险峻,这马走惯了山路好骑些,要不咱们来换换?”皎然又建议道,“烈马难磨合,这马温和些,若是去秋猎,你选这马说不定更有胜算。”   “好呀好呀。”凌涵开心得不得了,觉得皎然真是慧眼识珠,跟她出来真是不亏,暗夜和黑影是凌昱送给她的生辰大礼,她正在兴头上,但还没融汇贯通。   下山途中,凌涵心急得马上要吃热豆腐,立马就跟皎然换了马,轻轻夹了夹马肚子,小土马就先是“蹬蹬蹬”慢走,再勒一勒缰绳,拍拍马屁股,又马尾巴一甩,飞快地在山间奔跑了起来。   山坡的树生得并不规整,小土马一会儿往左蹿,一会儿往右钻,吓得凌涵一下子尖叫,一下子又在满山间撒下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两人策马一圈归来,山下早就炊烟袅袅,只待众姑娘回屋用膳,卫星见着凌涵将暗夜换给了皎然,又见她一路姐姐长姐姐短的,瞪了皎然好几眼。   待两人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马夫,卫星忙上前搂着凌涵的手臂道,“涵妹妹,你怎么这时辰还上山,害得我们都在担心,转眼可就天黑了,要是找不到人可如何是好。”这话明显就有责怪皎然的意思了,连谁领头要去的都不用问,这便是人上人的权利。   “是我要上山跑一趟的。”凌涵一边拍拍卫星的手,一边回头朝皎然眨了眨眼睛。   卫星冷哼了一声,抱着凌涵的手走在前面,看了皎然一眼,又忍不住在凌涵耳边道,“你少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不正经。”   这句“不正经”可听到皎然心里去了,皎然心虚地摸了摸头上并未散乱的丫髻,难道卫星是知道了什么?   不正经可不是该和姑娘家说的话。走到正厅用膳时,凌涵刚踏进去,又找了解手的借口溜出来,在灶房院子找到皎然,这才一脸歉意地和皎然解密,“皎然姐姐,你别往心里去,薛能哥哥最近成亲,星姐姐看谁都不顺眼。”虽然凌涵也不知道卫星为何会看皎然不顺眼,但就是觉得这样有气乱撒不好。   皎然却是一听就明白,四季园和十二间楼,薛能都是常客,卫星当是认为她成日和外男接触,不是正经姑娘。   不过皎然并不跟卫星置气,她拍了拍凌涵的手,“无妨,我没当回事儿。”皎然在心里嘀咕,反正薛能已经成亲,不是吗?   凌涵见皎然这样如此愿化干戈为玉帛,又高高兴兴地回去用膳了,人是她请来的,不好叫人家在她的地盘受委屈。 第178章 第一七八回   山间的日子静谧简单,这一夜皎然睡得比猪还早。   次日晨露刚化,马场已经有了“嘚嘚嘚”的跑马声,姑娘多数都有功底,所以再捡起来并不难。   而手感涌上来,方方正正的马场便显得有些拘束了。   皎然领着小博士将午膳端进正堂内时,凌涵正兴致勃勃地和长平公主说话,“只剩明日一天便要回去了,在马场也学不到什么,不如午后我们上山去,比比谁猎得的野味多,如何?”庄子绵延几座山,猎物还真不用愁。   一个上午长平公主都没出现在马场中,皎然心想照长平公主的骑术,大概是嫌场中逼仄,难以发挥,果不其然,听凌涵这么说,长平公主立时点头应允。   卫星见皎然走进来,满脸笑意地接过她手中的盘子,“不如皎然姑娘也同去可好,整片山这么大,人多才热闹些哩。”   这突然的热络,皎然要是答应才是脑子有病了,昨夜对她冷嘲热讽,今日这般笑脸盈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关系多好似的。卫星这么一叫唤,倒是把全场的目光都引到皎然身上了。   皎然自然不知昨夜凌涵回去后,就提了一嘴叫卫星待皎然要友善些,来者是客,且她们其实对这山庄来说全都为客,卫星听了是半点不以为然,这种下等人就是用来让她们这些贵人寻开心的,心情不好说两句怎么了。   谁知这话很巧地传入山庄真正主人的耳朵里,那时凌凝正进屋寻凌涵,听了这话不由就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不过这眉皱的比说什么话都管用,叫卫星望而生畏,谁不知道凌家二姑娘比男儿还能干,少时拜师,文武两全,嫁给史诏后,又跟着夫君五湖四海地跑,若非眼下有身子,怕还不会回京来。   更厉害的是,她那夫君史诏也是个厉害人物,卫家子弟无才无能,都是跟在这些世家能人屁股后吃饭的,所以卫星登时背后的嚣张气焰就全都消了,不敢再在人家的地盘当主子。   这些内情皎然不会知晓,但事出突然必有蹊跷,她怕卫星又要给她挖什么坑,连声拒绝。   上回在凌昱的山庄,那马儿突然疯了似的飞跑起来,要不是皎然身子好,自己安稳落了马,只怕要被甩成傻子,当时皎然就纳闷,好好的马儿怎么会突然跑起来,后来才从凌昱嘴里知道,原来是卫星这姑娘为了逗公主开心,故意朝马屁股上射了一石子呢。   “我们的人确实少了些,姑娘骑术精湛,又是阿涵的师傅,不如就来凑凑热闹吧。”长平公主发话道。   若是卫星说的还能婉拒,但公主相邀,拒绝那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所以皎然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打马来到山脚下,其实打猎是其次,玩乐是真,而这些人又都金贵着,所以都一人带两个,原本只有十几人的队伍,因着一带三两个,显得浩浩荡荡颇有气势。   玩归玩,比赛也是真,女儿家竞技起来并不比男儿差,只因天生力量悬殊,所以是形式上的不同,不过这会儿都是打猎,自然比的是谁的猎物多,谁的猎物狡猾难打。   皎然是一点不恋战的,也不想参战。不是她太自信,以这两日的观察,这里面箭术和骑术并存的也就公主和卫星两个,外带一两个她不认得的千金。   要是一不小心压住公主得了第一怎么破?皎然可不想出风头,做人还是要醒目点。   而皎然不仅不恋战,还最为朴素,因着既非贵人又非大小姐,只一人单枪匹马上阵,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队伍最后。   皎然轻轻捋了捋马背上的毛,真是委屈这匹暗夜了,明明是千里马,却只能载她在林中散步。   暗夜“呲”地一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马尾巴,似乎是在回应皎然的“内疚”。   人聚居的地方,动物就少,所以队伍直驱山中,翻到第二座山才四散开来各找各的猎物。皎然没有那么大的抱负,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溜达一圈,差不多就能慢悠悠回程了。   但这会儿往回走确实也有些早了,皎然勒马往林中走去,当不成猎手,当个山中采女也不错。   为了今夜能吃上一口先苦后甘回味无穷的鲜美野菜汤,皎然一路目不离地,希望最好能叫她碰上一大片,好摘一筐回去,今晚煮了些,再带回去给白师太她们尝尝鲜。   不过野菜这东西,跟猎物一样难寻难觅,皎然手握缰绳,弓着身子看了一路都没见着,却偶遇好几只山鸡山兔,大概是那边声势浩大,把这些猎物都吓到这边来了。   但不要紧,皎然没有打搅它们的意思,这些小动物也只扑着翅膀“咕咕咕”跟皎然擦肩而过,皎然按捺住拔箭的心,心里实在痒痒啊,好在这时,终于叫她看见了野菜的影子。   皎然“咚”地跳到地上,把用来装箭的箭壶都用来装她的小菜菜,一路漫步采菜下来,收获颇丰。   抬头看看天色,差不多可以回程了,只是皎然刚转身想绕过去上马,就听见身后传来“嗖”的一声。   定睛一看,距离脚后跟仅仅几寸的地里牢牢扎进一根木箭,皎然心下惶恐,以为是友军误伤,四周张望,却一个鬼影都没见着,正想嚷嚷一声“这里有人”,身后又“嗖嗖”传来两声,又有两支箭朝她身后射来。   皎然在心里问候天和地,脚下却忙不迭拔开腿往前跑,地上“嗖嗖嗖”插了一排的箭。   皎然心道真是日了苟了,结果大概是如此追逐太无趣且浪费箭丨矢了,接着一箭惊险地从她耳边擦过,皎然吓得惊呼一声,最后一箭直接射在离皎然脚尖几尺的位置,逼得她不得不猛然驻足。   皎然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着那一排比人工去插还整齐的箭,后面半个人影没有,结果一回头,就见拐角处走出一道青色身影,也不知方才是站在哪个疙瘩暗箭伤人的。   皎然鼻子里喷着气,“很好玩吗!?”能让她这么不顾尊卑说话的,也只有凌昱了。   皎然随手拔了一箭,直直朝凌昱飞射而去,凌昱正好握住,慢悠悠地走到皎然身边,态度全然冷漠,一根根将箭拔起,放回绑在自己背后的箭囊内。   “你是不是有病啊?”皎然见凌昱不答话,又跺着脚朝他吼道。   凌昱将最后一支箭投到箭囊里,这才抬眸看着皎然道,“你躲什么?”   你试试有人拿刀子在背后追着你,看看你躲不躲,跑不跑?但这话皎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从凌昱的眼睛里,读出他问的恐怕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在质问她为何躲着不见他?顺便将这几日的恼意连本带利从她身上找回来的意思?皎然撇开头,计算着如果此时拔腿就跑,能不能成行,可惜凌昱站在她和暗夜中间,皎然跑是跑不过他的,要策马飞离,却也要先越过眼前这座大山。   皎然正暗自权衡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澈温软的声音,“三弟,这就是你要寻的鹿子?”   三弟?显然是凌昱的二姐凌凝了。皎然闻声转头,就见一位身穿月兰骑服的女子,正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笑着看向自己,这位姐姐生得三分肖凌涵五分似凌昱的,飒爽却不失柔意,细细一看,匀称的身子只肚皮微微隆起,当已有些月子了。   没想到居然还能骑马,想来又是一位能人,皎然暗自思量道。   凌凝旁边还跟着另一匹枣红骏马,应当是凌昱的坐骑,皎然木然呆站着,什么鹿子?刚刚凌昱是在射野鹿?   “野鹿狡猾,叫它跑了。”凌昱走回凌凝身边,翻身上了马。   “哦?这可难得。”凌凝似乎是没想到,又笑着看向皎然道,“这位姑娘是?”   皎然立马自报了家门,这下可好,一遇撞俩,且以皎然的直觉,这凌凝姑娘看着柔美,却并非凌涵那样的心无城府之人,也不知那什么鹿不鹿的,是不是话中有话,但皎然没从凌凝的语气咀嚼出不屑和轻蔑的意味,是以对凌凝的初印象还算不错。   “原来如此,我就说三弟最怕碰见闹哄哄的小姑娘家了,怎么还会往小姑娘处跑呢?只可惜我的鹿子了。”凌凝轻笑道,可这清爽侬软的声音,却把皎然给说红了脸。   “诶。我和皎然姑娘还说着话呢。”凌昱不言不语地打马掉头,凌凝急急朝他道。   皎然心想,可只有你在说。   “再晚些山中视线不好,皎然姑娘快些往回走吧。”凌凝指了个方向,“她们都在那边猎山鸡呢。”   皎然欣然称是。   “那我们后会有期啦。”凌凝最后笑着朝皎然眨眨眼,然后勒绳掉头,许是因着凌凝有身孕,凌昱并没有疾行等凌凝去追,调转了马身后就在几步开外静待。   凌昱这么横插一脚,皎然虽受了不少惊吓,但好在有一壶野菜等着她,闻着扑鼻的香气,皎然嘴角勾起,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收拾好心情,又往密林深处走去。   真是撞到宝了,遍地都是野菜,皎然一边摘一边叹息可惜箭壶容量有限,能装的不够多。   想把箭都射掉吧,可孤家寡人没带仆从,没人能替她料理带回猎物,想把箭都扔了吧,那更不行了,这岂非买椟还珠,因此皎然只能采一丛是一丛。   远处传来一声哨声,应当是仆者在召唤众人下山,皎然意犹未尽地又摘了几丛,谁知走出密林,应该静候在道旁的黑影却不见了踪影,皎然兜着野菜四下张望,也没见到黑影藏在哪处吃草。   皎然一路走着,一路注意有无黑影的踪迹,走着走着又想,难道刚刚那声口哨是在召唤黑影的?这又是得罪了谁,皎然一颗心简直在滴血,满满快一壶的野菜啊,能煮好多碗汤的。 第179章 第一七九回   不过心塞之余,皎然很快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山上草木间杂,树繁而密,用自己两只脚走,比起靠马四只脚驮着,走起路来真不大一样。   抬头望天,已是橙黄斑驳一片,风从林间穿过,无声却胜有声,夕阳时刻山间的风总给人凉悠悠的萧瑟感,愈发显得这林子幽深,黄昏的光线从缝隙筛过,却带不出迷失在林间的人。   脚下是踩过落叶枯枝的“簌簌”声,皎然有些后悔为何要逆人流而行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皎然亦非嗓门大的女子,那绵甜清脆的声音,平日里听之悦耳,到这种时候就不够用了。   喊了几声也没人应,而不知哪处传来的“咕咕”声,却一点没让皎然放心,反而叫人汗毛竖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知是不是什么动物的觅食饥饿的叫声。   别看皎然这姑娘平时胆大,但最怕黑,叫她在山里待一夜,那真是要了她的老命,而皎然也不敢指望有人会来寻她,她没带仆从,等那些千金小姐想起她,估计她已经喂了野猪了。   野猪?!一想到臭烘烘、壮实实、黑黝黝还带着两根獠牙的野猪,皎然脸皱成包子,脚都快软了,拔腿“蹬蹬蹬”就往下跑,虽不辨方向,但皎然记得来时绕过一座山,此时只要往下走,再翻一座山,约莫就能望见山庄了,那处离人居近,遇到野猪野兽的几率应当也会小些。   肚子饿得咕咕叫,皎然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眼见斜阳只在山边晕出一角橙光,这座山头依然还没翻过去。   “阿嚏”,皎然打了个喷嚏,寻常她是鲜少出汗的体质,这会走得急,骤停下来喘气,被山间黄昏的凉风一吹,就吹出了个喷嚏来。   皎然想着只能寄希望于灶房的小娘子和小博士,或是凌涵小姑娘,但后厨一忙起来,只会记得该不该翻锅了,就算有这个念头,可能也以为她正跟姑娘们骑马玩乐呢。哎,皎然叹息一声,下回还是得带彩絮儿和芙蓉儿这种机灵又贴心的丫头出来。   皎然边反省着,脚下正好跨过一丛杂木,结果扑腾腾闪出几个影子,吓得皎然花容失色,眼泪都快飞出来了,一窝蜂叽里咕噜的,定睛一看,原来是捅了山鸡的窝了。   可这会儿遇到一群野鸡也是够渗人的,扑腾腾挥着翅膀瞪着你,也不知是不是哪位仙人,皎然咽了咽口水,突然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堆裹在方块布里的野菜,手一挥举手投降,撒了一地的野菜喂鸡。   暂且也不管什么汤不汤的了,山鸡磨着嘴在地上觅食,皎然立刻小鸟儿一样跳着跃着继续往前跑。   不过夸父都无法逐日,皎然又怎么可能跑得过时间呢?   皎然蔫头耷脑地往前走,因为这会儿已经不用抬头看天色了,天黑得一如她现在的脸。   林子里黑森森的,树影攒动,风一钻进树林里就像会唱歌,像无数巨人在俯首向皎然招手。有时候脚下有黑影闪过,皎然吓得阵阵惊呼,只能一路扶着树干走,这样要是有什么险情,还能往树上蹿。   可这都翻了一座山了,怎么还不见山下有一点灯火。   皎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可能是往反方向走了。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皎然刚好不容易做好要夜居山林的心理建设,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团大黑影正在移动,还有带着鼻息的“呼噜噜”声。   皎然想也来不及想,叫也来不及叫,立刻抱着树干就地上树,“蹭蹭蹭”地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尽管黑夜中黑黝黝一团看得不甚清楚,但皎然凭直觉就能猜出那是头野山猪,还是头很壮实的野山猪。   果不其然,皎然刚爬上去,那头野猪就迈着结实的小短腿滚了过来,先在树下左右绕几圈,然后拱着脑袋往树干一撞,大约是瞄准了皎然这个猎物。   皎然心中郁郁,明明她才是来打猎的,怎么最后被猪围了,要是掉下去,可能还要被猪给拱了,想想便死不瞑目啊。   好在这是棵好树,枝干粗壮,皎然两腿用力又往上蹬,目测眼前这枝横木可以承受她的重量,且就在此歇一宿好了,次日天明,定会有人来寻她的。   大概知道什么叫蚍蜉撼树了,野山猪又撞了几回后,干脆咕噜噜的趴在树脚边,等皎然“自投罗网”。   皎然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又拍拍手笑了笑,一时皎然也惊讶于自己的心态之好,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做人就是要学会苦中作乐嘛,且欢且乐着。皎然又是比划又是试抱了一下那树干,确定自己的活动范围,不要半夜掉下去才好,想了想还是不妥,又摸向背后背着的木弓,准备用那根长软布来将手打结系住,皎然本意是彻夜不睡的,但怕就怕困意难忍,忍不住打瞌睡,别待会自个掉下去送入猪口。   可摸到这背了一日的木弓,不免心有遗憾,可惜手边没箭丨矢,不然保管射下这野猪,明日带回去给大家烤了吃。   没有箭,过过瘾也是好的,皎然握住弓把,将弓弦拉成满弓状,眯着眼对准脚下的黑猪,还不忘嘴上自动配音,“嗖”地一下放手射出。   结果只听“嗖嗖”两声,脚下传来一声惨烈而愤怒的嘶叫。   皎然被吓得手一抖,她明明射的是空气。而那头野猪显然是被激怒了,以皎然想象不到的蛮力又撞起树来。   皎然紧紧抱住树干,又听林中传来好几声“嗖嗖”声,脚下那头猪的力气也越来越小,最后“腾”地倒在一旁。   远远的皎然就察觉到有一个身影在走来,皎然将木弓对着那头野山猪扔去,见它不再动弹,这才麻溜地抱着树滑下去。   拍拍衣裳在远离死猪的那一侧站好,而那个高大的身影也走到树边来了,风中捎来丝丝熟悉的气息,带着一份皎然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安宁。   还待未全然瞧清楚来人的模样,皎然便问也不问道:“你怎么来啦?”   皎然真是既惊讶,又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在此见到凌昱。   虽然手掌已经磨破了皮,但皎然依旧很开心,说出来的话就带着欢快的喜气,“你来找我的呀?”皎然两只手掌五指叉开,互相穿梭着缓解疼痛一边问道。   可凌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我来猎猪的。”   皎然白了他一眼,看了眼被射成刺猬的野山猪道,“那你也忒狠心了些。”末了又挑刺道,“且箭术也差了些,射成筛糠,吃起来都不美了。”   凌昱道,“那也比你只会往树上爬好。”   皎然吐了吐舌头,刚要说那是因为她没有箭,余光却见那野猪动了动,真是死猪腿也硬,命在旦夕还要挣扎,吓得皎然往前一蹦,跳到凌昱跟前。   就在那野猪挣扎的刹那,皎然飞快从凌昱的箭囊里抽出一根箭,然后拉弓搭箭,又给那野猪来了一箭。   真是妙!这下动都不会动了。   “走吧,回去吧。”皎然得意地拍拍手,解决了威胁,也报了方才担惊受怕之仇,转过身就要跟凌昱下山。   凌昱越过皎然朝另一方向走去,皎然急忙忙跟上,心里嘀咕,虽然半天前两人刚刚闹得不可开交,但她这般跟屁虫般的作风,并不叫翻脸不认人,又不叫转眼又认人,顶多相当于“他乡遇故知”,这会儿荒郊野岭的,和这些毫不相识的草木动物相比,她和凌昱至少算相知相识过,眼下得过了难关才有命翻旧账嘛不是。   不过,“我们这是去哪儿啊?”不下山吗?皎然小碎步追着凌昱问道。   凌昱放缓脚步,“去前面的木屋歇一晚。”   皎然飞跃两步走到凌昱跟前,“不行,我们得回去。”   “这是最远的山头,要走两座山才能回到庄下,天亮都走不到。”凌昱淡淡道。   “马呢?你的马呢?”皎然有些急了,她才不想在荒山野岭过夜,还是和凌昱。   “没有马。”凌昱又道。   没有马怎么过来的?皎然不信邪,四下张望也看不出有没有马,两指曲在嘴边,一时却忘了自己还没学会吹口哨这个技能,只吹出了空气。   真是技到用时方恨少。皎然努力平缓自己的语气,求人者总不能太张狂,她不由柔声道,“我们往回走,慢慢走,总能走回去的。”   “要不然,你不是会轻功吗?你带我回去不就好了。”皎然想得特别美。   凌昱顿了一步,没有回答皎然的话,而是甩了一句“我乏了,要回你便自己走回去。”然后就接着往前走了。   皎然咬着牙直跺脚,但挨不过如魔鬼招手的深夜静林,又拔腿赶上了凌昱,以间隔半个人的距离紧跟着。   快到山顶处有一块平地,建着一间看上去不怎么新的草棚木屋,屋后有一道不知从哪蜿蜒而来的山涧。   皎然一听到有小溪潺潺的声音,便如闻喜乐般跑了过去,她身上现在无一处不狼狈,但梳洗换衣裳是不可能的,只洗净双手,又掬一捧水净脸,才回到木屋里。   这屋子果然只堪遮风避雨,空荡荡的屋内很好地说明了什么叫家徒四壁,只墙角堆起一堆半人高的干草,和一个不知多久没用过的风炉。   皎然抱膝坐在草垛子上,看着凌昱从屋内边边角角凑了一堆木柴,开始在炭炉里烧火,然后又不知打哪寻来几根粗一些的棍木,在门口搭成一个简易的支架。   以前怎么没发现凌昱有做猎户和渔夫的潜质?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皎然就见他捉回了几条鱼,滋滋的烤肉声真是无比悦耳,主要是皎然太饿了。   “好香啊。”皎然接过凌昱递来的木枝,先将鱼儿从上到下闻了一遍,毫不吝啬地投去赞赏的眼神,然后就像小猫儿一样“咔咔咔”啃了起来。   “就是干了些。”皎然喉咙一上一下,还不忘点评道。   凌昱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沾着水汽的鲜果子,隔空朝皎然扔去。   “这是你刚摘的啊?”皎然爱珍地将那鲜果子闻了一圈,嘴里问道,“在哪儿摘的呀?”这话就问得有点蠢了,凌昱没有回答。   吃饱喝足,便是安寝时了。皎然吃了一手的狼藉,跑去小溪边洗完手回来,凌昱已经把干草铺好,这小木屋也就堪堪一张拔步床的大小,而满地干草铺好,凌昱就大马金刀地躺在她面前。 第180章 第一八零回   眼前的景象,就跟他们还要好时,凌昱睡床榻边,她睡里边一模一样,那些不该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便这样不适时地一幕幕浮现。   记忆这东西,真不是想忘就能忘,以为毫无影响便真的会无波无澜,看来当初设想的结局,还是天真了些。   皎然坐在门边,犹豫着要不要脱鞋进去,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凌昱,你干嘛睡这里啊?”   “不然我睡哪里?”凌昱眼睛都没睁开地甩了皎然一句。   皎然指了指火堆旁的一片空地,又发现凌昱闭着眼看不到,“你是男的,你睡外边呀。”   凌昱没有答话,曲腿坐起身,看了外面一眼,皎然见他愿意退一步,她便也让一步替他铺草,正准备起身,就听凌昱道,“夜里山间有野兽,你若不怕,便你出去睡。”   这火堆本就是准备燃整夜震慑山间野兽的,皎然无可奈何地张开嘴巴,最后又合了起来。可他一个习武之人,三更半夜在山间游走,目力如夜鹰的人,居然说他害怕?   “这……可是”皎然一脸郑重地道,“可我们不该同寝。”   凌昱“啧啧”两声道,“这还没许给崔子衡呢,就要替他守贞了?”   面对凌昱,皎然可一点不心虚,“道理你既知晓,那你一介世子,何有唐突他人之妻的道理?”   原以为凌昱又要讥讽她脸皮厚张口闭口以他人之妻自居,谁知道凌昱却是笑了,“他人之妻?那未婚妻落难,你郎君又在哪儿?”   “这样的郎君要来何用。”凌昱往皎然跟前探了探身,“是我救了你,你又如此知情重义,不说效仿先人以身相许,在这里睡一夜又怎么了?”   皎然咬了咬嘴唇,心里开始打起鼓来,她虽然未见过凌昱发怒,但以皎然对他的了解,凌昱的脾气绝不能算好,所以不飞来几句嘴刀子是不会罢休的。   “怎么,怕你的子衡哥哥知道了不要你?”   皎然不理会凌昱的风凉话,只瞪了他一眼,又听他道,“怕什么,不是说不管你变得如何,都会喜欢你吗?这么不经折腾,怎么过日子?”   皎然不知道凌昱今夜为何话这么多,听着像在关心她,但既然她在凌昱心中还有一席之地,那就绝非关心。   而既然还有她的一席之地,皎然就不怕惹怒凌昱了,因着照她的了解,凌昱对于自己喜欢的人,不论嘴上说得多不好听,心底仍是宽待的。   皎然沉默片刻,而后抬头看着凌昱道,“其实你也清楚的,比起你,他和我更适合。”   凌昱转了转手中的枯草杆,“就这么想嫁给他?”   皎然厚着脸皮道,“那可不是,向我家示好的人,还有比他更有潜力的吗?”但皎然看重的又哪里是这一点,所以她又不甘心地轻飘飘道,“且这些人里,他最诚心。”这话就意有所指了。   “我看未必。”   皎然被凌昱嘴角那抹轻蔑的笑意给激得又燃起一团火,立即昂起脑袋目露凶光,犹如一只伸出利爪的小豹子,“最不该说这话的人就是你吧?别以己度人,不是每个人都同你一般动机不良的。”   凌昱想起中元节灯火霓裳里皎然那三月桃花一般的脸,和眼前全然护犊子的倔强脸庞,宛如两个人,“若有诚心诚意,怎么不等来年功成名就再去你家提亲。”   凌昱又“嗬”了一声,尽是嘲讽之意,“这么着急定亲,不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十二间楼刚开业没多久,苏氏便赶着提亲定下亲事,凌昱是瞧不上这种做派的,这不就是想先换了庚帖,以免皎然水涨船高了,日后不好说定么。   但于皎然而言,苏氏对她如闺女,两家又打小相识,早在崔家刚回京时,苏氏就没掩藏过这点心思,所以凌昱想的,皎然不以为然,也不愿意去想,相处这么久,崔家对皎然来说,早就不止邻居那么生分了,更多的是亦亲亦友。   “什么鸭子不鸭子急不急的,要说是谁高攀了,恐怕还是我家。”如今的皎然,可不是相府表小姐了,而是一介商女,而崔子衡不管有无高中,那个当官的老爹是跑不掉的。   皎然这两个巴掌还拍不醒的傻样叫凌昱不由眯了眯眼睛,“就这么喜欢他?还是喜欢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喜欢到心甘情愿装一辈子?”   皎然皱皱眉头,不明白凌昱这是什么意思,梗着头不说话,心里冷漠地想着他不也说了要去求亲吗,最后不也没来。半晌后才点头道,“对啊,就是如此。”   身后的火堆映在凌昱眸底,皎然又道了一遍,“我就是这样的人。”商人不都是唯利是图的吗,皎然不惧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那对我又是为什么?”凌昱曲起一条腿,将手肘搭在膝盖上,看着皎然道。   此刻的皎然特别想使劲地薅头发,以前是在逃避,现在她不逃避了吧,怎么想嫁个人还这么难,皎然这会儿只想缩在墙角面壁,好让她顾影自怜一会儿,不想去理会凌昱。   皎然伸手除鞋履,想自动自觉地去里面睡觉觉,早知道就不折腾凌昱,现在这情况,好像是在折腾她了。   结果凌昱抬手就制止住她除鞋的动作,“且穿着睡,是不舒服了些,山野里若是半夜遇猛兽,才好逃生。”   罗里吧嗦的,不除就不除呗,皎然抬脚就想往里跨,结果凌昱眼疾脚快地撑住了门口,皎然愤怒地将手砸在凌昱的腿上,这人简直才是野兽呢。   但既如此,便只能洗耳恭听了。凌昱向来是寡言的,所以这样一幅要促膝长谈的架势,不免让皎然感到局促,而凌昱的话她又没听懂,只能将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磨了磨,缓解她的折磨。   凌昱按住了皎然不断动弹的手掌,“别磨了,伤口要化脓了。”   “除了起初居心不良。”凌昱说到居心不良时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词有些犹豫,“我说要去提亲,你在怕什么?”   皎然下意识想说她并没有害怕,但这种话显然不容易说服凌昱,便忍不住讽刺他道,“你也没去提亲啊。”   那时凌昱说的可是明日去提亲,最后呢,大概只是提了一嘴。   “如果我真请媒人去,你心里会松一口气吗?”凌昱眼睛不离皎然问道,“难道你会点头?”   这可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该有的解释,皎然大声地反驳道,“我为何要点头?那时在四季园,不就说好了到此为止,你因何还要来烦我?”   凌昱并无不悦,又问道,“那你因何拒绝崔家的求亲?”凌昱打断皎然将要开口的发言,“别说是为了等崔子衡的金榜题名和荣华富贵。”   明明是八月底,大半夜里烧火堆居然这么热,皎然突然觉得有些闷,闷得人快喘不过气来,似乎还闻到了何谓作死的味道。   此时此刻的皎然很想出去透透气,却被凌昱按住了刚刚抬起的膝盖,“你不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皎然垂眸嘀咕,“什么这样那样。”   “不是因崔子衡未得功名,也不是因厌恶我。”凌昱抬起皎然的下巴逼她和他对视,“而是你压根就没想成亲,是不是?”   凌昱看着眸底不住闪烁的皎然,妄他以为一切皆会水到渠成,其余的亏欠皆可在日后补救,但如今来看,只怕一切都是郎有情妾无意,他一人在唱双簧。   倒不是说皎然骗了他,当初两人正好时,这姑娘那股情和劲比谁都真,才会让凌昱自惭形秽,是以一直没将最初的动机坦白。   凌昱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当初在四季园,可以说是他先唐突了皎然,当时凌昱以为若是被扇巴掌了,或是姑娘哭哭啼啼,他定也不会逃避。   谁知这姑娘比谁都潇洒,皎然身上那股不顾一切的劲无畏且无惧。正因无畏,所以从来不问,不问他的身份,不问他要名分,不问他俩的将来,又因着不在乎结果,所以连世间姑娘家看得比命还重的所谓的礼义廉耻都懒得理。   凌昱想清楚这点时,先是愤怒,而后便是百思不得其解。这般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勇气和魄力,都不知叫他该佩服、自嘲还是生恼,佩服她不似其他姑娘般动不动哭哭啼啼,自嘲自己做了嫁衣裳,在皎然眼里却不值一提,恼的自然也是皎然的云淡风轻。   而让凌昱更惊讶的,是皎然身后那隐隐的豪壮,甚至用悲壮会更为妥帖。   这姑娘似乎随时都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所以才从不问不闹,也不过问他的终身大事,明明脸上的不喜瞒都瞒不住,但又不知被何物压制住,只是每回演又演得不真切,回回被他看破,但这大概正也是皎然随时准备离他而去的印证。   “谁说我不想成亲?”皎然将下巴从凌昱手里移开,往后靠了靠,和他保持安全距离,“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那你因何在南边买宅子,又因何托芙蓉儿的婆母在晋地打听新宅子?”凌昱咄咄逼人,这姑娘后路留的还不止一条呢。   皎然闻言心里就是一突,眉毛立刻竖了起来,这可是她背着他悄悄让夜凌音做的买卖,“查我很好玩吗?这就是你说的信任?”那时他们可还正你侬我侬呢。   “别瞎想。”凌昱摆了摆手,“你娘亲银子多,大手一挥就在南边买入一座宅子。不用我让人去查,下面的人捉摸不定,自然会将消息传上来。”   皎然撇开头,“狡兔还有三窟呢,你自己那么多窟,就不容许我买几座宅子?”   其实皎然买宅子正是准备有朝一日撤退所用的,而被凌昱知道,便又添了几丝她这是釜底抽薪,早就准备逃之夭夭天涯不再相见的罪过。   “你倒真是果断得很哪。”凌昱冷笑一声道。   皎然倨傲地挺直背,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之处。 第181章 第一八一回   凌昱看皎然这漫不经心的态度,突然又想起一桩旧事,“要说不信任,我怎么能同你比?”   这话说得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皎然可不记得做过什么对不住凌昱的事儿,虽说世之所见,商户浑身浸染着铜臭味,但皎然可是个好商人,于“诚”字之上,她贯彻得淋漓尽致,着也是她办事的宗旨。   所以皎然慢吞吞地收回了下巴,侧了侧耳朵,实在有些好奇被凌昱抓到了什么把柄,“我何时又不信任你了,你惯会倒打一耙。”   凌昱挑眉,“当初不是跟你说了由我用药吗?”   这话问得皎然心虚不已,抿紧嘴唇眨了眨眼睛,无言以对,又觉得凌昱没道理会知道,便绷着脸道,“如今还重提这些作甚么?”   “秘传的‘玉寒散’,是你娘亲那里得来的吧,药是好药,可到底寒凉,也亏得你心够狠。”凌昱越说脸越阴沉,话也就越说越狠了,“像你这般灌药,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   玉寒散确实是好药,等闲勾栏女史是用不得这样的好药的,只能一碗碗阴寒的避子汤下肚,往后能不能生育就看个人造化了,而这玉寒散,传于宫廷大内,可避子却不似汤药阴寒,像夜凌音这样的花魁当然也存有秘方。   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后,凌昱多次嘱咐皎然不要乱用避子汤,寒物伤身,彼时皎然大病初愈,又是寒凉体质,长期用药恐对往后不利。   结果倒好,这姑娘非但不信任他,为了不留一点可能以绝后患,还瞒着他长期用玉寒散,这是生怕被他骗了,心着实够狠,仿佛从不把这点事情看在眼里,反正随时都能全身而退。   别说皎然将自己当成女史,有时候连凌昱都觉得是两人的位置颠倒了,他倒更像是闺中人,而皎然是风过了无痕,半点不拖泥带水的。   当姐儿不把这事儿当回事,一来是调丨教使然,二来多是想攀贵人替自己赎身除贱籍改当良人,最好的办法便是母凭子贵,顶着肚子进门,但皎然却是巴不得将楚河汉界划得清清楚楚。   皎然看待这些事的态度确实和旁人不同,所以听了凌昱的阴阳怪气也不恼,将所有可能扼杀在摇篮中,总比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好,是不是完璧之身肉眼瞧不出来,要是肚子跟充了气似的鼓起来,那她可就真的不用做人了。   “凌公子说的没错,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所以皎然看得开。”勾栏女史确实也不过如此,她不就是女史生的吗,皎然笑道,“所以,我们不过是殊途同归。”都为了一个目的,这才好聚好散,要不可就更加剪不断理还乱了。   凌昱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每回都只当在伺候恩客咯?我竟不知你如此勉强?”情之所起发乎自然,那档子事儿凌昱自觉最难勉强,而皎然的反应他也是时时注意,总归骗不了人的。   皎然被凌昱的话刺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是又如何!?既是勉强,如今正好就散了。”想不到为了和凌昱撇清关系,她竟然自比女史,连夜凌音的名声都不顾了,实乃不孝女是也。   “那你开门做生意什么都不求,岂非亏了?”凌昱道。   皎然觉得凌昱完全是拉着她的筋在说话,嗡嗡嗡地连天灵盖都疼,可她既已决定往前走,就不想再落入凌昱的圈套里,凌昱想要的答案很明显,皎然却不想顺了他的意。   “不行,我要出去透透气。”皎然觉得自己急需冷静,跟凌昱同处随时都有炸毛的风险。   “阿然,不要每次遇事只会逃避。”凌昱一把拉住皎然,“纵使没有我,你也不缺人求娶,不是吗?”   皎然坐立难安,自己在凌昱面前仿佛就是个没穿衣服的小丑。当时她铁了心同凌昱闹掰,除被人欺骗的心寒让所有热情戛然而止,也有不想面对两人未来的成分。   那段时日,凌昱不止一次询问过她夜凌音何时归京。皎然不知凌昱是何意,但也不敢试探,就怕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可要见她娘亲还能有什么事儿?皎然难免自作多情地认为凌昱是有另一番打算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皎然确实怯懦地缩回龟壳了,她从来只想偷偷拥有这段感情,将其藏在暗处,所以当凌昱想要撬开这一角见光时,皎然想也不想,猛地就将它又合上了。   “走开。”皎然拍走凌昱的手,脚一跨往里头进去,不让她出去,总不会不让她睡觉吧,“我乏了,该睡了。”   墙角还堆着枯草,皎然挪步过去抱着一堆在怀里,而后一手抓一撮,从上到下将两人之间隔出一道银河。   同寝是可以的,但面上这层纸还是要糊上,不然有朝一日翻起旧账,可就没处说理去了,皎然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才拍拍手到里侧坐下。   “你这是在防我,还是防你自己?”凌昱往门口的火堆里又加了几根木柴,躺回墙边时笑着朝皎然道。   皎然挑挑眉,意思很明显了,就是防着凌昱的意思。但事实上,这小小一片地,皎然占了六分,凌昱占了四分,其实本准备给凌昱三分的,但皎然估算着凌昱体型魁梧人高马大,只给他留三分地盘就太明显了,那会暴露了她暗搓搓的小心思。   之所以暗搓搓这么做,实则是皎然在防着自己,凌昱坐卧都定如钟,可她就不同了,以她小日子老爱在被褥上画地图的经历就知她睡觉不老实,更让皎然觉得难为情所以不得不防着自己的是,以往不管夜里是以何种姿势入眠,次日她总会在凌昱怀里醒来。这可就自挂东南枝了。   今时不同往日,皎然可不能再犯这种给人错觉的错误,所以皎然也不答话,只默默背对凌昱躺下,以手枕头闭上眼睛。   皎然总是一倒头就呜呼大睡,可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明明双眼紧闭,脑子里却无法平静,许是平日里就寝总要翻来覆去寻个舒服的位置,今日为了不去看凌昱,皎然保持这个以手臂当枕头、曲腿侧卧的动作,着实僵硬得很,不利于入眠。   方才只顾着一来一往和凌昱斗嘴,脑子混沌,听一句想一句,山间夜里静谧安然,适合深思,皎然脑海里不知为何一遍遍过着凌昱的话,全都连成片,导致越来越清醒。   既然看破她的心思,还愿意来寻她,这可不是一贯待人冷淡的凌家三公子会做的事情。   皎然闭着眼睛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如此反反复复却仍睡不着,最后忍不住转过身,眼睛悄悄睁开,就落入了凌昱的视线里,皎然这次没有回避,而是看着凌昱问道,“公主为了你的亲事,应当很着急吧?”   国公府就这根独苗,嘉禾公主纵使对未来媳妇的要求再高,但也抵不过想要他传宗接代的心切。   “就差把我押上花轿了。”凌昱看着皎然笑道。   其实凌昱的心思,皎然说明白也是明白,说不明白也真是一头雾水。若真非她不可,也没见他和公主提起,不然早该有人到家里打听了,可若真有她吧,那他们分开的这大段时日,也没见凌昱有任何表示。   总不会是相看了一圈,才想起还是她好吧,而比起那些门当户对的世家贵女,皎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   凌昱的怪癖皎然最清楚,但她更清楚凌昱可并非没脾气之人,突然又掉头回来找她了,不由皎然不多想,可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这般如往日的闲聊可不是皎然想要的,皎然盯着凌昱胸襟下的金边暗纹许久,才问出心中所想,“那过了这么久,你为何还来寻我?”   “确实很久。”凌昱自嘲地笑道,“久未见你,却仿佛每日都能见到你。”   这又是什么意思?皎然不解地抬眸,这才重新和凌昱对视。   凌昱打量着皎然道,“用膳时,会想你吃到如此甜腻的食物,会如何嫌弃地撇嘴;提笔写字时,会想到你若拧眉思索,拿着笔冠不知又该在脸上留下几个红印;每日清早起来,会想到每次唤你起床,你只愿睁开一只眼,而后便要在床里滚上半盏茶才愿意起来。”   “明明你不在身边,却无一处没有你的影子。”凌昱道。   凌昱确实也是有脾气的,所以当初皎然在四季园一点旧情也不念,什么话都不问便要一刀两断时,凌昱也是本着谁又能离不开谁的怒气没将她截下。但有些事情在一起时不觉明显,分开后倒是明白了何谓“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可皎然听完却不为所动,事不关己地评价道,“那说明还不够久,再一段时日,便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虽然皎然这话本意是想泼凌昱冷水,因为凌昱这话说得她耳朵有些发烫,她怕凌昱再说下去,她就该动摇了。以至于皎然不得不从根本颠覆他这少有的情话,但人人思而不同,皎然的话听在凌昱耳朵里,不觉冰凉,反倒添了几丝失望的寂寥,莫不是在怨他来得晚了?   柔弱的女子总是容易招男子怜惜的,凌昱一时又忆及昨夜和薛能例行切磋武艺时,因着怨怪薛能出的想不清楚就先放着的馊主意,忍不住多在他身上下了几拳,如今想起来,还真是有些殃及无辜了。   无论如何,反正凌昱看着皎然的眸底是更加深了,像有一个漩涡,下一刻就要将皎然卷进去,凌昱嘴角翘得颇大,“你以为还有哪家姑娘会像你那般同我说话?久了些却也无妨。”   确实不会有人敢不要命地甩凌昱脸色,但这其实是个伪命题,因着凌昱若真的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看娶妻,都成结发夫妻了,压根就不会有什么分开的时日足够久,便什么也记不起的事情出现。   但凌昱这人突然的好心情却让皎然头皮有些发麻,从不说温情话的锯嘴葫芦,来到深山老林却肉麻话一句接一句,除了耳根发热,皎然只觉得危险。   皎然翻身正面向上,不去看凌昱那让人恼火的眼神,总之凌昱心情若好了,便会搅得她心里烦躁如麻,“你既然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就找你的小表妹小妹妹去!免得失了礼数又是不敬又是怪人闹腾!真是烦也烦死了!”   凌昱以手撑起头问道,“真有这么烦?”   皎然瞪了凌昱一眼。   “我却是一点不烦。”凌昱轻声道,“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日子特别有意思,仿佛万物都活了起来。”   凌昱探过楚河汉界,脑袋低了又低,低到皎然觉得耳边已经有些发痒,“阿然,你知道的,我不想要一位像木头一样只会唯命是从的妻子,那样的话,我还不如直接聘个管家。”   凌昱笑得像十足十的黑面狐狸,正挑着眼尾等待皎然的回应。   “不早了,且睡吧。”皎然假借打哈欠的动作转身面壁,不是因为困了,而是因着凌昱情话越来越多,且越来越没有边界了。离开时,耳朵从凌昱唇边擦过,皎然猛地闭上眼睛,可惜耳边一抹红已经迅速蔓延到脖颈间。 第182章 第一八二回   “那你作甚么脸红?”凌昱可不会因为皎然的“困意”便就此罢休。   “哪里脸红了?”背着凌昱,皎然一把往后摸住自己的耳朵,而后十分厚脸皮地道,“我向来面浅,一闷就易脸红的。”虽然是秋日里,但门边烧着一堆火,确实也不能算凉快。   凌昱今夜难得地笑出了声,皎然易脸红,但多数时候,是绝不能算面浅的。   凌昱的笑声不大,只通过鼻息间流出,但在清幽幽的山间,空荡荡的土木屋里,却显得格外明显。皎然看着投在墙壁上凌昱的半个身影,那黑影随着火焰的跳动而颤抖,仿佛那身影是跟着他的胸腔一起晃动的,不过笑开花的凌昱,皎然还没见过。   可即使没见过,凌昱这般表现也很罕见,若在以往,皎然指不定就心花怒放顺梯而下,只可惜彼此间已经过了那个可以心无旁骛只图欢乐的阶段,皎然不希望暂时的和谐给凌昱带去错误的讯息。   皎然微微抬起头,将手臂搁在脑袋下,看着墙上的身影道,“凌昱,你应该明白我们一点都不适合,适合当世子妃的,上京城里一抓一大把,你何苦揪着我不放。”   “若要和其他姑娘相比。”凌昱顿了一会儿,道,“你确实比不过,还没进门,为妻之道已经犯了泰半。”   这话可半点都不好听,皎然怒目瞪着墙上的影子,这哪里是求和之人该说的话。   “那你何苦来哉,嘉禾公主要是知道了,会被你气得升天的。”皎然冲着墙上的黑影怒道。   “这点你无须操心,公主配享太庙,百年后必然升天。”凌昱不咸不淡道,“我先教你个巧,我母亲非心胸狭隘想不开之人,未见我成家立业,她绝舍不得气坏自己。”   这时候还有心情插科打诨,教她怎么跟嘉禾公主相处,皎然捏了捏粉拳,“常言道‘父母教,需敬听’,你这般忤逆生母之意,公主虽然不说,心底一定是失望的。”   “我家不兴这些。”凌昱随口抛了一句,“你最孝敬,那你怎么不听你母亲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父母在上。   额,皎然彻底被噎住了。   “你我皆非这般人,所以你的理由不成立。”他们是门不当户不对,但皎然绝非崇拜门第之人,不止不看重,凌昱有时觉得这丫头隐隐间还流露出些鄙视,当然他也未曾深究,只以为是在相府住的那几年见多了腌臜事儿的影响,但仅此一点,就知皎然不会因为门第之别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不然当初也不会同他好。   而若“不适合”是真正原因,那皎然是不会如此云淡风轻说出口,还时不时挂在嘴边的,凌昱道,“阿然,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皎然动了动脚趾头,低声道,“都说了我什么都不会,担不起那个位子了。”   宗妇可不是去当少奶奶的,皎然觉得自己说的已经是心里话了,但凌昱还是摇了摇头,“只有要讨好主人的人,才需要一技之长,我是娶妻,并非养宠物,也非雇仆人。”   拉锯这么久,可凌昱简直就是软硬不吃,皎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你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人了。”或许皎然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但抗拒什么,彼此的隔阂是什么,皎然是一清二楚的。   女人都是听觉动物,这种沾着蜜糖的话听起来的确悦耳,凌昱或许真是这么想的,但今夜连番的糖衣炮弹,多少也有点要采取怀柔政策的意思,可惜那些隔阂不是如此轻描淡写就能解决。   没听见凌昱的回应,皎然气馁地在手臂上蹭了蹭脸,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同凌昱说话,这人向来会蛊惑人。如果皎然这时候肯转过脸,便可以看到凌昱那比屋外月亮躲进云层后的苍穹还阴沉的脸色。   凌昱没有再锲而不舍地追击。   皎然见墙上两个黑影重叠在一起,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原本只是因心中不明,才问了凌昱为何时隔多日还来寻她,没想到又磕磕碰碰扯了一堆话,险些又被糊弄过去,但问出心里话,脑力那一团麻似乎也捋顺了,一闭眼,皎然顷刻就入了梦,只怪这短短一日实在过得累身又累心。   深山野林远离京城,对于富贵之人来说,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而皎然因着天性使然,去哪里都一般无二,夜里确实睡得沉且香,但本是打着操练骑射的算盘到庄上来,却有人迷失未归,凌涵这一夜可就没睡好咯。   次日一早,皎然是在一片嘈杂声中被唤醒的。   “然姐姐,然姐姐。”   皎然揉揉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凌涵那张将哭欲泣的脸,不由扯开嘴角笑道,“你怎么来了?”这是还没清醒呢。   “我怕你一人迷失在山里,要是白日再来就耽误了。”凌涵嘟着嘴低头道,“幸好姐姐聪明,找到这间屋子遮蔽。”   山里?皎然忽然睡意全无,脑门上像被人拿着棒槌在敲打,猛地爬坐起身来,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儿?”皎然心中打鼓环顾四周,没见到凌昱的影子,也没从凌涵脸上看到半点端倪,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下来。   凌涵身边站着两个贴身丫鬟,眼下微青,朝屋外望去,有不少手拿火棍的仆人,皎然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天色未明却找到这儿,说明凌涵是夜里上山,彻夜在寻人,而她却睡得黑甜黑甜的。   哪知凌涵却一脸难为情地道,“其实也没有,本来他们都不准我上山的,但我听二姐姐说夜里山间有野兽出没,我就怕,怕……呸呸呸”凌涵到底没说出口。   “皎然姐姐,你不知我见你躺在这儿,嘴角还带笑的时候,有多开心呢。”迷路睡着还能做美梦,说明一点没遭殃,本来到山庄来操练是好事儿,人也是她请来的,凌涵可不想最后变成要办丧事。   但这庄子里守卫不多,人手不够都不敢贸然上上,好在凌涵惯会使唤人,闹着喊着遣人去不远处的别庄借人,才能成行上山,不然可没人舍得让她上山来。   皎然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一下凌涵的二姐姐凌凝,要是不想凌涵让人上山找寻,应当就不会透露山间有野兽的口风了。   结果不想曹操还好,一想到凌凝,眼尾就见凌凝走了进来,有着身子还跟着上山,虽裹得严实,但皎然讶异着还没开口,凌凝就先声夺人笑道,“都是这群小丫头糊涂,自己玩开了却把姑娘忘了,幸好姑娘没事儿,不然阿涵眼泪都没地方流去了。”   凌凝话里话外有半怪凌涵的意思,皎然受宠若惊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眼睛跟着凌凝走,见她眼珠子绕着屋子转,不知在看什么。   “二姐姐你在看什么呀?”凌涵问出皎然所想,又道出皎然不知的内情,“外头看了屋里看,这小破屋子,有什么好看的。”   凌凝背着手停下,扫了一眼凌涵,“你可别小瞧了这小破屋子,要是没这屋子,即使不遇到山猪野兽,单是在外头过一夜,山露夜风,冻都要把人冻坏了。”   说完又看了眼皎然,“外头有些冷,姑娘刚醒来,等醒过神来再出去。”皎然闻言只懵懵点头。   凌凝转头吩咐凌涵,“快唤妈妈把带来的披风给皎然姑娘披上,别人找到了,却走这一趟染上风寒才好。”   凌涵忙给丫鬟使了个眼色,立时就有妈妈揣着包裹进来。   而皎然听完凌涵的话却心中一突,凌凝这是在找什么?难道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了吗?皎然都不敢去直视凌凝的目光,只因在她身上,看出不少凌昱的影子,若昨夜凌昱不在此过夜,皎然自然是坦荡荡的,但也不知凌昱的尾巴有没有收干净,会不会叫凌凝嗅出不同。   皎然垂眸沉思,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心虚的人就是没底气,幸好那条楚河汉界没了踪影,也不知是她睡相差磨平的,还是凌昱走时捣乱的。   其实凌凝早在昨日偶遇皎然时就嗅出不同了,她那位三弟可不是见着姑娘就走不动道的人,别说走不动道,平日里多半还会绕道,哪会那么巧,追猎野鹿却撞见来庄子里做客的姑娘,所以凌凝确实是在找凌昱的尾巴。   尾巴倒是没找到,但正因为收拾得太干净了,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门口的火堆姑娘家也搭得了,可火炉边没拾掇干净的鱼骨头就不好解释了,皎然开酒馆会掌勺,并不代表就会捉鱼,凌凝的目光落到皎然干燥只带了些泥土的鞋履上,且夜里山中都看不清,更别说一个姑娘家下水捉鱼。   凌凝视线又落到地上铺着的枯草上,凌昱来庄子除了她无人知晓,而事情未成,断没有先回城今日再来的闲情逸致,可据她所知,昨夜她这位三弟弟可没有歇在庄子里,至于去了哪儿……   凌凝看着眼前这位迷迷糊糊刚睡醒,两颊还带酡红的姑娘,心里莫名有些欣喜,如此没心没肺,她那位三弟只怕有得磨咯。   要说凌凝作为姐姐,为何有这般不合时宜看好戏的心思,则是因为她和凌昱就相差一岁,不说穿一条裤衩长大,但府里再找不到比她同凌昱更熟的姊妹了。两人一道在老祖宗膝下抢吃争喝,后来又一道拜师,从小互别苗头相亲相杀,可没人比她更了解凌昱了。   凌凝不是拘于内宅长大的姑娘,所以看到皎然的第一眼,想到的不是门第之别,也不是去点破和试探,而是指望皎然争气点,千万别叫她失望,她可等着看这位三弟弟栽跟头,等了好些年呢。   皎然一路沉默着思考,究竟是哪里叫凌凝察觉出端倪,可实在没什么不妥,昨夜吃鱼的木签子都不见踪影了,再没什么破绽留下。   思来想去,又不见凌凝另有暗示,皎然索性作罢不想,也不知凌昱是何时离开的,那人的耳朵比狗还灵,应当是远远听到风声,就先一步闪开了。   只是又为何不先唤醒她,可叫她被吓得好生措手不及,差点没露馅,真是可恶。皎然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怎么睡得这么沉,若是被山猪给抬走了都不知道哩。   昨夜皎然本是只想闭目养神,一来是不适合睡觉,二来是怕没被褥盖身夜里着凉,可睡时不仅不觉手脚凉意,醒来时身上还热乎乎的,皎然不由就又想到凌昱那火炉一样的身子了。   马儿走回庄子时,太阳已经挂上枝头,兴奋过后,人就容易疲惫,凌涵精神亢奋了一夜,坐在马上一路随着马儿的步子一摇一晃,早就昏昏欲睡,眼见就快能回到屋里补觉,连忙翻身跳下。   结果可好,脚下不稳,落地时一扭,整个人扑通地就往旁边倒去,吓得接人的丫鬟惊呼一声。   “疼疼疼,二姐姐,二姐姐。”凌涵疼得直落金豆子,“我的脚断了。”   凌凝也随后下马,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凌涵的脚踝,淡淡地道,“只是扭伤,死不了。”   可凌涵哪听得了这话,身体的感受是最真实的,眼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凌凝也不去安慰,只唤人将凌涵抬回屋里,又遣人去请正骨大夫。   皎然先一步下马,就站在凌涵边上,她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方才是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子,不知从哪里飞来弹上凌涵的脚,才叫她扭了这一脚。 第183章 第一八三回   正骨大夫来的很快,凌涵大概从小少受这种外伤折腾,金枝玉叶的骤然破皮扭骨,活生生疼出要升天的架势,脚上缠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白布,直接包成了粽子。   凌凝送走大夫后,丫鬟那边也煮好药捧了进来,凌涵捧着胸口囔囔道,“二姐姐,这可如何是好,明日御驾就要开拔了,没了我可怎么办呀?”一看自己的脚,又开始哭唧唧了。   皎然就远远站在床尾,听得凌涵这话,又看她那滑稽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小姑娘的世界就是小而可爱,心底只有这么一件事,却看得比天还大,且大夫原是说无需裹那么多的,还是凌涵自己不放心,一而再询问,才叫大夫又无奈裹多了几层。   瞧着这会儿,凌涵又开始滴答滴答掉金豆子哭出声来了,真就是梨花带雨,可凌凝显然却不怜惜,她接过丫鬟的药碗,一边喂凌涵一边道,“不过是皮外伤,有什么大不了的,没伤筋动骨的又不是下不了地,这都是小伤,要随扈也非不可,只要悠着点不再伤到,叫邪气由底进便可,于此行无碍。”   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凌涵依旧捂着胸口,好似西子捧心一般脆弱,以凌涵的脸蛋做这动作自然不能算东施效颦,只是看在皎然眼里却莫名好笑,笑意升腾起来,却又涌出一丝羡慕,上有兄长姊妹护着,作甚么都有人兜底,才能养得如此娇娇惹人爱啊,果然人比人会气死人的。   此时的凌涵压根不会知道别人的羡慕,听了凌凝的开解,原本就嘟着的嘴噘得更高了,抽着鼻子道,“姐姐有武艺在身,当然不觉有甚大不了,阿涵这样,要是邪气入体发了热,或是再扭坏了腿,新伤旧疾,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阿涵了。”凌涵越说越伤心,“要是成了瘸子,阿涵还怎么讨夫君,我才不要找个麻子脸郎君。”   凌凝拧了一把凌涵的脸蛋,“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害不害臊,竟给你想这么远去了。”   凌涵鼓着腮帮子道,“我这是未雨绸缪,要是瘸了腿,便是公主的女儿也没人要了。”   这话说得凌凝都笑开了,皎然跟跟着捂嘴。   其实照正骨大夫的说法,凌涵的伤并无大碍,没伤筋不断骨,卧床休养一段时日便能好,只是看来这姑娘年纪虽小却实在惜命,所以当即就打消了随扈南下的念头。   不知是不是心思太多胡思乱想,凌凝的话听在皎然耳朵里,似乎有刻意而为之的成分,不怪皎然瞎想,只是一切都太巧了,且又叫皎然看到那颗石头。   凌涵一心想去秋猎,若直接不让她去,这姑娘可能会心有不甘,但凌凝这招声东击西,明着大事化小撺掇凌涵前去,暗里却清楚她这妹妹的本性,悄声无息就叫凌涵偃旗息鼓,干干脆脆地留在京城养病,一点也不哭不闹,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小姑娘拿捏住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而那块小石头来得那么巧,石子哪会自己跳起来砸到凌涵的脚,又如此恰到好处不叫她察觉痛意,是不是巧合显然不言而喻,不知为何,皎然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凌昱那张脸,昨日陪在凌昱身边的只有凌凝,观凌涵的语气,也是不知凌昱在山庄里,不然那群小表妹早该找凌昱去讨教骑射之术去了。   如此鬼鬼祟祟,又对自家妹妹下此狠手,和凌凝打配合不让凌涵南下秋猎,皎然手指在腿边轻点着,隐隐猜到只怕秋猎此行南下会有险情,凌涵过于欢脱单纯,像小鹿子一样上蹿下跳,这是怕被误伤了?想来凌昱和凌凝都知晓内情,才如此设计不叫自家妹妹随行。   做得如此隐秘,也真是煞费苦心,皎然突然又有点羡慕凌涵这姑娘了。   九月初一这日,皎然站在长庆楼面街的“临云”号包间里,此处站高望远,视野极佳,皎然眺望着皇城的金黄琉璃瓦,又被那金灿灿的光线闪回眼神,以手搭凉蓬放在额前,目光落到御街上浩浩荡荡的开拔队伍上。   御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上京市民,帝王的銮驾已经出了宫门,可等领头扬旗鸣乐的宫人走到长庆楼下,人人翘首以待,只不过皇帝的龙身却还没出皇城。   凌昱端坐马背上,随在禁卫军的队伍里,一身黑锦衣袍,悠闲自在,好似真是要去打猎一般惬意,只是如此信步闲游般晃荡在御驾左右,在一众宫装戎装加身的宫人禁军里就显得格外显眼了,不止皎然一眼捉住他的身影。   “姑娘,难道你还……”忘不了凌公子?彩絮儿也是一眼就看到凌昱,心中纳闷着自家姑娘早早来此用早膳,原来就是为了等这一幕?   不过彩絮儿的话还没说完,皎然就抢先一步截断道,“别瞎想,我就是不想白费了苦心。”那个护身符,可是起了大作用的,四舍五入来看,凌昱身上也有皎然的一股心血,皎然如是想到。   彩絮儿努努嘴不再说话,什么苦心她不知,但跟着皎然撇开十二间楼的事不理,一大早到长庆楼来,傻子也会以为皎然这是余情未了,这可不能怪她多想,只不过看着脚下那位,彩絮儿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此事何时能了。   后面的日子过得平顺而安宁,皎然每日都在十二间楼里忙活晃荡,两点一线,就没踏出这条线过,日子过得且算平淡不乏味,但本着心怀天下的意念,皎然每日心里还是痒痒的,京城里越平静,就代表南边没动静,越发搅弄得皎然心中不上不下。   一直到御驾回京,浩浩荡荡的队伍穿城而过,皎然才得以心安。这日皎然正在四季花园拾弄她的花花草草,一听见远处有人高呼“圣驾回京”,皎然惊得手中的小花锄险些都没拿稳,差点砸到腿上。   酒客存粹是惊喜,圣颜难见,都是赶着去看热闹的,而皎然则是惊多于喜,皇帝这番突然回城,京中可没先传来半点风声,原定的回京日是在后日,官府的人只怕还没步道呢,而除了皇帝回城的风声,皎然这些时日最关心的事情也没听到半点动静。   所以,皎然赶紧将拨了一半的土填好,连地上的小工具都来不及收拾,立时便拔腿跟着人群去凑热闹。   可惜皇帝果然是骤然回京的,队伍短小简朴,皎然探直了脑袋,也只看见个尾巴,心里关心的事情更加没见到了。   不过既然去时凌昱和凌凝有那般动作,自然也是不虚此行,秋猎带回的不会只是各色野物,可是个中细节皎然打听不得,又心痒痒地睡了一个晚上。   但这消息并非不来,只是来得迟了些,次日一早,大将军秦双和胞弟秦单在南苑被活捉的消息就跟自己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京城。   上京市民先是诧异万分,护国将军被抓,这就跟菩萨突然跌落神坛一般叫人咋舌,久久不能平复那被颠覆的心,想春节前夕,秦双将军回城时,谁人见了不高呼一声“将军威武”,当初西北边境可是靠着秦大将军守着的。   至于风流儒雅的秦侍郎,那就更加叫人意料不到了,居然是最让京城老少姑娘闻风丧胆的黑市背后的靠山,殊不知多少姑娘家的一辈子,都凋零在这些暗地的阴霾里了,一想到这里,百姓越说简直越咬牙切齿。   又次日,大队伍回城,从南薰门到朱雀门再到宣德门,整条御街两旁被挤得水泄不通,都等着用唾沫星子淹死这通敌叛国的大将军。   皎然这两日忙得很,先是在酒楼穿梭,想听点耳风,但这种事情传到百姓耳朵里,就是一人一个版本,编得皎然直叫好,却不知能不能信。   有说秦将军是英雄膝盖跪倒在敌人的美人计里,自古英雄总要败在美人的石榴裙下,似乎这样才能满足口舌里那点谈资,也有说秦将军是异国之子,从小就被养在本朝,这才成功里应外合,蒙蔽了帝王的龙眼。   不管能不能信,但皎然总要先眼见为实,当看到随扈队伍的最后,秦双和秦单被关押在囚车时,一颗心才落了地,一朝沦为阶下囚,再英勇的英雄也堪比垂垂老朽,胡子拉碴,鬓发散乱,没有半点光环。   但这也没取得百姓半点同情,百姓识字不多,却是最勤勤恳恳照着礼法过活的人,他们或许不够聪明,不够勇猛,不够阔绰,但心中的正义邪恶拎得比谁都正。   一个通外,一个攘内,还享用京城百姓的爱戴这么多年,若非不舍得家里那点存货,都是想朝着囚车砸鸡蛋的。至此,秦家在京城里就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秦府满门关押,等候皇帝的发落。   又直到次日,皎然才有机会一窥其中究竟,总算能弄清楚其中的种种内情。   “想知道什么,问吧?”凌昱风尘仆仆地赶到月来相照轩,袍子随手一撩就在皎然对面坐下。   又是自斟一壶酽茶,眉眼间有些疲倦,但袍子冠发一丝不苟,鼻间依然是熟悉的淡淡的清香,皎然心中暗道果然再忙也不忘骚包,但是,凌昱这是百忙中抽空来替她解惑的? 第184章 第一八四回   皎然扯出一抹假笑,“该知道的京城早传遍了,人人交口相谈,还有什么好问的。”   凌昱正在窗边榻上拾掇莲花炉,准备端来地上煮水,闻言走到皎然身边坐下,直视她的眼睛,看得皎然都以为自己脸上开花了。   “怎么了?”皎然稍稍往后仰,战术性远离凌昱。这人是有多健忘?上回在山上,他们可是不欢而散的,怎么还能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凌昱现在的脾气好得都不像他本人。   “还跟我赌着气?真不想知道?我待一会儿可就要走了。”凌昱道。   听听这话,难道没有一点吊起来卖的意思?皎然拾起筷子,夹了一块醋溜肉片,重新用起晚膳来,“世子爷倒是瞧得起我,我一口气没有那么长的。”   凌昱闻言展眉而笑,似乎皎然这话对足了他的胃口,“此言不假,你这人就是心大得很。”   不心大点早死了八百回了,皎然暗暗地想,然后皎然又听凌昱道,“唯独待我不同。”   怎么说得像苛待他了一样?皎然瞪了眼凌昱,这人是脸皮多厚才能这么淡然地说出这种好似自己受了委屈的话来。皎然觉得自己不要太与人为善好吗。   凌昱又笑道,“以你的性子,在外人面前装也会装得和善,这说明你待我如自家人,才会在我跟前置气。”   皎然就差拍桌而起,真是什么话都叫他一个人说完了,但若是拍桌而起,岂不是验证了凌昱的说法,所以皎然只能转头又对凌昱笑笑,这次的假笑弧度翘得比方才更大。   “不是正忙么?既然忙着,差不多就忙去吧。”皎然道,这逐客令很明显了吧。   “其实也没那么忙,透透气的功夫还是有的。”凌昱双手交叠撑在脑后,腿一伸,就在皎然旁边躺下。   这是赖在这儿的意思?“要睡回你府里去……”   皎然推了推凌昱贴在她身后的胸膛,凌昱干脆侧躺而卧,两只手往皎然腰间一圈,牢牢将她固定住了,“别动,我不睡,就躺一会儿,方才从宫里出来,本想回府歇息,不知怎的就走到你这儿来了。”   凌昱的脑袋又往皎然腿边蹭了蹭,“见到你我就心情好,整个人都舒坦了,倒是没走错。”   皎然扭了扭腰,不过对凌昱毫无影响。   “你把我这儿当成什么了?”皎然烦躁地接着喝汤,好在月来相照轩是她的私人领地,不然要是被人瞧见他们这模样,说成什么还真难说。   凌昱睁开眼望向皎然,“我倒是想当成家,你愿意么?”   皎然咬了咬箸子,不再说话。两人莫名其妙地又似乎回到了不清不楚的阶段,但皎然很明白,一样的人,若是再走一遍一样的路,依旧会是一样的结局。   所以最后皎然还是忍不住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的答案?我说的话你何时能听进去?你知不知道,我最烦你这幅什么都要听你的、由着你,不顾他人感受的样子了!”   “真的吗?”语调轻快上扬,凌昱听上去似乎有些高兴,皎然眉毛一拧,气得差点要一口血喷在他脸上,便又听凌昱道,“阿然,都说出来,不要把不满憋在心里,全都说出来,好不好。”   凌昱的声线很温柔,像在循循诱导迷茫而陷入困境的后辈,又带着几分欣喜,显然是没想到一贯好脾气的皎然会对他说出这话。   不过这种话哪是想说就说的,刚说出口皎然就有些懊恼,这种脱口而出的话最真实,说得越多牵扯越多,这会儿自然也说不出来了,说不出口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皎然不怕和凌昱言语争锋,不怕凌昱咄咄逼人,因为那样的凌昱皎然很熟悉,可他一旦柔和下来,皎然顿时有点招架不住。   好在凌昱也不刨根问底,心情一好,连关子都不卖了,“我来这儿寻你,一是漫无目的却走来了,二也是来替你解惑的。”   怎么突然又绕回来了,皎然被凌昱这跳跃性的思维弄得摸不着头脑,只是谁说她需要解惑了,皎然放下汤勺。   凌昱抬了抬眼皮,“你别急着反驳,若是不想知晓内情,你因何跑到街上去看热闹,又日日去大酒楼探听耳报神,你惯不爱凑热闹的,不是吗?”   开业至今,皎然巡场只在大酒楼走过场,多半时间都泡在花园和酒院子后厨里,要么是拈花弄草,要么是研究新菜式,少在人前露脸,但大酒楼里风声多,近来皎然确实在大酒楼里上下一待就是小半天,只可惜也只能听个半囫囵。   被凌昱一语戳中,皎然耸耸肩,“朝廷拨乱反正,作为一介草民,有点好奇心不是很正常?你这样日理万机的人,我怎么好意思打搅,只能望望风,伸长了耳朵,再看看能不能问问别人咯。”   “你还想问谁?”凌昱搂着皎然腰的手忽然僵住,害得皎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原本是想给自己找回点地盘的,哪知道一和凌昱说话,皎然也容易“做自己”,话说得顺了,嘴却瓢了。   那个别人自然不会是酒楼里的酒客,对那些酒客,皎然的寒暄向来是点到即止,纵是打听,实则也是竖着耳朵借口在一旁听着。皎然嘴里的别人,无外乎薛能和花姑这几位勉强能算有交情的人。   “你可别忘了茂挺是有妇之夫。”凌昱冷冷地提醒,又道,“真是多此一举。”这是在讽刺皎然舍近求远,不来问他,反而想跑去问薛能。   “哪里就扯上有妇之夫了,薛公子和花姑常到十二间楼来吃酒,我想问他们不是人之常情么,你的行踪可难捉摸多了。”皎然一脸“我真冤枉”,四两拨千斤又把这一耙倒打到凌昱身上去,其实之所以不问凌昱,还因着他俩闹掰后凌昱少来十二间楼,再者皎然也想撇清关系不想见,但这当口,皎然可不敢提“闹掰”这两个字。   凌昱紧了紧皎然的腰,“你鬼心眼那么多,脑袋那么灵光,难道还能不明白?”凌昱道,“若你指挥飞月一声,要见我不比见他们简单?”   将飞月和叠影他们四人留在十二间楼,未尝不就是凌昱不愿和皎然两断的最好证明,如此明显刻意且人为的藕断丝连,可惜皎然一直甘当睁眼瞎,与其说不愿去承认,倒不如说她总是装傻。   皎然确实很擅长装傻,眼见这条路行不通,再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斗下去,说到天亮都回不到正题,皎然吸了一口气,还是得靠她把话头牵回去。   “这不是连他们都还没等到吗?不过,怎么突然就将秦”,皎然顿住,差点又喊成秦将军,“将秦家兄弟捉住了?”像秦单秦双这样的文武朝臣,不说名望,在朝中也是小有威望,若非证据确凿,且还是难以翻身的证据,可不好一点脸面也不留就装在囚车里游街示众。   本朝善待文臣,想当初皎仁甫觊觎龙椅,放在别朝早该千刀万剐,但最后也只沦落到发配边疆的下场,可见秦家兄弟,着实犯了当今天子的大忌。   “正因为有威望,才要瓮中捉鳖杀个措手不及,不给回神喘气的机会,免得打草惊蛇扑了一场空。”凌昱道,秦家兄弟都是在京城有根基的人,一文一武,兵权虽不在秦双手上,但做了这么多年的威武将军,手下多少有点兵将,因着忌惮于此,才选择在秋猎时撒网。   为了不打草惊蛇,山上山下埋伏的都是玄镜堂的人,布下天罗地网,就是为了活捉这两人,但这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秦双武艺虽高超,可山势崎岖,密林掩盖,有薛能的禁军在侧,再能耗也抵不过禁军的铁甲包围,加上凌昱和薛能的配合,所以无需暗卫现身,最后生擒没领府兵随行的秦双和秦单游刃有余。   皎然点点头,如今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但稍稍一想就知道,在鱼儿落网前,谁都不敢说有十足十的把握,还不知凌昱是如何的殚精竭虑呢。   “那皇上提前归京,可也是因着这件事儿?”皎然问道,当日皇帝自行策马进京,那气势可是让京城百姓咂舌到今日,嘴巴至今也没合拢的。   皇帝向来都端坐在龙辇中出行,宛如一尊移动的俯瞰众生的菩萨,百姓何时能见到皇帝策马奔腾的模样,且皇帝正值壮年,这下可不只像神仙下凡了,还让真龙天子的英姿又添了不少传说。   凌昱无奈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闲的,惯会瞎想编话本。”凌昱顿了顿道,“不过也并非没有原因。”   皎然向凌昱投去洗耳恭听的眼神,凌昱笑得像只老狐狸一般,“这次南下,宫里可一位妃子都没跟去。”   真是污了耳朵,皎然简直又想拍桌子了,正事儿说着说着,也能转成荤话?   “你别不信,皇上回宫,第一个去的可就是你书筠姐姐宫里。”凌昱道。   皎然“嘁”了一声,“你平时在圣人面前也敢这么没正行么?”   “那自然不会,只在你面前才这般,我可不关心别人的私房事儿。”凌昱笑得有些欢快,见皎然鼓着一张嘴,轻轻拍了她的背,“好了,不逗你了,圣人急着回城,大概还因为被气着了。”   皎然吞下最后一口汤,心里好奇得直冒泡泡,“谁敢气当今天子呀?”   凌昱抽走皎然腰间的手绢,替她点了点唇瓣,因着好奇心过于旺盛,以至于皎然都忽略了凌昱这有些亲昵的动作了。 第185章 第一八五回   “说起来,你还立了功呢。”凌昱道。   皎然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眼睛和嘴巴都睁得圆圆的,“我吗?”   凌昱将手绢丢到桌案上,“你父亲也有一份。”   “你是说那个平安符么?”皎然斟了杯清茶给自己压压惊,皎仁甫在留下的信中暗示符内有重要证物,可保她和夜凌音一世平安,她多少能猜到是事关朝廷的东西,但如今娘俩生活安定,也是还没做好心理建设,所以直到交给凌昱都未曾拆开,是以皎然并不知符内有什么。   “里面可是藏有秦双通敌的证据?”皎然问道。   “你父亲可不傻,将证据藏在护身符里。”凌昱道。   但那平安符确实是找到证据的线索,符内的黄纸写有一首藏谜诗,谜底指出证物所在。   在大相国寺横跨九间的大雄宝殿里,矗立三尊大佛,那大佛除了要重塑金身,寻常都不会有人靠近,而那锦囊就藏在佛祖肉髻直对的顶横梁里。   可谜中又是谜,这并非最后的谜题,锦囊里有一张卦象,卦指正北,爻分九组,大雄宝殿的正北面是三楼高的资圣阁,供有五百尊罗汉,最后便是在这阁中,找到了皎仁甫藏匿的卷宗。   当初皎仁甫想登大位,自然要借秦家兄弟之力,事败后秦家兄弟明哲保身,皎仁甫也没忘记留后手,卷宗里有一张西北舆图和布防图,以及一封机密信,上面有北胡首领努亚力的私章,皎仁甫截下这真迹,命人复刻了一份真假难辨的赝品,狸猫换太子般给秦双送去,秦双哪哪都好,就是墨水喝得不够多,外壳没换换了里物,并没察觉任何不同。   皎然心想秦双比她想象的还疯狂啊,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说来,当年你父亲,岂非真的……”冤死沙场了?被左膀右臂背叛,论谁也不会有防备,当时秦双迫切想立战功,若是赢了,赵国公这尊大山会分去他的光芒,只有另起炉灶自当山头,世人才会知晓秦双是何人。   “吃里扒外的东西。”这是皎然迄今听凌昱说过的语气最狠的话了,大约也是真的被气到了。   战场刀箭无眼,秦双趁乱手刃赵国公,明明是被打得节节败退几里之地,却因主将阵亡,“誓死”捍城得了百姓的爱戴和朝廷的封赏,实则暗地里跟努亚力狼狈为奸,让地却得名,又因后来几年边疆无战乱,所有人都以为是他镇守有功。   谁知这举国的荣辱,就是他和努亚力私下的买卖,所谓监守自盗都不足以形容如此之恶行。   不仅如此,楼若那边也探听得秦单的真面目,说不得温柔乡真能醉死人,以前秦单从未对人提及的,却连连在楼若这儿说漏了嘴,让她得知了原来那位秦芸的替死鬼,就是秦单在背后示意的,虽说当时是秦单去寻张大官人办事儿,但恐怕连张大官人都不知实则背后之人正是秦单。   皎然点了点头,一个在边疆通敌,一个在京城搅弄风云,简直就是把天子当猴儿耍,要是两条大鱼落网,皇帝还有心思在南边狩猎,那真是佛者境界了。   但显然元祐帝并非佛陀,事成后,原本小半个月的秋猎,不到一旬便草草结束,在南苑待不到两日,元祐帝便只领了一支精卫军先行回京,那扬尘而起的背影,仿佛就是在昭告真龙天子的怒气。   皎然正听得拧眉,突然又想到,“可是卦象就这样易解?那若是落入他人之手,这布防图岂非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要是这样简单,就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了。”凌昱笑道。   皎然想想也是,距离他俩分手,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日,差点她都以为这平安符排不上用场。   “不过说难也不难,只是找中间的关键人物难了些。”凌昱道。   纸上所画,似卦非卦,起初凌昱对那卦象也百思不得其解,连钦天监都没解开,不能直解,那只能靠智取。也是皎仁甫深沉,既然将卷宗藏在大相国寺,那自然是因着信得过。   大相国寺又叫皇家寺,历届住持都由皇帝亲自任命,当年元祐帝登位,住持虽是以他的名义任命,但实则是由皎仁甫这位顾命大臣钦点,小皇帝哪有说话的份儿,而既是他选的人,也便是为他办事儿的。   且这卦象,乍一看是道家所有,谁会想到去问佛家人。那卦象似卦似经,简直就是四不像,但却是当年皎仁甫和大相国寺住持闲话时探讨过的,所以最后还是由这位住持解了出来。   原来如此,皎然追问道,“那楼若姑娘可还好?”其实皎然就是怕楼若美人计用着用着,自己也陷进去了。   凌昱伸手拉过一个蒲团,垫在脑后,皎然看着他惬意地寻了个睡姿后,才听他道,“寻回了她妹妹的尸骨,正在城外找风水宝地重新安葬。”   逝者已矣,连相认都来不及,皎然哀伤地说不出话。   凌昱笑道,“怎么了,担心她心里难受?你用不着担心,楼若可巴不得将秦家弟兄千刀万剐了。”   楼若沦落风尘,妹妹替人见阎王,此姊妹并非个例,而这些人一生骤变,可少不了秦单这种人的“助力”,如今大仇得报,楼若是解了心头之恨,但谁都无法回到原点,也不会因为他们倒下,日子便自动倒退,将属于她们的一切归还,国仇家恨,那些人死一千遍也不足惜,但多少对死者也是一种慰藉。   可既然秦家兄弟已入大理寺,凌昱却似乎未有一点松缓,皎然还有话想问,却见凌昱已经闭目舒眉,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已经沉睡。   皎然心再硬,也不好在这时候叫醒一个可能几宿未眠之人,手边的茶壶已经空瓶,皎然看了眼凌昱,没有去拉开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而是端起桌案边的经瓶,自顾自小酌起来。   清酒爽口,又因听得内情,心情颇佳,皎然断断续续地饮着,很快便又两瓶见底,镜月湖里的月影也从东边跑到了西边儿。   “何时了?”凌昱低沉的声音从腿边传来,皎然看了眼天色,“快到亥时了吧。”   凌昱松开圈在皎然腰上的手,揉着眉心道,“竟这般晚了。”   其实也不算晚,十二间楼亥时才闭店,而外头的酒馆,多是彻夜不关的,但寻常这时候,皎然也该拾掇归家,只是凌昱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快一个时辰,这对这几日的凌昱来说,确为难得。   皎然在心中腹诽,你也知道晚呀,彩絮儿都不知在门外朝她使了多少眼色了,哪知那时皎然倒是想动凌昱的手了,那两只大掌却跟黏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你且回去吧。”凌昱道,然后自己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皎然还没见过凌昱这般赖床未清醒的模样,说来人一旦慢悠悠起来,都会变得可爱,但且又如何,随他去便可,终于可以离开,皎然立马站起来拍拍衣裳走人。   “你有男装吗?明日带上,我带你去个地方。”凌昱在皎然准备走出门时突然开口道。   明日?男装?皎然脑子里登时就想起上回他俩一道去鲁地的旧事,其实不算是一道,应当说是凌昱将她劫走的,所以闻言皎然又油然而生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   皎然转过身,正见凌昱从地上坐起来,挥退了睡意,不是迟钝而是慵懒,这人可就又是黑狐狸一只了。   “我,我哪儿都不想去。”皎然果断拒绝道。   凌昱摇摇头,拿过皎然放在高几上的披风,站起身朝她走来,“我只是负责将你带去,要见你的是淑婕妤,你去不去?”凌昱一边说着一边替皎然将披风系上。   而皎然听到他说到淑婕妤时,整个脸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笑得灿烂得都可以开花房了,“真的吗?书筠姐姐要见我么?”明日皇帝要去三圣庙祭神皎然是知道的,可按礼制宫妃不能随行,“书筠姐姐居然能出宫来?她也要跟你们去城外祭祀吗?”皎然一兴奋,问题就一箩筐,高兴得都走不动道。   凌昱替她系着领子,笑了笑道,“她可不是你书筠姐姐了,在人前可记得改口,不然遇到讲究的嬷嬷,可要叫你罚跪。”皎然吐了吐舌头,凌昱又道,“所以才叫你换男装,圣人虽许她出宫,可却不好叫人知晓,也是你书筠姐姐难耐了,居然能叫圣人为她破例。”   “你可别小瞧女儿家。”皎然马上护短了起来。   “我可从没敢小觑女儿家。”凌昱看着皎然笑道。   皎然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发窘,明明说的是墨书筠的事儿,凌昱这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皎然再不想和他说话,拢紧披风转头就钻进了夜色中。   却说皎然回到小甜水巷,一进门就吩咐芙蓉儿将收在衣奁里的男装找出来,褪去衣裳试了一试,“合适倒是合适,就是这胸襟处紧了些。”芙蓉儿两手在皎然身上顺着衣褶道。   “明儿裹上布条就不会了。”彩絮儿道,“一年未上身,这下摆却是短了些,走得快都要露风了。”这说的是露出里面的白里裤   皎然也左左右右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白衣似乎招眼了些。”   总之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主仆三人,谁都能挑出不适之处来,可这也没办法,人在长个儿,衣裳却在缩水,上回和凌昱去鲁地的男装倒是适合,但皎然还没那个胆量敢堂而皇之带回家,要是被夜凌音见着了,估计天下要大乱了。   所以最后,皎然只能打着找书的名义,跑到东厢房石敬泽的屋里找衣服,去年的衣裳没变,但石敬泽正是拔高的年纪,丁绮绰可没少为他添置新衣,总算找得一件玄色衣袍,玄色衣物不管夜里白日都低调。   原本皎然想找粗布衣的,可那种场合,过于接地气的衣裳或许更招眼,所以才选了玄色衣袍,正准备回屋,却在门口撞见了鬼鬼祟祟的皓哥儿,差点没把皎然吓个半死,可见人呐,做贼都心虚。   “然姐姐,你怎么在敬泽哥哥房里啊?”皓哥儿举着小手,不解地问道。   皎然扬了扬手中本就是拿来掩护的书籍,示意她是来找书的,然后把书交给彩絮儿,将皓哥儿抱在怀里问道,“那你怎么也在这儿呀?”皎然觉得自己真是能耐了,居然用这样的法子对付起一个小娃娃,不过不让话题继续最好的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力嘛。   小娃娃的注意力果然很好转移,皓哥儿趴在皎然肩头道,“我去屋里找姐姐了,可是然姐姐不在。”   小人儿话里已有困意,话都说得慢吞吞的,这个时辰皓哥儿早该睡得黑甜黑甜,要么也是在准备睡觉的路上,因着白师太回来,皓哥儿又开始上学堂,所以也不让他去皎然房里睡了,只能活在白师太的视线里。   皓哥儿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将两只小手圈成一个圈圈放在皎然耳边开始说悄悄话,“今天有婆婆来家里,大娘又要把你嫁出去了。”   婆婆就是替人说亲的媒婆,皓哥儿说的是小孩话,皎然听完却笑了,不去睡觉原来是当耳报神来了,也是皎然早出晚归,皓哥儿逮不到机会同她说话。   不过媒婆说的是谁皓哥儿自然没法传达,能说清楚来人的意图已经是皓哥儿的极限,皎然也不想去问,只摸了摸皓哥儿的后脑勺,而后将他抱回正屋里。   其实这并非除崔家外有人托媒婆来试探说亲,只不过都被夜凌音推了回去,而皎然却清楚,夜凌音是看中了崔家,不想将皎然托付给不知根底的人,所以想等皎然自己开窍。   而皎然也是近来才知道,这些年夜凌音已经为她置备了许多嫁妆,连石家落难那会儿,夜凌音也没动过皎然的嫁妆银子。皎然躺在床头呆呆地想着,看来夜凌音是早想看她着红妆出门了。   虽然皎然着红妆的样子夜凌音还没见到,但皎然却在梦里见了好多回,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而每回揭盖头的却都是不同的郎君,陌生的面孔,既非崔子衡,也非凌昱,一夜不安躁动,皎然又猛地醒来,这哪里是在办好事,简直就是噩梦。   天色渐明,想起今日要去见墨书筠,皎然揉了揉发蒙的脑袋从床榻上坐起,从床边高几上的双层温壶里倒了杯温水醒神。   可那厢还没从噩梦中醒过来呢,这厢右眼皮又突然“腾腾腾”跳起来,皎然想起俗话说的左眼财右眼灾,脑里又是一团浆糊,糊得心里都沉甸甸的。 第186章 第一八六回   “姑娘醒啦,怎么不唤我来伺候?”彩絮儿听见床边的动静,见皎然已经趿拉着软缎鞋走到妆奁前坐下,赶紧翻身起来,一边披着衣裳一边朝皎然走去。   人心烦闷时,头顶不是天就觉得逼仄,皎然心烦意乱地推开仙桃葫芦槛窗,深深吸了一口晨间冷冽的空气,这才将心中的烦闷稀释了几分,而后坐回绣墩上,朝彩絮儿伸出掌心,“打我一下。”   “姑娘这是梦魇了还是眼皮跳了?”   彩絮儿取了薄荷露往盆子里滴,先伺候皎然漱口刷牙,又绞了面帕给她净面,然后听话地在皎然手上“啪啪”打了两下。跟在身边一道长大的丫鬟就是有这好处,一个动作就能明白皎然在烦恼什么,其实这也是皎然习惯使然,每回眼皮跳都要“挨打消灾”。   “不够,再用些劲。”皎然又伸出手,彩絮儿“啪啪”又是两下,皎然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揉了揉发红的掌心。梦里让人心慌的是亲事,但皎然并不怕相看,她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亲事只要不想便能回绝,今日要见墨书筠,未知因素太多,可就不像亲事一般好自己拿捏了,她怕的是这个。   洗完脸,整个人总算是清爽了,皎然去正屋给白师太她们请安,又逗了一会儿皓哥儿,这才领着彩絮儿和芙蓉儿往十二间楼去。   到了十二间楼,皎然立时又换上被芙蓉儿揣在兜里的玄色衣袍,在小甜水巷要规规矩矩,但来到十二间楼,那可就是皎然的地盘,要待在哪儿去哪儿根本无人过问。   马车已经停在侧门外,侧门原是开来接尊客的,所以巷子狭窄,人流稀少,不曾想如今却方便了皎然出行。一辆大马车堵在门口,车厢门开在后面,皎然出了门直接钻进车里,一个人影都不用见到,马车就“嘚嘚嘚”跑出了巷子。   青城山在城北的方向上,坐北朝南的山腰间坐落着皇家的三圣庙,皎然在心里嘀咕着这车夫也真是赶时间,颠得她一早的粥水都快呕出来了,只能摸着腹部掀开车帘子,远眺山景转移注意力。   凌昱就是在车行到山脚时钻进马车的,这还是皎然头一回见凌昱身着冠服,紫宫衣、乌皮靴、青玉带、腰佩金鱼袋,蓦地掀帘进来,这凛凛的气势将皎然吓了一跳。   “主道已经封路,小道待会也会有人来把守,必须走快点,小路是颠簸了些,你且忍忍。”凌昱道。   皇帝临幸之处自然要清道,不过皇帝此番来三圣庙的阵仗并不大,每年祭祀的重头戏,是冬至在南郊太庙圜丘祭祀昊天上帝的“亲祀”,仪仗队绵延两万人,那才叫壮观,相比之下,三圣庙皇帝只待一日,就跟出宫登山野游差不多。   青城山南面平缓,是以修建了三圣庙,虽是皇家寺庙,但寻常日子也常有百姓来此登高,而也有乐山者爱去北面走走,南面远眺京城,北面则可放眼绵延山林,那景色更秀丽,所以有不少王臣勋贵都在此修了别院。   不过这种别院寻常都不住人,山间寂静清幽,一路上山不见半点人影。马车缓缓停下,皎然立刻从车上跳下来,被颠得四散的经络骨骼终于回归了正位,站到树下拍着胸脯顺气。   这别院不似郊外的山庄壮观,从外看去,只一座四合院格局的简朴木屋,皎然见人心切,提着袍摆就走过去推开大门探头探脑找墨书筠,虽然穿着男装,但提裙摆的动作还是改不了。   只是屋内并未见到想见的人,扑了个空,皎然“蹬蹬蹬”又跑出正屋找凌昱,“书筠姐姐还没来?”   “要等圣人的御驾到庙里,才会有人领她过来。”凌昱道。   “那你不用过去迎驾么?”反而穿着一身冠服蹲在地上不知在挖什么,皎然心道。   “还早着呢。”帝王出宫哪能像他们这些凡人般想出就出的,光是礼部就有一堆礼制要走,凌昱瞥了皎然一眼,“这么快想撵我走?”然后又接着埋头在地上挖坑。   皎然不回答了,而是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在挖什么?”穿得整整齐齐不去干正事儿,却在挖土,也不怪乎皎然好奇心爆棚。   “垒个小土窑。”凌昱头也不回地道。   皎然无聊着,便背着手蹲在一旁看凌昱垒土搭窑,先是挖一个平底洞,而后将土块掰成大小合适的小土块,圈层叠起,只不过这土窑其实不易垒,要相互借力堆成锥形才好封顶,所以皎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既然是垒土窑,自然是要烧火,皎然也不能干站着等吃,趁凌昱垒土的功夫,四处走了一圈,捡回一堆小木条,别院前就是山崖,人少风干,所以枯枝不难寻。   皎然捡完木棍回来时,土窑已经垒好,凌昱也正从院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藤筐,装着好些鸡蛋和毛芋。   “院里竟然有这些,我还以为要等会儿去挖呢。”皎然以为这鸟不拉几的别院是不住人的,也确实未见人烟。   “平日里有山户在帮着打扫看门,就住在院后的屋子里,今日淑婕妤要来,才将他打发到山下去。”凌昱解释道。   皎然想起方才进入正屋,那椅背桌面确实纤尘不染,原来是有人在收拾。   “我去他灶房里捡了几颗鸡蛋,没想到还有毛芋,便顺手牵羊拿了几个小个头的。”凌昱将藤筐递到皎然眼皮下,“够你吃么?”   她现在可是一点食欲也无好不好,“谁说我饿了。”皎然撇开眼睛道。   凌昱也不笑话她,抓了一把枯叶就开始点火烧小灶,大概是觉得只在里头烧,要等到土块烧白太慢,又围着四周点了一圈火。   火苗轰轰轰烧着,凌昱的声音中裹挟着丝丝“噼里啪啦”的声响,让皎然奇异地透过这身冠服看到了在凌昱身上难以想象的烟火气,“你现在不饿,等会儿我们在庙里吃斋饭,可没人给你们送饭吃。”凌昱一边说着,又一边用纸张包起鸡蛋来,只待土窑烧成,将鸡蛋浸湿就能投到土堆里去。   说不得凌昱此时此刻的衣着,做起这动作来有些滑稽,却是熟练而雅致,无法否认确实是好看的,皎然心里多多少少受用了一点。   坐在石块上相对无话,就听着土窑里“噼噼啪啪”的烧柴爆裂声,两人都只盯着那土窑看,凌昱不断往里加木柴,最后将土块敲下,投入食材,又挖了一堆冷土覆盖在土堆上,山那边刚好传来庄重的仪仗乐声。   “圣人当是到山脚下了。”凌昱拍好最后一捧土,“我先过去,你在此等淑婕妤,这土半个时辰便可挖了,你仔细不要烫着,午间也就这些了,将就着吃。”   真够婆婆妈妈的,皎然点点头,以往好时一切理所当然,现在凌昱一待她好些,便极为别扭,无福消受,实在也是消受不起,凌昱往前迈步时,皎然在后面开口道,“谢谢你啊。”   凌昱回头朝皎然一笑,“你居然还会对我说这种话。”   凌昱身手矫健,回到三圣庙时,帝王的銮驾还没行至庙前,这次祭礼和冬至的亲祀不同,并未带文武百官,因着庙中“三圣”,供奉的是本朝的太丨祖皇帝和两位草根开国大将的神灵之位,所以此番来的都是王室宗亲,元祐帝的血脉兄弟虽不多,但往上推几代,各种沾边的皇亲可就不少了。   仪仗浩荡,宫人众多,又并有禁卫军,礼部官员,和各色宗亲的随行下人,所以当一个身姿娇小的宫人脱出队伍时,不会有人格外留意。   “阿然妹妹!”   墨书筠的声音传来时,皎然已经无聊得蹲在地上画格子,抬头见树下走来一个身着内侍服的人,当即撒开手中的小树枝“咚咚咚”奔了过去。   不过行到距离墨书筠三步开外的位置时,皎然又突然收住脚急刹车,规规矩矩地福了福,又道了句,“请淑婕妤安。”然后悄悄抬眸看向墨书筠。   “你这个小蹄子,还是不忘笑话我。”墨书筠上前两步,牵过皎然的手就在她脸上拧了起来。   皎然笑得花枝凌乱,“我就是想试一试唤你一声‘淑婕妤’是什么感觉,你会有什么反应。”皎然抱着墨书筠的手臂撒娇,“幸好书筠姐姐还是懂我的。”   两人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问了东又问西,也不知是不是高兴过了头,有时皎然一个问题都要问个两遍,被墨书筠笑着闹开。   元祐帝待墨书筠自然是极好的,端看墨书筠的气色便知,红光满面,气韵养人,比未出阁时多了些妇人韵味和尊者气势,许是许久没见到皎然,又许是在宫里待了几个月,打交道的人比做姑娘时复杂,说起话来比以前利索且多多了。   “那宫内其他人可好相与?可有借机给新人下威风的?”皎然问道。   墨书筠摇摇头,“婕妤不能入主一宫,但此轮秀女,我恰好在最后封赏,其他宫里都住满了,如今住的锦绣宫未有主位妃嫔,所以也算自在。”   说这话时,墨书筠媚眼含羞,微微低着头,皎然也知道皇帝是真待她不错,也就放心了,“我瞧着书筠姐姐像是瘦了,以为姐姐在宫里不好呢。”   “瘦了吗?”墨书筠摸了摸自己的脸,“刚入宫时确实瘦了,许是今日的宫服大了,才显得瘦吧。”墨书筠又张开手看了眼身上的内侍服,“但最近确实总肚饿,吃得也多,过些时日当就会胖回来了。”   一说到容易肚饿,皎然也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差点忘记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赶紧将墨书筠拉到一旁坐下,开始拨土挑挑拣拣。   那毛芋还没剥开就透着一股软糯清香,馋得皎然直咽口水,热气烫手,一边捏着耳垂又一边掏出两个鸡蛋放到一旁纳凉,都是最淳朴美味的食材,在土里熨烤过后,自带一股土气,将食材本身的香气拱得更加浓郁。   皎然拿着鸡蛋回过头,就见捧着毛芋的墨书筠眼泪汪汪,一边吃着,金豆子一边掉着。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元有点事,断了几天,不过俺肥来啦   今天闻到路边的烤红薯,想起小时候的土窑,嘿嘿,让女鹅也感受一下,香喷喷的mua 第187章 第一八七回   “书筠姐姐,怎么突然掉泪了,可是心中有事?”皎然赶忙放下手中的鸡蛋,上前帮墨书筠擦眼泪。   墨书筠脸上还有泪痕,窸窸窣窣就着枯荷叶吃毛芋,不过其实她是喜极而泣,“没事,就是很久都没见你,也很久没这样吃东西,有些怀念。”   不可否认在宫里有人伺候的日子是舒心,但那也是要用规矩换来的,宫里什么珍馐佳肴没有,可像这般蹲在地上吃埋毛芋,那是想都不敢想,此番回宫,再出那红墙又不知是何时,姊妹再会也更不知何年何月,一时间皎然竟也有点伤感。   却说这边二人席地啃毛芋吃得津津有味鼻涕泪流,山那边元祐帝刚祭完第一回 礼,便去了偏殿用斋食,仪式庄重,一个个不苟言笑,进食如嚼蜡,自然没有山那边那般虽悲喜交加却别样畅快。   平日里要人捧在天上的宗亲王室,在帝王面前,只能就地进食却也没人会吭一声不是。   而即便是帝王,在神明面前也要低一头,用过午食也不得休憩,端坐在偏殿里听道士念经,待所有偏殿都轮过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再去主殿三圣殿继续祈福,今日的仪式便结束了。   皇帝所到之处,总有侍者要先一步铺垫打头,只不过今日是来祭三圣,阵仗没有大祭礼隆重,三圣庙也不大,所以队伍是精益求精,有资格来伺候皇帝的,也就大内总管杨宗年了。   杨宗年低着头踱步到殿内为皇帝铺垫,只不过皇帝刚踏进门槛,便听见“砰”的一声闷响,殿门重重甩上,将殿内的光线掩去一半,皇帝背着窗,乍一眼看上去,那脸上的阴霾,比墨色还沉。   “护驾!护驾!”杨宗年高声大喊。   外头的宗室顿时也乱成一锅粥,高呼着“有刺客!有刺客!快护驾”,却被把守的禁卫军强力压制,顷刻间又有一队黑甲军鱼贯而入,将三圣殿围得如铁桶一般严实。   慌乱间,杨宗年的目光落在屹立如山不见半点惊慌的皇帝身上,祭礼的礼制森明,除了皇帝,其他人都没资格进到这殿内,杨宗年眉头一动,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身一看,原本跪坐在三圣金像下的两列低头诵经的道士,已经站起来扯开道袍,将他团团围住。   杨宗年终于回过味来,“皇上,这是怎么了?”   元祐帝开口道,“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么多年,倒是朕看错了眼。”   杨宗年却是一点都听不懂的样子,忙跪地扣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不敢揣测圣意,求皇上责罚。”   元祐帝冷笑一声,“都都知哪里是奴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的龙椅差不多都要让给你了。”都都知乃是宫内宦官最高的官职。   “冤枉啊,冤枉,奴婢不知皇上何意。”杨宗年的脑门已经磕得一片血迹了。   杨宗年此时还愿意如此卑微,就越显出他这些年的高深莫测,元祐帝脸色一凛,“今日朕就在太丨祖前宰了你的脑袋,以告慰南静王的在天之灵。”   “冤枉,冤枉啊皇上,奴婢手无缚鸡之力……”   杨宗年还待要求饶,元祐帝却不欲多言,眼风一扫,禁卫军立刻抽刀挥起,刀剑脱鞘声响起,杨宗年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卑躬屈膝的奴色,听得元祐帝的话,也知道今日必定是个不破不立之局,殿外一阵匆匆脚步声,不知有多少禁卫军在等着他的人头,可杨宗年岂是这么容易就擒的。   几道寒光落下,杨宗年腾地而起,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出了禁卫军的包围,那刀剑只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元祐帝眯着眼看薛能飞柱攀梁,和杨宗年闪躲追杀在横梁间,幢幡渐渐铺了一地,二人一个脚下轻快,一个脚下稍重,料到杨宗年藏拙,却没想到他内力如此深厚,薛能索性扔下手中的刀剑,这下总算和杨宗年不相上下。   对付一个薛能,杨宗年绰绰有余,但薛能的禁卫军胜在人多,必须突围而出才有生机,杨宗年快步往三圣像闪去,一个蹿身,直接破窗而出,冲出三圣殿。   殿后早有禁卫军把守,是以杨宗年还未在地上落定,便又立刻腾空而起,飞檐走壁突出重围。哪知刚跃入墙后,便见院中站着一人,一身紫色冠服,如雪松而立,正是凌昱。   薛能在院门处截停了正欲往前的禁卫军,“且回去护驾,以防杨都知一脉的细作趁乱谋害圣人。”六年前凌昱的功法就在他之上,如今更是拔高一截,只不过凌昱韬光养晦,这些年外人都以为他俩不分伯仲,而刚刚在殿内,薛能也是在试探杨宗年的功底,和他不相上下,但若要对付凌昱,只怕还有得磨。   杨宗年便是那外人之一,原想速战速决摆脱凌昱,不过眨眼的功夫,二人又飞出几座院外,边飞边过招,众人看不清二人的拳脚,只透过两人蜻蜓点水般踩过还不断摇曳的林木飞叶,才能判断出他们过招到了哪里。   那半山腰的林木好似成了两人脚下的棋盘,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数不清过了几招,从山的这边打到这边,又从这边飞到那边。杨宗年本以为二人不相上下,这会儿才心道不对,他已经有颓惫的势头了,而凌昱却依然游刃有余。   皎然看到远处的人影渐渐逼近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方才她和墨书筠正在赏山景,听得有窸窣渐近,才转身往后看去,就见从山边有两团影子,看不清拳脚,却愈来愈近,待到看清是凌昱和杨宗年时,皎然心中猛地一紧,秦家兄弟显然还不是最只手遮天之人。   南静王那句遗言她记了很久,因为对朝臣不熟,从来没想过是杨宗年,此刻一看,便知南静王说的是元祐帝最信任的杨宗年,那可不就是“白龙马”么。   事态紧急,皎然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拉着墨书筠就要往屋里躲去,谁知这时,杨宗年掌心一飞,便有几道飞镖嗖嗖而出,凌昱见状,眼疾手快扯下腰间的玉佩,猛地一逼截断了往皎然射来的飞镖。   趁着凌昱分神的间隙,杨宗年又忽地往下一窜,折下一缕枝干朝墨书筠飞去。   凌昱追到树下时,那枝干已经打到墨书筠身上,根本来不及拦截,只听墨书筠尖叫出声,那声音可不止是因为疼,也因着前方就是悬崖,墨书筠被这么一打一摔,脚下滑过本就不平整的石块,此处寸草不生,连救命稻草都没抓到。   那杨宗年显然就是冲着墨书筠而来的,临死前都要拉人下地狱,好给元祐帝心中留疙瘩,皎然几乎想都没想,就捉住墨书筠的手抱着她一起往下滚。   亏得皎然跟着凌昱学过一点皮毛三脚猫的功夫,才能在关键时刻抱住墨书筠,只可惜到底功夫学不到家,不能反身翻转,只能滚成一团往下落,扯住石头裂缝里长出来的藤条。   两人死死抓住那救命稻草,墨书筠吓得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皎然想到身后那万丈山崖腿就发软,但此时若是两人都发软,那大概就要一起葬身于此了。   墨书筠害怕还因为脚下悬空,皎然身量修长些,脚下能在凸出来的小石块上微微借力,如此才不至于将两人的重量都依靠在那藤条上。   “书筠姐姐,别怕,我们撑住,方才我看到凌公子在喊薛能公子,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皎然十分冷静,大概是因为每回跟凌昱在一起,都能有惊无险,才会如此淡定,又嘱咐道,“手疼也不能放,若是藤条断了还算死得其所,要是自己放手冤死,阎王爷都无话可说。”   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墨书筠的紧张情绪也跟着缓解了不少。   “你垫着脚尖,看看能不能踩到我脚背上。”手中的藤条已经断了两根,皎然还在想办法借力,就怕那藤条撑不住两人的重量,“不然你试试用腿圈住我,或许能好受些。”   从来没有觉得身体是如此大的负担,抓住藤条的手渐渐发疼发酸,掌心已经开始渗血,身体也是本能地挺直,或许这样一直保持下去,能在这里风干成两根柱子。   皎然为自己的心境感到好笑,但其实她瞥都不敢去瞥身后甚至是身旁的景象,只两眼直直盯着岩石峭壁,心中直念阿弥陀佛,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也大概是凌昱没让她们等太久,很快就有救星来了。   “扑哧扑哧”的振翅声在耳边响起,皎然看了一眼在脑后盘旋的黑雕,皎然记得凌昱说过这玩意能叼人,没想到居然在今日派上用场。   “先叼她,叼她。”皎然努努嘴,朝黑雕示意,因为她还能坚持住,谁知那雕却只往皎然背后去,“哑哑”两声不知是不是在拒绝,皎然只当它是拒绝,没想到一只雕居然还认人。   好在这时,头顶传来了薛能的声音,“皎然姑娘,淑婕妤。”   皎然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薛能可比那臭雕靠谱多了,先用绳子圈住皎然的腰间,确保她不会掉下去,将墨书筠送了上去后,这才来将皎然抱上去。   真是鬼门关走一趟,回到崖上时,杨宗年已经束手就擒,被凌昱连手带脚一道捆住,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屈身跪在屋前。   皎然心有余悸地坐在地上回神,刚刚神经太过紧绷,这会儿全都松下心里却万分后怕,两只手因为滑落时要寻找救命稻草,被粗石锋尖磨得血肉模糊,稍稍一动都扯得极疼,皎然看了看自己皮开肉绽的手,仰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抬头却见凌昱正朝崖边行来。   结果就凌昱离开时,杨宗年作势躺倒,实则捡起地上一支飞镖,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侧身,那飞镖就朝皎然射了过来。   “当心!”   薛能离皎然最近,不等皎然惊醒,当即一扑将皎然就地放倒,往一旁滚去。   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滚动,可不是什么好享受,皎然耳边嗡嗡嗡地一阵恍惚,再抬起头来,已见凌昱两指夹住那飞镖,往回一投,便直插杨宗年手心。   只听得“啊”的一声,又听薛能道,“别看了别看了,皎然姑娘。”不说还好,薛能一念叨,皎然反而看得目不转睛。   凌昱踩着杨宗年的脸,扭管钥一般扭动扎在杨宗年手掌心的飞镖,杨宗年本就白无血色的脸,疼得一阵红一阵青。   “洒家怎么早没看出来,世子爷居然看上这丫头了。”杨宗年嘴被踩住一半,说出来的话都含含糊糊的。   凌昱却不让他有再开口的机会,掐开杨宗年的嘴,从旁边抓了一把沙土往他嘴里塞,土窑的沙土火炭还有余热,不至于将杨宗年的口舌烫坏,但又干又烫,这一下去也绝对不好看。   薛能心道还好还好,凌昱已是有所顾忌,悠着点做事,可一旁的皎然早已哑然失声,久久不知说话,凌昱眼中那凌厉的杀意,是她从未见过的,好不容易缓过来想开口,旁边“扑通”一声,是墨书筠晕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闻到收尾的味道,应该还有个几万嘿嘿感谢在2021-10-30 21:08:25~2021-11-01 18:4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木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8章 第一八八回   墨书筠醒来时,已在回城的马车上,帝王的仪仗已经回宫,而墨书筠晕得不省人事,自然无法跟着仪仗走,因着是悄悄咪咪地出宫,更不能堂而皇之地回宫,幸好今日穿的是内侍服,由凌昱领入宫也不难。   皎然是夜里在月来相照轩用晚膳时,从凌昱嘴里听得墨书筠有身子的消息的。   “你说什么?”皎然以为自己听错了,揉了揉耳朵,又跟凌昱确认一遍,才敢将这个消息消化下去,皎然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顺气,“那腹中胎儿可安好,可动了胎气?”   “龙嗣福大命大,母子均无大碍,倒是你。”凌昱轻手轻脚拉过皎然的手,平日里皎然如何爱护这双手,凌昱比谁都清楚,原本白净如玉的纤手,变得斑斑驳驳触目惊心,白璧微瑕总让人遗憾,“淑婕妤的身子不到三个月,若不是你替她垫身,还真不好说。”   青草药冰冰凉凉的,涂在发热发胀的手上格外舒服,皎然看凌昱细致地一点点给她上药,抬眼一看,凌昱也正在看她。   皎然有些摸不准凌昱是不是在恼她多管闲事,“我又没有身子,不过当了回肉垫子,顶多就是受点皮肉伤,要是书筠出了事儿,动了胎气可能就是一尸两命了,保不齐以后也不好怀胎,那就不妙了。”皎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   凌昱“嗯”了一声,“我又没有怪你,你若不救,那才不是你,这般舍命救人,回头圣人还要赏一赏你的。”说着又拿起纱布条准备将皎然的手裹起来。   “不包了。”皎然抽回手阻止道,“涂药便可,不用裹起来。”皎然以掌心面向凌昱,做了个手指跳舞的动作,“没那么严重的。”   显然并非严不严重的问题,而是不想叫家人发现,凌昱起身道,“也可,不过切记不要碰水,要是疼得厉害,半个时辰涂一次能有所纾解。”   皎然收起凌昱给的草药膏,默默点头不说话。   凌昱自斟了杯清茶,饮完后也不见离开,反而问道,“你还有别的要问的吗?”   皎然摇摇头,若是以前,她定然会缠着凌昱问东问西,把来龙去脉都问个清楚,可如今物是人非,虽然她能看出凌昱似乎还将她放在何位置,所以希望她有所表现,可皎然却不愿也不许这般模糊界限了,“没有了呀。”   凌昱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缓了一会儿才冷冰冰道,“你且早些回去歇着,皇上还招我进宫。”   其实皎然觉得凌昱没必要同她交代这些,望着凌昱离去的背影,竟然觉出一股意料之外的落寞,却也只能默默叹一口气。   或许是被凌凝猜中了,皎然这人就是没心没肺,回小甜水巷时一路哼着小曲儿,晨间那眼皮跳得她整日心慌,人有旦夕祸福,若只用这点皮肉伤消灾纳福,换回她和墨书筠的平安,皎然觉得十分值得,吃点亏也无所谓。   回到家里时,皎然踏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去向白师太她们请安,可今日进门,却不见夜凌音和丁绮绰往常的招呼,也不见坐在门槛上的皓哥儿“咚咚咚”跑来接她。   “娘亲,我回来了。”   皎然踏进门,便见夜凌音端坐在正榻上,抿着嘴一脸严肃,一旁的皓哥儿低垂着头,比被霜打了的茄子还泄气,听见皎然的声音,皓哥儿总算抬起脑袋来看人,却也只是委委屈屈的喊了声“然姐姐”。   “娘亲,这是怎么了?”皎然还笑脸盈盈地朝夜凌音走去,“可是皓哥儿又淘气了?”   结果皎然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夜凌音厉声斥道,“给我跪下。”   这话说得皎然脸霎地一白,茫然地看了眼白师太,又看向丁绮绰,丁绮绰满脸不忍,却只撇开头,也不为皎然说话,皎然有些手足无措,夜凌音可从未对她这般发过火。   “听你娘亲的吧。”白师太发话了。   皎然默默在夜凌音跟前两步的位置跪下,乖巧地讨好,“娘亲,阿然哪里做得不好,娘亲可别气坏身子。”   夜凌音眯了眯眼睛,又睁开,手指紧握在榻面矮几上,“阿然,你可是同外男有了首尾?”   “没有。”皎然自然不会承认,当机立断地摇头否认,“没有!我没有。”   “你还说没有!”夜凌音疾言厉色道,“那上元节你因何搬去四季园住?好了,且说是腿脚不便方便养病,那带你去城外休养的男子,又是何人?”   皎然跪坐在后脚跟上,内疚地望着夜凌音,眼圈里不知何时已打起泪圈,既然连她去城外养病的事情都知道,事已至此否认也是徒劳。   “然姐姐,我不知道大娘会生气。”皓哥儿内疚地小声认错,小短腿往前迈,想过来抱抱皎然,可惜却被白师太一提,抱到西厢房去了。   原来此番东窗事发,是因着今日又有媒婆来打探皎家姑娘可否说亲,皎然容貌姣好,在街坊邻里中口碑也好,又到了婚配年纪,自打夜凌音回京后,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做客,搞得隔壁的苏氏都坐不住了,生怕皎然被人骗走,日日闲来就来守着,人闲就爱说话,说着说着,皎然上元节时大病一场的事情就被苏氏说了出来。   但苏氏自然不知皎然和凌昱的私事儿,两人相好到什么程度,除了皎然和凌昱再无旁人知晓,便是丫鬟,也不知他俩进行到哪一步。却说夜凌音是如何咬定皎然和外男有首尾的?   这却是因为皓哥儿见来说亲的婆婆络绎不绝,夜凌音又忧愁不已,小嘴嘟嘟囔囔,原是想告诉夜凌音不用着急,皎然姐姐有人要,谁知却就这样说漏了嘴。   皓哥儿不知皎然和凌昱因何在花园私会,夜凌音可不是吃白饭的,花园私会、上元伤病,一串联起来什么都明了了,追问之下,皓哥儿也口无遮拦就说出皎然前后离京一段时日的插曲。   “娘亲,我……”皎然道,“我们早就断了。”   皎然本意是想让夜凌音安心,谁知夜凌音一听,直接扬起手,皎然闭上眼睛做好让夜凌音出气的准备,结果却听“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茶盅碎裂在地,皎然这才睁开眼,两眼汪汪地看着夜凌音落泪。   “我知你主意大,也不拘着你开酒馆办酒楼。”夜凌音揉了揉太阳穴,“可你怎么这么糊涂,我的傻姑娘啊。”   皎然膝行向前,抱住夜凌音的腿,“娘亲,阿然不糊涂,我知道自己在作甚么。”   夜凌音脸色越发难看,“你还敢说你不糊涂,一个黄花闺女许身外男,你图什么?是要像为娘一样当人外室,一辈子见不得人,还是想把自己的名声弄臭,一辈子孤家寡人叫人笑话。”   夜凌音气不过地拍了拍皎然的脸,“人家一个大男儿,丢了你去依旧是人人争抢的人上人,取正妻生嫡子,而你呢?若被人觉出苗头,你想做外室,还是想去别人家当贱妾,亦或是随便找个古怪男子接盘?”   “不是的娘亲,阿然不想,阿然全都不想!”皎然抬头看着夜凌音,“娘亲就当是孩儿一时昏了头。”   夜凌音不语,但眼睛直直看着皎然,许久后,才颓丧地道,“也是为娘的错,做不到以身作则,才叫你险些步了为娘的后尘。”   这话说得实在绝望,丁绮绰也做不到旁观了,“阿姐啊,你可别这么说,我们然丫头被你养得多标致啊。”   夜凌音摸了摸皎然的脸,苦口婆心道,“不是娘亲要恼你,可是这些年你过的什么日子你自己最清楚,你难道忍心让你的孩儿再走一遍你的路么?”   夜凌音说着说着自己都落泪了,“别以为娘亲真心大,自从怀了你,娘亲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自己不是良家女子,纵使脱了贱籍成了良民,可也登不了大雅之堂。”夜凌音摸着皎然的脸,“娘亲何尝不想我的阿然一出生就是人人爱戴敬重的正房嫡女,才好跟别人一般无忧无虑地长大,不用遭为娘的罪,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好了好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错确实做错了,但这可是自己的骨肉,难道还舍得将这窟窿捅出去?丁绮绰见夜凌音气消得差不多,赶紧出来和稀泥,“往后阿姐你多上点心便是,不要吓坏然丫头,眼都要哭肿了。”   这话说的意思,便是要夜凌音多给皎然相看,寻个好人家结亲,其实这也是夜凌音的意思,女大不中留,又怕皎然再重蹈覆辙覆水难收。情这一个字,夜凌音经历过,自然也知其中的情不自禁。   接着好几日,每日皎然回到小甜水巷,都能听夜凌音跟她说今日谁家又来托人相看了,哪个坊哪个里的哪位秀才几岁考中的秀才,人品相貌口碑如何如何之类云云。   但每回说到最后,夜凌音都能话锋一转,挑起对方的不是来,皎然其实心里也明白,这么多半路瞧上她的,没有私下相处,人品只能从外人口中听来,夜凌音觉得不靠谱,私心还是喜欢崔子衡。   皎然一边给夜凌音按肩膀一边道,“娘亲不喜热闹,为了阿然的事儿也够折腾了,每日家里外人来来去去,多烦人哪。”其实也是因着夜凌音年轻时的名头,皎然还担心会有人来说她的闲话。   “你知道就好。”夜凌音笑道,“不过也无妨,烦也就烦这一阵,等你嫁人了,娘亲想忙都没得忙。”   皎然想了想还是道,“不如就先定下吧,这样以后也有由头闭门不见。”   夜凌音难以置信地转头,“阿然,你说什么?你可有满意的人选?”   皎然绕到夜凌音跟前,“那人阿然也喜欢,不过娘亲会看人,我瞧着娘亲满意,能给意见也重要。”   这人除了崔子衡还能有谁,皎然见夜凌音笑得更开了,接着道,“子衡哥哥来年还要科考,崔夫人当也不想他此时分心,但若能先定下,对两家都好,以后崔夫人到家来,娘亲也不用难为情了。”   夜凌音摸摸皎然的手,笑得有些开怀,“你也知道娘亲难为情啊。”和崔夫人一起听冰人说哪家公子好,确实尴尬。 第189章 第一八九回   和其他郎君相比,崔子衡乃是上上之选,所以皎然对这段姻缘并不抗拒,甚至已经开始设想以后该如何如何,未来又该以何面貌相处了。只待夜凌音翻翻黄历,挑个不相冲的日子在苏氏面前提一嘴,再由崔家正式聘冰人来提亲,过了明面,两家再互算八字,交换庚帖,一切就成事儿了。   因着婚事已成定数,皎然反倒每日再无许多烦恼,十二间楼一切也步上轨道,每日小日子过得忙碌而惬意。   这夜用完晚膳,皎然照例独自划着小舟往镜月湖里去。重阳思故人,城中菊丛郁金黄,九月中旬除了四季春,由金菊酿成的金茎露卖得也不相上下,四季春酒性烈而呛,所以皎然更偏爱独酌金茎露。   假山后的水芙蓉已渐渐枯逝,原本铺了小半池的青荷菡萏只余两三株点缀在湖中,皎然喝着喝着便软绵绵躺舟观月,晚秋的夜风凉而舒爽,从脸上抚过,柔和清爽,很快就叫人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脸上好像湿漉漉的,皎然下意识地推挡,却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阻住,身上越来越重,皎然心中猛跳,突然惊醒,瞌睡全无,一睁开眼就看到凌昱近在咫尺的脸庞。   “凌昱,你在作甚么?”皎然猛地想推开凌昱。   却被凌昱捉住了双手,十指相扣推到一边,凌昱鼻息满是热气,喘息着冷笑,“你身上真凉快,你可知这几个月,我洗了多少次冷水澡了。”   “那与我何干?”皎然气得直踢腿,但旋即就被凌昱单腿压制住了,最后还是采取怀柔政策,柔着声音求饶道,“我就快结亲了,你再这般和我不清不楚,要我如何见人?”   “你还是爱装傻,我们间何曾清楚过。”凌昱停下嘴上的动作,抬头扫了一眼皎然,笑道,“若非你心够狠,今日我也不会被惹出这火气来。”   “要我看你抬进别人家,除非从我的棺材踏过去。”   “闭嘴,你给我闭嘴。”皎然怒道,手脚的动作也没停。   可惜凌昱一只手便能扣住皎然两条手腕,空出另一只手抬起皎然的下巴,“行啊,我倒是爱听你开口。”   ……   湖里的鱼儿忽地一阵乱窜,摇头摆尾钻进池水深处,舟侧泛起圈圈涟漪,连挂在舟前的白纸绘粉牡丹的笼灯也摇摇曳曳个不停。   这夜下了晚秋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直到雨停,才有鱼儿又探出头来,在湖面吐出层层涟漪。   夜色如墨,但定睛细看,便可见湖中有一点昏黄,再近一些,还能见到有人慵懒地趴在舟棚里,此刻正将脑袋探出油皮纸制成的帘布,静静地看着湖面的鱼儿。   帘布后那若隐若现的雪白在夜里特别晃眼,凌昱的手触上皎然的肩膀时,她忍不住往前缩了缩。   “先将衣裳穿了,刚出了身汗,外头风凉,仔细又着了风寒。”凌昱扶着皎然的肩膀要将她捞起来。   皎然瞪着眼前的男子,双手捂住耳朵猛地摇头,“你别说了,别说了。”一身的汗和满室的味道,都在提醒她方才有多荒唐。   皎然后知后觉有点懊恼自己的没用,虽然她在凌昱面前已然没什么贞操了,可以不把这种事儿当回事儿,此时也还没跟崔子衡有所进展,但看到凌昱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有些话真是不吐不快,“你到底是有什么怪癖啊!?闻不得脂粉香便算了,怎么还有强占他人之妻的癖好?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皎然说得口水都快喷出来了,逮着凌昱的弱点猛刺。   不过凌昱对这事儿似乎不怎么在意,倒了杯茶水递到皎然唇边,“我是有怪癖,但你别说我不爱听的话。”这是在暗示皎然不要动不动就自称为他人之妻。   皎然恶狠狠地剜了凌昱一眼,见他如此软硬不吃,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我们这到底是在作甚么?!”   凌昱倾过身,将案几上快要溜出案面一半的六瓣攒盒移正,“阿然,莫要在头脑发热时做决定,也不要总逃避现实,崔子衡并不适合你。”   皎然完全就炸毛了,“我脑子清醒得很!你懂个屁啊?你怎就知我们适不适合了?关你屁事!?”   凌昱闻言不怒反笑,“那你会在他面前发飙,会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么?相敬如宾的亲事,不适合你。”其实凌昱还想说皎然这欢脱的性子,只堪和崔子衡当兄妹,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连兄妹都不想两人当,便没说出口。   这下显然戳中皎然的心了,要不她也不会纠结和犹豫这么久,可她就是觉得自己能适应啊,谁人的姻缘不是由生到熟的?还有那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连话都没说过的呢,不也亲亲敬敬过了一辈子。   “所以你就这般赌上自己的一辈子?”凌昱反问道,女儿家虽说还能再嫁,但亲事实则只有一次,遇人不淑便是一生的蹉跎。   “我们的恩怨可以慢慢解决。”凌昱又道,“我可以用一辈子偿还你,怎么闹我都认了,以后你依然可以在十二间楼上下,我再也不会置喙半句。”那以后自然指的是他俩成亲以后,凌昱也是后来才醒悟,酒店是皎然的心血,这姑娘不容许别人动摇她赖以依靠的东西,是以当初建十二间楼时,他不让皎然到工地来,未尝不就是在将两人越拉越远。   可即使走到这一步,谈起结亲,实则不论跟谁,皎然依旧是满满的害怕和恐惧,皎然背靠在舟棚上,看着手中的小酒盏,那眼睛隐在又长又翘的睫毛下,烛光在眼下透出一片阴影,睫毛扑棱棱地动着,好像蝴蝶的翅膀一般,暴露出她心底的不安和焦躁。   “其实你谁都不想嫁。”凌昱淡淡道,“可这世道,又容不得你不嫁,但既然嫁谁不是嫁,崔家还不如我家呢,崔子衡给得了给不了的我都能给,只要我在,便会保你一世无忧。”   凌昱从六瓣攒盒里取过一块掰碎的莲蓉酥,塞到皎然嘴里,“吃点东西吧。”   眼泪滑落下来,皎然负气地左右随便一擦,蕴满泪水的眸子瞪向凌昱,“有病!”   “别再装傻了。”凌昱又取了一块莲蓉酥塞到皎然嘴里,“我们的事儿还没完。”   皎然狼狈地拍开凌昱的手,哽咽着道,“不要你啊!”   “我倒是挺稀罕你的。”凌昱朗声笑道。   皎然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怜了,被困在这湖上,左右不得,凌昱笑得越欢她心中就越不畅快,于是皎然恼怒地伸出一双利爪,朝凌昱脖子上挠去,不过凌昱只许她挠一下,旋即便一拉一推将她圈在怀里,“对了,你敢在崔子衡面前动手么?他想当你夫君,被你吼过、打过、骂过么?你这样的姑娘,他消受得起么?”   不管谁消受得起,但皎然和崔子衡这对还没成行的小鸳鸯,注定是结不了连理了。皎然清楚这个事实,但也不想去问凌昱该如何,反正夜凌音说不说并非她所能控制的,到时候爱咋咋地,反正什么亲不亲事的,随缘呗。   不过福祸相至,昨夜才被凌昱这个克星弄得回小甜水巷稍晚了些,被夜凌音念叨了一番,现在夜凌音把皎然看得极紧,生怕小姑娘年少无知被人骗去生娃娃,以往皎然是亥时从十二间楼启程回家,如今被夜凌音下了死门禁,戌时四刻便明令皎然到家,所以昨夜稍晚了点,才被夜凌音和尚念经。   而这日还未醒,皎然又在夜凌音的念叨声中醒来,皎然以为是昨夜晚归,夜凌音的气还没消,迷糊着眼睛乖乖巧巧地坐起来,不好再惹她不快,谁知听清夜凌音的话时,却如耳边劈了雷般瞬间清醒,皎然揉揉眼睛,“娘亲说什么?”   其实刚刚开门见到宫中内侍时,夜凌音也以为是别人敲错了门,这会儿见皎然一脸懵,也不觉奇怪,喜滋滋地道,“方才宫中内侍来传话,说巳时宫里要来传旨,叫我们净身设坛摆香案,先候着呢。”   皎然扑闪着眼睛还未回过神来,夜凌音已经在她床榻边坐下,比要领旨的皎然还欢喜,“你何时救了书筠我竟不知,还是一人一胎两条人命,这可立了大功了。”夜凌音压低了声音道,“眼下帝王还未有小皇子,若是书筠肚子里的是龙儿,那你的福气可还在后头呢。”那以后可就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了,这幅气不要顶天了哦。   这几日被姻缘琐事塞满了脑袋,皎然都快忘了这事儿了,不过能让夜凌音高兴成这样,除了皎然救了墨书筠立功外,还因着出身使然,夜凌音比谁都渴望这种功名封赏。   不然也不会独独瞧上崔子衡,来说亲的人里,不乏比崔家富有的,但多富贵夜凌音都提不起兴致,倒是那些出身普通,却已经考得秀才什么的小郎君,反倒能得她的青目。人就是这样,缺什么补什么,毕竟出身贫贱,若到了皎然这代能彻底翻身,夜凌音真是死也瞑目了。   早上自然是去不了十二间楼了,皎然被彩絮儿和芙蓉儿伺候着净身盘发上妆,夜凌音将她压箱底的华服都捧了出来,看得皎然直汗颜。   到了巳时,宣旨的人果然准时准点地提前小半刻出现在门口,待到巳时正,皎然在宣旨声中有些恍若隔世,接了旨叩了头后,久久不能醒过神来。   直到在街坊邻居的恭贺声里,丁绮绰才率先回过神来,忙拉着都都知冯贵吉到一旁,塞了个荷包。   “洒家不能收,不能收。”冯贵吉推脱道。   “要的,要的,这可是喜事,福气要多散散的哩,不好独享。”丁绮绰将荷包塞回冯贵吉怀里,推来推去,最后冯贵吉摇摇头,打开荷包,只抓了一小银块,笑道,“既是心意,一点点便可,洒家就不要脸皮地要点茶水费。”丁绮绰这才罢休。   冯贵吉走到皎然跟前恭祝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了,这是双喜临门啊。”方才是替皇帝办事儿,自然要庄重,这会儿做了自己,冯贵吉当然要接接地气,往后眼前这位可就是红人了。 第190章 第一九零回   接着冯贵吉又向皎然来了个自我介绍,原来杨宗年被抓后,内侍局也换了一轮血,如今冯贵吉顶上杨宗年的位置。   那日墨书筠回宫后,皇帝大怒,将送墨书筠去后山别院的内侍也一并处决了,墨书筠出宫只有那两个小内侍知道,而杨宗年居然知道墨书筠也跟着出宫,还清楚她的何处,自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元祐帝顺藤摸瓜连根拔起,山头倒了一座,启用了许多新人,冯贵吉就是新的大内总管。   皎然木然地点点头,至今不敢相信,皇帝居然封她为乡君,还赐了京内一座三进宅院,虽说比上不足,但是比下是绰绰有余了。   除了皎然,夜凌音也是久久没能动弹,“公公是否弄错了?圣人真的给我家阿然赐婚吗,还是赵国公的世子爷?不会是拿错圣旨了吧?”夜凌音问。   冯贵吉看母女俩一模一样呆滞的神色,不由笑道,“千真万确,要是传错旨意,洒家的人头可就不保了。”   夜凌音是双重震惊和双重惊喜,皎然却是吞了凌昱的心都有了,这哪里是提亲嘛,这简直就是逼亲,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敢问谁还敢抗旨嘛不是?   且今日来宣旨,那凌昱定然昨夜就已知情,却一声不吭,居然还……难怪还一脸理所当然地去舟里烦她,皎然想到这儿就气得跺脚,小脸蛋蹭蹭蹭地就红了,真是气死人了!   惊喜之余,夜凌音也有疑问,所以在送走宣旨的宫人和看热闹的邻里后,关上门就拉着皎然到正屋去,“你告诉娘亲,那个……”夜凌音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措辞,“那个男子,是不是凌家的世子?”   皎然抬了抬眼角,又垂了垂眼皮,然后鼓着腮帮子点头。   夜凌音腿一软,跌坐在榻上。   “娘亲!”   夜凌音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饶是见惯大场面,什么张三李四都见过的夜凌音,心思再玲珑此刻也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夜凌音才看向丁绮绰道,“那可如何是好?昨日我才同隔壁说了要亲上加亲。”真是好事都挤作一堆了。   丁绮绰笑道,“阿姐真是糊涂了,这还用得着你去说吗?”圣旨一下来,方圆街坊里,谁人能不知,和崔家那本就还没牵起来的红绳,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皎然有些头大,那圣旨骗得过外人,却骗不过家里人,等夜凌音回过神,怕是又要揪着她问两人之间的事儿,其实若非她救了淑婕妤和那未出世的皇子,得了封赏,又得了“淑勇德茂”的赏语,怕是人人都要猜测皇帝因何将堂堂的赵国公世子匹配给这一介草民,那时估计什么流言都有,是以皇帝封了她为乡君,算是堪堪能糊过去,但其实也不经推敲。   其实不仅旁人,夜凌音也没想明白,而皎然却是明白,若非凌昱讨赏,皇帝哪会管她这个草民的婚事啊,随便一赏她祖上都添光了,哪里还包办亲事的?   细枝末节太多,因此在夜凌音回过神前,皎然寻了借口便领着彩絮儿和芙蓉儿往十二间楼去。   但思绪繁杂难安定,这日在月来相照轩,皎然坐着躺着都觉得不舒服,真是要了小命,没定亲前会梦魇,如今定下了吧,依旧忐忑不安。   在十二间楼如坐针毡,所以这日皎然回家也回得极早,日头还没西沉,就已经披着一身金辉回到小甜水巷,可刚拐进巷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皎然姑娘?”   皎然回过头,就见巷角的马车车帘子被掀起,露出里头一个头发须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皎然不认得这人是谁,只顿住脚步,“太太是?”   “来来来,快过来我瞧瞧。”老太太朝皎然招手道。   原来这位就是薛能的老祖宗,信阳侯夫人杨氏,信阳侯夫妇都已年过古稀,正因如此,薛能才有小将军之名,而他的父亲,便是大将军,因着这侯爵还未落到薛能父亲身上。   京城里年过古稀的老者屈指可数,更别提夫妇两全的了。夫妇恩爱有加,信阳侯娶妻后再无妾室,而杨氏也是有福气,儿女个个有出息,所以凌昱才去请的她来提亲。   “昱哥儿就在你家呢,还没出来。”老太太慈祥,说的话都跟在哄娃娃一样。   而皎然听了这话,果断朝马车边靠了靠,她可不想这会儿回去遇见凌昱,也不知这人发的什么疯,居然还往她家里跑来。   有皇帝的赐婚,哪里还需要什么提亲,杨氏似乎看透皎然的心,“都是那猴儿硬要我来的,说是别人该有的,你也要有,我老了,腿脚都不方便了,昱哥儿说是抬也要将我抬过来呢。”薛家和凌家是世交,凌昱也是杨氏看着长大的,是以老太太才张口闭口便是猴儿、昱哥儿的,仿佛凌昱还是个小儿郎。   老太太也不是不能走路,只是老了腿脚就不利索了,杨氏拿起放在一边的拐杖给皎然看,“这不,我就一拐一拐地来替他提亲来了,原本他只送我到外面,我进去他就在外头等着,谁知我出来时,那小子愣说要进去拜见你娘亲长辈。”杨氏笑道,“我正要回府去,你这会儿进去,正好见得到他。”   杨氏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皎然,初听到皇帝给这两人指婚时,老太太的惊讶不亚于旁人,她可从未听过皎然这人,也是听薛能一说,才知道这姑娘的来历。   薛家是武将世家,老太太心胸豁达,看人不像别的官人一般带着股酸臭味,听得皎然是自己将一间小酒馆开成五层高的酒店时,当即就对这小姑娘刮目相看,武将家里出来的,老太太最爱那些飒爽英姿的姑娘了。   可皎然显然跟她想象的有出入,乍一看只觉得这姑娘是个美人,若不知此人就是皎然,老太太自问万万猜不到皎然会是这般瞧上去柔柔弱弱,居然还救了淑婕妤。   可就是因为知晓内情,所以这会儿老太太看皎然,就带了一层浓浓的外柔内刚的滤镜,自然就更加喜欢了,心里想着要去国公府走一趟,听闻公主和她那老姐妹,起初是怎么都点不下头来答应这桩婚事的。   “也不知昱哥儿找你娘亲说什么,但总归是为你俩好的。”杨氏拍了拍皎然的手,笑道,“天下姻缘就是神奇,能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凑到一起,我瞧着你也是有福气的,有郎君在背后撑腰,所有的事儿都不叫事儿。”   即使骤然成为乡君,这门第之差也是无法消弭的,皎然明白老太太这是在安慰她只要有凌昱撑腰,往后和贵人打交道日子不会难过,这其实也是皎然忐忑的原因之一,当初和凌昱提分手,未尝不是没有这方面的因素,那高耸的朱门大户确实吓退了她。   皎然被老太太说得耳根子微微一红,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肯说这些,自然都是善意,不管皎然心情如何,但这确实都是福气,所以末了,皎然便感激地朝老太太笑了笑。   从巷角到家门口短短一段路,皎然走得比乌龟还慢,她不知凌昱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是要弥补对她的歉意吗?   皎然又顿了顿脚步,正因凌昱做了这么多这么多跟他不搭边的事儿,才叫皎然心里更加七上八下的,想一笔勾销吧,心里有负担,不原谅吧,却又要过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了。   皎然羞恼地跺脚,难怪凌昱昨夜会说对不住她的,要一辈子来偿还,这可不就是让她一辈子都得对着他那张讨人厌的脸么。   彩絮儿和芙蓉儿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默默跟在皎然后面龟速前行。   只是这路短,纵使走得再慢也要走到头,皎然在门边磨磨蹭蹭欲行又止时,凌昱正好打开门从院子里走出来。   “今日这么早回来?”凌昱朝皎然笑道,旋即便转身朝送到门口的夜凌音和丁绮绰拜别。   这开场白,搞得皎然都不知怎么回应了,极为平常的一句话,放到不寻常的时刻,也显得格外不同。   皎然退开一步站在门边,长辈在场,这种时候凌昱必然是人模狗样的,皎然沉默不语,凌昱拜别完长辈,确实也只看了她一眼便离去,好似两人真就不曾相识,只由皇帝赐婚,一直这般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相处一般。   门内的夜凌音和丁绮绰同时暗暗松了口气,知晓内情,反而心里多了许多负担,就怕皎然未入门前名声受害,被人嚼舌说是私相授受,这名声可担不起啊。   不知凌昱跟三位长辈说了什么,反正今日用晚膳时,再没人问她话了,夜凌音和丁绮绰叽叽喳喳开始为皎然张罗盘算嫁妆,又说着要开始绣嫁衣,纳婚鞋。小门小户,人丁单薄,家里可许久未有这么热闹和喜气过了。   看夜凌音和丁绮绰满脸喜气,皎然心里忍不住就来气,怎么凌昱来一趟态度都变了,油然生出一股略显滑稽的醋意,皎然撇着嘴,“娘亲怎么脸皮翻得比翻书还快,也不知那凌家是油锅是蜜罐,就舍得将阿然往里推。”   这话明显就有赌气的成分,夜凌音笑道,“人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饶是皎然有死皮赖脸的打算,也被这话噎了好半会儿,“可我已经撞了南墙,所以悬崖勒马,我们不适合。且他明明就不安好心。”皎然握着拳头道。   夜凌音道:“什么悬崖勒马?什么撞南墙?既然回头了,那别人家的不说,衡哥儿的亲事你怎么一而再地推脱?”以前夜凌音是想不明白,但这会儿可算清楚了,原来是心中装了别人了,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   皎然听懂了夜凌音的暗示,可私心却不这么认为,“那不一样!娘亲,我那时谁都不想嫁,跟是不是子衡哥哥没有关系。”   这种话对夜凌音来说,是听听就好,听着像那么回事儿,但和崔家的亲事,提了不下五六次,以前皎然是抗拒成亲,点头应承后,又提了三四次,每回皎然是什么态度,别人不知道,夜凌音都是一清二楚,若非前几日东窗事发,恐怕皎然还要一直推三挨四避而不谈,这难道是要谈亲事该有的模样?   丁绮绰叹息一声道,“阿然,你可是还气他起初骗你的事儿?好姻缘难求,如今他待你是挑不出错来,我们家这样的门户,纵使有了乡君的名头,这样的亲事也求不来。难道你要顾此失彼,一辈子不走出来?”   要丁绮绰来说,自然是先结了亲,往后再慢慢算账。这听上去似乎有些天真,但丁绮绰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骗过的无知妇人,凌昱亲口承诺,皎然进门后,不会再纳其他妾室,又听凌昱坦白道,府内从无通房丫鬟,没人会跟皎然争风吃醋使气受。   听到这话时,丁绮绰的震惊程度,不亚于晨间接到圣旨时。   皎然呆呆地看着丁绮绰,没料到凌昱竟然连这种事都跟她们说了,她却没觉得受宠若惊,只觉得凌昱这人果然太不要脸。   丁绮绰却是觉得,一个走起路来带风,进门时仿佛这屋里都亮堂了的铮铮男儿,居然能说出这话来,这样的郎君,哪里去找。说不得丁绮绰算得半个丈母娘,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果然没错。   而比起丁绮绰,夜凌音看的就更多了,人心难测,一心到老难保证,所以她更看重别的保障,皎然嫁为妻,后宅无妾室通房,再糟心,单是有了这一项,都能少去泰半气受,夜凌音比谁都知道,女子初入门,郎君的撑腰可比什么东西都可靠。   哄人的话谁都会说,而夜凌音近来挑亲只爱瞧那些秀才和清官子弟,除了相中他们的潜力外,也另有她的原因,皎然生得好,又有偌大的酒店生意要料理,夜凌音是怕寻常人家护不住皎然,反遭蹉跎。   所以她这个当娘的,看凌昱时还看中了他背后的家世,嫁为国公府的人,那就是打狗也要抬头看看牌匾上写着什么,如此,纵使将来她们这些老的都去了,也不用在地下还要担心这心善的女儿会不会晚年悲凉了。   起初听见冯贵吉念出旨意时,夜凌音也想过难道是因着凌家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皇帝才赐两人成婚,大概许多外人都会这么想,而夜凌音就怕皎然去了凌家被人瞧不起。   可后来听到凌昱说这赐婚是他求的赏赐,夜凌音便又觉得,这般也好,想来那乡君的封赏,多半也是凌昱跟着一块求的,而凌昱还请了那薛老太太来当冰人,这可就让夜凌音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嘉禾公主不管家,薛老太太说等你入了门,中馈就交到你手上。听闻这还是凌家老太太提出来的呢。”这也是夜凌音对这门亲事又一个满意的原因,有了中馈之权,那就真是掌家人少奶奶了,像国公府这种人家,老奴有时比正经主子还威风,新妇初来乍到,难免不好管教,刁蛮的还要下脸,但既是老太太允的,说明连她都站在这新媳妇身后,想来皎然的日子不会难过。   听完夜凌音的话,皎然却是惊大于喜的,凌家老太太居然也被凌昱拿来唱戏,真不知那样的老江湖,怎么会有闲工夫管到婚后的中馈之权来,一道赐婚圣旨下来,难道会担心她不愿嫁入凌家?   给她吃定心丸?想来是不可能的。   其实皎然哪里会知道凌昱跟老太太说了什么,但老太太既然是老江湖,就知道那些最浅显却最有用的道理,事已成定局,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是自家人,谁又是外人。新妇入门,不论是什么人家,往后都要姓凌字头,而若任由老奴压着新妇一头,国公府还怎么立起来?   夜凌音心疼地摸了摸皎然的脸,“你的命,比娘亲好。”   皎然低下头,赐婚圣旨的后劲一阵阵袭来,“难道我真的要嫁给他吗?”   夜凌音叹了口气,“现如今,这是我们能决定的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当今天子,纵使今日圣旨里写的不是凌家,除非死遁,皎然全然没有选择的余地。   而既然是赐婚,皎然家里有的,国公府也有,不过皎然没想到的是,去国公府的居然也是两道旨意。 第191章 第一九一回   听到凌昱要带兵出征的消息时,皎然正在大酒楼巡完堂,刚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歇脚。   “哎!姑娘,仔细烫着!”彩絮儿一声低呼,赶忙端走皎然手里的茶壶,然后唤茶博士过来拭干桌面。   “没事没事。”皎然回过神来,拿起茶盏狂饮一口,一边竖着耳朵听旁桌的酒客说话。   “北胡知道秦双将军没了,努亚力大怒,说是我们杀了他们的英雄呢。”   这话被旁边的人打断,“那你还喊将军,到底是哪边的英雄?”   “这不是叫习惯了吗。”那人“嘿嘿”的尴尬一笑,摸了摸脑袋又道,“秦双、秦双这才死了多久,那边就收到消息,召集了千军万马,来势汹汹,说要为秦双报仇。”   “呸!报什么仇?”又一人附和,“就是以为我们没人,要趁虚而入了。”   “那可不嘛,如今正是少年儿郎建功立业最好之时。然后你们猜猜怎么着?”   众人齐声问道,“怎么着?”   “天子盛怒,钦点薛小将军为主帅,史家郎君和赵国公世子为副帅,后日就要出兵了。”   众人又齐齐惊呼,“这么快?”   “哪里快了?出兵如救火,等北胡兵马到西北关口,前线能撑几日,在边境谋生的百姓又如何过冬?”   众人点头,其中有一人抚着一点山羊胡遗憾道,“可惜了,薛家新妇才进门多久,凌家又刚被天子赐婚,某还听闻,史家少奶奶都快临盆了。这下如何是好,眼下便要入冬了,冬日里的仗可不好打,也不知何时归来,回来时又会不会少胳膊少腿的。”   旁边有人咳嗽了两声,然后在那人耳边道了句什么,那人看向皎然,而后满桌的人也齐刷刷看过来,而后便急忙忙结了账,如鸟兽散去。   “这些人也真是的,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彩絮儿跟在皎然身后,一边走着一边为皎然出气。人一到生死攸关之时,就怕好的不灵坏的灵,而彩絮儿也是心疼皎然,喜事是不是喜还未知,又捎了个郎君要出征的消息来,饶是谁也心情也美不起来了。   不过皎然倒是心大,回头对彩絮儿说了句,“你明白他们说的是事实。”其实她早该想到的,秦双一落马,西北就缺了主将,北胡自然要趁虚而入,只是皎然没料到朝廷这次抽调的全是年青精兵,将领就不说了,连各级士兵都是新鲜血液。   此番一战,估计京城里又会多许多可擢升军功爵位的意气风发少年郎了。   但这显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朝廷派兵出征,得捷报回京,在封赏方面从来没吝啬过,最后皎然在凌昱嘴里得到了答案,“秦双虽已去,但西北是否有骑墙派还未可知,所以此去的士兵队伍必须血统纯良。”所以皇帝才钦点了薛能、史诏和凌昱三人为将。   皎然点点头,若是被人里应外合,城池和将士只怕全都要葬身西北,兵刃相见,容不得差错。原本是想祝君凯旋,可看着凌昱,眼前便浮现出凌昱的父亲被背刺而血溅沙场的画面,皎然微张着口,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担心我?”凌昱问道。   皎然摇摇头,“不担心,你们会平安凯旋的。”   一语落下,两人又是相视无语,突然的远征仿佛将皎然原本所有的怨言和不满、想问的和不想问的都暂且抛到另一处尘封起来,所有恩怨嫌隙,在家国战事,不知归时的别离面前显得轻如鸿毛而不值一提,叫皎然即使想问想闹,也问不出嘴。   出征前夜,该是将领最繁忙之时,皎然不知凌昱为何会来,是临行前来见她最后一面?还是来让她质问那道圣旨的?可人到了,她却觉得问什么都没意义。   亦或是有话对她说?可此刻凌昱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两人相顾无言,静悄悄地在月来相照轩里坐着,听窗外深秋渐浓的风声。都不是嘴笨的人,却谁也没说话。   末了,凌昱终于开口,“不知能否吃你一道送别茶?许久未见你煎茶了。”   当然是可以的。皎然其实也许久未曾煎茶了,平日里她只爱泡茶冲茶。   美人煎茶,如画如幕,明眸轻垂,玉手轻点,可观可闻可品,后面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凌昱望着西北的苍茫墨色,脑海里都在回味这一幕。   出征前夜确实繁忙,一泡茶下来,凌昱也动身准备回府了,还要去跟家中长辈拜别,但凌昱今夜来找皎然,除了想见她一面,还有别的原因。   “我知道你不好问我,但有些事不该瞒着你。”凌昱放下手中的杯盏,“旨意是我求的,要出征我也事先知晓。”   皎然抬眸看向凌昱,其实她猜到了。   “阿然,我无法目送你嫁给别人,甚至想都不愿去想。”凌昱淡淡道,若无旨意定下亲事,此去不知多久,皎然又是那般待亲事无所谓的态度,此前的相看他可以搞破坏,但在西北鞭长莫及,凌昱不敢想象待他回京时,若皎然嫁作他人妇,他会如何发狂。   “可要是看不见,那就另当别论了。你总要嫁人的。”凌昱轻笑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拉过皎然的手,放到她手里,“我知道你还怨我,这道圣旨放你这儿,里面还有一封盖有私印的亲笔信,若我回不来,你当如何就如何。找个能护住你的。”那亲笔信里自然是未结亲版的放妻书。   “哭什么?”凌昱用大拇指替皎然抹去眼角的泪滴,“我只是打个比方,总要给你留条后路。我会回来的。”凌昱倾过身凑到皎然面前,笑得有些畅快,“难道你改变主意,想嫁我了?”   这跟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能怪她伤心落泪么?皎然负气地推开凌昱,揉了揉眼角道,“谁想嫁你了?做梦。你是想让我说什么吗?”说不舍得他走?让他一定要平安归来?   凌昱笑着摇摇头,而后摸了摸皎然的脑袋,渐渐将脸上的笑容都收了,“你我都清楚,若山河有恙、家国凌乱,谈何儿女恩怨情长?我们受朝廷供奉,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番非去不可。你不会劝我的。”   皎然任由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明白凌昱是有志向的人,所以这时候她又会想,凭什么凌昱明明才能远在薛能之上,却只能是不掌实权的副将,难道就因为他的母亲是公主么?   不知不觉,皎然已经会为凌昱打抱不平了,只是本人还不知道。   而皎然这闷闷的神情,看在凌昱眼里却另有一番欣喜,原本今日前来,凌昱已经准备好接受皎然酸言酸语的准备,却不曾想这姑娘居然会因为他要出征而动摇心情,那可是意外之喜,现如今,只要皎然有一点小动摇,对凌昱来说,都是天大之喜。   所以凌昱原本准备往外迈的脚忽地顿住,回过头问了句,“你明日会来送我吗?”然后不等皎然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军出征的秋日清晨,连太阳都特别给面子,青天无云,万里无碍,从城楼往下看,能看到罗列如棋盘的士兵队伍齐齐铺开。   但站在城门下送行的市民,只能看到乌压压一片身着盔甲的战士。受天子之命来送行的是兵部尚书毕定邦,并着礼部的人在城门下和三位将士行礼。   一旁有自发而来的上京百姓提锣带鼓的,现场锣鼓喧天,好似这不是践行,而是已经凯旋。人人都膜拜坐在马背上的将军气势,当然除了来膜拜和鼓气的,还有前来送行的亲人。   一套仪式下来,礼部给将士留了半柱香的送别时间,但也只能是泪眼汪汪地两厢对望,那些站在后排的,只能在一阵嘈杂的呼唤声中寻找自己的名字。   “三哥哥!三哥哥!”尽管是在一片沸腾的呼唤声中,凌昱站得也不远,但凌涵的声音依旧响亮,盖过了许多人,“我会为你祈福的!”   凌昱看着家妹,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旁边的凌凝就不似凌涵这般外放了,而是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朝着史诏投过去,“望了拿给你了。”凌凝笑道。   史诏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三角平安符,史诏扯了下嘴角,朝凌凝扬了扬手,示意他收到了,然后当着凌凝的面,将平安符塞到胸前盔甲里。   半柱香过得特别快,吉时到,礼乐敲响,兵阵变形,兵马踏响,先是中间让开一条道,而后执旗的兵将打头阵,将士训练有素,那队伍如长龙拉远,越来越长。   “三哥哥!”凌涵两手搭在嘴边,高声喊道,“我将来出嫁还要你当舅子呢!姐姐有的我也要有!记得赶紧回来!”   凌昱勒着缰绳,回头看了凌涵一眼,随后便垂下眼,打马往前跑去。凌涵发了疯似的朝他摆手,生怕凌昱看不到她,最后猛地一跳,抓住凌凝的手狂摇,“二姐姐!三哥哥对我笑了!”天知道她刚刚说了那么多话,凌昱都是面无表情的呢。   凌凝拍了拍凌涵的手,“行了行了,你摸摸你的脸皮到底多厚,这里就数你嗓门最大最丢人了。”   “是你们都太含蓄了,我就是这么想的嘛。”凌涵吐了吐舌头,然后扶着凌凝的手,垫了垫脚尖环顾四周,失望地叹了口气,“薛能哥哥有嫂嫂送,二姐夫有姐姐,三哥哥好可怜,孤家寡人的,都没人送行。”   “我以为能在这儿见到皎然姐姐的。”凌涵嘟嘟嘴,“以后可就是我嫂嫂了,我就这一个嫂嫂呢,居然没来送三哥哥。”   凌凝抚着肚子,空出一只手点了点凌涵的脑袋,“你瞎操什么心,不是说要阿昱回来送你出嫁吗?赶紧回去让母亲给你找个好人家,现在说亲,到时候回来刚好来得急背你出门。”   凌涵摸了摸鼻子,“我就是一时伤感,随口那么一说嘛。”   送走家中战士,心细的人伤感,心大的人欢快,只不过皎然是一人来的,三三俩俩的热闹没她什么事儿,小巧的脸蛋掩在轻薄的白纱里,使劲眨着眼睛。   皎然就站在城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望着远处风烟腾起,身披盔甲的人打马前行,冉冉升起的旭日霞光投在他肩上,像背了一身霞衣,待到只望得见一个黑点在尘埃中移动,皎然才挪动脚,随着人流进了万胜门。 第192章 第一九二回   大军一走,总感觉有什么也脱壳而出,心里由烦渐空,都不好受,那感觉捉摸不透,是以皎然也只摇摇头便放任由之。   除此之外,日子倒是没什么变化。每日依旧两点一线,只是再不用担心月来相照轩里会不会突然出现凌昱的身影了,可不知为何,一个人待在月来相照轩里,总感觉有点冷,定是因为初冬将至,天儿逐日变冷,皎然安慰自己道,且凌昱在时,总能被他气得头顶冒烟,自然也就被气热了。   这个天候,地上的苇草席已经收起,铺上一张又宽又厚的毛毯子,皎然懒懒地靠在懒人架上,身上盖着披风,望着镜月湖中那轮红日,太阳西斜,只不过秋末的落日余晖到底和夏日不同,带着些许落寞和寂寥。   “姑娘,该回去了。”彩絮儿扶着门栏唤道。   看看时辰,已经过了酉时,皎然收回视线起身,披上披风便领着彩絮儿回小甜水巷。芙蓉儿则留在十二间楼管事儿,但姑娘家行夜路不方便,是以便将飞月留下,皎然只领着彩絮儿回去。   皎然的日子依旧忙而悠闲,夜凌音倒是忙活起来了,因着女儿家的嫁衣从头到脚都要自己绣制,寓意吉祥美满,半点疏忽不得,所以皎然在夜凌音的发号施令下,暂别了在十二间楼待到亥时的日子,每日都早早回小甜水巷用晚膳,并绣制嫁衣。   但烛火中做针线活儿伤眼,皎然于针线又是半桶水,所以那绣衣实则是白日里夜凌音和丁绮绰一起绣制,只留几针让皎然回来收尾,便算是皎然绣制的了。   至于为何要让皎然早归,夜凌音的说法是,还想多看皎然几眼,不然往后嫁去凌家,回家像做客,是以成亲还真是一件既欢喜又悲伤的事儿。   日子就在这样一天天一针针一线线里过去,半个月后,京城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今年这雪来得着实早了些,雪珠子一落下,天儿就见天地变冷,天气阴沉而寒冷,初雪捎来的,还有将士已到前线的军报。   家家户户都烧起木炭,巡火员时不时敲着锣走街串巷,提醒百姓勿闭窗防走水,京城炭火生暖,却不知远方边塞如何饥寒,皎然搓着手坐在风炉边,一边煮水泡茶,一边凝望窗外的雪点子,默默在心里念叨希望今年西北的雨雪都落到东边来。   这大概是所有牵挂边疆士兵的人心中一致的愿望,而家中有将士奔赴前线的,这种时候心再大也做不来任何风花雪月的事儿,往日的自在,今时便成了负担。   人坐不住了,就要到处走走,所以皎然这几日,把未来的小姑子都见了个遍。   当时皎然正在月来相照轩里看账本,彩絮儿通禀说凌涵来了,因着月来相照轩是皎然的领地,外门常关着,等闲人是进不来的,皎然闻言,赶紧让彩絮儿去将凌涵请进来。   “皎然姐姐!”凌涵忽地闭了嘴,“我都不知该唤你姐姐还是三嫂嫂好了。”   “还是唤姐姐吧。”皎然脸上微微泛红道,这不是离进门还早嘛。   凌涵自罚地拍了下脑门,“然姐姐,我就是在家里闷得慌,就想到你这儿来找你,出来走走,精神果然好了。”   皎然自然是一堆想来便来,当成自己家之类的客气话,凌涵一听,立时“好好好”个不停,毫不客气地坐到皎然身边,“我早就想来了,只是大姐姐又到家来,把我拘得紧。都怪三哥哥,临行前还要将大姐姐请来。”   其实是因为凌昱一走,公主怕凌涵就跟到野外放牧的牛羊般管不住,这才让凌昱去请凌兰回家小住。凌涵机灵鬼一个,只把话说一半,两只眼睛在皎然脸上梭巡,和平常别无二样,甚至有点淡淡的惆怅,愈发让凌涵对这桩婚事是凌昱单方面的求娶深信不疑了。   凌涵这是以己度人,要是她被不喜欢的男子请旨求娶,哪里笑得出来哦,偏生他三哥哥还是求的圣旨,这下连推脱都推脱不得了,三哥哥真不厚道,凌涵如是想。   这么一想,凌涵又觉得皎然不去城外送行是情有可原的,那时旨意刚下来,指不定皎然在家里怎么哭肿眼睛呢,今日凌涵来此也是因为心底藏了此事。   “皎然姐姐,我三哥哥没有瞧上去那么冷冰冰的,小时候他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自己摆在架上都舍不得碰,也不给我玩。说归说,但每次我偷偷偷走了,他也没有对我发过火。”   凌涵咀嚼了一遍自己刚出口的话,好像牛头不对马嘴越描越黑,忙着急地摆手道,“不是说他只对我好,我想说的是,三哥再心爱的东西都可以割舍,但你就不可以,他跟娘亲说了,非你不娶呢。”凌涵点点头,觉得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差不多了,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凌昱和嘉禾公主说的话她只听到这一句,后来就被撵出屋,至于凌昱又对嘉禾公主,老祖宗说了什么,凌涵也不得而知。   “我明白。”其实皎然没想到凌昱竟然会对嘉禾公主说这种话。   可听了这话,凌涵依旧觉得皎然只是在敷衍她,不由问道,“皎然姐姐不想嫁给我三哥吗?还是不想嫁到我家?”虽然上京贵女圈里,想嫁凌昱的姑娘数不胜数,但凌涵并非无知少女,门当户对进门才容易压阵,像皎然这样的普通人家,就不好说了,在凌涵的认知里,皎然不是爱攀龙附凤的性子,自然也不一定就想嫁入她家,所以指不定皎然也是望而却步。   真是怎么回答都不行的问题,皎然汗颜地头有点大。   未见皎然回答,凌涵低头想了想,而后又道,“我三哥哥是冷冰冰了点,话少了点,可他待家人不是这样的。”更别说枕边人了,凌涵抱着皎然的手又道,“我家人丁是多了些,不过有我在呢,还有三哥哥,娘亲和老祖宗也都是慈悲之人,不会端婆母的架子的,然姐姐不要生三哥哥的气了。”   听得这话,皎然都忍不住顺着凌涵的手蹭蹭,这姑娘心思可太纯善了,皎然不忍心骗她,但也不会傻到自曝其短,是以只能摸摸凌涵的脑袋以示心意。不过若凌涵能看到皎然和凌昱相处,大概就说不出凌昱冷冰冰这话来了。   凌涵见皎然还不说话,便以为她是默认,“不只有我们,皎然姐姐还有自己呢,现如今京中贵女都是靠祖辈庇佑,能得封号的不过那几个,姐姐是乡君,可比好些人都威风。”凌涵见皎然听到她这话,总算笑了,又福至心灵道,“且姐姐不仅有我们撑腰,还有宫中的淑婕妤。”   说到墨书筠,凌涵忙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听娘亲说了,皇帝表哥对淑婕妤多有偏爱,等肚中麒麟出来,不管是男是女,恐怕都要封妃的。”若是真诞下麒麟,皇帝膝下无子,那就更不敢想到时墨书筠有多威风了,凌涵喜滋滋地笑道,“到那时候,姐姐可是有宫中贵人撑腰的人,在京城里可以横着走的!”   皎然“噗”的一声捂着嘴笑了出来,“怎么成螃蟹了,还横着走。”   凌涵也跟着笑开了颜,“我就这么一说呢。”然后靠在皎然肩下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嫂嫂不是这样的人。”总算没白来,凌涵心里想。   凌昱在京城时,皎然觉得离凌家很远很远,他这么一走,却一下子将皎然和凌家人的关系推近了。   如果只有凌涵,自然不算推进,皎然没想到她这“丑媳妇”在凌家人缘还挺好的,除了凌涵,凌凝居然也挺着个肚子就到十二间楼来了。   当时皎然不在月来相照轩,正从观景楼上下来,准备到后头的酒院子去,哪知一转过假山,就和凌凝撞了个正着。   “哎哟!”凌凝是个孕妇,却是先一步扶住了皎然,“我们可真有缘哪,真是无巧不成书。”刚说完,凌凝旋即又道,“不对不对,你是跟我们家都有缘呐。”   上回在山上碰见,也是这般巧合的,皎然想起当时凌凝说的话,两颊就开始生晕,不过凌凝不比凌涵,可不是走着走着就走到十二间楼来的,凌凝挺着个肚子,惯没有闲情逸致来这儿吃酒,是以皎然便问,“二姑娘可是有事来寻我的?”和凌凝说话,自然不用同对待凌涵般,和聪明人总要说聪明话。   凌凝点点头,“是想找你说几句话。”旁边的丫鬟想要扶着凌凝,被凌凝拍开了手,“我能走,这还没足月呢,不碍事。”说罢又看向皎然笑道,“不如姑娘请我进去喝杯茶吧。”   请未来姑嫂喝茶自然是要的,走到月来相照轩前的门时,凌凝拿眼睛示意了一下两个丫鬟并一个妈妈,那三人便没有再跟进去,而是守在门边。   “这篱笆门真别致,叫人察觉不出这是在城内,倒有几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凌凝边走边环顾四周道。   “姑娘过奖了。”皎然谦虚道,“不过确实也是为了在花园里独辟一方清静地儿。”砌起砖墙能完全将月来相照轩和大花园隔开,但如此一来,不仅突兀,也破坏了花园原有的美感,连着还会显得轩内狭窄逼仄,没有皎然追求的通透清幽之感,用篱笆墙隔开就不同了,竹木融入自然,还能爬花墙,既能隔绝好奇者,也能保有清幽一片。   两人在轩内坐下,凌凝不似凌涵般一来就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藏不住事儿,而是悠哉悠哉地先将四周巡了一遍,许是对皎然太好奇了吧,让凌凝不愿错过每个细节。   “皎然姑娘喜欢泛舟?”凌凝从对着镜月湖的双敞木门边走了回来。 第193章 第一九三回   皎然点点头,想来凌凝是看见她停在木阶小码头处的木舟了。   “难怪了。”凌凝扶着靠背,在榻上坐下,“三弟叫木匠打了艘木舟,已经放到西湖边上了。”西湖在国公府花园中,凌昱不爱热闹,一个人住在翘山山脚依山而建的六如院里,隔着西湖,和府里的人隔得远远的。   西湖里也不是没有船,只不过那是画舫,以供府中家眷游湖,湖里的小舟也是给仆人所用,是以凌凝才有此问,她就说嘛,凌天瑞将一叶小舟打得花里胡哨的,不像他会用的,但摆在那里,又不下水,更不像打给府中小辈的。   其实皎然并不惊讶,凌昱这人,待人好时可谓事无巨细无微不至,叫人如沐春风,皎然已经习以为常,但在凌凝面前,还是要假装有点惊讶。   “这还不止呢。”凌凝调笑道,“离京前,三弟便制图样,又寻了土木工匠,说是要将六如院翻新。”翻新自然是为了迎新少奶奶,凌凝捂着嘴笑道,“我可从未见见他如此大费周章过。”   皎然有些难为情地借捋鬓发的动作来掩饰脸上的滚烫,又听凌凝道,“连监工都是叫大管家看着的,看来是巴不得早点把你娶回家。等大军凯旋,院子早就翻新好了,只等着新妇入门呢。”   按理说,大闺女听见这种话早就羞得不见人了,凌凝打量着皎然,粉面微红,欲语还休,显见的同凌昱就不是一般关系。   到底是牙尖嘴利,一句话就让皎然露了底,凌凝更加确信这两人早有纠葛,只不过目前的情况来看,显然是她那个三弟被逼得不行了,这才请了皇帝的圣旨。真是好样的,凌凝默默在心中为皎然鼓掌。   皎然洗着手中的杯盏,看了眼凌凝,低头看茶壶,又抬眸看了眼凌凝,就等着她说话,凌凝明显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但没想到这人和凌昱一样爱吊人胃口。凌凝虽有习武,但身上并无练武之人的刚劲气息,此时正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满眼促狭地笑着问,“冯都知宣旨时,你是如何想的?”   如斯八卦,皎然又觉得凌凝可能真是没事来串门的了,不过那时的自己,还能怎么想?经过和凌凝这短暂的相处,皎然已经总结出了,这姑娘看着不像习武的,但性子爽直又不失灵巧,所以皎然也没有隐瞒,定定地看着斜上方,嘴巴微张,然后道,“就是这般。”   “把你吓得呆住了不是。”凌凝咯咯笑得轻轻捂嘴,眼睛笑成一条缝,“就该治治他!”   皎然摸了摸耳朵,这是在鼓励她,给她撑腰的意思吗?看来凌昱和这凌凝,还真是一点都不相亲相爱啊。   凌凝笑够了,才接着道,“他这般不讲理,把你给气着了吧?”   峰回路转,皎然敏锐地察觉出凌凝是友军,是以也不瞒着她,点了点头,又听她啧啧道,“被他气着的可不止你一个。”   皎然又偏了偏脑袋,翘着耳朵想听还有谁,这种白送的八卦当然要听。   凌凝像是想起一段笑话一般,笑了几声才道,“三弟长大后,家中长辈就很少能拿他主意的了,只不过……”   只不过谁也没料到,结亲这种事,凌昱也是先斩后奏,直到在请到圣旨,才回府去凌家老太太和公主面前“负荆请罪”(知会一声)。   “三弟这般做事,可把娘亲和老祖宗给气得够呛,老祖宗从未对三弟发过火,听大姐说,那一夜老祖宗对着他是又打又骂,替他相看了许多姑娘,没想到最后却被他摆布了。”   凌凝笑得出来,皎然可笑不出来,也不好笑出来,凌凝见状,也渐渐缓下来脸色,朝皎然道,“你别往心里去,这回儿三弟着实过分了些,老祖宗她们就是一时气愤而已。”   不过从不近女色的凌昱忽然“开窍”,还执意要娶一位市井女子,也不怪公主多想,“难道是那姑娘赖住你了?”山外人来看,愣是谁都会觉得这桩婚事来得突然。   凌家老太太也道,“阿昱,你可是被灌了迷魂汤?还是……”老太太顿了顿,又道,“莫不是你俩有了首尾?”若是婚前就有猫腻,那便要重新审视这位姑娘了。   “母亲和老祖宗都误会了,是孙儿瞧上了人家,圣旨还未宣,皎然姑娘还不知情。”凌昱安抚二老道。   嘉禾公主揉了揉太阳穴,“那你也真是鬼迷心窍,怎么被一个野丫头勾了去,我瞧着啊,果然是美人关难过,这姑娘的心思不简单。”   “母亲此言差矣,说起来还是孩儿唐突了人家,是我见她即将定亲,才赶在定下之前求皇上赐婚。”   “真是荒唐!荒唐啊!”凌家老太太气得直拍大腿,“你这小子居然还学山匪强娶民女,真是咱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凌昱抱拳道,“所以孙儿才前来向老祖宗谢罪,这赐婚不关她的事儿,皎然姑娘年纪还小,往后后宅的日子,还要劳烦母亲和老祖宗多担待,她不在后宅讨生活,又还是个孩子,许多事情还不懂。”   还没娶进门呢,这就护上了,嘉禾公主瞪了凌昱一眼,“我竟不知我居然养了个情种,都能当娘的人了,还是个孩子?”还真是儿大不由娘,谁说女子才胳膊往外拐的?   “儿子并非指她不谙世事,而是什么都懂,却还能温善待人,这才是儿子钦佩她的地方。”嘉禾公主轻轻点头,无意间表示了她也喜欢。   “皎然姑娘很聪明,只是到底没在深宅大院过过日子,所以还要请母亲和老祖宗多多包容,而既然是个孩子,若是犯了错,你们罚她、教她,孩儿定不会插手。”凌昱开始替皎然铺路了。   老太太拿着拐杖重重锤了捶地,一阵长叹,“可你这是强娶,这是孽缘,依我看啊,这就是在造孽!”   “老祖宗怎么这般看孙儿,孙儿哪里比别人差了?女儿家嫁谁不是嫁,还不如嫁给我们家呢。”这话可就有点厚脸皮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老太太有些气急败坏。但实则整个国公府里,老太太最偏疼的就是凌昱,尽管嘴上说着凌昱是强词夺理,但老太太未尝不是认为她这个孙儿就是极佳的郎婿人选。   “老祖宗还想不想抱曾孙了?”凌昱突然问道。   那是想得头发都发白了,老太太横了凌昱一眼,“要不是你这些年挑挑拣拣,我和你娘亲早就抱上了!”   “那孙儿只想对皎然姑娘近身,老祖宗说可怎么办才好?”凌昱大言不惭道。   老太太呆了片刻,而后举起手上的拐杖,直接就朝凌昱身上砸去,“你个猢狲,威胁起你祖宗来了!?”   凌昱躲也没躲,还道,“老祖宗慢些打,打完了将拐杖也借给母亲打一打,这事儿确实是我不厚道。”   老太太对这孙子的赖脾气是彻底没辙了,“人家姑娘是在哪里烧错了香,居然要摊上你这样一个混账?”凌昱这么一折腾,老太太倒是心疼起皎然来了。   既如此,这新妇是换不了了,老太太坐在榻上缓了会儿,又商量道,“但皎然姑娘总归是市井人家,往后成了宗妇,除了要管教下人,还要代表凌家和外人打交道。”   老太太这是担心皎然的身份太低,往后明里暗里压不住人,和上京贵妇圈打交道,还要被人瞧不起,于是想了想道,“不如我去跟旁支的姐妹说说,城北徐家老姐妹没有孙女,让她认皎然姑娘为义女也好,徐家也算清官世家,往后皎然姑娘也有个和人论道的由头。如何?”   嘉禾公主还没发话呢,凌昱就想也不想地否了老太太的建议,“孙儿要娶的是这个人,而非她背后的家族,非要她乱认祖宗,可要寒了她的心了。既成为凌家的宗妇,便是咱们的人,往后谁瞧不起她,便是瞧不起咱们家。”   老太太还待要说什么,嘉禾公主抢先一步又横了凌昱一眼,先出声道,“老祖宗,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昱可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老太太不解地看向嘉禾公主,嘉禾公主转头就开始训凌昱,“你倒是舍得,为了给人家讨封,连自己的封赏都不要了。”既然是公主,宫里的消息自然要灵通些,当时皎然救了墨书筠,凌昱何尝不是活捉了杨宗年,最后薛能领了赏赐,可没见凌昱带了什么功名回来。   “老祖宗说得对,有个身份确实能阻去不少闲言闲语,但靠人还是不如靠己,借来的名分总是虚的,虽然只是乡君,但聊胜于无。”老太太并不知皎然还要被封乡君,所以凌昱先解释了一遍。   “至于我的那份,给我将来的妻子不也一样,且我们家哪里还需要赏赐了,孙儿还年青,以后再替老祖宗和母亲挣回来就是了。”   老太太闻言,气得又是对凌昱一阵敲打,“费了这么多口舌,原来全部人都被你算计完了。”   凌凝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就捂着嘴笑,“三弟从小就是混世小魔王,你别看老祖宗和母亲怨他,其实最听他的话的就是这两人。”   皎然从凌凝的话中醒过神来,她完全可以领会凌凝的意思,端看被凌昱骗得团团转的夜凌音和丁绮绰就知道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今日来寻你,是来当说客的?”   难道不是吗?在皎然□□裸的目光下,凌凝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而后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这才道,“我是来劝你,要是不想嫁了,趁他不在京城赶紧逃走。”凌凝又将手立成刀状放在嘴边,“如果你真的要逃,我可以掩护你的。”   “二姑娘,你真促狭。”这明显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皎然才不会入套呢。 第194章 第一九四回   凌凝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也没料到,他居然会为你做到这份上。”凌凝于心不忍(唯恐天下不乱)地劝道,“此时不逃,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其实皎然还真想试一试,不过也只是想想。   凌凝笑道,“可我瞧他那样,恐怕你这辈子是要被他吃定了。”   “也不对,你把他吃定了还差不多。”凌凝离开前突然回头道。   好容易把凌凝这尊笑面佛送走,月来相照轩才又恢复了宁静。   还真如皎然所愿,接着几日,上京城里见天地下雪。皎然一边安慰自己许的愿被老天爷听到了,可风雪呼啸,雪珠子一股脑儿地卷,又实在卷得叫人心慌。   一下雪,来酒楼里吃烧酒、热食的酒客就越多了,冬日里坐下便一屁股起不来,围着火炉谈天说地,皎然正是从这些人的嘴里听到前线的消息的。   据说大军抵达雁回关后,正在安营扎寨,趴在地上的探员就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嗒嗒马蹄声,还未安营,就要出战,不过既然是将士,自然就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且说这薛小将军啊,虽是头回当主帅,却深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原那北胡是来示威的,并未要开战。”这酒客喝得兴起,越说越大声,勾得周围的酒桌都静悄悄合上了嘴,只望着他听他说。   “你快说啊。”有人等不及了,哪有说一半还停下来喝口酒的。   明显就是故意的。那人笑了笑,就差手上有把扇子摇一摇了,摆够谱,才接着道,“但阵前哪能示弱,军里都是年青人,血烧得正热,泄了气后头可就容易轻敌了。”   于是营帐自然是暂时不理了,薛能领着几个方阵的将士,乌泱泱一群人把来探军情兼示威的北胡兵马吓得溜之大吉。   “之后呢?”有人问道。   那人拍了拍桌面,一副说书先生的架势,“之后啊。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回又不是他卖关子了,边关遥远,消息传回来亦是一阵阵,传到这些人耳朵里的就更少了,皎然每日就指望能在十二间楼里收到风声,可这军情有时有有时没有,而有战报传来时,又鲜少能听见她想知道的那个人的消息。   最清楚军情的,也只有朝廷大内了,而如今皎然虽为乡君,但能搭上话的朝中关系几乎没有。若是肯去问国公府的人,定然能知晓些内情,可皎然性子使然,就是拉不下这个脸,是以便只能抓心挠肝地憋在心里。不过一想到千千万将士的家人都同她一般,心里就好受了不少。   白师太她们已经从小甜水巷搬到惠和坊西榆林巷的芃园了,芃园就在皇城东边的东华门外,和小甜水巷相比,离十二间楼要近了许多,所以皎然也可以磨磨蹭蹭再回家,每日在十二间楼拖沓片刻,就这么磨磨蹭蹭度过了漫长的两个月。   院试在即,这两个月里石敬泽在私塾闭门念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为来年的院试寒窗苦读。若来年考中,那可就是秀才了。   如今正值寒冬腊月,今日放了一日旬假,石敬泽马不停蹄就赶回家想打牙祭,私塾里的吃食,真正印证了什么叫“寒窗”,哪能同家中相比。   哪知石敬泽走到小甜水巷,才知道自家已经搬走了,宅子里空荡荡无一人,将石敬泽吓得心中猛地漏了半拍。   好在丁绮绰还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在正屋贴了张“告示”,石敬泽这才又马不停蹄地赶去芃园。   一进门,又知道了皎然被赐婚的消息,所以皎然这日刚踏进家门,迎接她的就是石敬泽啧啧称奇的欢呼,“阿姐!你真有能耐,居然要和凌家世子结亲了!?那我不是成了三公子的小舅子了?!”真是稀罕,小舅子的地位可是很高的。   石敬泽激动地搓搓手,“近水楼台先得月,往后你让姐夫教我打马球可好?他还不得倾囊相授啊!”石敬泽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里。   皎然朝石敬泽翻了个白眼,抱起穿得像一个圆球直朝她伸手的皓哥儿,“别乱喊,叫外人听见笑话。这还远着呢,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眼下这仗,还不知要打到何时,皎然心想。   “谁说八字没一撇,你们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不过提前练练嘴,别到时候看到他,嘴瓢了。”   也不知是不是该说石敬泽是乌鸦嘴还是喜鹊嘴,正在这时,街上传来了亮堂堂敲锣打鼓的声音。皎然抱着皓哥儿往外去,就见一个官府的小厮,拿着锣一路飞奔,嘴里唱和道,“前线来报!西北大捷!西北大捷!西北大捷!……”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扯着嗓子,就这么跑遍了街头巷尾。   报喜官所到之处,街上接连涌起一阵阵如浪花般叠起的恭贺和欢呼声,皎然就在这热闹的背景声里,身后仿佛有喜气层层叠叠绽开,抱着皓哥儿走回正屋,眼眶里热热的,虽是寒冬腊月,但那金豆子滚下来,皎然都能感受到脸上的烫意。   “然姐姐怎么哭了。”皓哥儿举着冻得红扑扑的小手,笨拙地替皎然擦眼泪。皎然泪中带笑,亲了皓哥儿一口,“姐姐这是喜极而泣呢。”   皓哥儿不懂,高兴怎么还会哭呢?   “眼下就快过年,喜报既然送到了,大军当早就踏上了归程。这是不是就能回来过节了啊?”夜凌音兴奋地道。   丁绮绰也难掩笑意,“可不就是嘛,还有半个多月,归心思切,总会赶回来过年的,不然将士的家人,这个年过得都不够舒坦,这才叫双喜临门。”   次日,遍京城不论是饭桌上,还是街头巷尾,都在口耳相传跟着捷报传回来的最后几日的军情。虽说开局北胡那支兵马被我军吓退了,但那对有备而来的北胡来说,也不算什么惊吓。   此番北胡军队准备充足,背水一战,所以这一战才会打了两个月之久,双方相互胶着,时而他退,时而我进,谁都没有要僵持谈判的意思。这点皎然也是知道的,凌昱就同她说过,此番一战,必须将敌军打趴下,才能扬我军威,治对方这些年之猖狂,保边关几年之安稳。   按理说大军的队伍不比北胡军少,如此僵持皎然只觉得恐怕又有内情。而这样的僵持实则就是打心理战,就在北胡军队又要进攻时,后方粮仓燃起熊熊大火,硝烟四处起,北胡储备在军营远近四方各处的粮仓,全都被一把火少了个精光。   这事儿发生得太突然,粮食多干燥,烧起来便是无力回天,这打击堪比四面楚歌的绝望,前方不明,后方没了保障,北胡军乱了阵脚,大军趁势而攻之,终于让北胡军举起白旗,无力回天。   此战大捷。   夜凌音和丁绮绰都没猜错,战士们归心思切,到了十二月十九这日,已经有军报传来,后日大军便要进京。   一时间,整个京城比过年还兴奋而隆重,家家户户提前将除夕夜的年画贴上,并挂灯笼,清洗打扫,而迎接大军的仪仗队,也提前一日便到了城外准备。   到了归京这日,京城里可谓是锣鼓喧天,来得早的挤在城门外,去得晚的,便转移阵地,从外城城门到皇城沿路铺开,夹道欢迎。   皎然没去城外凑热闹,而是去了皇城外等着看献俘,兵部尚书毕定邦到城外相迎,一路领着队伍进城。   远远望去,几位将领身着盔甲坐在马背上,持缰夹马,冷硬威武,被一路的膜拜声和欢呼声簇拥进来,别提有多威风了。皎然垫着脚尖,使劲将脑袋伸得高一点,她来得不算晚了,但还是占不到前排。   “咦,怎么不见我们姑爷?”彩絮儿疑惑道。被皎然横了一眼,彩絮儿这才改口道,“怎么不见凌家三公子呢?”   不过彩絮儿这话,也让皎然确认了她并没有看错,探了这么久的脑袋,都没在队伍里见到凌昱的身影,只见史诏和薛能策马行在前头,到了皇城下,两人立即跳下马,由薛能呈着努亚力的首级,跪下向站在皇城城楼上的元祐帝献上。   一套仪式完成,接着便是进宫复命交兵符,而能入宫面圣的不过那几人,剩下的士兵完成使命,皇帝下城楼,官府的仪仗收起,随之而来的便是街上此起彼伏的相认声。   到处哭哭啼啼的,又哭又笑,场面甚是感人,而皎然站在风里,小脸隐在白狐毛制成的兜帽里,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直到随着人流散去,还是没能看到凌昱的身影。   这夜里皎然难得地失了眠,彻夜未眠,想来想去,皎然安慰自己凌昱或许在避嫌,但直到次日在十二间楼见到薛能时,皎然才知道是她想左了。   “皎然姑娘,薛某昨日本该就来传话的,让你担忧了一夜。”薛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昨日从宫里出来已是深夜,回府里拜见完祖宗,再看天色已经不便去打搅,所以薛某来迟了,还望见谅。”   几个月不见,薛能比在京城时黑了不少,边塞风沙大,叫薛能脸上也留了不少痕迹,将在京城时的浮浪都压去许多。皎然点点头,“无妨。”自然是要按照顺序来的。   其实薛能本想过遣人去知会一声,可又怕皎然多想,所以还是亲口告知为妙,“天瑞无恙,你不用担心。”   皎然的肩膀明显松了下来。   薛能又道,“雁回关军营有奸细,大捷之日趁乱叛逃,天瑞领了一队精兵追赶,那人知晓许多军中情报,和秦双是旧识,不能叫他逃了。这事儿未成,所以并未写在捷报里。”也难怪皎然被蒙在鼓里了。   皎然点点头,表示理解,要是放着不追,那就不是凌昱了。   “天瑞还让我给你带话,叫你无须担心,好吃好喝等他回来娶你便可。”饶是花心如薛能,说这话时都免不了被凌天瑞那小子酸了一把,薛能想了想又道,“要是快的话,大约还能赶回来过年,要是耽搁了,最迟也不会过上元节。”这算是给皎然吃了颗定心丸了。   过了小年,日子就过得特别快,年底繁忙,皎然每日在月来相照轩看账本写节略,时不时彩絮儿进来,都叫皎然差点以为是凌昱回来了,这人总是爱吓她嘛不是?   可惜等到了除夕夜,也没有得到凌昱回城的消息。今年的守岁和去年并无两样,长辈依旧撑不住早睡了,石敬泽挑灯夜读,而皎然抱着皓哥儿在榻上叠纸,叠着叠着,皓哥儿就撑不住眼皮睡着了,只留下皎然孤军奋战。   皎然这几日时常失眠,想着反正睡不着了,索性叫飞月捎着她,飞到屋檐上去听满京城的爆竹声,还有星星点点的烟火。   去年的守岁,最后还是跟凌昱过的呢,皎然捧着脸望天,望着天边的月亮,看着那月牙从东到西,才让飞月扶着她下去。   以往一沾床就能睡着的皎然,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顿好觉了,夜里睡不着,白日在十二间楼偶尔补眠,如此恶性循环,是以只能夜夜望天,看着那弦月越来越丰满,直到丰盈成一个圆润的冰银盘,上元节到了,凌昱还是没有回来。 第195章 第一九五回   这几日皎然精神头有些不好,将近小半个月睡眠过少,再好的气色也红润不起来,听得彩絮儿来报薛能来时,皎然赶紧放下手中的引枕。之前想着薛能说上元节之前能回来,上元节没到皎然不好问,如今已经过了好几日,皎然才总算好意思遣人去请薛能来。   “薛能公子,可是西北那边出了事儿,耽搁住了?”皎然一见薛能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其实薛能一点都不想来见皎然的,“军队进了雪山后,就没传回消息了。”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精兵队伍不知去向,薛能也许久没睡一个安稳觉了。   皎然心里一沉,又问道,“那以你的估算,何时才能收到讯息,可是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薛能没料到皎然如此淡定,可再淡定,这次他也不准备实话相告了,上次因着看皎然难受,薛能一时心软便承诺上元节前必归京,结果,活生生打脸。   雪山里状况自然多,雪豹出没、水源难寻、山势险峻、伙食难寻、方向难辨,碰上哪一条,那都是要送命的,要是告知了皎然,让她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回头等凌天瑞归京,可不得找他算账?   是以薛能只能给皎然打鸡血,“天瑞选的都是跟他多年的精兵,黑甲军以一敌十,功力不在我之下,天瑞的功法更远在他们之上,你不用担心,天瑞自己有成算的。”   尽管这话安抚情绪的成分很重,但皎然听了,心里的确平静不少,或许是将军当久了,薛能身上多了些威武之气,即使不着盔甲也有隐隐的气势,且作为主帅,这种话说了不止一次两次,掷地有声的确实容易让人信服。   皎然将薛能送到门口,准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结果还没走近,就见月来相照轩的篱笆门边上站着一个人。   “皎然姑娘。”   长平公主开口时,皎然才敢确认来人就是公主,皎然下意识便是要行礼,长平公主疾步过来扶住了她的手,“我是简装出身,不讲究这些。”   “来得突然,吓到你了吧。”两人并肩走到轩内坐下,长平公主才开口问道。   皎然有点小紧张地酌了一小口茶,很直白地点了点头。论谁被情敌找上门,能不忐忑?   长平公主笑道,“你倒是爽利。”其实这并非长平公主第一回 到十二间楼来,自从赐婚圣旨宣下,她便隔三差五要来一次。   不止皎然直接,长平公主也一点不迂回,“我就是想来瞧瞧,让他这般求娶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长平公主笑道。   皎然有些茫然,不知长平公主这是来跟她叫板,还是来下她面子的。   当听到许给凌昱的是一介平民出身的姑娘时,长平公主有些不屑,当然更多的是不服气,凌昱明里暗里拒绝了她许多回,长平公主实在想不通,怎样的姑娘会值得让他求娶?是以公主对皎然的好奇心就更浓了。   初见皎然时,长平公主的反应是,漂亮是漂亮,但不算多绝色,能干倒是能干,但凌昱又不是在选下属,所以再能干长平公主也觉得不是凌昱喜欢她的原因,养尊处优长大的公主,自然觉得自己一点不比皎然差。所以这些都不能让长平公主死心。   “你知道我是何时死心的吗?”长平公主看着皎然问道。   皎然摇摇头,她自然不知,但还挺有兴趣听的。   “在你们定亲前,有一回我就在隔壁的酒木屋里闲坐。”那次长平公主不过是无聊之中瞎晃悠打发时间,才到这新酒店来凑热闹,谁知却意外有所收获,在屋内闲坐时,竟然看到凌昱推门而进。   “你那时应当是气着了,声音有些大。”长平公主讪讪道,公主之尊,听壁脚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虽然也没听见什么,只因皎然的大声是和她自己相比,不是同别人的大声比较。   “我那时还不知那屋里的姑娘是你,只听得隔壁有一阵争吵,随后便有砸东西的闷声。”   皎然难掩窘态,有一次她被凌昱气得火气咕噜噜沸水一样往外冒,恨不得将凌昱踹到湖里去,可无法奈他何,只能转而求其次,将凌昱最宝贝的茶罐扔到镜月湖里去了,那闷声应当是投水声。   “其实我也没听清楚,只不过零零星星听得几句女声。”因为对这个姑娘过于好奇,才让长平公主猎奇心爆棚,不仅听壁脚,还在酒屋坐了一下午,就想看看篱笆门后走出来的是何方神仙,那时长平公主并不知道月来相照轩是皎然的自留地,还以为是专为贵客所辟的居所。   “我从未见过有人对昱表哥发火。”那时长平公主想过无数种可能,侥幸心理使然,还猜测轩内除了凌昱和那姑娘,当还有旁人,可不甘心守了一下午,前后出来的只有这两人。   凌昱是先于皎然出来的,“你们那时炒得如此激烈,可昱表哥出来时,他嘴角却是挂着笑。”这让长平公主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看到皎然出来时动作都慢了半拍,当她前去想要看清此人是谁时,皎然已经从侧门回去了。   眼不见不为实,彼时长平公主还自欺欺人道,两人许只是谈正事呢,并非有她想的纠葛。   而没过几日,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赐婚后长平公主常来十二间楼晃荡,结合当日所见,才明白那人就是皎然。   原本好不容易得了薛能的半颗定心丸,还以为能睡个好觉,结果因着听了长平公主这话,这夜里皎然又辗转反侧,却不是睡不着,而是因心里惦记着事儿,来来回回地梦魇,搅弄得皎然次日醒来,四肢百骸就跟离了身一样,浑身乏力。   “芙蓉儿,等会儿我就先不去店里了,让彩絮儿跟我去一趟大相国寺,你先去店里替我照看着。”皎然坐在妆奁前梳妆时,对着镜子里的芙蓉儿道。   芙蓉儿见皎然一大早总揉着太阳穴,担忧地问:“姑娘这几日总睡不安稳,可是担心三公子了?”   这会儿闺房里没有旁人,皎然也不作隐瞒,“这几日来来回回都梦见他困在雪地里,心里总不踏实。”皎然嘱咐道,“别跟娘亲说,让彩絮儿悄悄跟我前去便可。”   芙蓉儿自然应是,最后皎然选了根朴素的花纹银簪,又挑了身素净不失端庄的衣裳,便领着彩絮儿往城南信陵坊的大相国寺去。   清早的大相国寺还算清静,香客并不多,皎然在大雄宝殿的蒲垫上跪下,双手合十,望着俯瞰众生的菩萨,因为心有所求,所以这一叩一拜显得分外诚心,心中还念着若凌昱平安归来,她便来为菩萨塑金身。   殿内有僧人捧着功德簿,皎然凑近一页页打开,心道不愧是镇国佛寺,动辄几十上百两,不过应当是官商人家居多,普通人家添个香火钱,还是要量力而行。   皎然虽自觉也是普通人家,但如今的财力比普通官商人家更甚,随手一写,便是五百两,也算是为她内心的烦恼丝求清净。   从大雄宝殿出去,皎然又领着芙蓉儿绕寺一圈,大雄宝殿之后是资圣阁,供奉着五百尊罗汉,皎然又走过宝奎殿、藏经阁、仁济殿、法华院、法堂,一间间供奉,直到手中的香火用尽,才走过最后两座琉璃高塔①。   谁知刚步入廊庑,就见山门楼阁上走下一位妇人和一位丫鬟,隐隐还有些脸熟,却又想不起来是何人。   眼前二人衣着从简,而皎然因何直觉那领头的是丫鬟,只因那妇人面色白净,虽有些圆润,但时下真正着布衣的妇人,这个年华该是脸色蜡黄,细纹横生,哪有这般不饰珠翠却如着华衣的。   更且那位领头的姑娘,时不时要往后瞧一眼,不敢走得飞快,却又不敢去亲近搀扶,如果是自家女儿,自然不会这般恭敬拘谨,那便只能是丫鬟了。   却说皎然思索的时候,嘉禾公主也在打量着皎然,她是一眼就认出皎然来了。能让她儿子求娶的姑娘,嘉禾公主自然没有耐心等到成亲次日拜见婆母才知晓儿媳生得是圆是扁,是以在凌昱回家坦言要求娶皎然后,嘉禾公主自己不便出行,便谴了画师到十二间楼记住皎然的长相,所以在次日,嘉禾公主便已知晓这儿媳妇的真容了。   初见皎然的画像时,嘉禾公主只觉此女怪合眼缘的,确实是佳人一位,和凌昱站在一块儿倒是金童玉女般般配。画像只能勾勒出神韵,如此迎面撞见,嘉禾公主又瞧出些画师没画出来的东西,这般娇妍得体确实是个可人儿。   方才见皎然一路走来,虽眸中有些许寂寥,但阳光下身披银灰裘毛披风的姑娘,明媚又不乏可爱,以手托着雪珠子站在雪地里,叫人只看一眼,一清早的沉重烦闷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今日嘉禾公主也是来替凌昱祈福的,未曾想竟在此遇见皎然,由此一遇,也让嘉禾公主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又满意了几分。   两人就要擦肩而过之时,皎然脑中灵光一现,忽地想起去年上元节,她在宣德门广场下也窥见过嘉禾公主的真容,可不就是眼前这人么?   公主简装出行,想来是低调行事,皎然踌躇不定地站住,认出了未来婆母,一时间不知该问安,还是该假装不认得就这么糊弄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大相国寺的资料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第196章 第一九六回   皎然犹豫不决之时,身后传来了声“皎然姑娘”,是嘉禾公主在唤她。皎然不明白嘉禾公主为何认得她,但她的生活轨迹两点一线,要看见她的确却也不难,不过嘉禾公主这般主动,倒叫皎然对她有些愧疚。   皎然回头朝嘉禾公主歉意一笑,“我不知该如何唤您。”   既然没有大张旗鼓地正装出门,嘉禾公主自然是不愿别人认出她来,可除了称她为“公主”外,皎然想不出别的称呼,总不能还未喝过婆母茶就先喊娘亲吧。   嘉禾公主回以皎然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称呼就免了,以后机会多得是,要喊我一辈子呢。”   “是。”皎然为嘉禾公主的实在而感到有些喜感,嘴上乖巧,脚下也跟着嘉禾公主走。这大相国寺又称“皇家寺”,是以嘉禾公主如逛自家般熟门熟路,领着皎然往后院僻静的厢房走去。   嘉禾公主的丫鬟青萝请走了在院内洒扫的小沙弥,而后便领着彩絮儿退到月亮门外守着。   院中有一树,一桌,两人就坐在菩提树下,这天时在石椅坐下,回去定要上吐下泻,好在青萝机灵醒事,立刻寻了蒲垫子给两人垫上。   嘉禾公主跟凌昱一样爱看人,或者说是跟凌昱一样爱盯着皎然看,皎然被打量得如坐针毡,只能假装看那菩提树光秃秃的树枝,一点点数枝干上的纹理,不过最后还是疑惑地将视线落回到嘉禾公主脸上。   嘉禾公主可比凌昱和蔼多了,那笑意虽浅,眼神却十分慈祥,但说出来的话又有点吓人,“你也是得知那雪山有险情,阿昱被困走不出来,才来替他祈福的吧。”   天知道皎然是半点不知情的,听得嘉禾公主的话,心中一惊,没想到那梦居然是真的,这么说来,难道梦境里那些天灾人难,也是真实的?皎然已经不敢深思她为何会有这梦境了,难道是有人托梦?   嘉禾公主见皎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有不忍,“阿昱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儿的。”原也是来祈福的,却安慰起皎然来了,末了,嘉禾公主又责怪道,“这种消息没头没尾,最叫人烦心,他们怎么能说与你知晓,平添忧愁。”   皎然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说是听了她的话才知道。而和嘉禾公主打一下交道,好像明白凌涵姑娘是像谁了。   “本以为年前就能回来,不曾想又一拖再拖。”嘉禾公主无奈地道,“若是年前回来,这会儿指不定你俩成亲的日子已请先生看好,就等你入门了。”   其实这话本不该对皎然说的,哪有婆母和儿媳妇直接谈婚论嫁的,只是皎然本就没有这么多讲究,嘉禾公主当年情窦开得早,对老国公也是殷勤有加势在必得,所以也不拘这些礼节,倒没想到竟阴差阳错让这对婆媳意外地合拍。   不过皎然虽不讲究,却也不能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所以还是要略作娇羞之态,半侧着脑袋一言不发。   而这看在嘉禾公主眼里,却更像有话而不敢言,便想到,这姑娘恐怕还心有不快,亦或是对他们这种门庭望而却步,当初听凌昱所言,皎然是快定亲时被抢过来的,既然原先选的不是他家,所以也不无可能,“你是不是顾虑凌家人会以门第之差看轻你?”   嘉禾公主不愿新人进门时心中还有嫌隙,新婚夫妻就该和和美美的,是以尽管皎然摇头,嘉禾公主仍接着道,“当初阿昱也这般问过我。”   其实皎然听见嘉禾公主的话,心里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如果真是势利眼的人家,是不可能开门见山同她谈论这个话题的。   嘉禾公主确实不是势利眼,当时凌昱问她,是否因着皎然的平民出身而瞧不起她时,嘉禾公主一掌就拍得桌案上茶盏里的水溅了出来,“什么平民不平民?你这混小子,逼你老娘都逼到这份上来了?”嘉禾公主是何为人,她这个人精儿子难道能不清楚,问这话其实就是为了套她的话,给她下套。   不过这套嘉禾公主还真不得不跳,“我瞧不起平民,人家还能瞧不起我呢,太丨祖乃是泥腿子出身,照你这种说法,你小子还不如平民呢,什么瞧不起,刚脱了泥味就忘了自己祖宗姓什么了?”   凌昱恭恭敬敬道,“孩儿就知道娘亲是明理之人,并非那般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   “那是。”嘉禾公主十分受用地笑道,“从小我和你父亲就千叮咛万嘱咐,做人不能忘本,忘本者必遭反噬。”   皎然知道嘉禾公主不势利,却没想她会对自己这般坦诚,是以皎然道,“言传身教,也只有公主做到了,才能潜移默化影响到凌公子。”皎然在心里暗自吐舌头,居然悄悄拍了嘉禾公主的马屁。   而很快皎然也发现了,凌昱那只要你肯去捋毛就十分好说话的性子,可能也是遗传自嘉禾公主。嘉禾公主听得她的话,显然是毛被捋顺了,居然开始和皎然话家常,“起初听闻阿昱要娶你时,本宫也是吓得不轻,这些年阿昱常常相看,每次却都无疾而终。”   皎然点点头,她都知情。   嘉禾公主又道,“听长平说,她前几日去找过你了?”凌昱那么多倾心者里,嘉禾公主最放不下心的便是长平,长平从小常伴她左右,往后亦常要打交道,而长平倾慕凌昱,嘉禾公主不愿这段单相思往后成为凌昱和皎然的疙瘩。   别的相看不成的人家,以后只管客客气气打交道,可这表兄妹的关系,避也没法避,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说开为妙。   皎然察觉到了嘉禾公主的担忧,可她一听这话也担忧了起来,不知长平公主同嘉禾公主坦言到何境地,因着长平公主可是在赐婚前就碰见她同凌昱有往来的,在有心人眼里,这可就是私相授受了。   不知对方底细,所以皎然只半垂着眼眸点头。   皎然却不知道长平公主同嘉禾公主一样,都以为是凌昱强娶,那偶然撞见,也让长平公主以为是凌昱求娶不得,才到宫中去请旨的,在她们眼里,皎然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受害者,奈何不得凌昱。   不过嘉禾公主似乎只知其一,“长平请我转告你,往后你们就是表姑嫂了,叫你莫要介意。”话既如此,便是在告知皎然,以后长平公主不会对凌昱有别样心思。   这话长平公主本是准备在见皎然那日说的,但到底公主放不下面子,才迂回地去请嘉禾公主这个亲姑妈转告。嘉禾公主嫁在宫外,又不拘着架子,长平公主待她比自己母后还亲近,许多不和别人说的话,在嘉禾公主这个姑母面前倒不会难以启齿。   “少年儿郎可慕少艾,姑娘家自然也可,皎然知道的。”皎然十分懂得顺杆爬,也可见嘉禾公主和长平公主都不知实情,这么想来,凌凝和凌昱还算相亲相爱的,虽在她面前,凌凝总对凌昱不怀好意,但还是很有江湖义气,没有将他们的事儿说出去。   皎然顿时又像一个偷吃糖却成功瞒过长辈的小孩童般,原是垫着脚尖战战兢兢的,现如今总算能放下脚后跟来了。   嘉禾公主笑道,“其实根都在阿昱身上,他只愿将长平当妹妹,别的便再无可能。”至于嘉禾公主自己,也不是没想过亲上加亲,可惜这红绳哪是能乱牵的,她又不是月老,不过长平到底是嘉禾公主看着长大的,又对这不骄不矜的外甥女疼爱有加,嘉禾公主还真牵过。   长平公主常到芳茹园小住,自打凌昱从京外游走一圈回京时,已经长成一个铮铮男儿,那少女心思就从未瞒过嘉禾公主的火眼金睛,嘉禾公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想着若真是姻缘天注定,将长平留在身边也好,又想着凌昱不近女色,指不定正是因着心中有人。而凌昱从小到大,能稍稍同他搭上话的姑娘,除了自家人,也就只有长平这表妹了。   或许是不想伤了这小青梅的心,才次次将送到院子里让他晓事儿的美娇娘原封不动地又抬出去,嘉禾公主这猜想,在前不久彻底被打破。   也不知是不是凌昱搞砸的,但每回凌家老祖宗带他去相看,都没一桩成事儿,那时凌昱又被凌家老祖宗押着相看完,又是无疾而终,嘉禾公主无奈之下,便提了长平公主这一茬。   哪知凌昱的反应却是出乎嘉禾公主的预料的,不是什么只当她是亲妹妹之类的云云,那时凌昱满脸疑惑地拧眉看向她,“母亲说的是长平?”似乎没料到嘉禾公主会为他俩牵红线。   这是什么表情?“长平不好吗?”嘉禾公主问道。   长平公主当然很好,只是,“孩儿并不想尚公主,也只待她如姊妹。”凌昱道。   长平是公主,嘉禾也是公主,所以凌昱这话将他这位娘亲也得罪了,嘉禾公主虎着脸道,“公主怎么?你还瞧不起公主了?”说完又愠气难消地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指着凌昱道,“我们皇家人,还不定瞧得上你呢。”   到最后娘俩自然没谈拢,“谁知不过次日,阿昱便请了赐婚的圣旨。”嘉禾公主看着皎然道。   而这赐婚里又大有文章,皎然理了理鬓发,因着凌昱的作为在旁人眼中的不近人情甚至粗暴,倒叫这一家人都对她油然而生莫名的同情,要不嘉禾公主也不会坐下来同她说这些,若换做别人家,这种过往,自是要按下不提的。   那些她们不知晓的个中内情,只存在于她和凌昱悄悄咪咪之间,虽说这是一本难念的经,但却叫皎然意外地发现,她和凌昱竟贴得那样近。   今早来时还天公作美,到了这时,已开始雪珠飞舞,青萝在门边请示着让嘉禾公主早些回去,不要在雪里吃风。   “也该回去了。”嘉禾公主站起身来,望着漫天飞舞的飘雪,“只愿今春的雪珠子,都掉到东边来才好。这还是阿昱头回没在家中过年。”嘉禾公主叹道,凌昱虽从小带出京城养,但不管去得多远,一年到头总会在除夕前赶回京城,年年如此,但以后只怕会常有例外。   嘉禾公主走过去牵起皎然的手拍了拍,“你也别想太多,今日你我都来了,菩萨怎么都听得见。”其实嘉禾公主也是心疼皎然,她生在皇家,又嫁给赵国公,深知将士使命。又刀枪无眼,若家中将士为国献身,连一滴泪都不会在人前掉下,想当初赵国公葬身沙场,嘉禾公主也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悄悄落泪。   而反观皎然,还未进门,未婚夫君便音讯全无生死未知,嘉禾公主瞧着皎然眼下的一丝青痕,颇为疼惜地轻拍皎然的手,“人海茫茫,咱们出来上柱香都能撞见,我瞧着你同我们家有缘,阿昱会平安归来的。”   皎然自是乖巧应是。   至于她们口中的凌昱,已经在这时而雪风呼号,时而青天万里的雪山里停滞了快一个月了。算算日子,黑鹰所带的书信应当已经送到皎然手里,想到这里,凌昱就不由自嘲一笑,那姑娘沾到枕头便睡,打雷都喊不醒,也不知他这么久未归,那姑娘会不会放在心上。   而他呢,在最生死未知之时,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人竟是她,凌昱这才真切地意识到,于他而言,再没有比皎然更重要的了,是以那本该送去凌家或是大内的信,凌昱选择让黑鹰飞去送到皎然手里。 第197章 第一九七回   “将军,昨日白玛大嫂送来的羊还剩一半,弟兄们想着今日是您的生辰,不如再去山下村庄里采买些别的来,总要庆贺庆贺的。”青策道。精兵队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已经扎营快半个月了,每日只能靠山下村庄的白玛大嫂送伙食。   而回想起入雪山这段时日,青策仍心有余悸。却说那时精兵队一路追着叛军入山,这一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过那虎不是叛军,而是这雪山里的各种状况。   果不其然,刚入山便雪花如水倒,寸步难行,马儿还不能走快,快了便要滑落,越往深处,山道越狭窄崎岖,所以到最后,比的已经不只是谁人多势众,谁更有实力,还要比谁更能熬。叛军的实力压根儿不能同精兵队相比,也不敢硬碰硬,只能像无头苍蝇般死命往里逃。   那叛军将领木边山在边境多年,对这边的山势更为熟悉,于是便一路领着精兵队在山里兜圈子,妄图想绕晕凌昱的大军,不过木边军到底还是低估了凌昱。   起初凌昱跟着他绕,是因为知晓叛军出逃匆忙,未带许多干粮,而精兵队的干粮比他们富余,如此绕着绕着,在山中徘徊了好几日,终于将木边军一行耗得兵乏马困,最后精兵队兵分两路包抄,这一趟几乎是不战而胜。   不过这都二月二龙抬头了,青策始终搞不明白,凌昱留在这山里耗了小半个月,是为了什么?但青策跟着凌昱多年,深知他必然自有打算,是以也不会过问。   “生辰而已,谁没有生辰,不用大动干戈。”凌昱偏过头朝青策道,雪山里又冷又干燥,青策的脸上已是红通通一片,面上还结着痂,嘴唇也是干裂不止,一说话扯动,又开始冒血珠子。   青策闻言抱拳称是,谁知刚转身,便听凌昱道,“还是去一趟吧。”青策转过身,就见凌昱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你看着采买些,这些时日你们也受苦了,再休整几日,我们大约便可回京了。”   “回京”这两个字最是振奋人心,青策响亮亮应了声是,然后便领着银子,又带了两位弟兄,往山下的村庄去。这里的人不缺牛羊,平日还会牵着牛羊翻过几座大山,步行几日到镇上的集市置换生活用物,或卖几个银子来做家用,是以像青策这样大方的客人,村庄里的人是求之不得。   三人骑马下山,这日天气好,晴空万里,所以一趟也不用太久,回来时,有人身后背着一只大全羊,有人背着解渴用的水,另一人则背着些村民挨家挨户搜集来的高山野菜,这菜对村民来说并无特别,但对每日每顿只吃肉食干粮,吃得嘴里生疮的将士来说,那几片野菜可比肉食还珍贵。   凌昱亦是如此,所以这时候,就更加怀念去年二月二在山上养病时,皎然替他下的那碗长寿面了。   “凌将军,薛大将军怎么会在这儿?”和凌昱一道靠在石头边上的一位士兵难以置信地问道,“我不是在这雪山里待糊涂了吧?”   凌昱嘴角一翘,这大概是他在这山里这么多天,眼底最为雀跃的一次,连那日生擒木边山,都不见他如此欢喜,“没看错。”   不过那士兵看到的是薛能,凌昱却第一眼就认出跟在薛能身后,乔装成仆人模样的皎然。   人人都在看薛能时,皎然也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凌昱,从东边到西边高地,跋涉了这么多日,想找的人就在眼前,皎然再没有思考什么,纵身下马,因着雪地里她老爱摔跤,这会儿心里虽急,却不敢奔跑,只“蹬蹬蹬”飞快行走,凌昱也早从石块上站起来,笑着迎接皎然飞扑到他身上。   “总算找到你了。”皎然猴儿一样两手圈在凌昱脖子上,结结实实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温度,再也忍不住,呜呜呜地就哭了出来,“我差点就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周围的士兵皆是一脸如遭雷劈的神情,薛能也跟着看了一会儿,而后重重咳嗽了一声,朝周围的人道,“别看了别看了,那是未来的凌家少奶奶。”真是苦了他了,不仅要替人千里寻夫,还要帮着解释善后。   青策见状,也忙着招呼着大家一边干活去,“都过来过来,今日托凌将军生辰的福,凌将军是双喜临门,我们也跟着打打牙祭。快来料理伙食。”看热闹的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凌昱自然也听到了薛能那声咳嗽,这等画面他可不爱叫别人看了去,凌昱解下皎然缠得跟系成死结一般的手,“行了,哭一会儿便该止住了,这天寒地冻的,再哭脸也要冻住了。”其实这会儿,皎然的睫毛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扑朔扑朔的,脆弱而迷人。   凌昱一点点替她捂热化去,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味道,“京城离这么远,你过来作甚么?”   怎么一点不心疼她,她手都快冻僵了,皎然不开心地跺了跺脚,“我来看看你死没死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音讯全无那圣旨我也不好处理,若是死了,我好早点改嫁,不至于被你耽误终生。”   凌昱闻言朗声大笑,然后捧起皎然的脸,在她气得嘟起的唇瓣上落下一个吻,凌昱额头和皎然相抵,“你想得真美。我可是有家室的人,怎么会舍得不回去?”   方才还气呼呼的皎然,被凌昱这么一说,又憋得脸边有些绯红了,“圣旨可在我手上,再说了谁是你家人了,真是自作多情。”好在冬日里皎然本就容易脸红,这会儿大概小红掩在大红下,不至于叫她露了底。   “行行,是我自作多情。”只是这话虽敷衍,但凌昱眼底那欣喜却是藏不住,只因女儿家那娇羞之态和冰天雪地里被冻得通红的脸蛋,虽都是红,但神色却全然不同,姑娘家羞恼时,那红晕飞上眉梢,连着眼里也带着氤氲媚态,这是怎么都捂不住的。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凌昱下意识摸向皎然的手,方才见到皎然那一刻,他才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真有命中注定一说,偌大的雪山,茫然无边,居然就叫她找到了。   皎然任由凌昱将她的手裹在掌心,拉着他的手蹭了蹭肚子,“用不着担心的,我穿了里三层外三层,比熊还壮实,还穿了你给的软玉甲,热乎得很。”   至于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皎然起初也只是放手一搏只能靠猜测,但既然已经找到了,说出来便是胸有成竹,她笑嘻嘻道,“我在半路就收到黑鹰送的信了,可是都出来了,就没有半路回去的道理。”   信里写着“安好,勿忧”,让皎然心中悬了几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地,也让她有心思去思考凌昱既然大胜叛军,为何还不踏上归程。   皎然琢磨了一路,等逐渐靠近雪山,才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雪山那一片就在西平,此时又是二月了,皎然从凌昱胸口抬起头,眼里比铺着白雪的雪山还亮堂,“你在等西府雪见开花吗?”当初在山上养病,凌昱就同她说过,每年西府雪见只开半月的,那时他们还为此花美不美贵不贵争执了一番。   “这儿干净,我便在这此跟菩萨忏悔,求你大慈大悲能原谅我。没想到菩萨显灵,竟然真将你送到我眼前。”凌昱咬死不认。   不认就不认,皎然一点都不在意,凌昱这人嘴硬又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治他的方法也不是没有,皎然“腾”地猴到凌昱身上,贴在他耳边道,“不如你带我去看看吧。”   凌昱两手正好捧住她的臀,让她安安稳稳地猴在他身上,不至于等会儿没了力气摔得屁股开花,而后在皎然耳边回到,“你来得正巧,今日确实该开花了。”   西府雪见没有超乎皎然想象的美,确实如凌昱所言,比不上牡丹的姿态万千,粉中边梢带紫,更像是开在雪峰上的睡莲,但因着雪山里白茫茫一片,雪峰峭壁,风声哀唳,冷硬的岩石,无边白茫里只有这颜色,便衬托得西府雪见美得不可方物。   “看够了没?”凌昱问道。   皎然刚点头,就见凌昱一双狗爪要往那花儿的根茎去,“这才刚开花呢,你就这般暴殄天物。”皎然“啪”的一下拍向凌昱的手。   “除了你,谁还会有闲情逸致来此赏花?”凌昱道,“有花堪折直须折,不是我折,过几日也会有山户来摘了入药。”   皎然还是有些不舍。   凌昱看了皎然一眼,“这花对冻裂之伤有奇效,能保肌肤雪润无痕,与其等它凋零,倒不如物尽其用。开时璀璨,落时润物,这才是花开花落的意义。”   好吧,不愧是懂岐黄之术的,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皎然心疼地摸了摸凌昱脸上的胡渣,还有脸颊上冻裂的伤口,“也好,你正好用得上。本来你就比我大,这下都快差辈了。”   凌昱对着皎然就是冷笑一声。看得皎然不明所以,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既然凌昱是为了西府雪见才驻扎在山上,一是等花开,二是怕被人先一步摘走,如今摘到手了,自然不能让皎然同他一起在山上受冻。   用过午膳,精兵队便收营下山,夜里在镇上一户人家住下,有了像样的住处,皎然总算有空闲梳理自己。这半个月跟着薛能赶路,那行程就跟行军差不多,薛能本是想照看着皎然一些的,可皎然心里急,比薛能还不想耽搁。   而皎然虽带着飞月,但飞月是习武之人,于妆扮上是一切随意,所以这半个月的赶路,就真的是在赶路,连薛能也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娇气的皎然,居然这么能吃苦,跟着他和飞月风餐露宿,在关内还好,出了关外那就跟风餐露宿没区别。   所以当皎然看见铜镜里自己那张如皲裂田地的脸时,捂着脸难以接受地钻到被子里去,哪里跟凌昱差辈儿了,这是老夫老妻一般般配还差不多,看来凌昱还是照顾着她的自尊心的,没有当面戳破她的取笑。   凌昱坐在床边拽了拽皎然的脚,“我等会就去帮你制药,每日抹三回,不用三日便好了。就算不用药,进了雁回关,风沙渐缓,慢慢也会好的。”   可是都已经丑了一路了,人也见了个遍了,皎然惆怅地摇头,转而就开始将心中的难受转移到凌昱身上,“所以你早晨是在笑我像跳梁小丑一样是不是?”这简直就是没事找事了。   凌昱十分了解皎然的爱美之心,伸手将皎然捞到怀里道,“快别冤枉我了,那时只顾着开心,看到你时,就跟还在京城时一样,哪里瞧得见这点不起眼的伤口。”说的是伤口,而非瑕疵,让皎然心里确实熨帖了许多。   说着说着,凌昱的下巴就搁在皎然肩上轻轻地蹭,“唔,抱着你果然同抱着一堆冷冰冰的盔甲不同。”鼻尖在皎然颈间缓缓上下滑动,带着唇瓣也轻触、离开、又落下,“你身上真香。” 第198章 第一九八回   皎然的第一反应就是抵住凌昱的喉咙,然后脚在他腿上一踩,手往他身上一推,从他身上借力钻回床上。   跟凌昱比脸皮,皎然是绝对比不过的,关外客栈简陋,风都不能全挡住,且周围住的可都是士兵呢,漏风也漏声,皎然恼羞道,“别以为我来找你了,咱们就一笔勾销,这可还有许多前尘旧账没算呢!”   可今日凌昱心情似乎很好,依旧是一脸微笑,皎然又找补道,“我不过是嫁衣绣好了,怕在你这儿用不上,才闲得慌来找你。若是你真不见了,也好赶紧回京找个好人家,免得耽误下去衣裳旧了,人也老了。”   凌昱可从未怀疑皎然嫁不嫁得出去这个问题,他点点头道,“所以如今后路堵死,你还是跟我死磕吧。”说完便开始脱鞋准备上榻。   “诶。”皎然踢了踢凌昱,“你怎么不去外面跟士兵们睡,我们这合适吗?”   “茂挺不是嘴碎之人。”士兵们五人一间,而他和薛能分为一间,倒不怕薛能会嚼舌根,凌昱道,“且焉有对自家娘子置之不理,转而去同一个臭男人同塌而眠的道理?”   皎然指着凌昱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抽出一张薄被褥,卷成一条搁在中间充当三八线,当然又是他二她八。   “再说了,此处人口繁杂,不睡在你旁边,我如何安心?”士兵只有盔甲战服,凌昱悠然自得地将皎然的外裳叠成小豆腐的块状,垫在脑袋下当枕头,“被褥你自己盖吧,这屋里热得很。”   自作多情,本来就没想给他好不?皎然气呼呼地将自己卷在被子里,滚到里面面壁而卧。屋外风声呼号,屋内的火声噼啪,如此反差,却叫皎然心里意外地平静,闷头便睡着了。   从西平往东,入关前道路崎岖坑洼,进了雁回关后,便有大道可走,所以皎然才有马车可坐,也不知凌昱从哪儿弄来的马车,铺着好几层软垫褥,就用来运皎然这位女眷。   “我这样特殊对待,是否不妥啊?在军中显得突兀了些,会不会叫你难做?”皎然吃着凌昱给她泡的清茶问道。昨夜还隔着三八线呢,今日便一副懒骨头的模样,把凌昱当人肉垫子,躺在他怀里悠哉悠哉了。   “你若骑马随大军行走,更突兀。”凌昱道。   想想也是,毕竟她是一个女眷,又不如飞月般英气,皎然抿了一口清茶,又道,“可我觉着我这般,和那些坐在囚车里的叛军也不无两样。”   凌昱在皎然脑门上打了一个响瓜儿,“你这人,真难伺候。”精兵队要赶路,皎然细皮嫩肉的,若跟着他们这群皮糙肉厚的爷们策马回京,大腿根是不用看了,到时候苦的不还是他?是以凌昱才替她安排了这马车。   皎然鼓着腮帮子揉了揉,状似在抱怨道:“进了关内果然暖和,不会忽暖忽冻,老天爷变脸跟翻书似的。不过雪山上虽冷得很,山下倒是暖和,前几日我去时,在山下遇见白玛大嫂,才打听到你们在山上呢。”   凌昱点头,这话皎然早说过了,不知她突然一提又是何意,“那一面有山挡风,所以气候最为独特。”   谁知皎然话锋一转,裹在白狐围脖里的脑袋像小狐狸一般朝凌昱伸了伸脖子,那眼珠子也跟狐狸眼似的狡猾:“白玛大嫂说,村边的小寺庙外,有一株桃花开得正好,那桃花可有来历了,都快长得跟京城的榕树一般。你在那边住了这么久,可知晓?”   凌昱手上一顿,干咳了两声道,“不知,什么桃花。”   “听闻那桃花灵得很。”皎然满脸憧憬,“说是只要绕着那株桃花跑三圈,再去寺庙里拜一拜,什么姻缘都能成。白玛大嫂说了,有许多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呢。”   说完又掀起眼帘,眼带促狭地看了凌昱一眼,满脸“我什么都知道”的得意神情:“你悄悄去了是不是?”   饶是凌昱向来脸皮厚,被皎然这般揭穿,那脸上的神色也是一阵阵的颇为好看。   “是又如何?这下你满意了吗?”凌昱直白地承认,那时拿不准皎然的心意,才会看见救命稻草便抓,如今想想,凌昱也是服了自己。   皎然笑弯了眼睛,一边扶着凌昱的手跪坐起来,一边回忆着伤感往事,两手搭在凌昱腿上道,“我们不好那会,我好像总能半梦半醒间在床头看见你。”皎然贼兮兮地朝凌昱挤眉弄眼,“你是不是偷偷去看我啦?”   “真梦糊涂了吧,我怎么不知道?”凌昱快速地回道,“我看倒像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倒打一耙。”皎然哼哼地撅起嘴,不过同凌昱在一起时,她脸皮多厚话多多啊,又不折不挠地问道,“那时你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凌昱没有再搭理皎然,拍了拍衣袖道,“我进来也许久了,这般作风确实不利于军心,你且自己待着吧,我先出去了。”   凌昱何曾有过这样溜之大吉的狼狈场面,皎然笑得捂着肚子在马车里滚来滚去,若非亲耳听白玛大嫂所言,她也是想都不敢想的。   皎然一行人是在二月中旬回到京城的,而靠近京城,皎然的车马便和精兵队分开而行,车夫换成了飞月。不过这分道也只是不跟着军队行走,凌昱和薛能坐在马背上行在前头,头一回就能看见皎然的马车。   因着离着军队不远,所以在进城时,皎然才能目睹一场闹剧。   “这是怎么了?”马车突然急停下来,皎然掀开车帘子朝飞月问道。   “回姑娘,薛将军在城门外被拦下了,瞧着是一个有身孕的女子。”飞月回道。   皎然顺着城门望去,薛能的马匹前跪着一位孕肚明显的妇人,这肚子,显见的都足月了,再细细一瞧,那女子不是何婉儿又是谁?   这下皎然心里可炸了锅了,薛能成亲不久,城门外人来人往人多口杂,何婉儿在这个当口闹腾,是拿捏薛能只想息事宁人?不想错过他功名荣升之时,想母凭子贵?借此入将军府?真是兵行险招。   可这不管于薛能、于将军府、还是于何婉儿,可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招棋走得也真是损人不利己。   可惜此处离得远,听不清楚何婉儿在说什么,只见她哭哭啼啼的,又磕头又抹泪,最后还抱着薛能的腿使劲摇。皎然本也以为薛能多半会息事宁人,风流公子嘛,多一个姬妾不算多。没想到最后却是出乎意料,薛能命人将何婉儿架走了,皎然心中不由一阵唏嘘。   好在此时已归京,皎然拥有很多耳报神,所以去了芃园报平安后,皎然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十二间楼。   自从皎然去找凌昱后,十二间楼便由芙蓉儿、彩絮儿和陶芝芝一起打理,以前凌昱劝她培养心腹替她跑腿做事,那时皎然对凌昱满心怨念,觉得他强势爱掺和,置了不少气,可如今若肯回头一看,便会发现一切是殊途同归。不同的只是心态的变化,化被动为主动。   陶芝芝和皎然在许多事情上都臭味相投,陶家虽也是商户,但因着上有兄长,陶芝芝的发挥空间并不多,所以皎然抛出橄榄枝时,陶芝芝当即就接住了。   在人前这事儿上,陶芝芝确实比皎然更游刃有余,皎然是需要应酬才会去交际,陶芝芝则是从小耳濡目染,是打心眼里的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   而何婉儿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陶芝芝这个百事通。   “婉儿都快临盆了。原先捂得严严实实,这月里才出来溜达,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陶芝芝道,“之前一道在四季园过来的小姊妹都知晓这事儿。”   离京这个月,皎然对外称病,并无多少人知道她和薛能出了京城,何婉儿也以为薛能常在十二间楼吃酒,才挺着个肚子日日来酒楼里晃悠。   “可当初她对叶清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帮就算了,还夹枪带棒的,如今也没人愿意帮她了。”   有了新人哪里还有旧人,薛能已经许久未去见何婉儿了,何婉儿苦于无奈,想着如今薛能娶了正妻,不能再推脱后宅无正室,不能纳姨娘小妾,才敢去要名分。且计算着肚子大了,薛能没有叫她落掉的道理,正是怕重蹈覆辙,何婉儿才藏了八九个月,直到快临盆才敢去找薛能。   “薛将军正妻还未生子,她这么急作甚么?好歹也等正妻生了嫡子,不然如今进去,那孩儿也不能在她身边养啊。”皎然分析道。   陶芝芝摆摆手,“她要是肯想这么多,当初就不会去跟了薛将军。”而何婉儿未尝不是打着倚老卖老的心态,她在薛能成亲前就跟了他,这会儿进去还能膈应一下正室。   也是,如今皎然和陶芝芝谈论起何婉儿来,就跟说起陌生的局外人一般。当初皎然也不是没想过拉她一把,可有的人,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既如此,薛将军怎么也得认了那孩子吧,纵使不让婉儿入府,生了薛家血脉,她也算抱紧将军府这个铁饭碗了。”   陶芝芝摇摇头,说出了一句让皎然久久无法拢嘴的话,“真天真!那块肉是不是薛将军的还不一定呢。”   “什么?”皎然惊愕住了。   “听闻婉儿去找过小倌。”陶芝芝道,伺候何婉儿那位丫头,起初对何婉儿亦是忠心耿耿,可怎奈何婉儿不懂做人不止要敬畏尊者,也要善待弱者的道理,对那丫鬟是又打又骂的,这般苛责,愣是只狗也想反咬一口了。   不过那丫鬟倒不至于反咬,只开始思索后路,何婉儿这般造孽,若哪日被撵走了才不至于流落街头挨冻挨饿。而那丫鬟也就只有替何婉儿买酒买吃食时同外界有交集,那些交集里,能接触到的最稳妥的靠山便是十二间楼,既和何婉儿有交情,酒店里的小博士干得如何,那丫鬟也是看在眼里艳羡不已,所以才会像陶芝芝投诚。   “那到底是不是薛家的?”皎然震惊之余还不忘问道。   但这陶芝芝就不清楚了。   好在在陶芝芝这儿问不清楚,皎然还能从薛能那头打探,所以这夜里凌昱刚在月来相照轩坐下,皎然想也不用想就问道,“薛将军和婉儿的事情如何了?薛家可愿意接婉儿入府?”   皎然摩拳擦掌中,她等凌昱来都等了许久了,“可是薛将军还未有嫡子,若婉儿先诞下长子,薛家老太太估计要被他气昏了吧?”   “你想这么多作甚么。”凌昱道。   皎然摇了摇凌昱的臂膀,她就是八卦行了吧。   “又不是茂挺的骨肉,让他当什么冤大头。”凌昱又道。   “真的么?”这下皎然真是瞠目结舌了,万万没想到陶芝芝的猜测中了。   凌昱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可皎然心里的火烧得正旺,是不会让他就此闭嘴的,“你说婉儿怎么这么糊涂啊。”就算原本薛能有将她接进府里的打算,偷了人那就再也不可能了。   “她可一点不糊涂,是又精又蠢。”凌昱道,说着又捧起皎然的脸,“你若是知晓那孩儿是谁的,估计下巴得掉下来。”   卖什么关子,皎然“嘁”了一声,“还能是谁啊?”   “是张大员外。”   皎然倒吸一口冷气,下巴真的快掉下来了。当初何婉儿觉得张大员外觊觎叶清的肚子是各取所需,轻飘飘地说风凉话,如今肚皮里却装的张家人,这如何能不叫皎然震惊。难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不是去找……小倌了么?怎么会是张大员外的?”皎然问道。   “知道的还不少啊。”凌昱道。   自打薛能娶妻后,就再没去过何婉儿那里,而何婉儿这一步确实是奋力一搏,因着知晓薛能成亲后至少一年半载不会去寻她,她又耗不起这光阴,便算着日子,想借腹上位。时人重子嗣,若怀了薛家的骨肉,往后日子自然不会差。   何婉儿这边算计着要趁薛能最后一次从她那里出来的日子让肚子变大,张大员外那边也一直在寻找良田。   那时何婉儿确实去楼里找了小倌,正巧就在进门时碰见张大员外。   张大员外一眼就认出她是四季园的博士,知她根基不深,却土壤肥沃,面容姣好,便给银子遣退了那正要入门的小倌亲身上阵。吹了烛火本是为着不让何婉儿认出他,没想到何婉儿做贼心虚,也不想被人认出。这一来二去,没想到就真种下种子了。   “那薛将军如何确认那里头的,就不是他的?”皎然想了想还是问出口。   凌昱瞥了皎然一眼,“正妻为先,茂挺可不傻,那时都要成亲了,不会给自己在外头留下把柄。”   皎然点点头,看来是和凌昱一样,自己用药了。   薛能确实不蠢,何婉儿三番两次偷偷倒掉避子汤,这想母凭子贵的心思谁也瞒不住,所以虽然何婉儿去勾栏时没带丫鬟,却也逃不过薛能的眼线。   “闹成这样,那腹中胎儿怎么办?”皎然又问,投入薛家无门,难道何婉儿会跟了张大员外?   自然是不能的,何婉儿时至今日,大概也才知何谓自作自受,当初在四季园同姊妹谈论肚皮生意时,她觉得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实则却不知许多女子都全然无法选择,就像她本想借小倌的精丨水,可被张大员外算计上,压根毫无反手之力。   而女子十月怀胎,如何能对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没感情,城外一闹直接让何婉儿动了胎气。   这夜里,何婉儿在稳婆的手里诞下一子,谁知孩儿刚呱呱落地,房门就被“通”地一声踹开,张大员外有备而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襁褓中的婴儿抢走,张大员外早和稳婆串通好了,若诞下男婴,便推开一扇窗,得知何婉儿产下的是个带把的,张大员外喜出望外,临走时还喜滋滋地在何婉儿的床头丢下了一张银票,而后便扬长而去。   反观何婉儿,刚从鬼门关走一趟,说话都没力气,哪还能去抢那个娃娃。   这时她才知道,当初陶芝芝那句“把人当猪”是何意了,猪崽诞下,猪母都懂得躺下喂乳,更何况何婉儿怀胎十月,焉能对这块肉没感情。   而在张大员外眼里,这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这些年为了子嗣,家里那位给他找了不少结实能干的农妇,可张大员外压根儿瞧不起那些浑身土味、说话都想让人捂耳朵的妇人。既然都是要肚皮,都是做生意,自然想寻一位美娇娘,这般生下来的娃娃不管像爹像娘,都不会磕碜,不至于学了那些下等人的寒碜风气。   马车上已经有提前雇来的乳娘在等着,张大员外将娃娃抱上车,便丢给了那早被娃娃的哭声引出母乳的奶娘。张大员外打着算盘,将这带把子的抱回去放在他那婆娘身边养大,往后好日子便更多咯。   而何婉儿听得门外“嘚嘚嘚”越来越远的马蹄声,想撑着身子坐起又起不来,那稳婆也是被张大员外买通的,早拿着银子溜之大吉了,何婉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眼角有一滴泪水滑下。   同样是烛光萦绕,这边屋内萧瑟,月来相照轩那边却是满屋生春,别过何婉儿的话题,凌昱便直入主题道,“日子已经定下,就在四月十六,是短了些,不过当时来得急的。”这才是他今夜到十二间楼来的目的。   皎然刚抿了一口茶,被凌昱这话吓得茶水倒吸入肺,鼻涕眼泪都咳出来了。眼下都快三月了,要不要这么赶啊?   凌昱将皎然扶起来,在她背上轻拍,“哪里快了,离赐婚的日子,都过去半年了。”   夸张!哪里有半年,皎然呛得脸和脖子都红了一片。他们这才刚回京,居然这么快就选好日子了。若非验过货,她还要以为凌昱不行了呢。   “且再往下天候热起来,到时嫁衣怕太厚,办许多事儿也不方便。春日里办喜事刚刚好,谁都舒服。”凌昱道。   “可来得及吗?”成亲虽只有两个字,琐琐碎碎的事情,写起来一沓纸都不够用呢,更别提一层层吩咐下去了。   “怎么来不及。”凌昱道,“你只需等着坐进花轿,其他的事情又不用我们去料理。”   皎然还是觉得快了些,总算不再呛喉咙了,便只欲言又止地望着凌昱,那眸底刚呛出一层迷雾,在烛光里光彩熠熠,连那唇瓣也是水晶晶的,瞧着甚是可怜。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坏处。”凌昱道。   皎然顺着他的思路问道,“是什么?”   凌昱道,“过两日去你家下聘,到成亲前,我便不能来见你了。”按照本朝习俗,要成亲的男女须避而不见,虽说凌昱和皎然早把规矩破得七七八八,但人就是奇特,越到最后,却越是想临门一脚,遵循这最后所谓长长久久的规矩。   不见便不见,皎然“哦”了一声,不过是一个多月,天知道打仗那几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   可凌昱却不这么认为,打仗那是不得已,而如今两人都在京城,却看不见摸不着,这比叫他去打仗还难受。凌昱瞧着皎然那还挂着茶滴的唇瓣,水光润泽下,粉唇分外晶莹,让人只想一亲芳泽,俯身一口含住,追逐香舌吞咬了起来,带着几丝不满的泄愤味道。   两人可是许久没亲热了,但因着成亲在即,原本十分放得开的两人却突然拘束客气了起来,所以这夜两人只在唇齿间追逐,没完没了,偶尔凌昱怜惜皎然快喘不过气来,粉拳再他背上直拍,便大发慈悲地抱着她滚在毛毯上歇息,两人双双喘着气,过了片刻又急急寻了上去。   最后自然是皎然回芃园晚了些,急得夜凌音在门口直踱步,朝着街上探头探脑,见是凌昱送她回来,起初还是客客气气微笑,待拉着皎然进屋,又是一顿唠叨,规矩越到最后越难守。小别胜新婚她懂,可那也要先成婚啊。   皎然无奈地掏掏耳朵,“娘亲,我明白着的,这不是刚回京嘛。”皎然抱着夜凌音的手臂撒娇,“过几日下了聘,想见也见不着,阿然心里有数的。”   没有凌昱的日子里,皎然倒不觉寂寞,她原是准备留芙蓉儿在十二间楼帮陶芝芝办事的,但芙蓉儿和彩絮儿都想跟着伺候她,生怕她刚进国公府适应不来,权衡之下,便决定将二人都一道带进府里。   不过芙蓉儿还是每日都会出府一趟,来回奔波,替她办事儿又能替她传话。其实凌昱也说了,若是皎然想继续管理十二间楼也可,只不过来回跑必定会疲乏些,因着府中也有内务要处理,皎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逐渐将大权放给陶芝芝,往后她依然是大股东,却只负责幕后操作,人前一概事务她本就懈怠,便交由陶芝芝料理了,如此一内一外倒也和谐。   除了十二间楼的事务交接,这段日子里,皎然还准备将许多往后鲜少有机会做的事情都过把瘾。   这日,皎然带着个包裹出门,一到月来相照轩便卸钗环,除衣裳,换上一袭夜凌音和丁绮绰那个年纪才会穿的富贵绫罗锦衣,又簪上金银珠翠,若从背后看去,只会叫人直呼“暴发户”。   因着过于富贵,皎然更不敢露脸了,只以纱蒙面,再戴上空顶帷帽,如此遮住脸,但满身富贵却更显眼了。   然后便和陶芝芝一路兴奋得脚都快点不到地,疾步往白矾楼去。   却说这白矾楼里,可不止有女史,也有专供贵妇人玩弄的小倌,不过皎然和陶芝芝可不是去玩弄小倌的,两个小姑娘只想见见世面。   走到大门外时,皎然和陶芝芝还不忘互相琢磨彼此的穿着,“如何,看不出来吧?是不是一看就很有钱?”   陶芝芝直点头,“就差把家当都穿在身上招摇了。”   皎然“咯咯”地笑,“那还是你更招摇些。”陶芝芝一贯的审美就偏于暴发户,是以皎然才有此言。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满带疑惑的喊声,“皎然?”   惯性使然,皎然差点就应出声来了,好在还记得自己此时不是“皎然”,便没有回过头去。   可皎然虽没回过头去,那人却不死心地走到皎然面前来了,“果然是你!”虽皎然背对着,也挡得严实,但那声音却叫人过耳不忘,特别又是皎然一点没有掩饰之时,是以嘉禾公主才能认出来。   “公……”皎然将话碎在嘴巴里,“夫人?您怎在此?”   嘉禾公主一看皎然这遮遮掩掩架势,便心领神会地觉得她也是来捉奸的,嘉禾公主压低声音道,“你别怕,若阿昱真又领着那胜雪来厮混,我定帮你教训他。”   嘉禾公主也是愁啊,这才回京几日,那不孝子便到勾栏里来了,虽说时人议事爱往酒楼钻,大军刚归来,吃吃喝喝也乃常事,且白矾楼近来有一位胜雪姑娘风头正盛,叫多少纨绔子弟一掷千金。   而嘉禾公主可打听过了,去年凌昱便是带着胜雪出入烟花之地的,真是气煞人也,这新妇还没进门呢,就对旧人念念不忘了?至于刚回京就往温柔乡钻吗?也是因此,嘉禾公主才在府里坐不住,想着要抓个正着,好好教训一下凌昱。   皎然听完却是愕然,她可不是来捉奸的,凌昱那怪癖她清楚得很,“夫人,凌公子想来是同军中兄弟来此吃庆功酒,我相信他。”   嘉禾公主在心中暗自摇头,只道这姑娘实在天真,不过面上还是要问,“那你因何来此,难道不是……”来捉奸的么?   皎然半只脚都踏进大门了,便大大方方地承认道,“谁说只有男儿能喝花酒,咱们女儿家也是能的。”   嘉禾公主闻言,又深感是自己低估了皎然,以暴制暴,这招可比捉奸高多了,而那场面嘉禾公主这个深闺妇人也没见过呢,婆媳俩在半路一拍即合,一前一后进了后院包厢。   芳茹园里虽养着歌姬舞姬戏班子,宫里也常赏些各地进献的舞姬给公主解闷,但这种市井娱乐,嘉禾公主从未接触过,是以她比皎然还要兴致勃勃,三人各点了一首小曲儿,可等小倌唱完,皆是摇头。   “夫人可是有何不满意,咱们这儿什么货色都有,不合咱就换一换?”眼前三位贵妇人打赏得比爷们还阔绰,老鸨两眼冒着金光,牙齿闪着银光,不遗余力地奋力伺候这三位大金主,“只要您想要,咱们都能包满意。”   皎然道,“弱了些。”   陶芝芝道,“瘦了些。”   嘉禾公主摆手嫌弃道,“这比我们还白嫩,说话比我们还细柔,还不如我们上去唱和唱和。”   “明白明白。”老鸨笑得眼缝里能夹死一只苍蝇,谄媚了一番,又道,“那般的郎君,院里也有,三位且先自在,马上就来。”说完便一溜烟地开门退出去了。   半盏茶后,那新人又进来了,这回倒是身姿俊硕,挺拔如松,不过待到皎然看清来人时,条件反射的,猛地就将脑袋埋到嘉禾公主怀里,怎么来的居然是凌昱。   “娘亲,你跟着瞎胡闹什么?”凌昱先对嘉禾公主道。   “怎么的?”嘉禾公主活学活用,“就许你们男子喝花酒,不许人家小郎君赚银子啊?”   做儿子的自然不能去训斥自家母亲,凌昱没再去理会嘉禾公主,而是唤了声“阿然”。   皎然还是埋在嘉禾公主怀里没起来,嘉禾公主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别怕,难道他还能吃了你?”   皎然嗡嗡嗡地不知在嘉禾公主怀里嘟囔着什么,便听嘉禾公主传道,“正是!你们不能相见来着,快快出去。”然后朝凌昱挥了挥手。   凌昱万般无奈,“穿得跟要去做贼似的,哪里见得着面了。”   皎然伸出一只手朝凌昱挥了挥,末了,凌昱叹道,“也成,过过瘾便回去吧。这楼里多的是吃醉酒的男子,你们太惹人注意,也不妥帖。”   皎然听得脚步声远去,才从嘉禾公主怀里起来透气,她这还没恢复好呢,嘉禾公主就忙朝站在门外的老鸨招呼道,“人呢?快些请上来。”   日子就在这样的惊喜交加和忙中有序里,飞快地走到了四月十六这日。   送嫁的自然是大舅子石敬泽,却还有小舅子皓哥儿,原是没有皓哥儿的,但什么年纪小之类的道理跟小屁孩可说不通,皓哥儿得知皎然再不住在家里了,本就不开心,怎么劝也郁郁寡欢,谁知如今连小舅子都不给当,又哭闹了好一阵。   皎然借着飞月和凌昱传书商讨,最后还是决定让皓哥儿过过小舅子的瘾,国公府加急给尊贵的小舅子制了一套新衣,皓哥儿生下来后,可从未穿过如此崭新的衣裳,小人儿立刻又没那么不开心了,一大早便在猴在皎然身上,看着她敷粉点唇,红妆上身,一会儿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一会儿又“咚咚咚”跑到西厢房里,和皎然转播门口如何热闹人如何多。   凌昱费了老大的劲,又出了一筐利市后,才得宾客撒红花,被通融着将皎然接上花轿。   石敬泽将皎然背上花轿后,和凌昱一道翻身骑上一匹白色骏马,皓哥儿上不了马,也不能跟着上花轿,还是国公府那边请了个嬷嬷,全程抱着护着,专门来伺候这个小舅子。   大婚这日的京城,比过年时还要热闹,姑娘们挤到街上,就为了看一眼着红袍骑白马的凌昱,凌昱在城中本就名声甚广,斩敌归来后,更添了英勇威严的色彩。   如斯男儿,居然娶的还是民间女子,这般想来,姑娘们深以为那花轿里的新娘,换成自己亦是坐得的。   春心不那么荡漾的,便都是来看新娘嫁妆的。上京市民探着脑袋,也不知这姑娘是什么福气,居然能叫当今天子和淑妃娘娘赏给她前三抬嫁妆,十里红妆的阵仗,比许多贵女出嫁还要气派。   别的人家出嫁,还要顾虑着不能越过哪家的郡主,哪家的千金,该是几抬就是几抬,而皎然因着被圣人赐婚,又有宫中娘娘送嫁妆,那便是直接照着宫里的要求来的。   皎然虽然只是个乡君,但依着帝王的恩赐,却是照着郡主的礼制置办。成亲前一月,便有宫人来替她清点嫁妆,察看妆奁,再报由宫中娘娘,不够则加补。   不仅是嫁妆,大喜这日,天还没亮,街道司的兵卒便提着大大小小的镀金银水桶,沿街洒水祛尘洗新,谓之“水路”。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再看轻皎然。   有羡慕皎然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也有揣度她是如何攀上凌昱的,还有人猜想,这般赐婚,强结为连理,说不定是外人看着甜,天知道里头苦不苦呢。   苦不苦皎然不知,但一套程式下来,端坐在洞房里,她只觉得,好饿!   可揭了盖头就更不能松懈,流程还没走完一刻也松弛不得,一屋子围观的女眷都好奇地打量着皎然,看得皎然羞答答地不知将眼神往哪里安放。好在凌凝、凌兰和凌涵这几个相识的人,都在朝她笑,才叫皎然自在了些。   喜娘将金银线、彩钱、杂果抛掷在床上,嘴里唱和着喜词儿,又用彩丝线绞了个同心结,系在两个酒杯之间,交由皎然和凌昱喝合卺酒。   “哎哟,嫂嫂,怎么瞧都不瞧三弟一眼,这般害羞,今夜洞房可不就成了瞎子过河了。”凌凝果然就是个不怀好意的,隔着一张桌子便直起哄。   皎然眸子垂得更低,耳垂也快滴血了,心里想凌凝真是个促狭鬼。   饮完合卺酒,结完发,由新郎摘下新娘子鬓发上的花,再由新娘子解开新郎衣袍上的绿抛扭结,抛到床下,这繁琐的礼节便完成了。   “你们俩可真逗,我说三弟,今夜你可要怜惜着些嫂嫂,你瞧她刚刚帮你解扭结,手就跟被烫着一样。”凌凝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   皎然汗颜,果然成了亲的都口无遮拦,若不是她被凌昱祸害了,估计这会儿要羞得钻到床底下去了。   好在礼毕后,凌昱便头也不回地往前厅去待客,连着将这些观礼的人也从新房带走了。   凌昱出去不久,便有丫鬟端着一盏燕窝进来,“少奶奶,郎君让您饿了便先垫垫肚子,不必拘着。”   哪有新妇刚进门就在新房饕餮的哦,皎然盯着桌上那碗燕窝,思索着应不应该去吃,而就在这时,皓哥儿“咚咚咚”地跑进来了,今日皓哥儿也穿得富贵,凌家给他压了不少金饰物,一路“蹬蹬蹬”小跑着,铃铛的声音格外响亮。   “然姐姐,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皓哥儿重心不稳地扑到皎然脚上,眨着眼睛问道。   皎然点点头,然后将皓哥儿抱到了床榻上,小嘴儿喋喋不休的,“那以后你还会回去看皓哥儿吗?皓哥儿能常来看姐姐吗?”这些时日家中长辈已经跟他说了许多遍,女儿家长大都要出嫁,将来他也会娶媳妇,所以皓哥儿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哭闹了,只是还是有些不舍和难过。   “当然可以啊,皓哥儿想来就来,姐姐也会很想你的,你若想姐姐了,便过来小住,或者姐姐便回去看你。可好?”皎然道。   皓哥儿勉强地点点头,然后从撒在床榻上的杂果里捡了个桂圆,掰开后放到皎然嘴边,“姐姐饿了吧,皓哥儿已经吃饱了,姐姐也吃吧。”   皎然嫣然一笑,从皓哥儿手中咬过那桂圆。   宾客开宴前,皓哥儿已经先吃了一通,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皎然拿手在皓哥儿的小肚子上抓痒痒,逗得皓哥儿“咯咯”直笑,然后便也不拘着了,端过那燕窝,和皓哥儿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垫了肚子。   因着有皓哥儿的陪伴,独守新房里等新郎的时间过得不那么无聊,可是再漫长的时间也都会过去,凌昱踏进屋里时,那嬷嬷也过来要将皓哥儿抱走。   原本还很开心的,一见要走了,皓哥儿扑闪着眼睛就要落泪,死死抱着皎然不肯挪屁股,但人小没主权,最后被赶来捉人的石敬泽单手一拎,便只能蔫乖蔫乖地回家。   “姐姐过两日便会回咱们家啦。”临走前,皎然不舍地安慰皓哥儿,小人儿一掉金豆子,就弄得皎然莫名地也有些惆怅。   待到石敬泽他们出屋了,凌昱才凉飕飕地道,“什么咱们家,难道还有别人家?”   皎然鼓起腮帮子不说话。   “用膳吧。”凌昱道。   大鱼大肉都在前院,皎然只和凌昱用了些清淡的小粥甜口,和新郎用完第一顿饭,皎然这才能摘下那重重的花冠,再由芙蓉儿和彩絮儿伺候着去净房梳洗。   六如院的净房重修得极好,玉石筑成的汤池,流水从石缝间淌下,单是听着那潺潺水声,皎然绷了一日的身子便舒缓了下来。   氤氲水汽里极好养神,不过因着对凌昱十分了解,皎然怕泡久了引狼入室,于是简单擦洗完毕便由彩絮儿伺候着起身。   明明是洞房之夜,这新郎新娘却比平日里倒要客气许多,皎然从净室出来时,也不去看凌昱一眼,直接坐到妆奁前,由芙蓉儿伺候着绞发风干。   凌昱透过镜子和皎然对视了一眼,这姑娘那如避色胚的举止,叫凌昱不由冲着镜子里的新娘挑了挑眉,而后便自去净室梳洗了。   这莫名挑衅的神色,皎然只当没看见,不过等凌昱进了净室,便立刻回头催促芙蓉儿和彩絮儿手脚快些。所以当凌昱从净室出来时,皎然已经躺在床榻上了。   皎然听见床帘掀开的珠翠相击声,不由又往里挪了挪,虽然是过来人,但心里说不得还是紧张的。   今日两人的寝衣皆是红袍,红色衬得皎然愈加玲珑娇羞,比晨间的霞光还艳丽,叫人挪不开眼睛,而穿在凌昱身上,也显得他愈加矜贵出尘,虽是瞧着比平日里温和了不少,但皎然还是在心里打鼓。   “怎么跟不认识了一样?”凌昱在皎然身边坐下问道。   那不是忐忑吗?不过人不能露怯,皎然想了想道,“世子爷双喜临门,既成了亲,又得了官职,红光满面,自然有些认不出来了。”凌昱在大理寺谋了个职位,这大大出乎皎然所料,她总以为凌昱该子承父职的。   凌昱确实可以承父职,不过没战事时,那都是虚衔,且如今京城里有薛能、史诏便已足够,贪多嚼不烂,相好的武官太多,并非好事儿,反而会招风,凌昱在皎然身边躺下,“你既然肯跟了我,总不能让夫人白跟了我不是?”   呵呵,说得好听,皎然乐得泼泼他的冷水,旧账要翻可不要太多,她撑起脑袋朝凌昱那边探了探,“可当初,你还说我不值得那杯酒呢!如今怎就水涨船高了?”   凌昱轻咳了一声,掀开一角被子盖在自己身上,“那时是我嘴贱。夫人莫要介怀,年轻人的话,听听便好。”   皎然又“呵呵”了一声,一把抓起凌昱在被褥里作乱的手,“你说得对,话还是要听长辈的。”   今日话说得最多的便是喜娘这个长辈了,凌昱道,“那不如我们便歇息吧?”歇息什么?个中真相不想也可知。   皎然一脸正经地将自己裹在被褥里,“娘亲说了,洞房之夜可不能叫夫君胡来。我觉得她说得对,歇息吧。”皎然说歇息可就是真歇息,说完便将自己卷在被子里,背对着凌昱呼呼睡去,只留下凌昱一人在背后上下不得。   次日天边才刚露出一点鱼鳞之白,凌昱就已经起身去院子里打拳。主子醒了,伺候人的自然也不能再睡,芙蓉儿拉着彩絮儿在一旁道,“郎君和少奶奶昨夜是不是睡得很早?”梳洗交接时,芙蓉儿不太确认自己有没有错过什么。   彩絮儿不明就里地点头,“昨日成亲多累啊,自然是早早歇息了。”   芙蓉儿重重叹了口气,等会儿凌家的老嬷嬷来收白帕子,那可如何是好啊。平日里随心就罢了,没想到她家姑娘洞房之夜居然还叫人操心。   而那边凌昱打完一套拳下来,梳洗完毕回屋,皎然还在床上睡得黑甜。   凌昱也不去吵她,就那样一手撑着脑袋,一点点看她翻身转身,在梦里吧唧嘴,凌昱抓了一缕青丝在指尖,在皎然鼻尖脸上画圈,大概以为是蚊子,沉睡的女子迷迷糊糊间还不忘用手去赶。   天边渐亮,皎然的生物钟也快到点,凌昱看着她先动动眉头,又动动睫毛,最后才一点点睁开眼,今日清晨,皎然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凌昱的脸。   “娘子早安。”凌昱笑道。   皎然没有去理会他,抱着被褥又往里去,来来回回赖床转身,最后才似乎想起那并非梦境,她已经是凌家少奶奶了,皎然抱着被褥又转过身来,甜甜地对凌昱笑开,“郎君也早。”   凌昱俯下身,接下来的话,全都被吞进了肚子里。   门外彩絮儿正准备去唤皎然起床,走到次间却被芙蓉儿连拖带拽又捂嘴,飞快拉了出去。到了门外,彩絮儿才得了自由,张嘴问道,“姐姐怎么把我拖出来了,少奶奶该醒了,我正要去伺候呢。”皎然每日虽赖床,但起床的时辰却一向准时,所以两人才会踩点进屋。   芙蓉儿红着脸道,“快别进去了,以后郎君在屋里,可要等少奶奶召唤才进去。”   “这是为何呀?”以往她们可都是来去自如的,彩絮儿不解地问道,“里面到底怎么了?”说罢又要踏进门去。彩絮儿还是黄花大闺女,对这些事自然没有芙蓉儿敏锐。   “今时不同往日,听我的没错。”大户人家总要注意规矩,芙蓉儿急急拉住了彩絮儿,“什么怎么了,他们在洞房,难道你还要进去吗?”   彩絮儿这下全明白了,脸也“唰”地红得跟猪血一样。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婚礼参考自《东京梦华录》,有改动。   终于让我给写完了!让我仰天长啸五百声。谢谢看到这里的人。   网络冲浪一线牵,浪花相逢即是缘嘿嘿。   带个预收,球球让孩子下一次能感受一下什么叫榜单吧呜呜!   预收《误嫁后我被套牢了》   虞昭昭被家人放在世外桃源养了十三年,养得如花似玉,娇憨烂漫,玉面含春而不自知。   及笄归京,花朝节得魁,一时名动京城。   可惜虞家一朝势落,塌了半边天。   偶得知镇国公世子沈粲私产丰厚,富可敌国,家人决定把虞昭昭献给病恹恹的战神沈粲。   只待他升天,小夫人方可卷钱票走人。   虞昭昭摸着脖子:听说战神把人头系在腰上当球耍……怕怕的!   家人摆手:无妨,他如今一病不起,战神也要成死神。   虞昭昭捂住眼睛:听闻他浑身都被射成筛糠了……丑丑的!   家人哭诉:半死人怕什么,好过咱家门被撞成筛糠。   想起父母长辈的宠爱和养育之恩,昭昭咬牙应下了。   大喜之日,虞昭昭红着眼睛坐上花轿。   喜乐奏鸣,道旁路人如闻哀乐:战神加官进爵又如何,有命夺、没命享,奄奄一息连袭爵的娃娃都造不出来,可怜一朵娇花只能插在坟头咯。   众人等着笑看京城第一美人从娇花干枯成昨日黄花……   一年后   看客指着虞昭昭旁边的男子:京城第一美人何时养了如此龙章凤姿的面首?   三年后   看客:说好的战神起死回生靠娇花灌溉,吸人精气,虞昭昭怎么比嫁人前还娇艳欲滴?   等着等着,只见沈粲把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虞昭昭面前,又给她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前十四年,昭昭以为家人说的便是天理。   遇到沈粲之后,昭昭明白了,她的天地里,最大的应该是自己。   ——恰好遇见一人,愿意把你装进他的天地,任你不乖不巧,亦视若珍宝。   【小剧场】   某日,昭昭发现身上有莫名淤青,眼泪扑哧扑哧开始往下掉:难怪他们都说你在吸我精气,我这是五脏府都被吸干,要死了呜呜。   沈粲吻着她的眼睛:你想清楚,到底是谁在吸谁的精气?   全员古代土著   先婚后爱   双C   写于2021/07/19 咔嚓截图   年代文预收《八零之再从村里走出来》也可以看一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