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手级医女》 作者:十月海   【本文文案】   著名中医大夫云禧穿越后,成了“接盘侠”——赘婿一个,七八个月的可爱小包子一枚,还有复杂且危险的家庭关系一套。   考虑到原主的死,云禧从侯府果断跑路了,在南城开间小诊所,干起了老本行……   *   穷书生季昀松,在进京赶考的路上被一个游方郎中设计,被逼入赘。   进士及第后,他被侯府的血亲认了回去,在这里上演了一小段“真假嫡公子”的经典剧情。   考虑到侯府没有发展空间,且处处受制于人,季昀松不得不回到妻主的怀抱,成了一个女大夫背后的小男人。   *   多年之后,首辅季大人这样说道:“软饭这种事,一开始时我是拒绝的,后来吃多了也就香甜了,欲罢不能。”   ps:   ①本文以女主行医为主,男主升迁为辅,男女主互相成就。   ②女主身份另有隐情,文中慢慢揭晓。   pps:   ①本文日更,年代架空;   ②女主有空间,金手指很粗。   ③作者不是中医,病例大家看看就好,千万不要当真(相关知识来源于中医典籍或百度)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爽文   主角:云禧 ┃ 配角:季昀松 ┃ 其它:预收《咸鱼不闲》   一句话简介:我用医术征服世界   立意:治病救人 第1章 出府   这是一架有了年岁的榉木拔步床,床围上的万字纹雕花断的断,裂的裂。帷幔是新的,鸭蛋青色,颜色染得不均匀,一看就是布头或残次品。   门敞开着,有风吹进来,八仙桌上的烛火悠悠荡荡地摇摆着……   幼儿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尽管不那么清晰,却能听出声嘶力竭的意思。   那是原主的儿子吧?   云禧接收完记忆,想通一切,赶紧坐了起来。   床架子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嘎吱”的声音。   “诶呦!四奶奶可算醒过来了,可吓死老奴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跪在床边,痛哭流涕,仿佛死了老子娘一般。   这是原主婆婆派来的管事婆子,秦妈妈。   她就是怂恿原主假装上吊,却在背地里换了吊索的凶手。   云禧眼里闪过一道寒芒。   “你……”一个年轻男子踱着步子过来,站在秦妈妈身后,审视地看着云禧。   他身高六尺有余,体型瘦削,皮肤白得有些病态,丹凤眼,鼻子高挺俊秀,嘴唇薄且颜色浅淡。   好看是真好看,冷漠也是真冷漠,两道目光如同两根冰针,直直地往人的心窝子里扎。   此人叫季昀松,是原主的赘婿,原主儿子的亲生父亲,但与原主的关系形同陌路。   然而原主并不委屈。   云禧觉得,任谁被威胁着入赘,被威胁着上床,都不会开心地接受。   这位也算有担当了,中了一甲探花,且有侯府做靠山,却没有抛弃原主,还让侯府派人把母子俩接到了京城。   “她,杀……”云禧指指自己,她喉咙巨痛,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报,官。”   她占了原主的身子,为原主报仇是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算弄不死主谋,也得先弄死这个秦妈妈。   秦妈妈哆嗦了一下,退后两步,咣当咣当磕起头来,嚎哭道:“四奶奶,老奴冤枉啊!那绳子老奴确实剪断了一半,老奴也没想到它会不断啊,四奶奶发发慈悲吧……”   季昀松上前一步,把负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你觉得你烧掉了那条就没人知道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挂在梁上的府绸带子完好无损,剪断了一半的带子在这里。如果没有我,四奶奶必死无疑。”   他的手里有两件东西,一件是长长的条形绿色府绸,打活扣处的布料被剪断了一半;另一件与前者类似,只是被火烧掉了一多半。   秦妈妈面如金纸,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道:“四爷,老奴冤枉啊,老奴什么都没干……”   季昀松面无表情,“我的确有冤枉你的可能,但官府肯定不会。放心,我已经让人报官了。”   “……”秦妈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就像咕咕叫的老母鸡被斩断了脖子。   她指了指季昀松,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颤巍巍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老奴这就去找二太太,求她给老奴做主。”   季昀松也不拦她,看向云禧,淡淡说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在乡下可能管用,可这里是侯府,要想活得长久,就要学会看人眼色,学会不相信任何人,你明白吗?”   云禧脖子剧痛,不敢摇头不敢说话,只能摆摆手,表示她不想看任何人脸色。   季昀松不再解释,只道:“这妈妈肯定活不成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安安静静的,孩子我去要。”   云禧还是摆手,忍着嗡嗡的耳鸣声从床上挪下来,穿上了鞋子。   她已经打算好了,这种吃人的地方,一刻钟都不能呆,必须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马上离开。   不然双拳难敌四手,再想走就难了。   她在现代是个中医,精通医术,原主则是被游方郎中富养的亲孙女,不但有女户和银子,还有习练多年的内力,安身立命的本事样样不差,留在这里做什么,开个医馆不香吗?   ——一个游方郎中精通上乘内功,绝对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任谁都要好奇一下,原主也曾探究过,但云中晖对此讳莫如深。   云禧说干就干,找出一个包袱皮,把原主和孩子的几件衣裳、一叠尿布,两支梅花钗,还有压在枕头下的一只装金针的皮袋子,统统归拢到一起,系好。   季昀松问道:“你要走?”   云禧轻轻颔首。   季昀松沉默片刻,道:“走了也好,孩子我会好好看着的。”   云禧白他一眼,背着包袱走到八仙桌旁,把一杯残茶倒出来,用食指划着茶水写到:“和离,拿纸来。”   现代云家是中医世家,她的毛笔字和繁体字写得都不错。   季昀松惊讶地看着桌面上的字。   云禧知道他为什么惊讶。   他在进京赶考的路上与原主的祖父云中晖偶遇,因为大雨,借住云家,被重病的云中晖设计,逼他跟原主成了亲。   一夜过后,云中晖仍放他赶考,这一走就是一年多。   二人满打满算认识五天,成亲一天,侯府四天,没有进行过任何实质性的交流。   他对原主一无所知。   所以,云禧只要自己不作,就不会有人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换了芯子。   她继续蘸茶水写道:“对你我都好。”   季昀松脚下动了动,漂亮的丹凤眼里有了一丝挣扎,“孩子怎么办?”   云禧心想,那当然是我带走了,我云家的骨肉还要给你留下不成?   她正要回答,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二太太马氏扶着管事妈妈快步走了进来,“明昱,怎么回事,怎么就报官了?”她声音柔婉,语气却极严厉,最后一句与质问无疑。   季昀松道:“云氏假意上吊,想以此要挟要回孩子,却被秦妈妈换了吊绳,险些送命。物证就在儿子手上,她却拒不承认,儿子无法,只好派人报官去了。”   “你撒谎!”马氏怒道,“分明是没问秦妈妈之前,你就已经报了官。”   云禧暗道,这厮才回季家没几天,这就为原主得罪了亲娘,不知他要如何应对,如果处理不好,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呢。   季昀松反问道:“母亲相信秦妈妈,不信明昱?”他反客为主,将了马氏一军。   云禧默默点了个赞,能中探花的人果然不一般。   “你……”马氏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就勉强缓和了态度,“你这孩子,她是我们季家的家奴,犯了错交给你大伯母处置便是,必能还你们一个公道,报官做什么?你亲自去外院走一趟,赶紧把人叫回来!”   “这……”季昀松犹疑着看了一眼云禧。   云禧面无表情,把决定权交给了季昀松。   原主的仇是她的因果,季昀松对原主仁至义尽,而且其身世坎坷,她不想让他为了原主忤逆家里。   季昀松得不到云禧的反馈,只好去了。   马氏的目光在云禧脖颈上逡巡片刻,慈悲地叹了一声,“好好养伤,孩子我先替你带着,这两个月就不要出门了。”   不出门,就是禁足的意思。   云禧出不去,季昀松不报官,秦妈妈就活下来了,原主就白死了。   想得挺美!   云禧把一肚子草泥马吞回去,拿起包袱,系在腰上,错过马氏,朝外面走去。   马氏又惊又怒,“你敢?”   一个管事妈妈笑着劝道,“太太息怒,乡下孩子不懂规矩,老奴这就带人拦住她。”   马氏道:“抓住后好好管教管教,以免坏了我们季家的名头。”   虚伪至极!   云禧刚走到门口,主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四奶奶!”两个粗使妈妈追了上来。   云禧转身挥拳,砸倒率先拉住她的,再飞起一脚,把另一个踹出去丈余,撞到条案,几个瓷器落到地上,摔的稀碎。   马氏没想到云禧真敢动粗,且力大无穷,又怕又气,颤巍巍地对管事妈妈说道:“如果拦不住,你知道该怎么做。”   管事妈妈道:“太太放心,老奴省得。”   说完,她拔腿追了上去,对其他几个婢女喝道:“废物,还不跟我一起拦住四奶奶?”   云禧出了院门,左转进夹道,循着哭声到了前院。   这是个二进院,大门虚掩着,她径直闯了进去。   “四奶奶!四奶奶!”追赶她的几个丫鬟婆子一声一声地喊着。   守在二门的婆子听见动静打开二门往外看了一下,恰好与云禧对了个正着。   云禧抓住门环,使劲一拉,把那婆子扯出来,闪身进去,小跑几步进了西厢房。   只见一个妇人正握着胸器往原主的儿子云豆豆嘴里塞,云豆豆一边哭一边使劲向后躲,小脸憋得通红。   “咣当!”   屋里烛火明亮,云禧脖子上的伤口狰狞恐怖,一个小丫头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漆盒被扔到了地上。   奶娘扭头一瞧,双手一松,正努力躲避的云豆豆便从她胸前直直地往地上倒了下去。   云禧一个箭步奔过去,恰好接住孩子,顺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在奶娘肩甲上。   “诶哟!”奶娘痛叫一声,彻底放开了云豆豆。   云禧带着孩子出了西厢。   这时,管事妈妈赶到了,带着一干下人堵在二门门口。   管事妈妈沉着脸说道:“四奶奶想去哪里?”   云禧要赶在未惊动季家男人之前离开,没时间跟她废话,左右看看,把立在角落的门栓拿了过来,单手夹着孩子,挥着门栓就打了过去。   她的动作又快又狠,虎虎生风。   管事妈妈“噔噔噔”退了三步,“四奶奶,有话好好说,动手作甚?”   没什么好说的!   云禧借机出了二门,门栓毫无章法地朝众婢女头上砸了过去……   婢女们抱头鼠窜。   她迅速离开院子,再进夹道,接连越过两个大院,就到了晋安侯府真正的二门。   大概因为季昀松刚出去,二门敞开着,两个守门婆子正守着门眺望夹道的方向。   “哟,四奶奶要去哪里?”云禧一出来,二人就一起迎了上来。   “拦住四奶奶!”夹道里传来呼喊声。   “啪,啪!”云禧一人打了一棍,顺利地进入外院。   季昀松和一名小厮恰好从仪门进来,云禧与他擦肩而过。   季昀松在她腰上碰了一下,小声道:“坐马车,我让人送你一趟。”   云禧不想承他这个人情,但眼下已是二更天,马路上没人,走又走不快,跑又颠着孩子,若不想跟季家人拉拉扯扯,乘车离开是最佳选择。   她点点头,出仪门,钻侧门,坐马车扬长而去。   管事妈妈追上来了,质问道:“四爷为什么不拦住四奶奶?”   季昀松道:“你们这么多人不也没拦住?”   管事妈妈:“……”   “咣当!”一个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从内院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与他容貌相仿的年轻男子。   季昀松揖了一礼,又朝年轻男子点点头,刚要开口,就见中年男子已经到了面前,大手一扬,胳膊抡圆了朝他脸上扇了过来…… 第2章 处境   “啪!”   季昀松被打得歪了一下头,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问道:“父亲这是何意?”   二老爷季广安怒道:“云氏不敬婆母,不守妇道,深夜外出,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季昀松道:“第一,明昱乃是入赘,云氏有女户,本该自立门户;第二,她祖父是练家子,且善毒,她此番遭人算计,差点没命,不杀人就不错了,我怎么可能拦得住她?”   “你……”季广安无言以对。   季广安身后的青年叫季春景,是季昀松的三哥,也是季昀松丢失后的直接受益者。   他说道:“四弟所言有理,但云氏就这样带着孩子走了,到底不妥。因着姨娘当年的罪过,让三弟在外流浪二十年,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在四侄儿身上。”   “这样的事情”,指的是季广安的宠妾二姨娘主导“狸猫换太子”之计,让季春景成了二房嫡次子,季昀松成为庶子后失踪一事。   事情发生在二十一年前的六月初九夜,二姨娘与马氏同时生产。   二姨娘身体好,比马氏生得快。   二姨娘以担心自己产后出事,求季广安让一位最有经验的产婆给她坐阵,季广安答应了——她早就花一千两银买通了该产婆。   该产婆略施小计,嫡庶就易了位。   一年后,齐王谋反,京城大乱,好几个豪门大宅被叛军攻陷。   晋安侯府也没能例外,一岁的季昀松在这场变故中与一个姓张的粗使妈妈同时失踪。   直到两个月前的恩荣宴上,老侯爷见到了当时还叫林昀松的季昀松,认为他的容貌与老妻过于相似,年龄也跟丢失的孙子相仿。   便在宴会过后查了季昀松的资料,派人往季昀松老家走了一趟。   季昀松的养父母在五年前先后病亡,但左邻右舍都能证明:季昀松确是收养的孩子,更准确的说,是花五两银子买的孩子。   尽管没人记得当年卖孩子的婆子长什么模样,姓氏名谁,那婆子也踪迹全无,但季昀松被收养的时机恰是二十年前的冬季。   与季昀松失踪的时间严丝合缝。   季家对下人并不苛责,这位张妈妈一年至少能赚十几两银子,那么,她为什么要冒着战乱的风险带走季昀松呢?   老侯爷冥思苦想,在下人的提醒下,想起了二房妻妾同时生产一事,抓来二姨娘的亲信略一审问,真相就大白了。   当年,二姨娘做贼心虚,感觉季昀松越长越像马氏,就想趁战乱做掉季昀松。   然而,叛军只对季家嫡系正室和金银珠宝感兴趣,对姨娘小妾看都不看,二姨娘无法借机处置季昀松,只好让张妈妈趁乱带走,嘱她在外面杀掉。   至于张妈妈为什么不杀,无外乎下不了手,以及想要银子两种可能。   老侯爷弄明白事情始末,用雷霆手段处置了二姨娘,但季昀松到底是不是季家人,总归要打一个问号。   原因有三:一,容貌像祖母可能是巧合;二,找不到张妈妈;三,季昀松身上并无明显标识。   所以,季昀松在季家的处境有些尴尬,而且,因为他的出现,二老爷永远地失去了爱重多年的二姨娘,二太太与向来引以为傲的嫡次子的关系也变得不伦不类。   这位嫡次子就是季春景。   他不但与季昀松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是同年,中的乃是状元。   嘉元帝说,“前三名的文章见识都不错,朕更喜欢季昀松,但论相貌季昀松最佳,此子点探花吧,名副其实。”   也就是说,在皇上眼里,季春景的文章不如季昀松,脸更不如。   好在他善于经营,交游广阔,上到皇子下到书生,都有他的人脉,社会资源比季昀松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鉴于此,老侯爷在季春景和季昀松之间,仍选择了季春景。   为安抚季春景,老侯爷压下此事,将错就错,季春景仍算嫡出,并严禁知情的几个季家人对外宣扬此事,只说二姨娘的孩子找回来了。   但假的就是假的,季春景在季家的地位名不正言不顺,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他不可能不恨季昀松。   季昀松明白,季春景的话看似好心,但也有提醒季广安二姨娘因他而死的意思。   他又摸了摸脸颊,“豆豆和我不一样,豆豆姓云,且云氏是他亲娘。”   他这话看似随意,但话里有话,内涵同样不少。   “哼!”季广安转身就走,“这叫什么事,真他娘丢人现眼。”   季春景追了上去。   季昀松想了想,到底进了二门,将走到马氏院子外面,就听见有人喊道:“不好了,秦妈妈上吊了。”   他脚下一顿,右手食指推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转了转,薄唇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   ……   小果子把云禧送到了一家名叫“福来”的客栈。   客栈是夫妻店,店面小,性价比不错。   掌柜姓钱,其妻子亲自接待了云禧。   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妇人。   她见云禧脖子上有伤,且抱着孩子,不但什么都没问,还亲自把人送进了上房,“小娘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一并帮你张罗了。”   云禧指了指豆豆的肚子,再指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个吃的动作。   钱婶子明白了,“孩子饿了是吧,这个辰光找不到奶,米糊糊成吗?”   云豆豆八个月大,吃些米糊类的辅食确实可以了。   云禧点点头,作了个揖。   钱婶子一摆手,“小事,我这就去做。”她转身出去了,还细心地带好了门。   云禧把孩子放到床上。   云豆豆大概哭累了,并没有醒,举着两只小拳头,睡得香甜。   云禧从包袱里找出一件单衣,盖在他身上,然后自己也取出一套府绸的换上了。   “啪!”一个蓝色小荷包掉到了地上。   云禧捡起来打开,里面装的是银钱,大钱十五枚,碎银大约四两八钱。   这应该是季昀松的,出门时他捅了一下她的腰。   钱少了点。   但季昀松入赘云家,季家的钱是季家的,他没有义务用季家的钱补贴云家,而且他本身是个穷书生,这五两银子应该是他的全部身家了。   也算仁至义尽。   正好,她确实不富余,租房子、买家当、开医馆都需要钱,这几两银子足够他们娘俩两三个月的吃喝,也算雪中送炭了。   等她有钱再还他就是。   云禧收起荷包,摸摸被套,又闻了闻,被套挺括,棉絮蓬松,且没有异味,明显是刚浆洗过的。   她拿掉高枕,放心地躺了下去,该琢磨的都琢磨完了,心情稳定了,脖子上的痛就要命了。   云禧闭上眼,略一集中精神,意识体便驾轻就熟地进入到一个狭长的空间之中。   空间长十二米,宽两米,既不能种地,也没有灵泉,只有时间静止这一点好处。   里面摆着两长溜的大柜子。   一个是中药柜,空间自带,是她最大的宝藏——里面的中药材都是药性最佳的极品,而且药材可以自动补充,如同聚宝盆一般。   另一个是她定做的木头架子,上面摆着的除各种西药外,还有生活所需的大小家当,大到中医拉杆出诊箱、行李箱,小到书籍、指甲刀、棉签,几乎应有尽有。   云禧把西药盘点一遍,发现储备还算充足,这才安了心。   原主差点勒断了脖子,皮下有出血,淤青、肿胀,需要用药。   按说,她配的止血粉更有效,但眼下没有现成的,这个时辰配药太晚了,用中成药云鼎粉剂正好对症。   云禧取出一瓶药粉、一只杯子和一条新毛巾,从空间里退出来,在八仙桌旁坐下了……   吃完药,云禧把取出来的东西和原主的值钱物品一并放进空间里。   刚做完这些,走廊里就有了轻快的脚步声。   “咚咚!”钱娘子敲了两下门,“云娘子,糊糊做好了,我还拿了些药膏,你擦一擦。”   云禧打开房门。   钱娘子端着拖盘进来,“我多做了些糊糊,小娘子要是饿了不妨也用一些。”   想得太周到了。   云禧心中感激,便想回报一二,她指了指钱娘子乌青的下眼袋,勉强道:“睡,不,着?”   “诶哟,云娘子可不要说话了。我这毛病不打紧,就是心口总不大舒服,吃不香,睡不踏实,过两天就好了。”钱婶子把托盘放到八仙桌上,“云娘子吃完了放在门外就成,我一会儿上来收。”   云禧点点头,转身打开包袱,假装翻了翻,从空间里取出一副银针,指了指自己,勉强挤出三个字:“可以,治。”   “啊?”钱娘子很惊讶,思索片刻,“好,那就麻烦小娘子了。”   她明显不信任云禧,却一口应了下来,无非怕伤了云禧的面子。   云禧在心里点点头,难怪那小厮非要把她送到这里来,这妇人太善良了。   尽管季昀松不爱原主,但责任心是真的强。   “哇……”大概是二人的说话声吵醒了云豆豆,小家伙张开小嘴哭了起来。   钱娘子小碎步跑过来,“不是尿了就饿了,我给云娘子打打下手吧。”   云禧摸摸尿布,果然湿哒哒热乎乎,便从包袱里取出一方尿布。   钱娘子把孩子放到一边,扯掉尿布,从云禧手里接过尿布,麻利地垫上了。   云豆豆舒服了,蹬着小短腿,伸着小手求抱抱,嘴巴里还“啊啊”地叫着,这是他饿了的信号。   云禧把他抱到八仙桌旁,坐下,用小瓷勺舀起一勺糊糊尝了尝:只有米粉的甜香,还有少量盐,谈不上好吃,但不难吃。   她把勺子送到云豆豆嘴边……   小家伙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勺子里的东西,脑袋向后躲了一下。   钱娘子惊讶道:“诶哟,小少爷好聪明呀。”   云禧笑笑,直接把小勺子送到豆豆嘴里,小家伙不情愿地用舌头卷了两下,咽了下去。   “啊……”他表示还要。   钱娘子连连点头,“太聪明了,长得还好看,小娘子有福气呀。”   她在劝云禧不要想不开。   云禧点点头。   她也这么觉得。   上辈子意外而亡,在一个黑乎乎的空间里飘了很久,穿越后空间还在,还多了一个现成的可爱大儿子,她当然是有福气的。   云豆豆吃了小半碗糊糊,喝两口水,又甜甜地睡了过去。   云禧把剩下的吃光,让钱娘子帮她涂了药,然后抱着孩子跟钱娘子一起下了楼。   大堂里的烛火摇曳着,钱掌柜正在柜台上算账,听见声音抬起头,讶然道:“小娘子要走了吗?”   钱娘子笑道:“小娘子会针灸,说能治我的病,我想试试。”   钱掌柜给钱娘子使了个眼色,说道:“不是刚扎过吗,药也吃了几服,都不管用。”   钱娘子不自在地错了措手,“说不定小娘子的针灸比旁人高明呢。”   钱掌柜知道自家老婆子又善心发作了,目光一转,落在云禧的脸和脖子上,坚定地摇了摇头,“针灸扎不好要死人的,不妥,不妥。” 第3章 失眠   云禧不是让人一眼惊艳的大美人。   她皮肤白皙,瓜子脸,眉形平直,长了一双弯弯的笑眼,尽管抱着孩子,却也像个十四五的小姑娘。   一个寻死觅活的小姑娘会医术?莫不是想害人,临死拉个垫背的吧?   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思维。   易地而处,云禧自己也会这么认为。   失眠不致命,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害人家夫妻吵架就不好了。   云禧想了想,把孩子交给钱婶子,走到柜台前,将账簿翻到空白页,拿起毛笔写了个方子:以流水3升,煮沸,制半夏一钱、秫米五钱,小火慢煮,取一升半多2升不到,每次一小杯,每日三次。三剂而愈。   她写的是行楷,字迹清晰、飘逸俊秀,方子简单扼要,一看就是懂医的。   钱掌柜有些讪讪,“云娘子字写的不错。”   云禧略略一躬,从钱婶子手里接过孩子,准备上楼。   钱婶子一把拉住她,问道:“快三更了,买药只能等明天,小娘子的针更管用吧?”   云禧笑了笑。   钱婶子阅人无数,自然读得懂她的笑意,“那走吧,好久没睡个好觉了,今晚我就要饱饱地睡上一觉。”   “你呀……”钱掌柜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自家老妻。   钱婶子嘿嘿一笑,拉上云禧就走。   钱掌柜无法,只好也收拾了账簿,陪她们一起回了后院。   在钱家正房,云禧给钱婶子仔细诊了诊脉——脉象往来流畅,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   舌苔较腻。   加之钱娘子之前的说法,她的失眠乃是胃气不和所致,实证,病程短,问题不大。   云禧从针袋里取出毫针,朝钱娘子笑了笑,“别,紧张。”   钱掌柜哼了一声,“她是不紧张,我紧张!云娘子,咱可说好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我饶不了你!”   云禧微微颔首,不再理他,专心手下,先按摩相关经络,再按压穴位,待经脉宣散、皮肤松弛后,取针一一刺入内关、神门、三阴交、中脘、足三里五个穴位——前面三穴主要针对失眠,后面二穴针对胃气不和。   原主内力不错,针下得气的感知分明,以之辅助补泻阴阳二气,效果简直惊为天人。   钱娘子非但没感到疼痛还打了个大呵欠,不到须臾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钱掌柜长长地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云娘子,先前得罪了。”   云禧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取下毫针收好,嘱咐道:“吃药。这,两日,禁房事。”   “你……”钱掌柜羞得老脸通红,心道,这小娘子长得美貌动人,天真无邪,说出来的话却老大不嫌害臊。   纯洁的古代老男人。   云禧挑了挑眉,抱起躺在床尾呼呼大睡的云豆豆,转身出了门。   “哪有女子行医的,有些话说出来臊都臊死了。”后面传来钱掌柜不满的嘀咕声。   云禧掌握了内力运针的新技能,心里美得直冒泡,不想跟他计较,暗道,女子行医怎么了,过两天我就把医馆开起来,专门臊你们这些老男人!   ……   云豆豆不难带,晚上拉了一回,弄干净后就又睡了。   云禧睡得也不错,一个梦都没做,起来后给孩子换了尿布,习练一会儿内功,伙计就送水来了。   她洗漱一番,从空间里拉出一条丝巾系在脖子上,刚坐下把云鼎粉剂吃了,钱娘子就来了。   “云娘子起来了吗?”   云禧打开门,朝笑得一脸灿烂的钱娘子点点头。   钱娘子道:“云娘子真神了,我这一宿睡得太好了,一次没醒过。”   云禧道:“那……”   钱娘子拦住她的话头,“你喉咙痛,就不要说话了,我就是高兴。好几天睡不踏实了,白天还要干活,可要了老命了。药已经让掌柜的抓去了,吃三剂嘛……我都懂。”   云禧的喉咙好一些了,但还是很痛,她不让说就果然不说了。   钱娘子把托盘放下,又道:“这是我刚买的羊奶,用萝卜熬过,不膻。楼下有粥有咸菜,还有包子,云娘子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云禧道:“谢了,我下去,吃。”   “好。”钱娘子早上活多,答应着出去了。   羊奶确实不膻,小家伙胃口也不错,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就喝完了。   云禧给他把了泡尿,带着他下了楼,先去了柜台处。   钱掌柜好像忘了昨晚的事,笑眯眯地说道:“云娘子用早饭了吗?”   云禧摇摇头,示意他把毛笔借她一用。   钱掌柜很自觉,连笔带纸一起送了过来。   云禧写道:“我要开间医馆,想租一间带后院的小房子,您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吗?”   “开医馆?”钱掌柜皱了眉,“云娘子,哪有女人家开医馆的,不成体统嘛。”   云禧又写道:“我是女人,专门给女人看病不好吗?”   曲线救国,比给人讲大道理简单多了。   “诶哟,这倒是好事。”钱掌柜的眉头舒展了,“我还真知道哪儿有合适的,你先用早饭,等我家老婆子忙完了,让她带你去,价钱和位置包你满意。”   云禧继续写:“谢谢掌柜。我要一碗清粥,两个包子,三个蛋,一碟咸菜。”   钱掌柜给小伙计吩咐下去,请云禧堂上就坐。   客栈小,大堂也不大,总共五张小餐桌,四张都坐满了人,只有挨着门口的一张没人坐。   五月份,天气已经很热了,在门口也无所谓。   云禧拉开座椅,对着门坐了。   “啊,啊。”云豆豆咬着手指尖,直勾勾盯着隔壁桌正在啃包子的中年大叔,馋得直打挺。   云禧在小包子脸上戳了一下,心道,你个小馋猫,急什么,一会儿就有吃的了。   “还没用饭吗?”一个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   云禧听着耳熟,抬头一看,果然是季昀松来了,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秦妈妈?”   季昀松在她对面坐下了。   他左脸有些红肿,应该是挨过打了,下眼袋发青,昨晚大概没怎么睡好。   云禧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位也是小可怜啊!   季昀松见她打量自己,颇不自在,赶紧开口道:“秦妈妈死了,暂时只能如此了。”   云禧明白,再往下查,也不过多死两个知情的婢女罢了,伤不到马氏分毫。   想弄马氏,除非她不离开侯府,大家斗个你死我活——不过,她初来乍到,没什么宅斗的本事,而且马氏“天时地利与人和”,死的极可能是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后再找机会吧。   云禧在桌面上倒了一点凉茶,食指蘸水,写道:“和离文书。”   “啊……”云豆豆见云禧不搭理他,气得大嚷一声。   小家伙瞪着大眼睛,张着小嘴,亮晶晶的口水带着泡泡流了出来。   季昀松朝衣襟伸去的手顿了顿,然后调转方向,从袖子里扯出一方手帕,给云豆豆擦了擦口水,问道:“你怎么打算的,回虞州吗?”   云禧抱紧云豆豆,继续写:“留下来,开医馆。”   季昀松有些惊讶,“你会医术?”   “哇……”云豆豆吃不到想吃的东西,又被云禧的手臂箍着动弹不得,放声大哭。   大堂里的所有食客都看了过来。   云禧抱歉地朝四周鞠了几个躬,正要站起来带豆豆出去走走,就见钱娘子端着食物来了。   大包子白白胖胖,粳米粥米香扑鼻。   云豆豆像被按了暂停键,一下子安静了。   “看把小少爷急的,来了来了饭来了。”钱娘子把几样食物放在桌面上,目光在季昀松脸上身上一扫,笑道,“这位可是老客了。”   季昀松道:“承蒙照应。”   钱娘子摆摆手,“公子客气了,应该的。”她看向云禧,“一个人带孩子不好吃饭,云娘子需要帮忙吗?”   云禧摇摇头。   钱娘子便朝二人福了福,“二位慢用。”   云禧目送她离开,拿起一个鸡蛋“当”地一磕,回复季昀松之前的问题,“我懂。”   季昀松起身把孩子抱了过去,“你先吃饭,我带他。”   云豆豆不乐意了,又“啊啊”叫了起来,小手一挥,“啪”的一声打在季昀松原本就有些红肿的脸上。   云禧吓了一跳,正要把孩子拿回来,就听季昀松道:“不要紧,你用你的。”   “好。”云禧抓紧时间把鸡蛋皮剥了,咬掉蛋清,用勺子刮一点点蛋黄送给云豆豆的嘴里。   她手型白皙纤长,皮肤细腻,指甲莹润,仿佛精雕的翡翠,一掰就碎,但也漂亮至极。   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主人居然挥着门栓打伤了一干粗使婆子。   季昀松真心觉得不可思议。   “啊啊!”云豆豆吃了一口,高兴了,小胳膊小腿一起挥舞了起来。   季昀松收回视线,“原来还是个贪吃的。”   云禧笑了,小孩子哪有不贪吃的呢?   季昀松道:“你既然不走,和离的事便也不急,医馆开起来再说,我虽人微言轻,但好歹也能有个照应。”   他这番话说得真诚,但云禧却觉得不大对劲。   无论是季昀松还是季家人,他们都恨不得马上和离,他怎么就不急了呢?   难道是……想抢孩子?   她这个念头刚起,就见季昀松的小厮跑了进来,说道:“四爷,世子爷和二老爷一起来了。” 第4章 落脚   季昀松的脸色有些难看,眼里有难堪,也有愤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云禧把孩子抢了回来,警惕地看着季昀松。   季昀松道:“放心,孩子就是你的,我不抢。至于他们……”他苦笑了一下,“他们也不会抢的吧。”   这倒也是。   云禧松了口气。   季昀松出去了。   不多时,窗外停下一辆马车,说话声也传了进来,声音不大,夹杂着周遭杂乱的声音,很难听清楚。   但云禧有内力,耳力在常人之上……   “伯父,父亲。”   “她在哪里?”   “里面,正在给孩子哺食。”   “她什么意思?”   “她想和离。”   “那不是正好?我已经把和离书带来了,你们一起署个名吧。”   “这……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明昱想缓缓再说。”   “不必,只要她肯和离,我自会派人送她回虞州。”   “伯父,豆豆也是我的儿子……”   “你舍不得,把孩子要回来就是,谅她不敢不给。”   岂有此理!   云禧黑了脸,想起身,又忍住了。   就听季昀松说道:“这就不必了吧,云氏力大无比,一旦闹开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那就算了。你将来总要成亲,届时这孩子不嫡不庶,难办得紧,不如跟着母亲。”   “你伯父说得对,不要犹犹豫豫的小家子气,一个村妇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还是你就喜欢给人做赘婿?你若喜欢,趁早给我滚出去,季家不……”   “二弟小点声。”   堂堂新科探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训得跟孙子似的,而且,季昀松刚刚归家,亲爹就说出了“滚出去”的话,这是多看不上这个儿子啊!   云禧想,如果季昀松就这么忍了,日后别想认豆豆这个儿子,她儿子没有这么窝囊的爹。   季昀松长久地沉默着。   “昀松,你怎么想的?”   “伯父,入赘我是被逼无奈,但眼下孩子还小,云氏又打算留在京城,现在就和离,将来被人说出去,对我的影响不好。”   “嗯……这的确是老成持重之言。既是如此,今日就算了,徐徐图之也好。”   “你把她的行李先送过来。不要黏黏糊糊,牵连不清,知道吗?”   ……   季家父子走了。   云禧也彻底平静了。   她心道:“行吧,只要不抢豆豆就行。再说了,原主和季昀松确实没什么感情,人家为自己着想没有错。如果不是原主,以季昀松现在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大家客客气气和离就好,想多了就是道德绑架。”   “云娘子。”小果子进来了,“我家四爷有事先回去了,他说改天再来。”   云禧颔首,把剩下的四分之三鸡蛋黄放到自己嘴里,舀起一勺白粥送到豆豆嘴边。   云豆豆比较好喂,鸡蛋黄和白粥都吃得津津有味。   小果子道:“云娘子,小人还不走呢。四爷说,你要租房还用得着我,看孩子、买东西、做卫生,小人都可以帮忙。”   这小厮长得眉清目秀,口齿伶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言语之间也很真诚。   云禧觉得云中晖很会看人——季昀松处事周到、心有城府,确实是可造之材。   可惜,没有缘分呢。   云禧挤出两个字,“多谢。”   小果子吓了一跳,“云娘子客气了,这都是小人应该的。”   用过早饭,钱娘子还在后厨忙碌着,大概辰正过后才能闲下来,云禧呆在客栈没意思,就想到街上逛逛,熟悉一下环境。   福来客栈在静宁街上,是条南北向的街道。   此街东头有南城门,西头有贡院,它介于二者之间,两处热闹都沾不上,街道虽然宽,但跟繁华无缘。   店铺不多,规格也很小。   从客栈出去往北,走一盏茶的功夫,有家瑞宁堂,两间门脸,既是药铺也是医馆,堂中有两个坐堂老大夫。   云禧在门外略看了看,买药的有,看病的也有,但都不多。   她心里想,一条街,两家医馆,会不会太多了?   “云娘子,那边就有铺子招租!”小果子打断了云禧的思考。   云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一家店门紧闭的铺子。门上写着招租,牌匾的位置空着,不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的。   “这个位置好,两家离得近,小人去打听一下吧?”小果子道。   云禧点点头。   其实两家离得近,有坏处也有好处。好处在于方便病人,易宣传;坏处是,容易形成恶性竞争,一旦内卷起来,她肯定吃不消。   不过,这条街只有这一家招租,且地理位置不错,错过就可惜了。   小果子回来得很快,汇报道:“云娘子,一个门脸加一个小院子,月租五两,三个月起租,具体的还得问东家。”   “啊,啊!”豆豆突然拍了拍云禧的肩膀,让云禧看绸缎庄外吃西瓜的小男孩。   八个月的孩子确实可以吃辅食了,但这个时间不行,西瓜利尿,不方便。   小果子道:“云娘子,小人去买吧。”   云禧摇摇头,把豆豆从肩膀上放下来,抱在怀里,对上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憋着坏道:“你叫……娘,就给。”   她习惯了“妈妈”这样的称呼,自称“娘”有些别扭。   “娘,娘!”豆豆一巴掌拍在云禧脖子下面,大声叫两遍,伸出小手,努力指向吃瓜小男孩。   云禧:“……”这么容易的吗?   “噗……”小果子笑出声来了。   他自知失礼,赶忙拍了个马屁,“云娘子,小少爷可真聪明,是不是?”   云禧用食指点点豆豆的脑瓜门,决定说话算话,从瓜摊买上一个小西瓜带回了客栈……   辰正一过,钱娘子果然闲了下来,吃完云禧送的瓜,她带着两大一小出了门,往瑞宁堂的方向去了。   钱娘子笑道:“这一片租金不高,生意稳定,养家糊口没问题,很少有出租的铺子,云娘子一来就有空出来的,而且对面就是瑞宁堂,着实有福气。”   云禧知道自己猜对了,问道:“婶子知道租金多少,怎么租吗?”   钱娘子道:“房子七成新,五两一个月,最少租仨月。我家地方小,客人一多就不够住,掌柜的本想租来着,可那院子实在是小,派不上用场,也就罢了。”   云禧道:“每天一百六十多个大钱,那是不便宜。”她手里只有五十几两银子,交三个月租金,打个药柜,再弄点生活用品,剩下的就不多了。   钱娘子摸摸云豆豆的小手,“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有我在呢,你还是大夫,怎么也能省个几两。”   几句闲话的功夫,钱娘子在亨禄布庄外停下了,对站在门口的活计说道:“万掌柜在吗?”   亨禄布庄和出租的那间同属一个东家。   布庄里出来一个伙计,“在呢,钱婶子还想租铺子吗?”   钱婶子道:“我不租,云大夫租。”   伙计问道:“云大夫?人来了吗?”   这是觉着云禧太年轻,没把云禧看在眼里的意思。   “这……”钱婶子似乎拿不准该怎么说了。   小果子看向云禧,后者摇了摇头,便道:“我们先替云大夫看看,合适就租下来了。”   云禧颔首,这小家伙也就十五六岁,但着实很机灵。   那伙计点点头,带他们进了铺子……   一个时辰后,云禧以每月四两五银签下了三个月租约。   铺子原是卖杂货的,虽然草草收拾过,但还是很脏。   云禧请钱娘子介绍了三个做零工的婆子,两个泥瓦匠,整整收拾五天,才把院里院外整治干净。   这期间,云禧带着小果子把需要的器具和生活用品买了个遍。   在她穿来的第六天,娘俩搬了进去。   小果子完成任务,吃了顿暖房宴,带着云禧给的三颗银锞子回侯府复命。   门房给小果子开了门,“诶,是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是季昀松回侯府后自己买的小厮,门房跟他不熟。   “张果,刘叔叫我小果子就成,四爷回来了吗?”小果子问道。   刘叔朝东北向抬了抬下巴,道:“回来了,在老太爷的外书房呢?”   “谢谢刘叔,给你老下酒喝。”小果子奉上一包炒花生,转身朝仪门的方向去了。   才走几步,就见三爷季春景从院门中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四爷季昀松。   季昀松看见小果子了,朝季春景拱了拱手,“三哥,我住外院,就不进去了。”   季春景道:“四弟,你久不在京城,人事生疏,稍有差池就会有杀身之祸。你一个人倒也罢了,现在是季家一大家子,祖父不得不慎重考虑,并没有偏颇于我的意思,希望你能谅解我和祖父的苦心。”   季昀松笑了笑,“一个侍读而已,三哥在意的未必是我在意的。而且,明昱明白祖父的苦心,没有怨怼,也就谈不上谅解不谅解。”   他明晃晃地刺了回去。   季春景蹙起眉头,“这样最好。”他一甩袖子,往二门去了。   季昀松问小果子,“那边的事都处理完了?”   小果子道:“匾额还在刻,药柜也没打完,但别的都弄好了。”   季昀松道:“她是个聪明人,不像我这般……”   骑虎难下!   今天祖孙二人逼他让出可以结交皇子的侍读一职,明天会不会让他放弃诰敕起草、经筵侍讲呢?   保不齐呀!   小果子见他心情沉重,一时不敢说话,默默跟着进了房间。   季昀松在书案旁后坐下,“研墨。”   “是。”小果子本想给他倒杯凉茶,可茶壶是空的,一只杯子里还有茶根,桌面上渍着墨迹,笔洗里的水居然还是黑的。   这说明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一整天什么都没干。   他心里有气,动作不由大了些,龇牙咧嘴,仿佛跟墨锭有仇一般。   季昀松知道他在愤慨什么,摇了摇头,问道:“云娘子的脖子好些了吗?”   “好些了,能说话了。”小果子放慢动作,斟酌着语气说道,“云娘子让小人告诉四爷,可以……嗯,可以和离了,尽快。”   季昀松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提起毛笔,“我知道了。”   小果子在心里“啧”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呀,云娘子待人真诚,心地善良,就是当赘婿都比在季家当孙子强。 第5章 开业   五月二十一,诸事皆宜,百无忌禁,恰是商铺开业纳财的好日子。   卯初一刻是吉时。   云禧抱着豆豆揭下匾额上的红绸,再放一挂鞭,就算开了业。   “吃!吃!”热热闹闹的鞭炮没了,豆豆的注意力又放在吃上了,胖乎乎的小手努力指向一个边走边啃包子的男子,示意云禧,他要吃包子。   云禧无奈,“不是刚吃完香瓜吗,怎么又要吃?”   “娘……吃,吃,*%&*……”豆豆一本正经地讲着谁都听不懂的大道理。   云禧道:“好,回去吃,娘这回给你尝尝水嫩嫩的小黄瓜。”   “枯荣堂。”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大片的炮仗皮上,“又枯又荣,卖的是什么?”   云禧停下脚步,打量少年一眼,他衣着寒酸,面黄肌瘦,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什么都不卖,这里是医馆。”她从袖子里取出几个大钱递了过去,“刚开业,拿去买几个包子吃,一起沾沾喜气。”   “我不是要饭的。”少年红了脸,努力地转移了话题,“医馆叫‘枯荣堂’岂不是晦气?”   云禧笑道:“枯了又荣,此乃上上大吉,怎会晦气呢?”   “哦……”少年恍然大悟,“很有道理呀。”   “小娘子说的好。”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过了马路,朝云禧拱拱手,“敢问小娘子,坐堂大夫可在啊?”   云禧道:“我就是,唐老先生有事吗?”来人她见过,是瑞宁堂的坐堂大夫,主治内科的唐有为。   “你就是大夫?”唐大夫吃了一惊,随即又问,“专治妇科?”   云禧想了想,“主治妇科。”   唐大夫摇摇头,“小娘子是妇道人家,开药铺、看妇科都可以,其他可不成,不像话。”   他的论调几乎是所有古代人的想法,云禧不想跟他争辩,毕竟治病不靠口才,大家各凭本事便是。   “啊!”豆豆见云禧不理他,开始求关注。   云禧道:“如果唐大夫没别的事,我先带孩子进去了。”   唐大夫道:“忙吧忙吧。”他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嘀咕,“女人在家好好带孩子不好吗,偏要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云禧停下脚步,正要反驳一二,就见那少年又开了口,“大夫会正骨吗?”   唐大夫闻言脚下顿了顿,差点跟一辆驴车撞上。   赶车男子骂道:“你瞎啊!会不会走路,瞪个大眼睛往车上撞!”   唐大夫气得老脸通红,伸出手,点点那男子,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等驴车过去才小声骂道:“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云禧扯了扯唇角,收回视线,“当然会,正的还相当好呢。”   “当真?”那少年眼里有了一丝惊喜,“那骨头长歪了,还能正回来吗?”   “这……”云禧犹豫片刻,这在现代不是什么大问题,开个刀就行了,这个时代却很难。   她仔细想了想,“那要看……”   唐大夫折回来了,“你爹是孟举人?”   少年道:“是。我们去过瑞宁堂,赵大夫说治不了。”   瑞宁堂的另一位大夫叫赵升志,擅长外科。   唐大夫捏着山羊胡,唇边的法令纹深了些许,“孟举人小臂骨折是在大半年前了,已经长好了,别说赵大夫,就是御医来了也一样治不了。”   少年的脸沉了下去,不客气地说道:“我在问这位大夫,关你什么事?”   “你!”唐大夫被个孩子呵斥了,笑意僵在了脸上。   云禧道:“孟小哥,医者父母心,唐大夫是好意,怕我医术不高明,盲目地给你希望,却又治不好,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年顿觉惭愧,打了一躬,“小子太急躁了,还请唐大夫原谅小子无状。”   唐大夫有了台阶,脸上自在了些,朝少年摆了摆手,对云禧说道:“小娘子说得对,老夫就是这个意思。虽说‘医者仁心’,但能治就是能治,不能治就是不能治,让患者空有期待不该是我们医者所为。”   云禧道:“晚辈受教。不过,如果是手臂骨折,不好断言不能治,我需要看看情况。”最后一句,她是对少年说的。   骨折愈合后出现畸形,就不能参加科举了,少年的父亲是举人,距离光宗耀祖只差一步,就此放弃太可惜了。   她想试试。   少年点点头,“大夫怎么称呼?”   云禧道:“叫我云大夫就行。”   少年深鞠一躬,转身跑了。   唐大夫摇摇头,带着一肚子气回了瑞宁堂。   赵大夫见他面色不好,问道:“怎么,那女子不讲道理?”   唐大夫不答反问:“你猜枯荣堂的坐堂大夫是何等样人?”   赵大夫想了想,“难道是熟人不成?”   唐大夫没回答他,又问凑过来的两个小伙计,“你们觉得呢?”   两个小伙计摇头表示不知。   唐大夫嘿嘿冷笑两声,道:“那女子就是大夫,而且并非专治妇科,人家还要给孟举人重新接骨呐!”   “啊?”三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赵大夫道:“她莫不是疯了?”   唐大夫道:“可不是,失心疯了。”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且不说她是不是真的能治,就是这个话头传出去就够她喝一壶的。”   赵大夫道:“倒也不至于,那个事都过去多久了。再说了,现在可不同于三年前,当今励精图治,眼里不揉沙子,那妇人若当真治好了,我看周家也只能捏鼻子认了,毕竟这几年一直都相安无事。”   唐大夫喝了口茶水,“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他那胳膊……算了,总而言之,周家之所以放着他不管,是因为知道他起不来了,一旦他的胳膊治好了,你且瞧着吧。”   赵大夫微微一笑,“怎么,你还真觉得她能治好啊。”   唐大夫道:“那哪能呢?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道人家罢了。”   其中一个矮个子小伙计问道:“周家是太医院院使的那个周家吗?”   另一个是高个子,居高临下地在他头顶拍了一下,“不是那个还是哪个?”   矮个子好奇,“医者仁心,周家为啥为难一个举人呢?”   高个子小声说道:“四年前,周院使的嫡长子周文乐路过昌县三柳镇时,不小心撞死一个老头,扔下一百两银票就跑了。这事恰好被孟举人瞧见,他替死者写了状子,打赢了官司,周家不但赔了一大笔钱,周文乐还被官府取消了功名,你说周家恨不恨他?”   矮个子大惊,“这种人也能做……”话说到这里,他陡然停住了。   赵大夫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祸从口出。”   唐大夫道:“世道不同啦,该夹尾巴就得夹尾巴啊。”他朝枯荣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别跟那位似的,头发长见识短。”   高个子笑嘻嘻,“有好戏看喽……” 第6章 愤怒   辰初,丁婶子带着个一岁多的小孙子来了——她是钱婶子介绍的,四十出头,干净利落,做菜手艺也蛮不错。   云禧请她帮忙做家务,带孩子,一个月五百钱,包午晚两顿饭。   丁婶子说道:“云娘子,我来看孩子,你去忙吧。”   “好。你帮我听着点,有人来喊我一声。”云禧把刚吃完碎黄瓜的豆豆放在堂屋中间的空地上。   ——她在这里铺了张席子,席子上一床大被,大被又用青色油布盖住了,正合适带孩子。   “啊啊!”豆豆对云禧的“遗弃”行为表示严重不满。   云禧把拨浪鼓、竹蜻蜓,以及她仓促赶制的两只大布娃娃拿了出来,温言道:“乖豆豆,你和狗儿哥哥一起玩,娘去赚银子,将来给你买更多好吃的,你说好不好?”   “吃,吃!”豆豆满意地点点头,抓起一个布娃娃自己玩了起来。   丁婶子的孙子叫狗儿,一眼瞧中另一个丑娃娃,“我也玩。”   豆豆不理他,小手点着丑娃娃的小嘴巴、鼻子、眉毛,自说自话,念念有词。   云禧道:“丁婶子,这孩子有点独,不爱交际,你多担待些。”   丁婶子在地铺边缘坐下了,“云娘子哪里话,小少爷聪明着呢,好带得很。”   她已经来两天了,对云豆豆有所了解了。   云禧放了心,自去西屋收拾东西。   出府那天,她只带了最有用的东西,原主的两大箱物品被留在侯府了,四天前由小果子送了过来。   她这几天忙着弄店面,一直没整理,今天才有时间。   箱子收拾得极妥帖,井井有条。   一只箱子里装衣服和料子,云中晖的有两件,剩下的都是原主和孩子的。   另一只箱子装杂物,画作、绣品、小工具、书籍等。   原主同祖父学过绘画,绘画作品和绣品的构图和配色都不错。   其中有两样很特别:一样是原主婴儿时期的小衣和包被,料子很不错,柔软舒适,被角各绣着一朵小兰花,普通绣法,没什么特别的;另一样是云中晖亲手写的《金针要略》。   云禧对这本《要略》很感兴趣——薄薄的一个册子,针法不比现代的精妙,但在金针渡气的方法阐释得非常全面,而且有独到见解。   云禧通读一遍,结合原主对内力的理解和习练,对运针渡气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云娘子,外头有人来了。”丁婶子喊了一声。   “诶!”云禧答应一声,把书放进空间,起身迎了出去。   孟家少年带着其父母一起来了。   孟举人三十出头,中等身材,气质儒雅,脸色发赤,身体瘦削,跟这个时代的穷书生形象毫无二致。   孟娘子倒还算结实,满脸风霜,比寻常同龄妇人老好几岁,一看就是常干重活的人。   云禧一打眼,就把二人看了个仔细。   她迎上两步,学着男子的样子拱了拱手,“孟先生,孟娘子。”   孟举人还礼,“在下孟子义,字凛然。云大夫,犬子不懂事,打扰了。”   “他爹!”孟娘子不依地叫了一声,径直捋起他的袖子,“云娘子,快给我家孩儿他爹瞧瞧,到底还能不能治?”   孟举人一甩胳膊,不悦道:“王氏,云大夫是妇道人家,这成何体统!”   孟娘子的双眼顿时盈满了泪水。   她怒道:“云大夫是大夫,看看胳膊有什么要紧?整整半年了,家里的活计你一把手帮不上,字写不好,银钱也赚不上几文,这软饭你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   “你……”孟举人胀红了脸,头也低了下去,额头的青筋肉眼可见地暴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长叹一声,道:“好吧,依你。”   云禧对孟子义有了几分好感,“孟先生这边坐。”她走到桌案后面,坐下,又道,“令郎说过吧,我不一定能治。”   孟子义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说过了。”他挽起右臂的袖子,“在下有话说在明处,我这条胳膊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得罪了……”   “相公!”孟娘子大喝一声。   孟子义好脾气地说道:“云大夫是外地人,一个妇道人家,我不能害了她。”他无视孟娘子吃人的眼神,继续说道,“在下这条胳膊是因为得罪了太医院院使周大人才变成这样,云大夫不能治便罢,一旦能治,只怕周家不会答应……”   他把受伤经过说了一遍。   会试前几天,孟子义坐馆结束后归家,在自家胡同里偶遇一歹人。   那人二话不说直接用木棒砸折他的右臂,抢走了只有一两碎银的旧荷包。   凶手目的明确,下手狠辣,孟举人不得不怀疑其抢钱是假,让他参加不了会试是真。   很快,各个医馆不敢给他正骨证明了他的猜测。   三个月辛苦求医,骨头长好了,他也认命了——即便去外地治好胳膊,周家也不会坐视他起来,总会有别的意外,为家人考虑,他只能暂时放弃治疗。   而现在之所以想治,是因为他什么都干不了了,连字都写不好。   家里入不敷出,实在没法子了。   孟子义道:“我知道,周家想绝了我做官的心思,我可以不做官,但日子总得过下去,孩子们不能太苦了。”   太医院院使,从五品,在京城是小官,但对于云禧和孟子义这等小民来说就是泰山一般的存在。   云禧心中愤怒,但面上不显,做中医,就是要耐得住性子,喜怒不行于色。   而且,他们娘俩在京城一没背景二没人脉,枯荣堂刚开起来,就这么明晃晃地得罪周院使肯定不行。   她看了眼门口探头探脑的两个瑞宁堂伙计,说道:“我先看看情况吧。”   孟娘子大喜,“对对对,先看看情况,云娘子菩萨心肠,你要是治好了孩儿他爹的胳膊,我给你供长生牌位。”   “可不敢当。”云禧的目光落在孟子义的胳膊上,上了手……   孟子义很瘦,皮肤白,血管分明,右前臂中段有略微变形。   尺骨问题不大,桡骨长歪了,也确实长实了。   以云禧的经验判断,应该是桡骨影响了神经和筋脉,导致孟子义手臂酸麻,用不上力。   她把手从断处挪开,放在尺关,目光再往门口一扫,道:“我诊一诊脉象。”   “好。”孟子义见她没说不行,眉心一跳,眼里依稀有了几分光亮。   门口传来小声嘀咕的声音。   “诶呦,看着还挺像样。”   “莫不是真能治吧。”   “那是吹牛呢,一个妇道人家罢了。”   “嘘……”   云禧仔细切脉,脉象急,且坚实。   她问道:“孟先生经常胸闷气短,饮食也不太好吧?”   “唉……”孟娘子叹了一声,“这人动不动就长吁短叹,能不胸闷气短吗?经常吃不下饭,所以才这么瘦。云娘子,他还得了别的病吗?”   云禧道:“孟先生思虑过度,伤了心气,就会让邪气有机可乘。”她看向孟子义,“孟先生是一家之主,还得打起精神,多走动走动,身体健康起来才行啊。”   一家三口都是精明人,见云禧只说脉象不说断臂,他们就明白了一切。   刚燃起的希望像吹起来的大肥皂泡,轻轻一吹就飞走了。   孟娘子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云娘子,这胳膊……”   云禧道:“孟先生身体太虚,脉象洪中又有沉象,到冬季容易生病,为防患未然,我开张方子调理调理吧。”   这不是一家三口想要听到的。   少年失望地看着云禧,“云娘子也治不了吗?”   云禧不理他,磨了点儿墨,提起毛笔写了起来……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就说治不了吧。”   “还挺能装,走走走,快回去了,还有好多活儿呢。”   瑞宁堂的两个伙计走了。   云禧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能治。你先按照方子调理身体,半个月后,晚上没人时再来。而且我有一个条件,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你们做不到就不要来了。”   “云大夫大恩,在下没齿难忘。”孟子义大喜,起身就要行礼。   云禧往旁边一让,“医者父母心,治好了再谢,孟先生不必客气。”   岂料她躲过了孟举人,没躲过孟娘子和少年。   孟娘子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   少年则直接跪下磕了个响头,“谢谢云大夫。”   云禧赶忙上前扶起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如此。” 第7章 仙草   送走一家三口,云禧在堂里枯坐了好一阵,别说病人,连在门口站一站的都没有。   头三脚难踢。   云禧早有心理准备,可如果只进不出,以她手头这点儿银钱,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她喃喃道:“这样可不成,看来该吃的辛苦还是得吃呀。”   云禧打算过,如果医馆前期真赔钱,她就做些仙草冻卖,赚点过日子钱。   仙草,一种草药,现代时分布在浙江福建台湾一带。   仙草冻则是福建泉州的小吃,好吃,且具有降火、解热利尿的功效,正适合夏天食用。   京城位置偏北,医家用此药者不多,更无人会做仙草冻,卖个新鲜绝对是可以的。   “云娘子,豆豆尿了。”丁婶子喊了一嗓子。   古代保守,丁婶子不是奶娘之类的家人,云禧不方便让她打理云豆豆的下身。   “来了。”云禧小跑回去,抱豆豆去内室换掉尿布,洗完小屁屁又抱了出来,“婶子,你看着他们,我出去买些东西,很快回来。”   丁婶子道:“放心吧,豆豆好带,娘子慢点回来也没关系。”   ……   药柜里要多少仙草就有多少,云禧只需买一口大锅、若干碗匙,以及一些配料即可。   大锅、蜂蜜、地瓜淀粉去杂货铺,碗和小匙在瓷器店订三十个,冰块费了些功夫,但也总共不到两刻钟就搞定了。   云禧把东西送回家,又去了瑞宁堂。   高个伙计正在送客,见云禧过来笑着打了个招呼,“云大夫来啦,这是要给孟举人抓药吗?”   药柜还没打好,枯荣堂表面上没有药卖,所以他有此问。   云禧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齐小哥,我要半斤金银花、白菊花、夏枯草、鱼腥草、蒲公英、枸杞、麦冬、生地各半斤。”   她买这些,一方面可以打打马虎眼,二方面卖卖凉茶,也多个进项。   齐小哥叫齐裕,另一个伙计叫王港。   “这么多?”齐裕瞪大了一双小眼睛,她将来不进草药的么?   云禧道:“怎么,不卖吗?”   “卖卖卖,当然卖。”齐裕做了个请的手势,“云大夫里面请。”   王港听到他们的对话,麻利地称重、包装,给她送了过来。   云禧同两位大夫打了个招呼,接过药,付了银钱,转身走了。   王港问赵大夫:“她买这些做什么?”   赵大夫摇摇头,“大多是清热利湿的药材,孟举人的胳膊可用不上,大概是她自家用吧。”   齐裕道:“不好说,我看她刚才买了不少东西,瓷器铺子还送了不少碗。”   唐大夫放下医书,“生意不好做,医馆更难,我估摸着是想熬些止渴利尿的汤药,赚些吆喝吧。”   齐裕深以为然,“一上午了,她那连个打听的人都没有,我看是急了。唉……那么漂亮的人儿,偏偏要抛头露面,她家男人指定是个吃软饭的。”   “哈哈!”王港抚掌笑道,“一定是这样,八九不离十!”   唐大夫捻着胡子摇摇头,“非也,我观她衣着素净,应该是寡妇。”   “没错。”赵大夫认可他的说法,“此女不像经历风霜之人,开医馆定是近期才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   下午果然也没什么人来,云禧百无聊赖地带了一下午孩子。   傍晚时分,丁婶子收拾完屋子,带狗儿回去了。   云禧锁上门,准备熬仙草冻——眼下没有碱,仙草亦没有浸泡,熬煮时间长,需要提前准备。   她取出一大一小两只澡盆,大木澡盆的里面垫上被子,小的舀上热水,给豆豆洗个澡,然后把他放到大澡盆里自己玩。   云禧把两只大锅洗刷干净,盛满凉水,按比例加入干仙草。   点火……   木柴在灶坑中发出“噼啪”的声响,橘红色的火焰一抖一抖地舔着漆黑的锅底。   热,但也治愈。   “啊!啊!”豆豆趴在澡盆壁上,指着火焰急得直跳脚。   云禧擦了把汗,指着火焰说道:“火,这是火!”   豆豆歪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火?”   云禧重复道:“火,燃烧的火。”   豆豆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火,让杀个火。”   他口齿不清,只能说单个的字,多了就是乱码。   “哈哈哈……”没有什么比萌萌哒的人类幼崽更治愈的了,云禧疲累顿消,凑过去,在他脸蛋上啃了好几口。   “啊,娘&*@……”豆豆嫌弃地用手背擦了一下,咿咿呀呀地指责云禧的粗鲁。   “咚咚!”大门被敲响了,“云娘子开门。”   听声音是小果子。   应该是季昀松送和离书来了吧!   云禧的笑眼弯了弯,抱起豆豆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季昀松,小果子抱着大西瓜在他身后。   季昀松拱了拱手,“云娘子。”他穿着一席玉色丝袍,火烧云的橙红色光芒给他镶了一道金色的边。   云禧还礼,“四爷请进。”   四人一起进了院子。   季昀松四下看了看。   上房三间,一明两暗,无耳房。   两个灶台,灶上两只锅一起冒着热气。   青砖一丝尘土也无,井沿儿上的青石光可鉴人,西侧的简易厨房旁栽着一棵茂盛的丁香,虽不是花期,但仍有一两支含苞的花朵。   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   季昀松在心里连连点头,难怪要自立门户,确实有点本事。   云禧把豆豆放回澡盆里,取来两只条凳,又倒了两碗凉茶递给他们。   季昀松坐下,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香气清雅,滋味甘醇,非常好喝,不由赞了一声,“好喝。”   “啊!”豆豆眼巴巴地看着他,“喝!”   这一声说得清楚分明。   季昀松惊讶道:“他真会说话了?”   云禧取来一杯凉开水,“不会说话,只会照猫画虎地说单个字。”   小果子道:“云娘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一般都是一岁左右。”   云禧舀一勺水喂豆豆,“这不正好一岁左右吗?”   小果子摇头失笑,“您这左右的跨度也忒大了点儿。”   云禧不跟他争辩,目光在季昀松身上一扫,说道:“四爷是来送和离书的吗?”   豆豆大口大口地喝水,喝得规矩而且干净,季昀松正看得入神,冷不防听见这一句,凉茶差点洒了,“不,不是,小果子说你今天开业,我过来看看情况。”   云禧意味深长,“四爷放心,即便和离了,我也不会到处坏你的名声。”   季昀松明白了,那天在福来客栈外面的谈话被她听见了。   他尴尬地转了转茶碗,“不着急,等你生意稳定稳定再说。”   “这样不……”云禧本想继续拒绝,但她忽然想起了孟子义的胳膊,“好,多谢四爷,等等也好。”   季昀松莫名松了口气,举起茶碗一饮而尽,把空碗交给了小果子,“生意怎么样?”   云禧拿起一只熊布偶给豆豆玩,把水放回去,往两个炉灶里各放两根劈柴,“不好,所以想做点小食补充一下。”   季昀松问道:“锅里煮的是什么?”   云禧道:“黑凉粉,还没做完,明天早上才……”仙草冻也叫黑凉粉。   “咚咚咚……”大门又被砸响了。   “这么晚了谁会来?”季昀松面色一肃,“你们娘俩进屋去,小果子开门。”   “云娘子,快开门,救命啊!”钱娘子尖锐的声音传了进来。   云禧一下子站了起来。   小果子反应很快,拔腿朝大门跑了过去。   云禧道:“你帮我看会儿孩子,我去看看。”   季昀松想了想,“我带他和你一起去。”   云禧道:“不行,他刚喝完水,一会儿就该尿了。”   “尿,尿!”豆豆肉乎乎的小爪子在澡盆上连拍了两下。   “哗……”   因为没外人,他穿的是开裆裤,一道水箭径直喷到了澡盆壁上。   季昀松忍俊不禁。   “我的被子。”云禧扶额,无奈道,“行吧,就让他撒完吧。”   小家伙正尿得旁若无人时,钱娘子进来了,急吼吼地说道:“云娘子,客栈里的客人忽然看不见了,他家男人说我们在菜里下了毒,要打要杀的,我家掌柜的被他打破了脑袋,出了不少血,云娘子,快跟我过去看看吧。”   云禧若有所思,暴盲症?这种病的病因很多啊。   季昀松抱起尿完的小豆豆,说道:“怎么不找瑞宁堂的大夫?云娘子这边不但没有坐堂大夫,连棵草药都没有,只怕难以胜任啊。”   钱娘子这才注意到他,赶忙用手帕擦了把鼻涕,“原来林公子也在,失礼了。唐大夫喝醉了,赵大夫倒是找来了,只是没看出什么来。”她只知道季昀松原来的身份,不知其后来的际遇。   云禧往上房走了过去,“我去取针。小果子,你替我看火,不要大火,保持现状即可。”   小果子应了一声。 第8章 暴盲   福来客栈。   外面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闹哄哄,说什么的都有。   大堂里已经乱套了,桌椅东倒西歪,盘碗碎了,狼藉一片。   钱掌柜捂着额头的帕子血迹斑斑,两个年轻伙计挡在他前面,拿着木棍与一个大汉对峙,还有一名年轻女子坐在唯一一把立着的椅子上哀哀地哭。   赵大夫束手无策地站在角落里,远远地劝道:“这位仁兄,有话好好说嘛,饭和菜都用银针验过了,肯定没毒。”   大汉暴躁了,“没毒眼睛怎么瞎了?你倒是说出个一二三啊,啥也看不出来就少放屁,不想挨打就我滚远点儿,不然老子一大耳刮子砸下去,打碎你满嘴包牙。”   “我是疡医,内科确实不大精通,咱这也是对你负责不是?”赵大夫弱弱地解释一句,又往墙角缩了缩。   云禧恰好进了门,“兄台别慌,我是内科大夫,到底什么病我一看就知。”   “你是大夫?他不是吗!还整个娘们儿过来,你他娘的糊弄谁呢?”那大汉见钱娘子找来个年轻女子,怒意更甚,抬手就朝一个年轻伙计打了过去……   云禧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探到其腋下,肩膀一顶,那大汉就被她摔了出去。   “按住他!”她喝了一声。   两个伙计反应过来,立刻扑了上去。   “绳子!”季昀松看着文静,却也不是怕事的,他见两个伙计压制不住大汉,干脆一脚踏住大汉的右手,“再动,再骂,我就踩折它!”   大汉果然不敢再动。   “这俩人谁啊,牛呀!”   “不认识!”   “女的是枯荣堂的坐堂女大夫,男的不认识。”   “她男人吧,男才女貌,好生登对。”   ……   看热闹的议论起来了   钱掌柜也如梦初醒,从柜台里找出一条长绳,亲自把大汉捆上了。   “哈哈哈哈……”豆豆瞧了一场大戏,高兴得手舞足蹈。   季昀松有些尴尬,在小屁股上轻轻一拍,斥道:“不许笑。”   “啊!”豆豆不依地叫了一声,还了他后背一掌。   云禧有些不满,“豆豆才八个月。”   季昀松不跟她争辩,心道,八个月怎么了,八个月就不能管了么,我打得又不重,慈母多败儿!   “当家的,当家的。”那年轻女子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伸着双臂,要去找大汉。   地上到处都是碎瓷,云禧赶在她迈腿之前扶住了她,“他不要紧,你安坐,我先给掌柜看看头上的伤,然后就来看你的病。”   年轻女子不安地揪着衣襟,“掌柜伤得很重吗?唉,这可怎么好,呜呜呜……”她又哭了起来。   云禧道:“别哭,哭对眼睛不好,我看完再告诉你。”   掌柜的额头磕在柜台边上了,被破损的木头蹭掉一大块皮肉,没有脑震荡症状。   钱娘子有跌打药,敷上便也罢了。   云禧嘱咐道:“天气热,容易化脓,每天换药,纱布用水煮开一遍,晾干再用。”   钱娘子松了口气,“好,我都记住了。你去看她吧,也怪可怜的。”   云禧让一个伙计掌灯,手在患者眼前晃了晃,患者没有任何反应。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巧妹。”   “巧妹,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都很重要,你一定要实话实说,好吗?”   “好。”   “在今天之前,你是不是经常感觉眼前有蚊虫似的东西飞过?”   “是的。”   “是不是头几天就看不清楚了?”   “是的,我做刺绣养家,早几年眼睛就不大行了,头几天尤其严重。”   钱掌柜愤愤地插了一句:“那你不早说?”   巧妹瑟缩了一下。   云禧问:“你不敢说?”   巧妹搓了搓手,“倒也不是不敢说,他凶是凶,对我挺好的。就是家里不富裕,小病能忍就忍了。”   那大汉道:“巧妹别上当,分明是他们串通好了,黑店!你们放开我,我要报官!”   钱掌柜叫道:“好啊,报官,明儿一早就报官!谁不报谁是儿子。”   大汉道:“对,谁不报官谁他娘的就是孙子。你们赶紧放开老子,不然老子……”   “闭嘴!”云禧喝道,“再说给你堵上!”   大汉骂道:“你个小臊……”   季昀松抱着孩子走过去。   大汉怕吃亏,不敢再骂,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云禧继续问巧妹,“是不是总有头晕目眩的感觉?”   巧妹道:“不但头晕,额头也痛,心烦,手脚发热。”   云禧看了看她的舌头——舌头发红,津液不多,边缘和舌尖淤点密集。   望闻问切,切是诊脉。   她先诊寸口再诊人迎,脉又细又涩,“淤阻上窍,目不得血,故盲。你的小日子许久不来了吧,腰难受吗?”最后一句,她是在巧妹耳边说的。   巧妹有些黯然,“这是因为病了么,我还以为怀上了呢。”顿了顿,她又道,“腰确实像折了一样难受。这次进城,我本不想来,但小叔子打伤了人,赔人家不少银子,镇上的人说京城绣品卖的贵,要求也高,我不得不过来看一看。”   云禧道:“我知道了,这病能治。”   赵大夫已经从墙角走出来了,闻言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巧妹脸上有了些许欢喜,“所以日后我还是能看见东西的是吗?”   云禧道:“是的。”   她找掌柜要来纸笔,写了一张方子:粉葛根一两九钱,菟丝子、枸杞子、覆盆子、车前子、五味子各三钱半分……   云禧运笔如飞,很快就写好了,让伙计给大汉松了绑,“照方抓药,先吃完四剂,复诊后会重新开方。”   大汉一巴掌打掉方子,“没钱!这是他们两口子下的毒,你们串通好了,休想我上当!”   钱掌柜也怒了,“云大夫,林公子,你们在这里照应一下,我这就去报官。”   这种人就是混蛋,绝对姑息不得。   云禧道:“你去吧,他不敢乱来。”   巧妹哭道:“当家的,千万使不得呀,这位大夫把我的病说得一清二楚,绝不是中毒。”   “一旦经了官,咱不是挨顿打,就是搭进去不少银钱,爹和娘还等着咱们回去伺候呢。当家的,你去买药吧,钱花没了我再赚就是。”   “你哭啥,不许哭。”大汉的声音柔了几分,似乎有些意动,然而他的目光四下一扫后,又咬着牙根坚持着要报官。   季昀松明白他的心思——盘碗都是他砸的,他怕赔钱,就想一条道走到黑。   季昀松想让他死了心。   他说道:“只要进了顺天府,多则百两,少则五十两银,地上不过是些粗瓷,孰轻孰重你考虑清楚。”   大汉顿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目光又犹疑了起来。   钱娘子叹了一声,说道:“盘碗都是旧的,要不了你几个钱,还是给这位娘子治病要紧。”   钱掌柜气得直拍桌子,“你这婆娘,我这脑门子不用赔的么……唉唉,算了算了,跟你吵不起。”   外面的议论声一直没断,不是说钱娘子心软,就是说经了官府准没好果子吃的。   大汉听得分明,这才瓮声瓮气地说道:“行,先抓药,要是治不好,看我打不死你!”   这个“你”指的是云禧。   云禧冷笑一声,“好啊,我倒要看看谁能打死谁。”她从地上捡起方子,瞥一眼正在盯着方子看的赵大夫,又道,“这里缺三味药,你先照方抓药,然后来枯荣堂找我,我免费给你补齐。”   她不在乎方子,但赵大夫畏惧强权,不配这么快得到她的方子。   赵大夫有些尴尬,但也只是有些而已。大青朝的大夫的方子都保密,能偷学就偷学,不能偷学便也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再说了,看起来似模似样,不一定能不能治好呢——他主治外科,内科早就生疏了,于妇科懂的更是不多,虽然摸过脉了,也知道其病得很重,但着实不知如何下手。   “免费?”那大汉重复了一遍。   “对,免费。”云禧道。   她不可怜这大汉,但可怜那女子,女子手上针痕密布,靠刺绣为生,想必极为辛苦。   大汉垂首沉默片刻,“行,你要是治好了我婆娘,我给你们磕头赔罪。”   病看完了,买药的买药,回家的回家,看热闹的也散了。   大汉和唐大夫,云禧和季昀松,四人一起出了福来客栈。   天已经黑了,街上行人不多,偶尔的几声呼唤声,让人倍觉此时此刻的静寂。   商铺前零星的气死风灯照亮了一条条石板,柔润的青丰富了暗夜的色彩,笔直的道路也变得生动起来了。   走了几步,季昀松开了口,“有几成把握?”   云禧把困了的豆豆接过来,“八/九成。”   八/九成,几乎是十成十的代名词。   季昀松问:“你的医术来自尊祖父吗?”   云禧安慰地轻抚豆豆的后背,小声道:“是的,他虽是游医,但医术很不错。”   季昀松又问:“你懂武艺?”   云禧笑了,“我就会两招防身术,但我确实懂些武艺。”   季昀松琢磨了一下,防身术指的是她对大汉使的那一招,武艺可能是她异于常人的力气。   他说道:“你是妇道人家,用棍棒倒也罢了,这般出手只怕于你的名头不好。”   云禧反问:“我是妇道人家,不也开了医馆?”   季昀松苦笑着摇摇头,“我本以为你会招坐堂大夫,从未想过你会亲自出手。如果可以,我觉得还是招个大夫稳妥。”   云禧知道,他的意见在这个时代是正经道理,她就是辩一万句也难以说服,不如索性闭嘴。   季昀松见她不表态,还要再说,忽然想起自己其实没什么立场,只好把涌到嗓子眼的话都咽了回去。 第9章 方子   二人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回到枯荣堂。   小果子把火照顾得很好,两只大锅都咕嘟嘟冒着小泡。   季昀松在堂屋安坐。   云禧把熟睡的豆豆送到床上,然后把当归、丹参和活磁石找了出来,刚用草纸包好,那大汉就来了。   还是小果子开的门。   季昀松也起了身,提醒道:“那位赵大夫好像对你这方子很感兴趣。”   云禧道:“随便他,如果能因此多救几个人也是好事。”   季昀松拱了拱手,“医者仁心。”   说话间,大汉进来了,小果子先把药接过去,再给大汉。   云禧道:“一天一剂,前后煎两次,两次倒在一起,混合后再服。”   大汉闷声闷气地说道:“我会煎。”他谢也不谢,转身就走。   小果子嘀咕道:“连个谢字都没有,没什么人啊!”   大汉听见了,嚷道:“治好治不好还两说着呢,谢个屁,欠着!”   云禧挑了挑眉,“倒也不是无可救药。”   季昀松又问:“如果无可救药,你还救吗?”   云禧道:“你也说了,医者仁心,我对病人一视同仁。”   ……   从枯荣堂出来,小果子问道:“四爷,你觉得云娘子真能治好那妇人的病吗?”   季昀松道:“不知道。”   尽管云禧表现得非常自信,但季昀松对她没有多少信心。   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一个医者,如果只会诊脉开方就类似于纸上谈兵。只有根据病患的病情对方子酌情加减才是真正会治病的医者。而这样的经验,往往是大量的行医经历累积起来的。   云禧才多大,十八岁而已。   她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沉默,不爱说话,甚至有些腼腆,完全不像一个成熟的医者。   小果子知道,季昀松说不知道,其实是不愿胡乱猜测的意思。   他不再多问,自语了一句,“我觉得云娘子很厉害,一定能治好她。”   季昀松点点头,“但愿如此。”   ……   翌日。   天刚蒙蒙亮,云禧就被公鸡叫醒了,将要起床,就见豆豆的小胳膊挥了过来,“啊!”   这是要她换尿布呢。   云禧一骨碌爬起来,先把自己和豆豆收拾干净,继续熬煮仙草……   差不多辰初,仙草冻做好了,丁婶子也来了。   她抱着狗儿好奇地在八仙桌旁站了站,“云娘子,这是药吗?”   仙草冻还没凝上,黑乎乎热腾腾,看不出什么来。   云禧道:“黑凉粉,消热解暑的小食,等会好了我你先帮我尝尝味道。但咱们先说好,孩子肠胃弱,不能吃,不是我不给吃。”   丁婶子笑道:“好嘞,我不给他们吃。”   大约一个半时辰,黑凉粉凉透了。   云禧刷洗干净菜墩,取出一坨仙草冻,切成食指尖大小的块,再放回盆里,用大块的冰镇上。   舀出一碗,倒上凉白开,把用蒜臼子砸碎的冰放进去,最后倒入些许蜂蜜。   “尝尝?”云禧递给丁婶子。   丁婶子瞧瞧盯着她的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道:“两个小祖宗都看着呢,我还是去外面尝吧。”   云禧留下来看孩子。   “好吃,确实清凉解暑!”丁婶子惊喜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云禧的忐忑被丁婶子这一声震得烟消云散,笑道:“好吃就好。”   不多一会儿,丁婶子带着洗干净的碗进来了,“云娘子做这么多是要摆出去卖吗,京城人不认,只怕不好卖呀。”   云禧道:“没关系,送一碗卖一碗,总会有人喜欢,婶子喜欢再吃一碗。”   丁婶子摆手道:“够了够了,娘子去卖吧,我来看孩子。”   云禧道:“不慌,人还没上来呢,我先去福来客栈看个病人,回来咱们一起卖,卖一百个大钱我给婶子提二十个,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丁婶子又惊又喜,“当真?”   云禧道:“我从不说假话。”   “那可是太好了。”丁婶子干劲十足,“婶子别的不成,就是干活利索。”   云禧跟丁婶子商定好一些细节,赶去福来客栈了。   刚一进门,钱婶子就提着一只大茶壶迎了上来,小声说道:“云娘子,唐大夫来了,正给人诊脉呢。”   云禧问:“他看出什么来了吗?”   钱婶子道:“说什么瘀阻上窍,肝肾阴虚,我听不大懂。”   “病情确是这样的。”云禧点点头,毕竟在瑞宁堂抓的药,唐有为就算不知道什么病,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钱娘子在她胳膊上轻拍两下,意味深长地说道:“云娘子,有些事可没那么简单。”   云禧道:“我懂,谢谢婶子。这是我早上做的黑凉粉,你们尝尝。”   钱婶子接过大海碗,惊讶道:“黑凉粉?头一回听说,是得尝尝。”   她把海碗递给掌柜的,“走,婶子陪你过去看看。”   二人一起去了一楼西侧的小通铺。   小通铺是四人间,每天每人二十个大钱。   云禧过去时,唐大夫正在问巧妹服药后的情况,有没有好转什么的。   巧妹道:“额头不那么疼了,脑袋也清爽了些,眼睛还是一丁点都看不见。”   “如果现在就看见了,我开的就不是药,而是仙丹了。”云禧笑着进了门。   “云娘子来啦。”巧妹赶忙站了起来。   “坐吧,我给你诊诊脉,看看情况。”云禧抬手压了压她的肩膀,“你躺下吧。”   “我扶你。”大汉还算有眼力见,把巧妹接了过去。   云禧这才跟唐有为打招呼,“唐大夫对这位娘子的病情有什么看法吗?”   唐有为道:“这位娘子的病不常见,但云娘子的方子应该是对路的,至于预后到底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同行相忌。   唐有为八成肯定,两分保留,还算厚道。   云禧在床前坐下,照例问几句,又重新摸了一次脉,两寸依然不清晰,但比昨日强那么一点。   她说道:“时间短,药效不太明显,如果家里不远,可以家去了,四剂用完了再来医馆找我。”   巧妹高兴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当真?”   云禧点点头——他们家里不富裕,在这里住着必定心急如焚,对病体没什么好处。   大汉道:“那太好了,我家就在城外,昨儿婆娘说头疼,我才临时决定在这儿住一宿。”   钱娘子就抹搭他一眼。   大汉有些讪讪,“谁知道她眼睛瞎了跟头痛有关系呢,你让掌柜的把我打碎的东西算算,我把账一并结了。”   大汉混账归混账,但讲理,果然陪了客栈的损失,带着巧妹回家了。   云禧和唐大夫一起出了门。   唐大夫道:“云娘子,昨日抱孩子的公子是你家人吗?”   他听赵大夫说,季昀松外貌出众,衣着华贵,便不得不打听一二。   云禧过了一下脑,“那是我家相公。”尽管早晚要和离,但该合理利用的时候也不用客气。   “哦……”唐有为不知在想什么,路上没再说话,到了瑞宁堂直接进去了。   赵升志在给病患治疗烫伤,王港、齐裕正在往药柜里补充草药。   唐有为没有病人,默默在椅子上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医术专心研读起来。   赵升志送走病人,问道:“怎么样?”   唐有为合上书,“看脉象大差不差,就看药用得如何了。”   赵升志道:“看来真有两下子?”   “何止两下子,三下子都有了,这件事闹这么大,云娘子的第一脚算是踢出去了。另外,人家可不是寡妇,你说的那个公子是她的夫婿。”唐有为托着腮,看向赵升志,“赵大夫,这事你有没有觉得特别巧?”   “什么意思?哎呀!”赵升志一拍桌子,“还真是,那位爷看着可是不俗。”   二人不再往下聊,面面相觑,要说的话都在眼睛里了。   一家医馆若想站住脚,要么有出名的大夫,要么有上好的药材,要么独此一家。   枯荣堂哪点都不占,可不就得采取点办法嘛!   唐有为道:“估摸着有个不错的老师,找来这么一个病例,替她壮壮声势。”   “可……这样好像有点解释不通啊。”赵升志道,“她男人要是有能耐,她又怎么可能抛头露面,还独自带着孩子呢?”   “嗯……确实解释不通。”唐有为重新拿起医书,“罢了罢了,自家学艺不精,就不琢磨这些了。过几天去看老师,我顺便问问哪位高手收了女徒,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那也好,省得平白得罪了人。”赵升志把桌面上的工具放到王港端来的水盆里,一样一样洗干净,再用抹布仔细擦干水分,规规矩矩地收到皮袋子里。   “卖黑凉粉了啊,黑凉粉。”   “清热凉解暑,口感独特,三文钱一碗,买一碗送一碗啦!”   “脾胃虚寒,闹肚子的不要买。小孩子,不给卖啦。”   “仅此一天,要尝鲜的请早。”   ……   唐有为烦躁地放下书本,“这是谁在喊呢,好生聒噪。”   齐裕腿勤,跑出去看了眼,“枯荣堂卖的。”   赵升志有了兴致,“什么是黑凉粉,唐大夫听说过吗?”   “没听过。”唐有为捋了捋胡子,解下荷包数出三文钱,“齐裕你去一趟,买一碗,咱也尝尝。”   齐裕道:“钱您老留着吧,徒弟请了。”   他撒丫子过了马路,很快就端了两小碗回来。   白瓷碗里装了一碗黑色、半透明的小块点心,其间有点点碎冰,隐隐还有蜂蜜的甜香味。   唐有为道:“问清是什么东西了吗?”   齐裕摇摇头,递给他一把小瓷勺,“问了,人家不说。”   赵升志尝了一口,“好吃。”   唐有为见他们都吃了,这才舀起一勺放在嘴里,仔细辨认其中的味道。   除去蜂蜜味,黑色小块有些甘味,再多就没有了。   他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   巧妹的病确实复杂,他水平不够,可能开不出太对症的方子,现在居然连个清热解暑的东西都搞不明白了?   唐有为有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第10章 针灸   齐裕走后,丁婶子跟云禧报备了一声,“大夫子,瑞宁堂买了两碗。”   云禧完全不介意:“没关系,给咱增加收入了嘛。”   丁婶子安定了,喊得更勤快了。   她声音大,脆快,传出去老远,很快就有其他邻居赶了过来。   天气闷热,“清热解毒”这样的噱头有足够的吸引力,而且刘成在福来客栈大闹一场,成为静宁街老百姓最新的茶余饭后,枯荣堂也有了些许名气。   问的人多,买的人也不少。   仙草冻清凉Q弹,甜而不腻,吃完一碗就会想第二碗,不到中午,两大盆就卖得干干净净。   丁婶子数了一下,总共赚了一百零二个大钱。   一天多赚二十,一个月就多赚六百,云禧比她只多不少。   她笑着对云禧说道:“这个买卖值得做,下午要不要再做些?”   云禧在给两个孩子摇着扇子,“做这东西没几个时辰下不来,下午卖凉茶,简单不累。”   丁婶子年纪不小了,干完这些还要买菜做饭带孩子,确实不轻松,闻言便也息了心思,“行,那我现在就去煎茶。”   ……   三天后的上午,仙草冻快要卖完时,巧妹两口子来了枯荣堂。   大汉一进门就给云禧打了一躬,“云大夫,小人刘成给你赔不是了。”   云禧起了身,“巧妹好些了吗?”   巧妹喜气盈盈地说道:“好些了好些了,头不痛了,小日子来了,眼前也能看见一点了,就是红彤彤一片还是看不清爽。”   云禧让她在书案前坐下,看看舌苔,询问几句,又诊了脉。   病情确实好转了,这说明药方对症,继续服用前药即可。   云禧道:“再照方子抓四剂,吃完了再来一趟。”   刘成瓮声瓮气地说道:“云大夫,我家在城外,老这么折腾可不行,能不能一次把方子开齐了啊。”   云禧被气笑了,“是药三分毒,不根据病情调整药材,你到底想不想巧妹好了?”   巧妹推了他一把,“当家的快少说几句吧,赶紧把药抓来,等会儿还得去福来客栈赔罪呢。”   刘成憨憨地笑一声,出去了。   到得瑞宁堂,唐有为正在诊脉,赵升志正在药柜前给两个伙计帮忙。   看见刘成,赵升志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来了?”   刘成把方子拍在案台上,“买药啊,咋的,不卖?”   “卖,卖。”赵升志明白了,“令正好些了么?”   刘成道:“什么正不正的,我家婆娘好多了,云大夫让继续吃四剂,赶紧抓,我这急着走呢。”   王港见他粗鲁,一副要干架的阵势,忙完手里的活赶紧过来答对他……   刘成走了。   赵升志松口气,幽幽道:“真没想到啊……”   王港看看还在诊脉的唐有为,心道:真没想到,那女人确实有两下子,看来唐大夫又要苦读医书了呀。   ……   又过四天,巧妹再来时,视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六脉弦数,乃是五脏精华不能上注所致,应该应该换个药方,侧重滋养肝肾了。   云禧写了张新方子,一次开六剂。   “吃完这些就差不多了。”她把方子递给巧妹,“如果觉得不放心,进城时顺便再过来一趟。”   巧妹喜道:“吃完这些我就好了?”   云禧笑着点点头。   巧妹起了身,连连鞠躬,“谢谢云大夫。”   云禧摆了摆手,“不用客气,去买药吧。”   刘成问:“诊金多少?”   云禧道:“巧妹是我的第一位客人,诊金免了。”   刘成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好嘞,多谢云大夫,以后我们镇上有谁生病就让他们来找你。”   云禧道:“行,尽管来。”   三人说话的功夫,两个娃娃已经快要爬到地上去了,云禧赶紧过去,提起两小只,重新放回地铺里。   两口子见她事情多,便不再打扰,告辞了。   他们一走,排队买仙草冻的人就议论了起来。   “这就是大闹福来客栈的二位吧?”   “好像是。”   “看来真治好了啊。”   “没想到,女大夫也这么顶用。”   “女人给女人看病倒是便宜,日后就找云大夫好了。”   “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药柜都没上呢,在这儿看完病再去瑞宁堂买,街坊邻居这么多年,你好意思吗?”   “那是不大好意思。”   ……   药柜的事云禧也没有办法。   这个时代的家具都是榫卯结构,药柜抽屉多,工期也长,她就是急得火上房,木器行也无法在两个月之内做出来。   只能等。   好在仙草冻和凉茶的收入还算不错——云禧又加了一个锅灶,每天纯利能赚一二百钱,倒也不必太担心。   ……   六月初九,巧妹同一个四十左右岁的妇人一起来了,那妇人微弓着身子,面色不大好看。   “云大夫,我好了!”她笑着说道。   云禧招招手,示意她在椅子上坐下,“从气色上看,恢复得确实不错。但既然来了,我就把把脉,问你几个问题。”   巧妹把一篮子鸡蛋放在椅子腿旁,“云大夫问吧,我保证好好回答。”   云禧照例问几个能够直观反应身体状况的问题,再看看舌苔摸摸脉,笑道:“好利索了,但还不能太过劳累,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   “这种病得一回就够了,我都听云大夫的。”巧妹乖巧应下,又道,“云大夫也给我家大姑姐看看吧,我今天主要是带她来的。”   那妇人勉强笑笑,左手在右腋下到肋骨那一片比划了一下,“五天前扭了一下,一直不好,这里疼得很。”   云禧道:“你张开嘴让我看看。”   妇人把头凑近了些,“啊……”   云禧道:“舌苔较腻,口苦吗?”   妇人道:“可苦着呢。”   云禧让妇人在她身后的小单人床上躺下,按了按患处……   妇人大叫起来,“诶哟,疼疼疼,别按了别按了。”   巧妹心虚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果然瞧见几个妇人围在门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她赶忙劝道:“大姑姐快小点声吧。”   妇人不乐意了,“你这人,疼还不让说咋地?”   巧妹欲言又止。   云禧听见门口的议论声了,她朝巧妹摇摇头,说道:“的确内伤造成的,放心,我给她扎几针就好了。”   巧妹道:“那可太好了,我大姑姐这两天啥都干不了,可是难受坏了。”   云禧从抽屉里取出几支银针,解开从房顶吊下来的帷幔,让床铺成为一个独立封闭的区域,“你把上衣脱下来,侧身躺着。”   女人对女人,且有帷幔相隔,妇人没有丝毫犹豫,三两下除了里外衣。   云禧用毫针先刺期门、丘墟二穴,以疏肝和血;再取阳陵泉穴疏导胆经;最后刺支沟,通利三焦。   此妇人针感明显,得气迅速,辅以内力引导,疗效极为显著。   几针刺完,云禧说道:“起来吧,动一动,感觉一下。”   妇人坐起来,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笑道:“神了,真不疼了。巧妹啊,我不疼了!”   “我就知道云大夫能治好。”巧妹说道。   云禧从帘子里钻出来,“不是什么大毛病。”   巧妹问:“需要服药吗?”   云禧道:“不用。”   巧妹又问:“需要再来一趟吗?”   云禧道:“也不用。”   “哟,这么一会儿就好了!”   “这医术可以啊。”   “不是假的吧。”   “也有可能?”   ……   “放你娘的屁,老娘要是假装的死全家,哪个再编排老娘死哪个全家!”那妇人性情暴躁,掀开帘子就开骂。   在门口议论的几个妇人赶紧散了。   巧妹埋怨道:“大姑姐,这是在城里,可不好这样骂人。”   妇人道:“就骂了,咋地?再埋汰我,我就要打人了!”   巧妹还想再劝,被云禧拦住了,“虽说气大伤身,但这位姐姐脾气就是这样,你这会儿不让她说反而对身体不好。”   妇人得到云禧的支持,有些得意,“就是,有脾气不发王八蛋。”   云禧哭笑不得,“我不是说姐姐做得对,而是你这病刚好,她现在劝你不适合。”   妇人系好扣襻儿,“我不管,我就这样。” 第11章 神秘   云禧无语,自去盆里洗手。   妇人抹搭她一眼,不高兴地说道:“云大夫这是嫌弃我埋汰吗?”   巧妹脸上一僵,讪笑道:“云大夫,我大姑姐是直脾气,有啥说啥,千万别往心里去。”   云禧摆摆手,耐心解释道:“每次看完病我都会洗手,床单也会每天更换。但这并不是嫌你埋汰,而是为你和为其他病人负责。因为你不知道来的病人都有什么病,会不会传染,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妇人恍然:“也就是说,谁来你都会洗手。”   云禧颔首,从抽屉里取出脉案,提笔书写,一边写一边嘱咐道:“房事暂停几天。”   “啊?”妇人先是一惊,随即脸红了,粗声粗气地问道,“诊金多少?”   云禧道:“坐堂问诊二十钱,放桌面上就行。”这是她综合几个医馆药铺定出的价格。   出诊诊金视距离远近而不同:京城之内,近处五十钱,远处一百到三百钱不等。   她是女子,为防止男人无聊搭讪,价格比一般医馆略高三五文钱。   妇人道:“有点贵。”   巧妹扯了她一下,“不贵了,人家又不卖你药。”   “那倒也是。”妇人收起精明的嘴脸,从荷包里数出二十文放到桌面上了。   巧妹打了一躬,“谢谢云大夫,我们还得买些东西,这就走了。”   云禧起身送了出去,回来时,发现椅子旁的鸡蛋篮子还在。   她赶紧提上篮子追了出去,“巧妹,鸡蛋忘拿了。”   不喊不要紧,一喊巧妹拉着她的大姑姐走得更快了,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是特地拿来给云大夫的谢礼,就收下吧。”   “谢谢。”云禧便也罢了。   付出不要回报固然是美德,但坚辞他人的好意,也是一种不礼貌。   她提着篮子准备进屋,却被一个老太太拉住了袖子,“云大夫啊,我儿是秀才,最近总睡不着觉,针灸能治不?”   云禧心中一乐,暗道,尽管那位大姑姐鲁莽了些,但广告作用可真不小。   她说道:“一般说来还行,针灸对失眠有明显的调节作用。”   另一个男子问道:“我总腰疼,能治不?”   云禧点点头,“能。但也要看是哪种腰疼,不同的腰疼治疗方法不一样。”   又一个中年女人道:“对对对,我也腰疼,针灸好使不?”   ……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云禧道:“针灸对很多疾病都有显著疗效,但要具体病情具体分析,有的病会立竿见影,有的病则需要长短不一的疗程,不能一概而论。如果大家信任我,可以单独来找我,我的针法、灸法、以及推拿都还不错。”   那中年女人道:“那行,等哪天疼大发了,我就来找你。”   有人说道:“还等疼大发了干啥,有病还不赶紧治?”   中年女人摆了摆手,“我都这个岁数了,哪能没点儿毛病呢,能省就省点儿。”   这话是老百姓的普遍心声,大家伙儿纷纷附和起来。   ……   丁婶子看看篮子里,“巧妹是个实在人,这鸡蛋得有五六斤吧。”   云禧提了提篮子,“大约五斤六两。”   一个正在买仙草冻的姑娘打趣道:“云大夫说五六斤倒也罢了,还加个六两,有那么准吗?”   丁婶子把盛好的仙草冻给那姑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云大夫手头极准,她说五斤六两必定是五斤六两。”   “听说好大夫都有这样的准头,咱不妨求个真儿,称它一称?”   说话的不是排队买仙草冻的几位,而是不远处的一个婆子,其身后停着一辆大户人家常用的青帷小车。   丁婶子道:“那就没必要了吧,我一说你一听的事儿。”   那婆子道:“怎么是小事呢?这位女大夫若果然猜对了分量,大家也多佩服几分不是?”   “是啊是啊,既然云大夫不介意,就称一称嘛,我们也见见世面。”   “闲着也闲着,云大夫称一称嘛。”   ……   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几个坐在条凳上的食客,一边吃一边添油加醋。   “啊,啊……”   “奶!”   两道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丁婶子回头一看,叫了一声,哭笑不得地叫了一声,“诶哟,两个小祖宗诶!”   云禧转过身……   只见豆豆和狗儿双双趴在高高的门槛上,四只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坐在长条凳上吃仙草冻的几个大人,一人啃着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头,两道晶莹的口水滴答地流了下来。   就像两只眼巴巴看着人类吃饭的小狗狗。   “丁婶子你拿去称一下,我弄孩子。”云禧哭笑不得,赶紧放下篮子,一手夹住一个,带去院子里去洗手。   ……   枯荣堂还没买秤,但门口有个瓜摊,卖瓜的老汉正闲着。   丁婶子拎着篮子过去,一干人看热闹的也尾随了过去。   老汉也是看客之一,二话没有,直接上秤……   “五斤六两,平秤。”   “诶哟,云大夫年纪不大,手头挺准!”   “估计是抓药抓出来的。”   “肯定是,我家铺子里的东西我有时候也能摸个差不离。”   “人年轻,本事不小嘛。”   ……   看客们心满意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那较真儿的婆子没说什么,上车走了。   丁婶子卖完仙草冻,收了摊子,对云禧说道:“云大夫,我觉得那婆子不对劲儿。”   云禧也觉得不大对劲,她猜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侯府二太太马氏找茬来了;另一种是哪家的贵妇生病了,宫里的女医请不到,就来探探她的底。   她把爬到地铺边缘的豆豆提回来,“既然开了医馆,就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爱谁谁吧。”   “那倒也是。唉,干啥都不容易。”丁婶子煎凉茶去了。   云禧的凉茶清凉解暑,味道甘甜,能真正起到清热去火的作用,不少人带着自己的大碗来,打一大碗,回去跟家人朋友分着喝。   尽管才一文钱一碗,但一下午也能卖个百八十碗。   丁婶子太累,下午的茶摊由云禧守着。   未时末,天阴得越发厉害了,空气中一丝风没有,天空中隐隐响起了雷声。   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小摊贩们也开始收摊了。   云禧的茶摊摆在屋檐下,雨淋不到,她便也不急着走,坐在凳子上扇扇子。   大约过了一刻钟,忽然起风了,豆大的雨点被风掼在地上、房檐上、树梢上,啪啪作响。   “云大夫,收摊吧。”丁婶子出来了。   “好。”云禧答应一声,起身把用过的茶碗摞成一摞,往屋里搬。   “云大夫在吗?”有人在门口问了一句。   “在。”云禧回头看了眼。   她认得此人,这就是之前逼她称鸡蛋的婆子。   那婆子走了过来,“云大夫,我家亲戚病了,想请你走一趟。”   云禧把碗放在窗台上,问道:“你家在哪里?亲戚是哪个?”   婆子抬了抬下巴,“跟我走便是,银子少不了你的。”   云禧被气笑了,“这位娘子,你什么都不说,直接要我跟你走,你是坏人怎么办?”   婆子蹙起眉头,“我若能说,又何必来找你?再说了,我像坏人吗?”   云禧不软不硬地说道:“我能理解患者想要为病情保密的心理,但也请理解我的担忧。”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作为大夫,治病救人第一,为患者保守秘密第二,不然谁还敢来找我医治?”   那婆子道:“你这话虽然有些道理,但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我家亲戚病得很重,走动不了。”   这就是强人所难了。   云禧与丁婶子对视一眼,后者轻轻摇了摇头,便道:“不是有马车吗,让你家亲戚来医馆吧,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这样对谁都好。”   婆子怒了,抬手指了指云禧的鼻尖,“不识好歹,你会后悔的。”她跺了跺脚,出去了。 第12章 带下   云禧和丁婶子一起把桌子搬了进来。   丁婶子道:“什么人呐,就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这样吧。云大夫,咱是女人家,可不能随便跟人走,京城哪年都有被拐的,可不是闹玩儿的!”   云禧道:“婶子放心。”她一如既往的淡定,惜字如金。   丁婶子知道她是有大主意的人,这样的人一般不会轻易上当,真要上当也不是她能拦得住的,提醒两句便也罢了。   整理完摊子,两个孩子就醒了。   云禧和丁婶子一人抱一个,站在门口看雨。   “啊!”豆豆指着屋檐上流下来的雨线,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云禧,想要一个答案。   云禧道:“雨,雨水。”   豆豆一本正经地学道:“雨,雨悔。”   他发音古怪,听着特别有趣。   “哈哈哈……”狗儿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豆豆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看着他,也假模假式地笑。   这两个傻狍子!   丁婶子乐得不行,“瞅瞅我这大孙子诶,这么点儿就会捡笑话听了,将来准保是个读书的好材料。”   云禧附和道:“狗儿很聪明。”其实她觉得自家儿子更聪明,求知欲也强。   说话间,一辆青帷油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先前那婆子下了车,撑开伞候在脚凳旁。   随后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秀美少女,衣着考究,顾盼骄矜。   丁婶子道:“是这位吗?看来病得不轻,真来医馆了。”   云禧道:“你带孩子去后面避一避。”   京里贵人事儿多。   丁婶子胆子不大,赶紧把豆豆接过去,忙不迭地走了。   少女下车后,也撑开一把伞,把一个戴帷帽的女子接了下来。   云禧耸了耸肩,原来少女是大丫鬟,这位才是正主。   帷帽女被那二人搀扶着朝枯荣堂走了过来。   云禧往旁边让了一下,“请进。”   “嗯。”帷帽女哼一声,袅袅娜娜地进了门。   云禧大概猜到了——主仆三人鬼鬼祟祟、怕怕吓吓,疾病多半出在某个不可言说之处。   云禧进去时帷帽女已经落座,她便也在书案后坐下了。   大丫鬟取来放在一旁的脉枕,垫在女子的手下,对云禧说道:“请诊脉。”   望闻问切,切排在最后,可见前三者非常重要。   此人不露脸不说话,只伸一条胳膊,就很有些考较的意思了。   云禧反感这种人,但考虑到身处的这个时代,也只能忍了。   她上手按了片刻,说道:“浮而细软,濡脉。这位太太有带下之症,外/阴奇痒、红肿,导致坐卧不宁,尿频且痛,房事更是……”   帷帽女突然开了口:“你大胆!”   云禧道:“胆子不大做不了大夫。既然有病,就不能讳疾忌医,您说对吗?”   帷帽女无言可对,隔了片刻,又道:“你说的不对,如果是带下我早该治好了。”   云禧不置可否。   她去书肆看过医书。   这个时空的医术与云禧所处时空的中医确是一脉相承,大概从唐宋以后历史出现了偏差,医术的发展成果也便有了不同。   大青朝关于妇科病的医案并不少,但因科技不够发达,对此疾病的认识远远不够。   好比“带下”之症,它有两层意思,一是妇科病统称;二是妇女某处有黏腻液体的病症。   做第二种“病症”解时,具体可分为好几种病症,如果负责诊治的大夫不能辨明其差别,胡乱用药,必定是好不了的,即便好了,也可能反复发作。   云禧问:“以往都用过什么药?”   婆子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漂亮的纸笺,“这些是最有效的方子,也都试过了,就是好不利索。”   云禧接过来,打开,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五个方子,口服的龙骨散、温经汤、白石脂丸,熏洗的吴茱萸汤和狼牙汤方。   方子都是好方子,就是没一个对症的。   云禧再问:“这些都不是大夫开的方子?”   帷帽女点点头,“这种事怎么好找大夫呢,这些方子都是多少年传下来的,疗效都很不错。”   云禧道:“不对症的方子都不是好方子。我给你重开一个,你照方抓药吧。”   帷帽女道:“你不是擅长针灸,一扎就好吗?”   云禧:“……”   她调节了一下情绪,解释道:“那位患者的病是外伤所致,病程短,复原也快。如果我看得不错,您是感染风寒后得了这个病,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帷帽女惊了一下,“这个你也摸得出来?”   云禧淡淡一笑,“我没有那么神,这是根据一些迹象得到的结论。”   脉象不能反应一切。   她之所以能够确定病情,一方面是女子神秘兮兮的做派,另一方面还是“望”诊——此女坐立不安乃是某处瘙痒所致,而她又没闻到浓重的熏香味,这说明女子的患处无显著异味——霉菌感染的某处疾病,就是这种症状。   人体与细菌和真菌共生,念球菌感染大多发生在人体免疫力低下的时候,哺乳期女性得此病者居多。   此女不在哺乳期,那么很可能在春季寒热交替时感染了风寒。   而且,妇人手头攒了五个方子,一个方子最少试十天半月,五个方子就差不多两三个月了,所以她说女子病了很长一段时间。   “嗐……”帷帽女略有失望,目光投向大丫鬟。   大丫鬟也在犹豫不定,又看向婆子,管事婆子则看着云禧。   云禧试探着说道:“如果你怕病情不确定,方子不管用,可以脱下衣裙让我……”   “大胆!”婆子断喝一声,“你以为你看的是哪个平头百姓吗?”   又来了又来了。   云禧扶额,“看一看是为了更好的诊治,大家更安心,又不是为了冒犯。”   婆子道:“那也不……”   “你住嘴!”帷帽女生气了。   “是。”婆子有些惶惶,往后退了一步。   帷帽女道:“不看,开方子吧。”   云禧不在说话,研墨,提笔写下:土茯苓、金银花……白藓皮、蛇床子、地肤子、黄柏、明矾各四钱,用非金属器皿煎药。   她把药方交给大丫鬟,嘱咐道:“用砂锅,加冷水,先泡两盏茶的功夫,再武火急煎,水开后改文火,保持水开两盏茶的功夫。然后用纱布过滤药渣,趁热气熏蒸患处约三盏茶,药水凉到差不多比手温高,不算太烫时,用此汤坐浴三盏茶的功夫,早晚各一次,三天为一个疗程。见效后,可继续用此药熏蒸和坐浴,直到痊愈为止。”   “另外,此病有传染性,衣物要单独洗,用过的器皿和内衣最好暴晒消毒,房事有造成传染的可能性,治疗期间禁房事,如果男子得了,也可以用此方治疗。多喝水,尿液可以冲洗尿道,对病情有些帮助。”   “你这人!”大丫鬟羞愤地扯过方子,塞到袖子里。   帷帽女道:“大概几个疗程?”   云禧道:“最少一个,最多七个,你最少六个。”   帷帽女朝云禧略一点头,起了身,扶着婆子往外走。   大丫鬟从荷包里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如果让我听到什么风声,你这间枯荣堂就别想开下去了。”   云禧反问:“你觉得你会听到什么风声,不然你留个姓名?”   “你……放肆!”大丫鬟跺了跺脚,快步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又扔下一句,“不许出来。”   云禧便止步了,拿起银子颠了颠——这是一锭五两重的银锭。   她开了个大张!   帷帽女在大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摘掉帷帽,露出一张容色憔悴的脸庞。   大丫鬟第二个上去,跪在帷帽女身前,帮她换掉湿绣鞋,穿上干的,说道:“夫人,要不要找个老大夫看看这方子?”   婆子也上了车,附和道:“应该找人看看。枯荣堂开张没几天,人也太年轻,不能大意了。”   “不找了。妈妈分两次抓药,马上回府。”帷帽女闭上双眼,两手死死抓住帷帽,屁股不雅观地在坐处蹭了两下。   “是。”婆子不敢再说,拉开帘子,吩咐车夫与另一架马车会齐。   …… 第13章 关心   齐国公府,正院。   国公夫人范氏回府后,洗了个热水澡,刚完擦头发,管事婆子张妈妈就外面赶了回来。   “夫人药抓齐了,这就煎吗?”   范氏问:“你在哪儿买的药?”   张妈妈回道:“夫人放心,德义堂买一半,宁神堂买一半。”   德义堂是京城最大的医馆兼药铺,背后的东家是周院使周梓安。   宁神堂则是前太医院院使宁泽清宁家的医馆。   这两家的药最全,药性最好,价格也最贵。   范氏道:“去煎吧,记得把药渣子埋在花土里。”   “是,夫人放心。”张妈妈下去了。   范氏厌弃地看了看水银镜里那张憔悴的脸,起了身,走到贵妃榻旁,躺了下去,大丫鬟石竹乖觉地给她捏起了太阳穴。   躺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范氏就起了身,趿拉着绣鞋在地上来回乱走。   走了一会儿,范氏道:“出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石竹应一声出去了,盘旋片刻回来报告:“已经煎上了。”   范氏怒道:“怎么这么慢。”   石竹不敢吭声,心道,步骤就这么多,谁也没法子啊。   范氏抄起八仙桌上的一只茶杯砸了。   时间瞬间变得难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张妈妈端着一只大瓦罐进来了,“夫人,煎好了。”   此话一出,有如纶音。   范氏顿时不躁了,石竹等人也不怕了,大家一起忙活起来……   垫的垫,扶的扶,让范氏舒舒服服地骑在了瓦罐上。   “嗯……”范氏发出一声喟叹,“这方子不错,至少这一刻舒服极了,张妈妈,你带人把澡盆拿出去好好洗刷一番,明日再买几个新的回来。”   “是。”张妈妈答应一声,又道,“听说下午伯夫人那边的李妈妈来了一趟,听说夫人不在,说几句闲话就走了。”   范氏问道:“八成是为了五表姑娘的事。”她撇了撇嘴,“贵妃娘娘生了儿子,得了势,几个表姑娘也跟着沾光了,五丫头又胖又丑居然还能嫁个探花郎,啧啧,也是命好!”   张妈妈道:“季二太太能同意吗?”   范氏道:“不知道,我上午没提这事,坐一坐就走了。别人有打听的,季二太太没搭茬儿,只说正忙着新科状元的婚事,探花郎的事情暂时顾不上。”   张妈妈见她谈兴正足,笑道:“听说,新科探花长得相当俊俏,放眼京城,没几个比得上的。只可惜是庶子,跟原配还生了个儿子呢。”   “呵呵……”范氏笑了起来,“如果不是这样,也轮不到五丫头伸手。乐平长公主的曲水流觞宴名不虚传,等我好了,也带着三姑娘过去走走。”   ……   大概被台风影响了,京城的雨下了两天仍没有停的意思,街道上的水有膝盖那么深。   幸好地基高,不出门倒也安稳。   考虑到安全问题,云禧给丁婶子放了假,让她什么时候雨停什么时候再来。   干柴和蔬菜都不大充足,晚餐就必须简单一些。   云禧选择了空间里存着的燕麦片——这是她储藏的唯一的吃食,且只剩两桶半了。   “没有危机意识,当年多准备一些好了。”云禧感到了一丝遗憾。   “啊?”豆豆指着漂亮的大塑料罐子发问了。   “这是燕麦片,娘给你煮燕麦粥吃。”云禧打量着小家伙不懂事也不记事,又取出户外用的多燃料炉和打火机,在小锅里注入冷水……   因为是速食,粥滚了就可以吃了,云禧取出一大半,继续煮剩下的,直到软软烂烂才盛出来,给豆豆吃。   浓浓的奶香飘了一屋子。   豆豆想吃吃不上,围着小锅转圈爬,口水流了一地铺。   云禧放上小饭桌,摆上盛满燕麦粥的一只大碗和一只小碗。   豆豆自动自觉地在放着小碗的桌角处做好,小手拍拍桌子,“喂!”   云禧盘膝坐下,指点着燕麦粥教他:“燕麦,燕麦。”   豆豆道:“燕败。”   云禧纠正了一句,“燕麦。”   豆豆道:“燕败!”说完他又一拍桌子,“喂!”   小吃货把“喂”和“吃”都记住了,而且能够准确使用。   云禧不再强求,舀出一小勺吹了吹,送到豆豆嘴里。   燕麦里有牛奶和少量蔗糖,味道香甜,小家伙喜欢得很,吃得手舞足蹈。   “啊……”每吃完一口,他都要提醒云禧,轮到我了,赶紧喂。   “咚咚咚!”   娘俩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欢,门忽然被敲响了。   云禧意念一动,灶没了,两只碗也没了,屋子里只留些许空气,以及豆豆嘴上残留的燕麦残渣。   云禧用手帕给他擦了嘴,说道:“娘去开门,等会儿咱们再吃,明白吗?”   豆豆摇头,“不,吃。”   敲门声很急促,云禧来不及安抚他的情绪,把小人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道:“娘去看看谁来了,等会就给你吃,好不好?”   “好。”豆豆大概听明白了。   娘俩撑着伞出了门,“谁啊!”   “云娘子,是我!”小果子在门外高声叫道。   “小果子?”云禧吓了一跳,下雨天干什么来了?   她赶紧过去开了门。   小果子打着油伞,穿着蓑衣,手里还拎着一只大篮子。   他说道:“云娘子,下雨天不好买菜,四爷担心你们娘俩没吃的,让我送点东西过来。”小果子把篮子递给云禧,“小人不方便进门,就不帮娘子拿进去了。”   “多谢你,也谢谢你家四爷。”云禧好生感动,“积水这么凉,你这样蹚回去会生病的,不如就别回去了,去福来客栈住一宿,明天天晴了再说。”   小果子笑了,“多谢云娘子,我家四爷就是这么安排的,银钱都给了。”   云禧点点头,“那就好,你家四爷是个有心人。”   小果子道:“有心是有心,就是太……唉,我说这个干嘛。小人走了,云娘子,有事就去客栈找小人。”   云禧目送小果子离开,插上门,回到屋里打开篮子看了看,里面装的不是菜也不是米,而是三大包点心。   一包如意糕,一包合意饼,还有一包糟子糕,都是点心铺子里极为寻常的吃食。   不贵,但味道尚可。   “吃。”豆豆指着如意糕。   三者之中,这一样最好看,可惜是糯米做的,小孩子肠胃弱,消化不好这些东西。   云禧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看来你爹在侯府过得也不咋地嘛。   如果过的好,季昀松送的就是侯府厨娘亲手做的点心,小果子也不会连辆车都没有。   别人的事,云禧唏嘘一声便也罢了。   她拿出一块如意糕,给豆豆挑了一筷子红豆馅,和燕麦粥一起喂他……   二更天,梆子刚响起来,豆豆就准时熟睡过去了。   云禧下床洗漱,舀来凉水,正要洗脸,就又听见大门响起了轻轻的“咄咄”声。   她凝神细听,确实有人在敲门。   是小果子又回来了,还是孟子义? 第14章 接骨   云禧走到门口,小声问道:“谁?”   外面的人压低声音说道:“云大夫,是我。”   女子的声音。   云禧知道了,来人是孟子义的老婆。   她赶紧开了门。   孟子义夫妇闪身进了大门,云禧看一眼外面,大街上除了雨幕,什么都没有。   三人在堂屋分宾主落座。   孟子义拱手致歉:“在下雨夜冒昧来访,还请云大夫海涵。”   云禧给他们倒了两杯凉茶,笑道:“这个时间选的不错。”   孟子义道:“白天时本想让远飞来一趟的,但又怕被人瞧见,索性就直接上门了。”   云禧表示理解,问道:“路上好走吗?”   孟子义道:“水深了点儿,问题不大。”   那就好。   云禧请孟子义坐到八仙桌旁,先诊左右手的寸尺关,脉象从容、平缓,脸颊红润,舌苔正常,身体确实比半个月前健康多了。   “云大夫,怎么样,能治了吗?”孟娘子急切地问道。   云禧点点头,“能治了。”她的声音平和、肯定,有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孟子义道:“在下准备好了,就请云大夫施展手段吧。”   云禧还是点点头,搬了下椅子,与孟子义正向面对面,双手按上骨折处,上上下下捏了一遍。   孟娘子左右看看,问道:“云大夫,棍子在哪里,我去帮你拿来。”   云禧反复感觉着骨折处,“不用棍子。”   孟娘子又道:“那刀呢?”   云禧道:“也不用刀。”   孟子义和自家娘子对视一眼,四目均有狐疑之色。   就在这时,云禧将内力运至双手,骨折处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咔嚓”声。   骨头折了。   孟子义发出一声闷哼。   云禧没有理会,面无表情地再次检查一番,没有粉碎性伤害。   她说道:“这一步很顺利,接下来要正骨了,孟先生忍耐一下。如果忍不住,孟娘子可以在背后抱住他。”   孟娘子傻眼了。   她和孟子义无数次猜测过云禧的治疗手法,都认为肯定要重新弄折这条胳膊,或者棍子砸,或者用刀打开患处,割断愈合处。   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云淡风起的方式。   胳膊里面撑着肉的是骨头,不是柳枝,这得是多大的力气啊?   她分明是个斯文细弱的俊俏女子嘛!   孟子义跟孟娘子一样吃惊,但他毕竟经过大风大浪,心理素质比孟娘子好得多,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说道:“我忍得住,云大夫上手吧。”   “来了!”云禧一拉患肢再轻轻一推。   “欲合先离,离而复合”,断裂错位的骨头经此一遭总算回到了原位。   疼确实很疼,但并非不能忍。   短短十几息,孟子义经历了断肢再断,再恢复正常的整个过程。   云禧的治疗可谓举重若轻。   太厉害了!   云禧在断处按了按,“这回好了,你不要动,我去取夹板来。”   这两天没外人,云禧不但做了些丸药和止血散,还用木柴做了一副夹板。   考虑天气炎热潮湿,她只用一块木板,固定在伤臂下侧,用布条捆扎,最后用一块三角巾把患肢挂在脖子上。   “不要动它,忍两个月就好了。”她嘱咐道。   孟娘子端着烛火,仔仔细细地观察骨折处,喜道:“真直溜了,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折过!”   说完,她扑通一声跪下了,“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谢谢云娘子。”   云禧毫无准备,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孟娘子折煞我了,快快请起。”   孟娘子磕完头,心满意足地起了身。   云禧指了指她刚取来的一大一小两包草药,说道:“小包活血化瘀、消肿止痛,大包活血续骨,都是每日一小包。吃完不用再买。膳食要注意一下,多吃蔬菜、豆制品、鸡蛋,鱼汤也可,不需要以形补形之类的偏方,少喝茶,多吃虾皮,多晒太阳。”   “啊……”孟娘子有些懵,“云大夫再说一遍,我记不住。”   “我记住了。”孟子义复述一遍,几乎一字不差,他长揖一礼,起身后又道,“云大夫,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云禧笑道:“孟先生不必挂怀,医者本分而已,诊金二十,药钱六百三,总共六百五十个大钱。不忙着付,等你好了再说。”   总共不到一两,跟不要钱没什么区别。   云禧要了,就是不想让孟子义有心里负担的意思。   “云大夫……”孟娘子哽咽了。   云禧道:“只要你们不说出去,这件事就不算什么。孟先生需要早点休息,这么晚了,我送你们出去。”   ……   六月十二,雨停了,街道上的水撤了,衙门也能正常运转了。   季昀松吃完早饭,收拾停当,赶去正院问安。   虽是晨昏定省的时候,但女人们一般会晚来,男人们要么没来要么已经走了。   季昀松是独一个。   老侯爷和老夫人吴氏正在用早饭。   嵌着螺钿和青白二玉的花梨木八仙桌上摆着银丝卷、粳米粥、肉包子,还有几样红红绿绿的开胃小菜。   尽管简单却也精致。   老夫人放下筷子,保养得宜、气质卓然的脸上有了一丝明显的笑意,“明昱来啦。”   她年轻是个非常精明的女人,掌管季家中馈时,整个季家都在她的高压掌控之下,几个儿媳都很怕她,尤其是二儿媳马氏。   这也是马氏不大喜欢季昀松的一个主要原因——祖孙俩的样貌、气质真的是像极了。   现在老夫人交出管家权,一心吃斋念佛,脾气好了不少,但整个人还是冷冷清清。   她对季昀松还算不错,每次见面都有个笑模样。   “给祖父祖母请安。”季昀松朝二老行了个礼。   老侯爷点了点头,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说道:“听说孙大人很赏识你,是吗?”   季昀松道:“回祖父的话,赏识谈不上,偶尔客气几句倒是有的。”   孙明仁孙大人与首辅陆微是师生关系——陆微的家族是绵延两百多年的大世家,家族兴旺,博学多才的子弟极多。   季家与次辅常似之有姻亲关系,而陆微和常似之关系不睦,二者分属不同阵营,政见不合,所以季家的人与陆微的人的往来便格外慎重。   老侯爷满意地点点头,“你有分寸就好。”他喝一口茶,漱漱口,吐到婢女捧着的水盂里,又道,“云氏的事怎么样了?”   季昀松道:“她本人赞成和离。但明昱刚刚归家,现在和离有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之嫌,想再等一等。”   “小家子气!幼稚,糊涂!”老侯爷蹙着眉头,朝季昀松抬了抬下巴,“你觉得你一年后和离就不是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了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季昀松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只是没想到老侯爷这么不近人情。   人家云禧毕竟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如果他不管不顾地和离了,在人品上就落了下乘。   他已经走上了仕途,绝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让人诟病。   季昀松斟酌着说道:“祖父说得对,这件事的确不该再拖。这一旬的假明昱刚休完,等再休沐时,明昱就亲自跑一趟,把这件事办了。”   老侯爷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若拖着不办,老侯爷就会亲自派人去办,一旦被老侯爷知道云禧亲自当了坐堂大夫,只怕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   女子亲自坐堂,到底是个惊世骇俗和有伤风化之事,一旦传出去,即便云禧只是他的前妻,也会引来一干京官的耻笑。   他不在乎这件事,是因为云禧在静宁街从未提过他和侯府的名号。   晋安侯世子和他爹季广安不管这事,一方面是他们同样认为云禧不会坐堂,二方面,他们在乎的是季春景,对他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所以,他必须马上应承下来,并留够足够的余地。   老侯爷道:“不必等,有时间就走一趟,一旦有合适的姑娘长辈们也好替你订下。”   “是,明昱明白了。”季昀松道。   老侯爷摆摆手,“上衙吧。”   季昀松出去后,老夫人说道:“这是个好孩子,他有今天的成就从未仰仗过季家,侯爷对他不要太苛责了。”   老侯爷一怔,反驳道:“老夫哪里苛责他了,分明都是为他打算。”   老夫人摇摇头,“他与云氏虽无感情,却有孩子。老身抱过那孩子,聪明得很,就凭这个孩子,他也不好对云氏太过绝情。”   老侯爷道:“咱们季家从不缺聪明的孩子,妇人之仁成不了大器。”   老夫人淡淡一笑,“他既然像老身,就绝不会成不了大器。”   老侯爷起了身,拂袖而去,出门前留下一句,“你是妇人,管管内宅便也罢了。”   老夫人捏着的茶杯停在了嘴边上,自语道:“如果我是男子,必定封侯拜相,明昱又怎么会差呢?” 第15章 拖着   季昀松出了仪门,与小果子走了个对面。   小果子行礼道:“四爷。”   季昀松点点头,上了马车。   小果子也跟了上来。   “南城水大么?”季昀松问道。   “还好,水已经撤了。”小果子道。   季昀松“嗯”了一声,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小果子便也闭紧了嘴巴。   在他看来,这位主子虽然礼貌有加、心思细腻、处事周全,看起来对谁都好,但骨子里谁都不爱,包括可爱聪明的小豆豆。   那可是亲儿子呀,他怎么就能做到问都不问一句的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两刻钟后,马车到了翰林院。   季昀松下车,步履沉着进了编检厅。   大部分编修和检讨都已经到了,包括季春景,他正埋头写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季昀松的到来。   季昀松跟看对眼的几个同僚打了招呼,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了。   与他并肩而坐的是检讨官柳晔,此人京城人,从庶吉士考上来,商贾出身,性格开朗,比季昀松大不了几岁。   二人关系还算不错。   柳晔道:“听说小季大人去过乐平长公主的曲水流觞宴,怎么样,有意思吗?”说完他还挤了挤眼,省略了某些男人都懂但不能宣之于口的话题。   屋子里很安静,且他的声音不算小,不少官员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   季昀松的脸上挂起一道平和的笑意,“当然有意思,美景美食美酒,开了不少眼界。”他非常不喜欢那个宴会,但哪个敢说乐平长公主的宴不好呢?   一个有了些年岁的编修笑道:“听说曲水流觞宴成就了不少佳话,小季大人可有斩获呀?”   季春景抬起头,看向季昀松的目光中有了一丝锐利。   季昀松与他对视一眼,没急着回答问题。   很快,又有人开了口:“小季大人成亲了吧,不是儿子都有了吗?”   季昀松这才说道,“在下陪六弟去的,长辈们想让在下见见世面罢了,并非有所企图。另外,唉……”他叹息一声,“侯府规矩大,内子出身乡野,已经搬出去住了,正在跟在下商讨和离一事呢。嗯……在下乃是入赘。”   他没第一时间回答关于“可有斩获”的问题,就是在等那句关于他已婚的对话,只要等到了,接下来的澄清就显得特别有针对性,而且他还顺着话头轻描淡写地坦诚了入赘的事实。   如此,入赘一事对于他就不会再有大的杀伤力——一个才貌双全的探花郎居然入了赘,可见其身世坎坷。   他还会因此收获同僚的些许同情。   时机、火候、方式,掌握得恰如其分。   厉害呀!   季春景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这时候,同样是勋贵出身的杨道文问道:“小季大人同意和离吗?”   季昀松道:“在下尊重内子的想法。不过,内子想留在京城,她自己带着孩子不容易,和离之事等她安稳下来再说。”   柳晔点点头,“合该如此,小季大人有情有义,在下好生佩服。”   季昀松抱了抱拳,“不敢当此夸奖,人之常情罢了。”   老侯爷身居高位,当然不怕流言蜚语,可他还在底层打转,前途未卜,就要多几分思量。   是以,和离之事,必须按照他的节奏办——一个“拖”字诀,足可应对当前的局面。   只要云禧不缠上他,他就不急,什么时候老侯爷要给他订下婚事了,他什么时候再与云禧和离。   “都来了?”孙明仁孙大人从外面踱着步子进来了。   “孙大人。”   “孙大人早。”   众官纷纷起身问好。   孙明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轻轻一扫,宣布道:“罗大人的老父亲病重,这两天不来,大家有事先找我,我酌情上报。”   众官齐齐应是。   待孙大人出去后,编检厅里的各位才俊面面相觑,尽管没人说话,但大家都明白一个意思:罗大人今年三十八,正处在上升期,一旦这个时候丁忧,前途堪忧了!   ……   云禧不会做饭,也就很少去菜市场买菜,偶尔走一趟感觉还挺新奇。   豆豆更是很雀跃,看见什么都要“啊”一声。   云禧一边逛,一边教,教完了就买上一点儿。   黄瓜顶花带刺,鲜嫩诱人,买五斤;大南瓜橙红色,炖熟了又糯又甜,来一个;大白萝卜也不错,拌咸菜很爽口,要四个;还有一棒棒带皮的大玉米,煮熟后又香又甜,买它十个;大花鲢特别新鲜,喝汤吃肉都有营养,买三条……   转一圈,花一百多文,绝大部分进了空间。   云禧拎着半空的篮子去小摊上买了一大碗豆花、三根油条,这才慢慢往家走。   到家时,丁婶子和狗儿已经到了,祖孙二人正坐在台阶上等他们。   “我就知道你去买菜了。”丁婶子笑着赶上几步,把豆豆接了过去。   ……   吃完早饭,云禧去枯荣堂把门板卸下来,开了业。   “云大夫吃饭了吗?”齐裕正在打扫卫生,瞧见云禧殷勤地问了一句。   云禧点点头,表示自己吃完了。   赵大夫从堂里踱出来,把洗茶的水泼在石阶下面,问道:“云大夫的药柜还得些日子吧?”   云禧道:“还得些日子。”   “光靠诊金维持一家医馆可难,云大夫莽撞啦。”赵大夫小声感慨一句,进去了。   唐大夫就在门口看书,闻言看一眼云禧,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云禧没有注意到他,转身回屋,去搬卖仙草冻的条案。   “吁吁……”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了。   云禧放下条案看了过去,只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从上面跳了下来。   他看看牌匾,拱手道:“敢问,坐堂大夫在吗?”   云禧道:“我就是。”   年轻人说道:“久闻云大夫大名,在下姓王,王一鸣,师从前太医院院使宁老先生,冒昧来访,还请云大夫见谅。”   云禧还礼,问道:“王大夫有何贵干?”   王一鸣道:“家师遇到一个棘手的病症,请了不少圣手一同辩证。家师听说云大夫不是京城中人,所学必定有所不同,想邀请云大夫走一趟,大家集思广益,或者能得到新的治疗思路。”   云禧想了想,问道:“病患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王一鸣道:“离此地不远,乘马车一盏茶的功夫,病患是翰林院罗大人家的老太爷。”   翰林院?   翰林院罗大人,那应该是一把手吧,为什么不找太医院的御医呢?   这位宁老先生又是从何处知道她名号的呢?   云禧疑惑地看向街对面,难道是唐大夫和赵大夫?   唐大夫在门口专心看书,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不错的机会。   云禧决定走一趟,便道:“在下才学疏浅,去了未必顶用。”   王一鸣道:“云大夫肯走这一趟,王某感激不尽。”人到了就是给面子,能不能治不是问题。   于是,云禧把条案搬了回来,进内院同丁婶子说了一声,让她专心看孩子,仙草冻半个时辰后再卖。 第16章 本分   罗家在静宁街西北向,距离确实不远。   马车很快就在胡同口停了下来。   王一鸣掀开帘子,说道:“云大夫,胡同里停了三四辆马车,我们的车进不去。”   云禧道:“走几步无妨。”她推开门,轻松松跳下车,落地声音极轻。   王一鸣就坐在副驾位上,看得分明,眼里不由多了两分欣赏。   他引着云禧进了第三家大门,二人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进了罗老太爷住的正院。   中堂装修陈旧素雅,到处都渗透着书香门第的独有味道。   左边主座上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对面则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眉眼严肃,又隐隐透着慈和。   还有三位老大夫在两边客座上安坐。   王一鸣上前回话,“罗大人,老师,云大夫来了。”   云禧福了两福,“见过罗大人,见过宁老先生,各位前辈好。”   她身形修长,上衣是月白色素面府绸褙子,搭配一件竹青色马面裙,衣着大方得体,好像还在孝期。   容貌秀美,尽管不苟言笑,但笑眼弯弯,让人好感顿生。   罗大人罗英杰面露一丝意外之色,但还是站了起来,拱手道:“多谢云大夫拨冗前来,家父病重,未曾远迎,还请海涵。”   客座上的大夫们,脸上都带出了些许鄙夷之色,这位正主不急不躁,显然修养极好。   云禧道:“罗大人客气了,在下是医者,此乃本分。”   “哈!”一个大夫冷哼一声,“你的本分是相夫教子。”   说话的这位大约四五十的样子,体型壮实,五官大且凶悍,蓄着一大蓬络腮胡,江湖气很浓。   云禧没理他,问罗大人:“大人,我能看看病人吗?”   “这……”罗大人略一犹豫,“家父衣衫不整,云大夫是……”   云禧道:“没关系,我是大夫。”   “年纪轻轻,成何体统。”又一个老大夫开了口。   “是啊是啊,女子行医,闻所未闻。”最后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大夫也投了反对票。   云禧看向宁老先生,她是他请来共同辩证的,不是来此经受折辱的。   宁老先生道:“人是我请来的,诸位有什么话对我说。”   他做过院使,尽管告老多年,但威望还在,其他三人不说话了。   罗大人道:“既是如此,就让内子陪云大夫走一趟。”他朝一个婆子摆摆手,婆子便去了内室。   云禧点点头,“有劳。”   不多时,一个打扮朴素、面容疲倦的清秀妇人从东次间走了出来,说道:“云大夫,里面请。”   云禧快步走了过去……   东次间的窗开着,条案上的三足小鼎里腾起袅袅轻烟,檀香味很重。   云禧问道:“罗太太,老太爷什么时候发的病,您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罗太太道:“老太爷四天前就感觉有些不舒服,说是晚上着了凉,外感风寒,就让婆子煎了碗姜茶也罢了,不料昨夜忽然病重,手冷脚冷、大汗淋漓,很快就人事不省、水米不进了。”   云禧“哦”了一声,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了。   婆子把罗老太爷的手从被窝里拿过来,放到床沿上。   云禧凝神品脉……   左右寸口似有似无,汗淋漓,确实是伤寒之症,少阴亡阳,情况不太乐观。   但这隐约的臭气是怎么回事?   云禧心有疑虑,遂站起身,走到床脚,掀开了盖在老太爷脚上的被子。   “云大夫……”罗太太惊讶地叫出声音来了。   云禧解释道:“我要看看下三部脉象如何。”   罗太太背过身子,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云禧依次按了按趺阳、太溪、太冲三脉。   此脉象沉实有力,一息六至有余,略快,但不致死。   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云禧回到床头,捏住罗老太爷的下颌,但其牙关紧闭,无法打开其口腔。   她吩咐道:“那位妈妈,请取一根木筷子来。”   罗太太给婆子使了个眼色。   婆子便从八仙桌上取来一副,交给云禧。   云禧从随身携带的针袋中取出一把小匕首,将筷子劈成两半,再取出一只毫针刺其颊车穴,待牙关松动后,用筷子撬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她闭住呼吸,仔细观察其舌头——舌面黄苔极厚,中部以后发黑。   再按其小腹,其小腹有明显硬块。   遂问婆子:“老太爷大小便情况如何?”   婆子看看罗太太,见后者点了头,才道:“小便黄,味道很大,大便好几天都没有。”   “怪不得。”云禧收起针具和刀具,“还好,这病能治。”   罗太太顿时面露喜色,“云大夫,此话当真?”她本不信任云禧,但云禧针刺手法麻利专业,又看了其他大夫从未看过的腹部,信心不由大增。   云禧道:“我不说假话,请妈妈研墨,我开个方子,一服药就能见效。”   “云大夫此话当真?”罗英杰大步走了进来。   “当真。”云禧走到条案旁,拿起毛笔一挥而就。   “好字。”罗英杰赞了一声,拿起药方,交给宁老先生。   宁老先生迅速扫了一遍,“大承气汤,云大夫认为罗老太爷得的是热证?”   云禧颔首,“老太爷体内有积毒,确是热证。”   罗太太白了脸。   络腮胡老大夫冷笑一声,“手冷、足冷……分明是伤寒之症,你却告诉我这是热证,还一服药见效?”   云禧朝他点点头,以示回应,继续对罗英杰说道:“罗大人去抓药吧,一试便知。”   “这……”罗英杰犹豫着——都说“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他家老太爷已经被断为弥留之际,大黄苦寒,有泻下攻积、清热泻火的作用,一旦药不对症,只怕就真的要了命了。   宁老先生反复研判着方子,问道:“为何是热证?”   云禧道:“老太爷牙关紧闭,口气熏人,这就是热证的表征。”   宁老先生沉默了。   络腮胡大夫又道:“就算是热证,但老太爷六脉皆无,你又怎么说?”   云禧问罗英杰:“罗大人,老太爷以前看过病吗,以往相熟的大夫可曾来过?”   罗英杰道:“老太爷身子骨一向康健,且注重养生,很少请大夫,家里相熟的大夫去年过世了。”   宁老先生若有所思,“所以,云大夫说的积毒,是什么毒?”   罗太太终于有了解释的机会,“老爷,老太爷的饮食都是妾身一手操办的,不可能有毒。”   云禧道:“我并没有说老太爷中毒,而是积毒。”   罗太太有些茫然,“积毒不就是中毒吗,区别在哪里?”   头发花白的中年大夫捻着胡须,循循善诱:“云大夫,治病救人要实事求是。虽然女子行医不易,但若为扬名立万而胡乱开方,后果难以设想,三思啊。” 第17章 谢礼   这位花白头发就差指着云禧的鼻子骂她招摇撞骗了。   云禧道:“治病救人当然要实事求是,敢问这位老前辈,您摸老太爷的下三部了吗?”   花白头发道:“六脉皆无,还摸下三部作甚?”   云禧道:“因为有人天生六阴脉!”   她既然说了,她就肯定摸了,有的放矢。   “哎呀!”宁老先生一跺脚,转身去了床榻边,亲自掀起被子,一摸再摸,“哎呀哎呀,六阴脉,可不就是六阴脉嘛,惭愧呀惭愧。”   花白头发的脸红得像火燎的一样,忙不迭地凑到宁老先生身旁,去摸另一只脚。   络腮胡和另一位老大夫也过去摸了摸。   络腮胡连连摇头,“谁能想到是六阴脉呢,这太少见了,这太少见了。”   云禧微微一笑,反击的话在舌尖转一圈,又溜达回去了——她初来乍到,到处树敌可是不行,就当尊老爱幼了吧。   罗英杰见云禧辩证准确,知道她的方子应该有效,悄悄吩咐下去:速速抓药。   罗太太道:“云大夫快说说,积毒是怎么回事?”   云禧问:“罗老太爷实用寒食散吗?”   宁老先生疑惑地看着云禧,“寒食散的方子早就在民间失传了吧。”   云禧心里一虚,她还真不知道这一点,“那……”   “那什么?”络腮胡道,“六阴脉并不能说明罗老太爷就是热证,宁老先生以为如何?”   宁老先生道:“不忙着下结论,听听云大夫怎么说。”   他今天严重失手,颜面大跌,再不慎重只怕就要贻笑大方了。   云禧在屋子里踱了几步,问罗太太:“老太爷平时都读什么书?”   罗太太吩咐婆子把老太爷平时看的书找了出来。   老太爷读的书很杂,游记、历史、话本,最多的是道家典籍。   云禧从中翻出一本翻得发黄发皱的《丹经》,自语道:“罗老太爷有没有可能服用方士炼制的丹药呢?”   婆子惊道:“哎呀,好像有的。”她扑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雕花精致的小瓷瓶,“这里面装的是不死仙丹,老太爷警告过老奴好几次,说绝对不能打碎了。”   云禧接过来,倒出一颗小拇指指尖大小的黑色丸药,嗅之无味,无法凭外观分辨其药性。   罗英杰蹙着眉头,“果然是丹药。”他问婆子,“老太爷服用多久了?”   婆子惴惴不安,“好像两三年了,老太爷不让老奴外传,老奴……”   罗英杰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罗太太松了口气,几位老大夫纷纷红了脸,除宁老先生外,其他三人同时提出了告辞。   四个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加一起,还不如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女子,这太尴尬了。   罗英杰也替他们脸疼,知道不能再留,便亲自把三位大夫送了出去。   宁老先生叫来云禧,举荐有功,算是勉强挽回一些颜面。   一老一少回到中堂就坐。   宁老先生问道:“云大夫心细如发,医术高明,不知师从哪位杏林圣手啊?”   云禧道:“家祖是名游医。”   宁老先生颔首,“家学渊源、家学渊源啊,敢问尊祖父名讳?”   云禧道:“家祖云一针,江湖人士。”云中晖说自己仇家甚多,警告过原主,不准她向任何人提及“云中晖”这个名字。   宁老先生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江湖中能人甚多,到底是老夫见识有限啊。”   云禧笑笑,不再说话,待罗英杰回来后,以医馆和孩子无人照料无名,也告辞了。   ……   下人抓药回来,煎好,王一鸣用汤匙撬开罗老太爷的牙关,硬灌了下去。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罗老太爷泄下一堆恶臭,很快便醒了过来。   宁老先生再诊脉一次,六脉依旧细弱,确是六阴脉。   他根据罗老先生的实际情况,对药方进行调整后,告辞离开了罗府。   在回去的路上,他对王一鸣说道:“巾帼不让须眉,这位女大夫好生了得呀。”   王一鸣深以为然,“难怪一个妇人家敢自立门户,确实了不起。”   宁老先生叹息道:“今天多亏了你唐师哥。”   他是唐有为的老师,今天叫云禧过来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替自家学生试探其来路根基,以免得罪了人;二是不想有人在京城草菅人命,出于社会责任感,考较考较云禧的意思。   没想到,考较不成,他们四个老家伙反被云禧将了一军。   王一鸣道:“老师不必挂怀,谁能想到罗老先生会是这种奇异脉象呢。”   宁老先生点点头,“的确有些阴差阳错的原因,但到底是老夫大意了。”   罗英杰先找的是络腮胡盛泓他们仨,他最后一个来,听了病情分析后先入为主,只摸六脉,便确认了罗老先生的病情,完全没往“真热假寒”和“六阴脉”上去想。   大夫,不同于其他行业,大意了就会要命。   从某种程度上讲,云禧挽救了宁泽清作为医者的清誉。   王一鸣继续安慰道:“云大夫的祖父是游医,见多识广,一定见过这种疑难病例,云大夫也是赶巧了,医术未必高明。”   宁老先生对他的定论不置可否,道:“‘凡为医者,性情温雅,志必谦恭,动必礼节,举止和柔’,这位云大夫年岁不大,性情修养都不错,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啊。”   王一鸣道:“那……老师要不要再收个女徒?”   宁老先生摇摇头,“游医手段驳杂,跟咱们不是一个路子。”   王一鸣也想起了“江湖人士”四个字,感叹道:“也是,不知其根底,万一有仇家什么的,就麻烦了。”   宁老先生道:“你备上四样礼物,等过两日闲了,我亲自去枯荣堂走一趟。”   王一鸣道:“弟子愿服其劳。”   宁老先生摆摆手,“这不必。”   ……   三天后,一个年轻人带着小厮到了枯荣堂。   “云大夫在吗?”年轻人问门口卖仙草冻的丁婶子。   丁婶子道:“云大夫正在针灸,公子若是有事可在堂里坐等。”   “好,有劳。”年轻人绕过丁婶子,进了堂内。   堂内空地上铺着一张大地铺,两个小男孩坐在中间,正在摆弄几个小玩意。   “啊!”更小的男孩抬头瞅了年轻人一眼,扭头朝帷幔处喊了一声。   “知道了。”云禧正在按摩,听见丁婶子和年轻人的对话了,“客人请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盏茶的功夫后,她帮杂货铺老板娘李婶穿好外衣,拉开帷幔走了出来,朝那年轻人点点头,嘱咐道:“李婶可以找棵合适的粗树杈,手臂挂在上面吊一吊,对恢复很有帮助。”   李婶扭了扭水桶腰,“居然一点都不疼了,云大夫好手段。”   云禧一边洗手一边说道:“好是暂时的,李婶按照我说的办法做,效果更好。”   李婶从荷包里数出三十个大钱,“好嘞,婶子记住了,就按你说的办。你先忙着,婶子改天再来。”   “好,那我就不送婶子了。”云禧应一声,取出手帕擦了把额头的薄汗,问那年轻人,“公子找我?”   她皮肤白皙,五官俊秀,气质卓然不群,即便不施脂粉,也比寻常女子漂亮数倍。   年轻人的目光有些发直,“在下罗启越,家父翰林学士。”   云禧明白了,这位替长辈感谢自己来了,遂问道:“罗老太爷好些了吗?”   罗启越道:“好多了,已经能下地了。”   云禧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干净茶杯,倒了一杯凉茶递给罗启越,“那就好,罗公子请坐。”   罗启越接过杯子,给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出去了。   不多时,小厮和车夫抱着满怀的东西走了进来。   罗启越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只锦盒,打开,放在书案上,“云大夫救了家祖的命,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锦盒里是五只十两重的银元宝,另外还有锦缎两匹、点心匣子两个、卷轴一个。   云禧道:“这怎么好意思,心意收下了。”   罗启越拿过卷轴,展开,说道:“云大夫,罗家书香门第,比不得世家勋贵,这是我们罗家的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卷轴上书:医者仁心。   字迹俊逸潇洒,笔力雄浑,绝对是书法大家的手笔。   云禧喜欢这四个字,便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罗启越大喜,“如此甚好,在下能回去交差了。”   ……   瑞宁堂内,唐有为看着枯荣堂的方向,说道:“运气不错,居然靠上了罗家。”   赵升志道:“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只要她没有背景,咱们瑞宁堂的压力就小多了,其他的唐大夫就别琢磨了吧。”   唐有为道:“怎么没有背景,罗家不就是背景吗?”   赵升志摇摇头,“那也是没法子,着急上火也没用,还不如多看几页医书。”他踱回自己的座位,果然端起本书看起了起来。   齐裕道:“还是得让东家想想法子,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她起来吧。” 第18章 腹泻   云禧医术好,找云禧看病的病人就多,枯荣堂的生意好了,瑞宁堂就会受影响。   赵升志和唐有为不单是瑞宁堂的坐堂大夫,还在瑞宁堂各占一、两股。   涉及到分红,更涉及到养家糊口,就绝不能等闲视之。   齐裕话音一落,唐有为和赵升志就对视了一眼。   唐有为道:“不然这就往东家走一趟?”   赵升志犹豫着,“会不会太沉不住气了?枯荣堂连药柜都没有,来咱瑞宁堂看病抓药的都是静宁街上的老百姓。”   东家来过两趟,知道枯荣堂的情况,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且,罗家在西城,罗大人还是官身,本就不是瑞宁堂的目标客户。   他这么一说,唐有为也冷静了,“你说得对,什么时候见面提一提就行了。”   “哎,又来人了。”齐裕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好像是王师叔……咦,那不是师祖吗?”   唐有为站起来,三两步跑到门口,“果然是老师的马车。”   赵升志问:“宁老找她作甚?”   罗老太爷的诊治过程,唐有为说一半藏一半,只说云禧看出了六阴脉,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唐有为想了想:“老师惜才。”   赵升志惊讶极了,“宁老先生不是不收徒了吗?”   唐有为道:“那就不清楚了。”   他认为,云禧从罗家回来已经有两天了,对于罗老太爷的病情她保持了沉默,就是给诸位老大夫留了面子。   那么,她不说,他就更不能……   想到这里,唐有为的眉心一跳,如果他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再赖到云禧身上,这些老大夫会不会恨她入骨?   不,不能这样做。   唐有为深吸一口气,暗道,“业医者,活人之心不可无,而自私之心不可有”,对一个不满二十的年轻女人玩这样的手段,未免太卑鄙了。   ……   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的。   不知过了多久,宁老先生从枯荣堂走出来,与云禧告辞后,径直往瑞宁堂来了。   唐有为听到王港通报,立刻迎了出去,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师怎么亲自来了。”   宁老先生笑道:“老夫承了云大夫那么大的一个人情,过来瞧瞧也是应该。”   他特地等了两天才来,就是要瞧瞧云禧的德行,如果她对罗家之事保持缄默,便说明此人不骄不躁,人品医德都不错,可交。   反之,他和其他人也不会客气。   赵升志手臂一摆,做了个请的动作,“宁老里面请。”   宁老先生道:“老夫还有事,就不进去了,说几句话就走。”   唐有为拱手道:“老师请讲。”   宁老先生道:“云大夫说,租铺子不是长久之计,她在静宁街只是暂时落脚。老夫以为,如果她不是凑巧看出了六阴脉,医术应该不错,京城有手段的女医没有几个,将来必定大有作为,京买房置地是寻常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道,“做人做事要看得长远些,无论从医德考虑,还是从自身利益考虑,都不该只盯着眼前这点事儿,明白吗?”   唐有为顿时出了一脑门子汗,“徒弟受教,谨遵师命。”   医德是在这一行混下去的根本,而自身利益,便是自身和家人的生老病死,得罪谁都不该得罪大夫。   宁老先生欣慰地点点头,“你能明白,老夫就放心了,都忙着吧。”他转身上了马车。   几人目送宁老先生的马车离开。   赵升志道:“姜是老的辣,听他老人家这么一说,我这心里敞亮不少。”   唐有为往枯荣堂的方向看了过去,“老师自然是睿智的,可那位也不差呀。”   他觉得,自家老师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云禧主动说了什么。   ……   云禧的确主动表白了一番。   她想,宁老先生之所以考较她,一定是因为瑞宁堂的人做了手脚,没有别人。   如今罗老太爷的病有了转机,罗家又亲自上了门,瑞宁堂的人只怕就更坐不住了。   枯荣堂没有药柜,病人没有几个,连起步都算不上,现在与瑞宁堂对上不明智,所以云禧也用了个“拖”字诀,希望通过宁老太爷达到降低对方戒心的目的,好让枯荣堂未来的路走得顺畅一些。   但离开瑞宁街也是她的真心话。   一来,她的医馆不需要搞商业竞争,她没有精力跟对方玩手段,也没那个必要。   二来,医馆赚不了多少钱,医德她要,舒服的生活也要,那就要想办法节约店面成本。   找个合适的地方,做某一个区域里独一无二的医馆,是她这一两年内的最大目标。   神秘帷帽女五两,罗家五十两,开业仅一个月,两个病人就赚出了一年的租金,相信买房置地也用不了太久。   云禧对此很有信心。   手头有银子,吃食就要好一点。   临近午时,云禧亲自去市场买了几条大鲤鱼和两副猪肝。   一半藏空间,一半请丁婶子做了清蒸鲤鱼、卤猪肝。   做好之后,在地铺上放个小方桌,云禧和丁婶子盘膝而坐,一个择刺,一个用勺子刮猪肝泥。   丁婶子说道:“罗家公子和那位老大夫来的时候,瑞宁堂的大小爷们儿出来进去好几趟,可是坐不住了,啧……一堆大老爷们儿天天盯着个弱女子,也不嫌害臊。”   云禧笑了笑,她可不是弱女子,不过有人维护的感觉还是很幸福的。   她说道:“怕被我抢了生意呗。”都是为了吃口饭,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丁婶子又“啧”了一声,“那就好好给人瞧病,扯那些用不着的干啥。”   云禧认可这一点,如果两家医术水平相当,她就算抢得了一时也抢不了一世。   “尿!”豆豆忽然大喝一声。   “我也尿!”狗儿一次蹦出了三个字。   “诶哟,我的小孙子出息咯!”丁婶子喜笑颜开,扔下匙子就往院子里跑。   “儿子,忍耐一下,丁奶奶马上就把尿壶拿来了。”云禧见豆豆憋得直打激灵,赶紧把他抱到地铺边缘,省得一个憋不住尿出来。   丁婶子腿脚灵便,很快就带着两只小尿壶跑了回来,后面还带着一个人,“云娘子,这位小哥自己进来了。”   “云娘子,救命啊!”小果子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豆豆吓一大跳,小身子一个激灵。   云禧一把抓过尿壶,精准地接了上去,“哗……”   “尿,尿!”小家伙“嘎嘎”地笑了起来,大眼睛弯弯的,又可爱又漂亮。   云禧摸摸他的大脑壳,以示表扬,对小果子说道:“在我这里不用跪。你说吧,怎么了?”   小果子不起来,白着脸,哽咽着说道:“四爷下午就要进宫了,但忽然闹了肚子。吃食是小人从家里送去的,呜呜……小人去了德义堂和宁神堂,却一个大夫都没找到,都出去用午饭了。云娘子,快想想办法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进宫?”云禧和丁婶子一起重复了一遍。   小果子用袖子抹了把泪,“对,进宫。皇上要赏荷,说是要考较文章。云娘子快跟我走一趟吧,小人求求云娘子了。”   云禧蹙着眉头,“煎药来不及了,针灸更多的是针对功能性腹泻,对这种急性肠胃炎不大管用,如果有人使坏……唉,我陪你往瑞宁堂走一趟吧。”   “好好,多谢云娘子。”小果子急得不行,起身就往外走。   云禧摸摸豆豆,“你跟丁奶奶吃饭,娘马上回来喂你。”   “啊!”豆豆答应一声,抓起一把勺子,自己去舀小碗里的鱼肉。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枯荣堂。   云禧道:“小果子稍等一下。”她脚下一拐,去了书案处。   小果子在门口等她,急的直跳脚,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云禧假装翻抽屉,实际上从空间里取出两样药:蒙脱石散和诺氟沙星。   她找出一张草纸,一分为二,撕开三小袋蒙脱石散,倒在其中一张上,再把四粒诺氟沙星的胶囊掰开,倒在另一张纸上。   把两张纸上的药包好,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云禧又开始磨墨。   小果子以为她在故意磨洋工,又在书案前跪了下来,接连磕了三个头,“云娘子,四爷正等着小人呢。他在侯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你就可怜可怜他吧。”   云禧有些郁闷,但手上动作没停,说道:“你闭嘴,我自有道理。”   砚台黑了,她便罢了手,提起毛笔,分别在两张纸上写上“干、冲”二字,再包在药包上。   “写有‘干’字的药直接倒嘴里,用温水送服,写有‘冲’字的用温水化开,再送服。”云禧把两包药交到小果子手里,“记住了吗?”   “原来不用买药了。”小果子登时破涕为笑,“小人记住了。”   云禧嘱咐道:“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药,没剩下多少。而且我不会配这两样药,不要跟外人讲,讲了我也没有,知道吗?”   西药见效快,可救命,且用一片少一片,她不方便当着丁婶子的面拿出来。   小果子重重点头,“明白了。”他转身就往外走,走两步又停了下来,“云娘子,我家四爷在侯府过的不好,你且等一等。”   云禧耸了耸肩,她为什么要等?这傻小子说什么胡话呢!   季昀松是一甲探花,入职最有前途的翰林院,除非他疯了,否则绝不会回来做云家的赘婿——赘婿是被女人娶回来的,女尊男卑,对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小果子上了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回到翰林院。   季昀松不在编检厅。   小果子正要问柳晔,柳晔就先开了口,“买药了吗,你家四爷已经在茅房住下了,就等着你救命呢。”   “多谢柳大人。”小果子从水壶里倒了杯温水,连跑带颠地出了门。   柳晔摇摇头,“这小厮傻了吧,一杯水能解决什么问题。”   杨道文瞄了眼季春景,“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小季大人运气不好,我看应该去庙里好好拜一拜了。”   “是啊是啊,今日面圣非同小可,小季大人若是去不上,实乃憾事也。”   “欸,此言差矣,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   “那倒也是。”   “时辰快到了,我们准备准备,也上趟茅房吧。”   ……   小果子一路护着水杯跑到茅房外。   季昀松正坐在茅房对面的石墩上,白着脸,弯着腰,还捂着肚子,就像个等着打扫茅房的老大爷。   他听到脚步声,立刻抬起了头,见只有小果子一个人,眼里闪过一丝绝望,“买到药了吗?”   小果子把杯子放在石桌上,“四爷放心,小人拿到药了。”   季昀松狐疑地在他前胸扫视一遍,“药呢?”   小果子把两个小药包从袖子里拿出来,取出写着“干”字的药包打开,“四爷先把这个倒嘴里。”   季昀松的目光落在“冲”字上,“这是云娘子的字,你去找她了?”   小果子道:“四爷先吃药,吃完小人再说。”   淡黄色的纸,包着白色的药面。药面极细,像面粉一般。   季昀松想不出哪种药会是这样一种状态。   他迟疑着,不敢伸手。   小果子道:“四爷快吃,其他大人已经在准备出发了。”   季昀松心道,不去又怎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跟机会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   小果子见他只盯着药却不肯吃,便也看了眼药粉,恍然大悟……   这药有点像砒/霜啊!   他呐呐道:“云娘子说,这是她祖父留下的药,只有这么一点儿。不如,小人先尝一点?”   “四弟,你怎么样了?还能去吗,若是不能,我同孙大人说一声。”季春景和其他大人一起来了。   “呵~”季昀松轻轻哂笑一声,扬声道,“多谢三哥,我没事了,马上就走。”他怀疑,他之所以如此,就是季春景让人在饭菜里动了手脚。   不行,他必须去。   云禧有儿子,她不可能那么蠢,敢丝毫不加掩饰地毒杀他。   他拿起纸包,折出一个三角,往嘴里一倒……   小果子递水杯过来,“四爷留一点水,还有一包药呢。”   “呕……”药粉在嘴里化开,苦得要命。   季昀松差点一口吐出去,连喝两大口水才勉强忍住。   小果子把蒙脱石散倒在水杯里化开,季昀松一不做二不休,再次一饮而尽。   这个药好些,不苦,只是味道一言难尽。   季昀松的肚子又疼了起来,小跑着进了茅房。   这时候,季春景到了。   他捂着鼻子站在茅房外,担忧地说道:“四弟,实在不行就别去了,万一冲撞了圣上,只怕我们季家吃罪不起。”   季昀松没搭理他,里面响起一阵画面感极强,且令人尴尬的“噼啪”声和“哗啦”声。 第19章 亭子   小果子心急如焚,额头上的汗珠子瀑布似的往下掉。他抹一把汗,用余光瞪着季春景,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半盏茶的功夫后,季昀松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   小果子上前扶住他,无比心虚但又带着一丝期待问道:“四爷,好点儿了吗?”   季昀松摇摇头,上半身依旧佝偻着,单手死死压在肚子上。   季春景道:“四弟感觉如何?”   季昀松道:“问题不大,三哥不必操心,明昱能坚持。”   季春景藏在扇子后面的薄唇悄悄翘了起来,“好,能坚持就好,要是有什么事,你提前跟我说,我去帮你转圜。”   季昀松答应一声,重新在石墩上坐下。   杨道文捏着鼻子从茅房里走了出来,劝道:“大臣们上朝之前,大多不敢吃不敢喝。兄弟劝你一句,还是现在放弃的好,不然只会更加如了某人的意。”   季春景凉凉地看杨道文一眼,说道:“杨大人好利的嘴皮子,想看兄弟阋墙不如回自家看,更方便。”   杨道文冷笑一声,“家里的看,外边的也看,免费的大戏不看白不看。”   杨道文出身宁国公府,虽才华斐然,但性格刚勇,总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向来看不惯季春景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二人经常互掐,柳晔早就习惯了,他凑到季昀松身边,小声道:“趁着罗大人、孙大人还没来,你再去蹲蹲,说不定再来一回就好了呢。”   季昀松点点头。   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老侯爷说过,皇上对内阁的一些阁老不满,此番御花园之行,说是考较文章,其实是要替内阁储备人才。   不然季春景也不会铤而走险,明晃晃地在他的饭菜里做文章。   因为一旦他仕途顺利了,季春景失去的不仅仅是侯府强有力的支持,还可能会失去虚假的嫡出身份。   继而,季春景现有的人际关系也会岌岌可危——庶子占嫡子身份,一方面会让嫡子心寒,另一方也会让庶子不齿,两方面都不讨好。   一个老翰林摇摇头,“小季大人也是执拗,拉成这样还怎么坚持呢?年轻人,功利心还是不要太重的好。”   另一个附和道:“是啊是啊,他这个情况能坚持到宫门都够呛。而且进宫后,很长一段路上都不会有茅厕,一旦出了丑,只怕悔之晚矣呀。”   二人声音不小,显然就是想让季昀松和季春景听见。   季昀松听而不闻,没有任何反应。   季春景无奈地朝笑了笑,把扇子插在后脖颈里,也进了茅房。   小果子问道:“四爷,你怎么样了?”   季昀松微微摇头,不怎么样,他还想拉,但可以确定的是,云禧给他的不是毒药。   “你帮我看着点儿,我再去一趟。”他弯着腰又钻了进去。   “……来了。”小果子正要答应,就见罗大人和孙大人一起来了。   “小季大人怎么样了?”孙明仁问他。   “回禀孙大人,小季大人马上就好了。”小果子壮着胆子撒了个谎。   他话音刚落,季春景就出来了。   罗英杰笑道:“正好季修撰也在,兄弟俩有个照应。”   孙明仁道:“正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翰林院还是头一回有亲兄弟一同供职呢。”   “可不是。”罗英杰往茅房去了,“走吧,解决完了就出发,总不能让皇上等着咱们。”   小果子急得团团转。   季春景冷哼一声,“做下人的第一要旨是诚实,第二要旨是细致。这两点,你哪样都没做到。”   小果子垂下头,努力地翻了一个大白眼。   季昀松从茅房出来,说道:“三哥教训得对。人生就像在茅厕,只要你稍加松懈,就会有苍蝇盯上来,不细致是不行的。”   小果子眼睛一亮,四爷这话说得妙啊,这位假模假式的三爷可不就是那种嗡嗡叫的大苍蝇嘛!   季春景眉心一蹙,目光箭一般地朝季昀松射了过去。   季昀松微笑着看向他,“走吧三哥,上了这么多趟茅房,整个人都臭了,我得换件衣裳再走。”   季春景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四弟这是好了?”   季昀松道:“托三哥的福。”   ……   兄弟二人边说边走远了。   孙明仁和罗英杰也一起出来了。   孙明仁感叹道:“小季大人确实命苦。”   罗英杰颔首,“此子‘貌似潘安,才比子建’,吃些苦头也好,人会更踏实些。”   凭什么季昀松就得吃苦头,季春景就坐享其成呢?   孙明仁不赞同他的话,却也没有反驳,只道:“只希望他不要出丑才好,不然类似‘功利心重’或者‘不知进退’的评语少不了他的。”   罗英杰道:“此子心性坚韧,性格清冷,不像那种人。”   孙明仁负着手,眯着眼看向季昀松的背影,“但愿如此。”   罗、孙二人的马车一启动,季昀松便也随之一起出发了。   小果子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道:“四爷,小的拿了个铜盆上来。”   他的意思是,季昀松憋不住可以在车上继续拉。   季昀松睁开眼,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果子有些讪讪,没话找话道:“四爷的肚子好些了吗?”   季昀松道:“啰嗦!”   他没那么蠢,明知道闹肚子还往宫里跑。   小果子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云娘子的药管用。”   季昀松道:“南城最远,你怎么找到她那儿了?”   小果子委屈巴拉的,“四爷,不是小人要舍近求远,而是其他医馆大夫都不在,小人实在没法子了。”   “错有错招,也算因祸得福了。”季昀松阖上眼帘,掩盖了眸子里怨毒的目光,心道,季春景到底是状元,行事有章有法,且果决彻底,自己输得不冤。   小果子重重点头,“云娘子的药确实好。”   季昀松也这么认为,“的确,立竿见影。我欠她一个大人情。”   小果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只是个下人,主子们的事轮不到他插嘴。   ……   一干马车在宫门前停下,翰林院的官员们下了车。   进门前,罗英杰数了数人头,最后问季昀松,“小季大人怎么样,能坚持吗?”   季昀松拱手道:“罗大人放心,下官完全好了。”   罗英杰仔细端详两眼,见他眉眼中确实有了神气,便也安了心。   孙明仁提醒道:“你要考虑清楚利害关系,切不可莽撞,知道吗?”   季昀松再次拱手,“下官明白。”   季春景和几个老翰林连连摇头,彼此对视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   一行人逶迤进了宫门。   柳晔陪在季昀松身边,杨道文则走在二人前面。   柳晔奇带着一丝好奇问道:“你拉成那样,居然也能好得这么快?”   杨道文闻言也道:“这个时候放弃还来得及。”   季昀松道:“放心,我吃的药很管用。”   杨道文脚下一顿,小声道:“我懂一点医,如果所料不差,你中的应该是巴豆,什么药止泻止得这么快?”   季昀松想起小果子的嘱咐,说道:“小果子求的偏方,白色药面,不知道什么药。”   杨道文讽笑一声,“胆子倒是不小,什么药都敢吃。”   季昀松反问:“不然有什么法子呢?”   ……   每走几十丈,季春景就留意一下季昀松:季昀松有一搭无一搭地跟杨柳二人聊着,始终不见任何异常之处。   难道真的好利索了?   这不可能!   蒸鸡蛋能缓解巴豆造成的腹泻症状,但小果子并没有带回蒸鸡蛋来。   他到底吃了什么药,哪来的?   难道是他那个妻主?   小果子去了那么久,一定是她!   季春景捏了捏拳头,无论是谁,敢破坏他的计划都必须付出代价。   ……   小太监引一干精英们进入御花园,绕过几个建筑,在一个名为“延辉阁”的三层建筑前住了脚,说道:“罗大人,奴婢进去通禀,您和诸位大人在此处稍候片刻。”   罗英杰客气道:“有劳公公。”   小太监进去了。   季春景不死心地再问季昀松,“四弟感觉如何?”   季昀松道:“三哥放心,彻底好了。”   季春景心里仅存的一点侥幸也没有了。   盏茶的功夫后,嘉元帝迈着四方步从阁里走了出来。   这位至尊爷三十五岁,中等身材,容貌隽秀,微胖,有一双温温润润的丹凤眼,有点像瘦版的弥勒佛。   容貌慈祥,不代表性格绵软,能从诸多皇子中杀出来的皇帝都不简单。   翰林院诸人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平身。”嘉元帝双手一抬,笑道,“诸位来得正是时候。走吧,随朕逛园子去。”最后一句,他是对侧立一旁的重臣们说的。   ——首辅、次辅,以及各部尚书都在。   御花园里的青石板路光可鉴人,两侧树木高大繁茂,目光透过枝丫向不远处望去,只见花木扶疏掩映着红墙金瓦,重重楼宇气势恢宏,屋脊上的每一尊雕塑,窗棂上的每一处装饰,乃至于溪畔的每一块巨石都经过了精雕细琢,好一番刻意而又丝毫不见刻意的皇家气派。   如果说午门、太和殿、保和殿是神圣,那么御花园就是生活。   神圣让人敬畏,生活才更让人向往。   季昀松出身小城,曾经以为侯府、公主府就已经是极尽奢华了,置身御花园才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搞明白,为何皇家无父子兄弟。   皇上与重臣们在前面谈笑风生,一干翰林夹着尾巴跟在后面,不敢乱看,更不敢交谈,就像一群被滔天的权势斗败了的家犬。   季昀松的肚肠恢复了平静,人便也闲适了不少,虽不会眼神乱飘,但也的确在施施然游赏。   “朕这园子怎么样?”嘉元帝在一处名为‘浮碧亭’的亭子里落了座,目光在一众朝臣脸上一扫而过。   季昀松身材颀长,几乎是所有官员中最高的一个,眼睛在众官头顶之上,无遮无拦,恰与嘉元帝对了个正着。   嘉元帝道:“如果朕没记错,这位就是新科探花季昀松吧,就由你来做一首诗,夸夸朕这亭子。”   居然是亭子!   不是说好的赏荷吗?   枪打出头鸟,这小子什么鬼运气啊!   所有人都傻眼了,同情的目光刷刷地朝季昀松射了过去。   季春景微微一笑,暗道,好戏来了。 第20章 解围   季昀松也懵了一下。   但他不是因为只准备了荷花诗,其他的毫无准备才慌,而是骤然接受巨大考验的紧张。   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是季昀松的启蒙老师时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季昀松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拱手道:“微臣领旨。”   他退后几步,重新观察浮碧亭。   亭子矗立在荷花池边,红漆鲜艳,金瓦明亮,显然是新建造的。正方形,三开间,雕梁画栋,无一处不精美。   富贵是真富贵,大气也真大气,但它既没有极致的文雅,也没有历史的尘垢,更没有人间的苦涩,短时间写出高质量且有深度的诗也不会那么容易。   所有人都在望着季昀松,各种怀疑的、看戏的、期盼的目光,每一道都让季昀松感觉如芒刺背。   首辅陆微说道:“题目看起来简单,实际上难,皇上这道题出得好,新颖。”   常似之摇着扇子微微一笑,“非也,皇上仁慈,题目并不难。季昀松作为探花,这点应变的本领应该有的。皇上若再限制一下时间,大概就能知道此子的心性如何了。”   陆微在替季昀松开脱,常似之却跟他唱了个反调,而且还在提醒皇帝,应该加大难度。   首辅次辅不和,应该是皇上很想看到的。   但皇上会听谁的意见?   如果听次辅的,那么首辅陆微日后是否有失去重用的危险呢?   大家的注意力瞬间转回浮碧亭里,那三位核心人物身上。   陆微似笑非笑地看了常似之一眼。   常似之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尴尬地咳嗽两声,额头冒出了涔涔的细汗。   偌大的御花园安静得几乎能听得到鱼儿游水的声音。   “嗯……”季昀松略一沉吟,“斜阳飞宇映晚空……”   居然这么快就有了!   众官员再次转移视线,惊讶地看向季昀松。   嘉元帝在唇角挂起一丝笑意,点评道:“起势平平,但点明了时地,倒也应景,继续。”   季昀松踱了一步,“浮光碧影舞亭风。”   嘉元帝点点头,“哈哈,朕的亭子有了,浮碧亭。第三句呢。”   季昀松没想好第三句,他仓促开口,不过是想替皇上解个围罢了。   “第三句……”季昀松自语一声,再踱两步,垂下头,“嗯……”   某些翰林就窃笑了起来。   季春景没有笑,担忧地看着季昀松,仿佛真的为他捏了一把汗。   季昀松的精神紧张,且刚闹完肚子,身体虚弱,此刻已是大汗淋漓,唇色也苍白了许多。   嘉元帝吩咐身边的小太监:“给他倒杯茶。”   小太监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一杯茶递到了季昀松手里,季昀松谢恩,矜持着抿一小口,然后假装擦嘴,吐到帕子里,一鼓作气道:“红粉佳人临水立,天下豪士聚此中。”   他不确定巴豆的药效还有多少,一旦茶水进肚,可能会造成连续跑茅房,那就真的贻笑大方了。   嘉元帝道:“意境寻常,但对仗工整,且目的明确、大方稳重,基本达到朕的要求。小季大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来也算难得。”   说完,他看向陆微,“陆大人以为如何?”   他只问陆微,不问常似之。   常似之白了脸。   陆微拱手:“皇上明鉴。”   嘉元帝扫视群臣,问道:“还有哪个做出来了?”   众臣子沉默。   季昀松的这首诗确实平平无奇,但用时短,在时间上赢了。   接下来无论谁做,只要做不出比季昀松更好的诗词,就有不自量力的嫌疑。   能站在这里的,都不是蠢货,自然也不会轻易开口。   嘉元帝笑了笑,抬手指向池塘,“亭子不擅长,荷花想必是擅长的,朕等着诸位爱卿的佳作。”   亭子西南就是曲折的廊桥,桥上早已放好了条案,笔墨纸砚均已备齐。   群臣告罪,离开浮碧亭前往廊桥……   柳晔用胳膊肘顶了顶季昀松,佩服地说道:“可以啊,小季大人。”   季昀松道:“你看看我的后背。”   他穿了件宝蓝色常服,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   杨道文瞄了眼走在前面的季春景,“倒也不用谦虚,确实不俗。别人我不知道,单从用时上我是佩服的。”   “确实,也就十几息的辰光啊。”柳晔认同这一点,“兄弟一句都没想出来呢,小季大人做完了。”   三人边走边聊,跟着大部队进入廊桥。   桥里安静极了,大家或冥思苦想,或欣赏风景,或胸有成竹,气氛诡异得如同科考考场一般。   柳晔自觉地闭上了嘴巴,杨道文则冷哼了一声。   季昀松不喜欢这种作诗方式,他以为,作诗是一种情绪上的释放,随心所至的作品更加动人。   于是,他脚下不停,一路观赏着荷塘走到大南边,在一处汉白玉拱桥边缘坐下去,心无旁骛地观赏荷塘上挤挤擦擦的荷叶,以及粉粉嫩嫩的荷花。   杨道文和柳晔见他坐得舒服,有样学样,也挨着坐了。   ……   浮碧亭地势略高,荷塘上的景象一望便知。   嘉元帝负手而立,说道:“季昀松多大了?”   陆微道:“二十一。”   嘉元帝笑了笑,“到底是年轻人,他身边的两位你们认得吗?”   常似之道:“季昀松右手边上的是宁国公府六公子,杨道文,三年前恩科二甲第六。”   陆微道:“季昀松左手边的叫柳晔,也是三年前的恩科,他中了二甲第一。”   说是二甲第一,其实不过是小小的第四罢了,且没有显赫的家世,陆微却能记得清清楚楚。   五十多岁的人还有这种记忆力,天赋相当可怕。   “都是人才啊!”嘉元帝赞叹一声,“陆大人和常大人不妨赌一赌谁能胜出。”   陆微道:“诗才高低固有天赋的缘故,但更多的是积累,以及对人生的感悟。姜是老的辣,老臣斗胆,认为罗英杰罗大人或者孙明仁孙大人能赢。”   常似之斟酌片刻,说道:“经验重要,但天赋也可以让人一骑绝尘,老臣见过季春景的诗作,此子可以胜出。”   “季春景,状元郎嘛,朕记得这个人。走吧,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下去走走。”嘉元帝起了身。   ……   柳晔道:“皇上下来了,你们想好了没有,我有几句了,先去写上再说。”   杨道文看看季昀松。   季昀松道:“走吧,再不动笔就成了恃才傲物和不识时务了。”   三人在廊桥边上找三张挨着的条案,各自执笔挥毫……   “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韶光,倒泻半湖明月。好,好一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嘉元帝抚掌赞叹,“字好,词好,今日魁首,当属小季大人!”   季昀松放下毛笔,转身深鞠一躬,在抬头的瞬间,他看到了季春景嫉恨得小心翼翼的眸光。   作者有话说:   每逢大事有静气,改自翁同龢的“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关于亭子的诗是作者自唐代李群玉的《北亭》改写的,大家凑合看看。   浮碧亭,故宫里的,介绍采纳了百度词条,当然也改写了。   宋,张炎《疏影·咏荷叶》——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渚,亭亭清绝。犹有遗簪,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鸳鸯密语同倾盖,且莫与、浣纱人说。恐怨歌、忽断花风,碎却翠云千叠。   回首当年汉舞,怕飞去、谩皱留仙裙折。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   这一首就直接引用了。 第21章 报信   云禧知道,如果她的药救下季昀松,接下来很可能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但她并不后悔。   一来,她不想欠季昀松的,此番正好还回去;二来,季昀松是豆豆的亲爹。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不该袖手旁观。   小果子一走,云禧便交代丁婶子,无论枯荣堂出什么事,她都必须躲得远远的,只管带好孩子就行。   丁婶子为此一连紧张好些天,但枯荣堂一直平安无事,慢慢也就懈怠了。   这天傍晚,丁婶子有事走得早,云禧自己关店面,刚要给枯荣堂落锁,季昀松就带着小果子来了。   “云娘子。”季昀松拱拱手,进了门,也不废话,和小果子一起帮云禧上门板。   云禧问:“你们吃饭了没有?”   季昀松道:“刚下衙不久,回去再吃。”   小果子朝云禧撇了撇嘴。   云禧挑了挑眉,这个时代的人吃饭早,而且侯府的下人擅长捧高踩低,他们回去只怕也没有饭吃,便道:“家里还有剩菜,我给你们热热去。”   季昀松想拒绝,但云禧已经抱着孩子走了,也就罢了。   关上店门,季昀松主动带孩子,小果子帮云禧烧灶。   云禧晚饭吃的是红烧猪大肠、蒸鸡蛋,还有一个肉末酸豆角,除蒸鸡蛋外,其他两样都有富余。   饭是蒸的,剩的不多,但软硬度合适,打几个鸡蛋炒一炒就够吃了。   云禧切了点葱花和黄瓜丁,打三个鸡蛋,在锅里倒上豆油。   油开下米饭,炒散后,放鸡蛋。   待鸡蛋液包裹住油饭,放进黄瓜丁,再翻炒几下,放盐拌匀,撒上葱花就出锅了。   做法简单,火候掌握得好,颜值也很高。   小果子吸了吸鼻子,道:“想不到云娘子还有这般手艺呐!”   云禧道:“不瞒你说,我只会做简单的几样菜,炒饭是最拿手的。”   小果子道:“有丁婶子帮忙,会做几样也够用了。”   几句话的功夫,云禧热完其余两道菜,刷净大锅,把仙草煮上了。   小果子摆放饭菜,云禧则从井里捞出一只冰好的大西瓜,一切两半,一半放空间,一半切成片。   她端着西瓜盘进了屋,“你们吃饭,我喂豆豆西瓜。”   豆豆站在饭桌前,指着香喷喷的猪大肠对季昀松说道:“吃。”   大肠的味道极香,但软塌塌的样子让季昀松非常警惕。   季昀松问道:“这是什么。”   云禧道:“猪大肠,反复洗过,很干净,放心。”   “大肠?”季昀松蹙了蹙眉头,往嘴里扒了一筷子炒饭。   云禧没再劝,把豆豆抱过去,挖一勺子西瓜给他吃。   豆豆伸出小手,推开云禧的勺子,指着大肠说道:“香,吃。”   季昀松抬起头。   因为香,所以要吃,这表达多么清晰!   小家伙的眼神清亮,认真,而且执着。   是他的儿子呢。   他心中欢喜,立刻夹起一块给孩子送了过去,“叫爹。”   豆豆没叫,但喜笑颜开,张着嘴去接……   “他就是叫你大爷也不行。”云禧挡住季昀松的筷子,“大肠油脂多,他才九个月,胃肠消化不了,而且你看,他牙还没长齐呢,能吃下这么大一块吗?”   豆豆张着嘴,露出三颗米粒大小的小白牙。   季昀松再看看筷头上汤汁饱满、将近寸许长的大肠块,顿时感到了无比的尴尬,“我,呃……就是逗逗他。”   他收回筷子,挽尊似的把大肠放到自己嘴里,顺便咀嚼了两下……   “哇……”   眼看着到嘴的肥肉飞走了,豆豆毫不客气地大哭起来。   云禧瞪了季昀松一眼。   季昀松避开她的视线,垂着头,假装专心品鉴大肠。   噫!   还挺好吃,劲道,软糯,有嚼劲。   他忽然惊觉,然而小果子吃得喷香,已经干掉了小半盘子。   一主一仆夹菜的动作都快了起来。   云禧瞧瞧季昀松那张好看且带着一丝稚嫩的侧脸,心道,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幼稚!   她抱着孩子去了西次间,从空间里取出几颗熟花生米,用蒜臼子捣碎。   “咚咚”的声音吸引了豆豆的注意力,空气中也盈满了浓浓的熟花生香。   这二者如同按电钮一般暂停了哭声。   “香。”豆豆含着泪说道。   云禧舀一点点花生泥放在他嘴里,说道:“这是花生。”   豆豆点点头,“花,生……香!”尽管不连贯,但一次说了三个字。   “很棒。”云禧夸赞一句,在小脸蛋上亲了亲,抱着他出了院子,往大街上走去——她打算等主仆二人吃完饭再回来。   日落西山了,天边燃起了金红色的晚霞。   除两家小酒楼外,家家都在忙着闭店,行人很少。   只有他们娘俩是闲适的,闲适得有些孤单。   云禧有些想念现代的霓虹和吵闹的街头音乐了,一时不免有些伤感。   “哟,小娘子带孩子玩儿呐。”一个难听的声音伴着沉重的脚步声到了云禧跟前,“还挺俊俏。”   云禧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两个彪形大汉呈犄角之势拦住了她的前路。   她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走。   两个大汉并没有追,只是不怀好意地看着云禧的背影。   云禧关上大门,在门口略站了站,等心脏跳得平稳了才进上房。   装大肠的盘子已经光了,小果子开始收拾桌子。   季昀松问:“出什么事了吗?你脸色不太好。”   云禧在桌边坐下,挖起一勺西瓜给豆豆,“刚遇到两个男的,大概是故意捣乱来了。”   季昀松把剩下的两口饭吃完,放下碗筷,“他还真是不择手段呢。”   云禧把匙子给豆豆,让他练习使用工具,“季春景吗?你就是因为这个来的?”   季昀松点点头,“我警告过他一次,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动手了。”   云禧不明白,“为什么你警告过他,他依然会动手?”   季昀松咬了口西瓜,“因为我人微言轻,只能让他避嫌几天。”   他心中愤愤,目光凶狠,咬西瓜跟咬人一般,红色的西瓜汁染在白皙的脸颊上,颇有些诡异感。   云禧看看他,再看看自家狼狈的小儿子,心里使劲摇了摇头:幸好自己跑的早,不然得养两个儿子,啧……   她问道:“你怎么算的时间?”数学题能算,人心也能算吗?   季昀松道:“并不是多么烦难的事情。昨日,罗英杰罗大人晋升为东阁大学士,孙明仁孙大人掌管翰林院,孙大人对我不错,而我在御花园脱颖而出,擢升为从六品修撰,与他平起平坐了。再有就是,你这边有了些人气,他忙完婚前杂事,也正好腾出手来了。”   “哦……”云禧点点头,她的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总算没白搭,“那你打算怎么办?”   季昀松道:“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要么你带孩子回老家,我给你凑些搬家银子;要么搬去福来客栈住些日子,白天随他闹,至少可以保证晚上安全。”说到这里,他摊了摊手,“没办法,我眼下一穷二白,如果你愿意,我搬过来住几日也是可以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你放心,我不会总让他压着我的。”   灯花越结越大,火焰在季昀松疲倦的眼里跳跃着,就像年轻人一往无前的斗志。   云禧不解:“晋安侯这么纵容季家子弟的吗?他给你下了药,什么惩罚都没有?”   “唉……”季昀松闭了闭眼,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们,因为题材冷、梗也不热,所以成绩其实不太好。为了让本文在上夹子时不过分寒酸,所以需要压一压字数。   大家若是觉得短,就养养肥吧(看看我无奈的脸)   抱歉,拱手!   ps:大家不用担心文烂尾,看看我上一本机甲就知道了,为了此文看完整本内经的人会好好写完的。 第22章 肺癌   季昀松关键时刻闹肚子,季春景确实嫌疑很大,但他没有任何证据指证季春景。   所以,这种官府都断不明的官司,根本没必要跟偏心眼的老晋安侯说,说了也是自取其辱。   季昀松虽然年轻气盛,但还是把这口气生生地吞下去了。   然则,此事毕竟微妙有趣,闲言碎语流传得极快,没过几天,老晋安侯就在别人嘴里听到了消息。   他的第一反应是小果子做事不力,要打他三十大板,被季昀松拦下了,最后只打了十个。   继而,晋安侯把季昀松和季春景叫到书房,问明情况后各打五十大板——不是真打板子,而是二人都被指责为不顾全大局,让季家名声受损。   结果确是这个结果,季昀松无话可说,全程保持缄默——他不屑于解释。   季春景正好相反,除了不承认指使人下药之外,其他的都认,诚心诚意地认了错,道了歉,并表示日后一定兄友弟恭,把老侯爷哄得服服帖帖。   这让季昀松对“厚颜无耻”四字的认识更加全面、深刻了一些。   云禧感叹道:“家族也是一个复杂的小社会,你得到的支持多一些,他得到的就会少一点,有时候由不得你不争。另外,嫡庶天然对立,他名不正言不顺,针对你也是理所当然。你俩天生死对头,你要么妥协,要么打起精神跟他斗,没别的办法。”   季昀松道:“我的事我明白,你的处境你明白吗?”   云禧给豆豆喂了两口凉开水,“我明白,我今天晚上就搬到福来客栈去。”   季昀松道:“如果那些混蛋日日来捣乱,不让你的医馆正常经营,你打算怎么办?”   “啊~哈~”豆豆扔下勺子,打了个呵欠,使劲往云禧的怀里拱了拱,大眼睛也闭上了。   云禧让小果子递过来一条湿手巾,擦干他的手,假装从袖子里(实际从空间中)取出一块干净细致的小布,擦擦他的三颗小米牙,小家伙不满的“吭叽”两声,还是睡了过去。   云禧这才说道:“只要他们不来硬的,我就有法子对付他们。如果他们真来硬的,我就告官。如果告官不行,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她心里清楚,季昀松肯定非常想让她们娘俩离开京城,之所以给她选择,是因为他知道他说了不算,而且她刚帮过他,他做不到冷眼旁观和落井下石。   云禧用勺子剜下一块西瓜,放到嘴里,“我有手艺傍身,在哪儿都能过得好,你顾好你自己就行。和离的文书我已经写好了,就在那边的书案里,你签一下再走。”   丁婶子知道季昀松是可以进宫的大官,附近的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她只要把和离一事保密,且孟举人断臂再接一事暂时不发,就可以平稳过渡,甚至站稳脚跟了。   季春景让她彻底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想蹚季家的浑水,就赶紧和离。   “这……”季昀松的目光落在豆豆的包子脸上。   云禧警惕地搂紧了豆豆,“孩子是我的,你休想。”   季昀松收回目光,辩解道:“我从未想过要和你抢豆豆……”   “咚咚咚!”大门被敲响了。   季昀松停下话头,清冷的眼里陡然多出几丝寒意,他站起身,四下找找,从八仙桌上拿起水果刀,说道:“我和小果子开门,你留在这里看孩子。”   小果子哆嗦一下,“我去拿菜刀。”   云禧道:“别紧张,估计是问诊的。”她趿拉着鞋,把孩子送到床上,掩好了帷幔。   这时,季昀松和小果子已经出去了,外面的人听到脚步声,又“咚咚”地敲了两下。   “云大夫!”一个女子叫道。   季昀松脚下一顿,立刻朝小果子伸出手,小果子把从厨房顺出来的菜刀交给季昀松,开门去了。   季昀松回到上房,若无其事地把菜刀放在八仙桌上,“找你的。”   云禧心里觉得好笑,但没表现出来,快步出去了。   云禧没见过敲门的女子,警惕地问道:“你找我吗?”   “对。”那女子道,“云大夫,我姓刘,您叫我刘妈妈就行。我是这间铺子的东家的下人,我家老太太病重,想请云大夫过去瞧瞧。”   “这……”云禧感觉有些奇怪,瑞宁堂在静宁街上经营多年,口碑一向不错,怎么会来找她呢。   难道,因为病人是老太太?   不能。   以前没她的时候,大家不是照样找男大夫么。再说了,人已经病入膏肓了,更应该找高手才对呀。   刘妈妈见她犹豫,揣度着解释一句:“已经请过好几个大夫了,瑞宁堂的唐大夫白天去过,但我们东家还想试一试。”   云禧点点头,这就合理了,“好,我去拿些东西,这就走。”   她回到上房,去西次间取了装银针的袋子。   出来时,季昀松说道:“让小果子陪你去,我在家看孩子。”   云禧点点头,“多谢。”   “应该的。”季昀松递过来一样东西,“拿着防身。”   云禧接过来才知道,那是自家的水果刀,被他用手帕缠住了。   外表斯文,内心狂野!   他的少年时代都经历了什么?   她探究地看向他,然而他已经转了身,只留下一个冷漠又不冷漠的后脑勺。   ……   亨禄布庄的东家姓胡,家在贡院附近的状元街,是南城有名的富人区,乘马车两盏茶的功夫就到。   刘妈妈请云禧和小果子到门房等候,她进去通禀,不多时便折回来,请他们进了正院。   正院灯火通明,正房和厢房到处都有人声,一对中年夫妇从中堂快步迎了出来。   中年男子率先开口,“云大夫,家母病重,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云禧淡淡道:“胡员外客气了。”   古代人重视大夫,大多亲自去请,胡员外之所以只在家候着,不过是仗着东家的身份罢了。   这绝不是云禧的主观臆测,而是那位妇人脸上已经明晃晃地表现出打量和轻视两种动态表情——富贵人家娇养的女子,对自谋职业的女子大多是这种态度。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她不怪她。   胡员外道:“云大夫请堂上就坐。”   三人进了中堂,分宾主落座。   胡员外道:“上茶。”   云禧道:“茶就不必了,先看病要紧,请胡员外先介绍一下老太太的病情。”   胡员外看了眼胡太太。   胡太太便道:“婆婆从去年十月份开始发病,咳嗽,痰多,一直不断,有时候还咳血,到上个月,食不下咽,喝水咳水。期间找过好几个大夫,先是按肺痨治,之后又按肺痿治,都不见效。现在老太太上不来气,浑身疼,手指头肿得一节一节的,眼见着活不成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脸色憔悴,眼睛红肿,悲伤显然发自内心。   云禧蹙起眉头,不用切脉,她大概就能断定病情了——这是典型的肺癌晚期征兆,根本治不了,唐大夫看不出来吗?   她狐疑看向胡员外,还是这位不想失去母亲,所以才要想尽一切办法呢?   作者有话说:   就三点问题解释一下哈,第一,作者为什么写男孩,因为作者有侄子,没有侄女,所以写男孩有代入感,也会写一点;第二,豆豆是个小天才,说话早,但其实会说只有“娘、吃、香”大约几个字,其他的重复性发音,只能说模仿,不会说话;最后一个,九个月孩子可以吃辅食,但花生不该吃,所以女主只是捣了点泥,给孩子吃了一点点。 第23章 死证   尽管心里有疑问,但道德问题不归大夫管,病还是要看。   云禧道:“情况大概了解了,在下先看病人吧。”   “还看什么?大哥,你还嫌老娘过得不够苦吗?”又一个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进了中堂,抬手指向云禧,“你走,我娘不需要大夫了。”   胡员外怒道:“二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既然唐大夫说能用人参吊住性命,就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这位云大夫救了罗老太爷的命,说不定就能救咱娘的命。咱娘含辛茹苦地把咱们几兄弟养大,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走?”   “不然还能怎样,娘撑得这么辛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那男子指着胡员外的鼻尖,“大哥无非是不想分家,当谁不明白吗?之所以不说,不过是顾虑大哥辛苦多年,留几分体面罢了。”   云禧点点头,她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唐有为绝不会推荐她来,但罗家的事肯定传出去了。   老太太的病基本没救,她也没必要掺和到人家的家务事里。   她朝那位胡太太福了福,起身就往外走。   胡太太看了眼胡员外,赶紧追了两步,一把拉住云禧的手臂,“云大夫,咱们虽然没交情,但好歹也是你房东,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就是威胁了。   而且精准地抓住了云禧的软肋。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云禧道:“既是如此,就请太太引路,我去看看病人。”   胡太太道:“云大夫请跟我来。”   “大嫂!”那位胡家二员外叫了胡太太一声,想要追上来却被胡员外拦住了。   二人趁机离开堂屋,进了东次间。   云禧走到床前,婢女及时拉开帷幔,一股臭气顿时扑面而来。   胡太太被熏得连退两步。   云禧道:“老太太是病人,更需要清新的空气,帷幔不要再拉上了。”   “是。”婢女应一声,端一只烛台凑了过来。   老太太半卧在床上,消瘦得如同骷髅。她面色发黑,半张着嘴,干瘪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声若有若无。   云禧接过烛台,举到她和老太太之间,说道:“老太太,我来看看你的病。”   老太太勉强睁开眼,又很快地闭上了。   她目窠内陷,眼里几乎看不到烛影,唇色发绀,舌本干晦,猪肝色,无苔,牙齿黑且干燥。   真脏脉现,阴阳竭绝的死证。   云禧摇了摇头,老太太的人生确实走到尽头了,已经没有必要再往下看了。   但考虑到家属的心情,她还是在绣墩上坐下来,仔细摸了摸脉象。   脉中无“和缓、柔弱和圆滑”之脉象,胃气皆无了。   无胃、无神、无根,此乃必死之脉。   云禧叹了一声,轻轻地放下老太太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往外走。   胡太太跟了出来,问道:“云大夫,怎么样,有没有办法?”   正在中堂里吵闹的十几个男女一下子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云禧。   云禧道:“准备后事吧,好好陪陪她,就这一两天了,大概明天晚上,凌晨之前。”   “你胡说!”   “唐大夫白天还说近几天不会有事呢。”   “我们胡家是买不起人参的人家吗?”   “哪有女子行医的,别是招摇撞骗的吧。”   “竟敢咒我祖母,我打死你!”   一个十二三的少年捏着拳头朝云禧扑了过来。   “八表弟!”一个年轻男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少年的胳膊,“不许胡闹!”   胡员外斥道:“不得无礼,下去!”   那少年瞪云禧一眼,跺着脚进了西次间。   云禧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如果是一般情况,她不会说得这般直白,但看了老太太的情况后,她觉得这位胡员外的所作所为真的与孝顺无关——病人走到这一步,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煎熬,勉强留住不让走,实在太过残忍了。   胡员外问道:“云大夫既然断得这么准,就请说说我娘到底得的什么病。”   云禧道:“老太太的病确实在肺上,但既不是肺瘘也不是肺痈,而是肺积。初期是‘胀满咳嗽,咳唾脓血’,眼下则是‘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腹内痛,心中不便,肩项身热,破肠脱肉,目眶陷,真藏见,目不见人,立死,其见人者,至其所不胜之时则死。’以上是内经所言,诸位若是不信,就去看看老太太,一对比便知。”   “肺积是什么,算了!”胡员外一摆手,“我们不是大夫,听不懂也看不明白,我只知道前两天家母还好好的,病势明显减轻了。你治不了就说治不了,我们换能治的大夫来。送她出去。”他对立在墙角的一个婆子说道。   你懂个屁!   你知道什么叫回光返照吗?   云禧心中恚怒,却也不再多说,扭头就走。   先前挡住少年的年轻人道:“已经这么晚了,路上不安全,我去送送吧。”   一干亲属的注意力都在老太太的病上,哪有心情管一个租客的死活。   年轻人见没人搭理他,一甩袖子,带着小厮出来了。   他追了上去,“云大夫,辛苦你了。”   云禧道:“没什么。”   他自我介绍道:“在下柳晔,老太太的外孙。”   云禧在他身上闻到了浓浓的酒气,不由有了一丝警惕,“过度治疗毫无意义,让老太太早点走才是真孝顺,你不必说了。”   柳晔尴尬地咳嗽一声,“路上不安全,我送云大夫回去。”   云禧脚下一停,抱拳道:“抱歉,误会你了。”   她这才正眼看此人,发现他穿着绿色常服,上面还有补子。   柳晔觉得她这礼法有些乱七八糟,但仍然还了一礼,“没关系,说开就好了。”他沉吟片刻,又道,“云大夫,外祖母一向疼我,我其实也想多留老太太一段时日,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云禧毫不客气地说道:“这种病的存活期很短,在没有对症治疗的情况下老太太熬了八个月,已经很不错了,你们就放过她吧。”   她语气很重,柳晔不大高兴,但也没再说什么。   二人到了门房,看门老头说道:“云大夫,那小哥说他有急事,先走一步了。”   云禧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这位柳晔柳大人和季昀松可能是同僚,他们刚刚在二门门口说话时,被小果子瞧见了,便及时避开了。   那小子太机灵了,有前途。 第24章 引子   云禧坐车里,柳晔坐车外。   考虑到男女大防,二人一路无话,直到下车时,柳晔提示云禧下车小心,才破开僵局。   云禧单手撑着车板跳下马车,拱手谢道:“多谢柳大人相送。”   柳晔道:“云大夫客气了,应该的。”他指了指枯荣堂的牌匾,“这就是云大夫的医馆吧。”   云禧颔首。   “好名字,在下记住了。”柳晔抱了抱拳,“告辞。”   云禧还礼:“慢走。”   马车走了,云禧进了胡同,推开虚掩的大门……   季昀松站在院子里,颀长的身形在月色中茕茕独立。   “怎么样?”季昀松问道。他的声音极清冷,没有一丝温度。   云禧挑了挑眉,“我治不了。”   季昀松道:“你跟柳晔都说了什么?”   云禧不喜欢这种盘问似的对话方式,快走两步,与他擦肩而过,“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以后也不会说。”   “这样最好,多谢。”季昀松没转身,“豆豆尿了,也拉了。我衣服脏了,就先回去了。”   云禧道:“谢谢。”她吩咐小果子,“你把大门带上就行,我等会儿去福来客栈。”   小果子应了一声,追上季昀松,一起出了大门。   马车寄放在福来客栈,二人要先去那里取车。   小果子见季昀松不高兴,也不等云禧,认为他可能介意云禧与陌生男子同行,便道:“四爷,云娘子是大夫,与男子……”   “你闭嘴。”季昀松打断了他的话。   “是。”小果子一缩脖子,主动与他拉开了距离。   季昀松没那么迂腐,他并不介意云禧与柳晔同行,只是介意云禧与柳晔相识罢了。   他可以公然宣称自己入赘,但不想让同僚知道他为何入赘,以及怎样入赘——因生活所迫而入赘,往往让人同情,但若因被骗和被下药不得不入赘,就是读书人的耻辱和让世人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了,他不想因此闻名于世。   在云禧决定留在京城开医馆时,他就有过这种担心,但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如此之快。   简直迅雷不及掩耳。   季昀松心情郁郁,闷头走路,快到客栈时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他看了眼天空,月亮被薄云遮住了,皎洁的光从云层边缘透出来,整片云都亮了起来。   月光和日光一样,都是很难被遮住的。   一个人的秘密有时候就像这光,你越想遮盖它,它就越要渗透出来,即便此时遮住了,彼时也会爆出来。   想到这里,他焦躁的心里忽然安定了。   有什么好怕的呢?   京城一向不缺八卦,再多的流言蜚语,也终将被更新鲜的趣闻杂谈所掩盖。   再说了,云禧是知道荣辱的女人,那样的过去,她必定也不愿意提起。   这是他之前用来解劝自己的话,这会儿也依然奏效。   季昀松的脚步重新变得闲适了起来,他说道:“看来杨大人今天这顿酒没喝痛快嘛。”   他今天来给云禧通风报信,是假借了杨道文的酒局,车夫也早早地打发了。   小果子道:“是啊,四爷没去,柳大人也走了,一个人喝酒肯定不尽兴。”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季昀松,见后者眉头舒展了,便又道,“四爷,小人听别的小厮说,杨大人克死两个太太了,这事真的假的?”   季昀松道:“死了两位太太是真,克不克的是假,这样的话不要再说。”   “四爷放心,伤人的话小人不说。那杨大人日后还会再娶吗?”小果子继续发问。   “娶肯定还会娶的,但……”季昀松脚下一顿,“糟了,居然忘记了!”   云禧一走豆豆就尿了,他手忙脚乱地换下尿布,还没等放上新的,就又拉了。   崭新的小褥子脏了,他只好把孩子擦干净,放到了大褥子上。   这么一折腾,豆豆彻底醒了,没找到云禧就大哭了起来。   季昀松没办法,只好抱着哄,哄得不哭了却也不睡,咿咿呀呀跟他说谁也听不懂的话。   一直到小果子回来前一刻,小家伙才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那时,他早已经把和离书忘到了脑后。   小果子猜到他忘记什么了,建议道:“趁着云娘子还没来,我们回去一趟?”   “算了。”季昀松叹了一声,他刚才态度不好,云禧肯定看出来了,现在回去怪不好意思的,反正她也同意和离,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   季昀松白天上衙,晚上带孩子,累得睡前复盘都没有完成就沉沉睡了过去。(复盘,盘点一天当中发生的事情,对或错,日后该怎么做)   第二天醒来时,他感觉两臂微酸,琢磨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抱孩子抱的。   “一个人带孩子真不容易。”他自语一声,坐起来,左手捏捏右胳膊,“总不干活,抱抱孩子都不成了。”   “四爷。”小果子提着水壶进来了,“针线房给四爷预备了新衣服,请四爷试试,说是不合适了好改,人在外面等着呢。”   “这么早?”季昀松看看窗外,刚蒙蒙亮,大概不到卯正。   小果子道:“听说别的主子早就做完了,这是把四爷落下了,忙着找补呢。”   季春景的婚事是三年前订下的,走五礼只是过场,明天就是正日子了,而他的衣服这个时候还没做好?   季昀松的面色沉了沉,“让她放下吧,我空了再试。”   “诶。”小果子早就等着这一声了,倒好洗脸水,提着水壶出去了。   “四爷起来了吧。”那妈妈迈着小碎步就往内室闯。   小果子双臂一伸拦住了她,“四爷说他空了会试,妈妈把衣裳给我就行。”   “什么?”那妈妈变了脸色,“那怎么行,明儿就是三爷正日子了。”   “哈~”小果子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明儿是三爷正日子啊。”   那妈妈明明理亏,声势却丝毫不减,怒道:“三爷大婚,针线房最忙,府里主子这么多,哪个不得照顾周到?有早的就必然就有晚的,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你给我让开,四爷是探花郎,想必不会像你这般无理取闹。”   “连婴幼儿的新衣裳都做好了,只落下我们四爷的,这就是你的人之常情?”小果子更生气了,抬手指着那妈妈的鼻尖,“怎么着,我们四爷让你放下衣裳空了再试,就是无理取闹?这话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你……”那妈妈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说一遍的,她呼呼地喘着粗气,“行,咱走着瞧!” 第25章 地位   季昀松并不在意一个婆子的威胁,他如常用饭,如常给老夫人老侯爷请安,并如常去了衙门。   胡家老太太的情况大概很不好,柳晔没来,请假了。   季昀松想,如果云禧有办法医治,这间枯荣堂说不定还能坚持完三个月。   现在她医治不了,如果再被季春景抓住机会,只怕胡家甘愿失去一些信誉,也要收回这间铺子了。   很好。   他始终是希望她离开京城的,若能趁此机会,让她带着孩子回虞州,也是件好事。   京城遍地是权贵,一旦出了岔子,谁都护不住她。   ……   修撰、编修、检讨史官也,日常就是修史,本朝的政令、奖惩、科举等等,大多经过他们之手。   季昀松在衙门,基本上等同于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只要他愿意,可以一整天都抬不起头来。   这一忙就是一天。   好在下衙不晚,回到侯府时差不多申正左右。   季昀松先去看老夫人,老夫人还在佛堂里,便也罢了,他打算去花园走走,欣赏欣赏久违的花草。   主仆二人刚进月亮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喊道:“四爷留步。”   季昀松停下脚步。   小果子回头看了看,“是二太太身边的周妈妈,四爷,她这时候来,是不是为了早上的事?”   季昀松道:“也许吧。”   小果子愤愤地从柳树上掐下一段枝条,“一个针线房的婆子也敢骑到四爷头上来,真是反了她了,想必二太太不会轻饶。”   季昀松点了点头——侯府规矩大,奴大欺主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周妈妈到了,端正地福了福,说道:“四爷,二太太请您去兰苑坐坐。”   季昀松道:“有劳周妈妈。”   兰苑。   小果子等在院门口,季昀松去宴息室见马氏。   马氏正端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举手投足娴雅从容,瞧见季昀松进来,茶杯在她的胸前停滞片刻,旋即重重地磕在了小几上。   季昀松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不显,行礼时做足了礼数,“明昱见过母亲。”   马氏“嗯”了一声,目光回落到捏着茶杯的手上——她的指甲新染的豆蔻,红润粉嫩,格外娇俏。   宴息室里极安静,落针可闻。   季昀松重新评估了一下他在侯府的地位:他在朝廷是从六品官员,在侯府人称四爷,但其实连个奴婢都不如的。   他向来沉得住气,你不说话,我便也不说,大家耗着就是。   反正他年轻,腿脚灵便,站得稳,脚不疼。   马氏见他老神在在,仿佛罚站的是她一般,顿时发了火,“你就这么容不下你三哥吗?”   季昀松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他就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马氏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喝一口茶,稳定一下情绪,柔声道:“明昱呀,你三哥明天就大婚了,你还因为一件衣裳闹脾气,你说说,你这样做对吗?”   季昀松眼里闪过一丝讽意,同样不紧不慢地回道:“母亲,我三哥明天就要大婚了,针线房的婆子今天早上才想起来让我试新衣裳,甚至不顾我还在洗漱就要闯进来。您说说,她这样做对吗?还是……”他斟酌片刻,还是说出了口,“在这个家里,一个奴婢都可以骑到明昱头上?”   “你……”马氏哑口无言。她叫季昀松来之前,本意是想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她的态度,但不知怎么,轻易就被挑动了情绪,变得无法自控起来。   季昀松拱了拱手,“如果母亲没有别的事,明昱就先告退了。”   马氏自知理亏,见他不再咄咄逼人,微微松了口气,说道:“母亲还有事要说,先不忙着走,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太师椅。   季昀松谢坐,在椅子上安坐了。   马氏问道:“云氏的事办妥了吗?”   季昀松已经猜到她有此一问,不假思索地说道:“办妥了。”   马氏满意地笑了笑,“很好,那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季昀松脸上一红,手指在茶杯盖上无意识地滑了两下,顺着马氏的意思问道,“敢问母亲,说的是哪一家?”   马氏道:“忠义伯府家的五姑娘,嫡出,今年十五,刚及笄。这桩婚事母亲问过你祖父,他老人家同意,母亲便替你应下来了,你意下如何呀?”   忠义伯府的五姑娘!   他记性好,对此女的印象极为深刻,她就是在长公主府的宴会上瞧他瞧呆了的那个胖姑娘,三角眼,厚嘴唇,说话粗声大气的那位。   她已经应下来了,现在又来问他意下如何,如果他反对,她会取消这桩婚事吗?   绝无可能。   季昀松觉得心头的怒火烧到了脑瓜顶上,但他清楚地知道,跟马氏发作毫无意义,如果想在侯府扎根,这口恶气必须吞下去。   “多谢母亲。”季昀松挤出一丝欢喜之意,怀抱着一丝希望问道,“母亲见过范家五姑娘吗?”   只要马氏对他有一点点歉意,或者马氏根本不曾见过范家五姑娘,他心里都会舒服一些。   马氏道:“母亲见过,小姑娘行事稳重得体,忠义伯镇守边疆,大权在握,范、季两家门当户对,她作为嫡妻百里挑一。”   好一个“行事稳重得体”,好一个“门当户对”,好一个“百里挑一”呀!   季昀松感觉后脑勺突突的跳,心思也恍惚了,勉强应对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小果子迎上来两步,“四爷,怎么样,那婆子被教训了吧。”   季昀松僵着脸,大步流星地出了兰苑。   小果子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猜道自家主子吃瘪了,见院子里没人,轻轻“呸”一声,转身追了上去。   季昀松去内书房找老侯爷,刚到院门口,就见季春景捧着一只镶金嵌银的锦盒走了出来。   “哟,这不是四弟么,三哥恭喜你了。”他笑眯眯地走到季昀松跟前,“范贵妃生了皇子,忠义伯戍边有功,听说爵位就要改成世袭了,这样的背景可比云氏强多了呢。”   季昀松攥紧拳头,笑道:“三哥说得没错,我有了这样的老丈人,就能在侯府、乃至于翰林院站稳脚跟了吧,确实可喜可贺。”   季春景脸色一变,小声道:“不过是娶头母猪而已,你得意什么?”   季昀松道:“很难相信,这样的话能从温文尔雅的状元郎口里说出来,三哥,你简直无耻。”   季春景哂笑一声,“这就无耻了吗?好戏还在后头呢,乡野村夫就是没见识。”   他乜了季昀松一眼,施施然走远了。   小果子紧张地看着季昀松。   后者抬起头,望着落到树梢上的夕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十几息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季昀松说道:“你不必在这等我,用饭去吧,等下可能还有的忙。”   “好。”小果子道,“四爷当心。”   季昀松往院子里去了。   小果子呆立片刻,自语道:“四爷这两步路走的,跟上刑场似的。唉……四爷不顺当,云娘子也不顺当,不但惹恼了三爷,还得罪了胡家,医馆只怕保不住了吧。这两口子呀,唉……”   小果子乌鸦嘴,他说这番话时,胡家的万掌柜正在传达胡员外的意思:这间铺面有人以一倍半的价格租下了,租期三年,所以不再租给云禧。因为毁约,房租全部返还,限她三天之内搬走。 第26章 投奔   云禧做好了心里准备, 一整天都在等昨晚的两个大汉,但一直没等到,最终等来了万掌柜。   她猜测, 万掌柜嘴里的租房人, 很可能是季春景派去的。   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难。   如果季春景监视了她的医馆, 就一定会知道胡家的事。   他租下铺子, 倒手再租出去, 赔不了几个钱,却能釜底抽薪,绝了她的生路。   新科状元, 确实有些手腕。   云禧对万掌柜说道:“我搬走不要紧,毕竟这里的局面没怎么打开, 甚至连药柜都没打好,另起炉灶也没有问题。但胡家这样做,不怕被人说见钱眼开,不讲信誉吗?”   万掌柜微微一笑,“云大夫,胡老爷让在下转告一句话, 胡老太太用了人参,今天上午已经好多了。另外, 胡老爷正是想维护胡家的名声才给云大夫退了全部房租, 已经很讲信誉了。人在矮檐下, 不得不低头啊, 恳请云大夫谅解。”   他的最后一句耐人寻味。   云禧被勒令搬走, 并不在胡家的矮檐下, 那么在矮檐下的就只有胡家了。   他从侧面证实了季春景的手段。   云禧道:“好, 我不难为万掌柜, 三天内一定搬离此地,你们先把房租退给我吧。”   万掌柜掏出几张银票,“已经备好了,还请云大夫写个字据。”   云禧仔细验过银票,确认其真实性,从抽屉里取出裁好的纸张,拿起毛笔一挥而就。   万掌柜接过收条,逐字逐句看过,赞道:“云大夫写了一笔好字呀。”   云禧笑了笑。   万掌柜又道:“趁天色还早,云大夫往牙行走一趟吧。日升牙行就不错,就在广宁街上,你去时提在下,老李就绝不会坑你。云大夫,买卖不成仁义在,咱结个善缘,如何?”   云禧拱了拱手,“多谢万掌柜。”   ……   送走了万掌柜,丁婶子红着眼睛说道:“还结个善缘,屁!他们就是不讲信誉,姓胡的不是东西!”   云禧一走,她就没有可观的收入了,而且云禧从不摆架子,待人宽厚,她真的舍不得。   丁婶子灶上的手艺不错,干活麻利,还护短。   云禧也很喜欢她,笑道:“婶子,只要我还开医馆,就必定还用你,就是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来。”   丁婶子破涕为笑,“只要云大夫不离开京城,肯用我,去哪儿我都跟着。”   “那就说定了。”云禧蹲下来,叫住小马驹式乱爬的豆豆,“娘去租房子,你和狗儿哥哥好好玩,听丁奶奶的话,娘回来就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豆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吃,吃!”   云禧在他额头猛亲一口,起了身,“婶子带他们去上房玩,我把店门关了。”   ……   云禧先在静宁街的牙行看了一回,没找到合适的,便还是去了广宁街。   广宁街与南城门衔接,比静宁街热闹得多。   云禧一路疾走,赶到日升牙行时,李掌柜正在关门。   她赶忙上前说明来意。   李掌柜沉吟片刻,“租铺子啊,出租的不多,卖的倒是有几个。”他打开门,“小娘子进来看看吧。”   “好。”云禧进了屋。   李掌柜找出两本大册子,翻开其中一本,点着中间一行字说道:“这间出租,在贡院附近,位置好,但租金不低,年租金三百两,三年起租。这样的肯定不行吧。”   云禧颔首,确实不大行,一年三百,三年就是九百两,够买两套房子了。   李掌柜笑道:“小娘子还是看看卖的吧,但我实话实说,出卖的铺子大多位置很差,租又租不出去,卖也没什么人买,放着又亏得慌。我去跟东家说说,要是能成,租过来开医馆却是正正好好。”   “行。”云禧点点头,李掌柜说的入情入理,万掌柜确实没忽悠她。   李掌柜翻了几页,指着一个让云禧看,“我比较看好这个,贡院西北,明秀街上。这里住的多半是富户,商铺不多,成不了气候,所以做什么都赔。”   明秀街,在罗家附近,离静宁街不算太远,步行两刻钟左右。   两间商铺由厢房改造而成,后面连着一座正常大小的二进院落。   房子八成新,要价一千五百两。   一切都很合适,但租金绝不会便宜。   云禧试探着问道:“李掌柜估计一下,租金大约多少呢?”   李掌柜沉吟片刻,“商铺加院子,月租七八两肯定要的。”   枯荣堂那么小都四两五钱,这一家总共七八两,不贵,算是良心价了。   云禧道:“如果买的话,能便宜一些吗?”   李掌柜笑了,“当然,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你是老万介绍的,还是个大夫,价格方面不用说,我肯定会帮你杀一杀的。”   云禧点点头,“那好,咱再多看几家,我比较一下。”   还有三家正在出售,一家在西南,两家在东南,位置比较偏,面积也都不小。   价格高,性价比低。   云禧多方面权衡之后,还是觉得明秀街的好一些。   她想了想,问道:“李掌柜手头有宅基地吗?”   李掌柜道:“只有住宅,铺面没有。京城嘛,你也知道。”   “我明白了。”云禧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外行了,“我想看看明秀街的房子,您明天有时间吗?”   李掌柜道:“早上有两个看房的主顾,云娘子就定在巳正吧,我去接云娘子,咱们一起过去。”   ……   李掌柜的家也在静宁街,他把云禧捎了回去。   坐在马车上,云禧闲着没事,意识进到空间里,粗略地搜索了一下……   总共找到两块玉饰、两部手机、一部相机、一台笔记本电脑、五块电子表、六块机械表、八条不值钱的装饰性颈链,还有一个病人送的包装都没拆的首饰盒。   电子产品她不可能拿出来卖,两块玉饰是玻璃种的,成色极好,但一块是爷爷给的,一块是妈妈给的,都不能卖。   颈链太细,成分不纯,卖不上好价钱。   首饰盒是花梨木打造的,说明书上说,里面除八音盒装置外,还有一面不小的水银镜。   这个应该能卖上大价钱。   一想到要卖,云禧就觉得心痛。   这些东西都来自现代,那是她永远回不去的地方,每样东西都承载着她的思念和过往。   她舍不得,所以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不然,还做回云中晖的老本行,当游医?   那样的话,她只要租个小院子,够他们娘俩生活就行了。   也不好,当游医没办法照顾豆豆,而且她不放心把孩子全权交给别人。   ……   就在云禧左右为难的时候,季昀松也陷入了困境。   他去找老侯爷询问婚事。   老侯爷给出的答复很明确:一,他的对外身份是庶出,且无法证明他的血脉;二,忠义伯虽是武将,但颇受皇上重用,而且忠义伯世子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御前二等侍卫了,正四品武官。有这样的老丈人和大舅哥,他必定前途无量。   账目清楚,简洁明了。   季昀松只赚不亏,绝对是占便宜的一方。   他们唯一没有考虑的是他的感受,他喜不喜欢,接不接受。   季昀松眉头紧锁,眼帘低垂,左手飞快地转着右手指上的玉扳指。   老侯爷心里极不痛快,压着火气问道:“怎么,你对这桩婚事不满?”   这句话单刀直入,几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季昀松如果承认不满,老侯爷定会大发雷霆,如果他否认他的真实意愿,那么他的第二次成亲对象就依然是一个他根本不会喜欢的女人,而且一纠缠就是一辈子。   从功利的角度上讲,他娶忠义伯的姑娘,利大于害,但从感情和自尊上讲,他无法说服自己屈从这样的安排。   他突然深刻地意识到一点:其实,季家没一个亲人是发自内心地对他好,包括祖父,也包括父母和兄弟。   他与这侯府格格不入。   他让季春景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奴婢们骑到他的头上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的心里只有季春景。   他不该为了这些陌生人牺牲他的后半辈子,心甘情愿地做侯府的隐形人和傀儡。   绝不该!   想到这里,季昀松闭了闭眼,鼓足勇气说道:“祖父,明昱不孝,明昱确实不满意这桩婚事。”   老侯爷冷笑一声,“你还真敢说啊!季昀松,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还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侯府吗?”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无法挽回了,即便挽回,也无法弥补彼此间出现的裂痕。   季昀松明白这一点,且更加知道他此刻除破釜沉舟之外,没有、也不该有第二个选择。   他说道:“我是被老侯爷找回来的,但老侯爷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是探花了。无论林昀松还是季昀松,都是我,我一直知道我是谁。”   他不再称对方祖父,自称也变成了我。   “你……”老侯爷气得半站起身,一手撑桌面,一手指向了他。   季昀松目光沁凉,心如止水地继续说道:“我在长公主府见过范家五姑娘,她家世好,人品或者也不错,但我就是喜欢不起来,烦请老侯爷收回成命。”   “好,很好,非常好,我倒是小瞧你的胆量了。”老侯爷有了年岁,城府深,养气功夫还算不错,到底把处在暴怒边缘的自己拉了回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桩婚事我既然已经应允,就绝无反悔可能。那姑娘容貌确实一般,身形也粗笨,你若不喜,将来允你多纳几房妾室便是,婚事不可能退。”   季昀松一攥拳头,挺了挺胸,“不怕告诉老侯爷,我与云氏还未和离,忠义伯府的这桩婚事我答应不了。”   “那你就给我滚,滚到云家去。”老侯爷登时暴怒,抓起手边的茶杯就砸了过来。   季昀松不躲不闪,任凭杯子砸在额头上……   “啪!”杯子落地,摔得粉碎,鲜血“倏”的一下流了下来,顺着眼尾落到脸颊上。   红与白反差强烈,触目惊心。   季昀松起了身,“是,我马上就滚,请老侯爷保重身体,告辞。”   他长揖一礼,快步离开内书房,往前院去了。   “呵呵……哈哈哈……”老侯爷怒极反笑,大声吩咐婆子,“你去看着他,只许他带走他自己的东西,侯府的一针一线他都别想拿走。”   季昀松当然不会带走侯府的东西。   他出府时,只带了两件旧衣裳,几样杂物,一箱子手抄本书籍,还有一个表情诡异的小果子。   小果子愿意跟着他,他便掏出全部积蓄,带小果子一起走。   太阳落下去了,红彤彤的火烧云渐渐冷却,暗青色天幕占领大片天空,黑夜马上就要降临了。   “四爷,我们去哪儿?”小果子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马路,眼里满是茫然。   “我不再是四爷了,你就叫我……老爷吧。”季昀松纠正道。   “老爷?”小果子看着他那张俊俏年轻的脸,“太老气了吧。”   季昀松瞪他一眼,“哪那么多废话,路远着呢,快走吧。”   小果子问:“去哪儿?云娘子家里吗?”   季昀松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无耻,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还没和离,而且她是他妻主,他是豆豆的亲爹,去她家暂住天经地义。   另外,以常理推之,不管他去不去云家,他和云禧的这场缘分都很难断掉了。   否则,他利用云禧推掉忠义伯府的婚事,将来等时机成熟再与之和离另娶,无论云禧愿不愿意,都一定会成为季家攻讦他的把柄。   云禧也一定会被他连累。   “我对不起云娘子。”他破天荒地说出了心里话。   “四……老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咱们为什么要走?老爷又为什么对不起云娘子?”小果子只是选择跟季昀松走,个中内情一概不知。   季昀松就把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小果子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就那位呀,别说老爷你,就是小人也看不上好吗?老侯爷和二太太疯……”   他掩住了嘴巴,下人就得有下人的自觉,随意批评辱骂主家是大忌,“红颜薄命,老爷的婚事实在太不顺了。”他强行转了话题。   “什么红颜薄命,不会说话就闭嘴。”季昀松轻踹他一脚。   ……   三王街离静宁街很远,二人拿着东西走不快,赶到枯荣堂大门外时,已经将近二更天了。   上房的灯亮着,这说明云禧没去福来客栈。   季昀松站在大门前,心脏咚咚直跳,他觉得他殿试时都没这般紧张过。   小果子见他犹豫,立刻伸手敲了几下,“咚咚咚……”   季昀松心里稍安,暗道,小果子虽然贵了点,但贵有贵的好处,这就派上用场了。   院子里传来云禧的声音,“谁呀。”   小果子道:“云娘子,是我,还有……我家老爷。”   云禧问:“你家老爷,他是谁?”   小果子“噗嗤”一声笑了,“我家老爷就是四爷。”   云禧开了门,见小果子扛着个竹篾箱子,季昀松的额头上有伤,肩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   二人的发髻松了,鞋子上、裤腿上布满灰尘,狼狈至极,显然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她惊讶极了,下意识地问道:“你们这是被赶出来了?”   “啊!”豆豆从嘴里取出他的手指头,指向季昀松,“吃。”   云禧自觉失言,赶紧借机打了个岔,“儿子,季老爷没有吃的,等会儿娘喂你羊奶吃。”她让出大门,“进来再说吧。”   她合理怀疑,季昀松不签和离文书,就是为了这一刻。   可即便如此,她也硬不下心肠,把这可怜巴巴的主仆二人赶出去。   四人在中堂落座。   云禧给季昀松清洗了伤口,上好了金疮药,一边缠纱布一边说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咕噜噜……”季昀松刚开了个头,肚子就响亮地叫了好几声。   他局促地转了转玉扳指。   小果子道:“云娘子,厨房有吃的吗,我和老爷都没用晚饭呢。”   “没有吃的了。我给你们做点疙瘩汤吧,但……”云禧看着季昀松,“可不可以不叫老爷?”   她听着忒别扭。   其实季昀松也不大喜欢这个称呼,便道:“你说叫什么?”   云禧想了想,“昀爷,不行,有点像叫我。松爷吧,怎么样?”   “也好。”季昀松同意了。   云禧在他的额头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走吧,我们一起做吃的去,边干活边说。”   她把孩子塞到季昀松怀里,率先出了门。   到了厨房,季昀松三言两语地把婚事说了一遍。   云禧道:“如此看来,离开也件是好事。”   她拌好面疙瘩,往锅里倒入适量豆油,油开后,放葱姜花椒爆香,再把切好的西红柿扔下去,炒软烂后倒凉水。   等着水开的时候,云禧说道:“对不起,是我们娘俩连累了你。”   季昀松若不是二婚,以他的样貌和才能,即便没有侯府,他也一样能娶个豪门世家的好女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   季昀松沉默片刻,道:“说到底还是侯府薄情,我又不愿委屈自己,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这个沉默很有学问,但他终究还是安慰了云禧。   一个在困境中挣扎着长大的乡下娃,能有如此胸襟,格局定然不小。   云禧道:“你很不错,将来会有出息的。他们这么待你,一定会后悔的。”   季昀松轻拍渐渐安静下来的豆豆,小声说道:“我不关心他们会不会后悔,我只担心他们会到处坏我的名声。”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懊丧,脑袋也耷拉下去了,像条斗败了的大狗,“随便吧,做了就不后悔。”   “唉……”云禧叹了一声,“没事,咱先搭伙过日子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季昀松“嗯”了一声。   水开了,云禧把面疙瘩扬进去,煮熟后,将鸡蛋液浇在里面,撒点香菜沫,淋上香油,色香味俱全的疙瘩汤就大功告成了。   香味把昏昏欲睡的人类幼崽唤醒了,小家伙睁开眼,爬了起来,“吃。”   “你就知道吃。”季昀松无奈地捏捏他的小鼻子。   虽然失去了侯府,但他收获了一个小儿子,好像也挺不错。   ……   用饭时,云禧也把自己的困境分享了一遍,“所以,你们有钱吗,我可以写借条。”   小果子傻眼了,“这个房子我们只能住两天了吗?小人没钱啊!”   季昀松道:“我的钱都花在小果子身上了,只剩下不到一两碎银。”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窘迫得红了脸,舀着疙瘩汤的勺子停在半空中,汤水淅沥沥地落回饭碗里,像断了线的珠子。   豆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小舌头舔舔嘴唇,提醒道:“啊,吃!”   云禧舀起一勺喂豆豆,说道:“放心,我这还有些银子,维持日常生活暂时不成问题,问题在于我的医馆开不下去了。”   季昀松呐呐,“再有一个月朝廷就发俸禄了,虽然没多少,但过日子没问题。我还可以抄书,我的字不错,能赚不少银子,等攒下钱,你就可以继续开医馆了。”   读书最费钱,他靠抄书撑过了整个科举,也一定能养家糊口。   云禧道:“租医馆的银子我有,就是铺子不好找。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另外,她有孩子,不想过颠沛的生活,那种哪里都是家、哪里又都不是家的生活太没有归属感,而且,一旦遇到不好相处的邻居和东家,日子就更糟心了。   她不喜欢。   吃完饭,小果子捡了桌子,去厨房刷洗。   豆豆漱完口就睡着了。   东次间只剩云禧、季昀松二人。   季昀松有些惶惶,起身道:“西次间有床吗,我和小果子睡哪里?”   云禧道:“你们睡这里。”她指了指豆豆平日里玩耍的地铺。   “这……”季昀松怔住了,“男女授受不亲,不好吧。”   云禧道:“你想什么呢,当然是搬过去。”   季昀松红了脸,更是松了口气,打了一躬,“是我想差了,请云娘子原谅则个。”   云禧懒得理他,假装往西次间走一趟,把空间里的八音盒首饰盒拿了出来。   回来后,她把首饰盒放在桌子上,挑亮灯芯,“我还是想开医馆,你觉得这个东西能当多少银子?”   首饰盒不大,一尺多见方,花梨木花色漂亮,颜色柔和,盒面上有仕女图浮雕,银质锁扣十分精巧,虽不那么古朴,但各方面毫无瑕疵。   季昀松不太懂这些东西,只在侯府见了些世面,但他对当铺的了解足够多,“这要看活当还是死当,这盒子是全新的,按说值些银子,但……”   “叮……叮,咚咚……”云禧打开盒盖,好听的音乐响了起来。   季昀松目瞪口呆,丹凤眼瞪成杏眼,像只呆头鹅。   云禧把首饰盒里的各个小机关打开,并把水银镜对准他的脸,“现在你觉得值多少?”   季昀松回过神,“无价之宝。”他把东西一样一样复位,盖上盖子,藏到床上去了。   云禧道:“不要说无价,身外之物而已,总是要卖的,你说吧,怎样卖才能卖出合适的价格?”   季昀松道:“总之不能给当铺,容我好好想想,这东西你切勿让别人看到。”   云禧点点头,“这个我懂,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不过也没关系,谁要想硬抢,拿走便是,我倒也不执着。”她这话是专门讲给季昀松听的。   季昀松自然听得懂她的弦外音,倒也不恼,“你有这等觉悟就好。”他抱起地铺,“天色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云禧问:“明天我要去看房,你要不要一起?”   季昀松脚下一顿,本想说你的房子你做主,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既然要一起生活,就该拿出一起生活的担当来,放手不管还算男人吗?   他说道:“我先去衙门点卯,再请假回来找你。”   云禧颔首,孺子可教。 第27章 看房   季昀松刚走, 马氏就得到了消息。   她连砸三只青花瓷杯,看着婢女们把地面打扫干净,纤尘不染时心头才平静下来。   周妈妈适时地开了口, “太太, 四爷是外面长大的, 跟咱们本就不是一条心, 算了吧。”   马氏一抬手, “你不必说了,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的心情你不会明白。”   她心里很清楚, 季昀松离开侯府她要负一半责任。   尽管她不喜欢季昀松,但她从未想过他会离开, 而且还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   她是被奴婢蒙蔽,冤枉他了,但她刚刚也责罚了那几个婆子啊。   他怎么就那么大脾气,说都不能说了呢?   唉……到底不是自己养大的,孝心也差着一大截啊。   马氏心里惶惶然,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才安定下来。   她站起身, 往外迎几步,与季广安走了个对面, 殷勤地说道:“老爷回来了?”   “嗯。”季广安进了屋, 气哄哄地在太师椅上坐下, “真他娘的养不熟, 白眼狼一个!”   马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谁说不是呢, 幸好妾身还没答应, 否则季家这个丑出定了。”   她不了解季昀松, 而且她也知道范五是个丑姑娘,怕把事情办砸了,就留了个心眼,只说她自己是愿意的,但孩子刚回家来,彼此还不大熟悉,有些事不能办的太急,得缓着来。   季广安接过周妈妈送过来的茶,一口气喝个干干净净,顺手把杯子扔给周妈妈,让她再倒一杯。   他说道:“且不提婚事,单是他走了,咱们季家就丢尽了脸。”   风风火火认回来的好儿子好孙子,没几天就跟家里断绝关系了,只怕全京城都要揣度晋安侯府到底发生什么大事了。   马氏问:“父亲怎么说?”   季广安道:“父亲说,全家统一说辞,就说他入赘云家,妻主用她和孩子的命逼他回去。”   马氏心里稍安,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她不希望家里斩尽杀绝,这样最好。   她叹了一声,“明日就是老三大日子,他这么一走,肯定有不少人问,怪让人难为情的。”   “娘,这不算什么事,不过费些口舌罢了。再说了,明天是我的大日子,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季春景捧着两只精致的木匣子走了进来,亲亲热热地在马氏对面坐下了。   季广安“啧”了一声,“没出息的狗东西。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老爷子有令,谁都不许接济他,他要想回来,必须在大门口跪足三天三夜才行。”   马氏尴尬地笑了笑,季昀松在家时她也不曾接济过,这么一看,她这个母亲还真是不称职。   “算了,不提他,晦气。”季春景打开其中一只盒子,“父亲快看,儿子淘来一件好东西,您看看,派不派得上用场?”   季广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田黄……不是,这是黄玉呀!”他登时有了精神,拿起来摩挲一番,“好家伙,还真是。颜色正,润如膏脂,绝品。皇上的千秋就要到了,这小东西应该能派上用场。马氏,春景立了大功啊,依我看,儿子不在多,只要孝顺一个就足够了。”   “做儿子的孝顺父母不是应该应分的嘛。”季春景打开另一只盒子,那里面躺着一只碧玉手镯,颜色浓艳,质地清透,漂亮得很。   “诶哟,这是给我的吗?”马氏心花怒放,顿时把季昀松抛到了脑后。   “看黄玉时瞧见了,就知道母亲会喜欢。”季春景志得意满地看着二人,心道,还想跟我斗?这辈子你都别想翻身。   ……   季昀松一宿没睡着,鸡一叫就起来了。   云禧与他差不多同步,洗漱完,她把弄干净的豆豆交给小果子,自己出门跑一圈,再买一盆羊奶和一盆馄饨和六个肉包子回来。   每人一碗馄饨,两个包子,还有一小碗羊奶。   季昀松在八仙桌旁落座,怔了片刻,道:“早餐而已,用不着这么多,太浪费了。”   云禧道:“早餐要吃好,吃吧。”   季昀松微微摇头,“明天开始,早饭我来做。”   云禧:“……”他还真把自己当赘婿了?   季昀松把小果子留在家里干活,独自去了衙门。   今天是季春景成亲的大日子,有一小部分人要去吃喜酒,大家点完卯就可以请假,季昀松也不例外。   他请完假,以上茅房为借口,摆脱了其他几位同僚——他离开季家的消息还没传出来,衙门里风平浪静。   从茅房出来时,他听见隔壁有人说道:“柳晔的外祖母昨晚去了,估计要请不少日子的假了……”   季昀松脚下顿了顿,胡老太太居然真的死了,云禧说准了啊!   他不知道云禧在胡家看病的细情,倒也没有太大反应,因着怕人询问,小跑着离开了翰林院。   步行回到枯荣堂,他和小果子一起帮云禧整理需要打包带走的生活物品。   忙到约定时间,李掌柜准时来了。   云禧让丁婶子和小果子看家,她和季昀松抱着豆豆一起去了。   ……   明秀街,街道很宽,两旁绿柳成荫,风景谈不上美,但安静怡然。   这里只有街头的七八户人家是小户型,里面都是三进院落的大户人家。   李掌柜说西边有湖,再走走就有王公贵族的别院了。   这里客流量确实小。   整条街只有一家杂货铺,一家文房兼书店,一家饭庄,以及这个正在出售的空铺子。   李掌柜敲开大门,看门老头把他们请了进去……   房子很新,二进院里有回廊,天井里还摞了两块假山石,石头形态一般,但石头上青苔遍布,颇有些雅趣。   云禧和季昀松都很喜欢,只是手头没有银子,所以不敢跟李掌柜讨价还价。   回去的路上,季昀松小声说道:“既然看中了,就该早早下手,不然等季春景得到消息,只怕就买不成了。”   云禧道:“有道理,你打算怎么办?”   季昀松想了想,“咱们去一趟秋硕街,那条街上当铺多,古董铺子更多,看看有没有识货的?”   云禧应了,让李掌柜在便宜的地方把他们放下,溜溜达达地去了秋硕街。   人一多,豆豆就看不过来了,挥着小胳膊在季昀松怀里又跳又笑,一会儿看耍猴,一会儿看卖艺,遇到吃的就走不动路,把季昀松累得满头大汗,不得不把小家伙交给云禧抱。   三人边走边逛,走到云泰当铺时,一个穿着绫罗、说话怪声怪气,且下巴光溜溜地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对送出来的老先生说道:“有好东西一定要想着我们长公主府,好处少不了你的。”   老先生满脸堆笑,“那是一定的,建平长公主每年这时候都照顾小店生意,小人心里有数呢。”   中年男子不客气地点了点他,道:“但愿你心里真有数。如果让杂家知道你故意下长公主的面子,别说杂家不客气。”   季昀松的眼睛亮了,“对啊,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云禧道:“什么事?”   季昀松指指正在说话的中年男人,“再有一个月就是皇上的千秋节了,那人一定是长公主府的管事公公,来此替长公主寻找寿礼的。”   云禧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你想怎么办?”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季昀松见那管事公公已经往马车的方向去了,立刻小跑几步赶了过去。   云禧挑挑眉,这样未免太莽撞了吧。   她想了想,到底没有一起过去,以免让豆豆瞧见他老爹被人训得孙子似的。   季昀松揖了一礼,“公公请留步,在下有一事相商。”   那公公停下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杂家忙得很,如果事情不重要就不必说了吧。”   季昀松道:“在下有好东西。”   那公公有了兴趣,“你要送杂家吗?”   季昀松心里咯噔一下,“我想卖给公公。”   那公公鄙夷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一边儿去,扫兴!”他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云禧看得分明,很庆幸自己没有跟过去。   季昀松目送马车走远,小跑回来,说道:“走,我们租辆马车去。”   云禧奇道:“这就回家了吗?”   季昀松四下一看,大步朝街对面去了,“那就是拉脚的车夫,我们过去。”   云禧跟了过去。   季昀松对车夫说道:“快点儿,我们去建平长公主府。”   云禧明白了——既然那位公公还在找,就说明建平长公主没找到可心的寿礼,季昀松见缝插针,抢在那公公前面,卖出去的几率非常高。   季昀松这小脑袋瓜,转得好快啊。 第28章 三千   建平长公主府。   云禧刚刚打发了车夫, 就见长公主府中门大开,一辆形制宽大、装饰低调的马车从里面缓缓驶了出来。   季昀松叹惋道:“太不巧了,长公主居然出门了。”   云禧安慰道:“没关系, 我们先找个管事婆子问一问更稳妥。”   “也好。”季昀松朝大门口站着的门房走了过去。   那门房的脸色一变, 压低声音说道:“你干什么的, 还不快走?若是扰了长公主的驾, 你担待得起吗?”   季昀松拱了拱手, 郎声道:“这位仁兄,有礼了。在下有个宝贝,想跟长公主府做个交易。请您老发发慈悲, 帮在下找个管事的来。”   云禧笑了,心道, 这小子说这么大声,其实就是想让长公主听见。   敢到长公主府推销商品,估计也就季昀松一个,建平长公主对他的印象想必深刻极了。   如此,门房和管事必不敢怠慢。   这又是一手妙招啊。   “尿!”豆豆忽然开了口。   云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他的小裤/裆, “好宝贝,你往裤子尿, 娘给你带衣服了, 尿完就换。”   首先当街尿尿不文明, 其次这是长公主府大门口, 一旦尿出个事故来, 她吃罪不起。   平日里豆豆喊尿, 云禧都会第一时间把尿, 这一次反其道而行之, 豆豆十分不解,认真地看着云禧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尿!”   “停车。”一个女子吩咐道。   马车在云禧前面不远处停下了,一位嬷嬷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长公主说了,准许孩子在这里撒尿。”   云禧屈膝福了福,道:“谢谢长公主。”   “尿。”豆豆打了个激灵。   这是他快憋不住的信号,云禧赶紧把尿布扯下来,露出小雀鸟,让小家伙畅快地尿了一把。   “那小哥儿,你过来。”嬷嬷下了车,朝季昀松招了招手。   季昀松早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赶紧跑了过去,“嬷嬷好,请问有何吩咐?”   这个时候的人等级意识森严,云禧和季昀松都不能直接跟长公主对话。   嬷嬷道:“长公主问你,你有什么宝贝。”   季昀松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狂喜,“回嬷嬷的话,在下有一只会唱歌的小妆奁盒,盒子里还有一面非常清晰的镜子,照人纤毫毕现。”   嬷嬷点点头,转身回去,上了马车,几息后,又下来了,说道:“长公主要去别院小住,你下午带着宝贝去西城宝瓶巷葵园找我。”   “是。”季昀松略打一躬,不卑不亢地送走了嬷嬷。   “啊!”豆豆指着一匹白色骏马叫了一声。   “马,白马。”云禧教他。   “马,崴马。”豆豆又开始自己造词了,稚嫩的童音格外好听,更格外有趣。   “噗嗤……”马车里有人轻笑一声,随即马车启动,辚辚地朝西边走远了。   季昀松轻吐一口气,“运气还算不错。”   “确实难得,万中无一。”云禧把尿布给豆豆垫了回去,“我们也回吧,丁婶子中午做红烧肉。”   ……   云禧知道见长公主要三跪九叩,就想让季昀松自己去。   但季昀松坚持认为东西是她的,她理应在场,而且,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真夫妻就更不能大意。   否则,一旦因此生出罅隙,反而不美。   云禧只好同意了。   未时初刻,二人去杂货铺买几个上好的荷包,里面装好数量不等的赏银,就赶去葵园了。   葵园离明秀街很近,步行只要一刻钟左右,但因临着月牙湖湖畔,风景秀丽多了。   二人在大门口站定,季昀松去敲门。   云禧一边欣赏遒劲的“葵园”二字,一边说道:“顾名思义,这是一个种满了向日葵的园子,有诗意,我很喜欢。”   如果她有这样一个园子,必定会在花期时每天剪上一只,搭配其他花朵做成插瓶,放在医馆里。   光是想想就觉得很美好。   季昀松回头看她一眼,说道:“云老先生性格阴鸷,但把你教的很好。”   阴鸷?   这是非常尖刻的评语。   云禧却反对不了,云中晖确实是那样的一个人。他很少说话,思想也有些极端,对原主却很好,琴棋书画武艺,哪一样都没落下。   她认为,云中晖的身世非常神秘可疑,只是没有证据。   云禧道:“虽然很抱歉,但祖父对我很好很好。”   “算了。”季昀松继续敲门,“他人都没了,死者为大,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门房开了门。   他早就得了吩咐,听到来意就把二人带到茶水房,并让人去请一位姓冯的嬷嬷。   冯嬷嬷比那位管事公公客气多了,她让伺候她的小姑娘给二人上了茶,问道:“二位怎么称呼?”   季昀松道:“这位……”   云禧打断他的话,“嬷嬷,我们是亲兄妹,我叫林云禧,他叫林昀松,宝贝是我爷爷留下来的,嬷嬷现在要过目吗?”   入赘是季昀松永远的痛,能不提及就不提及,这样大家心里都自在。   冯嬷嬷皱了皱眉头,显然对云禧不满。   季昀松也觉得云禧的规矩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但他喜欢她的这套说辞,姓氏也改得特别好。   他笑着说道:“妹妹是乡下长大的,刚来京城不久,还望嬷嬷海涵。”   冯嬷嬷舒展了眉眼,“原来如此,那倒也不奇怪了。长公主要亲自瞧你的宝贝,你跟我来吧。这小娘子不懂规矩,就不必去了,以免引出些不必要麻烦来。”   季昀松为难地看向云禧。   云禧却松了口气,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一等,不会惹事的。”她是真的不想进去磕头,所以故意“你我”相称。   “好。”季昀松也不墨迹,同冯嬷嬷一起走了。   葵园是大园子,除了一座二进正院,剩下的全是花园。   园内无假山,有凉亭,十几棵老银杏树枝繁叶茂,偶尔还有几棵不在花期的花树。   向日葵是园子的主旋律,大片大片的黄色花朵简直让人惊艳。   季昀松不动声色地欣赏一番,随冯嬷嬷上了凉亭的二层。   这里不但可以欣赏花园,波光粼粼的月牙湖也尽收眼帘。   季昀松去过乐平长公主的园子,比较之下,他觉得建平长公主的品味更高。   二楼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主子。女子杏眼薄唇瓜子脸,保养得很好,三十多岁的样子。男子很年轻,与女子有六成相似,清俊文雅。   女子定是建平长公主,男子应该是她的长子云琛,麒麟军指挥使佥事,正四品大员。   云禧也姓云,云姓人不多,倒是很巧。   他一边思索一边行了大礼。   “起来吧。”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吩咐道。   “是。”季昀松站起身,依旧眉眼低垂,并不乱看——他听说这位长公主的脾气不怎么好。   “打开看看。”建平吩咐道。   “是。”季昀松上前一步,把放在八仙桌上的包裹皮解开……   “这……”冯嬷嬷摇了摇头。   云琛走到近前,“花梨木,雕工刻板,匠气十足。银锁颇为精巧,不错。”   季昀松不以为意,打开银锁,清越的乐声响了起来,旋律不繁复,但婉转动人,与现有的琴、筝、琵琶完全不同。   建平长公主开了口:“不错。”   季昀松麻利地把装首饰的各个零部件拉出来,最后把盒子调过去,对着长公主,让她看见那面镜子。   建平长公主对着镜子点点头,“的确独一无二。”   云禧觉得这个平行时空和明末清初时期的科技水平相似,水银镜在西方差不多已经有了,但八音盒绝对没有,而且这还是“天空之城”版的八音盒--完全担得起“独一无二”的评语。   云琛道:“只有一种旋律吗?”   季昀松点点头,指着盒子里的一只小摇杆说道:“摇这里上劲儿,就可以奏乐了。”   云琛看了眼建平长公主,“你想卖多少银子。”   这个问题,季昀松和云禧来葵园之前已经商量过了,底限两千两,低了不卖。   但话不能那么说。   季昀松道:“但凭长公主赏赐。”   他面对的是大青金字塔塔尖上的人物,明码标价固然可以不担心被坑,却会给对方一种生怕被欺、瞧人不起的错觉,有可能会得不偿失。   另外,这些人非常富有,即便你不提,他们也可能会给你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价格。   建平长公主道:“材质一般,贵在精巧,三千两,你可愿意?”   季昀松长揖一礼,“草民谢长公主赏赐。”   云琛对冯嬷嬷说道:“嬷嬷去账房支银子,送他出去吧。”   他坐回原处,见季昀松的背影远了,方说道:“母亲,此人容貌隽秀,不卑不亢,看着不俗。”   建平对着镜子,“他俗不俗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本宫真的老了。”   云琛笑着凑到建平身边,朝镜子做了个鬼脸,“母亲哪里老了,看容貌就像姐姐。”   皱眉,对眼,嘟嘴巴。   唇上的每一条唇纹都清清楚楚。   丑得惨绝人寰。   云琛彩衣娱亲完毕,对着镜子抹了把脸,“母亲,儿子觉得这小玩意不错,不然就留着吧,谁都不要给。舅舅每年都过生日,你今年给了这个,明年却要给什么?”   建平嫌弃地推开他,“一边儿去。”她又仔细照了照,“知母莫若儿。你皇帝舅舅是男子,要这妆奁做什么。”   娘俩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   季昀松带着三千两巨款到了门房茶水间,朝云禧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云禧知机,取出荷包分别谢过几个下人,和季昀松一起出了门。   “怎么样?”   “三千。”   “当真?”   “骗你作甚?”   “哈哈~”云禧笑得很开心,尽管首饰盒在现代也不便宜,但能卖这么多她也着实没想到。   若按一两银等于一千钱,一千钱等于一块软妹币来看,这盒子卖了三百万元啊。   她失去一个小物件,但换来了在京城的安定生活。   太值了!   ……   季昀松害怕情况有变,第二一早就让云禧就去了广宁街。   云禧找到李掌柜,以一千三百五十两的价格盘下房产,把过户手续和税一并办了。   ……   枯荣堂。   丁婶子抱着狗儿,小果子抱着豆豆,正在跟几个男子对吵。   医馆门口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   丁婶子气得面红耳赤,“万掌柜不是说好三天的吗,这才两天,你们还是人吗?”   领头的是个二十七八的男子,额头上长了一个大黑痦子。   他笑道:“胡家已经把租金全部返还了,房子也租给我们了,你们看看这契书,”男子抖开手里的宣纸,给围观的老百姓瞧了一遍,“都认字儿不?日期就是今天,没一大早赶你们走已是仁至义尽了,懂不懂?”   “还真是。”   “胡家做得不地道,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人家掏了钱,要求让房子没毛病。”   ……   小果子道:“什么没毛病,胡家就是拉屎往回坐,见钱眼开,不讲信誉。”   他心里清楚,肯定是季春景趁着他家松爷上衙,下他的脸面来了。   难怪松爷说他对不起云娘子,还真是连累人家了,幸好早有准备,不然这京城只怕真的待不下去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叫道:“我管他胡家怎地,我们东家掏了租金,房子就归我们东家了,赶紧滚,不滚老子就要亲自动手帮你们滚了。”   “哇……”小狗儿哪见过这般阵势,小嘴一张,大声哭嚎了起来。   “呜……”豆豆也哭了几声,小手指着大黑痦子,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大堆。   “这可是老的老少的少啊,一堆大老爷们儿合着伙欺负人,真好意思啊。”有心肠软的妇人看不下去了。   “就是,都什么人啊,太不像话。”   ……   “闭嘴!”那满脸横肉喝了一声,“都给爷滚,少他娘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门外静了静。   “吁……”一辆马车七扭八歪地停了下来,“怎么回事,围在这里做什么?”   “诶哟,云娘子,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家都没啦!”一个妇人埋怨道。   云禧破开人群,“我出去找房子了,多谢婶子关心。”她进了门,“哦豁,好大的阵仗,小果子,赶紧把孩子给我,你去车马行租两辆骡车,咱马上就搬。”   丁婶子登时乐了,“那敢情好,省得跟他们废话了。”   云禧把豆豆接过来,“让婶子受惊了,你今晚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开始跟我们一起住,带着狗儿一起来。”   她昨天已经跟丁婶子说过了,丁婶子带孩子一起过去,活计跟以前一样,包吃包住。   丁婶子知道季昀松是官身,还是探花,她觉得她孙子能跟这样的人物住一起,是天大的福气,早就愿意得不行了。   丁婶子道:“成成成,我不忙着回,云娘子歇歇,带会儿孩子,我把东西先往外搬着,等会儿装车就行了。”   云禧本想多给车夫钱,让车夫搬,但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来,便也罢了。   她对几个男子说道:“麻烦诸位腾个地儿好吗,不然一旦有东西找不见,大家都麻烦。”   “操!”满脸横肉不乐意了,大巴掌一挥,就朝云禧拍了过来。   云禧抱着孩子呢,赶紧后退半步,抬手去挡,顺势抓住,一拉……   “诶哟!”满脸横肉疼得怪叫一声,手臂也垂了下去。   云禧冷笑道:“想打架也可以,报上你们东家的姓名来。”   大黑痦子拦住张牙舞爪的满脸横肉,“行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你他娘也好意思。”他一挥手,“走了,晚点再来。”   小果子飞快地找来车夫,云禧跟车夫谈妥价钱,几个人一起干,很快就把仅有的一点家当搬上了车。   小果子摘牌匾的时候,唐、赵二位大夫过来了。   唐有为道:“云大夫,这是要搬到哪里去呀?”   云禧目光一扫,见左邻右舍也都在关注她,便道:“离这里不远,明秀街。”   赵大夫殷殷地问道:“还开医馆吗?”   云禧道:“开。就算男子不方便,女子总是方便的对吧?”   杂货铺的老板娘李婶单手叉着腰,笑道:“对对对,云大夫的按摩和针灸一绝,反正明秀街也不远,我肯定会去的。”   云禧问:“大婶吊树了吗,腰还疼不疼?”   李婶道:“吊了吊了,一连几日都没犯病,确实管用。”   几位老板娘就七嘴八舌地追问李婶吊树怎么吊,闹哄哄一片。   齐裕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阴阳怪气地说道:“难怪胡家非要收回铺子,我听说胡老太太前天晚上走啦。”   唐有为的脸上有些不自在,赵升志就扒拉了齐裕一下,可齐裕不知道具体经过,便也没明白赵升志的意思。   云禧知道胡家为何出尔反尔,在这个时候逼她搬走了——胡员外花大价钱买了人参,却没能救回老子娘的命,肯定被他的兄弟们反击了,所以报仇雪恨来了。   她笑了笑,说道:“是啊,我当时就告诉胡家,我救不了胡老太太。她老人家果然在子时之前走了,唉……老太太被病痛折磨得够呛,倒也解脱了。”   李婶是个精明人,立刻听出了她的弦外音,“云大夫能断准时辰?”   云禧摆摆手,“我哪有那么神,不过是凑巧罢了。”她说出真相只是想为自己正名,但若承认李婶所说,就相当于过度营销了。   李婶被人拉走说悄悄话去了。   胡家在这条街上有三个铺子,人脉广的人早就听到了一些八卦,云禧这么一说,他们立刻就知道了来龙去脉,纷纷议论了起来。   唐赵二人拉着齐裕回了瑞宁堂。   云禧接过小果子递过来的牌匾,放在她刚买的马车里。   至此,这个家就算是搬出来了。   丁婶子带狗儿回家收拾东西,云禧一行赶往明秀街。   ……   卸完车,家具就基本上固定了位置。   剩下的就是做卫生。   房子一直有人打扫,不脏,云禧的东西也不多,可收拾的少,中午不到就搞定了大部分。   云禧带着小果子和豆豆去饭庄用中饭。   小果子匆匆吃完,架马车赶去翰林院送饭。   他一进编检厅,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   他家松爷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转着玉扳指,一边看着面前泛黄的纸页。   编修、检讨,以及庶吉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餐,他们或者食不言,或者谈笑风生……   虽然无人谈论季昀松,但孤立的意思极为明显。   季昀松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你怎么来了?”   小果子把食盒放在地上,“小人给松爷送饭。”   季昀松道:“你这是何苦,我早上带了两个饼,已经吃完了。”   小果子把西红柿蛋汤和滑溜肉端出来,“还热着呢,松爷吃吧。”   云禧点的外卖,食盒里面有炭火,可以维持温度。   季昀松看了眼食盒上雕刻的字和记号,惊讶道:“你们在明秀街用的饭?”   小果子点点头,“对,已经搬过去了,云娘子还买了马车呢,晚上小人再来接松爷。”   季昀松蹙起眉头,“她早上没说啊。”   小果子道:“某人派人捣乱来了,云娘子也是没法子。”说到这里,他扫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道,“消息传到这里了?”   季昀松就冷笑了一声,拿起筷子,夹一块肉放到嘴里,解恨似的咀嚼起来……   吃完饭,小果子带着食盒回去了,编检厅的人也开始办公。   杨道文从外面回来,拉过一把椅子,在季昀松身边坐下,小声道:“我说明昱,咋想的啊,这件事办得太不成熟了。”   季昀松放下档案,看向他,“怎样才叫成熟呢?”   杨道文道:“娶就娶了呗,‘丑妻近地家中宝’,老丈人可是忠义伯,晋安侯对你不错了啊!”   季昀松摇摇头,“算了,事已至此,就不说了吧。”   “唉……”杨道文叹出一口酒气,拍拍季昀松的肩,“倒也有魄力,就是傻了点儿。”   其实,季昀松也有些后悔,但他是个往前看的人。   今后的路虽然难走,但只要肯走,就一定能走得通。   他能靠一腔孤勇走到这里,就一定能继续走下去。   “小季大人。”一个小厮出现在门口,“孙大人请你过去一趟。”   “好。”季昀松定定神,站起身,离开了编检厅。   编检厅里的所有视线都投向了那个颀长的背影。   一个老编修冷哼一声,“孙大人确实要问一问了,居然心甘情愿去伺候一个女人,真给我们翰林院丢脸。” 第29章 逛街   门开着, 但季昀松还是敲了敲。   孙明仁从卷宗里抬起头来,说道:“进来坐吧。”   季昀松行了礼,在小厮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孙明仁把手边的东西归置了一下, 说道:“最近怎么样, 还顺利吗?”   这句话看似寻常, 但指向明确, 问的就是他离开侯府, 回归入赘身份这件事。   季昀松道:“多谢大人关心,前两天不太顺利,但最难的已经过去了。”   “是么。”孙明仁皱了皱眉, 抬起头,逼视季昀松, “我不那么认为。昨日我去侯府赴宴,老侯爷说,你那妻主以死相逼,你不得不回去了?”   季昀松转了转扳指,看来老侯爷并未斩尽杀绝,给他留了一丝颜面。   但从同僚的反应来看, 事实似乎绝非如此。   那么,一定是季春景做手脚了!   他说道:“并非如此, 是下官主动回去的。”季春景已经下了手, 不管他说不说, 都会被忠义伯府的人针对, 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孙明仁笑笑, “你倒是磊落, 也就是说, 你贪恋美色, 心甘情愿做赘婿咯。”   季昀松想了想,“虽然这不是下官的初衷,但结果就是这样的结果。”   孙明仁道:“我明白了。”他朝小厮摆摆手,“上茶。”   季昀松微微松一口气,杨道文已经知道了,孙大人想必也不会被蒙在鼓里。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也不能说得太明。   孙明仁道:“令正是什么态度。”   季昀松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她尊重下官的一切决定。”   孙明仁叹了一声,“令正倒是深明大义。”   季昀松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我们的事是她家长辈做的主,与她无关。”   孙明仁点点头,“我猜也是如此。如今你在翰林院的风评极差,对此你有何打算?”   “孙大人。”季昀松捏紧杯子,“首先,我朝允许赘婿做官;其次,云氏在下官最艰难时收留了下官,且体谅有加,给下官充分的自由,但这不该是下官出尔反尔、自私自利的理由。”   孙明仁严肃地看着季昀松。   季昀松有些忐忑,但并不改口。   隔了好一会儿,孙明仁眼里流露出些许笑意,他摆了摆手,“喝完茶就去办差吧。”   季昀松把茶水一饮而尽,“下官告辞。”   回到编检厅,杨道文飞快地凑了过来,“明昱,没事吧。”   季昀松笑道:“说了几句差事,能有什么事呢?大青又不是不许赘婿做官。”   杨道文抬起头,朝两个方向看了看,大声道:“就是嘛,律法写得明明白白,我们大青朝重视人才,允许赘婿科举,也允许做官。”   编检厅里鸦雀无声,无一人敢站出来与他对峙,之前那位老编修别过了头,看都不敢看他们。   有些人就是这样,即便书读得再多,也总爱做那些跟红顶白、见风使舵的蠢事。   杨道文道:“晚上喝几杯去?”   季昀松摇摇头,“杨兄好意明昱心领了,家里刚搬了家,什么都没有呢。”   杨道文拍拍他的肩膀,“那行,有事儿言语一声。”   季昀松拱手谢过。   ……   这个时候的家具都是定制的,市面上很难买到成品。   橱柜、坐具什么的都好说,天气渐渐凉了,没有床榻可是不行。   云禧先去找两个泥瓦匠,盘了四个炕,连带着把中堂和医馆的火墙也一并做了。   然后才定家具,搞软装,整饬医馆,这一忙活就是十几天。   七月八日上午,木器行终于把药柜送了过来。   榉木材质,颜色和木纹都很漂亮,满满当当地摆在西侧墙壁前,一下子就有了医馆的模样。   只要进一些药材,枯荣堂就可以重新开张了。   生药铺子在秋硕街隔壁的春芳街上,听钱掌柜说,总共有四家,其中董记生药铺最好,价钱也高,一般只供几个医馆采买,像宁神堂、德义堂都在那里进货。   云禧空间里有药,并不在乎药的品质,但进药其实也是一个宣扬枯荣堂的过程,品相不好的药材绝不能买进。   十日,季昀松旬休,陪云禧去生药铺进药,小果子和丁婶子在家带孩子。   大约辰正,云禧给豆豆允诺了回来好吃的,安抚好小人儿,准备出门了。   季昀松已经拴好车了,见云禧出来,又自觉地把车带了出去。   云禧有些想笑。   如果在现代,开车,倒车,可尽显倜傥风流,这般牵马、带车就真的是一言难尽了。   脸蛋再帅,也只是个尽职尽责的车把式而已。   太没格调了。   季昀松说道:“上车吧。”   云禧一撩下摆,跳上副驾的位置,坐下了。   季昀松:“……”   云禧道:“车厢里面气闷,外面空气好,凉快得很。”   如今有钱了,她定做了几套样式和款式都不错的男装,一来方便在外行走,二来坐在副驾上不突兀,以便营造出一种彼此平等的感觉。   季昀松扫量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小鞭子一甩出发了。   云禧挑了挑眉,她是个大夫,男人的病都能看了,坐在马车外又算得什么呢。   这一路上,颜值极高的二人惹来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季昀松从小就被看习惯了,无动于衷,云禧是现代人,又是个医生,更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二人可谓招摇过市。   路过秋硕街时,云禧看见了德义堂——门脸很大,豪华气派,仅仅是一走一过间,就有四五个人拎着药包上了马车。   云禧不羡慕,假以时日,她的医馆也不差。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春芳街第二家,董记生药铺斜对面。   云禧道:“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季昀松不懂中药,去了也没用,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云禧快步过了马路,先在董记旁边的张记生药铺看了看。   在张记进货的人不少,但这里的药材质量真的很一般。   大黄根茎小,年份明显不足,偶有顶糠变质的现象;山药也是,根茎不直,大小不匀,一看就水大了;枸杞中还有变质腐败的,简直让人望而却步。   她大概看了一圈,退出来,进了董记。   董记人不算多,但伙计们都在忙着。   药材质量明显比张记好多了,根茎大多个头均匀,茎叶果实色泽新鲜,一看就是好货。   云禧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遂决定在这里进货。   她朝一个看过来的伙计招了招手……   那伙计端详她两眼,说道:“不好意思,咱们铺子只卖熟客。”   云禧略略放低些姿态,唇角微勾,笑道:“在下多来几次不就熟了吗?”   她笑起来很好看,笑眼弯弯,亲和力极强,声音也没刻意压低,仍是清越好听的女声。   那伙计呆了呆,拒绝的话似乎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云禧道:“贵店药好,还请小哥行个方便。”   “这……”那伙计犹豫着看向柜台处。   柜台内外站着两个男子,柜台里的年纪大些四五十岁,外面的年轻些,三十出头。   年轻些的男子说道:“老董,你不是被人骗了吧,这参哪有一百年啊。”   老董道:“买人参不能只凭芦碗断定参龄,还是看茎、根、叶、皮和果实保准,这棵参你放心拿,绝对有百年了,只多不少。”   年轻些的男子摇了摇头,“老董你这就不对了,这么贵的东西,没凭没据就说一百年,你让我怎么心甘情愿付这个钱呢?”   老董收敛了笑意,“小王掌柜,咱们合作不少年了吧。”   小王掌柜寸步不让,“老董,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你说这个就没意思了。一棵百年参三四百两银子呢。”   老董道:“所以你觉得我会骗你?”   小王掌柜道:“我只是担心你被骗。”   云禧凑过来,朝锦盒里看了一眼,说道:“虽然芦碗不像一百多年,皮和根很像,五行六体都不错,而且,野山参有时候一年也长不了一个碗。”   小王掌柜不乐意了,“你懂不懂规矩,这有你说话的份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懂行,胡说八道倒挺在行。”他这话有指桑骂槐、一箭双雕之意。   “你……”老董面色一白,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汗珠瞬间布满了额头,继而大颗大颗地砸到了地面上。   “老东家,你没事吧。”一直注意云禧的伙计吓了一跳,立刻扑过来,把老董扶了起来。   老董弯着腰,捂着胃脘部,艰难地说道:“肚子痛,痛死了,呕……”   说着,他一扭头,吐了一地。   小王掌柜道:“老董胃气不和有些日子了吧,周院使开的方子还在不?赶紧煎一服,好好歇歇吧。”   那伙计道:“我们东家是得歇歇了,这两天都不大舒服,要不是小王掌柜要看参,他也不会到铺子里来。”   老董道:“方子还在。这参你要不要,不要我收起来了。”   小王掌柜摇摇头,“下次有好的再说。”   老董“冷哼”一声,“下次有好的也不给你。”   小王掌柜道:“老董,你这就不对了,咋还能强买强卖呢?”   老董道:“你质疑我的人品就是不行。”   小王掌柜据理力争,“老董,这参我也是要卖的,你连我这关都过不去,我咋卖给别人呢?”   “你……”老董指着小王掌柜,捯着气儿,脸色显见的灰了。   “不好!”云禧轻叱一声,单手一拍柜台,利落地跳了过去。   “你干什么?”那伙计站在老董身后,没注意到老董的状态,见她如此,立刻大叫起来。   小王掌柜见老董被自己气得要死,不敢再犟,只道:“行了行了,等你病好了再说,我先告辞了。”   他脚底抹油溜了。   老董张着嘴,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云禧推开伙计,一把将他扶住,慢慢放在地上。   那伙计吓得不行,跪在一边大呼:“老东家,老东家,你怎么啦!快来人啊,老东家好像快不行啦!”   店里顿时乱成一团,叫人的叫人,找大夫的找大夫,还有几个围过来,在云禧身边大呼小叫。   云禧不堪其扰,一把将老董抱了起来,“不想他死的话,就都给我让开!”   这么大力气吗?   老董身形不高,但他上了年纪,好歹也是个有肚子的胖子啊。   几个伙计吓了一大跳,顿感云禧不俗,赶紧让出一条通道,让她把人抱出去,放在宽敞处。   云禧没带这个时代的银针,就假装从袖子里摸出一副现代针具,取一支半寸针分别刺老董的人中、合谷、内关等穴位,辅以内力,进行强刺激,再用三棱针点刺双侧耳垂,挤出少量鲜血。   她一边挤一边吩咐那个伙计,“脱掉他的鞋袜。”   那伙计见她下手果断,有章有法,立刻照办了。   云禧给老董的十只脚趾点刺放血,然后用一点五寸针刺入双脚涌泉穴。   “老董,老董?”她叫了两声。   老董的脸色好看些许,睁开了双眼。   那伙计惊喜道:“老东家醒了!”   “太好了。”周围顿时响起了几声啜泣。   云禧取毫针刺左中冲、左内关等穴,问道:“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老董艰难地说道:“腹痛,胸闷,这一片都很疼。”   云禧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几粒速效救心丸,说道:“此药是救心的,你含在舌下,可以吗。”   老董张开嘴,表示要吃。   云禧把药放进他的嘴里,顺便看了看舌苔,又摸了摸脉象,问道:“这几日有什么不适吗?”   老董道:“昨天起有点头晕,口苦,爱出虚汗。”   “好,我知道了。”她在对伙计说道,“把他抬到床上去,轻一点儿。我开个方子,你们照方抓药。”   “好,好好。”其他伙计早有准备,把老董架上门板,抬到后面去了。   云禧站起身,揉了揉膝盖,这才发现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堆人,季昀松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老董。   “这位大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擦了把眼泪,“家父怎么样了?”   云禧道:“幸好发现的早,现在没事了,问题不大,准备纸笔了吗?”   年轻男子道:“准备了准备了,您这边请。”   云禧提起笔,斟酌着药量开了个合并药方。   写完方子,她又笔走龙蛇地写了一份长长的医嘱,嘱咐病人少吃多餐、控制热量、注意休息、不能生气等等。   年轻男子接过去,匆匆一瞥,随即跪下,纳头便拜,“多谢云大夫救命之恩。”   诶?   云禧狐疑地看了看季昀松。   季昀松点了点头,“我告诉他的。”   董记一乱他就来了,这年轻人本欲让人拦住云禧,但他告诉那年轻人,云禧前不久刚救过罗英杰的父亲。   罗英杰刚刚进入内阁,在京城名声大噪,几乎人人知晓。   云禧赶紧让到一旁,不受那年轻人的礼,说道:“你不用这么客气,我是大夫,不能见死不救。”她扶起那年轻男子,又道,“老董的病不是发自胃上,而是心脏,内经管这叫真心痛,你们一定要重视起来。”   “真心痛?”年轻男子显然读过内经,登时吓白了脸,额头又是一层虚汗,“多谢云大夫。云大夫你要什么药,列个单子,在下亲自跟您送过去。”   云禧满意地点点头,“那感情好,我新开的医馆,除了贵的每样种都要,但银钱要正常算,不然我会亲自把药材给你送回来的。”   年轻男子挠挠头,“这……你刚救了我爹呀,怎么好意思要钱呢。”   云禧撕下一块纸,把自家地址写下来,道:“就这么定了,我还要给我儿子买好吃的去呢,你也赶紧送你爹回家将养吧。”   她给季昀松使了个眼色,快步出了门。   “哦……”年轻男子不再迟疑,追着送了几步,“在下董嘉荣,谢谢云大夫。”   云禧摆了摆手,跳上马车。   季昀松也坐了上来,说道:“内经说,‘真心痛,手足清至节,心痛甚,旦发夕死,夕发旦死。’”   云禧道:“正是,晚一点就不能救了。你看过内经?”   季昀松点点头,“读过一遍,有所了解。”   “读过一遍。”云禧强调了“一”字,“就能背诵吗?”   季昀松道:“那倒也不至于,我只对其中比较凶险有趣的记忆深刻。”   云禧心道,即便你说的是真的,这记性也够让人咋舌了。   季昀松甩了甩鞭子,“药不用买了,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云禧道:“天气凉了,你该添新衣服了,我们找个绣坊看看。你还缺什么,今天一并买齐了。”   原主会做衣裳,也喜欢做,云禧虽会做,却不喜欢做,而且给做季昀松衣裳什么的,太暧昧,她不想那样。   季昀松道:“行。”   云禧很欣赏他这一点,不瞎客套,也不会时时刻刻把自卑写在脸上——他们之间,的确是她占主导,但季昀松是官身,与官家打交道更便宜,对医馆的好处极大——翰林院是内阁的预备役,一般人都要高看一眼。   马车到了秋硕街,往右一拐,就有一家门脸精致的绣坊,名叫锦绣阁。   云禧喜欢这家装修,“我们去这里逛逛吧,看起来很不错。”   季昀松有些犹豫,“这里所费一定不菲。”   云禧也觉得,但她手头握着一千多两的余银,买几件衣服还是有底气的。   她说道:“一文钱一分货,看看再说。”   季昀松点点头,“有道理。”他现有的几件衣裳都旧了,平时上衙倒也罢了,万一再有面圣的机会,就有不敬的嫌疑了。   停好车,二人联袂进了绣坊。   绣坊里更美,家私典雅华贵,绣娘秀美端庄,处处轻纱漫舞,在在幽香扑鼻。   “老客来啦,需要些什么?请这边坐。”一位十七八的绣娘微笑着走了过来。   季昀松有些犹豫,便道:“我们还是走吧。”   云禧没理他,跟着那姑娘过去了。   季昀松无法,只好跟着去了。   绕过两处轻纱,出现一片待客区,中间的一张大台子上放着二十多种绸缎,七八个或年轻或不再年轻的女人分散着坐在台子周边的太师椅上,正一边吃着小零食,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料子。   二人一进去,就有一个女子下意识地看了过来,紧接着,她就像是被开水烫了一般坐直了身子,“诶哟,怎么什么人都能来锦绣阁了?”   云禧穿了新衣服不假,可面料是府绸的,而且膝盖上还有两坨浓重的灰。   季昀松干脆就是旧的府绸,与这里格格不入。   所有女子都看了过来……   引他们过来的绣娘十分过意不去,赶紧说道:“二位老客,这里满客了,我们去那边坐吧。”   云禧医术高明,在现代也不是穷人,她丝毫不以为自己的府绸低人一等,“没关系,我就在这里。”她的声音坚定,从容,脸上依然带着自信的笑容。   季昀松顿时受到了鼓舞,局促不安一扫而空。   “哟,这不是新科探花,翰林院的季大人嘛。”一个高颧骨、吊眼梢的少女轻描淡写地揭穿了季昀松的身份。   云禧心里咯噔一下,这可坏了。   季昀松没有慌,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拱手道:“原来是靖安侯府六姑娘。”   “你记得我?”那姑娘问道。   季昀松笑了笑,没有回答,与云禧说道:“我们去那边坐。”   二人在角落里的一对太师椅上落了座,绣娘抹了把汗,说道:“二位要看什么料子,我给你们拿过来。”   云禧道:“那儿不是有吗,我们过去看就行。”   “她来我们就走。”先头说话的女子尖声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敢进锦绣坊。”   六姑娘附和道:“是啊,有些人天生不自重,明明是女子,却偏偏打扮成男子的样子,真让人作呕。”   “诶?”有人发出一个不赞成的声音,“你们过了啊,这是锦绣坊,又不是你们家针线房,卖谁不卖谁绣坊说了算,不干你们的事。”   六姑娘把手里的吃食往盘子里一扔,“岂有此理,我额……”   她的话没能说完,忽然挺直了胸脯,瞪大了眼睛,发出一个诡异的抽气声,随即右手握拳,“咚咚”地敲起了胸口……   云禧站了起来:“不好了,她呛到了。”   最先呛人的姑娘去拍六姑娘的背,扭头对云禧说道:“不过是呛到了而已,关你什么事。” 第30章 意识   六姑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双手握着喉咙,绝望地盯着一名婢女,指了指门口, “找, 大, 夫。”   那婢女吓得眼泪直流, “姑娘, 你等着我马上就去。”   六姑娘点点头。   季昀松问云禧:“她这是被胡豆呛到了吗?”他非常镇定,没一丁点儿担忧的迹象。   云禧紧盯着六姑娘的脸,“我没注意。”   季昀松指指绣娘放在小几上的零食盘子, “胡豆最大。”   那边已经火上房了,这边还在研究到底是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   云禧问道:“你不想让我救她吗?”   季昀松道:“我当然想让你救她, 可她们不是不让你救吗?”   他的话看似恳切,实则云淡风轻。   六姑娘要坚持不住了,面色青灰,双唇微微发绀。   锦绣坊的女掌柜也来了,但于事无补。一干弱女子束手无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云禧道:“下次出门看看吉凶,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即便是大夫也不喜欢。”   她一边说, 一边快步到了近前, “如果不想她死的话, 给我让开!”   那尖刻的姑娘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 却一巴掌拍了过来, “都怪你, 你给我等着, 我这就报官!”   云禧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 右手迎上去,抓住她的胳膊让后一送,将她摔在太师椅上,寒声喝道:“都给我滚开!”   她这一声气势十足,喝退了几个跃跃欲试,正准备增援的婢女。   云禧扳过六姑娘的脸,“要想活命,就按照我说的做,知道吗?”   六姑娘早已傲气全无,双眼含泪,急切地点了点头。   云禧前腿弓后腿蹬,让六姑娘坐在她的前腿上,且身体前倾。   而后,她把双臂从六姑娘腋下伸出去,左手握拳,右手握左手,在其胸部下方、肚脐上方的上腹部中央形成合围,然用力收紧,一下,两下,三下……   “噗!”一颗胡豆从六姑娘嘴里喷了出去,蹦蹦跳跳好几下,最后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尖刻的姑娘的脚旁边。   那尖刻的姑娘低着头,怔怔地看着那枚胡豆。   “好了。”云禧放开六姑娘,“你坐这里歇一会儿,观察一下胸腹部有无异常。这个动作虽然能救命,但对很小的孩子和老人都会造成非常大的伤害,你虽不是这两种人,但也该谨慎些。”   六姑娘呼吸顺畅了,后怕让她哭得不能自已。   云禧朝季昀松招招手,“我用的力气不大,这位姑娘基本上没事了,咱们看咱们的。”   季昀松果然走了过来,在大台子上一扫,就找到了月白和宝蓝色,“就这两款吧。”   云禧道:“一点新意都没有。”他平时穿的大多是这两种颜色。   她不爱做衣裳,但原主藏在记忆深处的潜意识浮了出来,摸摸玄色暗纹的厚缎,再看看姜黄色团花图案面料,靛蓝色加白色回纹织锦缎……   每一匹都华美极了。   云禧思忖片刻,对早已候在一旁的绣娘说道:“这三种布料,每样一件,做成夹衣。他刚刚选的两种做单衣,先做,我选的三样不急,天凉之前做好,可以么。”   “可以。”绣娘赶紧一一记下。   云禧又道:“有上好的府绸吗?”   绣娘道:“有有有,不但有,质量也比一般的铺子好多了,马上就给您拿过来。”   云禧本想说“不用麻烦,我去别地儿看也行”,却不料女掌柜一挥手,几个绣娘噼里啪啦地跑出去了。   她便朝几个坐在椅子上既不走也不看面料的女子说道:“不好意思,污了诸位的眼。”   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姑娘站了起来,笑道:“没有的事,府绸也很好。我是秦国公府上的,行四。刚刚失礼了,还请原谅则个。”   听声音,此女就是刚刚替他们说话的那位。   季昀松拱手道:“原来是云四姑娘。”   云禧也拱了拱手,“我也姓云,明秀街枯荣堂的女大夫。”医馆要开张了,她顺便做个广告。   云四还礼,“云大夫。”   几句话的功夫,绣娘们搬进来二十几匹府绸,另抬了条案,摆得满满当当。   云禧道:“失陪。”   她挑了棕红、驼色、鸦青、姜黄、黄栌、酱红、栗色七种颜色,“前三种给他,我给你们画个图案,按照我说的做,后面几匹我只要布料,每种一匹。”   女掌柜立刻安排下去,一个绣娘带着季昀松去量体,笔墨纸砚也送到了云禧面前。   云禧提笔画了一个和这个时代的衣物最接近的棉大衣款式:立领,直襟,窄袖,长及膝盖,除胸前和腰腹的两个大口袋有些怪异外,整体感觉与罩甲相差无多。   放下毛笔,她说道:“棉花厚一点,冬天穿。”   丁婶子的手艺一般,给她们做做勉强将就,放在季昀松身上就不行了。   女掌柜道:“这个容易,就是……”   那尖刻的姑娘不知何时也围了过来,“就是这四个补丁丑了点。”她讨好地朝云禧笑了笑。   云禧没理她,“这不是补丁……”她把这两种口袋的做法详细讲了一遍。   女掌柜连连点头,“好想法,难怪云大夫要府绸,这个料子确实适合,如果云大夫允许,我想把这个点子用在铺子里。”   云禧道:“可以。”   女掌柜喜笑颜开,“谢谢云大夫。”   ……   季昀松已经量好了,去外面等云禧。   六姑娘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云禧道:“这位姑娘,你感觉哪里有不舒服吗?这里疼吗?”   六姑娘见周围没有男子,按了按腹部,“肉皮有些疼,里面没感觉。”   云禧道:“我在明秀街,铺子外面新栽了海棠树的就是我的医馆,有事可以去找我。”她朝其他女子拱了拱手,“诸位告辞。”   从厅里出来,她在柜台处结了账,女掌柜郑重道谢,并给她打了个五折。   节省了将近十五两银子。   离开锦绣坊后,二人去买了些家用和文房用品,最后去饭庄打包几样小食,便往家走了。   临近正午,阳光很晒,云禧从车厢里找出一顶斗笠带在头上。   她眯着眼,左顾右看,双脚在下面随着马车颠簸的节奏一荡一荡的,自由且闲适。   从老董出事开始,季昀松就处在一种类似于紧张和兴奋交替的状态,一直到这会儿才觉得彻底松了下来。   他叹了一声,说道:“不管老董,还是靖安侯府的六姑娘,如果没有你,他们今日都必死无疑。云氏,你的医术很高超。”   云禧道:“不要叫我云氏,我叫云禧。或者,你叫我云大夫也可以。”   季昀松:“……”他睨了云禧一眼,立刻换了个话题,“你当时怕吗?”   云禧道:“这有什么,急救而已。”她把草帽往上顶了顶,看向季昀松,“你呢,你怕了吗?”   季昀松摇摇头,“他们与我无关。”   云禧哂笑一声,“很好,这就是你,一个外表温文尔雅、内心清凉如水的人。”   季昀松转了一下扳指,不回应,也不反驳。   马车辚辚……   快到明秀街时,云禧忽然问道:“季大人,你不觉得我刚刚救六姑娘的法子很简单易学吗?”   季昀松道:“觉得,怎么了?”   云禧道:“那你觉得,如果一般人都学会了,是不是能救很多人的命?”   季昀松道:“你不是说,使用不好,容易内伤……呃,是的。”   他反应过来了,即便内伤,也比一下子噎死好多了,再说,只要谨慎从事,也未必就内伤了。   云禧问道:“如果我不提出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季昀松老老实实地说道:“没有,一方面这是你的医技,另一方面,我根本就没往别处想。”   云禧明白了。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很少有技术推广、科技研发这样的意识,他们大多只忠于本职、忠于皇上、忠于权利和财富,对社会生产漠不关心。   季昀松年纪不大,之前一心科考,世界里只有读书和生存两件事,眼界狭窄,也一样如此。   云禧道:“对于我来说,如果能把这种小手段传授出去,就可以拯救更多的人命,尤其是孩童。对于你来说,既能帮到我,又可以有些政绩。咱们互惠互利,你觉得如何?”   季昀松愣住了,额头和鼻尖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小汗珠。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且不说,他会不会因此升官发财,单说解救那么多人的性命,也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吧。   他有些艰难地说道:“我觉得很好,我替本朝百姓谢谢你。”   云禧笑着摇摇头,“你心里没有百姓,也代替不了他们。你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这是件好事,正确的事。”   季昀松:“……”   他觉得云禧虽然话不多,但每句话都非常精准,以至于他无法反驳。   二人回到家,丁婶子和小果子一起迎出来,帮他们卸车。   丁婶子瞧见那些府绸,顿时爱不释手,“这是锦绣坊的府绸吧,好料子啊好料子,以前光是听说,今儿可算是真真切切地摸到了。”   云禧道:“除了季大人,其他人都有份,就辛苦丁婶子给大家忙一忙了。”   “诶哟。”小果子喜笑颜开,“还有小人的吗?”   “谢谢云大夫!”丁婶子以为有工钱拿就行了,没想到还有衣裳,更是喜不自胜。   云禧在豆豆的包子脸上亲了一口,“有,都有,咱们狗儿和豆豆也有。”   “有,有。”豆豆下意识地学云禧的话,扭头瞧见小果子端出来几个碗,吸了吸小鼻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吃,吃!”   云禧道:“娘说话算话,说买好吃的就买好吃的,走,咱马上就吃!” 第31章 抱歉   七月十一, 卯初。   季昀松洗漱完,吩咐小果子去买包子和羊奶,自己烧火, 按云禧的建议做了一锅蔬菜鸡蛋粥。   丁婶子怀里抱着豆豆, 手上领着狗儿在厨房门口徘徊不去, 嘴里还念念有词:“云大夫真是不像话, 怎么能让季大人做饭呢, 烟熏火燎,唉,唉……这怎么好。”   云禧练一回内功, 又在外面跑了一大圈,边擦汗边朝厨房走了过来, 说道:“季大人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应该的。丁婶子不必挂怀,带好两个宝贝就好。”   丁婶子不赞同地摇摇头,“不是那回事。云大夫也是,一大早跑那么远,身体岂不是要饿坏了?”   云禧道:“还行, 比饭后跑强,饭后半个时辰内跑步容易造成胃下垂。”   季昀松立刻问道:“胃下垂很难治疗吗?”   搬来的这些日子, 他见云禧每天早晨都跑步, 风雨无阻, 颇有启发, 于是就在上衙的路上也跑一跑, 时间恰好是早饭后。   云禧道:“这种病主要以预防为主, 治倒也能治。另外, 偶尔一次两次没什么, 不必过于担心。”   季昀松松了口气。   吃过早饭,小果子拴上马车,载季昀松去翰林院。   一出大门,小果子问道:“松爷还跑吗?”   季昀松坚定地摇摇头,“不跑了。”   小果子笑道:“看来松爷的毅力也不怎么好嘛。”   季昀松没吭声。   小果子见他不接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嘘寒问暖一句,“松爷眼底发青,昨晚没睡好?”   季昀松道:“想了一些事情,睡得晚了点儿。”   小果子“哦”了一声,他探得季昀松没生他的生气,适时地住了嘴。   季昀松之所以没睡好,是因为他在复盘时发现一个事实--云禧不但遇事镇定,处理问题利落果决,而且,眼光还比他长远一些。   她不过是个妇人家而已!   这让他大受震动,那句“如果我不提出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在他的脑海里反复了好几次。   是啊,他为什么没想到呢?!   答案很简单,且只有一个:他除了脑子好使之外,眼界、手段、经验都远远不够。   他记性好,反省这种事做一遍足够,但下一步要如何操作却难倒他了。   直接同孙大人谈吗?   那就是把政绩拱手相送。   不同孙大人谈呢?   他根本没有通往上面的渠道。   那么,如果找罗英杰罗大人呢?云禧救过他的父亲,这件事在他那里,一定更有说服力。   但迈过对他本来不错的孙大人,去找罗大人,这本身就是官场大忌。   ……   想了半宿,他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最后决定还是找孙大人。   孙大人人品端正,而且是他上官,即便把政绩拱手相让,他也能从中捞到好处。   做官和做人一样,都必须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往上走。   上午,季昀松完成手头的差事后,让小果子去签押房打探了一番。   小果子回来告诉他,孙大人在同两个老家伙聊天呢。   于是,他等到了下午,临近下衙时,才找到机会。   孙明仁已经在换衣服了,问道:“小季大人有事?”   季昀松道:“下官确实有些小事,想请大人的示下。”   孙明仁在书案前重新坐了下来,“好,你说。”   季昀松道:“下官昨天旬休,去街上采买东西时,在一家铺子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间接导致一名女子被胡豆堵住咽喉,无法呼吸……”   那是要死人的呀!   孙明仁原本散漫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但他是个有涵养的人,并未打断季昀松的话。   季昀松把云禧救治的过程讲了一遍,“大人,下官以为,如果把这种救治方式普及下去,一定能救更多人的命,所以特来请教大人,这件事可不可行,能不能办。”   孙明仁连连点头,“你这个想法非常好,但首先我要确定,这位云大夫愿意吗?”   季昀松点头道:“当然,她就是云氏,云禧,云大夫,我家妻主。”   “哦?”孙明仁高高地挑起浓眉,“这女子医术高超,胸襟宽广,了不得啊!”   季昀松拱手道:“多谢大人夸奖,我会转达给她的。”他心道,她确实胸襟宽广,只是我有些小人了。   孙明仁重重点头,“这件事我会报给朝廷,看朝廷如何处置吧。”   季昀松起了身,“多谢大人,下官告退。”   回到编检厅,季春景若有所思地看了季昀松一眼,与其他同僚说笑着去茅房了。   他娶了秦国公的三女儿,建平长公主的夫家的三侄女,正得意得很。   杨道文走过来,搂住他肩膀,小声道:“有个小人又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说你家境困难,连件新衣裳都换不起,老侯爷不让他接济你云云。明昱,你要是缺银子别憋着,我这儿有。”   季昀松把桌面上的卷宗收起来,说道:“放心,我有银子,衣服已经去做了,过几日就有新的。”   杨道文道:“那就好。”他在书案边缘坐下,又道,“你听说了吗,前朝史书要重修了。”   季昀松摇摇头,“你听谁说的?”   杨道文道:“这事皇上早就提过,听家父说,很快,过几日圣旨就下来了,唉……想想就头疼。”   不单是他头疼,只怕整个翰林院都要头疼。   夏朝虽然只存在了二三百年,但国事极混乱,史料不详尽,极其难搞。   季昀松喝了口茶,“头先别忙着疼,圣旨下来再说。”   杨道文道:“那倒也是。”他拿起季昀松桌面上的秃毛笔摆弄着,“你这几日精神头儿还不错,怎么样,家里都顺当吗?搬好了家,你是不是该请个暖房宴了?”   “这……”季昀松欠杨道文不少人情,早该还了,但他不知云禧愿不愿意,“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请你喝酒,咱不醉不归,如何?”   “呵,看来小季大人惧内啊,怎么,请个饭都不成吗?”不远处的曹继先曹大人忽然插了一句。   此人平日里不太联络季春景,跟季昀松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杨道文意识到自己可能伤到了季昀松的自尊,立刻反击道:“干你什么事?”   曹继先道:“确实是不干我的事,就是看不过去,好好的才子,心甘情愿给人当赘婿,想想就窝囊。”   季昀松胀红了脸,他确实不敢做主,但他相信,云禧绝不会反对。   他说道:“我的确是赘婿,但我之所以不答应,绝不是惧怕她,只是想回去问一问,尊重一下她的意见罢了。”   曹继先冷哼一声,“还不是一样?”   “曹大人,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明昱也是没法子嘛,大家谅解一下。”季春景回来了。   曹继先看看季春景,又看看季昀松,大步出了编检厅。   此处无声胜有声。   所有人都知道曹继先什么意思。   二人都是晋安侯府子弟,一个迎娶高门贵女,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一个入赘平民孤女,举目无亲,出入孤零零。   啧啧……   杨道文道:“对不住了,明昱。”   季昀松垂着眼帘,“没关系,等我回家问问,改日一定请你暖房。”   杨道文灰溜溜走了。   ……   下了衙,季昀松顿觉一身轻松,呼吸都畅快了几分。   小果子说道:“松爷就该直接答应下来,云娘子不可能不同意。”   季昀松从马车上跳下来,随着马车慢慢跑,说道:“既然做了赘婿,就要有赘婿的自觉,我不想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话也没错,小果子不言语了。   回到家时,云禧和丁婶子正在院子西头搭炉灶,豆豆和狗儿在大澡盆子里各玩各的玩具。   季昀松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道:“不是有厨房吗,为何要搭炉灶?”   云禧把糯米灰浆拍到炉灶里,说道:“药材送来了,厨房的两个灶不够用。”   季昀松道:“董家做事倒是麻利,老董身体怎么样了?”   云禧拿刮子把灰浆刮匀,“恢复得还不错,后天我去复诊一下。”   季昀松点点头,“我去换个衣裳,马上就来帮忙。”   云禧道:“就剩这一点了,不用你。你去洗澡,然后就吃饭了,我在饭庄定了桌席面,明天医馆开业,咱们提前庆祝一下。”   “好。”季昀松大步进了二门。   丁婶子笑道:“云大夫忒能干了,季大人可真省心。”   云禧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再说了,白天上衙,晚上再干这些,他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二人赶在饭庄送来饭菜前完成了所有的泥瓦工作。   丁婶子烧了一把柴……   砖烟囱很给力,一缕轻烟直上,两个炉灶的火都很旺。   云禧绕着炉灶走了一圈,炉灶两侧的操作平台平整宽敞,只可惜没有瓷砖和大理石,否则一定很上档次。   她在心里叹惋一声,“等季大人有空,咱们在这里搭个棚,防晒防雨,就更好了。”   丁婶子把剩下的废料收起来,堆到角落里,“这些东西没地儿扔,明儿我把门口的路铺一铺。”   “好。”云禧点点头,这时的官府不负责收垃圾,但只要发现有人把垃圾扔到门外,就会被五城兵马司处以重罚,有时候也当真难为人得很。   “云大夫。”季昀松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我有两件事想跟你说说。”   云禧进了二门,“什么事?”   季昀松低着头,抬起右脚在地上搓了搓,“我今天跟孙大人说了你建议的那件事,但我没说是你的主意,实在抱歉。” 第32章 比较   还挺实诚!   云禧点点头, “为什么呢?”   季昀松道:“首先,女子不得干政。此事虽与干政相去甚远,但我乃是入赘, 一旦实话实说, 只怕会引来不少无端揣测, 对你对我都不好。”   云禧道:“牝鸡司晨, 我知道。其次是什么?”   季昀松脸颊微红, “其次是,既然做我的政绩,就不该再提你, 以免弱化我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   “是啊。”云禧笑了,“于我没好处, 还会弱化你的作用,岂不是白忙活了?‘做大事不拘小节’,我认为你处理得非常妥当,非常聪明……”   “娘!”豆豆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彩虹屁。   “我去!”季昀松健步如飞地跑出二门,不一会儿就把豆豆和澡盆一起提了进来。   “娘, 娘。”豆豆朝云禧张开小手。   云禧把他抱过来,先亲一口, 又问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季昀松见云禧通情达理, 心下大安, 道:“同僚让我请暖房酒, 但他们不同意在饭庄里吃, 我就想回来问问你。”   这一次, 云禧真不愿意了, “这种小事何须问我, 你这不是败坏我名声吗?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自己做主便是。只要让小果子跑回来知会一声,我们有所准备就好了嘛。”   “家里有人吗?我们是明秀饭庄的。”外面有男子喊道。   “来了!”季昀松虽挨了训,心里却是高兴的,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一蹿一蹿地,跟寻常少年没什么两样。   云禧摇头失笑,“到底还是养了两个儿子。”   豆豆见云禧笑了,他也笑了,大脑袋摇得拨浪波似的。   云禧捏捏他的小鼻头,抱他去上房,准备把一泡尿,再洗洗手,大家就吃饭了。   饭庄送来四菜一汤,白灼大虾,蘑菇炖鸡,红烧鲤鱼,素炒菜心,以及鲫鱼豆腐汤。   虾没放盐,豆豆可以吃一点。   云禧耐心地剥掉虾皮,再用筷子捣碎,一点点喂他。   丁婶子忙着伺候狗儿,只有季昀松和小果子吃得心无旁骛。   二人先吃完,换着带孩子。   云禧一边择刺,一边说道:“季大人想请客也简单,请上一顿自助烤肉,准保皆大欢喜。”   季昀松不解:“自助烤肉?就是自己给自己烤肉?”   “对,也叫铁板炙肉。”云禧换一双筷子,给豆豆喂了口没怎么进盐味儿的鲤鱼肉,“前些天,我定了只尺寸不小的平底锅,估计后天就能送到了,届时就放在外面的新灶台上。你空的时候帮我在灶台上搭个茅草棚子,再买几盆花草装饰一下,保管既有野趣,又有美味。”   她想吃烧烤,可烧烤太麻烦,而且不健康,就退而求次,做了个土灶铁板。   丁婶子一拍大腿,“妙啊,怪不得云大夫要做那么大的一个台子。”   云禧笑道:“一家人或者叫上三五好友一起,还是很热闹的。”   ……   第二天医馆开业。   云禧照旧没搞仪式,早早地打发走季昀松,辰正时分放上两挂鞭炮,揭下匾额上的红绸就开完张了。   云禧把两个孩子放在澡盆里,和丁婶子一起炮制药材,该晒的晒,该蒸的蒸,该烘的烘……   尽管忙得热火朝天,云禧也没忽略两个孩子,一边干活一边给他们讲解各种草药的形状特征。   小小的院落,充满了欢声笑语。   “请问云娘子在家吗?”一个中年女人敲了敲医馆的后门。   云禧站起身,“我就是,您是哪个府上的?”   那女人道:“奴婢是晋安侯府,老夫人身边的,姓吕。”   晋安侯府!   丁婶子张大了嘴巴。   云禧面色一肃,拱手道:“原来是吕妈妈。”原主身份尴尬,从未见过老夫人,以及老夫人身边的人,“您找我有事?”   吕妈妈道:“老夫人就在外面。”   云禧愣住了,这唱得是哪门子戏啊,难道找她要孙子来了?   尽管有戒心,她还是快步迎了出去。   老夫人就站在枯荣堂门口,负着手,聚精会神地看匾额上的大字。   云禧等吕妈妈汇报完才上前打了招呼,“老夫人好,在下云禧。”   老夫人看向她,“模样还挺齐整,看面相性格也该不错。”   云禧微微一笑,不予回应,“您请里面坐。”   老夫人扶着吕妈妈进了医馆,四下看看,“寒酸了些。”   云禧解释道:“家具还没做完,过些日子就好了,您请这边坐。”   她把老太太让到自己的椅子上,顺手倒一杯早上新煎的凉茶,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夫人端起来,看了看,又闻了闻,道:“茶盏素雅,茶汤明亮,药香扑鼻,不错。”   云禧心道,怎么有股子婆婆在儿媳妇家检查卫生的意思呢?   所以,老夫人来此的目的是看看自家孙子过得好不好?   于是她主动说道:“季大人上衙了,中午不回来,午饭由小果子伺候着,您老不必担心。”   “那些事老身知道。”老夫人伸出胳膊,“老身是来看病的,不是来看他的。”   这话谁信啊!   祖孙俩不但长得相,性子也有几分相似。   云禧道:“不忙着诊脉,您刚颠簸而来,心情激荡,可以歇一歇再诊,晚辈先看看您的面色和舌苔。”   而且,她刚干完活,心中不宁,也需要缓缓。   老夫人便收回了手,“老身气色如何?”   她脸上施了薄粉,唇上有口脂,但仍能看得出面色有些许沉暗,眼神也略显憔悴。   云禧道:“您张开嘴,晚辈看看舌头。”   老夫人照做,舌微红,舌苔不多。   云禧问:“您详细说说,感觉哪里不舒服了?”   老夫人道:“老身经常出汗,最近不爱吃饭,晚上睡不踏实,有时候还胸闷气短……”   她一边说,右手一边在桌子上反复地摩擦,动作不明显,但频繁,目光也有游离。   这是轻度焦躁的迹象。   云禧再问:“你是因为过分担心季大人,实在忍不住了,所以非要过来一趟吗?”   老夫人沉默不语,吕妈妈在其身后微微点头。   云禧并不催她,自觉平复了心境,拿过脉枕,请她伸出手臂,细细诊了片刻。   脉沉细数,这是肾阴虚的典型脉象。   综合来看,老夫人的病西医上应叫植物神经功能紊乱。   她放开老夫人的手,说道:“老夫人是不是很少出门走动?”   老夫人点点头。   云禧道:“《灵枢·大惑论》说:‘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留于阳则阳气满,阳气满则阳跷盛;不得入于阴则阴气虚,故目不瞑矣。’老夫人这是阴阳失衡导致的肾虚,问题不大,吃几服药,多在花园走动走动,晒晒太阳就好了。”   她取出一张纸,磨了墨,提笔写下一张方子。   老夫人略略前倾,看着云禧下笔,说道:“原来匾额上的字是你写的,不错。”   云禧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老夫人过奖了。”她把方子递给吕妈妈,“这方子吃四服就可以了。药物只能治标,多走动,心胸开阔才能治本,在饮食上可用羊肉、萝卜、蘑菇等补一补。”   按说事情进行到这里,老夫人应该提出告辞了,但她只是连连颔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云禧便道:“枯荣堂的药还在炮制之中,抓药一事还得劳烦吕妈妈跑一趟其他药铺。”   老夫人还是不动,“老身出来一趟不容易,该见的都想见一见。”   云禧明白了,老太太想见曾孙子,她起了身,“晚辈斗胆请老夫人去寒舍转转,走动走动。”   老夫人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手一伸,在吕妈妈的搀扶下起了身。   三人从后门出去,到了前院。   丁婶子正在井边淘洗大黄等根茎药材,见人来了赶紧跪下磕头。   老夫人问她几句家里的情况,让吕妈妈打了赏。   “娘,娘。”豆豆扒在澡盆边上,小手拍着盆壁,兴奋得很。   小孩子都是人来疯。   老夫人道:“豆豆会说话了?”   云禧把孩子抱过来,“会说几个单字,大多时候都是鹦鹉学舌。”她指着老夫人,“豆豆,这是你的曾祖母,快叫曾祖母。”   豆豆专注地看着老夫人,“曾祖祖。”   “诶哟,哈哈哈……”老夫人大笑起来,从云禧手里接过孩子,美滋滋地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好孩子,聪明。”   从这一刻起,老太太就没把豆豆放下过,走哪儿抱哪儿,一直到离开云禧家。   临走之前,她让吕妈妈留下三只锦盒,一只给季昀松,一只给云禧,最后一只是小豆豆的。   季昀松的云禧没看,给她的是一整套翡翠首饰,古拙典雅,豆豆的则是一块羊脂白玉玉佩,均价值不菲。   马车上,老夫人唇角的笑意始终挂着。   吕妈妈凑趣道:“豆豆小少爷聪慧伶俐,长大了准错不了。”   老夫人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成条状的纸张,打开,放在小几上,再把云禧的方子放一旁,比较片刻,赞叹道,“母亲聪慧,儿子自然也差不了。年纪轻轻,用药水平很高嘛,了不得!”   吕妈妈道:“跟方御医的方子一样?”   老夫人摇摇头,“不完全一样,有些许差别。”   吕妈妈看了两眼,“云娘子这边药量要小一些。”   老夫人在方御医的方子上敲了敲,“御医们为了追求疗效和名声,往往会求快。云大夫以养为主,用药就会谨慎些。你等会儿按云大夫的方子抓药,今后多提醒老身去花园走动走动。”   吕妈妈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您这么信任云娘子吗?”   老夫人道:“当然,此女的能力在老身之上。明昱在她身边是件好事,比乌烟瘴气的二房好太多了。” 第33章 钧瓷   老夫人才走没多久, 小果子就被季昀松打发回来了——帮云禧炮制药材。   他是个有灵性、记性好的少年,干活麻利,指哪儿打哪儿。   云禧认为他很有潜力, 话便比平时密了许多, 每一样都教得极认真。   ……   药材多, 工序也多, 一天出不了多少成绩。   好在云禧不急, 一点点干就是。   七月十三,她按约定时间跑了趟董记生药铺。   董嘉荣一早等在铺子门口,恭敬有加地把云禧接到后院。   老董被伙计搀扶着站在账房门外, 一看见云禧,立刻往前迎了两步, “这位就是云大夫了吧,好生年轻、好生年轻啊!”   云禧拱手道:“晚辈云禧见过董老前辈。”   老董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云大夫女中豪杰也。”   云禧道:“董老前辈谬赞。”   二人一起进了账房,就生药、熟药的问题聊了片刻后,进行了复诊。   老董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可自行走动, 面色基本如常,没有明显不舒服。   云禧将原有的药方稍加调整, 让他再吃上四服, 便起身告了辞。   老董让董嘉荣付了诊金, 又亲自送她出了账房, 极为真诚地说道:“云大夫若有什么需要, 派人说一声就行, 我让我家老幺给你送过去, 不用你亲自跑一趟。”   云禧笑道, “好,如有需要一定不会客气。”   董嘉荣走到云禧身边,“爹你回去吧,我送云大夫,顺便替你去雅玩斋转转。”   老董皱着眉头告诫他一句,“看看就行了,你小子没那个眼力,不要瞎买。”   董嘉荣嘿嘿一笑。   云禧同老董拱了拱手,与董嘉荣一起出了铺子。   董嘉荣介绍道:“我家老头子喜欢玩老物件,听说雅玩斋来了批好货,正好过去瞧瞧,云大夫去不去?”   古董?   云禧确实有点兴趣——在现代,五大官窑的宋瓷看一眼都难如登天,这个时候也许会容易些。   她说道:“好,一起去看看。”   董嘉荣不过是客气一声,完全没想到她会应下来,倒是吓了一跳。   他干巴巴地说道:“行,离这里不远,从我们铺子出去左转,走几十丈就到,就在花鸟市场旁边。”   云禧把马车放在董记,同董嘉荣一起步行过去。   ……   雅玩斋。   云禧二人进去时,几个中老年人正在围着一个条案转圈圈。   条案上摆着六只瓷器,各个形制优雅,色泽美轮美奂。   一个对着门口的中年人很快注意到了董嘉荣,笑道:“哟,这不是董老幺吗,今儿有钧瓷,你爹怎么还不来?”   董嘉荣团团作了揖,“小侄儿见过刘伯父,诸位伯伯好,我爹这两日不大舒服,就不来了。”   “你爹太累,是该歇歇了。”   “老董脾气大,气大伤身啊。”   “就是就是,这古董最好也少玩,镇日患得患失的,何必呢?”   “哈哈哈,老刘,你说这话老王可是要打你咯。”   “那哪能呢,老刘这话我是极赞成的。”   ……   一干人自顾自聊了起来。   云禧和董嘉荣挤了进去,一言不发,仔细观察几只瓷器。   董嘉荣喜欢一只钧釉红彩玉壶春瓶,呆呆地盯了很久。   云禧见过类似瓷器,跟某国博物馆里的某只特别像,几乎一模一样。   她拉了拉董嘉荣的衣服,“你喜欢这个?”   董嘉荣道:“艳若烟霞,曲线流畅,我爹一定喜欢。”   真是个孝顺孩子。   可这玩意不但贵,还可能是假的,一旦买了,搞不好会加重老董的病情。   云禧道:“还是看看别的吧,这只温润如玉,依我看更适合老董。”   “哈哈哈哈……”那位老刘爆笑起来,“老董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着,温润个屁。”   董嘉荣不笨,听出云禧话里有话,小声问道:“怎么着,你不看好?”   云禧但笑不语。   有人在他们身后接了一句,“这位小兄弟懂瓷?”   云禧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那位姓王的雅玩斋东家,她略一颔首,“皮毛而已。”   老王捏着下巴上的短须,“合该如此。”   云禧听懂了,这位是在提醒她不要胡乱说话呢。   董嘉荣哈哈一笑,赶紧打了个圆场,“行,我听你的,不看这件,看那一件。”   有人说道:“董家小子难得听话,这位小哥不一般啊。”   董嘉荣便给他介绍道:“这位是云大夫,刚看好我爹的病。”   “哦?”那老王打量一番云禧,戏谑地说道,“这位姑娘有二十了吗?”   云禧虽穿男装,但没有掩盖女子的身形,大家叫小哥是给他面子,揭破她身份,就是撕脸皮的意思了。   她说道:“年龄不代表什么,我今年十八。”   “十八岁的女大夫,啧啧,了不得。”   “真的假的?只听说宫里有女医,没听说外面也有女大夫啊。”   “女子抛头露面给男子看病,世风日下啊。”   ……   董嘉荣顿时出了一脑门子汗,他惊慌失措地看着云禧,眼里满是抱歉。   云禧倒不觉得有什么,给他解围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但你要记得,那只瓷器不能买。”她虽不爱惹事,但逼急了也长反骨。   老王立刻撂了脸子,寒声道:“你既然这么说,可就不能这么走了,必须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   云禧反问:“你就是干这个的,这一件是不是钧窑瓷,你心里不清楚吗?”   老王道:“我的东西,我当然知道,但你给我扣屎盆子就是不行。”   云禧道:“不让他买就是扣屎盆子?你让大家评评理!”   “你!”老王发面馒头似的脸蛋上泛起一层红晕,“这里都是熟客,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杀熟?”   玩古董的人“打眼”是寻常事,但“杀熟”就是品行问题了,这是老王激动的真正原因。   云禧不玩古董,但家里是中医世家,古董古玩不少,对行话懂那么一点点。   但她不吃老王这一套,说道:“我和小董爷本是小声交流,其他人根本没听见,是你一意孤行非要闹大,现在你来怪我,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其他几个客人都点了点头,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听到。   老王道:“我不管,你既然开了口,就得说出个子丑寅卯。”   一件瓷器几百两,董嘉荣不买,他就少做一笔大买卖。   古董行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他损失大了。   云禧道:“好,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好心好意地告诉你,这一只瓷器就是假的。”   几乎一模一样,而不是一模一样,说明有差别。   云禧从袖子里取出一只棉手帕,包着瓶子拖在手心里,说道:“首先从胎釉来看,这一只是黄白色,而钧瓷一般为灰白色或浅灰色。”   她弯起食指,在胎体上扣了扣,发出几声金石之音,又拿起另一只,再扣几下,“小董爷,你听出什么不同了吗?”   董嘉荣道:“是有不同,但我说不好。”   云禧再各自敲击一声,“这一只胎体不够致密,有粗松之感。”   老刘把其他几只也敲了敲,确实都与这一只不同。   老王的脸色由红变白,呐呐道:“这应该是前朝的,走眼了,走眼了啊。”   老刘道:“小姑娘医术不知道如何,但这一番说辞我信了。老王啊,走眼就走眼了,前朝的也不错嘛。”   董嘉荣忙道:“云大夫的医术极为高超……”   老刘一摆手,“年轻人说话总没个把门儿的,啥叫高超,你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见过高超的医术吗?”   云禧道:“高超不敢当,但给人看看风湿痛、脾胃虚寒、肠鸣还是没有问题的。”   “诶哟!”一个年岁较大的老头捂着肚子,快步往外走,“诸位轻便,在下内急就不奉陪了啊。”   云禧笑笑,“这就是肠鸣的那位。”她看向老王,“王掌柜还有问题吗,没有我要走了。”   老王振作了精神,长揖一礼,“云大夫,在下失礼了,不知贵馆开在哪里,日后一定登门拜访。”   云禧道:“生病可不是件好事情,有缘再见吧。”   她转身出门,往花鸟市场去了。   她买了五盆盆栽,又购置一些竹竿和草席等杂物,架着马车回了家。   傍晚时分,小果子把跑得满头大汗的季昀松接了回来。   他从云禧手里接过晾药的浅子,说道:“云禧,今天下了两道圣旨,其中一道旨意就是给你和翰林院的,你明天得走一趟太医院了。”   “一大早吗?”云禧拿起另一只浅子,和他一起往医馆里送。   季昀松道:“嗯,你跟我一起走,我送你去。”   云禧问:“你呢,你得到好处了吗?”   季昀松眼里有了一丝喜意,“皇上让翰林院把你的救治方法编成册子,孙大人让我来编,他审核,届时署我俩的名字。”   云禧满意了,“皆大欢喜,孙大人还不错。”   收完药,云禧把新买的竹竿搬出来,“咱们把棚子搭上,过两天你就能请客吃饭了。”   “好!”   季昀松干劲十足,和小果子一起挖坑,埋竹,填土,上顶……   云禧抱着豆豆,领着狗儿给他们进行场外指导和加油助威。   天擦黑时,棚子彻底了竣工。   平顶棚子,一面高一面低,上面加了两层油布,一层草席,用几片剩瓦、砖石压牢。   四卷草席从两侧垂下来,随着夜风前后摇摆。   云禧道:“不算精致,但能遮挡雨雪,野趣足足的。”她在豆豆脸上亲了一口,“豆豆觉得好不好?”   豆豆给面子地挥了挥小拳头,“好,好。”   季昀松负着手,昂然道:“等我做了大官,一定给你娘俩盖一座真正的凉亭。”   云禧:“……” 第34章 求真   早上, 云禧如常起床,如常练功,也如常用了饭。   简单来说, 她表现得跟以往的任何清晨一样, 不见一丝丝紧张。   丁婶子正好相反, 一起来就开始替她操心。   “云大夫, 你穿那件酱红色的褂子吧, 老气一点,稳重一点,能镇住场子。”   “哎呀, 快别吃太多了,省得到时候内急。”   “你就别抱孩子啦, 弄一身如何是好哦。”   “快走吧快走吧,这里不用你,我一会儿自己干。”   ……   在连绵不绝的唠叨声中,云禧坐上了季昀松的马车。   这位也是离谱,穿着官员上衙的常服,老神在在地牵着马车, 一点儿形象管理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这样也挺好,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就膨胀得不行, 绝不是件好事。   这小子虚荣心不重, 有前途!   早上的京城极美, 含蓄, 缥缈。   云禧很喜欢晨起的轻雾和青瓦房上的冒起炊烟, 一片一片, 一缕一缕, 仿佛灵魂也随着柔软了几分。   季昀松甩了下鞭子, “老夫人送我一万两银票,我藏在箱子里了,你回去时记得帮我收一下。”   居然一出手就是一万两!   云禧叹道:“这是豪门和小老百姓的差距了吧。”她想起了现代时的某句话——你可以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一个亿。   行吧,比不起。   季昀松道:“我不想用,但也不想伤了老人家的心,她对我很不错。”   “嗯……”云禧沉吟着。   她的第一反应认为他做得不错,但思考几息后,得出的结论截然相反,有时候做人不必太过执拗和迂腐了。   她说道:“这笔钱应该是老夫人的嫁妆,与侯府无关。她给你是让你防身的。在官场,每一个机会都难能可贵,我们不一定要买官,可总要兼顾人情世故。一旦有了机会,你也有能力,唯独没钱,一定是桩憾事。”   季昀松沉默着。   他想过这些问题,但他就是觉得,离开了就是离开了,大家再也不要有牵绊才好,他靠自己也能出人头地。   “人不轻狂枉少年”,云禧理解他的想法,反正钱暂时不会还回去,也就不必多说,便直接转了话题,“关于那本册子,我有一点小建议,非常希望你能采纳。”   季昀松道:“你说。”   云禧从柳树上揪掉两片叶子,“第一,希望语言通俗易懂,越接近白话越好,不然老百姓看不懂;第二,希望能图文并茂。”   一个前状元,一个新科探花,她真怕二人咬文嚼字,把一个科普小册子写出花来。   云禧从怀里拉出一卷宣纸,“我已经替你写好了一份,你润个色就可以了。”   季昀松:“……”她咋还来劲了呢?这就不知进退了啊!   他不情不愿地放下鞭子,把那卷宣纸接过来,打开……   云禧画了一张图表。   总述是海姆立克法的救治原理,之后分成几列,一一叙述成人、小孩、孕妇、自救的详细操作方式,示意图形,备注里还阐明了可能会出现的危害,以及应该怎样处置等等。   字是蝇头小楷,极工整,叙述清晰,字句流畅,图形精准,几乎不需要做任何改动。   季昀松觉得自己之前的评价草率了,人家这一份可比他之前构想的好多了,内容齐备,非常实用,而且,呈现的形式极为精彩,可借鉴性极高。   皇上的圣旨下来了,前朝史书马上就要开始编写,如果能把繁杂的史料用这样的方式进行整理,必定一目了然。   他说道:“特别特别好,我想学习你这样的方式,可以吗?”   他说得不明白,但云禧懂了,“用吧,这叫表格,可以自由加行加列,方便好用,如果能配上阿拉伯数字就更好了。”   阿拉伯数字宋朝就传入华夏文明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应用起来,如果能推一把也是好事,即便推动不了,至少方便了季昀松。   季昀松虽是探花,确也一样是死磕四书五经的书呆子,见识有限,疑惑道:“阿拉伯数字?”   云禧指了指那匹白马,“你先好好赶车。”马不走了,站在路边吃草叶,枝条已经扫到她的脸上了。   “吁吁……”季昀松赶忙喊了两声,把车带到大马路上。   云禧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根用纸裹好的石墨,在那张宣纸背面写下从0到20十个数字,再递给季昀松。   云禧拿起鞭子,把车夫一职接过来,“前面十个字,小鸭蛋是零,然后一到九,剩下依次是十一,十二……二十,你发现其中的规律了吗?”   季昀松看懂前面就知道后面了,并举一反三,还知道了百、千、万如何计数。   他兴奋地一拍车板,“方便,太方便了呀。”   云禧挑了挑眉,“你有什么打算吗?”   季昀松沉吟片刻,“我现在人微言轻,很难有什么打算,不如……咱自己先偷偷用着,日后再说?”   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如果利用好了,他和云禧将来一定青史留名。   云禧道:“可以,就等你有能力推广此事的时候。”   ……   太医院。   季昀松拴好车马,与云禧一起朝一名正等在大门口的年轻人走了过去。   那年轻人迎了上来,“这位可是小季大人?”   季昀松道:“正是。”   那年轻人立刻看了眼云禧,“二位请跟我来。”   那一眼类似于惊讶、打量,还有些许瞧不上,总之很复杂。   云禧不以为意,太医院品级不高,但人家只跟皇上、皇后、诸位娘娘、王公大臣打交道,人脉极广。   她和季昀松这样的草根当真得罪不起,最好夹起尾巴做人,否则不定哪天就是第二个孟子义。   太医院院使周梓安亲自接待了他们。   此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身材中等偏上,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确有名医风范。   如果孟子义不曾冤枉他,他就是典型的伪君子真小人。   “这位就是令正了吧。”周梓安同季昀松寒暄之后,目光落到了云禧脸上。   “云禧见过周院使。”云禧长揖一礼。   “二位请坐。”周梓安率先在主座坐下,“老夫听说云大夫在静宁街开过医馆?女中豪杰,了不起!”   云禧没想到他对民间之事如此了解,心中的警惕顿时又升了两级,“周院使谬赞,在下医术浅薄,只会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不值什么。”   “诶?”周梓安摆了摆手,“云大夫一天之间救了两个危重病患,可见医术之高。敢问云大夫,师从哪位圣手高人啊?”   周梓安的药铺就在秋硕街,他知晓这两件事还算正常。   云禧又把云中晖搬出来说道了一番。   周梓安没听说过“云一针”这个名字,便知道云禧没什么背景,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几分。   他让人叫来七八个年轻学徒和五六个闲着的御医,大家一起学习云禧的法子。   其中一个太医说道:“院使大人啊,这件事是好事,但是不是真管用不好说吧。”   周梓安道:“方御医有何高见吗?”   方御医捋了捋胡子,“高见是没有的,下官就是给院使大人提个醒儿罢了。”   无法证实的事,又怎么能证明有效呢?   季昀松看了眼云禧,说道:“方御医,靖安侯府六姑娘,秦国公府四姑娘,她们都能证明有效。”   方御医摇了摇头,“如果那是赶巧了呢?如果老百姓学不会呢?如果做不好反倒出了人命呢?得不偿失,劳民伤财啊!”   “方御医这话有道理。”   “是的,一旦搞不好,我们太医院也是要担责任的。”   ……   几个御医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起来。   云禧在心里冷笑数声,事情还没开始做呢,先设想出一大堆困难,未免太官僚了吧。   官员们大多是论资排辈爬上来的,一般都是这种老家伙,难怪华夏科技一直停滞不前,就是这群默守陈规的老货拖累的。   季昀松道:“不是……”   云禧拉拉他的袖子,“不用解释,做就行了,实践出真理。”   她朝周梓安拱了拱手,“请周院使派两个年轻人,一个跟云禧学,一个负责体验这种救治方法。”   周梓安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老方啊,稍安勿躁嘛,多给年轻人机会嘛。”   “唉……”方御医长长地叹了一声,“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事情还未定呢,先闹得满城风雨了,这叫什么事。”   他这就是打击一片了。   其他几个太医没敢点头,只嘿嘿笑几声,以示声援。   这世界就是如此,多的是嫉贤妒能之人。   云禧想出的法子,太医院好几百年都没想出来,也算狠狠打了他们的脸,所以他们怨气十足。   季昀松蹙了蹙眉头,担忧地看向云禧。   云禧无动于衷,她在现代时见过太多这种人,早就学会把他们当屁放了,是以脸上笑意仍在。   周梓安一挥手,一胖一瘦两个年轻学徒就走了出来。   云禧让二人一前一后站立,对其中较瘦的学徒说道:“我说你做。”   瘦学徒点了点头。   云禧按照标准姿势叙述一遍——她做到了每个字都精准有效,即便是傻子也能一丝不错的程度。   瘦学徒做得很标准。   云禧问胖学徒,“你感觉怎么样。”   胖学徒摸着被瘦子用力顶过的地方,“这里虽然疼,但确实有一股气体冲了上去。”   云禧问周梓安,“周院使还要继续试一试吗?”   周梓安点点头,“试,老夫也要试试,且有几种方式就试几种方式。贵人们的身体健康非同小可,有劳云大夫。”   云禧心下稍安,这位人品不咋地,但对医学还有点求真的精神。 第35章 两个   周梓安认真学了, 其他御医就老实了。   大家即便不动手,也开始动脑——这个时候不好好学,一旦哪个主子小主子吃东西噎到了, 不会操作的只怕就要掉脑袋了, 绝不能等闲视之。   其中有个姓李的御医, 四十多岁, 还特地让一个学徒拿他试验了一下。   他亲自体验到了可行性, 对云禧便也有了尊重,拱手问道:“云大夫,如果这样也取不出来怎么办?”   云禧摊了摊手, “基本上没救了。”   李御医道:“基本上,也就是说有例外咯, 云大夫有办法吗?”   云禧思考了一下,“我也没有办法。”她或者能做环甲膜穿刺术,但那是在现代,有先进的医疗手段做补充,这个落后的时代不允许她这么做。   李御医点点头,拱手道:“多谢云大夫。”   云禧还礼, “应该的。”   从太医院出来时,李御医送了出来, 云禧与他聊了一路。   他精通小儿科, 中医掌握掌握扎实, 说话朴实可信, 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云禧甚感安慰, 尽管太医院给她的观感不好, 可还是有专心学问、虚心谨慎的好大夫的。   ……   从太医院回来的第三天, 季昀松在翰林院完成了小册子的初稿。   吃完晚饭, 小果子和丁婶子把盘、碗捡了下去。   云禧一手抱豆豆,一手抱小狗儿,带他俩玩数数游戏。   小狗儿尽管才一岁多,但读两遍就能记住了,的确是个很聪慧的孩子。   豆豆三心二意地玩着云禧手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吃的。   季昀松见豆豆不上道,便打了个岔,“云禧,那册子做完了,你要不要看看?”   “啊!”豆豆不高兴了,朝他嚷一嗓子,然后对云禧扬了扬下巴,“狮狮虎。”   云禧说到四十五了。   “四十六!”季昀松朝儿子做了个鬼脸,趿拉着鞋跑出去拿小册子了。   “啊%@¥*……”豆豆就指着门口,一本正经地讲起道理来了。   云禧哭笑不得,点着他的小鼻尖说道:“你是小幼稚鬼,你爹是大幼稚鬼。”   “哈哈……”小狗儿捡了个笑话,指着刚进来的季昀松,“有机硅。”   季昀松莫名,“什么叫有机硅。”   云禧故作正经,“小孩子说瞎话呢,快把册子给我看看吧。”她在豆豆脸上亲了一口,“来,儿子,来,小狗儿,我教你们识字。”   季昀松:“……”当他写的启蒙读物吗?   他把稿子放在云禧面前。   “季云氏急救法?”云禧眨了眨眼,“这是什么鬼?”   季昀松故作镇定,“皇上说,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他不占便宜。所以孙大人想替我出口气,坚持叫这个名字。”   “哦……”云禧无所谓,她飞快地翻了一遍,季昀松果然没有加多少东西,大致保留了她的文字,但不可否认的是,改完后的成品,确实有了些许文学素养。   很好!   季昀松道:“云禧,我觉得既然做了就该做到最好,你看看,能不能加一些你说的那些医学常识呢。”   云禧竖起大拇指,“到底是探花。”她一直在等着他找她呢,“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医馆的书案上,你自己去找吧。”   季昀松大喜。   他真是越来越佩服云禧了。   ……   第二天,季昀松把成稿放到孙明仁的书案上,“孙大人,下官做好了,您过目一下。”   对于册子的行文,孙明仁支持云禧的意见,所以没什么好挑剔的,也没什么可夸奖的,直到看到最后几页,他的唇角高高地扬了起来,“不错不错,小季大人了不得,这是花了心思的。”   季昀松道:“大人谬赞,下官只是尽心而已。”   孙明仁摇摇头,“哪有那么简单。能想到的未必能做,能做到的未必能想到,二者缺一不可。”他点点那些内容,“有些人活一辈子也不知道正常心跳是多少,近视眼是个什么东西,四五十岁以上的人身体为何容易骨折,应该吃什么东西补充,更不会知道消渴症是怎么回事。”   他站了起来,“我这就进宫一趟,把这些给皇上看看,以便早早地发到下面去。”   季昀松拱手行礼,“大人慢走。”   孙明仁摆摆手,大步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了下来,“听说你要开暖房宴,算我一个,我必须见见令正,真乃奇女子也。”   “啊?”季昀松吓了一跳,他在翰林院没几个朋友,柳晔给他外祖母守孝去了,他只请了杨道文一个人呐。   “怎么?”孙明仁还在等他的回复呢。   季昀松忙道:“就定在明日,大人肯来,下官定当扫榻以待。”   孙明仁满意地点点头,“多准备点儿好酒好肉。”   季昀松道:“一定一定。”   季昀松忐忐忑忑地回到了编检厅。   杨道文问道:“怎么,挨批了?”   季昀松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孙大人也吃暖房宴。”   杨道文一乐,“那不是好事吗,你愁什么。”   季昀松道:“不然还是去饭庄吧,我家简陋,招待不起你们两尊大佛。”   杨道文在他肩膀重重一拍,“看你这点儿出息,谁还真在乎那一口吃的怎地?”   季昀松讪讪,“内子不是没见过世面嘛。”   杨道文嗤笑一声,“得了吧你,册子都编出来了,那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吗?”他扬了扬下颌,“你瞅瞅,多少人都羡慕嫉妒恨呐。”   季春景正看着他们,闻言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杨道文更来劲了,“不是说人家不守妇道吗,人家心有百姓,守的是天下大道,至善至美,怎么着!”   “好了,说这些没什么意思。”季昀松让小果子把堆在前面的史料搬过来,“干活儿吧。”   杨道文道:“你就是面。”   季昀松微微一笑,“我不像你,有个好爹。”   ……   季昀松开始忙着整理史料时,云禧也迎来了新医馆的第一位客人。   云禧听到陌生的脚步声,赶紧从小梯/子上跳下来,“原来是刘员外,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刘员外就是云禧在雅玩斋碰到的那个刘姓老先生。   他笑着说道:“是云大夫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他四下看看,“空了点儿,刚开张吗?”   云禧给他倒一杯凉茶,“刚开张几天。”   刘员外道:“难怪了,我家就在附近,一直没听说这里有家医馆。”   原来如此,这是误打误撞找过来的。   云禧忙了半天,口早就渴了,也喝了口茶,“我是外地人,没什么人脉,也就没举办任何仪式。”   刘员外“哦”了一声,犹豫片刻,到底说到了正题,“云大夫擅长哪一科呀。”   一般人都会留意附近的医院,哪个医院好,哪个医院不好,以便不时之需。   云禧道:“一般的都行。刘员外若是风湿犯了,我这有上好的膏药,您可以试试。”   刘员外坐直了身子,“有现成的吗?”   云禧从抽屉里取出两张她在现代时做的膏药,推到刘员外面前,“当然。”   刘员外闻了闻,“确实不错。”他贴过的膏药极多,对其散发的味道很有心得,一闻就知道好不好。   云禧道:“配合着针灸疗效更好。”   “这……”刘员外似乎有所心动,但碍着云禧的女子身份,不敢答应。   云禧不再多说了,她是大夫,不是搞推销的,说多了反而不美。   刘员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说道:“不然,先治一治?”   云禧道:“可以,您这边请。”她指着放在身后的单人床说道。   “老爷。”刘员外带来的长随叫了一声。   刘员外看他一眼,起身走过去,脱掉了鞋子。   那长随便不再说了,赶紧过去帮刘员外把裤腿卷了起来。   云禧带上一副丝绸做的手套,倒一点高度白酒在棉花上,将刘员外的血海、梁丘、阳陵泉、阴谷等穴擦拭一遍,取六根毫针一一刺入……   她想试试内力在风湿病中能不能起到更好的作用,所以才提了一嘴。   刘员外觉得云禧手法麻利,认穴精准——几个穴位都没出血,也没怎么疼——他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云禧按照气血巡行的顺序搓撵毫针,并度入内力……   刘员外很快就感到了不同,除酸麻胀痛之外,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丝热气流转起来,非常舒服。   当云禧拔掉毫针时,穿鞋下地时,他觉得整条腿都轻松了许多。   刘员外惊喜地说道:“云大夫这一手不俗啊!”   云禧擦擦额头上的薄汗,“刘员外过奖了。”   刘员外道:“难怪董嘉荣说你医术更高超,果然如此,心服口服,哈哈哈……”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云禧笑了笑,去盆里净了手,并解释了为何洗手。   刘员外更加高看她一眼,直到上了马车还在夸奖云禧的专业。   他对长随说道:“这一趟算是来对了,过几日老大媳妇就要生了,请个女医在家里坐镇老夫就放心了。”   长随赔笑道:“小人还以为云大夫是个骗子呢,还是老爷看人看得准。”   ……   云禧准备去后院看看豆豆有没有睡醒,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喊道:“云大夫在吗?”   云禧回头,见一个十三四的小丫头正怯怯地扒着门边。   “我就是。”云禧往回走,“你有什么事?”   小丫头快步跑到云禧跟前,一鼓作气地说道:“听说云大夫给人治好了那里,我家主子也想买药。”   云禧先是一怔,随即想起来了,这小丫头应该跟那个帷帽女来自同一个府邸。   她说道:“让你家主子来一趟,我才好对症下药。”   小丫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家主子出不来的,云大夫就把药卖了奴婢吧。”   她二话不说,跪下就磕头,生怕云禧不给她药。   云禧明白,出不了府门的女人一般都是小妾,这小丫头吓成这样,如果不给她,回去只怕又要挨顿打。   她把小丫头扶起来,“罢了,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回答好了,我就开给你。”   两个女人共用一个男人,病状也差不多。   云禧问问病人的情况,开了药,送走了小丫头。   她在门口站了站,把刚收到的两笔银子丢到空间里,心道,从这一刻起,枯荣堂真的打开局面了啊。 第36章 买蟹   第二天上午, 明秀饭庄的切墩师傅手伤了,跑来让云禧包扎,还买了一包金疮药。   隔壁家的小孩子感染风寒, 云禧亲自走了一趟。   下午来了一个崴脚的小少年。   钱没赚多少, 但工作带来的喜悦是实实在在的。   云禧抱着豆豆去菜场时都始终翘着唇角。   “大肠来一副。”   “要这只鸡。”   “鱼要两条大的。”   “羊肉切五斤。”   “称三斤虾。”   ……   云禧买完肉菜买蔬菜, 将要回家, 就见三个男子赶着一辆大骡车, 拉着十几篓河蟹进了市场。   “诶哟!”云禧极爱吃蟹,在豆豆脸上亲了一口,“儿子, 河蟹好吃,那些官老爷们有口福了。”   “吃, 哈哈哈……”豆豆一听好吃的就美了,小短腿乱蹬,小胳膊舞得跟叮当猫似的,“口胡,吃!”   “口福,儿子。什么口胡, 那是骂人的话。”云禧笑得不行了,却也不敢耽搁, 跟着骡车又跑回了市场。   骡车一停, 就有五六个人围了上来, 云禧慢一步就要被排挤在后面了。   一个年岁较大、穿着府绸褂子的男子, 大概是这一车螃蟹的主人, 他笑着说道:“小娘子要买蟹子啊, 可是不便宜哟。”   听起来有些瞧不起云禧, 但因为说得委婉, 尚且可以接受。   西城菜市场是富人的天堂,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长的,要什么有什么,价格普遍高于南城,来此采买的大多是仆妇和管家。   抱着孩子买菜,且自己拎菜的只云禧一个——小果子去买碳和酒了,而且,她想自己来买,顺便储备些喜欢吃的东西。   云禧问:“多少钱一斤。”   那男子提下来一只篓子,晃动记下,提起一长串给大家看,“一百五十钱一斤,个保个大,个保个活,个包个肥。”   “一篓子多少斤?”   “大约十斤左右,具体要上称。”   云禧凑过去,拎起一只颠了颠,说道:“我要两篓。”京城附近没河蟹也没海蟹,这东西是从更南的地方快马加鞭运过来的,不卖两百已经是良心价了。   “诶,你这妇人买得也忒多了点儿,没瞧见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吗?”一个胖管家不乐意了。   云禧道:“抱歉,晚上家里宴客,不得不多备一些。”   卖螃蟹的男子说道:“大家别急,还有一车在后面,马上就到。”   “家里有的是活儿,咱可等不起。”一个胖妇人开口呛那男子一句,随即又把矛头指向了云禧,“谁家不宴客啊,好像就你家认识俩人似的?”   这话就过分了。   云禧说道:“我先来的当然是我先买。你要是着急可以求我匀你几斤,但你要胡搅蛮缠,我可就不同意了。”   胖妇人一下子疯了,指着云禧鼻尖叫道:“你同不同意算个屁啊,老娘才不求你。一看就是个不要脸的小妇,见着蟹子就走不动道了,买这么多撑死你。”   豆豆先是被她吓了一跳,但可能又觉得她骂人时颤动的腮帮子很有趣,指着她的脸说道:“胖,胖。”   胖妇人炸了,“胖怎么了,老娘吃你家大米了?小妇养的外室子,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禧想打人了,她把篮子扔在地上,对豆豆说道:“豆豆,你好好看着,娘教你怎么打架。”   豆豆道:“驾驾。”   云禧笑了,“对,驾驾,娘马上就驯服这匹脱缰的野马。”   她朝胖妇人走了过去,胖妇人见她骨瘦如柴,轻蔑地笑了两声,抬手就朝云禧扇了过来。   云禧抬手一架,手腕一转,抓住了胖妇人的胳膊。   胖妇人立刻挥起了另一只手,云禧手上用力……   胖妇人顿时叫了起来,“啊,啊啊,疼疼疼!”一张白胖的大饼脸瞬间变成带褶皱的包子脸。   “哈哈哈……”豆豆大笑了起来。   周围也有人在议论云禧的身份,说什么的都有。   一个男子听不下去了,扬声说道:“诸位胡说什么呢,这位是女医,人家男人是翰林院官员,新科探花。”   云禧:“……”她何时这般声名在外了呢?   那胖妇人大喝,“我是建平长公主府上的。再不放开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禧放开她,顺便往后搡了一把。   妇人退了一步,要摔没摔,吓得满头大汗,捂着心口,指着云禧叫道:“你给我等着。”   云禧点点头,“好,我等着。”她不爱惹事,却也不怕事。   胖妇人点点她,掉头走了。   云禧看了看豆豆,见他好奇地看着胖妇人大幅扭动的胯骨,就知道没吓着,便对男子说道:“多谢大哥仗义执言。”   那男子道:“云大夫不必客气,在下姓孙,明秀饭庄的管事,您可是咱家的老主顾了。”   云禧知道了,他之所以知道她的身份,是小果子说出去的。   她问道:“你们饭庄要的多吗,我让你一篓。”   孙管事摆了摆手,“蟹子太贵,又养不了几天,一般都买不了几斤。那位婶子嘴臭,市场上的人都知道,你不必理会。”   他说这话有提醒云禧不要买太多的意思。   云禧心想,现在闹出了矛盾,又被人揭穿了身份,知道的人多,她若还坚持买两篓,日后传到丁婶子耳朵里不大好交代。   便道:“听人劝吃饱饭,我就买一篓吧。”   一篓螃蟹十一斤,一两六钱五分,在现代相当于一千六百五块软妹币。   云禧也算奢侈了一回。   付了银子,她与孙管事道了别,用新作的婴儿背带把豆豆系在胸前,一手提篓子,一手提菜篮子,健步如飞地朝市场出口去了。   “哟,那一篮子东西也得二十左右斤吧,这位女大夫不简单啊。”   “任婶子又想拿人作伐,没想到撞到硬茬儿了,今儿要是真打起来,她准得挨揍。”   “哈哈哈……谁说不是呢?那婆娘我早就想给她两个耳刮子了,今儿可是出了口恶气。”   “哪个医馆有女大夫啊。”   “明秀街枯荣堂,开张有几天了,云大夫家的小果子每次来我家订席面都要说几嘴他家女大夫,听说救过罗大人的老父亲。”   “医术可以啊!女大夫也不错,我婆娘这几日不舒服,正好过去瞧瞧。”   ……   云禧自打主动健身、习练内功后,体力有大幅度提高,别说这点东西,就是再来一倍也不在话下。   就是东西多,拎着麻烦,所以一出市场,她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丢在空间里,只拎着一篓子河蟹往家走。   豆豆眼睁睁地瞧着她把一只大篮子弄没了,拧着小眉头,担忧地说道:“没没,没。”   云禧道:“乖豆豆,到家就有了。”   豆豆像是听懂了,点点头,趴在云禧怀里啃手指,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口水泛滥,把云禧的衣裳弄湿了一大片。   云禧回到家小家伙也没醒,小狗儿也在睡着。   云禧和丁婶子赶紧洗洗刷刷,该腌渍的菜提前腌渍好,该洗的洗干净,该摆的摆好。   一切停当后,云禧把新买的大株四季桂放在凉棚旁的墙角处。   此树树形略大,枝叶蓬勃,上面点缀着细小的百花,暗香扑鼻,姿态独特,极有画龙点睛之美。   小果子买了京城最有名的燕泉酒,银丝碳也提前烧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云禧满意地去枯荣堂忙活去了。   大约申正,丁婶子抱着豆豆,领着小狗儿从外面跑了进来。“云大夫,松爷回来了,四辆马车!”   四辆,人怎么还多了呢?   云禧心里一跳,快步出了医馆门,正思忖着,就见季昀松从最后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   随即第一辆上的车厢门开了,一个男子踩着小凳也下来了。   竟是罗英杰!   云禧又往前迎了两步,“罗大人。”   “果然是云大夫,我就知道!”罗英杰笑着走了过来,“枯荣堂原来搬到这里了,倒让我好找。”   云禧福了福,“欢迎罗大人,寒舍蓬荜生辉。”   罗英杰拱了拱手,“原是我临时起意,要约孙大人一起喝酒,叨扰了呀。”   云禧道:“罗大人客气,平时请都请不来呢,欢迎之至。”   两句话的功夫,季昀松陪着另两位走过来了。   年轻的一位用肩膀拱了拱季昀松,低声说了句什么,季昀松微微摇摇头,俊脸红了。   云禧知道,那人定是杨道文,桃花眼,悬胆鼻,长得不赖,就是有股子痞气。   那么,年纪稍长的就该是孙大人。   云禧打招呼道:“孙大人,云禧这厢有礼。杨大人好。”   孙大人拱手笑道:“云大夫好。”他的目光在云禧脸上停滞了一下,显然惊讶极了,看看季昀松,又看看云禧,对罗大人说道,“这可真是郎才女貌啊。”   罗大人附和道,“我也没想到他们是两口子,孙大人,家父就是云大夫医治好的。”   孙大人对云禧的能耐原本还有几分怀疑,至此便全部烟消云散了,笑道:“云大夫年纪轻轻,医术了得,见识不俗,让人钦佩啊。”   季昀松谦虚了一句,“孙大人过奖了,云禧年纪还小,尚且在学习之中,当不得这些夸赞。”   一行人寒暄着进了医馆,看了看,去上房喝一杯云禧泡的茶,便去一进院子落了座。   杨道文左右看看,“亭子颇有些乡野之气,桂花香气淡雅,炭火够旺,酒也是好酒,可是明昱啊,菜呢?” 第37章 满意   季昀松笑道:“书远兄稍安勿躁, 菜马上就来。”   他话音刚落,云禧和小果子便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从内院走了出来。   季昀松从托盘上取下几盘蒸好的河蟹,放到三人面前, 笑道:“先尝尝清蒸蟹, 其他的马上就好。”   云禧问:“诸位大人, 有吃蟹过敏的吗?”   罗英杰伸向河蟹的手缩了回来, “云大夫, 什么叫过敏?”   云禧把其他菜放在另一旁操作台上,解释道:“举例来说,就是吃完蟹子、虾、荔枝、桂圆等食物后, 轻者起红疹子,打喷嚏, 眼圈乌青,重者呕吐、手脚发冷,乃至于昏迷一类的症状。”   罗英杰又把河蟹拿了起来。   孙明仁打开一只蟹壳,美滋滋地嘬了口汁水,“我倒是不过敏,但我记得我的外祖母生前吃不得虾蟹, 大夫说她本虚邪实,需要调养, 找过几个大夫, 吃过好些药, 效果都不大, 一直到她老人家辞世, 也没吃过几只虾蟹, 唉……”   他叹息一声便结束了话题, 却没问云禧能不能治, 显见为人处世极有分寸。   云禧道:“过敏确实不好治疗,一方面要对症下药,匡扶正气,进行长期的针对性治疗;另一方面病人也要多走多跑,让身体健康起来。”   她一边说,一边在烧热的铁板上倒上豆油,放上六片切得薄厚适中的羊肉,滋啦……一股焦香味扑鼻而来。   杨道文笑道:“妙啊!这个法子好,新鲜有趣。”   季昀松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块蟹肉,说道:“云大夫说,大人们都是吃过见过的,家里的菜做得再好,也不如饭庄里的大师傅,不如搞一点有趣的,至少占个“新鲜”二字。”   “云大夫这话说得极是,每次宴客都是老三样,确实腻了,也够了,这个法子新鲜,改日让犬子走一趟,务必把精髓学会。”罗英杰放下吃得干干净净的蟹壳,饶有兴致地起了身,亲自观看云禧如何炙肉。   云禧心道,这才哪到哪儿,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她把大肠、鸡的几样零部件、猪五花等肉类依次放进去……   滋滋作响,油花四溅。   “吃,吃,娘!”二门里响起豆豆焦急地呼唤声。   云禧知道,豆豆被香味馋得忍不住了。   她对小果子说道:“你去取两只蟹,剥好肉,给豆豆吃三小口,多了不行,小狗儿可以稍微多吃点。”   小果子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孙明仁道:“孩子几岁了,男孩女孩?”   季昀松很想把孩子抱出来显摆显摆,但他忍住了,轻描淡写道:“男孩,马上该十个月了。”   杨道文就“啧啧”两声,“爹娘成精,孩子也不简单呐。”   季昀松白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啊!”   罗英杰与孙明仁对视一眼,毫不客气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杨道文挑了挑眉,“看看吧,我说到二位大人心里去了。”   那两位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吃螃蟹,相当于默认了他的话。   季昀松讪讪一笑,端起酒杯道:“罗大人、孙大人、书远兄,晚生敬诸位一杯,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其他三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候,云禧炙烤的肉类差不多熟了,她倒上调好的料汁,连翻几下,再撒上辣椒面、孜然,奇特的香味被高热激发出来,香得邻居家的狗都开始叫了。   “好了!”她手脚麻利把肉铲起来,把内脏和肉分开,辣的和不辣的分开,装在四个盘子。   季昀松长手长脚,身子一歪就直接端了过来,介绍道:“这边是肉,这边是肥肠,这边是辣的,这边是不辣的,如果二位大人和书远兄不吃内脏,也不吃辣,这两个盘子就放在晚生这边吧。”   辣椒和内脏一样,大青都有人吃,但没流行起来。   罗英杰袖子一撸,夹起一块加辣子的肥肠,“我没那许多讲究,如此奇特的美食,不尝尝都对不起自己,辣的和肥肠都要吃。”   孙明仁谨慎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杨道文先夹起一块不加辣的五花肉,放到嘴里细细品尝一番,道:“焦香十足,肥而不腻,很好吃,我再尝尝辣的,对比一下。”   罗英杰吃了一块大肠,什么都没说,直接夹起另一块放到嘴里,咀嚼的速度明显变快了。   孙明仁知道怎么回事了,笑道:“罗大人,你不讲武德啊。”   罗英杰道:“就这么一点儿,你多吃一块,我就少吃一块,美食当前还讲什么武德啊!”   “你啊!”孙明仁用筷子点点他,也夹起一块,只觉辣味适度,孜然增香,肥而不腻,软糯又有嚼头,不禁连连点头,“先前还只是觉得新鲜有趣,这回可就真是美食了,云大夫有心了!”   云禧道:“食材粗鄙,确实只是新鲜有趣,孙大人喜欢就好。家里简陋,再不在吃食上下下功夫,就当真减慢大人们了。”   杨道文从季昀松筷子头上抢下最后一块肥肠,说道:“云大夫,蘑菇韭菜谁没吃过,咱们不要那个,还是再炙一点肥肠吧。”   季昀松也是第一次吃铁板烧,一块五花肉进肚后,他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笑着说道:“不用求,我们一家人都爱吃肥肠,云大夫买的只多不少。”   孙明仁道:“那赶紧。”他端起杯子,“来来来,罗大人,小杨大人,为了云大夫的肥肠干一杯。”   云禧很喜欢这几位,尽管都是进士出身,却不大喜欢掉书袋,他们要智慧有智慧,要诙谐有诙谐,相处起来如沐春风,感觉好极了。   俗话说,“一根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如果季昀松交下他们,仕途多少都能顺畅些。   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   季昀松送客时,孙明仁大着舌头对罗英杰说道:“以往总觉得小季大人命苦,如今一看也不尽然。”   罗英杰道:“我明白孙大人的意思,但我还是觉得,云大夫应该再帮小季大人一把,二人掉个个儿,好上加好嘛。”   杨道文撞了一下季昀松,“你没问问她?”   季昀松道:“这是她祖父的意思,她是云家独苗。”   孙明仁道:“夫妻之道,在于平衡。只要云大夫给小季大人做脸,小季大人又不过分好强,二人举案齐眉,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婚姻这玩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倒也不必太在乎他人的看法。”   这也是整个翰林院看不起季昀松时,他主动回护季昀松的真实原因。   罗英杰若有所思,“孙大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单就‘不在乎’三字而言,就已经很难了。”   季昀松在心里点了点头,他在家里时很开心,也很自在,但一去了翰林院,就临深渊,如履薄冰。   “不在乎”,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他眼下很难做到。   ……   七月二十五,季昀松又升官了,皇上调他做侍讲,负责给皇子们宣讲《季云氏急救法》,从六品升正六品。   短短三四个月,他升了两级,每一级云禧都功不可没。   季春景对此闷闷不乐,白天强颜欢笑,晚上回家便装不住了,寡言少语,长吁短叹。   三奶奶季云氏是个有心人,派心腹打探一番,大概知道了季春景的心思——季春景是侍读,而且以从六品官身担任,一级没长,而同样的年龄、同样的资历,甚至同样姓氏的季昀松却连升了两级,他这个状元受打击了。   他们新婚燕尔,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季云氏心疼季春景,对云禧也不禁有了几分兴趣,便想亲自看看这位招赘了侯府四爷、新科探花的奇女子到底是何等样人。   八月初一,趁着老夫人去皇觉寺上香的空当,她带着几个仆妇离开侯府,浩浩荡荡地往明秀街去了。 第38章 找茬   云禧的药好用, 很快就有了回头客。   不到辰正,她便卖了两份金疮药,还按小柴胡汤方子抓了三服药——考虑空间里的药和外界草药效力不同, 她把空间内外的两种药做了一定比例的混合, 主药多用空间药, 从药多用董记药。   送走买药的婆子, 云禧记好帐, 正准备去后院带豆豆玩会儿,就见一个吨位较大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云禧起身道:“你好,有什么需要吗?”   中年男子劈开腿, 大喇喇地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不好, 我要看病!”   他把粗壮的胳膊伸出来,砸在桌面上,“来,诊脉。”   云禧感觉此人来者不善,正要思考可能是什么来路,就听门口传来几声“吁吁”的吆喝声, 就往门外看了一眼。   那男子也转身看了过去。   车停了,门开了。   先下来一名管事婆子打扮的妇人, 紧接着下来一个大丫鬟, 二人扶下来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又是个见过一面的熟人。   “快诊脉啊!”那男子似乎找到了发怒的由头, 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这么激动做什么?”云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情绪起伏这么大, 诊出岔子来算谁的?”   “你不是神医吗?神医还能诊错了?”男子见来人了, 更来劲了。   “谁说我是神医, 你给我封的吗?”云禧抓住他的脉, “我不是神医,但是有把子神力,你要不要试试?”   “哟呵,怕你?”男子使劲一抬手……   云禧恰好松开。   只见那只肥厚的手掌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朝他的额头拍了过去,“啪!”   “噗嗤……”先进来的管事婆子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了。   云禧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男子胀红了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管事婆子被吓得退了出去。   云禧淡淡一笑,“你到底来打架的,还是来看病的?”   “我……”男子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当然是看病的!”   云禧道:“那就坐吧,说说,姓甚名谁,哪里不舒服。”   男子再次伸出手,“你管我姓甚名谁,我又不是给不起银钱。我哪里都不舒服,你诊脉吧。”   “呵~”云禧轻笑一声,靖安侯府六姑娘来得如此及时,她倒要看看,他们唱得都是哪出戏。   她示意他把胳膊放在脉枕上,单手按了上去……   这时,靖安侯府的六姑娘带人进来了,每人手里都捧了一样东西,后面还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长随。   男子再看过去,又很快掉头回来,人老实了不少。   云禧朝六姑娘点点头,“六姑娘稍坐,这里马上就好。”   她定制的六把椅子和两张条案已经送来了,就放在窗下等候区。   婢女们在椅子上铺好自带的锦垫,倒上自备的茶水,扶着靖安侯府六姑娘落了坐。   云禧把男子的左右手都诊了诊,“你说得严重,但从目前来看,问题不大,你伸出舌头看看?”   男子不伸,道:“怎么不严重?我哪儿都疼,哪儿都不舒服。我告诉你,我要是被你耽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云禧道:“既是如此,你可以另请高明了,请吧。”   男子见她态度强硬了,语气又软了下来,“别呀,你都看了,就说说吧?就算我去找别人,心里也能有个数不是?”他盯紧云禧的脸,“还是你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在将云禧的军。   如果云禧说他有病,他就会说他没病,他刚才说的都是骗人的;如果云禧说他没病,他就会说他有病,云禧根本是庸医,什么都看不出来。   云禧已经看穿他了,冷静地说道:“我不在乎你说什么,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真有病。我医术一般,从不是什么神医,你走吧,我这儿还有别的客人呢。”   她一边观察着六姑娘,一边站起了身。   六姑娘一脸看好戏的神情,说道:“云大夫,我这边不急,你先给他看就好。”   如果这男子与六姑娘有关,六姑娘多少都要遮掩一下,然而她没有。   应该不是她。   云禧在心里摇摇头,不讨喜的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讨喜,这位六姑娘还真是一言难尽。   那男子明白云禧的处境了,洋洋得意道:“看来贵客不着急,云大夫医者父母心,还是说说小人的病情吧。”   云禧点点头,心平气和道:“好,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不管你是谁的人,我都凭着良心告诉你,你确实有病,虽然眼下看起来健硕无比,可以骗一骗寻常人,但骗不了大夫。如果不加以控制,将来吉凶难料。”   “好了,我言尽于此。如果你说你根本没病,现在就可以走了,可如果你要在医馆门口大吵大闹,我一定会报官抓你,至少告你个扰乱民生之罪。届时,我请官府多叫几位医技高超的大夫,大家一起辨证,想必能看得出你到底有没有病。”   那男子迟疑片刻,“那……我信你一回,你细说说,我听着。”   云禧道:“我可以说,但我不想让你打断我。”   男子点点头。   云禧心道,听话就好,听话我就不暂且跟你一般见识,拉你一把。   “你喜欢喝酒,但因为主家的关系,从不敢多喝,对吗?”   男子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又飞快地摇了摇。   云禧继续,“你喜欢吃肉,婆娘在厨房当差,所以在吃食一向不亏。”   男子心虚地看了六姑娘一眼。   六姑娘跟身边的大丫鬟小声说道:“这也能通过诊脉看出来?”   大丫鬟道:“不可能吧,估计瞎猜的。”   云禧笑了笑,“你在主家不开心,时常牢骚满腹,情志不遂,最近偶有不爱吃饭、腹胀、不爱动等症状。你来这里,其实是因为你家婆娘前些日子在市场跟我吵了一架,她逼着你找我报仇来了。建平长公主不常住葵园,确实没什么油水可捞,但厨房伙食不错,把你的肝都撑肥了。”   “你胡说,我才不是什么葵园的!”男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起身就走,边走边道,“你个骗子,毒妇,一文钱我都没有,甭想让我给钱!”   待男子出了门,六姑娘怔怔地问道:“所以,云大夫是说对了?”   管事婆子看了眼云禧,“肯定说对了,不然绝不会走。六姑娘也请云大夫看看吧?”   六姑娘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对云禧说道:“上次你救了我,我是来表示感谢的,顺便……”   她的话没说完,又有几辆马车停下了。   云禧道:“六姑娘客气了,我是大夫,有些事义不容辞。”她看着把礼品摆到她书案上的婢女们,又道,“心意收下了,礼物就算了吧。”   六姑娘道:“我向来不欠人情。”   管事婆子闻言顿时捂住了脸颊。   云禧哭笑不得,三匹缎子,一个首饰盒,几匣子点心就能买你的命了,你的命还真够不值钱的。   管事婆子笑着说道:“我家六姑娘的意思是,她来看看云大夫。云大夫医术高超,再顺便看看病。”   六姑娘瞪她一眼,大概觉得她多管闲事了。   一个杏眼桃腮、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带着几个婢女走了进来。   六姑娘惊讶地上前一步,“云……”   管事婆子及时拉住她,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六姑娘把嘴唇抿住,身体也转了过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云禧耳力好,已经听到了“云”字,她反应很快,立刻猜到了来者何人——这位是季云氏,晋安侯府三奶奶。   季云氏假装没看见六姑娘,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个小丫头用抹布把北边的条案和对应的椅子擦了一遍。   然后,另一个小丫头铺上锦垫和桌布。   她在两个大丫鬟地搀扶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云禧是主人,不得不去接待这尊大佛,她往前走了两步,拱手道:“敢问,哪个要看病吗?”   季云氏低头摆弄染了豆蔻的指甲。   又是一个婆子站了出来,“我,我要看病,不过不急,大夫给先来的人看吧。”   六姑娘撅了嘴,“我不看了。”她气鼓鼓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她的管事婆子客客气气地对季云氏带来的婆子说道:“我们想单独看,还是你先请吧。”   云禧感到了一丝厌烦,她回到书案后坐下,心道看来得招一个护士了。   季云氏的婆子得到许可,在云禧对面坐下,说道:“大夫,我这几日一直不舒服。”   六姑娘发出了“噗呲”一声,与其他下人窃窃私语起来。   云禧注视着她的脸,此女说“大夫”时可见舌象基本正常,脸色红润,毛发光亮,眼睛有神,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   所以,季云氏又是个玩找茬儿的。   她看向季云氏,季云氏也在看着她,眼里带着几分笑意,像在对云禧说:我就是来找茬儿的,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的名字。”云禧提起毛病,“你说说,具体哪里不舒服?”   “李张氏。”婆子摸摸胸口,又摸摸肚子,最后在太阳穴上按了按,“哪都不舒服,您给咱诊诊脉,看看哪里出了毛病。”   云禧放下毛笔,二话不说诊了脉。   季云氏智商尚可,果然找了个健康的来,脉象极为正常。   她说道:“从脉象上看没什么问题,多半是脑神经出了岔子,开颅肯定不行了,要死人的,不然你张嘴给我看看?”   “哈哈哈……”六姑娘大笑了起来。   婆子脸红了,说道:“大夫要是看不出来,就说看不出来,糟践人我可不依。” 第39章 痔疮   云禧道:“我没说看不出来, 我只是让你张开嘴给我看看。”   婆子又看了季云氏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便“啊”了一声。   云禧伸出手, 捏着她的上唇往上一掀, 婆子吓了一跳, 赶紧向后一躲, 嘴唇就被高高地扯起来一下。   “你有痔疮。”她低声说道。   “啊?”婆子没听懂。   云禧再说一遍, “你魄门上长了痔疮。”中医上,魄门就是gang/门,魄同糟粕的“粕”。   “啊?”婆子还是不懂, 又去看季云氏。   季云氏也不懂,茫然地看着云禧。   云禧解释道:“魄门, 就是后庭,你排泄大便的地方长了痔疮。”   “噗……”六姑娘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哈哈哈哈……”   婆子的脸红了,比红布还红。   季云氏拍案而起,“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云禧好整以暇,“她来看病, 我给诊病,怎么就过分了呢?”   季云氏质问道:“从嘴看到后庭, 你敢说你不是在骂人?”   云禧奇道:“请问, 我与她无冤无仇, 为何要骂人?”   “因为我……因为她……”季云氏说不下去了, 再说就要承认她是故意来找茬了, “因为你医术不行, 通过脉象找不到她哪里病了, 所以你恼羞成怒。”   云禧道:“我找到了呀, 看看嘴就知道了。”   “你……”季云氏语塞,“你胡说!”   云禧摇摇头,“我是不是胡说,你说了不算,让她脱下裤子就知道了。我不但知道她长了痔疮,而且还知道她的痔疮长在后面。”她看向婆子,“请你脱下裤子,我要让你家主子心服口服。”   婆子下意识地抓住腰带,“没有的事,我身体好得很,从来都不得病。”   云禧哂笑一声,“你刚才不是说哪哪儿都不舒服吗?”   “我……”婆子自知失言,捂住嘴,起身跑了出去。   云禧扬声道:“你有痔疮,大便特别不好擦干净吧,我有现成的蜜丸,要不要试一试?”   那婆子走得飞快,出了门,一转弯就不见了。   季云氏目瞪口呆地看着云禧,心道,光天化日之下讨论后庭擦不擦得干净,这还是女人吗?也是,如果她认为自己是女人,就不会在这儿抛头露面了。罢了,我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做什么,季昀松因为她起来,迟早也会因为她掉下去,日子长着呢,走着瞧知道了。   她整理好心情,施施然地绕出条案,轻蔑地瞟了云禧一眼,扶着大丫鬟出去了。   云禧摊了摊手,故意对六姑娘说道:“他们的病都是实实在在的,怎么就不想着治一治呢?”   六姑娘笑得更疯了。   “嗯!”管事妈妈清了清嗓子,“云大夫也给老奴瞧瞧?”   云禧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这位是个有眼色的,便道:“你坐在这里稍等,我洗洗手再看。”   管事妈妈道:“多谢云大夫。”   云禧看了看她的嘴唇,说道:“位置跟那位一样,我给你开些蜜丸,吃完了就有效了。”   管事妈妈福了福,退下去,与六姑娘小声说了两句。   六姑娘这才起身走了过来。   她的问题不大,主要是痛经,有大夫说她宫寒,将来生育可能会出问题。   云禧摸了脉,详细问过病情,对症下药,给她开了一个自认疗效甚好的方子。   六姑娘看了看方子,说道:“除了几味药,跟其他的方子也没什么不同嘛。”   “咳!”管事婆子咳嗽一声。   六姑娘瞪她一眼,“本来就是嘛。”   云禧道:“那就算了吧。”她伸出手,想把方子讨要回来。   管事婆子歉然说道:“我家姑娘性子直,说话不会拐弯,还请云大夫多多担待。”   云禧觉得靖安侯府的人还算会办事,但这个六姑娘着实一言难尽。   她笑了笑,“没关系,药方给我,六姑娘可以另请高明。”   “云大夫,老奴不是那个意思。”管事婆子赶忙解释,“我们既然来了,就是信任云大夫。请云大夫抓药吧,我们不要方子。”   云禧对这婆子是真的满意,便不再废话,直接抓了十剂给她。   管事婆子留下一锭银子,带着一脸不高兴的六姑娘走了——她不是对云禧不高兴,而是对管东管西的管事婆子不满。   连续三拨人,让云禧感到有点心累,进到空间里,来来回回地开关药柜的抽屉。   她喜欢做这个动作,很放松,很解压。   ……   晚上,用完晚饭。   季昀松带豆豆和狗儿玩积木——积木是和椅子一起送来的,木块大且多,漆了各种颜色的油漆,可以搭很大的房子。   爷俩都很喜欢这个玩具,特别上瘾,每天都要玩好久。   季昀松搭了一个拱形门,豆豆和狗儿四肢着炕,在门里钻来钻去,他一时拆不了,就靠在墙上跟云禧闲聊。   “我发现你的好多想法都既新奇又有趣,怎么想出来的呢?”   “我祖父四海为家,见多识广,我耳濡目染。”   季昀松瞧了一眼云禧,后者正坐在地上捣药,“咚咚”的声音持久有力,仿佛不会累一般。   他不大相信她的话,但又找不到破绽,细细一想,他发现他对她一无所知。   京城中,医术高超的大夫们都在宫里,云禧总结的医学常识他们了解大半,但有些内容并不怎么清晰,就比如李御医问到的关于消渴症与糖的关系。   他下意识地问道:“你相信有人生而知之吗?”   云禧心道,你小子到底问出来了。   她说道:“我不相信。所有的博学背后,都意味着长时间的积累。你觉得我神秘,那只是因为你不够了解我的过去。我祖父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不可能,你之所以以为不可能,只是因为你的见识有限,你认识的人有限。”   她把捣好的药用勺子挖出来,“你的世界很窄,但人的世界很大,就像在我见到季云氏之前,绝不会想到一个国公府的才女,会做这种无聊之事。但前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处在爱恋中的女人,脑袋大多有点不正常。”   “季云氏?”季昀松坐了起来,“她来医馆了?”   云禧就把整个经过讲了一遍。   季昀松一拍炕席,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啊!”豆豆被他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从拱形门那边伸着头看季昀松,“诶!”   小家伙的大眼睛中充满着大大的疑惑。   季昀松勉强笑了笑,“玩吧,爹爹拍炕玩呢。”   豆豆一屁股坐在炕上,也拍了一下,“啪!”   小狗儿是个学人精,立刻拍了一个比豆豆更响的。   “啪!”豆豆气鼓鼓地盯着狗儿,加大了力气。   他大概是拍疼了,自己在手上吹了吹,快速爬过来,抓起季昀松的手呼呼吹气。   季昀松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把豆豆抱在怀里,趁着云禧不注意,用豆子的衣服擦了擦。   他说道:“儿子,你放心,爹将来一定做大官,谁都欺负不了你和你娘。”   云禧抬头看看他,心道,虽然你有这个潜力,但就这么说出来,还是挺中二的。   ……   季昀松升了官,主业还是编史,副业给皇子们讲课。   急救知识内容不多,浅显易懂,讲两堂就完了,但皇上大概很看好他,让他承担了日讲的差事。   工作不算轻松,皇子公主十几个,动不动就闹幺蛾子,他哪个都不敢得罪,也是心累。   正常讲课倒也罢了,他最讨厌下课时被人围着问问题。   他不是没耐心,只是不喜欢婉仪公主看他的眼神,就像狼看中了兔子——他宁愿给云禧做一辈子赘婿,也不想尚一个需要跪拜的骄纵公主。   因而,他大多时候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绝不敢多给一个眼神。   八月六日,季昀松踩着点儿下了课,与准备上课的季春景走了个正着。   “四弟。”季春景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他这人就是这样,见人三分笑,无论关系多差,面子活总能齐全了。   季昀松也不逊色,唇角挂起一抹虚伪的笑意,“季大人。”   “小季大人。”一个女子在后面叫了季昀松一声。   季春景暧昧的一笑,“四弟长了一张人见人爱的俊脸啊。”   季昀松道:“还行。听说嫂夫人的婢女得了病,可要好好医治医治。”   季春景面色一变,冷笑道:“一个婢女而已,死便死了。”   他负着手,扬长而去。   “小季大人。”婉仪公主带着宫女追了上来,花痴地看着季昀松,“我有个问题不懂,小季大人能帮我解答一下吗?”   季昀松心里烦躁万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公主请讲,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婉仪公主道:“我最近在读道德经,想请你详细地给我讲讲。”   季昀松拱手道:“公主,季大人已经来了,下一堂课马上就开始了。”   婉仪公主哼了一声,“谁要听他照本宣科。”   季昀松顿感头大如斗,他四下看看,希望能找到一个外援。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小季大人,皇上宣你到乾清宫觐见。”   季昀松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挚了几分,“微臣告退。”   “扫兴。”婉仪公主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季昀松随小太监去了乾清宫。   皇上正在用早膳,一个酱菜,一道鸡汤馄饨,两个包子,还有一碗奶,并不比云禧家里的铺张。   季昀松行了大礼,站在一旁静等。   嘉元帝放下羊奶,擦了嘴,说道:“从明日起,你不必进宫侍讲了。”   季昀松心里咯噔一下。   嘉元帝又道:“听说云大夫对消渴症颇有见解,你明日带她进宫,让她给太后娘娘请个平安脉。” 第40章 问诊   晚餐是水煮饺。   云禧特地包了几个少盐少味的小饺子给两个孩子吃。   她一边把饺子皮捣烂, 一边听丁婶子把白天的事说给季昀松和小果子听。   下午,葵园负责厨房的胖妇人带着他家男人来了,夫妇俩态度极好地认了错。   胖妇人求云禧给他家男人好好看看, 是不是真的哪里出了问题。又或者, 如果没问题, 也赶紧告诉他们, 省得他们一家担惊受怕。   人就是这样, 一旦接受了类似“我哪里有病”这样的心理暗示,不少人会在思想上产生严重的负面压力,进而, 身体也有相应的反应。   胖妇人谷妈妈的男人也是如此,从枯荣堂回去后, 他觉得自己更不爱吃饭了,身体疲倦,一趟下来就不想动。   两口子看了几个大夫,都说没什么事,不得已,又找云禧来了。   云禧倒不是骗他, 他确实有病,但也真的很轻, 很轻的轻度脂肪肝——如果不加以控制和调理, 最后也会酿成大病。   云禧说明病的成因, 给他抓了几服药, 又对饮食和运动进行了要求。   那二人见她不计前嫌, 依旧耐心细致, 和颜悦色, 且药也不贵, 又再三认错,千恩万谢地走了。   丁婶子说完经过,喂狗儿一口饺子,又道:“松爷,我在市场瞧见那胖女子两次,每次都在跟人吵,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常常‘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朝后’,要我说,云大夫就不该管她!”   季昀松点点头,“虽然我赞成婶子的意见,但云大夫绝不会听我的,毕竟她是个大夫。”   “如果因为此事,能让那妇人改一改脾气,也是功德一件。”云禧看了看季昀松,她觉得他眉眼晦涩,像是有什么心事,“不过,你今天似乎有心事,出什么事了吗?”   季昀松筷子头上的饺子“吧嗒”一声落回酱油碗里,酱红的液体溅起来,擦着袖子的边缘落在了炕桌上。   动静不大,但局限在小范围里,也算得上惊心动魄了。   季昀松用抹布擦了酱油,说道:“今天上午,皇上免了我侍读的差事,让我陪你进宫一趟,给太后娘娘请个平安脉。”   丁婶子吓了一大跳,瞧云禧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继续给小狗儿喂饺子。   云禧没太大反应,自打她写了医学常识后,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天。   尽管她不喜欢跟权贵打交道,但两权相害取其轻,她不能为了自保,就无视老百姓的普遍需求。   她只关心一件事,“你降级了吗?”   季昀松道:“暂时没有,就是不再给皇子们讲学了。”   云禧道:“那就好。”   季昀松见云禧丝毫不担心她自己,问道:“你不怕吗?”   云禧道:“怕就可以不去了吗?”她当然怕,怕给人家磕头,怕被皇上砍头,怕被太医院的御医嫉恨,还怕连累到小儿子。   季昀松垂下头,“怕也得去,皇命难违,是我连累你了。”   云禧诧异地看向他,心道,他从不是主动揽责的人,这是另有隐情吧,不然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用余光瞄了瞄丁婶子,没再往下问——丁婶子和小果子不同,小果子的卖身契在季昀松手里,是心腹小厮,他不会也不敢乱说,丁婶子则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季昀松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再继续说下去。   大家专心致志地用完了饭。   丁婶子和小果子一起收拾碗筷,之后丁婶子洗碗清理厨房,小果子被打发回来带孩子。   云禧倒了杯凉白开,分别给两个孩子漱口。   季昀松看看门外,小声坦白道:“因为婉仪公主,皇上免了我的差事。之所以让你进宫,很可能是皇上想断了公主不该有的心思。”   他说得含蓄,但云禧和小果子都听明白了。   云禧平静地说道:“人优秀,惦记的人也多,所以你是什么意思?”   季昀松红了脸,“避之唯恐不及。”   云禧惊讶道:“当驸马不是挺好的吗?是不是,小果子?”   小果子把水盂放到一旁,抱起爬到炕沿儿边的小狗儿,“当然。”他知道云禧和季昀松的真实关系,如果一定要和离,尚公主也不错,气死侯府那帮乌龟王八蛋。   季昀松见云禧的关注点既不在进宫上,也没有责难,心里放松许多,“我不想当驸马。”   云禧无所谓地笑笑,在豆豆额头上亲了一口,玩笑道:“还行,你爹暂时是个好东西。”   豆豆笑着扑过来,在她脸上大大地舔了一口,“好登西,吃!”   季昀松道:“这个小东西就知道吃。”   “哈哈哈……”一家人大笑了起来。   该笑时就该放松的笑,该紧张时也得紧张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云禧又被丁婶子魔音穿耳了,好在她定力十足,不然别说练功,就是饭都吃不成了。   季昀松先去衙门点卯,回来再接云禧。   云禧身穿姜黄色府绸直缀,足蹬一双藏青色布鞋,身上还斜背着一个布袋子,甩着袖子,悠悠闲闲地出了门。   季昀松打量着她,问道:“你这样……是不是太寒酸了?”   云禧上了马车,“皇上叫我进宫诊脉,那我就是一个大夫,这样的打扮非常得体。”   季昀松心道,这话也有道理,保持一颗平常心,才不会惊惶无措,顾此失彼。   ……   大约辰末,太后宫里出来一个老嬷嬷宣二人进宫。   季昀松抬起手放在云禧肩头上,向下压了压,低头在她耳边说道:“不要紧张,就当她们是你的病人。”   他说话时产生的气体丝丝缕缕地吹到云禧的耳廓上,痒痒极了。   云禧强忍笑意,说道:“放心,你不紧张就好了。”她见过的世面比季昀松多多了,即便紧张,也能很好地消化。   二人并肩走进慈宁宫正殿。   大殿上确实坐了不少人,香氛扑鼻,美人满座。   二人有意忽略其他人,只瞧正中的太后娘娘和嘉元帝。   跪拜,行礼……   适者生存。   云禧虽然不喜欢磕头,但也能尊重这个时代的礼仪和制度。   “平身吧。”嘉元帝抬了抬手,目光落在云禧身上。   小姑娘镇定如常,一板一眼,丝毫不见局促,竟如同常来常往的一般。   他说道:“云大夫好定力。”   季昀松道:“微臣谢皇上夸奖……”   嘉元帝打断他的话,“朕不想听你说,朕想听云大夫说。”   几十道审视的目光齐齐落在云禧脸上。   云禧略感不自在,但也能克服,绝不至于小腿连震。   她说道:“回禀皇上,民女从小立志做一名好大夫,而一名好大夫的基本素养就是处变不惊。”   嘉元帝笑着点点头,对郑太后说道:“母后,云大夫年纪小,但这份心胸着实了不得。”   郑太后身形微胖,保养极好,四十出头的样子,笑起来慈眉善眼,说道:“是个大气、聪慧的好孩子。”她朝云禧招招手,“你走过来一点,让哀家好好看看。”   云禧走近了三步。   郑太后问嘉元帝,“皇儿,你觉得这孩子面善不?”   嘉元帝道:“云大夫的眼睛跟母后像了七分。”   郑太后仔细打量云禧,“比哀家的稍微大了点,不过也可能是哀家老了的缘故。”   云禧心道,不是你老了,是胖了。   郑太后右手边,一个衣着华贵、容貌端庄的女人说道:“母后哪里老了,依儿媳看,比儿媳还年轻呢。”   在这里以儿媳自称的女人只有一个,靖安侯府出身的姜皇后。   她此言一出,众嫔妃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了起来。   妇人们言笑晏晏,竭尽阿谀之能事,云禧和季昀松就像一前一后杵着的两根木桩子,尴尬,而且无趣。   季昀松想,云禧这份定力确实了不起,她长在草野,经过的最大场面就是侯府和太医院了吧。   “咳!”嘉元帝轻咳一声。   众妃子像被断了电的机器人,嗡嗡声戛然而止,各个都摆出一副专心听领导训话的姿态。   做女人难,做皇上的女人更难。   云禧勾了勾唇角。   嘉元帝看得分明,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果然如此。云大夫,你师从何人?”   云禧道:“家祖云一针,他老人家已经故去了。”   郑太后道:“居然姓云,唉……你长姐家的那个孩子要是不丢,也该这么大了吧。”   嘉元帝一怔,黯然道:“可不是嘛,朕还抱过她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姜皇后问道:“云大夫,你还有旁的家人吗?祖籍哪里?”   云禧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祖籍虞州,除了季大人和豆豆,家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季昀松抬头看了云禧一眼,心头沉甸甸,但又暖呼呼的——说到底,他们是一样的人。   嘉元帝锁紧了眉头,“十五年前的那场大水,要了虞州一半老百姓的命,唉……此案不提也罢。”   云禧能感觉到,这位年轻皇帝的叹息声发自肺腑,大抵上是个明君。那么,皇上和太后逼她和季昀松和离的可能性很小。   她悄悄松了口气。   郑太后喝了口茶,“罢了,那等惨事哀家不要再听,还是请云大夫给哀家诊一诊脉吧,说说这个消渴症,看看哀家还能活多少日子。”   姜皇后道:“母后不该这样想,云大夫年纪虽小,但见识不俗,一定会有办法的。”   季昀松心里骂了声极粗暴的“操”,立刻抬头看云禧的背影,恨不得一步蹿过去,警告她绝不能有所承诺。   云禧没说话,等姜皇后让开地方,便大大方方走过去,在绣墩上坐了个结结实实,按上郑太后的寸口脉,细细品了起来……   郑太后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一看就被太医院调理好了。   脉象也能反应这一点。   云禧摸完脉,又看了看舌头。   她以为,郑太后之所以得消渴症是因为血压长期偏高所致——气血不足,舌红苔薄,说明肾精不足,脉虚细数,乃是虚证。   郑太后被嬷嬷扶了起来,“云大夫,如何啊?”   云禧站起身,退后一步,“太后娘娘身体康健,暂且无忧。”   季昀松心里一惊,无忧就无忧呗,你还加个“暂且”作甚?   嘉元帝扫了云禧一眼,“暂且是什么意思?”   云禧道:“‘暂且’,是民女提醒太后娘娘,注意饮食、不可动怒、少食多餐,多在室外活动,以及少盐、少糖,少吃软食等,以上这些,都需要长久坚持的意思。”   姜皇后问道:“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吗?” 第41章 赏赐   云禧摇摇头, “回禀皇后娘娘,民女没有那样的法子。太后娘娘的病不重,只要坚持自律的生活, 这种病对身体影响不太大, 一样可以长命百岁。”   嘉元帝问:“你且说说, 为什么治愈不了。”   这个问题不难, 但很难解答。   中医认为的消渴症, 由禀赋不足,饮食不节,情志失调, 劳欲过度等原因导致,病变部位在肺、脾、肾等器官, 病机是阴津亏损,燥热偏胜。①   现代医学认为,“糖尿病的病变在于胰脏,而非肾脏。”   是血糖高,而非尿糖高。   如果从中医进行解释,云禧很容易陷入被围攻、且怎么都解释不通的局面。   举两个栗子——如果她说郑太后因禀赋不足获病, 就会有人反驳说,太后往年身体很好, 御医们从未说过她老人家先天不足;如果说因饮食不节获病, 就会有人反驳说, 太后饮食规律, 身体并不肥胖, 饮食不节纯属胡说八道。   劳欲过度、情志失调这一类的话, 根本不能说, 说了就是蠢货了。   另外, 高血压会引起糖尿病一类的说辞也不可以说,因为那有可能得罪太医院——太医院不懂这一点,极可能会有人因此获罪。   云禧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从现代医学入手。   她看了一眼郑太后,说道:“皇上,这个问题不好解释,很可能民女解释了也听不懂,请皇上宽恕民女无状。”   先要保命金牌,然后才说。   胆子好大,很聪明!   季昀松默默在心里点了一个大赞。   嘉元帝微微一笑,“朕恕你无罪,你说吧。”   云禧道:“民女的祖父曾说过,太后娘娘这种病症,诱因可能在于脾脏某处发生了病变,这种病变导致其分泌的某种激素无法维持人体的血糖平衡。”   “所以,当自身肌体无法吸收多余的血糖,维持不了内部平衡时,就需要通过外界干扰来达到这个目标。”   “这也是消渴症无法根治,反复发作的根本原因。”   她这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看向了郑太后。   云禧也有点紧张,半抬着眼,偷偷观察着掌握生杀大权的二位。   郑太后沉吟片刻,“激素是什么,血糖是什么?”   云禧道:“激素就是身体分泌的有益于健康的一种东西,血糖则是血液中的某种糖分,这种糖分是食物经由各种脏器转化而成,有了它才能维持人体的日常活动。这种东西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都要命。”   姜皇后又问,“怎么还血糖呢,不是尿里有糖吗?”   云禧道:“当血糖偏高,身体无法吸收时,就会通过尿液排出一部分。”   嘉元帝道:“云大夫,你抬起头来。”   云禧依言抬起头。   她小脸白皙,目光清澈,表情自然,唇角带笑,一切正常。   嘉元帝听太医院周院使详细讲过郑太后的病情,个中道理与云禧所言,没一样对得上。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云禧礼貌一笑,心道,这家伙是研究我疯没疯吗?   嘉元帝收回视线,与郑太后对视,“母后以为如何?”   郑太后道:“虽然像胡言乱语,但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姜皇后好奇道:“母后觉得哪一句有道理?”   郑太后道:“虽然没有证据,但自打发作几次后,哀家感觉每一句都很有道理。”   嘉元帝颔首笑道:“儿子也这么看,至于证据嘛,既然云大夫说必须生活自律,那就让她给母后整理一份医嘱,母后照做便是。”   云禧对这皇上有了好感,实践出真知,此人有科学精神。   只有这样的人当皇上,才能让大青的国运蒸蒸日上。   她真心实意地长揖一礼,“民女谨遵圣命。”   嘉元帝起了身,对季昀松说道:“你随朕走,让云大夫给太后好好说道说道。”   “是。”季昀松感觉心脏慢慢落回了原处,呼吸都顺畅了。   君臣二人辞别太后,出了慈宁宫。   嘉元帝道:“朕不让你留在宫里,你能体会朕的苦心吧。”   季昀松道:“微臣明白,谢皇上。”   “明白就好,婉仪是朕的长女,平日骄纵惯了,朕不想看她受委屈,就只能委屈你了。”   “皇上言重,微臣惶恐。”   “你这位妻子不简单,朕以为,她没有说实话,所以,朕等下还要叫她过来询问一番。”   季昀松也觉得云禧没说实话——她说那番话之前,考虑的时间过长了,此间必定会对烂熟于心的答案进行反复斟酌和加减。   他对皇上的睿智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季昀松说道:“皇上,太后娘娘是病人。云禧说过,她通常不会把重大病情直接告知病人。人的意志力很重要,一旦被击垮,身体就衰败得快了。”   这话说得不太好听,他急忙补充一句,“微臣没有说太后身体不好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哈哈!”皇上笑了,“季昀松,你觉得是朕是昏君吗?”   “微臣不敢。”季昀松出了一脑门的汗。   嘉元帝道:“你足够聪明,胆子就不要太小了,多向你妻子学习学习,此女了不得!”   “是。”季昀松不自觉地翘了翘唇角。   到了乾清宫,嘉元帝在书案后坐下,拿起一本奏折,吩咐季昀松:“小季大人也别闲着,替朕把户部报上来的账目整理一下。”   季昀松先是一惊,随即意识到机会来了,领了任务,拿着一堆账册去小太监准备的矮几旁落了座。   他还是第一次用表格统计账务,虽然不熟练,但他脑子够快,翻了几页账簿,就知道如何把表格做得简单直观了。   季昀松同小太监要了一张三尺全开的宣纸,按照设计好的腹稿画出行列,最后填上内容。   不到一刻钟就整理好了。   小太监把成果呈了上去。   嘉元帝正在看奏折,让小太监把宣纸放到一边。   季昀松也不失望,默默等待云禧的到来。   他心想,云禧能过刚才那一关,这一关想必也能安然通过吧。   这一等就是多半个时辰,季昀松不敢乱动,屁股都坐僵了,才等来皇上的一声“咦”。   “小季大人,这是你做的?”嘉元帝问道。   季昀松趁机起了身,“回皇上,是微臣做的表格。”   嘉元帝的食指在宣纸上点了点,“表格!极好,一目了然,用这个法子整理前朝杂史,想必容易几分吧。”   季昀松道:“皇上慧眼如炬。”   他飞快地思考了一下,该不该把数字一事说给皇上,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要一样一样来,以免后继无力。   嘉元帝研究片刻,“嗯,朕要让各个衙门都学一下,马上给朕做几个范例,朕稍后让内阁传达下去。”   季昀松应下差事,让小太监帮忙取来几张纸笺,换上小号毛笔,以翰林院和户部账本为范例,做了好几张精巧细致的表格。   他这边刚做完,云禧就来了,面带笑意,后面还跟着几个捧锦盒的小宫女。   季昀松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免礼吧。”嘉元帝阻止云禧行叩拜之礼,“关于消渴症,你照实说。”   云禧看看季昀松,季昀松点点头。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语言,“皇上,民女不太熟悉太后娘娘的过往病史,所以,接下来的话未必正确,这也是民女当初没有直言的原因。”   “……朕接受你的理由,继续。”   “如果太后娘娘之前没有紧张、焦虑、生气,食用食盐过多、饮食不节制等问题,那么阳亢(高血压)和消渴症很可能有遗传的因素在内。”   “遗传就是父母传子,子再传孙子吗?所以,朕也有在一定年纪染上此两种病症的危险?”   “只是有这种风险而已,如果皇上健康起居,常常做一些有益身体健康的活动,就能较好的预防此病,完全不必担心。”   “朕明白了。”   “其实,皇上正春秋鼎盛,过两年再担心也不迟。不过,国事繁杂,皇上需要保有健康的龙体,民女建议,皇上可从跳绳、慢跑一类的活动开始,循序渐进。”   “哈哈……”嘉元帝大笑起来,“云大夫果然有胆量,很好很好,朕谢谢你。来人啊,赐云大夫端砚一只,紫毫一盒。小季大人做表有功,赐玉如意一对。”   云季二人跪拜谢恩,一起退出乾清宫……   坐上马车,二人才有了真实感,这一劫安全地度过了。   季昀松回顾一遍进宫全过程,点评道:“你太大胆了,但也非常明智。”   云禧道:“聪明谈不上,我只是为日后考虑罢了。”   说假话就是欺君之罪,而且,一旦欺了就要欺一辈子,云禧是医生,讲求实事求是,做不了这种高难度的事情,就只好胆子大一些了。   此时将近正午,季昀松不去衙门,直接送云禧回家。   阳光正好,晒得人昏昏欲睡。   云禧靠在车厢上,半闭着眼睛,放空了脑袋。   季昀松则右手握着鞭把,鞭稍一下一下地敲在左手手心里,显见还在思考一些事情。   过了翰林院,他忽然开了口:“你做好准备,周院使想必会在几日内到枯荣堂来。”   云禧问:“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有过了解吗?”   季昀松讥讽地笑了笑,“我找杨兄问过,用他的话说,周院使医术很高,但比起虚伪而言,不值一提。”   “哟呵~”云禧唏嘘一声,“果然如此。”   季昀松道:“果然……你听说过他?”   云禧就把孟子义断臂一事说了一回。   季昀松苦笑道:“医术太高明也不是什么好事,看来我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作者有话说:   注①:关于消渴症的中医论证来自百度文库。 第42章 来了   最先来枯荣堂的是李御医, 李健明。   季昀松说,李家是皇商,经营盐业, 在京城的社会关系盘根错节, 此人脾气古怪, 喜欢钻研医术, 不愿跟人来往, 太医院的人不敢得罪他,也不愿招惹他,所以大多时候都我行我素。   李健明来找云禧, 不为争谁对谁错,而是请云禧详细阐释消渴症的发病机制。   云禧没有藏私, 倾囊以授。   听完后他又就听不懂的问题询问再三,云禧都一一解答了。   即便依旧不懂,他也没再纠缠什么,找云禧要了纸笔,一一下了来,还跟云禧讨要了一整套的糖尿病保养和治疗方法。   其实, 李健明未必相信云禧阐述的现代医学理论,但他走之前告诉云禧, 如果日后遇到什么难题, 可以去太医院找他, 他能帮的一定帮。   之后几天, 枯荣堂风平浪静。   尽管来找云禧的病人在不断增多, 但大多都是常见病, 没什么可说的。   八月十四, 一大早就开始下雨, 直到辰时才停,道路泥泞,屋子里阴冷阴冷的。   京城的仲秋到了。   这个时节的冷很烦人,穿多了热,烧多了又浪费。   云禧储备的柴火、煤炭和银丝炭都很充足,但本着春捂秋冻的养生原则,她还是选择多穿一点,烧个火盆。如此,不但可以驱走脚底的凉气,还能烧几个地瓜或土豆,给大家当零嘴吃。   火盆里的炭火越来越弱了,云禧把洗好的几个土豆从篮子里取出来,埋在火堆里。   她刚把火铲立在一旁,门口就传来了频繁的“吁吁”声。   云禧知道,一定是有客来了,遂把火盆送去后院,再小跑回来开门……   来的是周院使等人。   云禧挑了挑眉,居然赶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来了。   这个时间节点很有意思。   大青人重视中秋节,一方面要送礼,一方面要祭祀,御医们每天都过得紧紧张张,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拜访枯荣堂?   云禧认为,从好的方面想,可能是过节前他们只在这个时候有空,从不好的方面想,也可能是不想让她过个好节,给她个下马威什么的。   以周院使和方御医的尿性,她觉得是后者。   所有的念头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云禧已经迎了上去,“周院使好,诸位御医大人好。民女惶恐,派个小厮来一趟,民女走一趟太医院就是。”   周院使笑得和蔼,“那怎么好意思呢?”   云禧道:“民女是晚辈、草民,周院使乃是官身、长辈,官对民,长辈对晚辈,民女去太医院才是正理。”   她不爱说话,但不代表不会说话,该据理力争时,一个字都不会落下。   方御医“嘿嘿”笑了两声,“正理是正理,人情是人情,咱们太医院礼贤下士也是该当的。”   云禧淡淡一笑,不再就此抬杠,请几位太医里面就坐。   她定做的其他家具陆续到了,其中有两套中式沙发,一套放堂屋,一套放在枯荣堂西侧,用两扇大屏风隔出来一个单独的接待区。   云禧去倒茶水的时候,方御医拍着沙发扶手,左右看看,小声道:“这什么玩意,看着粗头笨脚,雕工也很一般,但坐着怪舒服。”   周院使没吭声,但也蹭了蹭后背,更加深切地感受了一下这个角度的椅背。   牛御医坐得笔直,“这有什么好?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方御医道:“那确实有点儿,但若能摆在卧室一套,还是很不错的。”   另一个御医惬意地翘起二郎腿,“老朽没那些讲究,等会儿就问问云大夫在哪儿定做的,这一套相当不错,简洁大方,坐着还舒服。”   云禧端着茶盘过来了,“鲁御医,地址是静宁街如意木器行。”她把茶水放在茶几上,又道,“椅子的角度合理,可让身体自然放松,得到充分的休息。”   方御医看了眼周院使,见后者收敛了笑意,一脸严肃,便道:“云大夫,咱们来不是为了研究你的座椅,而是为了你对消渴症的匪夷所思的论述。”   云禧捧着自己的杯子,在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说道:“民女洗耳恭听。”   方御医道:“你说说,胰脏是什么,在哪里?”   牛御医道:“对,激素又是何物?云大夫怎样证明我们的身体里有这种东西?”   周院使满意地点点头。   云禧明白了,这是太医院以礼贤下士为名,到她的地盘升堂来了。   她说道:“胰脏在脾脏和十二指肠之间,胰头大,朝下,胰尾横着,尾部和脾脏连着,我祖父说这个是调节血糖的器官。”   说到这里,她摊了摊手,“胰脏能通过剖开尸体看到,但激素很难在尸体上得到证明。”   鲁御医也开了口,“那你如何证明你的方法有效?”   云禧道:“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就像民女如果没把这个椅子做好,大家可能只会觉得这个沙发不符合大家的喜好,形制粗笨,雕工粗糙,无任何美感可言,但坐过了就知道它好在哪里了,对不对?”   鲁御医挑起浓眉,微微点头,然后瞥了周院使一眼,到底忍住了,没去附和云禧。   方御医冷哼一声,“椅子是椅子,几块木头而已,人能一样吗?”   云禧点点头,恳切地说道:“方御医所言极是,人和椅子不同,大夫和大夫也不一样。比如诸位,都是御医,医术水平肯定比民女高得多,能治好消渴症也不一定。民女治不好,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围魏救赵。”   御医们来之前,大概是商议好了,只说胰脏和激素,她只要证明不了,她就输了。   但她其实不在乎输赢,只要普及一个糖尿病常识,让老百姓认识到血糖高低对人体的危害,就达到目的了。   她此言一出,几位御医就沉默了。   他们要是治好了消渴症,太后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病。   周院使轻咳一声,总算开了口,“云大夫想必也知道,如果咱们能根治消渴症,太后娘娘就不会宣云大夫入宫了。”   他的意思是,太医院并没有治好太后娘娘的病,所以云禧在讽刺他。   云禧解释道:“民女给太后娘娘诊过脉,太后娘娘眼下身体康健。周院使,努力根治消渴症并没有错,我从外部缓解病情,也会减轻太医院的压力,您说是不是?”   鲁御医又点了点头。   牛御医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周院使笑道:“老夫当然明白云大夫的好心,此番拜访枯荣堂,一是想对云大夫表示感谢,二是想跟云大夫多做一做辩证。”说到这里,他喝了口茶,又道,“消渴症有数种病症,老夫已经知道一种,想听听云大夫对其他几种病症的看法,以便太医院应对不时之需。”   牛御医和鲁御医齐齐看了周院使一眼。   尽管二人城府较深,但云禧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   她在心里哂笑一声,伪君子就是伪君子,见风使舵的功夫非常不错——他明知各家都有绝学,轻易不外传,可他就是以太后的病情为引子,以他的权利为手段,轻描淡写地要求她把自家家传绝学全部传授给他。   她是大公无私,但她不蠢。   云禧想了想,说道:“虽然都叫消渴症,但有些消渴症并非是……”   “大夫,大夫!”一个年轻男子在外面嚷了起来,“我家兄弟摔瘫了,动不了了。快啊,快来人啊!”   周院使微微一笑,“云大夫接骨的功夫怎样?”   云禧道:“一般。”   方御医道:“女子给男子接骨,不像话。可惜陈御医没来,不然就能帮你这个忙了。”   牛御医对鲁御医说道,“老鲁不是会两手吗?”   鲁御医道:“这都多少年不做了,手生得很,不成了。”   云禧看向周院使,“周院使是高手?”   周院使道:“老夫也只懂皮毛,不若我们看看再说?”   方御医笑道:“看来我们帮不上云大夫,只能看着你上手了。”   他这话说得不怀好意。   鲁、牛二位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一干人从屏风后转出来。   只见两名年轻男子抬了一扇门板过来,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躺在上面,浑身泥泞,面如金纸,泪痕满面。   三人头上沾满了尘土和灰泥,应该是泥瓦匠。   云禧指挥两个年轻男子把人架到病床上,问道:“这是从房顶上摔下来了吗?”   一个年轻男子擦了把眼泪,目光依次落在每位御医的身上,期待地说道:“哪位是云大夫,我大哥动不了了,还有一家老小等着他养活呢,快给我大哥看看吧。”   云禧面露难色,“几位前辈,民女……晚辈没见过这种情况,还请……”   方御医用余光瞄着周院使,见他皱眉赶紧打断了云禧的话,“云大夫,我们都还有事,没时间在此耽搁,就先告辞了。”   云禧一怔,“周院使不是……哦……”她恍然大悟,做了个请的手势,“确实不敢耽搁诸位,晚辈送前辈们出去。”   牛御医胀红了一张老脸。   鲁御医的也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只有周院使无动于衷,他笑眯眯地说道:“不必送了,先看病人要紧。”   方御医板着面孔,抖着胡子说道:“大夫怎么可以晾着病患呢?这里不用你送,真是荒谬!”   云禧:“……” 第43章 相信   几个老御医走得极快, 枯荣堂陡然安静了下来。   三个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云禧。   云禧走到床边,“我就是云大夫,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是小人带来他们来的。”小果子忽然从后院进来了。   云禧问:“你不是应该在衙门吗?”   小果子神秘地一笑, “月牙湖西边要盖个酒楼, 这位大哥运气不好, 从高凳上摔下来了, 小人赶回来时, 他们正要把人往秋硕街抬。”说到这里,他摸了摸鼻子,“云娘子, 小人承诺说不收他们银子了。”   云禧明白了,这病人是小果子特地找来的。   如果所料不错, 应该是季昀松安排小果子在太医院附近盯着周院使,只要周院使等人一动,小果子就会立刻跟回来,或找个病人,或找个借口,总之, 不让她与周院使他们交流太多。   这两个小伙子有钱途。   小果子见云禧若有所思,小声问:“云娘子能治不?”   云禧道:“还不清楚, 你去给我打盆水来。”   小果子见她不怕不怵, 心头的忐忑稍歇, 拿上水盆, 麻利地跑了出去。   “女大夫?”受伤的男子颤巍巍地问道。   “嗯。”云禧走过去, “医生面前无男女, 你不必担心。”   “这……”站着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大眼睛的问道:“你这儿真不收费?”   云禧道:“不收费。”   大眼睛年轻人又道, “那能治好吗,你要是治不好,白给钱我大哥也不在你这儿治。”   云禧不客气地说道:“我先问问病情,你就不要忙着讨价还价了。”   她看着和蔼,但板起面孔瞪眼睛时颇有威慑力,两个男子都不敢说话了。   云禧开始问问题。   “贵姓?”   “免贵姓蒋,蒋立。”   “哪里疼?”   “腰疼。”   “你动一动手脚。”   男子动了动手和脚。   都没问题。   云禧对两个年轻人说道:“你们俩,一个像我这样托脖子和腰,一个托这里和腘窝,让他侧躺着,别让他翻过去,撑住,我说放你们再放回来。”   两个年轻人犹豫片刻,到底照做了。   蒋立闷哼一声,显然疼得狠了。   云禧道:“坚持一下,我检查一下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疼狠了告诉我。”   云禧凭着经验,在五节腰椎上轻轻叩击……在叩到第五节 时,蒋立喊了痛。   云禧把他的褂子向上推了推,在受伤腰椎上摸了片刻,说道:“轻度压缩性骨折,问题不大。”   她站直了身子,“好了,就像刚刚那样,轻轻把他放回来吧。”   蒋立恢复平躺,痛苦的表情也因此平复了,问道:“大夫,抓药需要好多钱吧?”   云禧道:“你这样躺着疼吗?”   蒋立说不疼。   云禧给他诊了脉,身体没什么问题。   她起了身,在水盆里洗了手,问道:“你信任我吗?”   蒋立犹疑地看着她,迟迟不开口。   云禧笑了笑,“你若不信我,这个病就没法治。但我也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信我,不但今天不用花钱,日后也一文钱不用花。”   蒋立心动了,“当真?”   大眼睛年轻人道:“大哥,哪有不花钱就能好的病啊,咱不能被她骗了。”   “呵呵……”云禧无奈地笑了起来。   小果子笑得嘎嘎的,他说道:“就因为我在路上把你们忽悠来了,所以你们就觉得我家云娘子是骗子,对吧?”   大眼睛年轻人点了点头。   小果子道:“那就请你说说,我家娘子能骗你什么?骗你们这一身的泥巴吗?”   大眼睛年轻人眨了眨眼,目光落在被他们弄得面目全非的床单上,羞红了脸。   蒋立到底年纪大些,说道:“这位小兄弟的话不好听,但实诚,咱确实没啥好骗的,我信云大夫。”   云禧道:“很好。接下来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蒋立表示一定按照云禧说的做。   云禧道:“你回去后就这样平躺,腰下垫这么高的枕头。”她比划一个合适的高度,“只能像刚才那样翻身,不可起床,吃喝拉撒让家人辛苦些。手臂能动,可以有轻微的抬腿动作,以减轻久躺的痛苦。”   大眼睛年轻人吵嚷道:“这谁受得了啊,云大夫还是开几服药吧。”   小果子气坏了,“你见过哪个腿折的,喝完药第二天就能用腿走路的?”   “啊?”大眼睛年轻人傻眼了,“好像也是。”   蒋立瞪他一眼,“云大夫你继续说。”   云禧道:“不要不好意思,骨头愈合也需要营养,一日三餐要正常……”   蒋立身体素质好,压缩性骨折未超过三分之一,完全可以进行保守治疗,不动不疼,药其实也不用吃,关键在于腰椎的恢复性运动,关于这一点,她会在复诊中进行详细指导。   为了让蒋立听话,她把骨折成因,以及骨折情况,相应的治疗理念细细解释一遍。   兄弟三人听懂了,心服口服,便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为了让病人安心,云禧还是给他抓了十服有益于骨头生长、活血化瘀的草药。   兄弟三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果子感叹道:“云娘子,做大夫可真不容易啊。”   云禧转身回屋,“你有兴趣吗,如果你有兴趣,我勉为其难教教你。”   小果子赶忙摆摆手,“不要不要,我喜欢跟着松爷。”   云禧没想到自己被拒绝得这么彻底,这小厮连装模作样地想一想都没有。   不过,这也说明,小果子一点都不感兴趣。   云禧不喜欢强人所难,准备干脆买两个,大家都省心。   下午,丁婶子回家过节,云禧给她准备了不少礼物--半篓河蟹,十斤猪肉,两匣子点心,五斤月饼,还有之前剩下的布料。   祖孙二人美滋滋地坐着驴车家去了。   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云禧和豆豆两个人。   云禧抱着豆豆坐在枯荣堂接待区,从空间里取出手机,打开自拍功能,“儿子,快笑笑。”   豆豆看到屏幕里的自己,惊讶地站了起来,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屏幕,“啊,%&*#……”   云禧大概猜得到他的意思,他在问,那里面为什么有她和他。   她解释道:“这是照相机,娘把你拍下来,日后就能常常看见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哦……”豆豆似懂非懂,抱着云禧脸颊,使劲贴了贴。   云禧按下快门键,留下一张亲亲热热的贴脸照,然后掉过头,亲着小脸蛋上再来一张……   娘俩一连拍了十几张才作罢。   回看时,云禧找到了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照片,两相对比之下,她不得不承认,她与原主非常像,五官几乎一模一样。   “奇妙的时空旅行,无法解释的前世今生。”她唏嘘几声,关掉相册,把手机扔回空间里,“可惜不能发朋友圈,不然我也是个晒娃狂魔吧。”   “啊!”豆豆正瞪大眼睛看得入神,手机一消失就发出了抗议。   云禧道:“豆豆乖,娘带你去洗螃蟹,洗干净就可以做给你吃了。”   豆豆就忘了相机,手舞足蹈起来了,“蟹蟹,吃。”   ……   八月十五,中秋节。   云禧一大早就把肘子、螃蟹、水果什么的给云中晖摆上了。   小果子从厨房回来,问云禧,“云娘子,我们今天吃什么?”厨房空空如也,他有点慌。   云禧给豆豆换上新衣服,“今天不做饭,下馆子。”   “当真?”小果子喜笑颜开,“那小人是不是可以放假了?”   云禧点点头,“我跟季大人说好了,等会儿去游湖,谁都不干活。”   “哦吼……”小果子一下子跳了起来。   云禧笑着摇摇头,“孩子一样。”   辰时末,一家四口在月亮湖西南侧下了马车。   云禧指着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工地说道:“那就是蒋立干活的地方吧。”   小果子道:“应该是。”   季昀松感慨道:“此处风景秀丽,确实是喝酒赏玩的好去处。怪不得老师说,人越富有,钱就来得就越容易。”   云禧在平坦的草地上铺好油布,摆上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拍拍地面,招呼道:“快过来坐。”   说完,她愉快地躺下去,很快就坐了起来,讪讪一笑,“抱歉,忘形了。”   这可不是现代。   她身形匀称,腿型笔直,躺着的时候轮廓姣好,且清晰。   季昀松脸上腾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呐呐道:“没什么,下不为例。”   他把豆豆放在油布上,小家伙四肢着地,噌噌噌地朝苹果去了。   豆豆可以吃苹果,云禧不管他,自顾自倒一杯茶水,抓一把点心放在手里,一边欣赏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边慢条斯理地嗑了起来。   季昀松也抓了一把,自己嗑一个,给豆豆攒一个。   他说道:“这种过节方式也不错,你怎么想到的?”   云禧道:“小孩子天天捐在家里,对成长不好,偶而带出来看看外面,可以开阔视野。”   小果子拴马回来了,说道:“松爷,云娘子,那边来人了。”   二人一起看了过去。   只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弱冠少年带着小厮从葵园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们也看见云禧等人了,两个长随打扮的男子越众而出,朝他们快步走了过来。 第44章 正名   小果子有些担忧, “松爷,他们不会赶咱们走吧。”   季昀松没有回答。   云禧坐到豆豆旁边,及时握住他的小胖手——小家伙手黑, 抓了一大把草叶, 要往起拔。   “会痛, 呼呼……”她假装吹吹手, 然后抓住一根狗尾草草梗, “这样拔,明白吗?”   豆豆点一点大脑袋,眨眨黑溜溜的大眼睛, “拔,拔!”   小果子道:“云娘子千万别松手, 豆豆肯定不会撒手,还会拔起来的,草叶割到手就糟了。”   云禧无所谓,“小口子而已,没关系,让他吃个教训也好。”   她松开了手。   随即, 豆豆也松开了,学着云禧的样子, 捏着草梗拔起一根狗尾草, 朝小果子晃了晃, “拔拔!”   小果子:“……”   云禧和季昀松就笑了起来。   季昀松骄傲地说道:“我儿子聪明着呢。”   这时候, 两个长随到了, 其中一个问道:“几位, 打扰了, 在这儿做什么呢?”   季昀松刻意地笑了笑, “中秋节休沐,带孩子出来走走。”   云禧在心里点点头,点出休沐,就说明是官身,对方能客气一点。   她接了一句,“这块地你家主子都买下来了吗,如果是,我们马上就走。”   如果是人家的地盘,不欢迎他们也很正常。   长随犹豫一下,“确实都买下来了,就这一片……”他从这里比划到建筑工地那边。   云禧和季昀松对视一眼。   云禧说道:“我们收拾收拾走吧。”   两句话的功夫,几个弱冠少年也到了。   “哟?这不是咱们的新科探花吗?”一个穿着红色程子衣,长了一双细长丹凤眼的秀气男子调侃着说道。   “新科探花,季春景庶弟,入赘寒门的那个?”另一个男子接上了。   “咳……”有人咳嗽一声,“云老七,你这是何必呢,给人家留点面子嘛。”   季昀松站了起来,淡淡地看着那些人,不惊不怒。   云禧知道,他在翰林院备受孤立,所以心理早有准备,大抵也习惯了。   她有些心疼,开口说道:“他入赘我家并非自愿,而是被我祖父胁迫的。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名大夫,我祖父则是一名医术高超的大夫,而且他老人家的功夫也不俗……”   她从零食堆里翻出来几枚核桃,取出两枚,咔嚓咔嚓捏得稀碎,“另外,我自问长得不差,季大人两权相害取其轻,入赘乃是明智之举。敢问诸位,如果是诸位,诸位如何选择,我的话有没有一点点道理呢?”   她穿了件黄栌色直缀,衬得肤色白皙细腻,笑眼盈盈,朱唇饱满红润,气质恬淡安静,不但比寻常女子美,还比寻常女子耐看。   豆豆爬过来,从她手里抠出两块细碎的核桃仁,一边往嘴里放,一边说道:“道……理。”   云禧哭笑不得,赶紧夺过来,捏碎,再放到他嘴里。   “啧啧……捏两个核桃就可以充当高手了吗?”穿红色程子衣的反驳道,“谁不会呢?”   小果子立刻取来两个完整核桃送了过去,故意狗腿地说道:“这位爷,您请您请。”   穿程子衣的顺手接过去,对同伴们说道:“这有何难。”说完,他掂了一下,面色顿时一变。   小果子微微一笑,他买的核桃是本地的,不是来自西北或西南两地的薄皮核桃,一般人捏不碎。   穿程子衣的年轻人知道厉害了,把其中一只交给小厮,剩下的一只放在两只手掌中间,使劲……   没捏开。   取笑季昀松入赘的年轻人不服气,“我来试试。”   穿程子衣的赶紧把核桃递过去,“给你给你,你是习武之人。”他两只手按得通红,可见是疼狠了。   这位年纪不大,十五六的样子,腰上挂着长剑,身形略魁梧,看起来有把子力气。   他右手握住核桃,左手覆上来帮忙,牙一咬脚一跺,嗯,再跺……   掌心里传出一声脆响,“咔嚓!”   “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把碎核桃托在手心里,取出其中最大的一块放在嘴里,“还挺香!”   “比姜五强,但比人家可差远了。”有人直言不讳。   “不然你们再试试这个?”云禧挑了一块巴掌大小、质地疏松的小石头,双手一掰两半。   佩剑少年怔住了。   现场一片安静。   “哪个能来?”云禧再问一遍,无人回应,又道,“虞州的一场大水带走了我的父母兄弟,我从小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去世前,为让我后半生有所依靠,不得已出此下策,委屈了季大人。此事非他所愿,还请不要以此攻讦于他。”   佩剑少年默了默,说道:“倒也有情可原。”   先前阻止众人取笑季昀松那人站了出来,拱了拱手,对季昀松说道:“小季大人还是真不容易呢。”   云禧接过话茬,“那是,伺候母老虎怎么会容易呢?”   “哈哈哈……”佩剑少年笑了起来,“此话有些道理,不过,你不必过谦,咱们都知道母老虎什么样。”   季昀松说道:“云大夫不是母老虎。”   姜五点点头,“这么一看,你从季家搬出来,倒也不无道理。”   “姜五你少说几句,没人当你哑巴。”   “就是,你小子快跟你那六妹妹一样了,口无遮拦。”   “哪里像了,哪里像了?我也没说什么啊,这不是夸赞这位女大夫好手段吗?”   “行吧,这么解释一下还差不多。”   ……   “好了,走吧,反正这里也没建起来,就让人家在这儿玩呗。”   “你们先走,我问问这位女大夫,她都会什么功夫,我想切磋切磋。”   “切磋什么呀,这位一看就有内功,你不是对手。”   “少不自量力了,走吧。”   佩剑少年被另外两个少年强拉走了。   岸边重新安静了下来。   小果子一会儿看看云禧,一会儿看看季昀松。   豆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手指着那些少年,疑惑地“啊”了一声。   云禧解释道:“那些小哥哥只是路过而已,咱们玩咱们的。”   小果子嘿嘿笑了两声,“云娘子还挺会占人便宜。”   云禧也笑了,“我瞧着都跟豆豆差不多。”   季昀松重新坐了下来,“这大概就是骂人的最高境界了吧。”   “其实真没那个意思。”云禧是现代人,总算觉得十几岁的少年也是孩子,叫叔叔把人家叫老了。   她把核桃仁挑出来,递到季昀松手里,“过去的事就别琢磨了,往前看。我又不是不放你走,只要皇上和孙大人不介意,让他们说说又何妨?”   季昀松捡起一块放在嘴里,笑道:“没关系,用你的话说,我被虐习惯了。”   小果子呸了一声,“就是一帮嘴碎的,依着我看,他们在家族里还不如松爷自由呢。”   云禧深以为然,被家族控制,哪有在她这边自由自在来得舒坦呢。   季昀松又振作了一下,对云禧说道:“小果子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   你在湖边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凉亭上看你。   葵园内,凉亭上。   建平长公主凭栏而立,观察着湖边玩耍的一家四口,久久无言。   云琛心疼地看着她的背影,“母亲,儿子要走了。”   建平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吧,替我向你祖父问好。”   “好……”云琛欲言又止,到底转身下了楼。   冯嬷嬷送他下楼,问道:“大爷,麒麟军也找不到云家七老爷的消息吗?”   云琛摇摇头,“没有任何线索,如同泥牛入海一般。”   “是啊。”冯嬷嬷叹了一声,“那云七当年结交的人物都是三教九流,不但仇家多,还惯会跟官府捉迷藏。大爷,像七老爷那样的人……大姑娘她还可能活着吗?”   云琛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必须活着,而且只能活着,你明白吗?”   冯嬷嬷肃然应道:“大爷放心,老奴明白。就是……唉……”   云琛道:“长公主即便伤心,也只是这两天的事,过去就好了。嬷嬷看着点云璟,别让他气着长公主。”   “好,大爷放心。”冯嬷嬷点点头,不再自讨没趣,默默把他送了出去。   冯嬷嬷回到二楼时,建平长公主仍站在原处。   冯嬷嬷倒了杯热茶,“长公主,楼上风大,喝杯热茶暖暖肠胃。”   建平长公主没理会她的建议,指了指湖边,“冯英你来看看,我家小鱼儿这么大的时候,好像已经会走两步路了吧。”   冯嬷嬷赶紧笑眯眯地跑过去,“嗯,这孩子也就一岁左右的样子,大姑娘这时候确实会扶人走两步了。”   建平点点头,“离的太远,也不知道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冯嬷嬷趴在栏杆边上仔细看了一会儿,笑道:“尿尿了,是个小小子儿。”   建平长公主顿时索然无味,“走吧,回了。”她负着手下了楼梯。   回到正院,建平怏怏不乐地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冯嬷嬷不敢打扰,只盼着出去玩的七爷能早早回来。   煎熬了多半个时辰,她才听到大门外有了动静,心里一定,迎了出去。   云璟扶着宝剑大步流星地朝正房走了过来,人还没进门就咋咋呼呼地说道:“母亲,母亲,儿子今天遇到高手了。”   建平长公主坐了起来,嗔道:“你这孩子嚷嚷什么,没个稳当的时候。”   云璟进了宴息室,大喇喇在她身边坐下,“母亲,我在月牙湖边上遇到高手了。”   建平长公主抬手在他手臂上轻掐一把,“湖边只有一家子年轻人,哪来的高手呢,就会作弄你母亲!”   这一下比猫挠的重不了多少。   云璟不以为意,抚掌道:“您都看见啦,那高个男子就是新科探花季昀松,女子就是他的妻主。母亲,那女子会内功,能轻轻松松掰断一块石头,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他大笑了起来,“母亲,她还问我们能不能行,天爷欸,儿子能捏碎那颗核桃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儿了,哪里还敢跟石头较劲啊。”   建平有了些精神头,坐起身,“会内功的女子可不多,你说说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璟踢掉鞋子,往里面蹭了蹭,兴致勃勃地说道:“她是个大夫,长得好像还挺好看,反正姜五说好看,我就看就那样。母亲,我打算去找找她,看看她都会什么武艺。”   建平长公主道:“胡闹,你要习武,母亲给你找师父就是,找一个有夫之妇作甚?”   云璟接过冯嬷嬷倒的茶,一饮而尽,“父亲也给儿子找了,可一个会内功的都没有,母亲,我想学内功。”   建平取出帕子给他擦擦嘴,“少想那些打打杀杀的事,练功是为了强身健体,你学的那些尽够用了。”   云璟还要再说,见冯嬷嬷微微摇头,只好作罢了。   作者有话说:   你在湖边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凉亭上看你——改编的话,原文大概是在桥上。 第45章 赏月   云禧一家在明秀饭庄吃了正餐。   中午午睡片刻, 大约未时末,云禧亲自去了趟市场,买了一条鱼, 两斤羊肉, 两斤排骨, 一斤韭菜, 又把一个老太太卖的一大筐豆角包圆了。   回来时, 季昀松正带着豆豆在院门口玩。   他见云禧大筐小篮的买了一大堆,赶紧迎上几步,要把大筐接过来, “怎么买了这么多豆角?”   云禧把小篮子给他,“一个老太太卖的, 人家都卖完回家过节去了,只剩她一个,我就买回来了。”   季昀松道:“咱们也吃不完。”   云禧进了大门,“没关系,可以晒豆角干,冬天时炖肉很好吃。   季昀松“哦”了一声, “那还好。”他跟着进来,把孩子交给云禧, “这些活儿我和小果子干, 你歇着吧。”   云禧不同意, “豆角可以明天弄, 说好了今天不干活, 放着明天再做。”   小果子从倒座房跑出来, “闲着也没意思, 不如干点活儿, 我帮松爷一起干。”   云禧道:“你们会做吗?”   季昀松只做过早饭,粥煮的还不错;小果子会刷碗、收拾屋子,衣服洗得很一般。   季昀松提着菜篮子去了井边,“我从七岁就开始干家务活了。”   云禧奇道:“那你怎么开始读书的呢?”她只知道季昀松入赘时就是个穷书生,其他的一概不知。   小果子从井里打上水,倒在大木盆里,也道:“是啊,小人家里穷,只有被卖的份,读书肯定是不成的。”   季昀松搬只板凳坐下,倒出一部分豆角,开始择豆角筋,“我能读书,是因为老师觉得我是可造之才。他找到我养父,说不要学费,只要我跟他学就行,不管考上秀才还是举人,林家都能跟着沾光。”   “林家有一间包子铺,七八亩薄田,就是没有儿子,每年缴的税都不少,我养父就同意了。”   云禧一边托着豆豆摸影壁墙上的花纹,一边问道:“然后呢?”   季昀松道:“读了两年,我养父不甘心,到底找了个小妾,生了个儿子,养母又嫉又妒,又不得不抱过来好好伺候着,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如果不是我承诺只在晚上学习,保证不会耽误铺子里的活计,她决计不会让我继续读书。”   云禧摇摇头,白天干活,晚上读书,要不是脑子好,季昀松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小果子问道:“松爷那时候知道自己是买来的吗?”   季昀松手上一顿,苦笑几声,“当然,这样的事情一般瞒不住。”   云禧点点头,这话透彻,不论是邻人议论,还是他自己切身体会,都不可能不知道。   感情这种事,骗一时可以,骗一世挺难的。   小果子打好水,也坐下来择豆角,“那后来呢,松爷考上童生后,他们是不是就改变态度啦?”   季昀松冷笑一声,择洗豆角的力气陡然大了许多,“哪有那么容易,我十三岁以第一名考上童生,老师说我年纪太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拔苗助长没任何好处,让我稳一稳,不让我考了。”   “之后三年林家极度混乱,小妾要争权,养母不想坐以待毙,拿我作伐,非打即骂。养父向着小妾和亲儿子,断了我的学业,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我十四岁那年,养母和养父先后得病,没多久就都去了,家落到小妾手里,我被赶出来,就只能自谋生路了。”   云禧轻叹一声,“‘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福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是你的老师救了你呀。”   季昀松仰起头,看了看天空,哑然说道:“可惜他老人家没能亲眼看到我金榜题名。”   小果子道:“若是比惨,还是松爷更惨些,我虽被父母卖了,但他们对我还算不错,遇到的人牙子也是好人,教我识字,教我懂规矩,之后顺风顺水地遇到松爷,一切都正正好好。”   云禧拍了拍开始瞌睡的豆豆,看看季昀松流到两腮的两滴清泪,“常言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大概比旁人格外难些。不过,你没发现吗,遇到我之后,你的运气越来越好了。”   季昀松用袖子擦了泪,笑道:“还真是,我感觉到了。”   云禧招招手,让小果子把豆豆的小床端出来,把熟睡的豆豆放进去,扯上了帷幔。   豆角择好,洗干净,再用加盐的开水焯一遍,摆在浅子里,放在太阳地里晾晒即可。   三个人烧炭的烧炭,收拾鱼的收拾鱼,切肉的切肉,很快就备好了晚饭。   羊肉片在铁板上发出的第一声“滋啦”,唤醒了沉睡的豆豆。   他从床上爬起来,扒开帷幔探出大脑袋,“啊,吃!”   季昀松放下第二片肉,笑道:“他这是随了谁呢,怎么这么爱吃。”   云禧抱起豆豆,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大概是随我吧。”   爱吃的人大多热爱生活,乐观——乐观的人运气都不会很差。   ……   酉时末刻,太阳落山了。   云禧放下螃蟹,看看吃得差不多了的主仆二人,“我们去看看月亮吧。”   月亮每天都有,但今天的不一样。   这是云禧在这个时空过的第一个节日,第一个中秋,她格外想见到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大月亮。   她是一家之主,自然一言九鼎。   季昀松让豆豆骑在他的脖子上,乖乖跟云禧出了门,小果子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后面。   这是一条正东正西向的街道,站在胡同里就能看见已经跳出地平线、带着一丝暖意的圆月亮。   它挂在矮树上,再跳到房顶上,一点点变小,再一点点变亮……   豆豆指着月亮,疑惑地“啊”了一声。   云禧道:“月亮,那是月亮。”   豆豆鹦鹉学舌,“月酿!”   “哈哈哈哈……”胡同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豆豆大概觉得自己被嘲笑了,扑到云禧怀里,害羞地抱住她的脖子。   季昀松往前走几步,就见云老七带着四名随从走了过来。   云璟抱了抱拳,“小季大人,云大夫。”   季昀松还礼,疑惑道:“云七爷这是……”   云璟道:“我住葵园,用完晚饭随便走走。”   季昀松点点头,“原来如此,云七爷请便。”   云璟就是冲着云禧来的,找了许久,才不会请便呢。   他笑眯眯地看着小豆豆,从荷包里取出三条小金鱼,托在手心里,放到孩子面前,“小孩子长得怪俊的,这是见面礼,快叫叔叔。”   小金鱼,顾名思义,金子打造的小金鱼,模样各异,活灵活现。   对陌生人而言,这个见面礼不轻了。   豆豆抓起一条小金鱼,小手晃了晃,“鱼!”   云璟吓了一跳,“他几岁了,认得鱼?”   季昀松傲然道:“快十个月了。”   “天呐!”云璟怪叫一声,“这孩子成精了!”   云禧不客气地反击:“你才成精了呢。”   云璟不甚在意地一摆手,“我要是成精就好了,云大夫,我是专门找你来的,再给我露一手呗。”   季昀松与云禧对视一眼,皆哭笑不得。   姓云,住葵园,肯定是建平长公主的小儿子,得罪不起。   季昀松劝道:“今儿中秋,舞刀弄枪不好,不如我们请云七爷喝一杯?”   云璟一听有酒顿时乐了,“好啊,正愁这个节过得没滋没味儿呢,走走走,喝一杯去。”   “七爷!”一名长随走了上来,意欲阻止他。   云璟踹他一脚,“别来扫爷兴,滚一边去。”   一行人进了院子,在炉灶旁落了座,小果子清理烤盘,加上新的炭火。   云禧重新切一些羊肉和排骨端了上来。   明月当空,院子里有桂花的幽香,干净整洁的操作台上摆着各色瓜果,螃蟹,还有炙烤的鱼、肉。   云璟对云禧刮目相看,不但研究了炉灶,还在铁板上试了两下,喜道:“这个好,好想法,回去在葵园搞一个,母亲准保喜欢。”   季昀松道:“既然长公主还在葵园,云七爷怎么独自跑了出来?”   “唉……”云璟叹了一声,夹起几片炙羊肉放进嘴里,三两下咀嚼了,又喝一大口酒,“这在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三岁,十七年前被人从家里偷走了,那天恰是中秋节。所以我母亲从不过中秋节,我在园子里没意思,就出来找你们来了。”   原来如此。   云禧点点头,又是一个伤心人啊。   ……   赏月,吃蟹,铁板烧,再喝几杯清酒,惬意!   云璟是个大吃货,这也好吃,那也好吃,剩下的菜几乎都进了他的胃袋里。   大概是家教严的缘故,他没敢多喝酒,赶在大舌头之前放下了酒杯。   出了大门,他朝二人抱了抱拳,“好了不早了,明儿我再来,一定跟云大夫讨教几招,云大夫可别嫌我烦。”   云禧确实烦,但也没办法,“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烦呢?”   “哈哈哈,一言为定。”云璟翻身上马,双腿一夹,跑出了胡同。   云禧一家回院子,锁上大门,刚要收拾灶台,就听到外面又响起了急促了马蹄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云大夫,小季大人,快开门,救命啊!”   “云大夫,杨道文找你来了,快开门!”云璟居然也跟着回来了。 第46章 醒了   小果子跑着开了门。   杨道文快步冲进来, “云大夫呢,家祖中风了,快跟我走一趟。”   云禧问:“刚刚的事吗?”   杨道文点头, “就刚刚的事。”   季昀松问道:“没请御医?”   杨道文说道:“请了, 可有云大夫我更安心些。云大夫, 杨某求你了, 跟我走一趟吧。”   季昀松若有所思, 没看云禧,也没有劝说的意思。   云禧知道,相较之下, 他更在乎她,而杨道文的祖父跟他没关系。   而且杨家情况复杂, 他一个小侍读,她一个小大夫,掺和其中很可能引火烧身。   但杨道文这人还不错,很仗义,季昀松应该帮他一把。   于是,云禧替他做了决定, “你稍等一下,我去抓些药带上, 以备不时之需。”她把豆豆交给季昀松, 转身进了二门。   杨道文大喜, 拍着季昀松的肩膀说道:“谢谢云大夫, 谢了明昱。”   季昀松道:“客气什么, 应该的。”既然云禧已经答应了, 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云璟道:“云大夫还不到双十吧, 医术有那么好吗?”   季昀松笑了笑, “杨兄这是心疼国公爷,病急乱投医罢了。”   杨道文拱手道:“明昱,我欠你一个人情。”   季昀松微微摇头,“杨兄太客气了。”   云璟眨巴眨巴大眼睛,不再说什么,笑眯眯地去逗昏昏欲睡的小豆豆,“喂,你娘要去给人瞧病了,你去不去呀。”   豆豆往季昀松怀里一扑,不搭理他。   杨道文道:“你瞧瞧,小豆豆都比你懂事。”   云璟嘿嘿笑着,“反正他也去不了,逗逗有什么关系。”   云禧拎着背包从内院出来,“逗哭了由你负责哄好,那也确实没什么关系?”   云璟讪讪一笑,“这是季大人的事嘛。”   ……   杨道文带马车来的,负责接送,就不需要小果子和季昀松出面了。   云璟和他们在明秀街十字路口分开,一拨向东,一拨向西。   宁国公府在京城东侧,离明秀街很远,一路快马加鞭也差不多用了一刻多钟。   云禧在仪门前下车,随着杨道文一路小跑进了正院。   正院正堂或站或坐,等着一大堆人。   云禧粗略估算一下,成年男女至少三十多个。   杨道文也不跟人打招呼,带着她就往里面闯,没走几步就被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拦下了。   “老六,你的礼数都被狗吃了?”   “四叔,祖父情况危急,六侄儿就从权了,还请四叔快快让开,我带云大夫进去。”   “大夫,这就是你请的大夫?”   “这位是云大夫,给太后看过消渴症的云大夫。”   “这么年轻?”   “如假包换。”   杨道文见他仍没有让开的意思,脚下向左上一步,打算绕着过去。   他那四叔如影随形,又堵了上来。   杨道文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四叔居高临下地看着云禧,“方御医已经来了,老太爷是男子,不敢劳烦女大夫。”   杨道文气得面红耳赤,朝西北角招招手。   两个少年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站到杨四老爷身边,另一个站到他前面。   杨四老爷哂笑一声,“还想以下犯上不成?老六,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杨道文冷笑道:“放心,我知道我是祖父的亲孙子,孝道从不敢忘。”   他绕开杨四老爷,杨四老爷还要再挡,却被两个少年阻了一下,云禧顺利地跟了过去。   二人进了宴息室。   方御医开完方子,递给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杨将军,老朽尽力了,预后如何,还要看国公爷用药后的情况。”   杨道文朝二人行了个礼,对那位杨将军说道:“二伯,我把云大夫请来了,看看她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杨将军皱起浓眉,“真是胡闹!”   方御医干笑几声,“杨大人息怒,小杨大人也是一片孝心。云大夫医术高明,想必能治好老国公的中风之症。”   中风向来是大难题,但他就是给云禧扣上了一顶能治的大帽子。   云禧道:“方御医过誉了,我虽会些医术,懂些医理,但论水平远不如诸位太医。今日来此,只为全了杨大人这份孝心。”她不软不硬地回复一句,又对杨将军说道,“杨将军,我这就斗胆一试了。”   她是大夫,不擅长打太极,不如直接上手,也省得说来说去耽搁病情。   杨道文手一摆,“云大夫这边请。”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内室。   云禧语速飞快地询问病情——因为忙着赶路,二人没交流过发病的具体情形。   “老国公平时有肝阳上亢的老毛病吗?”   “一直都有,平时都是牛御医调理的。”   “发病前,老国公动过怒吗?”   “家祖饭后急怒攻心。”   “二便自遗了吗?”   “不曾。”   “那还好……”   几句话的功夫,云禧已经到了床前,宁国公正处于昏迷状态,面如金纸,呼吸中偶有痰鸣。   云禧拿起他的左右手仔细查看一番,方御医在十二井穴做了放血急救。   宁国公手撒汗泄,偏瘫在右边。   云禧在杨道文拿来的绣墩上坐下,细细诊了六脉。   脉小且微。   这时方御医也进来了,见她放下宁国公的手,便开腔问了一句,“云大夫有什么高见么?”   云禧从斜跨在身旁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颗丸药,“这是我做的苏合香丸,马上化开灌服。”   杨将军看向方御医。   方御医沉吟片刻,“苏合香丸起源于宋,确实对症。”   杨道文接过去,亲自取了温水,用汤匙捣碎,化开。   云禧让小厮扶起宁老国公,捏开他的下巴,将药灌了下去。   杨道文问:“接下来怎么办?”   云禧又从包里取出一包草药,交给杨道文,然后看向方御医,“老国公乃是闭脱兼证,右半边瘫痪,需要马上浓煎党参六钱,此方虽简单,但家祖以此救过多人,请方御医赐教。”   杨将军看看手里的方子,手指微缩,纸笺也变了形。   杨道文走过去,看了眼杨将军手里的方子,略一迟疑,就把药包交给小厮,让他亲自去煎。   方御医把药方从杨将军手里拿回来,说道:“老国公乃是操劳过度,正气虚衰。再加上情志内伤、心火暴盛,引动了内风,肝阳上亢,气血逆乱,也就导致了上犯清窍、淤阻脑络。所以,老朽用的乃是小续命汤方,已对症有所加减,绝无错漏。”①   云禧点点头,“此方确实对症,只是起效稍慢,可否让晚辈一观?”   方御医冷笑几声,乜了一眼杨道文,团了方子,扔在火盆里,“既然小杨大人已经有了决断,老朽这就告辞了。”   杨道文打了一躬,赔笑道:“方御医,您的方子尚需派人去药铺抓药,而云大夫已经把药带来了,一来一回用时不少,晚辈怕耽误病情,仅此而已,还请方御医原谅则个。”   “不敢。”方御医朝杨将军拱了拱手,愤愤道,“告辞。”   杨将军阴恻恻地看着杨道文,说道:“老六,一旦她错了,你祖父就会命丧你手,你可想好了!”   杨道文怔了怔,看向云禧,后者点点头,便道:“无非是克妻克亲嘛,侄儿受得,二伯放心,这个责任侄儿担了。”   云禧在心里点点头,杨道文此人有头脑、有手段,果决能干,不可小觑。   方御医走了,杨将军亲自送出去,便再没回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被冰镇降温的药由杨道文的小厮亲手端了上来,“六爷,小的眼睛都没眨。”   云禧用手试试药碗的温度,让杨道文配合他,给宁国公灌了下去。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极为煎熬。   云禧与杨道文无话,干脆坐在椅子上修炼起了内功。   杨道文有些傻眼,干瞧一会儿,实在无趣,又去看老国公。   又过一段时间,老国公发出了一声类似“道文”的呼唤声。   杨道文从床尾一跃而起,“祖父,你醒了?”   云禧站了起来,笑道:“我们运气很好,老国公慢慢会痊愈的。”   她重新诊了脉,“脉大无力,右肢暂时没反应,舌紫,苔白且腻。接下来的药我带来了,服完了你再来枯荣堂抓就是。”   云禧带来的药每样一包,她把一干药材放在八仙桌上,重新加减,做成十剂药。   杨道文道:“不用戥子吗?”   云禧把背包收拾好,重新挂在身上,“不用,你相信我的手。”   杨道文立刻道:“我相信。”如果说之前他心存侥幸,一味冒险蛮干,这会儿也心服口服了。   云禧重新回到病床前,说道:“国公爷,您右半边身子不能动,这是中风后遗症,不要怕,只要坚持活动就能慢慢恢复,尽管使用起来不如生病前自如,但终归可以自理,您一定要有信心。‘有信心不一定会赢,没有信心一定会输’,您说是不是?”   宁国公感激地看着她,含含糊糊地说道:“说得好。”   云禧又道:“另外,饮食必须清淡些,不是不能吃肥腻,而是有节制的吃肥腻,这样才能吃的长久是不是?”   杨道文坐在宁国公身边,“祖父,云大夫说的对,您切不可如往常那般任性了,瘫痪可不是什么好事,您说是不是?”   一阵凌乱地脚步声响了起来,一大群人鱼贯而入。   杨将军一扫病床,眼里闪过一丝惊色,“父亲,您醒了?”   云禧警告地看了杨道文一眼。   杨道文起了身,“二伯,祖父刚刚说了,他想静一静,大家都回吧,今儿晚上我伺候他老人家。”   云禧趁势告辞,杨道文派身边的管事妈妈和一名长随送她回了家。   马车一停,大门就开了。   小果子笑道:“云大夫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松爷就要拴车找你去了。”   作者有话说:   注①:此病例来自网页,病情阐述中有不完全引用,就不标引号了,特此说明。   戥子,deng,三声,称中药和金银都用得到。 第47章 痘痘   云禧进了堂屋。   季昀松从西次间走出来, 给云禧倒了杯热水,“宁国公怎么样了?”   云禧把挎包扔在沙发上,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方御医事先处置过, 救治及时, 问题不大。”   “居然是他。”季昀松在沙发上坐下, “杨兄说过, 他家和牛御医关系不错,这件事只怕不简单啊。”   云禧见他并没有很担心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全盘考虑清楚了, 笑道:“所以,他叫我去叫对了, 方御医没敢让我看方子,直接扔在火里烧了。他欠你一个大人情。”   季昀松道:“他欠了我人情,我们也得罪了他二伯。即便现在没什么,将来也要防范一二。”   云禧点点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宁国公中秋节中风, 一个‘不孝’就会压得杨二伯喘不过气来。   而且,云禧进过宫, 在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心里都挂了名姓, 那位杨二伯必须顾忌一二。   季昀松道:“今天谢谢你了。”   云禧又倒了杯水, “客气什么。”   季昀松双手一撑沙发扶手, 要站起来, 迟疑片刻, 又坐回去了, “面对那样的一家子, 还有方御医,紧张不紧张?”   云禧看了他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独处的时候,主动拉闲话呢?   她说道:“还行。”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即便有内力,她也一样感觉到了压力,但她不习惯和别人倾诉。   季昀松“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云禧知道她把天聊死了,放下茶杯,在他对面坐下,重新开了个头,“杨道文也算大义灭亲了吧,他二伯肯定不会放过他。”   杨家的事有点复杂。   宁国公和原配嫡妻生的嫡长子前两年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尚且年幼的小儿子——杨道文的十三弟。   按说,世子没了,应该由其嫡长子继承,但因宁老国公在朝廷势微,册封一直拖着下不来。   宁老国公和继室生的大儿子,也就是杨道文的二伯,认为机会来了——他在京营卫所任指挥使,正三品,颇有实力,想继承世子之位并非没有可能。   然而,杨十三的母族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大家子鼎力相助,倒也不至于落败。   两派人马把杨家搞得鸡犬不宁。   这让杨道文十分反感,他两边都不站,一心孝顺宁老国公。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云禧觉得杨道文虽是文人,但极有侠义心肠。   季昀松翘起二郎腿,“杨兄一定会有所准备,咱们就不用操心了。”   “那倒是。”云禧点点头,“在大家族成长起来的孩子,没有几个简单的,呃……那位云老七可能是个例外。”   聊到他,季昀松突然想起了郑太后的话,“他姓云,你也姓云,而且你与长公主丢失的女儿年龄相仿,有没有可能……”   云禧打断了他,“应该没什么可能,眼睛像、年龄相仿的人太多了。而且,如果我是被人偷走的,没道理继续姓云,毕竟云姓不同于张王李赵。”   早在郑太后说起时,云禧就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因着以上的原因,她一出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但见到云璟后,她又重新过了一下脑。   且不说云中晖与云璟有几分相似,单说云中晖给原主找一个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入赘这件事就很诡异。   他是游医,且命不久矣,要想原主过得幸福,在本地找个忠厚的小伙子入赘明显是最优选择。   可他不但找了,还让季昀松保证考中后带原主进京,这个举动应该是有所图谋的。   另外,一个精通武功,琴棋书画都能玩上一点的男子也不该是个游医。   季昀松在思考云禧的话,他认为云禧说的不无道理,可也不尽然。   偷走皇帝的亲外甥女、长公主的嫡长女的贼人确实不大可能让云禧姓云,但如果云家的人偷走了云家的姑娘,不换姓也是有可能的。   也正因如此,云一针才在临终之际让他把云禧带回京城来。   毕竟云一针也姓云,而且与云璟有那么几分相似。   云禧知道,她的话季昀松不会全然相信,以他的聪慧,只怕早已把这事考虑通透了。   但只要他不想继续做赘婿,这个话题就该到此为止了。   隔了一会儿,他果然起了身,“你说的有道理,不是更好。你的医馆刚刚有起色,就这么放弃着实可惜。不早了,睡吧。”   “你去吧,我洗漱一下。”云禧笑了,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即便她不说,他也能猜到七分。   长公主是皇族,如果原主真是其女儿,就算是皇族血脉,都不用去了解长公主为人如何,就知道认祖归宗一定会导致医馆歇业。   但若不认,长公主好像也挺可怜,十几年过去了,每个中秋都寝食不安……   可她若回了,会不会当一辈子笼中鸟?   云禧摸了摸心脏部位,自语道:“我自问善良,今日却自私得很。算了,这件事不急,再考虑考虑吧。”   ……   第二天上午,牛御医从宁国公府回来,刚坐下喝口热茶,方御医就端着茶水踱了过来。   他问道:“牛御医,宁老国公如何了?”   牛御医看了他一眼,“恢复得不错,有望康复。”   方御医吓了一跳,“当真?”   牛御医懒得理他,继续喝茶水。   方御医捏紧茶杯,“还真有点能耐呀。”   牛御医道:“何止一点能耐,此女辩证准确,用药精准,便是药都比寻常的好一点。”   方御医道:“你看过她的方子了?赶快说说!”   牛御医冷哼一声,“杨家那小子奸猾得很,只给老朽看了一部分药渣。”   方御医怒道:“那小子就是混不吝,明明府里先请了老朽,却……罢了罢了。”这话他说不下去了,请他绝对会治不好,但云禧三剂药下去见效了。   牛御医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方御医,不然我们也去枯荣堂请教一下?”   方御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把杯子重重一放,“要去你去。”   二人只讨论病情,绝不讨论其他。   他们都很清楚,若想在这行做得长久,且全须全尾地活着,必须学会装聋作哑,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   八月十七,云禧被一位老嬷嬷接进了皇宫。   她到的时候,慈宁宫外静悄悄的,一个小太监立在殿外,压低声音告诉她们,太后娘娘睡着了。   嬷嬷把云禧带到偏殿等候,送来茶水,又自去忙了。   云禧不敢喝茶,更不敢乱走,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   眼见着一支檀香烧完了,慈宁宫方面依然没有动静。   云禧觉得太后娘娘睡眠时间过长了,便准备起身出去,找个人问问,顺便提醒一下。   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小姑娘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到得近前才猛地刹住脚步,轻蔑地打量着她。   云禧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季昀松惹下的情债了——这位是婉仪公主。   婉仪公主道:“你就是云大夫?”   云禧见她并不表明身份,便权当不知,福了福,“民女的确姓云,正是大夫。”   婉仪公主背着手进了偏殿,“你既是大夫,就给我诊诊脉吧,我这几天不舒服。”她在太师椅上坐下,手也伸出来,放在了高几上。   又是这一套,云禧有些无奈。   青春期的孩子大多叛逆,不好伺候,她需要想个法子才行。   云禧想了想,笑着说道:“姑娘脸色红润有光泽,不用看就知道没病。但心绪不宁、肝火旺盛却是有的,额头需要擦擦药了。”   她打开挎包,在里面翻了翻。   “哈!”婉仪公主冷笑一声,一拍案几,“你胡说八道。我吃得好,睡得香,哪里来的心绪不宁、肝火旺盛?我看你也不怎么样嘛,居然还敢进来给我……给太后娘娘诊脉,我看你就是个江湖骗子!”   云禧刚掏出一个小瓷瓶,闻言又打开背包,打算放回去,“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吧,原本还想送姑娘一瓶,解了这燃眉之急呢。”   “公……姑娘,云大夫是女子,想必对此更有研究,要不咱试试吧。”婉仪身边的宫女赶紧劝道。   婉仪瞪那宫女一眼,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额头上刚刚冒起来的红疙瘩,目光在云禧的瓷瓶上一扫,说道:“拿过来给我看看。”   那宫女径直走过来,从云禧手里抢了过去,“多谢云大夫。”   还真够野蛮的。   云禧在心里摇摇头,“不客气。”   宫女打开瓶塞先闻了闻,惊喜道:“公……姑娘,味道好闻极了。”   云禧整理好背包,“药效更好,三天见效。”那是她用空间里的药做的,在现代时卖疯了,供不应求。   婉仪公主接过去也闻了闻,当即挑出来一点抹在额头上。   膏体清香,抹上就不痒了,效果极为显著。   婉仪顿时换了个表情,像是忘了来此的目的,笑眯眯地照了照铜镜,“滋润,味儿香,比御医调的药好。”她放下镜子,又道,“你还真是个大夫,模样也不错,比我想象中好多了。得,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自求多福吧。”   她自说自话,又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自求多福?   云禧愣了一下。   这时,接她进宫的嬷嬷进来了,笑道:“婉仪公主懂事了,听说太后娘娘要请平安脉,主动把方御医请了过来。云大夫,我们也过去吧。”   云禧:“……”   二人出偏殿,沿回廊进入正殿。   云禧刚进门,就听郑太后笑道,“云大夫也来啦,快过来。”   方御医还在地上跪着,闻言顿时瑟缩了一下。 第48章 血黏   云禧快步过去, 在宫女备好的锦垫旁站定。   她把挎包往旁边移了一下,正要跪拜,就被郑太后阻止了, “好啦, 免礼, 都免礼, 方御医也起来吧。”   云禧和方御医异口同声道:“谢太后娘娘。”   方御医站起身, 飞快地瞄了婉仪公主一眼。   婉仪公主一直不曾看他,笑着说道:“孙女知道皇祖母该诊脉了,就把方御医叫了过来, 完全没想到皇祖母已经宣了云大夫。既然两个大夫都来了,不如让都他们诊一下?孙女对云大夫的医术可是好奇得紧呢。”   郑太后嗔道:“你这皮猴子, 这有什么好奇的。云大夫擅长医理,方御医经验丰富,各胜擅场。”   “皇祖母……”婉仪公主抱住她的胳膊,“方御医来都来了,让他诊一下孙女和父皇心里也踏实嘛。”   “这……”郑太后迟疑了。   方御医已然来了,不让他诊不好, 可真让他诊了,云禧还要诊吗?   郑太后身边的嬷嬷劝道:“太后娘娘半个多月没请平安脉了, 一起看看也好, 商量着办更有把握。”   郑太后道:“那也好。”她看向方御医, “方御医先来吧。”   方御医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他不想先来, 想后来, 但他说了不算。   所以, 他硬着头皮上了前。   嬷嬷把脉枕给郑太后搭好, 再覆上一层绢帕。   方御医在绣墩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 凝神诊了起来……   云禧心道,郑太后脉虚且细,搭个帕子就更难了,做御医也不容易。   方御医诊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总算从绣墩上站起来了。   他退后两步,说道:“太后娘娘乃是平脉,一息四至,有徐和之象,有神有根,总体来说,恢复得不错。”①   说完,他停顿片刻,给太后娘娘一点缓冲时间,三四息后,又问一位老嬷嬷,“李嬷嬷,太后娘娘最近可有不适?”   李嬷嬷道:“太后娘娘最近睡得多了些,没有不适。”   方御医点点头,“春困秋乏,如对夜晚的睡眠没有影响,多睡一些也没什么。”   说完,他朝郑太后长揖一礼,“恭喜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多了。”   婉仪一直瞧着云禧,见方御医说完了,她立刻开了口,“云大夫,你有不同意见吗?”   云禧福了福,“回禀公主,民女没有意见,方御医经验丰富,医技远在民女之上。”   方御医的话很有学问,他虽在夸奖郑太后健康多了,但实际上留有很大的余地。   徐和之气,有根有神,只能说病不重,并不是没有病。具体如何,只怕他是要跟皇上汇报的,不可能跟郑太后直说。   方御医被云禧夸了,登时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是在太医院、枯荣堂,还是宁国公府,他对云禧都没客气过,现在眼见着郑太后对云禧青眼有加,他真的是又恨又怕。   婉仪公主“啧”了一声,叨咕道:“明明还是年轻人,说话却像糟老头子一样四平八稳,当真无趣得很。”   郑太后不满地“哼”了一声。   婉仪公主便一下子跳了起来,“皇祖母,孙女想起来了,母后还在等着孙女试新衣裳呢。”她敷衍地福了福,“皇祖母,孙女告退。”   “这孩子。”郑太后摇摇头,眼里却仍满是慈爱之色,她让李嬷嬷扶她坐起来,“辛苦方御医,送方御医出去吧。”   “太后娘娘言重,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告辞。”说完,方御医看了云禧一眼。   云禧与他对个正着,他即刻缩了回去,退后几步,随着一个老嬷嬷出去了。   郑太后让云禧坐到她身前的绣墩上,笑道:“孩子,这脉就不用诊了吧。”   云禧在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太后娘娘,方御医的脉肯定不会有错的,民女不用诊了。”   “你这孩子倒是谦虚。”郑太后盯着她的眼睛看,“这双眼睛生得真好,笑意盈盈,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跟哀家年轻时一模一样。”   云禧唇角一勾,“太后娘娘看似夸民女,其实在夸自己,如此,民女就不谦虚了吧。”   “哈哈哈……”郑太后笑了起来,“倒是哀家脸皮厚了。”   云禧道:“哪里,太后只是实事求是而已。”   “实事求是。”郑太后重复一遍,忽然怅惘地叹了一声,“唉……‘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哀家许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   云禧不知道她想起什么了,也不想知道,便问一旁的李嬷嬷:“太后娘娘这几天都吃了什么,有出去走动吗,是不是吃了糖分很高的食物?”   李嬷嬷的目光躲闪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云大夫为什么这么说?”   郑太后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她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云禧道:“太后娘娘嗜睡,这说明血液种糖分增多了,粘稠,血液流速缓慢,人就倦倦的,昏昏欲睡,严重了甚至头晕目眩。”   李嬷嬷跪了下去。   郑太后道:“不打紧,都是哀家的主意,跟你有什么关系?中秋节还什么都不让吃,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呢?”   云禧哭笑不得,“你不但吃多了,还没出去走动吧。”   郑太后赌气地扭过头,“来来回回就那些风景,哀家看了几十年,实在不耐烦看。”   “既是如此,母后随朕去西山走走吧,那里景色壮美,人又多,保管母后满意。”嘉元帝带着一脸惶恐的方御医忽然走了进来。   云禧吓一大跳,赶紧在一旁的锦垫上跪下了。   郑太后摆摆手,“哀家看不得那些打打杀杀的事,皇儿政务繁忙,带着大臣们去潇洒几日吧。”   嘉元帝看向云禧,做了个平身的手势。   云禧明白,这是让她劝呢,站起来说道:“太后娘娘,现在天气凉爽,正是秋游的好时候,西山古木参天,层林尽染,溪水潺潺。夜晚来临时,在溪边燃起一簇篝火,大家喝酒吃肉,载歌载舞,想必有趣得很。”   “喲……光是听着就很有趣了。”郑太后喜笑颜开,问嘉元帝,“她说的是真的么?”   嘉元帝在她身边坐下,“这有何难,举手之劳罢了。只要母后听云大夫的,按照食谱饮食起居,再难儿子也能办到。”   郑太后一拍手,“那就说定了,到时候让云大夫跟着哀家去。”   云禧一怔,心想,我还有儿子呢,一去就是十几天可是不成。   嘉元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准你带上一家老小便是。”   方御医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要知道,他们这些御医在太医院服侍这么多年,从未有哪个携家带口地跟着狩猎过,包括几任院使大人。   云禧高兴了,如果不得不参加秋游,那必须全家一起去啊。   这是一个大恩典,必须磕头谢恩。   她磕得还挺心甘情愿。   太后娘娘的病情有了起伏,皇上让云禧在宫里陪了一整天,晚上才放她回去。   到家时,季昀松正抱着豆豆在门口眺望。   “豆豆,娘回来啦!”云禧跳下马车就打了招呼。   “哇……”豆豆张着双臂哭了起来。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云禧,可见想的狠了。   小家伙眼睛都哭肿了,鼻子下面不但红彤彤一片,还有鼻涕泡泡的痕迹。   云禧心里一阵揪痛,赶紧从季昀松手里把孩子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一边拍背一边柔声安慰:“不哭了不哭了,都是娘不好,把豆豆扔在家里这么长时间。”   豆豆委屈极了,抱着她的脖子一顿嚎哭。   这么哭对身体不好。   云禧拿出了杀手锏,“豆豆,太后娘娘给你带好吃的和好玩的了,你要不要看看?”   “嗝!”豆豆顿时停住了,打了个嗝,松开云禧的脖子,看向云禧的挂包。   云禧指着季昀松,“不在娘这里,在你爹那里。”   季昀松打发走送云禧回来的嬷嬷和车夫,手里正捧着三只大匣子。   “吃。”豆豆满意了,指着门口要进去。   一家三口进了内院。   小果子正一边带狗儿,一边烧火。   这个小小子听话得很,正撅着屁股把草梗往炉子里塞。   “辛苦婶子了。”云禧说道。   丁婶子正在做萝卜炖羊肉,“我不辛苦,小果子才辛苦了,豆豆总也看不见你,哭了好一阵子,怎么哄都不行,直到季大人回来才消停一些。”   云禧在豆豆的小屁股上拍了拍,“下次可不能这样了,跟狗儿哥哥玩不是很好吗?”   豆豆闭上眼,假装睡着了。   云禧知道他累了,便道:“婶子你忙着,我给孩子洗洗脸,顺便换件衣裳。”   回到上房,季昀松已经把一大一小两个水盆准备好了,他把孩子接了过去,“我给他洗,你换衣服吧。”   “好。”云禧觉得季昀松是个特别有眼力见的人,长期跟这样的人相处真的舒服极了。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夹棉的藏蓝色褂子,去净房了。   季昀松给豆豆洗完脸,云禧也换好衣裳出来了。   她松了发髻,用一支簪子松松地簪在后面,发量极小,头发很短的样子。   季昀松惊道:“你剪了头发?”   云禧带着豆豆上了炕,“早剪了。”进宫时,她用一个假发套,增加了头发的厚度。   季昀松蹙起眉头,“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云禧道:“既然这么说,那人还敢不敢死呢?不一样都要死吗?再说了,你们男子剪发头,修胡子,哪个没剪,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季昀松:“……也有道理。”   作者有话说:   注1,来自百度,不完全引用,特此说明。 第49章 买人   皇上恩准一家人参加西山狩猎的消息, 云禧并没有咋呼出来。   到底能不能去取决于太后的身体和皇上的旨意,一旦去不上,白白让人惦记, 也怪没意思的。   第二天, 她又去了趟董记生药铺。   老董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 可以如常生活了, 二人聊完病情, 又聊了聊生药市场。   老董捧着白瓷杯嘬了口清茶,“这个生意跟种庄稼一样,都靠天吃饭, 不好做,天头好药性就好, 且便于储运,天头不好,一切都完蛋,根基厚的能撑一撑,根基不厚的除了关门别无他法,难着呢。”   云禧深以为然, 中药品种多,习性复杂, 各方面因素都要考虑进去, 要想保证足够的药性, 需要操心的地方极多。   她说道:“董伯伯懂药, 董记做得这么好, 您功不可没。”   老董叹了一声, “唉, 光懂药有什么用, 操心的事多了去了……就今天早上,还有人找老夫的茬儿呢。老夫自觉处事公道,从不藏私,却还有人觉得老夫把好药藏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云禧惊讶道:“比董记药好的就只有太医院了吧。”   老董摇摇头,抬手指了指云禧,“人家说了,云大夫的药比太医院的好。”   哦……天呐!   云禧明白了,一定是杨家惹出来的祸——牛御医和宁国公关系不错,宁国公不可能不让牛御医看药。   看来这些王公贵族无福消受她的好药!   她想了一下,说道:“那我明白了。我确实有几味好药,也只有那几味好药,都是我祖父生前留下的,而且每一棵都是他亲手在大山里挖出来的。”   “我就说嘛!”老董拍了一下书案,“你家的药是我家老幺从库房提出去的,跟别家一样拿的货,怎么就好了呢?明儿个我得跟德义堂好好说道说道去。”   云禧劝道:“董伯伯,这就没必要了吧,因为这点儿闲事闹一肚子气不值得。您老在药的质量上把把关,这些小事交给年轻人去处理就行。年纪大了,您应该学会放手了。”   “年纪大了,应该学会放手了?”老董怔了片刻,“是啊,不然我百年之后,儿孙们怎么办呢。”他在书案上连拍两下,“云大夫一语惊醒梦中人,就这么办!”   云禧见该说的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准备往牙行走一趟。   老董嘱咐道:“不要去任记,去庞记,那家婆娘聪明仁义,出来的人大多不错。”   “好,多谢董伯伯,晚辈记得了。”云禧拱手告辞,来之前,季昀松告诉过她,小果子就是在庞记买的。   庞记在秋硕街桃仁胡同第一家,很好找。   一个小丫头把云禧让到内堂,上一盏热茶,问道:“老客要买人吗,还是找我们主家?”   云禧道:“买人。”   “是。”小丫头答应一声,下去了,随后来了一个五官清秀的四十多岁女人。   她彬彬有礼地与云禧见了礼,在主座上落座,问云禧要什么样的人。   云禧打算买个男孩,再买个婆子。   男孩可以跟小果子做个伴,小果子年纪不够大,不到婚配之时,季昀松又太优秀,太吸引人,女孩子不适合放在家里。   而且,婆子大多很能干,知道珍惜,胆子也大,更适合医馆的工作。   最好都识字。   庞氏仔细想了想,“咱家婆子没有识字的,小子识字的多,要不先看看小子们?”   这是常理,云禧同意,实在不行找两个男孩子也成。   小丫头叫了五个少年,都是十四五的样子,个个模样齐整,有眼睛格外灵活的,有行止格外木讷的,还有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端看如何选择。   云禧让他们先自我介绍了一番——都是去年遭灾的省份逃出来的孩子。   其中一个口才甚好,他家里做过粮食生意,倒闭后欠了大笔银子,日子过不下去。家里不得不卖了他。   这位识字,会记账,反应也快。   庞氏说这孩子懂规矩,好调较,建议云禧买他。   云禧也满意,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想学医吗?”   “想!”那男孩不假思索地说道。   这一声有点反常。   云禧扫了他一眼,见他双腿站得笔直,上半身僵硬,目光躲闪,便又仔细看了看其他孩子。   其他孩子也紧张,目光同样躲躲闪闪,但是那种既期待又惧怕的样子。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吧。   云禧有些不解,便想起了季昀松的话,存疑的不要,第一感觉不好的不要。   她想了想,“我出一道题,看看谁能答对。老张有七个儿子,每个儿子有一个妹妹,老张一共几个孩子?”   “十四个!”   “对,十四个。”   “十四个。”   五个答了三个,其中一个魂游天外,没事人一样,另一个呆呆地看着云禧脚下,好半天没吭声。   庞氏觉得云禧这一招很有趣,笑道:“想必不是十四个吧,不然老客不会出这个题目。”   “还可能是八个。”看着云禧脚下的男孩子忽然开了口,“妹妹最小。”   这个男孩子叫王铁柱,瘦弱,脑袋大,个头矮,长相清秀,看起来也就十二三的样子,但庞氏说他十五了,显然营养不良。   云禧认为,这个孩子不一定会算术,但头脑不错,行事谨慎,正适合学医。   她指着这个孩子,“就他吧。”   说完,云禧又顺便看看会记账的男孩子,那孩子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弯了,像难过,但更像松了口气。   王铁柱哭了,垂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云禧惊道:“你不愿意跟我走?”   王铁柱摇了摇头,“愿意,小人愿意。呜呜呜……”他哭得更厉害了。   “唉……”庞氏长叹一声,“这孩子一家四口都在我这儿,他爹妈只会种地,岁数大不好卖,祖父正病着,估计就这两天的事了。”   王铁柱跪地嚎啕大哭。   云禧扶额,这也太惨了吧。   她问道:“他们一家三口多少银钱?”   庞氏喜道:“如果你把王老头一并带走,我就只收你十三两银子。”   这个价格确实不高,小果子一个就七两呢。   云禧道:“成交。”人牙子虽然贩卖人口,却也是合法产业,庞氏心地良善,她没必要锱铢计较。   王铁柱哭声顿消,“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谢谢主家,谢谢主家。”   云禧是雇车来的,考虑一辆马车实在不便,她又去车马行挑了一套骡车,回来后接上一家四口回了家。   丁婶子一开门,登时吓了一跳,“云大夫这是买了一家子吗?”   云禧道:“忒可怜,就一起带回来了。到时候他们爷俩一起看铺子、做药,王老头看门,王妈妈和丁婶子一起看孩子做家务,大家都轻省些。”   “那感情好。”丁婶子听说自己的差事还在,松一口气,“云大夫就是心善,都快进来吧,哎呀,这老头病得还挺重。”   “娘,抱抱。”豆豆张着小手往云禧身上扑。   云禧拍拍身边的大骡子,“娘刚买了它,掰过它的牙齿,手脏,等下还要给一个老爷爷看病,暂时没空抱你。娘买了葡萄,让丁奶奶喂你和狗儿吃,好不好?”   豆豆的目光精准地锁住了王妈妈手里的一草兜葡萄,拍着小手笑道:“好好。”   打发走一老两小,云禧让王铁柱的父亲王有全把王老头抬到医馆的病床上。   王老头才四十出头,先得的是风寒,因为长时间得不到医治导致了肺炎,目前高烧不退。   情况很危急,但也不是不能治。   云禧先用退热贴退热,再抓一剂清肺退热的中药,让王妈妈去煎。   王有全拉着王铁柱给云禧跪下了,“多谢云大夫救命之恩。”   爷俩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说了这一句就没有下文了。   云禧受了这一拜,扶起二人,“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好好干活就是。枯荣堂的活计繁琐,但可以学到东西,只要你们好好干,将来就算不在我这儿了,也能好好生活。”   王有全表态道:“云大夫放心,我们哪儿都不去。”   说话间,有人来买消痔丸,云禧洗净手,从成药柜里取出三服药,卖了二百文钱。   到季昀松下衙时,云禧已经把王家四口安置好了。   吃饭分两桌,丁婶子、小果子仍和云禧他们一起,王家一家在前院。   饭后,丁婶子去厨房,季昀松带两个孩子玩积木。   云禧一边记账一边提了提买人的经过。   季昀松放下积木,思考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怀疑那孩子是有人特意送进去的。这一家子的问题倒不大,但你也要多个心眼,注意观察一下。”   云禧根本没往这上面想,“不能吧,他们还能断定我一定买人吗,万一我收几个学徒呢?”   季昀松笑着摇摇头,“这么大的铺子,没人帮衬根本支应不开,你又是女流之辈,雇人名头不好,最稳妥的法子就是买人。”   古人和今人的思维不一样,他这番话极有道理。   云禧道:“那你觉得是谁,季春景还是太医院的人。”   季昀松把一个方块放在豆豆垒起来的墙上,“你在民间,太医院的人的手不会伸这么长,我觉得还是季春景的面大。”   云禧写完,洗了毛笔,“你在翰林院怎样,还顺利吗?”   季昀松道:“老样子,死水一潭。”   ‘都说非翰林不入内阁’,但实际上翰林院接触到的政事极少。   即便能多看些史料,了解各朝各代兴衰,却也不过是以史为鉴而已,能做的很少。   云禧道:“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差事,干点实务?”   “换差事?”季昀松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翰林院于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云禧有些头大。   她是大夫,有时不得不因病人的健康而“好为人师”,但实际上她不愿意“教导”别人。   第一,她不是圣人,说出来的东西不一定对;第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背景,思考方式,着眼点也不同,她说了人家未必会听;第三,她没有那个义务。   但若想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就必须得浪费这番口舌。   云禧从看得见的利益说起,“我的意思是,靠写文章编史书出政绩太慢,只有做具体的差事,才能让人更快地看见你。”   “比如,京城的垃圾不好处理,兵马司天天罚,也到处都是垃圾,收效甚微。”   “如果把京城的居民分成一个个小区域,每个小区域由几个人管理,每天定时定点收垃圾,每家每户每个月收几个大钱,这些垃圾或者回收利用,或者统一拉到某处掩埋。”   “这样一来,环境好了,居民方便了,负责管理的人还把钱赚了,你若是兵马司的头头,你的政绩便也有了。”   “我并不是说,让你去兵马司做事,但现在几乎所有的聪明人都在读书,没人下去做实事,对朝廷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浪费,毕竟,农林牧渔手工制造才是一个国家繁荣昌盛的根本。”   说到这里,她看向季昀松,“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季昀松没有回答,呆呆地看着她。   自打他开始读书,老师就教他“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只有进了翰林院,才能实现更大的野心和抱负。   从历史上看,老师的话无疑是正确的。   但云禧说的似乎也没错,而且,不少进士去县城做官,踏踏实实做事,一级一级升迁,比在翰林院有意思得多。   但地方上人事更加复杂,他在朝廷没有根基,贸然放下翰林院的差事,会不会有缘木求鱼之嫌?   作者有话说:   对了,忘了说明,脑筋急转弯是百度的哈,就不再标引用了。 第50章 传话   季昀松陷入了沉思, 左手不停地转动着右手的玉扳指。   云禧知道,科举制度下的年轻士人就是如此,他们头脑聪慧, 但大多只擅长读书, 论特长就是琴棋书画, 或者还有口才好, 善交际, 懂骑射,再多的基本上就没有了。   若战争频仍,他们或者还能发表些救国救民的言论, 投笔从戎。但置身和平年代,可能就只有循规蹈矩了, 毕竟张居正那样的人不多。   是以,她不觉得自己说一番话,就能让季昀松放弃翰林院的职位。   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开他的视野,引导他去思考,然后可能就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 传达给一个合适的人。   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那个人如果是皇上的话, 就另当别论。   云禧陪豆豆和狗儿搭了一个类似牌坊似的建筑, 形体单薄, 但高度很高。   豆豆大概很有成就感, 指着顶端说道:“高, 高。”   云禧在底下一戳, 建筑轰然倒塌。   豆豆拍着手, 跳着脚,哈哈大笑起来。   狗儿先是懵了一下,见豆豆笑他才笑了。   季昀松也看了过来。   云禧手脚麻利地搭了一个小金字塔,“豆豆,狗儿,金字塔结实,这次一定戳不倒。”   “戳。”豆豆知道戳的意思,晃晃悠悠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炕上,用小手指头去戳金字塔的底部,金字塔只乱了一块砖,岿然不动。   “啊!”豆豆豪气陡升,手臂一挥,把整个塔“pia”飞了。   “哈哈哈……”小狗儿又大笑了起来。   两个小傻子找到了新乐子,乐此不疲地让云禧摆,两人再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破坏。   季昀松道:“很有意思的两种建筑。”   云禧只是逗孩子玩,并没想那么多,他一提,她也就想了。   她说道:“也许科举就是前一种建筑,已然高不可攀,其他各行各业发展缓慢,人才稀缺,还贴在地皮上。如果想做到江山稳固,就该从打地基开始,就像第二种建筑一样。”   季昀松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赞同你的观点,但不想去做实务。”   “理解。”这是云禧料想中的答案。   季昀松从来都不是热血青年,做清官、为百姓谋福祉,以及替皇帝分忧,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是个你对他好,他才会真心为你考虑的人,百姓、皇帝与他无关。   而且他已然爬到了中段,在皇帝面前露了脸,现在让他退回去重新爬,只要不傻都不会同意那么干。   云禧又帮豆豆搭了一个牌坊,“做实务不一定要放弃翰林院的差事,但做实务,一定要有一个会思考的头脑。就像垃圾这样的小事,所有京官都算上,有几个为此殚精竭虑思考过呢?”   这番话季昀松深以为然,他起身长揖一礼,“受教,以后还请不吝赐教。”   云禧略一颔首,“我说得未必对,赐教不敢当,大家共同探讨。”   她是现代人,较之复杂的古代社会伦理,常常会陷入理所当然的误区。   ……   第二天上衙,季昀松和杨道文在大门口碰上了。   “宁老国公怎么样了,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已经能下地了,谢了兄弟。”   “客气什么。”   “唉,要不是云大夫,家祖好不了这么快。这是牛御医亲口说的,他那人脾气不怎么样,但一向说真话。”   “那就好。”季昀松与有荣焉,唇角微勾,眼里似乎有了一丝得意。   杨道文靠近几分,小声问道:“明昱,你还想和离吗?”   季昀松的声音里有了几分警惕,“你问这个干嘛?”   杨道文道:“就问问,挺好的女人,和离了怪可惜的。”   季昀松“嗯”了一声。   他好像许久没考虑过和离的问题了,甚至连同僚的轻蔑也没那么在乎了。   云禧善解人意,医术高明,见解总有独到之处,儿子聪明可爱,每次抱着他,都感觉心里满满当当。   丁婶子做饭不但好吃,还花样繁多。   在云家的生活始终都是松弛和开心的……   “想什么呢。”杨道文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嗯’是什么意思?”   季昀松奇怪地看着他,“你关心这件事做什么。”   杨道文摸了摸鼻子,道:“人家刚救了我祖父,我问问而已,你那么多心干什么。”   季昀松不信他的话,这位通房两个,孩子两个,却还是单身呢,即便他与云禧和离,云禧也不该嫁他。   他说道:“我现在一文不名,只有个官身,凭什么和离,先凑合过着吧。”   “你要想……算了算了。”杨道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云大夫挺好,我觉得做赘婿也不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季昀松心道,这才是人话呢,我暂且原谅你的觊觎。   二人边走边说闲话,快到编检厅时季春景快步追了上来。   季春景叫住季昀松:“明昱,我有话说。”   杨道文警告地看他一眼,对季昀松说道:“有事叫我。”   “好。”季昀松冷淡地看着季春景。   小果子站在他身后严阵以待。   季春景道:“中秋节你也没回家,母亲说,让你抽空回家一趟。”   季昀松笑了笑,“相看两相厌,就不必了吧。”   季春景大概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爽快,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明昱,那是你母亲。”   季昀松反问:“谁能证明呢?”   季春景哑然,正因为不能证明,所以他才能一直占着嫡子的位置,马氏对季昀松也不上心。   其实,若不是季昀松得了皇帝的青眼,祖父未必会松口缓和彼此的关系。   他可以想象,季昀松此番若是回去,一方面可以脱离赘婿的尴尬身份,二方面可以得到祖父的重用。   所以,他并不想他回去,但又不得不非要他回去。   季昀松转身,准备进屋。   季春景道:“谁都不能证明,你又为何拿祖母的银钱呢?季昀松,你要钱不要亲,是吗?”   季昀松反应很快,“谁说我拿了老夫人的钱?你有证据吗?”   季春景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祖母去看过你们。”   季昀松明白了,他这是猜测,遂道:“看过我就给我钱了?我也看过你,那你有没有看见我给你的十万两银子呢?”   “你……”季春景气结,“不然你的两进大院子谁买的?云氏吗,你别忘了,她进侯府时只带了几只箱子。”   季昀松道:“所以,你看了她的箱子,知道她掏不出买院子的钱?”   “你……”季春景哑口无言。   季昀松哂笑一声,“院子是云大夫的,跟我无关,晋安侯府就不要惦记别人的财产了吧。季大人,少做无聊的事,我已经离开了侯府,咱们各凭本事不好吗?”   他一甩袖子,施施然进了屋子。   季春景气了个倒仰,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回到家,老晋安侯不在,他便先去看马氏。   季云氏正在和马氏闲聊,见他回来,赶紧停下了话头。   马氏见他眉心不展,就知道可能在季昀松那里吃了瘪,问道:“他不回来?”   季春景点点头,“不回来,他说没人证明他是侯府的血脉。”因为有季云氏在,他含糊了关键信息。   季云氏挑了挑眉毛,“这是给台阶也不下了呢,不然就算了吧,何必呢?”   季春景摇摇头,“你不懂。”   他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只会让老侯爷觉得季昀松更有本事,于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再说了,只有季昀松在季家,他才有机会下手——庞记牙行,那么隐秘的安排都被他们发觉了,他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马氏蹙着眉头,“这孩子真是绝情,不亏是在那样的家庭长大的。”   季春景道:“将来若是得了势,只怕这个季也不要了吧。”   季云氏深以为然,“既是如此,不如趁早放下吧,咱们季家不缺他一个。”   季春景摇摇头。   其实不然,季家子弟出息的不多,大多在家游手好闲,若非如此,老侯爷也不会对季昀松如此上心。   马氏没有理会季云氏,大概是亲生儿子的缘故,她一直不能完全放下季昀松。   她怒道:“大概是云氏给他灌迷/魂/汤了吧,明日我就去医馆看看,好好臊她一臊,女人家家镇日抛头露面,还给男人诊病,成何体统?”   季云氏刚要再劝,就见季春景给她使了个眼色,便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大家对马氏不太理解,我解释一下吧。   第一,马氏当亲生儿子养大了季春景,母子二人有感情;第二,季春景是状元,她要为自己考虑;第三,我实际上没写过马氏对季春景的真正态度吧,所以大家先别忙着批判马氏,下一章我会写到;第四,马氏其实还是希望男主回侯府的。 第51章 命苦   夫妻二人陪马氏用了晚饭, 一起离开兰苑。   一出大门,季云氏就说道:“那女人行事彪悍,只怕母亲去了也无济于事, 夫君为什么不让妾身劝劝?”   季春景道:“母亲已经决定的事, 你说得再多也是白费唇舌。那云氏虽然野蛮, 却也不是不讲道理, 母亲吃不了大亏, 让她走一趟也好。”   自从知道不是亲母子开始,他们母子之间就有了隔阂,但他有祖父和父亲护着, 马氏只要不蠢,就不会表现出来, 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毕竟,血浓于水是真的,生恩不如养恩也是真的。   季云氏搂住他的胳膊,“他此番再回来,会不会抢了你的风头?”   季春景心里也担心这一点,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放心吧,我在这个家里经营了二十一年, 他连母亲用老的一个婢女都比不过。”   季云氏崇拜地望着他, “我的夫君最能干了。”   季春景干笑两声, 转了话题, “不提他了, 听说菊花开了, 我陪你去花园转转如何?”   “好啊好啊, 妾身正有此意呢, 夫君你真好。”季云氏白天看过了,却仍欢天喜地应了下来。   ……   早上,王老头吃了第三服药,尽管还在烧着,但脉搏有力许多,显见有了生气。   吃完早饭,医馆将开门,蒋立的弟弟就到了,于是云禧往蒋立家里走了一趟。   蒋立是手艺人,家境还算宽裕,妻子勤快,孩子孝顺,饮食和卫生做得都很不错。   压缩性骨折选择保守治疗后,大夫能做的不多。   为了宽病人的心,云禧又给蒋立捏了一遍骨头,确定没什么问题,又教了些基础按摩手法,送了几服药,便回了枯荣堂。   “王叔,就停在医馆门口吧。”云禧说道。   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一辆豪华,一辆朴素,看装饰像晋安侯府的。   王有全稳稳地停了车。   云禧刚一跳下来,他便催着马车走了。她看着马车拐进胡同里,笑了——只有真正的庄稼人,才会这么直接,丝毫不作伪。   她正了正背包,慢悠悠地晃进了医馆。   一进门,就听见接待室里有说话声,“估计回来了,老奴去看看。”   云禧扭头看过去,与周妈妈对了个正着。   周妈妈蹲了蹲,“云娘子,我家太太来看看你。”   云禧瞧了瞧王铁柱。   王铁柱怯怯地解释道:“云大夫,我娘泡茶去了,我在看着柜台。”   云禧鼓励地笑笑,“你做得很好。”   王铁柱腼腆一笑。   周妈妈站在原地看着云禧,似乎在等着她过去。   云禧道:“周妈妈稍安勿躁,我刚看完病人,洗洗手再说。”   周妈妈点点头,这才进去了。   云禧用皂角洗净手,擦了些护手霜,不紧不慢地进了接待室。   她拱了拱手,“季二太太。”   马氏端正地坐在主座上,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找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吗?”   云禧在她对面坐下,翘起二郎腿,“不知道,请太太明示。”   马氏单刀直入,“说吧,你要多少银钱才肯放过我儿子。”   云禧有些惊讶,真没想到,霸总小说里的情节,她居然在古代遇到了。   她仔细看看马氏,确定她没有开玩笑,奇道:“他不是被你们赶出来的吗?”   马氏冷笑一声,“如果没有你,他会被赶出来吗?如果没有你,他会出来就不回去吗?”   “这……”云禧觉得这话特别有道理,她无法反驳。   马氏扬了扬下巴,继续说道:“说吧,你要多少钱,只要你肯放过我儿子。”   云禧道:“你儿子不是季春景吗?季昀松是妾生子!”   “你……”这次轮到马氏哑口无言了。   云禧道:“二太太,季昀松若想回去我不会拦着他,他若不想回去我也不会撵走他,这个章程从未变过。我认为,他不回去的原因不在我,而是在于你们从未真正把他当成家人吧。他是新科探花,我很好奇,探花在侯府这么没地位的吗?你要知道,他买了小果子之后,手上几乎一文钱都没有了,所以才来了我这里。”   马氏沉默着,目光死死锁住了云禧。   云禧与她对视,“二太太是不是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马氏一伸手,让周妈妈扶她站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想让你明白,这里是京城,不是小小的虞州。”   云禧挑眉,惊讶道:“怎么,京城就是法外之地了吗?”   “这话儿怎么说的?”一个年轻男子在外面接上了这一句,又道,“云大夫,我来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云禧心道,意外倒不意外,但惊喜有了。   她站起身,略一颔首,“如果二太太没别的事,我去接待云七爷了。”   “不用接待,云大夫,我找你练剑来了!”云璟笑眯眯地出现在屏风旁,“哟,你有客人?我去后院等你,正好逗逗小豆豆。”   他自说自话,一溜烟地跑了。   云禧道:“既然如此,我送二太太出去。”   马氏道:“不必了。”她扶着周妈妈快步离开枯荣堂,上了马车。   “可恨!”马氏在小几上重重拍了一记,“周妈妈,云七爷是建平长公主家的云七爷吗?”   周妈妈道:“只怕是的。”   马氏愤愤,“她怎么还攀上他了呢?”   周妈妈抬起手指向西边,“建平长公主的葵园就在那边,她在这里开了医馆,能攀上也正常。”   “唉……”马氏靠意志力支撑的一口气,忽然泄了,她疲惫地靠在大迎枕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精心养了二十一年的儿子,居然是给贱/人养的,亲生儿子还不能确定是亲生儿子。   这是怎样的冤孽啊!   她要不是憋着一股邪火,又怎会听秦妈妈的怂恿,对云氏下了死手?   如果不对云氏下死手,季昀松又怎会报官?   他不报官,她对他又怎会那么大意见?   一步一步赶着来,错一步,步步皆错!   周妈妈道:“太太别灰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四爷总会回来的。”   马氏擦了把泪,“伺候二十一年的都不是亲儿子,这个万一还不是,我图什么呢?”说到这里,她又咬牙切齿地说道,“便宜那个贱/货了,若让她落在我手里,绝不会让她死的那么容易,怎么也要给她扒下一层皮来。”   “谁说不是呢,二姨娘两脚一蹬啥也不管了,留下一堆烂摊子。儿子不是儿子,母亲不是母亲,唉……”周妈妈叹了一声,“三爷也是可怜人呐。”   她给马氏倒了杯茶,“太太,千万不要因为四爷寒了三爷的心啊,得不偿失。”   “真是怄死了!”马氏捶了捶胸口,一大堆话说不出口,她真憋得慌。   刚知道消息那两天,她有多恨二姨娘,就有多讨厌季春景。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季春景跪了一整宿,她的心就软下来了。   不管怎么说,季春景都是她和周妈妈一把试一把尿养大的孩子,也是自打开始读书,就一直给她长脸的好孩子。   她只生了一个儿子,剩下的都是女儿,养老送终的总得有一个,比起其他小妾生的儿子,她更愿意那个人是季春景。   周妈妈劝道:“已然如此,太太就不要作践自己了,宽宽心,等等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那老畜生了。”   马氏一直在这么宽慰自己,周妈妈的话便很有效,便立刻转了话题,“你觉得云氏会报官吗?”   周妈妈道:“报官又怎样,秦妈妈已经死了。”   “那倒是。”马氏咬牙切齿,“她怎么这么命大。”   她从见到云氏的第一眼就不喜欢——游医的孙女,逼她的亲生儿子入赘,居然还敢跟到侯府来,她敢来就要付出代价!   周妈妈指指车外,“太太,这件事就算了吧,隔墙有耳。”   “算了不说了。”马氏深吸一口气,“告诉车夫,我要去翰林院一趟。”   不管是不是亲生的,姿态必须做出来,万一将来找到了张妈妈,他们娘俩不至于太生分。   ……   马氏一走,云璟就从后门蹿了进来,手一扬,就把原主的一把长剑扔了过来,“云大夫,你果然会剑法,来来来,咱比划比划。”   云禧毫无准备,但好在反应很快,一把抓住了剑身,无奈道:“不瞒你说,我只会花架子,剑法半点不会。”   云璟不信,但也不会咄咄逼人,“行,那我就看看花架子好了。”   云禧还是不想当众表演,考虑到云璟这缠人的劲头,才不得不勉强从了,一招一式地打了套武当剑法。   云璟功夫一般,可见过世面,惊道:“这哪里是花架子了,分明是很高明的剑法。”说到这里,他一拍手,“我知道了,你从没跟人对练过,所以才说它是花架子。”   云禧收了势,长剑看也不看地插到剑鞘里,“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我确实只练招式,从未与人对打过。”   云璟美滋滋地跳过来,“你教我啊,我跟你对打。”   云禧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便道:“我是大夫,又不是江湖中人,你要学我可以教你,对打就算了。”   她往外面走了几步,刚要到门口,就见几个脸熟的人走了进来。   “云大夫!”孟子义有些激动,拱起来的手微微发抖。   王氏福了福,孟远飞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云禧赶紧还礼,“孟先生大好了?”   孟子义道:“好了,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他撸起袖子给云禧看。   云璟跳过来,挡在二人中间,“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云大夫是女子。”   云禧把他扒拉开,“我是大夫,看看胳膊有什么要紧。”   云璟指了指云禧,“你……”   云禧瞪他一眼,“再啰嗦,一套剑法都不教你。”   “那好吧。”云璟蔫吧了,眼不见为净,撒丫子从后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大家也都各有各的心思,所以就各动各的脑筋,或者职场,或者家庭,或者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感谢在2021-09-03 23:45:52~2021-09-04 17:2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2章 父亲   云禧把孟家三口请到接待室, 认真做了复诊。   孟子义的胳膊恢复得相当好,只是长时间不动,导致筋脉有些僵硬, 需用热水泡一泡, 舒筋活血一番, 其他就没什么了。   云禧说完结论, 王氏就又哽咽了。   孟子义把脚下的两只篮子提起来, 放在茶几上,“云大夫,一点心意, 请你务必收下。”   这是一篮子鸡蛋和一篮子大苹果,不贵重, 但孟家倾尽了所有。   云禧的目光落在孟远飞干瘦的小脸上,她心中暗道,这孩子越来越瘦,可见许久不食荤腥了。   她说道:“礼物我可以收下,但我的回礼你们必须也拿着。”   王氏急忙摆手,“云大夫, 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哪能要回礼呢, 使不得呀。”   云禧从书包里取出一只荷包, 从里面捡出两块碎银, 大概二两五钱左右, “你们要是觉得使不得, 日后慢慢还我也成, 孩子正在长身体, 耽误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王氏一下子捂住了眼睛, 泪水顺着指缝滚滚而下。   孟子义别过脸,用袖子抹了一把,这才敢回头面对云禧。   云禧心里沉甸甸的,“日子长着呢,我暂时不缺这个钱,你们有了就还,没有就不还,千万不要着急。”   孟子义拱手道:“云大夫,在下不是来打……”   云禧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孟先生要说什么,但我觉得跟妻子和孩子的身体健康比起来,有些东西可以暂时放一放,你觉得呢?”   孟子义的脸红了,他呐呐道:“云大夫说得极是,只是……”   云禧道:“刚刚那位少年是建平长公主的小儿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要不提我就成。我不怕某些人,只是怕麻烦而已。”   她早就想过了,孟子义是个需要养家的大男人,不可能在家呆一辈子,既然做了好事,不妨做到底。   孟子义起了身,长揖一礼,“云大夫大恩,没齿难忘。”   云禧站起来还礼,“这不算什么。”   孟远飞目光闪闪地看着她,里面满是敬意。   ……   作为医生,接受质疑和接受感激都是寻常事,云禧应付起来也算游刃有余。   她只是不太擅长对付云璟这种缠人精。   孟家人一走,云璟就又跑出来了,非让云禧教他几个招式。   云禧想,武当剑法不是云中晖的独门绝技,教便教,权当锻炼了。   另外,如果原主确实是建平公主的女儿,以此回报一些,她的良心也能好过些。   于是,枯荣堂临时变成了枯荣武馆,刀光剑影,嘿嘿哈哈,间或还有豆豆和狗儿的大笑声。   云璟在枯荣堂如鱼得水,乐不思蜀,若非有几个长随时不时的催促,他吃完晚饭还不想走。   把他送走后,季昀松给豆豆洗澡,奇道:“豆豆胳膊上怎么青了一块?”   云禧凑过来看了看,只见豆豆的右手手腕上多了一指头的青印子,一看就是手抓的。   她说道:“孩子皮肤嫩,可能谁手重了吧。”   豆豆认真地说道:“叔叔,叔叔。”他叫叔叔的只有云老七一个。   季昀松不高兴地说道:“他明日还要来吗?”   “大概吧。”云禧连盆带孩子一起端过去,“云璟虽然淘气,却也不是故意的,小孩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你不要太敏感了。”   季昀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也觉得自己敏感了,豆豆跟他不一样,在这个家里,没人会想要故意伤害他。   他说道:“你说的对,是我想窄了。”   云禧见他通情达理,又把盆端了回来,“还是你洗吧,小吉吉的尿尿处要好好洗洗。”   “你这人……”季昀松闹了个大红脸。   云禧也觉得自己嘴快了,捂着嘴,在手背上轻打一下,飞快地溜了出去。   她盖上嘴巴,一双眼睛就格外惹眼,弯弯的,亮亮的,一眨一眨的,像个十三四的小姑娘。   季昀松有些出神,搓洗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啊!”豆豆在小吉吉上方拍了一掌,溅起一片水花,恰好落在季昀松的嘴巴上。   季昀松回过神,用袖子抹了嘴上的水,在豆豆额头上戳了戳,“叫爹!”   豆豆不但不叫,还在水里放了个响屁,水里咕噜噜冒了泡,他瞧着有趣,就用小手盖住了。   再打开,一股奶臭味儿扑鼻而来……   季昀松被熏得往后躲,豆豆大笑了起来。   云禧在外面问道:“豆豆笑什么呢?”   季昀松道:“儿子捂住了他的屁,松开后臭到我了,他就开心了。”   云禧也笑了,“你打他屁股。”   季昀松在小包子脸上捏了一把,“你娘舍得,爹可舍不得。”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丝毫没有觉察话语里潜藏的暧昧,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豆豆洗完澡,云禧也从前院回来了。   季昀松正在跟豆豆搭高墙,问道:“老王头怎么样了?”   云禧洗了手,拿上睡衣,“他身体底子好,第一道难关过了,问题不大。”她进了净房。   季昀松道:“二太太来了,是吗?”   云禧隔着一道门问道:“她去找你了?”   季昀松“嗯”了一声。   云禧穿好裤子,把脏衣服搭在衣架上,开门走了出来,“你怎么考虑的。”   季昀松道:“不会考虑,季家人现实得很,人情淡泊,我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   “季春景怎么样?”云禧把昏昏欲睡的豆豆抱起来,“最近还在针对你吗?”   季昀松摇摇头,“针对倒也不至于,顶多暗戳戳说几句,让大家孤立我罢了。”   “你在意吗?”云禧心道,这些男人本质上都是小学鸡,还搞初中生那一套呢。   季昀松迟疑片刻,“偶尔吧。听说月末皇上去西山狩猎,好多勋贵子弟都去。不少人羡慕季春景,说了不少酸话。”   云禧道:“你也想去?”   季昀松老老实实地说道:“想去,又不想去。”   云禧明白了,这位是真书生,骑马都成问题,更别提狩猎了,从这点考虑,他肯定不想去。   可他毕竟是男子,野心一直都在。一方面想涨见识,一方面想继续给皇上增加好印象,为了以上两方面,他必须去。   云禧拍着豆豆,小声道:“你要是回季家,老侯爷一定会带你去。”   季昀松把积木收回木箱子里,“那就算了吧,我不稀罕。”   云禧笑笑,还挺有骨气,不错。   ……   云璟屁颠屁颠地回了葵园。   一进二门,就听见有人在暗影里说道:“让你来陪母亲,你陪到哪里去了?”   云璟瑟缩了一下,小碎步跑过去,“三哥,你怎么也来了?”   云琛站在廊下,浓眉拧成一个川字,“我不能来吗,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一出去就是一天呢?”   云璟狗腿地拉住云琛的胳膊,“三哥,我就在附近呐,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没走远,不信你问他们。”   一个长随道:“禀三爷,七爷在枯荣堂玩了一天。”   “你可真出息了,跟个已婚的女子混了一天。”云琛恨铁不成钢地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   “诶哟!”云璟故意装疼,大叫一声,目光朝上房瞟了过去。   “好啦!都进来吧。”上房果然传出了建平长公主的声音。   “好嘞。”云璟顿时不疼了,一蹦三尺高地跑了过去。   云琛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宴息室里。   建平公主和云文洛在八仙桌旁对坐,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   一盘炒花生米,一盘虾仁炒蛋,一盘开水白菜,一盘花篮蟹肉,还有一碗萝卜羊肉汤。   “父亲也在啊!”云璟混乱行了礼,目光在八仙桌上一扫,“怎么才吃饭呢?”   云文洛翘着二郎腿,夹起一颗花生放到嘴里,“我刚从城外赶回来,小七吃了吗,没吃的话陪父亲喝两杯。”   他是个老帅哥,身材略有发福,手上带着一串佛珠,手里盘着一对山核桃,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好啊。”云璟在他身边坐下,朝建平长公主呲了呲牙,“母亲,儿子没吃饱,再吃点儿。”   建平长公主问道:“你这是去哪儿了,先去洗洗脸。”   “得嘞!”云璟跳了起来,“我就在枯荣堂,跟云大夫学了半套武当剑法,父亲、母亲,等会儿儿子给你们练一趟哈。”   建平长公主摇摇头,“难怪你哥说你,找个女子学剑,你羞不羞。”   云璟在水盆里“哗啦”两下,接过丫鬟送来的手巾,抹干净,又坐了回去,“母亲,儿子一点都不羞。那云大夫虽是女子,但行事跟男子一样,她上午给一个病人复诊,那男子直接把袖子捋起来让她看呢。”   建平长公主摇摇头,“女子就该给女子看病,简直不像话。”   云文洛道:“医者面前无男女,依我看,这位云大夫很了不起。”他端起酒盅在建平的杯子上一撞,“云璟若是能学得真功夫,就随他去吧。月末就去西山了,长公主不让他学完,他怎么跟小伙伴儿们炫耀呢?”   “嘎嘎嘎……”云璟笑得鸭子似的,“还是父亲最了解我。”   建平长公主瞪了云文洛一眼,“都是你惯出来的。”   云文洛讪讪一笑,酒杯一掀,干了。 第53章 急诊   云文洛喜欢酒, 但不贪杯,微醺时便放下了酒盅。   婢女们撤走酒菜,上了几盏清茶。   云璟知道, 他显摆的机会来了, 遂让婢女呈上宝剑, 给父母兄弟表演了一番新剑法。   他读书不行, 在武艺上颇有天赋, 记得快,姿势标准,虽只有区区十招, 却也能看得出刚柔并济,行云流水, 形意神三者合一的架势。   云文洛眯着眼,频频点头,“不错不错,确实是武当剑法,我儿学得不错,相当好看。”   云璟有些灰心, “父亲,就只有好看吗?”   云文洛道:“武当剑法轻灵, 需内劲辅助, 你没有内劲, 自然就只能好看咯。”   云琛点点头, 附和道:“父亲所言极是, 朝中武将和江湖人习练的武功大有不同。我们更擅长马上对战, 讲究临场应变, 江湖人则更讲究上下盘配合, 招式精巧诡谲,如没有内劲辅助,就只能是花架子。”   “我们不愿放下身份拜江湖人为师,江湖人便会对我们有所保留,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两个派系。论单打独斗,我们不如江湖人,但若论马战和群殴,他们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云璟有些发愁,单手撑着下巴,“云大夫倒是会内功,我怎么才能让她教我呢?”   云文洛在他的发际上安抚地摸了一把,“这你就别想了,很难。”   云琛道:“天天跟女子混在一起成何体统!你不是要参加秋猎吗,我给你找个师傅,先好好学学骑射,月底才好大显身手。”   云璟心道,女子怎么了?女子能治病能接骨,还敢给外祖母看消渴症呢。   他本想反驳,但转念又想,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打猎还是骑射更有用,云大夫的剑法回头再学也是可以的。   云璟笑道:“行,我听三哥的。”   建平长公主朝云琛点点头,娘俩相视一笑。   云文洛把二人的举动看在眼里,放下茶杯,轻咳一声,“你们可别太过分了,又不是人家主动找小七。”   “你这是什么话!”建平长公主怒道,“我们娘俩做什么了?你把我们娘俩当什么人了。”   “哈哈……”云文洛尴尬地笑了几声,右手一动,核桃哗啦啦转了两圈,“长公主息怒,我不是那意思。主要是云琛的差事太醒目,麒麟军的人一去,是个人都得吓一大跳。”   云璟赶紧抱住云琛的胳膊,“哥,人家只是个女大夫,男人是新科探花,翰林院侍读,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日后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云琛无奈地在他额头戳了戳,“三哥没想干嘛,你和父亲想到哪儿去了?”   云璟道:“你保证!”   云琛道:“我保证!”   云璟这才放开他,“人家是挺好的一家人,女的贤惠大度宽容,男的俊朗温和,还出类拔萃,就连小豆豆都比旁人家的孩子聪明多了。”   云琛微微一笑,“我都知道,要不是觉着他们人不错,又岂能容你去这么多次。”   云文洛不耐地打了个哈欠。   云琛便拉着云璟起了身,“父亲赶了一天路,早点休息吧。母亲,儿子告退。”   ……   云禧是被巨大的敲门声敲醒的,她从空间里取出表,才四点一刻。   豆豆也被吵醒了,闭着眼睛吭叽吭叽地哭了起来。   云禧知道孩子可能被吓到了,但一般这时候来的病人大多是急诊,耽搁不得。   她披上大褂,正要抱上豆豆去找丁婶子,就见季昀松端着烛台,穿着睡衣冲了进来。   云禧道:“你来得正好,外面可能有急诊,你先给儿子把一泡尿,然后抱你屋里去睡,我去前面看看。”   “好,你只管去。”季昀松一手抱豆豆,一手拿起尿壶,吹起了口哨……   云禧听着豆豆的哗啦声出了门。   她到医馆时,王有全已经在了,正隔着门询问对方的来意。   只听一个男子喊道:“大夫,我爹不行了,快开门,快开门吧。”   王有全看着云禧,等她的示下。   云禧一摆手,“开门。”   按这时候的想法,人不行了还往别人家里抬是很不对的,所以王有全才不会在第一时间开门。   门一开,一群人一拥而进。   王有全捏紧门栓,靠近云禧,警惕地看着来人。   云禧也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来人虽都是男子,但老少都有,主仆皆在,不是坏人。   “没事。”云禧让王有全不必紧张,快步过去,拉开病床上的帷幔,“把病人放在床上吧。”   两个长随就把架着的人扶到了病床上,一股臭气随着“咚”的一响,散得到处都是。   一干人往一旁避了避,齐齐看向云禧。   烛火摇曳,云禧的身子单薄瘦削,在这样的一群男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最镇定的也是她。   她举着火烛,迈步上前,仔细观察着病人。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上前拱了拱手,“这位就是云大夫?”   云禧点点头,不说话。   那男人跟另一位年龄相仿、容貌颇似的男人说道:“大哥,这也太年轻了,要不还是去宁神堂吧,宁老大人的徒弟都比她靠谱。”   他大哥说道:“消息都是千真万确的,已然如此了,晚点儿去宁神堂也不迟。”   那男人点点头,“这倒也是。”   “这女大夫胆子怪大的。”   “可不是?”   “艺高人胆大,兴许能治好祖父呢。”   “悬,看情形,祖父这是中风了,唉……”   ……   一干人窃窃私语时,云禧做完了初步诊断,说道:“嘴向左歪斜,舌淡胖有齿痕,舌右有瘀斑形成,切脉浮软,这位老人家中风偏瘫了。”   那位大哥道:“我们知道是中风,云大夫能治吗?”   云禧没回答他的问题,目光落在老人右臂上,“老人家摔过吗?”   大哥点点头,“就是摔了,我们才知道我爹不大行了。”   “嗯。”云禧上了手,把手臂、胯骨、腿骨、肋骨等都检查了一遍。   “我的天爷诶,这真是女的吗?”   “我也怀疑。”   “她咋想的。”   “我更想知道祖父怎么想的。”   “这女子真漂亮,如果躺在那儿的是我就好了。”   “龌龊!”季昀松提着一根门栓出现在后门门口,沉着脸,“你若真想躺上去,我可以帮你一把。”   说荤话的年轻人吓了一大跳,往人群里钻了钻。   那大哥立刻上了前,长揖一礼,“这位就是季大人了吧,犬子不懂事,在下回去就收拾他。”   季昀松冷哼一声,“何止不懂事,简直岂有此理!”   “是是是。”秋夜寒凉,那大哥却出了一脑门的汗,“孽子,还不跪下!”   说荤话的年轻男子不乐意了,“她是大夫,这样的话还能听得少了?既然敢做就别怕人说!”   季昀松面色铁青。   云禧查完骨头,直起腰身,“老人家骨质疏松,右手桡骨、尺骨折了两节,有粉碎性,但好在其他骨头没事,也算幸事一件。”   说完,她看向年轻男子,“你说的很对,我做了大夫,的确不该怕说,但这是我的医馆,我在我的地盘救治你的祖父,你不但不感谢,还口出污言秽语,我家不欢迎你这样的人,你出去。”   两名中年男子凑上去看了看,只见老人家的右臂明显变形,面条似的瘫在一边。   那弟弟一拍大腿,“还真是,黑灯瞎火的都没看见,就这么又拽又背地把他老人家弄来了,惭愧啊!爹,儿子对不起你!”   年轻男子自知理亏,不敢再辩,灰溜溜地带着小厮出去了。   那大哥又行一礼,“在下姓常,名可进,字勇毅,西城兵马司指挥,感谢云大夫大人大量。季大人千万别生气,在下回去就收拾那个兔崽子,决不轻饶。”   西城兵马司,是负责西城的治安、缉盗、沟渠,以及环境卫生等等的衙门。   常可进对他们这一片正管,且与季昀松同级。   季昀松见他态度真诚,便也罢了,“常大人言重了,不懂事好好教便是,我们去那边等。如果常老爷子有事,内子有事会叫你们的。”   常可进道:“好好好,这大半夜的,辛苦云大夫了。”   季昀松陪着一干人去接待室了。   云禧嘱咐常家小厮几句,挂上帘子,让他们给常家老爷子换衣裳。   她洗两遍手,抓了些空间里的药,让前来帮忙的王铁柱用药罐煎煮,然后去柴房取两节木柴,用柴刀修齐整光滑,再用绷带缠好。   弄完这一切,常老爷子已经被收拾好了。   云禧道:“老爷子,您忍耐一下,我先把骨头正了,再用夹板夹上,只要你不动它,一两个月就好了。”   常老爷子艰难地说道:“靴……靴。”他嘴歪眼斜,口齿漏风,连“谢谢”都说不好了。   “不客气。”云禧专心正骨。   碎骨不算严重,但收拾起来并不简单,先拉伸复位,再捏拢碎骨,她费了好一番手脚才一一复原,打上夹板,最后用绷带以合适的松紧度捆扎了起来。   这时候,王铁柱的药煎好了。   云禧让他找来两只大碗,来回颠倒药液,以加快降温,盏茶的功夫后,给常老爷子服了下去。   一个年轻男子道:“云大夫,我祖父可以回家了吗?”   云禧沉吟片刻,“先观察一下,晚上吧。如果可以,你们在家准备一张这样的小床,更方便伺候一些。”   那年轻男子恍然,“这话有道理,行,我们晚上再来。”   季昀松和常可进听到话音,立刻结束了谈话。   常可进快步走了出来,“云大夫辛苦,皇上过几天从西边出城,在下差事极多,家父就拜托了。”   云禧道:“常大人不必客气,只管去忙便是。”   他的弟弟常可为也道:“大哥你去吧,包在我身上。”   ……   看完常老爷子,外面已经蒙蒙亮了,云禧从医馆出来后,顺便去前院给王老头复诊,重新抓一剂药,让王铁柱煎上,这个兵荒马乱的早晨就算过去了。   她如常练功、锻炼,吃早饭,然后带着王家三口做成药。   ——这些日子医馆人流量不错,保和丸、六味地黄丸、苏合香丸、消痔丸,以及止血散、膏药等都需要补充。   整个枯荣堂都充斥着浓浓的中药味。   大约辰末左右,常老爷子小便。   云禧避到门口,百无聊赖地看着往来的行人。   一阵马蹄声响起,几个身穿正红色罩甲、腰间挎着长刀的年轻男子疾驰而来。   云禧看过去,很快就被中间一名冷冽清俊的年轻将官吸引了视线。   那人也注意到了她,一勒缰绳,枣红色骏马便停了下来。   他翻身而下,大步朝云禧走了过去。 第54章 烦躁   常家的小厮提着尿壶出来, 与那几人对了个正着,惊得退了一步,“天呐, 麒麟军怎么来了!”   云禧吓了一跳, 她没见过麒麟军, 但这三个字早已如雷贯耳。   麒麟军就相当于大明朝的锦衣卫啊!   她挺了挺后背, 下巴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将军好。”   “嗯。”领头的将官脚下一顿,站住了, 与云禧对视片刻,缓缓说道, “听说你这里金创药不错?”   “哦,那是止血散。”云禧一本正经地纠正一下,“存货不多,将军要多少。”   “十包有吗?”将官与她擦肩而过,大步流星进了枯荣堂,旋即捂住了鼻子, “什么味儿。”   云禧深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 跟着进了门, 解释道:“民女正在做药, 味道就大了些, 堂里有病人, 不敢开门窗, 还请将军忍耐一下。”   那将官四下一看, 只见东南角的病床躺着个老者, 有两名小厮侍立床前,东边一大扇屏风后还探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脑袋来。   另有父子二人在书案旁做药,那二人抬头瞧他一眼,就又忙起来了。   一个女人居然和六个男子共处一室,真是……世风日下啊。   云禧在成药柜里取出十包止血散,放在柜台上,“五十文一包,十包五百文。”   一个亲卫打扮的男子说道:“寻常金创药才二十几文,你这是什么药敢卖这么贵?”   云禧道:“肯定是好药,将军要吗?”她懒得跟人废话,摆出一副‘你不要我就收起来’的架势。   “呵~”将官轻笑一声,“还挺牛气,不是京城人吧,姓甚名谁,打哪儿来啊。”   云禧心道,你就买个药而已,咋还查上户口了呢?   她说道:“老家虞州,我家男人是翰林院侍读季大人,季昀松。”   “哦。”将官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在云禧的发髻上端详片刻,又道,“虞州哪里,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云禧道:“就是虞州城,今年五月份来的。”   将官示意她把药推过来,从荷包里捏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柜台上,“以前一直住在虞州吗?”   “是,除京城之外没去过别的地方。”云禧拿过银子掂了掂,拿起剪子减掉一小块,上戥子称了一下,把减掉的部分还给那将官,“正好。”   将官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佩服。”   云禧笑笑,“唯手熟尔。”   “居然还是个读过书的。”将官扫了周围一眼,让亲卫拿上金创药,转身就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药不好用,你的枯荣堂就不必开了。”   云禧挑了挑眉。   她也不想卖那么贵,但一分钱一分货,如果不卖贵一点,其他药铺就没有活路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她不能那么做。   ……   将官就是云琛。   他特地来枯荣堂,只是为进一步了解云禧,敲打敲打,以便把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   云琛带着十包止血散回了北大营。   他吩咐亲卫云小一,“去把军医叫来。”   云小一道:“三爷,那女大夫有问题?”   云琛在椅子上坐下,“让你叫你就叫,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他心里有些烦躁。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他们一家找小鱼儿多年,容貌像的、年龄相仿的、身世相似的,不知凡几。   尽管这一个眼睛跟太后娘娘有点像,而且也姓云,但也未必是他妹妹。   那位叔祖虽然大逆不道,且江湖之气极重,但世家子弟的风范一直都在,绝不会养出这么一个胆大妄为、行止粗鲁,连头发都剪短了的女孩子。   绝对不会。   “大人找我?”老军医敲了敲门。   云琛指了指书案上的药包,“看看这金……止血散的药效如何?”   老军医道:“正好有人受伤,小人这就拿过去了。”   “去吧。”云琛挥挥手,吩咐云小一,“你再让老胡过来一趟。”   “是。”云小一出去了。   不多时,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子走了进来,“大人找属下何事?”   云琛道:“你去长阳时顺便走一趟虞州,替我查一个人。”   他从笔架上拿起一支毛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道:云禧,女,十八岁,虞州人,祖父云一针,游医。   老胡接过字条一看就明白了,“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查得明明白白。”   云琛点点头,“多谢,辛苦你了。”   老胡道:“这算什么,半天就完事了。”他拱了拱手,“属下告退。”   云琛点点头,“路上小心。”   云小一道:“三爷觉得云大夫可能是大姑娘?”   云琛揉了揉太阳穴,“不好说,但她姓云,眼睛像太后娘娘,年龄相仿。”   云小一“哦”了一声,不敢再问。   他是云家人,知道一点内幕。   云珩是云家七老太爷带走的。   听说七老太爷喜欢江湖上的一个男人,不肯成亲,云家便设法弄死了那人,七老太爷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并带走了云珩。   云琛比云珩大五岁,云珩丢掉时,他也只有六岁多一点,对妹妹没什么印象。   云珩小时候有点胖,眉眼挤成一团,无法根据小时后的长相推断成年之后。   而且,就是他们哥俩跟父母也不大相像,谁都像一点点,根据容貌相认实在困难。   在他看来,那位云大夫跟长公主、跟驸马都不太像,至于眼睛,那样的一双眼睛除好看之外,并没什么特别的啊。   他同情地看了一眼云琛。   说实话,他真觉得没必要再找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场风寒都能要了命,三岁以下夭折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   ……   云禧听季昀松说过,建平长公主的大儿子在麒麟军。   那位将官来得如此突然,着实让她胆战心惊好一会儿。   待到晚上,常可进兄弟来接老父亲时,云家仍没动静,她方放下那颗始终悬着的心。   她猜测,那位将官应该是为了云琛的安全而来,否则云璟不会爽约,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来了。   常老爷子吃完一剂药,病情虽未有明显好转,但也不会继续恶化。   云禧把两剂药和写好的医嘱交给常可进,“常大人,后天我去复诊,还请派个小厮来接我一趟。”   常可欣道:“好,届时我让我家二弟亲自来一趟。”他往内门看了一眼,“季大人回来了吗。”   云禧道:“正在换衣裳,马上就来了。”   她话音刚落,季昀松便进来了,拱手道:“常大人。”   常可进还礼,“听说麒麟军来了,你们没事吧。”   云禧道:“没事,就是来买金创药的,我的止血散效果很好。”   常可进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时辰不早了,在下这就告辞了。季大人,改日一起用饭,咱们坐坐。”   季昀松笑道:“好,等常老爷子身体好了,咱们再约。”   常可进看向云禧,“那可就拜托云大夫了。”   “我尽力而为。”云禧瞧了眼病床处,“不要上手搬,用床单抬过去。”   她小跑过去,亲自指挥几个小厮把常老爷子抬到门板上,又道,“回家后也这么抬,再把床单从身底下扯出来。”   常可为叹服,“到底是大夫,就是比咱们懂的多,这样确实省劲多了。”   ……   常家兄弟告辞云禧、季昀松,上了马车。   常可为道:“大哥,咱不再找别人看看了?”   常可进道:“三天后再说。”   常可为给常老爷子掩了掩被角,“行,这女大夫行事痛快得很,干活也有技巧,不像没经验的,咱就信她一回。”   哥俩回到家,新的简易床已经准备好了。   安顿好老爷子,常可进回到书房,让人去叫大儿子常新峰。   “老爷呀,峰哥儿已然知道错了,在房里反省半天了。”常可进的太太李氏跟常新峰一起来了,她在常可进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老爷,那季昀松也不过六品而已,你这是何必?”   常可进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是季昀松七品,你儿子就可以用言语轻薄一个女大夫了?”   李氏给他倒了杯茶,“老爷消消气,峰哥儿不过说说而已。一个女人在陌生男子身上摸摸按按,本就惊世骇俗,大家即便表面不说,心里也会说。”   常可进一拍桌子,“李氏,我爹在病床上痛苦得要生要死,他却还有心思调戏女人,这是对的?还有,你的意思是,你若病了,男大夫我也不能给你请了?”   “这……”李氏被将了一军,“妾身没有这个意思,老爷,孩子知道错了,你就饶他这一回。老太爷的病还不知道治不治得好呢……”   “那是两码事。”常可进一抬手,“慈母多败儿,你不必再说了,我想听他自己说。”   常新峰红着脸跪了下去,“爹,儿子确实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   常可进道:“罚是要罚,错也要认,明儿你带上礼物走一趟枯荣堂,好好给云大夫道歉。”   常新峰又一梗脖子,“爹,我虽做错了,但她也不无辜,要想我道歉可以,除非她治好我祖父,否则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 第55章 道歉   季昀松一整天都不大痛快, 面对常可进时也是强颜欢笑。   一想到云禧被无数人指指点点,他就有股无名之火。   女子做大夫,给男子看病, 本就惊世骇俗, 他对此早有心里准备, 但不知为什么, 他现在才感到难堪和愤怒。   难堪是对自己, 愤怒是对那些无礼的人。   送走常家兄弟,他没去带豆豆,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吃完晚饭,也没说一句话。   云禧知道, 一定是早上的事给他造成了困扰。   其实这个困扰一直都有,只是他以前没在乎过,便只当没有。   如今大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即便没有夫妻感情,也有一个锅里吃饭的香火情。   他有共情了,也就接受无能了。   云禧思考再三, 还是决定跟季昀松谈一谈——生活嘛,就该快快乐乐的, 别别扭扭还有什么滋味呢?   她打发王妈妈和丁婶子休息, 自己抱着孩子敲开了西次间的门。   季昀松正在写字, 见他们娘俩进来, 勉强笑笑, 从容地把宣纸拎起来, 团成一团, 扔在小竹篓里。   云禧对豆豆说道:“儿子, 叫爹爹。”   豆豆笑眼弯弯,招财猫似的摆摆小手,“爹爹。”   云禧暗道,这一声至少三个加号,你爹糖尿病都甜得犯了。   季昀松再不开心,也不会拿儿子作伐,他把毛笔扔在笔洗里就跑过来了,托着小家伙的腋窝举高高。   他本来就高,胳膊一伸,豆豆就几乎能够到房顶了,又惊险又刺激,小家伙“嘎嘎”大笑,两条小胳不停地挥舞着。   父子俩玩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   不玩举高高,爹爹就不香了。   云禧把挣扎的豆豆抱过来,在太师椅上坐下,说道:“明昱,我是大夫,而且还是个医术不错的大夫,救死扶伤是我喜欢做的事情,这一行我不会放弃的。”   季昀松在她对面坐下,“我知道。”   而且他也知道,他只是个赘婿,无权对云禧指手画脚。   天聊到这里就聊死了。   季昀松是聪明人,如果他认定云禧的职业丢人,云禧说再多也没用。   她抱着孩子站起来,准备离开。   季昀松又开了口,“我不反对你开医馆,但能不能只卖药,或只看女病人?”   只要肯交流,这段关系就还有得救。   云禧坐回去,“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有男病人,我要看着他死吗?那么,如果有女患者,男大夫也要看着她死吗?”   季昀松沉默片刻,“从道义上看,二者都不能。”   云禧摊了摊手,“你看……”   豆豆盘腿坐在她怀里,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你谈……”   季昀松“噗嗤”一声笑了,随即不好意思地看看云禧,“你继续说。”   豆豆得意地回头看看云禧,“笑,笑。”   “乖儿子。”云禧在他额头亲了一口,“如果你能接受男大夫治疗女病人,为何不能接受女大夫治疗男病人呢?怎么,你们男人天生比女人高贵,摸不得,救不起?”   季昀松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那倒是不是,我只是不想听到他们编排你。”   云禧心里一暖,“谢谢,可我其实并不在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够做正确的、而且是自己喜欢的事就足够了。至于别人如何,那些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   季昀松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盯上她的眼睛,“人活在人群之中,很少有人能独善其身,你真能做到吗?”   云禧想,如果她是本朝人,那大抵是做不到的,说不定还是口诛笔伐的那一拨。   可她是现代人,又是个大夫,只要见到病人时,病人和病人家属能笑脸相迎,做到这些就不难了。   她说道:“我做得到。病人在我的眼里只有病,没有性别。反倒是你,如果你继续跟我住在一起,承受的压力一定比我多。但我想,像常家大儿子那般没有修养的人不多,像杨道文那样知道感恩的才是大多数。”   季昀松问道:“如果大家都是‘拿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那种人呢?”   云禧站了起来,“那种人人品不行,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不要为别人的错误责怪自己,毫无意义。”   季昀松目送云禧出去了。   他很清楚,云禧的最后一句话言近旨远、千真万确,如果他还想不开,这件事就再也没有交流的意义了。   人家给他离开的自由,也给他留下的余地了,一切都在他。   那么,要离开吗?   他扪心自问后得到一个答案:不,不走,绝对不走。   从小到大,季昀松最擅长的就是取舍,目标明确,他才平安活到现在,并且因此有了仕途。   云禧又不是水性杨花之人,他又何须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   季昀松心思一定,所有烦恼顿消,洗脸刷牙,如常做功课,沉沉地睡了过去。   ……   这日清早,常可为喜气洋洋地进了医馆,“云大夫,我家老头子好多啦,你再给看看吧。”   云禧正在给王有全父子讲解药材的药性,闻言停了下来,“好,我收拾一下,这就走。”   她给父子二人布置好功课,按照原方带上药材,去了常家。   常可进不在家,云禧不必寒暄,还挺自在。   常老爷子确实好多了,言语饮食问题不大,手脚可抬举,右手握而有力,只是眼口略有歪斜。   云禧道:“药方对症见效就快,劳烦常二员外,我要在这几处针灸。”   常可为掀起被子,把老爷子的手臂和腿一起露了出来。   老头总也没洗澡了,胳膊腿上的老皮一层一层的,味道也着实不小。   常老爷子不好意思了,脸颊上浮现两坨红云,“云大夫,委屈你了。”   云禧用镊子取出一只泡在高度酒瓶里的棉球,在曲池和少海上擦了擦,笑道:“老爷子,你老是病人,我是大夫,无性别无男女,您不要有心理负担。”   她一边说,一边在穴位上按摩几下,轻车熟路地扎进去,再以内劲度入经络,先曲池透少海,再合谷透后溪……一直扎到面部的牵正穴。   云禧收了针,问道:“你老感觉怎么样?”   不待常老爷子回答,常可为先惊了,“眼不斜,口不歪了!云大夫,你可真是绝了!”   “哐当!”房间东头的屏风后发出一声巨响。   常可为不好意思地看了云禧一眼。   云禧就跟没听见一样,把带来的三剂药略微进行加减,说道:“常二员外,医馆没人,我这就回了,明日再来。”   常可为拱手道:“好,我送云大夫出去。”   二人刚走,李氏和常新峰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一针见效,云大夫确实是高手。”常老爷子闭上眼睛,“我老了,什么都不想管,也什么都不想问,你们出去吧。”   这是不想看见他们的意思。   “是。”李氏拉着常新峰,红着脸出去了。   出了正院,常新峰挠挠头,“真没想到,一个女子也能有如此高的医术,祖父也许真能痊愈。娘,你替我备些礼物,我走一趟枯荣堂。”   李氏道:“女人和女人好说话,娘替你去吧。”   “不行。”常新峰摇摇头,“万一哪天用得着她,她不救我怎么办?我自己惹的祸我自己平。”   李氏欣慰地笑了,“我儿说的极是,娘这就给你备下厚礼。”   ……   常新峰当天下午就来了,此时的云禧刚刚送走一名高血压患者。   “云大夫。”马车一停,常新峰就打了招呼。   “你好。”云禧循声望去,见对方下来后,两个小厮从车上搬下来四匹缎子,四匣子点心,还有一篓子水果,不由有些惊奇,“你是……”   常新峰一愣,随即就明白了,当时光线暗,人家根本没看清他长相。   他脚下顿了顿,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马车。   云禧歪了歪头,“常家的少爷,是吗?”常新峰的声音有点尖,她想起来了。   常新峰立刻走了过来,长揖一礼,“在下常新峰,先前多有得罪,还请云大夫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再下一回。”   云禧还礼,“没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不用放在心上。”   常新峰再揖一礼,“些许谢礼,聊表心意,还请云大夫笑纳。”   云禧背过去一只手,“道歉我接受,礼物拿回去吧,几句口角而已。”   常新峰一挥手,示意小厮们把礼物送进医馆,又道:“云大夫不收,小子回去就要挨打啦,求云大夫可怜。”   云禧道:“如此,就多谢常少了。”   常新峰拱了拱手,“云大夫言重,不敢耽误云大夫,小子告辞了。”   人来的突然,走的也快,就像完成任务一般。   云禧哂笑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丁婶子抱着豆豆站在门口,说道:“治好了病才来,可见不是出自真心。”   王妈妈捣着药,“依着我就不要礼,羞死他。”   云禧笑了笑,“我开的是医馆,既为治病救人,也为赚钱养家。他爹是官员,我不好得罪,我是大夫,他不好得罪。他送我收,大家都安心。”   丁婶子“诶哟”一声,“这话说的可太明白了,可怜我活了四十岁,还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小媳妇儿。”   王妈妈笑道:“云大夫可不是一般小媳妇。”   王铁柱忽然朝外面看了一眼,“云大夫,好像又来人了。”   丁婶子叹了一声,“唉,不忙的时候盼着忙起来,忙的时候就盼着人少点儿,啧啧,云大夫真是辛苦啊。”   云禧转身一看,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便往前迎了两步。   “云大夫,近来可好啊。”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原来是刘员外。”云禧笑道,“风湿怎么样了,还需要膏药吗?”   “哈哈……”刘员外进来了,“云大夫的针灸乃是神技,暂时不需要了。”   云禧把他请到接待室,待其坐定后,问道:“刘员外有旁的事,哦……你家儿媳要生了?”刘员外来医馆针灸时提起过这件事。   刘员外道:“可不是嘛,拖了这么久,总算要生了。”   云禧道:“记错时间也是有的,这个时间发动很正常,刘员外不必忧心。”   刘员外点点头,满怀期待地说道:“云大夫,我家就一个独苗苗,无论如何请你家走一趟,帮老夫坐坐镇,诊金少不了你的。”   云禧笑道:“发动多长时间了?如果不急的话,我就先吃个晚饭,把孩子安顿一下。”   刘员外大喜,“刚发动不到一刻钟,产婆说头一胎且慢着呢,云大夫先用饭,我等会儿再派人来接你。”   云禧颔首,“如此甚好。” 第56章 刘家   刘家离枯荣堂很近, 乘车只要半盏茶的功夫。   刘员外和儿子正守在门房里,云禧一下车,二人就赶紧迎出来了。   刘家的儿子名叫刘宏康, 二十岁, 长相一般, 性格不错, 热情, 且有分寸。   儿媳妇生孩子,刘员外不便出面,刘宏康亲自把云禧送到产床旁。   产房里烧了好几个炭盆, 温度很高,条案上备了三大盆热水, 剪刀、棉花、小被子也都准备好了。   产妇十七八岁的样子,疼得满头大汗,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苍白的脸上。   大概是阵痛刚过,她有些虚弱,只朝云禧点了点头,就闭上了眼睛。   刘宏康指着一旁站立的中年女子说道:“云大夫, 这是我娘。”   刘太太拉住云禧的手,“云大夫, 可把你盼来了。”   两个产婆的目光一起落在云禧身上, 而后相视一笑, 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云禧看得分明, 但并不在意, 问道:“差不多了吧。”   刘太太道:“嗯, 看情形应该快了, 儿啊, 你快出去吧。”   刘宏康担忧地看看产妇,朝云禧一点头,几大步出去了。   “啊……”产妇大叫一声,双手死死抓住床单,使劲一拉,床单发出脆弱的一声“滋啦”,碎掉一大块。   “使劲!”一个产婆拉开薄被看了一眼,“少奶奶生得很快,再加把劲儿!”   云禧也觉得差不多了,便道:“打一盆水,我洗洗手。”   一个小丫头麻利地把水送了上来,云禧洗了手,刚往回走,就听产婆惊喜地说道:“露头了,露头了,少奶奶再加把劲儿。”   云禧心道,真挺痛快,顺利就好。   她甩甩手上的水珠,快步走到产床前,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眉头一皱,“这血出得忒多了点儿。”   一个产婆说道:“哪个当娘的不出点血呢,这样已经算很好了。”   另一个也开了口,“就是,生完好好补补就行了。”   云禧瞪她们一眼,看看产妇的气色和舌头,又摸了摸脉,从包里摸出一剂药交给刘太太,“产妇气虚,备参汤了吗?如果备了,现在就给她灌下去,再让人把药煎了,以防万一。”   “备了备了。”刘太太吓一大跳,急忙吩咐了下去。   片刻后,一个婢女端参汤上来,给产妇喝了下去,不到一刻钟,一个男孩就顺利地生了出来。   刘太太欢天喜地地出去报信了。   一个产婆剪断脐带,洗干净孩子,包上被子出去了,另一个守在产妇身边,等着胞衣下来。   产妇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个破布娃娃。   云禧推了推产妇,产妇毫无反应,她又看了眼下面,血流不止,遂道:“失血过多,她昏过去了。”   “真的大出血了?”产婆脸色剧变,噔噔噔后退三大步。   “快去催一催药。”云禧懒得理那产婆,掀开被子,取出银针,依次在百会、水沟、中冲、足三里刺了过去。   “嗯……”很快,产妇喟叹一声,醒了过来。   云禧收了银针,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产妇直勾勾地看着房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浑身无力,头晕眼花,四肢冰凉,云大夫,我是不是快死了。”   “梅娘别瞎说,咱儿子好好的,你也得好好的,云大夫的医术高明得很,你肯定不会有事的。”刘宏康在外面带着哭腔说道。   原来刘家还有人等在外面。   云禧心里有了几分欣慰。   “真的么,云大夫。”梅娘的眼里多了两分神采。   云禧看着她,笃定地说道:“当然,你离死还远着呢。药马上就煎好了,你把药喝了,我再针灸一下,胞衣就能下来了,日后养一养就能好起来了。”   “药来了药来了。”一个婆子把药端了进来。   梅娘明白,只有早做准备药才能来得这般及时,人又精神不少,挣扎着抬起头,把药一饮而尽。   云禧取气海、至阴、血海三穴,用内劲催动经络,调血理气,以助元阳。   胞衣很快就下来了,血也止住了。   那产婆给云禧鞠了一躬,老老实实地收拾好胞衣,出去了。   云禧对梅娘说道:“怀孕时,不能因为怕流产就不敢走动,前两个月你可以小心些,但后面几个月就没必要了,只要胎儿坐得牢,必须适当的活动身体,不然就会像今天这样,因为气虚出血过多,胞衣不下,你明白吗?”   梅娘虚弱地点了点头,“云大夫说的妾身都明白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刘太太进来了,尴尬地解释道:“妾身胆子小,云大夫见笑了。”   这大概就是母亲和婆婆的区别了吧。   云禧心里有气,本想问问梅娘的亲生母亲在哪里,刺一刺刘太太,想想又算了。   刘家少爷一直在门外等候着,刘员外又亲自请她来,这家人对梅娘已经算不错了。   她毕竟是外人,求全责备,只会让和谐的人际关系加上一层霜雪,对梅娘没有任何好处。   她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惧怕的事情,我笑话刘太太作甚。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我开个方子,你们派个人跟我去医馆拿药吧。”   刘太太连连点头,“好好好,妾身要照顾梅娘,就不送云大夫了,云大夫慢走。”   云禧收拾好东西,出了产房。   刘员外喜滋滋地迎上来,“辛苦云大夫了,多谢多谢。”   云禧道:“刘员外不用客气,应该的。”   刘宏康端着一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六个五两的小元宝,“云大夫救了我家梅娘,在下感激不尽。”   云禧赶忙摆摆手,“太多了,诊金一两足矣。”   刘员外道:“一是老夫得了大孙子,心里高兴;二是云大夫救了我家儿媳妇,这点银子于情于理你都得拿上。”   刘员外比较强势,云禧不方便推来推去,只好笑纳了。   回到家,云禧给刘家的婆子拿了药,又去看了看王老头,这才进了上房。   季昀松正看着小果子带两个孩子过家家,一会儿熊病了,一会儿兔子饿了,一大两小鸡同鸭讲,玩得不亦乐乎。   季昀松见她笑眼弯弯,就知道一切顺利,问道:“怎么样,男孩女孩,顺利吗?”   云禧拿上睡衣进了净房,“男孩,总算有惊无险。”   季昀松坐直了身子,“怎么回事?”   云禧道:“产妇出血过多,生完孩子就昏厥了,气血两虚,胞衣不下。”   说到这里,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时代的女人生孩子当真如过鬼门关,着实太凶险了——如果不是刘员外请了她,那产婆一定会用手把胞衣拉出来,还不知道梅娘会受到怎样的二次伤害呢。   她换好衣服出来,从包里取出六个元宝,“刘员外高兴,诊金给的也不少。”   季昀松咋了下舌,快赶上他一年的俸禄了。   云禧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笑道:“常家给的也不少,有你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保驾护航,咱们医馆只会越来越好。”   季昀松转了转扳指,医馆好了,他的社交范围便也广了,郑太后,罗英杰,杨道文,常可进,以后不一定会有怎样的人物欠下云禧的人情呢。   离开侯府,是他近期所做的最英明的决定了吧。   ……   云禧接连给常老爷子针了三次,常老爷子除左臂骨折没有明显好转外,血栓带来的症状减轻许多,生活基本能够自理了。   常可进感激云禧,请云季二人在明秀饭庄吃了顿好的,顺便联络联络感情。   时近月末,云禧怕当真去狩猎,便提前探望了蒋立,细细教了他恢复之法。   八月三十日,郑太后着人接云禧进宫。   郑太后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御医和云禧都认为她可以出行。   她便正式下口谕,让云禧一家随她一起前往西山狩猎。   云禧到家时,季昀松也回来了,正抱着豆豆在门口玩。   “云娘子回来了。”小果子率先看见云禧。   “娘,抱抱。”豆豆伸出了小手。   云禧辞送走公里的嬷嬷,跑过来,把儿子接了过去,顺便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季昀松道:“孙大人明日随皇上狩猎,他走得早,衙门便散得早,下午也不用去了。”   云禧亲亲豆豆,“原来如此。”   王有全汇报道:“云大夫,木器行把行医箱送来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云禧空间里的行医箱现代色彩太浓,便重新订了两只乌木的,一大一小,今天才送过来。   “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云禧抱着孩子进了枯荣堂。   小果子道:“箱子太沉,背包不错,用着特别方便。”   他让丁婶子给他缝了一个,天天挂在身上招摇过市。许多小厮都跟他学,这小子别提多得意了。   云禧道:“我是大夫,还是有个箱子像样。”她把豆豆交给季昀松,“我们明天就要出门了,等会儿去买些吃的用的带上。”   季昀松瞪大了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云禧刚从宫里回来,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为什么出门。   云禧点头,“对,我们去西山,你和豆豆、小果子都去。”   “哈哈哈哈……”小果子一下跳了起来,“太好了,松爷,太好了!某些人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吧,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针灸的穴位来自针灸书。 第57章 出发   季昀松知道, 秋猎一般三天左右,具体要看皇帝兴致如何。   云禧不在,枯荣堂必须歇业。   常家、刘家的病人, 以及王老头, 她都备下了足够的中药。   考虑到只带小果子可能不够用, 云禧把王铁柱也带上了。   云禧给丁婶子放了假, 由王有全夫妇看家。   所有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第二天, 云禧起了个大早,照常练内功,之后还耍了两趟剑法——从云璟认定武当剑法不是花架子后, 她就开始练习了。   早餐是季昀松亲自做的,热腾腾的粳米粥, 香喷喷的羊奶,还有昨天买来的馒头和糖烧饼,再加上两碟子小咸菜,一顿饭就得了。   用完饭,天依然没有大亮,但再不出发就迟了。   季昀松拎着一个小包袱出了大门, 刚扔到车上,就见小果子提着做铁板烧的铁锅走了过来, 不由惊道:“你带它做什么?”   小果子得意地说道:“云娘子说了, 去打猎不吃烧烤多没意思, 必须带着。”   季昀松:“……”   他觉得小果子不是他的小厮, 是云禧的狗腿子。   这边还没惊讶完, 那边王有全提了两个大包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不待季昀松再问, 小果子主动解说道:“云娘子说, 穷家富路, 多带些吃食,银丝碳烟气不大,有利身体健康。”   季昀松:“……”   云禧抱着孩子也出来了,娘俩都穿着酱红色夹衣,衣摆上都缝着两个大布口袋,又好看又相似。   他瞅瞅自己的姜黄色夹衣,不由有些羡慕。   云禧问王铁柱和小果子,“山里冷,让你们带棉衣都带上了吗?”   俩人一起点点头。   季昀松一怔,“对啊,山里确实比京城冷,我也得带一件,小果子……”   云禧指指王铁柱手里的大包袱,“已经给你带上了。小果子,去检查一下厨房和中堂,看看有没有落下的,山里什么都没有,少了哪样都很麻烦。”   “是。”小果子连蹦带跳的往院子里去了。   季昀松心里热乎乎的,见王有全撤走了马和骡子的饮水桶,便道:“王叔,家里就拜托了,王爷爷身体不好,吃用别省着。”   “诶!”王有全看看自家衣着一新、眉眼昂扬的儿子,眼里满是高兴,“放心吧,松爷。”   他们一家跟着主家吃,主家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一家人的气色比来的时候不知好了多少倍。   而且,枯荣堂的活儿不重,主子不多,好伺候,比起从前的日子,他们一家就像掉到了福堆儿里。   ……   云禧带了两辆车,小果子和王铁柱一人赶一辆——王铁柱拉货,小果子拉人。   九月的早晨有些寒凉,车厢中光线昏暗,云禧抱着昏昏欲睡的小豆豆,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季昀松想着等会儿就要与皇上随行,跟季春景见面,心情不由有了几分激动,不时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明秀街上很安静,一整条街,只有他们的两辆车。   快到西城门时,一阵马蹄声从后面疾驰而来。   季昀松耐不住了,拿起一条小被子,小心翼翼地遮住豆豆的头脸,打开了车窗。   一匹黑色骏马与他们擦肩而过。   季昀松看到了那人的侧脸,小声道:“原来是云七爷。”   云禧无动于衷。   季昀松关上车窗,“你不紧张吗?”   云禧睁开眼,“我为什么要紧张?”   微熹的晨光照在那张白皙的脸上,蝴蝶羽翼一般的睫毛抬起,露出一双清澈有神的黑眸……   季昀松看呆了,他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觉,不是绝美,更不是娇艳,但就是无法挪开目光。   云禧见他傻愣愣的,以为自己的话刺激到他了,又道:“别怕,在那种场合下,只要少说话少做事,干什么都慢半拍,就不太容易出错。当然,也不太容易出色便是了。”   “嗯。”季昀松强制自己挪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干巴巴地说道,“你说的对。”   出了西城门,门外已经等了一大群人,至少三四十辆车,大抵都是各大家族派出来露脸的年轻子弟。   云禧趴在窗口看了一眼,笑道:“效率越是低下的社会,就越容易内卷,真是太可怕了。”   季昀松一向觉得自己智商不差,博学多才,但硬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核心含义。   他不耻下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云禧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   季昀松重复好几遍“内卷”,又咀嚼好几遍“效率”,重重点头,“言之有理,你是从哪儿……哦,我知道了,是云老先生。”   云禧微微一笑,条件反射是个好东西,季昀松已经学会抢答了。   “麒麟军来了。”小果子禀报了一声。   季昀松探出头,又飞快地缩了回来,“来人是云琛。”   云禧心里一紧,“他看见你了吗?”   季昀松摇摇头,他们没有对上视线。   小果子又道:“松爷,云娘子,大家都下车了。”   季昀松打开车门,“皇上可能要到了,你把孩子放下,千万别让他醒了。”   “嗯。”云禧挪动一下,轻轻地把豆豆放在被子上,准备下车。   “娘。”豆豆清晰地叫了一声,睁开眼睛,眨巴眨巴,“抱抱。”   季昀松顿觉头皮发麻,他无法想象,大家都在叩拜,他家儿子或哭或笑的情景。   云禧用食指挡在唇前,“嘘”了一声,“娘可以抱你下去,但你要安安静静的,知道吗?”   豆豆点点头,“抱抱。”   云禧说话算话,带他下去了。   季昀松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城门内马蹄声大作,一队带刀侍卫纵马出来,飞快地在城门两侧分成两队,随后就是明黄色的銮驾,再往后是郑太后的凤辇。   城门外顿时安静下来了,百十号人跪了一地,三呼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话都是这个话,但喊得不那么整齐,无人指挥,做不到电视剧里一样。   云禧觉得,可能比菜市场强点儿,但不多。   豆豆站在她身边,小手抓着她手臂,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张着小嘴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郑太后过来时,一眼就瞧见了这个全场唯一站着的小家伙。   她对李嬷嬷说道:“你看看,那孩子旁边跪着的是不是云大夫?”   李嬷嬷探出头,仔细看了片刻,“回禀太后娘娘,正是云大夫。”   郑太后笑道:“那孩子真是可人,你快把人叫来,让哀家抱抱。”   婉仪公主抱住她的手臂,“皇祖母,孙女不好吗?”   郑太后拍拍她的手,“哀家的孙女当然好,但哀家老了,抱不动你了。”   婉仪公主噘起了嘴。   銮驾过去了,一干人站了起来,云禧还在拍膝盖的灰,李嬷嬷就到了。   她说道:“云大夫,太后娘娘有请,还有这位小少爷。”   云禧迟疑地看向季昀松,后者点了点头,便道:“嬷嬷,容我给孩子把把尿,稍后就到。”   李嬷嬷回去禀报了。   季昀松道:“太后娘娘让去,咱就得去。你多加小心,孩子千万不要撒手。”   “我知道,你放心吧。”云禧走到车后,让豆豆尿了泡尿,然后带上准备好的煮花生煮毛豆过去了。   季昀松目送云禧上了太后娘娘的车,紧张地搓搓手,心道,老天保佑,但愿不要出岔子。   小果子道:“松爷,咱也走吧。”   季昀松点点头,准备上车。   “真想不到,吃软饭居然也能吃到这里,了不起啊。”一辆马车经过,季春景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能来就是本事,怎么,你羡慕吗?”杨道文恰好到了,他拍拍季昀松的肩膀,“难得一起出游,我们一起走。”   季昀松淡淡地看了不远处的云琛一眼,笑道:“好,一起。”   二人相携着上了马车。   “这都没发火,啧啧。”云琛的亲卫云小一咋了两声舌,“这位小季大人是个狠角色。”   云琛道:“身世孤苦的穷孩子,却能以连中三元的姿态杀进翰林院,可见其实力。季春景斗不过他的,可惜了。”   云小一知道,他这句“可惜了”,指的是“季昀松不是他妹夫”而言。   老胡昨天就回来了,他找到了云禧的户籍和云家的邻居,他们都可以证明,云一针和云禧是虞州本地人。   尽管虞州当年遭了大灾,无人能证明云一针是坐地户,但云一针是游医不假,且针灸技术高超。   老云七爷不懂医术,样貌也大不相同。   季昀松的身世可查,云禧的身世可查,只要不危及皇上、太后娘娘,以及建平长公主一家,他家三爷便也不会再理会云禧一家。   ……   云禧带着孩子和吃食上了太后的车驾。   郑太后免了云禧的礼,让她带着豆豆坐到她前面的锦垫上。   郑太后捏捏豆豆的小胖手,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豆豆。”豆豆也好奇地打量着郑太后,目光落在郑太后头上的一支凤钗上,认真地对云禧说了一长串的话,“好#&*……”   小家伙衣着可爱,长得好看,不胖不瘦,一脸聪明相,别提多招人稀罕了。   郑太后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把搂过去,在他脸颊亲了一口,问云禧,“他说的什么,云大夫知道吗?”   云禧道:“他都是瞎说的,大概在夸太后娘娘的凤钗好看吧。”   豆豆点点头,“好看。”他飞快地伸出小手,在太后头上摸了一把。   云禧吓了一跳,赶紧警告道:“豆豆不许胡闹,这是太后娘娘。”   豆豆点点头,正八经地跟郑太后打招呼,“太逗娘娘。”   “哈哈哈……”郑太后差点笑喷了,“哀家这么正经,怎么就成太逗娘娘了呢?”   两个嬷嬷捂着嘴也笑了起来。   云禧抹了把冷汗,解释道:“这孩子说话太早,还爱学话,民女也是没有法子。”   郑太后道:“这孩子很聪明嘛。”她指着李嬷嬷,“李嬷嬷。”   豆豆拍拍手,“你伯伯。”   “哈哈哈……”郑太后笑得直拍桌子。   云禧赶紧把豆豆抱了回来,“太后娘娘,这孩子舌头便宜,大多字都只学个样子,说不好。”   婉仪公主也笑得不行,闻言问道:“那你还带他出来做什么?这么小,西山又冷。”   这个问题问得很没脑子。   毕竟,没有太后娘娘的旨意,云禧不可能带孩子出来。   太后娘娘先看婉仪一眼,又看向云禧。   云禧道:“回禀婉仪公主,托太后娘娘的福,豆豆才能从一方小院子里走出来,欣赏西山的壮美。多开眼界,心胸也能宽广,教育必须从小抓起来。”   婉仪撇撇嘴,“就会拍马屁,这么点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别说风景,我看他连树都不认识吧。” 第58章 住处   郑太后让李嬷嬷打开窗子, 问豆豆:“树在哪儿?”   豆豆伸出小手,指向路旁一棵遒劲的老槐树,“歪树。”   郑太后瞧了眼婉仪公主, “他不但知道什么是树, 还知道什么是槐树呢。”   她的语气有些严厉, 婉仪缩了缩脖子。   郑太后重新靠在大迎枕上, 对云禧说道:“哀家累了, 云大夫先带豆豆回去吧。到行宫后,你再带他来,哀家很喜欢他。”   云禧明白, 郑太后这是要教导孙女了,让她回避呢。   “是, 民女告退。”   待车停稳了,云禧抱着豆豆走了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暖暖的光照亮了整片大地,田野广阔,草木旺盛。   放眼望去,心胸也开阔了几分。   云禧本想带着孩子走走, 晒晒太阳,无奈车马连绵, 烟尘太大, 只好从背包里找出两块布巾, 一块系在豆豆脸上, 一块系在自己脸上。   土匪打扮的两母子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很快就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一个姑娘趴在车窗上问道:“这位是云娘子吗?”   云禧看过去, 仔细辨认了一下, “云四姑娘?”   云四笑眯眯地敲了敲车厢, “是我,路上土大,我载你们一程。”   云禧本想拒绝,但车夫已经停下来了,只好迅速上了马车。   云四道:“一看眼睛我就认出你了,这是你儿子吗?小家伙好好看呐!”   云禧把面巾摘下来,收好,说道:“我儿子豆豆。”   豆豆朝云四敷衍地“啊”了一声,就算打过招呼了,往云禧怀里一钻,闭上了眼睛。   云禧知道,豆豆累了,不想应付陌生人了,便往怀里搂了搂,随意找了个话题,“云四姑娘会打猎吗?”   云四让婢女给云禧倒了杯茶,“我叫云琰,云大夫叫我云四就成,不用姑娘来姑娘去的。”她拿起身边的一把木角复合弓,“我和二叔学过骑射,但出来打猎还是第一次,云大夫呢,你会骑马吗?”   云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问题。   原主肯定不会,而且生活环境也不允许,但她会骑马,也会射反曲弓,技术都相当不错。   云禧斟酌着说道:“看人骑过,感觉不算太难?”   “一看你就不会,骑马哪有那么简单,哈哈哈……”云四大笑起来。   “咚咚!”有人在车厢顶上拍了两下,“四姐,你跟谁在一起呢?”   “云璟?”   云四收敛笑意,打开车窗,“我说了你也未必认识。”   云禧笑道:“是云七爷吗,我们认识。”   “云大夫!”云璟惊喜地叫了一声,“你也来啦!”   云禧道:“是啊,皇上和太后娘娘让我随行。”   “我说呢!”云璟对另一个人说道,“父亲,刚才说话的就是云大夫,教我武当剑法的那个。”   云文洛在云璟的另一侧。   云禧看不到人,只听得到声音:“云大夫,现在不方便,咱们营地见?”   建平长公主的驸马,说不定也是原主的爹呢。   云禧心里一热,很想看看此人,但还是忍住了,说道:“驸马爷好,营地见。”   父子二人走远了。   云禧问道:“建平长公主也来了吗?”   云四道:“长公主喜静,从不掺和这样的事。”   云禧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释然。   太阳升到半空中时,前面的车驾停下来休息,云禧谢过云四,回到了自家车上。   季昀松见他们娘俩平安归来,总算松了口气,问道:“你们一直在太后娘娘车上?”   “没有……”云禧一边叙述经过,一边从食盒里取出一壶热羊奶,给豆豆倒一碗,又把花生毛豆拿了出来,“咦,你怎么没吃?”   季昀松道:“这些不是带到营地吃的吗?”   云禧捏起一个豆荚,咬出豆子,把皮扔在一旁的小篓子里,再倒上两杯茶,“没有零食的旅行不是好旅行,你拿一些分给小果子和王铁柱,俩孩子辛苦,让他们也尝尝。”   季昀松找出两只小铜盆,一个盆里装一些,给小果子递了出去。   很快,季昀松就明白了云禧那句话的真谛。   吃着小零食,喝着小茶水,逗逗小儿子,偶尔还能睡上一觉,简直是神仙过的小日子。   季春景的那句话在他脑海里逐渐淡了下去,他心想,软饭是不好吃,但要看这饭是谁给的。   云禧从未高高在上过,这碗饭他便是吃了又如何?   ……   西山在京城以西一百里地处,地势较高,温度较低,草场、森林,矮山、溪流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融合,是动物们繁衍生息的绝佳之地。   傍晚时分,车队穿过了最后一个村庄。   季昀松靠在右侧车窗旁,指着前面半坡上的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宅院说道:“那里就是行宫了。”   云禧凑过去看了看,“很小,住不下这许多人。”   豆豆被云禧挂在胸前,指着灯火说道:“亮!”   季昀松道:“对,亮。”   骑马赶上来的年轻人闻声看了一家三口一眼,走过去,回头又看了一眼,对他的同伴说道:“你认得他们吗?”   他的同伴看了看,“不认得,但这一家子长得可真好。”   先前的年轻人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另一个同伴说道:“听说翰林院的小季大人带孩子来了,估计是他们一家吧。”   年轻人又看了一眼,“原来是探花郎啊,那没事了。”   几个人说笑着走远了。   他们的说话声很大,方圆十几丈之内听得清清楚楚。   季昀松下意识地转转扳指,用余光瞄云禧一眼,见她没动,他便也不动了——不过议论几句而已,一个妇道人家都能淡然处之,他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云禧道:“落日很美,落日背景下的行宫更美。”   豆豆跳了起来,“美美。”   季昀松道:“行宫没有我们的份,瞧见那边的帐篷了吗,两侧的营地才是我们住的地方。”   云禧不以为意,“那不也挺好的吗?正好没住过帐篷。”   季昀松有些担心,“听说帐篷四处漏风,只怕孩子睡不安稳。”   云禧道:“孩子没事,困了哪儿都能睡,而且我带了油布,不会有问题的。”   ……   车停下了,几个太监在前面指挥,马车们被井井有条地停在一处,马和骡子则进了一个大棚子。   云禧和季昀松拿上随身物品下了车,等王铁柱和小果子安顿好车和骡子,再留下王铁柱看东西,带着小果子一起去找住处。   住处是由行宫门口的两个老太监安排的。   云禧和季昀松赶到时,季春景和杨道文正在那里等他们。   杨道文道:“明昱,快点拿牌子,咱们最好住一处,到时候有个照应。”   季春景微微一笑,“明昱,这里未必有你们的住处,祖父说让你们跟我们一起住。”   季昀松瞄了放牌子的条案一眼,上面的木牌已经很少了,寥寥几个,而后面确实还有一些官员没上来。   老太监问道:“这位大人是哪一家?”   季昀松道:“翰林院,季昀松。”   老太监挨个牌子看一遍,抱歉地笑了笑,“季大人,没有了。”   季春景适时地开了口,“走吧,四弟,祖父还等着你们呢。”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眼里的笑意已然呼之欲出了。   云禧尴尬极了,暗道,难道是太后娘娘安排她来,却忘记嘱咐下面的人安排住宿了?   这回可真是丢人了!   她想了想,说道:“不要着急,我去问问太后娘娘。”   杨道文好心劝道:“太后娘娘累了,这个时候不好打扰,你们人少,跟我们挤一晚吧。”   “六爷!”他的小厮叫他一声。   “我自有道理。”杨道文道。   两个老太监,季春景和其小厮,四道目光齐齐注视着季昀松,像在看一场天大的大笑话。   季昀松正要开口,就见一个眼熟的嬷嬷从行宫里走了出来。   她说道:“小季大人、云大夫,太后娘娘让老奴在偏殿安排了房间,你们若收拾好了,就跟老奴过去吧。”   季昀松如释重负,拱手笑道:“有劳嬷嬷,还请前面带路。”说完,他又对杨道文说道,“今天晚了,咱们明日再聚。”   杨道文也笑了,“好,明日马上见。”说完,他挑衅地拍了季春景的肩膀一下,“季大人,告辞咯。”   季春景的笑意早就僵在了脸上……   季昀松平静地朝他点点头,跟上云禧,朝行宫内走了过去。   行宫不大,只有三座并排的院落,最东面一座住的是郑太后,中间嘉元帝,西边住的两位老王爷。   云禧季昀松跟嬷嬷进了东院,按惯例,他们应该去叩头谢恩。   几人刚走到正堂门口,就听见后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云禧回头一看,与一个中年男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恰在这时,豆豆推了推云禧的胸口,“尿,尿。”   孩童的声音清脆稚嫩,格外引人注意。   中年男子果然看向了小豆豆,他的目光闪了闪,再看向云禧时,眼里就多了一抹狐疑。   云璟上前一步,“父亲,这位就是云大夫。”   中年男子道:“云大夫……姓云?” 第59章 同塌   云禧心里咯噔一下。   季昀松适时地上前一步, 长揖一礼,“给驸马爷请安,下官季昀松, 翰林院修撰。这是我家妻主, 云大夫, 云禧。”   云璟笑嘻嘻道:“父亲也觉得云大夫像外祖母吗?”   “的确。”云文洛勾了勾唇角, 表情顿时柔和不少, 笑道,“孩子要尿尿呢,云大夫快些去吧。”   “尿尿。”豆豆挥着小拳头, 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云禧与云文洛福了福,又与嬷嬷说一声, 嬷嬷指着一进院落的倒座房告诉她,西边第二间就是他们一家这几天要住的地方。   云禧返回一进,刚用小尿壶给豆豆接完尿,季昀松便自己回来了。   他说道:“太后娘娘累了,免了谢恩,李嬷嬷请你换换衣裳, 一刻钟后过去一趟,给太后娘娘推拿推拿。”   驸马爷走了。   云禧松了口气, “小果子去接王铁柱了吗?他俩住哪里?”   季昀松把豆豆抱了过去, “隔壁, 他们跟小太监一起, 你放心吧。”   ……   云禧去给郑太后按摩时, 云文洛带着云璟进了自家营地。   云四在帐篷外放了张条案, 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饮茶。   云璟小跑过去, “四姐好雅兴。”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随即又弹了起来,“父亲请坐。”   云四也站起来了,“二叔坐侄女这儿吧,里面还有一把呢,我这就让人拿出来。”   云文洛顺着她的意思坐下了。   云四接过婢女送来的茶杯,问云璟:“你怎么认识云大夫的?她住哪儿了?”   云璟“啧”了一声,“人家跟太后娘娘一个院子。”   云文洛端起茶杯,喝一口热茶,“这位云大夫有点意思,不卑不亢,实在不像小地方出来的姑娘。她的医术很好吗?”   “不但医术不错,止血药也是一等一的好。”云琛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儿子见过父亲。”   云文洛微微颔首,翘起二郎腿,手中的核桃又“唰啦刷啦”地磨了起来,“臻美,她都医治好谁了?”臻美是云琛的表字。   云琛道:“罗大人的老父亲,宁国公,前几天买了一家子,老头儿病得很重,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有西城兵马司指挥的老父亲。”   “嗯。”云文洛又喝了口茶,“女大夫医治的都是男病人?那位姓季的年轻人有点儿意思嘛。”   云璟不以为意,“救死扶伤嘛,这有什么。”   云琛接过云四送过来的茶,摇摇头,“不成体统!”   云四道:“我觉得蛮好,男大夫不一样看女病人吗?”   云琛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四妹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云四吐了吐舌头,“我去看看晚饭好没好。”她不敢再说,找借口遁了。   云文洛问云琛,“你查过了?”   云琛道:“查过了,其祖父云一针,是名游医,二十年前就在虞州了,不大可能是妹妹。”   云文洛下意识地点头,但眼神却有些飘了。   他心道,虽然云禧跟他和长公主都不像,但那小男孩跟一岁的小鱼儿非常神似,具体哪里像他也说不好,就是一刹那的直觉。   将近十八年过去了,小鱼儿在他脑海中的印象早已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然而就在小男孩蹙着眉头喊“尿”的一刹那,他觉得他看到了他的小鱼儿。   作为一个钻研画技多年的人,他在云禧脸上看到了七叔的脸型,七叔的鼻子,太后娘娘的眼睛,和母亲的嘴。   这是一个集合了他们云家人优点的相貌。   看起来谁都不像,但其实谁都像一点儿。   他知道云琛为什么说不是,那是因为七叔并不会医术,但他知道,七叔那位相好会医术,而且以针灸见长。   ——七叔带他出去玩的时候,见过那人,那人当时用银针救了一个中暑的老者,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而且,七叔虽不在武当门下,但武当剑法还是会的。   云琛道:“父亲觉得她像妹妹吗?”   云文洛转着核桃,“有一点像,瞧着很亲切。”   “这么多年过去了,瞧着亲切的一直不少。父亲劝劝母亲,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说到这里,云琛起了身,“儿子去巡视巡视,一会儿就回来。”   云文洛挥挥手。   待云琛走了,云文洛问云璟,“如果能找到你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云璟道:“母亲就不会在中秋时闷闷不乐了呀!”   云文洛又问,“你喜欢你姐姐吗?”   “当然!”云璟回答得很快,但马上又对此有了怀疑,“好像也不好说,毕竟我都不认识她呢。”   “如果……”云文洛笑着摇摇头,把真正想说的话吞了回去,“说的极是,十七年,漫长的十七年,足以让人忘记一切了。”   ……   云禧从郑太后的寝宫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豆豆喝了羊奶,早就睡熟了。   季昀松环抱着小家伙,也睡得很香。   一间房自然只有一张床,而且古代的架子床都不大,两个成年人正好,加上孩子就局促了。   云禧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豆豆,也觉得小家伙跟自己长得很像。   如果云文洛因他产生一丝联想,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相信季昀松也能想到这一点。   好麻烦呐。   云禧在心里叹了一声。   她不觉得被长公主认回去是件好事,凭她的能力,完全可以为自己铺出一条光明大道,根本不用借助云家和长公主的力量。   “你回来了?”季昀松忽然醒了。   “刚进来。”云禧端着烛台退了一步,“我看看豆豆。”   “看看你们到底像不像吗?”季昀松翻身坐起来,趿拉着鞋走到八仙桌旁,掀开盖碗,“给你留饭菜了,但已经凉了,茶还热着,喝吗?”   “不喝。”云禧在椅子上坐下,“我刚才在太后娘娘那儿吃过了,你吃饱了吗?”   季昀松点点头,“吃饱了,还给小果子王铁柱送了点儿。”   云禧道:“那就好,出来玩吃好喝好最重要。”   季昀松笑了笑,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未见过云禧这种人,不单平等对待他,甚至能平等对待买来的下人和雇来的婆子。   他给她续了水,压低声音说道:“驸马爷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云禧道:“有可能。”   季昀松问:“你怎么考虑这件事?”   云禧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季昀松若有所思,“你觉得什么时候是时候。”   云禧道:“大约是……皇上也觉得我这个大夫很有价值的时候吧。”   这句话绝非吹牛。   季昀松学着她的样子竖起大拇指,“好主意。”   他现在不担心云禧回到云家后,不放他自由,只担心云禧回去后,被云家禁锢在后院里。   云禧苦笑,“但这件事已经脱离掌控了,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季昀松回想着见面时的情景,安慰道:“感觉他不像很确定的样子,沾着皇家血脉,绝不会像季家这般马马虎虎,我们还有时间。不过……”   他斟酌着,“云老先生有东西留下来吗?”   云禧略一迟疑,“有个小孩子的襁褓,但上面没有独特的记号。”   没有记号,就不确定她是云家的孩子,也就不会有人指责她没心没肺。   季昀松干了水杯里的水,“认得的人自然认得,你运气不错。”   两个相似的人,却有不相同的命运。   如果季昀松有能证明他是季家血脉的直接证据,季家绝不会这样对他。   所以他是有感而发。   云禧夹起一块虾仁,放到嘴里咀嚼着,“我觉得你的运气也不错,离开季家,自主决定你的人生不好吗?”   季昀松知道,云禧这句话等于再一次的承诺。   但他并不觉得有多高兴,反而不大想听。   二人吃了点菜,聊了会儿长公主府,便各自洗漱,一起上了床。   云禧还是头一次跟成年男人睡一张床,心里有点忐忑,但她是现代人,可以装着无动于衷。   她换上睡衣,在床边坐下,说道:“你睡里面吧,孩子等会儿该尿尿了。”   季昀松红着脸爬了上去。他是男人,二十一岁的正常的年轻男人。不同床倒也罢了,一旦同床就难免有某种幻想——一年多前的那次混乱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他觉得某处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云禧见他一上去就背对着孩子,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心道,可怜的孩子,委屈你了,忍着吧。   人和动物都有欲望,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学会了控制。   季昀松不知念了多少遍心经,终于在豆豆尿完尿之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禧坐一天车,带一天孩子,到行宫又给郑太后按摩,着实累得不行,一倒下就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季昀松被豆豆的巴掌招呼醒了。   他一睁眼,就见豆豆撅着屁股趴在他的枕头边上,一只小手扬着,好像还要再打。   爷俩对上眼神后,小家伙“啊”了一声,小手落下来,指了指床尾的部分。   季昀松下意识看过去,就见自己的手臂正搭在云禧的腰上,小腿也在云禧的小腿上了。   他吓了一跳,赶紧把手和腿撤了下来。   恰在这时,云禧睁开了眼睛……   季昀松的脸又红了,干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云禧坐了起来,搓了搓脸,“没关系,儿子都有了,不差这一点儿。”   季昀松:“……” 第60章 选择   夫妇二人配合默契, 一个带孩子,另一个洗漱、换衣裳,不到一刻钟就收拾齐整, 闲闲适适地出了门。   差不多卯时刚过, 天刚蒙蒙亮, 清新的空气中沾染了烟火气, 虽不清新, 却也是熟悉的味道。   大门二门都开了,一家三口出去时,恰好碰到李嬷嬷从二门里面出来。   李嬷嬷小碎步追上来, “云大夫,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云禧道:“我们想出去看看日出。”   “日出, 那有什么好看的?”李嬷嬷不解,“云大夫稍等,老奴去禀报太后娘娘。”   说完,她转身走了。   季昀松问:“你要看日出?”   豆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日哭。”   云禧噗嗤一笑,“其实也不是特意, 就是时间赶上了而已。”   这个时代的人大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煞有介事地看日出, 显得有些中二。   但太后娘娘不一样, 她未进宫之前, 一直被禁锢在后院, 进宫之后, 则一直生活在深宫。   总的来说, 她跟现代生活在大城市中的人大同小异, 不会特意看日出, 也经常看不到日出,所以对日出的期待也跟宫女嬷嬷们不一样。   一家三口稍稍站了一会儿,小果子和王铁柱就来了。   又过片刻,郑太后扶着两个嬷嬷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不情不愿的婉仪公主。   李嬷嬷道:“娘娘口谕,不必跪了,再跪天就大亮了。”   云禧便不跪了,笑着迎了两步,“太后娘娘怎么想起看日出了?”   大青妇女不裹小脚,郑太后虽然扶着人,但步履稳健,身上披着一件领口袖口装饰着出风毛的裘皮大氅,富贵逼人。   她说道:“哀家上一次看见太阳出来,还是跟先皇在潜邸的时候呢。多少年过去了,哀家已经不记得日出是什么样子了。”   云禧道:“今天有云,但又不算多,应该很好看。”   郑太后有些神往,“托你的福,但愿如此。”她看向小豆豆,“山里天气冷,尤其是早上,诶哟,这小人儿精致啊!”   云禧给豆豆裹了件姜黄色的棉斗篷,斗篷上有帽子,帽子上缝了两只兔子耳朵,带在脑袋上又俏皮又可爱。   豆豆“哈哈”一笑,转身趴到云禧怀里去了。   郑太后拍拍他的小屁股,“瞧瞧,他还知道不好意思了。”   云禧笑着说道:“这孩子时而明白,时而不明白,若是冲撞了太后娘娘,还请原谅民女无心之罪。”她先打个预防针,以免小定时炸/弹发生爆炸,连累了大家。   郑太后道:“小孩子都这样,你不要太紧张。”   一行人说着话,出了行宫,然后右转,沿着宽宽的青石板路上山(丘陵)。   转过一道弯,再绕过一大片树丛,山顶就近在眼前了。   太后娘娘指着山顶上的一群人问道:“中间的是皇上吧。”   光线不亮,不到近前看不清爽。   李嬷嬷打量片刻,说道:“身形很像。”   山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立刻呼啦啦迎了下来,走在中间的果然是皇上。   “母后怎么也来了?”嘉元帝殷殷地扶住了郑太后。   “云大夫说要看日出,哀家就跟着来了。”郑太后说道。   嘉元帝凉飕飕地看了云禧一眼。   云禧觉得很冤枉,心道,分明是你老人家自己要跟上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事实如此,可话不能那么说。   她说道:“启禀皇上,太后一直坚持活动身体,爬这座矮山不成问题。另外,日出时分风景格外壮美,这也是此番出行的意义所在。”   郑太后不高兴地说道:“怎么,哀家还扰了你的雅兴不成?”   嘉元帝赶紧赔了个笑脸,“那哪能呢?跟母后一起看日出,是儿子的荣幸。”   片刻后,一行人登上了山顶——上面有一处观景台,四周有木桩做围栏,平坦且安全。   凭栏远望。   视线穿过一大片田野,再越过京城的繁华,与地平线交接……   很快的,那里有几道轻云先红了,随后一道浓云边镶嵌了金色的边。   一个红彤彤的煎蛋露出小半个头,光线愈加明亮了。   西北风吹着大片的云朝天际滚滚而去,瞬间染上万道霞光……   郑太后感慨道:“确实很美,让人心胸开阔。”   嘉元帝负手而立,颔首道:“去年刚到这儿老天爷就开始下雨,儿子在行宫里住了三天,这次天公作美,儿子这是托了母后的福啊。”   “微臣给太后娘娘请安。”几个老臣一起过来了。   云禧和季昀松带着孩子让到了一边。   季昀松道:“驸马爷也在。”他往四周看一眼,又道,“他带画具上来的。”   云禧也看见了。   云文洛画了一幅山水画,构图不错,色彩浓烈,颇有写实的意思。   “啊!”豆豆指着画,身子使劲往下够,意思是要靠近了去看。   云禧抱紧他,在包子脸上亲了一口,“豆豆乖,娘回去就给你买画纸和颜料,咱回家去画,好不好?”   “不好。”豆豆说得非常清晰。   “这孩子能听懂大人的话了?”有人惊讶地问道。   云禧一回头,与云文洛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她心里又是一个咯噔,勉强笑道:“倒也不见得听懂,但他知道我不同意他玩驸马爷的笔墨。”   “可以抱抱吗?”云文洛朝豆豆伸出双手。   豆豆往后靠了一下,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云文洛没有缩回去,“唰啦唰啦”地转着手里的核桃,笑道:“我让你玩我的颜料。”   豆豆看着他的手,像在好奇那是什么东西。   云文洛张开手,手上放着两个滴溜圆的核桃——他这是武玩,声音很大。   他说道:“核桃。”   “核桃。”豆豆这次学的不错。   云文洛把核桃递了过来,小家伙一手拿一个,就不排斥他的怀抱了。   云禧只好把小家伙送了过去。   云文洛抱着豆豆坐在小凳子上。   豆豆用一个核桃去敲另外一个,发出“啪啪”的声音,然后再磨,却始终搞不出云文洛弄出来的动静,便也罢了,扔了核桃去抓毛笔。   季昀松相当有眼力见,已经把云文洛画好的宣纸撤下来,换上了一张空白的。   云文洛把一只干净的毛笔递给豆豆。   豆豆抓住,蘸满红色,在纸上用力一戳,然后又胡乱画了一大堆线条。   云文洛连连点头,“这孩子真聪明,他大概是知道红色的意义的。”   季昀松有些骄傲,“晚生教过几次晚霞,他记住了。”   豆豆扔下毛笔,“大阳。”   郑太后也在看着他们,说道:“这小家伙聪明得紧,将来准是栋梁之材,快给哀家抱过来。”   云文洛亲自抱了过去,交给李嬷嬷,说道:“太后娘娘,这孩子我瞧着很有眼缘,看到他仿佛就看见了小鱼儿。”   郑太后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这样的话不要在建平面前提起。”   云文洛恭声道:“是,微臣省得。”   云禧顿时出了一脑门子汗。   云文洛用余光瞄她一眼,见季昀松也在看着他,便迅速地荡了开去。   下山的时候,云禧和季昀松作为地位最低的两位,远远地走在后面。   云文洛收拾完笔墨,很快就追了上来。   路过云禧身边时,他忽然放慢了脚步,“你就是我家小鱼儿,对不对?”   他语速很快,声音不大,几乎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   云禧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打懵了,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小鱼儿是谁?”   云文洛注视着云禧的眼睛,“小鱼儿是我丢失的女儿,豆豆跟我的小鱼儿很像,你祖父不叫云一针,叫云中晖吧?”   这一句就像匕首一样,牢牢地架在云禧的脖子上,如果她答不是,就等于切断了退路,而且对原主和长公主一家也不公平,如果她答是,就可能从此失去了自由。   季昀松紧张地盯着云禧,生怕她说错话,却又不能替她说话。   云禧艰难地说道:“自打我记事起,祖父就叫云一针。”   “哦……”云文洛别开视线,看向初升的朝阳,“我明白了。很好,到底是云一针养大的孩子。”   这句话云禧没法接。   隔了一会儿,他又道:“听说你医术不错,我有些风湿痛,改日找你看看。”   云禧松了口气,“好,医馆就在明秀街上,叫枯荣堂,民女一定为驸马爷排忧解难。”   云文洛摆摆手,快步走远了。   云禧和季昀松面面相觑良久。   云禧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驸马爷果然如传说的那般不羁。”季昀松笃定地说道:“他差不多认定你了,但同样觉得某些地方不适合你,所以给了你选择的余地,你拒绝了他就懂了。”   云禧也这么认为,心里不由有些愧疚,“人家这么好,我却这么自私,怪不好意思的。”   季昀松笑了笑,从一旁的灌木上揪下一颗酸枣放到云禧眼前,“亲情有时候就像这酸枣,看着红彤彤,格外诱人,但真吃下去了,准能酸掉一口好牙。你就按照既定计划来吧,不要动摇。”   云禧笑了,“谢谢你季昀松,能碰到你,也是我的幸运。”   季昀松深以为然。   他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云禧的奇思妙想,但有足够的理解和宽容,让云禧做想做的事情——尽管那些事情为世俗所不容。   ……   下山后,云禧一家蹭完太后的早饭,又跟太后前往骑射场,观看士族子弟的骑射大赛。   郑太后跟嘉元帝坐在一起,云禧带着豆豆跟嬷嬷和宫女们混在一处。   季昀松去找杨道文了——皇上有旨意,让他一道下场,与众儿郎一起比试比试。 第61章 赛马   杨道文把季昀松带到他的社交圈子中。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的朋友大多是有能力、肯务实的人。   季昀松连升两级, 云禧又得了郑太后的青眼,大家便高看他几分。   他在这个圈子里适应良好。   一干人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等司礼监的大太监分配比赛顺序。   杨道文小声嘱咐道:“明昱, 围场里的马野得很, 你一定要选一匹温顺的, 否则不但你出事, 还可能牵连到别人, 那样事情可就闹大了,另外……”他看看四周,凑近季昀松的耳朵, “小心检查一下,以免中招, 某些人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呢。”   季昀松心中一凛,“他敢?”   杨道文拍拍他肩膀,“我是让你再谨慎一些,倒也不用太紧张。依我看,多半会强配给你一匹野马,总之, 我们小心为上。”   季昀松的确想在皇上面前露露脸,但绝不是通过赛马的方式, 此番赶鸭子上架, 不可能不紧张。   毕竟, 他骑马的机会少之又少, 上一次骑, 还是两年前在府学学习骑射的时候。   季春景和云璟等人在一处。   他们是另一个团体, 以皇子、世子、皇亲贵胄为主, 与杨道文等人泾渭分明。   “诸位世子、大人、公子们, 咱家给诸位请安啦。第一轮马上开始,一组十人。有想在第一轮比,并有比拼对象的吗?皇上说了,但凡公开宣战的,胜利者有赏……”   一个公公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两伙人中间的一张小台子上,尖声宣告了一番。   “我来!”云璟第一个跳出来,“姜五,我要挑战你。”   姜五“嘁”了一声,“跟我比,你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云璟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早就找了师傅,已经苦练一个月了。”   “你怎么知道的,又是你哥对不对?”姜五气得直跳脚,“比就比,看我今天怎么赢你!”   二人气势汹汹地站了出来。   那大太监笑了笑,“还有吗?没有咱家就安排了。”   一个少年说道:“听说新科状元和新科探花都在,而且同出晋安侯府,让他们先比一场如何?”   “大皇子此言甚妙,这一局大家伙儿可是等待多时了。”   “没错没错,来之前咱们就预测过输赢了。”   “哈哈哈……听说不寒骑射功夫不错,不知那位小季大人表现如何?”   ……   杨道文蹙起眉头,看向季昀松。   季昀松面色如常。   “季昀松靠抄书支撑学业,饭都吃不饱,会骑马就不错了吧,这个结局也要预测吗?”一道清冷的声音盖过了现场所有的聒噪。   现场顿时安静了。   所有人都朝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只见云琛手压腰刀,鄙夷地看着一干装腔作势的勋贵子弟。   建平长公主的长子,供职麒麟军,一般人不敢反驳。   大皇子魏邺尴尬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大表哥,你也要比吗?”   云琛看了眼季春景,“我不比,只是看不下去而已。”说完,他朝云璟招招手,“七弟,你和姜五稍后再比。”   ……   “云将军说得极是。”   “不知谁出的主意,够馊!”   “这就叫柿子捡软的捏?”   ……   现场又是一阵骚动。   季春景面色不改,坦然以待。   他很清楚,这件事跟确实他没关系,主要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看不上季昀松吃软饭罢了——要知道,多少权贵子弟想来狩猎来不了,季昀松却靠一个女大夫混进来了。   魏邺松了口气,对二皇子魏琨说道:“二弟,我们比一场如何?”   “好。”二皇子应战。   第一场比赛最吸引眼球,季春景和杨道文一伙人是绝对不会抢这个风头的。   能上场的人一般有两个自觉,第一,身份不能太差,第二,学会不着痕迹地输掉比赛。   于是,一轮下来后,大皇子当仁不让第一,二皇子以半个身位,屈居第二。   整场比赛毫无悬念,但欢声雷动。   大皇子得意洋洋地走到御座前,单膝跪地道:“父皇,儿臣与二弟宣战,赢了第一局。”   嘉元帝对郑太后说道:“他若跟季昀松比,只怕赢得更爽快些。”   郑太后笑笑,“该怎么就怎么,皇上金口玉言。”   嘉元帝道:“儿子听母后的。”   他对魏邺说道,“既然赢了,就说明你在骑马上有点天赋,朕赐你一个骑射师傅,一匹汗血宝马,你好生学学吧。”   云禧捂着嘴笑了——这位嘉元帝真是位妙人,这般处置既全了大皇子的面子,也起到了教育的作用,比当众训斥一顿效果好多了。   “云大夫快看,小季大人好像要上场了。”一名宫女指了指赛道东边。   云禧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只见季昀松牵着一匹身形高大、皮毛油亮的黑色骏马出现在马场外围。   那匹马极度活泼,一路小跑,又蹦又跳,显见是匹野马。   她心里一惊,赶紧跟李嬷嬷说了一声,抱着豆豆下了看台。   当他们娘俩找到季昀松时,季昀松已经被黑马遛得满头大汗了。   云禧顾不得跟杨道文打招呼,问道:“你怎么选了这么一匹马啊?”   季昀松苦笑,“这已然是我能选到的最乖的一匹马了。”   杨道文附和着点点头,“确实是这样,我也去了。”   皇帝老子的马场,居然没有几匹温顺的马!说出来谁信呢?   云禧只能说,季春景不愧是状元,知道什么时候整人,怎么整。   有进有退,进退自如。   她用余光看看周围,果然发现不少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各个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讨好一匹马并不难。   云禧想起了放在空间里的糖,但转念又想,她的糖太高级,季昀松一定会怀疑。   “马。”豆豆指着马,身子向前冲,努力指挥云禧靠过去。   云禧的目光便落在他手中的大苹果上了——那是太后给的苹果,只是不太甜。   如果有胡萝卜就好了。   “啊,还真有。”她想起来了,她前一阵子去市场时买过,储备了十斤左右,拿出两三根喂马没有问题。   她把孩子交给小果子,假装在挂包里找了一会儿,取出三根胡萝卜交给季昀松,“马爱吃这个,你试试跟它交流一下感情。”   季昀松奇道:“你还带着这个?”   杨道文也道:“这是什么玩意,马真的爱吃吗?”   季昀松接过来,“这是胡萝卜,从没听说过马爱吃胡萝卜,我试试。”   云禧心道,你没听过的事多了。   云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真的假的,小季大人你喂喂看?”   “等一下。”云禧又从挂包里取出一只小刀,“胡萝卜切片,放手心上,慢慢伸到它前面,它吃完后千万不要马上缩手。”   云璟道:“马上缩手会怎样?”   云禧解释道:“它会咬伤你的手。”   王铁柱主动帮忙,他最近切药颇有心得,飞快地把胡萝卜切成了十几片。   季昀松捧着胡萝卜,战战兢兢地放到黑骏马面前,黑骏马闻了闻,欢快地打了个响鼻,舌头一卷,就把胡萝卜卷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   黑骏马吃得摇头晃脑,显然非常高兴。   云禧道:“你摸摸它的脖子。”   季昀松胆子大了起来,果然在马的脖子上摸了几下。   黑骏马亲昵地靠过来,在他手上拱了两下,意思是还要胡萝卜。   季昀松道:“咱们先跑一圈,赢了就再给你吃一根。”   周围就响起了一片嬉笑声。   “大言不惭。”   “自不量力。”   “志大才疏。”   “以卵击石。”   ……   王铁柱和小果子攥着拳头,一眼一眼地剜着说怪话的勋贵子弟。   云禧总算亲身体会到季昀松面临的舆论环境了,她把豆豆抱回来,说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赢就不必了,安全回来就行。”   “咚,咚,咚……”鼓点一声声地响了起来,不徐不疾,这是参赛选手集合的号令。   季昀松摸摸黑骏马的脸,回头对豆豆说道:“豆豆要给爹爹鼓劲哟。”   云禧挥了挥豆豆的小手,“冲啊!”   豆豆有样学样,“冲啊!”   杨道文上了马,看云禧一眼,说道:“走吧明昱,我是不会让着你的。”   季昀松道:“彼此彼此。”   云璟喊道:“小季大人,千万别倒数第一,豆豆可看着你呐。”   “好……诶哟!”季昀松没踩住脚蹬,差点掉下来。   “哈哈哈哈……”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有善意,也有嘲讽。   “你觉得小季大人会赢吗?”云四姑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依我看,你不如这样问,小季大人会倒数第一吗?”婉仪公主也来了。   云禧道:“他基本功差些,但马很神骏,且头脑一向不错,我认为他第一很难,倒数第一绝不可能。”   婉仪打量着她,“看来你很懂嘛,等下我们比一局怎样?”   云四给云禧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答应。   云禧把豆豆往起抬了抬,“多谢公主赏识,民女还要带孩子呢。”   婉仪道:“你这是怕了吗?”   云禧笑了笑,“婉仪公主,民女已经过了吃激将法的年龄了。”   婉仪气得直跺脚,“你等着,我去告诉我父皇。”   “公主且慢。”她身边的一个嬷嬷站了出来,对云禧说道,“云大夫,记得你的身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禧激灵一下,是啊,人家是公主,如果断然拒绝,那一定会有人说她不识时务。   她笑着说道:“这位嬷嬷说得对,民女受教,公主说怎么比就怎么比。”   婉仪公主抬起下巴,“很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她带着几个宫女、嬷嬷回看台上去了。   “咚!”一声巨大的鼓声响起,季昀松等十人出发了。   云禧和云四往前几步,站到围栏边上。   季春景、杨道文等人跑在第一梯队,七八个人沿着马场疾驰起来。   “咴咴儿!”   季昀松的马未曾经过训练,被突如其来的鼓声下了一跳,尥蹶子了,差点把季昀松掀下来。   云四叹道:“还真是野马。”   云璟凑过来,捏捏豆豆的小脸蛋,“你爹要输了哦。”   豆豆“啊呜”一口,朝他的手指咬了过去。   云璟躲得飞快,笑道:“你小子属狗的吗?”   豆豆就指着他,“狗。”   云璟道:“你看看,小不点还跟我对骂呢?”   云四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跟个不到一岁的孩子闹腾,你也好意思!”   “四姐,疼疼疼……”云璟咋呼着跑了。   那边,季昀松双腿夹紧了马肚子,手上抓紧鬃毛和缰绳,抽空在黑骏马的脖子上摸了摸,指着前面骑手的背影汗道:“快跑!”   黑骏马似乎回过味来了,撒开四蹄疯狂地追了上去。   云四道:“原来小季大人会骑马,就是不大熟练。”隔了一会儿,她又道,“我总算知道三哥为何说小季大人是真正的天才了。”   云禧点点头,是啊,一个明显不太会骑马的人,却在短时间内体会到纵马驰骋的要领,姿势标准,应变准确,并且一路赶超过去,这样的人不是天才,什么样的人才是呢?   ……   看台之上,嘉元帝对郑太后说道:“这位小季大人,当真了不得。”   郑太后道:“皇帝,你说他有没有弄虚作假的可能?”   嘉元帝摇摇头,“云琛查过他的过往,他确实没怎么骑过马,所以这也是儿子给他的一个考验。”   郑太后道:“为何?”   嘉元帝解释道:“大抵与母后看着儿子成长,是一样的心境吧,朕想看看他的极限在哪里。” 第62章 发狂   云四道:“最后一圈了!”   只见季昀松弓着腰, 臀部向后,上半身伏在马背上,整个人像一把蓄势待发的箭, 与黑骏马形成一个整体, 朝终点冲了过去……   他此时排第三, 前两名分别是杨道文和季春景, 三匹马相差不超过一个身位。   云禧看得热血沸腾, 大声喊道:“冲,冲,季昀松冲冲冲!”   豆豆也看见季昀松了, 小手指着他,“啊, 啊,啊!”   季昀松像是听到了他们娘俩的呼唤声,速度仿佛更快,风驰电掣般地朝终点冲过去了。   “娘带你过去。”云禧抱着豆豆就跑。   云四也要跟着她走,却被身后的管事妈妈叫住了,她不解道:“怎么了?”   管事妈妈道:“云大夫忒不像样子, 姑娘就不要去了吧。”   云四瞪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赶到终点时, 季昀松已经以第二名的身份越过了终点线, 恰好压季春景一个马头。   杨道文第一。   一干人拥上去, 将二人团团围住了。   杨道文道:“明昱, 这就是你说的不会骑马?要不是你的马出了点儿问题, 这个第一就是你的了。”   云璟附和道:“就是, 分明比我骑得还要好。”   姜五凑了个趣儿, “你这是诈赢。”   季昀松摊了摊手,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骑马,我只是很少骑马,在府学的时候还是学过骑射的。”   “对,的确不是他说的,是云三说的。”   “是我哥说的,怎么了?什么情况你们也看见了,他要是一开始就骑得好,还有杨六哥的事吗?”   “那倒也是。另外,如果这马不惊,早就没杨六什么事了,到底是新科探花,出手不凡!”   ……   提到探花,就必然要想起状元。   不少人朝季春景看了过去。   季春景双手拢在袖子里,袖子微微颤动着。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小季大人确实不俗,春景甘拜下风。”   脸已经丢了,风度就不能再丢了。   季昀松道:“过奖,并非是我不俗,而是这匹马不俗。”他把塞在腰带上的胡萝卜交给小果子,“这家伙居功至伟,你喂喂它。”   这时,一个太监挤了进来,说道:“皇上宣三位大人过去,快跟咱家走一趟吧。”   ……   重要人物走了,围观的便也散了。   云禧重新回到看台附近。   云四又跟了过来,“云大夫刚才为什么不过去?”   云禧道:“给季大人一点私人空间。”   云四没听懂,但也没追问,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云大夫好像不大爱说话?”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云禧一开始没明白,在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才反应过来,小丫头是在变着法地问她——明明不怎么爱说话,刚刚为何又跳又嚷,表现得那般狂躁呢。   她说道:“不爱说话是我的选择,又跳又喊还是我的选择,只要不妨碍他人,我想怎样就怎样,一切只源于我喜欢,就像我做大夫一样。”   云四怔住了,女子也可以这样活吗?   管事妈妈在她耳边说道:“没有家族的女子才会这样,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云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云禧的话像山涧中滚滚的落石一般,在她的脑海中隆隆地回响。   “云禧!”季昀松牵着马喜滋滋地回来了,“皇上把这匹马赐给我了。”   “这……”云禧有些惊讶,“咱们家好像不适合养这匹马。”   季昀松点点头,“我也这么说,所以,我请求皇上把它留在这里,皇上已经同意了。”   “那就好。”云禧松了口气。   “马!”豆豆拼命地朝自家爹爹扑了过去。   “你带他玩一会儿,上马跑一圈,再找个背风的地方把他尿一尿。”云禧从包里扯出一条背带,让季昀松把豆豆带在身上,“婉仪公主要跟我比一场,我正好也准备一下。”   季昀松顿时紧张了起来,“她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你小心,我马上就回来。”   云禧心里一热,“放心,我会骑马,不会有事的。”   ……   季昀松刚走,婉仪公主的人就找到了云禧——女子组的马上就要开始了。   参加的姑娘,都是各个勋贵家里喜欢舞刀弄枪、且学过骑射的女孩子,她们有自己的专属坐骑。   婉仪和云禧没有,所以二人需要在围场里选两匹马。   有小太监把准备好的马送到场子外面,让婉仪公主先挑。   婉仪公主的嬷嬷说道:“公主,还是让懂行的挑吧,一定能挑匹最好的。”   云禧摇摇头,她这样说,中二病晚期的婉仪多半不会同意。   婉仪果然拒绝了,“我的马,为什么让他们挑,我要自己挑。”   那嬷嬷苦口婆心地劝道:“公主既然想玩骑射,就得找一匹稳妥的马,光看漂亮是不行的。”   骑射?   云禧和云四面面相觑。   云禧小声问道:“不是骑马吗,怎么还骑射了呢?”   云四摇摇头,表示不知,“不过你放心,骑射比骑马更安全一些。”   云禧想了想,确实是这样,□□起速度来无疑会更危险一些,骑射相对慢,也稳当很多。   两句话的功夫,婉仪挑中了一匹黑马,样子确实比其他马匹神骏不少。   嬷嬷和养马的太监则相中了一匹身形较矮、脾气温顺的小白马。   嬷嬷继续劝道,“公主,骑射骑射,就是以射为主,如果想赢,这匹更好些。”   婉仪冷哼一声,“我的马我做主,你去给我弄根胡萝卜来。”   云禧:“……”   养马的太监大约也听说了此事,居然真备了胡萝卜,当即拿出来一根给了婉仪公主。   婉仪学着季昀松的样子喂了马,一人一畜果然和谐了起来。   云禧有点无语,还隐隐有些担心,但这里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便也罢了。   她选了一匹枣红马,没有那匹白马好,但体格足够健壮。   马齐了,人齐了,比赛就开始了。   云禧牵马回到跑马场时,赛道外围已经布置好了箭靶。   季昀松父子也回来了,正在围栏外等着她。   “娘!”豆豆喊了一嗓子。   云禧招招手。   季昀松用口型说道:“小心!”   云禧点了点头。   婉仪公主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一把角弓,拉了拉,得意地说道:“父皇的藏品,就是比一般的弓好。云大夫,你且看我怎么赢你。”   她单手把弓扣在身侧,另一只手抓住马鞍,单脚一踩,便轻盈地翻了上去。   云禧笑道:“民女只学过一点骑射,水平定不如公主,公主请。”   婉仪很难缠,她若想安生地过日子,就必须输掉这场比赛。   “驾驾!”婉仪催动着大黑马出发了。   骑射,比的是速度和射箭的精准度——用时最短,箭靶上箭的数量最多,最接近红心者胜——没有预赛,一次定输赢。   婉仪骑着马先跑了一圈,算是人和马熟悉了一下,第二圈便正式开始了。   看台上的两个长辈都有些紧张。   郑太后叹道:“女孩家家做什么不好,非要学骑射。”   嘉元帝给她倒了杯茶,“母后不必担心,这孩子被皇后宠坏了,受受挫也好。”   郑太后道:“女孩子家,教训教训也就是了,受什么挫嘛。”   嘉元帝看向跑马场,“像婉仪这样的孩子,不摔疼是不会收手的。”   郑太后摇摇头,见婉仪已经开始拉弓了,便不再说话,专心看她成绩如何。   “还行,虽然偏,但射中了。”   “诶哟,射空了。”   “嗐,又空了。”   “哀家还以为这丫头多厉害呢。”   “啧啧……”   ……   就在郑太后碎碎念中,婉仪跑完了一圈,十个箭靶,她仅射中了四个,且速度也不算快。   大概是心里急了,她抽鞭子的动作越来越狠,马也越跑越快,就在接近终点时,黑马忽然狂叫一声,尥了个蹶子。   婉仪一时不妨,登时被它从马鞍上甩了下来,然而人却没有落地,她的左脚卡在马镫上了,整个人被疯马拖着,朝人群疾驰而来…… 第63章 英勇   “救命, 救命啊……”   婉仪一开始还能勉强抬起上身,大喊救命,十几息之后, 她的声音就衰弱下去了。   钗环散了一路, 长发拖着地面, 像一堆被风卷起来的野草。   “完了完了完了……”   “要出人命了!”   “快散开!”   “散开!”   ……   云禧左推一下, 右推一下。   人们这才从巨大的惊吓中醒过神来, 疯狂地向两旁逃了开去。   云禧环顾四周,十几个麒麟军正在全速赶来,但都有一段距离, 她是目前最适合出手的一个。   要怎么救呢?   拉马是拉不住的,跳上马背救人也有些困难, 难道要杀马?   不行,那太残忍了。   一旦做不到立即毙命,后果难以设想。   婉仪的脚在马镫上挂着,马镫上皮带太粗,轻易扯不断……但她空间里有把特别犀利的某国军刀,包里还有一把水果刀。   或者, 可以试试?   “云禧!”   “云大夫!”   云禧看了眼季昀松和杨道文,那两个拼命地摆着手, 示意她赶紧后退。   云禧听话, 又退后一步, 右手不自觉地插进挎包里, 从空间中找出那把军刀, 打开, 目光在黑马和婉仪之间一扫, 脚下就动了……   “她疯了!”   “不要命了!”   “她以为她是谁?”   “对啊, 她到底是谁?”   “太后娘娘喜欢的一个女大夫。”   “啧啧……”   “哒哒哒哒哒……”在一片嗡嗡声中,疯马再有三四丈就跑到跟前了。   云禧助跑两步,迎上去,左手精准地抓住马鞍,脚下一个垫步,人就上去了。   “咴咴儿!”疯马更疯了,骤然刹住,前蹄高高地抬了起来……   婉仪双眼紧闭就像个破布娃娃一般,无声无息地坠在铁蹄旁边……   “老天爷啊!”   几乎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包括看台上的郑太后。   嘉元帝站了起来,大步下了看台。   恰在此时,云禧动了,她松开抓着鬃毛的右手,向右俯下身体,一把抓住婉仪公主胳膊,左手在皮带上一挥,收起刀,左手助右手一臂之力,大力向外一抛,“接住!”   云琛恰好赶到,将炮弹一般飞来的婉仪抱了个满怀。   婉仪暂时安全了,云禧却危险了,她也被甩了下来,左手抓着马鬃勉强挂在马的一侧,双脚拖在地上,荡起滚滚烟尘。   就在大家伙儿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处置时,就见她抬起纤纤素手,朝马头拍了过去……   “擦,这要是能安抚……”   这人的高见没能发表完,黑马已经倒下去了——云禧拍昏了它。   云禧从马身上爬起来,翻了翻马的眼皮,其左眼如常,右眼正在流血,伤口不算大,但足可导致其发飙发狂。   “怎么回事?”季昀松赶到了,带着颤音问了一句。   “公主的鞭子伤到它的眼睛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卷纱布交给王铁柱,“你把它的两只眼睛都缠上。”   “还缠它做什么,这种畜生就该宰了!”   “就是!”   “不听话的畜生留着何用?”   “说什么呢,来来来,我也甩你一鞭子,你要是不疯,我就亲自把它宰了。”   “云璟你少来,它可是伤了婉仪公主。”   “它就是头畜生,还能知道谁是公主怎地?”   ……   这个弟弟可真是不错!   云禧肯定地看了云璟一眼,对季昀松说道:“我没事,就是肩膀和手用力过猛,有点抻到了,问题不大。豆豆吓着了没有?”   “娘,娘……”豆豆张着手臂求抱抱,脸上没有泪痕,笑容倒是不小。   云禧明白了,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她遇险的那一刻,这傻小子应该是兴奋的。   “娘去看看太后娘娘和病人,回来再抱你,你去跟爹爹骑马好不好?”她凑过去,安抚地在包子脸上亲了一口。   一听到骑马,豆豆就不求抱抱了,转头对季昀松说道,“骑。”   小果子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钦佩地说道:“云娘子真是艺高人胆大,小人的心脏到现在也没消停下来呢。”   “云大夫,皇上请你过去一趟。”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   “好。”云禧朝豆豆挥挥手,快步朝人最多的地方赶了过去。   太医院来了三个随行御医,一个是周院使,一个方御医,还有一个负责外科的楚大夫。   这三人都是圣手级大夫,所以云禧才没急着去看婉仪,而是先处理马,以免引起对方无端的猜忌,毕竟,她对做御医毫无兴趣。   “皇上,婉仪公主醒了。”一个宫女禀报道。   “她身体如何?”嘉元帝问道。   “右臂骨折,楚御医说问题不大,可以复位。”那宫女禀报道。   云禧虽未赶到,但现场安静,这番话听得分明。   她心道,命够大的,脖子没折。   如果脖子折了,她和季昀松绝对会被皇后恨上,运气还算不错。   “别碰我!父皇我的腿也疼,呜呜呜……”围挡里传来婉仪毫无气质的哭喊声。   又一个宫女从围挡里跑了出来,“启禀皇上,楚御医说,婉仪公主胯骨脱臼,他力气不够,需要马上回宫治疗。”   “云大夫何在啊?”嘉元帝道。   “民女在。”云禧到了,“民女会接骨,请皇上放心。”   嘉元帝摆了摆手,示意云禧赶紧进去。   云禧进入围挡,满头大汗的楚御医松了口气,“公主不必心焦,云大夫力气大得很,一定可以马上复位。”   他当时就在赛场边缘待命,对云禧救人时的矫健身姿印象深刻,尤其是她对着马头拍下去的那一掌。   周院使拱手道:“这里就交给云大夫了。”   “废物!”婉仪忽然大怒,像个疯婆子似的喊道,“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她的头发纠结着散了一地,上面粘着马粪、柴草一类的脏东西,因为连续拖拽的关系,白皙光滑的脸上留下了大片血痕,左臂不自然的翻转着。   云禧看着都疼,心道,脾气再火爆,也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中二少女而已,这要是让姜皇后瞧见,只怕要心疼死了。   两名御医退了出去。   婉仪的管事嬷嬷恭恭敬敬地说道:“云大夫,你看看需要咱们做什么?”   云禧道:“我先看看她的腿。”   “呜呜呜……你也滚,你赶紧给我滚出去。”婉仪大概不想看见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嬷嬷不好意思地看了云禧一眼,说道:“公主,是云大夫冒险把公主从马蹄下救了出来。”   “呜呜呜……”婉仪公主嚎啕大哭,却不再说让云禧“滚出去”的话。   云禧不理她,和宫女一起,把裙子小心翼翼地掀起来,再撕开两条亵/裤裤腿……   脱臼的是挂在马镫上的那条右腿,软塌塌地歪在一旁,左腿有磕碰伤,不严重,双腿都没有骨折。   右脚脚踝的软组织受伤不轻,血肉模糊,楚御医还没来得极处置。   云禧避开脚踝,拎着伤腿上下晃了一下,婉仪喊了声“疼”,哭声更大了。   “你们俩。”她指指两个虎背熊腰的嬷嬷,再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们压住婉仪。   两个嬷嬷按了上去。   婉仪警觉起来,立刻抬头看向左右……   云禧趁机一拉一送,便听到髋关节发出一个轻微的“咔嚓”声。   “好了。”她笑着说道,“已经回去了,肯定瘸不了了,公主忍耐一下,民女再按一按,让你更舒服一些。”   “真的?”婉仪不哭了。   “当然。”云禧在她身边蹲下来,运用内力在髋关节处推拿了一番。   处理完脱臼,在脚踝处敷上止血散,包扎好,就有人把夹板送了过来,云禧顺便把婉仪的手臂也接好了。   嘉元帝着人送婉仪和郑太后回行宫,他自己留了下来——他顶着大太阳,一直站在围挡之外。   他对云禧说道:“免礼,婉仪的伤怎么样了?”   在云禧的印象中,皇室无亲情,但嘉元帝给了云禧不一样的感受。   她说道:“启禀皇上,婉仪公主右上臂骨折,右髋骨脱臼,民女已经处理好了,但关节囊、韧带,以及周围的皮肉都有重大损伤,近期不能落地,必须静养一个多月。请皇上放心,绝不会留下永久性伤残。”   嘉元帝松了口气,“你救了朕的女儿,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云禧道:“民女是大夫,救死扶伤乃是……”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改了口,“民女求皇上把那匹伤马赐给民女。”   “哈哈哈……”嘉元帝轻笑起来,“好一个救死扶伤!好,朕成全你,那匹伤马给你,顺便赐你一个庄子,以及……”他看了不远处的季昀松一眼,“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便相当于免死金牌一张!   云禧赚大了。   人群中登时骚动了一下。   “云大夫也回行宫吧。”嘉元帝转身朝御座走了过去,“骑射比试继续。”   云禧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婉仪,一命换一命,得到一个口头的免死金牌,确实不亏。   但实际上,她并不想要这样的奖赏,她想要的是马氏得到报应,还想要一个自由行医的保证。   然而皇上金口玉言,她若反对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嘉元帝一走,季昀松、杨道文、云璟等人就围了上来。   “恭喜云大夫。”   “恭喜季大人。”   “云大夫身手不凡。”   “云大夫医术高超!”   ……   云禧被恭维得头皮发麻,勉强应付两声,以马上要回行宫为借口遁了。   看着娘俩匆匆远去的背影,季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   杨道文道:“真没想到,一个赘婿也有被推崇和羡慕的一天,不过……”他伸出左臂,挂在季昀松的肩膀上,“明昱,挨过揍吗?”   云璟道:“不要污蔑我们老云家的人,云大夫脾气好着呢,我这么能闹,她都从未生过气。”   季昀松微微一笑,“你都听见了?”   杨道文瞄了一眼脸色极差的季春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娶一名悍妻未必比娶贵女差嘛,大家说是不是啊?”   “言之有理。”   “道理虽不差,但得有季大人的运气才行。”   “云大夫才貌双全,不可多得。”   “季大人,我母亲这几日不太舒坦,回去后想请云大夫走一趟。”   “是啊是啊,内子体弱,等打完猎,就让她往枯荣堂走动走动,请云大夫看看。”   ……   云禧一回到行宫,就被李嬷嬷请了过去。   豆豆睡着了,她不敢放下,只能抱着他一起去。   内院里的人忙得人仰马翻,宫女、嬷嬷、小太监各司其职,正在收拾衣物和器皿。   云禧问道:“太后娘娘要回去了吗?”   李嬷嬷道:“是的,公主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后娘娘无心再玩,要送她回去呢。”   云禧心道,就这么回了可就太没意思了,不但没有尝到出游的乐趣,而且体验感极差,只怕日后再让她听从医嘱都难了。   还是得想办法让她留下才行。 第64章 消毒   郑太后在婉仪公主的卧房里。   云禧进去时, 婉仪正抱着郑太后的胳膊痛哭流涕,郑太后心疼孙女,也在抹眼泪。   李嬷嬷不敢打扰, 便示意云禧等一等。   云禧不想等, 也不能等。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小瓷瓶, 对李嬷嬷说道:“这药是我亲自做的, 可以更快地促进皮肤愈合, 虽不保证完全不留疤,但一定能少留疤。”   婉仪顿时安静了下来,“快给我拿来。”   李嬷嬷接过药瓶送了过去。   婉仪用过云禧的祛痘膏, 知道她的东西极有效,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云禧顺势开了口, “公主长痘没留疤,大概不是疤痕体质,问题不太大,只要不哭,不动伤口,不吃辛辣刺激的食物, 少吃深色的酱油一类的调料,一定可以恢复得很好。”   “嗯, 那我不哭了, 我不哭!”婉仪抬起脸, 让宫女帮她把眼泪擦干净。   云禧凑过来, 把伤口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伤口已经清洗过了, 普遍不深, 但创面着实不小, 左脸刮伤一小半, 右脸也有三分之一大小,药粉间隐约还有些微的黑色痕迹,显然没洗干净。   必须消毒。   她说道:“还有一点,光上药还不行。”   她这话显然超出了郑太后的认知。   郑太后抬高了声音,“如果上药还不行,那还要怎么做?”   云禧道:“伤口不干净,必须重新消毒?”   “消毒?”管事嬷嬷吓了一大跳,扑通一声跪下了,“怎么会有毒呢?太后娘娘明鉴,公主脸上绝对没毒。”   云禧道:“嬷嬷安心,我说的不是那个毒。”   郑太后捂着胸口,“那你说说,是个什么毒?”   云禧道:“说是毒,但其实不是毒,指的是一些看不见的小东西。就像有些刀伤,尽管伤口不致命,却总会有一小部分因伤口化脓而死,那就是没有杀死这些小东西的缘故。”   “呜呜……”婉仪又哭了起来,“皇祖母,孙女不想死。”   郑太后到底是有阅历的人,明白云禧说的是什么了,问道:“云大夫有办法吗?”   云禧道:“我祖父留下一点点烈酒,可以给公主的脸上消毒。不过,消毒很疼,而且烈酒也不多了……”   婉仪立刻说道:“都拿来吧,我不怕疼。”   郑太后问:“你有多少,能用几次?”   云禧假装思考了一番,“公主的脚踝也得消毒,顶多能用两次。”   婉仪泪眼婆娑,“那怎么办?皇祖母,让父皇派人去京城多买些吧。”   郑太后摇摇头,如果能买到,云禧就不会说那是她祖父留下来的。   云禧果然摇了摇头,“不是所有的烈酒都可以,太后娘娘可以着人去买酒,但买回来后,需要重新加工,加工还需要一些特殊的工具。”   郑太后沉吟着,“看来马上回宫是不行了。李嬷嬷,吩咐下去,哀家暂时不回京城。你去找皇上,让皇上给哀家派个妥帖的人来。云大夫,你先给婉仪消毒,再把需要的东西列一张单子。”   云禧心里一松,“好,民女这就去办。”她抱着孩子就往外走。   郑太后笑道:“好孩子,你把豆豆罗汉床上,哀家让人看着。”   “好。”云禧把豆豆轻轻放下,豆豆哼唧两声,很快又睡熟了。   云禧小跑着回到前院,从行医箱中取出一小瓷瓶医用消毒酒精,带上脱脂棉和纱布,返了回来。   郑太后让出自己的位置,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紧张地盯着云禧手里的东西。   云禧忽然想起来,人家是皇室,论理应该检查一下这些东西,便道:“太后娘娘,这些物品都是外来的,让周院使检查一下吧。”   郑太后略一迟疑,“不必了。”   “好。”云禧又看向婉仪,“公主做好准备了吗,会很疼。”   婉仪紧紧地闭上双眼,两只手死死地抓着床单,“你快点儿。”   云禧道:“伤口上有泥,我尽力而为。”她用脱脂棉蘸足了酒精试探着擦了上去、   “嘶……”婉仪倒吸一口凉气。   这姑娘没有想象中娇气,而且说话算话,居然就忍住了,直到云禧擦完所有受伤部位,她也没说不要擦了。   擦完的酒精棉球大多黑了一大片,足以证明云禧说的没错。   脸上擦药膏,胳膊、腿、脚用止血散,再用绷带缠住伤口。   弄好这一切,一炷香的时间就过去了。   “太后娘娘,云小将军求见。”一个小太监禀报道。   云小将军是云琛。   太后见云禧把婉仪弄得服服帖帖,心情宽慰不少,脸上有了笑模样,道:“云琛来了啊,快让他进来。”   “皇外祖母。”云琛大步走了进来。   “好孩子,免礼。”郑太后制止云琛下跪,又道,“皇上让你去买东西?”   云琛道:“是的,听说可以消毒,皇上非常重视此事。”说完,他看向云禧。   云禧把写好的物品清单递了过去,“是的,云将军,酒精对防止伤口化脓有很大的作用。”   云琛飞快地扫了一遍,“小铁锅,玻璃瓶,油布,竹管,芦苇管……居然还要玻璃瓶?”   云禧点头,“一定要直上直下的圆柱形玻璃瓶。”这样的玻璃瓶便于标记刻度,计算酒精含量。   郑太后道:“哀家在宫里见过,你去拿吧。”   云琛道:“进宫不大方便,长公主有一只,外孙先借来用用。”   郑太后道:“好,用坏了哀家补给她。”   云禧摸了摸鼻子,其实她空间里有量杯,也有塑料吸管,但不敢拿出来。   “三表哥。”婉仪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云琛的眉头微微抖动了一下,“婉仪受惊了,三表哥这就走了,你好好养伤。”   郑太后挥挥手,“天色不早了,你快去吧,路上小心。”   ……   下午就开始狩猎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狩猎,嘉元帝不但没搞狩猎大赛,还给每人的猎取数量设了上限——当天不许猎杀三头以上的猎物,无论大小。   杨道文认为,嘉元帝想为婉仪祈福,所以放这片山林的小动物一马。   季昀松虽然表面上同意,但心里却认为,是云禧对马的态度影响了皇帝。   在他看来,一位君主固然该有宏才大略、杀伐果断等高贵品质,但有一颗仁爱的心同样重要。   季昀松的确不擅长骑射,骑马有技巧,可照猫画虎,但射箭着实是真本领。   同杨道文等人在山里逛了一下午,他连只野兔子都没猎回来。   山里的太阳落得早,回到行宫时,河畔边的空地上已经燃起了三大堆篝火。   几个御厨搭好锅灶,正在河边清洗猎物。   一个老太监朝季昀松等人嚷道:“诸位大人、公子,要换衣裳赶紧去,篝火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皇上、太后娘娘都会参加。”   篝火晚会?   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干人面面相觑。   杨道文道:“听着怪有趣,玩就是了,走走走,换衣裳去。”   季昀松知道,这一定是云禧搞的新花样。   打猎的时候,他一直在担心太后娘娘和婉仪就此离开,更担心姜皇后迁怒他们夫妇,现在他们没走,事情多少有些转圜的余地。   回到倒座房,云禧正坐八仙桌旁在给豆豆喂水,见他回来,娘俩都有些兴奋。   “骑,骑。”豆豆喊道。   季昀松道:“叫爹,不叫爹不带你骑马。”   “爹。”豆豆不情不愿地叫一声,扑到云禧怀里,水也不喝了。   云禧道:“你都打到什么了?”   “噗嗤……”小果子笑喷了,把一大堆草药放到云禧脚下,“云娘子,松爷箭法不成,什么都没打到,只有这些药材了。”   柴胡,大青叶,远志,黄精……大约能有两三斤。   “都是多年生的好药,确实不错。”云禧拿起一只柴胡放在豆豆手里,让王铁柱给主仆二人倒了水,调侃道,“看来松爷的肉我是吃不上了。”   季昀松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明年吧,如果还能来,我就请你吃我打的猎物。”   他在云禧旁边坐下,问道:“婉仪公主怎么样了?会不会……留疤?”   云禧道:“只要伤口不感染,恢复原状的可能性很大,你不必担心。”   季昀松喝了口水,“但愿如此。”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云禧道:“你换衣服吧,估计是皇上和太后娘娘出来了,我带豆豆、铁柱先出去。”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小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季昀松和云禧对视一眼,赶紧抱着豆豆迎上去,在门口跪了下来,“恭迎皇上。”   “起来吧。”嘉元帝进来了,“小季大人收获如何呀?”   季昀松顿时红了脸,一边起身,一边呐呐道:“微臣什么都没猎到。”   云禧就偷偷看了眼草药。   嘉元帝是什么人啊,立刻明白了云禧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去采药了,人家都是夫唱妇随,你们可好,调过来了。”   季昀松面色不便,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微臣闲着也是闲着,就把记得的药材都采了一点。”   云禧知道哪里不一样了,她想,季昀松大概是真的勘破了“赘婿”带来的魔咒吧。   因为看开了,所以才如此坦然地为她做事,甚至对“妇唱夫随”也不以为耻。   嘉元帝在八仙桌旁坐下,“年轻人能不骄不躁,不徐不疾,很难得,朕喜欢你这份定力。”   季昀松道:“皇上过奖了。”   嘉元帝摆摆手,对云禧说道:“听说你的酒能消毒,可以大批量制作吗?”   季昀松吃了一惊,却没有立刻去看云禧,而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眼前的砖地。   云禧心中暗暗点头,这厮真是聪明,与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简直不要太省心。   她有点不想放他走了。 第65章 暗流   夫妻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如果季昀松不知道云禧会做酒,并表现出怀疑和惊讶,就一定会引起嘉元帝的猜忌。   诸如:云禧到底会不会做?如果确实会, 真能起到消毒的作用吗?这件事经过验证了吗, 如果没经过验证, 为什么敢这么突然地拿出来?拿公主做试验品, 谁给你的胆子?   等等, 等等。   季昀松不做多余的事,云禧便只回答问题就好了。   她说道:“可以大批制作,如果皇上想要, 小季大人可以帮忙。”   “好,云大夫明日先做一回, 回京后再说。”嘉元帝得到想要的答案,欣慰地站起身,“走吧,随朕一起出去。”   先做一回,就是看看能不能成功的意思。   “是。”季昀松心脏突突直跳,忽然就患得患失起来了。   ……   一行人出去时, 场地已经彻底准备好了。   空地外围被各色围挡圈起来,挡住了地面上的风。鲜艳的色彩和跳动的火焰给这个略感萧瑟的夜晚增添了一抹亮色。   皇室被安排在面北朝南的区域, 小太监们摆了整整齐齐的座椅。   左半区有一处帷幔, 婉仪公主的人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外面。   云禧一家的座位被安排在右侧, 与婉仪公主的位置恰好相反。   按说婉仪有伤, 云禧是女大夫, 他们一家在左侧才是顺理成章。   然而并没有, 负责安排的人员显然得到了皇帝特别旨意。   季昀松跪在地上, 感激地看了一眼笑容满面、弥勒佛似的嘉元帝, 而后收回视线,余光落在那个心不在焉的倩影身上,久久没有挪动。   行完跪拜礼,一百多号人各就各位,浓浓的烤肉香从御厨的灶台上散发出来,饥肠辘辘的人们赶紧行动了起来——今天的篝火晚会有两个主题,一个是才艺表演,另一个是厨艺比拼,裁判都是皇上,所有人都在摩拳擦掌。   “吃。”豆豆吞了口口水,大眼睛专注地望着香味飘来的地方。   季昀松惭愧地说道:“爹没打到猎物,官职又小,想吃烤肉只怕要等好一阵子了。”   云禧道:“我带了腌五花肉,咱自己自足就好了嘛,另外……”她朝西边抬了抬下巴,“书远兄来了。”   杨道文不是空手来的,他的小厮还捧着一只小铜盆,里面装满了处理好的肉块。   他笑眯眯地说道:“明昱,云大夫,我这算不算雪中送炭?”   季昀松开玩笑道:“如果你放下盆就走,大抵上还是算的,而且我还会非常感激。”   杨道文哈哈一笑,“走是不可能走的,你看看,不单我,孙大人也来了。”   孙明仁也不是空手来的,他的长随手里提着一只拔了毛的野鸡。   他笑道:“听说小季大人只采了些草药回来?”   “让大人见笑了。”季昀松站了起来,“下官的骑射实在不成样子,大人请坐。”   孙明仁扫了云禧的地铺一眼,“云大夫带平底锅了吗?”   云禧道:“带了,两个小子正在后面烧火盆,锅也拿去洗了。”   孙明仁眼睛一亮,盘膝坐了下来,“那感情好,孙某就不客气了。”   “欢迎之至。”云禧把豆豆交给季昀松,拿上二人的肉去找王铁柱和小果子。   剁肉,切配菜,腌渍……一炷香的功夫后,云禧把平底锅架在了火盆上。   锅热倒油,把兔子肉、野鸡肉一股脑地倒上去。   “滋啦滋啦滋啦……”肉香味随着锅铲的翻动迅速弥散开来。   “哎呀,铁板烧,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云璟来了,懊恼地挤到季昀松身边,“父亲这边坐,铁板上的东西好得快,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云禧:“……”   季昀松:“……”   杨道文:“……”   孙明仁:“……”   “下官见过驸马爷。”三个不太高兴的人站了起来,装作无比高兴地同云文洛打了招呼。   “不必多礼,都坐吧。”云文洛“哗啦哗啦”地搓着手中的核桃,在孙明仁身边坐了下来,“叨扰了,希望没打扰到你们。”   孙明仁道:“驸马爷多虑了,下官也是不请自来。”   “那就好。”云文洛笑眯眯地朝豆豆招招手,“豆豆快过来,让我抱抱你。”   豆豆眨巴眨巴眼睛,“不。”一转身就趴回季昀松怀里了。   季昀松抱歉地说道:“这孩子认生。”   云文洛招了招手,“这有什么,他还不到一岁呢,能听懂我的话就非常不错了。”   他的长随拎着一只食盒上了前,打开,端出一只小碗,说道:“驸马爷,不太热了,刚好可以吃。”   云璟解释道:“家父说孩子吃不得炙肉,特地让厨房做了碗少盐的蛋羹。”   云文洛把碗捧在手里,又朝豆豆招了招手,笑得像只诱/拐小红帽的大灰狼,“豆豆吃不吃蛋羹啊。”   “吃。”豆豆从季昀松怀里挣扎出来,撅着屁股爬了过去。   云禧笑了起来,“于我家豆豆而言,没有一碗蛋羹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两碗。”   “这话说得俏皮。”有人点评了一句。   众人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地弹了起来……   “好了,都免礼吧。”嘉元帝不大高兴地说道,“今夜无君臣。”   云文洛便道:“云璟说,云大夫做的铁板烧香得很,皇上坐这里,尝一尝再走。”   他无官无职,还是皇上的姐夫,对皇上的旨意适应得最快。   嘉元帝依言坐下,灼热的目光径直落在云禧热气腾腾的铁锅上,笑道:“看来朕今天有口福了。”   云禧道:“民女包皇上满意。”   众多视线盯着云禧一个,云禧依然没有慌张,从容翻菜,认真观察火候,在合适的时机放上配菜,最后撒上盐、胡椒粉、孜然等调料。   “什么东西这么香?”一个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郑太后来了!   这回连嘉元帝也站起来了,郑太后免了大家的礼,挨着嘉元帝坐下。   小小的一锅铁板烧,招来了大青帝国最尊贵的两个人,瞬间成了整个篝火晚会的焦点。   如此一来,季昀松对这锅肉的要求就提高了。   生了不行,咸了不行,太辣太油都不行。   季昀松盯着嘉元帝的筷子,紧张得像在吃自己的肉。   嘉元帝给郑太后夹了第一块,是山鸡的翅中部分。   郑太后咬了一口,嚼了嚼,“有点辣?”   季昀松感觉心脏“咕咚”一声沉了一下。   嘉元帝笑道:“那说明云大夫的菜不适合母后。”   然而,郑太后并没有放下筷子,而是又咬了一小口,片刻后,她说道:“只是有一点辣,哀家完全可以忍受。”   季昀松看看云禧。   云禧道:“我把食材分成了两份,一份微微辣,一份中等辣,皇上夹的是微微辣。适当吃些辣子可以排湿气,对身体有好处。”   皇上道:“如此甚好,朕也尝一尝。”他夹了一小块兔子肉,放在嘴里,咀嚼片刻,不由连连点头,“味道很奇特,鲜香麻辣,独树一帜,好吃!”   他品尝完时,郑太后已经啃完了一块鸡翅中,意犹未尽地夹起了一块兔子肉。   母子俩你一块我一块地吃了起来……   随后驸马、孙大人也开动了,云璟、杨道文夹菜的动作一个赛一个快。   不过一刻钟,铁板上的肉和菜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   晋安侯面色铁青地看着斜对面。   晋安侯世子季广成小声说道:“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靠个女人混得风生水起。”   季春景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晋安侯道:“这位云氏有点邪性,去虞州的人回来了吗,她和秦国公府当真没有关系?”   季春景道:“回来了,目前得到的消息是没关系。”   晋安侯长叹一声,“云文洛轻易不会结交人,即便有云璟在也不会,他的出现一定事出有因。”   “那……”季广成斟酌着,“咱们再想办法转圜一下,从云氏那边试试看?”   季春景垂下眼眸,掩住了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惊恐。   晋安侯摇摇头,“不必了,覆水难收,那小子风头正盛,心高气傲,且已然跟咱家离心离德,算了吧,今后还可能省却一场风波。”   季春景松了口气,“祖父深谋远虑。他跟孙明仁走得很近,暖房宴时,罗英杰、孙明仁、杨道文都去了。”   晋安侯把手里的筷子一扔,“这孽障还挺能……罢了罢了,随他去,不提了。”   季春景道:“祖父,新法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晋安侯拿起一双新筷子,“内阁还在研究,皇帝也在犹豫,实施的可能性极大,一场腥风血雨免不了了。”   大青朝平定华夏三百多年,边界风平浪静,官场腐败盛行,土地吞并严重,税收少,国库便空虚,如今只有表面繁荣而已。   陆微作为首辅,刚刚步入中年,年富力强,近日在朝会上力主改革,肃清朝政。   次辅常似之出身豪门,一直在吃腐败的“红利”,代表豪门世家表示反对。   两方角力,常似之无疑会占据上风。   好在陆微有嘉元帝力挺,暂时还不至于落败。   云禧、季昀松、孙明仁与皇帝的这一番看似普通的美食品尝,在别有心思的人的眼里,绝不仅仅是吃饭,而是嘉元帝释放的某种信号。   不少人都在为此心惊胆战,寝食不安。 第66章 暧昧   吃完一锅铁板烧, 皇上和郑太后先撤了,云文洛也带着云璟走了,孙明仁和杨道文留了下来。   投桃报李, 皇上让人送来一大块处理好的狍子肉, 这俩货又跟着云禧、季昀松美美地吃了一大顿。   关于篝火晚会如何举办, 云禧早在给郑太后复诊时就详细说过了--吃饭第一, 娱乐节目必不可少。   在司礼监的主持下, 弹琴、吟诗、书法依次进行,还有装扮了唱大戏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热闹非凡,野趣十足。   期间, 云禧陪着太后娘娘去溪边站了站……   夜幕下的山野很静,听觉就变得敏感了起来。   风儿掠过树梢,倦鸟归林,溪水潺潺,还有火把劈啪作响的声音。   所有这一切,都让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感到无比新奇。   从溪边回来的时候, 她对云禧说道:“如果婉仪不受伤,这便是哀家最喜欢的一次出游了。”   云禧道:“婉仪公主会没事的, 太后娘娘不必挂怀……民女想, 有挂念才能感觉到心安的可贵, 有遗憾才体会到完美的珍稀, 也许, 这就是人生的奇妙之处吧。”   郑太后深以为然, 她拍拍云禧的手,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但医术高明,活得也比旁人通透些。”   云禧抿嘴一笑,“太后过誉了,民女只是嘴上会说而已。”   郑太后道:“会说的又有几个呢?”   一干人回到晚会现场,云禧刚把太后娘娘送到座位上,就听嘉元帝说道:“听云璟说,云大夫剑术不错,练一趟如何呀?”   听云璟说的!   云禧扭头朝隔壁看了过去,就见云璟吐了吐舌头,还朝她作了个揖。   “民女谨遵圣谕。”云禧应下了,倒不是她不想表现,而是她救下婉仪时,胳膊被抻了一下,不适合练剑。   一名带刀侍卫呈上一把剑,云禧接过来,双手抱剑团团行了礼,然后做了个起手式。   “诶哟,这位云大夫还会武功怎地?”   “看着挺像样。”   “不是看着像,人家救了婉仪公主,一看就是练家子。”   “啧啧,她是江湖女子吧,这又是医又是武的,没一样是贞静娴雅的。”   “哈哈哈,少说酸话,人家正得宠呢,你要是嫉妒也赶紧学去。”   ……   人怕出名猪怕壮,万众瞩目之下的活人,往往比平常人更艰难些。   付出得多,得到的便也多。   云禧一趟剑练完,不但皇上给了奖赏,郑太后也给了。   一套每天必练的剑法,换到两件别人买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听点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   季昀松忽然明白了,人要想活得好,就不能太拿不相干的人的话当回事。   毕竟日子是自己的,而别人的屁话就只是屁话,只有把它当屁放了才是其最好的归宿。   篝火晚会结束后,季昀松罔顾一干人挑剔的目光,主动抱着豆豆回了房间。   云禧肩膀酸痛,也确实不想抱孩子,就帮着小果子、王铁柱带几件小东西,一起回了行宫。   豆豆累了,早就睡熟了。   二人各自洗漱,然后一起上了床。   云禧累了一天,肩膀挨到床的瞬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喟叹。   季昀松也不轻松,身体疲累得完全没有杂念,只是思维还是活跃的。   深夜寂静,烛火摇曳,压着的两床被子也足够温暖,这种闲适让他生出一种闲聊几句的欲望。   他果断开了口:“今天累了吧?”   “非常累。”云禧感觉两个肩甲咝咝啦啦地疼,便起身下了床,从行医箱里取出几贴膏药。   季昀松坐了起来,“你在找什么?”   云禧把膏药扔在床上,“救婉仪的时候,我拉伤了肩甲上的肌肉,舞一趟剑又加重了些,你帮我贴两副膏药。”   “啊?”季昀松有些惊讶。   “哦……”云禧也意识到了不妥,孤男寡女,而且贴膏药的地方需要脱掉衣服,而她并没有穿内衣。   “这就凸显了丁婶子和王妈妈的必要性。”她捡起膏药,打算放回去。   季昀松道:“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   为什么不介意?   云禧心道,你还不是我男人呢,我当然还是有一点点介意的,不过作为一个大夫,考虑到明天还要给婉仪换药,做酒精,这两条胳膊绝不能废,膏药必须得贴。   季昀松见她不说话,赶紧躺了回去,“是我逾越了,你就当没听见。”   云禧笑了笑,还是古代的男孩子更单纯些。   她打开两个扣袢,露出瘦削的肩,拍了拍后背和肩关节处,说道:“一个地方一张,贴平整就行。”   云禧很白,皮肤细腻嫩滑,在烛火下泛着莹莹的光泽,像块上好的汉白玉。   季昀松跪坐在床边上,感觉心脏跳得有些不规则,拿着膏药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他垫着袖子在肩关节处轻轻一拍,“这里一块是吗?”   云禧用余光看到了,在心里笑了一声,这厮真挺实诚,一点都不油腻,“对,贴吧。”   “好。”季昀松翘着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把膏药贴上去,再沿着膏药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压一遍,最后在中间拍了拍,以便全面贴合。   “可以了。”他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审视一番,拿起另一块,又垫着袖子戳了戳云禧的背部,“这里吗?”   云禧道:“往上一点。”   季昀松往上挪了一寸,“这里吧。”   虽然隔着衣服,而且云禧的皮肉很薄,几乎能摸到骨头,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种诡异的满足感——难以启齿,却欲罢不能。   云禧道:“差不多了,贴的时候再往上半寸就行了。”   季昀松依言贴上去,又在边缘按了一圈……   他的手指纤长,指尖也不粗,是双弹琴的手。   如此这般一按,云禧就有了种被调戏的错觉,而且,她知道这是一种错觉。   她想,如果他们是真正的两口子,只怕接下来就顺理成章地不可描述了吧。   啧……   也不见得。   太累了,就算是真正的两口子也激动不起来了,反正她是不行。   “云禧……”季昀松推推云禧的肩膀,“换另一边。”   “哦……哦哦。”云禧自己想出神了,赶紧把这一边衣服穿好,换另一面。   她偷偷瞄一眼季昀松的裤/裆,心里暗笑,原来流氓竟是我。   另一边贴对称,容易多了,季昀松很快完成了任务。   二人重新躺了回去。   大概是刚刚的亲密互动给了季昀松勇气,他这次面对云禧躺着,说道:“你说说,要做的酒是怎样的,需要我做什么?”   “对呀。”云禧又坐了起来,趿拉着鞋下地,从行医箱里取出一张纸和一只用纸层层包裹的石墨铅笔,“我给你画一张图,稍微说一说你就明白了。”   季昀松从衣架上取来大衣披在她身上,“穿好了,以免得了风寒。”   说完,他自己也穿上一件,在云禧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谢谢。”云禧弯着唇,快速在纸上画下一只大锅,锅里放水,再画两只酒壶,酒壶中插着管子,管子下面连着一只瓶子,瓶子上有一道道刻度。   “差不多了,你看看,应该能看懂一些。”她把纸推过来,让季昀松一起看。   季昀松便靠近了一些……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彼此距离不过半尺,呼吸纠缠在一起,暧昧便陡然升温了。   季昀松虽然看着图,但其实是图在看他,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或者也不算空白,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转过头,是不是就能亲到那张脸了?   不对。不能亲,云禧不会同意的。   也不对。如果不和离,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为什么不能亲?   “你在看吗?”云禧见他一动不动,便问了一句。   “嗯。”季昀松转过头,灼热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那张殷/红的唇上。   他的目光太直白,云禧就是傻子也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说老实话,她也有点想试试,便鼓励地回望着季昀松……   “尿。”豆豆不知何时爬到了床边,瞪着眼睛看着二人。   “等着。”云禧两大步蹿过去,拿起放在床下的小尿壶,给豆豆接了尿。   旖旎就在这一片“哗啦”声中消失不见了。   “去,去。”豆豆见季昀松坐在八仙桌旁,便吵着要云禧抱他过去。   云禧无法,只好抱过去,一边哄着悠着,一边听季昀松讲他对此图的理解。   季昀松道:“锅里放水放酒壶,锅底烧柴,水汽通过管子到这个器皿里,器皿是凉的……”他思考了一下,“水汽就凝结到器皿里了,所以,这个器皿里的就是你需要的酒?”   云禧道:“说对一大半了,剩下的是细节问题。”   季昀松指着器皿上的刻度,“这个吗?”   云禧点点头,详细地把刻度的用法,医用酒精的要求,获取的方式,以及计算方法讲了一遍。   这些已经超出这个时代的技术范畴了,但季昀松学得又快又好,甚至可以举一反三。   他说道:“所以,这个器皿的刻度最终决定着最后获取的酒精是否合格,那么,你如何能确保它的精确度呢?”   云禧道:“我有办法,但这个办法不能公之于众,所以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争取让这个步骤具有权威性,最好……能让皇上统一这个度量衡。”   季昀松思考片刻,“云老先生的方式确实更便于计算,但这件事做起来很有难度,我需要全面考虑一下。” 第67章 会审   季昀松的谨慎就像兜头泼来的一瓢凉水, 让云禧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急躁了,也忒拿自己当回事了。   皇上不是神,老百姓也不是算盘珠, 她虽然是穿越女, 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学识, 但也可能因此而成为这个时代的异端。   像今天这般出风头, 已然引起了各方面注意, 再不知收敛,未来要面对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另外,度量衡在民间被广泛使用, 一旦发生变化,很大概率会引起百姓反感, 最后不是推行不下去,就是下面阴奉阳违——就像明清时期推行阿拉伯数字一样,最后不了了之。   云禧的确想推动科技进步,但不想引起社会动荡。   她与季昀松商议一番,暗暗给自己定了一条底限:只做事就好,其他的都交给皇上和时间。   计议一定, 她就抱着孩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   来西山的第二个早上,云禧依然是被豆豆叫醒的。   她睁开眼, 发现小家伙伸直了两条小短腿, 一条搭在她的肚子上, 另一条在季昀松肚子上。   他二人像两座小山, 把小家伙禁锢一个狭小的缝隙里。   而且, 季昀松的睡姿显然不像他的外表那般美好, 毛手和毛脚再次攀上了她的腰和小腿。   季昀松挺翘的睫毛扇动了一下。   云禧知道, 他也醒了, 就见他故意抻了个懒腰,状似无意地挪开手脚,然后拉着豆豆的小短腿,把孩子拖到了怀里。   豆豆一巴掌拍在他胸脯上,“尿。”   季昀松就弹了起来,抱着豆豆蹿到床边,一把拉下小裤子。   云禧则从床下捞起小尿壶,接了上去……   二人四目交接,又自然而然地弹开了。   云禧不知道季昀松怎么想,但她明白,自己其实是个冷清的性子,谈不来轰轰烈烈的恋爱。   在她看来,如果可以,保持现状最好——彼此有共同语言,配合默契,互相关心,一起养孩子,有兴致了还可以做一做少儿不宜的床上运动。   大家一起谈个有助于身心健康的养生恋爱,细水长流,一谈就谈一辈子。   季昀松道:“山里的水凉,我去找些热水给你们娘俩洗脸。”   云禧立刻想起了大学时期每天给女朋友打热水的男生,眉眼荡起了笑意,但嘴上还是拒绝了,“不用,御厨房不好进,我们还是将就一点吧。”   季昀松点点头,“那好,你给孩子穿衣服,我去打洗脸水。”   ……   上午,季昀松与杨道文等人继续跟皇上狩猎,云禧留在行宫,给婉仪换好药,陪郑太后去河边走一圈,又往林子里转转,采了好些草药回来。   因为运动量足够,午饭时,云禧让郑太后吃了顿好的,用饭大约半个时辰后,又敦促她往林子里走了一趟。   回来后,郑太后沉沉地睡了过去,云禧也总算从内院撤了出来。   恰在此时,云琛带着购买的东西和工部的两个官员回来了,陪同的还有太医院周院使。   干活的地点定在司礼监的一个营房里。   营房布置简单,只有几把椅子和两张条案。   云禧抱着豆豆,身后站着王铁柱,与四个男人对面而坐。   周院使很严肃,问道:“云大夫,酒可以消毒,对此你有什么依据吗?”   云禧道:“依据就是家祖的诊治经验,别无其他。”   周院使与一名工部官员对视一眼,“有医案为证吗?”   云禧道:“他老人家是名游医,没有写医案的习惯。”   周梓安摇了摇头。   云禧知道,他不相信她找的这个借口。   云琛也疑惑地看着她。   工部的年轻官员轻笑了一声,“云大夫,你这样说让咱们怎么相信你呢?”   云禧本以为大家在等季昀松,丝毫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出,如同三堂会审一般,不免有些诧异,立刻看向云琛。   云琛与她的目光有一个短暂的交接,然后不徐不疾地挪开,说道:“几位,皇上只是想确认一下酒精的作用,并非要诸位审问云大夫。”   “云小将军言重了,下官绝无此意,只是……”周院使笑了笑,“酒精消毒一说,下官确实闻所未闻,实在无法做出判断。”   他这番话很强硬,而且作为太医院院使,实事求是的表态绝对没毛病。   但云禧却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她想,也许是孟子义的事情发出来了,不然老奸巨猾如他,不会如此不留余地。   工部另一位年长的官员开了口,“酒能不能消毒我不知道,但蒸酒并不难,不如先做起来,诸位以为如何?”   这话看起来缓和了气氛,但实则抵消了季昀松在这里面的起到的关键性作用。   云禧道:“蒸酒是不难……”   “难的是做出真正能消毒的酒精。”季昀松的声音传了进来。   云琛微微一笑,起身道:“好了,正主到了,咱们开始吧,争取在皇上回来前把成品做出来。”   季昀松进了门,朝云琛拱拱手,“好,下官听云将军的,这就开始。”   云琛道:“东西放在外面,先看看合不合用。”   一干人出了营帐。   营帐门前放着一张八仙桌。   桌面上摆着云禧要求的所有东西,包括一只圆柱形琉璃杯——茶色,有把,形制简单,但工艺不凡,在这个年代绝对是珍品中的珍品了。   季昀松看了云禧一眼。   云禧也觉得有些肝颤,小声道:“没关系,坏了我赔。”她空间里有好几只玻璃杯,每一只都比这个好看。   “呵~”工部的年轻官员李大人又笑了一声,“二位大概不知道吧,做上万只这样的杯子,也就能出三两只成品。”   季昀松不说话。   云禧也不说话。   李大人讨了个没趣,怒道:“岁数不大,口气倒不小。”   云禧想了想,把孩子交给小果子带着,对云琛说道:“云将军,的确是民女考虑不周了,既是如此,就用民女自己的吧。虽是家祖留下的遗物,但一方面用着顺手,二方面物尽其用,总比民女私藏好。”   她倒不是置气,而是长公主的这只杯子不够大,最后计算酒精浓度时一定会有障碍,不如直接拿出一只量杯来。   季昀松咳嗽一声。   云禧与他对视一眼,示意他镇定。   季昀松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了。   李大人吓了一大跳。   云琛也有些意外,但他知道季昀松曾卖给长公主一套会发出声音的妆奁盒,便很快地释然了,“好,依你。”   云禧让王铁柱把行医箱拿过来,打开,取出她为防止意外,早已备好的量杯。   量杯通体透明,无任何瑕疵,且上面标注着准确的刻度。   以工艺水准来说,比长公主的那只只好不差,但艺术性差了点。   麒麟军,工部的两个大人,云琛和云小一,以及小果子、王铁柱,全被这只杯子镇住了。   只有豆豆丝毫不受影响,一手勾着小果子的脖子,一手指着玻璃杯道:“看,看。”   “乖乖诶。”小果子感叹一声,“那可不是你能看的,打了怎么办?”   季昀松松了口气,有这样的杯子,他便有足够的把握做出云禧要的酒精。   他不再理会旁人,闻闻酒壶里的酒,递给云禧一只。   云禧也闻了闻,再倒出一点尝尝,大约六十度左右,是非常不错的蒸馏酒。   二人手脚麻利地忙了起来……   大约半刻钟后,准备工作卡在了管子上——竹管没有柔软度不能打弯,苇管一弯就瘪,影响走气。   季昀松琢磨片刻,用小刀把不同粗细的苇管切成小段,套在一起,然后再连……   可以是可以,但不大结实。   工部的两名官员唇角带笑,双臂环胸看热闹。   周院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隔岸观火,笑道:“没关系,好事多磨,再琢磨琢磨。”   云禧从行医箱里取出一块狗皮膏药,剪成条,在接头处一一缠上。   成了!   云琛点点头,“小季大人和云大夫都是聪明人。”   小厮们烧起炭盆,架锅,倒入冷水。   季昀松把两只酒壶放进水里,封好量杯。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水热了,量杯里也渐渐有液体了凝了出来,一点一滴的汇聚……   考虑到有明火,云禧怕小厮照顾不周,出现爆燃现象,一直守在现场。   天快黑时,两瓶酒才蒸馏完,待酒精冷却后,季昀松通过公式算了一遍。   大约酉时,嘉元帝满载而归了,他带着一丝兴奋、两分疲惫、三分好奇在云琛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说道:“做好了吗,拿来给朕瞧瞧。”   云琛道:“回禀皇上,已经做出来了,但云大夫说,能不能用还要看季大人的计算结果。”   嘉元帝很感兴趣,一连串地问道:“如何计算?计算的依据是什么?如何能证明计算结果符合云大夫的要求?又如何证明做出来的酒精能够消毒呢?”   每一个问题都很难回答。   云禧瞧了瞧季昀松,她之前的担忧到底来了,而且还是从皇帝这里来的。   季昀松认真检查一遍计算结果,放下毛笔,说道:“微臣回禀皇上,此酒精含量大概七成二,大致符合消毒酒精的要求。”   说到这里,他看了云禧一眼,继续说道,“计算过程有些复杂,一时难以说清,但微臣相信,只要对比用过酒精和不用酒精的伤口,就一定能说明问题。”   嘉元帝摆摆手,“你既然能算清楚,就一定能解释清楚,把那张纸拿过来,详细给朕说说。”   “这……”季昀松为难地看向云禧。   工部那位老大人说道:“老臣在工部多年,从不知道酒精含量也能算清楚,皇上开恩,老臣也想涨涨见识。” 第68章 平调   嘉元帝道:“年龄和学识不能划等号, 关大人稍安勿躁,让朕听听小季大人的解释。”   “是。”工部老大人碰了个软钉子,额头顿时冒出了细汗。   季昀松看向云禧, 后者点点头, 示意他大胆地说。   季昀松带着草纸走了过去, 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刻钟左右。   计算并不复杂, 季昀松口才也不错, 嘉元帝不但听懂了,还精准地抓住了酒精密度的问题。   他想知道密度是怎么回事,数值又是如何得来的。   这个问题并不难解释, 云禧也给季昀松讲解过了。   但嘉元帝是个优秀的帝王,一个求“甚解”的人, 只用言语解释不行,还得又称又量,以数据服人。   季昀松第一次实际操作,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把他糊弄过去。   于是,接下来的难点便落在‘为何只有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才可以消毒’上了。   这就太难了, 季昀松无从解释,而且以现在的科技水平也很难进行论证。   因着是医学范畴的缘故, 所有人都看向了云禧。   云禧也解释不清, 索性就推给死人。   她说道:“这个问题家祖没说过, 但家祖说过他试验过多次, 只有这个浓度的酒精对伤口最好, 其他的都达不到效果。如果皇上对酒精感兴趣, 应该让工部多加尝试, 做出各种不同浓度的酒精, 以便对此有更深入的了解,或许还能发掘出更多的奥秘。”   云禧倡导科学精神,顺便终结上一个话题。   工部的李大人问道:“云大夫,令祖有没有说过,除消毒外,高浓度酒精还有什么用途?”   云禧道:“主要作用还是消毒,家祖说也可以燃烧,所以制作时一定小心明火,以免引起火灾或者爆炸,这一点不可小觑,一旦发生就会危害生命。”   关老大人便道:“如果只是燃烧而已,又何必冒此风险呢?”   季昀松摇摇头,“即便不用来燃烧,也可配置更多的消毒酒精啊。要知道,一旦发生瘟疫,酒精的消毒作用就会大到无法想象了。关大人,视野太狭窄可不行,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他小小地反击了一下。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嘉元帝恍然大悟,“小季大人这个想法不错,可谓深谋远虑了。”   季昀松心道,可不是我的深谋远虑,而是云禧说过这个问题,我不过是拿出来卖弄一番,以便增加晋升的资本罢了。   嘉元帝站起身,吩咐道:“关大人回去蒸酒,小季大人把这个问题进行深入研究,争取给朕一个明确答案。周院使,这些酒精你拿去用,好好观察其消毒效果。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尔等万万不要轻忽。”   “是,微臣遵旨。”被点到的人纷纷领命。   ……   送走嘉元帝,云琛带着周院使和工部的人也离开了。   季昀松长出一口气,“总算暂时应付过去了,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云禧道:“拖着吧。你的任务需要工具,皇上不给工具,你就无法完成。届时,只要在临床上证实酒精有效,日理万机的皇上就会遗忘这件事。”   季昀松明白了,“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小东西,就是需要工具辅助才能看见的小东西。那么,你看过吗?”   他在这个家呆了那么久,云禧从未说过她有这样一个玻璃杯,但这个玻璃杯就如此轻易地出现了,而且比长公主的那只还要好。   一个游医若能有这种东西,何至于要卖妆奁盒才能买房子呢?   他最后那句话说得耐人寻味,目光也变得深沉了起来。   云禧知道,他开始怀疑了。   这是必然的。   如果季昀松再不提出这个问题,就真的太可怕了——他要么太蠢,要么深不可测。   探花不可能是蠢材,所以只能是后者,然而后者比蠢材还要可怕。   云禧说道:“这件事情有点复杂,我们回家再说。”   ……   天气给力,嘉元帝玩得就开心,他们在西山玩足了三天,第五天早上返京。   云禧一家抵达京城时正好是傍晚。   因为事先没有通知,家里没有备菜,丁婶子也没回来,所以一大家子在明秀饭庄用了晚饭。   回到家后,一家人忙着洗洗涮涮,收拾行李,全部理完时夜已经深了。   季昀松很想知道云禧的解释,但他更知道今夜不是时候,便独自回西次间睡了。   早上人杂事多,不是谈话的好时机,是以,季昀松吃过早饭,乖乖去了衙门。   在大门口,季昀松先碰到杨道文,随后又遇到了季春景。   季春景破天荒地没有主动跟他打招呼,视而不见地往内院去了。   杨道文道:“哟,今儿这是怎么了,知道挡不住你,所以放弃了?”   “谁知道呢?”季昀松微微一笑,“不过也挺好,至少耳根子清净了。”   杨道文勾住他的肩膀,“明昱,你进内阁的可能性很大。他日高升了,可不要忘记我这个兄弟呀。”   季昀松惊讶道:“这怎么可能?明昱要背景没背景,要资历没资历,便是你进了我也进不去吧。”   杨道文道:“就因为你既没背景也没资历,皇上才要重用你。明昱,你可是一把好剑啊。”   季昀松忽然想起了杨道文说过的、关于内阁的那些传言,脊背顿时一凉——历代变法都很艰难,以成功结束、并能寿终正寝的官员着实不多。   季昀松不想当那把好剑。   他问道:“杨兄有可靠消息吗,还是杨兄只是觉得皇上对云大夫不错?”   杨道文道:“我是没有可靠消息,但皇上连升你两级呀……罢了,擅自揣测圣命是要杀头的,明昱就当没听见吧。”   “小季大人早。”   “早啊,二位。”   “该点卯了,一起过去吧。”   ……   两人刚聊这么两句,翰林院的人就陆续到了,纷纷打起了招呼。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可见翰林院的人,消息何等灵通。   杨道文“啧”了一声,“全都是些见风使舵的王八蛋,甭理他们。”   季昀松挑了挑眉,“杨兄觉得我有杨兄的底气吗?”   “没有。”杨道文斩钉截铁,“所以你就受着吧,哈哈哈哈……”   上午辰正,孙明仁带了旨意回来——季昀松、季春景平级调动,前者进入罗英杰的东阁,后者跟随保和殿大学士常似之。   两个季姓官员同时进入内阁,这在翰林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作为大青最聪明的一群知识分子,他们大抵能猜到皇上的意图——分别为两派添砖加瓦,这其实是制衡的结果。   哪边都不好干,大家看看笑话就行了。   即便如此,依然是恭喜季春景的声音更多,季昀松则这边备受冷落。   这也预示着,改革派即将遇到的巨大阻力。   季昀松的心拔凉拔凉的……   ……   季昀松惶惶不安时,云禧正在医馆一个一个地诊治病人。   因为季节的关系,不少过敏性鼻炎患者、风寒患者找上门来了。   病情不难处理,就是人多,云禧忙了一个多时辰才歇下来。   王妈妈给云禧倒一杯热茶,顺便把这几天的花销报了个账。   云禧不耐烦听这些,但规矩总得有,便摸出一张纸,一笔一笔记了下来……   “云大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一声,随后又是一阵磨核桃的“哗啦”声。   云禧赶紧站起来,快步迎上前去,“您来了,请这边坐,王妈妈快倒茶。”   她把云文洛请进了接待室。   云文洛四下打量一番,笑道:“这种坐具倒是少见,你自己琢磨的吗?”   云禧道:“是的,医馆是个让人紧张的地方,所以就应该有一套让人能放松下来的坐具。”   云文洛坐下来,靠紧椅背,翘起了二郎腿,“言之有理,确实舒服。”   云禧接过王妈妈送过来的茶水,放到他左手边的小茶几上,挨着他坐下了。   云文洛指着东边的白墙,“这里还缺一幅字画。”   云禧道:“是的,小季大人说要写一幅字,一直没顾上。”   云文洛朝长随抬了抬下巴,“我带来一副山水画,怡情养性,想必是合适的。”   长随就把一只长竹筒送过来,打开,取出一幅画。   云文洛亲自展开了……   这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布局舒展,色泽明快,确实有让人见而忘忧的独特魅力。   云禧道:“这是驸马爷的墨宝吗?”   云文洛颔首,“几年前画的,喜欢吗?”   云禧点头,“非常喜欢,谢谢您。”   “喜欢就好。”云文洛吩咐长随,“把它挂上吧。”   两个长随不但带了画,还带了工具,叮叮当当地把画装上了。   云文洛站在画前,负手而立,说道:“此地我七叔带我游览过,五年前旧地重游,便画了一张。”   正题终于来了。   云禧知道逃不过去,主动问道:“驸马爷的七叔就是云中晖吗?”   “是的。”云文洛转身看向她,压低了声音,“所以,请你告诉我,云一针到底是不是云中晖。” 第69章 偶遇   云禧不想辜负原主, 也不想辜负原主的亲人,更不想辜负自己。   所以她思考了很久。   云文洛研判地看着云禧。   她穿着男装,头发比一般女子少很多, 脸上不着脂粉, 眉线英挺, 唇色殷红, 目光沉静, 手指纤长却并不细嫩。   这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姑娘。   云文洛很满意他所见到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 我支持你行医。在这件事得不到保证之前,我会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云禧抬起头, “这话当真?”   云文洛笑了笑,“以我的声望做担保。”   云禧顾虑全消,坦言道:“祖父的江湖诨号云一针,真名云中晖。但他是不是秦国公府要找的人,我并不能确定。您稍等一下,我去取些东西。”   “果然有遗物。”云文洛绷直了后背, “快去取来。”   ……   云禧拎了一个小包袱回来,她把它放在云文洛面前, 说道:“里面装着一套小衣服和一个小包被, 另一样是祖父留下的针灸术, 您看看字迹是不是熟悉。”   也许是害怕失望, 也许是“近乡情怯”, 云文洛定定地看着包袱, 久久未动。   云禧大概了解他的心理, 沉默地坐在一边, 耐心地等待着。   她有些冷漠地想,如果云文洛能放弃也很不错。   即便原主还活着,也未必能接受多出来的一大家人。   另外,一直慈爱的祖父忽然变成了七叔祖,一个导致她和家人分开近二十年的罪魁祸首,只怕她也是接受不了的吧。   云文洛当然不会放弃。   他解开了包袱皮的活扣,目光径直落在最下面的包被上,被角的一朵小兰花恰好翻在上面。   云文洛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就是这个图案,我曾在悬赏文书里画过成百上千份。”   “……”云禧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云文洛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她不能共情,便也无须打扰。   云文洛拿起那本《金针要略》,打开第一页,目光在页面上一扫而过,深吸一口气说道:“这的确是你七叔祖的字,我跟他学过书画,一向认得他的字。金针要略,金针渡气,他竟然真的学了医术。”   云禧道:“为了赚钱糊口吧,一般女孩子有的我都有,她们没有的我也有,他对我很好,自己却过得很辛苦。”   云文洛看不懂医书,放下册子,拿起原主的小衣裳,“衣裳是你小时候的奶娘做的,为了舒服,上面没有刺绣,也没有任何记号,乃至于一发现类似的衣物,就以为你死了。那段时日,我和长公主常常彻夜难安,现在想来,已经不知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有相同的年龄为证,襁褓为证,笔记为证,她和太后娘娘相似的眼睛为证,以及豆豆为证,原主的身份几乎板上钉钉了。   云禧站起身,代原主在云文洛面前跪下,“云禧让您和长公主受苦了。”   云文洛呆呆地坐着,泪如雨下,“这下好了,我找到你了,总算可以在京城安静地画几幅画了,天可怜见。”   云禧原本没太大感觉,但这一句让她破防了,她想起上辈子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地找下去,钱花完了,皱纹多了,头发白了,短暂的大半生蹉跎了。   太不容易了!   她真情实感地磕了三个响头。   云文洛扶起她,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叹了一声,说道:“虽然你不在我身边长大,但七叔把你养得很好,我很欣慰。”   云禧道:“祖父是很好的人,教我医术、习武,琴棋书画,重病时还逼季昀松入了赘,让其带我回京城,那时他可能就存了让我回家的心思。”   云文洛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七叔还是那个七叔,他恨长公主,却不舍得伤害我一辈子,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送你回来。”   云禧道:“原来如此,那……”她本想问长公主和云中晖有何冤仇,但又觉得这可能是家族秘辛,她如果不想回去,就不该问也不该知道。   云文洛知道云禧要问什么,“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关,你只要平安就好。”   “好。”云禧同意云文洛的说法。她本人对两边都没有感情,知不知道皆可,之所以想问个究竟,不过是想给原主一个交代罢了。   云文洛问道:“你七叔祖怎么死的,葬在哪里了?”   云禧道:“他死于‘胃反’,葬在落霞山上,与祖……与……与七叔祖母合葬。”   云文洛苦笑着摇摇头,“原来在落霞山,那里风景的确很美。”他沉吟片刻,“这件事你不要对旁人说起,如果今后有人问你,你就说不知道,记住了吗?”   云禧想了想,“云禧觉得,如果祖父与家里有这么大的隔阂,您最好还是透露一些消息给云禧,以免云禧将来说了错话,办了错事。”   云文洛思索很长时间,终于开了口,“你母亲年轻时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脾气暴躁……你七叔祖是断袖,一直拒绝成亲,为云家引来不少闲言碎语,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来……与他相好那人大约是个大夫,你七叔祖的针灸术就来自于他。”   “哦……”云禧恍然大悟。   难怪云文洛如此谨慎,又这么痛快地答应她保守秘密。   如果贸贸然带她回去,很大概率会引起长公主的反弹,届时别说行医,只怕家门都出不了吧。   她朝云文洛打了一躬,“谢谢您的体谅。”   云文洛道:“傻孩子,我喜欢画画,如果有人非要夺走我的画笔,我也一样无法接受。所以,你的担心我感同身受。”   “云大夫,云大夫?”云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   云禧赶紧把包袱团成一团,塞到茶几下面。   云文洛蹙起眉头,“小七怎么来了?”   “父亲,你怎么也在这儿?”云璟先是探了个脑袋,随后大马猴似的跳了进来,“咦,这画瞧着熟悉啊。”   云禧笑道:“云七爷,这是驸马爷送我的诊金。”   “诊金?”云璟在云文洛身边坐下,“父亲病了吗,儿子去找太医。”   云文洛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云大夫医术高超,还找什么太医!”   “疼疼疼!”云璟抱着脑袋避到一边,又变脸似的朝云禧嘿嘿一笑,“说顺嘴了,没有说云大夫医术不好的意思。”   云禧端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习惯了,我就说过这一次好不好?”云璟看向云文洛,“父亲,您哪里不舒服?”   云文洛道:“风湿,老毛病了。”   云璟在他的腿上摸了一把,“父亲腿又疼了?云大夫是女子,如何看得了腿啊。”   云禧不满地蹙起眉头,耐着性子说道:“我看得了腿,但驸马爷是来买膏药的,已经准备好了。”   “哦……”云璟的目光落在茶几下面的包袱上,“那个是吗?”   “哗啦哗啦”,云文洛搓了两下核桃。   “不是。”云禧道,“那是我家豆豆的小衣服,正要拆了洗洗,驸马爷就来了。”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云璟收回视线,喝了口茶,“啧,云大夫的茶都带着药味儿。”   云文洛问:“你来此作甚?”   云璟放下茶杯,“儿子来找云大夫学剑法啊,如果可以,能学学内功最好了。云大夫,我拜你为师如何?”   “胡闹。”云文洛瞪他一眼,“这件事日后再说,你先跟我回去。”   他站了起来,“云大夫叨扰了,告辞。”   云禧福了福,“好,民女这就把膏药给您拿上。”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接待室。   云璟幽怨地抹搭云文洛一眼,跺着脚跟了上来。   ……   送走父子俩,云禧长长地松了口气。   丁婶子、王婶子带着两个孩子也出来了。   丁婶子道:“这就是驸马爷啊,派头就是比太医院和兵马司的大人大。”   王婶子道:“瞧着挺和蔼,不太吓人。”   云禧心道,跟公主过日子,就算不和蔼也得装着和蔼吧,但无论如何,这位确实是个聪明的、且肯为别人考虑的人。   她认这个父亲。   ……   季昀松负责编史,可交接的东西不多,与杨道文一起点了经手的典籍,呈上写好的材料就算完事了。   他与季春景先后离开编检厅。   走到车马棚时,季春景追了上来,警告道:“记得你的选择,季家绝不是你的后路。”   季昀松冷笑一声,没搭理他,径自上车。   小果子“呸”一声,一甩鞭子,驾着马车离开了翰林院。   ……   内阁在皇宫里,从东华门进去,绕过文华殿,后面的文渊阁便是诸位阁老的办公地点。   为维持体面,季昀松在宫门口等到季春景,二人一起通过门禁,往文华殿走了过去。   甬道笔直,宫墙高耸,龙纹栩栩如生,一砖一瓦都展示着这里的庄严肃穆。   季春景看一眼季昀松。   季昀松并没有注意他,目光虚虚地落在前面,像是在看着一条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   不知所谓。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到文渊阁你就知道厉害了,我倒要看看,你这次如何逃出生天。 第70章 艰难   绕过文华殿就是文渊阁了, 主建筑面宽六间,两侧有偏殿,均是黑瓦灰墙绿窗, 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 这里显得格外质朴。   自打大青建国, 这里就是内阁的办差之地, 无数条陈和政令都从这里出发, 或呈御书房御览,或下发至各衙门——统领朝政,可谓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在靠近正殿之前,季昀松略站了站, 深吸一口气。   季春景哂笑一声,越过他,大步朝左侧第二间走了过去。   那么,那一间就是常似之的签押房所在地了。   罗英杰在哪儿呢?   季昀松有些茫然——他骤然得到消息,太慌张,乃至于忘了询问。   他想, 罗英杰是东阁大学士,座次最末, 应该在西边吧?   季昀松走两步, 又停下了。   不行, 贸然过去, 一旦找不到人, 会不会遭人诟病?   正当他举棋不定, 想找个人问问时, 就听西边有人喊了一声, “小季大人?”   季昀松如听纶音,赶紧朝那人走了过去,“晚生季昀松,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那人中等身材,三十多岁,肥肉略多,小眼睛,笑眯眯地说道:“小季大人不必客气,你我同级,在下古俊祥,古董的古,英俊的俊,祥瑞的祥,比你虚长几岁。”   季昀松拱手道:“古兄好。”   古俊祥摆摆手,“不好不好,叫我古大人,或者吉瑞兄皆可。古兄,雇凶,听着怪不吉利。”   季昀松摸了摸脑门,“好,古大人。”   古俊祥的小眼睛又眯了起来,“走吧,罗大人怕你找不到地方,叫我来接你一趟。”   季昀松心里一热,“多谢二位大人。”   古俊祥道:“客气什么,日后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大家互相照应嘛。”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西边最末一间。   罗英杰就在里面,桌椅正对着门口,季昀松一露脸,他就招了招手,“小季大人到了,过来坐吧。”   季昀松快走两步,长揖一礼,“下官见过罗大人。”   罗英杰笑道:“坐吧坐吧,罗忠倒杯茶来。”   “下官不渴。”昀松又赶紧谢茶。   罗英杰问道:“感觉怎么样,心情很忐忑吧。”   季昀松略一沉吟,“回禀大人,下官确实有些忐忑。”   罗英杰微微一笑,“忐忑是正常的,不然岂不是没心?好好干,只要忠君咱们就不会出大错,你说呢?”   季昀松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必当努力办差,绝不辜负圣上的赏识。”   从翰林院到内阁,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既来之则安之,做好本职就是。只要忠君,只要御书房那位不倒,结局就坏不到哪儿去。   罗英杰欣慰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季昀松当然明白,他姓季,算半个晋安侯府的人,罗英杰未必愿意他来。所以,让他来的不是首辅陆大人,就是皇上的意思。   他认为是皇上的面大些,罗英杰此刻也证实了这一点——罗英杰看似慈祥的谈话,其实满满都是敲打之意。   他一面是季家的人,一面是皇上亲自要的人。   罗英杰作为一个聪明人,不可能不防范几分。   人之常情也。   “小季大人跟我来。”古俊祥道,“我带你去你的座位。”   季昀松便站了起来。   罗英杰摆摆手,“日子长着呢,不必多礼,去吧。”   古俊祥也是侍读,书案放在东偏殿,就跟翰林院的编检厅很像,所有侍读都在此处。   屋子里空无一人。   古俊祥道:“几位同僚都在各位大学士处呢,等他们来了再给你介绍。”他指了指北墙,“你的座位在那儿,跟我的挨着。”   书案是新的,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宣纸若干。   顾俊峰道:“椅子旧了点,咱们没抢过保和殿的人,明天你带几片木头来,自己钉一下就好了。”   “好。”季昀松坐了下去,椅子发出“吱嘎”一声怪响。   “噗嗤……”有人发出一声轻笑。   二人一起回过头,见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带着季春景进来了。   那中年男人拱手道:“恭喜古大人,总算摆脱这把放屁椅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古俊祥白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看向季昀松,呐呐道:“我记性不好,总是忘了带……”   “没关系。”季昀松打断他的话,“新的旧的都一样,我记性好,明日必定记得带木片修好它,古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中年男人和古俊祥显然不对付,要么是各大学士之间的矛盾,要么是个人恩怨。   他是罗英杰的人,天然和古俊祥一个阵营,不维护一下只会两方都不讨好。   古俊祥脸上又有了笑容,“猴儿大人,我们东阁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多专注自家,也省得外室内室打成一团。”   “你……”侯大人的脸也红了,尴尬地看季春景一眼,“季大人,虽然都姓季,但不得不说,高下立判。”   季春景微微一笑,“侯大人,我的座椅在哪儿?”   “这边这边,阳光充足,绝非阴暗之处。”他得意地看了古俊祥一眼,把季春景引到窗下。   季昀松有些头疼,重新坐到椅子上,这次他很小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身处宫禁之中,不得乱走,不得乱看,门前别说花草树木了,便是连只蚂蚁也无。   季昀松作为新人,工作插不上手,说话不敢放肆,干巴巴地在一动就响的椅子上坐了一下午。   回到家,换好家居服,他破天荒地没有第一时间去带小豆豆,而是在炕上呈大字型躺了好一会儿,直到门缝中钻进一缕缕麻辣的鲜香味,胃肠咕咕直叫,他才精神几分。   “松爷。”小果子敲门进来,“云娘子说,为庆祝松爷升迁,今天吃火锅。”   “火锅,什么是火锅。”季昀松下了地。   小果子吞了口口水,“就是古董羹,丁婶子买了好多羊肉呢。”   “哦……”季昀松趿拉着鞋子出去了,“古董羹就古董羹呗,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新词。”   东次间。   云禧在地上摆了个火盆,上面架着一只小铁锅,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铁锅周围摆着四只小凳子,小凳子中间放了两张矮几,上面有白菜片、萝卜片、粉条、羊肉、蘑菇、木耳等生菜。   丁婶子笑道:“季大人又升官了,恭喜恭喜呀。”   季昀松在她上首坐下,“平调而已,算不得升迁。”   云禧举起小酒杯,“不管怎么说,进了内阁就是升迁,当为此浮一大白。”   季昀松尴尬地笑笑,端起酒杯在她的杯子上一撞,喝了一小口。   云禧见他兴致缺缺,便换了个话题,“丁婶子把红烧大肠放在里面了,很有嚼劲,季大人快尝尝。”   季昀松松了口气,依言捞起一块放在嘴里……大肠软糯,弹性十足,确实好吃。   “吃……”豆豆着急了,拿着一把小勺子,探出半个身子,要去火锅里捞一把。   云禧笑道:“你的吃食在这边呢,娘都给你准备好了。”她从一只小碗里舀出一勺少盐的碎肉放到小家伙嘴里。   季昀松吃饭速度快了起来,但火锅太烫,被烫得直吸气。   云禧劝道:“火锅就得慢慢吃,你不用着急。食物太烫,容易把食道烫坏,日子久了,还可能得绝症呢。”   “真的?”   季昀松和小果子吓了一跳,齐齐看向云禧——这俩货吃东西不但快,而且吃的时候食物大多很烫。   云禧喂了豆豆一勺子熟萝卜,“我骗你们做什么?”   季昀松就摸了摸喉咙下面,“我经常吃烫的,喝烫的,是不是……”   “不是。哈哈哈……”云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豆豆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就是陪着傻笑。   小果子道:“云娘子太坏了,吓唬人。”   云禧收敛了笑意,“不是吓唬人,这样的饮食习惯确实会提高生病的概率,大家需要注意一下,但也不用太过忧虑。”   丁婶子道:“大夫们琢磨的事儿就是多,我家老头就喜欢吃烫的,包子饺子茶,越烫越好,吃一辈子了也没生什么病嘛。”   云禧正色道:“丁婶子这个说法,就像我说穿衣服少了会得风寒,你却说隔壁谁谁穿的一向不多,从不得病一样不靠谱。穿少了得风寒是大多数,你用个别例子反驳我,代表不了大多数,对不对?”   丁婶子琢磨片刻,自失地一笑,“还真是这个道理。”   季昀松和小果子也明白了,到底慢了下来,一家人吃了个热热闹闹。   饭菜收拾下去了。   云禧坐在炕桌边,就着烛火缝一顶一把抓小帽子。   季昀松带着孩子玩积木,今天与往常不同,他很沉默。   云禧锁好一条布边,问道:“新差事不顺利?”   季昀松道:“季春景也去了,他跟着次辅常大人,我跟着罗大人。”   云禧不解,“罗大人对你不好吗?”   季昀松道:“他认为我是皇上的人,而我确实也是。”   云禧明白了,季昀松属于空降,这对于一级一级往上爬的人不公平,而且还有皇上的内应之嫌。   即便她救了罗英杰的老父亲,他也依然不会全无保留。   在这种情况下,季昀松确实不容易。   她说道:“慢慢来吧,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   季昀松闷闷地点点头,“只能如此。”   云禧道:“不要垂头丧气的,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季昀松勉强笑了笑,“戏法都是骗人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云禧就把手头的布放进了空间。   “手还挺快。”季昀松胸有成竹地指指云禧右边的袖子,“瞒不过我,你肯定藏在袖子里了。” 第71章 大黄   云禧本想把空间的事有保留地透露一二, 但见他如此笃定,忽然就犹豫了。   空间是伴随着她的灵魂而存在的一个东西,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其何时会离她而去, 外人即便要了她的命, 也无法夺走, 安全无虞。   而且里面除药材之外, 能变现的财宝也不多——最值钱的是西药和书。   她只怕人心不足,即便倾其所有,人家也依然认为她有所保留。   以上全部为悲观的想法。   如果用积极的态度审视这件事, 结果完全不同。   云禧的这种手段几乎比肩神鬼,皇上封她个国师还来不及, 只要不蠢,一般人轻易不敢得罪她。   季昀松是聪明人,一定知道如何把这件事最大利益化,而且还有可能把她奉若神明——她怕的其实只有这一点。   云禧想要的是丈夫,不是唯唯诺诺的小弟,更不是每天恨不得给她上香的俗家弟子。   所以, 云禧在电光石火间改变了主意,笑道:“松爷慧眼如炬, 瞒不过你。”   说完, 她从袖子里抽出做好一半的红色小帽子, 又顺便歪了个楼,   “其实,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看似高深莫测、山重水复、暗藏杀机, 但其实只要你掌握正确的方法, 一切都是纸老虎。如果你怕了,就是失败的开始,如果你无所畏惧,就可能是逆袭的开端。”   “啊!”豆豆拍了季昀松一下,示意他把手里的红色方块给他。   “好,给你。”季昀松把方块递了过去。   他倒不是被云禧的长篇大论惊着了,只是在思考,怎样才能把内阁这个庞然大物变成纸老虎。   云禧又道:“今天上午驸马爷来了,有些事已经板上钉钉,无论如何你都有退路,不用太害怕。”   “什么?”季昀松坐了起来,“他答应先不认了?”如果认亲,这个家就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云禧点点头,“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事,他尊重我的选择,暂时保守秘密。”   季昀松心中的一块大石轰然落下。   不可否认,他可以不在乎赘婿的身份,但他真的在乎这一份背景。   在举步维艰的时刻,云禧的这个消息来得恰是时候,给他增加了不少底气。   他眼里的阴霾眼见着散了,五官上扬,又是那个斯文俊俏的小青年了。   赏心悦目。   云禧不着痕迹欣赏两眼,继续缝帽子。   季昀松心情放松了,就有了聊天的欲望,“关于陆大人的那些举措,你有何看法?”   关于陆微的改革计划,云禧在回来的路上听过一些,但不全面。   总体来说,目的是好的,也适应眼下的时代背景。既能增加国库收入,也能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大致上看,有把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康熙的“摊丁入亩”合二为一的意思。   “我想想。”云禧空间里有相关史书,在她没进入原主身体之前,那些书全部翻看过一遍。   但因为她不是当权者,而且对古代社会的认识不够,有些话说出来就会欠考虑,所以必须谨慎,以免贻笑大方。   她放下针,用剪刀剪了剪灯花,顺便梳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说得不一定对,你听听就行。首先重新丈量土地是一场硬仗,即便有皇上支持也很难打;其次,在朝政稳定,国家边界没有侵扰的情况下,有些变革可以适当地放慢步子,一步一步来,将来遇到的阻碍就会小一些。”   “最后一点,我觉得至关重要,陆大人声望不够,功绩太小,动作太大,肯定难以服众,容易遭到反噬。这一点跟我刚才提到的上一点,二者相辅相成。如果先易后难,一边增加声望,一边慢慢推动改革,也许就容易多了。”   说到这里,丁婶子带着热好的羊奶进来了,“今天奶买多了,季大人和云大夫也吃一些吧,不然放到明天就坏了。”   云禧接过自己的一碗,一饮而尽,招手叫来豆豆,用另一碗喂他,“你听听就行,如果有启发你就拿去用,不用提我。”   季昀松知道云禧会提出一些看法,但没想她能纵观大局,提出这种高屋建瓴似的见解——或者不见得对,但真的很了不起。   他说道:“非常有启发。”他喝了奶,把云禧的空碗一起拿过来,放在托盘上,“我先回房间了,整理一下思路,写点东西。”   云禧挥了挥手。   ……   “咚咚咚……”大门被拍得震天响。   “门,响。”豆豆从大碗里抬起头,小舌头扫了扫嘴边的白胡子。   云禧道:“一定是有人生病了,娘去看看好不好?”   “我喂他,你去吧。”季昀松从西次间又跑了回来。   “好。”云禧换上外套,穿鞋下地,小跑着出去了。   到大门口时王有全已经打开门了,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直接闯了进来,“云大夫,快救命,救命啊!”   此人显然认识云禧,但云禧并不认识他。   云禧道:“你慢慢说,越着急越容易耽误事。”   年轻男子道:“我姓岳,表字谨言,家父岳鹏程,与杨书远同窗,在西山时跟季大人一起狩过猎。小儿下午时酉时忽然发病,云大夫快跟我走一趟吧。”   云禧道:“你再多说一些病情,我好带药过去,以免耽误救治时间。”   “啊,对对对对。”年轻男子跺了跺脚,“我儿五岁,高热,肚子疼,呕吐,拉肚子,有脓血,还有……”他急得直转圈。   “够了。”云禧转身往医馆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王叔套车,我去准备药材。”   这时候季昀松从二门走了出来,拱手道:“原来是岳兄,别着急,云大夫会有法子的。”   “唉……”岳谨言还礼,“为兄先说抱歉了。孩子已经哭闹半个多时辰了,御医的药不起作用。明昱,我这也是没法子,那可是我家长子长孙啊。”   先找御医,然后才把云禧当救命草。   季昀松的脸上当即就冷淡了几分,但对方是吏部尚书的长子,非但他得罪不起,云禧小小一间医馆同样也得罪不起。   他勉强笑了笑,“岳兄应该早点找我家云大夫的。”   岳谨言也是进士出身,自然听得懂季昀松的意思,知道自家理亏,勉强赔笑道:“但愿还不晚,多谢季大人,也多谢云大夫。”   季昀松道:“吉人自有天相,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走吧。”云禧带着行医箱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装药材的铜盆,“岳大人前头带路吧。”   ……   岳家在城北,离云家不算太远,云禧看过手表,骡车走了二十五分钟。   从偏门下车,王铁柱替她拎着行医箱,二人随岳谨言进入内院第三进,西偏房。   还没进屋,云禧就听到了嚎啕大哭声,心里顿时一紧,暗道,莫非是来晚了。   岳谨言脸色一白,顾不得云禧,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了屋里。   云禧不想再等,立刻从王铁柱手上接过行医箱,嘱咐道:“你背过身去,就等在灯光地里,哪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看。”   王铁柱道:“好,云大夫放心。”   云禧自己进去了,刚走到内室门口,就见岳谨言又迎了出来,“我儿昏过去好一会儿了,云大夫快随我来。”   云禧进了屋,就见一个美妇人坐在床上,正抱着一个小孩子哀哀地哭。   李健明眉头深锁地站在八仙桌前,手里拿着一张药方反复斟酌。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惊讶道:“原来是云大夫,云大夫也懂儿科?”   云禧松口气,是李御医就好了,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她说道:“懂一点儿,看看能不能帮上李御医的忙。”   李健明不是个喜欢客套的人,直接进入正题,“云大夫,已经可以确定是小儿痢疾,在下用了温中大黄汤,效果不大,已然休克了。”   他三两句话说明病因和用药,把方子递给云禧,又道,“云大夫有什么好法子吗?”   云禧放下行医箱和小铜盆,接过方子匆匆一看,又去看孩子。   孩子大约五岁,由岳谨言抱在怀里。   云禧摸摸额头,烫得吓人,起码有四十度左右,手足抽搐,痰盂里有带脓血的粪便,味道恶臭。   她打开行医箱,取出一整套针具,再打开几包草药,捏出一点酒大黄和二花投到铜盆,说道:“岳大人把孩子放下吧,我马上给他针灸,铜盆的药再泡一炷香的功夫,然后用急火煮沸两盏茶的功夫。”   李健明正在查看铜盆里的药,闻言蹙着眉头说道:“云大夫,孩子才五岁,而且已经服过了大黄汤,再用这么多大黄合适吗?”   云禧抽出一根锋针,飞快地在十宣刺了下去,说道:“合适,我已经减少剂量了,李御医尽管放心。”   李健明是御医,给宫里的孩子看病向来不敢用重药,谨慎习惯了。   岳谨言与妻子对视一眼。   其妻子见自家儿子细嫩的指头鲜血淋漓,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大爷,你在哪儿找来的女大夫,这般这般……要是要是……哇……”   她大概不好意思当面说云禧不好,又怕咒死自家儿子,干脆自毁形象,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岳谨言看着李健明,“李御医,大黄用多了会怎样?”   “这……”李健明知道自己失言了,尴尬地看着云禧,“云大夫医术高超,想必有她的道理,岳大人……嗯……”   接下来的话涉及到一条鲜活的小生命,是要担责任的,他也说不下去了。 第72章 厉害   尽管小岳太太心疼孩子, 却也没敢阻止云禧接下来的动作。   她刺完十宣刺十二井,都刺完了,孩子就出了一身的汗,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云禧道:“好了, 孩子醒了。”她用一张干净的布把针上的血迹擦净, 又道, “如果你们用我的方子, 一剂就能痊愈,如果你们不用我的方子,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就告辞了。”   “一剂而愈?”岳谨言有些动摇,但很快又想到了别的问题, 小声问李健明,“李御医,会不会是虎狼之药啊。”   李健明赶忙摇摇头,“不会不会,只有大黄峻猛一些,但只要配伍得当完全没有问题。”   “这……”岳谨言迟疑着。   “用, 就用云大夫的药,老夫做主了。”下人掀开帘栊, 一位蓄着短须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   “父亲。”岳谨言上前长揖一礼。   “岳大人。”云禧和李健明一起见了礼。   岳鹏程颔首道:“辛苦李御医, 辛苦云大夫。”   李御医道:“岳大人客气。”   云禧点头表示附和。   岳鹏程去看了看孩子, “小儿痢疾会传染吧。”他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   李健明道:“的确如此。”   岳谨言吓了一跳, “那怎么办?”   云禧看了李健明一眼, 见对方还在思索, 便抢先开了口,   “此病大多经由粪便传染,民女认为应该做到以下三点:一是清洁卫生,对粪便进行妥善处置,灭蝇;二是饭前便后洗手,尤其是照顾患儿的人,一定要用澡豆多洗几遍;三是不喝生水,不吃没洗干净、或者腐烂变质的食物,更加不能吃被苍蝇沾过的食物。”   她倒不是要抢李健明的功劳,而是李健明可能擅长治病,不擅长防疫——她先说总好过后说。   岳大人道:“如何给粪便消毒?”   云禧道:“用生石灰,等量的生石灰搅拌粪便,放一个时辰再倒掉。如果用的是痰盂,也可用烧开的沸水浸泡两刻钟,必须是开水。”   “嗯……生石灰。”岳大人沉吟着,“如果有云大夫说的酒精呢?”   到底是大人物,消息就是灵通。   云禧道:“酒精可以对酒和器皿消毒,粪便消毒用生石灰更实惠。”   岳大人赞道:“老夫明白了,云大夫年纪轻轻,好本事啊!”   云禧微微一笑,“大人过誉了,民女见过的病例多而已。”   岳大人道:“春秋时小儿痢疾是常见病,云大夫的药方可广泛应用吗?”   李健明警告地看了云禧一眼。   云禧道:“病情轻重不同,药的剂量和配伍也会有所变化,大夫不同,方子便不能广泛应用。”   李健明松了口气,“云大夫,在下心服口服。”   云禧道:“这方子我会给李御医一份,李御医可以斟酌使用。”   岳大人连连点头,“云大夫心胸宽广,真乃女中豪杰也。”   ……   半个时辰后,药煎得了。   云禧把药分成三份,先喂下三分之一。   两盏茶的功夫后,孩子出了汗,热度退下去了,精神头好了不少。   岳谨言夫妇大喜。   然而高兴没一会儿,孩子又拉了。   小岳太太又“嘤嘤”地抱着孩子哭了起来。   李健明把了脉,不高兴地说道:“药已经起效了,孩子也好多了,这些是应该排出来的,难道还要存肚子里一辈子不成。”   小岳太太的哭声被他这一句堵在了嗓子眼里,她幽怨地看了岳谨言一眼。   岳谨言解围道:“内子不懂医,让李御医见笑了。”   李健明完全不觉得尴尬,依旧硬邦邦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哭解决不了问题。”   岳大人瞪岳谨言一眼,后者就不敢吭声了。   岳鹏程第二天早上还有朝会,陪一会儿就走了,云禧和李健明一直呆到了凌晨。   孩子又喝了三分之一的药,症状就基本上没有了……   岳谨言千恩万谢地把云禧送回了家。   云禧在医馆里初步消了毒,然后才进上房。   一进屋,季昀松就从东次间迎了出来,“那孩子得的什么病?”   云禧道:“小儿痢,其粪便具有一定的传染性,你在外面用饭要仔细些,尤其要小心苍蝇。”   “哦……”季昀松点点头,“那治好了吗?”   云禧道:“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在环境卫生上多做些思考,以备不时之需。”   季昀松顿时想起了云禧关于环境卫生的一些见解,他说道:“我根据你的提议写过一个条陈,你要不要看看?”   云禧往东次间走了过去,“你去拿,我去换套干净衣裳。”   “好。”季昀松往西次间走两步,又停下来,“你一定累了,还是明天早上再看吧。”   云禧也停了下来,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季昀松,“我还精神着,等下还要写个医案。倒是你,明天还要战斗呢,要不……我给你扎一针?我的针灸术不错,包你睡的踏实。”   季昀松打了个激灵,“不用不用,我也累一天了,躺那儿就能着。”   云禧略感遗憾,“行吧。”   二人各自回房,片刻后,又在中堂聚齐了。   云禧洗了脸,头发也放了下来,水打湿了鬓角的碎发,柔顺地贴在两颊上,比往日多了一分娇美。   她盘膝坐沙发椅上,肆无忌惮地露着两只白皙的小脚丫。   季昀松的心脏猛地跳了两下,他把写好的条陈往她旁边的案几上一放便转了身,“我困了,先睡了。”   云禧拿起条陈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季昀松被她的脚丫子吓跑了。   她“啧”了一声,心道,真是个敏感的小东西,比起他来,我就是个抠脚大汉!   抠脚大汉先写医案,然后才看条陈。   云禧怀疑季昀松的智商至少在一百八以上。   条陈通篇没有咬文嚼字,全是干货。   三套方案条理清晰,可执行性极高。   一套以里甲制为基础,有现代小区的管理雏形;一套以五城兵马司为基础,有环卫局的雏形;最后一套综合前面了前面两套,大家各司其职,互相配合,可谓尽善尽美。   他甚至还无师自通地想到了垃圾桶。   她提起毛笔,在空白医案上写下大大的两个字,撕下来,跟条陈一起摆在案几上,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季昀松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条陈。   他个子高,对堂屋里的情况一览无余。   条陈还放在老地方,上面盖着一张宣纸,上书两个大字:“厉害”。   忐忑的心情一扫而空。   季昀松趿拉着拖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洗漱去了。   ……   文渊阁。   季昀松到的时候,东偏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他便拎着椅子出了偏殿——这是在宫里,不允许基层官员带小厮,小果子现在的作用只有送饭和接送,他必须自己伺候自己。   背包里有王有全准备好的大小不等的木片,季昀松只需要找个东西把它钉进去就成。   然而,季昀松找了一圈,连块活动的砖头都没找到,只好回屋拿了桌子上的砚台。   砚台是瓷的,有厚度没硬度,他敲得小心翼翼,“咣,咣咣……”   “哟,小季大人还修起椅子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皇上!”季昀松吓了一跳,差点把砚台扔了,他赶紧迎上两步,行了跪拜礼,“微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嘉元帝走到椅子旁,用手压一下,椅子一晃,发出“吱嘎”一声,“确实该修了。”   季昀松用余光瞄了几位内阁大人一眼,说道:“微臣带了几片木头进来,砸进去就好了。”   嘉元帝点点头,径直朝正殿中间的房间走了过去,“小季大人的椅子可以等会儿再修,一起过来听听吧。”   “是。”季昀松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心头的不安和兴奋,抓着砚台就跟了过去。   这时,季春景和其他侍读相伴着进来了。   古俊祥眼睛尖,“诶,那不是小季大人吗?”   侯大人注视着走在季昀松前面的几个人,“皇上来了。”   季春景等人的目光从那把旧椅子上挪开,朝正殿看了过去。   还真是皇上!   “哟,小季大人运气不错。”   “何止不错,三个月了,皇上还是头一回来文渊阁呢。”   “看来他为了这把椅子,特地早来了。”   “古大人,你失算了哦。”   “哈,哈哈,这有什么好算的。新人嘛,吃一点点亏算什么呢。”   “人家是没计较,我怕你计较。”   “我看你是生怕我不计较,放心吧猴儿大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   古俊祥和侯大人又吵了起来。   季昀松不知道身后有这么一出,他跟着上了楼,进了皇上的书房。   这里是真的书房,放着大青时期编撰的小部分图书,三面墙壁全摆着书架,书香味极浓。   季昀松一直都是买不起书的,看着不免眼热,一本一本扫过来,直到嘉元帝开口,才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嘉元帝在御座上坐下,“清丈的事你们议得怎么样了,有章程了吗?”   “启禀皇上,老臣已经有了定见,但分歧仍很大。”陆微看向常似之,“常大人说说吧。”   他看似带着笑意,但火药味极浓。   常似之拱手道:“皇上,国库空虚的原因不都在土地上,也有人丁税收不上来,南方水患频仍,国库支出巨大,以及有些借款不能按时归还等缘故,只要解决这些问题,国库基本上就够用了。”   “嗯……”嘉元帝若有所思,“常大人说说看,朕的国库有多少银子算够用,诸位大臣的借款有多少,往年的人丁税又有多少呢?”   “这……”常似之抹了把汗,“老臣把这些统计上来了,就在书案上,老臣马上去拿。”   嘉元帝一摆手,“小季大人,你记得吗?” 第73章 考验   季昀松脑袋一懵。   如果他说不记得, 皇上就会失望,如果他说记得,常似之就会讨厌他。   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咳~”罗英杰轻轻地咳了一声。   季昀松听见了, 知道自己思考的时间过长了, 硬着头皮说道:“回禀皇上, 这些数字干系重大, 微臣区区六品, 不该记得,也不能记得。”   嘉元帝道:“恕你无罪,说!”   季元松无法, 只好如实禀报,“微臣记得, 国库至少常备三千七百六十八万两白银。诸位大臣的借款总共五百三十四万两,往年的人丁税平均约为九百三十四万两,现有库银五百九十六万零三千二百一十八两。”   他选择忠于皇上,得罪常似之——做选择不难,但结果一定不好承受。   “哈哈哈……”嘉元帝大笑起来,“咱们的探花郎确实不俗, 不过替朕做了一张表格而已,却记住了所有数字, 不简单啊。”   几个内阁大臣齐齐看向季昀松。   季昀松道:“皇上过奖了, 微臣不过是记性好罢了, 读书比旁人容易些。”   “户部给出的数额, 不过是堪堪够花而已, 一旦朕想做点什么, 就会捉襟见肘。”嘉元帝问常似之, “常大人, 按照户部给出的数额来算,就算人丁税和欠款都收上来,还差一千多万,如何补足啊。”   “这……”常似之的额头见了汗,他半弓着腰,“启禀皇上,丁税不可能只有这么多。老臣以为,应该从整肃丁税入手,杜绝弄虚作假得乱象,一步一步来。”   常似之的话跟云禧的建议吻合了。   季昀松抬起头,飞快地溜了嘉元帝一眼,后者正在垂眸思索,他又看向陆微,陆微在看着皇上。   陆微道:“重新丈量田亩,顺便把丁税摊入田税,一举两得,又何必浪费人力物力,做两次同样的事呢?”   季昀松觉得,常似之是被逼无奈才说出那句话,陆微趁势进攻也无可厚非,但攻下一个常似之,还有几百上千个常似之,没那么容易。他急躁了。   他又瞄了一眼罗英杰,罗英杰眼观鼻鼻观心,像个会呼吸的木头桩子。   “小季大人。”嘉元帝又点了他的名。   “微臣在。”季昀松的心又被揪了起来,这次不会让他得罪陆微吧。   额头上的一滴汗,顺着高耸的鼻梁滑到鼻尖,最后笔直落地,摔得粉身碎骨。   “嗯。”嘉元帝颔首,“声不颤,腿不抖,用老百姓的话说,你挺抗造。”   季昀松道:“谢皇上夸奖。”   “哈哈哈……”嘉元帝又笑了起来,“今天在早朝上,岳大人表扬了云大夫,她对小儿痢疾的防治提出了非常宝贵的意见,这件事你知道吗?”   季昀松心中一喜,“微臣知道,而且,微臣对此也有了一些思考。”   “哦?”嘉元帝不过是换个话题而已,没想到还问出了新东西,颇有兴致地点点头,“你且说说看。”   季昀松就把放在家里的条陈按部就班地背了一遍。   “妙啊。”嘉元帝一拍御案,“此举既能增加部分百姓收入,又能整肃京城卫生,减少蚊蝇,还能在源头上对瘟疫进行控制,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罗英杰开口了,“皇上圣明,虽然是小事,但易于操作,且意义重大。”   嘉元帝道:“罗大人可有补充啊。”   罗英杰略一思考,“臣以为,可在东西两个区域示范运行。”   嘉元帝道:“两地富庶,见效较快,想法不错。诸位还有补充吗?”   陆微道:“南城的标准可适当放宽,钱也可以少收,以免增加百姓负担。”   常似之忙不迭地开了口,“垃圾桶可以用石头的,老百姓搬不走,稍作雕刻就可美化街道。”   嘉元帝连连点头,“很好,都是老成持重之言。陆大人写个条陈吧,方方面面完善后再呈上来。”   陆微道:“臣领旨。”   嘉元帝起了身,“小季大人,酒精一事工部还在研究。你随朕走一趟,朕赐你和云大夫一对新杯子,你家那只给工部。送杯子时,顺便把算法教他们一下。”   两对新杯子也不如云禧那只杯子。   季昀松心里不大高兴,但皇命不可违,只好跟了上去。   ……   陆微常似之等人把嘉元帝送到文渊阁外。   待其背影消失在拐角后,常似之说道:“没想到,一个赘婿也能有这么大造化。”   陆微道:“常大人此言差矣。”   常似之轻笑一声,“首辅大人有何高见呐?”   陆微道:“应该说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哈哈哈,罗大人以为如何?”   罗英杰道:“云大夫和小季大人都不是俗人。”在这种场合下,他于情于理都该帮着陆微,没有别的选择。   常似之取出帕子,擦了一下唇角,“但愿他们能一直这样不俗下去,告辞。”他一甩袖子,朝自己的签押房去了。   陆微把罗英杰叫到自己的房间,二人对面而坐。   陆微问:“皇上又把此事搁置了,你怎么看?”   罗英杰沉吟片刻,“学生以为,皇上赞同常大人的说法,先行摊丁入亩,算清人口,整肃地方乱象,时机成熟再重新清丈,这样对我们来说压力最小。”   这也是他建议季昀松的计划先在东西两城试行的原因。   皇上同意了,就能侧面印证他刚刚的说法。   陆微明白这一点,思谋片刻,自失的一笑,“没想到,这位小季大人也是个狠角色,不但记忆力超群,还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不简单,晋安侯压错宝了!”   罗英杰深以为然,“以往只知道他文章不错,今日一看,当真深藏不露。”   ……   嘉元帝知道季昀松不简单,是从他计算酒精浓度这件事上推导出来的。   他认为,酒精消毒是云一针提出来的,方子该在云禧手里。   而季昀松与云禧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云禧不是简单人,不可能把传家宝一样的东西早早教给季昀松。   那天,他提出关于算法的相关问题时,季昀松手忙脚乱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他断定,季昀松只是记住了而已,当时的推导是第一次推导。   嘉元帝问季昀松:“你怕不怕常似之?”   季昀松道:“怕。”   嘉元帝微微一笑,“你认为朕护不住你?”   季昀松道:“并非如此,微臣只怕给皇上带来麻烦。”   “哈哈哈哈……”嘉元帝又大笑起来了,“小季大人可以嘛,这个马屁朕爱听。”   “微臣真是这么想的。”季昀松红了脸,他说怕是真怕,后来才意识到说错了,所以才顺手拍了个龙屁。   九月了,宫城地势宽阔,秋风瑟瑟,贼贼地往夹棉袍子里钻。   季昀松在阁里出了一身汗,出来后又被冷风激到了,快到乾清宫时他打了个喷嚏。   嘉元帝侧头看他一眼,“关于税法变革你有什么看法,大胆说,不要怕。”   季昀松心里又是一个咯噔,余光在护卫和太监身上扫了扫,心道,这是我一个六品官该操心的事吗,不怕才怪呢。   但皇上既然问了,哪怕是废话也得说出来搪塞一下。   他说道:“微臣觉得常大人说得有道理……”   嘉元帝脚下一顿,凉飕飕地看着他。   季昀松头皮发麻,硬着头皮说道:“呃……从人丁税开始,一步一步来,以免阻碍太大。”   “嗯……”嘉元帝重新迈开步子,“然后呢?”   季昀松心道,然后我就是胡思乱想了呗。   他心里不愿意,嘴上却不得不说:“微臣想,核定人丁,把人丁摊入田亩是件大好事,若能顺便把徭役免除就更好了。所有徭役由朝廷雇佣短工,不但可以增加老百姓的收入,还能减少民怨。”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皇上,微臣才二十一,读了十几年死书而已,见识有限,胡言乱语,还请皇上恕罪。”   “确实胡言乱语,唉……”嘉元帝叹了一声,“朕还没有富余到那个地步,先解决眼前的苦难再说吧。”   季昀松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胡言乱语总比胡乱建议好多了。   到了乾清宫,嘉元帝让小太监去内库找了两只杯子给他——蓝色小琉璃杯,外镶缧丝金边,极精致,但论用途和量杯没法比较。   季昀松怀着无比的不满回了文渊阁偏殿。   古俊祥盯着他手里的锦盒看了片刻,“小季大人,罗大人找你。”   “好,谢谢古大人。”季昀松抬眼看看季春景,后者也在看着他,便抱着锦盒出去了——御赐之物,他自己弄碎倒也罢了,若是被小人算计去,就太废物了。   他顶着十几道艳羡的目光走了出去……   罗英杰的签押房。   季昀松有些忐忑地站在书案前,静待罗英杰看完手中的条陈。   盏茶的功夫后,罗英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亲切地问道:“呆了大半天,感觉怎么样?”   季昀松道:“多谢大人关心,一切都还好。”   罗英杰笑了笑,“古俊祥换了你的座椅,季春景给你下马威,侯子良阴阳怪气,你真的还好吗?”   原来他都知道。   “阿嚏”,季昀松又打了个喷嚏,感觉皮肉又紧了紧。   罗英杰往后靠了靠。   “下官刚才被冷风吹到了。”季昀松自觉地往后避了一下,“新环境必然有适应的过程,下官为皇上办差,有些事可以不必在意。”   罗英杰点点头,“不错,有脑子也有韧劲儿。我在这里的处境你应该看到了,未必能护得住你,你要多加小心。” 第74章 感冒   季昀松没指望过罗英杰, 但罗英杰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感激的。   从签押房出来时,太阳被乌云遮住了, 光线昏暗, 文渊阁仿佛忽然搬到了阴曹地府。   季昀松脚步沉重地回到了东偏殿……   这又是坐着发呆的一天。   大概是被皇上赏识的缘故, 出于妒忌或其他心理, 主动跟季昀松说话的同僚寥寥无几。   差事就更没有了——古俊祥和另一个侍读包揽了罗英杰交代下来的所有活计。   季昀松也不想争, 静悄悄地坐在角落里,思考关于摊丁入亩,以及变法会涉及到的其他社会问题。   傍晚时分, 天下起雨来了,风很大, 气温骤降。   季昀松到家时已然头昏脑涨,只想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睡大觉。   “小果子说你脸色不好,着凉了吗?”云禧进来了,脸上蒙了一块淡蓝色的布。   “好像是,晕乎乎的,想睡觉。”季昀松翻了个身, 想要坐起来。   “你躺着吧。”云禧一压他的肩膀,把他按了回去。   季昀松无意识地抵抗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认识到彼此间在力量上的差距, 乖乖地躺了回去。   他盯着云禧的脸问道:“你脸上带的是什么?”   下半边脸被挡后, 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就更加吸引人了。   他有些挪不开眼睛。   云禧没回答他, 纤长的手抚上他的额头……   沁凉, 柔滑, 细腻。   季昀松的心脏不规则地跳了两下。   云禧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抓过他的手, 食指和中指按在他的寸口脉上,“有些低烧,但不严重,冻着了吗?”   “唉……”季昀松叹息一声,“今儿皇上来文渊阁了,先问库银,后问变法……”   他把经过讲了一遍,然后指向枕边的锦盒,“这是皇上赐下来的琉璃杯。很抱歉,我人微言轻,留不住你的宝贝。”   云禧笑道:“当初拿出来就知道会上贡。不要紧,我们还有一只备用的。”   季昀松瞪大了眼睛,“……”   云禧觉得自己必须就这些东西解释几句了,“我们祖孙的确有些秘密,但与财富无关,大多是医术所需。祖父去世前几次三番让我保守这个秘密,所以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全部,希望你能谅解。”   她撒了个谎,再次把问题转嫁到云中晖身上——某本书上说过,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在此基础上,她还要加上一句,死人也是最好的责任承担者,既不会反驳,也不会泄密,绝对安全可靠。   “原来如此。”季昀松点点头,“我能理解,你不用告诉我。”   “多谢体谅。”云禧把手从他的脉搏上拿下来,“风寒性小感冒,问题不大。晚饭可以吃的清淡些,我让铁柱给你熬点药去。”   “吃药?不用不用!”季昀松惊得坐了起来,“我以前也得过风寒,挺一挺就好了,我这就起来吃饭。”   云禧惊讶道:“你害怕吃药?”   季昀松摆摆手,“没有的事……”他没能辩解完,因为云禧的眼睛已经弯了起来,知道瞒不过她,干脆破罐子破摔道,“药太苦了,我实在吃不下。”   云禧站起身,“既然如此,那就不吃苦药,我们吃甜的。”   季昀松松了口气,“当真?”   “当真。”云禧迈步往外走,“你不必起来,等下我让小果子把药给你送来,这两天你就不要抱孩子了,以免交叉传染,明天我给你带个口罩。”   “好。”季昀松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隔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小果子端进来一碗汤剂,说丁婶子用香菜、带根须的葱白、生姜和红糖熬的,又甜又辣,很好喝。   季昀松端着碗,先闻后尝,知道云禧没骗他,一口喝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他出了一身透汗,整个人精神不少,肚子也知道饿了,咕噜噜直叫。   小果子说粥还在熬着,让他等一会儿。   他就安心躺下来,双手枕在后脑勺上,看着簇新的深灰色暗纹府绸窗帘,心道,家里有大夫就是好,有病不用害怕,不用奔波,药也不会太苦,简直妙极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云禧走到近前了,季昀松都没发现。   她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肉粥和一小碟咸菜。   季昀松一下子坐了起来,“我在想你是大夫这件事。”他把托盘接过来,“这种粗活让小果子做就行了。”   云禧道:“我们是一家人,我亲自照顾你是应该的。”   季昀松点点头,“对,我们是夫妻嘛。”说完,他不好意思地别开眼,脸颊也红了。   云禧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明确的话,有些新奇,有些甜蜜,还有一丢丢不知所措。   她认真想了想,依然不知如何回应,便干巴巴地说道:“对,我们是夫妻,所以你不用客气,快吃饭吧。”   尽管没有娇羞,没有他不曾预想过的意乱情迷,但一份属于“家”所独有的温暖却是实实在在的。   “嗯。”季昀松的心里无比满足。   ……   季昀松吃一碗热粥,服几粒藿香正气丸,在热炕上睡一大觉,第二天早上就基本好得差不多了。   好了就得照常上衙,工部的人在等着他呢。   出门前,云禧亲自找出一件棉大衣给他,“热了就脱,冷了就披上,不要将就。”   季昀松穿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美滋滋地说道:“放心,我都记得了。”   衣服是藏青色的,胸脯和下摆都有大口袋,既方便又利落,他特别喜欢。   云禧拿起案几上的口罩,继续嘱咐道:“口罩另有玄机,可过滤使人感染的东西,你不要给别人看,摘下来就放在口袋里,明白吗?”   “好。”季昀松接过去,看一眼就知道玄机在哪儿了——口罩外面是黑色府绸,里面则是一层是布又不是布的东西,跟云禧带的那只一模一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确实很奇特。   二人肩并肩走出内院,进了医馆。   云禧送季昀松到门口,“药要按时吃,口罩轻易不要摘,风寒就要多休息,晚上回来时不能跑步了。”   季昀松摆摆手,“好,我都记得了,天气凉,你快进去吧。”   他从没被一个女子如此殷殷地叮嘱过,一颗心像长了翅膀,飞在柔软的白云里。   因此,说话也有些不着调了——他是感冒了,但此时才九月初,云禧在门口站一会儿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云禧并不反驳,笑了笑,转身回医馆了。   ……   马车往北走,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季昀松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季大人这是要进宫吗?”   他打开车窗,说道:“常大人好,我先去工部,常大人上衙吗?”   常可进道:“巧了,我正要去兵部,一起吧。”   季昀松不想一起,但常可进已经叫停了马车,而且他年纪小,于情于理都该他下车。   他带好口罩,裹上棉大衣,上了常可进的马车。   常可进惊讶道:“小季大人唱得哪出戏啊?”   季昀松道:“感染了风寒,云大夫让我带上口罩,以防传染别人。”   常可进赞道:“到底是云大夫,想的就是周到,怎么样,好些了吗?”   季昀松道:“差不多好了。”   “那就好。”常可进松了口气,“家父也快痊愈了,云大夫的医术真是了得,不比御医差。”   季昀松微微一笑,他家云禧的医术就是本朝最好的,没有之一。   只可惜,这种牛皮不能自己吹,季昀松遗憾地换了个话题,“常大人去兵部做什么?”   常可进道:“不知道,昨晚上接到的通知,说是和东城兵马司的人一起碰个头。”   季昀松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   常可进很上道,立刻追问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情况。   政令没下发,季昀松不好实话实说,但在大方向上可以指点一下。   他说道:“估计是关于京城卫生状况的一些事情,常大人可以认真想想,都哪些地方不好管理,难点在哪儿,有没有可行的办法进行改善。”   常可进大喜,“多谢小季大人,日后若有吩咐,派人言语一声就行。”   季昀松进了内阁,又肯点拨,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季昀松这才亲身体验到进内阁的好处,并窥见了一个官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致途径。   他心道,这种滋味的确不错,所以才让许多官员欲罢不能,乃至于误入歧途。   啧……说到底也只是低级的小手段罢了,值得搭进一家老小的幸福吗?   ……   季昀松刚走,医馆里就来了一个风寒患者,症状比季昀松重,但不难医治。   云禧开完药,嘱咐王铁柱把窗户打开,通了风,又在外面略站了站。   “哒哒哒……”几匹马疾驰而来,带起一片烟尘。   云禧看过去,领头的人她认识,还是云璟那个臭小子。   “不会又拜师来了吧。”她自语一句,往前迎了两步。   “云大夫。”云璟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我家老夫人病了,快跟我走一趟。”   云禧有些惊讶,“你家老夫人?”秦国公的夫人,正二品,应该请御医的呀。   云璟拉上她的袖子,“对,就是我祖母,男子不好看的病,我父亲让我请你过去。” 第75章 云府   云禧想, 到底是云文洛要她过去,还是老太太当真得了男子不方便看的病呢?   她觉得是后者。   原主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没错,但云家并不缺女儿, 且婆媳间天然有鸿沟, 老太太大抵不会为原主殚精竭虑。   云文洛也不像会做多余之事的人。   云禧道:“你说说大概病情, 我斟酌一下, 看看带什么东西过去。”   “这……”云璟挠了挠腮帮子, “祖母前两天一直闹肚子,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云禧再问:“哪位御医诊治的?”   云璟道:“方御医。”   云禧一哂,人品和医术划不了等号, 这位方御医还挺能钻营。   方御医不可能治不好闹肚子,那么男子不方便看的病是什么呢?   云禧飞快地把跟泄泻相关的病过了一遍, 心道,难道是脱/gang了——老夫人年老体虚,中气不足,这是很有可能的。   她说道:“大概猜到了,铁柱,去把行医箱拿来, 王叔牵车。”   “娘……”王婶子抱着豆豆出来了,小家伙带着一把抓小红帽, 张牙舞爪朝云禧扑了过来。   云禧往后退了一步, “娘要去看病, 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好不好?”   豆豆摇摇头, “不好。”   云禧:“……”   如果是平时, 云禧就带豆豆走一趟了。   但现在正是季节交替、风寒感冒盛行的时候, 带孩子出门有一定的风险。   她板了脸, “那娘就什么都不买了,到时候你不但没的玩,还可能没的吃呢。”   云璟道:“这么横啊。瞧着吧,他马上就哭。”   听到“哭”字,豆豆立刻扁了扁嘴,大眼睛里有了水汽。   云禧道:“越哭就越没有。”   豆豆不哭了,转身往王婶子怀里一扑,“坏,坏。”   云禧朝云璟扬了扬下巴,“你不哭就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娘回来后,让你王爷爷给你和狗儿哥哥做个小车车。”   老王头病好了,他是个木匠,手艺虽然不好,但一般的东西都会做。   云禧打算回来时买套木工设备,再备一些木头,把家具好好充盈一下。   “车车?”豆豆被新词吸引了,又转过了头,笑眯眯地说道,“要要。”   云禧凑过去亲一口,嘱咐王妈妈,“医馆得风寒的病人多,王妈妈这几天少带孩子来医馆。”   “好。”王妈妈有些担忧,“那刚刚……”   云禧道:“刚刚没关系,已经开窗散了一会儿了。”   说话间,王有全把车牵出来了,王铁柱也回来了,一干人启程去城东。   秦国公府。   云禧跳下马车,拎着行医箱随云璟进了侧门。   秦国公府的府邸比晋安侯府和宁国公府更气派些。   一进院落很大,仪门和垂花门又阔又精致。   过了这两道门,云璟领她进了夹道,解释道:“我祖母不住正院,在后面,挨着后花园。”   云禧道:“老年人出门少,经常在花园走动可以强身健体。”   云璟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把玩着一把小刀,还在空中耍了两下,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云大夫,你真不收徒吗?”   云禧盯着他手里的刀,“所以,你打算用这把刀威胁我一下?”   “那哪能呢?”云璟赶紧把刀收回刀鞘里,“我就是玩玩,绝对没那个意思。”   云禧放了心,“我五岁开始学内功,你十五岁,现在开始有点晚了。”这是调皮捣蛋的亲弟弟,她还挺喜欢的,如果云文洛同意,教一教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云中晖从未说过不能收徒。   云璟举起手,“我发誓,我能吃苦。”   云禧摇摇头,“不是能不能吃苦的问题,而是人长大之后,心思驳杂,远不如小时候专一,一旦走气出了岔子,就会危害到身体健康。你去问问驸马爷的意见吧,如果他发话,我就试着教教你,但不保证能教会。”   “当真?”云璟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听到这话,顿时一蹦三尺高。   “小七!”一个严厉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云璟老实了,转身拱了拱手,“三哥。”他低下头,小声对云禧说道,“不要告诉他。”   云禧抿嘴一笑,“好,这是我们的秘密。”她不怎么喜欢云小将军,居然私下里调查她,坏人的眼里才都是坏人。   她朝云琛福了福,“民女见过云小将军。”   云琛还礼,“劳烦云大夫了。”   云禧道:“应该的。”   三人不再说话,一起往前走。   绕过三进、四进院落,几人进了右手边的一道月亮门,这里有一座新的两进院。   快到院门口时,云璟忽然捂住了肚子,臊眉耷眼地说道:“三哥,我肚子痛,你陪云大夫进去吧。”他一边说着,一边退后两步,急三火四地跑远了。   云琛抹搭他的背影一眼,一摆手,“云大夫请。”   云禧略一颔首,心道,云琛不阻止,云璟又真的不想进,就说明云老夫人不太被晚辈待见,接下来她要加倍小心了。   二人先到中堂,等婢女通禀,这一等就是盏茶的功夫。   云琛既不解释,也不客套,二人相顾无言。   云禧从行医箱里取一本大青的医学著作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开,倒也自在。   云琛看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打扰她。   云禧看了二十几页书,正当她以为自己会把这本书当场看完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促使婆子进了门,“禀告三爷,长公主到了,已经进二门了。”   云琛道:“云大夫少坐,我去去就来。”   云禧有点坐不住了——云文洛让她来,来了老太太又不见,结果把长公主等来了。   这到底是赶巧了,还是有心安排呢?   她把书收起来,默念一会儿汤头歌,才把心中的焦躁压了下去。   长公主来得很快,进门后径直去东次间,看都没看云禧一眼。   云禧害怕她的眼睛引起对方注意,所以一早避到一旁,只瞧见一道快速掠过的黛色弧线。   她一口气还没松完,云文洛带着云璟也来了。   “云大夫。”他朝云禧点点头。   “驸马爷。”云禧行了礼。   云璟道:“父亲,您先进去,儿子陪陪云大夫。”   云文洛摇头表示不可,先进去了。   云璟凑到云禧跟前,小声道:“云大夫,你有女户,上没婆婆下没妯娌,日子过得很舒坦吧。”   云禧道:“还行。”   “什么叫还行,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唉……”他长叹一声,摇头晃脑地进了内室。   云禧专心听里面的动静。   内室传出一片恭迎声,声势不小,可见伺疾的人不少。   “老夫人这两日如何啊?”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回禀长公主,老夫人止了泻,已经好多了。方御医说,再多养几日就能痊愈了。”一个女子说道。   “那就好。”长公主说道。   她这话说完,里面安静了好一会儿。   即便云禧不在里面,也一样感觉到了尴尬。   大约十几息后,长公主又开了口,“没事的话,本宫回了。”   众妇人道:“恭送长公主。”   脚步声响了起来……   云文洛道:“长公主,我请了云大夫,你要不要……”   “不需要,本宫身体好的很。”长公主停下脚步,“老夫人的病不是好了么,为何还要请这个女大夫?”   “咳咳咳……”屋里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云文洛道:“云大夫医术不错,我请她帮母亲调养调养。”   “嗯,敢给母后调理消渴症,想必不俗,本宫见见也好。”长公主从东次间出来了。   云禧大概明白了,云文洛在给她做铺垫呢,可谓用心良苦。   人快到跟前了。   云禧跪了下去,“参见长公主殿下。”她省却了名字,以免引起对方注意。   “起来回话吧。”长公主在主座坐下,“太后娘娘身体如何?”她的声音似乎有了些许热度,与在里面时判若两人。   云禧站了起来,“太后娘娘身体很好,消渴症无法根治,只要节制饮食,适度走动,就能维持现状。”   长公主点点头,“回头我在多叮嘱几句吧。”她研判地看了看云禧,对云文洛说道,“这姑娘年纪不大吧,眼睛和母后很像,倒是有些缘法。”   云文洛问道:“云大夫有十八了吗?”   云禧道:“有了,快十九了。”   云琛忽然插了一句,“母亲要不要请个平安脉?”   长公主起了身,“不必了,周院使刚看过。”她迈步就往外走。   云文洛微微摇头,送她出去了。   一家四口出去后,云禧总算被请进了内室。   一名中年妇人歉然说道:“让云大夫久等了。”   一家人等着恭迎长公主,没空搭理她一个小大夫是常理之中的事。   云禧道:“夫人客气了,民女可以看看病人吗?”她不耐烦应酬,直接切入主题。   一个衰弱的声音说道:“我不用她,替老身把周院使请来。”   “这……”妇人尴尬地笑了笑,快步走到床前,小声道,“母亲,周院使是男的。”   “开几服药有什么要紧?”   “您不是想快点儿好吗?”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就能让我好得快了?老二就会瞎胡闹,尚个公主连自己姓云都忘记了。”   “母亲,云大夫虽然年纪小,却治好了太后娘娘的消渴症,还治好了宁老国公的中风症呢。”   “……”   “云大夫已然来了,母亲就让她看看吧。”   “老身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得了这种病,臊都要臊死了,嘤嘤嘤……”   ……   所有妇人都蹙起了眉头,不约而同地看向云禧,目光满是同情。   云禧心道,看来是脱/gang没跑了。 第76章 刺探   一个将近六旬的老太太居然嘤嘤嘤地哭, 云禧认为她一定没吃过苦头。   那么她能答应针刺吗?   云禧对接待她的妇人说道:“夫人,老夫人这是脱/肛了吧。”   “咳……”那妇人不自在地咳一声,看向云禧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尊重。   “还不走?”老太太的说话声突然抬高了, “都等着看老身的笑话是不是?”   云禧在心里摇摇头, 还真是个难伺候的老太太, 祖母也不都是慈祥的啊。   那妇人歪了歪头, 示意大家赶紧走。   其他妇人如蒙大赦, 挨个上前道了别。   听彼此的称呼,出面招呼的妇人应该是老太太的大女儿。   云禧听季昀松说过,云家的大姑奶奶嫁给了武安侯, 武安侯姓万。   万云氏。   云禧应该叫她一声大姑姑。   秦国公、武安侯,勋贵和勋贵联姻, 等同于强强联手。   云禧瞧着摆了一屋子的奢侈品,深刻的意识到一个问题——‘由俭入奢由奢入俭难’,陆微等人将来遇到的阻力,大到难以想象。   而且,她一旦在此时回到云家,季昀松定会收到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是皇上, 一方面是云家、季家等大家族。   届时,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云禧想, 关于这个问题, 她要跟云文洛好好谈一谈, 以免好事变成了坏事——她一定会站在季昀松和皇上那一边。   “母亲, 她们都走了, 你让云大夫看看吧。”万云氏在床边坐下来, 温言劝说老夫人。   老夫人侧身躺着, 脸朝床里面, 一动不动,“不用看,让云大夫开药吧。”   万云氏抱歉地看了云禧一眼,“母亲,您……”   “没关系,不看也行,我针灸一下就好了。”云禧打断了她的话。   老夫人是贵妇,得了这种病,面子上肯定下不来,对她来说是很大的心理负担,不如两不相见。   “当真?”   “还扎针?”   母女俩一同说道。   云禧朝万云氏点点头,对老夫人说道:“吃药也是可以的,但民女要强调一下,民女擅长针灸,一点都不疼。您想想,是扎一针就好的好,还是吃几天药好?”   gang/门脱出是个极难受的事,坐不得坐,卧不得卧,尴尬得很。   老夫人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针灸吧。”   万云氏朝云禧点点头。   云禧从行医箱里找出一只艾条,用火折子点燃,依次灸百会、大肠俞、神关、气海、长强,最后到足三里。   老夫人对百会、大肠俞、气海更敏感,云禧便多灸一会儿。   灸完再用毫针,用脱脂棉蘸酒精,给大肠俞、长强和足三里三个穴位消毒,秉着先按摩后刺的原则实施了针刺。   针刺以补为主,云禧的内功正好得用。   一个多时辰后,云禧完成了所有工作。   万云氏问道:“云大夫,这回不会掉了吧。”   云禧在老夫人的脉上诊了一会儿,“眼下没问题了,这是泄泻之后引发的,老夫人气虚下陷、中气虚弱导致的。”   “这种病不能久坐,尤其是大便的时候。老夫人可以做做收gang的动作,往上提gang门,您可以体会一下,很容易。不要吃辛辣的食物……如有需要,民女再来一趟。”她详详细细地嘱咐了一番。   “好,我都记下了。”万云氏朝一个衣着光鲜的妈妈招招手,“你替我送送云大夫。”   那妈妈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云大夫,老奴送您出去。”   ……   待云禧走后,万云氏问道:“母亲,您感觉怎么样?”   云老夫人翻了个身,面对着她说道:“确实好多了,有劲了。”   大姑姑抚掌道:“看着年轻,还真有两下子!”   云老夫人道:“我刚才没仔细瞧,这大夫到底多大了?”   万云氏琢磨了一下,“说是快十九了,我看着跟十五六似的,挺好看的一个小媳妇。”   云老夫人“啧”了一声,“怪可惜的,怎么还当大夫了呢?”   万云氏替她盖好被子,“她不当大夫,母亲又怎么能好得这么快呢?特别好的一个姑娘,不急不躁,不卑不亢,我还挺喜欢。”   “哼!”老夫人轻哼一声,“一个女大夫罢了,让人盯着点儿,别让她出去瞎说。”   万云氏安慰道:“放心吧,人是二弟找来的,老三和小七都认识她,银钱也没少给。”   ……   云禧得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她心里清楚,这是诊金加封口费,等她的名气再大一些,赚银子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刚出仪门,云璟大马猴似的从茶水旁跳了出来,“云大夫,家父答应了,你可要说话算话哟!”   云禧笑了,“好,说话算话,我在枯荣堂随时恭候。”   “太好了,太好了!”云璟绕着她跳了一圈,才想起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家父说,他谢谢你,日后风湿犯了还去找你。”   “好。”云禧出侧门,上了马车,对准备上马的云璟说道,“你不必送我,我还要去街上买些东西。”   云璟笑嘻嘻地上了马,“没关系,我正要去街上逛逛呢。”   他小厮小声提醒道:“七爷,晚上老爷还要考较功课呢。”   云璟就当没听见,打马就走。   云禧没办法,带着跟屁虫买了木匠的家伙事和十几根木头,又在最好的酒楼定了几样好菜,这才回了家。   一进门,王婶子就迎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云大夫,有个孩子送来一封信。丁婶子说,那是孟举人家的小子。”   “哦……”云禧接过信,打开看了一遍。   跟她想的一样,孟举人出来谋生了,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其中就有瑞宁堂的两位大夫,唐大夫再三追问过是谁治好了他的胳膊。   孟远飞找云禧时,唐大夫也在。   孟举人怕云禧被周院使暗算,就派孟远飞来报个信。   从表面看,以云禧现在的实力,完全不必害怕周院使,但周院使官职虽不高,背景极深,涉及到官运和财运,他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云璟见云禧的脸色不大好看,问道:“云大夫,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云禧醒过神,“没事,看看再说。”   “哦……”云璟并不追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   云禧道:“你既然来了,那就下午吧,中午一起吃个饭。”   云璟高兴了,跑到后面招惹豆豆去了。   王家父子和送木头的伙计一道把木头搬到空房间里。   老王头才四十多岁,身体好,养一养就痊愈了。   他把每根木头都摸了一遍,笑眯眯道:“不错不错,都是上好的榉木,干干的了,马上就可以打。东家想要什么,画个样子就成。”   云禧道:“我桌子上有两张图,等会让铁柱给你送过来。”   她画了学步车和小推车的图,有了这两样,两个孩子就好带多了。   “云大夫,来病人了。”王铁柱跑了进来。   云禧点点头,对老王头说道:“我不急着要,你身体才好,慢慢做就行。”   “诶!”老王头眼里泛起泪花,闷闷地答应一声,“肯定不会让云大夫操心了。”   云禧带着王铁柱回到枯荣堂。   路上,王铁柱说道:“云大夫,那几个人有些奇怪,要不要请云七爷出来一趟?”   云禧道:“看看再说。”   主仆二人进了门。   堂里面来了五个大汉,三个坐着,两个正在屋里转圈圈,每个都是红光满面,完全看不出生病的样子。   云禧径直走到书案后,指着桌前的椅子说道:“哪位生病了,请前面就坐。”   “我!”坐在中间的汉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座椅走了过去。   云禧明白了,周院使的试金石来了。   她取出医案,提笔在王铁柱磨好的墨上蘸了蘸,“姓名,哪里不舒服?”   “我叫张三。”那汉子拍拍大腿,“你怎么当的大夫,瘸成这样都看不出来吗?”   云禧面无表情,“瘸了能走,就说明伤口已经长好了。”   那汉子嬉皮笑脸的,“我不想瘸了,你给想个办法吧。”   云禧点点头,“瘸子不想瘸,瞎子也不想瞎,很抱歉,你的病我可能治不了。”   一听这话,几个汉子一起围了过来。   其中一个面相凶狠的从腰上取出一把匕首,“小模样长得不错,要是伤了怪可惜的。”   云禧挑了挑眉,“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威胁我?”   那男子道:“你是谁,一个女大夫呗。有点名声又怎样,不给治就没有好下场。咱们伤完就跑,谅你报官也来不及。”   云禧伸出右手,握住别在书案下面的一把长剑,“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那我就看看吧。”   瘸腿汉子道:“你不是说你不能治吗?”   云禧道:“我说我可能不能治。”   孟子义折了胳膊,周院使要想知道是不是她所为,必然会派一个类似的病人来。   “那就好。”两个汉子对视一眼,那瘸子就把裤腿拉起来,脚踩在书案上,露出一条毛茸茸的畸形的小腿。   云禧一笑,果然如此。   “喂,你怎么回事!”云璟从后门进来,一眼瞧见那条腿,立刻翻了脸,拔出腰刀就冲了上来。 第77章 决定   云璟衣着光鲜, 后面还跟着两个长随,一看就是权贵家的子弟。   五名男子惊了一下,反应却不慢, 瘸子拿下瘸腿, 其他四个一字排开, 齐齐面向云璟。   面相凶狠的男子举起匕首, “咱们是来问诊的, 你别乱来。”   “带着匕首问诊?你骗谁呢!”云璟一个跳跃,长剑向前一挺,朝匕首男刺了过去。   匕首男是个狠角色, 丝毫不惧,扬起匕首一挡, “呛啷”,两只兵器刃部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小七爷!”两个长随吓得魂飞魄散,各自抢上一步,拔出了佩刀。   就在这时,一只带鞘的长剑杀到了, 架在两把兵器下面,猛地向上一拨……   二人的兵器齐齐脱手, 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 转头又落下来, 一干男子下意识地躲避, 但云禧已然从书案上翻了过来, 依次接住了。   她说道:“小七莫慌, 他们的确是来治病的, 不过……”她面向瘸腿男, “我诊金很高,二百两一条腿,还需要你发个重誓,不保证治好,这样你治吗?”   “草!”瘸腿男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目光落到云禧手里的几把利器上,哆嗦了一下,指着最右边的男子说道,“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骂他呢。”   云璟指着他:“算你识相,不然看小爷怎么揍你。”   一个长随突然开了口:“你知道我们七爷是谁……”   “闭嘴!”云璟瞪他一眼,“小爷又不是七岁,要你多嘴。”   长随无可奈何,只好闭上了嘴巴。   “这位爷别误会,咱们确实是来求医的,看腿也是这位女大夫主动提出来的,咱们只是照做而已。”匕首男的语气和软了。   他拱了拱手,“您给咱评评理,治个腿要二百两,哪有这么贵的?咱们是靠力气吃饭的小老百姓,要能拿出二百两,也不至于瘸这么久不是?”   云璟道:“这有何难,她这儿贵,你找便宜的去啊。”   瘸腿男抹了把脸,“别地儿要是能治,咱也不会来找个女大夫不是?”   “既然只有云大夫能治,人家凭什么不能收二百两?”云璟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落在瘸腿男的腿上了,“你的腿不是长上了吗,谁告诉你云大夫能治的?哦哦哦……明白了。我给你想个辙吧,谁告诉你你就找谁去,让他给你掏这二百两银子。”   云禧补充道:“还得发个毒誓。”   “对对对。”云璟道,“这几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治好了,出去谋财害命怎么办,必须发毒誓。”   “三哥,咱回吧,受这鸟气作甚,兄弟们养着你便是。”一个年轻男子劝道。   匕首男道:“咱们都是好人,绝无你们想的那种事,不过,既然诊金这么贵,还不一定治得好,咱们是得考虑考虑。”他看向瘸腿男,“老三你说呢?”   瘸腿男道:“我听大哥的,回吧。”   一行人自说自话,灰溜溜地离开了枯荣堂。   “一群败类!”云璟“呸”了一声,“一群败类,云大夫能猜到他们什么来头吗?”   “不知道。”云禧摇摇头,“估计是来碰运气的吧,说不定找遍了全京城的医馆。”   云璟太小,又冲动,她不想让他参与进来。   云琛倒是合用。   如果让云璟找云琛,云琛一定会认为她接触云璟别有用心,啧……和这种人打交道心太累,还是算了吧。   云禧的话云璟一个字都不信。他虽是娇惯着长大的,但大宅门里从来不缺少阴谋诡计,耳濡目染,多少明白一些。   但云禧不肯说,他便不好追问,转头又羡慕云禧的内力了,“还是有内力好,我要是学会了,一准震掉他的匕首。”   云禧道:“不急,下午心静了再学。你若急躁,我就不教你了。”   云璟赶忙作揖,“不急躁,我肯定不急躁,你忙着吧。”他转身就走,“老王头锯木头呢,我找他玩玩去。”   云禧微微一笑,在书案后重新坐了下来。   如果周院使识相,就该就此收手,转而对付孟子义了吧。   但孟子义说,他经过老师介绍,马上就去瑞王府坐馆了,周院使的手伸不进去。   那么,他到底会不会放过她呢?   她若专攻妇科,周院使或许会的,但她没有,而且将来也不会。   ……   不对,为什么自己不主动进攻呢?周某明明医德不行,却始终坐在代表这一行的最高位置上,凭什么?   凭的是多年经营,论资排辈。   云禧摇摇头,这件事难度不小。   孟子义的案子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是周家所为。   在官场上,她和季昀松也没有那样的影响力,而且周梓安行事谨慎,几乎抓不到任何把柄。   在民间,周梓安的药铺,是全京城最好的药铺之一……   “咚咚。”有人敲了两下桌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啊?”云禧如梦初醒。   季昀松已经走到书案前面了,他脸上虽然带着口罩,但漂亮的丹凤眼里浸满了笑意。   云禧问:“你怎么回来了?”   季昀松在椅子上坐下,“工部的人学得太慢,教完就这个时候了,索性吃完午饭再进宫。”   “哦……”云禧斟酌片刻,回到刚刚的话题,“我在想,怎么才能扳倒周梓安。”   “他来找你的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就是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和孟先生差不多的病人。”   “哦……他想确定一下是不是你。你自己打发走的?”   “秦国公老夫人病了,我走了一趟,云璟送我回来,他帮我把人赶走了。”   “我回来晚了。”   “不晚,你帮我想想,看看怎么能把他拉下马来。”   “……”季昀松没想到云禧还有这种志向,有几分意外,还有几分惊喜——心狠好,他就怕她谁都想救,谁都原谅。   云禧见他惊讶,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人不配呆在太医院。”   季昀松点点头,“我也觉得,但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按道理,参周梓安一本最快,但他们对其一无所知。孟子义之事,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向周梓安,京城的一干大夫之所以落井下石,不过是看人下菜碟而已。   如此只会打草惊蛇,收不到任何效果。   云禧找太后告状也不行,道理是同样的,只会平白消耗太后对她的喜爱。   从医术上想办法又太慢了,且云禧与周梓安少有交集,即便有交集,以周梓安的狡猾,他们也占不到便宜。   所以,季昀松建议,先按兵不动,他让小果子在外围彻查周梓安的一切,待时机成熟再想办法。   云禧觉得季昀松说得很有道理,叹道:“看来只能看着他继续得意了。”   季昀松诡秘的一笑,“其实也不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是。”   云禧道:“你的意思是,咱们也打断他的胳膊?不成不成。”她摇了摇头,“他接个骨还不容易?”   季昀松道:“苍蝇不叮无缝蛋。他若骨折,至少要休息一个多月,太医院能人不少,有野心的也不是没有。”   云禧不大喜欢暴力手段,但她也深知,以他们的地位若想通过政治手段对付一个树大根深的御医,成功率几乎为零。   她思虑良久,说道:“看看他有没有下一步举动吧,小果子先慢慢查着。”   季昀松笑了,“好,我听你的。”   ……   五个男子离开枯荣堂,赶着骡车回到南街,进了一家小茶楼。   瘸腿男道:“大哥,这女大夫不好糊弄,看来这笔钱咱赚不上了。”   匕首男依旧把玩着匕首,“草,何止不好糊弄,人家有背景,那小崽子绝对不简单。”   瘸腿男点点头,“就算了吧,赚钱的机会多的是,没必要得罪权贵。”   匕首男指指他的腿,“钱倒无所谓,只可惜你这条腿。”   瘸腿男一摆手:“一个女大夫而已,她要是能治,我这腿早好了。想骗我二百两银子,也得看看她三爷的荷包里有没有。还发毒誓,我发她一个大爷!”   匕首男道:“我觉得有几分真,毕竟孟举人已经好了。此女有功夫在身,江湖人还是有点本领的。我觉得她大概是知道点儿什么,所以才狮子大开口,等这件事过了,你再单独找她一趟。”   “哟,这就怂了啊。”一个瘦小精干的男子从旁边拎了把椅子,在匕首男旁边坐下了。   瘸腿男道:“不是怂,人家诊金就要二百两,你他娘总共才给一百两。”   瘦小男子轻蔑地扫了几人一眼,“一去就是五个,你他娘的是要治腿,还是要打架啊,动动脑子啊,兄弟们!”   “你懂个屁,别当咱们爷们儿是傻的,赶紧滚犊子,你这活儿咱接不了。”匕首男把银票拍在桌子上,“滚滚滚,别打扰大爷喝茶的兴致。”   “你……”瘦小男子本想发火,又顿住了,一把抓过银票,然后丢下一小块银子,“就这么着吧,这茶兄弟请了,哥儿几个喝着,先走一步了。”   瘦小男子出了茶楼,坐上马车,在南城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人跟上来,才往西城去了。   秋硕街德义堂后院。   瘦小男子跳下马车,进了账房,说道:“老王不成啊,那女大夫不上道,肯定猜到什么了。”   老王放下毛笔,“年纪轻轻医术高超,脑袋肯定不笨。当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在静宁街呆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   “唉……”瘦小男子道,“谁说不是呢?不然就劝劝东家,算了吧,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确定了是她又能怎样,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老王看了看门外,“某人下次会试必中,一旦他得意了,倒霉的就是咱们。你看着吧,东家不会善罢甘休的,端看他接下来对付谁。” 第78章 阳谋   傍晚时分, 老王进了周梓安的外书房——平平无奇的倒座房,平平无奇的黄榉木家私,书案是摆着看似平平无奇的文房四宝。   但老王知道, 光那只端砚就价值千金了——那是他亲手从古董行里淘来的珍品, 却也只是被放在了这里。   “老王, 过来坐。”周梓安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这是太后娘娘赏下的, 你也尝尝。”   “诶哟,小人来得正是时候,可有口福咯。”老王双手接过杯子, 在周梓安下首坐了半个屁股。   周梓安品了一口,露出一个不过尔尔的表情, 问道:“怎么样,她给那人治了吗?”   老王道:“没治,估计有所警觉了。”   周梓安皱了皱眉,“看来孟子义说了什么啊。”   老王心道,你家那点破事谁不知道怎地,就像你很少在德义堂出面, 大家一样知道德义堂与你有关嘛。   不是周梓安没有自知之明,而是这种事就像桃色事件一样——当事人永远觉得自己掩藏得很好, 其实早已人尽皆知了。   大家不过是不较真, 所以没有证据罢了。   但话不能那么说, 老王认真斟酌了一下, “大人, 当年的事知道的人不少, 就算孟子义什么都不说, 云大夫也能听到一二, 依小人愚见,还是想办法对付孟子义吧。”   “嗯……”周梓安沉吟着,他当然也考虑过这些,也知道云禧不好对付,孟子义容易些。   但他找人去探云禧的底,也不单单是证实她和孟子义的关系,还想看看云禧有没有特殊的手法。   要知道,把长歪的骨头打折很容易,但能恰好在原来的断口上再断有点难。   他说道:“这件事先放一放,你这几日在陆家下人面前多提提这位云大夫,还有忠义伯府……你明白了吗?”   “懂了。”老王抚掌道:“杀人不见血,妙啊。”   周梓安微微一笑,“老王此话差异,没有杀人的意思,我不过是让云大夫清醒清醒而已,大夫嘛,又不是神,手里总要死上几个人嘛。”   老王促狭地一笑,“那是那是,多死几个就晦气了。”   ……   学内功者必须掌握人体十二经络,奇经八脉等等。   云璟背了一下午,也没记住多少,头昏脑涨地回了家,吃饭时还在拿着云禧写的纸条默默背诵。   “小七。”云琛叫他一声。   云璟充耳不闻。   云琛把纸条夺了过来,“祖母还病着,你一出去就是一天,问都不问一句,太不像话了。”   “三哥。”云璟抢了一下,见云琛作势要撕,赶紧乖乖坐了回去,“祖母十天里头有八天是不舒服的,有什么好问的嘛。”   这是大实话,云琛没法反驳,只好使出杀手锏,“你功课背了吗?”   云文洛停下筷子,看向云璟。   云璟嘿嘿一笑,“父亲,您不是答应儿子了吗?”   云文洛好整以暇,“我答应你可以不读书了?”   “这……反正我没背,要打要骂随你。”云璟破罐子破摔了。   云琛道:“我看你真是该打了。”他凉飕飕地说道。   云文洛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云璟不高兴地放下筷子,“我就是不喜欢读书,你们这样逼我有意思吗?”   云琛道:“你不爱读书我知道,但谁给你的胆子当街伤人?”   云璟:“……”   云文洛停下咀嚼的动作,向来温和的眼里有了一丝锐利,“说吧,出了什么事?”   云璟挠挠头,“三哥不是都知道了吗?”   云文洛道:“我想听你说。”   “那好吧……”云璟把经过讲一遍,末了又道,“三哥,云大夫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她是我亲师父,你可千万别迁怒人家。”   云琛狠狠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你当我是什么人呢。”他把纸条还给云璟,“她是师父,你是徒弟,不要随便插手师父的事,知道吗?先吃饭,吃完饭再背。”   云文洛摇摇头,“既然是小七的师父,你就上点心,以免万一出什么事,连累到他。”   云琛郑重点头,“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云璟喜得手舞足蹈,“爹~三哥~我就知道你们对我最好了。”   ……   季昀松生着病,不方便跟大家一起吃,在自己的房间用了些病号饭。   小果子收拾碗筷时,季昀松把查访周梓安的事与他讲了一遍。   末了问道:“这件事你能办吗,你要是自己办不好……”   小果子坚定地说道:“能能能,小人肯定能办好。”   “当真?”季昀松问道。   小果子重重点头,“松爷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季昀松天天在宫里,小果子进不去,天天在家闲的发慌,早就盼着来点正经差事了。   季昀松正色道:“这件事风险很大,你要么不办,要办就必须小心谨慎,明白吗?”   小果子道:“小人知道,松爷放心,小人带王铁柱一起,那小子虽然不爱说话,但脑子转得很快。”   季昀松摇摇头,“你把他带走了,云大夫怎么办?”   小果子端起盘碗,“还有王叔呢,云娘子不矫情,自己能办的事很少支使我们。”   季昀松挥了挥手,让小果子出去了。   其实,他还是觉得打周院使一顿最简单直接,风险虽大,见效却快。   ……   两天后,云禧进宫给郑太后和婉仪公主复诊。   郑太后的病还是老样子。   婉仪公主的伤口愈合很快,伤口大面积结痂,因为有药膏软化着,丝毫没有发痒的迹象。   髋关节恢复得也不错。   这一趟进宫,云禧没拿到太后的赏赐,但拿到了嘉元帝赏赐的小庄子的地契——据说,两匹马已经送过去了。   回到家时,枯荣堂的门开了,王妈妈焦急地守在门口,一见她下车就赶紧跑了过来。   “云大夫,首辅陆大人的管家来了,说是要找你去瞧病呢。”   “首辅陆大人。”云禧重复一遍,拎着行医箱往台阶上走。   “云大夫,小人姓陆,陆荣,陆府管家。”留着络腮胡的管家从医馆里快步赶出来,客客气气地长揖一礼。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位非常客气,完全没有话本子写的那般夸张。   云禧颔首道:“陆管家好,来枯荣堂有何贵干?”   陆管家道:“我家五爷的病有些年头了,听说云大夫医术了得,就想请云大夫到府里看看。”   陆家的五爷的病有年头了,就说明得的是不好治的病。如果好治,绝轮不到她出手,御医们早就解决了。   另外,她出名不是一天两天了,陆家若想让她医治,早该派人来了。   之所以这个时候才来,一定有人刚吹过风。   周梓安。   云禧心里清晰地划过了这个名字。   她说道:“贵府是听德义堂介绍的吧。”   陆荣眉梢一跳,“云大夫好快的心思。我家夫人原本早就认命了,但德义堂的人说,云大夫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这才让小人走一趟。云大夫不必有心理负担,能不能治好,我家夫人心里有数。”   云禧笑了笑,到底是首辅的管家,这番话说得得体——点出德义堂,是不想成为德义堂打压枯荣堂的帮凶,后半段说得坦荡,是不想给云禧太大压力。   她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尽快过去一趟,管家看什么时间方便?”   陆荣道:“下午如何?”   “好,不过……”云禧摇了摇头,“德义堂这么大力宣传我的医术,万一来个疑难病人,我可能就没办法了。”   陆荣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府上不急,晚上和明天都可以。”   ……   下午,云禧刚送走一个风寒患者,一个管家模样的年轻男子就闯了进来,“这位就是云大夫吧,我家老夫人病危,还请马上随小人走一趟。”   云禧心道,周梓安这是在玩阳谋了——你不是能耐吗,那我就让你好好出出风头,最好多死几个才好呢。   她问道:“你是哪个府上的,老夫人得的又是什么病?”   年轻管家道:“小人忠义伯府的,牛御医说,老夫人乃是奔豚气病,已经反复发作十几年了。”   忠义伯府,想要季昀松当女婿那一家,贵妃娘娘的娘家。   奔豚气的致病病因很多,大多很凶险,能救活的可能性不大。   这家人要是讲理,她全身而退没问题,这家人若是伺机报复,她就得费一番手脚了。   周院使确实有些手段,既然如此,她也就不用客气了吧,甭管阴谋阳谋,总要让他消停了才好。   云禧改变主意了。   那管家道:“云大夫赶紧收拾一下,跟小人一趟吧。”   到底是勋贵,而且有贵妃做后盾,说话不客气多了。   云禧硬邦邦地说道:“去是肯定要去的,但你总要容我准备一下。”   年轻管家一怔,又道:“老夫人是贵妃娘娘的母亲,他老人家危在旦夕,小人不免急躁了些,还请云大夫见谅。”   这话既说明了实情,也威胁了云禧一把。   云禧懒得理他,按部就班地收拾好要用到的草药,检查一遍,再去一趟厕所,这才出了门。 第79章 范家   忠义伯府。   正院, 宴息室。   一干妇人正在商议丧事如何操办的问题,云禧一进来,所有人收了声。   管事婆子朝坐在贵妃榻上的一位中年贵妇福了福, “夫人, 云大夫到了。”   云禧穿着男装, 就朝此妇拱了拱手, “民女见过伯夫人。”   贵妇人精神了几分, “你就是给太后娘娘调养身体的云大夫?”   云禧颔首,“正是。”   “诶呀,可把云大夫盼来了。”贵妇人示意婢女穿鞋, 麻利地下了地,向内室走去, “云大夫快请跟我过来。”   管事妈妈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禧便跟着进去了。   内室空气混浊,老人气夹杂着浓浓的熏香味道扑面而来。   这时,她身后有人开了口:“居然这么年轻,大嫂也是着急了。”   “可不是嘛,五姑娘已经及笄了,再耽误一年就更难了, 怎么可能不急呢。”   “听说这位就是那位赘婿的妻主吧。”   “就是她。”   “啧……这要是让五姑娘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别胡说, 跟这位有什么干系呢?八姑奶奶觉得靠谱吗?”   “才二十岁不到, 你觉得靠谱吗?依我看就不该请她来。”   ……   隔着一道帘栊, 云禧把后面的议论声听得一清二楚, 她觉得最后这个妇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云大夫, 这边请。”前面传来忠义伯夫人的声音。   云禧回过神, 朝病榻走了过去……   病人端坐在病床上, 气息急促, 脸色发青,唇色发紫,见到云禧勉强点了点头,眼里似乎也有了两分光彩。   云禧看得出来,那是强烈的求生欲望。   对范家人的反感被病人的不幸遭遇暂时击溃了,她在婢女摆过来的绣墩上坐下,柔声道:“老夫人,民女姓云,给您诊诊脉。”   “有劳了。”老夫人勉强挤出不甚清晰的三个字。   云禧先看过舌头,再拿起那只已经绵柔无力的手臂,三指按在寸口脉上……   其手臂沁凉,六脉若有似无,间或如雀啄,至数很模糊。   云禧放下手臂,掀起被子,打算看看下三部。   老夫人腹部鼓胀,腿部亦肿胀得厉害,一按就是一个深坑,宣软无比。   但太溪脉尚且微弱可辨,这说明还有一线生机。   云禧有了些许信心,做了腹诊,然后给老夫人盖好被子,走到窗下,问忠义伯夫人,“请夫人说说老夫人的病情发展。”   忠义伯夫人不答反问,“云大夫有办法吗?”   云禧笑了笑,“我尽量想想办法。”   忠义伯夫人不知道云禧这话深浅,眉头蹙了蹙,朝管事婆子抬了抬下巴。   管事婆子小声说道:“老夫人的病得了十几年,这些日子越发重了,隔三差五就昏迷一次,牛御医说这是奔豚气之症,用过奔豚汤和桂枝加桂汤,但都不见大好。”   “嗯……”云禧答应一声,沉思不语。   按照西医来说,老夫人这是风心病垂危,现代时,这类病人大多找西医治疗,她经手的病人也有,但没经手过这么危重的。   确实棘手。   “大嫂,云大夫怎么说?”一个二十出头的贵妇进了屋子。   忠义伯夫人摇了摇头,“说是尽量想办法。”   那贵妇冷哼一声,“都是这么说的,然而办法一想就是十几年。”此女明显不信任云禧,甚至隐隐有些敌意。   云禧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那时枯荣堂刚刚开始,始终没什么病人,所以她对那位带着帷帽、得了妇科病的妇人记忆格外深刻。   她说道:“老夫人的病的确危重,我没多大把握,但对妇科病颇有心得。”   那年轻的贵妇人急急地回头看云禧一眼,差点把脖子扭断了。   云禧朝她略一颔首,“夫人的声音很好听,令人记忆深刻。”   年轻的贵妇人勉强笑笑,“多谢云大夫夸奖。”她对忠义伯夫人说道,“大嫂,既然云大夫有办法,我就不打扰了。”   “你去吧。”忠义伯夫人也听出云禧的意思了,赶紧凑过来两步,“云大夫有办法了?”   云禧道:“有些行险,但可以一试。”   忠义伯夫人点点头,“你说,怎么个险法?”   云禧道:“我会重用附子,有所谓虎狼之药的嫌疑,但效果应该有的。”   “这……”忠义伯夫人果然迟疑了,“这件事妾身做不得主。”   云禧了然,“夫人请伯爷做主吧,老夫人的病情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忠义伯夫人答应一声,匆匆出了内室。   片刻后,宴息室里的妇人议论了起来。   “附子不是有毒吗?母亲都这样了,再重用附子岂不是……”   “就是,她怎么敢?”   “附子是有毒,但对症了一样有奇效,说不定母亲真的能好。”   ……   “你就是云大夫?”一个姑娘带着婢女闯了进来。   “我是。”云禧正在整理药箱里的草药,闻言抬起头,看向来人。   来人十五六岁的样子,形体略大,容貌不太出众,但打扮入时,勉强算中等。   云禧道:“我是,姑娘有什么吩咐吗?”她已经猜到这位就是范五了,但点出来太过刻薄,不如装不认识,以免激怒对方。   那姑娘“噔噔噔”地走过来,压抑愤怒,低声说道:“你要重用附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云禧挑了挑眉,“治病救人的心。”   “我看你是想要我祖母的命。”那姑娘抓住云禧的手腕,“你给我走,这里不欢迎你。”   云禧在她的麻筋上按一下,手腕一转,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出来,“这位五姑娘,这里轮不到你发话吧。”   那姑娘顿时恼羞成怒,抬手就朝云禧脸上甩了过来……   “住手!”门口处有人断喝一声。   云禧退后一步。   那姑娘打了个空,因为惯性,身体被挥动的胳膊带着转动了一下,差点扑出去。   “出去!”赶过来的中年男子狠狠瞪那姑娘一眼。   父女二人容貌相似,一看就是亲生的。   那姑娘不敢啰嗦,白着脸走了。   “伯爷,这位就是云大夫。”忠义伯夫人介绍道。   忠义伯拱了拱手,“我们在西山见过,云大夫医术高超,就请大胆施治吧。”   “哦……”云禧没想到这么容易,心里迟疑了一下,暗道,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呢。   她把意识沉进空间,打开一只手机的录音软件,然后假装在挎包翻东西,把手机放了进去。   云禧说道:“伯爷,老夫人身体底子不好,此方有些行险,一旦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您考虑好了吗?”   忠义伯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转头去看老夫人,老夫人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他说道:“母亲这般活着也是遭罪,不如拼一次。你放心,出问题我兜着,绝不会迁怒云大夫半分。”   是个明白人,难怪晋安侯觉得季昀松不识好歹。   忠义伯夫人道:“云大夫还是开个方子吧。”   云禧婉拒了,“夫人有所不知,此方乃是家祖独创,具有一定的风险,不敢随意使用。”   忠义伯给自家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识相地闭上了嘴。   云禧倒不是小气,一来方子确实险了些,二来她不喜欢对方,万一有周梓安夹在期间,她就真成大傻瓜了。   她按停手机,重新放回空间,从药箱里取出附子等几味主药,其余像生姜、大枣等就让伯府补齐了。   “文火煮,三碗取一碗,白天服三次,晚上服一次。三剂后我再来。”云禧合上行医箱,“伯爷,老夫人的病情若有变化,民女随叫随到。”   忠义伯笑着点点头,“夫人送送云大夫,我去看看母亲。”   云禧道:“不敢劳驾夫人,这位妈妈送民女出去就成,告辞了。”   ……   忠义伯夫人把云禧送到宴息室门口,就转身回来了。   年轻贵妇问道:“大嫂,大哥同意了?”   忠义伯夫人点点头,“同意了。”   忠义伯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试试吧,我刚才问过母亲,她老人家也是愿意的。”   “大哥,这件事你该问问我们的意见。”又一个男子进了门。   忠义伯道:“母亲神志清醒,或者二弟该去问问母亲。”他一甩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唉……”几个妇人同时叹了一声。   范家二老爷怔了片刻,“看来母亲心存死志了啊。”   “唉……”年轻贵妇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如此看来,该知会的还得知会,该张罗的还得张罗起来啊。”   “八姑奶奶说得对,大嫂觉得呢?”   “尽人事听天命吧。”   ……   云禧一出正院,那位范五姑娘就从拐角处跑了出来,“云禧,你要是害死我祖母,我跟你没完。”   云禧微微一笑,劝道:“你要是真孝顺,不妨多陪陪老人家,她一个人苦苦煎熬着,非常害怕也非常辛苦。”   “你……”范五语塞,直到云禧快出了二门,她才叫道,“别装了,你就是庸医。等着瞧吧,要不了几天,太后娘娘就会知道你的真实面目。”   云禧无所谓地出了仪门,上了马车。   王有全担忧地问道:“云大夫有把握吗?”   云禧摇摇头,“老人病得很重,牛大夫应该下过病危通知了,目前看来没太大把握。”   “云大夫医术好,一定会好起来的。”王有全干巴巴地安慰一句,牵着骡车离开伯府侧门,“云大夫,回家吗?”   云禧道:“我们去陆首辅家,你等会打听一下具体地址。”   陆大人家里客气,她便也不能怠慢了,既然有空闲,就该抓紧时间跑一趟。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仙女空投的月石。   *   案例来自网络,李可老中医沿用了温老的方子,本文没有细述。四诊得出病人表征我有所改动,但意思是一样的。   *   云禧说:你这个男主太废物了   季昀松委屈巴巴,我不是出主意了吗   云禧说:不够,作者给我换男主   作者摊手:……要男二没有,只有季昀松这只忠犬一条。 第80章 梅毒   忠义伯府这边住的都是权贵, 路上行人很少。   马车快跑出胡同了,也没找到可以问路的人。   云禧让王有全继续往前走,什么时候遇到人什么时候再说。   “云大夫, 前面有人来了。”王有全把马车停下了。   “这位大哥, 车里坐的可是云大夫?”不待王有全开口, 对方的车夫先急吼吼地问了一句。   王有全愣了一下, “你是……”   车门开了, 车里跳下一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云大夫,快救命啊, 内子服毒了,人眼看着就不行了。”   云禧打开窗户, “贵姓,家在何处?”   那年轻人看向云禧,眼里精光一闪,笑道:“原来真是个女大夫啊。”   云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真是求医的人吗?”   那年轻人见她目光凛冽,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当然。”   云禧道:“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那年轻人道:“我姓章, 立早章, 家在西城榆钱胡同。”   云禧关上窗户, “前头带路吧。”   两辆马车快速回到西城, 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大胡同。   胡同极宽阔, 每一家占地都很大, 一看就是豪富聚居之处。   马车在第三家大门前停下了。   “云大夫小心, 要不要在下扶你一扶?”那年轻人油嘴滑舌, 目光在云禧的脸和胸脯之间溜达来溜达去。   云禧下了车,冷笑一声,自我介绍道:“这位章公子还不太了解我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云,上午刚从宫里回来,外子姓季,今年的新科探花,刚入内阁。”   那年轻人吓了一跳,赶忙别开眼,笑道:“德义堂介绍的大夫果然是名医。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云大夫里面请,里面请。”   识相就好。   云禧满意地笑笑,“章公子走前面。”   王有全有些担心,“云大夫,要不要……”   云禧拎起行医箱,“不用,你在这里等着。”商贾之家而已,他们没那个胆子。   二人穿过前院,到二进,从耳房边的夹道赶往第三进。   “真他娘晦气,有病瞧病就是,寻死觅活作甚?”   “谁说不是呢?”   “就该让她去死,救个屁。”   “那可不行,老葛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草,晦气晦气晦气……”   ……   叫骂声被夹道里的冷风吹过来,每一声都很清晰。   章公子高声叫道:“爹,娘,云大夫来了。”   里面顿时安静了。   一个妇人问道:“云大夫?怎么没听说过。”   章公子出了夹道,“德义堂的掌柜说,云大夫刚治好西城兵马司常大人家的老太爷的中风之症,医术好的很。”   几道目光齐齐朝云禧射了过来。   “女大夫?”   “这么年轻?”   又来了,又来了。   不是觉得女大夫不行,就是认为年龄不可靠。   云禧觉得有点烦,问道:“病人在哪儿?”   章公子朝一位中年人挤挤眼睛,示意他不要多问,“云大夫这边请。”   云禧跟着他进了正房西次间。   “内子就交给云大夫了。”章公子看都没看床上的女子一眼,飞也似的溜出去了。   什么东西!   云禧愤怒地在心里谴责一声,快步走到床前,问道:“这位太太服/毒多久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鬟哭着说道:“可能多半个时辰了吧,二少奶奶具体什么时候吃下去的,奴婢们也不知道。”   云禧道:“服的是砒/霜吗?”   大丫鬟点点头,指指桌子上的银簪子,“就是砒/霜。”   云禧看了一眼,古代砒/霜提取不纯,含硫,银簪确实变色了。   二少奶奶听到动静,翻过身来,指着云禧说道:“你出去,我不要你救。我想死,我不要活了。听说阎王老爷公正无私,我要去告状,章家这些畜生一个都跑不了。嫖妓的嫖妓,爬灰的爬灰,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好东西。”   云禧:“……”   “还不赶紧把她的嘴堵住,胡吣什么?!”那位大概是章太太的中年妇人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   云禧不客气地说道:“太太稍安勿躁,这里污秽,还请外面等候。”   “你算个什么……”那妇人黑着脸,正要开骂,就被赶过来的章公子扯了出去。   “去取温开水来,越多越好,一碗水放一小勺盐,有热好的牛奶更好。”云禧从行医箱里取出一包老公根,胆矾若干,交给那大丫鬟,“速去煎煮。”   “是,马上就来。”大丫鬟办事沉稳,马上把事情安排了下去。   二少奶奶坐了起来,哭道:“我说我不想活了,你听不见吗,你给我滚出去。”   云禧道:“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呜呜呜……不要你管。”二少奶奶大哭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云禧摇摇头,看向端着温水进来的婢女,问道:“你家少奶奶为什么不想活了?”   “这……”婢女看向床上的女子,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女子的裆/部,“奴婢也不知道。”   云禧隐隐有了猜测,试探着说道:“如果你得了花柳病,那大可不必寻死觅活,治疗这种病我颇有心得,一定能治得好你。”   “你怎么知道的?”二少奶奶坐了起来。   云禧道:“你要想知道,不妨先解毒。不然你就是死了也不会干净,我会把你的事宣扬得到处都是。”   “你……”二少奶奶怒视着云禧,恨不得扑上来咬她几口。   云禧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在这个时代,内宅女子的花柳病大多来自不检点的男人。   她家男人还在外面勾三搭四呢,她却为难自己,一心赴死了。   这是怎样的愚蠢啊!   “喝水吧,我帮你催吐。”云禧以为她接受了威胁,也就懒得再说。   “呵呵。”二少奶奶忽的一笑,“没用的,这砒/霜我早就喝下去了,肚子已经开始疼了,你救不活我,死了死了(liao三声),一死百了,随你说吧,我不怕。”   云禧顿觉头大,问道:“你死了也是章家妇,如果章家果然如你说的那般,你死在这里不亏得慌吗?”   二少奶奶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的确亏得慌,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云禧看一眼外面,小声道:“你还可以和离,还是说没有男人你活不下去?”   “和离?我娘家不会同意的。”   “你试过了吗?”   “没有。”   “试都没试,你就要死?”   “这还用试吗,有几个女子好端端和离的?”   “你都要死了,还是好端端吗?你敢死,还怕和离?就算你家里不接纳,你拿上嫁妆,自己过不了日子吗?”   说完这番话,云禧不再劝她,把行医箱合上,准备离开这里——‘自救者人恒救之’,如果她真不想活了,她也救不了她。   “救我……”二少奶奶鼓起了勇气,“救我!”   云禧心里一喜,这就对了嘛,还不到二十岁呢,这就死了岂不是可惜?   她说道:“喝水吧,大口大口地喝,不要停,痰盂准备。”   ……   大约半个时辰后,二少奶奶吐出来的水基本上如常了。   云禧让她停止灌水,喝了一碗温热的牛奶,吃蛋清四五个,以保护胃黏膜。   大概是砒/霜不纯的缘故,云禧虽然来晚了,但其未对身体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加之熬制的对症中药,二少奶奶的身体健康在可控范围之内。   云禧见二少奶奶还有精神,便道:“你把裤子脱了,我检查一下,也好对症下药。”   这一次,二少奶奶没有迟疑,自己把裤子踩了下来,闭着眼,张开腿,视死如归一般地躺在那里。   云禧看了眼,某处布满了小红斑,已经出现了硬下疳。   她问道:“多久了?”   二少奶奶道:“十几天了,能治吗?”她把裤子提上了。   云禧道:“尚在早期,能治,知道怎么得的吗?”   “嘤嘤嘤……”二少奶奶哭了起来,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云禧想了想,如果她不知道,那么多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男人不止一个,另一种是男人得了,但还没发作。   她耐着性子说道:“这种病有潜伏期,你的体质不好,发作得就快,男人体质好,可能发作慢或很久不发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真?”二少奶奶不哭了。   “当真!”云禧拎上行医箱,想了想又啰嗦了一句,“不要责怪你自己。这种病如果治不好,会传染给孩子的,你若过不下去,还是早日和离吧。我家医馆离这里不远,明秀街枯荣堂,你派人去医馆拿药吧。”   说完,她大步出了西次间。   那位章公子听见动静,从东次间蹿了出来,“云大夫,内子怎么样了?”   云禧道:“命保住了,具体你问她吧。”她实在不想理会这人,“劳烦章公子把诊金结一下。”   章公子见她不假辞色,不敢废话,让人送一只荷包过来。   他说道:“家丑不可外扬,还请云大夫多多包涵。”   云禧掂了掂,荷包轻飘飘的,里面大概是张银票,拱了拱手:“放心,告辞。”   还未走出这一进院子,她就听到了哭闹声,心道,多半是那个渣滓弄出来的祸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盲婚哑嫁,这个时候的女孩子太不容易了。   出了章家,太阳快要落山了。   她身上满是呕吐的酸臭气息,必须回家了,陆家只能改日再去。   ……   云禧快到家时,云琛正在听下属汇报。   “云大夫今天很忙,上午进宫,下午接待了陆家人和忠义伯府的人,从忠义伯府刚出来,就被茶商章家接了过去,刚才才回家。”   云琛问:“云大夫出名有一阵子了,为何到今日才一起找上门来呢?”   “属下在章家门口听到一嘴,章二公子是从德义堂得到的力荐。”   “呵~”云琛轻笑一声,“所以,就是咱们的太医院院使大人故意为之咯?”   “属下认为八成是他。”   云琛道:“姜是老的辣,这老匹夫一个阳谋就把云大夫搞得人仰马翻。”   “大人,还继续查吗?”   云琛道:“不必查云大夫了,我找人查查御药房、生药库等地方。”   “围魏救赵,大人好计策。” 第81章 发现   云禧到家时, 季昀松已经回来了,沉着脸坐在客厅里,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见云禧回来, 他才勉强挤出一点笑意, 问她:“忠义伯府的人为难你了吗?”   云禧知道他在气什么, 笑道:“范家五姑娘的确不怎么样, 但忠义伯看起来还不错。”   季昀松见她脸上带笑, 一半心放下了,另一半又提了起来,“我跟那个范五只有一面之缘, 她为难你了?”   云禧道:“为难谈不上,我被动地欺负她还差不多。”   “被动地欺负她。”季昀松重复一遍, “有道理,她欺负你,你就该狠狠欺负回去。”   云禧回来时没看见小果子和王铁柱,问道:“他俩还没回来呢?”   季昀松道:“没呢。”他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忠义伯家的老夫人怎么样了?”   “不好说,看看药起不起作用吧。”云禧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我先去洗洗,换换衣服, 回来再聊。”   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 迈步进了内室。   “娘, 娘……”东次间传来豆豆热切的呼唤声。   “臭小子厚此薄彼。”季昀松有些嫉妒, 小声吐槽一句, 先回西次间了。   云禧洗了个澡, 换上家居服, 抱着豆豆去西次间玩。   季昀松正在写字, 一笔狂草写得龙飞凤舞、花须蝶芒,格外飘逸洒脱。   “好。”豆豆夸奖道。   季昀松有些意外,“什么好?”   豆豆道:“字。”   季昀松惊道:“你也会看字好不好吗?”   云禧笑着摇摇头,“你想多了,对豆豆来说,会写字的人都好。”   “哈哈!”季昀松把他抱过来,在两颊各亲一下,举起来,“原来你爹我自作多情了。”   “高高,举高高!”这是豆豆最喜欢和他玩的游戏,百玩不厌。   云禧把地契放在案头,“皇上给的庄子到手了,你什么时候休沐,咱们一起走一趟。”   “休沐?”季昀松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我刚进内阁,最近可能都不行。”   “那也是。”云禧深以为然。   可怜的季昀松不比刚升职的社畜强多少,甚至比他们还惨呢——他有掉脑袋的风险,社畜没有。   季昀松道:“地契你先拿着,等看完陆大人家的病人,你就带孩子走一趟,住几天,休息一下,正好也缓冲几天。”   说到这里,他把豆豆从空中放下来,“听说陆大人的儿子疯好几年了,一直治不好,你去看过了吗,人怎么样了?”   云禧道:“还没去,下午刚从忠义伯府出来,就被西城一个姓章的人家找了过去,他家儿媳妇得了花柳病,服毒自尽了。”   季昀松怒道:“这老匹夫,对他这种人就不该客气。”   云禧道:“我觉得你的意见有几分道理,我打算采纳了。”   季昀松有些意外,“你是说……打折他的胳膊?”   云禧点点头。   季昀松笑了起来,“好,只要有明确目标,实施起来就容易了。”   豆豆见亲爹不陪他玩,不乐意了,两只小手掐上他的腮帮子,使劲往起提,“哈哈哈……”俊脸变了形,小家伙笑得手舞足蹈。   “没礼貌。”云禧把小手扯下来,顺便在季昀松脸蛋上抚了抚,“不能掐爹爹。”   季昀松:“……”   皮肤滑嫩,手感不错。   云禧摸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占了个小便宜,但这种程度又不足以让她害羞,索性就不管了。   她觉得季昀松这话很对,有的放矢,一定比漫无目的更容易达成目标。   “松爷,云娘子,我们回来了。”小果子人未到声先至,听声音似乎颇为兴奋。   季昀松扬声道:“进来再说。”他抱着豆豆在书案旁坐下,拿一支干净的小狼毫给他玩。   云禧没什么形象地在书案边上搭了半个屁股。   小果子推门进来,“今日有大收获。”   季昀松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小果子道:“松爷那老不死去桃花路了。”   “桃花路?”云禧从未听过这个地方。   小果子瞧了一眼季昀松。   季昀松把豆豆的耳朵捂住,“桃花路是个绰号,其实叫鸣溪街,在京城西南,位置虽不太好,但风景相当不错,富商们特别喜欢在那里买宅子,或者养个外室,或者干脆做别院。一般养外室的多,所以就叫桃花路了。”   “啊!”豆豆不高兴了,朝季昀松抗议一声,小手向云禧伸过来,求抱抱。   云禧把他接过来,“豆豆才多点儿,听到了也不明白。”   季昀松讪讪一笑,“我总觉得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什么都懂。”   云禧挑了挑眉,“精是精了点,但听懂还需要点阅历。”她问小果子,“你们跟了那么久,有没有被他发现?周梓安这么明目张胆地对付我,接下来肯定要谨言慎行,这么容易发现的事情,说不定是个陷阱。”   季昀松道:“是这个道理,小果子再详细说说,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小果子道:“松爷说……”   季昀松并没有放任不管,就如何跟踪的问题关照过小果子和王铁柱。   二人跟踪得很有技巧,交替露面,而且每次都是不同装束,对方发现的可能性不大。   今日傍晚,周梓安从太医院出来,直接吩咐车夫去桃花路,这被假装路过的王铁柱听了个正着。   之后小果子抄近路赶到桃花路,眼见着周梓安进了院子。   二人在附近绕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其出来,就赶回家报信来了。   季昀松思忖片刻,“这件事不能拖太久,用完晚饭我就过去看看。”   病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德义堂送来,云禧被动挨打,只要有一个病例死亡,德义堂就有了下蛆的机会,云禧辛苦经营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   云禧道:“我和你一起去。”   季昀松武力值为零,她亲自过去一趟更安心。   这是赤果果地不信任。   季昀松红了脸,想拒绝,却又无从反驳,只好没什么底气地说道:“你收一个徒弟是收,收两个也是收,不若连我一起教了吧。”   “云大夫!”小果子立刻表达了强烈的跟风意愿,这一声至少十个加号。   云禧:“……”   她想了想,这件事确实可行,即便没有太大用,但枯荣堂的自保能力提高了。   “行。”云禧答应了,“加上王铁柱,咱们成立个枯荣门,我做门主,你们都是徒弟。”   季昀松:“……”他只是想学,可没想当徒弟,“我不是徒弟,我是副门主。”   当徒弟就当不了男人了,辈分不一样。   云禧不过随口一说,见他认真了,心里不免划过一丝旖旎,“行,那门里的事就交给松爷了,我负责堂里的事。”   “好,你放心。”季昀松信誓旦旦,丝毫没有把这件事当成过家家的意思。   云禧知道,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现代的人喜欢谈论武器,古代的人也同样热爱武艺。   三人研究完武功的事继续琢磨周梓安。   季昀松说,周梓安珍惜羽毛,爱惜名声,家里和睦,即便养了外室,也不会在外面过夜。   但他既然来了,就至少要吃顿饭,娱乐娱乐再走。   云禧他们即便决定过去,也不必太着急。   三人如常用了晚饭,然后由小果子领路,带着云季二人步行赶往桃花路。   天黑透了,好在月色明亮。   夜风大,尘土也大,不便聊天。   季昀松的感冒好了,三人都是惯常锻炼的,一路走得飞快。   明秀街离桃花路不算远,一路南下,走一刻多钟就到。   鸣溪,顾名思义,溪水流淌的声音较响。   隔着两排杂树,云禧能看到碎银般的水汩汩而下。   小果子指了指对面的胡同,“第四家就是。”   云禧道:“三个人目标太大,就这么过去,不管遇到谁都会看我们两眼,需要想个办法。”   小果子道:“小人自己过去吧。”   季昀松看了看月亮,正要说话,就听见第一家大门响了,须臾之后,一辆马车被车夫牵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臃肿的男人和一个窈窕的女人。   “老爷慢走。”   “嗯,重阳节我再来接你。”   “好呢,妾身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丢老爷的面子。”   “哈哈哈……你啊,不打扮时最漂亮。”   “老爷……”   “行了,回去吧,早点睡。”   “嗯,妾身做梦也会想着老爷的。”   ……   夜里安静,二人的对话隔着十几丈也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啧……肉麻死了。”小果子恶寒地抹了抹胳膊。   季昀松瞧了一眼云禧。   云禧瞪他一眼,问道:“松爷喜欢这样有女人味的?”   季昀松赶忙摆摆手,“我没有,别瞎说,绝对不可能,云大夫这样正好。”   小果子捂着嘴笑了。   云禧脸颊微烫,立刻换了话题,“我从溪水边上过去看看。”   “不用。”季昀松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刚刚那个拐角候着他。”   小果子道:“哪个拐角,如果他早走了怎么办?”   季昀松道:“这一段胡同笔直,一览无余,溪水边也未必能藏住身形,不管他走不走,咱们都只等一炷香的功夫。”   云禧同意季昀松的意见,他是官身,她是有点名气的大夫,丝毫马虎不得。   “有道理,我们折回去吧。”她知道季昀松说的是哪个拐角了。   二人相视一笑——为了那份默契。   小果子还是不明白,嘟囔道:“如果我有下辈子,一定找一个不那么聪明、说话说得明白的主子。”   季昀松不客气地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 第82章 袭击   桃花路, 第四座宅子。   中堂灯火通明,居中的八仙桌上摆着极为精致的六菜一汤。   周梓安放下酒盅,拿起一只肥大的河蟹, 慢条斯理地揭掉蟹壳, 用长柄勺刮起蟹膏, 舀起来吃了一小口。   老王拿起酒壶, 把他的酒盅满上了, 笑道:“东家这宅子买的好,听说前年还六七百两,今年就涨到八百多了。”   周梓安笑而不语, 舀起第二勺蟹膏。   另一个瘦小精干的男子不甘示弱,接着老王的话赶紧拍了第二个马屁, “宅子是好,东家的计策更好。”   周梓安放下长柄勺,“宅子确实好,计策好不好还得看对方上不上当。”   老王道:“那女人势单力薄,能应付两天三天,十天八天, 总应付不了一个月两个月。东家等着瞧吧,今天即便引不来季昀松, 枯荣堂也迟早出问题。老柴, 你说是不是?”   瘦小精干的男子说道:“是那么回事, 但东家说得对, 他们能来这里最好, 只有整垮季昀松才能一劳永逸。”   周梓安点点头, “试试吧, 能成就成, 不能成再找别的机会。”他撕下一条蟹腿,对老柴说道,“你明天走一趟,替老夫通知下去,大家都谨慎些,尤其是生药库和惠民药局千万不要出了岔子。”   老柴点点头,“小的一早就去,一定都通知到。”   周梓安朝老王抬了抬下巴,“让人出来吧。”   老王就拍了拍手。   须臾,一个管事妈妈领着一对父女进了厅堂。   女孩十四五岁,不甚漂亮,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把二胡。   周梓安抿了一小口酒,“今儿心情好,唱个喜庆的吧。”   “是。”那女孩福了福,“小女子唱一首相见欢,望老爷喜欢。”   中年男子在板凳上坐下,右手在琴弦上一扫,欢快的乐声便响了起来。   一段前奏之后,女孩开了口,声音清婉,柔媚动人。   周梓安一边吃,一边听,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一曲终了,两曲完毕,外面依然什么都没发生。   老柴率先沉不住气了,奇道:“不应该啊,那个叫小果子的分明跟到了这里。难道他们发现什么了?”   老王摇摇头,“咱们的人早就看着他们了,一向都是生面孔,他们不可能有所察觉。依我看,季昀松能考上一甲探花,肯定有点儿本事,不大可能鲁莽行事,必定仔细查探一番,才会进行下一步。”   “当!”周梓安把酒杯轻磕在八仙桌上,“这两口子都不简单。罢了,今儿先到这儿,都回吧,咱们过两天再来。”   老王道:“也好,东家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急不得。”   一行三人出了二进,两名长随从墙两侧的梯/子上跳了下来,“老爷,一直没什么人过来。”   周梓安点点头,“老王,让他们父女多住几天,衣裳和吃食都安排好,任何一个都不准出去。”   老王道:“明白,东家放心。”   周梓安上了马车,带着长随走远了。   老柴眯了眯眼睛,“以东家的头脑,做太医院院使可惜了。”   老王深以为然,“姜是老的辣,东家算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以前,总觉得自己的脑子还不错,可跟东家一比,顿时就觉得差远了。”   周梓安考虑极为周到。   如果云禧忍了,那就干脆累死她,总有她应接不暇的时候。   如果季昀松反击,他就一定会把周家查个底儿掉。   但季昀松手头没什么人,几乎都在周梓安的掌控之内。   所以,桃花路就是一个专门布给季昀松的局。   如果季昀松借此参周梓安生活不检,周梓安就会反告一状,说季昀松助纣为虐,帮云禧排除异己,欲以女子之身觊觎太医院院使一职。   如果季昀松不参,以养外室为由,想扰乱周家平静的生活,那他注定要无功而返了,因为这宅子本就在周太太名下。   季昀松若这样做了,说明他也不过如此,小家子气,成不了大气候,上面的人根本无须忌惮。   ……   马车从桃花路驶出来,拐进往北的一条大胡同,穿过去,再向西拐……   这条西向的街道较窄,而且是直角弯。   为转弯从容,有经验的车夫大多要马车多走一点,拐个大弯,以免转弯时撞到人,或者别到车厢。   周梓安的车夫也是这么做的。   马车车头顺利地转了方向,车身划出一道弧线,朝胡同里去了。   恰在这时,拐弯处的老槐后面忽然闪出一个黑影,猛地往前一刺,“咔嚓!”   一声刺耳的断折声响起,马车顷刻间发生倾斜,随后摧枯拉朽般朝右边倒了下去。   “诶哟!”周梓安发出一声惊叫,“怎么回事?”   坐在左侧车尾的长随摔在地上,正要爬起来,后心就被一把匕首抵住了,有人捏着嗓子在他耳边说道:“别动,动就杀了你。”   于是,这个长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蒙面男子打倒了自己的同伴。   与此同时,在他看不到的前面,车夫被另一个男子挟持了。   “啪嗒”,周梓安推开车门,怒道:“怎么回事?”   一只黑影伸出手,一把将他扯下来,二话不说就是一棍子。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右臂断了。   “啊嗷!”周梓安惨叫一声。   那黑影扔掉棍子,拽下他腰间的玉佩和荷包,打了个呼哨,带着同伴朝南边逃了过去。   周梓安这一声极其惨烈,直接带着方圆十几里的狗一起叫了起来。   附近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长随往三人逃跑的方向望过去,街上空无一人,凶手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爷,你怎么样,要不要紧?”两个长随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小人刚才被匕首抵住了,实在救不了老爷,请老爷责罚。”   “不怪你们。”周梓安疼得直喘气,软软地靠在倒塌的车厢上,“右臂折了,丢了一只玉佩和二百两银票。周大速去报官,周二送老夫就医。”   左边的长随说道:“好,小人这就去。”   周大刚走,就有三家大门打开了。   “怎么回事?”   “有人受伤了吗?”   “要不要帮忙?”   周二道:“我家老爷被歹人伤了,诸位谁家有方便车,送我家老爷去一趟医馆成吗?”   有人说道:“这附近就有医馆,我家有骡车,倒是可以送你们一趟。”   周梓安小声道:“去枯荣堂,我给钱。”   周二道:“这位大爷,我家老爷伤得很重,您送佛送到西,往城西枯荣堂走一趟吧,好处少不了你的。”   这里住的人不算富,但也不穷,大半夜被袭,说明附近有歹人,大家都怕,谁都不想为了几个钱走上一刻多钟。   周梓安又道:“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够一大家子好好吃两三个月了。   “我送你去。”一个年轻男子抢先开了口。   周二大概能明白周梓安的意思,便道:“那劳烦您快点儿拴车。”   有银子吊着,那人速度不慢,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把一辆平板骡车牵了出来。   周梓安被周二扶着坐上骡车,朝城西明秀街赶了过去。   夜路颠簸,骡车每一下震颤,都会让周梓安闷哼一声。   周梓安一面心急如焚,一面担心手臂受到二次伤害,不得不让车夫适当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二更之前赶到了枯荣堂。   周二跳下车,对着枯荣堂的大门就是几下猛踹,“救命啊,快开门!云大夫,快开门!”   “汪汪汪……”这附近的狗也被他惊醒了。   “叫什么叫,都什么时候了?死在家里不好吗,非得往外抬!”街对面的住家传来了咒骂声。   周梓安五十多岁了,闻言气得胡子直颤。   周二骂道:“你他娘胡吣什么,说出我家老爷的名讳吓不死你,狗东西。”   那人又骂:“还来劲了,说说吧,你家老爷是哪位,正好让我老爹参他一本。”   周梓安哆嗦一下,“不可无礼,叫门就好。”   周二不敢再叫嚣,乖乖敲门。   “谁啊!”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自门后响了起来,枯荣堂里的灯也亮了。   周二道:“云大夫在吗?我们是求医的,救命啊。”   那年轻男子问道:“娘,云大夫是不是睡下了?”   中年女子说道:“开吧,云大夫睡得晚,可能马上就出来了。”   两句话的功夫,大门开了,一个少年擎着烛台站在门口,“哪个求医,进来吧。”   周二把脸色惨白的周院使扶了进去。   “周院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云禧出现内门口,身上披着一件粗布褂子,褂子下面露出两条极肥的酱红色府绸裤腿,下面趿拉着一双藏蓝色布鞋。   极家常的打扮,额头无汗,发间无土,不见任何外出的迹象。   周梓安的心脏突突跳了两下,“老夫在路上遇袭,被人打断了胳膊,还请云大夫上上手。”   “我……民女给您老接骨?”云禧惊讶极了,一双笑眼瞪得老大,“您不去找楚御医,怎么找到民女这里来了?”   周梓安道:“云大夫接好了婉仪公主的胯骨,接个手臂想必也能手到擒来。再说了,老夫受伤的地点离这里很近,顺便就过来了。”   云禧请他在问诊的椅子上坐下,“打断了胳膊,太凶残了,是仇家还是抢劫啊。您这个年纪大多骨质疏松,务必小心啊。”   周梓安盯着云禧的脸,试图看出些许异样来,“老夫没有仇家,已经报官了。”他瞄一眼紧闭的内门,“季大人不在家吗?”   “没有仇家,那就是抢劫了吧,您老这么大年纪,人家要什么就给什么吧,破财免灾啊。”云禧劝了一句,又道,“他在家,正沐浴呢。王妈妈已经去禀报了,一会儿就能过来了。”   周梓安给周二使了个眼色。   周二便道:“云大夫,小人内急,家里有茅厕吗?”   “这……”云禧有些为难,城里都用马桶,方便倾倒,一般不愿意借给外人。   周梓安道:“怎么,云大夫家里没有马桶?” 第83章 侥幸   云禧道:“周院使, 您是老大夫,经验丰富,应该清楚的呀。马桶这东西不比茅厕, 是挨着皮肤的, 像某些皮肤病、梅毒等等, 都有极强的传染性, 我要是借了, 就必须消毒。到时又要开水烫,又要石灰烧的,着实麻烦得紧呢。”   这是什么屁话?   你才有皮肤病, 你才有梅毒呢!   周二气得白眼直翻,但又发作不得, 忍着气道:“小人没病,不过尿个尿而已,不挨你家马桶。”   “哦,那就没事了。”云禧点点头,对王铁柱说道,“你带这位去吧。”   “是。”王铁柱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请。”   周二跟着王铁柱从后门出去,进了外院。   王铁柱道:“马桶在牲口棚里, 臭了些, 大哥多多担待。”   “哟, 要上茅房啊。”小果子拎着一只木桶从牲口棚里钻了出来。   他似乎是来倒水的。   周二借着月色细细打量他的脸--脸颊泛红, 额头上有汗水, 喘气声较粗重。   很像刚跑回来的样子, 但听声音不像用匕首顶住他的人--那个人的声音到底什么样子来的, 他好像已经忘记了。   “怎么回事?”季昀松从垂花门出来, 湿发用一支长簪绾起一个紧致的发髻,身上穿着藏蓝色宽大道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神韵。   王铁柱道:“松爷,医馆里来了位周院使,说是胳膊折了,这位是周院使的手下,说是要上茅房。”   “周院使?”季昀松蹙起眉头,“他胳膊折了?为什么不找御医。”   周二上前长揖一礼,“小人见过季大人,我家大人在此附近遇袭,已经报官了。”   “京都之地,天子脚下,居然会有这种事!”季昀松一甩袖子,往医馆去了。   周二也不上厕所了,径直跟了过去。   王铁柱和小果子对视一眼,由王铁柱跟着回去了。   季昀松推开后门,拱手道:“周院使受惊了。”   “不单受惊,伤势也不轻呢!”云禧蹙着眉头把手从周院使的手臂上拿了下来,“粉碎性骨折,只怕伤到了筋脉啊,接骨有些难度,周院使,您确定让我接吗?”   其实不是伤到筋脉,而是伤到神经,但这个时代没有这个提法。   周院使黑着脸。他想起了孟子义,一旦手臂不能恢复,他的仕途就到此为止了。   他年纪虽大,身体还很健康,不能冒这个险。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疼出来的汗,“不必了,我派人去请楚大夫。”   云禧看向季昀松。   季昀松道:“你治不好吗?”   云禧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吧?”   周梓安起了身,“不必,打扰了,告辞。”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了下来,转身道,“我家下人说,在鸣溪街见过你家小果子,季大人可否知情啊?”   季昀松一怔,“什么时候的事,我没让他去过那里呀。”过了两息,“周院使怀疑小果子伤了你?为什么!”他看起来惊讶极了,“你们有仇?”   周梓安:“……”表面上确实没仇,而且,还是他先算计枯荣堂。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面色沉静的夫妇二人,大概明白了一点,即便他的胳膊就是被他们打折的,他也无法对官府言明自己对他们的怀疑。   只要官府找不到证据,他就只能看着这对夫妇逍遥法外。   大夫最重医德,太医院院使尤其如此,否则,一旦被皇上知道他无端针对云禧,这个位置就可能保不住了。   “没仇,老夫只是顺嘴一说。”周梓安转身继续往外走。   云禧和季昀松一起送他出门。   云禧道:“周大人,如果真有怀疑,可一定说出来啊,不然家里岂不是养了个祸患。”   三个人先后下了台阶。   季昀松问道:“周院使的车呢?要不要下官亲自送一趟?”   周梓安心火旺盛,一句敷衍的话都不想说,对周二说道:“回家。”   ……   平板马车走远了。   云禧轻轻舒了口气,小声道:“还真是侥幸。”   季昀松四下看看,“回去再说。”   关好医馆的门。   季昀松对有些惶恐的王家父子说道:“放心,他受伤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王铁柱道:“他认出了小果子。”   季昀松道:“他为什么认出了小果子?小果子为什么不能出现在鸣溪街。”   “也是。”王铁柱若有所思,“那他会不会认出我?”   季昀松微微一笑,“如果他认出了小果子,就必定也会认出你,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又没有出现在被劫现场。”   云禧补充道:“放心,我们与周院使无冤无仇,他不会怀疑我们的,如果有人问,你们如实说就是。”   王有全道:“你们带小果子出去了也可以说?”   季昀松负着手,“当然,我们没偷没抢,要去给病人复诊,出了意外才不得不回来的。”   “哦……”王有全松了口气,“小人明白了。”   季昀松点点头,“明白就好,都早点休息吧。”   一干人离开医馆,各自回房。   王有全父子回到房间,王妈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弄清楚了吗?”   王有全道:“不清楚,但松爷说跟他们没关系,让咱们不必担心。”   王老头放下正在打磨的小车轮,“不管有没有关系,都得没关系。这件事不要跟丁婶子说,什么时候官府上门了,什么时候按照松爷说的说,别的咱不用管,反正咱也不知道。”   王有全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总比知道后担惊受怕的好。”他拍拍自家儿子,“你就一问三不知就行了。”   王铁柱道:“放心吧,爹。”   ……   云禧三人进二进时,丁婶子从上房出来了,“云大夫,什么病啊,要紧吗?”   云禧就把刚刚的事讲了讲。   丁婶子点点头,“我说呢,连松爷都出去了,原来还是个当官的。”她还不知道云禧出去了,只当她在医馆里整理药材。   云禧道:“婶子累一整天了,早点睡吧。”   丁婶子扭了扭腰,笑道:“有王妈妈帮衬着,一点儿不累,就是腰有点乏,云大夫的膏药正好能用上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垂花门,等云禧三人进了上房,才轻轻关上院门——云家的待遇太好了,她工钱多,不但能带孩子,吃的还好,累也不能喊累。   一进屋,云禧就在沙发上瘫了下来。   季昀松坐在他对面,小果子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有眼色地在季昀松身后站下了。   季昀松吩咐道:“你也累坏了,给你自己倒杯水,坐下歇会儿吧。”   “诶。”小果子也不客气,在最末座坐了半个屁股,然后喜滋滋地竖起大拇指,“松爷太牛了。”   季昀松摇摇头,“差点被那老混蛋阴了,侥幸而已。”   小果子刚才不在医馆,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人认出来了,好奇道:“松爷为什么这么说?”   季昀松道:“老混蛋的人在桃花路看见你了,这说明他的人认识你,说不定也认识王家一家,所以,咱们看似在跟踪他,其实都在他掌控之中。他是故意引咱们去的,桃花路是他专门用来对付我的陷阱。”   云禧点点头,“他也算老奸巨猾了,咱们差一点就栽了。”   小果子绷紧了两条腿,哭丧着脸问道:“听说他报官了,顺天府会不会找上来门来?”   季昀松道:“不会。”   小果子不明白,“为什么?”   季昀松道:“就因为你出现在桃花路,所以你就伤了他?出现在桃花路的人多了,他要怀疑每个人吗?”   小果子想了想事情的始末,“小人明白了,那……”他看像云禧。   云禧笑道:“放心吧,他的钱咱不花,也不会有任何人找到他的玉佩。”都在她的空间里呢。   小果子彻底放心了,“云娘子那一下可真狠,我听着都疼。”   云禧挑了挑眉,“其实没想打那么狠,但当时太紧张了,没有控制好力度。”   季昀松放下茶杯,不赞同地说道:“就该打这么狠,如果时间充裕,应该在他腿上再来一下。”   云禧:“……”她其实就是故意打的,这不是怕季昀松害怕,以为她有暴力倾向嘛?   小果子也吓了一跳,“为什么?”   季昀松踏踏实实地靠在椅背上,伸直了大长腿,“打一下是打,打两下也是打,同样的罪当然要打个过瘾。”   云禧摇摇头,“你不要教坏了他,万一闹出人命来怎么办?”   季昀松默了片刻,“这话很有道理。如果我真能随心所欲,我手上的人命一定有两三条了。”   小果子赶忙保证道:“松爷放心,云娘子放心,小人胆子不大,打死的人事不敢做。”他笑嘻嘻地看着云禧,“小人只要能自保,跑得快就够了。”   三人离开桃花路后,季昀松就设计了整个行动轨迹。   行动地点,出手顺序,如何配合,三人都在周梓安抵达之前就有了明确的目标。   小果子和季昀松制住周二和车夫,云禧先破坏马车,然后打倒周大,最后拿下周梓安,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三人向南逃离,钻进右手边遇到的第一个小胡同。   之后,按照计划,三个人分两拨往回赶,云禧脚程快,单独走,以防周梓安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季昀松和小果子走另一条路。   三人都秉持一个宗旨:尽量不让别人发现。   在城里就一点好,家家都是高墙大院,轻易不会有人出来。   现在已是秋季,天黑得早,一更过半后,路上少有行人。   只要保持警惕,不被人发现并不难——即便被人发现也没关系,不让他们看清脸就行了。   难的只有一点,云禧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辅助的情况下,如何赶在周梓安的前头回家。   他们以为云禧内功高,可以跑得很快,但实际上不是,云禧只是取出了空间里的折叠自行车,仅此而已。 第84章 五爷   云禧睡得不太踏实。   她做了两个梦:一个是梦见官府来了, 王铁柱说了错话,她和季昀松被抓,豆豆被季家人带走了;另一个是梦见她骑车时被人瞧见了, 京城到处都在流行一个传说, 枯荣堂的女大夫是鬼, 一到半夜就飘出去, 在乌漆墨黑的胡同里乱窜, 专门打折五六十岁糟老头子的胳膊。   “呵欠……”云禧伸了个懒腰,转向豆豆。   “娘。”豆豆正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小屁股拱一拱, 小脑袋就枕在她的胳膊上了,“尿尿。”   云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抱住他,一翻身就坐了起来,“好,马上就尿。”   “哈哈哈……”豆豆嘎嘎地笑了起来。   于是,云禧就觉得下面和上面同时有一股热流喷涌而来……   下面是已知的大姨妈,上面是未知的豆豆小朋友的童子尿。   云禧被尿了一身, 却不能怪小朋友,明知他憋着一大泡尿, 还逗他玩。   自作孽不可活啊!   豆豆也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无辜地注视着云禧。   云禧指着他的小吉吉, “把尿尿在娘身上是不对的, 但这次娘也有错, 就原谅你一次。”   豆豆好像听懂了, 点点头, 用力推开云禧, 嫌弃地指着她的胸腹,“尿,尿。”   云禧扒下他的开裆裤,在滑嫩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我还没嫌弃你,你先嫌弃我了,岂有此理。”   “起狗子里,起狗子里。”豆豆一边学她的话,一边刺溜刺溜地爬到里面去了。   ……   季昀松不但睡得不错,还有些许兴奋,他满意地回忆一番梦境,然后起床穿衣,洗漱时还哼起了小曲儿。   小果子进了门,问道:“松爷梦见什么好事了吗?”   季昀松道:“我梦见周梓安被皇上免职,告老还乡了。”   小果子端上洗脸盆,笑道:“这个梦好。小人被狗追了一晚上,差点把棉被踹烂了。”   “瞧你这点出息。”季昀松勾起唇角,“不知道云大夫睡得怎么样。”   小果子笑道:“云大夫梦见什么小人不知道,但小人知道云大夫被豆豆尿了,刚抱着一大堆脏衣服出去了。”   “呵呵呵……”季昀松笑了起来,“这个臭小子。”   ……   周梓安报官了,云家仍一夜无事,就说明他确实有所顾忌,不好揪扯二人,这件事大概率翻篇了。   云禧踏实了。   一大早上,章家二少奶奶的大丫鬟就来买药了。她说她家姑娘没有大碍了,和离的事已在进行之中。   章家有钱,葛家也不是穷光蛋,章家顾及下一代,已经同意了。   云禧放了心——其实也是,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活着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只要肯破釜沉舟,怎么都能走出一条崭新的路来。   章家的大丫鬟还没走,忠义伯府的管事就到了。   这一次他客气多了,先买药,然后恭恭敬敬地请云禧去忠义伯府复诊。   大约辰正,云禧坐自家骡车抵达忠义伯府。   老夫人才吃了一剂药,谈不上明显见效,但病情被稳住了,没有继续恶化。   这让云禧有了几分信心。   忠义伯就守在老夫人房里,他亲自接待了云禧。   他说道:“云大夫,药好像不见效,母亲依旧心悸气喘,一晚上没睡好。”   云禧笑笑,“伯爷,老夫人的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不继续恶化就是好转,这句话民女说明白了吗?”   “不继续恶化就是好转。”忠义伯重复一遍,“明白了,应该是这个道理。”   云禧收起行医箱,“药继续吃,民女明日再来。”   ……   云禧离开范家,径直赶往首辅陆家——季昀松知道陆家在哪儿,这次无需打探。   马车出胡同向南走,过三个东西向胡同,再向右转就是陆家。   陆家不是勋贵,但嘉元帝赏了个大宅子,不比忠义伯府差。   云禧由管事婆子请进正院,见到了陆微的夫人李氏。   李氏容貌并不出众,但气质娴雅,言语不俗,为人也比较谦虚。   云禧进去时,她亲自迎到了正堂门口。   二人寒暄两句,在宴息室落了座。   李氏着人上了茶点,笑道:“听管家说云大夫非常年轻,我还半信半疑,见到真人才知道,原来不但年轻,还人比花娇呢。”   云禧:“……”她真的很不擅长聊这种天,冥思苦想半晌,谦虚道,“容貌是父母给的,长得好好是加分项,不好看也无所谓,多谢夫人夸奖。”   李氏惊讶地看她一眼,“云大夫心胸豁达,让人敬佩。”   云禧道:“人不该因无法改变的事情而责难自己,没有意义。”   救命!   她真觉得自己可以改行当知心姐姐了。   云禧赶紧把话题拉到病人相关,“夫人,敢问病人是哪位,您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唉……”李氏叹了一声,“病人是我的五儿,已经疯六年了。这六年来,我家老爷请遍了大青的名医,试遍了天下奇方,却始终不见起色。原本一早就想请云大夫过来瞧瞧,但考虑云大夫年纪尚幼,不好贸然相请,这才耽误至今。”   云禧道:“民女今年还不到十九,经验不丰,夫人有此担心情有可原。”   李氏摆了摆手,“云大夫不要误会,不是年龄的问题,而是我儿疯疯癫癫,大多时候穿不住衣裳,怕冒犯了云大夫。”   “哦……”云禧恍然,沉吟片刻,“没关系,大夫面前无性别。夫人说说具体情况吧,五爷怎么病的,病多久了。”   李氏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她修养极好,再开口时已经把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缓缓讲述起来……   陆家五爷二十一岁,六年前疯的。   据前面几位老御医说,他之所以疯,大抵是因为之前的一次坠马。   那一次,他伤到了头部右侧,伤势极重,整整昏迷一天半。   醒转后,没几天就得了这个病,到处走到处跑,疯言疯语,又哭又笑,偶尔还会暴躁打人。   前两年,其脖子突然不能扭转,之后身体健康每况愈下。   “我家五儿喜欢骑射,读书也很擅长,却因为一场变故整整蹉跎六年,如今病得越发严重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的命太苦了!”李氏说完,垂着头小声啜泣起来。   云禧没有安慰她,她在现代时没经手过这样的病例,所以一边听一边思索可以借鉴的病例,以及相关验方。   一名老妈妈递过来一张丝帕,劝道:“夫人,听听云大夫怎么说,说不定真有法子救五爷呢。”   云禧被点到了名字,回过神来了,道:“这种病症确实少见,民女需要看看病人再说。”   李氏收了泪,犹豫道:“我儿实在不堪,如果云大夫……”   云禧站起身,“夫人,我是大夫,没关系的。”   老妈妈说道:“夫人,老奴领云大夫过去吧。”   李氏略一思索,也站了起来,“我是他娘,他身上的哪一块肉我没见过?我要同云大夫一起过去。”   云禧在心里点点头,这才真正疼儿子的好母亲呢。   一行人从正院出来,回到外院,从外面的月亮门进入花园。   花园不太大,东边的一座高围墙的小院落十分醒目。   还没到近前,云禧就听见了里面的哭闹声。   李氏又哭了起来,脚下略一迟疑后,到底又跟了上来。   小丫头叫开了大门。   门一开,一个只穿着裤子的男子便歪着脑袋跑了出来,他披散着头发,嘴巴上下都有菜汤,狼狈至极。   四个粗壮的妇人从后面追上来,其中一个喊道:“夫人快闪开,五爷头痛得不行,最近已经开始打人了。”   李氏往后退了几步,嘱咐道:“他病得很重,没什么力气,打几下不要紧,不要伤到他。”   云禧放下行医箱,上前两步,一个小擒拿手就这位五爷压在了地上。   疯子也知道疼,立刻老实了。   两个婆子一人拉一条手臂,把他押了进去。   李氏松一口气,感激地说道:“原来传言非虚,多谢云大夫,多谢云大夫。”   云禧笑道:“家祖是游医,会几下子,我便也跟着练了几天。”   二人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子。   屋子里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有,好在床品是新的,放在一边的饭菜也是好的。   云禧心道,如果连母亲也放弃了,那这位五爷就真的太可怜了。   她说道:“找个软和的布把他捆一下吧,我很快就好。”   李氏点点头。   几个婆子马上照办了。   云禧在床前坐下,按惯例先望诊后切诊。   五爷面有酡色,隐隐泛青,舌淡润。   脉细且涩。   腿上有凹陷式水肿。   云禧替他盖好被子,“可以解开了。”   李氏坐不住了,上前两步,问道:“云大夫可有头绪了?”尽管她心里已然知道结果,但问的时候仍满含着希望。   云禧歪了歪头,尽管没有现代的先进机器辅助,但她仍觉得这位五爷的脑血管可能淤血被阻住了某处。   她说道:“有一点头绪,但能不能见效犹未可知。今日先这样,民女回去查查医案,明日再来。”   作者有话说:   医案是李老中医的,改过了,脉案略相似,在这里标注一下。 第85章 诈你   云禧离开陆家时, 云琛收到了周梓安遇袭、手臂骨折的消息。   云琛道:“他为何遇袭,顺天府查到什么了吗?”   下属回道:“听说被抢走玉佩和二百两银票,顺天府一直在鸣溪街一带查访, 到目前为止没找到任何线索。”   云小一挠挠头, “会不会是……”   那下属懂他的意思, “周梓安只字未提。”   云小一看向云琛, “大人, 他是想不到,还是不想提?”   云琛的食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二者都有可能。”他对下属说道, “你继续关注这件事,但绝不要插手。”   下属答应一声出去了。   云小一遗憾地说道:“早知道就该继续跟着小果子和王铁柱, 说不定还能看一场好戏。”   云琛瞪他一眼,“太医院院使遇袭,这是好玩的事吗?此事必定惊动圣驾。”   云小一嘿嘿一笑——那有什么关系,又不干他的事。   云琛起身踱了几步,自语道:“对方行动迅速,配合默契, 一个扈从没伤,直接把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的右臂打折了, 这不大合乎常理, 怎么看都像报复。”   “大人说的极是。”云小一管不住自己, 插了一句嘴, “周梓安是名医, 医术医德都不错, 谁会报复他呢……”   他还是觉得此事定是季昀松和云禧所为。   云琛道:“不要急着下定论, 你走一趟, 把周梓安的卷宗借来一观。”   “好。”云小一答应一声,小跑着出去了。   ……   云琛下午就被宣进了宫。   赶到乾清宫时,嘉元帝正在跟几位老臣商议国事,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说话的机会。   嘉元帝带他进了东暖阁,上了炕,喝一口热茶,方问道:“云琛啊,周梓安遇袭一事麒麟军知道吗?”   云琛一怔,这种事一向归顺天府管,为何……知道了,生药库和惠民药铺的事他已经安排下去了,应该是这件事惊动了皇上。   他躬身回道:“启禀皇上,周院使的案子微臣是知道的。至于麒麟军知不知道,微臣太不清楚。”他只是指挥佥事,不知道指挥使的事。   嘉元帝抬了下左眉毛,“为什么你知道,麒麟军却不知道?”   云琛略一思忖,“皇上,小七最近在跟云大夫学功夫。前几日有几个大汉带着匕首去找云大夫,想正已经长好、但长歪了的骨头。”   “小七跟他们起了冲突,差点伤人,我就派人查了查,发现这件事跟周院使有关,所以……”   嘉元帝点点头,“所以你就关注了一下周院使,那么周梓安和云大夫有仇吗?”   云琛道:“据微臣所知,二人无仇无怨。”   嘉元帝又喝了口茶,“所以,你的意思是,周梓安此举乃是为了谋得云大夫的正骨方法?”   “微臣不敢。”云琛迟疑片刻,到底说道,“微臣得知此事后,立刻查了一下周梓安的档案,发现他的儿子周文乐四年前有过一场人命官司,举人孟子义替苦主告官,打赢了官司,周梓安赔了钱,其子也被夺了功名。今年春天,孟子义被一个抢劫的打折胳膊,抢走一点点银子,正好错过了二月份的会试。”   “不知什么缘故,孟子义的胳膊一直没被接上,骨头长歪了,始终无法握笔。云大夫搬离静宁街一个多月后,他的胳膊突然长好了。皇上,这件事是微臣今天上午刚刚查到的。”   嘉元帝微微一笑,“所以,此案为孟子义所为?”   云琛摇摇头,“孟子义在王府坐馆,当晚并没有外出。”   嘉元帝躺下去,抻了个懒腰,“所以,此案必为季昀松、云禧所为。”   云琛道:“……”他也是这么认为,但没有证据。   嘉元帝对小太监说道:“宣季昀松。”   小太监应一声,跑着出去了。   云琛垂着头,不敢看嘉元帝——几位舅舅里,他最怕这位——别看长得弥勒佛似的,心机最深沉。   嘉元帝带开了话题,“你妹妹还在找吗?”   云琛道:“回皇上,没特意找,每逢有出差的同僚,就会让他们在路上访一访。”   “嗯。”嘉元帝双手枕在后脑上,“云老七不是俗人。朕以为,他绝不会亏待你妹妹。你觉得云大夫是你妹妹吗?”   云琛没想到他会把话题引到这里,又是一怔,“微臣查过了,她不是。”   “哦……”嘉元帝明白了,所以他这个外甥之所以查周梓安只是为了云璟,与云禧无关。   舅甥聊了一会儿闲话,季昀松就到了。   一番大礼参拜后,嘉元帝开门见山:“是你和云大夫袭击了周梓安。”   季昀松原本没想过嘉元帝会亲自问这件事,但瞧见云琛时就有了警觉——毕竟云璟是知道一些的,他因为生长环境的关系,大多时候都会把事情推算到最坏处。   所以,嘉元帝的出其不意便落在了空处。   季昀松纳头便拜,“皇上,微臣冤枉。周院使遇袭后去过枯荣堂,云大夫检查了伤势,粉碎性骨折,她自觉医术浅薄,不敢胡乱接骨,周院使便又去找楚御医了。”   虽然嘉元帝没问,但他可以先行作答,引导谈话的走向。   嘉元帝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周梓安遇袭时,你们都在家里?”   “这个……”季昀松摇摇头,“微臣不确定,云大夫要去给蒋立复诊,微臣和小厮陪她一起去的,走到半路时云大夫呃……那个了,嗯……我们又返回来了。”   “说清楚,哪个了。”   “是。她那个小……日子来了。”   “蒋立何许人。”   “在月牙湖畔干活的一个泥瓦匠,中秋节前摔折了腰椎。”   “为何白天不去?”   “因为德义堂介绍了不少病人过来,忠义伯府的老夫人、陆大人的五公子,还有一个服了□□的妇人。”   “呵~还挺忙活。云大夫现在何处啊?”   “她可能会去忠义伯府复诊,然后再去陆大人家,其他的微臣暂且不知。”   季昀松对答如流,但额头上的汗依然一缕一缕地流下来,到下颌线时骤然失去倚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嘉元帝道:“你很紧张?”   季昀松叩了下头,“袭击一名五品官是很大的罪过,皇上亲自问案,微臣确实非常紧张。”   嘉元帝颔首,“那么,孟子义的手臂是云大夫治好的吗?”   季昀松道:“云大夫告诉过我,确实是她治好的。”   嘉元帝哂笑一声,“既然她的医术如此高超,为何不能替周梓安接骨,是因为恨他吗?”   季昀松定定地瞧着地上的一小坨汗水,“大夫都爱惜羽毛,微臣以为,她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这话说得不太明白,但在场的没有笨人,都听懂了。   这是怕周梓安在骨头上做文章呢,毕竟德义堂已经出手了。   云琛佩服地看着季昀松,才二十一岁而已,却能扛住这么大压力,所有问题对答如流,滴水不漏。   他自问办不到。   “哈哈哈……”嘉元帝大笑起来,“你们夫妇都不简单呐,小季大人,朕可是给了你一道免死金牌的,伤了周梓安不要紧,朕可以原谅你,但你若是欺君,朕可就救不了你咯。”   嘉元帝之所以问这么多,就是因为他没有证据。他没有证据,那就是麒麟军和顺天府都没有任何发现。是以,这句话的杀伤力还不如一开始出其不意的那一句。   季昀松磕头道:“皇上圣明,微臣万万不敢。”   “谅你也不敢。”嘉元帝赞赏地看着他,“起来吧。”   “谢皇上。”季昀松站了起来。   嘉元帝道:“朕叫你来,一方面为了此事,另一方面也为了京城的环境卫生一事。朕决定,西城由你和西城兵马司一起负责,三个月后朕要看见成果。”   太好了!   季昀松心里一喜,总算可以不用在墙角长蘑菇了,“微臣领命。”   ……   季昀松走后,云琛问道:“皇上,那个叫蒋立的事还要查查吗?”   嘉元帝一摆手,“季昀松没那么蠢,蒋立的事肯定是真的,而且他已经料定了朕没有证据。依朕看,周梓安只能认倒霉了。呵~周梓安好大的官威啊,得罪了他,就要残疾一辈子呢。云琛,你带人彻查太医院,朕要免了这个周梓安。”   云琛明白,皇上这是不打算深究了,他长揖一礼,“为臣领旨。”   ……   季昀松由小太监送出乾清宫,转过第一个弯,走出小太监的视线后,他脚下一软,差点摔个大前趴。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欺君,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他和云禧都是死罪。   然而没办法。   如果他承认他和云禧打了周梓安,确实会安然无恙,但皇上绝不会重用一个没有根基,还敢无法无天的佞臣,还可能不会重用一个出手伤人的女大夫。   这件事直接影响着两个人的前途,他必须独自抗下来。   只要他扛下来,周梓安就会倒台,他的仕途就安然无恙,他这个赘婿就能在云禧面前挺起胸膛来。   再说了,皇上又怎么了,皇上也不是神仙。   一宿又半天过去了,顺天府到现在还没找到证据,就应该找不到证据了。   赌赢了他就好好活着,赌输了就听从命运安排。   他现在只需要安抚好小果子--确保周梓安被罢免,没有顾忌反咬一口时,小果子不露怯,这件事就彻底过去了。   没什么可怕的。   下午的太阳很大,很快就晒热了几乎湿透的后背,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季昀松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稳稳地朝文渊阁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进东偏厅,古俊祥就凑了过来,“听说小季大人要去西城兵马司了?”   皇上要调动内阁的人,必定跟内阁打过招呼,古俊祥知道此事,季昀松并不意外。   他笑着说道:“从明天开始,古大人就不用担心我抢你的差事了。”   古俊祥丝毫不觉得尴尬,“没有的事,你是新人,融进来总需要一点时间嘛,不然一旦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我那也是为了你好。”   季昀松把书案上的东西收了收,“所以我还得感谢你咯。”   古俊祥不答这话,指了指季春景的空位,“他负责东城,已经被常大人叫去谈话了。”   季昀松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这个差事也不是谁都能去的。   季春景有家族和次辅关照,而他则是皇帝亲自关照。   “小季大人,陆大人请你走一趟。”一个小厮在门口喊道。 第86章 献计   季昀松过去时与罗英杰走了个对面。   他朝季昀松做了个手势, 示意季昀松等会儿去找他一趟。   季昀松点点头,跟着小厮进了陆微的签押房。   陆微似乎有些疲倦,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一个长随正在按压他的太阳穴。   听见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了看季昀松, 笑道:“小季来了, 坐吧。”   季昀松谢坐, 拘谨地在椅子上搭了半个屁股。   陆微阖上了眼皮,“西城的事你知道了吧。”   季昀松道:“下官知道了。”   陆微点点头,“看得清形式吗?”   季昀松道:“您的意思是……我必须比季不寒做得好是吗?”   陆微笑了, “你果然跟老夫想的一样聪明。”   季春景找常似之,他找陆微。   这说明他二人是要打擂台的, 而他的任命是皇上亲自下的,所以他代表的是皇上的面子。   必须赢。   “东城官家多,即便不做变动,环境也比西城好;西城什么人都有,斤斤计较之人只多不少,难度比较大, 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多谢大人指点。”   “这是一件新鲜事,做好了说明你能力不错。做不好也没关系, 毕竟没有先例, 你不必太紧张。”   季昀松吃了一惊, 陆大人的脑子极为好用, 所以御下也颇严苛, 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难道因为陆五爷的事?   一定是了。   他在心里笑了笑, 这就是名医的魅力了吧, 难怪周梓安有恃无恐。   季昀松道:“下官尽力而为, 请大人放心。”   陆微让长随下去了,坐直上半身,“不要怕,遇到困难可以先问罗大人,罗大人处理不了的,还有老夫。”   季昀松拱手道:“下官明白。”   陆微笑笑,“明白就好,去吧。”   季昀松出来后,直接去找罗英杰。   罗英杰找他同样为西城的事,只是说得更具体些,并给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   回到偏厅时,季春景已经回来了,他坐在座位上,一直在望着门口的方向。   季昀松一进门就看了过去,二人视线相交,胶着片刻,各自挤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意,而后各自错开。   ……   出了宫,小果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见季昀松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笑道:“松爷,丁婶子今儿包羊肉馅饺子,一个肉丸的。”   说吃的,就是家里没事。   季昀松彻底放了心,顺天府昨晚上没找到人,一整个白天也没找到,那么再过几天就更找不到,他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毫无负担地上了马车,回家了。   对云禧来说,这又是相当忙碌的一天。   她中午看了一个急性肠胃炎。   下午云璟来了,跟他前后脚的还有那位章二公子,他也确诊了梅/毒——这把云璟吓了一跳,避到后院,再也没来医馆。   中间还有两个重度风寒患者,和一个偏头疼患者。   到申时才消停些,她把医馆交给王铁柱,和王有全一起,往蒋立家去了一趟,蒋立恢复得不错,继续养一养就没问题了。   忙了一天,就把昨晚上的事忙忘了,在门口见到季昀松和小果子,她才想起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来。   云禧笑问:“你回来了?”   季昀松笑答:“我回来了,从明天开始我就不用进宫了。”   云禧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季昀松又笑了,精致的眉眼也飞扬了起来,“环境卫生的事,皇上要在东西城搞两个试点,西城由我和常大人负责,你猜东城是谁?”   云禧知道自己被耍了,当即赏他一记老拳,冲口说道:“季春景?”   季昀松疼在胳膊上,美在心里,假装揉了揉,“就是他。”   云禧道,“那件事有问题吗?”   季昀松想了想,到底把皇上问话一节埋在了心底,欺君这种大罪,有他一个人扛着就够了,没必要把云禧拉进去,一起担惊受怕。   他说道:“放心吧,没事了。”   ……   吃饭的人多,包饺子的人就要多。   王老头把两个孩子的简易学步车做好了,虽然只能走直线,但两个孩子行动自由了,彻底把大人们解放了出来。   云禧和季昀松换了衣裳也来帮忙了。   云禧很少做家务,饺子能包,但不好看。   季昀松则不然,林家开的是包子铺,他从小帮工,尽管没吃过几个包子饺子,但饺子包得又快又好,各个精致,简直是艺术品。   丁婶子盯着他那双修长白净的手,感叹道:“真没想到,松爷书读得比旁人好,饺子也包得这么好。”   云禧心道,干活干得好的人大多是苦难逼出来的,否则以季昀松的身份,他只怕连饺子面都没沾过。   她把疯玩的两个孩子叫过来,一人发一个小面团,说道:“包饺子,包好了晚上就能吃了。”   丁婶子道:“他们懂什么,就知道玩,怪浪费的。”   云禧笑道:“孩子玩具少,只要玩了就不浪费。”   “像这样包。”季昀松默契地弯下腰,给两个小子示范了一下。   “饺子。”狗儿觉得很新鲜,拿着面团专心致志地捏了起来。   “啊!”豆豆看着云禧手上的饺子皮,“啊!”他又指了指季昀松舀起来的肉馅。   王妈妈惊讶道:“小少爷知道什么是饺子,他才十个多月呀,这也太聪明了吧。”   丁婶子惭愧地看了一眼狗儿,“豆豆八个月就会说话了,绝不是一般人。”   云禧让小果子拿来水盆,给两个孩子洗了手,让他们包人生中的第一个饺子。   豆豆眼高,但是手低,包出来的饺子就是一团看不出啥玩意的面团团。   狗儿的也一样。   季昀松把两团四不像摆在他的饺子阵营里,笑道:“好了,他们的晚餐有了。”   包好饺子,两位妈妈带着小果子去煮了。   季昀松和云禧坐在炕桌上喝茶,一边聊天一边看孩子玩积木。   季昀松问道:“范家和陆家的两个病人怎么样了?”   云禧就把情况说了一遍,“陆五爷的病虽没生命危险,但情况复杂,要好好制定一个方案才行。”她空间里有不少医书,看看有没有可以借鉴的病例,“你那边如何,有把握吗?”   季昀松道:“该想的已经想过了,不该想的暂时还没有头绪。”   一件新鲜的事物,大多需要摸着石头过河,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和逻辑思维,并不那么容易。   云禧沉吟片刻,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往返与西城和东城,西城跟东城比,确实难度很大,但也更容易出成绩,你不必害怕。”   季昀松和罗英杰都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没想到云禧也这么敏锐。   他欣赏地看着她,心想,若论见识,只怕全京城的女人加一块儿,也比不上云禧一个。   云禧见季昀松点了头,继续说道:“西城的治理有两个难点,一个是垃圾,一个是污水,严格来讲,还应该有一个路面,道路年久失修,尘土飞扬,西城的路面远不如东城,但这个需要很多钱,你们眼下整治不了。”   这些问题季昀松在前面的条陈里说过,不足为奇,他期待的是解决办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觉得云禧的办法肯定比他的好。   云禧喝了口茶,“如何整治垃圾你已经有头绪了,难点应该是污水,搞一整套的下水系统暂时不可能,但若搞一些污水井和排水沟还是可行的吧。现在已然是深秋,如果要做必须及早,以免影响工期。”   尽管季昀松从未听过污水井,但大概弄懂了它们的含义,他压抑着兴奋,尽量平静地问道:“还有吗?如果修路的话,有什么好法子吗?”   云禧道:“用石灰吧,生石灰和黏土,三份白石灰,七份黏土,土必须筛过,搅拌均匀,厚铺,再反复压实。”   “其实,你们还可以做点虚的,栽花种草肯定来不及,但像在墙上画画啊,写字啊,美化外在也不错。”   说到这里,云禧摊了摊手,“嗯,隔行如何山,我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京城人民生活安逸,大概很久没服徭役了吧,出点人力应该没啥问题。”   季昀松:“……”   他狗腿地给云禧倒了杯水,“已经足够用了,每一条都会采纳。”   “可是……”云禧有些犹豫,“季春景东施效颦怎么办?”   季昀松笑了笑,“放心,我会把计划报上去,请皇上批复。”   ……   季昀松在家摩拳擦掌时,季春景也没闲着,他正在和晋安侯商议此事。   季春景道:“祖父,西城好出成绩,东城能做的太少了。”   晋安侯笑着摇摇头,“看起来是这样,但我们可以给西城增加难度嘛。”   季春景的眼睛亮了亮,“祖父有办法?”   晋安侯道:“当然,你别忘了,勋贵们的铺子在西城占了一大半……”   季春景大喜,“妙啊,只要有几家不配合,就够他们头疼的,祖父高明。” 第87章 方案   这次, 轮到季昀松一宿没睡好了。   一方面是欺君带来的巨大压力;另一方面是新差事带来的新鲜感,光是条陈他就想了好几个版本。   洗漱完,季昀松进了东次间。   云禧正在给豆豆喂热牛奶, 她问道:“有事?”季昀松很少在这个时辰来。   季昀松道:“有个事还得提醒你一下。”   云禧看一眼他的黑眼圈, “你也担心顺天府会查到这里吧。”   季昀松在她身边坐下, “我不担心顺天府, 我担心周梓安被免官后, 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咬你我一口。”   “洒!”豆豆的牛奶从嘴角流出来了。   云禧赶紧用帕子擦了,“你之前不是说过嘛。放心,我有心理准备, 谁来我都不惧。”   季昀松心道,你做的准备是几天、十几天、乃至一个月后, 而我提醒的是现在。   但只要他说过,云禧就会留下深刻印象,以她的能力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他凑过去,在豆豆的包子脸上各亲一口,“我先出去了。”   云禧挑挑眉,“……”   他的每一口都亲在她刚刚亲过的地方。   尽管有些矫情, 但不得不说,这确实很容易让人遐想。   ……   用过早饭, 常可进找季昀松来了, 二人称兄道弟好不热络。   他们在医馆接待室聊了一会儿, 各自上车, 赶往西城兵马司。   在这里, 季昀松对西城的现实情况做了进一步了解, 情况与他和云禧预估的大致相同。   那么,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样解决, 以及云禧的解决方案可不可行了。   常可进缉盗多,在环卫方面除以罚款方式进行整治外,没有更具体的意见。   季昀松决定带小果子亲自走一趟,实地考察一下。   主仆二人出了衙门,溜溜达达往秋硕街上走。   没走几步,就见一辆骡车飞驰而来,在德义堂门口停下后,一个男子跳了下来,匆匆跑进内堂。不多时,那人又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掌柜打扮的人。   二人一起上车,飞快地走了。   小果子道:“来的那人小人不认识,但走的那个是王掌柜。”   季昀松点点头,“估计周梓安要完了。”   “怎么这么快!”小果子吓一大跳,“那我们怎么办?”   季昀松停下脚步,严肃地说道:“跟我之前说的一样,只要你不怕,顶得住压力,这件事就能顺利过关。”   小果子苦着脸,“小人能顶住,但小人就是害怕。”   季昀松道:“既然能顶住,那就想办法克服害怕。”   小果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人怎样才能克服害怕呢?”   季昀松谨慎地看看周围,“这件事不是你主谋,人也不是你伤的,即便出了事,也是我和云大夫担着,你最多再被发卖一次,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小果子眨巴眨巴眼睛,嘿嘿笑了起来,“好像是这样,小人明白了。”   季昀松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将来有你的好处。”   当一个人进可攻退可守时,大抵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小果子聪明,心也够宽,还有些许中二之气,他立刻把这件事放在自己能罩住那一档了。   他说道:“松爷放心吧,小人的好处已经不少了。”月银一两,衣裳、吃食不比主子们差,差事轻省,还能学武艺,翰林院的小厮们有一个算一个,他过得是最好的。   秋硕街是西城最繁华的街道,卫生状况和道路维护都不错。   小果子说道:“这条街的东家都有钱,难度想必也会小一些吧。”   季昀松摇摇头,“附近的几条繁华街道应该是难度最大的。”   小果子不解:“为什么呢?”   季昀松解释道:“这些铺子背后的东家都是权贵,只要他们支持次辅常大人,不赞同陆大人的新政,就一定会多方面掣肘我。”   “哦……”小果子似懂非懂,但他知道一点,只要涉及到权贵就没有容易的事,“那我们怎么办?”   季昀松道:“先跟常大人了解一下各家各户的具体情况再说。”   他首先要知道,季家在西城有没有铺子,如果有是哪几家。   ……   早上买药的多,但云禧已经可以放开手了。   王铁柱很聪明,药性记住大半,每种药在药柜的分布基本了解,完全可以胜任药柜伙计一职。   云禧专心完善陆五爷的治疗方案。   结合病人的实际情况和一些医案的印证,她几乎可以确定:病人脑部有淤血,形成脑动脉梗塞,导致大脑储血量不足。   既然有淤血,那么想办法清淤就够了,或者内力能帮上大忙……   大约辰正,云禧收拾好药箱,准备前往忠义伯范家。   临走前,她往老王头做木工的空房间走了一趟。   老王头正在按照她给的图纸做孩子的小饭桌,大型虽没出来,但材料差不多准备好了。   云禧道:“我出去后,您老多看着点家里,万一有什么人来,您老就出个面,省得铁柱害怕。到时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不能说,您明白吗?”   王老头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云大夫放心,咱老王家人嘴都稳当,小人这就去医馆坐着去,保证出不了岔子。”   一个人心里有没有成算,看干活就知道了。   云禧非常信任节约用料的王老头,放心地带着王有全出了门。   忠义伯府的老夫人的状态比昨日还好,忠义伯没有二话,对云禧的治疗更有信心了。   这一次,他亲自把云禧送出了上房。   出范家,再往陆家。   马车还没到大门口,侧门就开了。   一个婆子探头探脑地往外看,见马车停下了,扭头禀报一声,殷勤地跑了上来,问王有全,“脚踏呢,我给云大夫摆上。”   王有全愣了一下,“啥脚踏?”   云禧拎着行医箱跳了下来,“我不用脚踏。”   婆子径直忽略这一句,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云大夫,您可来了,我家夫人问好几遍了。”   只要人来了,就说明有治疗的方法了,李氏不可能无动于衷。   云禧道:“忠义伯府的老夫人病重,我先去复诊了。”   婆子“哦”了一声,“范老夫人的病可是有日子了,一般大夫不敢上前,云大夫医术高明啊。”   婆子是个健谈的,很会捧人。   云禧不爱拍马屁,但她不得不承认,有人拍得恰到好处时还是心情愉悦的。   进得正院,李氏已然在院子里等她了,见人来了,又迎了两步,“云大夫,有法子了吗?”   云禧笑道:“有法子了。我们这就去看病人吧。”   她实在不喜欢尬聊,看到病人后,彼此对话言之有物了,整个人会舒服很多。   “好好好。”李氏欣赏云禧的务实,转身对老妈妈小声交代一句什么,就亲自陪云禧过去了。   二人赶到时陆五爷正光着屁股在地上打滚儿,几个婆子忙得满头大汗,没顾上知会李氏等人。   “啊!”李氏惊叫一声,扶着丫鬟转身就跑。   那几个粗壮的婆子研判地看着云禧。   云禧知道,吃瓜观众们正等着看她这个年轻的女大夫花容失色地逃离这里,并且羞愤得再也不敢行医呢——她们没有恶意,但有看热闹的本能。   云禧无所谓地站在原地,说道:“看来越发严重了呀。他的头比昨日更疼,因为没有正常的表达能力,所以只能用哭闹的方式来表达痛苦。”   她朝几个婆子抬了抬下巴,“麻烦诸位把他用软布捆起来吧。”   几个婆子惊讶地对视几眼,没有动。   李氏在门外说道:“马上按云大夫说的做。”   几个婆子这才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按胳膊的按胳膊,按腿的按腿,勉强把人捆起来,抬到床上,并盖上了被子。   李氏也进来了,郑重地朝云禧蹲了蹲,“委屈云大夫了。”   云禧侧身避开,“夫人言重了,不要紧。”   她放下行医箱,从里面取出一只小瓷瓶,“夫人,我需要给五爷做个针灸,以确定接下来的方案对症。”   李氏道:“云大夫请放手治,怎样我都没意见。”   云禧点点头,走到床前,打开瓶塞,取出一只手帕,捂住了陆五的口鼻……   李氏吓得站了起来,捂着嘴,强忍着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陆五安静了,似乎睡着了,胸脯依旧起伏着。   云禧道:“头部的穴位都是重穴,只要他挣扎,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所以必须让他安静一会儿。”   她用的是吸入性麻醉剂——虽然不多,但不得不用。   李氏长长地松了口气,“好,这样就更稳妥了。”   云禧取出长毫针,取十几个关键大穴,依次扎进去,然后起了身,对李氏说道:“夫人,现在请保持绝对安静。”   李氏郑重点头,“放心。”   云禧在床边坐下,分别以内力催动银针,银针震动经络中的精气就会带动其他穴位的银针进行连锁反应。   这个反应极其微弱,细小的嗡嗡声必须凝神细听才能听见。   李氏等人静静地看着云禧捻一下针,再贴在陆五的头面上方细听,如此重复十几遍。   不知过了多久,云禧终于开始起针,语气轻快地说道:“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夫人着人准备个大澡桶,备三个没油的大铁锅,煎同一副药,咱们给五爷泡个药澡。”   她从背包里取出三包药,递给老妈妈,“这是泡澡的药,猛火急煎。”再从行医箱里取出一副小包药,“这一碗用陶罐文火来煎。”   “好。”李氏精神抖擞地吩咐下去,“云大夫,大概多久能好?”   云禧道:“现在还不能确定,估计六七天后会有起色。”   “六七天,老天保佑,呜呜呜……”李氏捂着脸大哭起来。 第88章 推官   大约过了三刻钟, 陶罐煎的主药能喝了。   陆五爷也醒了,在床上翻来滚去,像个巨大无比的茧蛹。   李氏担忧地说道:“就这么点药, 洒了可怎么好?”   云禧上了前, “夫人让妈妈们压住五爷, 民女亲自喂。”   李氏点点头, “好, 那我就放心了。”   几个婆子又跟陆五爷奋战了一番,总算把人半扶起来,固定住了脑袋。   云禧在床边坐下, 温言劝道:“五爷,吃完这个药你就不疼了, 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好不好?”   陆五瞪着眼大叫道:“走啊,你走啊!不行啦!我要死啦!死啦,都死啦!”   云禧见他所答非所问,毫无沟通的可能性,就朝两个婆子点点头, 示意她们把人扶稳了。   两个婆子越发用了大力气,脸都胀红了。   云禧用左手捏开陆五的脸, 舀起一勺灌了下去。   陆五又拼命挣扎了起来, 云禧手上的力量便也越来越大。   云禧道:“夫人, 这个药喂完了, 五爷的脸估计也青了, 民女很抱歉。”   李氏摇摇头, “这有什么关系, 青一块死不了人, 你尽管压着他。”   一碗药不多,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乃至于谁都没发现已经走到内室门口的陆微陆大人。   陆微的目光在云禧身上凝滞片刻,与身边的长随说了一句什么,长随便飞快地离开花园,骑马往顺天府去了。   一碗药喂完,云禧出了一头细汗,说道:“药有止痛安眠的成分,过一会儿五爷就能睡了。”   李氏双手合十,“那可敢情好,不知道药汤怎么样了。”   说着,她下意识地往门口看过去,打算找小丫头跑个腿,却不料与自家老爷对了个正着。   她惊喜地迎了上去,“老爷,你回来啦!咱家老五有希望了。”   “我听说了。”陆微笑着走进来,“辛苦云大夫了。”   云禧上前行礼,“陆大人客气,应该的。”   陆微走到床前,摸了摸陆五的乱发,心疼地说道:“好孩子,你辛苦了。”   陆五轻轻地挣扎一下,明显安静许多,他眨着眼,困惑地看着陆微。   陆微问:“他以后会恢复正常吗,还能读书吗?”   云禧道:“民女认为,五爷当年坠马后,有两个关键部位被淤血阻住了,导致脑供血不足,只要通开血脉,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虽然需要恢复一段时间,但读书还是没有问题的。”   陆微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连连说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啊!”   “夫人,水温差不多了。”一个管事妈妈从净房走了出来。   “民女过去看看。”云禧快步走了过去,手探进大木桶,比手温稍高,“几位妈妈把五爷抬过来吧。”   陆五昏昏欲睡,任由几个妈妈压在了热汤里。   云禧取出几根银针,在之前定好的几个穴位扎下去,仔细感知脉气,脉气一来,她便通过捻针灌进内力,以疏通已然阻塞的经络。   先主穴,后配穴,从上至下,先阳后阴……   李氏看得惊心动魄,不时地看着沉静的陆微,以便自己能够镇定地撑下去。   当大桶里的汤药与体温差不多时,云禧最后观察一遍经络中脉气的运行情况,满意地点点头,一枚枚地起了针。   收好所有银针,她说道:“好了,可以让五爷出来了。”   李氏颤巍巍地问道:“云大夫,有效果吗?”   陆微亦炯炯有神地看着云禧。   云禧道:“泡完今天这一遭,他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天一夜,民女明日这个时候再给五爷来一遍,估计三遍后就彻底不疼了。”   “阿弥陀佛……”李氏念了声佛号,“吾儿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婆子们把陆五从水里捞出来,擦好,赤条条地送回床上去了   云禧没看,但也没回避,镇定自若地把行医箱收拾好了。   陆微激赏地看着她,“云大夫有大医风范,老夫佩服!”   云禧笑笑,“陆大人过奖了。大医医国,民女做得远远不够。”   此间事情已了,二人一边说,一边出了小院。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穿过清透的空气,照在老绿的叶子上,白花花一大片。   陆微眯了眯眼,“快晌午了,云大夫家里有事,老夫就不多留了。不用太担心,应该没什么大碍。”   李氏瞧了陆微一眼,又看看云禧,不知二人打的什么哑谜。   云禧明白了,心脏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但她硬生生地稳住了双腿——既然陆微说无大碍,那必定是他打过招呼了。   她笑着说道:“好,多谢陆大人。”   从花园出来后,云禧便告辞了。   李氏有些担忧,“这孩子出什么事了吗?”   陆微道:“听说周梓安在麒麟军和顺天府同时把云大夫和小季大人给告了。”   李氏惊道:“还有这种事,为什么呀?”   陆微道:“周梓安遇袭,他说袭击者是云大夫。”   “不能吧。”李氏抓住陆微的袖子,“老爷,这孩子不会出事吧。”   陆微笑道:“放心,我已经跟顺天府打过招呼了。”   李氏松了口气。   ……   云禧到家时,医馆外零零散散地站着十几个捕快。   季昀松回来了,马车就停在外面。   云禧下了车,对王有全说道:“没关系,陆大人跟顺天府打过招呼了。”   王有全抹了把汗,“云大夫小心,小人先把两辆车送进去。”   “好。”云禧拎着行医箱走上台阶,进了医馆。   医馆里也有捕快。   季昀松从接待室迎出来,主动接过行医箱,“你回来啦。”   “回来了。”云禧朝捕快抬了抬下巴,“怎么回事?”   季昀松道:“顺天府推官江大人在此,来问周院使的案子。”   “啊……”云禧了然,“周院使遇袭的案子,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这戏唱的,绝了。   季昀松的丹凤眼里荡起一丝笑意,“没有,周院使说,是你打折了他的胳膊。”   “啊?”云禧这一声拐了个大弯,显得惊讶十足,“他这是被打伤了脑壳吗?”   季昀松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两人进了接待室。   云禧道:“抱歉,江大人,民女让您久等了。”   云禧是给太后娘娘看病的大夫,而且府尹大人还亲自打过招呼,江推官不敢怠慢,立刻站了起来,拱手道:“是本官来得不巧,不怪云大夫。”   此人不高,中等身材,面容坚毅,一双虎目极为凌厉,一看就是搞刑侦的。   “多谢江大人体谅。”云禧还礼,“大人请坐,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民女,民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推官道:“前天晚上戌正左右,云大夫在哪里?”   “啊,这……”云禧看看季昀松,“民女和外子带着小果子正在回家的路上啊。”   江推官道:“有人看到你们回来吗?”   “这……”云禧无奈地笑了笑,“不瞒推官大人,民女那晚本想去看一名叫蒋立的病人,但因为小日子临时来了,不得已半路返回,完全没有注意到有没有人看见我们。不过,即便没有这件事,只怕也没人会想到这些吧。”   江推官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当着陌生男子就敢大言不惭地说小日子,不由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云禧醒悟了,“抱歉,民女是大夫,大人见谅。”   江推官摆摆手,直接绕过这个话题,“也就是说,周院使遇袭时,你不在南城。”   “当然。”云禧蹙着眉头,“周院使凭什么红口白牙的冤枉人。”   江推官道:“他说,你家的两个小厮跟踪他,小果子还去过鸣溪街。”   “呵呵~”云禧哂笑两声,“怎么,他能派人监视我枯荣堂,我枯荣堂不能派人监视他吗,凭什么!”   江推官干笑两声,季昀松刚刚也这么反问的他,几乎一字不差。   两口子就是两口子,说话都一模一样。   季昀松接过话茬,“江大人,周院使还有其他证据吗?”   江推官摇摇头,“他只说下人在鸣溪街见到了小果子,在太医院门口看见了王铁柱,并无其他证据。小季大人,可否让本官问问他们呐。”   季昀松道:“当然。”他朝小果子招招手。   小果子垂着头从角落里走出来,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大人请问。”   “你到过鸣溪街吗?”   “到过。”   “几时离开的,有人证吗?”   “太阳还没落山小人就回家了,人证嘛……回去的时候小人饿了,在罗锅桥下面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子,小人和王铁柱一人一个。”   “包子铺能给你作证吗?”   “这……也许知道吧。当时他家快收摊了,包子有些凉,老板娘还说不好意思来着呢。”   这家伙全程镇定,对答如流,不见任何思考之处。   王铁柱也是,他这人语言比较金贵,问一句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偶尔说一两个地址,全程像块木头。   江推官把所有问题都问到,便也罢了。   临走时,他对季昀松和云禧说道:“小季大人,云大夫,在下干的就是这个,多有得罪了。”   季昀松笑道:“江大人客气,你我都替朝廷办差,何来得罪之说。我们该感谢大人才是,不然这屎盆子真扣下来,即便能洗干净,也足以让人反感至极了。   “哈哈哈……”江推官爽朗地一笑,不再废话,“告辞。”   一干人走远了。   小果子小声问道:“松爷,这件事结束了吗?”   季昀松与云禧对视一眼,“结束了。周梓安被罢官了,顺天府又找不到证据,没必要再得罪我们。”   云禧道:“陆大人也关照了此事。”   季昀松恍然大悟,“难怪了。”难怪他没把人带走,直接在医馆问完了。 第89章 过分   麒麟军办事效率很高, 生药库和惠民药局第二天就被查出了问题。   周梓安被罢免了。   嘉元帝念他医术高超,且为皇室效力多年,免了他的牢狱之灾, 但把所贪款项一一追了回去。   至此, 云禧和季昀松彻底过了这一关。   他们之所以顺利过关, 是因为每个人的言行都达到了高度一致, 无一人胡言乱语。   云禧和季昀松决定以不公开的方式论功行赏。   小果子功劳最大, 奖二百两,暂存云禧处。   王铁柱其次,王家奖二十两压惊费, 暂存王老头处。   丁婶子也得了三两银子的辛苦钱。   她是明白人,早就表过态:云家的所有事, 她绝不会在外面多嘴多舌。   钱不多,显然不是封口费。   大家除放心之外,更多的是感激。   云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德义堂没有了撑腰的人,不再捣乱,医馆的生意重新平稳起来。   云禧按部就班地回诊了几个病人。   忠义伯家的老夫人服完了三剂药,奔豚气不再发作, 心悸的状况也有了明显改善,云禧检查过她的心脏, 确定其有了好转。   云禧给老太太的药重新做了加减, 约定四日后再来。   她不能天天来, 忠义伯也不觉得有丝毫怠慢, 亲自把她送出了正院。   陆五连续泡三天大澡, 行了三天针, 一次头痛都没发作过。   整个人安安静静, 不哭不闹, 说话也比以前有了些许条理。   针三次已是极限,之后可以缓缓用药。   云禧与李氏言明情况,留下三剂药,约好三日后再来。   三日后,就是云禧说过的,六七天能清醒的日子了。   李氏满怀感激地送走云禧,度日如年地过了三天,总算等来了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云禧也是母亲,理解李氏的急迫心情,所以她打算早早上门,吃完早饭就出发。   丁婶子做的鸡汤馄饨皮薄馅儿大,味道极好。   云禧吃得飞快,见王妈妈送包子进来,还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大白菜和萝卜该备下了吧,等会儿我把银子留下,每样都多买点儿,咱们腌酸菜吃。”   丁婶子在喂小狗儿吃饭,闻言立刻问道:“酸菜怎么腌?”   云禧道:“就跟泡辣椒差不多,等我回来咱一起做。”她虽然不会,但前世时有人给过她一个方子,在空间里找找就是。   丁婶子就喜欢云禧这样,一点主子的架子都没有,做什么都很客气,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比她在家还舒服自在。   她点点头,“好嘞,正好跟云大夫学一学,到时家里也腌上一点。”   季昀松吃完馄饨,喝光鸡汤,又拿起一只包子,说道:“你今天要去陆家吗?”   云禧道:“对,成王败寇,一切都看今天了。”   季昀松若有所思。   陆五爷的病是京城的老大难问题,几乎所有御医都认为治不好了,但云禧只用六天就有了眉目。   一个不到十九岁的姑娘,从哪儿学来的如此高的医术呢?要知道,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医术始终是和年龄挂钩的,在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云禧到底凭的什么?云中晖吗,可他自己也是病死的啊。   季昀松很想知道为什么,但理智告诉他,即便他问了,云禧也不会告诉他——比如那两只精致的量杯,比如那个极尽完美的音乐妆奁盒,每一个都是秘密。   他若识相,就不该开口,至少现在还不是的时候。   念头纷至沓来,又很快被一只无形大手轰走了。   季昀松道:“我陪你去,正好可以把西城的事汇报一下。”   云禧点点头,“好,陆大人应该也在家,正好一起。”   “一起?”一旁玩耍的豆豆忽然抬起了头,“一起。”   云禧很久没带豆豆上街溜达了,遂道:“好呀,一起。”她看向丁婶子,“婶子也一起去,到时候你和小果子带孩子在外面玩会儿,晒晒太阳。”   丁婶子道:“那感情好,还有王有全呢,我们仨看着俩孩子,绰绰有余。”   用完饭,大家略略收拾,各自上了马车,一路赶往陆家。   管家陆荣已经等在大门外了,一见车来,就殷勤地迎了上来。   云禧下了车,拽拽被豆豆弄皱的外衣,笑道:“劳烦陆管家了,陆大人在家吗?”   她问老爷干什么?   陆荣瞧见了正在下车的季昀松,顿时明白了,不由在心里摇摇头,到底是女人啊,病还没治好,先把丈夫叫来领功劳了,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他虽如此想,面上却丝毫不显,“在家呢,小人这就让人通报去。”   他给不远处的门房打了个手势,那门房听得分明,立刻转身进了门。   “娘,娘!”豆豆从车窗探出脑袋,朝云禧挥挥小手。   云禧走回去,嘱咐道:“你和狗儿哥哥好好玩,娘进去看个病人,马上就回来。”   小果子停好车,大马猴似的跳了过来,“豆豆,我带你玩儿怎么样?”   “好。”豆豆伸出小手求抱抱。   一大一小就在首辅的大门口疯跑了起来。   陆荣瞧着眼晕,心里又道,居然还带孩子来了,拿我们陆家当什么了?云大夫还是太年轻了啊。   季昀松跟云禧一起来的,陆微不可能不见,很快就有长随出来传话,让陆荣请他们进去。   两口子进了侧门,陆荣没见孩子跟上来,终于暗暗松了口气——还行,没那么不可救药。   陆微人在外书房,房间不大,但光照充足,三面都是书柜,书卷气极浓。   二人进去时,陆微正在伏案批改条陈,见云、季二人进来也没放下毛笔。   陆荣看向云禧,后者脸上没有失落,目光平静地落在左侧的书架上,似乎一册一册地看了过去。   季昀松也是如此,不骄不躁,气定神闲。   陆荣倒也佩服,正打算上前禀报一声,就见陆微放下毛笔起了身,“来啦,这边坐。”   季昀松长揖一礼,“陆大人,下官冒昧前来是为了西城的事。”   陆微笑着点头,“有眉目了吗?”   季昀松跟着过去,把一份条陈呈了上去。   陆微接过去,打开,认真看了起来。   云禧见人家有公事要谈,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陆荣顿时知道自己想多了,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嘴巴,准备去张罗两杯茶水。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陆微说道:“妙啊,妙极,这是一份极有长远意义的条陈,哈哈哈哈……小季啊,单是这一份条陈我们就赢了,今天老夫就把它呈上去,让皇上也高兴高兴。”   陆荣眨了眨眼,他是陆家家生子,二十多年了,还从未见过他家老爷这么夸人呢,这位小季大人不简单啊。   陆微也觉得不简单,又把条陈重新看了一遍,说道:“污水井、排水沟,这两样不用实际操作,老夫也能知道其实际用途,石灰铺路却是闻所未闻,你试过了吗,效果怎样?”   季昀松拱手道:“大人,下官怕此事泄露出去,暂时没试过。”   陆微连连点头,“谨慎些好,谨慎些好。”   季昀松顺利完成任务,赶紧起了身,“大人,下官汇报完了,云大夫那边想必也开始了,下官就不打扰了。”   陆微道:“急什么,一起过去看看。”   二人一起出了外书房,刚要左拐,就见陆荣小跑着上了前,“老爷,驸马爷来了。”   陆微道:“云先生?”   陆荣点头,“正是。”   陆微道:“我们去迎迎吧。”   季昀松也跟了上去。   云文洛已经进来了,怀里抱着小豆豆,后面还跟着小果子和云璟。   陆微快走两步,拱手笑道:“哪阵风把云先生吹来了?”   云文洛把孩子交给季昀松,“当然是云大夫这阵大风。犬子正在跟云大夫习武,路过时恰好碰到这小家伙了。”   陆微明白了,这孩子是季昀松和云禧的。   应该是父子一同出门,云璟认出了路边玩耍的孩子,云文洛就一起进来看看——云家在陆家以东,两家在同一条大胡同里。   云文洛继续说道:“听说五哥儿的病有指望了,某便不请自来,陪陆大人一起高兴高兴。”   陆微拱手谢道:“多谢云先生惦记,云大夫已经开始施治了,我们去书房等候吧。”   云文洛摇摇头,“那如何使得,不若一起看看去。”   这人便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世俗的大多规则都束缚不了他。   陆微无奈,只好道:“也好,这边请。”   陆荣见状,立刻赶去花园通知李氏。   李氏虽然不大情愿,但也拒绝不了,现在的陆五虽然还是神志不清,但已经不再疯癫了,反正不泡澡,看一看也没什么。   她带人迎了出去。   药的温度差不多了,云禧准备喂药。   她听见陆荣的话了,也大概猜到了云文洛的来意——其实没什么来意,不过是碰上了就来看看自家闺女和外孙子罢了。   陆五抗拒吃药,但他更惧怕云禧的力量,所以吃得很快很认真,陆微云文洛等人进来时,他已经喝完药了。   云禧让他脱掉上衣趴在床上,取出毫针,从头部开始,一枚一枚刺进去……   “娘!”豆豆聚精会神地看着云禧,眼里没有丝毫惧怕,只有好奇。   云禧伸出食指“嘘”了一声,小家伙有样学样,也伸出食指“嘘”一声,喷出不少唾沫星子。   陆家夫妇见他精灵可爱,不由多看几眼,在情绪上放松了许多。   云禧认穴准而快,督脉上很快就布满了银针,当银针告罄时,她结束了第一个步骤。   然后是等待脉气,脉气一来,就要用内力增加起效力,促进其循行。   云禧的双手不停地在银针上旋转,捻弹,姿态优雅,像在弹奏一把人体古琴。   季昀松瞧了瞧陆五露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又瞧瞧云文洛和云璟,前者面不改色,后者一直盯着云禧的手,像生怕她不小心摸到哪里一样。   云禧给赤裸的男子看病,他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的,但看到云禧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后,又忽然醒悟了——对云禧而言,陆五和一头猪、一条鱼没太大区别,如果他非要那么想,被折磨的只会是他自己。   从小到大,他经受的折磨已经不少了,没必要再进行自我折磨。   屋子里极安静,连豆豆都一声不发。   云禧认真地倾听着银针给她的反馈,在确定头部主穴和督脉彻底贯通后,把银针一枚一枚地取了下来。   拿完最后一枚时,李氏问道:“云大夫,怎么样,他好了吗?”   “稍等!”云禧把陆五提到床边,手掌按住其背后的中枢穴,对面前的婆子说道,“痰盂拿过来,接在前面。”   “是。”婆子照做。   云禧手掌猛的向下一压……   “哇!”陆五吐出一口黑血,随后便陷入了沉睡。   云禧道:“他会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李氏抢上两步,“当真?”   陆微则道:“要睡多久?”   云禧道:“药里有少量安眠成分,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李氏垂着泪,“好,那就再等半个时辰。”他们已经等了六年,不差这一点时间。   陆微笑道:“这里局促,大家去花厅喝茶。”   云文洛颔首:“这可是大好事,这杯喜茶必须喝。”   季昀松本想告辞,但一来陆微没发话,二来条陈不没批的话,他回去也是呆着,不如跟云文洛聊几句,热络热络,便也跟上去了。   一干人去了大客厅。   云禧本打算出去看看丁婶子祖孙,但被陆荣挡了,他说人已经进来了,正和车夫一起在茶水房喝茶呢。   云禧放了心。   李氏让人把糖蒸酥酪给豆豆端了上来,赞道:“这孩子可乖,一点儿都不闹。”   酥酪不甜,云禧喂了豆豆一口,谦虚道:“只要不逆着他,大多时候很好说话。”   她一说话,喂酥酪的动作就会慢一些,豆豆不满意,就在她的肩膀敲了敲,严肃地说道:“快快,饿饿。”   李氏惊讶道:“哟,这孩子还不到一岁吧,好聪明啊!”   她这一声有点大,男人们也看了过来。   李氏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笑了笑。   云禧道:“豆豆像他爹,记性好,说一遍就差不多记住了,说话也早。”   这话季昀松爱听,登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意。   陆微道:“小季大人的记性非常好,和老夫有一拼。”   李氏点了点头,“一般来说,只要是看过的书,我家老爷大多都能记得。我家五儿这一点很像我家老爷,唉……”   云璟插了一句,“陆五哥读书很好,小侄儿不喜欢读书都听过他的名声。”   话说到这里,陆微也有些黯然了。   云文洛安慰道:“这不是苦尽甘来了吗?一定会好起来的。”   陆微笑了笑。   希望过多少次,就失望过多少次。   尽管他的心脏早已被现实锤炼得无比强大,但此时此刻依然因为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而不敢有所奢望。   他是个有城府的人,不愿意聊这些让自己软弱的话题,便对云禧说道:“云大夫,我懂一些医术,其他御医也都刺过那些穴道,为何他们的不见效,你的就能见效呢?”   云禧放下勺子,“民女……”   “吃!”正张嘴等吃的豆豆盼了个空,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   季昀松和云文洛同时起身,云文洛离云禧更快些,所以他把孩子带了过去。   小果子有眼力见地把酥酪也端走了。   豆豆只要有吃的就行,乖乖地盘膝坐在云文洛怀里,脑袋光秃秃,像个小和尚。   云禧继续说道:“陆大人,民女的针灸是以内力辅助的针灸,其他御医只会等候脉气,而我会以内力激荡脉气,冲开阻塞的经络。最主要的是,我开的所有药剂都有活血效用,泡药浴,是为了增加血液流速,更好的发挥主药药效。”   “哦……”陆微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对陆五的痊愈多了几分信心,“原来如此,所以云璟学的便是这一门?”   云璟挺挺胸脯,“陆大人,小侄儿已经背会了十二经络和周身大穴,马上就能学啦。”   陆微对抱着孩子的云文洛说道:“云先生还是那么洒脱。”   云文洛喂了豆豆满满一勺子,“人生短暂,只要有条件,当然要做喜欢做的事。”   陆微微微一笑,“如果什么都不喜欢做呢?”   云文洛道:“只要能养活自己,天天做梦也是可以的吧。”   “哈哈哈哈……”陆微大笑起来,“在大青的所有大家中,老夫最佩服的便是云先生了。”   云文洛摇摇头,“一点愚见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几人说话的功夫,云禧查看了空间里的手表,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她之前说半个时辰,是不想过度提高大家的期待值。   这一剂药,安眠剂量不大,而且全身通畅后,陆五很快会有便感,他大概应该醒了。   又喝完一盏茶,门外脚步声大作。   “老爷,夫人,五爷醒啦,五爷醒啦。”陆荣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五爷自己去净房了!”   李氏和陆微一起站了起来,抬腿就往外跑。   云文洛深深地看了一眼云禧,“果然名不虚传。”   云璟与有荣焉,得意道:“父亲,这是我师父!”   云文洛瞪他一眼,心道,她还是我亲生闺女呢。   豆豆的酥酪吃完了,他把碗放下,对云禧说道:“这里还有你的事吗?”   云禧道:“我还要过去一趟,看看什么情况,开了方子才能走。”   云文洛抱着坐不住了的豆豆起了身,“你快去快回,让他们一家人好好高兴高兴,我们一起走。”   他这个我们用的很有意思,看似寻常,但意义重大。   陆荣和云璟都没听出来,季昀松和云禧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一份来自长辈的温暖。   花园小院。   陆五爷一从净房出来,就见到了泪流满面的父母亲,奇道:“爹,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像明白,又不像明白。   陆微和李氏对视一眼,都搞不懂他到底是明白,还是糊涂。   云禧恰好进了屋,“放心吧,他的确清醒了,但这六年间发生的事情未必都记得,慢慢会想起来的。”   陆五疑惑地看着云禧,“这位是……”   云禧道:“我是大夫,刚刚治好了你的病。”   陆五脖子不歪了,思绪也较为清晰,确实有了实质性的好转。   “我病了吗?”他摸摸一头乱发,“好像是……头疼来着,爹,娘,孩儿让你们操心了。”   李氏抓住他的手,哭道:“只要我儿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了。”   陆微道:“云大夫再看看,看看还需要用什么药。”   云禧走到床榻旁,“陆五爷请躺下吧。”   陆五怀疑地看着她,“爹,她真是大夫?”   陆微道:“真是大夫。”   陆五这才回到床上躺下了,红着脸伸出手。   云禧诊了一会儿,又问了问身体情况,重新调整了药方,便告辞离开了。   李氏送她出了小院的门,再三表示,过几日正式请她来家里做客。   这就有向权贵推介的意思了。   云禧不需要再打名声,但李氏的热情她拒绝不了,只好应了下来。   ……   云禧一行走了。   陆荣回到茶水房时,对看门人说道:“日后这位小季大人来,你可以殷勤几分了。”   看门人道:“五爷真好了?”   陆荣点点头,“别的还不敢说,但脖子不歪了,人绝对不疯了。”   看门人道:“阿弥陀佛,太好了。天呐,分明是个文文静静、漂漂亮亮的大美人,医术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陆荣深以为然,“谁说不是呢,她此番治好五爷,只怕在京城就是这个了!”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看门人道:“对对对,太医院的御医有一个算一个,挨个来一遍了吧。”   陆荣正要说什么,就见陆微带着人朝侧门门口来了,赶紧冲了出去。   陆微进宫了,他公务繁忙,能在家里等上两个时辰已然是极限了。   而且,他虽贵为首辅,但真正的功绩始终没有,只要促成季昀松的计划,就能为他的下一步计划奠定坚实的基础。   这件事必须及早完成。   ……   乾清宫。   “你家五哥儿怎么样了?”嘉元帝漫不经心地打开季昀松的条陈,“朕既然准了你的假,你歇一天便是,何必急着赶回来。”   陆微道:“五哥儿已经清醒了。”   “啥?”嘉元帝没听清。   陆微拱手道:“老臣感谢皇上垂问,我家五儿已经清醒了。”   嘉元帝的条陈看不下去了,“这云禧当真有两下子,赶明儿朕要问问她,天花有没有法子。”   陆微吓了一跳,他真没想到皇上居然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立刻把条陈的内容陈述一遍,卖力地把嘉元帝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确实都是一劳永逸的好法子。”嘉元帝大喜,“这季昀松也不简单,三个月后,朕一定再升他的官。” 第90章 生意   云文洛出现在陆家绝非偶然, 他是听到云璟要去找云禧后特地跟上来的。   他说他跟朋友约了小聚,要跟儿子一起走,结果最后哪都没去, 假托腿疼, 抱着豆豆跟去医馆了。   一干人回到家时, 王妈妈买的过冬蔬菜恰好运到了, 两辆骡车停在大门口, 卖主正在卸货——一车大白菜,半车萝卜,两大篓芥菜疙瘩, 还有若干胡萝卜。   云璟道:“买这么多作甚?吃的完吗?”   云文洛解释道:“国公府里只会买得更多。”   季昀松抱着豆豆,“这些菜是要储存在地窖里的, 又要防冻,又要防糠,一个弄不好,冬天的口粮就会出问题。”   一群养尊处优的,只会束手看着。   云禧大步上前,把一篓子萝卜接了过来, 单手提着进了大门。   哪有妻主干活,男人看着的道理!   季昀松赶忙把豆豆塞到小果子怀里, 去搬另一篓子萝卜……   嗯, 他使了九牛二虎之力, 没搬动。   云璟笑了, 大摇大摆走过去, “还是看我的吧!”   然而……   十几息过去后, 他只把篓子拖到了车板边缘。   季昀松上去搭了把手, 两人把篓子一起抬了进去。   儿子和女婿加一块都不如一个闺女。   云文洛大笑起来, 朝身后勾勾手,“你们几个去帮一帮。”   “是!”四个长随上了前。   ……   云家的地窖在车马棚里,入口很大,有结实的楼梯。   里面大约八九个平方,高不到两米,季昀松下来时需要稍稍低头才不至于顶到脑袋。   四面都有到顶的木架子,苹果、鸭梨、橘子、土豆、地瓜等都已有所储存。   架子上井井有条,一看就知道收拾的人用心了。   云璟和云文洛下去转了一圈,上来后都赞不绝口。   云禧道:“地窖的作用很大,不但可以储藏食物。如果能搞好通风,保持四季温度持平,还可以储藏白酒和葡萄酒,口感会好很多。”   她现代的祖父喜欢各种酒,家里专门建了一个半地下的大酒窖,她对此也有过专门的了解,空间里还有两本介绍酒文化的书籍,对酒窖有详细的阐述。   云文洛喜道:“此话当真?”他喜欢喝酒,也喜欢收藏酒,家里有专门藏酒的屋子。   云禧点点头,“当真,如果您想要,我可以做个规划,明年开春就可以建了。”   这个时代温度较低,虽然只是阴历九月下旬,但再过几天就该上冻了。   云文洛似乎根本没想过他家闺女为啥比他懂的还多,他笑着说道:“好,一言为定。”   一行人从车马棚出来,云家父子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云禧只好安排丁婶子和王妈妈再去一趟市场,买些吃火锅的菜来。   到时候外院烧两个锅,里院烧一个锅,灶上就不用太忙了。   云文洛悠哉地坐在中堂的沙发上,看着小外孙和小伙伴儿架着学步车横冲直撞,笑得合不拢嘴。   他对季昀松说道:“云大夫着实了不起,比小七强多了。”   云璟不高兴了,“爹,有你这么比的吗?”   云文洛哗啦哗啦地搓响了大核桃,“怎么不能比,这是事实,你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堵旁人的嘴。”   他选择绘画,成了大家;云琛选择了习武,做到四品官;云璟年纪虽不大,但其不爱学习,更不想做官,只想做一个不切实际的绿林梦。   季昀松没想到云文洛是这样教育儿子的,他在陆家说了上半句,给云璟挽了尊,在自家说了下半句,为云璟敲了警钟。   非常睿智。   如果,他在季家平安长大,会不会……   不会。   季家人不笨,但没有云文洛的心胸。   如果他在季家,只会成名更早,与季春景的不良竞争极可能会早早地消磨掉一切。   “也是。”云璟若有所思,“那怎么办?”   季昀松开了口,“可以经商?一边仗剑江湖,一边赚饱银子,岂不快哉!”   “诶?”云璟使劲点点头,“听着还挺有意思,那做什么生意呢?”   云文洛看向季昀松,准备听听他的高见。   季昀松道:“一方面可以做木器行,像这种学步车,婴儿床,只要有好的样子,不愁没销路,还有酒窖,如果云禧的法子好,完全可以找几个人,拉个队伍,承包各种酒窖,简直无本万利。”   云文洛一拍茶几,“到底是聪明人,都是非常不错的主意!”   云璟有了精神,“爹,儿子可以做吗?”   云文洛道:“当然。你和小季大人联手,他出主意,你来做。本钱我出,铺子也我出。”   云璟看向季昀松。   季昀松点点头,“我没问题,但张罗事情有些麻烦,你要自己想好。”   云璟拍拍胸脯,“人家在月牙湖搞了那么大的庄子都不怕麻烦呢,我也不差。”   云禧进来时,三个人正聊得热闹。   她听了一会儿,方知季昀松为了讨好未来的老丈人,已经把她卖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季昀松临时想的两个方案都具备长远可行性。   别的不说,她设计的家具虽不如这个时代的精巧,但制作周期短,实用性强,特别能满足一般家庭的紧迫需求,也一定能影响家具市场未来的走向。   另外,学步车已经有了,万向轮、橡胶轮胎还会很遥远吗。   如果以此为契机,推动某些方面的科技小幅度前进,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好的事情。   火锅准备得很快,午时刚过,饭菜就准备好了。   这一次,云禧有了专门吃火锅的屋子和桌子。   饭堂在东厢,离厨房更近。   桌子是略粗糙的一个大圆桌,桌面只刷了桐油,每一道木纹、每一个树结都清清楚楚。中间被挖出一只大洞,下面有只青砖搭起来的架子,架着一只可以随时续火的炉子,炉子上放中号铁锅,既方便又安全。   云文洛仔细看了一遍,赞不绝口,认为其古朴且有野趣,当即要求云禧给他打一个,放到他的小驸马府去。   大家边吃边聊。   “明昱在内阁怎么样,还顺利吗?”云文洛问道。   “顺利,现在正在西城兵马司……”季昀松把自己负责的差事说了一遍。   云文洛给溜达过来的豆豆喂了一小片土豆,“进入内阁,就必须依附两党,这是没法子的事。从目前来看,常似之一党占上风,尽管陆微是首辅,但他的实力远不如常似之,你可要当心了。”   云禧问道:“国公府和公主府对变法有过议论吗?”   云文洛知道她在问什么,“长公主无所谓,但国公府肯定向着常似之,变法确实难度很大。不过,我认识的闲人多,他们在西城大多有铺子,明昱的差事我可以协调一二。”   云璟惊讶地看着云文洛,张张嘴,又闭上了。   季昀松大喜,站起来长揖一礼,“下官谢谢驸马爷。”   云文洛一摆手,“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嘛。   云禧拿起公共筷子,给云文洛夹了一筷子羊肉,说道:“其实牛肉火锅更好吃,还可以做成开遍全国的大买卖。”   季昀松提醒道:“大青禁杀耕牛。”   云禧道:“禁私自宰杀耕牛。咱们有庄子,可专门饲养食肉牛嘛。”   云文洛眼睛一亮,“对嘛,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思路,一旦可行,咱们小七可就是行侠仗义的大财主了。”   季昀松本以为自己提出的两个点子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云禧还能发散到这里,不由又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借云家的光,没准儿自己还能当个土财主呢。   云文洛道:“养食肉牛是个好主意,但还需要多方面铺垫一下。我去问问长公主,看看她有没有什么想法。酒窖的事可以明年再做,我们先把木器行做起来。”   云璟没想到,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他的事业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近期的长期的可持续发展的全都有了。   一餐饭吃完,一家人移步中堂,正打算喝点茶水解腻,王铁柱前来禀报,宫里来人了,皇上宣季昀松和云禧进宫。   云璟吓了一跳,“皇帝舅舅怎么这个时候宣人,不会出事了吧。”   季昀松道:“应该是西城的事。”   云文洛看向云禧,“西城的事找云禧作甚?”   云禧道:“总也没给太后娘娘复诊了,许是顺便。”   季昀松知道为什么,但他害怕泄密,所以什么都没说。   他俩要进宫,云家父子只好先告了辞。   云璟上了云文洛的马车,坐在云文洛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云文洛闭着眼睛靠在迎枕上,“你看着我做什么?”   云璟道:“父亲,你不对劲。”在他这里,叫爹往往代表随意,叫父亲,就表示非常郑重了。   云文洛翘起二郎腿,“怎么不对劲了?”   云璟道:“你以前从不管闲事,也不怎么抱别人家的孩子,更别提喂食了。”   云文洛道:“你小时候我不是常常抱你?”   云璟撇撇嘴,“那能一样吗,我是你儿子。”他忽然凑近了几分,“爹,云大夫也姓云,莫不是……”   云文洛睁开眼睛,目光与云璟相对。   云璟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说道:“莫不是,莫不是,季昀松入赘是假的,其实豆豆是我亲弟弟。”   “你个臭小子!”云文洛把两只核桃砸到云璟脸上了,“胡吣什么呢,你给我滚过来!”   云璟不敢过来,还是躲得远远的。   云文洛只好起身把他揪了过来,在他耳边说道:“云禧是你亲姐姐,豆豆是你亲外甥,你个臭小子!”   云璟:“啊……” 第91章 玩瘾   云璟这一声“啊”持续了很久, 足见他此刻有多么惊讶。   过了好半天,他才磕磕绊绊地问道:“父亲怎么知道的?”   云文洛“嘘”了一声,把他拉近一些, “小豆豆跟你姐姐小时候特别像, 当年你姐姐被偷走后, 我曾画过无数张小像, 一眼就认出来了。”   云璟歪着脑袋, “像的人那么多,你怎么就确定是呢?”其实他已经信了,但就是想为刚才的冒失挽尊一下。   “小兔崽子!”云文洛给了他一个爆栗, 压抑着怒气说道,“咋, 他是你亲弟弟你才满意?你就那么想让你母亲收拾我?”   云璟委屈巴巴,“儿子哪有!你不是说我没脑子吗,这回有脑子了,多问几句,你还揍我。”   云文洛戳戳他的脑门子,“你这是有脑子?胡说八道, 还敢说自己有脑子?”   云璟缩了缩脖子,还真是, 明明是外甥, 却非得说人家是弟弟, 不但差辈儿, 还乱/伦了呢。   他清清嗓子, “爹, 儿子错了, 你快告诉儿子吧, 到底有没有证据?”   “有。”云文洛正色道,“而且我已经看过了。她手里有当年的小被子、小衣服,还有你七叔祖的亲笔手记,那个字我认得,绝不会差。”   “那就没差了。”云璟咕咚一声靠在车厢上,“怪不得她同意教我,对我的态度也随意了许多,原来她就是我的亲姐姐。”   云文洛道:“怎么样,高兴不?”   云璟点点头,“高兴。爹你高兴不?”   云文洛道:“当然,爹不用再东奔西走了,而且她如此优秀,爹每天睡觉都能笑醒。”   云璟不乐意了,“所以你就瞧不上儿子了是吧?”   云文洛又削他一下,“怎么,又多一个对你好的人,你还不满足?”   云璟想起自己即将要开启的大生意,果然高兴了起来,“满足,又能学武功,又有事儿干,还挺有意思的。”他靠在云文洛身上,“爹,你既然早就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母亲和我三哥呢?”   云文洛长叹一声,“你姐姐那么喜欢当大夫,又做得那么好,我不忍心啊!”   云璟坐了起来,“这还真是!哎呀,哎呀,母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允许,啧啧啧……她给陆五看病时,我都想把银针抢下来了。”   云文洛道:“就像我画画时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其他一样,你姐姐也是如此,她看到的只有病症和经脉,人体只是人体,绝对没有杂念,世俗的想法对她是一种侮辱。”   云璟勉强点点头,以他的阅历并不是很能理解云文洛的说法,约定俗成的社会伦理严重左右了他的思维。   他问道:“那怎么办,难道一直不告诉母亲和大哥吗?”   云文洛也在头疼这件事,沉默片刻,说道:“再等等吧,你姐姐医术这么好,只要再多一点名气,你母亲就是想拦,只怕也会有所顾忌。”   他拍拍云璟的肩膀,“你是个言而有信的好孩子,保守秘密做得到吧?”   “这……”云璟犹豫着,“万一,儿子嘴上没有把门的怎么办?”   云文洛道:“你是那种人吗?”   尽管云璟活泼好动,但一般说话算话,而且也分得清里外和轻重。   云璟思索再三,“那好吧,我只跟爹和姐姐说,其他人谁都不告诉。”   说起“姐姐”二字,他心里甜丝丝的,很想立刻调头回去,和云禧热热乎乎地聊上几句。   问问她这么多年过得好不好,知不知道她是长公主的孩子,跟谁学的医,为什么医术如此高明,还会做那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   “一言为定。”云文洛道,“只要你说漏嘴,我今天答应你的所有事都不作数,没有铺子,也没有钱,只有读不完的书,知道了吗?”   云璟拍拍胸脯,“放心吧。”为了不读书,他也得把这件事藏好了。   ……   乾清宫。   季云二人赶到时陆微还在,并朝云禧抱歉地笑了笑。   云禧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暗道,难道是郑太后出什么问题了?   她很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嘉元帝始终都在就季昀松写的条陈提出问题。   同时参与的还有工部尚书。   三人聊得热火朝天,生生把她晾在了一边。   关于污水井和雨水沟的问题,她只是有这样的见识,能参与的不多。   但能做到尚书和首辅的人都不是寻常人,他们很快就讨论出了几条基本原则,并打算立刻找几个地方做试点,并以这些地方为基点,慢慢向外辐射。   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修路——古代人对路的重视并不比现代更差。   这几天,季昀松一直在跟云禧讨教这些,不但知道了三七土,还了解了三合土。尽管只有几天时间,但他懂的东西已经远超这个时代了。   云禧很庆幸,季昀松和皇上都是聪明人,而且,她也没有太高调,不然事情搞多了总是个麻烦事。   路面讨论完,工部尚书告退了。嘉元帝总算把目光投向了云禧。   云禧下意识地挺了挺腰。   陆微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睛。他也想劝说嘉元帝不要为难人家女孩子,但无奈的是,今天早上,大西南来了急报,甘城一地爆发天花,方圆几十里都被封禁了,一死可能就是成百上千人。   嘉元帝作为一国之君,不可能不操心。   嘉元帝道:“云大夫医术高超,对天花有什么看法啊?”   季昀松吓了一跳,紧张地看向云禧。   云禧眉头一皱,这确实是个难题,天花在现代也很难治。   嘉元帝摇摇头,叹了一声,“朕确实心急了啊。”   云禧道:“如果皇上问治疗,民女只能说尽力而为,并不比其他的大夫高明,如果皇上问防疫,民女倒有非常不错的法子,只是需要等机会。”   陆微接口道:“你是说人痘?”他摇摇头,“人痘太凶险,很多人难以接受。”   云禧笑道:“陆大人放心,不是人痘,比人痘安全多了,基本上都会平安度过,但取痘种有点难度。”   嘉元帝有了几分兴致,“你且说说。”   云禧道:“是牛痘,‘牛痘是由牛的天花病毒引起的急性传染病’,一般发生春秋两季。此痘比人痘安全有效,只要皇上能找来,我一家愿意第一个尝试。”   嘉元帝道:“效果如何?”   云禧道:“对人体危害小,且终身免……终身不用担心。”她把“免疫”咽回去,换了这个时代的说辞。   陆微大喜,这要是真的,嘉元帝可就青史留名了啊!   他问道:“牛痘是一种怎样的症状?”   云禧就把牛痘的具体表征、以及如何取得痘种全部细细说了一遍。   “太好了!”嘉元帝一拍案几,起了身,来回溜达好几圈,“陆大人,传令下去,在全国范围内寻找病牛,只要发现,就按云大夫说的做。”   陆微道:“老臣遵旨。”   “哈哈哈……”嘉元帝大笑起来,“朕是个有福气的人呐。”   陆微道:“皇上是圣明的皇上。”   此话有拍马屁的嫌疑,但季昀松和云禧都知道,以陆微的地位和清高,这样的话他不必讲,也不屑讲,只要讲出来,必定是真情实感。   这是强者对强者的肯定。   嘉元帝没得到治疗天花的法子,却得到了消灭它的一个契机,脸色彻底放晴,说道:“走吧,一起去看看太后娘娘,顺便给她老人家请个平安脉。”   陆微道:“老臣就……”   嘉元帝一摆手,“一起吧,已然是深秋,且天色也不早了,牛痘一事不差这点儿辰光,明日早朝后再行安排。”   一行人溜溜达达去了慈宁宫。   郑太后刚从御花园回来,正在大殿门口欣赏几盆盛开的菊花。   经宫人提醒,郑太后朝嘉元帝等人看了过来,笑道:“皇上是常客,陆大人可是稀客了。”   除了皇上外,一干人赶紧上前两步,一掀衣摆就要大礼参拜。   郑太后道:“地下凉,那些虚礼就免了吧。”   嘉元帝也道:“母后外面凉,进殿吧,让云大夫给您诊诊脉。”   郑太后朝云禧招招手。   云禧小跑上来,任由老太太把她牵住,笑道:“太后娘娘的手是热的,身子康健多了,凉一点没关系,只要不吹贼风就好。”   郑太后朝嘉元帝扬了扬下巴,“皇上都听见了吧。”   嘉元帝无奈,“好好,云大夫说的对。”   郑太后笑了起来,说道:“皇上快看哀家的墨菊,是不是长得很好。”   墨菊确实很美,植株茂盛,造型出挑,花朵繁复,花骨朵、半开的、盛开的同时存在,绝对是几盆花中的翘楚。   嘉元帝顺着她的话大大赞美了一番。   郑太后这才高高兴兴地回了大殿。   一干人按照身份落了座。   云禧先诊脉。   确认没有问题后,郑太后坐了起来,问云禧,“云大夫去庄子了吗?”   皇上都赐下来好几天了,云禧看都没看一眼,不免有些心虚。   她说道:“回禀太后娘娘,这几日一直很忙,始终没匀出功夫。”   郑太后大喜,“如此正好,不如哀家陪你走一遭吧,建平的温泉庄子也在那儿附近,咱们一起去逛逛。”   云禧:“……”   嘉元帝:“……”   舅甥都明白,老太太这是玩上瘾了呀。 第92章 盘算   郑太后在后宫生活三十多年, 这期间,走出皇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再豪华的宫殿,再慵懒惬意的生活, 也敌不过多姿多彩的大自然。   从西山回来后, 郑太后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太亏了, 消渴症已经得了, 命不久矣, 还在后宫这弹丸之地坐井观天呢。   自打云禧从她手里得了庄子,她就一直在为今天谋划,并已经同建平长公主联络过了。   只可惜, 她被亲闺女婉拒了。   建平长公主认为城外不安全,建议郑太后去她的葵园转转。   郑太后不认可闺女的看法, 她想,反正都是出宫,不如玩把大的,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最好是出城。   她见嘉元帝不吭声,心里发虚, 抓住身边的迎枕,委委屈屈地说道:“哀家在这后宫一住……”   “母后。”嘉元帝打断她的话, 笑着说道:“儿子没有不同意, 但这件事需要长公主同意, 如果长公主不同意, 也要云大夫同意。”   嘉元帝要是同意了, 建平长公主便没有拒绝的理由, 也就是说郑太后此行被批准了。   “哈哈哈……”郑太后笑了起来, “哀家没白疼皇上, 哈哈哈,哀家太高兴了。哀家要微服出游,轻车简从,溜溜达达地走。”   她一边说,一边擦起了眼泪。   嘉元帝心有所感,“母后不要伤心,日后您老想去哪儿言语一声就行,儿子给您张罗。”   郑太后立刻收了泪,“皇上金口玉言,哀家可记下了。”   嘉元帝:“……”   ……   太后她老人家即便微服出游,也不是小事,各方面都要准备。   虽然压力主要在建平长公主那边,但云禧这边也不是没有。   一来,陆微告诉云禧,皇上赐下来的庄子位置好,但建筑大多年久失修,要想住人就得修缮。   二来,郑太后后天就要走,云禧必须随行,无法提前赶过去,赶过去也没地方住,所以必须先住到长公主的庄子里。   云禧肯定会带上豆豆,她怕露馅。   三来,庄子要人看管,下人还得再买两个。   但由新人接手,未免太冒险——王家人知根知底,按说放过去最放心,但医馆这边又离不开他们。   零零总总的麻烦事不少。   季昀松有差事在身,帮不上忙,只能出出主意。   吃过晚饭,两口子盘膝坐在热乎乎的炕上,隔着炕桌一起盘算这件事。   豆豆也在炕桌前,坐北朝南向,单独占领一面。   他先用积木搭了两座小拱桥,然后推着轮子可以转动的小马车在桥下钻来钻去。   “驾驾,吁吁……”   “吁吁,驾驾……”   他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孩子,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热闹。   季昀松道:“能花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人心,宅子可以慢慢修,人不好找。不如我去找找杨道文,让他派人帮帮忙。他家有木工,家生子也多,应该可以匀出人来,替咱们在庄子里盯几天。”   云禧松了口气,“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了,到时候多准备些赏银就是。我明日就去找人牙子,再买两个人回来,放家里观察几天,然后打发到庄上去。”   “好,就这么定了。”季昀松摸摸自家儿子的小脑瓜顶,小孩子发软,毛茸茸的,格外好玩,“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的头发蓄起来?”   “这……”云禧觉得秃儿子更可爱,洗头发也方便,“再等等,反正有帽子。”   “不要。”豆豆被打扰到了,毫不客气将季昀松的手推了下来。   云禧便煞有介事地说道:“你看,儿子说了不要,他虽然小,但我们也得尊重他的意见不是?”   “借题发挥。”季昀松点明云禧的真实意图,“他分明在指责我打扰到他了。”   云禧打了个呵欠,托腮看着豆豆,“头发留那么长,你不觉头重,洗起来不方便,睡觉还容易压到吗?”   她在现代时,头发一直是及肩的状态,特别不习惯长发,虽然剪短了,却还在腰部左右,真的太烦了。   季昀松也托着腮,目光落到云禧的侧脸上,“一点儿都不觉得。”   云禧摇摇头,“也是,没尝过龙肉的人,如何知道龙肉好不好吃呢?”   季昀松反驳道:“虽然没杀过人,但我还是知道杀人犯法的。”   云禧听他这么说,忽然有了点逆反的心理,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剪头发不犯法,而且你是男子,上面还包有网巾,剪短一些别人也不知道,你要不要试试吃龙肉的感觉?”   她不笑的时候有八分姿色,笑了就会升到九分多。   两簇烛火在瞳仁里跳动着,弯弯的,亮亮的,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季昀松被蛊惑了,拒绝的话已到舌尖,却怎么都舍不得吐出口。   云禧继续游说:“你的头发好久没修过了吧,我给你修修。”   季昀松心想,我上个月才让小果子修过,才不是总也没修,不过……   小果子修和云禧修感觉总归不一样,不然试试?   短了就短了呗,季家的人不在意他,他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云禧见他始终不吭声,以为自己被拒绝了,只好适可而止,“那……”   “那你就给我剪剪吧。”季昀松大概是怕自己后悔,赶紧下炕,趿拉着鞋子去柜子上拿来了剪刀。   太上道了。   必须让你知道短发的好处,日后我儿子就不会受累了。   云禧心里一阵窃喜,跪着挪过去,“好嘞,包你满意。”   季昀松在炕边坐下来,“不要剪太短,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   “好。”云禧满口答应,拿掉网巾和发簪,把季昀松的头发拆了下来。   季昀松的发质有点软,滑顺,手感相当不错。   云禧拿梳子梳两下,又用手摩挲了两下,“儿子的发质像你。”   云禧的手又轻又软,梳头发的力度恰到好处。   “是,是吧,我也那么觉得。”季昀松感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不是怕,而是那种受宠若惊的幸福感。   云禧一下一下地把头发通开,“你不要紧张,我不会把你剃秃的。”   季昀松道:“我不紧张。”我只是太激动了。   “那真是太好了。”云禧微微一笑,一剪子剪了下去,大半尺的黑发就落了下来,剩下的发勉强及腰。   豆豆扶着桌子走过来,指着落在炕上的长发喊了一声,“头发。”   云禧眨了眨眼,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豆豆没能领会她的全部意图,也竖起食指,使劲“嘘”了一声。   季昀松听得分明,顿觉脊梁骨发凉,心道,完了,云禧剪得肯定不短,这娘俩合着伙欺负他呢。   他回过头,就见豆豆手里拿着将近一尺长的黑发把玩着,登时眼前一黑。   云禧讪讪笑了两声,“真没秃,我肯定能给好好你扎上。”   季昀松幽幽道:“可是我自己扎不好了。”   云禧道:“这有何难,不是还有我和小果子吗?”   季昀松闻言心里一喜,嘴上却道:“你那么忙,哪有时间给我扎头发。”   话说到这里,云禧忽然觉得自己看似得逞,但似乎也落入了季昀松将计就计的小圈套。   心里有点小甜蜜,但同时也有了一点小算计。   她说道:“你若帮我梳,我也当然可以帮你梳。”大家互相伺候的话,她是绝对可以接受的。   “行,一言为定。”季昀松在心里大笑三声。   一点点头发而已,剪就剪了吧,日后总会长出来的,比起媳妇亲自给自己梳头,这点事简直不值一提。   云禧见他妥协了,咔嚓咔嚓几下,就把剩下的剪完了,还顺便打了个薄,心道,今儿给你剪了,你日后就别想蓄长,看谁管得住谁。   她把剪完的头发梳顺,分出一缕编一条辫子,剩下的头发绾成小发髻,再用辫子紧紧盘在发髻外围,用网巾缚起来,最后再把鬓角的头发理顺,贴在两颊。   “完美。”她满意地放下梳子,“好了,除了小一点儿没任何问题,既精致又好看。”   季昀松确实觉得头上轻了许多,跑到铜镜前照了照,变化也确实不大,而且比以往的好看多了。   他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赞道:“你的手艺很好。”   云禧道:“但愿你的手艺也不错。”   季昀松点点头,“放心,当年在林家没少梳男头,包你满意。”   ……   第二天一早,季昀松洗完脸就过来了。   云禧刚收拾完,随意挽了个丸子头,正在给豆豆喂奶,见他进来,笑着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方便多了?”   “确实很方便。”季昀松在她身后站下,拔出银簪,用梳子梳了两下。   云禧的发质也不错,又多又密,像柔软的海藻,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他一下一下地梳,就是不盘,直到王妈妈进来带孩子,才细细致致地盘了上去。   王妈妈惊讶坏了,目光落在季昀松手上,久久不去。   云禧也不害羞,说道:“以后我的头发都由季大人承包了。”   季昀松红着脸,略略颔首,“我的头发也拜托云大夫了。”   王妈妈明白,人家这是夫妻情/趣,赶紧抱着孩子退了出去。   季昀松梳男头的手艺确实不错,紧致有型。   云禧很满意,把昨天的发型给他重新梳一遍,说道:“后天我就走了,你要是喜欢,我就教教小果子,让他给你梳。”   季昀松点点头,正要说话,就听王铁柱在外面说道:“云大夫,云七爷来了。”   云禧把网巾束好,惊道:“怎么这么早,他这是要干什么。”   季昀松道:“估计他也要去吧?” 第93章 进展   云季二人已经收拾利索了, 就让王铁柱把人请了进来。   云璟穿着一席红衣,腰挂宝剑,大步走了进来。   季昀松拱手道:“云七爷来得这么早, 所为何事?”   “这……”云璟看看他, 再看看抱着豆豆的云禧, 挠挠头, 上前两步, 又挠了挠头,就是不说话。   云禧道:“你小子魔障了不成?”   云璟胀红了脸,一跺脚, 到底长揖一礼:“七弟见过姐姐,姐夫。”   季昀松和云禧面面相觑:完蛋, 这小子知道了!   云禧试探着说道:“你这是……”   云璟松了口气,大喇喇地说道:“父亲都告诉我了,姐姐你就认了吧,小七会给你保密的。”   云禧明白,这是父子俩达成协议了。   她笑道:“行,既然你保密, 那我就是你姐姐了。”   云璟直撇嘴,“保密是姐姐, 不保密就不是姐姐?这也太敷衍了吧。”他从荷包里取出一块宝玉, “你看看, 我还给小外甥带礼物了呢。哈哈哈, 难怪我这么喜欢豆豆, 原来还是亲的。臭小子, 快让舅舅抱抱。”   豆豆才不要他抱, 头一回, 牢牢地搂住了云禧的脖子。   云璟跳脚告状,“姐夫,你看你儿子!”   这一声姐夫让季昀松心花怒放,同时又难堪万分,人家孩子一大早跑来认亲,他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   云禧道:“稍安勿躁,姐姐也有好东西送给你。”其实,她也不知送啥,但就是不想她和季昀松太尴尬。   “真的?”云璟本来没想过回礼一事,但听说有,还是很高兴。   “当然,你在这里等着。”云禧把豆豆交给季昀松,转身进了屋子。   季昀松也松一口气,同时还有些嫉妒,云禧的东西都是好的,他也想要。   云璟道:“姐姐,什么好东西呀,玻璃杯吗?”   云禧虽在屋里,但也听了个正着,赶紧把皇上跟她换的玻璃杯取出来,然后在空间里搜索好一会儿,最后从柜子顶端取下一只小盒子,拿在手里。   回到堂屋,云禧把锦盒放在茶几上,“你要玻璃杯我就给你玻璃杯,这是皇上跟我换的,不算御赐品,你尽管拿去玩。”   云璟对皇帝的东西有天然抵触感,“皇上的东西啊,那我可不要,万一弄碎就不好了。”   云禧道:“那是你亲舅舅,怕什么。”   云璟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前两年弄碎过几件,被母亲揍了好几顿。再说了,真把这个拿回去了,父亲也会不高兴的。”他指了指云禧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不如给我那个吧。”   云禧有些不好意思,用现代顶多三四百的东西换云璟一块宝玉,有点太那啥,但其他的东西又实在太超前,拿出来只会害了云璟。   季昀松想,云禧可能也没啥好东西了吧,不如他出面说几句,这件事过了吧,云璟虽然不太懂事,但肯定也能理解。   他刚想开口,却被云禧抢在了前面。   云禧道:“我这是一套指甲刀。”   指甲刀,尽管这个词对这个时代来说是陌生且新鲜的,但一听就很不上档次。   居然是剪指甲的刀!   云璟知道自家姐姐过得苦,除皇上的东西外,大概也没什么好的。   希望没有了,但也不至于失望。   他笑着说道:“只要是姐姐送的我都喜欢。”   季昀松点点头,这个小舅子很上道。   云禧就把手里的小木盒放到了他手里。   云璟的指甲都是小厮剪的,对此并不感兴趣,放到一旁,也省得自家姐姐看到他的小心思。   云禧笑道:“很实用的东西,等你用上知道了。”   云璟不敏感,季昀松却聪明得很,觉察到了此物的不同,眼睛直往盒子上飘。   云禧看着好笑,“家里还有一套,你用时找我要就行了。”   季昀松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去饭厅看看饭摆好了没有。”   他刚要开门,王妈妈就进来了,说是饭菜已经摆好了,可以吃了。   云禧便邀请云璟一起用饭。   云璟来的早,确实还没吃,不客气地跟着去了。   云禧一向主张早上吃的好,所以,他们今儿早上吃的是羊肉面片。   羊汤香而不腻,里面放着几块白萝卜,面片劲道,上面盖着十几块骰子大小的羊肉块。   喜欢吃辣的还可以来一勺辣椒油。   格外好吃。   云璟原本没抱什么期待,结果是他一个人包圆了剩下的所有面片。   “好吃。”他满足地放下碗,拍拍圆了的肚子,说道,“姐姐,父亲说,庄子那边的事你不用操心了,他会带人过去。”这才是他来这么早的主要目的。   云禧太高兴了,“诶哟,那可太好了,我和松爷正为此事发愁呢。”   云璟道:“放心吧,母亲的庄子就在附近,有什么让他们弄就好了。”他看看周围,饭厅里冷冷清清,“姐,不然我从府里叫来几个人吧,你的下人不行,太没规矩,连个倒茶的都没有。”   云禧无语,居然还被嫌弃了。   她解释道:“只有他们不在,我们聊天才这么自在,这叫私人空间。”   云璟奇道:“私人空间是什么?”   季昀松也头一回听说这个词,抬起头,准备洗耳恭听。   云禧道:“就是一个单独属于你,不让别人看见,你想干嘛就干嘛,可以放肆的地方。总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中,在别人的审视下,你不累吗?”   季昀松明白了。   云璟想想自己随身带着的扈从,大概明白云禧的意思了,一拍桌子,恨恨道:“明儿我就把他们打发了。”   季昀松吓了一跳,“你在家里可以找个自己呆的地方,出来还是要带人,不然万一被人抓走,岂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那也是。”云璟道,“姐姐,我都背好了,你今天就教我吧,等我功夫厉害了,就能在外面有私人空间了。”   季昀松起了身,“对,我也背好了,今天晚上我也要学,但我现在要先走了。”   云禧心道,真太牲口了,人家背了这么多日子,他一晚上就搞定了!   ……   云璟虽然背的慢,但理解力不错,而且身体极好,不过一个上午,就在云禧的指导下有了气感,能清晰地感知到丹田的存在。   只有感觉到气感,才能习练内劲,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   云禧道:“今天先到这儿,循序渐进,不可急躁冒进。”   云璟从病床上下了地,问道:“姐姐,所以我可以正儿八经地练了吗?”   云禧点点头,“按照刚刚的路径,一丝不苟地执行就可以了。你身体素质不错,杂念也少,尽管年龄大,但进展不慢,之后能有多大成就,取决于你的毅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不行。”   “哈哈哈……”云璟叉着腰大笑起来,“太好了,他们还说我肯定练不成,我后天就能打他们的脸了。”   云禧问:“你的朋友们也去吗?”   云璟点点头,“对,我母亲说,庄子太大,外祖母喜欢热闹,多叫些人才好。”   云禧道:“大概多少人?”   云璟想了想,“二十几个吧。”   难怪豪门大族总会斗得你死我活,这等档次的庄子,只怕值不少银子吧。   云禧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云璟道:“明天,我陪父亲先过去,三哥陪母亲和外祖母。姐姐,你和豆豆都喜欢吃什么,我让人给你们准备。对了,那个铁板烧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你就不用带了。”   云禧想了想,“豆豆要少盐的,牛羊奶少不了,别的我都行,你爱吃的我也都爱吃。”   这句话真正触到了云璟的内心,他拉住云禧的胳膊,动容地说道,“姐,你总算回来了。我觉得你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姐姐,我特别特别特别高兴,也特别特别特别骄傲,恨不得立刻告诉每个人,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云禧就把他拉过来,轻轻抱了抱,“当然,姐姐也很高兴,也为你自豪。”   “姐,这不合规矩。”云璟红了脸,扭了扭,却也没挣脱出来。   云禧放开他,笑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   云璟下午还要和云文洛去长公主府,赶在中午回了驸马府。   云文洛正准备吃饭,见他回来了,就让人加了一副碗筷,问道:“学得怎么样了?”   云璟挺了挺胸脯,“已经学会了!她说,我天赋非常好。父亲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这是云璟第一次表态要好好学什么东西。   “好好好。”云文洛百感交集,心道,女儿回来了,小儿子也上道了,他总算苦尽甘来了。   “七爷,云大夫的回礼小人放这儿了。”一个随从把盒子放在案几上。   “放那儿吧。”云璟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云文洛道:“她送了什么?”   云璟道:“说是指甲刀。”   “指甲刀,哈哈哈……”云文洛笑了起来,“这丫头居然也好意思。”   云璟道:“就是份心意呗,爹你等着,儿子给你拿过来。”   没等他起身,长随已经送过来了。   云璟按下小开关,盒盖弹起来,露出一套精致的工具来。   这都是啥啊!最好的钢了吧!   父子俩齐齐怔住了。   云文洛拿起最像指甲刀的一个,“其他的我都认识,只有这个眼生,这就是指甲刀吧,怎么用呢?”   他把单独的一片掀了起来,立刻就明白了,随即翻转,对着大拇指往下一按,“咔哒”,指甲掉了。   “我也试试!”云璟来了精神,抢过来,“咔哒咔哒”把长指甲剪了个一干二净,感叹道,“确实方便,爹,我有一个神奇的姐姐。”   云文洛深以为然,“非常神奇。”   下午,小睡之后,父子俩去对面的长公主府。   建平长公主正躺在暖阁里读书,待父子俩进了屋,她才懒懒地坐了起来,“你们爷俩这是打哪儿来呀。”   云文洛道:“从家来的。”   建平长公主道:“小七呢?没去那个女大夫那儿吧。”   云璟不自在地动了动,“儿子上午去来的,中午就回来了。”   建平长公主蹙起眉头,“你在医馆里呆了一上午?”   云璟辩解道:“儿子这不是在习武吗?”   建平长公主对云文洛说道:“让她来家里教。小七是男孩子,总跟个年纪不大的女大夫呆在一起,成何体统?”   “母亲!”云璟不乐意了。   “小七闭嘴,听你母亲的。”云文洛立刻制止了他,“长公主,云大夫有医馆有孩子,来不了家里,下次我陪他一起去吧。”   “那也可以。”建平长公主想了想,“这次去庄子也是,不许他跟女大夫厮混,否则打断他的腿。” 第94章 庄子   接下来的两天, 云禧非常忙,白天看病,安排去庄子的衣食住行, 教季昀松和王铁柱练功就只能在晚上了。   季昀松学习能力超一流, 练功却不大行, 和王铁柱一起努力了大半个晚上, 均一无所获——小果子还没有背会。   烛火微微摇曳着, 照亮了两张沮丧的脸。   尤其是季昀松,他本以为他肯定不会比云璟慢,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垂着头坐在炕上, 不敢看云禧。   王铁柱还好,只是一脸茫然, 似乎没有更多的情绪。   云禧把怀里的豆豆放上去,豆豆蹒跚两步,一屁股坐在季昀松身边,他腿短盘不上,就干脆两脚相对,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在复刻季昀松和王铁柱做的动作。   小果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季昀松也笑了, 在小家伙脑瓜顶轻轻咬了一口。   云禧安慰道:“别丧气了,成年人本就不大容易, 还可能有身体的问题, 我给你们诊诊脉吧。”   云禧让季昀松平躺, 平复气息片刻, 手在寸口脉上按了上去。   脉搏不规则的跳了两下。   云禧心中暗暗好笑, 这就是成年人, 心思太多, 不过诊脉而已, 他也能激动起来。   季昀松见云禧眼里带笑,知道自己的异动被人家发现了,不由俊脸微红。   云禧是专业的,心思很快便沉了下去,看完季昀松,又把王铁柱和小果子挨个查了一遍。   季昀松道:“怎么样,都学不了吗?”   云禧摇摇头。   季昀松心里一个咯噔。   云禧继续说道:“不是不能学,而是现在还看不出来能不能学。但你们的身体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根子不好,需要调养。松爷最严重,若非之前一直在跑步健身,只怕还要差些。”   季昀松明白了,他这是小时候的亏空造成的,便带着一丝希望问道:“能调养好吗?”   云禧笑了笑,“当然,调养个身体而已,这有什么的呢?”   她把小手正压在季昀松的寸口脉上装模作样的豆豆抱起来,“我去开个方子,你们一人一份,铁柱把药抓好,每人抓十天的份,其他的等我回来再弄。”   按说银针疏通更快,但她这两天太累,精气神不够。   第二天早上,季昀松先给云禧梳头发。   他一边梳,一边叮嘱道:“此番出行不比上次,后宅的妇人规矩多,小心思也多,务必要谨慎再谨慎些。太后娘娘赐的首饰都是好的,你既然买了衣裳,就好好打扮打扮,以免让人看轻了去。”   “……嗯。”云禧想反驳,但还是答应了,季昀松也忙,她不想他为这样的小事分心。   在现代,女子大多独立自主,潇洒大方,但这是古代,她们是被规矩束缚了数百年的可怜人。   她本身就是异类,季昀松能接受她,不等于其他女子也能接受。   小心行事是必须的。   季昀松再道:“长公主是先皇长女,规矩多,脾气大,如果现在不认,就尽量远着些,以免闹出事情来,让驸马爷两边不落好。”   “还有云璟,你们知道你们是亲姐弟,但别人不知道,不要走得太近,一旦惹出闲话,就是大事。”   “嗯嗯。”这两条他说得很有道理,云禧答应得也特别痛快。   她满意地看看铜镜里的自己。   季昀松梳头发的特点是手劲儿大,扎得紧,一个小揪揪顶在头顶,插上一根太后娘娘赐的墨玉簪,像极了武侠片里女扮男装的侠女。   云禧满意地起了身,给季昀松梳了个同款,用的一只男款墨玉簪。   他身材高瘦,剑眉入鬓,丹凤眼,薄唇,下巴挺翘,穿着青色圆领大袖衫,简直就是动漫里走出的撕漫男。   二人对彼此的手艺都很满意,各自欣赏两眼,相携出门,去饭堂用饭了。   在这里,季昀松又嘱咐丁婶子、王妈妈一番——考虑到新庄子需要更多的干活人,云禧要带王家一家和丁婶子祖孙一起去,季昀松的饭食就要交给饭庄了。   ……   天气凉,太后走得不早,季昀松和小果子先去上衙。   深秋土大,云禧带人把家里收拾一遍,该罩的罩上,该熄灭的火熄灭了,最后又把药柜的药整理一番,这才锁好大门,往南城去了。   云禧带了三辆马车,她自己一辆,租两辆——一辆拉人,一辆拉货。   郑太后带了四辆车,三辆拉人,一辆拉货。   考虑到人身安全,两个车队中间隔了大约两里地,以免人数太多,目标太大。   这是嘉元帝的高明之处,既然微服,那就让人多起来。   建平长公主多请贵妇人,家家都这种规模,郑太后就一点都不起眼了。   十月的野树比九月好看,但田野也更荒凉,路上走得快,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约傍晚时分,一行人到了建平长公主的地界。   在这里,云禧第一次见到皇庄的气派——据雇来的车夫说,永固县二分之一的好地都是建平长公主的。   别院造在云雾山西侧,以此山为界,东北两侧还都属于皇上。   如今南侧大约二百亩被分了出来,就是云禧的小庄子。   尽管时间有点晚,云禧还是决定过去一趟,先把王家和丁婶子安顿好。   云禧亲自跟太后禀报了行程,带着三辆车绕过云雾山,进入自家地界。   庄子就在山脚下,道路不平坦,但走一刻钟也到了。   大门开着,里面有人干活。   云禧一下车,云璟就里面蹿了出来,“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云禧高兴地迎了上去,地界陌生,有个熟人可太好了。   “当然是在等你,豆豆呢?”他朝马车里张望一下。   云禧道:“兴奋一路,睡着了。”   “哦……姐你快跟我进来看看。还成,房子没有想象的旧,大多是好的,完全可以住人。”云璟走在前面,领着她进门。   云禧对老王头说道:“进来吧,卸完车就做饭,做完饭就可以休息了。”   院子有三进,不到七成新,质量尚可,油漆大多已经斑驳,瓦片也坏了不少,但已经修补了大半。   云文洛是个有成算的人,他让人先修正院东次间和几间下人房,虽没有床,但炕都修好了。   云禧带了席子和被子,大家睡个好觉没问题。   云禧把住人的几间看了看,窗子、灶台、炕都没问题。   她嘱咐老王头和丁婶子几句,和云璟一起往长公主的别院去了。   到了大门前,云璟忽然停住了脚步,“姐,你一个人都不带吗?   云禧道:“我带豆豆。”   “姐……”云璟气得直扶额,“他还不到一岁,能做什么,吃奶吗?”   云禧笑道:“他们都不太懂规矩,一旦出了事大家都不开心,何必呢。”   她想过了,她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自家庄子里的,在别院的主要身份是随行医生,庄子里有伺候的人,凑合一下就行了。   云璟想起自家亲娘,撇撇嘴,“倒也是这个道理。没事,到时候我让爹给你找一个稳妥的,姐……”他迟滞片刻,到底还是说出了口,“母亲说,我不能跟你太亲了,所以……”   云禧摆摆手,“那更好。”长公主这样,真让人望而生畏,保持现状就挺好。   ……   姐弟俩回了别院。   郑太后有话,云禧跟她住一个院子,就安排在西厢房。   云禧下车后让王有全回去了,云璟找了个粗使妈妈,把她的东西送了进去。   西厢房装修得极好,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走路又轻又软,而且保暖。   床上全部是丝织品,光滑绵软,就是……豆豆刚一躺上去就醒了。   云禧给他把了尿,又放到学步车里,准备把东西收拾一下。   “云大夫,太后娘娘有请。”一个宫人敲敲开着的门,“小少爷也请一起过去。”   “好。”云禧把豆豆抱起来,扣上一顶小地主帽,拎着学步车去了上房。   “……云大夫家的孩子特别招人疼,还不到一岁,已经会说很多话了,聪明得紧。”   “是啊,小季大人二十一岁中探花,儿子想必也很不凡,儿臣倒是要见一见。”   “外祖母,那小家伙可淘气了!”   云禧走到门口时,里面的贵人们正在谈论她的小豆丁。   豆豆丝毫不觉,指着帘栊上的图案告诉云禧,“花鸟。”   “来了来了。小豆豆说话了。”郑太后说道,“云大夫快进来。”   宫女掀开帘子,云禧略一低头,抱着豆豆走了进去。   大礼参拜是必须的,她一进门就把豆豆放到学步车里,在一张锦垫上跪了下去,“民女参见……”   豆豆紧紧张张地看了一圈,很快就在众多面孔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便往前走了几步,举起小手,朝郑太后打了个招呼,“太逗娘娘。”   小家伙笑眯眯的。上身穿着一身酱红色小棉袄,棉袄后有兜帽,裤子是黑色的,膝盖上有两片红色补丁,头戴红色地主帽,帽子顶端还有一撮儿黑色的缨子。   “噗……”云璟嘴里的茶喷出来,吐了一名宫女一脸。   “诶呦,哈哈哈哈……”郑太后笑得直拍贵妃榻,“这孩子还记得哀家呢。”   建平长公主和乐平长公主也捂着嘴笑了起来。   豆豆被笑懵了,赶紧退回两步,对一个头都没磕完的云禧说道:“笑。”   云禧鼓励道:“不怕,开心才会笑,长辈们都喜欢豆豆呢。”   “哈哈哈!”豆豆赶紧大笑三声,以附和这些笑疯了的人们。   这一下大家笑得更大声了,连两位长公主也顾不上形象了。   乐平长公主一边笑一边说道:“母后说得极是,这孩子确实聪明,胆子也大。”   建平长公主擦了擦眼泪,朝豆豆招招手,“好孩子,你快过来。”   豆豆看看云禧。   云禧点点头。   豆豆就架着学步车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第95章 直面   建平长公主盯着豆豆问:“母后, 这小小子瞧着是不是有些面善?”   郑太后笑了,“眼睛像哀家,云大夫的眼睛也像哀家。”   建平长公主犹豫片刻, 看看云禧, 又看回豆豆, 点头道:“还真是, 难怪儿臣觉得这般亲切呢。”   云璟松了口气, “我说我怎么这么喜欢这臭小子呢,原来是跟外祖母像啊。”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朝豆豆走了过去。   豆豆警惕地看着他, 小手抬一下学步车,让轮子换一个方向, “嗖嗖”地朝着云禧的身后跑了过去。   云禧胡乱磕个头,赶紧把他从车里抱了出来,“不怕不怕,娘在呢。”   豆豆搂紧了她的脖子。   郑太后瞄建平一眼,见她没什么大反应,就道:“云大夫把豆豆抱过来吧, 哀家给他准备了一碗不甜的酥酪,已经不热了, 正合适他吃。”   乐平长公主笑道:“居然能让母后这般惦记着, 这小小子是个有福气的。”   按规矩, 云禧和豆豆应该跪下谢恩才是。   云禧不想让豆豆吃得那么卑微, 便略略提高了声音, “民女谢……”   “好了, 一碗酥酪而已, 谢什么, 快过来吧。”老太太善解人意地打断云禧的装腔作势,“再磕会儿头,酥酪都凉了。”   云禧弯下去的膝盖直了起来,走到贵妃榻边,把豆豆放在郑太后身边。   豆豆笑眯眯地作了个揖,在老太太身边坐了下来。   建平长公主盯着他的小脸,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散。   乐平长公主问:“听说云大夫治好了陆五的疯病?”   云禧道:“侥幸而已。”   乐平长公主摇摇头,“即便陆五是侥幸,范家老夫人的病也无侥幸可能。长姐听说了此事了吗?”她看向建平长公主,“范家老夫人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建平长公主道:“在来的路上听说了,云大夫果然有点儿本事。但女子还是给女子治病为好,大家都安心,你说呢?”   云璟紧张地看着云禧。   云禧道:“回建平长公主的话,大夫以治病救人为天职。民女认为,既然做了大夫,就必须重视每一条生命。如果民女有一天对一个男病人见死不救,就有可能在某一天对某个女病人也见死不救,久而久之,视人命为草芥也说不定,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就像杀鸡杀鸭一样,刚拿刀的时候总是怕的,一旦杀习惯了,哪里还管什么鸡鸭猪羊,杀了就是。   这是细细一想,都能明白的道理。   建平长公主的笑意散了几分,却也没再说什么。   男女问题是大防,大多数女人无法就此事妥协。   乐平长公主问郑太后,“母后怎么看?”   郑太后把玩着豆豆的地主帽,“哀家上了年岁,有些事反而看淡了,是非,对错,男女,规矩……云大夫这事儿哀家没意见,她自己不在乎,做得开心,哀家又何苦操心?”   乐平长公主微微一笑,“云大夫,得罪了。”   云禧蹲了蹲,“建平长公主说的是实情,也是为了民女好,乐平长公主言重了。”   乐平长公主点点头,见建平长公主已经挪开了视线,便岔开了话题,“本宫总也没诊脉了,云大夫方便吗?”   云禧喂完豆豆最后一口,赶忙放下碗匙,说道:“多谢长公主信任民女。”   乐平长公主伸出胳膊。   有宫女把脉枕垫上了,云禧坐的绣墩也放好了。   云禧凝神品乐平的脉象,约莫十几息后,她收回了手,说道:“长公主的身体底子很好,只是脉象略浮,风寒基本上痊愈了,有落枕的小毛病,但问题不大。”   乐平惊讶道:“风寒确实才好,不然也出不来,这落枕也能诊出来吗?”   云禧摇摇头,“不能。民女观长公主扭头幅度小,姿态不大随和,便大胆猜测了一下。”   乐平满意地点点头,“怪不得已经有人称你为女神医了,确实了不得,本宫这落枕已经有两天了,难受得紧,快给本宫治治。”   云禧起了身,“没问题,一盏茶的功夫就好了。”   她站起身,绕到乐平背后,在天柱、大椎、肩外腧轻轻按压起来。   云禧用了内劲,于疏通经络极有帮助,放松肌肉更是无往不利,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乐平就已经能自由活动颈椎了。   乐平美滋滋地说道:“我家老四身体底子不好,明儿个云大夫也给看看,调理调理。”   “好。”云禧笑着应下了。   ……   两位长公主坐坐就走了,云禧给郑太后请完平安脉,趁机告了辞。   回到厢房时,天已经黑透了。   云禧刚换完衣服,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女子便敲门走了进来,“云大夫,奴婢姓赵,驸马爷派来的,云大夫有事尽管吩咐奴婢。”   此女打扮爽利,眼睛清澈,一看就善良能干。   云禧心里暖暖的,笑道:“多谢驸马爷,多谢赵妈妈,这几天就麻烦了。”   赵妈妈四下看看,“云大夫客气了,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云大夫且等着,奴婢去找些热水来。另外,今天天晚了,宾客们在各自房间用饭,饭后可到后面的温泉池沐浴。”她福了福,转身走了。   晚饭是两菜一汤,两荤一素,色香味俱全。   云禧吃完后,找出一件府绸连体浴袍,和一件乳白色粗布长褂子,后者是她为泡澡专门准备的——万一出什么事,她总不能光着施救。   大约酉正,郑太后出发了,云禧带着豆豆和赵妈妈一起跟了过去。   温泉池就在正院后面不远,一出后面角门,云禧就闻到了热乎乎的硫磺味。   她想,这可能就是建平长公主不把温泉水直接引到院落里的原因吧。   泡温泉的院子是一个圆形围屋式院落。   院门上方有一匾,上书“云蒸霞蔚”,看字迹是云文洛的。   温泉水被禁锢在院中央的大水池中,水池周围修有孔道,热水通过一道道汉白玉水渠流向四面八方。   漂亮的制式宫灯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缭绕的水蒸气在每一盏宫灯旁盘旋飞舞,宛若仙境。   豆豆喜欢宫灯旁的水蒸气,仰着小脑袋,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云禧在他耳边说道:“这是水蒸气。”   豆豆点头,表示记住了。   太后已经进去了,云禧倒也不急,那边不用她伺候,豆豆喜欢,可以带他多玩会儿。   云禧问赵妈妈,“只有这一处有温泉吗?”   赵妈妈指了指西边,“从这出去,走二十丈左右,是老爷们的院子,再往那边走还有一个,长公主修了个深水大池子,可以游水。”   云禧有些惊讶,“长公主会游水吗?”   赵妈妈点点头,“驸马爷教的,长公主自己来的时候,多数去那里。”   云禧心道,古人学游泳的女人不多,这位还挺有个性。   豆豆是个专注的孩子,喜欢什么都要看一大顿。   赵妈妈感叹道:“小少爷耐性十足,了不得。”   云禧也觉得她儿子很厉害,记忆力好,却又不会什么都浅尝辄止,确实比一般人好多了。   赵妈妈是个健谈的人,云禧随和,她很愿意跟云禧说话,二人在院子里一起念育儿经,一聊就是一刻多钟。   “去!”豆豆总算看够了,指着太后的坐北朝南向的屋子要进去。   云禧朝门口的位置比划一下,“那里不是娘去的地方,我们玩的地方在那边呢。”   赵妈妈笑道:“云大夫,这边请。”   屋子小,水池很大,足有一丈见方,四个角落分别放着衣架、衣柜、躺椅、面盆架等物品。   赵妈妈走到一个小水池旁,“云娘子可以在这边先洗洗,然后再到大池子里泡。”   云禧道:“好,我明白了。”她拿起脸盆,对豆豆说道,“豆豆,小孩子不能泡温泉,但你可以在这里玩玩水。”   赵妈妈道:“奴婢抱着小少爷,云大夫换衣服吧。”   屋子里温度高,云禧抱了豆豆半天,额头已经冒汗了。   她把外套解开……   “云大夫!云大夫在哪儿?”一个惊慌失措地声音打断了云禧的动作。   这是云璟的声音。   云禧飞快地把衣服系好,从赵妈妈怀里把豆豆抢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我在这里,出什么事了吗?”   云璟扑了过来,抓着云禧的手臂,压抑着声音说道:“云大夫,不好了,我把人给吓死了。”   云禧道:“什么时候的事?”   云璟哭道:“就刚刚,我发誓,我就吓唬他一下。”   云禧这才瞧清楚,这傻小子只穿了一件湿漉漉的单衣,便道:“赵妈妈快把我放在里面的包袱拿出来,那些都是我没穿过的新衣裳。”她拍拍云璟的手,“不要怕,会没事的,说不定只是闭过气去了,你把衣服换一下,我先走。”   赵妈妈扯着云璟进去了。   云禧抱着豆豆要出门,刚跑到大门口,建平长公主和乐平长公主就一起从上房冲了出来。   乐平问道:“云禧呢?”   云禧头也不回地说道,“民女脚程快,先过去了,两位长公主见谅。”   乐平带着哭声喊道:“你快去,越快越好,那可是本宫的亲儿子啊,呜呜呜……” 第96章 活了   表哥表弟闹着玩, 居然玩出人命了。   云禧顿感头大,脚下又快了几分。   好在只有二十丈,顶多七八息就到了地方。   豆豆带着兜帽, 被云禧颠得嘎嘎直乐, 一点都不明白此时此刻的亲娘是怎样的心情。   “云大夫, 快跟我来!”三个人影等在大门口, 一见云禧就就往院子里跑。   这人是云琛。   云禧二话没有, 径直跟了上去。   云琛边跑边道:“四表弟身体较弱,今天第一次泡温泉,被我家七弟吓了一吓, 落到水里就没上来,小七以为他在开玩笑, 一开始没管,过了好一会儿才……”   云禧在心里点点头,云琛是个心细的,难怪这么年轻就坐上了四品——他不说她也要问呢,提前熟悉情况,比她赶到时再问节约不少时间。   云璟和小伙伴儿们的泡澡间很大, 像游泳池。   地面上铺着雕刻着纹饰的防滑青砖,池水边有藤躺椅和美人服侍。   一干年轻男子已经穿上了衣裳, 正缩在西北角落里, 一边窃窃私语, 一边打量着西南角正在忙碌的两名御医和一名生死不知的患者。   云禧顾不上豆豆了, 直接把他塞给云琛, “豆豆听话, 娘去救个叔叔。”   方御医闻言转过身, 遗憾地摇摇头, “云大夫来晚了,已经不行了。”   方御医和楚御医都在——皇上慧眼识英雄,点了李御医做太医院院使,所以,方御医对云禧客气不少。   “嗷……”刚冲进来的云璟大哭起来。   豆豆吓得一哆嗦,伸出小手哭着要娘。   云琛有孩子,但很少抱孩子,怕豆豆折腾掉了,索性使劲压着他。   “嗷……”豆豆更害怕了,哭得比云璟还响。   云琛闹心极了。   “给我吧。”建平长公主赶到了,亲手把孩子接过去,跟着乐平一起,往云禧那边走了两步,安抚道,“不怕不怕,你娘就在这儿呢,好孩子不哭。”   此时,云禧正在看沈轶的眼睛,和那张青白的脸相距不过半尺,她的手在其脖颈上按压片刻,然后把头部向后推,捏开嘴看看,又一把掀了那件盖着的浴袍,露出整个上半身……   建平长公主转身就往回走,嘴里还道:“这太荒唐了。”   乐平捂住眼睛,脚下没动。   豆豆见不到自家亲娘,哭声又大了。   云琛只好过去把孩子接回来,说道:“母亲去看小七吧,他也吓坏了。”   “这个孩子啊!”建平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走回云璟身边,想发火,但见云璟目光呆滞,身子微微发抖,脸上泪痕不断,一颗心便软了下来,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小七不怕,有母亲在呢,一定会没事的。”   “云七爷你过来!”云禧忽然喊了一声,“一起帮我救他。”   “还有救?”云璟先是迷瞪了一下,随即跳起来,几大步冲了过去。   建平长公主:“……”   这时候,云禧已经准备好了心脏按压,沈轶的嘴上也被垫上了一块丝绸帕子。   “等我的指令,我说吹,你就包住他的嘴往里使劲吹气,一次两下。”   “好!”云璟此时完全想不到其他,立刻答应了,像云禧一样跪在沈轶身边。   云禧道:“二、三、四……三十,使劲吹两次,不要慌,吹足!”   方御医和楚御医看得目瞪口呆。   方御医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回去了。   楚御医倒是直言不讳:“这是做什么?”   云禧没功夫搭理他们,见云璟做得不错,放了心,继续按压心脏。   她每数三十次,就让云璟吹两次。   一连五次后,她停了下来,手按在颈动脉上检查沈轶的生命体征……   还是没有。   楚御医道:“虽然不知道云大夫在做什么,但老夫确定你在做无用功。”   云璟哭着吼道:“关你屁事,你救不了就不要开口。”   “云璟!”云琛喝道,“楚御医,舍弟吓坏了,还请原谅。”   楚御医叹了一声,“下官明白,云小将军不必多说。”   “吹!愣着做什么!”云禧也喝了一声。   “呼,呼……”云璟下意识地照做。   云禧继续按,再做一个周期,停下来,再检查沈轶的生命体征。   堵在口唇上的丝绸帕子分毫不动。   云琛知道无望了,退了两步,准备让人把尸体搬走。   两位御医对视一眼,摇摇头,让各自的随从提上行医箱,也准备撤了。   就在这时,云禧说道:“好了,有自主呼吸了,有救了。”   “什么!”楚御医正要转过去的身子猛地转了回来。   西北角的青少年们闻言也一起跑了过来。   鸦青色的素丝帕在沈轶的口唇上微微起伏着,而室内确定无风。   “娘诶,真把这条命抢回来了。”   “可不是?我和云七一起捞的人,当时就没气了的。”   “你确定吗?”   “擦,我不确定,太医还不确定?”   “那也是。”   ……   “嗯……”云琛清清嗓子,冷冷地看他们一眼。   一干青少年闭上嘴,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云璟大喜过望,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落在沈轶颤动的眼皮上,抱着他的腿哭道:“三哥,四表哥活了,他真活了,活啦!哈哈哈哈……”   云琛心疼地在云璟头上揉了几下,“不怕了,小七不怕了。”   云禧取出几粒救心丸,捏开沈轶的口唇,压在其舌下,再从袖子里取出一袋银针,抽出三棱针,在人中、合谷、内关等穴增强刺激……   又一盏茶的功夫后,沈轶彻底清醒了过来,脸色也好了许多。   瘫坐在椅子上的乐平擦干眼泪,颤巍巍站了起来,“轶哥儿,你怎么样了?”   沈轶用口型说了句,“母亲,孩儿没事了。”   云禧对云琛说道:“小云将军,这里空气少,抬这位四爷回去吧,注意保暖。”说完她看看云璟,又抬高了声音说道,“小云将军,水温过高会导致血管发生些许收缩,心脏血液流量降低,沈四爷身子骨弱,不适合泡这样的温泉。如果想泡,可以加冷水,温度再低些。这与惊吓无关。”   云璟眼睛亮了亮,塌下去的肩膀也挺了起来。   云琛长揖一礼,“云某明白了,多谢云大夫。”   “大家都姓云,不用客气。”云禧收起针,起了身,把打着小呵欠的豆豆抱过来,“民女带了药,先回去熬服柴胡桂枝汤。”   她朝乐平长公主走了过去,略略一福,“长公主,民女明儿就给四爷调理,您尽管放宽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乐平上前一步,握住云禧的手,眼里含泪,“谢谢云大夫!谢谢云大夫!”   ……   云禧回到郑太后的院子时,郑太后已经休息了——她事先关照过里李嬷嬷,水温不能过高,时间也不宜过长。   赵妈妈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正在厢房等她。   云禧让她给豆豆洗漱,自己从行医箱里取出药,正要出去找厨房时,云琛的人到了。   他们把煎药的家伙事送了过来,包括烧好的碳和装了净水的药罐。   李嬷嬷从上房赶了过来,问道:“云大夫,人救活了?”   人不活,就不用煎药了。   “有惊无险。”云禧把药投在药罐里,“太后娘娘知道此事吗?”   李嬷嬷摇摇头,“两位长公主没敢告诉,都瞒着呢。”   云禧看看豆豆,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就对粗使丫头说道:“麻烦你帮我把东西搬到院子外面去,省得药味太浓,打扰到太后娘娘。”   李嬷嬷赞许地点了点头。   ……   药煎好了,云文洛也来了。   他笑着说道:“多亏了你,不然小七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   云禧正色道:“侥幸而已,幸亏这位四爷年轻,两个院子距离也近,我赶到时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不然神仙也救不活他。”   这是古代,过于夸大心肺复苏会给医者带来巨大的麻烦,她必须一开始就把此事说明白。   云文洛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云禧道:“我要去送药,顺便再看看病人,您呢?”   云文洛道:“我听说你在这里煎药,就来看看你。”他抬起手,按在云禧的肩膀上,“你母亲虽然固执,但心地善良,你不要怕她。”   云禧明白,不管是云璟给沈轶吹气,还是她在男子的胸脯上施救,都是惊世骇俗的,毕竟人家亲妈都没敢上前呢。   “我……”云禧听见西边传来的脚步声,扭头看过去,见云琛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肩头上,轻轻说道,“完了。”   云文洛把手缩了回去。   云琛警惕地问道:“父亲怎么在这儿?”   云文洛道:“我来谢谢云大夫,你来做什么?”   云琛道:“儿子来取药,顺便请云大夫再看看沈四。”   云文洛点点头,“那正好,我也正要去,我们一起吧。”   三人沿着青石板路一起往西走。   夜晚的风很大,吹得路两旁的景观树哗啦啦作响,偶有几片红黄的叶子簌簌而下,在路上辗转跳跃着……   云琛回头看了眼扈从,扈从们便慢下了脚步,顺便挡住了云文洛的人,等三人走得更远些才跟上来。   云琛用余光看看云文洛和云禧,忽然开了口,“父亲,如果儿子所料不错,这位就是我的亲妹妹了吧。” 第97章 复杂   云禧惊讶地看向云琛。   云文洛非常镇定, 看都没看云琛,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走,轻描淡写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企图用镇定自若来蒙混过关。   云琛道:“儿子听说, 小七叫云大夫姐姐, 一开始儿子觉得不叫师父挺好, 姐姐这个称呼更符合彼此的身份, 但您今天也来了, 儿子就认为有什么不一样了。”   云文洛点点头,“我很欣慰,你没有误解为父。”他想起了荒唐的小七。   云琛微微一笑, “那哪能呢?”他看向云禧,“真没想到, 我的妹妹竟然如此……”   “不走寻常路吗?”云禧颔首致歉,“让三哥受惊了。”   灯笼摇摆着,黯淡的光照亮了一张恬淡自信的脸。   云琛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确实惊讶极了,云禧说他“受惊”并不为过。   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和妹妹见面的场面——或者是云中晖带着她忽然出现云家,或者是她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公主府门前,或者是他千辛万苦, 风尘仆仆地找到某个偏僻的小村庄,骤然出现那个已经嫁人的她的面前……   唯独没想到, 会是这样的一种场面——她像神仙一样出现在大门前, 抱着孩子冲到满是男人的浴室, 镇定自若地把孩子塞给他, 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在众目睽睽之下救活了他的表弟, 也救了他家小七和他的亲姨母。   云文洛见他始终沉默着, 怕自家闺女心寒, 赶紧换上另一个话题,“臻美,你妹妹喜欢医术,所以……”   云琛点点头,“儿子明白,父亲放心吧,儿子会保密的。”   他刚从自家母亲那里出来,如何不明白自家母亲的想法?   自家母亲虽然感激云禧救了沈轶,救了她儿子,但云禧的胆大包天她照样嗤之以鼻。   在长公主心里,救命之恩是救命之恩,伤风败俗还是伤风败俗,二者不能互相救赎。   云禧一看就不是能轻易被人左右的女子,如果母女二人在这个时候相认,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虽然他也不赞成云禧继续行医,但他更明白,云禧名声在外,他们根本阻止不了这件事。   强行阻止的结果,必定是各自寒心,既然如此,还相认干什么呢?   顺从父亲的安排才是最佳选择。   云文洛与云禧对视一眼,均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顺利。   云琛注意到父女俩的表情了,无奈道:“在云大夫眼里,我就是个铁血无情的人吧。”   云禧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大概是的。我认为三哥之所以答应,可能是为长公主着想,以免我气到她老人家,对吗?”   云琛哑口无言——云禧说得丝毫不差,他辩无可辩。   他心里很明白,靠血缘关系维系不了亲情,尤其是兄弟姐妹之间。   此刻,他甚至不知该以怎样的一种情感面对云禧。   她不悲苦、不坎坷、不娇弱、不幼小,更不自惭形秽,怜悯、心疼、呵护……这些随时拿得出来的情绪在她面前通通无效。   他真的不会了。   云禧轻笑一声,“云小将军,我们还是陌生人,你不用为难自己,把我当成大夫也是使得的。”   她真的不在乎云琛,只觉得对不起原主——如果原主在,他们之间可能就没有这许多隔阂了。   但原主已经走了,她想这些没什么意思,不如看开些。   云琛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热。   他看了云文洛一眼,干巴巴说道:“你是我亲妹妹,我没什么好为难的。日子一长,我们就熟悉了。三哥怎么对小七,就会怎么对你。”   说话间,三个人到了乐平长公主的三进小院。   下人通传后,三人进了二进的西厢房。   建平长公主也在。   乐平见到云禧,立刻站起来迎了两步,“云大夫,你救了本宫的儿子,本宫欠你一个大人情。”   云禧道:“长公主言重了,治病救人乃是民女的职责所在。”   乐平抓住她的手,对建平说道:“长姐,这孩子的医德真好,一句神医绝对担得起。”   建平优雅地笑了笑,“确实,云大夫的医技简直骇人听闻,闻所未闻。”   她用了两个中性词。   云禧淡淡道:“长公主过奖了。”她对乐平说道,“药煎好了,民女去看看病人。”   乐平乐颠颠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病床前。   帷幔打开着,沈轶还没睡,挣扎着抬了抬头,“云大夫,谢谢你。”   云禧道:“沈四爷躺着吧,民女诊诊脉。”   “好。”沈轶伸出一条白的发光,血管清晰得像用颜料画的似的细胳膊,“云大夫请。”   云禧在椅子上坐下,凝神诊了起来……   沈轶的情况确实很差。   他不过十八/九岁,本是朝气蓬勃的年龄,但其不但哮喘,还有脾胃虚弱等老毛病。   大概是本着身体不好就要静养少动的原则,他被娇养得像只琉璃花,轻轻一摔就能粉身碎骨。   乐平问道:“云大夫,我儿怎么样?”   云禧道:“问题原本不太大,但被养大了。”   乐平不解,“这是怎么个说法?”   云禧道:“民女举个例子,就像一块铁,只有放在火上锻造,才能把它炼成想要的锋利刀剑,如果一味地放着,就只能任其生锈了,您说是不是?”   乐平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   云禧站起身,“适当的锻炼,适当的玩乐,适当的营养,不可或缺。”   乐平道:“好,本宫听云大夫的。”   沈四的眼睛登时有了精神,崇拜地看着云禧,脸上还有了一抹红润。   已经二更天了,云禧开完方子便告辞了,洗漱后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她如常起床,由赵妈妈看孩子,在庄子里跑了两圈。   回来后,她在温泉池里洗了个澡,这才舒舒服服地回了西厢。   早饭已经送来了,赵妈妈正在给豆豆喂奶。   她说道:“今天上午游园,长公主刚刚派了人来,请云大夫也一起。”   云禧有些意外——毕竟,她来是为了接收庄子,并不在长公主的客人名单里,自由度相对高些。   如此一来,不去就是不识抬举了。   不过,经过昨夜,建平长公主心有余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用过早饭,她带着豆豆给郑太后请了安。   其实,豆豆不是和什么人都能玩到一起的,但郑太后长得富态,五官慈祥,他就多喜欢一些。   老太太也喜欢小家伙,抱在怀里,给他讲云禧都听不进去的老掉牙的故事。   “外祖母!”云璟精神抖擞地来了。   郑太后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高高兴兴地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她身边去。   云璟坐到贵妃榻上,隐蔽地朝一旁的云禧作了个揖。   云禧笑了笑,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小七的到来给云禧提了个醒,公主和贵客们马上就要给太后娘娘请安来了。   她等郑太后讲完一个故事,赶紧带着孩子出去了。   大约辰末,上房的贵妇和贵女纷纷往外走。   云禧问道:“这是散了,还是节目开始了?”   赵妈妈道:“大概是去桂花园了吧,桂花虽然要谢了,但香气还在。”   “桂花?”云禧记得北地养不了桂花,“哦……我明白了。”别的地方养不了,温泉周围大概是可以的。   “云大夫。”李嬷嬷叫了一声。   豆豆从学步车里回过头,“娘!”   云禧就把他从车里抱出来,让赵妈妈拎着车,一起出了门。   郑太后笑道:“云大夫跟哀家一起去,你这孩子主意多,哀家玩得也开心。”   云禧不怎么爱玩,要说一起出游,她能想出不少好点子,这种游园会可就不行了。   她脑子里有的存货,多是看古代电视剧的那一点点经验。   再说了,这些名媛们玩又不会玩,输又输不起。   搞不好就是一身骚,啧啧……   尽管心里如此想,但该做的准备一样得做,到达小花园时,云禧已经想了几个备选方案——不管行不行,她得有个主意,能不能用就不是她的事了。   桂花园非常大气,一大面假山挡住了西北来的冷空气,三四个小温泉池点缀期间,植物全部是大缸小缸养的桂树,它们或高大,或奇诡,或浓香,各胜擅场。   淡淡的硫磺味,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地方。   园子中间是座五间大花厅,花厅的中间部分连着戏台,功能可谓齐全。   郑太后不喜欢听戏,所以娱乐的场合就安排在了花厅里。   花厅地上铺着雕花青砖,青砖下有温泉水地暖,盘膝坐在锦垫上即可。   客人们分男女在东西两侧落座。   云文洛不在,但云琛和云璟都在。   女宾这边,云禧找到了云四,小丫头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两位长公主挨着郑太后。   云禧带着豆豆挨着乐平长公主——这是乐平主动要求的。   云禧不喜欢这么瞩目的位置,但因无法拒绝,只好安坐了。   小几上摆着各式瓜果和小零食。   豆豆知道自己吃不了香的,识趣儿地让云禧给他挖苹果吃。   一个丫鬟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说道:“长公主让厨房做了肉羹,少盐的,小少爷可以尝一尝。”   云禧赶紧接过来,正要起身致谢,就见建平长公主朝她压了压,便坐着打了一躬,以示谢意。   组织这种宴会乐平长公主是高手,这是建平长公主请她来的目的。   几句场面话后,长公主府的琴师、歌姬、舞姬上了场。   琴声悠扬,歌喉动人,舞姿优美。   然而除了云禧母子无人欣赏——别人来这里大多是为了交际和叙旧的。   豆豆坐在学步车里,小手打着拍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几名跳水袖舞的舞女。   云禧一边喂肉羹,一边看节目,忙得聚精会神。   “云大夫?”   “云大夫!”   赵妈妈提高了声音,“云大夫,太后娘娘叫呢。” 第98章 玩乐   “舞蹈很好看, 入迷了。”云禧自嘲地一笑,起身往太后的主座去了。   坐云禧隔壁的是一名贵妇人,带着两个十四五的女儿, 姓氏名谁她也不知道。   云禧一起身, 她就用眼风扫了云禧一下, 尽管隐晦, 但鄙夷和不屑都有。   云禧略略整理一下衣衫, 说道:“这位夫人眼睛不舒服吗?我的针灸术很好的,可以治。”   那夫人被抓个正着,又不敢反驳, 当即面红耳赤。   云禧颔首,施施然朝郑太后去了。   “太后娘娘, 您叫我?”   “对,这些歌舞哀家不耐烦看,你给哀家换换花样儿。”   “这……”云禧为难地看看两位长公主。   乐平点点头,云禧刚救了她儿子,她乐意让云禧出这个风头。   建平虽是主人,却也不敢违拗太后, “让你张罗你就张罗,只是不可太过。”   云禧把心里想好的计划重新拿捏了一下, 好像都挺过的——现代人哪有古代这些扭扭捏捏地玩意儿啊。   她求救地看了云璟和云琛一眼。   哥俩一个忠犬似的抓耳挠腮, 一个狐狸似的笑而不语。   云禧知道指望不上, 心道, 大不了就不合适呗, 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丢个丑又何妨?   就当彩衣娱亲了吧。   她说道:“不然就玩个‘你比我猜’吧。”   “你比我猜?”郑太后兴奋了, “哀家没听说过, 你且说说仔细?”   乐平爱玩,特别感兴趣,一叠声地催促云禧解释。   云禧道:“这是两个人的游戏。我们事先在纸上写一个词,一个能看见该词,由他比划,另一个看不见,由她猜。可以两组比赛,看谁猜的多。”   建平摇摇头,这有什么意思。   周围的贵妇们也能听个大概,私底下议论纷纷,但都不敢大声反对。   云璟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说道:“怎么没意思,分明很有意思。”   建平瞪了自家儿子一眼。   云璟讪讪地回去了。   郑太后有些犹豫了,但事情因她而起,又不好让云禧太没面子,便道:“你和小七熟悉,不妨给哀家表演个,先让哀家看个乐呵?”   云璟闻言颠颠儿地回来了,让人把笔墨纸砚呈了上来。   云禧让云璟避到一边不看,略一思考,写了个“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再背着云璟,把字让所有人看了。   云琛唇角有了笑意,众人则一片茫然——他们倒不是笨,而是在心理上有抵触,根本不愿意思考。   云禧走到云璟对面,说道:“现在我比划,你来猜,总共八个字。”   云璟吓了一跳,“这么多。”   云禧点头,“第一个字哈。”她做了一个鱼在水里游的动作。   云璟茫然四顾,他还没能进入游戏模式,不知道云禧在做什么。   但众人知道云禧表演的是什么字,立刻就明白了。   郑太后和乐平脸上有了笑意。   云禧无法,只好做了个游水的动作。   “游?”云璟这次看明白了。   云禧道:“什么东西游?”   “鱼?”云璟反应不慢。   “对了。”云禧举起手掌,“鱼和……”她停住话头,再摆摆手。   她知道这样不够形象,但只要读过书,只要激灵一点,就肯定明白了。   然而云璟不喜欢读书,便真的不大明白,所以,他试探着说道:“你举起了你的手,又摇了摇,所以是‘鱼和手都不能要了’,八个字,对了吗?”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之前的质疑和鄙薄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郑太后和乐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就连建平都忍俊不禁了。   云璟道:“怎么,不对吗,哪里不对了?”   云禧道:“鱼是对的,但不是我的手。”她指了指云琛,“他是你什么人?”   云璟道:“我三哥呀,鱼和我三哥都不能要了,这不是八个字吧。”他边说边掰着手指头算着。   “哈哈哈哈……”众人的笑声更大了,有人甚至把茶都喷了出来。   云琛一边笑一边摇头,自家妹妹可太精了,这游戏看着没什么,但别开生面,耳目一新,太适合外祖母的胃口了。   沈轶喊道:“什么三哥,兄长,熊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确实是自己昏过去的,云璟吓他那一下,他根本没注意到,这是云璟毫无负担地出现在这里的首要原因。   “哈哈哈……”云璟红着脸也笑了起来。   贵妇们还在自恃身份,年轻的孩子们已经跃跃欲试了。   云琛和云璟绞尽脑汁地想有意思的诗句、词汇,大家玩得花样百出,笑料频频。   郑太后对建平说道:“云大夫或者胆大包天,没规矩了些,但她聪慧、善良、大度,这些优点,有些人一辈子难以做到。她学医并不是为了不守规矩,而是因为救人,才不得已不守规矩。建平啊,过去的事就忘了吧,何必自苦,又去苦别人呢?”   建平不以为然,“母后,做人还是规矩点好,不然受苦的只能是自己。”   郑太后叹了一声,“是哀家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看到了那些。”   先皇中年以后特别爱玩,格外喜欢收藏女人,各家各族就削尖了脑袋把女人往宫里送——已婚的,未婚的,兄弟的,大臣的,只要先皇看得上眼。   她没有强硬的手腕,敌不过先皇的源源不断的新鲜女人们。   建平聪慧又敏感,后宫乌烟瘴气多年,她性格偏执也是正常。   建平给她倒了杯茶,“母后,知道人心险恶不是一件坏事。”   郑太后看着建平,在心里摇了摇头,女人太固执也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不是她性子急躁,替云家强出头,小鱼儿又岂会丢这么多年。   有一句话,她憋在心里多年,从不敢问出口,她一直想问:如果你知道云中晖会偷走你的女儿,你仍然会管他们的闲事吗?   人生没有如果,所以,每一个针对过去的“如果”都是毫无意义地自我鞭挞。   ……   云禧贡献了一个脑洞,获得了一上午的休闲,带着儿子又吃又喝,又有免费的笑话看,不亦乐乎。   下午,郑太后休息了。   云禧抱着熟睡地豆豆回了自家庄子。   她刚把豆豆放在炕上,云璟就闯进来了,“姐,姐,我来帮你干活儿了。”   豆豆被他叫醒了,睁开眼瞪他一眼,一转身把撅起来的小屁股对准了他。   云禧微微一笑,“嘘”了一声。   云璟有些讪讪,讨好地小外甥的腿上拍了两下。   孩子困,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云禧让王妈妈看着,姐弟俩一起出门,往后院去了。   云禧这里也有温泉,就在后花园。   面积不大,是由汉白玉做材料,砌起来的直径大约一丈的圆池子。   池子往左右各挖一条水道,进入两边的房间。   因为常年有热气蒸腾,房顶的木头破败得厉害,基本上不能用了,必须重新盖。   云禧走了一圈,计划修两个大池子,一个洗浴,一个游泳。   温泉没什么看头,云雾山松柏成林,倒是颇有些野趣。   姐弟俩闲着没事,沿着石头小径往上面走了走。   云璟折了一段柳枝,一边走一边比划学过的剑法,嘴里还道:“姐,你这个游戏太好玩了,大家伙儿都很着迷,你还有没有别的,我回去逗他们玩。”   云禧想摇头,但忽然想起一个慢综里有关于嘴巴“开关”的小游戏,便给他讲了一遍。   云璟笑得直打跌,连声道:“这个好,这个好,太有意思了,绝对能唬人,下回外祖母再让出主意,我就来这个。”   云禧点点头,正要说话,就听见下面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说道:“抢你姐姐的主意,去讨好外祖母,你羞不羞。”   “三哥?”云璟白了脸,“完了完了,他不让我来的。”说完,他后知后觉地抓住了云禧的手,“姐,三哥他是不是知道了?完了完了,爹肯定要罚我做功课了。”   这个傻弟弟诶。   云禧笑道:“放心吧,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   “真的?”云璟高兴了。   “真的!”云禧往下走了两步。   云琛从一块巨石后绕了出来。   “云小将军。”云禧打了个招呼,“来此有何贵干呢?”   云琛看看云璟拉着的那只白皙的手,“连声三哥都不叫吗,妹妹如此厚此薄彼,可真让人寒心。”   云禧笑了。   云璟待她是真的好,没算计,拿真心来亲近;云琛先考虑的是长公主,以及他自身的感受,她被有序地排在了后面。   真心当然要用真心来还。   有所保留,就用有所保留的方式同等对待。   根本无需自怨自艾,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她说道:“云小将军多心了,既然要保密,当然是生疏些好,以免露出行迹来。”   云琛忽然想起昨夜的对话了。   父亲说的是,云禧喜欢做大夫,所以这件事需要保密。   他说的是,不想母亲受伤害,所以这件事需要保密。   如果他是妹妹,听到阔别多年的哥哥这样说,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嗯……   云禧确实如外祖母所说,非常大度。   云琛只觉脸上发烫,赶紧转了话题,“我来看看妹妹,顺便看看庄子里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可惜父亲和小七已经捷足先登了。”   云禧笑道:“你能来我很高兴,大家一起爬爬山也是好的。”   云琛道:“好,一起爬爬山,多熟悉熟悉就亲近了。”   ……   云禧爬山时,季昀松正在西城兵马司,和常可进相对而坐,为寻找可靠的垃圾承包商而绞尽脑汁。   京城没有垃圾回收这一宗生意,又或者垃圾回收太不卫生,告示贴了两整天,一个上门打听的都没有。   事情预算的很好,却卡在开头上,这让二人颇为苦恼。 第99章 金子   常可进道:“不知东城那边如何了, 要不要打听打听?”   季昀松放下茶杯,“我们遇到的问题,他们一定也有, 不过, 他们有他们的优势, 派个会张罗的家生子就能把问题解决了。”   他抱歉地看向常可进, “说起来, 还是我连累常大人了。”   “这是哪里话。”常可进笑着摇摇头,“既然是试点,家生子儿就不是长久之计。”   的确如此, 试点之所以是试点,就是要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 才能试出个真章来。   弄虚作假得来的结果,绝是皇上想要的。   季昀松在心中暗暗点了点头,常可进虽老于世故,喜欢钻营,但做事很有成算。   他站了起来,“出去走走吧, 闷在屋里想肯定不成。”   常可进笑道:“好,小季大人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   季昀松思谋片刻, “就去秋硕街, 跟那些老掌柜们聊聊, 他们见多识广, 没准儿能聊出几个好主意。”   常可进穿上大氅, “我也早有此意, 走吧。”   ……   下午是秋硕街人流最大的时候, 家家户户都忙着。   二人在几个铺子外面张望了一下, 没有哪个掌柜是闲着的。   季昀松以为,回去也是没思路,不如在街上走走。   常可进附议。   二人便继续往前走。   快到德义堂时,常可见忽然咳嗽了一声,朝街对面扬了扬下巴。   季昀松往对面看了过去,只见季春景恰好从德义堂里走出来,旁边陪着胳膊上打夹板的周梓安。   这两人突然凑到一起,不得不让人遐想一二。   大约是心有灵犀,季春景也注意到他们了,与季昀松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隔着一个马路,季昀松都能感觉到他眼里的得意。   随后,季春景与周梓安说了句什么,周梓安的阴狠目光便也扫了过来。   常可进道:“我不认识这位季大人,周院使也没怎么见过面,小季大人不用顾及我。”   季昀松笑了笑,“我们也不熟,不用过去。”   二人继续向前走。   ……   周梓安道:“这位小季大人正得宠,可谓炙手可热啊,只可惜修养不怎么好,将来难成大器。”   季家的事他知道一二,便赤/果果地挑唆了一句。   季春景笑了笑,“毕竟是野生野长的,也是没法子的事,周老先生多多担待。”   周梓安的目光落到断臂上,恨恨道:“是啊,看在季大人的面上,老夫会多多担待的。”   云禧打的太狠,他有一片骨头永远长不好了,尽管问题不大,但针灸和写字都会受影响。   他不可能不恨。   季春景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   ……   常可进道:“看来德义堂难了。”   季昀松略略颔首,“也许吧,到底还是我连累常大人了。”   常可进笑了起来,“不瞒小季大人,我和东城兵马司的老郭也有矛盾。官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趟着走便是,走到哪儿算哪儿无须想太多。”   “常大人倒是看得开。”季昀松可不想趟着走,这桩差事干好了,他就能升迁了。有云禧帮他,一定大有可为。   常可进道:“不看开怎么办?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心想当兵马大元帅,现在还不是猫在兵马司里抓小偷?”   “诶哟,常大人,老长时间没见着了,一向可好啊!”一个穿着府绸短打的男子在街对面打了个招呼。   常可进朝他略略颔首,小声给季昀松介绍道:“这位叫金子,以前是这一片的大惯偷,前几年成家了,当了爹,金盆洗手当帮闲了,如今哪家有事就往哪家去,倒也有些势力。”   兵马司的人大多通盗匪,有时候就是同气连枝的关系,盗匪既是对手也是帮手,大家互相照应,各吃各的饭。   季昀松眼睛一亮,说道:“这件事可以同他谈谈。”   常可进一愣,“他?不……”他顿住了,“他人脉广,手底下有人,人性也不算太差,又有一定的威慑力。诶呀,小季大人这脑子转得快啊!”   “金子,你过来。”常可进朝那人招招手。   那人顿时一乐,脚下飞快地跑了过来,喷着酒气说道:“常大人有何吩咐?”   季昀松道:“我请二位喝杯茶吧。”   常可进对金子说道:“这位是小季大人,东阁侍读。”   东阁是内阁之一,京城的场面人都知道。   金子吓了一跳,赶紧说道:“不敢叨扰小季大人,常大人,在下这就走。”   常可进斥道:“你客气什么,让你喝茶,你就喝茶。”   “是是是。”金子连声答应,卑躬屈膝地跟着二人进了茶楼。   三人在二楼落座。   一杯茶喝了大半后,常可进开了口,“金子,今儿没少喝吧,有大买卖了吗?”   金子道:“没有,一直闲着呢。今儿是南城的兄弟请喝酒,那兄弟腿瘸很久了,想找个大夫给瞧瞧,让兄弟们想辙呢。”   常可进道:“怎么个意思?瘸了还咋瞧啊。”   金子一拍桌子,“谁说不是呢?但人家就说能瞧,说大夫就是咱西城的,非让小人帮忙,小人也不认识啊。”   常可进就看向了季昀松,“他说的是云大夫吧。”   金子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姓。”   季昀松道:“云大夫是内子。”   金子:“……”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季昀松,竖起三根手指指着房顶,“小人不知道,绝无冒犯大人之意。小人等会儿就去找他,不让他胡来。”   即便季昀松挑明了身份,金子也没把自己摘出去,这人确实讲义气。   季昀松和常可进对视一眼。   常可进道:“治瘸了的腿难,但赚钱却没那么难,这样的好事你想不想听听?”   金子狐疑地看着常可见,顺带着瞄一眼季昀松,小心翼翼地说道:“二位想让小人做告示说的生意?”   季昀松颔首,这人当偷儿这么多年,果然是个脑子灵活的。   “二位大人。”金子谨慎地观察着二人的脸色,吞吞吐吐道,“那个生意不好做吧。您看呐,粪肥有人收了,泔水卖养猪的了,剩下的就没什么了,还需要养大量的马车,谁做谁赔钱。再说了,又是人又是车的,小人也没那么大的本钱啊。”   常可进也这么觉得,所以他心里其实并不好看这项改革。   季昀松清了清嗓子,“车可以租,人不是有你那些兄弟吗?如果人手不够,还可以雇嘛。届时朝廷给一部分钱,个人家收一部分钱,你收的破烂家具、破旧衣裳也可以换钱。你只需要每两天收一次垃圾而已,谁说这个买卖就不盈利呢?”   金子见季昀松丝毫不摆官架子,胆子大了许多,“季大人,不瞒你说,这笔账咱们兄算过了,真不赚钱。就您说的破家具、破衣裳,根本没人买,扔都没地方扔。”   季昀松当初也提过类似的问题,云禧告诉他,破家具修一修、漆一漆,可卖到农村或穷苦人家去,也可以拆开卖木器行。旧衣裳也是,清洗干净后,或者卖二手衣服,或者处理成条,打成地衣或者炕席,一定会有销路。至于铜器铁器那就更不用说了,值钱得很。   他把云禧的话如实说了一遍,“这个买卖,不但你兄弟能跟着一起干,家里人也能一起干,大家一起赚钱,不也挺好?总共三个月,赔不上多少,但若赌对了,你不就有自己的营生了吗?”   “着啊!”金子兴奋地一拍大腿,“读书人就是脑瓜子转得快。”   “咳咳!”常可进咳嗽一声。   金子收敛了几分,“多谢季大人,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跟兄弟们商量去,明儿一早,成不成就给您回话。”   常可进道:“金子办事就是痛快,那就这么着了。”   “成成成。”金子也不耽搁,长揖两礼,撒丫子跑了。   常可进喝了口茶,“小季大人了不起,说得我都动心了。”   大户人家的地衣是西洋货,纯羊毛,一般老百姓买不起,但若用旧衣服来做,价格便宜,绝对会有销路。   季昀松自豪地说道:“这是内子想的法子。”   常可进道:“云大夫可真是了不起。这两日人不在家,小季大人孤身一人,过得可还好啊?”他调侃了一句。   季昀松摇摇头,不好,他过得很不好。   尽管他们没同床共枕,但她不在家,他就睡得不大踏实。   他第一次尝到了同时思念两个人的滋味。   ……   二人喝完一壶茶,就差不多到了下衙的时辰。   季昀松跑步回家。   常可进坐车跟在他身旁,笑道:“我说小季大人,你这是图啥,天天有车不坐,有小厮不用,苦行僧吗?别跑了,跟我上车得了。”   “不了。”季昀松拒绝,“内子说兄弟身体底子不好,多跑跑总归有点帮助。”   常可进便也罢了,道了别,关上车窗,独自回家了。   回到家,洗漱完,饭菜已经摆好了,主仆二人相对而坐。   小果子拿起筷子,嘀咕道:“小人想云大夫了,想豆豆了,想丁婶子了,想他们每个人了。”   季昀松夹了一块红烧肉,“明天就能把垃圾的事敲定了,后天我休沐,咱们也走一趟。”   小果子道:“那家里怎么办?”   昨晚上,他前半夜睡觉后半夜起床,满院子乱转,就怕有人伺机报复。   季昀松顿时觉得嘴里的肉没滋味了,“算了,等他们回来我再休沐。”   小果子虽然失望,但也没办法。   空院子还有门房照应呢,这么大院子一个人不留太冒险了。   主仆二人吃完饭,季昀松回房看书,小果子洗了碗就去睡了。   大约一更天左右,远近的狗叫了起来,此起彼伏。   季昀松想起了周梓安,心中不安,便披上棉袄,提着一盏灯笼大步走了出去…… 第100章 异常   上午的宴会只是开胃小菜, 晚上才是重头戏。   地点还在桂花园,亭台楼阁依旧,但氛围不一样了。   一盏盏精致的宫灯亮了起来, 树下、假山旁、屋檐下、温泉水上……   恰到好处的光, 照亮了一团团缭绕的水蒸气, 缭绕着, 蒸腾着。   花厅关了窗, 室内温暖如春。   伴随着悠扬的丝竹声,十几个宽衣广袖的美女们翩翩起舞。   云禧浅浅地饮了一口佳酿,捏起一瓣橘子放到豆豆嘴里, 说道:“宝宝,如此催眠的乐曲, 你还不睡吗?”   豆豆看得专心,摆摆小手,“不会!”   “不睡,不是不会。”云禧在他脸蛋上亲亲,“又是被自家儿子娱乐的一天。”   “汪汪……”外面的狗狂吠了几声。   豆豆一下子坐了起来,“汪汪!”   这两声不算大, 但因室内安静,几乎跟外面的一样响亮。   众人窃窃地笑了起来。   “汪汪汪……”狗叫声更大了, 仿佛在跟豆豆斗气。   “哈哈哈……”众人收不住了, 索性大笑了起来。   豆豆钻到云禧怀里, 指着外面说道:“尿尿。”   来之前他刚尿过, 所以, 他是想出去看看。   云禧同乐平长公主说一声, 娘俩穿好衣服就出去了。   外面的空气不比屋里面更好, 硫磺味很重。   云禧不喜欢, 也怕豆豆不适,就带着赵妈妈出了桂花园,往花园去了。   月色沁凉,但不够明亮。   游走的薄云被风吹着,像草原上被放牧的大片羊群。   “汪汪汪……”   “咴咴儿!”   马和狗的叫声彼此应和着。   云禧问:“出什么事了吗?”   赵妈妈解释道:“那是庄子里养的猎狗,凶得很,它们一叫,其他牲口就害怕。”   云禧“哦”了一声。   三人在花园里走了大约一刻钟,豆豆找不到狗便也罢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打瞌睡。   云禧就想回房间了,但又觉得不大礼貌——人家大领导一个没撤,她这个小喽啰先跑了。   走到出口时,她犹豫了一下,正要转身回桂花园时,就听身后传来了说话声。   “你感觉没,今天的水特别热,往日十桶准保差不多了,今儿不行。”   “我也觉得,而且味儿也特大,刺鼻子,上不来气。”   “可不是?真邪门儿了!”   “唉,赶紧多叫几个人,多抬凉水吧。”   ……   “汪汪汪……”狗子们又叫了起来。   “哎呀!”云禧想到了什么,拔腿就往桂花园跑,同时对赵妈妈说道,“可能要地震,就是地龙翻身,你快通知大家伙儿,早早准备,不要进屋,不要靠近温泉,以免被烫伤。”   “啊?地龙翻身?”赵妈妈愣住了,脚下也没动,小声道,“真的假的,万一不是,大家伙儿活干不成,客人们伺候不周到,一个月的月银可就没了。”   云禧正在狂奔,顾不上她说了什么,沿着来路飞快地进了大花厅。   进门后,她稳了稳,四下张望了一下。   云文洛正担忧地看着她。   云禧往他那边迈了一步,又停住了,随即快步走向云琛,“云小将军,可能要地震了,就是地龙翻身,你组织大家赶快离开这里,穿好厚衣服,到空阔的地方去。”   “什么?”云琛惊骇地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云禧语速极快地说道:“狗吠了,马叫了,温泉更热了,硫磺味更浓了。”   云琛旁边的一个青年说道:“狗和马一起叫不是庄子里常有的事吗?至于温泉,凉水加少了当然会热。”   云琛点点头,“云大夫可能不常来温泉庄子,这些事时常发生,不用过于紧张。”   云禧有些尴尬,也忽然不确定了,心道,还真是,万一自己真想错了呢?   可,真地震了怎么办?   她坚持道:“温泉水温升高不是我说的,是贵府的下人们说的,同样一桶热水,需要更多的凉水才能达到可以沐浴的温度。”   云文洛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说道:“‘牛马仰首,鸡犬声乱,既震验也’,云大夫所言或有道理,太后娘娘在此,一切以安全为上,去跟你母亲说一声,安排吧。”   他这一句让周围的年轻男子们骚动了起来。   “哗……”大花厅里一下子乱了。   云禧不敢耽搁,说道:“我要回庄子一趟,马上回来。”   云琛没有阻拦,派了两个扈从跟了上去。   云禧下午骑马回来的,就还骑马回去。   “驾驾,驾驾……”小豆豆也不睡了,坐在云禧怀里,跟着乱嚷乱喊,美得不行。   骑马比坐车快,不到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小庄子。   老王头和王有全正按照云禧的意思打家具,二人听见马蹄声,一起赶了出来。   老王头问道:“云大夫怎么突然回来了,出事了吗?”   云禧跳下马,把缰绳扔给王有全,“可能要地龙翻身了,让大家赶紧出来,牲口也放出来。”   “啊?”父子俩异口同声地惊叫一声,然后忙不迭地朝两个方向跑了过去,一个去找家里人,一个去牲口棚了。   云禧亲自去找丁婶子。   丁婶子还没睡,听见云禧的话了,正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云禧把睡着的狗儿用被子一卷,夹了出去,“带上孩子的衣裳。”   王有全已经把车马牵出来了,带到了院心的空地上。   王铁柱和王妈妈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   云禧吩咐道:“大家把水缸和吃食搬出来,即便这会儿不震,你们也不要进去,心存侥幸绝对要不得。我现在还要回长公主的庄子,不能照顾你们,你们一定不能受伤知道吗?”   老王头道:“云大夫放心,小人都明白,一定把大家顾好,你放心回去吧。”   “好。”云禧看看豆豆,“儿子,你是跟娘一起,还是跟丁奶奶一起睡?”   “娘。”豆豆搂着她的脖子不放。   云禧想了想,还是带上了,如果真地震了,人心惶惶,还是自己带着儿子更好。   她对丁婶子说道:“婶子看好狗儿,我带豆豆回去了。”   丁婶子松了口气,赶忙点点头--虽然他们肯定能照应得来,但万一出了岔子呢?   云禧上了马,带着扈从消失在夜色之中。   老王头感叹道:“云大夫是大好人。”   王家其他三人一起点点头。   丁婶子没吭声,她在担心自家孩子——这里离京城那么近,如果真发生了,京城也定然幸免不了。   云禧回到长公主的庄子时,一干贵人们已经被集中在仪门和二门之间的空地上了。   这里没有高的建筑,背风,且地界宽敞,放几十张椅子凳子没有问题。   算上侍从,大约五六十号人挤在这里,说话声虽然不大,却也堪称喧闹。   “云大夫,太后娘娘让你过去一趟。”一个宫女客气地说道。   “好。”云禧跟着她穿过人群,进到核心位置。   “居然回来了。”   “对呀,还以为闯完祸跑了呢。”   “别这么说,云大夫也是好意。”   “云四,你们都姓云,所以你才这么说吧。”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哪里翻身了,狗都不叫了好吗?”   “就是,太后娘娘和两位长公主都在,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啊。”   ……   云禧一来,议论声更大了,大家都想用合适的音量把自己的判断和责难送到云禧的耳朵里。   云禧有点慌,但她稳住了,如常向郑太后请了安。   太后娘娘道:“家里安排好了吗?”   云禧道:“感谢太后垂询,已经安排好了。”   太后娘娘点点头,“坐下歇歇,找个节目让大家玩玩。”   “母后。”建平长公主不满地叫了一声,“现下人心不稳,只怕没有心情玩。”   太后娘娘道:“那又怎样,总归小心为上,至于京里,云琛已经放了信鸽回去,那已经不是我们能担心的事了。”她拍拍云禧,“你想个法子吧。”   云璟凑了过来,“外祖母,小七会玩一个,您且瞧着。”   郑太后笑道:“好,外祖母看小七的。”   云璟让两只手呈喇叭形,“这个是开。”然后再让两只手交叉,“这个是关。”最后一手在上,一手在下,“这个是开还是关?”   他闭上了嘴巴。   郑太后道:“开?”   乐平也道:“开。”   云禧道:“关!”   云璟嘿嘿一笑,“云大夫对啦。”   郑太后不服,“这怎么可能?”   云璟道:“当然可能,就是关嘛,小七再来……”   这一次他把动作更夸大了,一手指天一手之地是“开”,一手指东一手指西是“关”,最后一手指南一手指北,问是开是关。   他咧着嘴大笑。   建平瞧他耍宝头疼,带着人走了。   她一走,其他人便也坐不住了,纷纷开溜。   云琛和云文洛假装没注意,专心致志看云璟彩衣娱亲。   一连玩了四五次,云琛掌握规律了,加入到云禧的队伍里来。   太后和乐平依然猜不对,不免有些心急。   乐平道:“本宫不要猜了,你个臭小子,快把方法告诉本宫。”   总也猜不对确实是郁闷事,郑太后也点了点头,笑道:“你再不说,哀家的血压都要高了。”   血压一词,她从云禧那里学来的。   云璟嘿嘿一笑,“秘密就在……”   脚下的砖地忽然震颤起来,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四面的屋瓦和墙瓦一起发出了“哗啦啦”的巨响。   “啊!”   “啊!”   内院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   “汪汪……”   “咴咴儿……”   狗和马再次叫了起来。   云琛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白着脸起了身,“父亲和小七顾好外祖母和姨母,我去内院看看母亲。” 第101章 松动   地面仍在剧烈地颠簸着, 这绝不是救人的好时机。   云文洛喝道:“不许动。”   云禧劝道:“这个时候最危险,走不快,跑不脱, 最好不要动。”   云琛担心建平长公主, 转身就走, 才走两步, 脚下一绊, 人就摔在了地上。   “小心!”云禧看得分明,几块整瓦恰好从房顶落了下来。   云琛向后一滚,瓦片纷纷落到地上, 摔得粉碎。   郑太后怒道:“你这孩子,你若有什么, 你母亲怎么办?”   云文洛也道:“这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吗!”   云琛坐着退后两步,讪讪地站了起来。   恰好,地震也停了。   云文洛摆摆手。   云琛如蒙大赦,飞也似地进了仪门,往内院去了。   云禧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干活了, 便抱着豆豆起了身,准备把他交给一个稳妥人。   郑太后道:“云大夫把豆豆给哀家, 驸马和小七也去忙吧, 把受伤的人都送到这儿来。”   云文洛躬身道:“是, 太后娘娘。”   云禧道:“七爷, 请通知一下, 不要走房檐下面, 以防落瓦。”   云璟跟上云文洛, 大声喊了一嗓子:“不要走房檐下面, 以防落瓦!”   嗐……云禧心里叹一声,都这么听话就好了。   她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道季昀松怎么样了,这个时间应该还没睡吧。   都是平房,只要没睡就能及时跑出来。   而且,房子是木结构的,比砖石抗震,即便睡了,也会安然无事吧。   因为担心,她感觉一颗心像堵在了胸口上,上不去下不来……   “云大夫。”沈轶忽然开了口,“你怎么知道要地震的?”   云禧回过神,把睡着的豆豆卸下来,交给李嬷嬷,“我并不确定要地震,只是根据那些异常情况猜测的。虽然有些冒失,但‘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事实证明,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云四心有余悸,“幸好我听云大夫的了。”   云禧朝她点点头,对郑太后说道:“太后娘娘,民女去取行医箱。”   郑太后点了点头,“带个人一起,快去快回。”   正院离此不远,几息就到了。   房屋主体还在,但碎瓦极多,耳房的一角似乎塌了。   挂在檩子上的宫灯还亮着,几个宫女鹌鹑似的缩在天井里。   其中一个捂着脑袋,一个按着肩膀,显然是被砸伤了。   上房隐隐有了火光。   云禧先去西厢,从净房端出一盆水,泼在贵妃榻的垫子上,然后拎着它飞奔至上房……   这里的确走水了。   倒了的蜡烛点燃了桌布,桌布烧掉了大部分,正在蚕食梨花木的八仙桌。   云禧把湿垫子压了上去,不到三息就灭了火。   她回到厢房,让宫女等在外面,从空间里取出止血散和纱布,以及一小瓶医用酒精和一小瓶生理盐水,再抱上两床被子。   出来后,她对几个宫女说道:“受伤的直接跟我来,没受伤的多拿几床被子给太后娘娘送过去,如果有开水和点心,也一并带过去。”   “是。”几个宫女有了主心骨,情绪上镇定不少。   回到前面,一干贵人们已经被麒麟军送出来了。   包括建平长公主——她额头上压着一张浅色帕子,帕子有一片的深色血痕,显见是被伤到了。   现场加了宫灯,亮如白昼,照亮了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   宫女拿来的被子分给了郑太后、豆豆,以及两位长公主。   云禧把自己带来的两张给了陆微和云四。   其他几个贵女眼巴巴、哆嗦嗦地看着,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云禧道:“为防有余震,大家忍一会儿。受伤的都到这边来,我给长公主包扎完就给大家包扎。我的止血散非常好用,我的手法也算麻利,大家完全不用担心。”   她的声音平静而又真诚,几乎瞬间就稳定了人心。   云璟站到云禧身边,“受伤的到我这边来。”说完,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建平长公主。   建平长公主朝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云璟放了心,声音都大了几分。   云禧带着药和止血散带到了,“长公主,民女先清理伤口,消毒很疼,您忍耐一下。”   “本宫不怕疼。”建平长公主略略低下头。   如果她信任云禧,那会儿就不会走,如果她不走,其他人就不会走,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受伤了。   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原因只在她!   “算了,本宫熬得住,你先给其他人治吧。”建平长公主抬起了下巴,“本宫心意已决,你去吧。”   云禧道:“长公主,这是您的庄子,他们是您的客人,您若没有了精气神,他们怎么办呢?”   郑太后道:“建平啊,你不要任性,云大夫说得没错,你就不要耽误时间了。”   建平蹙起了眉头,但不得不答应下来:“是,儿臣听母后的。”   云禧用生理盐水给她清洗了伤口。   伤口在额头上,从发际线的位置划下来,割开一条小拇指那么长的伤口,伤口不算深,皮肉上带着黑色泥垢,血已经不流了——这应该是被落下来的瓦片砸到的。   建平疼得直吸气,但也没喊出声来,只是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扶手。   云禧再用酒精杀毒,撒上止血散,最后用纱布包扎好,“伤口比较深,可能会留疤,洗脸小心一些,明天早上民女再换一遍药。”   建平又看看受伤的姑娘们,“本宫不怕留疤,姑娘们别留疤才是正经。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张罗。”   云禧道:“多谢长公主,民女需要大量的白开水。另外,如果庄子上的事情解决了,民女恳请长公主派人去看看周围的老百姓。”   “哎呀,可不是嘛。”建平长公主苦笑着摇摇头,“本宫竟忘了这个,微澜,你辛苦一趟,带人出去看看,把受伤的老百姓一并带回来吧。”   云禧这才看到,云文洛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受伤的下人。   郑太后连连点头,“云琛,让你的人也去几个,哀家这里不用他们。”   云琛躬身道:“好,外孙这就安排。”   云禧退了几步,朝其他伤者走了过去。   建平长公主幽幽说道:“多谢,你很不错。”   云禧转回来福了福,重新回到云璟那边。   排在第一个的是之前被云禧反击的贵妇人,她哭丧着举起左手,“云大夫,我的胳膊好像折了。”   云禧过去看了一眼,前臂明显变形,应该是桡骨远端骨折,“是折了,但问题不大,我让人去弄一副夹板,然后再正骨,您先等一等。”   贵妇人一听见“等一等”就本能地想要拒绝,但余光往身后一扫,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哪儿了,不敢造次,乖乖坐了回去。   云禧道:“谁伤得重先救谁,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一干人参差不齐地说道。   郑太后对建平长公主说道:“这丫头要是男子,太医院院使一职非他莫属。”   建平长公主微微点头,“确实很了不起,可惜了。”   乐平道:“能者多劳,这小丫头确实辛苦了!不过,依儿臣看,女人嘛,安安心心在后院没什么不好。”   建平点了点头。   郑太后意见正好相反,“哀家岁数大了,反倒羡慕她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乐平道:“估计只有季昀松那个赘婿能受得了吧,换一个男人只怕不成。”说到这里,她立刻加了一句,“儿臣没有讽刺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   郑太后冷哼一声,道:“季昀松是聪明人,反倒是哀家,养了两个蠢姑娘。”   乐平一缩脖子,笑道:“儿臣不过是喜欢玩闹多些,怎么就蠢了呢。”   建平无动于衷,“母后说的是我,事情到了今天,儿臣不得不承认,这位女大夫确实有不俗之处。”   ……   云宅还算□□,除墙倒了一半、瓦片碎了一地外,其他还好。尤其枯荣堂,它是后修的,差不多完好无损。   季昀松怕云禧的宝贝有失,把几件御赐物藏到了地窖里。   然后,他和小果子一人挂一把长剑上了街,打算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打眼一看,小果子的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泪花,“我的天,太惨了太惨了。”   南边的房子塌了一大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多处走水,浓烟滚滚而起,明火时隐时现。   哀嚎声顺着夜风吹过来,打着旋儿包裹了二人。   二人不寒而栗。   季昀松道:“我去找找止血散,你去街对面看看邻居。”   “好。”小果子答应一声。   二人各自转身,一个往回走,一个过马路。   “嗖……”一道铁器破空的声音从二人中间穿过去了。   季昀松顿觉头皮发麻,回手一捞,抓住同样回身查看的小果子,拖着他往胡同里跑。   二人速度不慢,穿过自家,拐进第一个防火夹道,一路向北,再向西,最后跳进一个塌了大半边墙的三进院落。   这一家也塌了不少处,院子里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   季昀松贴在墙边上,朝小果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小果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压住喘/息声,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胡同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粗嘎的声音说道:“人在这里不见的,要不要进去看看?”   又一个男声道:“你疯了不成,这是内阁罗大人的家。”   “擦,煮熟的鸭子飞了。”   “运气不好,走吧,日后再找机会。”   ……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季昀松松一口气,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他们的运气不错,竟误打误撞地来了这里。 第102章 捐款   小果子道:“松爷, 咱进去吗?”   季昀松摇摇头,“不大方便,我们这就走, 绕路回家。”   小果子不理解, “为什么, 里边还在哭呢, 万一出什么事, 不是正好可以帮忙吗?”   季昀松扶着墙,上半身探出围墙,左右看看, 率先跳了出去。   小果子只好跟了上去。   季昀松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继续向西。   钻出胡同后, 季昀松解释道:“这个时辰正是大家要睡没睡的时候,突逢变故,行止难免失当,万一看见不该看见的,我和罗大人都会尴尬。另外,罗大人背景不深, 做人做官都很谨慎,向来不吃溜须拍马这一套。我这么突然冲进去帮忙, 他会怎么想我?哦……刚地震完, 对受苦受难的邻居视而不见, 跑到上官家里来了?如果你是罗大人, 你怎么看这件事?”   小果子道:“不是遇到了歹人吗?”   季昀松道:“歹人呢?你哪里受伤了吗?”   “还真是!”小果子挠挠头, “如果这样, 这马屁拍得就有点儿响了。松爷威武, 如果是小人自己, 小人可能就冲上去帮忙了。”   “你去帮忙也不算错。”季昀松淡淡一笑,心道,因为你的血还热着,而我已经看惯了世态炎凉。   他现在只担心云禧和豆豆,如果必须还要担心几个,那就是季家老夫人,皇上,以及家里的几个下人。   其他所有,都不在他的心里。   小果子道:“不知道云娘子和豆豆怎么样了。”   季昀松坚定地说道:“她要忙的事情多,肯定不能早睡,以她的身手,没睡就是没事。”   此时此刻,他必须这样告诉自己。   二人说着话,往南边去了。   小果子问:“我们不回家吗?”   季昀松摇摇头,“现在回家不安全。我们先去南城看看情况,再往宫里走一趟,发生这等大事,皇上肯定要召集内阁。”   小果子竖起大拇指,“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南城的情况比西城糟糕得多,八成房屋倒塌,但因为地震时间较早,伤亡不算太大。   偶尔有埋了人的,街坊邻居就一股脑地赶去救了。   不少老百姓裹着被子站在胡同里、大街上,哭嚎声连成了片……   季昀松和小果子偶尔也去搭把手,多的也帮不上,抬抬檩子,搬搬大梁还是可以的。   赶到东华门时,二人头上、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泥土和血。   月正当空,差不多三更天了。   肃穆沉寂的东华门外一辆马车都没有,大门紧闭着。   小果子看了门口的两个卫兵一眼,用袖子擦了把汗,“看来松爷估计错了,宫里咱是进不去了。”   季昀松点点头,“那就回吧,去找常可进,组织人手挖人去。”   二人转了身,刚走一步,就听后面有人问道:“来人可是小季大人?”   季昀松唇角一勾,转身拱手道:“正是。”   说话的是东华门上的卫兵,那人说道:“陆大人说过,让你来之后,即刻赶去乾清宫。”   季昀松道:“是。”   他和小果子朝大门走了过去。   小果子道:“陆大人怎么知道松爷会来?”   季昀松道:“如果我能想到来宫里,陆大人如何想不到?”   都是当官的,思维就都差不多。   他敢保证,常似之、罗英杰等人早就到了。   侧门开了,季昀松路过时问了一句,“其他大人都到了吧。”   卫兵道:“内阁可能就差小季大人了吧。”   小果子就哆嗦了一下。   季昀松非但不担心,反而觉得迟到得恰到好处——刚刚的惊魂一刻总不能就这么算了,由皇上的人去查,肯定比报给顺天府府尹快多了。   不过……   他认为,此事多半查不出来,周梓安没那么蠢,其必定会两手准备:一,他死了,周梓安就赢了;二,他不死,就像他和云禧打断周梓安的胳膊一样,不了了之。   至于季春景,他根本没怀疑过,已经当了状元的人不会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   朝廷里的官员那么多,季春景的竞争对手又不只他一个,他杀不过来的。   二人跟着护卫一路到了乾清宫,小果子留在外面,与一干小厮混在一起,季昀松被小太监领进了正殿。   “啪!”嘉元帝一拍桌子,“朕在跟你们说赈灾,你跟朕说人丁税,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岂有此理!”   三十几个大臣跪在御案前,大气不敢喘一声。   季昀松轻抬脚,慢落地,悄悄跪在人群之外,静静思考赈灾的钱应该怎么办。   “季昀松!”嘉元帝早就看到他了,怒道,“你为何才来,才出去几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内阁了吗?”   季昀松磕了个头,“皇上,微臣遇袭了,逃走后,从西城绕到南城,转了一大圈,所以来迟了。”   “遇袭?”嘉元帝再拍御案,“一个二个,真是反了天了,让麒麟军彻查!”   “是。”一个穿着铠甲的将军答应了一声。   嘉元帝又道:“你居然去了南城,很好很好,快说,情况如何?”   这次天灾的等级不小,官员们安排一下家里就来了,外面具体情况只能参照自家和路上,南城的情况是刚才没有提到的,而嘉元帝最担心的就是南城。   季昀松道:“贡院一带和下洼胡同一带最严重,几乎倒了个九成九,其他地方八成房屋倒塌,微臣遇到十几家死人的,还有埋了没扒出来的,亡者不算多,伤者无数。”   “唉……”嘉元帝长叹一声,目光落在季昀松的头上和手上,“你辛苦了。”   季昀松道:“微臣不辛苦,老百姓辛苦了。”   嘉元帝道:“这是朕的罪过,但朕不会下罪己诏,当下的任务是筹钱,朕不想着解决民生,先想着责怪自己,那是昏君所为。”   他站了起来,“诸位起来吧,站着解决不了的问题跪着也解决不了,一起想辙吧。小季大人,国库不足以赈灾,你可有办法啊?”   季昀松:“这……”他的确思考了这件事,但这不是他该置喙的事啊。   嘉元帝当然猜得到他的想法,缓缓踱到他面前,“说吧,‘下兴亡匹夫有责’,你非但是‘匹夫’还是内阁侍读,有责任有义务为百姓主张。”   季昀松真不知道该说啥,大臣们的钱还不上来,现在谈税收又解决不了问题,他能有什么法子。   如果一定有,那就是云禧曾提起的一件事。   他胆战心惊地说道:“皇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微臣虽然贫寒,但愿替云大夫捐一千两银,如果皇上批准,微臣还愿意拍卖御赐之物,以尽微薄之力。”   “好!”嘉元帝抚掌喝道,“云大夫医者仁心,想必不会拒绝,拍卖是个好法子,让那些大财主多出点银子,朕准了。”   陆微立刻说道:“皇上,如果举全国之力,想必此灾能安然度过,老臣愿捐三千两。”   他这么一附和,常似之也反应过来了,当即表示也愿捐三千两。   二三十号人纷纷表态,这个两千,那个一千,还有捐五百的,十几息的功夫就凑了四五万两。   嘉元帝道:“朕开私库,捐一百万两。”他回到御案后,“陆大人,拟诏,号召附近四省支援京城,人力物力财力,三管齐下。”   陆微提醒道:“皇上,这个时候征劳役只怕……”   嘉元帝一摆手,“由工部拟算一下人手,按照正常市价给钱就是,着太医院建立救治点,全力抢救伤员,户部筹钱,刑部务必确保京城治安,军部搭临时帐篷,礼部吏部配合施粥,务必保证老百姓不冻死不饿死。”   “是,皇上圣明!”重臣齐声喝道。   “朕不圣明,朕若圣明,国库就不会捉襟见肘,秋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嘉元帝逼视常似之等人,“夏汛一来,朕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惨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还是你们觉得,朕要是亡了,你们还能再保一个?”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诛心,一干反对派大臣各个额头见汗,瑟瑟发抖。   “哼!”嘉元帝冷哼一声,收回视线,“摆驾,朕要出宫,诸位大人们,请吧。”   宫里建筑大多安然无恙,后宫问题不大,有皇后操持,锦衣玉食,他没什么可操心的。   郑太后那里,他已经派人出城去接了,至于是不是安全,会不会出事,他现在顾及不到了。   六部的人都有专职,自去忙碌了。   陆微、常似之等阁老要去拟嘉元帝刚刚定下的几条旨意,使其具体化,再下发。   所以,跟着嘉元帝的就是季昀松、季春景、古俊祥等人。   古俊祥瞄一眼走在前面的嘉元帝,凑到季昀松身边,“小季大人没受伤吧。”   季昀松道:“没有,对方射箭时我刚好转身,差不多擦着后脑勺过去的。”   侯大人也上了前,“看见人了吗?”   季昀松摇摇头,“对方箭术很高,我又不知对方在哪儿,不敢冒险,当时就跑了。”   古俊祥点点头,“合该如此。”   季春景忽然开了口,“是不是盗匪所为呢?小季大人有御赐之物,资财颇丰,人口又少,正是盗匪的最佳目标。”   这句话非常耐人寻味。   季昀松原本是穷书生,从季家净身出户,除皇上和太后的赏赐外,没有额外收入,哪里来的一千两呢?   医馆吗?   如果医馆这么赚,京城的大夫们早就富得不能再富了。   如果他没钱,打肿脸充胖子也没关系,但他连累所有内阁人员跟着捐钱,就很讨人厌了。   季春景德行不行,脑子绝对不错,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把季昀松架到了火上。   即便是五百两,也绝不是小数目。   好几个官员趁着夜色朝季昀松翻白眼。 第103章 余震   季春景的话, 在季昀松意料之中。   他进入内阁时间最短,人缘不好,如今他带头捐款, 得了皇上的青眼, 其他人除掏腰包外, 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人家不讨厌他才怪呢。   不过没关系, 做个孤臣没什么不好, 结党营私的官员向来没有好下场。   季昀松道:“季大人的结论下得如此之快,是拍脑袋拍出来的吧。敢问,哪个盗匪会杀一个已经离开家的人, 他脑袋进水了吗?还是,他想一直鸠占鹊巢呢?”   他这话同样一语双关。   别人或者不懂, 季春景却是一清二楚,他干笑两声,“原来已经离家了呀,小季大人没说清楚嘛。”   季昀松道:“是么?在下建议季大人下次问问清楚,以免贻笑大方。”   季春景冷哼一声,没再说话。不管怎样, 季昀松已经失了人心,他的目的达到了。   一行人从左掖门出去, 官员们的一干马车停在了门外。   皇上的銮驾一骑绝尘, 其他官员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季昀松没带马车, 只好眼睁睁看着同僚们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离开。   小果子愤愤道:“挑拨离间的狗东西。”   季昀松不以为然, “一个人不能想着讨好所有人, 能讨好所有人的, 也绝不会有大出息。我有皇上看重足矣。”   “小季大人, 你的车呢?”古俊祥的圆脑袋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   季昀松道:“当时只顾着逃跑, 没有驾车。”   古俊祥招了招手,“一起走,上车。”   主仆二人上了他的车。   季昀松先道了谢,笑道:“在下抢了古大人的风头,又逼着古大人捐款,古大人不恨在下吗?”   古俊祥让小厮倒两杯茶,给季昀松一杯,“小季大人太小看我了,区区五百两,还不足以让我放弃巴结皇上身边红人的机会。”   小果子:“……”虽然这位大人说得对,但他还是觉得这位大人太直白了。   季昀松道:“古大人真乃真人也,在下佩服。”   古俊祥笑眯眯地品了口茶,“我喜欢当真人,却不喜欢真小人,多谢季大人口下留德。”   季昀松捏起茶杯,“古大人多心了,皇上圣明,真小人进不了内阁。”   “是吗?”古俊祥朝季昀松眨了眨小眼睛,“只怕未必吧。”   小果子有些发懵,他不知道这位说的是季昀松,还是其他人。   他在心里说道,聪明人的世界太难了,处处哑谜,处处陷阱,一不小心就掉阴沟里了。云大夫说得对,还是当个大夫好,治得好就治,治不好让人另请高明,简单明了。   皇上急,马车走得也不慢,很快就出了宫城的范围,进入钟鼓楼所在的中央大街。   到这里之后,车速慢了下来,有侍卫去看钟鼓楼的毁坏程度。   西边塌了一角,问题不大,但也触目惊心。   街两侧的建筑坏了五成,已有商家带着伙计抢救货品,看守铺子了。   两家铺子走过水,已经熄灭了,废墟上冒着屡屡黑烟。   街道上瓦砾成片,车辆只能从只能从中间经过,车轱辘碾压碎瓦的吱嘎声让人齿冷。   马车一路向南,眼见着坍塌的建筑开始多了起来,无家可归的老百姓披着被子,失魂落魄地坐在街头。   哭声随风飘荡着,仿佛一瞬间入了鬼城。   古俊祥叹了一声,“我似乎知道你为什么捐一千,又搞什么拍卖了,确实太惨了,不过……”他迟疑一下,还是调侃了一句,“你家云大夫不会轰你出来吗?”   小果子不客气地白他一眼。   季昀松道:“应该不会,如果她在,不但捐钱,还会捐人吧。”   “哈……”古俊祥想大笑,忽然意识到氛围不对,立刻捂住了嘴,伸出手点点季昀松,“小季大人,阴险啊,我这要是笑出声,明儿就得被皇上踢出内阁。”   季昀松拱了拱手,“那可太好了,我惦记古大人的差事很久了。”   “你想得美呢,我……”   “咴咴儿!”马忽然停下了,嘶鸣声此起彼伏。   随即马车又颠簸了起来。   古俊祥脸色一白,“完了,居然又来了。”   季昀松的表情也严肃了许多,“南城倒无所谓,只怕东西城要增加伤亡了。”   三更时分,天气又这么冷,大家觉得震完了,难免会疏忽大意。   几句话的功夫,余震震完了。   再看外面,完好挺立的房屋已经没有几幢了,哭嚎声明显又大了起来,其中几个女声有声嘶力竭之势,听着格外刺心。   季昀松又想起了云禧和豆豆,担心在心里翻滚着,恨不得立刻抛下这一切,赶去永固县。   “下车,下车。”带刀侍卫在外面喊道,“所有人下车,马上参与救人。”   古俊祥道:“不知道家里怎样了。”他挪了一下肥胖的身子骨,灵活地下了车,吩咐小厮,“你回家看看去,速去速回。”   季昀松只觉心口一疼,哑然道:“怎么办,我出不了城啊。”   小果子想安慰,但他的心里也不舒服,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古俊祥道:“小季大人下来吧,你当皇上不操心宫里吗?担心也忍着吧。”   ……   建平长公主的庄子,热闹得像菜市场一样。   “得着听云大夫的了。”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谁敢不听啊。”   “这话没错。”   “年岁不大,懂的挺多。”   “唉,不知道家里怎样了,这要是直接回房睡了,不堪设想啊。”   “谁说不是呢?天一亮我就回家,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   云禧处置完庄子里的人,搬到大门外,同方御医和楚御医一起,给老百姓处理伤口。   附近有个大镇子,镇子上住的大多是建平长公主的佃户。   云文洛和云琛的人出去走一趟,带回来几十个,外伤的,内伤的,骨折的,年老的,年幼的,不老不幼的,什么样的状况都有。   两位御医的徒弟先给病人分了类,他们按照伤情轻重、年纪大小的顺序挨个医治。   “大夫,我不行了,这里疼,肚子也疼。”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捂着右腹部,艰难地移到楚御医这边。   楚御医的徒弟说道:“肚子疼没法包扎,等着吧。”   云禧闻言蹙起眉头,把伤者的脑袋包扎完,说道:“你过来,我给你看看。”   正等着包扎的老百姓不干了,“大夫,小人的脑袋上还冒血呢。”   云禧道:“我先给他看,你稍等一下。”   那汉子见她年轻,犹豫片刻,但还是过来了。   扶着他的年轻人哭道:“大夫,我爹救我时,被掉下来的檩子砸到了。”   云禧在汉子的右上腹轻轻地叩了叩,“疼吗?”   “疼,疼啊!”那汉子的脸色更白了。   云禧轻叹了一声,“那檩子很粗吧。”   年轻人大哭起来,“大夫,我爹还有救吗?”   云禧犹豫着,她不确定患者的心理承受力。   那汉子顿时明白了,面色明显蒙上了一层黑灰,呐呐道:“不过是砸了一下而已,怎么就该死了呢?日子虽苦,可还总是有奔头的啊,孙子们还没长大呢。”   “呜呜呜……”年轻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御医的学徒不忍心,“师父,您老有办法吗?”   方御医问云禧,“内伤?”   楚御医也看了过来,“那好像是肝脏的位置。”   云禧道:“肝脏破裂了。”肝脏破裂,必须手术,而且,即便她会做手术,也未必能救得了他。   方御医就瞪了学徒一眼。   云禧摇了摇头,“对不住,实在救不了你,你老有什么就早早安排下吧。”   对方既然猜到了,她就只能实话实说,在这个时代,安排好后事,从容地走,对儿孙们有好处。   云文洛抹了把脸,对身边的长随说道:“送他们父子回去吧。”   喧闹的人群因此安静了不少。   这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让云禧感到无能为力的人。   她心里极不舒服。   云文洛道:“这不是你的错,你看看,那么多人都是你一手救治的,你做得足够好了。”   楚御医点点头,“老朽自愧不如,云大夫不必为此自责,我们的确是大夫,但也仅此而已。”   方御医也道:“医者仁心,云大夫当得起这四个字。”   他总算说了一次人话。   “嗐……”云禧开了口,“我都知道,但我还是难过。”   等着的老百姓说道:“大夫,你可别难过了,好好给小人包扎,小人不想死。”   云璟瞪了他一眼,“你离死还远着呢,要不要小爷送你一程?”   那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废话了。   此事很快传进了大门内。   郑太后说道:“大夫责任重大,别说她一个孩子,便是哀家也受不了。”   乐平长公主道:“云大夫这是何苦呢?”   建平长公主点了点头,“这么一看,她确实有几分本事。”她挥手叫来一个大太监,“三件事,一,你去筹些粮食准备施粥;二,派人查查镇上总共死了多少人,都是多大年岁;三,顺便再看看,那人是不是真的会死。”   大太监应一声,即刻去办了。   郑太后摇了摇头,“你这孩子,疑心还不小。”   建平长公主道:“说不定只是扭伤腰腹而已,谁知道呢?母后莫生气,如果那人真的死了,儿臣定待云大夫如上宾。” 第104章 转变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 公鸡照常打了鸣——方圆几十里,鸡叫声此起彼伏。   田野里,远山上, 雾霭蒙蒙。一棵棵大树矗立其中, 笔直遒劲的枝干撑起了一片片柔软, 有点像棉花糖。   大自然总是美好的, 即便在带给人类无穷无尽的疾苦后。   云禧给最后一个年轻人包扎好伤口, 直起腰身,轻叹了一声。   云璟心疼地问道:“累了吧。”他陪了她一宿,两眼同样熬得通红。   云禧道:“还行, 走吧,我们进去。豆豆该醒了, 那小子见不到我会哭的。”   云璟扔下裹在身上的被子,起了身。   姐弟俩一起进了大门。   后半夜,云文洛把所有马车赶到空阔地,太后、长公主等人都上了车,总算踏实地睡了半宿。   豆豆跟李嬷嬷睡的。   姐弟俩找过去时,小家伙正在吭哧吭哧地酝酿情绪, 准备大哭一通。   云禧循着声音打开车门,把小家伙包在被子里抱了出来。   李嬷嬷还在睡着, 鼾声阵阵。   “娘。”小家伙委屈地叫了一声。   “嘘……”云禧在他脸蛋上亲亲, 抱着他往内院去了。   一路上可谓断壁残垣, 比之昨日, 简直天壤之别。   豆豆惊讶极了, 大眼睛瞪得溜溜圆, 一会儿指指倒塌的房子, 一会儿指指拦路的围墙,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云禧道:“房倒屋塌,昨天晚上地震了,地震,豆豆明白吗?”   豆豆若有所思,“地,震。”他把这两个字说得很标准。   云璟摸摸豆豆的脸,打着呵欠说道:“还是当小孩子好。”   云禧笑笑,“我也觉得。”成年人虽然自由,但痛苦也多。   云禧住的西厢房的后墙塌了,露出一个大洞,但柱子牢固,房顶无虞。   三人找来水盆洗漱一番,云璟去找地方补眠,云禧则独自骑马回了自家庄子。   “云大夫,你回来了!”王妈妈正在泼水,高兴地大喊了一声。   “大家都没事儿吧。”云禧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扔给王铁柱。   “没事没事。”王妈妈一家都在这里,又没有伤财的烦恼,心情还算不错,笑道,“大家半点事没有,倒是云大夫辛苦了。”   王有全半夜时去过长公主的庄子一趟,知道云禧一直在忙。   云禧看着眼前这片七零八落的建筑,“心不苦,命苦。”   “唉……”王妈妈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一天没住过呢,倒了!”   “算了,不想了。”云禧搓搓脸,“王妈妈带会儿豆豆,我要睡会儿了。”   她把豆豆放在学步车里,蹲在地上说道:“豆豆乖,跟王妈妈一起玩,娘要睡一会儿去。”   豆豆伸出小手,摸摸她发青的下眼袋,“娘娘乖。”然后,他驾着学步车,撒着欢儿地往王铁柱的方向去了。   王铁柱正在喂马。   云禧苦笑着摇摇头,嘱咐道:“可以看马,但不能太近。”   王妈妈拉住那头脱缰的小野马,笑道:“云大夫放心吧。”   云禧对她还是放心的,又跟正在熬粥的丁婶子说一声,上了自己的马车……   不知过了多久,云禧被叫醒了。   丁婶子见她似醒非醒,怕吓着她,压低声音说道:“云娘子,云七爷来了,说是马上回京。”   “哦……”云禧很困,但她更惦记季昀松,抻了个懒腰,“一起回吧,这里应该顾不上了。”   丁婶子有些黯然,“不知道家里怎样了,只怕回去也是没地方住。”   “嗐,不想那么多吧。”云禧不想让情绪陷入担心和悲苦之中,赶紧下了车,“朝廷不会不管,一定会没事的。”   云璟抱着豆豆过来了,说道:“估计外祖母已经出发了,我带了两辆空车过来,等下跟你们一起走。”   ——雇来的车昨天就回了,云禧这边车不够了。   “雪中送炭,正好够用。”云禧对王有全说道:“收拾东西,只带有用的,没用的随便找个地方存着吧。”   老王头问:“小人的工具还是带回去吧。”   云禧道:“必须带回去,家里也不会比这好多少,都用得上。”   于是,吃食、被褥等东西,重新打包齐整,跟着云禧一家回了京城。   一路所见,俱是房倒屋塌,好多家大门外都挂了白幡——那是家有丧事的象征。   来时打尖的地方都已不复存在,车队只能在一处小河沟旁停了下来。   麒麟军的人提早通知过云禧,说太后娘娘要在这里休息一下,吃饭饮马,半个时辰后出发。   云禧下车看了看水质,水是清澈的,鱼虾都有,可以饮用。   她让王家父子打些柴草,就地起火,做了一大锅热粥——粥里放了红色的腌肉肉丁,绿色的白菜叶子,还打了些鸡蛋在里面,是一锅香喷喷的蔬菜粥。   云禧给干净的小铜盆盛满,交给云璟,“你走一趟,请几位长辈尝尝。”   云璟有些为难,“不用吧,这么粗糙的东西。再说了,母亲若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又要不高兴了……啊,她不是对你不高兴,是男女大防让她不高兴。”   他是云文洛派来的,长公主不知道他在云禧这里。   他说的乱七八糟,但云禧听明白了,“粗糙是粗糙了点,但让到是礼。我走一趟,你先吃饭。”   云璟如蒙大赦,高高兴兴地回了车上。   云禧抱着饭盆去找郑太后。   郑太后和两位长公主在一起,母女三人正就着从庄子带出来的茶水,啃着干巴巴的小点心。   长公主的人不可能不会做粥。   云禧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不是她的粥做法粗糙,而是外面的水质、食材不是精挑细选,所以这些锦衣玉食的人不吃。   这还让到是礼吗?   可来都来了呢。   云禧尴尬地笑笑,“民女做了些粥,不知……”   “放这儿吧。”建平长公主发了话,对一个女官说道,“正好把那两盘点心让云大夫带回去。”   云禧有些意外,却也没表现出来,躬身谢过,告辞离开了。   粥被端上了小几。   乐平看着这盆花花绿绿的粥,蹙了蹙眉头,“这是什么,让李嬷嬷她们分了吧。”   “哀家要吃。”郑太后扔下手里的点心,“云大夫说过,煮熟了就干净了,哀家也尝尝民间的滋味,盛半碗吧。”   乐平还想劝阻,“母后……”   建平接过女官递过来的碗,亲自给郑太后盛了半碗。   乐平“啧”了一声,“长姐这脸变得可够快的。”   建平道:“我说过,那人若是死了,我就待云大夫为上宾。”   乐平摇摇头,对郑太后说道:“人家治好那么多病人,长姐偏不信,死一个她就信了,这是什么道理呢?”   建平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见到再信是我一贯的做法。另外,她能治好人,也能坦然接受她有无法治愈的病人,不惧不避,这很让人敬佩。”   郑太后笑了,“我儿这话说得对,能接受成功也能接受失败的人,确实很了不起。”   说完,她喝了口粥,连连点头道,“滋味不错,你们也吃一点。”   ……   云禧回去的时候,云文洛和云琛也来了,父子三人一人一把勺子,正在分食剩下的三分之一菜粥。   云文洛道:“还是吃饭舒服,丁妈妈的手艺不错。”   云琛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们可能没吃饱,等会儿我去取些点心来。”   云禧道:“不用,长公主送我两盘,应该够了。”   无论如何,这位长公主能主动送她两盘点心,就说明她的医术得到了认可,她很开心。   ……   下午申时过半,车队回到了京城。   大家在南城门散开,各自回家,云禧也不例外。   路上还好,云禧没怎么担心季昀松,一到这里,心脏好像不受控了,“咚咚咚”跳得厉害。   丁婶子也是如此,一过城门口,眼泪就止不住的流。   云禧也不劝,只是让王有全绕了一下,送他们祖孙回家。   南城太惨了,几乎没有完好的房子。   静宁街也是如此。   丁婶子很快就从街头上找到了亲儿子。   她是有福之人,除了大儿媳的脑袋被砸出血、大孙女崴了脚之外,其他人完好无损。   云禧顺便打听了一下,南城的伤者多,亡者少。   皇上从宫里出来,在四城走了一遍,太医院的人也下来了,但干活的人少,伤者太多,得到及时救治的人并不多。   医馆和药铺无法营业,基本上没人管老百姓的死活。   云禧有些心焦,但也无能为力。她做的止血药有限,即便有,也早就用光了,只能先回家。   ……   “云大夫,咱们的枯荣堂没倒!”王有全高兴地说道。   云禧问道:“松爷在吗?小果子在吗?”   王有全加快了速度,“外面有好几辆马车,门也开着,里面好像有人。”   “好几辆马车?”云禧探出头,“好像是季家的马车,他们来做什么?”   马车很快就到了门口,王有全喊了两声“吁”,把车停下了。   季昀松从里面飞奔出来,“云禧,豆豆!”   他身后跟着同样兴奋的小果子,“云大夫,小豆豆,铁柱……”   太好了,胳膊腿都健在呢!   云禧放了心,喜滋滋地抱着豆豆下了车。   豆豆朝季昀松招招小手,“爹爹!”   “诶!”季昀松答应一声,一把将娘俩一起抱住,随即立刻放开,“你们娘俩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云禧正要说话,就见季广安和季春景先后走了出来,脸色顿时一沉,“他们来做什么?”   没等他回答,季春景勉强挤出三分笑意率先开了口,“云大夫,家母头部重伤,肯请云大夫移步晋安侯府,给家母诊治诊治。” 第105章 马氏   云禧:“……”她看向季昀松。   季昀松道:“他们非要等你, 我也没办法。”   这就是已经拒绝过的意思了。   云禧松了口气。   季广安怒道:“明昱,那是你母亲。”   季昀松道:“她或者是我的母亲,或者不是, 而且, 您别忘了, 我只是个赘婿。还有, 我母亲身边的人一度想要害死云大夫, 这件事证据确凿。”   季春景道:“秦妈妈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样?”   云禧道:“秦妈妈为何要害我?贵府又为何急忙忙地弄死秦妈妈?大家都不是笨蛋,掩耳盗铃的话就不必说了吧。”   季春景和季广安对视一眼。   季广安继续针对季昀松, “明昱,无论如何, 那都是亲生母亲,你应该知道见死不救的后果。”   “哈~”云禧冷笑一声,“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季家所谓的亲情,不过是道德绑架罢了。我可以去,但既然是重伤,就不一定能治好, 会诊是必须的。这位季大人,快去请人吧, 那是你的母亲, 这点儿事你不会做不到吧。”   季春景为难地说道:“云大夫, 如果是平常你不说我们也会那么做, 但眼下城中伤者太多, 所有御医都忙着, 季家已经请了一次, 再请未必会到。”   他说的也是实情。   云禧犹豫了。   她不去, 季昀松就是不孝;她去了,就是既伤原主,也可能伤害她的将来。   不过,请个不懂医的人做个见证也未尝不可,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涉及到晋安侯府,哪个会管这样的烂事呢?   季家请的,肯定向着季家,以季昀松的地位也请不来像样的人。   季昀松也在纠结,他不想云禧去,但云禧不去,对他的未来一定有影响。   云禧也是一样,医者仁心,对病人见死不救,对赘婿的母亲见死不救,这将是她的行医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哒哒哒……”明秀街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几个人一起看了过去,只见云琛带着云小一和几名麒麟军疾驰而来。   “吁吁……”云琛下了马,“小季大人,听说你在此地……哟,二位季大人也在?”   云禧福了福,“云小将军,二位季大人邀民女去家为季二太太疗伤,因着一些旧事,民女不好单独前往,如果云小将军有空,可否……”   季昀松惊讶地看着云禧,心道,难道兄妹俩相认了?   季春景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云大夫,这怎么成?云小将军是来查案的!”   云禧吓了一跳,“查案,查什么案?”   季昀松解释道:“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朝我射了一箭。”   “哦……”云禧又松了一口气,既然季昀松好好的站在这儿,那必然没什么大事。   “真是胡闹!”季广安脸色铁青,“云大夫,你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咱们也不会埋怨,搞这些做什么?”   云禧摆摆手:“季大人此言差矣,谁不知道季昀松是被晋安侯府赶出来的?一个不小心,我和明昱就可能身败名裂了,绝不能等闲视之。”   云琛思索片刻,说道:“走一趟也不是不行,小季大人有意见吗?”   季昀松如释重负,拱手道:“下官没有意见,麻烦云小将军了。这边线索不多,只有射到屋子里的一支羽箭。”   云琛道:“你把箭给他们,说一下射过来的方向,其他的明日再说。我先去看看病人,季二太太是我三妹的婆母,都是姻亲,理应过去看看。”   季昀松就把事情交代给小果子——他二人已经复盘过了,而且找到了刺客的大致藏身地点。   云禧也把豆豆交给了王妈妈和丁婶子,同季昀松、云琛一起赶往晋安侯府。   ……   晋安侯府的旧房子倒得差不多了,十几个工匠正在修补勉强挺立着的正房。   马氏被安置在花园深处的一座新房子里。季家的人大多聚在此处,虽然不吵闹,但也是乱糟糟一大堆人。   马氏伤在头部,据说是二震的时候被檩子砸到了。   眼下虽醒了一回,但恶心、呕吐、反应迟钝、不记得人了,偶尔还有癫痫发作。   鲁御医已经看过,开了些金疮药,留下一个镇静安神、活血化淤、醒脑开窍的方子。   云禧进去时马氏还在睡着。   她让婢女点了两盏蜡烛,扒开头发,仔细看了伤口。   伤口在后脑偏上的位置,颅骨内陷一寸有余。   她说道:“这一处属于粉碎性骨折,内陷程度较大,肯定会影响到相应的功能神经区,恶心、呕吐等症状都是脑震荡的表现。反应迟钝,说明大脑受损严重,鲁御医开的药是对症的。以现在的行医水平,只能保守治疗,任谁来都没有办法,先静养吧。”   季广安问:“她会死吗?”   季春景盯牢了云禧。   一旦人死了,季春景就要守孝三年,内阁就白进了。   这才是他们不要脸皮,也要逼着云禧给马氏看病的原因。   云禧道:“这种程度应该不会死,但能好到什么程度不好说,病程会很长,颅骨很难复原,就……小心伺候着吧。”   她有手术的能力,但没有手术的条件,着实无能为力。   季广安和季春景同时松了口气。   但一直安安静静的季云氏似乎不满意,忽然开了口:“听说云大夫治好了陆五,婆母不过外伤而已,怎么就难了呢?”   这是不想伺候的意思吧。   季昀松淡淡一笑,问季春景:“你与周梓安不是关系不错吗,不如请他来看看?”   季春景心里有气,但又不能朝季云氏发,窝着火说道:“请过了,周院使的右腿骨折,来不了。”   “哦……”季昀松点点头,“原来如此,也算福大命大了。”应该砸死他的。   季云氏哀求地叫了一声:“三哥!”   云琛道:“昨夜,云大夫救了永固县三百四十二人,一直忙到天亮,全部是陌生人。她若能救季二太太,绝不会袖手旁观。”   季云氏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这就是云禧叫来云琛的目的。   有他在,有鲁御医的诊断,任谁都说不出话来。   季春景忍着一股火把三人送出侯府,回来后,没去看马氏,而是直接进了破败的内书房。   小厮战战兢兢地跟了进来,说道:“三爷,这里不安全。”   季春景回身踢他一脚,“怕死就滚出去!”   小厮吃痛,麻溜地出去了,还妥帖地关好了门。   季春景坐在书案后,盯着写好的条陈越看越气,怒道:“写这些还有什么用?一条用不上!走了那么多家,做了那么多功课,全被一场地震毁了,我这是枉做小人!”   “胳膊能拧过大腿吗?我倒要看看,今后谁还敢硬着脖子说‘我就不要变法’。”   “他娘的,谁都别想左右我,我他娘的就做墙头草,那边好我就哪边倒。”   他抓起条陈“咔嚓咔嚓”撕了个粉碎,使劲一扬……   隔了片刻……   “唉。”季春景长长地叹了一声,情绪和缓不少,“既生瑜何生亮呢?”   “三爷,老侯爷有请。”一名婆子战战兢兢地禀报道。   “知道了,嘶……”季春景踹了一脚桌脚,却踹到了大脚指头,疼得直吸气,“又叫我做什么?你找季昀松去啊。”   他坐回椅子上,脱掉鞋子,一边揉脚一边自语道:“他长得比我好,个头比我高,脑子比我活,就连入赘的女人都比我娶的更优秀。我怎么这么背时,那个贱妾当年为何不直接弄死他,头发长见识短的废物。”   “三爷?”外面的婆子提高了声音。   季春景没好气地踩上鞋子,“来了!”   一开门,他就换上了一张平和的脸,还朝婆子笑了笑,“走吧。”   老侯爷在花园的帐篷里,世子季广成和季广安都在。   老侯爷问道:“云三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你觉得他为何会来?”   季春景说道:“也许,他怀疑我们季家要对老四不利吧。”   老侯爷摇摇头,“他没那么蠢,怀疑的定是周梓安,这件事你不必心虚,坐吧。”   “是。”季春景在一只绣墩坐下,“那祖父认为是……”   老侯爷沉吟片刻,“老夫还是觉得云禧可能与云家有关,唉……即便有关系,也与我季家无关了,罢了,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季广安双臂环胸,“以儿子看,变法一事咱家不宜插手太多。三侄儿已经进了内阁,只要能保住他,将来咱家就吃不了大亏,随大流呗。”   季广成道:“二弟说得对,是这个道理,眼下以赈济灾民为主,观望观望再说。”   老侯爷点点头,“虽然老夫也是这个意思,但还要看常大人他们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不是我们说不干就能不干的时候了。” 第106章 争抢   云禧三人回到枯荣堂。   小果子把接待室收拾出来了, 烧好开水,就等他们回来了。   云琛在沙发椅上落了座,“这房子倒是结实。”   季昀松道:“几面墙都有开裂了的地方, 但还不至于倒, 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云琛叹了一声, “除皇宫外, 很少有不倒的房子, 你们这儿已经很不错了。”   “的确如此。”季昀松点点头,他这两天走遍了西、南、东三片城区,不管贫穷还是富贵, 灾难都是一样的。   “这次遇袭,你有怀疑对象吗?”云琛忽然转了话题。   “没有。”季昀松答得非常干脆。   “不怀疑周梓安吗?”云琛挑了挑眉。   “没有证据, 我只听到了两个凶手的声音……”他把详情讲了一遍。   “看起来很像打击报复。”云琛意有所指。   云禧插了一嘴,“如果是周梓安,那也不过是丧心病狂罢了。”   什么打击报复,她才不会承认那件事是她做的呢。   云琛直视她,“周梓安遇袭一案是皇上亲自问的,已经排除了小季大人的嫌疑。”他站了起来, “如果此案确系周梓安所为,那他的确丧心病狂。”   他这话信息量有点大。   云禧心里惊讶极了, 她拼命忍住看向季昀松的想法, 笑着说道:“一个太医院院使而已, 皇上居然亲自问案了, 可他非但不感恩戴德, 还要报复无辜之人, 可见人品之差。”   云琛笑了, “不愧是我妹妹, 有胆有识。”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听说小季大人捐了不少银子,这三千两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先拿去用,外甥的见面礼日后再补。”   “这……”云禧想起妆奁盒一事,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三哥太客气了,我们还有银子,之前的妆奁盒……”   云琛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两回事,拿着吧。”   云禧还是觉得不该拿,遂看向了季昀松。   季昀松道:“拿着吧,这是三哥的一片心意。”   “正是。”云琛满意地点点头。   云禧不得不头痛地接过来,并真情实意地表示了感谢。   这就是穷人和富人交往的烦恼。   富人一出手就是十万百万,如果想保持礼尚往来,穷人就要穷大方,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如果认清事实,只做象征性回礼,那就是打秋风了。   二人把云琛送到门外。   云琛从云小一手里接过缰绳,又道:“秦妈妈死了,马氏得了报应,这件事就撂开手吧。人活着,不单只有快意恩仇,还有柴米油盐,你们说是不是?”   云禧道:“是,我知道了。”   云琛警告地看了季昀松一眼,上了马,朝北边去了。   云禧左右看看,小声问道:“所以,你真那啥了?”她省略了“欺君”二字。   季昀松点点头,“抱歉。”   云禧低下头,目光落在季昀松满是泥土的官靴上,“云琛能猜到,皇上便也一定能猜到,你胆子不小嘛。”   季昀松看不见她的表情,心里有些慌,辩解道:“即便出了事,那也是我扛着,连累不到你和儿子,你放心。”   云禧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死不承认,就是不想给皇上留下坏印象。   季昀松在这样的年龄,独自抗下这样的压力,非常了不起。   别说她,只怕皇上也是佩服的吧。   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云禧抬起头,唇角上挂了一丝浅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这次就原谅你了,没有下次。”   “你放心。”季昀松应得并不真诚,如果有下次,该瞒着还得瞒着。   云禧耸了耸肩,她当然不放心。   不过,从大局出发,不说才是正确的,所以就心照不宣吧。   “受伤了吗?”云禧转身走向医馆。   “没有,当时正好转身,羽箭从我和小果子中间穿过去了。”季昀松跟了上来。   “那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云禧说道。   “我没经你同意,就捐了家里的银钱,你不生气吗?”季昀松问道——尽管他知道云禧不会,但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你捐比我捐性价比更高,做得不错。”云禧看了他一眼,“只要不是吃喝嫖赌抽,家里的钱你都可以做主。”   季昀松顿时感觉鼻头有些发酸,二十一年了,第一次有人跟他说,家里的钱你随便花。   他心中五味杂陈。   二人肩并肩地进了医馆,再从后门出去……   这个时候的房屋以木结构为主,卯榫相连,比现代房屋抗震。   云宅八成新,房子的主结构还在,墙基本上都完了,只剩个空架子。   家具还在原处,上面堆着砖瓦石块,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灰。   这里不像家,像垃圾堆。   尽管看尽了各种惨状,但云禧的心里依然有说不出的难过。   季昀松理解她的想法,“不要紧,皇上已经从附近几省调集了人手,很快就会盖起来的。”   马上入冬了,谈何容易啊。   云禧在心里叹了一声,“干活吧,先把灶台这边清理了,晚上好吃饭,再把长椅和长桌抬出来,放医馆里去,晚上大家就在医馆里挤一挤。”   “好。”季昀松答应一声,歉然道,“你辛苦了。”   云禧抬起手,在季昀松发黑的下眼袋轻轻一抚,“你也是,我们一起努力吧。”   都说小别胜新婚,奈何没有那样的条件,别说拥抱亲吻,就是多说几句温情的话都觉得浪费时间。   吃完饭,整理好睡觉的地方,天就已经黑透了。   一张屏风把男女分开,一大家子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医馆还没开门,外面就等了十几个管家、婆子之类的下人,都是请云禧看病的。   云禧很不高兴,她计划从今天开始义诊的。   季昀松看出来了,劝道:“别这样。既然一定要去,不如高高兴兴的,不然活儿干了,人也得罪了,得不偿失。”   他笑着下了台阶,“想不到来了这么多人,但我们云大夫只有一个啊。”   “我们先来的,云大夫先去我们府上吧。”   “你胡说,我明明比你早。”   “云大夫,我家姑娘伤势比较重。”   “我家少爷伤了脑袋,一刻都等不得了。”   ……   一干下人各不相让,吵嚷了起来。   季昀松把手往下按了按,“诸位,我的意思是这样,云大夫只有一个,让她挨家跑速度肯定最慢,如果诸位能把病人送到医馆来,速度肯定最快,不若诸位回去跟主家商量一下?”   “这怎么行?”   “对啊,我家小姐身子骨不好。”   “我家太太也是,大冷的天,哪有让病人跑来跑去的。”   ……   你家太太小姐是人,我家云禧就不是人吗?   这么多人一起来,让她挨家挨户跑,凭什么!   季昀松心里有了火气,一张俊脸如同结了冰一般。   云禧怕他得罪人,赶紧走到他身边,“既是如此,就请你们自己商量一下顺序。毕竟,我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每个病人什么情况,先去谁家都不好,先去谁家都会得罪人,你们说呢?”   众下人面面相觑。   人家不说不去,但不知先去谁家没毛病——毕竟之前都没打过交道。   一个男管家站了出来,“不若先近后远吧,云大夫一家一家走,我主家在城北,离这里大约四五里地。”   又一个男管家点点头,“可以,我主家也在城北……”   一个大丫鬟道:“那不成,我们侯府在东南,轮到我们那得什么时候了,我家姑娘还发着烧呢。”   ……   季昀松一揽云禧的肩,“我们先进去,让他们自己商量。”   云禧道:“你觉得最后会怎样?”   季昀松道:“先近后远大概不成,下人们不敢担让主子一直等到下午的干系,估计会回去讨主子的示下,又或者,有人会半路杀回,先把你请走。”   他对人心把控得很准,二人刚进医馆,十几个下人就上了马车,各自离开了。   云禧笑道:“应验了一半,现在就要看是不是有人回来了。”   季昀松在她身边,负手而立,“放心,一定有。”   云禧忽然想了起来,“你今天不去赈灾吗?”   季昀松道:“因着我的主意,给皇上凑了十几万两救灾款,所以皇上给了我一个新任务,让我和顺天府、都察院,一起经办民间募款一事。”   云禧:“……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季昀松在民间两眼一抹黑,哪个财主谁会卖他面子啊,这就是个徒劳无功的差事。   季昀松笑道:“我认为皇上没指望我能筹到钱,只是想让我跟着沾沾光。”   云禧点点头,“这也有道理。不过,你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季昀松问:“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云禧道:“不给好处,光让人出钱肯定不成,可以立个字碑,记录此次大灾,并录入所有捐款人的名字,又或者给个国子监读书的资格,拍卖某大家墨宝,写个牌匾什么的,都可以吧。”   季昀松连连点头,“这些都可以,回头我跟几位大人商量商量……”   “果然都回来了。”云禧被气笑了,“这回我看他们怎么办。”   跑在最前面的是两个男管家,二人一起下车,一起朝医馆跑步前进。   季昀松道:“先到先得,就看他俩谁先到门口吧。”   “我先到。”   “我第二。”   “我第三!”   跟在后面的婆子、丫鬟们就哭了起来。   云禧咬咬牙,大声说道:“我的医馆我说了算,要么你们把病人送到医馆来,要么就另请高明,诸位请回吧。” 第107章 感染   季昀松吓了一跳, 想说云禧太鲁莽了,但脑筋一转,又觉得很应该如此。   权贵怎么了?   权贵不也是病人吗?   再说了, 以云禧的医术和出身, 早该摆这样的架子了。   跑在前面的两个管家闻言都有些懵。   其中一个说道:“云大夫, 小人是勇毅伯府上的。”   另一个也道:“小人廉郡王府上的。”   “小人是刑部……”   ……   后面的下人纷纷跟上,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自我介绍, 各个来头不小。   云禧冷冷地说道:“我意已决,大家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如果不是卧床不起或生命垂危的病人, 就都请回吧,我这边也很忙, 马上就开始义诊了。”如果病人都来医馆看病,她的效率就会高上许多,这或者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嗬~好大的架子。”   “就是,一个侍读罢了。”   “走了走了,真当没你不行怎地?”   ……   一阵吆喝声后,十几辆马车呼啦啦散了。   小果子有些担心, “他们不敢对云大夫怎么样,会不会对松爷不利?”   云禧道:“你家松爷入了皇上的眼, 他们不敢。”   季昀松笑道:“只要云大夫占了大义, 他们就奈何不得我, ‘义诊’这个词就很好用, 我去写个牌子, 咱们要师出有名。”   云禧一拍书案, “就这么办。”   小果子去找老王头弄来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 王铁柱磨了墨。   季昀松提起斗笔, 蘸足墨汁,写下“义诊”两个大字。   他写的是端正的楷书。   云禧赞道:“好字!笔力险劲,筋力丰厚。”   季昀松也觉得自己写的很好,被夸了更是心花怒放,提着木牌就往外走,“我找个醒目的地方摆起来。”   小果子看了看日头,“松爷,再不走就迟了。”   “哦对,今天要去顺天府,不是兵马司。”季昀松如梦初醒,抱歉地看着云禧,“我得走了。”   云禧道:“你去吧,我自己做。”   季昀松点点头,嘱咐道:“累了就歇歇,别蛮干。”   云禧挥了挥手,“你也是。”   季昀松走了,医馆里也陆续来了病人,买止血散的居多,其次是风寒感冒,闹肚子的也不少。   这些都是大灾大难时的常见病。   云禧让王家夫妇多做止血散,自己则写了一份灾后注意事项,贴在门口,并让王铁柱记下,争取给每个来医馆的人普及一遍。   大约是大夫紧缺的缘故,半个时辰后,就有马车赶了过来。   马车停在外面,管家先下了车。   云禧刚给一个风寒患者做完诊断,吩咐王铁柱抓药,亲自迎了出去,问道:“病人来了吗?怎么称呼?”   “来了来了。”管家介绍道,“小人是勇毅伯府的管家,我家二爷伤了头部,伤口很深,前天夜里就上了药,但今天早上又红又肿……”   “唰!”马车车门开了。   一个年轻男子探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圆脑袋,“伤口有点疼啊,云大夫给治治吧。”   勇毅伯姓张,这位就是张二爷了。   云禧道:“伤口疼痛,红肿,应该是感染了。”   地震是前天晚上的事——感染一般在伤口出现的六个小时到第三天。   张二爷奇道:“什么是感染?”   云禧摘下口罩,“感染就是疡,是伤口上有脏东西导致的。”   “那不可能。”管家赶紧解释道,“没有脏东西,就是被瓦片砸了一下。”   云禧耐着性子把感染的成因用这个时代能听懂的方式解释了一遍,又道:“二爷,医馆里有风寒感染的病人正在抓药,暂时不方便进去。你且稍等,我先进去通通风,洗洗手。”   她带上口罩进去了。   管家惊讶道:“她就这么把二爷晾在这里了?”   张二爷瞪他一眼,“挑唆什么,还不是你无能?你瞅瞅,十几家只来了爷一个,爷傻不傻?”   管家打了一躬,“二爷恕罪。”   张二爷一摆手,“算了,谁让二爷怕死呢?我就怕疡,唉……怕什么来什么。”   “咳咳……”一个男子拎着药包,咳嗽着从医馆出来了。   虽然隔着两三丈远,但张二爷还是“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管家也背过身,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待那男子走远后,张二爷道:“云大夫脸上带的那玩意儿想必管用,回头让针线房多做几个。”   管家深以为然。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王铁柱出来了,把二人请了进去。   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左侧。   王铁柱请张二爷在上面落了座。   云禧拿着一壶水和一小瓶碘伏过来了——酒精已经告罄,只能用碘伏了。   “可能会疼,忍耐一下。”云禧小心地解开绷带。   普通的白布绷带,上面沾着不少污血。   皮外伤,大约一寸多长,伤口不算深,翻开的皮肉被压回去了,边缘确实有红肿的迹象。   这与云禧的判断一致——轻度感染,问题不大。   她让铁柱拿来一只水盆,说道:“现在,我要把伤口翻开,对里面进行清洗,你且忍耐一下。”   张二爷抓紧椅子扶手,闭紧眼睛,视死如归道:“你来吧。”   云禧用镊子把伤口扒开,让张二爷低下头,用水壶里的生理盐水把污血冲出来,再倒上适量的碘伏消毒,捏一撮自制的止血散,最后用空间里取出的无菌白布包好了——空间里没有任何活物,包括各种菌类和病毒。   “好了。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次,我给你换药。”云禧从王铁柱手里接过药包,“这些药是消炎的,你的伤口属于轻度感染,可以吃,也可以不吃。”   张二爷彻底放了心,喜笑颜开,“多谢云大夫,明儿一定再来。”   云禧道:“二爷客气了,天气寒凉,戴好兜帽,早点回去吧。”   “是。”张二爷把披风上的兜帽戴上,给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遂问王铁柱,“诊金几何?”   云禧指了指窗台上的牌子,“今天义诊,不要诊金,如果二爷慷慨,可以给灾民捐些银子,一两二两不嫌少,八两十两不嫌多。”   张二爷很上道,“二爷我捐二十两。”   管家找出银票,给了王铁柱。   “多谢二爷。”云禧福了福,“医馆登记做账,届时会有布告广而告之。”   张二爷一摆手,“些许银子而已,应该的,二爷不要那些虚名。”   云禧笑了笑,“还是需要的,以免好心办坏事。”   二人说着话,一起出了医馆。   “哒哒哒……”又有两辆马车驶了过来。   管家小声提醒道:“廉郡王家的表少爷来了。”   张二爷撇撇嘴,拱手道:“云大夫,告辞了,您自求多福吧。”   他忽然矫健了起来,踩着脚凳一步上车。   管家也赶紧走了,吩咐道:“走走走!”   云禧挑了挑眉,“廉郡王家的表少爷,看来不好伺候啊。”   王铁柱道:“云大夫小心了。”   马车停下了,下来的还是一位男管家,他朝云禧打了一躬,“云大夫,我家表少爷亲自来了。”   云禧点点头,“医馆里正好没有病人,里面请。”   廉郡王是皇亲贵胄,跟皇上一个姓,但她真不知道这位表少爷是何来头。   车厢里没动静。   男管家便道:“云大夫,我家表少爷伤在脚上,走路不便。”   云禧问:“那他怎么来的呢?”   男管家不回答,低下头,用余光看了眼表少爷的车厢。   云禧明白,这位看病是真,找茬也是真。   她并不生气,“在车上治疗也是可以的。”   “呸!”有人啐了一声,“还医者仁心呢,瞎扯淡!”   云禧把双手插在大褂的两个口袋里,往远处看了看,似乎又有马车过来了。   管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劝道:“表少爷,不然就在车上看吧。”   “这么冷的天,在车上怎么看,你想冻死我不成?”   管家擦了把头上的汗,为难地看着云禧,“这……”   云禧倒想看看这位能作到什么程度,“那就下车看?你如果不介意,我可以让我家老王抱你下去。”   那表少爷道:“你当小爷是什么人,随便谁都能抱的吗?”   管家凑进马车,小声提醒道:“表少爷,云大夫常常给太后娘娘看病。”   表少爷道:“那又怎样?太后娘娘要是知道她的表外孙这样被人折腾,只会心疼,还能苛责怎地?”   云禧明白了,果然是有些仗势的,遂问道:“那你要怎样?”   表少爷道:“很简单,回府看。”   云禧笑着摇摇头,“抱歉,我这边来病人了,就不奉陪了。”   “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爹谁吗?”表少爷恼羞成怒了。   云禧懒得理他,目光朝停下来的另一辆马车看了过去。   “哗啦!”表少爷的小厮打开车门,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不过有几分姿色而已,真当自己是神医了不成?”   “谁放的屁,好臭!”云璟从马车里跳下来,三两步走到云禧身边,“原来是你呀,那没事了,不会说人话的东西可不就是放臭屁嘛。”   “你,你,你……”那表少爷胀红了脸,好半天没“你”出一句囫囵话,末了吩咐管家,“我们走。”   云禧幽幽道:“如果是脚伤有恙,现在不治,将来有截肢的可能。”   表少爷不明白,“节支?什么节支?”   云禧道:“就是你的脚会被锯掉。”   “啊?”表少爷瞪大了一双小眼睛,看看云璟,又看看管家。   管家知机,小心翼翼地说道:“表少爷,既然已经来了,就还是请云大夫看看吧。”   云璟阴阳怪气地说道:“这等烂人救他作甚?瘸腿断脚正适合他。”   云禧耸了耸肩,“我不跟病人一般见识。”   尤其是精神病人。 第108章 紧张   这位表少爷名叫李志柏, 父亲是辽安省巡抚李大同,母亲是郑太后的外甥女,姨母是廉郡王妃, 虽暂居郡王府, 但地位一向不低。   不过, 他在云璟跟前还不够看, 毕竟人家是皇上的亲外甥。   他被小厮扶着下了车, 灰溜溜地坐到之前张二爷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云禧道:“脱掉袜子,把脚放在凳子上。”   表少爷为表示不满,“嘭”的一声把脚放上了去, 然后“嘶”的一声疼白了脸。   云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确实有病。”   小厮很乖觉, 利利索索地拆掉绷带,露出一张布满血痕的脚底。   云禧弯腰看了两眼,没有发炎的征兆,问道:“哪里不舒服?”   小厮道:“云大夫,我家少爷脚疼。”   云璟“哈”的一声笑了,“伤成这样能不疼吗?这也值得你跑一趟?师父, 他这是病的不轻啊。”   云禧道:“小七不要笑,伤口里面若扎了碎瓷, 八成会清理不干净。”   云璟无所谓地说道:“那又怎样?”   云禧道:“会造成两个结果, 一个是碎瓷留在里面, 日后脚一落地就疼;另一个是伤口发炎、溃烂, 最后导致截肢。当然, 不截肢也行, 还可以等死。”   李志柏倒吸一口凉气, “麻烦云大夫了。”他变了脸色, 眉眼带笑,语气软和,像换了个人。   云禧摇摇头,“这个伤口不大好治呢。”   李志柏道:“为何?总不会比陆五的病更难治吧。”   云禧道:“伤口贴合紧密,要想清创就得把伤口撑开,你不怕疼吗?”   李志柏果然白了脸,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云禧,“你就是故意的。”   他这话用的陈述语气,意思是云禧在故意整他。   云禧无奈道:“李少可以另请高明了。”   云璟上了前,在他肩头一拍,“走吧,少给我师父添堵,小爷我亲自送你出去。”   李志柏抓住椅子的边缘,“我不走,我是来看病的,云大夫,我不怕疼!”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小撮人,就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禧笑笑,“好,不怕疼就好。”今天我就让你疼个够。   第一步,用镊子撑开伤口。   第二步,用生理盐水反复冲洗。   第三步,不用碘伏,用双氧水。(前者没有后者疼)   总共五条口子,每一条都让李少爷歇斯底里地叫上好一通。   云璟笑道:“虽没见过杀猪,但估计不过如此了。”   云禧解释道:“没办法,每一步都是必须的,他的伤口贴合紧密。只要冲洗不净,到最后都是大麻烦。如果李少不信,可以找个有经验的外科大夫问一问。”   “我信,我信。”李志柏让小厮擦了额头上的汗。   他把伤脚盘到腿上,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脚心,这回没有那种每碰一下都刺痛的感觉了。   云禧没骗他。   云禧给他上了药,用绷带包好,嘱咐道:“两天后来换药,不要沾水,也不需要吃别的药。诊金不要钱,李少若是有心,可以行善积德,为我的义诊捐些银钱,一两二两不嫌少,十两八两不嫌多,不捐也可以。”   其实,她很想借机敲诈一笔,但又不想为个小人损害自己的荣誉,便作罢了。   李志柏痛快地说道:“十两八两也叫钱,我捐二百两。”   云禧拒绝:“太多了,倒也不必。”   李志柏小眼睛一瞪,“云大夫瞧不起我?”   云璟道:“我师父让你捐多少,你就捐多少,哪儿那么多废话。”   “你……”李志柏又吃了个瘪,“行吧,十两就十两。”   ……   云璟打发走李志柏,回来后问云禧:“姐姐怎么不多要点儿,他是有名的冤大头,别的不多就钱多。”   云禧道:“大概是怕有人挑唆?说我发国难财?”   云璟品了品,“你说的对,他就是个小人,确实应该防着点。”   姐弟俩几句话的功夫,外面又来病人了。   大概是云璟在的关系,剩下的病人规规矩矩地看了病,也捐了银子。   云禧不到一个时辰,就处置完所有的病人,筹到二百一十两善款。   下午,她和云璟进了趟宫,给太后娘娘诊了脉,顺便看了看婉仪公主,又从皇上那里拿到了批示,获得了在工部取用酒精的权利,并带回了两大瓶。   十五个病人中,有三个是伤口轻度感染患者,这给云禧提了个醒。   ——空间里的消炎药有限,青霉素该做起来了,不然再过几日,只怕就来不及了。   然而,这种药品太过玄妙,即便王家父子不在意,季昀松一定会有所怀疑。   云禧为此头疼了一下,但很快又放下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随便他们怎么想吧。   有她在,青霉素总会问世,就算季昀松不怀疑,太医院的大夫们也会发出各种质疑。   瞻前顾后只会一事无成,不如先做,然后再说。   回到家里,她让丁婶子在坍塌的厨房里掏了掏,找到一些发霉的食物。   云禧自己去地窖里找出几颗芋头,切碎,煮出一大锅汁水。   王有全用捣蒜臼子把米捣碎,兑上水,就是米汁。   二者混合,就是营养液。   云禧把营养液分成多份,放入青霉,进行培养。   云禧做最后一步时,季昀松回来了。   他站在云禧身后观察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做什么?”   “青霉。”豆豆驾着学步车来了,抱住他的大腿往上爬,“抱抱,爹爹。”   青霉?   季昀松把他捞起来抱在怀里,仔细看了看云禧的小坛子,“你想要这些发毛的东西?”   云禧封好坛子,“不是要发毛的东西,是要这些霉。”   季昀松道:“做什么用?”   云禧如此这般地解释一番。   季昀松难以置信,但又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问道:“这也是云老先生的手段?”   云禧耸了耸肩,“你猜?”   季昀松笑了。   如果让他猜,云禧所有的手段都是云禧的,与云中晖毫不相干,她不过是仗着死人打马虎眼罢了。   “猜什么,除了英明神武的云老先生,谁还会使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手段?”   她不想说,他便不问吧。   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大多会有一个难以解释的绝世机缘,易地而处,他也绝不会让外人道之——这个外人包括父母、妻子、孩子。   云禧心照不宣地笑了,“季昀松,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男人。”   季昀松心花怒放,“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所以,我们是天生一对。   丁婶子把菜从锅里盛出来,打趣道:“那是,你们是婶子见过的最般配的两口子。”   季昀松脸红了,心道,虽然现在还不是两口子,但将来一定是。   云禧道:“我去洗个手,趁着天还亮着,赶紧把饭吃了。”   “吃饭!”豆豆振臂一呼。   ……   因为要做青霉素,老王头一个人修房屋,进展不算快,只砌完倒座房的四分之一墙体,晚上大家还要挤在医馆里。   云禧把豆豆哄睡了,打着灯笼去内院的仓房里上了趟厕所。   出来时,就见季昀松披着大棉袄站在外面。   云禧把灯笼交给他,“你去吧。”   季昀松接过去,顺势抓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大概是紧张的缘故,还有些微微发抖。   云禧回握住他,“你专门在这里等我?”   季昀松羞于承认自己的真实欲望,不回答,只是借着微弱的灯光凝望着她。   云禧被他看得有些心焦,暗道,古代男人真是太废了,孩子都有了,就算不干柴烈火,也该来个壁咚吧……就算不会壁咚,拥抱总会吧。   “我想抱抱你。”季昀松凑近她,小声说道。   云禧点点头,好嘛,还在寻求许可呢,赘婿的姿态摆得足足的。   她抬了抬下巴,故作骄矜地说道:“本妻主准了。”   “噗嗤……”季昀松笑了,再没有顾忌,一把将云禧搂在了怀里。   纤细、娇软、还带着淡淡的药香,与抱豆豆是完全不一样的满足感,就像整个人生都圆满了一般。   云禧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脸贴在宽阔的胸膛上,耳朵里传来急促的心跳声。   这是坚实的,且有安全感的一个拥抱。   她很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医馆里传来一声咳嗽。   二人猛地放开了彼此。   季昀松紧张地抚了抚衣襟,朗声道:“月牙如钩,今天的月色很美。”   云禧听了听,并没有脚步声,笑道:“月色美,还是我美。”   “虚惊一场。”季昀松汗颜,“当然是你美。”   云禧伸出手在他细滑的脸上摸了一把,正色道:“我们是两口子,你慌什么。”   季昀松的脸很热,显然又害羞了。   云禧在心里摇了摇头,自己这是嫁了个柳下惠啊,抱一会儿就已经到头了,也罢,今日就到这儿,别把自己搞得像个欲求不满的女/流/氓似的。   “好了,你上茅房,我先回去了。”云禧拿开手。   “先别走。”季昀松忽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往胸前一带,重新把她搂在怀里,旋即,头俯下来,精准地吻住云禧的唇。   云禧只觉得唇上被一团温热裹住,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大约两息后,她被咬疼了,啧……这生瓜蛋子比自己还生呢。   “别咬。”她推开季昀松的脸,再重新贴上去,在他唇上舔一下,然后吮了吮。   季昀松顿时疯了,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回吻过来。   月亮躲进云层里,地上的两个身影叠在一起,纠缠了很久很久…… 第109章 困难   天气越来越冷, 晚上开始上冻了。   西城居民大多有钱,人们纷纷离京,投奔亲戚去了。   南城居民入住朝廷备下的帐篷居多。   西城和南城的居住人口不到平时的百分之一。   朝廷为防止暴民作乱, 夜晚开始实施宵禁, 兵马司轮岗, 每隔一个时辰巡逻一次。   可谓警卫森严。   只要安全能得到保障, 家里就能住下去。   十几剂汤药下去后, 季昀松、小果子、王铁柱的身体有了明显改善。   云禧抽空给他们做了推拿,三人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慢慢都有了气感。   大家早上一起练剑, 晚上一起练气,除了两个小不点儿外, 其他几人也加入了“广场舞”的行列。   整个云家在愁云惨淡的大氛围下,过着辛苦却积极的生活。   云禧和季昀松更是如此。   有了亲吻和拥抱,难熬的日子便有了浪漫色彩,格外有滋味。   义诊,修房子,赈灾, 拍卖,带孩子, 每天忙忙碌碌, 一转眼十几天就过去了。   云禧的青霉也培育出来一些了。   这天上午, 趁着阳光好, 医馆没什么病人, 云禧打开了一个坛子。   她点点头, “运气还算不错。”   培养青霉不是件容易的事, 温度和菌种都有极大影响, 虽然只有小半坛子,但已经相当不少了。   丁婶子和王妈妈放下手里的砖头,一起赶过来瞧热闹——云禧居然养这种东西,她俩一直觉得不可思议。   王妈妈和丁婶子各自打开一个坛子。   那是一坛密密麻麻、青幽幽、长毛的可怕的东西。   二人别过了脸,一起开了口。   丁婶子说:“我的天呐,这玩意儿真能治病?”   王妈妈说:“我的天呐,这玩意儿太可怕了。”   伴随着一阵学步车的哗啦声,坛子边上多了两个小脑袋,一起看着坛子,一起夸张地喊道:“我的天呐,我的天呐!”   “天呐什么呀!”云禧又好气又好笑,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家伙抓起来,放到一边,说道:“一边儿看着,不许上手,上手的不许吃饭饭。”   豆豆点点头,“看看。”   小狗儿也道,“不上手。”   两个小家伙蹲在学步车里眼巴巴地看着云禧。   云禧在脸盆架上放一只底部开了圆孔并塞住了的大铜盆,由王有全和王铁柱扯起一块不大的滤棉,王妈妈把培养液从她手里的漏斗里往下缓慢倾倒……   液体从漏斗流到滤棉上,渗透后,落在大铜盆里。   再兑上菜籽油,充分搅拌,静置。   然后,她让王家父子取出买来的,捣碎成粉。   这个时候溶液已经分成了三层,她把铜盆上塞着的木塞拔下来,放出最下面一层液体。   把炭粉在空间过一圈,消了毒,放入液体中,充分搅拌,让青霉被炭粉吸入……   之后再经过蒸馏水、弱酸水、碱性苏打水三个工序,出来的就是青霉素。   而此时,已经一整天过去了。   云禧精疲力尽地坐在沙发椅上,目光呆滞地盯着茶几上的小瓷瓶。   “怎么,累了吗?”季昀松回来了,在她身边坐下,抓住了她的手。   云禧往他身上一靠,“心累。”   忙活那么多,也不过一点点青霉素,纯度不够,效果未知,一针下去若死了人,她就是杀人犯了。   现代人在古代生活,尤其是医生,有时候真的很绝望——明知能治却治不了,明知可以不死,却眼睁睁地看着人死了,无论哪一种都让人难以接受。   “累。”豆豆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赶紧爬上来,坐在云禧怀里,小脑袋靠在她肚皮上了。   云禧搂紧了他。   季昀松道:“青霉的事不顺利?”   云禧点点头,“人手不够,地方不够,工具不趁手,还有……”科技水平不够就不能提了。   她深深地感觉到了一个人的局限性,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特殊时期。   “慢慢来吧。”云禧不想把季昀松卷进自己的烦恼中,遂转了话题,“你怎么样,差事还顺利吗?”   “还好,都是小事,动动脑就做完了。”季昀松搂搂她的肩膀,“青霉素一事,你要不要找太医院,或其他大夫一起来做?李院使应该是支持的,如果他没空,宁老先生的医术和医德都还不错。”   “的确,宁老先生人还不错。”云禧有了些精神,“我之前也考虑过太医院,但这件事史无前例,说服起来很难,而且现在太医院很忙,只怕他们没时间理我。”   这件事她可以独自完成,但这个世界的病人她不能独自救完。   而且,一个新鲜事物要想得到认可,必须先取得同行的认可。如果在研发阶段,就把能参与的人拉进来,让大家一起分一杯羹,既能打开人际关系,又能集思广益。   再说了,青霉素不是她发明的,她无意做借此沽名钓誉。   季昀松道:“让到是礼吧。”   云禧连连点头,“对,就是这话,豁然开朗,谢谢松爷。”她用余光瞄一下小狗儿,出其不意地在季昀松唇上啄了一口。   季昀松吓了一跳,立刻左右看了看。   云禧笑道:“放心,都忙着呢。”   季昀松看看豆豆,豆豆也看向了他,他伸出手捂住豆豆的眼睛,然后松开,“躲猫猫~”   “哈哈哈,还要。”豆豆非常喜欢这个游戏。   季昀松重新捂住,看向云禧。   云禧不解:“怎么了?”   季昀松凑过来,裹住她的唇,深吻一口,“啧”的一声,松开手,又是一声“猫”。   云禧:“……”这也太狗了吧,还能这么玩?   她正思索着,眼前一黑,嘴巴又被衔住了。唇齿交接的感觉非常甜蜜,她想加深这个吻,但到底忍住了。   食色性也,人也是动物,有动物性的本能。   在没有条件的时候,还是适度克制为好。   云禧抱着豆豆起了身,笑道:“不能再闹了,我们去帮帮忙,早点完成,早点分房睡。”   她眨了眨眼。   季昀松听懂她这番话的含义了,脑子里的期待和兴奋瞬间达到了顶点。   于是,他悲剧了……   为不让季昀松太过尴尬,云禧转身往外走,“是我的错,你自己待一会儿,冷静冷静。”   季昀松换了个姿势坐着,衣襟也提了起来,难为情地说道:“好,我一会儿就去垒墙。”   ……   第二天。   季昀松忙完差事后,赶在下衙之前往太医院跑了一趟,李健明恰好在太医院里。   二人在签押房的待客区就坐。   李健明让人给季昀松倒了茶水,问道:“小季大人找我有事?”他脸色很差,眼底发青,一看就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季昀松颔首,“有事,不过不是我的事,云大夫的事。”   李健明坐直了几分,“云大夫的事?小季大人请说!”   前天皇上找过他,询问过消毒酒精一事,他已经通过太医院经手的案例证实了医用酒精的实用性——但凡用酒精消过毒的重伤,都没有出现红肿、高热的病症,恢复情况极为良好。   所以,只要是云禧的事,他大多都很感兴趣。   季昀松道:“云大夫找到一种药剂,对治疗伤口溃疡、脓疡有很好的疗效,李院使有兴趣吗?”   “那是什么药,需要我做什么?”   “青霉素,云禧现在人手不够多,地方不够大,而且可能还需要协调工部。”   “这……”   李健明有些为难。   他刚接手太医院就发生了地震,手头的差事和病人层出不穷,云禧需要的帮助,他只怕一样都做不到。   季昀松明白了,“没关系,下官理解李院使的苦衷。”   李健明十分抱歉,“小季大人,眼下的情况你是了解的,实在分/身乏术啊。”   季昀松起了身,“理解,我也一样。”   白天办差,晚上搬砖,大家都很难。   季昀松从太医院出来,往东城的宁神堂去了。   虽然快要关张了,但往来宁神堂的客人依然很多。   季昀松遵照云禧的指示,戴着口罩进了铺子,问正在记账的老掌柜:“请问,宁老先生在吗?”   老掌柜道:“老客是哪位?”   季昀松拱了拱手:“我是枯荣堂的掌柜,找宁老先生有点事。”   老掌柜并不还礼,趴在柜台上,敌意地看着他,“云大夫不是神医吗,找我们东家何事?”   季昀松苦笑,做大夫不易,当神医更难,一个嫉妒就会让同僚失去容人的雅量。   “打扰了。”他对宁老先生有些失望,转身就走。   “真是有病。”老掌柜冷笑一声,“还带个蒙面,你咋不打劫呢?”   “谁打劫?”宁泽清从库房里走了出来。   老掌柜赶紧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一个蒙着面,自称是枯荣堂掌柜的人刚走,说要找您,被小人打发走了。”   “枯荣堂有掌柜吗?老朽记得唐有为说过,枯荣堂一直是云大夫自己在忙。”宁泽清对徒弟王一鸣说道,“去,快去把她追回来。”   王一鸣答应一声,飞也似地出去了。   老掌柜眨了眨眼,“东家,不是女的,是男的,比我高一头半呢。”   宁泽清点了点他,“小季大人就差不多比你高那么多。”   老掌柜抖了一下。   宁泽清道:“你不要老是为我抱不平,不怕告诉你,云大夫虽然年轻,但她治好的那些病,我哪一个都治不好,那是一个真正有能耐的人。”   老掌柜不服气,“不过侥幸罢了,就像她治好的痢疾,还不是用了猛药?这要是出了事,呵呵!”   “你懂什么。”宁泽清发了脾气,“对身体造成破坏的药才是猛药,人家用药精准,那就叫医术高明。” 第110章 警告   老掌柜无言以对, 毕竟宁泽清去过几次岳家,岳大人的孙子并无用过虎狼之药的后遗症。   宁泽清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若再如此, 就是给宁神堂树敌, 我就要把你调离京城了, 明白吗?”   “是, 小人明白, 东家放心。”老掌柜道。   这时,季昀松同王一鸣走了进来,拱手笑道:“宁老先生, 晚辈有礼了。”   “不敢当,不敢当。”宁泽清笑着迎上去, “小季大人可是稀客,里面请里面请。”   季昀松道:“宁老先生认识我?”   宁泽清摆摆手,“老朽不认识小季大人,但知道敢自称枯荣堂掌柜的人不多。”   “原来如此。”季昀松随宁泽清一起出了后门,进入账房,这才把口罩摘了下来。   宁泽清的目光落在了口罩上, 他问道:“小季大人戴这东西作甚?”   季昀松从王一鸣手里接过茶盏,“云大夫说, 现在正是辛苦的时候, 要尽量杜绝风寒感冒。用口罩遮住口鼻, 聊胜于无。”   宁泽涛想起来了, 季昀松和云禧写的小册子上介绍过, 说风寒感冒由直接接触传播和飞沫传播, 按这种说法, 口罩确实有效。   他问道:“小季大人觉得有用吗?”   “云大夫说, 病人戴口罩更有用。”季昀松想了想,又道,“据我所知,我上次风寒感冒没传染给任何人,这次大灾,我也一直没被人传染过,医馆里的两个伙计也是。而且,云大夫为避免交叉感染,尽量保持医馆通风,并尽量避免风寒病人与其他病人同时进出。”   宁泽清捻着胡须沉默良久,“云大夫的举措有些道理,如果可以,老朽也想参照一下。”   季昀松立刻道:“回头晚辈让人送来两个新口罩来。”   “多谢。”宁泽清谢过,“小季大人,下边人不懂事,老朽……”   季昀松打断了他的话,“宁老先生客气了,晚辈戴口罩进来,老掌柜看不见脸,警惕些无可厚非。”   老掌柜的心情他理解。   京城就这么点儿权贵,云禧的名头起来了,其他大夫就会被压一头。   别说老掌柜对云禧有意见,就是宁泽清本人有意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直接转了话题,“宁老先生,晚辈来此是为了青霉素一事……”他把来意讲了一遍,拱手又道,“还请宁老先生施以援手。”   宁泽清连连摇头,“这绝非施以援手,而是主动请老朽分一杯羹。小季大人不用多说,老朽感激云大夫,愿意为此投入人力、物力和财力。”   “好!”季昀松站起身,“晚辈替云大夫谢谢宁老先生。具体事宜晚辈不清楚,还是要云大夫亲自和您谈,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让云大夫走一趟。”   “不必了。”宁泽清道,“枯荣堂在义诊,只有云大夫一个人忙活,老朽走一趟便是。”   ……   宁泽清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门。   此时医馆刚开门,病人还没上来,正好可以细谈。   云禧把宁泽清引到接待室,王妈妈送上了茶水。   二人寒暄一番,很快进入了正题。   宁泽清道:“关于青霉素一事,老朽已知晓大概,但不太清楚其对症病症和使用方法,还请云大夫不吝赐教。”   云禧道:“乳蛾、发热、咳嗽、花柳病,流火等等。此药需要注射,并且有些人会发生不适反应,所以需要先进行测试,只有对药物没有过敏反应的人才可以继续使用。”   宁泽清听见前一句话很兴奋,听到后面又有些不解,“什么是注射,为什么会有过敏反应?”   云禧道:“这跟桃花癣一个道理,但比那严重得多。”   宁泽清“哦”了一声,“老朽知道了,云大夫的册子里提到过。”   云禧道:“药做起来麻烦,使用也不那么简单,需要一只注射器,宁老先生在工部有人吗?”   宁泽清摇摇头,“老朽只能说认识人,弄几瓶酒精可以,但若让工部的人做东西可就难了,毕竟牵扯到方方面面,尤其是这个时候。”   云禧笑了,“能弄到酒精已经不简单了,宁老先生觉得酒精怎样,有效果吗?”   宁泽清赞道:“老朽本是不以为然,但所有宁神堂经手的伤患都没有出现发热的症状,老朽便知所言非虚了。”   云禧放了心,“宁老先生是个兼收并蓄之人。”虽然老,却不迂腐,确实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她说道:“没关系,工部的事晚辈再想办法,宁老先生不必操心,现在我们谈谈合作的事。”   ……   二人都是有备而来,很快就敲定了所有细节——青霉素由二人共同开发,算作两股,云禧提供技术支持,其他的全权由宁家负责。   又过两日,医馆里开始有更严重的伤口发炎患者上门了。   云禧一方面清创,一方面辅以中药消炎,勉强可以应付。   但这也提醒她,该准备的工具必须准备起来了。   十月五日,她做好准备,主动进了宫。   郑太后是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经验和智慧,意志力不错,始终按照云禧制定的作息和食谱有规律地生活,血糖控制得非常好。   消渴症不复发,就说明云禧说的是对的,对云禧的好便也越发地发自内心了。   诊完脉,郑太后盘膝坐在贵妃榻上,让李嬷嬷上了两杯热茶,说道:“你这孩子瘦了不少,最近病人很多吗?还是……吃不好,睡不好?”   云禧谢了茶,说道:“不瞒太后娘娘,各方面原因都有。不过,困难只是一时的,总会好起来的。”   “哀家从未如此盼望过春天的到来,唉……”郑太后长叹了一声,“地震过后,皇上已经瘦了十几斤了,听说这些日子还染了风寒,一直没好。”   云禧蹙起眉头,“有多少日子了?”   郑太后摇摇头,“哀家不清楚,但哀家知道,皇上七八没来慈宁宫了。”   云禧明白,这是皇上不想传染给郑太后,也不想她为此操心的缘故。   她试探着说道:“太后娘娘,不若民女……”   郑太后明白她的意思,摆摆手,“罢了,风寒而已,太医不报,想必不严重。”说到这里,她正色道,“你是女子,到底还要多忌讳一些。”   虽然是为她好,但云禧还是感觉到了尴尬,心道,亲姥姥诶,那是我亲舅舅好吗,你老人家为老不尊,都在想啥子哟。   她思索再三,还是辩解道:“太后娘娘,如果风寒一直不好,很容易导致肺病,民女不过是担心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郑太后见她紧张,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好心。放心吧,那是哀家的儿子,若有需要,哀家不会坐视。”   行吧。   云禧灰溜溜地出了宫。   针管的事就算求太后娘娘,也一样要找皇上,而皇上不但生病,还日理万机,她再用这点小事麻烦人家,就是不懂事了。   晚上,用过饭,她和季昀松说起了此事。   季昀松道:“太后娘娘虽然想得有些多,但也不是没道理。皇上的龙颜……”   他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皇上的龙颜虽然没我好看,但架不住人家富有四海,权势滔天,一心一意想要进宫的女子不少。如果不是发生了这场灾难,只怕后宫又要选秀女了。”   “你还挺自信。”云禧在他的脸颊上掐了一把,“这脸皮明明没那么厚嘛。”   季昀松嘿嘿一笑,“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抓住云禧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看看能不能找别的路子。”   “我需要注射青霉素的针管和针头。”云禧她打开抽屉,取出一张纸,推给季昀松,“我画了个图,也标好了尺寸,你看看。”   季昀松趴着研究好一会儿,摇头笑道:“还真是难,在这种时候,确实只能找工部。上次,我教他们做酒精,大约还有点香火情,不如我明日去一趟工部吧。”   云禧起了身,“那就麻烦你了。最近感冒的人越来越多,丁婶子和小狗儿今天也有了中招的迹象,我过去看看他们,你带孩子玩一会儿。”   季昀松看看架着学步车来回溜达的小豆豆,“好,我看着他,你去吧。”   ……   老王头和王有全把倒座房的两间修好了,墙已经上了泥,遮风挡雨没有问题,所以王家一家和丁婶子都搬出去了。   上房东次间也差不多弄好了,但房间大,泥墙薄,室内温度也低,不如医馆暖和。   考虑到两个孩子太小,云禧索性继续在医馆糊弄着,上房只做白天带孩子用。   云禧戴上口罩,去了丁婶子的房间——屋间小,不但烧了炕,还有一只炭盆,温度比医馆的高些。   丁婶子正躺在炕上休息,见云禧进来,赶紧坐了起来。   云禧在炕沿儿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不高,婶子感觉怎么样?”   丁婶子道:“婶子还好,就是打喷嚏流鼻涕,小狗儿不大好,脑瓜门有点烧手了。”   云禧为了小狗儿不那么冷,在房顶挂了一个粗布幔帐,小狗儿蔫蔫巴巴地躺在里面,小脸红扑扑,呼吸略有急促。   她摸了摸,差不多三十七、八度的样子,“眼下还不要紧,暂时不用吃药,多喝点温水,拿手巾敷一敷额头即可。”   “我去抓服药,让王妈妈给婶子煎了,婶子先眯一会儿吧。”云禧交代一声,回了医馆。   天黑了,医馆里点了蜡烛,爷俩在躲猫猫,玩得热火朝天。   季昀松藏在书案后,小家伙从屏风后探出头,悄悄打探着自家老子的动向,像只贼溜溜的小狐狸。   云禧笑着走到药柜旁,捏出几样草药放在陶罐里。   “娘娘,哈哈哈……”豆豆溜溜达达走过来,指着季昀松留在外面的巨大影子笑了起来。   云禧也笑了,“松爷,咱儿子是人精,藏的时候用点心呗,你的尾巴还在外面呢。”   “尾巴?”季昀松回头一看,巨大的影子也跟着动了,顿时明白了,不由啧了一声,“不愧是我儿子。”   “咚咚咚!”医馆的门被敲响了,“云大夫在吗?”   季昀松和云禧一怔,来人声音尖锐,有点像宫里头的太监。 第111章 升官   季昀松开了门, 来人果然是太监,而且是乾清宫的大太监,名叫李唯忠。   他把人请了进来, “云大夫在家, 李公公请进。”   李唯忠道:“小季大人, 咱家就不进去了, 婉仪公主着了凉, 发高热,太后娘娘请云大夫走一趟。”   说是婉仪,但应该是皇上。   云禧一边收拾行医箱, 一边道:“李公公,孩子晚上离不开我, 我想让小季大人带着孩子陪我走一趟,可以吗?”   郑太后的话不无道理,瓜田李下,还是防备些好,以免舅甥间闹出无法收拾的惨剧来。   李唯忠迟疑片刻,到底同意了。   云禧把王妈妈叫过来, 把丁婶子的药交给她,由王有全驾车, 随李公公一起进了宫。   乾清宫。   云禧一到, 郑太后就着人把她叫了进去。   李健明和一干御医正胆战心惊地守在寝殿外, 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见到云禧, 李健明松了口气, 迎上来几步, 介绍道:“云大夫, 皇上感染风寒十几天了, 如今恶寒发热,无汗,咳嗽气急,吃了十几剂汤药,始终不见大好。”   云禧颔首,“多谢李院使,民女明白了。”   嘉元帝病重,责任大抵不在御医,而是皇上公务繁忙,始终得不到休息,导致感冒一直不好,乃至于感染了肺部。   一干人一起进入寝殿,给太后娘娘和躺在暖炕上的嘉元帝行了大礼。   郑太后瞧了季昀松和豆豆一眼,问云禧,“病情李院使介绍过了吧,云大夫可有法子啊。”   嘉元帝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母后,朕不过睡了一会儿而已,您和云大夫怎么就来了呢?咳咳咳……”   他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最后头一歪,往小宫女拿过来的痰盂里吐了一大口痰。   郑太后道:“皇上那是睡一会儿吗,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她朝云禧招招手,“云大夫过来,快给皇上看看。”   云禧快步过去,先看一眼嘉元帝吐出来的痰——白色且稀。   然后在一只镶嵌着青玉和贝壳的杌子上坐下,切了切嘉元帝的六脉。   脉浮紧,皮肤温度较高,至少在三十八度以上。   额头无汗,淡红舌,苔薄。   云禧起了身,“风寒闭肺,肺气失宣。大抵是皇上忙于国事,无法休息,所以风寒久治不愈导致了病情加重。”   她把李健明择了出去。   李健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郑太后道:“御医们也是这么说,哀家不怪他们。但无论如何热得退下去,云大夫有法子吗?”   云禧问李健明:“三拗汤李院使用过了吧。”   李健明道:“皇上服两剂了。”   云禧点点头,中药起效慢,炎症难以在短时间遏止,高热也就不会退。   要想快速退烧,需要退烧药加抗生素。   不过……嘉元帝烧得并不严重,用退烧药有些浪费,不如直接用消炎药。   云禧思索再三,终于拿定了主意,问道:“皇上晚膳用了吗?”   李唯忠摇摇头,“皇上一直睡着,不曾用晚膳。”   那就更好了。   云禧道:“请倒一杯温水,不要多,一杯底就够。”   一名宫女立刻照做,端了过来。   云禧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四粒螺旋霉素胶囊放在手心里,说道:“太后娘娘,皇上,民女手心里的药世上仅此一瓶,极为珍贵,味道也非常非常非常苦,所以……”   嘉元帝轻笑几声,“朕又不是三岁孩子,难道还怕苦不成。”   郑太后道:“为何仅此一瓶?”   云禧道:“因为配方不明,民女尝试过分析,但完全搞不清状况。”   郑太后道:“让太医院的御医们看看。”   云禧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也好。”   她让宫女取来一张干净的纸,拧开胶囊,把药倒在上面,对李健明说道:“李院使请,几位御医请。”   几位御医信心满满地走了过来,看到药粉后又纷纷傻了眼。   李健明道:“皇上,太后娘娘,微臣等确实无法辨识,形貌、气味,微臣等人都很陌生。为安全起见,微臣肯请皇上再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定能治好皇上的病。”   季昀松抱着睡着的豆豆走到云禧身边,轻轻碰她一下,摇了摇头。   云禧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坚持。   云禧点点头,也道:“如果皇上能够静养,治愈只是时间问题,民女愿和李院使一起调理皇上的龙体。”   嘉元帝也在犹豫,一瓶来历不明且绝无仅有的药确实太过冒险,但他也相信云禧和季昀松绝不会害他。   他斟酌再三,问道:“如果朕吃了这几颗药,大概几日可以恢复健康?”   这个时候没有抗生素,螺旋霉素的药效会非常好。   云禧道:“此药起效很快,快则两三天,慢则五到七天。而且,吃完后,有可能会引起胃部不适,但这个问题不大,忍一忍就好,无需用药。”   郑太后道:“既然这么多顾虑,就用老办法,先降温,再慢慢调理吧。”   云禧把盛药粉的纸折了起来——嘉元帝的病,只要给她时间,调理好还是很容易的。   “慢着,咳咳咳……”嘉元帝又猛烈地咳了起来,吐出一口痰后,他说道,“朕要试试。”   国事繁忙,他没时间慢慢调理,如果有合适的法子,他愿意试上一试。   云禧看向季昀松,季昀松看向郑太后,郑太后则看着李健明。   李健明跪在地上,“微臣请皇上三思。”   云禧道:“李院使,民女手头这种药,比小季大人跟你说过的青霉素安全得多。若非此药配方失传,民女绝不会想办法做青霉素。”   郑太后问道:“何为青霉素?”   云禧趁机把青霉素可治疗的病症、制作方式,以及使用药物可能带来的危害,大概说了一番。   嘉元帝说道:“如果十个必死之人能救活七八个,也是功德一件,做吧,需要什么支持,尽管与朕讲。”他挣扎坐了起来,无力地指了指云禧,“你这丫头还不把药跟朕呈上来吗?朕都要咳出血来了。”   “啊……对。”云禧赶紧拆了胶囊和纸包,把药一一倒进温水里,又吩咐宫女再倒满一杯,这才把药水给了李唯忠。   李唯忠用银针试过,确定无毒,端给嘉元帝。   李健明紧张地看着皇上。   嘉元帝一饮而尽,随即整张脸变了形,一把抓过大宫女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   李健明和几个御医赶紧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   “皇上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不舒服?”   “如果不舒服,可以催吐。”   郑太后见云禧和季昀松云淡风轻,还带着孩子,倒也没太担心。   云禧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垂着头,再取出三粒把药粉倒在纸上,嘱咐李唯忠吃药的时间,以及禁忌。   ——胶囊不拆就不会苦,但胶囊可以吃这件事不好解释,而且,这根本不是现代能有的工艺,云禧不想节外生枝。   一干人在乾清宫待到二更将尽,皇上非但没有中毒,症状反而减轻了许多,沉沉地睡了过去。   晚上皇宫落锁,出宫太麻烦了。   云禧带着孩子随太后回慈宁宫,季昀松则和一干御医们走了。   第二天早上,嘉元帝感觉身体清爽了许多,龙颜大悦,忍着苦吃了第二次药。   他坐在暖炕上,一边看奏折一边说道:“这药确实不错,说是胃会不舒服,但朕完全没感觉到。你祖父留下来的吗?”   云禧道:“不是,是祖父的一个江湖朋友送给他的。”   “可惜了,可惜了啊。”嘉元帝披着衣服下了炕,趿拉着鞋子走了几步,“吃下云大夫的药,是朕近期做的最英明的决定。”   这话云禧没法接。   嘉元帝也没想让她接,他扭头问季昀松,“开始上冻了吧,南城的房子修得怎样了?”   季昀松道:“启禀皇上,已经修好一小部分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左右。”   嘉元帝点点头,“天气冷,工时短,会造房子的人又不多,谈何容易呀。”   季昀松道:“只要吃得饱穿暖得,老百姓的日子就能好过些,皇上不要忧心,熬过这几个月就好了。”   嘉元帝欣慰地点点头,“听说云大夫一直坚持义诊,募了不少善款,买了不少棉被,你们夫妇有心了。”   季、云二人一起说道:“应该的,皇上过奖了。”   嘉元帝点点头,坐回暖炕上,“季昀松、云禧接旨,擢升季昀松为侍读学士,云禧为太医院女御医,可不入职太医院,但享有御医一切待遇。” 第112章 后宫   季昀松没想到, 一个从五品就这么毫无征兆的下来了,他甚至还没有完成西城的差事。   云禧也没想到,几粒螺旋霉素直接换来了一个八品官, 而且不是宫里的女医官。   这在男权社会着实不多见, 足以说明皇上对她的肯定。   二人谢了恩, 小心翼翼地退出乾清宫, 跟着小太监, 往慈宁宫去了。   路上,二人一句话没敢多说,生怕说出一些小人得志、瓦釜雷鸣的话贻笑大方。   慈宁宫。   郑太后、姜皇后等一干嫔妃都在。   豆豆一脸严肃地盘着小短腿坐在郑太后身边, 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听到脚步声,见到亲爹娘小脸上才有了笑容。   云禧一进门就把手指竖起来,放到了嘴巴前,于是,豆豆的一声呼唤就被生生瘪了回去。   委屈得想哭怎么办?   豆豆的眼里盈满了泪花。   郑太后朝云禧招招手,“你们辛苦了, 免礼吧。”她指了指豆豆,“快来抱抱他, 小家伙找不到你, 正不自在呢。”   姜皇后道:“这孩子没有奶娘吗?”   云禧把孩子抱过来, 交给季昀松, “回皇后娘娘的话, 没有。”她知道, 皇后问的是她为何带孩子进宫。   郑太后斜了姜皇后一眼, “云大夫喜欢亲自带孩子, 把这孩子教得极好。”   姜皇后脸上的笑意一僵,大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补救道:“母后,儿媳心疼云大夫,想帮帮忙。”   嫔妃中间略略骚动一下——没人说话,彼此间仅限于“眉目传情”。   郑太后问云禧:“云大夫需要吗?”   云禧道:“回太后娘娘,民女请了专门带孩子的婶子,家里也有妈妈,而且家里房倒屋塌,目前只有三个房间能勉强住人,皇后娘娘的厚爱民女只能心领了。”   一个容貌娇憨、年纪不大的妃子说道:“既然有人带孩子,为何还要带孩子进宫呢,这不大妥吧。”   的确不妥,而且有恃宠而骄的嫌疑。   太后娘娘没再维护云禧,慢条斯理地喝茶。   季昀松看向云禧,见云禧使了个眼色,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云禧道:“民女之所以带着豆豆,一方面是带孩子的婶子病了;另一方面也是怕歹人夜闯民宅。”   袭击季昀松的人到现在还没抓到,她必须小心谨慎。   但这话她不能说,说了就可能牵连到麒麟军,进而连累云琛了。   那嫔妃嗤嗤笑道,“听说京城里实施宵禁,五城兵马司和麒麟军尽职尽责,云大夫想太多了吧。”   云禧道:“可能吧,但无论如何,民女不敢把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幼儿交给一干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尽管他们都是好人,她们也都是好母亲,但她们不是我儿子的娘,仅此而已。民女恳请太后娘娘原谅民女的无知和任性。”   “嗯……这话倒有几分道理。”郑太后若有所思,“云大夫的心情哀家了解,到底是谁无知谁任性,还有待于商榷。好了,辛苦一夜,你们也该休息了,都回去吧。”   “是,民女告退。”   “微臣告退。”   云季二人告退,离开了慈宁宫。   郑太后喝了口茶,幽幽道:“哀家不管你们存的是什么心思,但你们都记住了,云大夫是有真本事的女大夫。”   “是。”一干嫔妃得又脆又快。   不过,嘴上答应得好,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   天阴着,像是要下雪了。   之前因着升官带来的一点点喜悦,被冷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出了宫门,王有全驾着马车正等在外面。   云禧上了车,接过孩子,没什么形象地躺在垫子上,说道:“可算活过来了。”   季昀松在她身边坐下,亲亲她的脸,又亲亲豆豆的额头,问道:“怕了吗?”   云禧把豆豆搂在怀里,靠在他的肩膀上,“不怕,但有点烦。”   她深切地感觉到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的威力所在。   她现在挂了御医的名头,日后宫里宣她的几率大大增加。别说皇上,就是这些深宫的妇人们都有决定她生死的力量。   如果可以,该认的亲也该认认了,以免阿猫阿狗们都敢凑上踩一脚。   毕竟,她现在秉持圣命行医,而且还有青霉素、牛痘两个项目加持,建平长公主即便反对,皇上也未必答应。   季昀松揽住她的肩头,“所以,你要考虑认亲了吗?”   云禧微微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怎么看?”   季昀松道:“长公主脾气古怪,这个时候认亲太过势力,有适得其反的可能性,你觉得呢?”   云禧一怔,“‘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朝后’?”她摸摸豆豆的小脸蛋,“还真是!啧……不过几个女人而已,居然就把我逼成这个样子了,那就再等一等吧。”   季昀松道:“倒也不必这么说,据我所知,前朝的御医能寿终正寝的不多。万幸的是,皇上只赏了俸禄,你不必太紧张。”   “唉……”云禧叹了一声,“未必,你不如我了解女人。如今我担了这个名头,只会让她们拿着鸡毛当令箭。”   季昀松道:“也有道理,那我去找驸马爷商议商议?”   云禧道:“不用,出了事再说,低姿态求救更容易一些。”   季昀松同意,皇上是亲舅舅,太后是亲外祖母,这个秘密只要说出口,任谁也不敢把云禧怎么样。   ……   云禧的猜测没有错,她当官的消息传开后,后宫女性叫她的次数呈几何级增长。   好在权贵们有自知之明,能来医馆的大多跑来医馆,病不重的也大多另请高明,给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工作忙碌,时间就过的就快。   十月份转眼就过了,十一月十五是豆豆一周岁生日。   满一周岁,意味着学步车该退休了,可以吃的东西多了,是个值得纪念的大日子。   尽管天寒地冻,食物紧缺,云禧还是亲自跑去西城菜市场,花重金买了一大扇排骨、五斤羊肉,一副猪下水,以及活鱼五尾。   下午未时初刻,小果子忽然跑了回来,通知云禧,说是孙明仁、罗英杰、杨道文、柳晔,以及古俊祥要来参加豆豆的抓周宴了。 第113章 抓周   丁婶子抱着豆豆四下打量了一下, 医馆里堆着各种生活必需品,床和沙发一起挤在接待室里,哪哪儿都局促, 哪哪儿都不利索, 心急火燎地说道:“哎呀, 家里这么乱怎好请客呢?云大夫快看看, 怎么收拾一下, 我和王妈妈马上就干。”   云禧给病人接好断骨,正在上夹板,“婶子不用忙, 如今家家都这样,他们既然肯来就不会嫌弃, 您把菜好好做做就成。”   疼得满头大汗的老者也道:“谁说不是呢?我家比云大夫这儿还乱呢。四世同堂,就睡在三间小屋里,唉……忍一忍吧,天气回暖就好了。”   老者衣着讲究,一看就是有钱人。   丁婶子这才安了心。   家里确实没有待客条件,杨道文和柳晔前十天问过此事, 季昀松已经拒绝了,   估计是惊动了孙明仁和罗英杰, 季昀松才不得不改变主意。   云禧给老者缠好夹板, 开了药, 把人送了出去。   丁婶子见她闲了下来, 就把豆豆放到了大床上, “王妈妈带他们玩一会儿, 我去厨房看看。”   王妈妈安慰道:“丁婶子手艺那么好, 用不着紧张。”   丁婶子反问道:“王妈妈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王妈妈确实不知道都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当官的呗。”   丁婶子摇摇头,“老姐姐告诉你,他们可不只是当官的,还是历次会试的头四名,都是文曲星转世。”   王妈妈家不在京城,对会试没有丁婶子那么深的认识,但这不妨碍她对头四名的敬仰,闻言吓了一跳,立刻看向云禧。   云禧道:“翰林院的官员读书都不差,今天来的客人……”   “姐,我读书不好,难道就来不得了吗?”云璟笑嘻嘻地进了医馆。   自打云禧开始义诊,这小子就不来了,姐弟俩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见面了。   她笑着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闲?”   “三哥说今天是豆豆周岁,我们来凑个热闹。”云璟走过来,接过豆豆先亲上一口,不等豆豆反对,就把豆豆放到了肩头上,一颠一颠地跑了起来,“七舅舅带你骑大马。”   豆豆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云禧有些发懵。   翰林院和勋贵完全是两路人,这饭要怎么吃嘛。   她问道:“咱爹也要来?”   云璟带着豆豆溜达过来,“当然。”   云禧道:“你姐夫的同僚也要来,这如何是好?”   云璟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咱爹当年也是探花来着,学问不比他们差,至于我嘛,武状元预定,就三哥差了点儿,哈哈哈……”   云禧:“……”这孩子的脸皮真是厚到家了。   可是,建平长公主驸马参加一个大夫的儿子的抓周宴,这事儿有点不大好解释吧。   云禧想了想,还是问道:“三哥知道罗大人和孙大人也来吗?”   云璟道:“他知道会有人来,没关系,咱爹是个随性的人,兴之所至随心所欲,不会有人多心的。”   云禧挑了挑眉,行吧,只要他们不承认,外人也说不出来什么,毕竟对外她是云璟的师父。   多了三个人,厨房的菜就不够了。   云禧让云璟的长随往明秀饭庄走一趟,定了几样招牌菜。   忙活一个多月,病人没以往那么多了。   云禧看完两个病人,就彻底闲了下来,带着云璟和孩子一起做蛋糕去了。   云禧厨艺不行,但空间有专门的烘焙书籍,找出来看看就会了。   分蛋,打蛋,称重,加糖,筛面粉……   搞好面坯,云禧取出一小部分,放进铜盆,再放入炉灶的烤膛里,压上做铁板烧的平锅……   大约半个时辰后,云禧拿起平锅,糕体没烤起来,黑黑死死的一小团。   “噗嗤……”一直观摩的丁婶子笑了,“云娘子,这玩意儿不能吃吧。”   王妈妈要刷洗铜盆,顺便掰下来一块放到嘴里,皱着眉头吐了。   “哈哈哈……”云璟嘎嘎地笑了起来,“姐你还是别折腾了,我让人回去一趟,让府里的厨娘做些点心就是了。”   只有豆豆给面子,指着那团面粉道:“吃。”   云禧哭笑不得,“儿子,这个不能吃,不过你放心,娘一定给你做个能吃的。”   云禧回忆一下制作过程,除面粉和炉火不可控之外,其他部分毫无问题。   面粉肯定没办法了,只能调整炉火。   大家伙儿见她执意,而这玩意又过于繁琐,便纷纷忙自己的去了,下厨房的下厨房,看医馆的看医馆,整理杂物的整理杂物。   云璟干脆地带着两个小家伙睡觉去了。   傍晚申时过半,季昀松担心家里,提早回来了。   他在医馆和厨房各转一圈,在上房东次间找到了正在给蛋糕拉花的云禧。   云禧听到动静,抬起头,笑道:“你回来啦。”   季昀松吓了一跳,“你这是钻面袋子去了吗?”   云禧的头发、脸颊、鼻尖、下巴全是面粉,白扑扑一团。   云禧把剩下的一朵花拉好,笑道:“做了新鲜的点心,等会就可以吃了。”   季昀松在脸盆架上取了手巾,沾水打湿,“吃的事不忙,你先把脸擦擦。”   “好。”云禧抬起头,乖乖站着,等着他擦脸。   “小花猫一样。”季昀松越瞧越可爱,毛巾没落下来,湿润的唇到了,眼睛,鼻子,最后落到唇上,深深一吻……   二人亲亲便也罢了,一起把狼藉收拾了。   随后孙明仁、杨道文、柳晔到了,季昀松出去陪客,云禧则进了厨房。   季昀松一进医馆的接待室,便拱手笑道:“孙大人,杨大人,柳大人,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孙明仁摆摆手,打趣道:“罪是没有的,病倒有一些,今儿就麻烦云大夫了。”   季昀松一怔,“孙大人……”孙明仁满面红光,实在不像有病的样子啊。   杨道文道:“放心吧,咱们犯的是馋病,饭一上就好了。”   “哈哈哈……”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松爷。”小果子禀报道,“驸马爷、罗大人、云小将军、古大人到了。”   他话音一落,云文洛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说出来让咱们也开心一下?”   孙明仁等人吓了一跳,赶紧迎了出去。   大家乱七八糟地见了礼,重新在接待室落座。   云文洛搓着核桃,笑道:“我喜欢豆豆这孩子,听云璟说起,就也来凑个热闹,希望没扫大家的兴。”   孙明仁道:“驸马爷太客气了,听说驸马爷常常不在京城,咱们平时想见一面都很难呢。”   云文洛笑着点点头,“这倒也是,不过以后就好了。”他顿了一下,“听说罗大人和孙大人的书画都不错,日后可以讨教一下。”   罗英杰谦虚道:“跟别人比或者可以,但驸马爷比,有小巫见大巫之嫌。”   云文洛哈哈笑了两声,转了话题,对季昀松说道:“听说云大夫得了官职,可喜可贺呀。”   杨道文道:“是啊,本朝好像还没有过女官吧。”   “虽是医官,但云大夫确实是头一个。”云琛说道。   说实话,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吓了一大跳。   如果是旁人,他可能颇有微词,但云禧是自家妹妹……自家妹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其他大夫穷其一生都做不到的,别说八品小御医,就是再大的官也是她应得的。   罗英杰道:“听说云大夫和宁老先生正在研究新药,进行得怎么样了?”   季昀松把第一杯茶水递给云文洛,“青霉素做了不少,但需要提纯,这一步最难,不然药就可能成为毒药了。”   罗英杰道:“务必谨慎。”   季昀松点点头,“我再提醒提醒她。”   孙明仁也道:“听说工部还做了一种注射器,费了不少功夫,做成了吗?”   季昀松就去云禧的办公桌里取出一只注射器来。   这是一只白瓷制的针筒,筒身上有漂亮的云纹和一段琉璃小窗,窗旁的白瓷上画着刻度,并用阿拉伯数字进行了标示。   云文洛道:“这东西怎么用?”   季昀松从小果子手里拿过一个小杯,将针头放在里面,拔起针管上的活塞部分……   水通过针头进入针管,季昀松再轻轻一推,水又被压出来,嗞回到小杯里。   云璟盯着粗粗的针头,惊骇地问道:“所以,要把这么粗的家伙扎进身体里吗?”   季昀松道:“是的。”   “天呐。”众人发出一声惊叹。   云禧抱着穿着新衣服的豆豆恰好走到屏风外,耸了耸肩,笑道:“当人快要病死了的时候,再粗的针头也不会怕的。”   “诶哟,云御医来了。”杨道文起了个哄。   云禧走了进去,打趣道:“下官见过诸位大人?”   她也略略打扮了一下,上衣是湖蓝色素面绸缎褙子,胸口和袖肘绣着团花,下面搭配驼色马面裙。   颜色老气,衬得脸色极白。   乌发梳成蓬松显嫩的丸子头,插了只古朴的银簪。   典雅,却不古板,格外与众不同。   云文洛满意地点点头,他的闺女就是好看。   云琛脸上也有笑意,他的妹妹虽然没有长在驸马府、公主府,但气质却不输任何一个大家闺秀。   云璟直接赞道:“这身衣裳好看,比那些劳什子男装好看多了。”   季昀松站了起来,状似无意地站在云禧身前,挡住众人惊艳的目光,把豆豆抱过来,问道:“抓周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云禧道:“准备好了,请诸位上官移步,咱们去上房。”   ……   一干人到了上房东次间。   大餐桌上铺了一张紫红色的绒布,布上放着书、算盘、毛笔、九连环、积木、玩具车、玩具剑、玩偶、金银元宝等物品。   云璟道:“怎么放了这么多玩的东西?”   云禧道:“就是凑个趣而已,没关系。”   云文洛微微一笑,“你一周岁时倒是放了不少书和文房,但你只抓了布老虎。”   云璟摸了摸剑柄,勉强挽尊道:“打虎英雄,说明我那个时候就想习武。”   众人嗤嗤地笑了起来。   季昀松把豆豆放在桌子上,一脸严肃地说道:“儿子,这些都是爹娘送你的生辰礼,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知道吗?”   豆豆四下看看,摇了摇头。   云璟问:“都不喜欢?”   豆豆点点小脑袋。   云璟再问:“那你喜欢什么?”   豆豆认真地说道:“吃……”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豆豆被笑得不知所措,刺溜刺溜爬到云禧身边求抱抱。   云禧扶他站起来,说道:“儿砸,你先选一样喜欢的东西,选好了娘就给你好吃的。”她知道,豆豆惦记她的蛋糕呢。   豆豆点点头,一屁股坐回去,环顾四周,最后从屁股下面掏出一样东西来。 第114章 容妃   “硌!痛痛!”豆豆准确地表达了他此时此刻的感觉, 然后极为敷衍地把手里捏着的东西扔給了云禧。   云禧接住一看,是枚黑溜溜、圆滚滚的石头蛋子,好像是上次去月牙湖玩时豆豆自己捡回来的。   一文不值, 屁用没有。   “噗……”云璟笑喷了, “我知道了, 这小子将来就是顽石一枚, 诶哟!”   云文洛在他脑壳上重重敲了一记, “胡说些什么?”   “爹!”云璟委委屈屈地摸着后脑勺,“打笨了怎么办?”   云琛笑道:“你小子活该。”   云文洛瞪云璟一眼,转头就换上了笑眯眯的表情, “屁股坐到的不算,豆豆重新选一个, 选完就有好吃的了。”   “好吃。”豆豆点点头,直接转过身,笔直地朝唯一的书籍爬了过去,胖胖的小肥手捏起书页,对云禧说道,“故细, 讲。”   云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她的空间里除一些正经书籍之外, 还有好多儿童书, 以及一整套教材——都是她的书, 从小学到大学, 所有教辅书都在。   她用童书给豆豆讲过故事, 豆豆见过几次。   所以, 他之所以选择书, 只是因为他玩够了其他玩具, 书对他来说是最神秘的。   云文洛欣慰地说道:“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罗英杰点点头,“石头是意外,但书是明确目标,这孩子了不得。”   孙明仁道:“记性不错。”   杨道文、柳晔、古俊祥也一人说了一句吉祥话。   抓周的仪式就算完成了。   季昀松团团谢过,请大家在餐桌旁落了座。   恰好明秀饭庄的饭菜送到了,丁婶子做的菜也一样一样端了上来。   屋子里盈满了热腾腾的肉菜香。   豆豆一手搂着云禧的脖子,一手指着餐桌,迫切地想要大吃一顿。然而,他虽满了周岁,能吃的东西多了,但依然有限。   为安抚他,云禧按照约定,把做好的蛋糕先拿了出来,笑道:“尝试着做了新点心,大家喝酒之前先尝尝,垫一垫肚子。”   云璟道:“这就是那个蛋糕?”   蛋糕不到两个巴掌大,下面黄,上面白,白上铺着一层小白花。   “是的。”云禧把蛋糕切成小块,“怎么样?”   云璟低头闻了闻,“甜香甜香的,不错。”他帮云禧把切好的蛋糕分下去,自己也捏起一块尝了一口,惊喜道:“好吃!还有吗?我给母亲带回一块,让她也尝尝。”   云禧一怔,顿时有些心虚,看了云文洛和云琛一眼,呐呐道:“有有有,已经预备下了。”   他们在共享天伦之乐,建平长公主还在担心女儿。   似乎有点残忍了。   云文洛读懂了云禧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内疚。   如果云禧做御医就能让长公主高看一眼的话,他早就让云禧认亲了。   但事实上并没有,长公主对此颇有微词,甚至认为嘉元帝改了祖制,太过草率。   这与一干宗室的看法如出一辙。   所以,云文洛和云琛商议后,还是决定观望一下再说。   云禧有些失望,但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这个母亲着实难搞,她在心里如此说道。   豆豆有了蛋糕,欢喜得不行,云禧便坐下来,跟大家一起用饭。   大家边吃边聊。   从地震聊到灾后重建,从老百姓的温饱聊到京城的卫生,从盖房子聊到了其他四省的支援,几乎聊到了方方面面,但关于嘉元帝酝酿的改革,从始至终都无人提起。   云禧本以为经过这次灾难,改革会好推进一些,但罗英杰等人如此顾忌云家父子,就说明这件事依然有难度。   她空间里有张居正改革的相关史,知道其改革的历史意义,也知道其失败的历史原因。   更知道此事的关键在于嘉元帝。   他能顶得住,大青就一定会越来越好,他顶不住,陆微、罗英杰等人就绝不会有好下场。   “……第二次震伤了不少人,季不寒季大人的母亲最重,听说人有些痴傻了,常犯癫痫之症,请了不少名医,但都说治不好了。”   云禧听见杨道文说起季春景的名号,总算回过了神,说道:“她的伤我看过,太重了,能活过来就算不错了。”   如果有报应,这可能就是了吧。   她既不用为原主报仇,也不用怕损害季昀松的利益,一切都正正好好。   “咚咚!”外面响起两声敲门声,王铁柱在外面说道,“云大夫,宫里来人了。”   季昀松蹙着眉头起了身,“我出去看看。”   云禧把困了的豆豆塞在他怀里,“肯定是找我的,我去吧。”   云璟道:“我陪你去。”   季昀松只好坐下了,目送姐俩出了上房。   罗英杰道:“云大夫也是辛苦。”   杨道文摇摇头,“就这样还有人说云大夫的职位来得讨巧呢。”   云文洛讽笑一声,“一群‘何不食肉糜’之人罢了。”   几句话的功夫,云禧回来了,“抱歉了,诸位大人,我要马上进宫一趟,来人是李唯忠李公公,说容妃病了。”   云琛紧张地看了云文洛一眼,后者微微颔首。   云琛提醒道:“听说容妃有孕了。”   罗英杰放下酒杯,“我也听说过此事。”   御医们最怕碰到这样的情况,嫔妃们怀的是皇子皇女,一个搞不好就会折进去。   一干人紧张地看着云禧。   云禧有退路,倒也不怕,“没关系,我能应付,大家继续喝。”   她去柜子里拿出一件男装,转身往外走。   季昀松把孩子交给一旁伺候的王妈妈,急匆匆追了出来,“要不要我陪你去?”   云禧道:“你去不方便,也没必要,放心吧。”   季昀松知道自己去不了,之前的话不过是关心则乱,白说一句罢了。   他嘱咐道:“你是大夫,只做分内之事,其他的都与你无关,知道吗?”   “我都明白,没事的。”云禧去接待室换了衣裳,穿上大衣,拎上王铁柱准备好的行医箱上了宫里来的马车。   季昀松目送马车转了弯,这才心事重重地回了医馆。   他听说容妃是梁太妃的亲侄女,也是常似之的表外甥女,父亲镇西侯,镇守西南,在宫里地位不低,性子跋扈,极不好伺候。   走到天井时,云琛出来了,说道:“不要紧,我明天一早就进宫。”   季昀松长揖一礼,“多谢云小将军。”   云琛道:“不必客气,那是我亲妹妹。”   季昀松挑了挑眉。 第115章 胎象   容妃住长春宫。   云禧还没进正殿, 就听到了一阵嘤嘤声。   宫殿阔大,几盏宫灯在夜风中摇摇摆摆,宛若电视剧里的鬼来了。   云禧虽不怕, 但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吱嘎……”殿门开了, 一个容貌普通的宫女从里面出来, 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大夫, 里面请。”   云禧进了暖阁。   鲁御医和一个云禧不甚熟悉的老御医站在暖炕前,皆是一脸无措。   嘤嘤声正是容妃发出来的,她满脸泪痕地靠在一只大迎枕上, 有泣不成声之势。   看面色,听声音, 以及屁股下面的裙裾、锦垫,都不见异常。   也就是说,暂时可以排除流产。   宫女上前说道:“娘娘,云大夫来了。”   容妃收了泪,满怀希望地对云禧说道:“云大夫,听说你医术高超, 请务必替本宫保住这一胎。”   云禧顿时觉得脑瓜仁嗡嗡的,她尽量缓和了语气说道:“娘娘, 下官冒犯了, 能不能保住还得看胎儿如何。”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容妃不乐意了, “知道冒犯你还说?本宫怀的可是皇子, 但凡有一点差池……”   “嗯哼!”一个精明的老嬷嬷清了清嗓子, 制止了容妃接下来的话。   容妃不满地剜了老嬷嬷一眼, 但也把话咽了回去。   这位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 容貌只在中上, 跟绝色八竿子打不着,但脾气着实不小。   上次在郑太后面前直言不讳,暗讽云禧“恃宠而骄”的就是她。   尽管如此,云禧对她还是颇有同情——十六七岁进宫,远离父母,独自面对宫中的妖魔鬼怪,情商还不太高,能活多久端看皇上对其有几分宠爱,以及对手心性如何。   皇上的子嗣还是可以的,她进宫两三年才怀孕,皇上对其多半不大上心。   也不知道皇上今天会不会来……嗯,李唯忠亲自出宫,应该会来吧。   云禧眼观鼻观心,一边看地上的砖,一边漫无边际地思考着。   容妃见云禧不吭声,不知其在想什么,怒气更甚,喝道:“云御医,还不给本宫诊脉?”   云禧应了一声,走上前,四下一看,竟然连个凳子都没有。   不过,让你坐是情分,让你跪则是本分。   云禧无话可说,直接岔开腿,站了个马步,不等容妃说话,又道:“下官会内功,丹田下沉时五感灵敏,于诊脉来说事半功倍。”   容妃将信将疑,没再刁难,伸出手,乖乖地让云禧诊了。   脉象忽大忽小,尺脉不滑。   再观容妃。   她脸上微胖,看眼周似有水肿的迹象,胸脯饱满,因为穿着丝绸的衣裳,轮廓清晰,所以能清楚地看到略显肥硕的小腹。   云禧站了起来,问那老嬷嬷,“还请嬷嬷讲一讲,娘娘今日出现了怎样的症状?”   容妃插嘴道:“你不是神医吗,你说说看,本宫是怎样的症状。”   又来了又来了。   云禧扶额,斟酌着说道:“下官认为,娘娘的胎象不太好,娘娘今天八成见了红。”   “嘤……”容妃又哭了起来。   云禧与其他两个御医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无奈。   这是葡萄胎,但在这个时候被称为“鬼胎”和“奇胎”。   人家满心满意地期待着皇子,谁好意思告诉人家这是鬼胎呢?   是以,含蓄的说法是“胎象不好”。   这也是职场文化的一种。   大家都不想背锅,便推诿来推诿去,最后看哪个小可爱直接爆出来。   老嬷嬷道:“云大夫有什么法子吗?”   两位御医若是有法子,就不会叫云禧了。   云禧假装琢磨片刻,说道:“目前看来,没什么好法子。”   容妃怒了,“所以,你们什么都不做,就想看着我滑胎?”她趿拉着绣鞋下了地,走到云禧跟前,逼视后者,“说,是谁给你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残害皇子罪不容诛?”   云禧低下头,躲过喷洒而来的唾沫星子,身子往后闪了闪。   “你还敢躲!”容妃一伸手,就朝云禧的脸扇了过来。   云禧身形一晃,让了过去。   容妃收势不及,一巴掌拍到鲁御医的肩头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容妃一下子疯了,张牙舞爪地朝云禧扑了过来,“我让你躲……呕……”   她忽然呕了一声,宫女赶紧把痰盂端过来……空气中有了酸臭味。   就在她漱口的时候,殿门又是“吱嘎”一响,小太监禀报道,“皇上驾到。”   “嘤嘤嘤……”刚刚漱完口的容妃立刻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扑倒在暖炕上。   “怎么回事?”嘉元帝进来了。   容妃起了身,香帕扑脸,莲步轻挪,悲悲切切地走到嘉元帝身前跪下了,“皇上,云神医任臣妾滑胎,她见死不救,嘤嘤……”   她只字不提其他两位御医,显然是要专心对付云禧。   嘉元帝没第一时间看云禧,让老嬷嬷扶起容妃,问两位男御医,“谁能告诉朕,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御医对视一眼,云禧不熟悉的那位先开了口。   “启禀皇上,容妃娘娘胎象不好,安胎很难。”   “怎么个难法?”   “这……根据微臣的经验,这种胎象基本上没有……”   “基本上,就不是全部,那不还是有好的?你们连努力都不肯努力一下,就给本宫的孩子定了死罪?皇上,嘤嘤嘤,您可要给臣妾做主呀。”   嘉元帝拧紧的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耐着性子说道:“容妃稍安勿躁,请许御医把话说完。”   原来姓许,看来是专攻妇科的大夫。   云禧看他一眼,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白胖小老头,五六十岁,一看就很慈和。   许御医抖了一下,说道:“微臣是说,这种胎象将来可能会导致一些孕妇……呃,会危害人的生命。”   短短一句话,他额头上的汗流下来了。   容妃尖声道:“你胡说!不可能!你说,是谁指使你这样说的?”   这种病在外面没啥,但在宫里可能真的说不明白。   嘉元帝狐疑地看向鲁御医,“你怎么说?   鲁御医道:“微臣赞同许御医的看法,但这些只是通过脉象,以及见红的征象做出的判断。”   也就是说,他们不敢确定。   嘉元帝明白他的话术,问云禧,“你怎么说?”   云禧道:“启禀皇上。此胎叫葡萄胎,说是胎,但可能没有胎儿,而是像葡萄一样的水泡。这种胚胎长期滞留在人体里,会造成胞宫流血不止,最后导致贫血死亡。”   “葡萄胎?”鲁、许二人一起重复了一遍。   容妃泪流满面,“你胡说八道,不可能,本宫怎会生出那种东西?”   嘉元帝负了手,“你有什么证据吗?”   云禧问那嬷嬷:“容妃怀孕有了两个月了吧。”   那嬷嬷道:“差不多两个月。”   云禧点点头,“两个月的孕期,却像三四个月,这是第一点;厌食,呕吐严重,这是第二点;见红,腹部坠痛,应该是第三点。综上,如果容妃娘娘确实是葡萄胎,不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会影响生育,乃至危及生命。”   嘉元帝朝那嬷嬷抬了抬下巴,“中了几点,说吧。”   他声音和缓,但眼神锐利。   老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艰难地说道:“启禀皇上,全中了。”   嘉元帝冷笑一声,“容妃不妨告诉朕,云大夫是怎么见死不救的?如何谋害你的孩儿的?”   容妃也出了汗,“呕”的一声又吐了起来,跟上次一样,还是酸水。   嘉元帝懒得看她,继续问云禧,“葡萄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云禧道:“缺少营养,胡萝卜、水果,肥肉等。”   那老嬷嬷便“诶呀”了一声。   嘉元帝道:“怎么?”   老嬷嬷自知失言,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容妃娘娘不爱吃肉。”   嘉元帝冷哼一声,对鲁许二位御医道:“如果确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是。“二人齐齐应道。   一干人把嘉元帝恭送出去了。   许御医问云禧和鲁御医,“这药谁来开?”   云禧道:“鲁御医开吧,我等会儿给容妃娘娘针灸,以确保胞宫清理干净,不影响二次怀孕。”   鲁御医赞同云禧的意见。   但许御医很保守,和二人参详着开了药方,一同署名,给大太监留底,然后才让下面的人去拿药。   大概半个多时辰后,药煎好了。   老嬷嬷亲自给容妃端了过去。   容妃端坐在炕几旁,脸色青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在裙裾上。   老嬷嬷叹了一声,“娘娘,吃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呜呜……”容妃伏在小几上呜咽了起来。   云禧也觉得辛酸。   皇上要联姻,臣子要稳固地位,女人就成了彼此之间的最好纽带。   说是血浓于水,本质工具人。   十几岁开始困守深宫,再没个孩子傍身,确实艰难。   “云大夫,以后我还能有孩子吗?”容妃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云禧。   云禧鼓励道:“只要你积极治疗,好好将养身体,一定还会有的。”   容妃点点头,“那成,这个药我喝。”她擦了把脸,破涕为笑,“之前多有得罪了。”   云禧笑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倒也不是个糊涂到底的人。 第116章 压力   容妃打下来的胎, 她自己看了,嘉元帝也看了,明显的特征足以证明云禧、鲁御医、许御医的诊断没错。   容妃后怕之余是庆幸, 为此专门请云禧吃了顿御厨做的早膳, 并就如何将养身体认真咨询了一番。   末了, 赏云禧内造首饰一套, 虽不算贵重, 但也算有价无市。   云禧不愿结交后宫嫔妃,却也拒绝不了,只好带着锦盒出了长春宫。   天气不大好, 云层极厚,像是要下雪。   云禧裹紧大衣, 拎着行医箱跟在小太监身后,一路往南。   “云大夫,皇上有召。”一个小太监迎面走了过来。   “好,有劳。”云禧告辞容妃的小太监,跟皇上的小太监去了。   嘉元帝在乾清宫。   云禧到的时候,七八个大臣正在外殿候着, 首辅陆大人、罗英杰罗大人,孙明仁孙大人, 吏部尚书岳大人都在。   云禧朝这帮人匆匆一礼, 随小太监入了内。   嘉元帝还在用饭。   小太监上前禀报道:“皇上, 云大夫来了。”   坐在嘉元帝对面的男子回过头, 朝云禧眨了眨眼睛。   云琛也进宫了。   云禧心中一暖, 唇角便溢出了一丝笑容, 从容地行了礼。   嘉元帝道:“云大夫, 葡萄胎即鬼胎, 对吗?”   云禧惊了一下,暗道,他不会以为我在欺君吧。   云琛已经夹起来的饺子悬在半空,隔了好一会儿才放在小碟上,站起身子,立在一边。   嘉元帝道:“朕不过问问而已,臻美这么紧张作甚?”   云琛尴尬地笑了笑,“是外甥误会了。”他嘴上这么说,人却没有坐回去。   云禧谨慎地说道:“民女自打学医开始,鬼胎就叫葡萄胎,这样更形象,也更易于被人接受。明明只是一种病症,却被打上‘鬼’的标签,一方面会引起多方恶意揣测,另一方面也会增加病人的心理负担。”   嘉元帝微微一笑,“说得极好,很有见地。容妃心思单纯,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凡事有朕给你做主,你不必怕,只管直言。”   “是。”云禧悄悄松一口气。   嘉元帝说得有道理,比起在背后做小动作的人,容妃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人算好对付的,几乎不用费什么脑子。   嘉元帝端起碗继续吃饭了。   云禧趁机提出了告退。   嘉元帝喝完一碗热汤,说道:“不忙着走,朕还有几个问题。”   “好。”云禧倒也不怕,偷袭周梓安的事由季昀松抗下了,嘉元帝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没完没了。   “坐吧,给她一碗热羊奶,臻美也坐吧。”嘉元帝吩咐道。   “谢皇上。”云禧从容地在云琛的下首坐了。   嘉元帝点点头,对云琛说道:“你们姓云的胆子都不小。”   “皇上过奖了。”云琛看了云禧一眼,心道,云禧不紧张那是因为她知道你是她的亲舅舅,哪里是什么胆子大。   羊奶没膻味,有淡淡的茶香,是有些烫嘴、又可以入口的热度,好喝。   云禧用一碗羊奶陪舅甥二人用完了饭。   嘉元帝漱了口,问道:“你是如何判断马上会发生地震的,朕已经知道了。朕想知道的是,你如何知道会发生第二次地震的呢?”   这……   云禧不知道这个时空有没有类似的地震知识,只好继续往云中晖身上推,“民女曾经听民女的祖父说过,大震之后,往往会有小震。”   “云一针?”嘉元帝笑了笑,若有所思。   云禧不置可否,“民女斗胆,想借此说一说民女的想法。”   她至今还没考虑好,空间里的那些书要不要捐给嘉元帝,以推进这个时代的教育水平和科技水平,便干脆顾左右而言他。   嘉元帝颔首,“你说。”   云禧在张开嘴的刹那,忽然想起了某四个字,涌到嗓子眼儿的话便来了个急刹车,她强调道:“民女事先声明,民女没有牝鸡司晨的意思,皇上要免了民女的罪过,民女才敢说。”   “呵呵……”嘉元帝低低地笑了起来,对云琛说道,“这丫头比你的胆子还大呢。”   云琛也觉得云禧过了,给个棒槌就当针,但也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云禧也知道自己是过分的,但她实在不喜欢整个大青的科技停滞不前的样子,现在皇上已经把平等对话的机会送到跟前了,她不借机“点拨”一下,简直愧对穿越者的身份。   嘉元帝道:“好,朕免你的罪,你说。”   云禧道:“民女认为,地震是影响社稷苍生的大事,应该指定专人记录此事,研究此事,以发现更多的规律,比如余震,比如震前的征兆,比如会不会因此发生山体垮塌,如何救灾等等。如果把这一切总结起来,形成体系,做到有据可查,有典可循,并深入研究,我们对地震的认识就会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全面。”   嘉元帝的目光锐利了起来,“你继续说。”   还说什么呢?   云禧觉得已经说完了,但人家不让停,就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再比如医术,宫里病例太少,但顶尖的大夫又都集中在宫里。如果皇上能在民间建立一家医院,接待各种各样的病人,太医们对每一种病患进行深入研究,那么医术就有可能获得长足的进步。”   说到这里,她干脆放飞自我了,“又或者炼钢炼铁,记账、算学、农学、断案等等,如果都有朝廷派聪明人坚持不懈地进行研究,总结规律,攻克难关,就一定会增强大青的军力和国力。”   “哈哈哈……”嘉元帝大笑起来。   云禧也有些懵,完全不知道嘉元帝在笑什么——毕竟,据她所知,大青不比明朝强多少,八股取士同样严重束缚了读书人,整个社会安于现状,没有创新,不思进取,在科技上停滞不前,造成了极大的人才浪费。   “好,非常好。”嘉元帝起了身。   云禧和云琛也赶紧站了起来。   嘉元帝走到云禧身旁,“你再说说,关于变法,你有什么看法?”   云琛有些紧张了,提醒道:“皇上,云大夫只是个大夫而已。”   “只是个大夫?”嘉元帝摇摇头,“她刚才那番话是一个大夫说的话吗?”   云禧心道,还真就是个大夫说的话,只不过这个大夫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云琛还是摇摇头,“只是凑巧罢了……”   嘉元帝抬起手,示意云琛可以闭嘴了,“你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朕都不会治你的罪。”   云禧觉得这件事议论了这么久,皇上和陆微早该有章程了。   嘉元帝之所以想听她说,不过是从局外人的眼中得到一丝肯定或者启发罢了。   既然得到了赦免,就该大胆地为改革派谋得一些保护才是,如此,季昀松和她也能从中受益。   云禧打定主意,决定真正大胆一回,“民女认为,变法难,坚持变法更难,其中的压力大多在皇上身上。皇上若能坚持,臣子们就能坚持,皇上若放弃了,臣子们必定前程尽毁,整个大青都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云琛惊骇地看着云禧,心道,你这丫头疯了不成,你这是在将皇上的军啊。   云禧看了眼嘉元帝,见其无动于衷,就知道她说的这些他早已思考过了。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心态相对平和。   她再看看周围,见小太监们离得较远,便又往嘉元帝身前迈了一步,低声道:“民女以为,皇上想办法解决各方面的压力才是关键。那么压力来自于哪里?主要是勋贵和各有权有钱阶层的舆论,皇上如果能想办法引导舆论,约束舆论,并把舆论转嫁给对手,事情可能就好办多了。一言以蔽之,就是造势。”   说到这里,云禧长揖一礼,“以上皆是民女胡思乱想之言,万望皇上恕罪。”   嘉元帝没有理她,负着手,围着桌椅兜圈子,最后对小太监说道:“请诸位大人进来吧。”   云禧云琛面面相觑,默默往一旁站了站。   陆微、常似之等人鱼贯而入,规规矩矩列成三队,“臣等参见皇上。”   嘉元帝道:“免礼平身吧。”   众大臣起了身。   陆微出列,正要说话,就听嘉元帝说道:“陆大人拟旨,云禧于社稷有功,擢升云禧为太医院院使,具体差事待定。”   “啊?”   “什么?”   诸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臣们纷纷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   陆微怔了一下,问道:“启禀皇上,是副使吗?”   嘉元帝道:“正使,与李健明的职责不同。”他看向云禧,“云大夫,好好干,朕相信你。”   云禧明白了,嘉元帝这是想让她负责设在民间的医院,之所以职责待定,是因为医院没有着落。   她跪了下去,“微臣领旨谢恩。”   一个不到十九岁的妇人,从民女到正五品,只用了半年时间。   堪称创造奇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颗世上绝无仅有的药丸也不过是得了个正八品而已啊,怎么就忽然于社稷有功了呢?   众大臣面面相觑。   嘉元帝走到云琛身前,“你应该知道朕要说什么。”   云琛道:“微臣省得,皇上可以放心。”   嘉元帝畅快地一笑,“好了,你和云院使可以走了。”   “微臣告退。”云家兄妹一起行礼,退出了乾清宫。   雪下起来了,在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巍峨森严的宫殿变得圣洁了起来,宛若童话世界。   云琛屏退了小太监,呼出一口长长的白色水蒸气,说道:“幸好只有你这一个妹妹,不然只怕吓都要吓死了。”   云禧莞尔,“让三哥担心了。”   云琛道:“尽管担心,但更多的是自豪!很庆幸你是我妹妹,也庆幸你终于回来了!” 第117章 舌战   云琛先送云禧回家, 然后回到驸马府。   云文洛和建平长公主都在家。   内书房里焚着淡雅的香,一个作画,一个弹琴, 颇为风雅。   云琛进了屋, 朝长公主长揖一礼, 然后立在云文洛身旁。   云文洛在画一个看书的小小子, 周围散落着一大堆玩具, 一看就知道是云豆豆。   活灵活现。   云文洛笔下微顿,看了云琛一眼。   云琛略一颔首——他的面容沉静,眼里还浮动着一丝喜色。   云文洛明白, 云禧已经顺利过关,很可能还得了些赏赐。   他心思一定, 笔下越发流畅了起来。   建平一曲终了,问道:“你不去衙门,怎么回来了?”   云琛道:“云大夫昨晚进了宫,小七担心她出事,非让儿子进宫看看去。”   “哦……”建平长公主没太大反应,“谁生病了, 大半夜的折腾她一个挂名御医。”   云琛道:“容妃怀孕了,胎象不好, 打掉了。”   “胎象不好就打掉了, 这是什么话?”建平起了身, 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水, 坐到罗汉床上去了。   “这……”云琛一时不知怎么说。   建平长公主道:“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 后宫的事大多腌臜, 本宫也不耐烦听。”   云琛道:“胎象不好只是说辞, 云大夫叫葡萄胎, 就是民间说的鬼胎。”这是他根据嘉元帝和云禧的对话判断出来的。   “鬼胎……葡萄胎。”建平微微一笑,“这个云大夫很有人情味嘛。”   “是。”云琛斟酌着,“她主张设立太医院,收治老百姓,并以此为基础深入研究医术,皇上准了,已经封她为太医院院使……”   “什么?”两口子吓了一大跳,一起打断了云琛的话。   云文洛问:“你是说,她从八品升到了正五品?”   云琛颔首,余光一扫长公主,抢着说道,“是的,她对皇上说的那番话简直醍醐灌顶,影响深远,儿子觉得实至名归。”   “咳咳咳……”长公主剧烈地咳了起来。   冯嬷嬷赶紧上了前,在她后背轻拍起来。   长公主只是被吐沫星子呛到了,咳几声倒也罢了,她推开冯嬷嬷的手,“所以,她就凭着几句话连升数级?”   云琛摇摇头,又点点头,解释道:“母亲可以想象这几句话对皇上的重要性。”   建平本来觉得有些好笑,有些儿戏,但刚刚被呛时让她多思考了一刻,大约明白了这所新太医院的重要性。   而且,以云禧的医术,的确实至名归。   她还是摇了摇头,“这孩子的父母走得太早了啊。那样的太医院鱼龙混杂,皇上居然让一个女子做院使,真不知怎么想的。”   云文洛早已放下毛笔,闻言挑了挑眉,云禧的父母不但健在,而且她的父亲还颇以为傲呢。   “长公主,云……”已经到嘴边的话拐个弯回去了,他换了个说辞,“云大夫是个有大能耐的孩子,医术高明,武艺也不错,胜任完全没有问题。”   “就像长公主,经营葵园,经营田庄,手下有成百上千佃户,哪一样不井井有条?”   建平长公主沉默片刻,“大概是她也姓云,且年龄与小鱼儿相仿的缘故吧,本宫总是不自觉地想多了,怕她吃男人的亏,怕她被皇上看上,怕她……罢了,别人家的事,讨论它作甚,云璟呢?”   云琛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云文洛轻轻一叹,说道:“说是去葵园赏雪了。”   建平长公主冷笑一声,“他哪有那等雅趣,只怕是去找云大夫了吧。”   ……   云琛兄妹走后,嘉元帝和众臣子在东暖阁议事。   嘉元帝坐在暖炕上,吩咐诸位大臣们也坐下了。   他道:“朕不是独断专行的昏君,诸位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诸位大臣们看了一眼彼此,最后看向了陆微。   陆微思索片刻,问道:“皇上,云大夫连升六级,是因为什么功绩呢?”   他本人对云禧的晋升没有任何意见,但在其位谋其政,问这话是他作为首辅的职责。   嘉元帝道:“云大夫给朕提出了些建议,朕以为非常好,你们也不妨听一听……”   他把云禧的话详述一遍,“诸位大人觉得怎么样?”   陆微没有第一时间表态,陷入了沉思。   众臣亦然。   嘉元帝不急,拿起一份奏折看了起来。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胡老大人颤巍巍地开了口:“皇上,老臣以为,地震这种事乃是天灾,想要找寻其中的规律太难,此乃无用之功。稼穑之事有农人,炼钢炼铁有匠人们,读书人既拎不动大锤,也舞不动锄头,有工部操心此事足矣。老臣以为,另建太医院一条颇为合理,但云大夫是女子,只怕难以担此大任。”   嘉元帝笑着摇摇头,“常大人,你怎么看?”   常似之见皇上摇头,就知道左都御史的发言不合其心意,但他还是不想附和皇上的做法——皇上封一个女子做这么大的官,不是一个好信号。   他思虑再三,说道:“可能是臣目光短浅,未能体会圣上的深意,臣以为胡老大人所言极是,云大夫医术高超,做御医足矣,正五品大员,只怕会引起纷争。”   嘉元帝笑了笑,又点名吏部尚书岳鹏程,“你怎么看?”   岳鹏程道:“臣妄揣圣意,私以为圣上的意思是重视稼穑炼钢炼铁等,并派专门的人才进行研究?”   嘉元帝拍了拍椅子扶手,“总算还有一个明白人呐。你们可知,我大青的鸟铳为何不能成为士兵的首选兵器;你们可知,我大青的土地为何亩产不高?不正是因为我们没有聪明人对其进行锲而不舍的研究吗?”   他坐直了身子,双臂撑在御案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诸位大臣们,我们的聪明人都在做什么呢?他们在忙着练字,忙着写条陈,忙着拉拢关系讨好上官,忙着应付各种不需要多聪明就能做的差事吧!”   好几位大臣蹙起了眉头,彼此用余光观望一番,但没人站出来反驳。   胡老大人不怕死,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老臣以为皇上这话有失公允,而且让读书人种田、炼钢炼铁,只会贻笑大方。试问,哪个苦读几十年,一心想以所学所感报效朝廷的读书人,愿意在高中后被打回原形,种地炼铁呢?”   “呵呵~”嘉元帝笑了,“胡老大人,苦读几十年才考中进士的读书人不叫聪明人,像陆大人、小季大人这样的人才叫聪明人。陆大人,你也说说你的看法吧。”   陆微道:“臣以为,云大夫看起来在说各行各业的发展,其实是在说我们的科举,举全国之力选拔的人才,大多耗费在无用之事上,真正涉及到社稷民生的几乎无人问津,的确是一大憾事。”   他站起身,拱手又道,“臣以为,云大夫的谏言高屋建瓴,振聋发聩,臣心服口服。”   “哈哈哈……”嘉元帝大笑起来,“胡老大人,你听懂了吗?”   胡老大人不服气,梗着脖子说道:“老臣听懂了,然则读书人读书,学的是做人的道理,做事的策略,他们有仁爱之心,会治国之策,于稼穑、炼钢炼铁何干呢?即便有人愿意为此付出心血,只怕也一时无法窥得其门径呢。比起任用科举选□□的年轻人,不如让农人、铁匠来得更快。”   陆微道:“胡老大人所言极是,这就是云大夫所言的振聋发聩之处,因为从未重视过,所以一片空白,悲哉!”   常似之犹豫片刻,到底开了口,“千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如果有专人研究就能做得更好,老祖宗们绝不会放任不管。”   他略略侧头,目光在其他同僚脸上一扫。   立刻有人附和道:   “是啊是啊,常大人言之有理。”   “种地就是靠天吃饭,人力能做到的实在有限。”   “这话有些道理。”   ……   陆微笑道:“所以,常大人的意思是‘千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就是正确的吗?”   朝廷增加衙门,增加官员,就会增加国库支出,常似之之所以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是不想皇上以此为由头,促进变法罢了。   常似之沉吟片刻,“陆大人,顺应天命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陆微点点头,“如果顺应天命是应该的,那么生病了不必医治,发生灾难不必救了,大家只看天命可以吗?”   “你……”常似之被噎了个半死。   陆微乘胜追击,“诸位大人的土地都不少吧。如果皇上派专人研究,并有了进展,诸位可以做个保证,发个毒誓,诸位名下的土地都不使用该方法吗?”   “这……”几位反对大臣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常似之,更不敢扫量嘉元帝。   嘉元帝舒展了眉毛,“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万事开头难,此事必须有一个长远打算,朕想选一个牵头人兼顾此事,首先,这个人要年轻,其次要聪明,且能以大局为重,岳大人可有人选啊。”   年轻、聪明的官员有的是,以大局为重,就是听朝廷的话,听皇上的话。   嘉元帝刚刚说过,像季昀松和陆微这样的人才是聪明人,陆微老了,又是首辅,当然不合适,那么合适的就只有季昀松了。   岳鹏程反应不慢,当即说道:“臣以为,季昀松季大人比较适合。”   嘉元帝看了看陆、常、孙、胡等人,大家似乎都没有意见。   嘉元帝在心里点了点头,暗道,云禧的建议由着他们自由发挥,他们就吵起来了,季昀松的任命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限定了对象,所以岳鹏程的反馈准确迅速。   一个放任舆论,一个约束、引到舆论,对比之下,利弊一目了然。   他以前也是这样御下的,但并未形成一种清晰的思路,如今经过整理,就越发得心应手。   可见,云禧的建议会对未来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他说道:“陆大人拟旨,擢升季昀松为工部郎中,正五品,单挑一司,司名待定,人员待定。”   这才隔了几天呐,居然又又又升官了!   诸位大臣们眼馋得不行,尤其常似之,几乎坐不住那三分之一的椅子了。   他很想争上一争,但他和他的人刚刚反对过,完全没有争的立场,皇上和陆微也绝不会让,只好偃旗息鼓。   陆微道:“皇上,内阁的差事怎么办?”   嘉元帝一摆手,“工部的差事没那么容易做起来,聪明人就要多干事,朕相信小季大人。”   众人:“……”   议完此事,君臣又议了早朝上悬而未决的其他事项,大约辰时末才散。   出了乾清宫,众官员自动分成几拨,陆微一拨,常似之一拨,岳鹏程等人各走各的。   陆微一行走在最前面。   陆微说道:“如果云大夫是男子,成就不会在小季大人之下。”   罗英杰眉头微皱,“国库不丰,此事知易行难啊。”   陆微摇头道:“罗大人此言差矣,此事乃是知难行亦难。”   孙明仁深以为然,“如果云大夫不说,下官一辈子都想不到这一点。但此事做出成绩极难,别的不说,小季大人的这个司只怕官员都难以找齐吧。”   陆微笑道,“这件事是云大夫提出来的,当然要由小季大人来执行。因果因果,大概就是如此了,哈哈哈……”   常似之等人走在后面。   胡老大人咳了几声,问道:“这位云大夫和小季大人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吧。”   常似之捏着胡子,“三十九,比常某小六岁。”   胡老大人呵呵冷笑几声,“乳臭未干的两个毛孩子,居然在一个月内连升数级,简直可笑。”   文华殿大学士夏子元说道:“这个差事不好干,极可能一年无建树,两年无成绩。等到三年考绩之时,只怕就是个笑话了。依在下看来,不如冷眼旁观,他成了,咱们跟着受益,他不成,咱们就看个笑话,何乐而不为呢?”   胡老大人和常似之相视一笑,一起说道:“夏大人言之有理。”   ……   季昀松早上有差事,一大早就去城外了,因而错过了云禧一步登天式升迁的爆炸性消息。   他在城外的灾民帐篷、城外施粥现场转一大圈,临近午时才返回顺天府,打算点个卯就回家一趟,看看云禧回没回来。   一进府衙,迎面撞上了江推官。   江推官离着老远就开始恭喜,“恭喜小季大人,贺喜小季大人。”   季昀松有点懵,“江大人,何喜之有啊?”   江推官道:“上面有旨意了,小季大人快去府尹大人的签押房接旨吧。” 第118章 双喜   传旨的是大太监李唯忠。   季昀松三跪九叩地接了旨, 这才知道自己又升一级,从五品变成了正五品,正式差事仍是侍读学士, 继续留在在内阁, 并负责西城卫生。   新任命的差事是工部郎中, 负责四司之外的新司, 新司名字待定, 手下没有员外郎,也没有主事,具体差事待定。   这官升得简直莫名其妙。   季昀松稀里糊涂地接过圣旨, 叩谢了圣恩。   李唯忠道:“小季大人,跟咱家走一趟, 进宫谢恩去吧。”   季昀松拱手道:“好,有劳李公公。”   季昀松告辞府尹,在一片恭喜和艳羡声中离开顺天府,与李唯忠各自上了马车。   从府衙出来后,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不胜唏嘘。   别的男人是娶媳妇, 给媳妇挣诰命,他这可倒好, 反过来了, 媳妇给他挣官身。   不过一个月而已, 他的官又升了。   季春景只怕要气死了吧。   不过, 这个差事确实太难了, 可谓史无前例, 基本上找不到任何参照。   用脚趾头思考都能知道, 不会有人愿意来这个司。   ——哪个读书人懂种地, 哪个读书人又想种地呢?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难道是为了种地和打铁吗?   路上,季昀松想了很多,一直到乾清宫,高速转动的大脑才渐渐停了下来。   乾清宫正在摆饭,浓郁的菜香成功地让季昀松的肚子发出几声哀鸣。   嘉元帝放下奏折,说道:“既然赶上了,就陪朕用一点儿。”   季昀松道:“多谢皇上,微臣不饿。”跟皇上一起吃饭,既不舒坦,又吃不饱,他不想要这个殊荣。   嘉元帝也不为难他,易地而处,他也吃不好。   “既然不饿,那就回去用吧,云大夫升了官,想必伙食不错。”他笑眯眯地在炕桌旁坐下,又道,“新司的名字朕还没有想,小季大人有什么想法吗?”   季昀松琢磨过这件事,“微臣在来的路上想过,以为叫科技司比较合适。”   嘉元帝哈哈一笑,“痛快,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说说吧,为何叫科技司?”   科技这个词是季昀松从云禧那儿听来的。   他说道:“科,是科目,统指农工牧渔等类别;技,是技艺,研究各科目的技艺,所以,微臣便想到了科技司这个名字。”   “朕以为……”嘉元帝略一思索,“非常合适,怎么样,你有信心吗?”   他夹了一块炖羊肉里的萝卜,放在嘴里,一边细细咀嚼,一边观察季昀松。   季昀松哪来的信心啊,脚下不安地动了动,说道:“微臣想了许多,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实话实说,微臣没有信心。”   嘉元帝点点头,喝了一口羊汤,如果季昀松有信心,他就要怀疑他们两口子合着伙儿给他下套了。   这也是他赶在季昀松回家前让其进宫的原因之一。   他说道:“不要紧,云大夫既然能给朕建议,就一定能给你建议。十天之后,朕要看到你的奏折。”   “是,微臣告退。”季昀松行礼,退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季昀松回到了家里。   饭桌刚摆好。   丁婶子做了热气腾腾的排骨炖酸菜,酸辣土豆丝,红烧鱼,以及卤肉店里的猪耳朵、鸡腿等。   小果子早就饿了,美滋滋地说道:“今天双喜临门,是该大吃一顿了。”   云璟道:“什么双喜临门?”他看向正在盛饭的云禧,“姐你又有了?”   云禧没反应过来,“什么又有了?”   王妈妈“噗嗤”一声笑了。   季昀松的脸又红了,赶紧借口换衣裳遁了。   云禧明白了,心道,有个屁,还没全垒打呢,她问小果子,“说话不要说半截,另一喜是什么?”   小果子道:“松爷又升了,兼工部科技司郎中。”   “工部科技司郎中?”云禧虽不大熟悉工部,但也知道工部四司的名头。   云璟也道:“瞎扯淡,工部哪有这个司。”   云禧琢磨片刻,大约明白了,“这个司的名字只怕是你姐夫自己想的。”   云璟不信,“这怎么可能?”   云禧取了孩子用的小铜盆,给豆豆洗手,“等你姐夫回来你再问他。”   半盏茶的功夫后,季昀松回来了,他刚洗过脸,脸和头发上都有水。   云璟问道:“姐夫,科技司这个名字你起的?”   季昀松看了云禧一眼,“是我起的,但……”   云禧道:“你起的就是起的,不要转折。”她给皇上出了主意,皇上转头就升了季昀松,科技司的名字再与她有关,就好像他们两口子处心积虑的一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季昀松就改了口风,“但是是皇上批准的。”他接过王妈妈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大口,又道,“皇上让我十天后给他一个章程。云禧,我可以单独上折子了。”   云禧举起茶杯,在他的杯子上撞了一下,“有直接抵达圣听的渠道了,这才是个实打实的好消息。”   云璟道:“姐夫,咱喝一杯吧。你俩都升了官,尤其我姐,连升六级,不喝杯酒像话嘛。”   半大小子没事就喜欢喝两口,其实要酒量没酒量,要酒品没酒品,喝的就是种虎劲儿。   季昀松喜欢头脑清醒,不喜喝酒,但新差事的压力又着实很大,遂看向云禧:“那就喝两口?”   “可以。”云禧去了一趟地窖,取了上次没喝完的酒,一人倒了一杯。   云璟道:“恭喜姐姐姐夫双喜临门,小七先干为敬。”   云禧压住他的手,“还没吃饭呢,只准你喝一小口。”   “哦……”云璟乖乖喝一小口,感觉辣得不行,赶紧吃排骨。   排骨极香,他一吃就忘了酒,乐颠颠吃个没完,骨碟上一会儿就多了七八块骨头。   云禧给季昀松夹了一块,问道:“不知道如何下手吧。”   季昀松老老实实地点头,“这个司要财没财,要地位没地位,要人没人,真的不知该如何下手。”   “啊?”云璟瞪大了眼睛,筷子上的排骨也掉了下去,“这么难的吗,那还庆祝个什么劲儿。”   云禧想了想,问季昀松:“那你打算怎么办?”她想看看,在没有她的情况,季昀松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第119章 数学   季昀松说不知如何下手, 就跟某些学霸说自己从来不用功一样——其实,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思考过,并已经有了初步的应对之策。   季昀松坦诚地说道:“方法有, 但预计收效不大。”   “你且说说看。”云禧用公筷挑起一根酸菜, 放到嗷嗷待哺的豆豆嘴里, “我帮你判断一下。”   云璟用手捏起一块大骨头, “姐夫你说, 我也帮你判断判断。”   “好。”季昀松笑道,“第一步,先确定一到三个比较容易的科目;第二步, 找几个科目相关的能人,一起设定科目的研究方向, 估计其成果。比如设定科目为提高水稻亩产,那么就要判断能不能提高,如果能,能提高多少;第三步,在吏部寻找踏实肯干、又没什么门路的新科进士,最好是有相关背景的人;第四步, 我们一起跟能人学习,对科目进行全面梳理, 总结学习, 深入钻研。暂时就这些。”   “简直完美!”云璟抚掌叫好, “不愧是我大青升迁最快的探花。姐姐, 是吧?”   “是!”豆豆煞有介事地拍拍手, 指着他手里的肉骨头对云禧说道, “骨……头, 吃骨头。”   云禧从菜里挑出一根只有少量肉丝的大骨头, 放到他的小碗里,“儿子,你吃不了大块的肉,就当磨磨牙吧。”   豆豆也不是多想吃肉,就是在尝试每一件新鲜事物。   他兴奋地抓起骨头,努力地呲着小牙牙啃了起来。   季昀松期待地看着云禧。   云禧看了他一眼,说道:“饭菜凉得快,你先吃,我边吃边说。”   “好。”季昀松乖乖地夹一筷子酸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云璟感慨道:“姐,还是过这样普通的日子好。”   “当然。”云禧耸了耸肩,“生活需要仪式感,可如果仪式感多了,彼此的距离也就远了。就像这盘菜一样,我说完它就凉了,吃起来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云璟问:“仪式感是什么?”   云禧道:“长公主不就生活在各种仪式之中吗?”端着架子,高高在上。   “啊……”云璟恍然大悟,重重点头,又“嘿嘿”笑了起来,“姐,你这话还真对,我觉得父亲和母亲的生活就像一碗凉掉的酸菜。”   云禧道:“他们喜欢就好了。”   “敬你。”季昀松撞了撞云禧的酒杯,“我喜欢热酸菜。”   云璟凑热闹,“我也是。”   三人干了杯中酒。   云禧回到正题,“计划实用,可操作性强。我只补充两点,第一,提高大青的科技,并不是几个人可以完成的小差事,它需要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并锲而不舍的持续下去;第二,这不是一两个能人可以解决的事情,需要更多的聪明人去研究每一科的内在规律。”   “内在规律。”这是个新词,季昀松和云璟大眼瞪小眼。   豆豆啃着骨头,“内奶闺女?”他扭头又看云禧,小嘴巴周围一圈油,鼻尖上还粘着一条细细的肉丝,“不懂。”   云禧拿掉肉丝,给他擦了擦嘴,“就比如,火是什么,怎能让它温度更高,如何控制其燃烧的温度,解决了这些,你就能控制烧瓷的温度,知道怎样提高炼钢炼铁的温度,等等。”   “哦……”季昀松竖起大拇指,“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也没想过,感觉很神奇。”云璟道。   “神奇。”豆豆忙里偷闲,自娱自乐,鹦鹉学舌。   云禧亲亲豆豆的奶味儿脑瓜顶,“等你爹研究出来,你就不觉得神奇了。”   季昀松不自觉地挺了挺胸,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要了几分。   ……   季昀松不懂,是因为整个时代都没有基础学科教育,尤其是物理和化学。   他若想顺利开展工作,就必须进行系统的学习。   教科书云禧有,但现代印刷书籍无法大喇喇地出现在这里。   除非一本本誊写下来。   云禧太忙,根本没时间给他写。   然而,差事是她自找的,男人是她自己的,高要求也是她提出来的,光说不练,能帮却不帮,似乎不大人道。   云禧眼睁睁地看着季昀松当了两天伙夫,烧柴草,烧纸张,烧木炭、木柴……   傻乎乎地寻找火焰的内在规律。   第三天,她下定了决心,决定先把小学数学给他看看——数学是工具,没有数学什么都做不成。   一更过半,豆豆睡熟了。   云禧从床上起来,穿上厚外衣,趿拉着拖鞋往外面看了看,季昀松正坐在书案后,就着摇曳的烛火,翻看两本新淘来的关于农耕方面的书。   云禧把一整套小学数学找出来,藏在背后,趿拉着鞋子走过去,在椅子扶手上搭了半个屁股,“怎么样,有收获吗?”   季昀松合上书本,先是摇摇头,随即挤出一丝笑意,“万事开头难,不要紧,总会有所突破的。”   已经两天过去了。   他一个科目都没有确定下来,白天心绪不宁,晚上睡眠不足,连亲吻和拥抱都少了。   但他从未抱怨过,一直在积极想办法。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突然没有了那方面的欲望,可见其压力之大。   “我来帮帮你吧。”云禧把花里胡哨的一摞书放在他面前,“老规矩,不要问来历,问了也不告诉你。”   这是什么?   季昀松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书名《数学》,一年级上册,字是极为标准的楷书,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封面上的小孩子衣着和发型都很怪异,还有几只他从未见过的小动物。   这不是大青朝的书籍,孩子们像外族人,但外族人又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印刷技术。   季昀松推断,这不是大青该有的书籍,就像妆奁盒和量杯一样。   他问道:“你是仙人吗?”   云禧道:“不是,这些书也不是仙术,你不要害怕。”   季昀松只觉得心脏“砰砰”狂跳,声调不由有些高亢,他抓住云禧的手,正常的热度透过手心一直暖到了他的心里,“我不害怕,只是觉得匪夷所思。”   云禧微微一笑,“不怕就好。你放心,我只是个有些奇遇的普通人,得到了一些东西而已。它们不是财富,我也没有仙法,但有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知识。”   季昀松问:“那些玻璃杯……”   云禧打断他的话,“玻璃杯也不是财富,你觉得玻璃很贵重,但它其实就像咱们使用的瓷器一样,只要掌握方法就可以大批量生产,它可以卖几个大钱或者十几个大钱一只。”   季昀松豁然开朗,所以云禧才不在意那些东西,说给工部就给工部,云璟说要,她想都不想就拿出来了。   他对手头的这些书已经非常感兴趣了,遂道:“好,你先睡,我看看这些书。”   云禧知道,今夜的自己失宠了——新宠是她亲手送过来的书。   她挑了挑眉,“你悠着点儿,我还不想做寡妇呢。”   季昀松翻开第一页,“放心,凌晨之前我一定睡觉。”   “书上的字和现在的可能不大一样,但我觉得对你来说问题不大。”云禧交代一句,回到接待室,抱着豆豆睡了。   季昀松飞快地翻过第一页,第二页,第二十页……不到一刻钟就哗啦哗啦地翻完了,嘟囔道:“这也太简单了吧。”   狐疑的目光再次落到封面上,他明白了,这是孩子的启蒙书。   内容于他来说浅显易懂,但于几岁的孩子来说,并不那么容易。   他打开了第二本。   这一本也没什么,只有认识钱币那一章引起了他的些许注意——这让他开始思索纸币和大钱、金银的优劣。   季昀松一本一本地翻下去,蜡烛也一节一节地短了下去。   三更更鼓敲响时,他已经看完了三年级下册。   就剩六本了,季昀松很想一气呵成,但他已经答应了云禧不熬夜。   “不看了,是男人就该说话算话。”他一边自语,一边抻了个懒腰,把书藏在最下面的抽屉里,端着烛台进了接待室。   接待室离有火墙,温度更高些,云禧和豆豆的胳膊都晾在被子外面。   他给娘俩盖好被子,在豆豆的大脑门上印下一吻,然后看向云禧。   云禧睡得很熟,呼吸轻浅,安安静静。   她不是一眼让人惊艳的大美人,眉色淡淡,唇色亦淡淡,高挺的鼻梁让她整个人显得有些冷清,是以,对她不熟悉的人就总会有种不大好相处的距离感。   实际上不是,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善良,且耐心十足。   她不但医术高超,而且知识渊博,目光也极为深远。   季昀松无比感激当初那个一意孤行、与季家断绝关系的自己。   他虔诚地吻在云禧的粉唇上,暗道,不管你是神是仙还是人,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了,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   第二天早上,云禧和季昀松练完功,一起去洗漱。   “看完几本了?”   “三年级的看完了。”   “感觉怎么样?”   “大概明白各科目该如何去做了,书上的内容也会了,很有意思的学科,比现在的算学严密多了。”   “孺子可教。数学是基础,你好好学。”   “这个……不用好好学吧。”   “我说的是数学,不是小学数学。”   “哦……非常期待后面的学习内容。”   “那就好。”   “我可以抄写一套吗?”   “果然是聪明人,你可以抄,只是工程太过庞大了。”   “没关系,我慢慢来。”   ……   季昀松花两天六个时辰学会了小学数学,四天十二个时辰搞定初中数学。   当接触到物理化学时,他明白了云禧让他好好学习数学的目的所在,更明白了云禧说的提高整个大青科技水平的豪言壮语并不是空中楼阁。   科技司,他知道怎么做了。 第120章 作业   季昀松忙于学习时, 云禧也没闲着,她一方面继续义诊,一方面处理青霉素相关事宜——这件事占用了她大量精力。   十一月十八日, 宁神堂来了一个伤口重度感染的病人, 出现化脓高热等症状, 尽管宁老先生暂时稳住了病情, 但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   因而, 青霉素的制作该抓紧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宁老先生的人从沿海一带回来,找来了石花菜。   石花菜是做琼脂的主要原料, 琼脂一做出来,青霉素的有效性就能得到验证了。   二十三日一大早, 王一鸣就来了,云禧收拾收拾,同他一起出了医馆。   上车之前,王一鸣叫住云禧,“云大夫,最近师兄弟们比较忙, 火气有些大,可能有冲撞之处, 在下先给你赔不是了。”   说完, 他长揖一礼。   云禧一怔, 随即明白了。   宁老先生的徒弟和学徒们不但要负责各种青霉的收集、培养, 蒸馏水和琼脂的制作, 还要兼做医馆所用药品, 又忙又累, 可她连青霉素的效力都没有证实, 他们不耐烦了。   情有可原。   她还了一礼,“可以理解,王大夫不必这么客气。”   “多谢云大夫。”王一鸣做了个请的动作,“上车吧。”   试验青霉素是否有效需要病菌溶液,二人先去了一趟暗门子,找到两个事先说好的三期梅毒患者,云禧在她们身上提取到足够的病菌,单独在小房间里制成病菌溶液,再赶去宁神堂——葡萄球菌存活时间短,很难事先提取。   差不多巳时过半,王一鸣和云禧进了宁泽清的小书房。   宁泽清正在研究一碟煮好的琼脂,见云禧进来,他笑着说道:“云大夫,这东西可以吃吧。”   云禧笑道:“当然,只要配料得法,味道相当不错。宁老先生若有兴趣,完全可以当成一个生意发展。”   宁泽清认真思索了一下,“虽琐碎了些,但成本不高,还请云大夫不吝赐教。”   云禧就把所知的几种琼脂吃法与他详说一遍,由王一鸣记下了。   宁泽清揖了一礼,“云大夫高义。”   云禧道:“宁老先生客气,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宁老先生道:“若果然做了这个生意,送云大夫一成干股。”   云禧摆摆手,“宁老先生不必如此,宁神堂上下辛苦这么久,就算晚辈的一点补偿吧。”   宁泽清见她执意便也罢了,和她一起去了前面的制药堂。   宁神堂的制药堂有五间正房,两间耳房。   阔朗,整洁,秩序井然。   云禧进去时,十几个伙计正一边说笑一边干活,选药,切药,捣药,碾药……大家各司其职。   宁云二人一到,伙计们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纷纷往正堂集合过来。   正堂中间摆着一张长案,案上中间有一只小罐子,里面便是处理好的琼脂。   罐子周围还有二十只特地淘来的平底盖碗。   宁老先生的大儿子宁炎飞是制药堂管事,他拱手说道:“父亲,云大夫,琼脂和盖碗都蒸了三刻钟,刚拿出来一小会儿。”   “有劳宁大夫,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云禧从王有全手里接过行医箱,放在条案上,从行医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大褂,一只量杯,三只大小不一的瓷瓶,一只小盒子,和一只包着布套子的温度计(以免引起瞩目)。   她把大褂套在衣服外面,对宁泽清说道:“宁老先生,您老请后退一丈,且不要随意走动。”   她此言一出,众学徒便窃窃私语起来。   “事儿还挺多。”   “可不是?”   “别那么说,总算能见着亮了,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   “确实。”   “依我看,见亮还远着呢。”   “怎么说?”   “还怎么说,大家都说过八百次了!”   “云大夫又不是沽名钓誉之人,药典之所以成为药典,是一直有人往里面补充新的草药,青霉素说不定很快就被收录进去了。”   “这话有理。”   “又来了,就你们明白事理,我们都是白痴。”   ……   宁泽清瞪众人一眼,带着他们往门口的方向退出去一丈。   众人闭上了嘴巴。   就在众人议论时,云禧借着身体的掩护,把温度计放进空间几息,再拿出来,捏着一头插到小罐子里。   五十二度。   等上片刻,温度正好降到五十摄氏度时,云禧在罐子里收起温度计,把琼脂倒进量杯二百毫升,再按比例倒入百分之五十的葡萄糖水溶液、百分之五十的卵黄盐水悬液(前者空间里有,后者云禧手工制作),摇匀,然后倾倒在一只只盖碗里,均匀的铺上一层,   云禧拿起装病菌溶液的小瓷瓶,对宁泽清说道:“这是从病人身上找到的梅毒病菌,现在我取出病菌和青霉素溶液一起放进琼脂,待琼脂凝固后,盖上盖子后,封好,倒置几天。”她用镊子夹小盒子里的圆纸片沾上等量的青霉素,放入病菌溶液,一边说一边操作,很快就做好了一个样本。   “还要等啊。”   “那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病菌是什么?”   “我们没见过病菌,怎么知道上面有没有病菌?”   “这是个好问题,不然真治死了人,宁神堂也会被牵连。”   这是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讨论戛然而止,他们就像‘盲生发现了华点’一边,齐齐看向云禧。   云禧没时间理会他们。琼脂的凝点为四十度,她必须抓紧时间做出一份可以对照的样本来,以便实验更有说服力。   宁泽清道:“所以,你们觉得一个正五品官员,会拼着官帽子不要也要拉咱们宁神堂下马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和云大夫有这种深仇大恨呢?”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看向众人,“还是你们之中有值得云大夫陷害的人?”   “那倒没有。”   “我们之前不认识她。”   “师祖,咱们就是担心罢了,毕竟谁都没见过青霉素嘛。”   这句话是症结所在,因为没见过、没听过,所以排斥,所以抗拒。   人之常情也。   云禧道:“宁老先生,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青霉素是新生事物,没得到过任何证实,大家不断付出却始终看不到结果,焦躁在所难免。”   “但我还是要说,尽管大家做了这么多,结果依然没有确定性。就像神农尝百草一样,没有一次次尝试,就没有今天的药典,没有一次次医治病人后的归纳总结,也就没有那么多可供我们参考的医书。”   “以前的药典和医学典籍,诸位除了学习和偶有补充之外,做不了其他。但青霉素不一样,青霉素是大家从有到无,一点一点做起来的。只要此药成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功臣。不然,宁老先生何以不计成本的加入进来呢?”   宁泽清连连颔首,“还要多谢云大夫给老朽这个机会。”   宁炎飞拱手道:“云大夫言之有理,在下受教。敢问,接下来需要咱们做什么?”   云禧道:“三点,每一点极为重要。第一,里面是梅毒病菌,有致病性,一定不要动它们;第二,每一只装青霉素的瓶子旁都有两只倒置的盖碗,不要正过来,有纸片的的是加了青霉素溶液,没有的则没有加,一组一组放置,绝不能弄混;第三,保证盖碗始终处在这样的温度下,持续三四天,第四天我再来。”   “好。”宁炎飞看向宁泽清,“我把它们移到耳房去,那里房间小,暖和。”   宁泽清颔首,“可以。”   云禧道:“现在,请宁老先生和宁大夫、王大夫一起看看这些盖碗里的情况。”   宁泽清三人挨只碗查看一遍。   王一鸣道:“云大夫让咱们看什么?”   云禧道:“看看现在的状态,有个印象就成,其他的三天后再说。”   王一鸣笑道:“这个容易,云大夫放心,在下记性很好。”   云禧点点头,“就拜托诸位了。”   ……   三天时间眨眼就过。   十一月二十六,云禧和季昀松一起出了门,一个去宁神堂,一个去面圣。   季昀松先送云禧上车,叮嘱道:“如果进行到最后一步,宁神堂参与的人就要有所选择了吧。”   云禧放好行医箱,回手掐掐他的脸颊,“没错,就是这样。你的东西也是,不能轻易给人看。”   他的皮肤极好,又细又滑,似乎从未长过疙瘩。   季昀松把她的抓下来,看看周围,笑道:“好,都听你的。”   他转过身,也上了马车。   两辆车一起出发,一个直接向东,一个先向北再向东。   季昀松是后者,大约一个半时辰后抵达乾清宫。   人将到,就被小太监请了进去。   正殿人很多,大约四五十人。   季昀松进入大殿,与杨道文、柳晔,以及工部两个脸熟的官员对了个正着。   他心里一紧,立刻明白了。   皇上怕自己糊弄他,所以把内阁、翰林院、工部,以及诸位上朝的大人们都叫来了。   他就知道,这个正五品没那么好做。   嘉元帝笑道:“小季大人到了,来来来,带着你的奏折到朕跟前来。”   季昀松深吸口气,定了神,稳稳当当地从众人让出来的过道中走了过去。   季春景面无表情地看着季昀松,二人目光相接,却没迸出任何火花。   只可惜,外人不会那么看。   无论和内阁的古大人、侯大人,还是翰林院一干官员,都从二人短暂的对视中脑补出一场兄弟即将阋墙的大戏。   “微臣季昀松参见皇上。”季昀松行了大礼,“吾皇万岁万万岁。”   嘉元帝道:“免礼平身。”   季昀松站起身来,“皇上,微臣已经拟好了章程,请皇上御览。”   李唯忠接过他手上的奏折,给嘉元帝递了上去。   嘉元帝一目十行地略过官样文章,最后落在清楚明白的几行话上:   一、制作温度计。   二、制作时钟。   三、制作玻璃。   四、提高钢铁品质,增加产量。   他一边看一边读,郎朗的男中音清晰地回荡在正殿上空,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骚动。 第121章 无效   嘉元帝把奏折放在御案上, 沉思片刻,问道:“陆大人,你以为如何呀?”   陆微拱手道:“回禀皇上, 时钟已经有了, 玻璃能造, 温度计臣不太懂, 只有最后一项是众望所归。”   他点评一番, 公事公办,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嘉元帝又问:“常大人觉得怎么样?”   常似之躬身答道:“臣赞同陆大人的看法。尽管做时钟和玻璃有拾人牙慧之嫌疑,但瑕不掩瑜, 小季大人若能造出好钢也是大功一件。”   他这番话连讽带刺,众臣之中响起了几声窃笑。   嘉元帝看向工部尚书聂久仁, 后者忙道:“皇上,臣以为两位大人都有道理。”   两位首辅都那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再说了,工部一直在想办法造玻璃,就是进展慢点罢了,一旦这项差事交给季昀松, 其他人的努力就全都付诸流水了。   他也要权衡利弊嘛。   嘉元帝抬了抬下巴,“小季大人, 你也说说吧。”   “是。”季昀松道。   这几个项目是云禧最后确定的, 关于玻璃和时钟他也提出过同样的问题, 云禧解答过了, 难不倒他。   他转了转尾指上的青玉扳指, “启禀皇上, 微臣说的玻璃是大片玻璃, 并非杯子、发簪一类小物品。这样的玻璃可以做成窗户, 不但能挡风挡雨,还能让阳光充分照射进来,增加屋子的亮度。”   嘉元帝凝视着季昀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继续。”   季昀松又道:“时钟,夷人确实做出来了,我们大青可能也有仿作,但既没有形成规模,也没有任何突破,如果微臣可以大批量制作,家家户户就有准确的时间了。”   嘉元帝点点头,“从改善民生的角度讲,这些的确不错。”   季昀松道:“禀皇上,不单单是改善民生。皇上想想,如果由皇上来做这桩生意,或者在大青朝内销,或者卖到海外,咱们大青的国库不就有钱了吗?由此而产生的相关产业,还会给更多的老百姓提供赚钱机会,可谓一举三得。”   云禧说,这叫“国有公司”。   嘉元帝挑眉道:“朕富有天下,你让朕与民争利?”   常似之等人立刻表态,“皇上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季昀松摇摇头,“皇上,微臣斗胆反驳一句,这绝不是与民争利。首先,皇上把科技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杜绝奸商囤积居奇、奴役百姓、哄抬物价等乱象;其次,所得银两皇上可兴修水利,可修缮城与城之间的道路,可建造学校和医院,还可以给臣提供经费,研究更多的科技等等。”   陆微连连点头,“皇上,小季大人立足根本,脚踏实地,让臣茅塞顿开。且不说玻璃,一个时钟就能为国库带来大笔的收入了。”   他一开口,孙明仁等人也附和了起来。   “听陆大人所言,京城中有时钟的人家不多。”嘉元帝这才把压抑在心里的喜悦慢慢释放出来,“很好,你再说说温度计。”   季昀松道:“天气冷暖对稼穑大有影响,如果能准确掌握温度,对掌握作物的生长规律一定有很大帮助。所以,温度计其实就是一个反馈天冷冷暖的东西,做好了可以能和玻璃一样出售。”   嘉元帝再问,“钢铁呢,这是你说得最含糊的一项。”   季昀松解释道:“微臣没炼过钢铁,钢铁又极为重要,只能尽力而为。”   “那么。”常似之抬高了声音,“小季大人做过玻璃吗?”   季昀松道:“下官虽未做过玻璃,但微臣得到了一个方子,想来可以一试。”   涉及方子,那就是秘密了。   他一句话把常似之堵了回去。   嘉元帝微微一笑,“朕相信,以小季大人的聪慧,绝不会做自毁前程之事,常大人不要太心急了。”   常似之吓得胡子一抖,辩解道:“皇上,臣并非心急,只是更想听到更多有关稼穑之事,如果小季大人心念百姓,应该把稼穑放在前面才是。”   “是啊是啊。”   “常大人这话说得极是。”   ……   一干人又嗡嗡了起来。   嘉元帝笑了,“原来常大人这么爱惜百姓,如此,变法一事又为何推三阻四呢?”   常似之冷汗淋淋,赶紧跪了下去,“皇上明鉴,关于变法,臣只担心变动太大,引起朝野震动,绝无反对之意。”   嘉元帝满意地点点头,“不反对就好,希望常大人记得刚刚的话,平身吧。”   “谢主隆恩。”常似之站了起来。   嘉元帝问季昀松,“常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小季大人在稼穑方面可有考虑呀?”   季昀松道:“微臣不懂稼穑,身边亦无懂稼穑之人,暂时没考虑过,还请皇上恕罪。”   “何罪之有。”嘉元帝笑了起来,“小季大人仅用十天时间,就给朕这么大的惊喜,已经立了大功。说吧,都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季昀松道:“微臣需要工部同僚的配合,专款专用的银钱,以及诚心诚意想跟微臣办差的科技司同僚。”   嘉元帝道:“前两项必定满足你,最后一项嘛,朕虽是皇上,却也控制不了人心。你尽管去吏部挑,岳大人会满足你,但是不是诚心诚意,端看你本事如何。”   你若能干成,自然有人愿意追随。   你若一事无成,一定会树倒猢狲散。   ……   季昀松轻松过关,与柳晔、杨道文一起出了乾清宫。   杨道文眯着眼看走在前面的季春景,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真没想到,你都敢跟常大人对阵了,难怪那小子偃旗息鼓了。”   柳晔撇撇嘴,“扫兴,我还以为他能吼两嗓子呢。”   季昀松摇摇头,“在乾清宫呢,怎么可能?”   柳晔道:“那倒也是。”   杨道文在季昀松的肩膀上揽了一下,“你瞧瞧翰林院某些鳖孙,之前有多瞧不起你,现在就有多羡慕你。”   季昀松笑道:“怎么,羡慕我这个赘婿的身份吗?那他们没戏了,云大夫只有一个,而她是我的。”   “大言不惭。”杨道文晦涩地看他一眼,换了话题,“说正经的,我想去科技司,拉兄弟一把不?”   “啊?”柳晔惊呼一声,“杨兄不想进内阁吗?”   杨道文道:“我这人脾气不好,言语尖刻,不适合进内阁。明昱,给个痛快话,你觉得兄弟怎么样?”   季昀松定定地看着他,“跟着我干,需要学很多新东西,你确定要来?”杨道文这人人脉比他广,算学也很灵光,确实适合。   杨道文道:“确定。”   季昀松想了想,还是摇了头,“我这边不急,你先跟家里商议一下。”   杨道文道:“好,你等我消息。”   柳晔脚下一顿,绕到杨道文身边,“去科技司能升一级吗?”   杨道文笑嘻嘻地说道:“即便不能立刻升,做出东西来也差不多升了,从五品总是有的。”   柳晔道:“我也想去。明昱,算兄弟一个?”他家里没背景,很难混到内阁,及早找个实缺是个出路。   季昀松跟他接触得少,问道:“你算学如何?”   柳晔哈哈一笑,“那你可问对人了,我家的账都是我做的,你觉得如何?”   季昀松学着云禧的样子耸了耸肩,“如果孙大人放人,你们家里同意,我没意见。”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季昀松考核时,云禧也在面临同样严峻的考验。   宁神堂制药堂。   一干写好标签的盖碗和装有青霉素的瓶子规规矩矩地摆在长案上。   总共十个对照样本,一旦都不能用,就意味着一切清零,需要重新开始。   云禧的压力比季昀松大多了。   宁泽清一边看宁炎飞把盖碗一只只倒过来,一边问道:“云大夫紧张吗?”   云禧道:“紧张。一旦不成功,您老就要认为晚辈是骗子了。”   宁泽清笑着摇摇头,“云大夫言重了,一次不行,再做一次便是,不要急。”   云禧打开一只盖碗,里面的琼脂毫无变化,不由眉头微皱,“怎能不急,还有病人等着呢。”   宁泽清打开另一只,同样没什么变化,“云大夫不要太执着了,我们只是大夫而已,跟阎王爷抢不了人。”   ——云禧跟他科普过青霉素起作用后,琼脂里面会出现的变化。   “不可否认,您这话有道理,但晚辈时常看不开,便总会急躁一些。”云禧打开第三只盖碗,琼脂里依然没有圈。   她沉默了下来,手下越来越快,一直翻到第十只。   所有盖碗里面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要重新做了。”   “活儿太多,可要老命了。”   “可不是嘛。”   “会不会根本就是瞎扯淡?”   “闭嘴吧,你当云大夫很闲吗?”   “那倒是。”   ……   学徒们又小声议论起来了。   居然全部失败了?!   云禧脸色阴沉,对议论声充耳不闻,目光落在一只只青霉素瓷瓶上,米饭的、芋头的、橘子的、剩菜的……   每一种都无效吗?   问题出在哪里 第122章 失窃   云禧感到了一丝挫败, 但更多的还是不甘心。   她让一干人让出光线充足之处,把盖碗放在门口的地面上,一只只仔细查看。   宁泽清道:“没关系, 这些不行, 继续做便是。老朽雇几个短工做粗活, 绝不至于让某些人累死。”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众人。   制药堂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有呼吸声、风声, 以及云禧放盖碗的“啪啪”声。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云禧拿着两只盖碗站起身来,“这不是我亲自处理的琼脂培养基, 有人动过了。”   “哦?”宁泽清快走两步过来,就着云禧的手看了看两只盖碗里的琼脂, 没看出什么区别,“怎么说?”   云禧伸出右手,“这里面的纸片不是我剪的。”   宁炎飞也过来了,接过盖碗再看,也没看出什么,“不都是纸片吗?”   云禧摇摇头, “这只不是。”   宁炎飞认真比较片刻,“这只似乎稍微小了些?”他又去看其他的, “确实稍微小了些, 但有大有小也很正常吧。”   云禧道:“不正常, 我拿东西比着做的, 即便不完全一模一样, 但大小绝对有保证, 这只肯定小一些, 有人换了这只碗。那个人必定多次进出过放碗的房间, 是谁,站出来吧。”   父子俩齐齐变了脸色,一同看向徒弟和学徒们。   宁炎飞道:“我记得云大夫当时交代过,不允许任何人翻动这些盖碗。”   几个学徒同时看向其中一个中等身材,偏瘦,眼下发青的二十多岁年轻人。   那年轻人道:“看我作甚,我确实进去过两次,但也只是拿药而已,什么都没做过,根本没碰过那些盖碗。”他瞪了云禧一眼,嘟囔道,“我还觉得青霉素根本没用,云大夫就想故意扰乱我们宁神堂呢。”   宁泽清问宁炎飞,“盖碗的数量有数吧。”   宁炎飞道:“总共二十七只,还有七只在库房,儿子这就去看。”   那年轻人丝毫不为之所动,“库房谁都能进,经常缺东少西,要真少了也不能就赖我一个。”   宁炎飞脚下一顿,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瞧见好几张略显紧张的脸,这才往库房去了。   片刻后,他回来了,“父亲,少了四只。”   那年轻人挺起胸膛,抬高了下巴,“我就说嘛,保不齐谁拿回家吃茶去了。云大夫,不然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本来就比其他的纸片小,或并只是看差了?”   云禧懒得纠缠,问道:“你碰过这些盖碗吗?”   那年轻人斩钉截铁,“绝对没碰过。”   云禧点点头,问宁炎飞,“这些盖碗我碰过,宁老先生碰过,你碰过,还有其他人拿过碰过吗?”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举了手,“碗是我洗的,我拿到锅里蒸,也是我拿出来摆到条案上的。”   王一鸣道:“在下帮宁师兄拿到耳房,也碰过几只。”   云禧看向其他人,“还有人动过吗?”   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说道:“那可是梅毒病人身上的东西,云大夫都那么说了,我们哪个敢碰,再说了,一旦弄坏,咱们又得折腾一个多月,谁都不傻。”   云禧点点头,“那就好,我有办法了。”   宁炎飞问:“云大夫有什么法子?”   云禧道:“不管谁拿过,都会在盖碗上留下指印。宁大夫,我需要墨和纸,让所有人留下一套指印,届时我把指印从盖碗上显现出来,对比一下就行了。”   那年轻人挺起来的脊背一下子弯了下去。   云禧看在眼里,冷笑一声,“放心,我绝没有诈谁的意思,咱们走着瞧就行。”她对王有全说道,“你去找个胭脂铺子,买一只石黛回来。”   王有全点点头,抬腿就往外走。   王一鸣张罗道:“大家过来吧,把指印按上。”   所有人都动了,只有那年轻人没动,有人推了他一下,“走啊,愣着做什么?”   那年轻人转身就跑。   云禧早有准备,大步往前一跃,抓住其手臂,脚下再上一步,肩膀一抗,就给他来了个背摔。   宁泽清道:“真的是你,宁炎升。”   宁炎飞摇摇头,“爹,儿子说过,这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宁炎升疼得龇牙咧嘴,挣扎着坐了起来,“少他娘假惺惺,你们爷们儿吃香喝辣,老子累死累活一年也不过十几两银。什么青霉素?!不过是这娘们儿瞎搞而已,借她的名头赚点儿钱怎么了,影响不了你们宁神堂分毫。”   云禧对他说什么不感兴趣,只问道:“买消息的是不是德义堂的人?”   宁炎升啐了一口,“想让老子告诉你也可以,拿银子来。”   云禧手上一使劲,宁炎升“诶哟”一声,顿时疼出汗来了。   云禧道:“不说也可以,这就送你去顺天府,我家小季大人就在那里办差,方便得很。”   “你……”宁炎升怕了,顺天府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你先放开,不放我就不说。”   “是吗?”云禧与宁泽清对了一下眼神,手上的力道又加了两分,“我很讨厌被人威胁。”   宁炎升被她压着穴位,疼得大汗淋漓,拼命挣扎起来,“你放开我,你……”   他个头虽然不高,但也比云禧的块头大多了,却怎么用力都站起不来。而云禧云淡风轻,唇角讥讽的笑意始终都在。   这力道也太大了吧!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宁家父子。   宁炎升的眼泪掉下来了,他哭道:“我说我说,就是德义堂。前天,一个姓柴的管事找到了我,给我五十两银子,让我把样本和青霉素一起卖给他。”   云禧道:“也就说,你拿走的盖碗,是唯一的一只出现变化的,对吗?”   宁炎升迫不及待地说道:“是是是,你放开我,赶紧放开我。”   宁泽清道:“瓶子里的青霉素你也给他们了?”   宁炎升点点头。   宁泽清道:“你还说什么了?”   宁炎升道:“全部都说了。”   宁炎飞气得狠踹了他一脚。   云禧道:“那只盖碗里的变化大吗?”   宁炎升道:“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而已,你放开我,我都告诉你们了!”   “一点点也足以说明问题了。”云禧道,“十号瓶子是在一个羊毛皮袄里找到的菌种,样本还在吧。”   王一鸣飞一般地朝架子上跑了过去,搬出一只罐子,“还在。”   云禧松了口气,诚恳地说道:“找到有效力的菌种很难,我看不到那只碗,无法确定更多。所以……”她为难地看向宁泽清,“我和德义堂有些龃龉,如果可以,我愿意……”   宁泽清一摆手,“云大夫不必说了,老朽和周梓安竞争这么多年,没有你他也一样会下手,再说了,没有这个混账,姓周的也得逞不了。这件事好办,我们已经熟悉了整个工序,再雇几个短工就是,这件事只管交给老朽。”   云禧不再客气,“那就有劳了。”   ……   之所以重新来过,一方面是云禧不大确定宁炎飞说了实话;二方面是这件事来不得半点马虎,不管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闹出人命,必须慎重。   离开宁神堂后,云禧心里十分不快。   她思索再三,还是让王有全驾车往德义堂走了一趟。   德义堂的生意依然不错。   云禧在柜台前等了二十几息,一个小伙计才照顾到她,“这位……爷,带方子了吗?”   云禧道:“我是枯荣堂的大夫,姓云,你家掌柜在吗?”   “枯荣堂……听说过。”小伙计问道,“我家掌柜在后面,你找他何事?”   云禧抬高了声音,“你们德义堂派人偷宁神堂……”   “云大夫。”小伙计反应极快,“里面请,我家掌柜就在账房里。”   即便如此,也有几个买药的人看了过来。   云禧面无表情,“怎么,不敢让我说下去吗?”   小伙计讨好地作了个揖,“云大夫,小人就是个卖药的,还请不要为难小人。”   云禧道:“我不为难你,我只为难德义堂。德义堂窃取我和宁神堂的青霉素技术,狗屁的德义,其实就是一伙儿贼窝。”   “什么人,竟敢这般大放厥词,你有证据吗?”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来。   云禧双臂环胸,“除非你不用青霉素,用了就是证据。”   那中年男子道:“只有你云禧会做新药,我德义堂就不会吗?我还说你和宁神堂联手窃取我德义堂的呢!”他朝几个买药的拱了拱手,“谁不知道我德义堂的药全京城最全最好?”   “那倒是。”   “这话没错。”   “不然咱们也不会来。”   几个买药的笑着附和道。   云禧冷笑一声,“关于青霉素,我已经在皇上面前报备过了。”   那掌柜丝毫不惧,“狗屁青霉素,我德义堂没听说过青霉素,只听说过青黄霉素。”   “很好,你果然和周梓安蛇鼠一窝,同样无耻。”云禧被气笑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不懂青霉素就不要乱用,否则会出人命的。”   那掌柜道:“不劳操心,我们德义堂从未出过人命,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云禧用食指点了点他,“记住你的话。”她看向几个看热闹的顾客,“也请你们记得我的话,德义堂的青霉素用不得。”   她转身出了德义堂。   那掌柜怒道:“自以为有点本事,就敢来别人的地盘指手画脚了?什么东西!别忘了,我家东家姓周!”   一位刚进来的、管事打扮的男子说道:“老王大概还不知道吧,这位云大夫前几日升官了,太医院院使,正五品。”   “什么?”老王吓了一跳,“一个娘们儿做了正五品的院使?”   那管事道:“这还有假,京里已经传遍了。如果你家那个青黄霉……”   老王道:“少听她瞎说,没有的事。我家的药就是我家的。”   说完,他飞快地转了身,往后院去了。   周梓安端坐在账房里,书案上摊着几本老旧的医书。   老王一进门就道:“东家,来人确实是云禧。”   周梓安道:“她都说了什么?”   老王给他续上热茶,“还能说什么,青霉素呗,警告咱们,说是用了会死人。”   “哦……”周梓安的目光总算离开了古书,“她有那么好心?”   老王“嗐”了一声,“丢了东西,又找不回去,吓唬吓唬咱们呗。”   周梓安点点头,“宁泽清的‘慢郎中’绰号不是白来的,若真能治死人,他绝不会加入,这是真拿咱当傻子了。”   老王道:“就是!” 第123章 试验   云禧是大夫, 不喜欢把坏情绪传给别人,到家之前就收拾好了心情。   季昀松在家,饭已经做好, 只等云禧回来了。   云禧在接待室换好居家的棉衣, 出来时, 季昀松已经帮她放好了热的洗手水。   云禧拿起一块澡豆, 细致地搓到每一寸皮肤, “顺利吗?”   季昀松道:“皇上摆的阵仗很大,但非常顺利,你呢?”   云禧把手上的泡沫清洗干净, 用干手巾擦了手,“不太顺利, 有个事你得帮我一下。”   季昀松收起笑意,“你说。”   云禧接过挣扎着往她身上扑的豆豆,“德义堂偷走了唯一一种生效的青霉素,我需要你在顺天府帮我报个案,万一德义堂闹出人命,与我和宁神堂无关。”   季昀松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骂道:“这个老畜生!”   小果子从后门进来,“松爷, 云大夫, 饭摆好了。”   云禧吩咐道:“关门吧。”她抱着孩子往后面走, “你不要冲动, 之前的事太冲动了, 绝不能一而再。”   季昀松“嗯”了一声, “周梓安有钱, 在工部搞一只针管大概不难……他会用青霉素吗?”   云禧道:“宁家父子听我说过怎么用, 做内应的是宁家的一个子侄,除使用剂量外,周梓安能掌握的应该都掌握了。所以,我去德义堂警告了一番,但愿他能谨慎一些。”   小果子虽然只听见一半,但也明白了全部,立刻炸了,“那老畜生把青霉素偷走了?当初就应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季昀松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些什么。”   小果子缩了缩脖子,看一眼门外,捂住了嘴。   季昀松道:“你太仁慈了。”在他看来,云禧就不该往德义堂走这一趟,直接报官知会此事,周梓安不承认没关系,只要死了人,他就得下大狱。   云禧正色道:“我是大夫,救不了是救不了的事,岂能眼睁睁看着。”   季昀松不以为然,却也没说什么。   云禧有她作为医者的坚持和立场,他可以不赞同,但没有必要争论或反对。   他安慰道:“没关系,我与顺天府多说几句,只要他们过问了,周梓安就不会轻举妄动。”   云禧松了口气,笑道:“那就拜托了。”   ……   下午,季昀松同府尹林大人详述了此事。   因为可能会出人命,林焕然把案子交给江推官,让他马上着手办理。   江推官不敢耽搁,立刻让捕快把老王和周梓安带回来询问——周梓安被免官后,名正言顺地接回了医馆。   审问的地点在二堂偏厅。   因着周梓安腿伤未好的缘故,江推官允许他坐板凳回话。   江推官问道:“云院使报案,说德义堂拿了枯荣堂和宁神堂做的青霉素,可有此事啊?”   周梓安道:“绝无此事。”   江推官又道:“那么……德义堂没有青霉素,可有青黄霉素?”   周梓安和老王对视一眼。   老王开了口,“回禀江大人,这确实有的,我家东家专心钻研医术几十年,发现食物长出的绿毛于对伤口愈合很有好处,便让伙计们收集了一些。”   江推官笑了笑,“宁神堂的宁炎升承认盗窃青霉素,卖给了德义堂,你们怎么解释?”   周梓安义正言辞地说道:“那一定是宁神堂的人听说我们有青黄霉素,心怀不满了。江大人,德义堂和宁神堂之间早有龃龉,他们这是恶人先告状,污蔑德义堂。如果江大人不信,可请宁家的人来衙门对峙。”   江推官明白了,周梓安这么肆无忌惮,就是因为他知道宁家不会送宁炎升见官。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既然如此,本官便不再追究此案了。周员外,云院使托我嘱咐你一句话,青霉素的使用没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会闹出人命。言尽于此,还请好自为之。”   周梓安看了眼记录案件的书办,以及左右侍立的衙役,说道:“江大人放心,青霉素草民不清楚,但德义堂的青黄霉素必定安全可靠。”   江推官懒得再说,对书办说道:“请周员外画押,以免日后出现分歧。”   ……   周梓安被伙计们抬上马车,沉着脸靠在车厢上。   老王问:“东家打算怎么办?这青霉素还用吗?”   周梓安沉默不语。   他提前下手,就是为了抢在宁神堂前面打响德义堂的名头。现在,云禧不追究盗窃一事,只强调青霉素用不好会害死人,倒让他举棋不定了。   他说道:“你认为能用吗?”   老王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小人以为应该慎重,不妨让宁神堂一回。”   这是他唯一能说的一句话——事关人命,而且官府出了面,周梓安亲自画押,一旦真弄死了人,他肯定会下大牢。   周梓安不置可否,目光在断过的手臂和断过的大腿上逡巡片刻,“老夫先让那贱人一回。”   ……   失窃风波结束后,新的青霉很快被培养了起来,期间,宁家的药膳坊推出几款由琼脂为主料制作的秘制点心,风靡了整座京城。   十二月初六,云禧得到了大约五十毫升的经过纸层析法提纯的青霉素,并确定了当初的十号青霉素就是药效最好的一个菌群——菌株繁殖不旺盛,只是聊胜于无,如果想扩大生产,就必须继续寻找更高效的菌株。   而此时,宁神堂和枯荣堂已经积攒了四个伤口化脓的患者。   他们的伤口虽然都已经过清创和消毒,但炎症始终未消,其中一位姓唐的老年人已经有了败血症的迹象。   唐老头是京城附近小李沟人,大约六十岁左右,因家里太穷耽搁了治疗,前几日听说云禧义诊不要钱,这才让儿子送其进城看病。   由他来打第一针青霉素最为合适。   云禧和宁泽清亲自跑了一趟小李沟,与老头的儿子谈妥了此事。   然后由二人请来了太医院以及民间名医,大家共同见证青霉素的第一针。   十二月初八,王一鸣出城,把唐老头接到宁神堂厢房。   午时过后,云禧和宁泽清先到,随后民间名医盛泓等人也来了。   宁泽清给云禧做了一番介绍。   这几个大夫云禧在罗英杰家里见过——留着络腮胡的叫盛泓,花白头发的姓贾,最后一位老先生姓展,他们的年纪大约在四五十左右,都是京城医疗圈子里响当当的人物。   一干人在宁泽清的书房落了座,等候李健明等御医的到来。   众人寒暄后,自然而然地聊起了青霉素。   盛泓道:“早就听闻青霉素大名,今日才得见真容,可是不易。”   贾大夫道:“确实,德义堂的青黄霉素咱们早就见过了,青霉素确实头一回。”   展大夫笑了,“青黄霉素没什么用,还不如金疮药,价格还挺高。”   这件事云禧也听说了,德义堂没有注射青黄霉素,而是当金疮药用了,还宣扬说宁神堂的青霉素不如德义堂的青黄霉素。   这件事已经传遍了京城。   云禧一点都不生气,只要周梓安不乱用,把人命还当人命就行。   一旦出现人命官司,就会给青霉素带来极大的打击,虽不至于胎死腹中,但枯荣堂、宁神堂、德义堂两败俱伤一定是定局。   宁泽清道:“有没有效老朽和云大夫也不知道,等李院使他们过来,打过第一针或第二针就清楚了。”   盛泓惊讶道:“打针?不是针灸吗?”   云禧道:“需要进行肌肉注射,并非针灸。”   贾大夫连连摇头,“真是闻所未闻。”   “师父,李院使到了。”王一鸣禀报道。   一干人放下茶杯迎了出去。   十几位御医来了七个,可见太医院对青霉素的重视。   太医院的差事太多,李健明不喝茶,直接去安置唐老头的厢房。   宁炎飞把煮好的针拿上来了,几小瓶药和生理盐水也一同摆在一张条案上。   云禧介绍道:“青霉素的药效大,一方面可治病,另一方面也可能致死,所以青霉素过敏试验必须是第一步。”   她拿起针头,从配置好的药液中吸取一毫升,用酒精棉球在唐老头的手臂上做了消毒,然后刺入其皮下,注射……   云禧说道:“如果患者出现皮疹、荨麻疹、皮炎、发热、血管神经性水肿、哮喘、过敏性休克……等症状,说明患者不适合青霉素治疗,过量使用会致其死亡。”   “由于青霉素第一次做出来,效力不明,一次皮试未必奏效,所以,我会在隔一段时间后,增加药量做第二次皮试。一般来说,停用青霉素十二个时辰后,再打就需要再做皮试,但如果是同一批做出来的,就无需再做。”   方御医道:“还不知有效无效,麻烦事倒是不少。”   云禧懒得理他,继续说道:“最好每个病人换一次针头,或者对其蒸煮两刻钟后,再给第二个人用,不可重复使用。”   这次,牛御医也开了口,“确实麻烦。”   云禧道:“虽然麻烦,却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交叉传染,这一步必不可少。如果嫌麻烦,可以不使用青霉素。”   她现在是正五品,与李健明平起平坐,两名御医不敢反驳,只尴尬地笑了笑。   宁泽清见气氛有些尴尬,便起了身,走到唐老头身边,认真观察皮丘局部。 第124章 成果   云禧对众人解释道:“由于酒精刺激, 可能会出现假阳性。皮丘不大,红晕小于这么大……”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一厘米的长度,“就是假阳性, 反之, 就是真阳性, 真过敏, 绝不能再用青霉素, 用了就会死人的。”   盛泓抹了把络腮胡,“那云大夫为何还用酒精。”   “晚辈也是第一次打,打完了才想起来。”云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如果手头没有合适的用来消毒的东西,不消毒也罢。幸好, 我本来就想多做一次皮试,不然患者就要多遭一回罪了。”   “云大夫胆子真不小,居然一次没用过,就敢大张旗鼓地让咱们来了。”   “还不是为了有个见证?”   “云大夫从哪儿学的方子?”   “云大夫的祖父,云一针。”   ……   一干人小声议论起来,彼此你问我答, 倒也不用云禧操心。   一刻多钟很快就过去了,唐老头的皮丘果然起了不到一厘米的红疹, 皮丘不大, 假阳性。   宁泽清与云禧对视一眼, 皆放心了不少——云禧放心, 是因为药有效, 病人有救了;宁泽清的放心比她多一层, 云禧预见了一切, 他对云禧更有信心了。   云禧增加青霉素含量, 再做一次无消毒的皮疹,这次完全没有过敏现象。   “可以注射了。”她对毫无存在感的唐家大哥说道,“请帮我把唐老伯调过来,裤子稍稍往下拉一点,露出屁/股的上半部分。”   “啊?”唐家大哥目瞪口呆。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十几个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云禧。   清醒着的唐老头默默裹紧了被子。   云禧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女流氓。   其实不非得在臀/部注射,手臂肌肉注射也可以,但一方面针头太粗;一方面药可能会很疼,臀/部注射对患者有好处;最后一方面是臀/部肌肉面积大,出错可能性小,她得为新手考虑。   云禧环顾一眼,“怎么了,你们没给女患者看过病?”   宁泽清父子是有心里准备的,所以心情恢复的最快。   宁泽清给王一鸣使了个眼色。   王一鸣劝道:“医者面前无男女,唐老伯,云大夫是唯一一个能救你的大夫……你要真不想打也别耽搁,我这就找其他病人来。”   唐老伯看向牛御医等人。   云禧明白,他大概觉得年纪越大就越会治病,遂问道:“牛御医,这位患者的病您老能治吗?”   牛御医上前摸摸脉,又看看肩头上的伤口,问了几个问题,说道:“脓毒血症,老朽不保证能治好。”   楚御医爽快地说道:“唐老头,我们虽是御医,但对你这病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人家云大夫都不说什么,你怕什么!”   唐家大哥已经回过神了,也瓮声瓮气地劝道:“爹,我娘还在家等着你回去呢,打就打吧,难得药合适。”   唐老头看着云禧。   云禧穿着褐色棉袍,梳男子发髻,容貌精致,气质斐然。   也是,吃亏的是人家,不是他啊。   他认清事实,到底趴了过去,任由儿子拿掉被子,把裤子扯下半截……   唐家大哥红了脸,退到一旁。   云禧带上手套,用镊子夹起一只酒精棉球,在唐老伯的屁股上一擦,“会有点疼,您稍微忍耐一下。”   她说着话,针头已经刺下去了……   一支药注射完,云禧拔出针头,用棉球压在针眼上,又道:“注射的位置一般在臀部外侧偏上,这里的肌肉相对发达,可有效避免由于针头而引起的神经损伤情况。而且,不可过深,角度也要适宜。”   李健明走过来,从云禧手里接过注射器,问道:“一天注射几次,多长时间见效?”   云禧道:“他的病情还算稳定,我打算三个时辰后再注射一次。”说到这里,她补充道,“眼下,青霉素的效力未曾得到进一步判断,所以相关细节必须以事实为基准。”   李健明把注射器还给她,“未得到进一步判断是什么意思?”   云禧指着注射器上的刻度,“这一管药,能有多少有效青霉不能十分确定,需要在未来做进一步核实。所以,每次使用都需要极为谨慎。”   她把针管放回盒子里,“李院使,对于青霉素,我希望太医院能纳入统一管理,比如枯荣堂和宁神堂独一家制造,太医院统一管理,仅限一家或几家有使用该药品资格,等等。”   云禧和宁泽清商议过,只有如此,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杜绝因青霉素带来的死亡威胁。   李健明思考片刻,“好,过了明日,我会呈上条陈,尽量促成此事。”   ……   青霉素注射完了,患者在一个时辰内未出现特殊情况,一干御医和大夫便都撤了。   第二天再来时,云禧已经打完了三针,唐老头的病情果然有了好转,且肉眼可见。   这令一干老中医惊为天人,纷纷亲自下场学习,做云禧的徒弟,认真学习注射相关的一切技能。   云家和宁家合资的青霉素作坊,有序且蓬勃地运营了起来。   云禧一面教学生,一面改善青霉素生产,忙得不亦乐乎。   季昀松比云禧还忙。   嘉元帝免了他在顺天府的差事,专心搞温度计和钟表。   这两样不难,前者有工部和云禧技术支持,后者有御用监和银作局全力以赴。   季昀松只需要搞懂钟表的内部构造,并对其做有效复制就可以了。   他是个专注的人,白天搞研究,晚上像海绵一样飞速吸取云禧供给他的各种知识。   偶尔还要去西城兵马司,与常可进会晤一番,对整个西城的排水、排污做统筹安排。   杨道文和柳晔都进了科技司——杨道文因为后台强横,直接升了从五品的员外郎,柳晔做正六品主事。   三人在云禧家一呆就是半夜,不是跟季昀松学习数学,就是一起研究温度计和钟表。   云、季二人是嘉元帝身边的大红人,工部对科技司可谓有求必应。   赶在春节前一天,他们做出了二十支精致的温度计和十台座钟。   这天下午,天清气爽,暖阳高照。   季昀松三人围着长案转圈圈。   柳晔美滋滋地说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来了科技司。”   杨道文捏起一只温度计,看着银白色的柱体缓慢上升,笑道:“我为此还挨了我家老爷子一巴掌,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季昀松道:“你若留在翰林院,升迁一样不慢。”   杨道文摇摇头,“留在翰林院哪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神奇的物事。季大人,勾心斗角的日子不好过。”   他和柳晔都是理工男,对这种技术型工作无比适应。   季昀松也觉得在科技司,比在内阁快乐多了。   他抻了个懒腰,“走吧,明儿就大年三十了,都早点回家。”   云禧的生日就在三十,趁着秋硕街的铺子还开着,他得给云禧买个可心的礼物去。   三人出了屋子,锁好门,溜溜达达出了院子。   “现在是未时正。”柳晔手搭凉棚看了眼太阳,“人也挺有意思,没有钟的时候看看日头、听听报更也就罢了,如今有了钟,不知道具体时辰,就总觉得差点什么。所以,要是能把钟做小一点,可随身携带就好了。”   季昀松道:“云大夫说,这玩意能做成怀表,或者手表……”   “怀表?手表?”隔着一道墙,外面有人接了一句。   柳晔道:“谁呀。”   “皇上。”季昀松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急忙忙往前迎了过去。   柳晔吓了一跳,与杨道文对视一眼,也跟上去了。   出大门左转,就见嘉元帝带着几位重臣站在外面,正在看斜对面还未修缮好的宫殿。   三人一起掀衣摆,准备跪拜,“微臣等……”   “行了,免礼吧。”嘉元帝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小季大人,一个多月过去了,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季昀松道:“有一点成果了。”   嘉元帝龙颜大悦,兴致勃勃地对陆微、常似之等人说道:“走,看看去。”   一行人重新回到小院上房,围在条案四周。   季昀松飞快地在嘉元帝和几位大臣脸上扫了一眼。   嘉元帝兴致盎然,先拿起了一只温度计。   二十支温度计都是水银温度计,有两种款型,一种有底座,制作比较考究,一种没有底座,只有玻璃泡和毛细管等。   其中四支比较长,最大温度在一百二三十度,其他最高温度都在四十二度。   季昀松道:“皇上拿的这支是体温计,测量人体体温的,最高温度只有四十二度。一般来说,在腋窝处夹盏茶的功夫,就能得到一个误差不大的体温,三十六到三十七都比较正常,超过了就是发热了。”   陆微拿起一只带木座的大温度计:“这支呢,最高一百多,做什么用的?”   杨道文在他旁边,解释道:“可以测一测炉火或者蒸锅的温度。这种是为了日后做其他东西提供可靠的数据,日常生活一般用不到。”   常似之问柳晔,“这种木座钟,时辰准吗?”   柳晔颤巍巍说道:“准的准的。”   常似之对他身边的大臣说道:“材质简陋了些,意义也不大好,只怕卖不上好价钱呀。”   他说的是“撞木钟”。   柳晔一哽,想反驳又不敢,只好求救地看了季昀松一眼。   季昀松道:“常大人说笑了,这个木钟不用撞,它自己撞自己即可。”   说完,他对嘉元帝解释道,“皇上,之所以用木头做,是因为成本低,塑型容易,工时短见效快,如果皇上能赐几个墨宝,让工匠雕刻上去,价值一定不菲。”   “这主意不坏。”嘉元帝看了常似之一眼,“常大人,何不食肉糜?”   常似之:“……”他明明只是提个建议而已,何至于此呢? 第125章 美人   嘉元帝放开温度计的玻璃泡, 发现水银柱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遂问:“反应似乎有些迟钝?”   常似之以为在说他,老脸红了。   季昀松知道嘉元帝说的是什么, 解释道:“启禀皇上, 这是为测量体温特意设计的。”他也拿起来一只, 指着玻璃泡和玻璃管相接之处, “这里有一个狭窄的缩口, 增加了汞受热上升的难度,同时也增加了测量的准确度。若想水银回去,需要用力甩它。”   “朕试试。”嘉元帝把升起来的水银甩回去, 放在咯吱窝里夹了好一会儿,得到三十六度的正常体温, 满意地点点头,“好东西,小季大人有心了。温度计朕了解了,你再说说怀表和手表。”   季昀松就把从云禧那里得到的消息转述一遍,又道,“东西越小越难做, 所以,这还只是微臣的一个努力方向。”   嘉元帝摇了摇头,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偏偏跟五六十的糟老头子一样狡猾。朕不会过分要求什么, 你把心放回肚子里。”他朝身后摆了摆手, “朕喜欢这一款座钟, 以及这一款温度计, 各带回去一只。日后, 每出一个新品朕都要留一个, 都记住了?”   “记住了。”季、杨、柳三人,以及李唯忠一起应了一声。   嘉元帝又道:“你们三个是聪明人中的佼佼者,能不为翰林院、内阁的名利所动,专注科技司,这很难得,朕心甚慰。明儿就是三十儿了,朕带了节礼送给你们。”   李唯忠让后面跟着的三个小太监上了前。   三人赶紧叩谢圣恩。   ……   皇上前脚走,柳晔后脚就打开了锦盒,里面放着半套文房,笔和砚台——十只御笔,一块歙砚,上面都浮雕着蟒纹,彰显其高贵的御用身份。   他在砚台上了抚了抚,“还是科技司好,来此一个多月,不但得见龙颜,连御赐品也有了。”   杨道文用膝盖在他腘窝上磕了一下,“瞧你这点出息。”   柳晔道:“我这点出息怎么了?书远兄虽出身国公府,但靠自己的本事得到御赐品也是头一回吧。”   杨道文哈哈一笑,“那倒是,这回回家跟老爷子有交代了。”   季昀松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已经三点一刻,步行出宫,再乘马车拐到秋硕街,差不多就是四点多,留给他买礼物的时间严重不足。   ……   三人在宫外分手,小果子快马加鞭赶到秋硕街。   火红的太阳落到房顶上了,秋硕街的行人已然寥寥无几。   家家户户都在打扫卫生,扫地、洒水、倒垃圾,尽管铺子造得不好,但干得都很认真,过年的氛围感很浓。   小果子把马车停在金翠阁门口,说道:“松爷看车,小人先去问问。”   “去吧。”季昀松下了车。   “大哥,现在还卖吗?”   “卖,快进来选吧。”   “多谢。”   小果子转身回来了,正要汇报,就见两个妙龄女子从街对面走了过来——一个清秀可爱,一看就是婢女;另一个衣衫华贵,戴着帷帽,体态极好,一看就是美人。   季昀松警惕地看了一眼,嘱咐道:“看好车,我自己进去。”   小果子点点头,车上有御赐物品,确实不能掉以轻心。   季昀松先进去,主仆二人越过小果子,莺声燕语交流几句,也往金翠阁去了。   小果子盯着帷帽的背影,自语道:“这说的什么话,我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一个伙计把季昀松接进去,“老客想买什么?”   季昀松四下看看,说道:“我想买只簪子。”他虽然是正五品,可钱还是未升官时拿的俸禄,只够买支金簪子的。   “金的银的,还是镶嵌的?”   “金的。”   “男款女款?”   “女款。”   “好。”伙计从柜台里取出两只大盒子,打开两只盒盖,推到季昀松面前,“这些都是最新款,老客选一只吧。”   一盒是素金的,一盒是镶嵌宝石的。   季昀松认真看了起来。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空气中除了尘土味,又多了一股淡雅的香气。   那对主仆进来了。   伙计问道:“老客,您要什么?”   主仆二人在季昀松面前的盒子里一扫,“两只簪子,两套头面。”   “好嘞。”伙计见来了大主顾,心花怒放,“这位小姐……”他忽然顿住了。   季昀松也开始考虑头面的事,正要听伙计下文,却见他只说一半停住了,便抬头看了一眼,见他紧盯着身侧的人不放,便也扭头看了过去。   猝不及防地,一张极为美艳的脸庞冲进了他的眼帘——杏眼、桃腮、樱桃口,可谓明眸皓齿、冰肌玉骨、秀色可餐。   “公子万安。”美人含笑开口,声音软糯甘甜。   季昀松矜持地颔首,回过头,继续看簪子。   美人盯着季昀松的侧脸呆了好一会儿,直到伙计问话才回过神,“啊,我不上楼,就在这里看。”   伙计明白了,看看季昀松,又看看美人,理解地笑笑,殷勤地把两只盒子往美人处推了推,“两位老客都不介意的话就一起看吧。”   季昀松从里面捡起一支簪尾镶嵌着墨绿翡翠的如意发簪,“我选好了,就要这支。”   美人有些错愕,又抬头看了季昀松一眼。   季昀松从腰带上解下荷包,“多少钱?”   伙计道:“这支是实心的,二十五两。”   季昀松正要点头,就听门口有人骂道:“你这贱人当真贪得无厌,家里的首饰还不够戴吗,又来花钱!”   美人充耳不闻,对季昀松说道:“公子选的簪子太老气了。”   季昀松没搭理她,取出一张二十两和一张五两的银票递给伙计。   伙计警惕地看看门口的四个男子,接过银票,把两只盒子往里面挪了挪,给其他伙计递了个眼色。   几个伙计往柜台聚拢了过来。   说话的男子大步走进来了,对美人说道:“我的话你没听见吗?”   这人大约二十五六,容貌俊俏,穿戴考究,打眼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美人往季昀松这边瑟缩了一下,“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居然还装?快跟我回去!”年轻男子抬手抓向美人的手臂……   美人吓得尖叫一声,脚下一跳,躲到季昀松的另一侧,求救道:“这位公子,我不认识他。”   季昀松看年轻男子一眼,敷衍道:“她说不认识你,你若非要动手,我就报官了。”   年轻男子叫道:“我管我家小妾,关你屁事,买你的破簪子吧。”   美人尖声道:“他撒谎,我不认识他。”   季昀松往右前方上了一步,与美人拉开距离,对年轻男子说道:“你听见了?她说不认识你。”   年轻男子反问:“我说她是我的小妾,你也听见了吧?不要多管闲事!来人,把她们带回去。”   三名长随朝美人逼了过去。   美人伸出手,朝季昀松的手臂抱了过去,哭道:“公子救我。”   季昀松手臂一抬,避开美人的手,从早已呆滞的伙计手里抢过木盒,“银货两讫了,你尽量拖住他们,我去报官。”   “呜呜呜……”美人扑了个空,哭得更大声,“这位公子,我真不是他家小妾,我是碧洲人,前天才跟父母进京,并未成亲,根本不是什么小妾。”   婢女挡在美人前面,“婢子可以作证,我家小姐今年刚及笄,明年才成亲,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公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季昀松点点头,从婢女和年轻公子之间钻了出去,“如果伙计不帮忙的话,我一个人打不过四个人。”他朝几个伙计看了一眼,“不然诸位抄家伙,一起帮帮忙?”   一个年纪较长的伙计上来赔了个笑脸,团团作揖道:“诸位,明儿就是三十儿了,动手多伤和气,不如坐下来好好掰扯掰扯,如何?”   季昀松笑道:“这个主意甚好。”他作势朝东南角的八仙桌走了过去,两三步后,忽然加速,一阵风似的蹿出了店门。   小果子离门口也就两丈远,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若不是需要看车,他早就冲进去了,“松爷,怎么办,管还是不管?”   季昀松冷笑一声,“今天不管,后天的朝会上一定会有人参我见死不救。必须管,我倒要看看这场闹剧要如何收场,你现在喊‘救命’,说有人强抢民女。”   “救命啊,有人强抢民女啦!”小果子扯开喉咙就喊了起来。   年轻男子怔了片刻,随即也冲了出来,“你他娘嚎什么呢,谁强抢民女了,我这是接我家小妾回家。”   小果子与季昀松对了一下视线,继续喊:“有人以小妾的名义强抢民女啦,快去报官啊。”   年轻男子气得脸色铁青,伸出右手食指定定地指着季昀松,“你给我等着。”   季昀松冷笑一声,“有本事你别走。”   “哼!”年轻男子见附近几个铺子的伙计都看了过来,一甩袖子,上了一架豪华马车,朝城东去了。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美人迈着小碎步也出来了,盈盈地朝季昀松福了福,“敢问恩公大名,将来必定结草衔环以……”   “戏该唱完了吧。”季昀松冷冷地打断了她,“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容貌、长相、气质、智慧,任何一样都比不上我家妻主。请转告你的主子,要较量就大大方方地来,不要做缩头乌龟。”   “公子这是何意?”美人泫然欲泣,“我只是,我只是……”   “啪!”马车的车门关上了,小果子喊了一声“驾”,粼粼地朝西面去了。   “姑娘,没用了。啧……人长得那么好看,脾气却一点都不软和。”婢女说道。   美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余光瞄周围一眼,也上了马车。   ……   两辆马车先后跑出秋硕街,然后北转,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驶入一座两进院子。   美人和年轻男子一起进了倒座房的小客厅。   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年轻男子道:“惭愧,姓季的鸡贼得很,两个计划都失败了。”   中年男子眼馋地扫量着美人,目光在脸上、胸口上流连良久,说道:“那厮娶的是个母老虎,美人计看来行不通了。”他起了身,“我这就回去禀告一声,日后再做打算。”   年轻男子道:“老师,季昀松这里不好下手,不如在杨道文和柳晔身上打打主意。”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杨道文是世家子,对这些极为敏感,根本插不进手,柳晔嘛……”他沉吟片刻,“我与大人商议一下。” 第126章 生辰   一个时辰后, 中年男子出现在常家的外书房里。   常似之还在看条陈,头也不抬地说道:“景荣回来了,坐吧, 事情办得如何了?”   中年男子姓柴, 名懋(mao四声), 字景荣, 在常似之门下多年, 是其最得力的谋士。   柴懋没坐,“大人,未成。”   常似之放下毛笔, 往椅背上一靠,“怎么?还真是个柳下惠?”   柴懋道:“他应该看出来了。”   常似之蹙起眉头, “你说说经过。”   柴懋把经过讲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学生琢磨一路,猜想他可能觉得太凑巧了。”   常似之摇摇头,“此子聪慧,不爱美色,想必钱财也难以入他的眼。”   “确实。”柴懋道, “大人,要想折服此人, 只怕还得从季家和工部入手。”   “唉……”常似之叹了一声, “皇上现在满心指着他做的钟和温度计赚钱呢, 只要稍有掣肘, 工部的人就会被牵连。他与季家闹得很僵, 再强行往上贴, 皇上就会警惕了。”   “确实左右为难。”柴懋点点头, “不然先放放, 等过了年,学生想办法从柳晔那边下手?”   常似之一摆手,“不必了,一个六品的主事而已,不值得。变法之事将在初一的大朝会上定下来,紧接着就是筹备春旱、夏汛,整治河道、赈灾,以及边关和京营的粮草问题。国库吃紧,皇上一定会收回官员欠款。眼看着就要大动干戈了,咱们阻止不了,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要做的事情不少啊!”   柴懋连连点头,有些事插不上手,就要提前防范,有些事能插上手,就要提前动作,与这些比起来,一个科技司属实无足轻重了。   他说道:“学生明白了。”   ……   季昀松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云禧正就着烛火做医案。   季昀松没有打扰她,去后院换了衣服,把带孩子的活计接了过来。   他教孩子们背王之涣的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更上一层楼。”小狗儿乖乖跟着念。   豆豆无动于衷,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专心致志地摆弄季昀松从宫里带回来的木锦盒,盒子上有精致的浮雕,他很感兴趣。   王妈妈把饭碗摆好,“豆豆太小了些,还不懂得学呢。”   小果子道:“王妈妈此言差矣,豆豆这是玩得起劲,懒得理松爷。”   王妈妈笑道:“一只匣子而已,有啥可玩的。”   “蛇!”豆豆抬起头,竖起三根手指,对季昀松说道,“三。”   季昀松道:“蟒蛇,三条蟒蛇。”   豆豆点头,“三条马蛇。”   “噗嗤……”云禧的笑声从外面传进来,“庞然大物到咱家豆豆嘴里变成小不点儿了。”   “娘!”豆豆站起来,往炕沿处走了几步,指着匣子道,“爹,马蛇。”   “哈哈哈……”小果子觉得自己笑不活了。   季昀松在豆豆的小屁股上掐了一把,无辜地说道:“你爹可不是马蛇,你爹只是把蟒蛇带回来了。”   豆豆立刻告状,“爹,掐。”   云禧把他抱了起来,“你爹掐你不对,但你说的也不对,是蟒蛇,蟒……”   豆豆道:“蟒……”   “这回对了。”云禧亲他一口以示鼓励,目光落在匣子上,“皇上给的,什么东西?”   季昀松打开盒子,“毛笔和歙砚。”   历史虽拐了弯,大部分地方发生了变化,但类似产歙砚,以及一些知名产品的地方都保留了原有的姓名。   豆豆瞧见新东西,又挣扎着下去了。   云禧不敢给他玩毛笔,但砚台还是可以的,两个小家伙撅着屁股玩了起来。   季昀松幽幽说道:“如果这情景被外人看到了,只怕要……”   云禧挑了挑眉,“这不是没有外人嘛。”王妈妈和小果子都出去了,只有他们二人。   “也是。”季昀松凑过来,在她嘴角亲了一口,“节礼送了吗,驸马府送了什么?”   “下午我亲自送去的。”云禧把砚台往炕里推了推,“一人做了一件皮袄。”   季昀松笑道:“居然是皮袄,锦绣坊做的吧,有长公主的吗?”   云禧“嗯”了一声,“专业的事情就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然岂不是要累死?你那边怎么样,座钟和温度计打算怎么卖?”   季昀松道:“等过了十五,御用监的人把皇上赐的字刻在钟上,就放到建平长公主的铺子里去卖。”   云禧把扑过来的豆豆重新抱在怀里,“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季昀松把砚台收回来,用软布擦了,放回匣子里,“回来的时候出了点事,家里最近要多注意一些了。”   云禧抬头看向他,“怎么了?”   季昀松也把经过讲了一遍。   云禧思索片刻,“你怎么知道是陷阱,万一那男子真是人贩子呢?”   季昀松道:“如果他真是人贩子,必须先确定我和那女子不认识才行,可我们那时候彼此间的距离连半尺都没有,正在一起看金簪,而且……”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云禧笑了,“而且,你们确实男才女貌,是吗?”   季昀松局促地搓了搓手,“平心而论,那女子虽浓妆艳抹,但长得确实不错,可在我心里谁都比上你,你不要瞎想。”   云禧不知道此言几分真几分假,但她愿意当成真的来听。   “所以你认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方面色、诱,如果成功,就可以掌握科技司的消息,掌控我;如果不成,还能想办法以‘见死不救’的名义参我一本。”   “科技司是新衙门,可创造大量财富,你们是得小心了。家里暂时不会添人,王家人还是可靠的,你提醒一下杨兄和柳兄吧。”   “言之有理。”   “对了,你买金簪做什么?”   “送你的生辰礼物。”   “我的生日到了?”   云禧早就忙忘了,她一拍脑门,“对对对,明天年三十儿了,十二月三十是我生日!”她在现代时的生日也是这一天,“那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呀!”她除定做了一批棉服和春季服装外,什么礼物都没准备。   季昀松见她垮了脸,就知道她什么都没准备,赶紧安慰道:“我前二十一年都没过过生辰,不如你亲手做一桌好菜、烤一只蛋糕吧,于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铺子都关门了,只能如此了。”云禧在季昀松脸上掐了一把,埋怨道,“你呀,直接买回两支一样的簪子不就好了?偏要我做了坏人!”   季昀松见她掐着费劲,干脆把脸送过来给她掐,心道,我也忙,能记得你的生辰就不错了,想那么周到是不可能了。   ……   第二天早上,季昀松给云禧梳了个男子发髻,顺手插上新买的金簪,对着镜子说道:“喜欢吗?”   新金簪过于耀眼,墨绿色翡翠如意头把浮躁的富贵色往下压了压,多了一丝古朴之意,很适合云禧。   尽管不那么精致好看,但气质不错,而且这是云禧目前唯一佩戴的饰品。   他选的不算错,眼光也是好的。   云禧道:“很喜欢,下次你还可以买些耳珰和手镯,这两样偶尔戴戴也挺有意思的。”   她确实不大爱戴饰品,但喜欢拉开抽屉时,那种满满当当的幸福感和虚荣感。   季昀松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他就喜欢她的这种痛快劲儿——无需猜,更无需琢磨,大家都省事。   ……   今天是年三十,丁婶子祖孙一大早被儿子接回家过年去了。   王妈妈和王有全在厨房准备饭菜。   云禧和王铁柱依旧忙碌在医馆里。   季昀松反倒闲下来了,穿着新的正红色大棉袄,优哉游哉地写春联和福字。   豆豆也是一身红色,像个胖福娃,拿着一支沾了水的毛笔在宣纸上乱涂乱画,如果有人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画的某些东西很像季昀松刚刚写下的字。   “松爷。”小果子在外面叫了一嗓子,“驸马爷和小云将军、云七爷来了,正在医馆呢。”   “到底是亲父兄,过年也抽空来了。”季昀松艳羡地叹了一句,写完最后一个字,“你把春联拿去贴上,我带豆豆过去看看。”   在亲爹的劝说下,豆豆不情愿地放下毛笔,跟亲爹一起去了医馆。   医馆里没有病人,只有云家人。   “诶哟,快让外祖父抱抱。”云文洛喜笑颜开,站起身,把豆豆抱了过去。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领子上有出风毛装饰的长款棉大衣,一看就是云禧出品。   季昀松道:“晚辈见过驸马爷,云小将军。”他朝云璟扬了扬下巴,就当打了招呼。   云璟美滋滋地转了个圈,他的大衣是深紫色,长到臀部,比云文洛的款式年轻,“姐夫,我姐也给我们做了,翻毛皮的呢。”   云琛瞪云璟一眼,说道:“今儿是妹妹生日,我们过来坐坐。”   “对对对。”云璟道,“姐,你烤蛋糕了吗?”   云禧道:“烤了两只,等会儿你们回去的时候可以带上一只。”   云璟拍拍手,“那太好了,母亲很喜欢吃蛋糕,借花献佛,就当我送她的节礼吧,嘿嘿嘿……”   “没问题。”云禧端着茶水进来,“父亲,你们的年夜饭在哪里吃?”   云文洛道:“长公主府,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在驸马府守岁。今年只能如此了,希望明年你们能回家过年。”   云禧道:“一定会的。”   这件事拖得时间越长越不利,皇上、郑太后、长公主都被蒙在鼓里,必须尽早解决才行。 第127章 日常   一家人一起喝杯茶, 吃块蛋糕,聊会儿天,就算庆祝了生日。   看起来简单, 实际上已经很隆重了——礼物和人情都重。   送走父子三人, 云禧、季昀松和王妈妈做饭, 小果子带孩子, 王家父子打下手, 王老头看大门,顺便给豆豆做木头小玩具。   一家人忙得井然有序,热火朝天。   到了中午, 一盘盘好菜端上饭桌……   酸菜炖排骨,爆炒肥肠, 清蒸鲤鱼,干蘑菇炖小鸡,醋溜土豆丝,蒜蓉大虾,等等。   蔬菜少,肉菜多, 菜式虽老旧,却是怎么做都不会出错的美食。   差不多正午, 一家人上了桌。   云禧和季昀松分坐桌子两头。   云禧道:“大家头一回一起过年, 你给大家讲两句?”   季昀松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是一家之主, 你来。”   云禧便道:“今年我来, 明年你来, 一家人互相尊重, 没有你高我低之分, 你觉得如何?”她平时也是这样做的,但第一次说得如此明确。   “好。”季昀松颔首笑道:“我都听你的。”   他又把话题绕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一点儿暧昧。   “那我就不客气了。”云禧心里美滋滋的,举起酒杯说道,“新年伊始,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胜意,干杯!”   “干杯!”豆豆反应最快,小家伙站在专有的小椅子上,举着小杯子,喊的声音最大。   “哈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王家人的拘束在这片笑声中烟消云散,气氛便更加和谐了。   ……   晚上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三更更鼓敲响时,一家人一起包了顿香喷喷的羊肉馅饺子。   然后就该放鞭炮了。   京城人民的龙年有点惨,所以家家户户都要好好闹上一番,以驱走上一年的晦气。   云禧也不例外。   她让王铁柱买了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双响、震天雷、挂鞭、黄烟、八仙过海、西瓜炮……但凡摊子上有的都买来了。   季昀松带铁柱先去准备,云禧去叫正在熟睡的小豆豆。   云禧掐了掐豆豆的包子脸,“豆豆?”   豆豆翻了个身,撅着屁股背对着云禧。   云禧掐小屁股,又道:“儿砸?”   豆豆使劲蹬了一下小短腿。   云禧笑道:“儿砸,你听听外面,开始放鞭炮了,你白天不是还要看吗?”   “嗯?”豆豆睁开了黑溜溜的大眼睛,“鞭炮?”   “砰……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邻居的鞭炮声格外响亮。   “娘……”豆豆一骨碌坐了起来,抱住云禧的脖子贴了上来,“抱抱,鞭炮。”   小家伙睡得热乎乎的,不但声音软绵绵,身子也软绵绵。   云禧的心都要化了,抱紧他,使劲亲两口,“咱们先穿衣服,不然会生病的。”   “好。”豆豆放开云禧,一边打呵欠一边配合着伸胳膊伸腿地穿衣服。   虽是过年,但明秀街上依然很荒凉。   留下的几家挂着大红的灯笼,照亮了几处断壁残垣。西北风很硬,光影摇荡着一切,像极了影视剧里的鬼宅。   幸好还有此起彼伏、色彩纷呈的烟花,它们不单单热闹了大年夜,还温暖了京城人的心。   季昀松挂好鞭炮,摆好烟花,一边等云禧娘俩,一边欣赏着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诡画风。   老王头感叹道:“从老家出来一年多了,从未想过我们也能过上这么安定的日子。”   季昀松笑了笑,“不瞒你老说,眼前的日子也是我没想到的。”   前面十几年,他的每个春节都在争吵和劳作中度过,即便后来从林家半脱离出来,也依然是孤零零一个人,即便是过年,也不过一碗面一碗肉罢了。   王妈妈道:“松爷可是探花,我听人家说举人都很有钱呐。”   季昀松哭笑不得,“王妈妈说的是老举人。我才二十一,考上举人就来京城参加会试了,盘缠加上京城的花销,只这两样就足以耗空所有积蓄。”   王妈妈好奇地问道:“前面几场考试,松爷都考了多少名啊?”   “都是第一名,只有殿试不是第一。”云禧抱着豆豆出来了,“松爷觉得遗憾吗?”   季昀松往回迎了两步,把豆豆抱过来,“有点儿遗憾。”   小果子给王家人解释道:“皇上觉得松爷长得最好,所以让季春景捡了大便宜。”他对季昀松说道,“松爷,长得太好也不是好事哈。”   王家一家人都有些呆住了。   “呵呵……”云禧笑了起来,“幸好松爷没有强迫症,不然这一关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强迫症是什么?”季昀松问道。   “大概就是总担心门没锁好,必须回去看两遍;东西必须放整齐,错一点也不行;得了几次第一,就必须次次第一;每次需要全力以赴做什么时,都会强迫性追忆某件小事……”   “噼里啪啦……”明秀饭庄那边响起鞭炮声,吵闹的声音把云禧的解说遮盖过去了。   云禧点燃火折子,烧着鞭炮的引信,然后退到一旁,默默回忆起在现代过年的情形。   跟朋友一起跨年,看春晚,看贺岁片,逛街,去旅行……虽然放不了鞭炮,且没有了年味,但失去的总是美好的。   云禧有些失神了,对崩过来的鞭炮视而不见。   季昀松拉着她后退一步,问道:“在想云老先生吗?”   “……嗯。”云禧有些惭愧,她不但没想起云中晖,而且连原主都忘记了,她赶紧在心里道了声歉,又道,“是啊,以往都是我们爷俩一起过的。”   季昀松抓住她的手,“往前看,你还有我和儿子呢。”   云禧回握住,“当然。”   “好看,好看……”豆豆在小果子怀里又跳又叫,“放那个,放那个!”   烟花次第亮起,再次第熄灭,一名一灭中凌晨如约而至。   排查一遍火灾隐患,锁好大门,大家各自回房。   一家三口洗漱一番,继续守岁。   豆豆很快在厚厚的布帐里睡着了,偌大的热炕上剩下面面相觑的两口子。   云禧道:“生辰快乐!”   季昀松把她拉到怀里,收拢手臂,正色道:“不是生辰我也很快乐。云禧,我从未这般快乐过。”   “真的么?”云禧捏捏藏在怀里的男式机械表,心道,既然这厮没有礼物都这么快乐,礼物是不是可以省下了?   “当然。”季昀松吻了上去,额头,眼睛,红唇,细细密密,温温润润……   云禧勾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着。   于是,老实人不再老实,推着云禧一路向下……   大约盏茶的功夫后,季昀松在云禧耳边小声问道:“我可以吗?”   “不可以。”云禧推开了他。   季昀松从她身上起来,默默地靠到墙上,委委屈屈地问道:“为什么?”   云禧道:“今天大年初一,现在是凌晨,新一年的起始,正是养精蓄锐的时候,而且孩子就在旁边,他哼唧一声都能吓咱俩一跳,我有心理负担,还有……”她从怀里掏出手表,“已经丑时三刻了,你收拾收拾就得参加大朝会了。”   “对呀。”季昀松一握拳头,“还真是色……不对,你怎么知道丑时三刻了呢?”他没看清云禧的动作,不免有些后知后觉。   云禧把他的手拉过来,把表带扣上去,“这是你的生日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什么?”季昀松惊骇道,“这是表!”   云禧笑道:“对,机械手表。”   这是一只有着黄金表壳、黄金表带的江诗丹顿腕表,表盘上金色暗纹,外围用十二个珐琅阿拉伯数字表示时刻,时针上还镶嵌着蓝宝。   虽然这只表只是这个牌子的低端货,但在这个时代可谓巧夺天工。   季昀松呆住了。   云禧笑道:“独一无二的一只表。”   季昀松知道这只表的分量,他欣赏片刻,又研究一下表带扣,把它摘下来,贪婪地看了会儿表盘背面,坚定地塞到云禧手里,“我特别特别喜欢,但现在还不能带,你先帮我收着。”   云禧推过去,“这么长的袖子呢,没关系吧。”   季昀松摇摇头,“不了,还是谨慎些好。”   云禧点点头,“那好吧。”   季昀松把她拉到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谢谢你信任我。”   云禧搂紧他的腰,“这是你应得的。”   “呵呵……”季昀松低低地笑了起来,“你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其他的都不重要。”   云禧问:“儿子不是吗?”   季昀松道:“儿子是你的,你是我的。”   云禧点点头,“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大青的京官过得有些苦,只在春节期间放一天假。   季昀松从初一开始忙,科技司和西城兵马司两个差事让他每天早出晚归。   云禧相对清闲些,带孩子,看医馆,帮云文洛和云璟张罗酒窖,偶尔还要跑一趟宁神堂,或者到几个大员家里回访病人。   在一忙一闲中,一月份丝滑地过去了。   二月的京城暖和了,周边几个省份的支援队伍也重新回来了,京城开始新一轮的大建设。   大约三月中旬,春雨开始多起来的时候,云禧的二进小院终于修好了。   季昀松期盼已经的夫妻生活,也终于可以开始了。   二人商量了一下,云禧依旧住东次间,季昀松睡西次间,等豆豆睡着后,才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时间、地点、规则安排好了,剩下的就等着云禧的小日子过去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云禧的小日子一结束,嘉元帝就下了圣旨,他命季昀松走一趟樱县瓷厂,研究瓷窑温度,为玻璃厂做准备。 第128章 吓唬   临行前一天傍晚, 常可进来串门子,这是地震之后,他第一次正式上门。   一进院子里花木繁盛, 干净整洁, 二进天井里的假山上青苔旺盛, 几株菖蒲被种在山体的低中高几处, 绿意盎然, 格外有韵味。   常可进流连片刻,赞道:“不愧是云大夫,到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云禧道:“常大人夸错人了, 这是老王头搞的,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   三人一边说一边进入堂屋, 在沙发上落了座。   小果子上了茶。   三人寒暄片刻,就聊起了正题。   常可进还是为污水井的事情来的。   西城的环境工程已经完成了大半,排水沟、绿化、垃圾桶,就连卫生费都收得差不多了。   如今只差污水井和路面修理两项,污水井做不完,路面就不能铺。   居民区好说, 老百姓都认为污水井是个好法子,已经挖得差不多了。   难就难在秋硕街、春芳街等繁华街道上。   ——考虑到风水问题, 大家不愿意自己的铺子前有污水井, 认为那等藏污纳垢的所在会损害自家财运。   常可进用杯盖扫了扫茶沫子, “原本挖完井就能铺路了, 但这么一耽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五六月份左右雨水大, 铺路很难。届时咱们西城必输不可, 小季大人离京之前, 务必想个法子。”   西城有这样的问题,东城却没有,季春景那边的进展顺风顺水。   人一旦耍起蛮来,再聪明也没什么好法子,季昀松手上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对此事也很头疼。   云禧想起了现代拆迁时遇到的一些问题,季昀松手头没有权和钱,解决起来比开发商难多了,顿时也觉得有些为难了。   她说道:“实在不行就请皇命吧,毕竟,路不是他们的,是皇上的。”   常可见道:“我和小季大人也想过这样解决,但一方面显得咱太无能,二方面皇上也不是咱说见就见得着的,不然也不会如此头疼。另外,商户们的担心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咱也不能太不近人情不是?”   云禧笑道:“他们有什么道理,我医馆前面不是已经挖完了吗,明秀饭庄也二话没说,哪个也没受影响嘛。”现代的下水道四通八达,她从未听说过因污水井在自家前面,就连铺子一起不要的商家。   常可进还是摇头,“人家担心的是‘万一’,仅仅明秀街并不能说明问题。”   云禧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杠了,遂道:“不然……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去求皇上。”以前她是民女,不好求见皇上,现在她是未来的太医院院使,还算名正言顺。   季昀松道:“我明白你的好心,但你作为太医院院使,干预西城兵马司的事,只怕不大好。”   云禧摇摇头,“未必是干预,示弱求情也可以的。”   常可进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他没有表态,而是看着季昀松。   季昀松思虑再三,“如果皇上不反感,你的办法就是好办法,如果皇上反感,我们三个都得吃挂落。这个办法我同意,但必须见机行事,不能硬来,你说呢?”   常可进觉得季昀松的担心不无道理,也赶紧说道:“这话有理。如果没有机会,这事儿宁可拖着。到时候皇上问下来,咱们一样能解决,云大夫确实不可操之过急。”   云禧道:“放心,我明白。”   常可进“哈哈”一笑,“那常某就先谢谢云大夫了。”   云禧医术高,跟那么多达官显贵来往,分寸一定是有的,他很放心。   ……   季昀松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樱县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个瓷窑,马车单程走两天半。   路程不长,且王有全和小果子陪着,三个人有两个练了功夫,云禧没什么不放心,如常过日子,如常忙碌。   三月十八日,云禧进宫请平安脉的日子。   她关了医馆,让王铁柱送她到西便门,拿着御赐的牌子去了慈宁宫。   云禧到的时候,郑太后才从御花园溜达回来,老太太穿着一件正红色缂丝褙子,搭配深色马面裙,整个人朝气蓬勃,一看就很健康。   刚运动完不好诊脉,祖孙俩就先品茶聊天。   “云大夫才十九岁,穿这么朴素作甚?不是酱红就是藏蓝,水灵点儿不好吗?”   “太后娘娘,云禧虽年轻,可干的却是需要些年岁的活计,没办法,大夫这职业越老越吃香。云禧上次去两个老百姓家瞧病,人家直接把车夫当大夫,拉着人就走,上哪儿说理去呢?”   “呵呵呵……你这孩子真是促狭。”   “母后今儿怎么这么开心。”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进来。   “建平长公主到。”一个小太监进来禀报道。   “快让她进来。”郑太后好不容易止了笑,又吩咐道,“快把哀家新得的绿茶泡上,建平就喜欢这一口。”   “多谢母后。”建平进来后,规规矩矩行了礼。   云禧已经从绣墩上站起来了,避到一边,待她行完礼,也上前见了礼。   建平依旧淡淡的,且架子端得十足,“云大夫来请脉的吗?”   云禧道:“是的,太后娘娘刚回来,等一会儿就可以请脉了。”   “嗯。”建平点点头,不再理她,细细地端详着郑太后,“母亲气色不错。”   郑太后笑道:“当然,哀家吃的不香,走得勤快,消渴症不再找上门来,气色也就好了。建平啊,人真是要多活动,不能懒着,知道吗?”   建平道:“儿臣都听母后的,最近一直都活动着呢,精神头确实好不少。”   郑太后朝云禧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你听哀家的,哀家听云大夫的,准没错。”   云禧刚走两步,就听建平说道:“母后,儿臣有些事要单独跟母后说。”   郑太后就对云禧说道:“云大夫难得来,去御花园转转吧,哀家让李嬷嬷陪你去。”   ……   御花园在宫城后面,慈宁宫在前面,正好路过乾清宫。   云禧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碰碰运气。   她对李嬷嬷说道:“嬷嬷,我有些事想请教皇上,有什么法子吗?”   李嬷嬷先是有些错愕,随即又笑了,“云大夫倒是坦荡呀。”   云禧笑道:“云禧见皇上乃为了公事,不坦荡怎么成呢?”   “是啊。”李嬷嬷叹了一声,“久居深宫,老奴几乎忘记什么叫坦荡了。”   云禧看了眼熟悉的故宫红,这高高的围墙圈定的不仅仅是权利,还有那么多女人的自由。   她说道:“可以理解。”   李嬷嬷很喜欢云禧,只要她的要求不过分,都可以尽量满足,“老奴可以陪云大夫走一趟,但皇上这些日子很忙,等着觐见的外官也多,未必能排得上你。”   一起来的小太监摇了摇头,“嬷嬷,不是未必,是肯定,乾清宫每天上午都等着七八个官员呐。”   李嬷嬷看向云禧,“云大夫还要去吗?”   云禧觉得,嘉元帝这么忙,这个时候找他一定会碰钉子,但她一个月也就来一两趟,而且西城的差事等不了那么久,遂道:“我进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去碰碰运气吧。”   李嬷嬷道:“那老奴就陪云大夫走一趟。”   小太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三人从夹道出去,穿过隆宗门向北,再从月华门进入乾清宫。   云禧离着老远就看到了等在乾清宫外的官员们,这些人大多在四五十岁以上,蓄着长胡子,瞧着就像七老八十,一点朝气都没有。   云禧的到来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他们虽不至于指指点点,但传过来的隐约的字眼儿表示,他们彼此交谈的话题就是云禧。   “这位……就是云院使吧。”一个三十多岁的三品武官拦住了云禧。   云禧拱手道:“下官正是。”   那人脸上的笑意又盛了几分,“我姓高,高远志,驻守西北庸城,任指挥使。”   云禧道:“久仰大名。”   “哈哈。”高远志哈哈一笑,“云大夫客气了,大名是没有的,但有一位正在生病的妻子,拦住云大夫是想求个医。”   云禧笑道:“好,高将军留个地址,或者派个人来我医馆一趟,约个彼此方便的时间。”   “多谢云大夫。”高远志恭敬地揖了一礼,“云大夫也要见皇上吗?”   云禧道:“碰碰运气。”   “很难,大家都等很久了。”高远志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又道,“云大夫先去找李公公排个队吧。”   “好,告辞。”云禧行了拱手礼,往前面去了。   一个大块头的武官走到高远志身边,问道:“怎么着,她也是来见皇上的?”   高远志点点头。   大块头不满地哼了一声,“在这儿等着的哪个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她这是仗着雕虫小技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高远志摇摇头,“医技怎么能是雕虫小技呢,武将军慎言。”   大块头道:“老高,有时候人就得认命,趁着年岁还不算大,赶紧讨两房小的才是正经。”   高远志笑而不语。   “皇上出来了,皇上出来了。”周围几个大人蠢蠢欲动,纷纷往前面凑了过去。   高远志和大块头也不例外,然而刚走几步,就见嘉元帝朝云禧主动招了招手……   “次……”大块头大概想骂街,但及时醒悟了。   高远志笑道:“这位云大夫当真不可小觑啊。”   云禧不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嘉元帝一脸厉色,显然心情不好,这时候不管谁上去都是炮灰。   她硬着头皮跑了过去,行了叩拜大礼。   嘉元帝背着手,凉凉地看着她,没像以往那般马上让她起来,问道:“云大夫来乾清宫作甚?”   “这……”云禧意识到现在不是时候,不该说西城之事,可不说西城之事,她说什么呢,“……微臣来问问太医院的事。”   “呵~”嘉元帝冷笑一声,“云大夫觉得朕很好骗是吗?”   云禧真有点冒汗了,既不敢坚持原先的说法,又不敢直言原本的来意,趴在地上不敢吭声。   陆微和罗英杰对视一眼,想帮忙,又怕帮倒忙,只好紧张地盯着云禧,希望她赶紧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云禧道:“其实……微臣是来给太后娘娘请脉的,来乾清宫只是顺便走走。”   “呵呵呵……”嘉元帝被她气笑了,“你把朕的乾清宫当后花园了吗,就仗着太后娘娘喜欢你是吧。”   云禧抹了把汗,“微臣不敢。”   嘉元帝摇摇头,眉毛忽然一挑,说道:“你跟朕进来。”他转身进了正殿。   云禧赶忙爬起来跟了进去。   嘉元帝在御医上坐下了,示意云禧走到他近前。   云禧不知道他要干嘛,不免有些忐忑,看看敞开的殿门,亦步亦趋地过去了。   “你怕朕吃了你不成?”嘉元帝被她气笑了,摆摆手示意几个太监下去守着门口,又道,“朕记得,引导舆论的主意是你替朕出的。这主意不坏,小范围内奏效甚快,但朕却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引导整个大青的舆论,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法子还得你想。你想的法子好,朕便饶了你乱闯宫禁之罪;你想的法子不好,朕便夺了你的五品院使之职。”   云禧目瞪口呆。   什么明君啊,这分明是无赖,求助你就求助呗,怎么还搞这一套呢?   嘉元帝大概也觉得自己很过分,“噗嗤”一声也笑了,“你看着朕作甚,还不快想?”   “哦,好。”他一笑云禧就不紧张了,脑子转得快了起来。   她开始思索历史上能掀起普遍舆论的大事件,以及现代互联网上的一些常见手法。   嘉元帝让云禧想策略,只是偶然灵光一闪,并没有寄予多大希望,见她如此认真,不免有了些许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云禧道:“皇上是让某些人乖乖地顺应新法吧。”   嘉元帝颔首,“你想到法子了?”   云禧上前一步,小声道:“皇上记得黄巾军反叛吗?‘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句话当时吓破了不少人的胆呢。” 第129章 得罪   嘉元帝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云禧。   云禧的目光坦荡中带着一丝狡黠,这说明,这只是她出的一个主意, 绝无恶意。   那么, 黄巾军之所以反叛是因为老百姓活不下去了, 而那句话则是当时煽动民心的……   嘉元帝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 “简直是玩火自焚, 你觉得朕有那么蠢吗?”   云禧道:“微臣不敢。”   她不敢说她出的是好主意,只能说是有效的主意。如果这一手玩得好就可转嫁矛盾,把一干权贵富豪玩于股掌之上;如果玩不好, 必定是玩火自焚。   这取决于嘉元帝自己的判断。   她只是丢出一个打火机而已,要不要点火, 那是他的事。   嘉元帝摆摆手,“你退下吧。”   云禧松一口气,西城之事自然不敢再提,乖乖往门口走了过去。   她才走几步,就听嘉元帝说道:“你等等……”   云禧激灵一下,不得不转过身, 准备聆听圣训。   嘉元帝问道:“你找朕做什么?朕不想听假话。”   云禧犹豫片刻,到底硬着头皮把西城的事说了一遍。   “呵~”嘉元帝冷笑一声。   云禧一哆嗦, 心道, 这个舅舅太不厚道了, 动不动就吓唬人。   嘉元帝摆摆手, “你回吧, 让西城兵马司等朕的旨意。”   云禧大喜, 长揖一礼, “谢皇上。”   嘉元帝冷哼一声, “朕难道是随意迁怒于人的昏君吗?”   居然被看出来了。   云禧道:“微臣知错了。”她像个被抓包的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   嘉元帝心里微微一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去吧。”   云禧如释重负,迅速离开正殿,与等候在外面的李嬷嬷汇合。   李嬷嬷见她脚步轻快,唇角带笑,就知道事情已经顺利解决,不由也松了口气。   小太监感叹道:“云大夫果然是有本事的人呐。”   云禧笑道:“不是我有本事,而是皇上仁慈。”尽管她所讲有些天马行空,但嘉元帝却没有大发雷霆,遇到一个明君是她的幸运。   三人溜溜达达往御花园去了。   春天的御花园极美,杏花谢了,桃花还在;迎春谢了,牡丹盛开;亭榭楼阁无一不精,假山溪流无一不雅。   尽管云禧所见世面比古人多得多,却依然陶醉其中,流连忘返。   李嬷嬷见云禧左顾右盼,似是对哪里都感兴趣,但看哪里都蜻蜓点水,完全是一副见过看过的模样,不由暗暗称奇。   三人转一小圈,就有小太监过来找了,云禧便回去了。   此时建平长公主已经走了,郑太后躺在贵妃榻上小憩,直到云禧走到近前才睁眼看了看,随即又闭上了。   她脸上略有疲惫之色,显然心绪不佳。   云禧让郑太后继续躺着,她调息片刻便诊了脉,“脉象正常,没什么问题,太后娘娘继续坚持就好了。”   “嗯。”郑太后没有睁开眼。   云禧起了身,小声对李嬷嬷说道:“让太后娘娘睡会儿,但不可时间过长。”   郑太后道:“哀家不困,只是心里不大舒坦。”   当郑太后说自己心里不舒坦的时候,就是她主动想聊一聊的时候。   云禧心道,她这是知道自己去乾清宫了吧。   她试探着说道:“太后娘娘如果想说一说……”   郑太后坐了起来,目光锐利地看着云禧,问道:“你去乾清宫做什么了?”   云禧道:“西城的事情进入了僵局,微臣替常可进常大人和小季大人向皇上讨个主意。”她不爱对着郑太后说微臣,但这个时候不得不提醒一下,她其实还是个五品官员。   “哦……”郑太后皱起来的眉头松开了,“那又为何屏退一干太监?”   云禧没想到老太太的耳目如此灵光,连这种小事都摸得一清二楚。   “这……”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郑太后解释道:“皇上是哀家的儿子,哀家并不关心他的身边事,但皇后刚刚来过了。”   原来如此。   云禧心不虚,回答起来也坦荡,说道:“太后娘娘,皇上问微臣一些私事,而且是需要保密的私事。”   保密就是对太后娘娘也不能说。   郑太后的秀眉又蹙了起来。   云禧道:“事关紧要,太后娘娘就是打死微臣,微臣都不会说的。”   她出的主意是会死人的,得罪的是整个大青的权贵,这要是说出来,有十个脑袋都不够她掉。   郑太后盯着她的脸,忽的笑了,“罢了,哀家总不能跟皇后一样。你是个好孩子,又是五品官,眼皮子不可能那么浅。”   云禧使劲点点头,笑道:“太后娘娘英明神武,您放一百个心,皇上是明君,微臣也是忠臣,断不会发生那等乱七八糟之事。”   郑太后心里明镜似的,如果云禧不能说,那就是一定不能说,她若想知道,不如问皇上更爽快。   她让云禧坐到她身边去,并吩咐李嬷嬷把她的新茶给云禧包上一些,问道:“豆豆一岁多了吧,是不是更聪明更好看了?”   云禧想起儿子就不自觉地笑,“豆豆记性好,是不是更聪明还不知道,但更淘气了是真的,天井里的假山都爬好几回了。”   “呵呵呵……”郑太后笑了起来,“哀家一看到他就想起哀家的小儿子,唉,说起这个,牛痘的事有信儿了吗?”   郑太后的小儿子十五岁上得天花而死。   云禧摇摇头,“还没有,看看夏秋两季吧,春天不大容易发生。”   “要真能种上,你这丫头就是我大青最大的功臣,哀家一定为你请命,让皇上封你郡主。”   “太后娘娘,微臣是大夫,治病救人是应该的,不敢当此殊荣。”   “哀家说你当得你就当得。”   “那微臣可就要狠狠地期待一下了,哈哈……”   云禧穿着藏青色男式长袍,梳男士发髻,插戴一只墨绿色翡翠发冠,看着老成持重,但面容鲜嫩可爱,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笑眼弯弯,唇形上挑,贝齿洁白,好看极了。   郑太后把她的手抓在手里,叹道:“你要是哀家的外孙女就好了,建平也不用如此难过。”   云禧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长公主想她的女儿了吗?”   郑太后道:“麒麟军已经很久没带回消息了,她也认命了。”   认命就是不再找了吧。   云禧有些惶恐,问道:“不找了吗?”   郑太后拍拍她的手,“那倒也不是,只是想通了,不那么期待了吧。”   云禧点点头,原来聊到了这档子事,她还以为建平长公主来谈建养牛场的事呢。   郑太后道:“听说你给小七出主意,让他建养牛场?”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还真是来聊这件事的。   云禧硬着头皮道:“是的,是微臣的主意。”   郑太后笑了起来,“你这丫头,自己开医馆不算,还让建平的儿子从商,哀家真想看看你这小脑瓜子是怎么长的。”   云禧心道,这下好了,不但亲没认,人还得罪了。   她尴尬地说道:“云七爷才十六,正是最好的年纪。他不爱读书,只爱习武,如今国家边界安定,即便去边疆,也只是顺风顺水地混个职位而已。经商很锻炼人,还不用和父母兄弟长时间分开,所以微臣才出了这个主意。”   话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年轻人需要成就感。那么……长公主不同意此事?”   郑太后道:“云驸马同意,臻美同意,小七也同意,建平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她知道皇上忙,让哀家空了的时候提一句。”   哦……   云禧微微一笑,那就太好了。   云禧陪郑太后用了午饭,下午才回到家。   刚换完衣裳,常可进就来了。   二人在医馆接待室落了座。   云禧笑道:“皇上让常大人等着旨意,常大人可以放心了。”   “诶哟,那常某可得走了。”常可进放下刚端起来的茶杯,站起来长揖一礼,“多谢云院使,常某感激不尽。”   云禧道:“常大人客气了。”   送走常可进,高远志的一个亲卫来了医馆,约定第二天上午辰时进府。   亲卫走后,云禧看了个得桃花癣的病人,写完医嘱,开完药,总算闲了下来。   她没有马上写医案,而是带着王铁柱盘点了一下现有的成药。   几样冷僻的丸药还有一些,像止血散、膏药、保和丸、六味地黄丸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云禧觉得需要再买些人,或者雇一些知根底的人做药,不然光靠王家一家忙不过来。   她盘算一番,决定招短工。   医馆出药材,短工负责单一程序,王铁柱负责监工——最后由她和王家人做最后一步,就可以大大避免泄密的风险。   第二天,云禧写好一张招工启事贴在门口,然后步行去同在一条胡同的高宅。   盏茶的功夫后,云禧敲响了敞开的红色蛮子门。   高远志亲自开门,笑道:“早就恭候云院使大驾了。”   云禧道:“高将军客气,叫我云大夫就好。”   “悉听尊便。”高远志从善如流,“云院使里面请。”   二人直接进了内院,在正房堂屋落座。   交谈几句后,云禧知道了病人的大体情况:吕氏,三十五岁,已有三个女儿,接连两次意外流产后,开始习惯性流产,已经流过四胎,每胎都坐不住,如今这一胎已经两个月了。 第130章 招人   高远志把云禧请进内室。   高太太正躺在床上, 她朝云禧微微欠了欠身。   三个女儿也在,一起行了礼。   母女四人容貌较像,各个都是可人的大美女, 尤其是高太太, 眉目如画, 气质温软, 一看就是温柔体贴的好女人。   “云院使, 妾身失礼了。”高太太软软糯糯地说道。   云禧道:“高太太不必客气,你是病人,应该的。高太太躺着就好, 我先诊一诊脉。”她在床前已经摆好的椅子上坐下了。   “好。”高太太就把细细软软的左臂递了过来。   高远志满意地点点头,女大夫就是好, 放心啊。   云禧凝神诊了片刻,脉迟涩,且患者的眼圈和唇环颜色稍重,舌尖上有瘀斑。   她说道:“高太太觉得哪里不舒服,都可以说一说。”   高太太道:“倒也没什么大不适,就是……嗯, 小腹冷,且痛, 一咳嗽就遗尿, 小便增多, 腰也不舒服, 睡不好觉, 总是做噩梦。”   云禧颔首, 诸多症状表明患者体内有瘀阻之兆, 且气虚下陷, 肾元不固。   患者年纪不小,一心想要儿子,屡次堕胎又屡次坐胎,致使胞宫旧创始终不能痊愈,积瘀不化就是根源所在。   经络受阻,胞宫的营养就跟不上,流产就成了必然。   有瘀就要化瘀活血,并稳固肾阳、补血益气。   云禧仔细思考一遍,感觉能用的方子不是很多,而且大多兵行险着,只怕病患和病患家属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高太太开了口:“云大夫,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急切和几丝忐忑。   云禧忽然意识到,在古代,没有儿子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如果肚子里这个还是女儿,高太太遭受的打击想必极大。   她说道:“看脉象……男孩儿面大,但脉象有时会受身体、情绪、运动等诸多因素影响,看不太准。”   她这句话足够高太太松一口气,不至于提心吊胆了。   她带着哭腔说道:“老爷,云大夫说咱们可能有儿子啦!”   高远志尴尬地笑了笑,“你不要想太多,不管是男是女,先想法把胎保住再说。”   “哦……那也是了。”高太太眼里的星火熄灭了,但还是期待地看着云禧,“云大夫有法子的吧。”   “这……”云禧沉吟着。   她想,以高远志的能力,应该把京城能请到的大夫都请到了,能吃的药也都吃遍了,在心里应该有所准备的。   如果他们还抱着不吃药,万一能坐住胎的想法,她便治不了。   反之,就会有一线希望,但也仅仅是一线而已——方子都是其他老大夫的,云禧从业以来,还没遇到过这种病例。   两口子对视一眼,高太太抹着眼泪抽泣起来。   高远志颤声道:“云大夫,您再好好想想?内子今年已经三十五了,这几乎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云禧看了眼三个姑娘,心道,没儿子可以招赘嘛,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但这是高家的家务事,而且孩子已经在肚子里了,她这话说出来绝对不是安慰。   云禧斟酌片刻,说道:“法子也不是没有,但是险方,说出来怕你们觉得我居心不良。”   高远志立刻说道:“那怎么可能呢?云院使与高某初次见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高某不可能那么想,云院使但说无妨。”   “好,高太太之所以习惯性流产是因为……”云禧把她的分析细细说上一遍,又道,“按说孕妇是万万不可活血的,但我认为高太太的病情非要如此不可,附子和红花是孕妇大忌,我这个方子一说出来,就有得罪人的可能。二位不采纳不要紧,冤枉人我可是不认的哦。”   “红花?”孕妇对此药极为敏感,高太太惊诧地看向了高远志。   高远志默然无语。   云禧便起了身,“高将军不妨和高太太商量一下,我改日再来。”   高远志道:“好,我送云院使出去。”   ……   高远志送走云禧,回到正房东次间,在靠窗的太师椅上坐下。   高太太细声细气地说道:“老爷,这位云院使这般年轻漂亮,医术真有那么高超吗?”   这个问题高远志也不好回答。   云禧治好的病例那么多,整个京城都在夸,而且青霉素一炮而红,他一个外行都知道了,可见其药效如何。   然而,给孕妇用红花和附子活血?这是嫌胎落得不够快吗?   高远志道:“你别瞎琢磨了,我去德义堂一趟,再问一问。”   高太太摇摇头,“老爷忘了?德义堂和枯荣堂有仇!”   高远志道:“正是有仇才要去问问呢,不然别人也不敢说实话啊。”   高太太还是摇头,“老爷不该如此,云大夫是坦荡之人,绝无害人之心,你这样一问非但保不下这个孩子,还会让咱们陷入两难之地。”   “这……”高远志思索片刻,点点头,“明白了,那为夫还是去找宁老先生吧。”他起身就往外走。   高太太还是摇头,但到底没拦着,对离她最近的大女儿说道:“你爹回来也依然拿定不了主意。他久在边关不知道,云院使的名望如日中天,宁老先生大抵不会给他一个明确答复的。”   大约一个时辰后,高远志怏怏不乐地回来了,事情果然如高太太所料。   宁老先生治不了,便也敢完全否定云禧的险方,用与不用,全然在他们自己。   ……   云禧回到枯荣堂时,医馆里多了两个年轻小哥,正站在柜台前和王铁柱拉闲嗑。   “王兄弟,咱这一个月能给多少月钱啊。”   “活儿重不?”   “云大夫没告诉我,活儿不算轻巧。”   “都干啥?能学点东西不?”   “先认认药吧。”   “不是吧,你还在认药呐。”   王铁柱看到云禧了,但没有打招呼的意思,目光一触既回,闷闷地说道:“对,药方很难接触到。”   云禧笑了笑,蹑手蹑脚地去了接待室,坐在沙发上听王铁柱忽悠。   “是你小子不肯学吧。”   “就是,我听我娘说过,一般在药店学徒,都能学点什么。”   “我娘还想让我当个大夫呢。”   ……   王铁柱一言不发,只有两个年轻人叨叨咕咕。   云禧走了出去,问王铁柱:“这二位是来做短工的?”   王铁柱道:“是,来了有一会儿了。”   枯荣堂不在闹市,招人不容易,这么哐当一下上来两个人,反倒有些不正常。   云禧在书案后坐下,目光在二人脸上一扫,先公事公办地讲明了条件,“我这里招短工,每天按照工作量算钱,干多少给多少,只要勤快,每天大概能赚三十到五十个大钱,干不满三天的话不给钱,二位做吗?”   这是眉眼灵活的两个年轻人,像极了现代时做市场调查的产品销售员,浑身上下都透着精明气儿。   如果有精力,她倒是挺想耍耍他们,但眼下家里人太少,王铁柱一个照应不过来,不如直接拒之门外。   “应该干一天给一天钱吧,不然谁干啊。”其中一个年轻人抬高了声音。   正在买药的两个老主顾看了过来。   云禧好整以暇,“照理说是该那样,但咱们这是药店,做的是入口的生意,丝毫不能大意,你们来一天两天就走,万一弄出什么岔子,我找谁算账去呢?大家说是吧。”   两个老主顾赞同的点点头。   应征的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不死心地问道:“大夫,您这不收学徒吗?”   云禧微微一笑,“抱歉,目前没有精力。”   两个年轻人毫无留恋地走了。   王铁柱也送走了几个买药的客人,说道:“东看西看,不像好人。”   云禧道:“告示贴出去不久就来了吗?”   王铁柱点点头,“不会又是德义堂吧。”   云禧想了想,“你脱掉大褂,带个斗笠跟上去,看看他们去哪儿了。”   王铁柱眼睛一亮,“好,这就去。”   那二人往东去了。   王铁柱一出门,就碰到一辆走得不太快的马车,他跟在马车旁,追了上去。   期间那二人回头看了几次。   但王铁柱换了衣裳,且带着帽子,他们不熟悉王铁柱,完全认不出他就是枯荣堂里站柜台的那个人。   那二人的对话断续地传了过来……   “我估摸是有防备了吧。”   “差不多,咱俩来得太快了。”   “不快的话,人招满了怎么办?”   “回去后别瞎说,就说啥也学不到。”   “那是,咱俩谁也别说漏嘴。”   ……   二人一边走一边聊,很快就拐进了一条向北的胡同,到秋硕街后,果然进了德义堂。   王铁柱回到枯荣堂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云禧从抽屉里取了一颗银锞子,笑道:“干得不错,攒着买好吃的吧。”   王铁柱摇摇头:“不能要,云大夫是小子的师父,应该的。”   云禧先是一怔,随即点点头,“好,就按照你说的办,等小季大人回来,咱就正式把师徒名分定下来。”   无论是医术还是武术,她都是王铁柱实打实的师父了。   而赏银一般是对下人的,若认了师父,赏银就有些不伦不类,会伤害孩子的感情。   “诶!”王铁柱重重点头,“德义堂怎么办?”   云禧想了想,“我记得德义堂的参茸鹿鞭丸、补益资生丸、肉蔻四神丸、六味地黄丸等卖的都不错。从明天开始,我们这几种药促销,买三送一,买六送二,等会儿我把招聘告示撤了,把促销的放上去。”   “诶!”王铁柱眼里有了笑意,“小子这就去做药。”   云禧道:“你去做吧,我去找丁婶子,让她回家一趟……”   “云大夫,您这上面写的啥呀。”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找短工……是蒋姑娘啊。”云禧招招手,“你怎么来了?”   蒋小娟是腰椎压缩性骨折患者蒋立的女儿,十几岁的样子,云禧去蒋家时见过几次。   蒋小娟道:“我娘有些着凉,咳得厉害,让我和表妹来买点儿药。”   云禧问了问情况,开了些发汗止咳的药。   蒋小娟去抓药了,她的表妹小心翼翼地问云禧:“云大夫,你这要女的吗?”   小姑娘个头不矮,又黑又瘦,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头发梳得干净利落,秀气的眼里满是渴望。   云禧道:“这里的活计需要点儿力气。”   “我有的是力气。”小姑娘把一双骨节粗壮的手放在书案上,“云大夫,我在家什么都做的,砌墙都会。”   蒋小娟惊讶道:“小花,你想打短工?”   小姑娘坚定地点点头,“我和妹妹不能总被她要挟着。”   云禧问明了情况。   小姑娘叫林小花,家在城南,母亲在地震中去世了。父亲娶了新妇,姊妹俩在家过得不如意,就到姑姑家来了。   她说道:“想来就来吧,只要活干的好,养活你自己没问题。”   “谢谢云大夫!”小姑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第131章 头痛   因为林家小姑娘, 云禧动了全部招女工的想法。   一方面女生大多都很细致;二方面都是女人的话医馆氛围更和谐,闲话少;三方面可以提升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于是,她给丁婶子放假一天, 让其回家一趟, 在左邻右舍中选两个家境不那么好, 力气大、肯干的妇人来。   丁婶子愉快地答应了, 当天返家, 第二天一大早就带回来两个小姑娘和两个二三十的妇人。   云禧给六个人分别做了档案,安排老王头悄悄去走访了一番,情况大差不差, 她就都留了下来——丁婶子是个不错的人,眼光不差, 选来的人也都是相当好的。   干活的人多了,就该有个专门的工作室,但一进的房间差不多都有安排,云禧就只好让老王头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   她觉得该买个新院子了,专做药材加工,但此事不急, 慢慢看看再说。   促销广告很快就贴了出去。   枯荣堂的药出了名的品质好,识货的, 且正好赶巧买药的老客立刻下了手。   第一天下来, 销量只比往日增加了一倍。   --在古代, 只要不大张旗鼓地在闹市上喊着卖, 促销的消息就不会传得很快。   云禧不急, 家里存货不多, 而且以前的包装用的是普通小瓷瓶, 不够精致也不够好看。   此番既然跟德义堂杠上, 就该增强品牌意识,该想的想周全,该做的做仔细。   基于以上几点,云禧觉得稳一稳更好。   再说了,药材不能上赶着卖,否则,容易让人怀疑品质。   德义堂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掌柜老王立刻丢下账本,赶去了周家。   周梓安在小客厅里见了他。   “凡是德义堂卖得好的,那贱人都搞了个买三送一。东家,那贱人有所察觉了吧。”   “大概吧,我们的动作太密,她能有这般成就,自然不是蠢货。”   “唉,都是在下的错。”   “现在说对错没有意义。”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让她卖吧,买三送一,以咱家的配方来算,如果都是真材实料的话,根本不赚钱。”   “东家英明。”   “英明?呵~如果真英明就不会被两个小儿弄到这副田地……唉,最近都消停点儿,两个小儿正得皇宠,我们不要正面冲突,以免给自己惹麻烦。”   “那……就这么干看着?”   “怎么会干看着呢?过些日子,你安排几个家里人走一趟,每样买三瓶,我倒要看看她的药还能有多少药效。”   老王眼睛一亮,“在下明白了。”   ……   云禧的药不用花钱,自然就不用考虑配料问题。   德义堂的某些算盘注定要落空。   她让老王头做了几套药模子和几套蜡模子,并雕刻上了枯荣堂的独有标识——标识是她亲自设计的,中间是“枯荣堂”三个字,“荣”字的草头以草的方式出现,周围装饰了一圈叶子,叶子里有英文字母“y”,不但简单大方,还可以防伪。   三月二十一日中午,云禧趁医馆暂时没有病人,自己赶马车往春芳街走了一趟。   她首先在瓷器铺定制了五百只小瓷瓶;其次,在董记生药铺购置一批新药,并采买了几套做药的工具。   最后,路过秋硕街时,顺便走了趟锦绣坊——定做夏装,购置府绸,以及若干匹当工作服的粗布料子。   从锦绣坊出来没多久,她就看到了高远志,他和小厮刚从德义堂出来,手里拎着好几包药。   她心道,高远志没找她治病,所以也就不好意思来枯荣堂买药了。   这是何必呢?不管什么药,枯荣堂的药效都比德义堂的好多了。   云禧压低斗笠,驾着马车小心翼翼地从高远志旁边晃了过去——秋硕街开始挖污水井了,其中一个就在德义堂对面,能通过的地方极为狭窄。   皇上前天下了圣旨,圣旨上只有一句话,“街道是朕之街道。”   言外之意,能干干,不能干滚蛋。   一干商户不敢再闹,常可进顺顺利利地解决了所有问题。   云禧想,等挖完污水井,修完路,秋硕街的繁华一定能上一个台阶。   她美滋滋地回了家,发现医馆外正停着一架马车,朴素的车厢,青色的帷子,一看就是某个管事妈妈的座驾。   云禧绕到宅院里,让王妈妈带着一干女工卸了货,吩咐道:“布料是干活时穿的,每人裁一套,其他的都送到二进去。”   “我们还有新衣裳穿?”林小花又惊又喜。   “对,大家都有新衣裳穿,同一个款式的。”云禧把顺着她的腿往上爬的豆豆抱起来,狠狠亲一口,问丁婶子,“谁来了?”   丁婶子说道:“听说是乐平长公主家的嬷嬷,正等着云大夫回来呢。”   几个女工充满敬畏地看了过来。   丁婶子又道:“云大夫过去看看吧,已经等一会儿了。”   云禧应一声,把从街上买的草编蚂蚱给小狗儿一个,豆豆一个,这才去了医馆。   来人确实乐平长公主的女官,云禧在建平长公主的庄子上见过,但没说过话。   “嬷嬷好。”她拱了拱手,“去街上采买了,才回来,让您久等了。”   嬷嬷四十左右,身材微微发福,笑道:“云院使客气了,是老奴来得不巧。”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帖子,“三月二十八,乐平长公主生辰宴,还请云院使务必赏光。”   居然是宴会?   云禧觉得头大,但面上又不敢表现出来,笑道:“多谢长公主,赏光不敢当,但一定会去的。”   云禧给了二两赏银,亲自把人送上了马车。   “娘!”豆豆从胡同里转了出来,脚步平稳地走出来,指着医馆前面、搭在排水沟上的宽阔石板说道,“桥。”   明秀街北面连着河水,挖排水沟时,顺便把水也引了过来,最后并入南面的鸣溪。   明秀街多了两条水渠,确实比以往明秀多了。   豆豆和狗儿一直拐到花岗岩做的大垃圾桶处,一人薅一把灌木丛上的叶子,然后才上了水沟上的小石板桥。   他俩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蹲在石板上看水沟里游走的小鱼,往往一站就是两盏茶的功夫。   丁婶子站在两个孩子中间,随时准备抓人,以免掉下去。   云禧在门口站了站,正要下去跟孩子玩会儿,就见一个下人打扮的男子骑着一匹马匆匆赶到了。   “这位就是云大夫吗?”那男子跳下马,朝云禧打了一躬。   云禧道:“我就是。”   男子麻利地从水沟上跳过来,“小人是睿王府上的。”他递过来一个荷包,“麻烦云大夫了。”   云禧诧异地看着他,“哪里麻烦了?”   男子保持递过来的姿势不变,道:“我家侧妃娘娘一会儿就到了。”   “她来治病吗?”   “是的。”   “我是大夫,找我治病是理所应当,不收礼。”   “这……我家侧妃娘娘说,必须送到。”   云禧懒得理他,转身进了医馆,坐回到椅子上时,她大概明白了这位侧妃娘娘的意思。   此人要么和王妃有仇,其他人不敢为其尽心诊治;要么身患重病,不给银子就担心大夫不给她好好医治。   后者倒也罢了,正常得很,好好说就是,即便收了礼也无妨,毕竟是她自己的医馆。   如果是前者就麻烦了。   但麻烦又怎样呢?   她能为了睿王妃或者某个位高权重的人,不管某个身患重病的人吗?   答案显而易见。   马蹄声走远了。   云禧亲自到外面把孩子抱进来,送回二进。   再回来时,两辆马车停下了。   考虑到对方品级比她高,云禧往外迎了两步,刚到门口,就见一个女子由两个强壮的妈妈架过石板桥。   病得还很重。   云禧让王铁柱给病床铺上一张新床单,然后搭了把手,把人送到了床上。   此女生着病,面色赤红,但也依然能看得出,这是个比高太太还要美的大美人。其五官如画,气质冰冷,明显是朵长在雪山上的高岭之花。   一般来说,做正室的都不会喜欢这种侧室。   云禧知道,真的有麻烦了。   然而她是大夫,不能怕麻烦。   云禧拉过一把椅子,与病人对面而坐,“侧妃娘娘,您哪里不舒服?”   侧妃捂着脑袋,“你难道看不出吗,我头痛!”   云禧微微一笑,看向她身旁的一个大丫鬟,“侧妃娘娘什么时候开始头痛,怎么个痛法?是间歇式,还是一直痛?”   侧妃娘娘又道:“你这大夫好生奇怪,我的头痛,你问她作甚?”   云禧点点头,确实不大招人待见。   她压着火气说道:“那王妃娘娘能说说吗?”   侧妃娘娘道:“我就是头痛,这里,这里,这里……”她抬起捂着额角的手拍了拍脑门,然后顺着凤池、太阳、下官、颊车穴等穴位一路比划下去去,“从早上开始火烧火燎的痛,隔一盏茶的功夫痛一次,到晚上就不痛了,每日如此,已经好几天了。”   “哦……”云禧道,“侧妃娘娘还有其他症状吗?晚上睡觉如何,大小便如何?”   侧妃娘娘有些羞恼,“云大夫,我是头痛,你问大小便什么意思?”   云禧冷冷地说道:“如果你想找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大夫,我无疑是不合格的,侧妃娘娘另请高明吧。”   侧妃娘娘张口结舌,“你……” 第132章 迟到   云禧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侧妃娘娘的脸更红了, 想反驳又不知如何反驳,目光在云禧和自家下人之间来来回回。   几个年轻婢女面面相觑。   尴尬像刺鼻的熏香,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隔了好一会儿, 一个老妈妈站出来, 干笑道:“云院使, 我家娘娘最近睡得不大好, 而且还有点便秘。”   侧妃瞪老妈妈一眼, 但也没说什么,乖乖顺着台阶下去了。   云禧见好就收,先看舌头, 再诊脉——脉象洪大,且虚;舌无苔, 且红。   脉象和症状表明,这是典型的血管神经性头痛--西医叫法。   从中医上说,这是“肾阴亏损,阴不抱阳”。白天阳盛,与身体状况背道而驰,是以大痛, 夜晚阴盛阳衰,则刚好与身体状况相辅相成, 遂平稳下来。   云禧把椅子挪回书案旁, 王铁柱已经把墨磨好了, 她提起毛笔一挥而就, 让王铁柱照方抓药。   侧妃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瞟着忙活着的王铁柱, 问道:“为何不把方子呈上来?”   云禧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侧妃懂医术么?”   侧妃:“……”   云禧道:“放心, 枯荣堂的药都是好药。”她起了身, “侧妃娘娘请躺下,我给你推拿一下,说不定能缓解一时半刻的疼痛。”   说实话,她很不情愿耗费这番力气——让这位心高气傲的侧妃娘娘多疼一会儿是她心底最阴暗的想法。   人非圣贤,她的修养还是不到家呀。   不过……   云禧觉得推拿时手下多用点儿力气也是个好办法,让侧妃娘娘好好疼上一疼,类似‘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更适合一些。   “好。”侧妃娘娘满意了,让丫鬟们服侍着躺了下去。   云禧拉上帷幔,站在床头,阴恻恻地下了重手……   “啊!”侧妃疼得尖叫一声,一下子弹了起来,“你这是要杀人吗?”   云禧道:“推拿哪有不痛的呢?娘娘不想推就算了吧!”   “我推。”侧妃忍着气说道。   “啊……啊!啊……诶诶诶,啊……”   医馆的病床上传出了非常奇怪的动静,简直令人想入非非,乃至于好几个行人都找借口拐了进来。   大约一刻多钟后,大汗淋漓的娘娘终于安静了,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云禧面无表情地坐回书案后,对管事妈妈说道:“交下诊金吧。”   管事妈妈讨好地一笑,从怀里取出两张银票,“云大夫辛苦了。”   这是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云禧蹙起眉头,“不需要这么多。”   管事妈妈道:“这是我们娘娘的意思,云大夫拿着吧,唉……”她叹一声,抱歉地福了福,退下去了。   人是矛盾的生物,有时越是不信任就越要讨好,如此才能为日后做好铺垫。   云禧想,睿王妃肯定得罪了,不如收下,记个账册,以资助没钱看病的病人。   她说道:“我替没钱看病的病人谢谢侧妃娘娘。”   那妈妈道:“云大夫大慈大悲。”   云禧取出医案,“你家侧妃娘娘姓甚名谁?”   那妈妈道:“柔侧妃。”   云禧问:“侧妃自己的名字。”   那妈妈道:“那就不必了。”   行吧。   云禧耸了耸肩。   ……   思念会把日子拉长,让生活变得煎熬。   忙碌会把时间变快,让人来不及难过,就把叹息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云禧一方面精研青霉素,一方面和王铁柱负责枯荣堂制药的最后一关,每晚都要忙到二更左右。   丸药的销量每日都在增加,除云禧和王铁柱之外,老王头偶尔也来帮帮忙,人手恰好够用。   工作量大,大家的工钱就多,林小花一干女工干劲十足。   三月二十八,是乐平长公主的生辰。   云禧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特地关了医馆,并给女工们放一天假。   早上一起来,她就烤了两个蛋糕,留下一只,另一只随她去公主府。   吃过早饭,云禧把空间出品的人参放到备好的锦盒里,换上女装就准备出发了。   临行前,她在豆豆额头亲了一口,“儿子,娘出去一趟,你和丁奶奶、狗儿哥好好玩儿,不许淘气。”   豆豆握着木叉子,专心致志地插蛋糕,一口糕一口奶,吃得干净又好看。   小家伙扬了扬勺子,略不耐烦地说道:“知道啦。”   他也想去来的,但云禧说人太多,需要挨个打招呼,他就不感兴趣了。   云禧在他额头亲一口,一手锦盒一手食盒地出了门,上了马车。   马车刚行到街口,她就听到有人拍响了医馆的大门,“云院使,云大夫!”   云禧从车窗里探出头,见高远志带着亲卫站在医馆门口,便道:“停车吧,估计高家出事了。”   云禧下了车,高远志也过来了。   他打了一躬,直接说道:“云大夫,内人又见红了,麻烦云大夫了。”   云禧问:“怎么见的红,发生意外了吗?”   高远志抹了把脸,“就是见红了,内人什么都没干。”   云禧点点头,“高将军什么意思呢?”   习惯性流产即便在现代也不是说治就能治好的。   她从高家回来后找过一些案例,有效的法子确实不多,如果他们夫妻不同意兵行险着,她去不去意义不太大——而且,她马上要赴乐平长公主的约,去晚了是要得罪人的。   高远志斩钉截铁地说道:“云大夫说怎么治就怎么治,我们都听你的。”   云禧放了心,“既然如此,事关人命,我们写份契书吧。”   她喜欢治病救人,但不喜欢把自己置身风暴之中。   这对高远志也有利,他也不墨迹,干脆利落地应下了。   王铁柱瞅空提醒道:“云大夫,乐平长公主那里要迟到了。”   这小子话不多,但脑子绝对够用,这句话来得正是时候。   云禧道:“没关系,我们直接带药过去,要不了多久。”   高远志顿时明白自己可能给云禧带来的麻烦,“云大夫大恩,高某铭记于心。”   云禧摆摆手,“高将军太客气了,我是大夫。”   二人返回医馆,云禧用草书地写了两份同意书,抓三幅药,同高远志赶到高家,简单一番望闻问切后,她给两味主药进行了加减,这才乘车往城北去了。   乐平长公主请的都是权贵,云禧是唯一的另类,且住的最远,迟到在所难免。   当她出现在乐平长公主正在待客的大敞轩时,所有人都把惊诧的目光投了过来。   云禧朝两位长公主福了两福,歉然说道:“乐平长公主,建平长公主,云禧来迟了。”   古人事儿多,今儿是长公主的生日,她不好提病人为自己的迟到开脱,以免人家觉得晦气。   乐平笑道:“来迟了没关系,待会儿自罚三杯就行了。”   云禧道:“多谢乐平长公主,别说三杯,就是六杯也使得。”   “云大夫果然豪迈得很。”一个略粗哑的女声说道。   云禧循声看过去,见一个三十出头、衣着华贵的妇人正不动声色地扫量着她。   夸奖女性用“豪迈”二字,绝对话里有话。   云禧略略思索,便知道此妇人是谁了。   她道:“多谢睿王妃夸奖。”她一个女子做了大夫,已经不是一个“豪迈”能够形容了,完全可以坦然接受。   睿王妃明显愣了一下。   “那是食盒吗?”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开了口。   拎着食盒的粗使妈妈就看向了云禧。   云禧接过来,“因着是乐平长公主的生辰,云禧特意做了块生日蛋糕。”她看向乐平,“恭祝殿下生辰快乐,团圆美满。”   “嘁……”有人发出一个极小的轻蔑的声音,“一块点心而已嘛。”   云禧用余光看过去,发现自己不认识那个姑娘,但云四在,待会儿可以问一问。   她打开食盒的盖子,把放在第一层的锦盒取出来,“这是一支三百年的老参,请乐平长公主笑纳。”   “三百年?”建平忽然开了口,“拿给本宫看看。”   一个嬷嬷把锦盒恭送过去,并打开了盖子。   建平长公主仔细看看,连连点头道:“须长,清疏,且韧,褐色皮,纹路深,细密,这参保存得非常好,如果云大夫还能找到这样品质的,本宫也想要一棵,银子少不了你的。”   云禧心道,当然了,我的人参是全大青最好最有药性的人参。   不过,人家建平未必真要这时候买参,不过是给她圆个场子罢了。   她说道:“长公主太客气了,等日后找到了,云禧给您送过去,不要钱。”   乐平见云禧会办事,很满意,让人把蛋糕切了,用盘子装着端了上来。   睿王妃一口没吃,之前讥笑云禧只带蛋糕的小姑娘也是如此。   云禧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送完礼就退下了去,在旮旯找个座位坐下了。   云四很快找了过来,二人寒暄两句,她趴在云禧耳边问道:“你怎么得罪睿王妃了?”   云禧就把柔侧妃的事讲了一遍。   云四道:“原来如此……”其他的她就不再说了,不能说,也不方便说。   睿王妃也在和两位长公主谈及此事。   她冷笑道:“还以为是个伶俐懂事的,却不料是个棒槌,我睿王府可能请不到太医吗,偏偏她巴巴地去了,某人就巴巴地给治了,一丘之貉!”   乐平笑道:“大嫂消消气,云大夫年轻,来京城的时日尚短,待会儿我点点她。” 第133章 跳水   建平长公主瞥了睿王妃一眼, “就不必了吧。”她放下茶杯,“依本宫看,云大夫很不错。”   乐平朝她眨眨眼睛, 暗示她息事宁人。   建平垂着眼眸视而不见, 继续说道:“云大夫是我家小七的师父, 如果将来大嫂得罪了我, 我不让云大夫给大嫂瞧病, 大嫂作何感想?作为大夫,如果只长了一双媚上的眼睛,对某一些人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兆事。云大夫这样, 我到是放心得很。”   睿王妃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捏着茶杯的指尖泛白, 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哈哈~”乐平干笑几声,扶着嬷嬷的手臂站了起来,“我园子里的几棵春兰开得正好,不如一起去看看如何?”   “走吧。”建平答应了。   睿王妃不是蠢人,而且建平说的话入木三分, 她不好无理取闹,便也缓和了面色, 跟着一起走了。   这三位是贵妇圈的风向标, 她们走了, 其他妇人便也动了, 三三两两地进了花园。   云四有小伙伴儿, 一起去玩了, 云禧就落了单, 独自一人出了敞轩。   “云院使。”季云氏云玥带着季家的两个小姐妹叫住了云禧。   云禧停下脚步, 努力在唇边挤出一丝笑意,“季三太太有事?”   季云氏道:“无事,好久不见,打个招呼。”   “哦……”云禧看看周围,果然有不少人在盯着这边,于是她把笑意放大了几分,“没关系,我们见面不多,慢慢就熟悉了,说不定日后还能常常见面呢。”   她点明两人不熟,又道,“季二太太好些了吗?如果需要好药请尽管说,我让人给府上送去。”   不过是占领道德高地罢了,你会我也会,倒要看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季云氏道:“母亲已经好多了。”   马氏头部受创,颅骨变形,智商也受到了影响,已经很久没出现在社交场上了。   她不欲多说,赶紧说道:“我们去那边转转,云院使请自便。”   说到这里,季云氏微微颔首,转身朝假山的方向去了。   云禧与她背道而驰,往池塘边去了。   “真没想到,她居然连个下人都不带就来了。”   “从没在这等宴会上见过她,估计不懂规矩吧。”   “听说是游方郎中的孙女。”   “那难怪了。”   ……   几个小姑娘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边循着云禧的路线跟了上去,其中就有嘲笑蛋糕不值钱的乐平长公主的小女儿沈茜。   花园很大,也很精致,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和盛开的鲜花。   云禧没有目的地,单纯不想应酬,便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   池塘的形状不规则,水面上有密密匝匝的荷,一池青碧。   风景优美静谧,正适合独处。   云禧走到池塘边,回忆一遍送她进来的嬷嬷说过的话,往西边去了——北侧是女客的地盘,南侧是男客地盘,所以池塘东西两侧人比较少,她选西边是因为近,不用绕过去跟人打招呼。   水边上有一大块探进水里的狭长的假山石,上面平坦光滑,坐三五个人都能坐下,很适合思考,放空,或者晒太阳。   云禧从山石旁的石阶上去,用一块大的布帕子垫在正中央,盘膝坐了上去。   她闭上眼,准备想想高太太的病,枯荣堂未来的发展,生产青霉素的工具能不能改进,以及远在樱县的季昀松,是不是完成了对瓷窑的考察。   而关于玻璃制造的事,云禧只有一个缓存在电脑里的网页,里面简单的介绍了玻璃的生产流程,两种窑,以及几种拉制方法。   她看似帮了忙,但实际上要靠季昀松自己。   云禧心想,也不知道他进行得怎样了,什么时候才能……   “这个地方不错,咱们也过去看看?”身后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嘈杂的脚步声也近了。   云禧转过身,透过摇曳的柳枝,瞧见了四个带着丫鬟婆子的小姑娘。   沈茜也在其中,她的左右两边分别是睿王的两个嫡女——此二女都是郡主,身份最是高贵。   云禧感觉到一丝危机,遂站了起来,收起帕子,准备从石头上下来。   然而,两个婢女快步赶到了,她们拾级而上,把云禧暂时拦在石头上。   云禧再想下来时,两个郡主走了上来。   其中年纪最大的温怡郡主走到云禧身边,说道:“云院使倒是找了个好所在。”   云禧看一眼后续上来的两个姑娘的站位,“还好,就是稍微拥挤了些。”   几个姑娘把她的去路封住了,如果硬挤过去,可能会担上把某一位“挤”下水的嫌疑。   来的时候她看过,这一带的水还是蛮深的。   其他人掉下去,她还要救,不如自己跳下去,省去一场口水官司——她跳跃能力尚可,只要落到一丈半外,上半身就不会湿。   温怡郡主单刀直入道:“云院使认识我们府上的柔侧妃?”   云禧道:“认识,她是我的病人。”   温美郡主走到她身后,“云院使劳驾,我想看看下面有没有鱼。”   “好。”云禧往一旁迈了一步……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沈茜发了力,瞄着云禧的后背冲了过去。   “小心!”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   云禧已经出去了,她单脚一点往西南向的岸边奋力跳出去……   “扑通”一声落了水。   她这一跃就是五米,恰好落到预期之处,水瞬间淹到她的腰部。   “你他娘的干什么!”气势汹汹的云璟杀到了,一个健步蹿到石头上,抓住沈茜的手臂,“你说,为什么要害她。”   “你抓痛我了!”沈茜使劲一甩,却没有挣脱,“你给我放开!”   云璟气得不行,又加了三分力,“我不放!你说,你为什么要害她,她那里碍着你了?”   两个郡主见他来混的,也不高兴了,“小七你干什么,她是你妹妹,不是你仇人。”   云璟道:“你们害她,就都是我仇人!”   这时跟云璟一起过来的沈轶到了,折两条柳枝,把在泥淖里艰难跋涉的云禧拉了出去。   云禧的鞋子被泥巴没收了,只好用水洗了洗袜子,光脚上了岸,并扬声道:“小七,算了。”   “凭什么算了?”云璟红了眼圈,继续逼问,“她招你惹你了?你说!”   沈茜的胳膊被他箍得生疼,她哪里吃过这种苦头,拼命挣扎起来,说话也开始口不择言,“我是你表妹,她算个什么东西?还不赶快放开我!”   云璟怒道:“她是我姐,你才不是个东西!”   云禧吓了一跳,立刻出声阻止,“小七,不要胡说!”   云璟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嘴了,正要撒手,就听自家亲娘也喝了一句,“你还不撒手!”   他赶紧把手撤了回去,三两步下了大石头,蹿到云禧身边。   云禧见沈轶已经去迎接长辈了,小声叮嘱道:“没事,就说叫惯了。”   “嗯。”云璟闷闷地应了一声,“你等着,我让人给你拿衣服去。”   云禧摇摇头,“不用,乐平长公主不会看着的。”   “那倒是。”云璟听话地点点头,“等下我送你回去。”   云禧没有拒绝,姐弟俩也过去了。   两句话的功夫,沈茜已经跟乐平长公主哭诉上了,正在给长辈们展示云璟的暴行。   云璟的火气又起来了,“你还好意思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就是故意把云大夫往水里撞,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云璟!”建平长公主断喝一声,“怎么说话呢?”   云璟梗着脖子,眼睛直往上翻,“不信您问我表哥,要不是云大夫会武艺,她就摔在深水里了。”   沈轶温温柔柔地问道:“小妹,你为什么那么做?”   他这一句足以证明云璟说得没错。   乐平长公主狠狠地瞪了沈茜一眼,凌厉的目光在两个郡主脸上一扫,笑道:“真是蠢得不知所谓。来人,送七姑娘回去上药吧。”   沈茜也不服气,剜云禧云璟两眼,重重地踩着步子走了。   睿王妃眼里流过一丝笑意,对云禧说道:“云院使受伤了吗?”   云禧道:“多谢王妃关心,不曾受伤。”   睿王妃又道:“温怡郡主多带了一套衣裳,不如……”   乐平长公主道:“大嫂不必了,已经有人去取衣裳了。”说完,她对云禧说道,“云院使,我们去那边吧。”   云禧朝建平和睿王妃福了福,同乐平长公主去了附近的一个小院。   二人边走边聊。   乐平说道:“云大夫,今天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云禧道:“长公主客气了,云禧自己不小心而已。”   乐平笑着颔首,“难怪云大夫能成为我大青第一个五品女官,确实不俗。”   云禧道:“长公主过奖了。”不过是就坡下驴罢了,与不俗差得远呢。   皇权社会,乐平连声“对不起”都不会说,她又何必以卵击石呢?   再说了,那沈茜也不过是杆好枪罢了。   只要乐平不糊涂,沈茜就少不了教训,估计跟睿王妃也会对上。   她吃的亏不算大。   ……   云禧换好衣裳就告辞了,云璟送她回去,在医馆用完中饭,又练两趟剑,下午才回家。   刚进驸马府的侧门,就见一个大太监从门房迎了出来,说道:“七爷,长公主有请。” 第134章 掉马   云璟明白, 母亲叫他一定是为了上午的事——她在姨母家没教训他,是给他面子,就像姨母没当众训斥沈茜一样。   哼, 本来就是沈茜不对, 凭什么教训他?   明人不吃暗亏, 云璟决定回府搬个救兵, 然后再去长公主府。   他问门房, “驸马爷和三爷在家吗?”   门房道:“三爷昨儿个就没回来,驸马爷去西山画画了。”   “哦……”云璟有些泄气,蔫头耷脑地去了街对面的长公主府。   建平长公主正在水塘边写字——她只有心烦时才会在这里写字。   云璟硬着头皮踅过去, 在其一丈开外停了下来,试探道:“母亲, 您找儿子?”   “怎么,我会吃人吗?”建平写下“忍”字最后一笔。   云璟走近几步,求救地看向冯嬷嬷。   冯嬷嬷微微摇头,示意他小心谨慎,不可造次。   建平放下毛笔,在条案旁的躺椅上坐下了, 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的脸,眼下的浮肿和眼角的纹路更加清晰了。   云璟心里一梗, 原来母亲这么老了呀。   “母亲……”他的语气柔软了几分, 他走到躺椅后面, 在建平的肩膀上慢慢敲打起来, “儿子知道错了, 您就不要生气了吧。”   建平闭着眼, 心中在反复琢磨乐平的几句话。   “纵然沈茜错了, 小七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哪个是亲的哪个不是亲的, 他都分不清了?”   “长姐,你还是看着点儿小七吧,他十五,云大夫十九,相差不过四岁而已,一旦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咱们就被动了。”   “啧……沈茜的手腕子青黑青黑的,亏了她那么喜欢小七。”   ……   在她的认识中,云璟虽然爱玩,但一向能分得清家里外面,如果云大夫只是师父,他对沈茜绝不会是那样的态度。   建平长公主想起了过年时收到的节礼,春节时的蛋糕,以及云琛对云禧的态度——小七是个实诚的孩子,但云琛的戒心从来都很重,按理说,他对云禧不该如此热情。   疑点很散很乱,她一直不曾在意过,如今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我姐”以及乐平的一番话串到了一起。   建平长公主道:“我记得你姐姐比你大四岁,大年三十的生日,云大夫也是吧。”   云璟心脏猛的一跳,手上的动作也停了,脊背和额头顿时冒出了一层细汗。   冯嬷嬷瞪大了眼睛,不顾身份地追问道:“七爷,云大夫真是二姑娘?”   “不是不是不是。”云璟两只手一起摆了起来,“那怎么可能呢?”   建平长公主一拍扶手,“你还敢撒谎?给我跪下!”   云璟一哆嗦,在建平身侧跪下了,“母亲息怒。”   建平长公主逼视着他,泪水顺着脸颊狂奔而下,很快就打湿了衣襟,“让我息怒可以,但你要说实话,云禧是不是你亲姐姐?”   她一向强势,很少在小辈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云璟的心软了,但他又不肯背叛云禧,只好沉默不语。   如此,建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哑然说道:“你们爷仨竟然合着伙儿地骗我!”   云璟见事情已成定局,再诡辩没任何意义,只好说道:“母亲别哭,父亲和三哥……”   他想撒个谎,说父亲和三哥不知此事,但又觉得如果没有父亲和哥哥的纵容,他跟姐姐走不了那么近,这样说根本骗不了母亲。   再说了,已经骗这么久了,再骗下去母亲只会更难过吧。   云璟改了口,“母亲不喜欢女子行医,对云大夫一直颇有微词,父亲和三哥怕母亲失望,就……”   他这番话像一瓢冰水,瞬间浇灭了建平的怒火。   她想起来了,这几个月来,父子三人没少说云禧的好话,但她当时要么沉默不语,要么不赞同女子行医。   云禧医术高超,写小册子,医治病人,研制青霉,甚至能把死人救活,让其放弃医术一定千难万难。   在不确定她态度的情况下,云禧不敢回来,云文洛父子也不敢让她回来。   平心而论,他们的决定是对的。   即便是现在,她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大夫,而且男女不忌的事实。   云璟见自家亲娘目光空洞地望着前面某处,心里一阵阵发虚,“娘,都是儿子不对,要不您打儿子一顿?”   他把毛茸茸的大脑袋往前凑了凑。   建平回过神,在他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问道:“你且说说,她怎么证明她是你亲姐姐的?”   “诶哟。”云璟假装跪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母亲,姐姐有七爷爷留下的字迹,还有她小时候的包被。”   “那就没差了吧。她和你外祖母很像,一点儿都不像我。”建平悬了多年的心,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放了下来,通体舒泰。   对父子三人的怒,对云禧的气,失望,被骗的羞恼,在这个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的女儿不但没死,还成了一名出色的大夫,甚至盖住了所有御医的风头。   她不是没有骄傲的——虽然这骄傲不足以让她为之自豪,也不足以说服她女子行医合理合规。   云璟见她反应不大,提着的心慢慢放下了,问道:“母亲,您要见姐姐吗?”   建平长公主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虽然想象中的暴怒并没有来,但云璟知道,这是不想见的意思,他到底还是惹祸了,“母亲,母亲?您不想见姐姐吗?”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想要一个痛快的。   建平依旧沉默着……   就在云璟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反正她也不想见我,就这么着吧,知道她活着,而且过得挺好就行了。”   云璟辩解道:“姐姐她不是不想见母亲,这不是身份尴尬嘛。”   建平道:“既然知道当大夫身份尴尬,那就不当好了。我的女儿,不需要靠这等腌臜之事谋生。”   云璟不乐意听,“行医怎会腌臜呢,外祖母和皇帝舅舅都很喜欢姐姐。”   “呵~”建平冷笑一声,“你外祖母或许吧,至于你舅舅,只要能为他所用的人,他都喜欢。”   云璟挠了挠头。   建平道:“这件事先保密,你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哦……”云璟心里沁凉,但这不妨碍他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长公主府。   下午没有风,阳光也很好,晒在身上暖暖的。   但冯嬷嬷一点都不轻松,长公主的反应有些不对头,让人惶恐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建平说道:“冯嬷嬷,你觉得这是云中晖的报复吗?”   “这……”冯嬷嬷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云中晖给云大夫找了季昀松做赘婿,他对云大夫应该不错。而且,云大夫没来京城之前,似乎没什么名声。”   如果他想通过羞辱长公主的方式来报复,云禧早就成名了。   “未必是这个道理。”建平睁开眼,一拍扶手直起了身子,“什么东西,竟然教本宫的女儿行医!”   冯嬷嬷不敢应声,站得更加规矩了。   建平站起来,往水塘边走了几步,“他教云禧医术,再让季昀松带云禧回京,有包被和字迹为证,如果云禧想回来,早就回来了吧,但她没有,而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行医,且闹出了这么大阵仗,还拉拢他们父子……这不是报复是什么?”   冯嬷嬷觉得建平长公主想窄了,她一旦认定了这个想法,这个家只怕就完了。   她说道:“长公主,老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你说。”   冯嬷嬷恳切地说道:“长公主应该想的简单些,事情或许没那么复杂。云大夫靠自身的本事做到了五品……”她停顿片刻,“她是大青朝第一个女官,除去长公主,几乎没有不佩服云大夫的。如果她将来真的给大青绝了天花,那就是无数人的救星,功劳不可估量。”   说到这里,她跪了下去,“长公主,如果云中晖想报复您,他无须大费周章,把云大夫往窑子里一送就行,何必大费周章呢?您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就放过自己吧。”   冯嬷嬷这番话发自肺腑,说得格外动情。   建平豁然开朗,顿时意识到自己钻牛角尖了,她点点头,“你说的极是,起来吧,地上凉。”   冯嬷嬷站了起来。   建平负起手,看向湖心亭,“将近二十年,疯魔、悔恨、痛苦、担心、遗忘……就这么煎熬着过去了。”   “当初那么小的孩子,居然带着另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回来了。我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冯嬷嬷,云禧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小鱼儿了。”   “她是陌生人,我甚至没那么喜欢她。”   “她带着医术回来,让我想起了云中晖的姘头西门云飞。尽管他不是我所杀,但对他的死我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能是心虚吧,我总是无法……”   她就是心虚,所以说着说着又说回去了。   冯嬷嬷打断了她,“长公主,主意是老奴出的。而且,西门云飞是被山匪所杀,长公主不必因此责难自己。长公主与云大夫将近十八年未见,彼此不熟悉,不喜欢实属正常,长公主万万不能因此苛责自己。”   “唉……”建平长公主长叹一声,“本宫满身防备,竟然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她。”   冯嬷嬷道:“那是长公主还没准备好,过些时日,等驸马爷回来也许就有头绪了吧。”   “哼~”建平冷哼一声,“他们瞒本宫这么久,看本宫怎么收拾他们。”   冯嬷嬷笑着摇摇头,只要肯收拾就好,就怕记在心里不声张,那就几乎没有回旋之地了。 第135章 失踪   云璟急慌慌地去了枯荣堂。   下了马, 他把缰绳扔给长随,迈步就往医馆里跑。   长随提醒道:“七爷,街对面是沈四爷的马车。”   云璟脚下一顿, 回头看了一眼, “还真是。”他慢慢踱进去, 喊道, “师父, 我来了。”   “小七!”云禧迎了出来,见云璟去而复返,膝盖上似有久跪的痕迹, 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勉强笑道, “进来吧,沈四爷也在呢。”   姐弟俩一起进了接待室。   沈轶笑道:“小七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云璟道:“家里没人,没意思,四表哥怎么来了?”   沈轶温温润润地一笑,“云大夫在家母府上受了委屈, 我过来看看她。”   云璟扫了眼茶几上的布匹和锦盒,“四表哥有心了。”   沈轶道:“云大夫救了我, 我却让云大夫在家里受了委屈, 唉……”   云禧拦住他的话头, “沈四爷太客气了, 我是大夫,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云璟愤愤道:“姨母有没有罚七表妹?人家说什么是什么, 她没脑子的吗?”   沈轶点点头, “七妹是不像话, 已经被母亲禁足了。”   云璟看向云禧。   云禧笑道:“都是小孩子的把戏,我不在意,长公主和沈四爷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真的不在意,沈茜不是她的什么人,她没有义务逼着沈家教育。   谁好谁带着呗。   但云璟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家亲姐之所以受欺负,是因为身份低了一等。   思及此,他不免有些埋怨自家母亲。就算他们瞒了她,那也没有恶意呀,毕竟她不喜欢姐姐行医在先,他们不敢挑明嘛。明明找了这许多年,怎能因为这点小事就不认了呢?   他心里不爽,人也沉默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云禧和沈轶聊天。   沈轶听了云禧的建议,锻炼、交际、增加营养一样不落,身体康健了不少。   二人聊了会儿养生,又诊了诊脉,沈轶便提出了告辞。   姐弟俩一起把其送了出去。   待马车走远后,云禧问道:“长公主知道了?”   云璟点点头,“知道了,她让我保密。”他垂着头,“姐,我食言了,我对不起你。”   小男生一脸愧疚,红着脸,搓着手,无所适从的样子很可爱。   云禧拍拍他的肩膀,“哪里有什么对不起,早晚的事。长公主暂时接受不了也有情可原。你不要自责,即便你不说,我正打算找个机会挑明此事呢。”   “当真?!”云璟是个单纯的孩子,云禧说了他就信,“那可太好了。”   “当然!我骗你作甚!”云禧转身往回走,“三哥和父亲怎么说?”   云璟跟上来,“父亲不在家,三哥这几日都在衙门。母亲说要保密,我就没敢派人通知他们。”   “哦……”云禧笑了笑,在书案后坐下。   长公主嫌弃她的职业,不愿认亲,却也没禁云璟的足,可能也是给她释放了一个信号,让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和父子三人一起瞒了长公主,长公主恼羞成怒了。   无论是哪种,都说明一个问题:长公主找原主这么多年,前面几年肯定心痛欲绝,但原主过了十岁之后,形式可能就大于内容了--古代讲究男女大防,十岁以后的女孩子流落在外,名头就坏了。   如果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是原主,如果她一开始就放弃行医,并立刻认亲,长公主大概率会悲伤欲绝地认下她。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她就是她,她是个思想独立的现代女性,尽管没有长公主那样的权势,但有着一样的强势和固执。   “姐。”云璟在桌角搭半个屁股坐下了,小心翼翼问道,“你伤心吗?”   云禧反问他,“你当初骤然发现我是你姐姐时,什么感觉?”   云璟挠挠头,“感觉有些意外。”   云禧挑了挑眉,“没了?”   云璟道:“还有点陌生。”   云禧从抽屉里取出医案,“我对长公主的感情大抵和你差不多。人和人之间有差异性,但共性也不少,你说呢?”   她这话说得有点现代,但云璟听懂了,“特别有道理的一句话。”他释然了,一跃而起,“你不伤心就好了。姐,晚上我想吃铁板烧,你让丁婶子做点儿呗。我有点饿了,找丁婶子要点吃的去。”   “去吧。”云禧挥挥手,把沈轶的病案记好,然后让王铁柱驾车,送王妈妈去市场,买做铁板烧的菜。   建平不认亲,云禧还是有一点点失望的,但更多的是释然——如果建平以母女关系相要挟,联合嘉元帝一起,逼她放弃她的职业,一定会闹得非常难看,乃至于不堪设想。   从这一点上看,长公主非常理智,也仁至义尽,她非常感激。   ……   接下来的几天,云禧的关注点放在了高太太和柔侧妃身上。   尽管睿王妃连带着把云禧恨上了,却没能阻止柔侧妃来枯荣堂看病。   她的病症明确,药方针对性强,再辅之以按摩,病情很快有了好转。   高太太颇让云禧费神,她一方面要持续观察,另一方面还要开导病人,以免其压力太大,反噬其身体。   四月二日傍晚,雨很大,但云文洛和云琛突然造访。   二人蹙着眉头,面色极为不善。   云禧请二人在接待室落座,亲手奉了茶,说道:“看来父亲和三哥心绪不佳,长公主大发雷霆了吧?”   云文洛和云琛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云文洛便道:“云禧,父亲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你可要挺住啊。”   季昀松出事了!   云禧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水花四溅……   侍立一旁的王妈妈摇摇欲坠。   过了好一会儿,云禧总算稳住了心神,哑然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云琛道:“三天前,明昱从樱县返京,在莫兰山山区遇到了劫匪,如今人不见,尸体也不见。依我看,人八成还活着,官兵正赶往莫兰山,准备大举搜山。”   云文洛心疼地伸出手臂,揽住云禧的肩,“好孩子,父亲在呢,不怕不怕啊。”   云禧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对,我不怕,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出事的。”   王妈妈哭着跑了出去。   云琛安慰道:“对,妹妹往好处想是对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人是好事。”   云禧重重点头,勉强忍住眼泪,哽咽道:“只要找不到人,他就一定还活着,小果子和王有全也是。”   这丫头的命太苦了。   云文洛在心里叹了一声,“你能这样想就好了,打起精神来,明昱一定会回来的。”   云禧坐直身子,取出手帕擦干眼泪,沉默片刻,再开口就转了话题,“父亲,长公主那边……”   云文洛道:“你母亲也听说了此事,她让我……唉,算了,日后再做打算吧。”   他虽然只说了一半,但云禧听明白了,建平长公主无非想知道她要不要放弃行医要不要回归原本的身份罢了。   她当然不要。   男人可能已经没了,工作就更不能丢。   “谢谢父亲!谢谢三哥!”云禧知道云文洛父子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以及可能面临的责难。   对此,她只想说,建平长公主还真是理智得让人心寒呢。   不过没关系,谁还没有点儿坚持呢,大家半斤对八两罢了。   云琛道:“母亲只是一时转不过来弯,过一阵子就好了,她不会不认你。”   “我明白。”云禧弯下腰,捡起碎瓷放在桌面上,“三哥放心,我不怪长公主,原本是我太出格了。”   云琛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好妹妹,三哥明天就出发,一定把明昱完完整整地给你带回来。”   “好。”云禧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不是个感情至上的人,从不觉得自己多爱季昀松,可一旦面临失去,她陡然发现,那棵劲松早在她心里扎了根……   送走父子俩,云禧盘膝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一直到天色大黑。   “娘……”豆豆一手拎着小灯笼,一手牵着丁婶子,迈着小碎步进了接待室。   “娘在这儿呢。”云禧觉得自己调整得差不多了,抹了把脸,起了身,把扑过来的豆豆抱在了怀里,“娘没事了。”   丁婶子转过脸,眨巴眨巴眼睛,头也不回地说道:“吉人自有天相,云大夫能想开就好了。”   云禧道:“没事,我想得开。松爷是全大青最聪明的人,山匪舍不得杀他,他和小果子、王叔肯定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她如此说着,两行眼泪又不自觉地淌了下来。   “娘,不哭。”豆豆伸出小手在她脸颊上擦了一下,“豆豆亲亲你就好了。”   小家伙凑过来,学着云禧以往的样子,在她脸上轻轻地咬几口,涂了半脸的口水。   小狗儿递过来一块点心,奶声奶气地说道:“云姨姨不哭,我把好吃的都给你。”   豆豆的好吃的已经进肚了,他意识到自己给的太少了,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那豆豆再亲娘一口吧。”   “好,谢谢狗儿,谢谢豆豆,姨姨不哭了。”云禧的注意力被俩小娃带走了一半,心情好多了。   她说道:“走吧,我们去前院看看。”   二人一人抱着一个去了倒座房。   王妈妈和王铁柱都在老王头的屋子里。   老王头抱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王妈妈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王铁柱还在默默流泪。   四个人一进去,三人就站了起来。   云禧道:“人只是失踪了,不是死了,如果死了必定有尸体,劫匪不会好心收尸的。我相信,以松爷的聪明,他只要不死就总会想办法活下来。”   老王头挺了挺佝偻的背,“听说莫兰山的山匪喜欢劫富济贫,如果云大夫多准备些银两,估计问题不会很大。”   云禧道:“放心吧,我是谁你们都清楚,这件事官府会全力以赴的。”   她和建平长公主的关系他们都知道,所以她的这句话起到了极大的安抚作用。   王妈妈和王铁柱有了些精神气。   王妈妈道:“云大夫说的是,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对,一定会没事的。”云禧机械地重复一遍,为毫无底气的自己加油打气。 第136章 暗号   晚饭吃得没滋没味, 云禧强挺着给自己和孩子洗了澡,然后坐在炕上,呆呆地看着豆豆玩玩具。   独自带孩子的日子对她来说完全不陌生, 但这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孤寂。   这就是得而复失的滋味了吧。   “娘……”豆豆大概觉察到了母亲的不开心, 扔下玩具, 爬过来, 坐在云禧腿上, 双手捏住云禧的脸颊往外扯,“不生气了。”   云禧抱住他,“娘不生气, 娘在担心爹爹。”   豆豆道:“爹爹,出门了。”   孩子什么都不懂呢。   云禧心里一阵抽痛, 她把下巴放在豆豆的小肩膀上,“对,爹爹出门了,过两天就回来了。”   豆豆重重点头,“爹爹回,好吃的。”   云禧哭笑不得, “对,爹爹回来会给你带京城没有的好吃的。”   豆豆高兴了, 推开云禧, 又玩玩具去了。   云禧深吸一口气, 给自己打气道:“不能慌, 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这个时候伤心是愚蠢, 等找到尸体再哭也来得及。”   她振奋了一下, 抱着豆豆去医馆, 抓一副安神的药, 让铁柱煎两次,把两次汤液混合到一起,每人一碗喝了。   这一宿,云家人睡得跟往常一样好。   第二天早上,云禧醒来时神清气爽,她细细想一遍季昀松的事,然后逼着自己如常洗漱,如常练功。   吃完早饭,她对王妈妈说道:“松爷三人既不是商人也不是权贵,山匪没道理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王妈妈蔫头耷脑地点点头,“云大夫放心,我们没事。”   云禧知道,她这番话安慰不了自己,也安慰不到王家人,不过是略尽人事罢了。   ……   云禧有病人要治疗,青霉素的事要忙,一大家子的家务事要做主,没工夫沉浸在悲伤之中。   上午,她跑一趟宁神堂,下午去高远志的家,令她欣慰的是,高太太的出血止住了,保胎有望。   从高家回来,医馆门口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宫里的。   云禧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   “云大夫。”坐在沙发上的三个男子一起站了起来。   “李公公,您这是……”云禧先问李唯忠,他大多时候都代表着皇上,丝毫怠慢不得。   李唯忠道:“皇上听说了,让咱家过来看看云大夫。”他指指茶几上的一只大木匣子,“皇上让御厨房做了小点心,云大夫吃好喝好,莫要被伤心拖垮了身体呀。”   “谢皇上隆恩。”云禧拱手道,“请公公转告皇上,云禧不会的。”   李唯忠拱手还礼,“云大夫虽担心小季大人,却也没有因此把病人放下,咱家也是佩服的。”   云禧道:“公公过奖了,请坐。”   李唯忠摆摆手,“宫里还有事,咱家就不坐了,告辞。”   ……   三人送走李唯忠,回到医馆重新坐下。   云禧道:“二位稍坐,我去泡一壶茶。”   杨道文拦住她,“王铁柱去了,不用忙。我们听到消息了,就赶过来看看。”   柳晔安慰她:“放心,小季大人不会有事的,他那么聪明,绝不会在这种小河沟翻船。”   云禧心里一暖,笑道:“我也那么认为,所以昨晚熬了一锅安神汤,难得睡了个好觉。”   杨道文见她脸上的笑意不算勉强,眼底也没有青黑,知其所言非虚,“既然这么有用,不若给我开上几服,也美美地睡上一觉。”   正好王铁柱端着茶盘进来,云禧说道:“你去把昨晚抓的安神药抓几服,给杨大人和柳大人带上。”   柳晔奇道:“云大夫怎知我也想要?”   云禧道:“你的脸色、眼底、精神状态都在告诉我,你这几日失眠。”   柳晔道:“最近在研究新款钟表,确实好些日子没睡好了。”   云禧道:“差事要做,身体也要保养,明昱在家时每天跟我一起习武,杨兄柳兄也当如此。”   提起季昀松,三人一起沉默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杨道文双手捂住脸,使劲搓了搓,站起身,“我们先回去了。”   柳晔道:“一有消息我们就来通知云大夫,云大夫不要胡思乱想。”   云禧道:“我知道怎么做,你们放心吧。”   她把二人送了出去。   杨柳二人刚要上车,就有一辆车在医馆对面停下了。   车是大户人家下人用的骡车,没有标识,车上也没有人下来,车夫看了一眼杨道文和柳晔,走近车厢,小声说了句什么。   杨道文看在眼里,担忧地道:“会不会是找麻烦的?”   云禧道:“不会,也许是某个不方便露面的病人,他们来医馆时大多会谨慎一些。”   杨道文颔首,“有道理,那我们就告辞了。”   柳晔也道:“有事就让人言语一声,我家宁远街,一打听就知道了。”   云禧拱手道:“多谢,如果有事少麻烦不了你们。”   二人上了车,一路往北去了。   杨道文掀开车厢后面的帘子,往后面看了一眼,就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车上下来,过了马路,云禧迎上几步,恭恭敬敬地把人请了医馆。   他只能看见侧脸,便也没能认出来是谁,只好把帘子放了下来。   柳晔道:“看样子是哪家的妈妈,云大夫说对了。”   ……   来人是冯嬷嬷。   云禧把人请进接待室,让王铁柱重新沏了茶。   云禧问道:“长公主可好?”   冯嬷嬷见她面色如常,既没有哭的痕迹,也无悲伤的情绪,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她说道:“多谢云大夫惦念,长公主一切如常。”   云禧颔首,“那就好。”   话题似乎到此为止了,幸好王铁柱把茶送了过来。   冯嬷嬷借着喝茶的功夫,重新打量云禧,后者安之若素,丝毫不见忐忑不安。   她知道,驸马说得是对的,这位不但比长公主固执,还比长公主沉得住气,威逼一类的手段只会让母女离心。   冯嬷嬷喝了半盏茶,说道:“长公主让我来看看云大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这句话是她自己说的,建平长公主的原话是:“你替我去看看他们。”   云禧有些惊讶,她以为自己被放任自流了,完全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一番话。   她说道:“谢谢长公主。”   冯嬷嬷见她又没有下文了,只好再次主动开口:“长公主这些年过得不容易,麒麟军整整找了十八年,前面三年,长公主一度暴瘦到没有人形,十八个中秋节,一次都没有过过。长公主这十几年过得不容易啊。”   她感叹一声,用帕子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角。   云禧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热气氤氲的茶杯,几行清泪连绵不绝地淌了下来,哽咽道:“我都听驸马爷说过了,唉……祖父他……唉……”   她以一声叹息结束了这句她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说完的话--她毕竟是个外人,既不恨云中晖,也不爱长公主。   冯嬷嬷的眼里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她说道:“云大夫,你也是母亲,想必能体谅长公主的心情吧。”   云禧擦掉好不容易瞪出来的眼泪,“当然能体谅。长公主眼里不揉沙子,我所作所为都是出格之事,所以不敢擅自打扰,就怕惹她生气。”   冯嬷嬷:“……”   她明白了,云禧也确如云文洛所说,她绝不会放弃大夫这个行当。   她替长公主感到了不值,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置喙的余地。   几句场面话后,冯嬷嬷起身告辞了。   目送马车离开,云禧自语道:“虽然可以理解,但我不会妥协,抱歉了。”   ……   冯嬷嬷回府的时候,建平长公主刚用完饭。   她漱了口,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子,问道:“她怎么样了?”   冯嬷嬷斟酌着说道:“医馆照常开着呢,除眉眼间略有愁容之外,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云大夫与长公主一样,都是性格刚毅之人。”   “你都说了什么?”   “老奴告诉云大夫,长公主为她吃了许多年的苦。”   “她怎么说?”   “云大夫哭了。”   “但就是不回来,是么。”   “云大夫想回来,但她还想行医。”   “也好,那就看一看,我们母女谁能犟过谁?”   “长公主,要不要告诉皇上和太后娘娘?”   “不必了,他们若是知道只会劝本宫妥协。”   冯嬷嬷在心里摇了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长公主老毛病又犯了。   人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再说了,那么好的医术,不用岂不是白瞎了。   云大夫虽然对长公主无情,她也替长公主不值,但她还是赞成云大夫的决定。   ……   四月十日下午,云禧收到了定制的小瓷瓶,恰好赶上医馆没有病人,她和王铁柱一起验货。   瓷瓶是用木箱子运来的,里面铺满了稻草,二人一边数数,一边拿掉稻草,查看瓷瓶损坏情况。   瓶子小,数量多,商家还白送了十五只,看看大数不差就行。   二人力气大,一会儿就数完了。   医馆里恰好来了客人,云禧就让王铁柱把林小花等人叫来帮忙,她负责柜台上。   “诶,这只好看,口上还带了一圈蓝。”林小花从她要搬的箱子里取出一只瓶子,“里面还塞了一张草纸。”   王铁柱道:“那是最后一只箱子的最后一只瓶子,大概是计数的吧。”   林小花把草纸抽了出来……   王铁柱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五百一十五只整’,就是计数的。”   他顺手把纸条放在了柜台上。   云禧正在记账,便也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纸条上除了王铁柱读的那几个字外,还有用铅笔画的一个三角函数图形。 第137章 动手   三角函数, 整个大青只有云禧和季昀松会,铅笔也只有医馆范围内的人在用。   那么,这一定是季昀松发来的信号。   云禧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 她看了眼周围, 大家伙儿忙着搬货, 没人注意她。   通过樱县瓷窑做的瓷瓶发消息回来, 或者说明他知道自己会失踪, 或者说明他不在山匪手里。   如果确是如此,那么三角函数是不是说明他们三人都活着呢?   如果他们都活着,又不在山匪手里, 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回来呢?   云禧把字条折起来,塞在袖子里, 坐回到书案后面,撑着下巴琢磨了起来。   不光明正大,就说明他们不够自由,可能处在危险之中……   季家动手了吗?   周梓安的人?   还是常似之一党?   季家人没那个必要,毕竟季昀松还姓季,季家老侯爷没那么糊涂。   常似之一党和周梓安的可能性很大。   季昀松若是死了, 常似之一党就能把自己的人塞进去了,现在的科技司绝对是个炙手可热的衙门。   不对, 季昀松若果然遭遇谋害, 就不该把消息送得如此隐蔽, 想办法让她报官救人不是更好么?   所以, 云禧推断这是一封报平安的暗号。既然是暗号, 当然是不宜声张的。   她决定, 暂时对此事守口如瓶, 看看情况再说。   ……   隽州南城, 广发客栈大堂。   一个眉毛粗重、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呼哒呼哒地扇着扇子。   他对面坐着一个带斗笠的江湖人,斗笠较深盖住了眉眼,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   这人警惕地看看周围,问道:“妹妹知道了吗?”   小胡子道:“应该不知道吧。”   “这……”斗笠男摇摇头,“罢了,你是对的,还是不知道为好,以免节外生枝。”   小胡子点点头,“你来之前见过她吗,她怎么样?”   斗笠男道:“她觉得你绝顶聪明,一定不会有事。”   “呵呵,那就好。”小胡子微微一笑,“你住哪里?”   斗笠男起了身,“我都安排好了,你带上行李,马上跟我走。”   小胡子让小厮会了账,同斗笠男一起出了客栈。   车夫赶车过来,小厮打开车厢门,请小胡子和斗笠男一起上了车。   斗笠男吩咐道:“直走,第一个十字路口往西,再遇到路口向北过两个胡同,第三个胡同左转第三家。”   很快,马车驶入一个两进院,二人下了车。   早就等候在院子里的人迎了出来,说道:“三爷,松爷,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三爷道:“不要叫松爷,叫四爷吧,我们兄弟相称。”   三爷就是云琛,松爷就是季昀松。   二人进了正堂,洗了手,在八仙桌旁落座。   云小一上了茶。   云琛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目光在季昀松唇上一扫,笑了。   季昀松按了按粘上去的小胡子,“皇上说要易容改装,绝不能让人认出来,明昱不得不想些法子。”   他自认为改的不错,云琛在客栈大堂里转了两圈,也没敢认他。   “金冠,两只大扳指,宝蓝色直缀,书生气全无,市侩之气十足,倒是做什么像什么,不错。”云琛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季昀松,又道,“你来隽州几天了?为什么选在这里?”   季昀松道:“三天。选在这里有三点原因,第一,隽州离京城只有五天路程,水路交通便利,消息传递快,对东南西北各方的影响都很大;第二,它是我大青粮仓之一,土地肥沃,水患也严重;第三,这里没有山匪,不会引起大规模联动;第四,旗山山脉绵长,我们有藏身之地。”   云琛点了点头,“若非皇上说过,此乃临时起意,否则我几乎以为这是你一手筹划的。”   季昀松苦笑,“三哥说笑了,离开樱县的前一天我才从罗将军手里接到密旨。”   他连回家的礼物都备好了,不曾想被嘉元帝弄来了这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云琛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咱们先吃饭,吃完再谈。”   季昀松接到的任务,就是云禧之前给嘉元帝出的主意——利用民间运动,牵动权贵的敏感神经,以推动改革顺利推进。   嘉元帝认为,季昀松头脑灵活,遇事冷静,心狠手辣,足以应付一切突发事件。而且,他根基不深,背景干净,与各方没有利益深度牵扯,用起来最为省心。   云琛则是在去莫兰山的路上接到的密旨——嘉元帝还不知道云禧和建平长公主的关系。   他昨日抵达隽州,这个小院是临时租下落脚的。   吃过晚饭,二人坐在堂屋一边喝茶一边聊。   云琛问:“明昱觉得此事可行吗?”   季昀松道:“有些行险,只要没人趁火打劫,效果应该不错。”说到这里,他也问了一句,“三哥觉得,会有人趁火打劫吗?”   云琛思索片刻,“几个王爷领教过皇上的手段,八成不会。”   季昀松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然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你有计划了吗,说说看。”   “循序渐进吧,找个人性差的劫富济贫一下,三哥以为如何?”   “杀人吗?”   “这就要看三哥的手段了,我无所谓。”   “没想到你还是个心狠手辣的。”   “三哥有更好的主意吗?”   “没有,皇上给我的密旨上有这一条,还有一条是要求我听你的。现在你和皇上意见一致,我只能服从。”   “明昱听三哥的才是。”   “这就不要客气了吧,我们都得听皇上的。说说看,你现在有目标了吗?”   “裘百亿。”   “此人是谁?”云琛有些惊讶,“此人与京城权贵关联不大吧。”   季昀松道:“此人与京城权贵的关联确实不大,但在隽州吃的很开,赌场、妓馆、漕运……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民愤极大。”   “现在夏汛还没到,为了不引动各方瞩目,用他祭刀正好,三哥以为如何?”   “高明!”云琛笑着摇摇头,“皇上慧眼如炬,幸好我不是明昱的对手。”   这句话是恭维,却也不是恭维。   季昀松辩解道:“事关大青社稷的安危,明昱不得不殚精竭虑。”   “是啊……”云琛长叹一声,起了身,“咱们现在是在刀尖上行走,差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这个目标我同意,先让人盯着裘家,稍后再做详细计划。”   ……   云琛去找麒麟军的其他人,以做进一步的安排。   季昀松也出了上房,绕着回廊溜溜达达地散步。   小果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说道:“松爷,咱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季昀松道:“现在还不好说。”   顺利的话,夏汛一过就差不多可以回去,不顺利的话,按照密旨的意思,一年不成就要两年了。   小果子道:“那家里不得担心死啊,王叔心情很不好,晚饭都没吃几口。”   季昀松走到天井里,从竹子上摘下两片叶子,“那也没办法,一旦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就可能露馅了,违背皇命只有死路一条,你劝劝他吧。”   说起这个,他也有些忐忑——云禧会三角函数,万一她体会不到他的苦心,把此事嚷出去可就糟了。   此时此刻,季昀松也觉得自己冲动了,但他并不后悔。   有期盼的等待和绝望的等待不一样,他不想让云禧活在忐忑和痛苦之中。   ……   虽是初夏,但雨季已经到了。   隽州偏南,雨比京城下得勤,也下得大。   季昀松到隽州的第五天和第六天,隽州连上雨了,雨势很大,大有不眠不休的架势。   云琛从正堂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场雨再不停,就算不涨水,庄稼也要受影响了。”他扭头看向季昀松,“我们提前动手吧。”   季昀松道:“此时已是傍晚,雨又大,城门会不会早关?”一旦出不去城,被衙役和府兵来个瓮中捉鳖,局面就会紧张起来。   云琛道:“下雨天城门大多不会早关,晚关的可能性比较大。”   季昀松明白了,钟表不普及,没有太阳,士兵不好判断时间,而且,因为担心旅人被拦在外面,卫兵会尽量晚一些。   如此以来,现在动手倒也理所应当。   他说道:“也好。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我去一趟西城门,想办法拖延一下。”   云琛眼睛一亮,“好,就这么办。”他叫来云小一如此这般安排一番。   一刻钟后,季昀松和小果子撑着伞出了门,在街角上了一辆酸枝木打造的豪华马车,由一名陌生的男子载着,往西城门去了。   小果子有些紧张,小声问道:“松爷,西城有点远,会不会咱到了城门也关了?”   季昀松闭目养神,“如果那样,计划就终止了,我们回去便是。”   阿弥陀佛……   小果子在心里念了声佛号,但愿城门已经关了。   然而,事与愿违才是生活的常态。   马车快到西城门时,季昀松让小果子先去打探了一下——城门大开着,暂时还没有关闭的意思。   小果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松爷,接下来怎么办。”   季昀松道:“等。”   小果子道:“在这儿等?会不会让旁人觉得不正常?”   季昀松从窗缝往外看了一眼,“没关系,觉得不正常才是正常的。刚才有人看到你吗?”   小果子摇摇头,“那倒没有。”   几句话的功夫,不远处传来了喊话声。   车夫敲了敲车厢,提醒到:“要关城门了。”   季昀松道:“三爷的经验失误了,果然提前了,这才是真正的糟糕。走吧,我们想办法拖延一下。” 第138章 演技   小果子对车夫说道:“军爷, 走吧。”   车夫催动马车向前,然后转弯,巨大的城门骤然出现在昏暗的雨幕之中。   “驾驾……”车夫提高了声音, “几位军爷等等, 我家公子出城。”   城门里的几个黑色影子迟疑了片刻, 其中一个喊道:“快着点儿。”   “多谢。”车夫甩了一下鞭子。   十几息后, 马车进了城门。   城门里的积水很高, 五个年轻士兵正站在水里等他们。   车夫递过去一只荷包,笑道:“诸位大哥辛苦了,晚上买点酒暖和暖和吧。”   一个略年长的士兵接过荷包, 掂了掂,满意地点点头, “你家公子这是去哪儿啊,天黑了,几条河都涨水了,万一上游水库里的水下来就麻烦了。”   车夫道:“可不就是担心上游涨水嘛,我们公子等一整天了,这雨就是不停啊, 我家公子怕被截在这儿,没办法了这是。”   “路上小心着点儿, 走吧走吧。”那士兵摆摆手, 示意车夫甭废话了。   车夫带着马车往外走了两步, 就听车厢里发出“呕呕”的两声。   小果子喊道:“停车停车, 公子要吐了。”   车门大开, 季昀松冲到车门前, 把刚倒在嘴里的酒和点心一口喷了出来。   积水里多了一坨混浊的腌臜物, 尽管光线不足, 瞧不清楚,但还是让人觉得恶心。   几个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车夫解释道:“下雨天太湿,临行前我家公子喝了点酒,唉……这事儿闹的……”   “呕……”季昀松又吐了一口。   他用了云禧教过的催吐手法,因为背着几个士兵,对方信以为真。   几个士兵七嘴八舌地劝他:   “唉,这么晚了,不然就别走了吧。”   “就是,不差这一晚。”   “路上不安全啊。”   ……   季昀松说道:“不行,我得……呕……”   他把半个时辰前吃的烧鸡吐出来了,潮湿的空气中顿时有了一股酸腐的味道,极难闻。   车夫捂着鼻子退了,几个士兵又退了几步。   “抱歉,……季昀松自己也难受了,干呕了一声,他松开扶着门框的手,拍拍小果子。   小果子心领神会,从腰上解下荷包,给了车夫。   车夫走几步,把荷包给了一个士兵,“不好意思,再通融一下吧。”   这次的银两比之前的还要重,那士兵喜笑颜开,“这不是一说两现成的事吗,让你家公子尽管吐,吐个够。”   光吐肯定不行,肚子里没那么多存货,还得加上闹肚子。   季昀松跑完两趟茅房,就见城里冲出来两辆骡车,从他的马车疾驰而过。   积水荡漾了一下,从膝盖处扑到了大腿上,一阵沁凉。   “草!”他骂了句脏话,“赶着投胎啊!”   “谁说不是呢?”一个士兵愤慨地接了一句。   季昀松从荷包里摸出一块足有三两重的银块,扔给那士兵,“耽搁几位这么久,抱歉抱歉哈。”   “没事没事。”   “本来也没到关门的时辰,公子不必客气。”   “公子慢走,路上小心。”   ……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而已,每人分到一两多银子,相当于一个月的月银,五个士兵都很满意,送别的话说得特别真情实感。   季昀松和小果子先后上车,车夫拉着马车出了城门。   小果子帮季昀松脱掉鞋袜,再脱自己的,佩服地说道:“松爷这麟州味儿的官话说得可真像。”   季昀松倒上两杯热茶,端起其中一杯饮了一大口,“在县学读书时,有个老师就是麟州人。”麟州在隽州上游,他带点儿口音更真实些。   “难怪了。”小果子打开车窗,往后看了一眼,“城门已经关上了,不知道官兵什么时候能追出来。”   季昀松道:“从西城到官府,从官府到城门,至少要半个时辰吧。”   小果子用手抹了一把扑到脸上的雨,“又下大了,我看他们追不上来了。”   隽州的官道还算不错,有积水,淤泥不多,车走得还算顺畅。   大约一刻钟后,马车在一处树林停下,云琛就等在这里。   主仆二人下了车,换上云小一送来的两匹骏马,与云琛等人一起往微州去了。   ……   “裘百亿被杀”五个字,把隽州知府万明源从酒局上叫了下来。   他是个胖子,蓄着八字胡,长了一双精明的小眼睛,虽然喝过酒,但眼神清亮,可见酒量不错。   “大人,裘百亿在家里被杀,歹人抢走银票五万两,古董二十几件。”推官时清禀报道。   万明源一屁股坐在官帽椅上,揉了揉宽阔的脑门子,“都掌握什么情况了?”   时清道:“歹人五六个,都是练家子,脸上蒙着面,报案的说,裘家的墙面上用血写了‘劫富济贫,拯救苍生’八个大字。李大胜已经出发往西城去了,由于西城城门已经关闭,现在正等着大人的宪令呢。”   万明源脸色一变,“擦,那还等什么,赶紧写啊。”   时清把写好的文书放在小几上,“请大人盖个章。”   万明源飞快地扫了一眼,把文书交给身边的长随。   长随匆匆而去,不多时带了盖好章的文书回来,交给了时清。   万明源道:“你让人把文书送去西城门,我们去一趟裘家。”   时清答应一声,出去交代文书的事。   万明源回到花厅,让几个舞女下去了,对其余六位客人说道:“西城出了一桩入户抢劫的大案,万某少陪片刻,回来后再与诸位赔罪。”   商通知和李通判站了起来,齐齐说道:“万大人,还是下官去吧。”   万明源摆摆手,“死者我认识,应该亲自走一趟,你们替我招呼好贵客就行。”   商李二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有惊骇之色。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既然如此要紧,万大人快去快回吧。”   万明源点点头,“世子放心,下官去去就回。”   大约两刻钟后,万明源和时清进了裘百亿的卧房。   裘百亿被一刀刺穿胸口,仰面倒在床榻外面,血流了一地。   拔步床旁的白墙上写着八个大字,字不漂亮,忽大忽小,连工整都谈不上,墙根处扔着一支带血的大号狼毫笔。   万明源问:“歹人是怎么进来的?”   时清道:“跳墙。”   “到底几个人?”   “进来四个,外面等了两辆马车,每辆车两个车夫,应该是六个。”   “直接摸到了这里?”   “歹人进来后抓住了裘百亿的一个儿子。”   “架梯子了吗?”   “听说有,下官还没来得及核实。”   跟着进来的裘家管家说道:“确实有梯子,还放在原处呢。”   万明源道:“这是狗急跳墙了啊。”   时清一怔,“下官鲁钝,请大人明示。”   万明源看了看管家,“回去再说吧。”   万明源回到府里,换下湿掉的衣裳和鞋子,重新回到花厅。   天大黑了,酒席已经散了,几个客人酒足饭饱,正在一边品茶一边听小曲。   万明源在首座坐下了,“姜世子。”   姜世子是靖安侯世子,姜皇后的亲弟弟。   姜启越问道:“案子破了吗?”   万明源道:“捕头已经去追了,这么大的雨,估计跑不了多远。”   姜启越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万大人治理地方果然有一套。”   万明源摇摇头,摸着鼓出来的大肚皮说道:“姜世子过誉了,唉……”他叹了一声,“若是没发生此案,下官或者会舔着脸应下,现在可是不成咯。”   商同知让歌女和琴师下去了。   李通判问道:“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万明源喝下一盏热茶,说道:“死了的是裘百亿,歹人还留了字……”他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如果雨继续下,朝廷救灾跟不上,我担心会激起民变啊。”   一旦激起民变,别说阻挡变法,就是身家性命也难以保证了。   姜启越道:“裘百亿是什么人?隽州首富吗?”   一个员外打扮的长髯老者说道:“他算什么首富?不过是经营几家妓馆和赌场罢了。”   “是啊,裘百亿的人性在隽州可不咋样,他死了不是活该吗?”   “听说他喜欢小女孩,尤其是送到妓馆不听话的小女孩。”   ……   几个本地富绅纷纷开了口。   姜启越抓住服侍他的婢女的小手,放在手心揉捏了两下,“原来是这样的人呐,那还是仇杀的面大些,歹人写几个字转移视线罢了。万大人不要草木皆兵,这才下两天雨而已,怕什么呢?”   “不过是一桩案子而已,下官不怕,只是……”万明源停下话头,没再说下去。   他心道,此案与你们无关,你们自然不怕,但隽州若是乱了,皇上第一个拿我是问。   姜启越乜了他一眼,放开婢女的小手,起了身,“万大人,既然事关重大,全力破案便是。我就不打扰你了,改日再续。”   万明源闻言略略有些局促,却也没再挽留,“多谢世子体谅,此案一了,下官就去府上负荆请罪。”   姜启越见他还算上道,满意地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   送走姜启越,万明源同两个同僚去了签押房。   万明源问:“二位怎么看?”   商同知道:“下官听大人的,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通判连连颔首,“下官和商兄意见一致。”   万明源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就把姜世子和京里的人一起拖着,催促时清赶紧破案。”   李通判道:“时清非常精明,破获过不少大案,大人可以相信他的能力。”   “咚咚!”时清敲门进来,“大人,歹人里应外合,制止了当时正在关闭的西城门,出城后在西边树林弃了车,骑马往南去了。其中的主犯是麟州人。”   万明源惊道:“谋划得如此审慎,不简单啊。”   时清拱手道:“的确。大人,下官打算亲自带人去追。”   万明源一摆手,“去吧,事不宜迟。”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哈,上一章男主说要拿裘百亿开刀,所以云琛就布置下去了。   然后二人分工合作,男主负责让城门不关,云琛负责杀人。   男主从茅房回来后,冲过去的两辆马车就是云琛他们,他们在树林汇合,弃车骑马走了。   案发后,隽州知府破案,此时京城想要阻止变法的人已经到了,正在联合富绅给知府施压。 第139章 过敏   季昀松一行往微州方向走了十几里, 天就彻底黑下来了,雨也大了,在这种情况下, 追踪会变得极为困难。   云琛让手下在一个三岔路口稍稍做了下伪装, 然后选一条车辙和马蹄印都很明显的泥路走了下去。   大约二更天, 几人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落了脚。   季昀松城门里吐了一大堆, 肚子早就饿了, 他一边烤火盆,一边把农户送来的糙米粥吃了个一干二净。   云琛把剩下的半碗粥递给云小一,笑道:“这米这么粗, 你不拉嗓子吗,我是真的吃不下。”   季昀松道:“从小吃这玩意长大的, 习惯了,而且那会儿吐得太干净,早就饿了。”他喝了口开水,又道,“三哥,不是说好不杀人的吗, 怎么又杀了?”   云琛把湿袜子脱下来,扔在地上, “我们去的时候, 那老畜生正在对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用强, 他不死小姑娘就活不了。”   季昀松也脱了鞋, “小姑娘呢?”   云琛道:“我们带她出了府, 给了些银钱, 不知道去哪儿了。”   “哦……”季昀松点点头就没有了下文。   云小一把袜子按在水盆里洗了, “可惜不能带上她, 也不知道人到底怎样了,跑掉了没有。”   云琛微微一笑,“裘百亿一死裘家就乱了,只要稍微长点心就能逃出来,如果不长心救也是白救。”   说完,他瞄了季昀松一眼,后者面无表情,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遂道:“明昱也在担心吗?”   季昀松道:“三哥说得很对,明昱不担心。”   事关重大,他要把接下来的事重新盘一遍,以免出现错漏。   隽州是靖安侯姜家的老家,姜启越联络本地富绅,一定会给万明源相当大的压力。   万明源手上不干净,必定与常似之一党同流合污,对付他们也必定全力以赴。   抢到的五万两银票都是汇通钱庄的:三万两在隽州汇通,麟州、临安的汇通各有一万。   但这笔钱只是烟幕,他们从未想过兑现这笔钱,但衙门的注意力一定会集中在隽州、麟州、临安三地。   如此,他们趁机搬空姜家在隽州城外的一个粮仓问题应该不大。   当万明源的注意力转到粮食上时,他们就可以潜回隽州再抢一家,以扩大影响。   这其中有两个难点不好控制,一是天气不可控,二是粮食的运输和藏匿比较麻烦,所以备用计划就要完美一些,尽量做到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   ……   四月份过去,京城进入盛夏,雨也多了起来。   云禧一边忙医馆的事,一边焦急地等待季昀松的消息。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掌握的仍是麒麟军从莫兰山撤回时带来的消息:在莫兰山找到一些被野兽吃剩的残骸,但无法确认死者。   京城官场普遍认为季昀松主仆凶多吉少。   但云禧不这么认为,她反倒坚定了季昀松还活着的想法——麒麟军撤回来了,云琛没回来,这让她想到了她给嘉元帝出的那个馊主意——季昀松死遁,云琛借着追查季昀松的案子消失在京城,二人互相配合,一定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   她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五月初一的傍晚,常可进下衙后来医馆找云禧,云禧在堂屋接待了他。   云禧问:“听说皇上可能会亲自下来检验成果,常大人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常可进颇为自得地捋了捋短须,“东城我也看了,不比咱们强多少。”   西城的基本条件原本就不如东城,如果二者差距不大,西城就不会败。   云禧笑道:“那就好,总算还有一件顺心的事。”   她这话有几分酸楚,常可进立刻收敛了得色,问道:“盛大夫那边出的事我也听说了,没什么大事吧。”   他指的是一名梅毒三期患者死于青霉素过敏的事。   云禧道:“盛大夫与病患签了免责文书,他没事,我和宁神堂也不会有事。”   话虽如此,但还是有人抓住机会,在民间攻讦了她一番,说她沽名钓誉,用人命敛财云云。   云禧估计周梓安暗中推了一下,但死者家属讲理,没闹起来,此事很快就过去了。   她的日常生活和青霉素的销量都没受到任何影响。   常可进道:“那就好。我今天来是为了南边的事,云大夫听说了吗?”   云禧问:“南边出事了?”她这几天都是烦心事,只知道南方水患严重,其他的都不知道。   常可进道:“出大事了。一拨反贼打着‘劫富济贫、拯救苍生’的名号起义了,河豫、江夷、江越三地的大户被劫了不少,已经死三四个了。另外,因为水患,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形成了流民大军,其中河豫的部分流民往京城来了。小季大人不在,你们家老的老少的少,该预备的多预备些,医馆尽量早点关门,云大夫晚上最好不要出诊。”   他的话几乎是直接证明了云禧的猜测。   她勉强压住心中的喜悦,故作惊讶:“这么严重呢?”   常可进叹了一声,“可不是嘛,已经有两名钦差带着救济粮南下,安抚流民去了。”   云禧道:“皇上圣明,一定不会有事。”   “云大夫所言极是。”常可进起了身,“天色不早了,常某告辞。”   常可进刚走,云璟就来了。   云禧笑道:“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云璟指了指长随拎着的竹篾箱,“父亲让我陪你们住几日。”   云禧道:“父亲还怕有人欺负我不成?”   “不好说。”云璟把跑出来的豆豆抱起来,举了两个高高,“父亲说,周梓安那小人总有小动作,我们不能不防着点儿。”   云文洛知道青霉素的事,他也觉得周梓安贼心不死。   云禧把一起跑出来的狗儿也抱了起来,“枯荣堂的药越卖越好了,他狗急跳墙也是正常。”   姐弟俩抱着孩子进了饭厅。   云璟带着豆豆洗了手,坐在椅子上,“刺杀姐夫的案子已经查这么久了,麒麟军仍没有线索,这周梓安挺邪性,我们不得不小心些。”   “这倒也是。”云禧给狗儿洗了手,让他和豆豆排排坐,“父亲有三哥的消息吗?”   云璟已经拿起筷子,闻言又放下了,“没有,还是半个月前收到的那封信。”   “哦……”云禧夹两块鱼肉放在碟子里,仔细地剃出细刺,再分给两个孩子,“先吃饭吧。”   云璟看着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   第二天早上,姐弟俩正吃饭的时候,王一鸣突然来了。   一进门他就说道:“云大夫,有人在顺天府把你告了,说你卖的丸药都是假药。”   “假药?”云禧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嗐……”王一鸣愤愤道,“有人把宁神堂告了。”   云禧蹙起眉头,“又死人了?”   王一鸣道:“对,瑞宁堂昨晚上死了一个,家属一早就闹到官府了,我和师兄陪老师去衙门时,正好撞见告云大夫的人。”   “这么巧。”云禧自语。   云璟站了起来,“姐你别怕,我马上回家一趟。”   云禧道:“不用麻烦,这两件事都能解释,你替我看好家就行。”   云文洛是闲散人,他去求只怕也要求长公主,杀鸡焉用牛刀,没必要。   云璟道:“会不会又是周梓安那个老王八?”   “青霉素的事未必与他有关,但说我造假一事极有可能,这件事你不要管。”云禧抱起豆豆,在他小脸蛋上亲了亲,“你乖乖听话,娘很快就回来了。”   “好。”豆豆搂着她的脖子亲了她一口,攥着小拳头说道,“打死老王八。”   “……”云禧瞪了云璟一眼,“不许在孩子面前说脏话。”   云璟有些讪讪,“姐你放心吧。”   云禧刚吃完早饭,衙役就到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云禧和王一鸣一起进了顺天府大堂——因为青霉素一案与云禧也有关,所以顺天府做了并案调查。   堂下跪着五个人,宁老先生和太医院的一名医生站在一旁。   “来者何人?”坐在堂上的府尹林焕然问道。   云禧长揖一礼,“下官云禧拜见府尹大人。”   王一鸣没有官身,他跪了下去,“草民王一鸣,是宁老先生的徒弟。”   唐有为抖了一下,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云禧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林焕然道:“好,既然人都到齐了,本官就开始了。”他轻轻一扣惊堂木,“钟青山你是苦主,你把冤情再叙述一遍吧。”   “是。”云禧身旁跪着的年轻男子叩了个头。   此人二十七八岁,穿着洗旧了的府绸直缀,长相斯文,行止儒雅,大抵是个读书人。   钟青山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大人,晚生妻子钟王氏一个月前得了风寒,咳嗽总是不好,吃什么药都不顶用,前几日越发不行了,几乎下不了地。没办法,晚生从几个亲戚家借了十两银子,去瑞宁堂注射青霉素。一针下去,不但病没好,人也没了,呜呜呜……”   “早知道注射青霉素会死,晚生宁愿担那不给她瞧病的名头,如今几个孩子没了娘,呜呜……大人,瑞宁堂草菅人命,请大人为晚生的娘子主持公道。”   林焕然道:“唐有为,你有何话说?”   唐有为颤巍巍答道:“大人,钟青山是签了免责文书的,钟王氏的死纯属意外。”   钟青山瞪圆了眼睛,用吃人的目光瞪着唐有为,“你说的轻松,一张轻飘飘的纸就要了我家娘子的命!?你还是人吗?”   唐有为手脚并用,往一旁避了避,抗辩道:“大人,草民做了皮试,起初确实没事,文书也签了,草民实在不知道为何钟王氏为何会死。”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宁泽清,“老师,您知道吗?” 第140章 堂审   唐有为应该没有把此事转嫁宁泽清的意思, 但此话一出口,没有也有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宁泽清。   宁泽清拱手道:“大人,当初教其他大夫使用青霉素的时候, 都特别提到过这一点, 分发下去的教案上写得明明白白, 太医院的人全程参与, 能够予以证实。”   太医院的医生道:“确系如此。”他把带来的教案交给文书, 文书呈了上去。   林大人很快找到了关键之处,念道:“有些病人,‘过敏反应可能发生迟缓, 尽管当时的皮试结果为阴性,但在注射后的数小时或数日才会出现过敏症状, 如发热、皮疹,乃至于休克’……”   他放下教案,问唐有为,“免责文书带来了吗?”   唐有为带文书了。   林大人看过后,对钟青山说道:“你自称‘晚生’就该是读书人吧,这上面的字是你签下的,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钟青山痛哭流涕, “大人, 晚生确实是读书人, 签文书也是因为晚生妻子的皮试是阴性, 能注射。她还不到三十岁啊!大人, 唐大夫束手无策,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啊。”   他右手捶地, 指关节很快就砸出了血, 看起来触目惊心。   “既然知道会死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药?既然出了事,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死,为什么还要做这种药啊!无非是有人想借此沽名钓誉、变相敛财,晚生恳请大人为钟王氏做主,为其他无辜死去的患者做主。”   宁泽清明白,钟青山在道理上说不过去,就开始打感情牌了。   林大人问道:“还有哪个死者是无辜的?以及,你希望本官怎样为你做主?”   “这……”钟青山卡住了,思考片刻,“晚生的确签了生死文书,但这不是瑞宁堂和宁神堂不负责任的理由,他们即便不赔命,也该赔钱。”   跪在唐有为身边的中年人说道:“大人,虽说这位签了免责文书,但草民认赔一百两银子。”   钟青山怒道:“一百两,一百两能买人命吗?”   林大人反问道:“那你认为多少银子能买一条命?”   “这……”钟青山哑然,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一千两。”   “呵~”瑞宁堂东家冷笑一声,“那是白底黑字的免责文书,我看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钟青山道:“大人,瑞宁堂治死了钟王氏,宁神堂也难辞其咎。”   他的意思是,这一千两要两家共同分担。   林大人与站在身后的师爷耳语了两句,然后问云禧,“云大夫怎么看?”   云禧道:“首先,下官同情钟王氏的不幸遭遇;其次,这位钟先生知道有人因注射青霉素而死,但依然签订了免责文书,下官认为瑞宁堂无责,毕竟白纸黑字写着,若这都能抵赖,那还要文书何用?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或许不多,但也算有情有义了。”   林大人面无表情地捋着胡须,不赞同也不否定。   钟青山怒不可遏,指着云禧的鼻尖道:“你们沆瀣一气!”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请大人为晚生做主,不过十天,因青霉素死了两个了,这不是救人的药,分明是杀人的刀啊!”   云禧冷笑道:“据不完全统计,青霉素问世以来,已经救治了数百名患者,你说它是杀人的刀就是杀人的刀了?”   林焕然揉了揉太阳穴,目光在堂下的几个人身上来回游移。   钟青山签订了免责文书,容不得抵赖。   若文书都没用了,那借条怎么办?和离文书怎么办?签字画押的罪行怎么办?   平心而论,他同情钟青山死去的妻子,而且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只有一件两件,日后还会有七件八件,百八十件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要处理不好,此事一定会成顺天府的噩梦。   他思虑再三,说道:“此事非同小可,需要与太医院沟通,稍后再断,本官先问枯荣堂出售假药一案,其他无关人员可以带下去了。”   “大人。”钟青山忽然又开了口,“这位云大夫售卖假药,青霉素说不定也只是噱头,她残害百姓,人面兽心,大人一定要明察。”   “钟青山。”林大人喝了一句,“再敢胡言乱语,本官便断你一个咆哮公堂。”   云禧拱手道:“林大人,让他们留下吧,旁观一下也好。”   林大人怔了一下,道:“好,以免有人说本官断案不公,官官相护。”   云禧正是此意。   林大人道:“申明、李乃强,你二人说吧,如实说。”   单独跪在另一侧的两个中年男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矮胖的男子开了口:“一个月前,枯荣堂的六味地黄丸买三送一,草民买了四瓶,吃了足足一个月,却一点不见效。草民心里犯嘀咕,就找了个老大夫看了看,老大夫说是假药。”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就这一瓶。”   另一个也开了口,表达的意思和前一个差不多。   总而言之,就是云禧卖假药。   文书把两瓶药接过去,准备给林大人。   林大人却道:“不必给本官,宁老先生和太医院的医生在,正好让他们瞧瞧真假。二位不会糊弄本官吧。”   他似乎是开了个玩笑,但警告意味十足。   宁泽清尴尬地笑笑,没说话。   太医院的医生铿锵有力地表了态,“府尹大人请放心,晚生一定秉公处事,绝不包庇。”   文书就把两瓶药分别给了二人,二人各倒出一粒,捻开……   云禧冷眼观瞧,只见药丸是带枯荣堂记号的药丸,瓶子也是,从外面看一模一样,这令她极为意外。   琢磨片刻,她明白了——如果没有记号,那凭什么认定在她枯荣堂买的药呢?   对方也算处心积虑了。   太医院的医生很快便给出了结论,“府尹大人,这两种丸药都是山楂丸,既不是六味地黄丸,也不是参茸鹿鞭丸。”   宁泽清为难地看了云禧一眼,“的确如此。”   林大人的面色一沉,“云大夫有何解释啊?”   文书和一干衙役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了云禧的脸上。   云禧穿着藏蓝色直缀,衬得面色极白,目光仍带着惯有的笑意。   她说道:“下官的枯荣堂从不出售假药,这其中必有哪里误会了。”   “哼!”钟青山也哼了一声,“人证物证俱在……”   “威武……”几个衙役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唐有为和瑞宁堂的东家惊讶地看着云禧,像是重新认识她一样。   王一鸣和宁泽清不为所动,但也没有立刻维护云禧。   云禧道:“大人,下官可以看看药吗?”   林大人点点头,“可以。”   钟青山提醒道:“大人,她要是吃了可就没有证据了呀。”   林大人怒道:“钟青山,本官警告你,不要挑衅本官的耐性。”   云禧看看两只瓶子,确实是枯荣堂的,没什么可说的。   她各自倒出一粒丸药,把瓶子还给文书,仔细看了起来。   大约十几息后,她说道:“大人,这药不是我们枯荣堂的。”   矮胖子激动地直起了腰身,喷着吐沫星子说道:“怎么,云大夫的意思是我们冤枉你了?”   云禧哂笑一声,“对,敢问这位申兄,你到底收了谁的好处?”   矮胖子胀红了脸,“你胡说八道,你卖假药,我为什么不能告你?”   另一位也道:“就是。咱买这药是为了生孩子,结果屁用没有,咱为什么不能告?钱是小事,无后为大,请大人为小民做主!”   当着一个年轻女人的面说生孩子,多少有些不地道。   林大人审视着云禧,见她面不改色,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不由暗道,小季大人一表人才,才高八斗,却入赘了一名悍妻,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他问道:“云大夫的意思是这不是枯荣堂的药,可有证据呀?”   林大人一招手,文书心领神会,把两瓶药送了过去。   他也倒出两粒,细看片刻,又道:“从药和瓶子上的图案看,的确是你家的药。”   云禧道:“瓶子是枯荣堂的瓶子,药却不是枯荣堂的药。”   申明道:“你胡说!”   李乃强也道:“你放屁!”   林大人一拍惊堂木,“尔等若再咆哮公堂,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那二人缩了缩脖子,却也没有退却,四只眼睛盯紧了云禧,像两条盘踞的眼镜蛇。   云禧把带来的三瓶药拿出来,“大人,下官也带了几瓶药,一对比就知道了。”   文书赶紧过来,把药给林焕然呈了上去。   林焕然再各倒一粒,看了好一会儿,道:“云大夫,药丸是一模一样的。”   云禧道:“只是看起来一样,其实不然。围在枯荣堂三个字外面的那一圈叶子不仅仅是叶子,还有欧巴罗文字,这些文字是下官亲自刻上去的,下官与大人一写,大人就明白了。”   林大人有些惊讶,“云大夫还会欧巴罗的文字?”   云禧点点头,“家祖教给下官的。”   林大人把宁泽清、太医院的医生一起叫过来。   云禧上了前,把“k”和“r”用花体的方式写出来,并指出在药丸上的位置,“大人,这里这里和这里都是这两个字母,真药是我写的,字体圆滑流畅,仿冒的则不然。”   一个有内力的人用刻刀的方式,与无内力的匠人用刻刀的方式截然不同。   只要知道关键,真假一目了然。   林焕然一拍惊堂木:“申明、李乃强,你二人有何话说。”   那二人吓得冷汗直冒,浑身乱颤。   申明道:“草民不敢说假话,云大夫……”   林焕然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啊,打他五十大板。”   申明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这是一个姓柴的出的主意,说只要咱们告倒云大夫,就给咱们五百两银子。”   李乃强道:“就是他就是他,他是德义堂二管事,最近枯荣堂买三赠一,顶了德义堂不少生意,所以他才让咱们做下这等事情。”   林焕然道:“来人呐,去传德义堂二管事,德义堂东家周梓安。” 第141章 变故   大堂暂时休息, 林焕然回到签押房,打发随从去把顺天府的几位下官喊来。   很快,府丞刘大人和两位通判, 以及江推官一起赶了过来。   刘大人一进门便问道:“大人, 听说云大夫被告了?”   “大家都坐吧。”林焕然放下茶杯, “她的确被告了, 但假药一案确系诬告, 两名案犯已经交代,此事与周梓安有关。”   “唉……”刘大人叹了一声,“何苦, 他这是人越老越看不开了啊。”   一个通判说道:“大概是打量小季大人不在了吧。”   另一个通判摇摇头,“云大夫靠自己的本事起来的, 她即便有靠山,那也是太后娘娘和首辅大人,与小季大人无关。”   江推官点点头,“要说借光,还是小季大人借云大夫的光才是。”   林焕然道:“云大夫虽是女流,却也不是好惹的, 他这回算踢到铁板了。我请诸位过来,是为了青霉素的案子。”   刘大人点点头, “下官知道此事。这件事不报官还好, 只要报官就是咱们顺天府的麻烦。死一个两个倒也罢了, 万一……唉, 此事牵着太医院, 又有免责文书, 的确不好办。”   林焕然蹙着眉头, “就是这个话儿, 所以我想问问大家的看法。”   江推官问道:“大人,苦主怎么说?”   林焕然道:“要求赔偿一千两银子。”   刘大人道:“倒也不多,一千两银子,不但对死者家人有个交代,还能给各个医馆提个醒,将来咱们顺天府也能好办一些。”   一个通判颔首道:“刘大人此言在理。”   江推官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一就有二,有人故意借此杀人以换取钱财怎么办?”   刘大人道:“那不是正好么?各个医馆都绷紧这根弦,不随便注射青霉素便是。”   江推官道:“然则,青霉素确实有效,如果因此……”   一个通判笑道:“以前只有庸医才会杀人,如今不是庸医也杀人了,江大人不觉得太可怕了吗?云大夫医术高超,确实让人敬佩,但青霉素这种药既然有这样可怕的后果,就不该轻易推出来。”   “对对对,如果等上一等,日后成熟一些再用不是更好吗?”另一个通判也道。   林焕然也是这个意思。   在他看来,以今天的这个案子来说,如果没有青霉素,钟青山的妻子绝不会会死这么早这么快,若有宁老先生来治,说不定多用些时日就好了。   他说道:“一千两多了,五百两大家觉得怎样?瑞宁堂一百五五十两,剩下的宁神堂来掏。”   刘大人拱了拱手,“大人英明。这样一来,瑞宁堂负担起,宁老先生和云大夫也负担得起,苦主签了文书,定然无话可说。”   ……   大约半个时辰后,去德义堂找周梓安的人回来了,说周梓安一干人被麒麟军请走了。   江推官负责辖区内的所有案件,闻言立刻说道:“大抵是小季大人遇刺一案有线索了。”   “啧……”刘大人咋舌一声,“看来某人要倒霉了啊。”   林焕然端起茶杯,道:“好了,虽然拿不到人,但案子可以结了。”   一干人便告了辞,林焕然带着随从回到了大堂。   府尹回来了,周梓安等人却一个都没到。   云禧和宁泽清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林焕然拍了一下惊堂木,“德义堂的关键人物已被麒麟军抓获,关于枯荣堂售卖假药一案案情清楚,事实明确。按大青律例,枯荣堂东家云大夫无罪,申明、李乃强串通德义堂二管事一案有待进一步调查,查明后再行定罪。来人呐,把这二人暂押大牢。”   云禧看着四名衙役上来,把跪在地上筛糠的二人带了下去。   “恭喜云大夫。”宁泽清小声道了一句。   云禧笑了笑,这是她应得的,没什么好欢喜的,她更在意钟青山的案子怎么判。   林焕然没有卖关子,同样直接宣布了结果,“钟青山一案,律法和道理都在瑞宁堂和宁神堂一边。但律法无外乎人情,钟王氏的死虽是意外,却也无辜。为抚慰家属,警戒使用青霉素的诸位大夫,本官判定,瑞宁堂赔付纹银一百五十两,宁神堂赔付三百五十两,二者相加,共五百两纹银。”   他用双臂撑着书案,极为威严地看着堂下或站或跪的一干人,“如若不服本官判决,可请求刑部复议,退堂。”   居然要赔三百五十两,这个口子一开,青霉素几乎就做不下去了。   死一个赔三百五,死两个就是七百,总共赚多少银子呢?   云禧和宁泽清黑了脸。   二人勉强长揖一礼,转身就走。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林焕然不悦地说道:“公堂之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衙役冲到他面前,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林焕然的脸色也变了,“啪”地敲了一下惊堂木,“云大夫、宁老先生,请留步。”   在大堂上被留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云禧惊讶地转过身。   就听林焕然说道:“有人告了御状,本官要暂时委屈一下二位了。”   云禧道:“大人,御状与我二人有关?”   林焕然从书案后绕出来,语速极快地说道:“津门的一个患者死于青霉素,在西城客栈恰好遇到皇上,他把青霉素和负责治疗的大夫一并告了。”   云禧不明白,“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林焕然快步往外走去,“委屈云大夫了。”   所以,她要下大牢了?   凭什么!   云禧感觉一股热血上头,赶紧追了一步,“林大人,既是皇上要审……”   宁泽清打断了她的话,“云大夫,林大人急着见皇上,想必会很快回来。”   云禧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   顺天府府尹受皇上直接领导,所以,对他们的处理,他要看皇上的眼色。   不管皇上如何处理,他此时都要把他们留下,以表达对皇上的忠心和对差事的严谨。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你有罪没罪,我先确定我不会出错。   钟青山跑去问文书,“这位大人,晚生什么时候能拿到银钱?”   文书道:“等着吧,看皇上如何处置。”   钟青山略有失望之色,骂道:“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等皇上砍你们的头吧!”   云禧懒得理他,对王一鸣说道:“王大夫,你往我家里走一趟,同云七爷说明此事。其他人就别让他们知道实情了,只说我稍后就回便是。”   王一鸣点点头,“云大夫放心。”   文书和另一个小吏很会办事,让他们二人细细嘱咐完,然后把二人带到二堂,分别关在两个厢房里。   厢房里只有书案和椅子,除了发呆和练功什么都做不了。   云禧为让时间过得快些,索性习练起内功来。   这一练就是一个时辰,再睁开眼睛时,差不多已经午时了。   云禧觉得有些不对劲,起了身,推开门,一个老衙役正在外面,警惕地问道:“云大夫何事?”   云禧道:“你家林大人呢?”   衙役道:“林大人去安抚流民了。”   “什么?”云禧勉强压住火气,“那你知道林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吗?”   衙役笑嘻嘻:“云大夫,咱只是个听差的。”   云禧迈步就往外走。   衙役追上来,“云大夫,上头有令,林大人回来才能让您走呐,您还是甭为难小人吧。”   云禧道:“我不为难你,你去给我找个大人来,我跟他说。”   衙役挤出一个苦瓜脸,“云大夫,大人们都走了呀,衙门只剩下咱们这些岁数大的了。”   “师父!”   “师父!”   “你这小子怎么回事,二堂也是你能闯的?”   “老实点,滚出去。”   “我要找我师父,你让我进去!”   “师父,豆豆被人抢走了!”   “师父,豆豆被人抢走了!”   不远处传来王铁柱焦急的声音。   云禧顿时顾不得了,撞开衙役就往外跑,边跑边道:“我儿子丢了,等你家大人回来我再负荆请罪。”   衙役被撞得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喊道:“快来人呐,快来人呐,云大夫跑了。”   宁泽清听到呼声,从另一间厢房推门出来,“云大夫快回来,莫要鲁莽行事啊。”   云禧听到他的话了,但她已经出了二堂区域,见到了正被两名衙役往外拖的王铁柱。   “起开,给我起开!”她把两名衙役推开,问道,“怎么回事?”   王铁柱道:“云大夫,来人是晋安侯府的二老爷,他说松爷是侯府的四爷,豆豆就是侯府的四少爷。如今松爷不在了,豆豆理应回家延续松爷的香火。”   “他放屁!”云禧怒骂一句,“走,我们这就去晋安侯府要人!”   豆豆聪明是聪明,但也特别认生,此番被晋安侯府抢走,一定吓坏了,她必须马上赶过去。   “云大夫,云大夫!”里面的衙役追出来了,“云大夫就这么走了,事情可就麻烦了呀!”   拉拽王铁柱的两名衙役也劝说道:   “是啊是啊,云大夫,大家都不容易,就别让我们为难了吧。”   “云大夫是女子,动起手来也不好看。”   云禧冷笑一声,“我是五品官,你若想动手,不妨好好掂量掂量。”   “这……”三名衙役面面相觑。   师徒二人跑出顺天府。   上了车,云禧才想起来,“云七爷呢?”   王铁柱道:“他去找长公主了。”   云禧在车厢板上捶了一下,“他这是何苦,没用的。青霉素的事即便到了皇上面前我也有话说,任谁都不敢把我怎么样。”   这样的话王铁柱接不上,只好甩了一鞭子,好让马车走得快些,再快些。 第142章 吵架   建平长公主府, 起居室内。   建平长公主围绕着八仙桌,不安地踱着步子。   冯嬷嬷道:“长公主,小季大人不在了, 云大夫一个人操持医馆,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 您再不出手只怕将来……”   “你住嘴。本宫为什么要怕?”建平长公主停下步子, 转身怒视冯嬷嬷,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来找本宫,却要本宫巴巴地去帮她?她还知道‘孝道’二字怎么写吗?”   冯嬷嬷壮着胆子说道:“长公主是长辈, 向来说一不二,云大夫说不定只是听您的话罢了。”   你把路堵死了, 作为小辈能怎么办呢?   “你……”建平长公主被堵了嘴,一时无言,隔了好一会儿才道,“驸马呢?”   冯嬷嬷道:“回禀长公主,驸马不在城内,前天去皇觉寺了。”   “又走了。”建平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 “一到春夏就跟丢了个魂儿似的,外面这么乱, 万一……罢了, 本宫也不管了, 等皇上责罚了再说。她若因此放弃行医, 本宫倒也可以松口气了。”   冯嬷嬷知道, 建平长公主这是拿定主意不管了。   她不敢深劝, 给建平倒了杯茶, 退到一旁去了。   建平喝了口茶, 只觉心烦气躁,便起身去了花园,刚走到荷塘边,就见云璟快步蹿了过来,“母亲,母亲!”   她一皱眉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云璟道:“母亲,晋安侯府趁着姐姐不在,把豆豆带走了。”   建平问冯嬷嬷,“季昀松乃是入赘,季家凭的是什么?”   冯嬷嬷摇摇头,“老奴也不明白,季家对小季大人不是不闻不问了吗?”   云璟见建平根本没有帮忙的意思,赌气转身就走,“母亲不管儿子管,到时候儿子就说云禧是我亲姐姐,豆豆是我亲外甥,我看哪个敢不还我。”   “小七!”建平变了脸色,“你给我回来!”   云璟担心豆豆,哪里还有心思跟她掰扯,几大步就跑远了。   “这孩子,唉……”建平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一声不仅仅是无奈,更像是一种释然——有人替自己做决定的释然。   冯嬷嬷道:“长公主,一旦……”   建平一抬手,制止了她的话,“你要说的本宫都明白,不必再说。”   “那……”冯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建平,见其黑着脸,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建平转身走到池塘边,定定地看着一塘的荷花,不知在想什么。   ……   晋安侯府。   云禧擂鼓一般地敲响了侧门,“咚咚咚……”   “来了来了,哪个啊?”   “你哪个?”   “我让你开门,不开门我就踹了!”   “你敢,这可是晋安侯府!”   “你开不开?”   “快去叫管家!”   “吱嘎……”看门人一边吩咐一边打开了侧门,疑惑地看着云禧,“您是……”   云禧道:“去禀报你家二老爷,马上把我儿子送出来,不然我就告到皇上那里去。”   “这……”看门人明白她在说什么,毕竟他是看着二老爷把哭着的孩子抱下车的。   “云大夫。”一名男子的声音从仪门那边传了过来,“我家三奶奶马上就来,里面请,里面请。”   云禧断然拒绝,“不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马上把豆豆给我送出来。”   “云大夫。”迎出来的是侯府管家,四五十岁,满面笑容,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二老爷接四少爷回来,只是想尽一尽长辈的责任,待四爷回来,云大夫忙完了顺天府的要事,二老爷就送四少爷回去了。”   云禧道:“不必了,豆豆认生,晚上必须跟着我。”她往前走了两步,“去告诉你家二老爷,要么把豆豆现在给我送回来,要么我去顺天府告他。”   “云大夫。”二老爷季广安总算露面了,“你这又是何必?明昱虽然不在了,但他也是你的赘婿不是?只要他是赘婿,我就是豆豆的外祖父,你不在家,外祖父接外孙来家里照顾,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这话说得在理。”又有人出来了,脚步声驳杂,显然是一群人。   云禧明白,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说道:“你们季家人从未真正把明昱当季家人,所以才任他离家,今天唱这么一出戏又是何必呢?我不明白。”   “那时候,除了容貌有相似之处,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明昱是我季家血脉,但现在有了。”老晋安侯同几位年过半百的男子走了出来。   云禧的视线从人群中钻过去,只见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老妇被两个长随押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老晋安侯道:“云大夫看到了吧,那位就是当初带走明昱的张妈妈,麒麟军追查刺杀明昱的凶手时,在回来的路上找到了她。”   云禧立刻想起被麒麟军抓走的周梓安,“原来如此。但那又怎样?明昱是赘婿,豆豆姓云,是我云禧的儿子,我现在不同意他到季家来,还请老侯爷把豆豆给我送出来。”   季广安道:“云大夫这是何必?豆豆姓云没错,但我们季家人也是豆豆的亲人,云大夫在京城势单力薄,让孩子多几个长辈不好吗?”   “好啊,当然好。”云禧双臂环胸,“如果你们好商好量,我很乐意让豆豆多几个长辈,但你们不是那么做的,你们是趁我不在家把孩子偷了出来。老侯爷,这种行径未免太不地道了吧。”   季广安怒道:“云大夫这是什么话,青霉素治死了人,你被顺天府带走,我们这时候不带走豆豆,还要什么时候带走?就算你放心把孩子交给几个下人,我们季家也是不放心的。”   “再说,你一个晚辈,一口一个‘你’一口一个‘我’,如此没有规矩,很难让我相信你能教出好孩子来。”   “此话在理。”   “听说死了好几个人,这桩案子可是不小,让孩子跟下人呆着,确实不像话。”   “广安把孩子带回来也是好意,云大夫此番不讲理了呀。”   ……   同晋安侯一起出来的三个勋贵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云禧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说结论,“第一,我的儿子,我想怎么教就怎么教,与季家无关;第二,我从顺天府回来了,赶紧把我儿子还给我。”   “云大夫可在这里?”大门外有人问道。   “在呢?”管家立刻答道。   几个衙役被门房放了进来,其中领头的大捕头朝老晋安侯等人团团拱了手,对云禧说道:“云大夫,青霉素的案子还未完,还请您马上跟咱们回去。”   “呵~”季广安哂笑一声,“云大夫,既然官司未完,就回去打官司吧,豆豆有我们季家人照顾,你尽管放心。”   云禧对那捕头说道:“季家人抓走了我儿子,只要你们把我儿子救出来,我就跟你们回官府。”   那捕头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顿时出了一脑子汗,“这……”   季广安道:“我是云大夫儿子的外祖父,怎么,不能带孩子吗?”   “能能能,当然能。”那捕头不敢惹晋安侯府的老爷们,又对云禧说道,“云大夫,您就别为难咱们了,林大人很快就从城外回来了,等大人断完这桩案子,云大夫再来接孩子,不是更好吗?”   “不好。”云禧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官府见。”   季广安和老晋安侯对视一眼。   季昀松是赘婿,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如果云禧不同意豆豆回季家,季家也是没法子。   老晋安侯轻咳一声,语气沉重地说道:“云大夫,明昱已经去了,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孩子也可以有很多个,但明昱只有豆豆一个。”   “明昱回家的时候曾明确告诉过老夫,他做赘婿并非自愿,当初是被你祖父下了药,才不得已入赘。如果不是因为种种原因,你们早在去年就和离了,这件事,翰林院的诸位大人都能作证。如今他已经去了,你就不能放他一马,给他留下一个骨血吗?”   原来不单想要回豆豆,还想顺便解除她和季昀松的婚姻关系呢。   如果季昀松真的死了,她或者会同意,但是很可惜,季昀松没有死。   那么,他们的夫妻关系只能他们说了算。   云禧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绝对不能。”   季广成道:“你这妇人,未免太过心狠,我儿生前……”   云禧道:“明昱生前与我感情极好,并不介意赘婿一事,他生前不用你们扶持,死后也不用你们操心。我还是那句话,把豆豆还我!”   “你……”老晋安侯用食指指着云禧,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云大夫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既是如此,我们就公堂上见。”   “可以。”云禧侧耳听了听被微风卷来的隐隐的哭嚎声,“但你们要先把豆豆还我,马上,立刻。”   豆豆身边一个熟人没有,他才一岁多点儿,再聪明也会害怕。   老晋安侯怒道:“抱来,把他抱过来。”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哭得肝肠寸断的豆豆被抱了出来。   “娘……娘……”豆豆张着双臂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   小家伙嗓子哭哑了,脸红了,显然一刻没有停过。   云禧心疼得无以复加,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她轻轻地拍着豆豆的后背,“娘在呢,娘来接你来了,不怕不怕。”   “呵呵……”老晋安侯讥讽地笑了几声,“真是慈母多败儿。”   “我们公堂见。”云禧抱着豆豆就往外走。   老晋安侯、季广安,以及三个勋贵都跟了上来,马车相继启程,朝顺天府的方向去了。   大约一刻钟后,马车停了下来。   一干人纷纷下车,朝仪门走了过去。   才走几步,就听后面有人说道:“稀奇啊稀奇,老晋安侯、靖安侯、齐国公、秦国公竟然一起来了顺天府,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居然是皇上!   一干勋贵齐齐变了脸色。 第143章 对簿   南方水患严重, 频繁爆发小规模反叛,好几个为富不仁的大财主和权贵被杀。   这让嘉元帝大为震怒,更让常似之一党感觉到了恐惧。   于是, 陆微趁机将变法一体推行了下去——重新丈量田亩, 田赋、徭役等其他杂税总为一条, 合并征收银两, 按亩折算, 再行缴纳。   如今京城及周边四省新法进展顺利,南方虽然水患未除,且流民泛滥, 但各州县已经积极行动了起来。   京城的勋贵圈被变法搞得焦头烂额,如今几位重量级人物聚在一起, 还来了顺天府,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更何况皇上呢?   老晋安侯转过身,小跑几步,一拉衣摆就要跪拜……   嘉元帝道:“朕乃私服,诸位就不必多礼了。说说看,诸位此来顺天府所谓何事?”   老晋安侯道:“启禀皇上, 老臣来顺天府,是为了吾儿季昀松的身后事。”   嘉元帝的目光落在抱着孩子的云禧身上, 心思一转, 顿时了然, “季昀松确定是你季家的骨血了吗?”   晋安侯道:“启禀皇上, 麒麟军找到了当年带走他的家仆。”   嘉元帝颔首, “所以……云大夫不同意豆豆回季家, 还是不同意解除小季大人的入赘身份?”   晋安侯看向云禧, “回禀皇上, 云大夫都不同意。”   “哦……”嘉元帝听说过季昀松的事。   从男人和一个家族的大家长的角度来讲,老晋安侯做得没错。   如果季昀松确定是季家人,那么晋安侯有权要求他想解除赘婿身份——即便季昀松回来也是如此。   马车颠簸一路,云禧的怒火早就平息了,热血一退,脑子也清醒了。   她想明白一个问题——她是妻主没错,但晋安侯也是季昀松的祖父,而且,季昀松当初的确不是甘愿入赘,如果对簿公堂,她不占任何优势。   嘉元帝思考片刻,看向府尹林焕然,说道:“这是林大人的案子,朕旁听就好。”   “这……”林焕然的额头上冒出了虚汗,“是,为臣领旨。”   ……   一干人进了大堂,早有衙役在大堂一侧摆了几张桌椅,嘉元帝和三个勋贵按身份分别入座。   云禧抱着豆豆站在堂下,一干衙役手拄杀威棒侍立两侧。   豆豆眨着大眼睛四下观望一周,问云禧:“娘,他们要,干什么?”   他记性虽好,但说话依然断续,不能一次性说很长的句子。   云禧道:“不干什么,豆豆看热闹就好。”   顺天府大堂向来都是极为严肃的地方,但今天却显得有些儿戏--就因为看热闹的人太多,年龄跨度也大,大的几十岁,小的不到一岁半。   林焕然心里紧张,落惊堂木的时候力气就大了些,“咣当”一声砸下来,吓得豆豆小身板一哆嗦。   豆豆立刻告了个状:“娘,他吓唬人。”   大堂空阔冷峻,童音清脆婉转,对比强烈,格外有喜感。   “噗嗤……”嘉元帝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了。   几位勋贵也捂住了嘴。   林焕然勉强憋住笑意,“晋安侯,云大夫,你们哪位是苦主?”   晋安侯道:“老夫和犬子是苦主。”   林焕然见云禧没有异议,又道:“那就请晋安侯说一说,状告云大夫所为何事吧。”   晋安侯与季广安对视一眼。   晋安侯有些艰难地说道:“林大人,季昀松是我儿广安的嫡长子,他一岁时被家仆抱走,卖给了英州一户姓林的人家。因他与内子长得相像,去年在殿试上被老夫认了出来,但因当时缺少直接证据,所以不曾为其正名,他便以庶子的身份回了家……”   云禧听他侃侃而谈,总算明白了季家的核心意思。   麒麟军找到了抱走季昀松的张妈妈,张妈妈一定招认过她抱走的是季家嫡子。   所以季家瞒不住了。   季昀松既然是二房嫡长,那么即便他死了,赘婿这个身份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否则季家颜面扫地。   在这个时代,即便嘉元帝知道季昀松没死,也会在道理上理解和同情季家。   如果她坚持不肯和离,只怕会落一个不近人情的名头。   就在云禧思索的时候,老晋安侯的陈述结束了。   林焕然问道:“云大夫,你对此有何话说。”   云禧道:“林大人,小季大人生死未卜,此事可等他回来再说,是否和离要看他自己的意愿。我早就说过,只要他想,我就放他自由。”   季广安尖锐地诘问道:“如果他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他这辈子就都是你云大夫的赘婿了吧?云大夫是不是太自私了?”   云禧心道,他不会回不来的,但这话不能在公堂上说,更不能当着常似之一党说。   她说道:“他那么聪明,不会就这么丢下我们娘俩的。”   季广安冷哼一声,对林焕然说道:“府尹大人,吾儿命苦,生前不得真正认祖归宗,死后就绝不能再背着赘婿的污名。肯请大人体谅在下作为父亲的心情,判这桩婚事无效,还我儿一个清白的身份。”   林焕然觉得这番话在理,换位思考,如果是他,也定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是,云大夫在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心里很有分量,如果草率地判了,会不会……   他沉吟着,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嘉元帝。   嘉元帝也很为难。   从道理上,他倾向季家;从人情上,他倾向云禧。   林焕然怎么判他都不会有意见。   他说道:“这是林大人的公堂,林大人秉公执法即可,不用看朕的脸色。”   林焕然松了口气。   他很喜欢季昀松,如果趁机让季昀松去掉赘婿这个令男人耻辱的身份,他还是非常乐意的。   他说道:“云大夫,在本官宣判之前,你还有何话说?”   云禧道:“我与小季大人乃是两情相悦、天作之合,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肯请林大人不要做棒打鸳鸯之事。”   “呵~”季广安冷笑一声,“天作之合,一个女大夫罢了,你也配提这四个字?”   “怎么不配?我姐看上小季大人,那是他的幸运!”有人在大堂门口大声说道。   “威武……”一干衙役吼了起来。   豆豆一下子精神了,转过身,趴在云禧肩膀上喊道:“舅舅快来,他们欺负娘。”   云禧吓了一跳,赶忙看向嘉元帝。   嘉元帝也在看着她,心道,小七又来胡闹了,习武你就习武,胡乱认什么姐姐呢?   “让开,都给我让开。”云璟被拦住了,直接来浑的,在衙门口横冲直撞。   他的内功进步很大,几个衙役招架不住,两侧拿杀威棒的衙役纷纷上前支援。   门口乱套了。   云禧怕他吃亏,转身就往门口跑,“小七别胡闹,你在外面等着,帮我带着豆豆就成。”   “真是胡闹。”晋安侯摇摇头,“好好一个孩子都被她教坏了。”   “让开!”一个女子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母亲!”云璟又惊又喜,“你也来啦!姐你别怕,母亲来了!”   嘉元帝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居然是真的。”   林焕然慌了——作为顺天府的一把手,他居然让人在皇帝面前闹出如此大的乱子。   他起了身,准备亲自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如此大胆。   “林大人,本宫打扰了。”建平长公主扶着冯嬷嬷,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什么?”林焕然和季家父子一起发出一声惊呼。   建平长公主正待说话,忽然瞧见了坐在一旁的嘉元帝,赶紧福了一礼,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也在?”   嘉元帝道:“长姐为何来此?”   建平长公主指了指云禧:“臣给皇上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臣丢失多年的女儿云珩,小名小鱼儿。”   猜想变成了现实。   “太好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嘉元帝拍案而起,“母后早就说云大夫与她老人家相像,没想到竟是朕的亲外甥女,哈哈哈……”   他大笑着从堂上走下来,对云禧说道,“难怪朕看见你,总像看到自家子侄一般。”   云禧道:“微臣感谢皇上厚爱。”   嘉元帝道:“什么微臣,快叫舅舅。”   云禧从善如流,“舅舅。”   “诶!”嘉元帝欣慰地答应一声,对建平长公主说道,“恭喜长姐,云禧不但好好地回来了,还这么有出息,我这个做舅舅的也觉得面上有光。”   他说的是医术。   建平长公主的脸色不大好看,“皇上,她一个女孩子家……”   嘉元帝打断她的话,“长姐,云禧是个有能耐的女孩子,于朕、于母后、于社稷都有功劳。她既是长姐的女儿,便也是朕的女儿,朕回去就下旨,赐封云禧为温禧公主。”   他太了解自家长姐了,老古板一个,因着云禧是大夫,所以一直拖着不肯认亲。   此番匆匆赶来,定是被小七所迫,不得不来。   是以,他须先把身份定了,功劳定了,在大义上盖棺定论,压下她所有关于对云禧不从医的请求——云禧医术高明,且愿意行医,无论是皇帝的身份,还是舅舅的身份,他都必须支持。   公堂上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至今为止,还没有那个公主、长公主的女儿被封过县主或郡主。   但云禧轻而易举地越过县主和郡主,直接做了公主。   建平长公主呐呐道:“皇上,这不妥吧,她不过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妥,云禧值得。”嘉元帝拍拍云禧的肩膀,“她若为朕为大青解决了天花的威胁,就更值得了。”   云禧把豆豆塞到云璟怀里,跪了下去,“多谢舅舅厚爱,云禧定不辱使命。”   “起来吧。”嘉元帝慈爱地看着她,“太好了,朕太高兴了,欢迎回来,云禧。”   云禧起了身,“舅舅,臣女也很高兴。”   “哈哈哈哈……”嘉元帝看向目瞪口呆的晋安侯等人,“小季大人入赘温禧公主一点都不亏嘛,依朕看,这桩案子就不必断了,林大人可以继续青霉素的案子了。”   作者有话说:   新法的内容参考了一条鞭法,参看百度百科。 第144章 赢了   晋安侯、秦国公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不关心青霉素的案子, 但云禧就这么被封了公主,是不是太儿戏了?   如果云禧已经解决了天花的问题,封公主无可厚非, 但问题还是没有啊。   皇上就这么封了, 是不是太独断专行了?   不过, 这里不是皇宫, 而是顺天府大堂, 不是争论这些事的地方,几人只能三缄其口。   林焕然在城外查看流民动向时与皇上相遇,知道他有把两桩案子并案处理的意思后, 已经让人把钟青山和瑞宁堂的人带了过来。   是以,皇上一说继续青霉素的案子, 一干相关人员就被带了上来。   宁泽清和王一鸣也到了,二人大礼参拜过嘉元帝之后,与云禧并肩跪在一起。   林焕然看向津门来的两名苦主,说道:“二位不妨先自我介绍一下?”   “大人,下官是津门的知州计正涛,死者是下官的嫡次子计文杰。”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开了口。   “草民是津门的大夫任双燕, 计文杰便是……死在了草民手上。”另一个年纪更大的男子随后说道。   林焕杰问:“所以这位大夫是状告宁神堂的苦主吗?”   任双燕道:“启禀大人,是的。如果不是草民太过相信青霉素的药效, 计文杰就不会走这么早, 计大人要治草民的罪, 草民不服, 只好状告宁神堂。”   原来告状的还有同行。   云禧点点头, 心平气和——不管是自以为的正义, 还是有意识的自保, 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林焕杰道:“任大夫, 你把经过再讲一讲。”   “十天前,草民……”任双燕把计大人的儿子青霉素过敏的经过讲了一遍。   计大人的儿子是肺结核合并细菌感染患者,病情比较严重,任大夫便结合青霉素使用手册,对其进行了青霉素注射治疗,因为过敏反应延迟,导致其因青霉素过敏而死亡。   林焕然道:“不过十天,就有三名病人因青霉素而死,宁老先生有何话说?”   柿子捡软的捏,他不问云禧,直接问宁泽清。   宁泽清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他拱了拱手,镇定自若地说道:“林大人,十天之内,青霉素也救了上百的病人。而且,青霉素使用手册上明确提出,如非必要不可使用青霉素,以及如果害怕延迟反应,可在两日后再行注射。”   林焕然有些不高兴,“宁老先生的意思,活了大部分人,就可以不管小部分人的死活了吗?”   云禧道:“林大人的意思是,死了几个人,就不管大部人的死活了吗?”   林焕然哑口无言:“这……”   计正涛怒道:“看来这位就是云大夫了,年纪轻轻,心肠却很恶毒。你能有今日,就靠踩着像我儿一样无辜惨死的病人的尸体爬上来的吧。”   云禧道:“计大人,我非常同情令郎的遭遇,但每一针青霉素,都曾签下免责文书。您是知州,应该比我更懂律法。”   计正涛抬手指向她的鼻尖,“我是签了免责文书,所以青霉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人不偿命了吗?”   云禧道:“计大人知道青霉素可能会杀人,但计大人还是签了文书,这是为什么呢?计大人是想光明正大地杀死令郎吗?”   “你……”计正涛气得浑身直颤,却找不到有力的辩词维护自己的立场。   大堂上安静了片刻。   建平长公主凝视着云禧,目光中透露的情感极为复杂。   嘉元帝和其他勋贵似乎陷入了沉思。   只有云璟与众不同,他先是用一种无比崇拜的目光看着云禧,然后陡然转换成鄙夷,在计大人和林焕然等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靖安侯开了口,“皇上,老臣有话要说。”   他是皇后的父亲,也是嘉元帝的岳父,嘉元帝不能不给他面子。   嘉元帝问林焕然,“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焕然拱手道:“皇上,此案非比寻常,臣想听听多方面的意见。”   嘉元帝颔首,“靖安侯请说。”   靖安侯道:“皇上,老臣以为,既然太医院和宁神堂未彻底掌控青霉素的药效,就不该仓促推出此药。只要推出来,大夫就会用,用了就可能有人因此而死,短期内可能死的人不多,但积少成多,时间长了,数目一定会非常可怕。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确与杀人无异。”   嘉元帝和林焕然等人一起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们担心的。   林焕然问云禧,“云大夫怎么说?”   云禧道:“皇上,林大人,不用青霉素死的人更多,肺结核合并感染细菌的患者,梅毒患者,重度风寒久治不愈的患者,伤口感染的患者……不用积少成多,每年死个成千上万不成问题。”   年轻的女子虽然跪着,但腰板挺直,神情泰然自若,声音清脆,不徐不疾,风骨卓然。   建平长公主微微点了点头。   云璟竖起了大拇指。   林焕然看一眼嘉元帝,又看了看几位勋贵,这几位都在蹙眉沉思,便看向了计正涛。   计正涛道:“所以,活的人该活,如吾儿一般的就是该死吗?”   云禧道:“计大人,大夫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药也一样。”   林焕然道:“任双燕、唐有为,你二人有何话说?”   任双燕道:“回大人的话,草民作为一个大夫,如果青霉素有这样不可忽视的巨大缺陷,日后宁可不用这个药。”   唐有为看了瑞宁堂东家和宁泽清一眼,“草民听官府的,没有任何想法。”   林焕然知道,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此事只能由他或者皇上做出一个裁决。   他依然觉得自己之前做出的判决比较合理,便起了身,凑到嘉元帝身前,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嘉元帝认为有些不妥,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便问其他几位勋贵,“诸位有何看法?”   秦国公道:“云禧是老臣的亲孙女,老臣不方便表态。”   靖安侯道:“臣支持林大人,这样一来,对宁神堂和诸位大夫都有一个约束,大夫们谨慎一些,人命官司就少一些。”   晋安侯和齐国公也纷纷表示了赞同。   林焕然知道,云禧绝不会赞同此判决,她现下贵为公主,不问她的意见是绝对不行的,遂道:“云大夫有何话说?”   云禧道:“林大人,我不服此判决。”   计正涛磕了个头,“下官也不服。林大人,下官不是为求财而来,而是为了全天下的病患而来,继续让青霉素泛滥下去,病患只会越死越多,下官肯请封禁青霉素。”   云禧皱起眉头,冷冷地说道:“计大人,你只能代表你的儿子和你的计家,代表不了全天下的病患。”   “你……”计正涛毫无还口之力。   建平长公主微微一笑。   云禧对嘉元帝说道:“皇上,青霉素还在起步阶段,提纯和制造都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消耗大,产出小,由于种种禁忌,诸位大夫并不敢大肆使用,宁神堂和我目前都在赔钱。”   “此判决一下,宁神堂将第一个打退堂鼓,此药将很快搁浅。第二个打退堂鼓的就是各个医馆、药铺的东家,注射青霉赚几两银子,一旦死人了就赔上几十倍,赔钱的买卖谁都不会做。”   “那么我们就会面临,宁可看着病人病死,也无人敢使用青霉素救人的可怕现状。一旦出现这种状况,谁来对那些垂死挣扎、求救无门的病人负责?”   “此言有理。”建平长公主轻声说道。她虽然不赞成云禧行医,但这不妨碍她有一颗理智的头脑。   嘉元帝也点了点头,“云大夫此言振聋发聩,总体来看,青霉素的使用利大于弊,因噎废食的事情不可做。事情的关键在于管控,不在于药物。”   “朕想明白了,此案判决如下:第一,云禧、宁神堂等医家无需为死者负责。第二,死者家属为此付出了重大代价,更为青霉素的使用敲响了警钟,利国利民,因而朕允诺,赔偿仅此一次,由顺天府酌情进行补偿;第三,收缩青霉素的使用范围,各地由太医院仅指定一家医馆,其他医馆和大夫无权使用青霉素。”   “诸位,可还有意见么?”   他用双臂撑着书案,严肃地看看左右,再看看堂下。   皇上亲自结案,谁敢有意见?   堂下之人纷纷拜倒,纷纷高呼“皇上英明”。   云禧也觉得嘉元帝英明,她和宁神堂、青霉素、以及死者家属皆有照顾,权威性和合理性并存。   林焕然松了口气,宣布此案结案,并退了堂。   ……   一出大堂,秦国公就有说话的机会了,他走到建平长公主身侧,说道:“我们云家对不起长公主,如今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建平长公主从倒腾着小短腿四处瞎看的小豆豆的身上收回视线,唇角又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国公爷言重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就不必再提了吧。”   “是啊,不再提了。”秦国公有些怅然,目光虚虚地落在云禧母子身上,像是想起了什么。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嘉元帝忽然回了头,“今日晚了,就不让你们进宫了,明日长姐带他们娘俩一起来,让母后也高兴高兴。”   “好。”建平长公主应下了,对云禧说道,“云珩先跟我去国公府吧。”   云珩?   云禧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好,我听母亲的。”只要不叫妈,‘母亲’这个词还是很好叫出口的。   “恭喜长公主。”齐国公、靖安侯、晋安侯送走嘉元帝,一起围了上来。   “时隔十八年,总算团聚了,可喜可贺。”   “是啊是啊,温禧公主医术高超,一旦解决了天花,必定名垂青史。”   “的确,皇上破格分封,实乃温禧公主功绩斐然。”   ……   “够了。”建平长公主冷冷地打断了他们的废话,“皇上还不曾给温禧封地,如果她解决不了天花问题,自然也不配得到封地和俸禄,无需诸位含沙射影,此事本宫自有分寸,告辞!”   她看向云禧、云璟,“我们走。”   马车辚辚地走远了。   晋安侯和季广安同齐国公和靖安侯告了辞,双双上了马车。   晋安侯黑着脸,大手一挥,“啪”地一声拍在小几上,“早知如此,老夫当初就不该认他回来。”   “父亲息怒,谁也没有前后眼不是,还是想想日后怎么办吧。”季广安一边说一边往后缩了缩,心里叹道,云禧被封公主和季昀松是嫡子两件事一旦传开,晋安侯府便丢尽了脸。   真可谓一步错,步步错,赔了夫人又折兵。   晋安侯又拍了一掌,“还能怎么办?人已经死了,就当没生过吧。” 第145章 认亲   秦国公府。   秦国公的长随先行回府禀报, 待云禧和建平长公主抵达时,大门已经敞开了。   云家男人迎在大门,女人迎在二门, 极隆重地把公主和长公主接了进去。   一大家人聚在正院的大花厅里。   云禧虽贵为公主, 但也是晚辈, 秦国公和老夫人是长辈, 本着孝道, 跪拜之礼还是有的。   然后是长公主和云禧分别接受晚辈们的跪拜。   所有大礼完成,顺便认个亲,一炷香的功夫就过去了。   云禧总算踏踏实实地坐了下来。   豆豆盘膝坐在云禧怀里, 左顾右看,好奇地打量着这些陌生人。   小家伙的眼睛大而清亮, 眼睫毛又黑又长,头发剃掉了大部分,只有脑壳中间有一丢丢长,有点莫西干的样子,圆头圆脑,还带着点狂野, 小模样可爱极了。   建平长公主瞧他片刻,忽然伸手在他发顶摸了一把。   豆豆扭头看过去, 眨眨眼, 对云禧说道:“祖母。”   云禧点头, “对, 你叫祖母。”   豆豆和云禧一起认的亲, 从老到幼, 小家伙作了好多揖。   秦国公笑眯眯地插了一句, “我呢, 豆豆跟我叫什么?”   豆豆道:“曾祖父。”   秦国公有些意外,指着老夫人,“你叫她什么?”   豆豆道:“曾祖母。”   秦国公世子来了兴致,“那我呢?”   豆豆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回答了,“大伯祖父。”   “哟,难道他都记住了不成?”世子夫人不大相信,“豆豆跟我叫什么?”   “大伯祖母。”这些问题太简单,豆豆不乐意了,转过身,趴到云禧怀里去了。   云禧解围道:“豆豆的记性非常好,这些问题考不住他的。”   云璟走了过来,“姐,我带豆豆出去玩会儿,免得闷着他。”   “这……”云禧有些尴尬,刚回来这么一会儿,就说闷着孩子了,好像不太礼貌。   建平长公主道:“让他去吧。”   “好。”她老人家说话了,云禧不能不答应,就把豆豆给了云璟。   建平长公主嘱咐道:“不要离水塘太近,看好他。”   “是。”云璟见自家亲娘关心豆豆,松了一大口气,“放心吧,儿子保证不出岔子。”   云璟出去了,长公主又坐了大约一刻钟,便提出了告辞——她让云禧留下,用完晚宴再回公主府。   她一走,云家人立刻放肆了几分,花厅里的嘈杂声大了数倍。   秦国公道:“云禧啊,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云禧道:“不算苦,七叔祖对云禧很好,虽不那么富足,但很安逸。”   秦国公摇摇头,“罢了,他已经走了,责备和自责没有任何意义。”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幸好七弟把你养得很好,祖父为你骄傲。”   老夫人有些热切地插了一句,“老爷,如今孩子封了公主,是不是就不用做大夫了?”   “云禧不单是公主,也是未来的太医院院使,怎么会不做大夫呢?”秦国公严肃了语气,“另外,云禧虽被封了公主,但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唉……天花岂是那么好解决的?”   “天花?”老夫人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皇上的意思是,只有解决天花这个疫病,云禧才能正式封公主?”   她这句话就像电闸一般,一经按下,便切断了花厅里的所有嘈杂。   秦国公的意思可能是想大家低调点儿,但老夫人这样一说,就成了针对云禧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质疑。   秦国公蹙起眉头,看都没看老夫人,对云禧解释道:“祖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   云禧笑了笑,这老头或者是常似之同党,但她感觉人还不错,至少在这件事上没有针对她的意思。   她说道:“云禧明白,祖父只是想让家里人低调一些,以免把我架到火上烤。”   秦国公欣慰地点点头,“好孩子,祖父就是这个意思。明日早朝,一定会有不怕死的言官抨击此事,皇上也一定会用天花来搪塞。云禧啊,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云禧点点头。   其实,她不认为皇上封她是为了天花,更不是为了季昀松的入赘堵季家的嘴。   天花只是上得了台面的说法。   上不了台面的原因应该是,她给皇上出的那个馊主意见效了——没有她的馊主意,就不会有新法的顺利推进。   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她说道:“治愈天花确实很难,云禧的确做不到。”   老夫人道:“果然做不到哇,国公爷,有没有什么法子,让孩子顺顺当当地过了这道难关?”   秦国公苦笑,“皇上已经那么说了,君无戏言,老夫能有什么法子?”   秦国公没法子,云禧这公主就不一定能当上,云家人的一些人对云禧的态度也就淡了几分。   大家本就没什么感情,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云禧对此毫无意见,乐呵呵地跟云璟、云四、以及几个十二三的小妹妹玩在一起。   用过晚宴,她和云璟一起去了公主府。   建平长公主的态度虽然淡淡的,但家里应该预备的一样都没落下。   光是云禧和豆豆的衣裳就准备了六套。   房间也收拾好了,在第三进,与云璟住隔壁。   云禧和豆豆沐浴一番,换上便服,随着冯嬷嬷去了正院。   建平在琴房抚琴,琴声穿过黄昏的暖光,透过蔷薇花的甜香,落在母子二人的耳里,紧张的心情缓解了,似乎还变得悠扬了起来。   “温禧公主,七爷,这边请。”冯嬷嬷掀起了帘栊。   云禧抱着豆豆进去,见长公主琴音未停,便侍立一旁,静静地听着……   一曲罢了,建平长公主道:“会弹琴吗?”   原主会一点儿,云禧在现代时也学过一些,然而,即便二者能相加,也比不上建平的一只手,遂道:“回长公主的话,云禧不大会。”   建平道:“你叫云珩。”   “好。”云禧挑了挑眉,“云珩不大会。”   “坐下吧。”建平起身走了过来,“天气热了,豆豆也能松快松快。”   “是。”云禧放下豆豆,在窗前的太师椅上坐下,“豆豆自己玩会儿,娘和你祖母说几句话。”   “好。”豆豆脆快地应了一声,小短腿迈得飞快,朝古琴去了。   云禧吓了一跳,起身一把拉住他,“豆豆,那琴可是宝贝,不能乱来。”   建平不满意她的说法,“不过一把琴罢了,什么宝贝不宝贝的,坏了又能怎样?”   云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见冯嬷嬷直摇头,赶紧捂住了。   云禧辩解道:“母亲,这孩子记性太好,必须一开始就教正确的东西。”   “你……”建平的目光变得凌厉了,“你在教本宫做事?”   云璟赶忙对云禧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激怒建平长公主。   云禧连皇上都不怕,自然也不会怕她,“云珩只是提醒一下而已,不敢教长公主做事。”   “噌……”豆豆勾着琴弦,发出一个沉闷的声音,小家伙得意地说道,“弹琴,娘,小叔叔,祖母,听!”   建平长公主的脸色变了,扔下云禧笑着走回去了,“豆豆弹得好,继续弹,祖母教你。”   云禧:“……”   云璟:“……”   姐弟俩坐回太师椅上,听着祖孙二人练习琴技。   这可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一老一少旁若无人,玩了足足一刻多钟。   “好啦,再玩小手就要痛了。”长公主还是有分寸的,抱着豆豆离开了古琴,在云禧对面的贵妃榻上坐了,“这孩子像皇上,着实聪慧。”   云禧心道,人家像人家亲爹,怎么就像到皇上那儿去了呢。   她说道:“豆豆就是记性好了点儿。”   建平长公主道:“何止一点儿,他若再大点儿,本宫教他的曲子现在就可以弹了。”   云禧知道豆豆属于高智商孩子,她只是不想豆豆太过骄傲,所以很少夸大他在智商上的优势,便道:“小孩子的记性都很好……”   “怎么,你觉得本宫没有判断力?”建平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不要以为你做了公主,就可以跟本宫平起平坐了。”   云禧:“……”这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呀。   豆豆眨了眨眼睛,忽然就打了个呵欠,“娘,豆豆困。”   建平搂着他,在嫩滑的小脸蛋上贴了贴,“困了就睡,睡饱了才有好身体。”   云禧把豆豆从她怀里抱出来,“母亲也忙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晚安。”   “去吧。”建平长公主摆摆手,“冯嬷嬷送他们娘俩回去。”   回到第三进院落,冯嬷嬷告辞时说道:“长公主刀子嘴豆腐心,公主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多熟悉熟悉就好了。”   云禧也看出来了,建平是个矛盾的人,最大的缺点是固执,但人不坏,原则性强,只要肯顺着,好好相处完全没有问题。   她说道:“多谢嬷嬷,放心吧,我都省得。”   送走冯嬷嬷,豆豆正在床上玩布老虎,左手一只,右手一只,正在对峙,嘴里还发出“嗷呜”的虎啸声。   这哪里有睡觉的意思哟。   再说了,这孩子精力充沛,向来要一更过半才肯睡。   孩子太精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云禧在豆豆身边躺下来,想起了不知道还在哪里杀人的季昀松和云琛。   随后又想到即将到来的流民,义诊该做起来了。   明天还要进宫,不知道早朝上会不会有人攻讦皇上,批评她的公主之位来得不正。   “呼呼……” 云禧的呼吸声重了起来。   忙碌一整天,又打了大半天嘴仗,她睡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禧感觉身上一沉,立刻警惕地睁开了眼。   “你睡吧,我带豆豆去前院,他若不肯跟我,我再带他找你。”说完,建平长公主抱着豆豆出去了。   祖母带亲孙子,肯定不会亏待了。   云禧闭上眼,翻了个身踏实地睡了过去。 第146章 密折   乾清宫, 早朝。   嘉元帝让众臣平身,按例对各地新法推行情况、南方水患三省的赈灾情况进行了询问。   时值盛夏,各地雨水充盈, 水患频仍, 整个大青都处于“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焦灼状态之中。   国库空虚, 赈灾不及时, 流民越来越多, 由此引发的暴力案件越来越多,新法也就进展得格外顺利。   嘉元帝一方面忧心水患和小规模起义,害怕引火烧身, 另一方面又为新法推行的速度感到满意,认为只要雨一停, 大青就会呈现出一种崭新的面貌。   听完众臣汇报,他的心情像过山车一般,喜忧参半。   陆微见嘉元帝眉头微蹙,默然不语,大概能猜到他此时的心情,遂道:“皇上, 东西两城的环境改造已经完成,臣等以为, 两区都做得很好, 谁更优秀难以评判, 肯请皇上对此做一个裁决。”   嘉元帝把烦乱暂且放到一边, “西城居民驳杂, 店铺林立, 历来比东城难管理, 如果西城与东城相差无多, 自然是西城的官员更卖力。朕昨日看过了,都很满意,朝廷当对两方给予奖励,陆大人可以写个折子上来了。”   陆微道:“老臣遵旨。”   嘉元帝继续说道:“东西两城的环境治理已然成功,那么南北两个区域也可以做起来了。百姓不同,资财多寡不均,标准便也不同,陆大人在推行时,绝不可脱离实际。其他省、州、县同样如此,一步一步走,切不可操之过急。”   陆微连连点头,“皇上圣明,老臣谨遵圣命。”   嘉元帝规劝旁人的同时,也在解劝自己,一番话说完,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目光看向常似之,“常大人,你有何事要奏。”   常似之道:“皇上,出现叛乱的地区越来越多,主谋却始终抓不到,臣请皇上派麒麟军深入调查,并予以严厉打击。”   嘉元帝若有所思,“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微毫不犹豫地说道:“流民越来越多,常大人所言亦是老臣心中所想。”   负责丈量土地的人分属三个方面,一是麒麟军,直接对皇上负责;二是地方官府,对地方负责;三是是户部清吏司,对朝廷负责。   三方互相监管,原则是先丈量大户,后丈量小户--搞定大户,小户就闹不起来了。   另外,有流民作为威慑,在时间上足够核算完大青的所有田亩。   季昀松和云琛确实可以撤回来了。   嘉元帝道:“朕准奏,宫将军,你亲自带人下去,务必将主犯捉拿归案。”   麒麟军指挥使宫大人出列,拱手说道:“末将领旨。”   嘉元帝颔首,坐直了身子,“有奏章出班,无事朝散吧。”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左都御史胡大人身上。   胡老大人垂着头,袖子微微抖动着,却始终没向以往那般有站出来。   常似之用余光看他一眼,见其完全没有出列的意思,又看看一旁的文华殿大学士夏子元,然而,夏子元也没看他。   无奈之下,他只好又站了出来,“皇上,关于温禧公主一事,臣有本要奏。”   嘉元帝微微一笑,“常大人请讲。”   常似之道:“皇上,云大夫一不和亲,二没有重大贡献,封公主不合规矩。”   嘉元帝道:“她会替朕解决天花的问题。”   “皇上!”胡老大人开口了,“温禧公主并没有解决天花的问题。”   常似之道:“皇上,天花肆虐人类上千年,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神医敢说对天花有办法。”   嘉元帝道:“常大人此言有理,但你说的只是过去,代表不了未来。朕相信云大夫会有办法,如果云大夫没办法,朕不正式册封便是,散朝吧。”   他起了身,拂袖而去。   陆微笑道:“常大人真乃直臣也,陆某佩服。”   常似之刚吃了个瘪,心情不大好,不软不硬地说道:“比不上陆大人,在下还有要紧事,先走了。”   陆微道:“常大人请便。”   常似之走了。   陆微和罗英杰一起朝殿门走了过去。   孙明仁、杨道文等人围了上来。   ——季昀松不在,杨道文接替了他的位置,为汇报玻璃厂、以及钟表的研发进度,他也成了早朝的常客。   杨道文道:“陆大人,云大夫怎么就封公主了呢?”   陆微负着手下了台阶,“云大夫就是建平长公主的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难怪云家七爷和云大夫的关系那么好,原来如此。”孙明仁挑了挑眉,“小季大人从赘婿突然变成了驸马,他若活着,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唉……”杨道文长叹一声,眼圈红了,“做驸马自然比做赘婿强多了,只可惜小季大人没能等到这一天。”   陆微道:“少瞎说,小季大人聪明得紧,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呢。”   “对对对。”杨道文在自己的嘴上拍了一下,立刻转了话题,“他们什么时候相认的?怎么封得这么快?”他一直很忙,几乎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   罗英杰就把发生在顺天府的事情大体说了一遍。   “哈哈哈……”杨道文笑了起来,对孙明仁说道,“皇上英明,太解气了,明昱若是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孙明仁道:“明昱高不高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有人不高兴。”   不高兴的人是季春景。   季春景从一个嫡子,变成了偷取季昀松人生的庶子,即便他在季家的待遇没有因此而变差,但汹涌而来的舆论也足以让他抬不起头来。   他坐在文渊阁偏殿的角落里,默默地回忆着每个同僚对他的态度——尽管大家有城府,不会把情绪摆在脸上,但在某些小事上能清晰地体现出来。   跟他闲聊的人少了。   大家上茅房不再主动叫他了。   即便他整治的东城获得了表扬,却也没能迎来所有人的恭贺。   就连季云氏也不高兴地回家了。   值得庆幸的是,当初他没和周梓安沆瀣一气,明目张胆地对付季昀松。   如今周梓安锒铛入狱,面临发配,却也无法拉他下水。   这件事给他敲了警钟——人还是要有底线的,天有不测风云,一旦反噬,遭殃的还是自己。   如今这样正好,季昀松自己死了。   云禧虽风头正盛,但也没关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时间一长,再大的风浪也会平息,再有趣的流言也会变得无趣。   他只要静静地蛰伏一阵子,就能等到属于他的机会。   到时候,谁还记得季昀松是谁?   ……   季春景琢磨云禧的时候,云禧也在慈宁宫斟酌着聊起了季春景,“……明昱和季侍读知道彼此的身份,关系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是面子情罢了。”   郑太后搂着奶香奶香的小豆豆,“依哀家看,面子情也不该给他。他抢了明昱的身份不说,还抢了状元之位,这都要怪你的舅祖父。”   说完,她瞪了嘉元帝一眼。   嘉元帝有些讪讪,“母后错怪朕了,明昱年轻,太一帆风顺也没什么好处嘛,适当地压一压有利于日后的发展。”   郑太后怒道:“皇帝还笑,人都没了,哪里有好处了?”   “这……”嘉元帝尴尬地看了看云禧,“朕到时候赔你一个便是。”   建平长公主不高兴地问道:“皇上能赔给豆豆一个亲爹吗?”   “这……”嘉元帝被一个“能”字卡住了嗓子,只好用喝茶来逃避问题。   云禧解围道:“外祖母,母亲,三哥还没回来,就说明明昱可能还活着。放心吧,他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嘉元帝惊讶地看向云禧,云禧朝他眨了下眼睛,他顿时明白了,自己瞒过了所有大臣,却没能瞒过这个亲外甥女。   这个孩子太聪慧了,简直就是他的福星。   想到这里,他又担心起天花的事来,万一云禧对天花没办法,封公主的事岂不是黄了。   他问道:“云禧,天花的事你有没有把握?”   云禧道:“只要有牛痘,就一定能防御天花,这是毋庸置疑的。”   嘉元帝点点头,“所以只是时间问题。”   云璟抹掉嘴边的点心渣,“姐姐,牛痘是什么,牛身上的痘吗?”   云禧道:“对,牛痘是牛的天花病毒感染引起的传染病,人接种了牛痘,就不会感染天花。”   姜皇后道:“听说接种人痘死了不少人。皇上,母后,建平,这件事吃力不讨好,不如不做。”   郑太后也道:“哀家好不容易找回的亲孙女封个公主怎么了?皇帝不用听那些个大臣的,咱们自家事,用不着外人插嘴。”   建平长公主趁机说道:“皇上,让云珩回家来吧,安安生生地做个郡主不好吗?”   郑太后和嘉元帝一起摇了摇头。   郑太后放下豆豆,让他自己去玩,说道:“建平,哀家都没有你这么古板。你不要老是想着禁锢云珩,她这么年轻,做些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总比守在后宅虚度光阴好多了。她那叫积善行德,将来会有福报的。”   嘉元帝老神在在:“长姐,朕这个外甥女可不简单,朕不但要用她,还会重用她。”   建平长公主:“……”她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云璟忽然插了一句,“皇帝舅舅也重用重用小七吧,小七养了那么多牛,没准哪天哪头牛就生了牛痘呢。”   “哈哈哈……”嘉元帝笑了起来,“好,只要小七的牛生了牛痘,朕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朕的御前带刀侍卫。”   云璟来了精神,“当真?”   嘉元帝道:“君无戏言。”   “皇上。”李唯忠在门口探了下头,“有玄色密折。”   玄色密折是大青等级最高的密折,嘉元帝要求必须在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   大殿里肃静了一下。   嘉元帝道:“呈上来。”   李唯忠把一只锁着的小铁筒送了过来。   嘉元帝接到手里,用挂在腰带上的一把小钥匙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卷,放在胸前瞄了一眼,笑道:“好小子,深得朕心啊。” 第147章 卫所   密折是季昀松和云琛送来的。   季昀松说, 眼下流民太多,再闹下去容易失控,所以他在七天前就已经停止了大规模行动。   此封密折, 便是请求嘉元帝派麒麟军介入、对小股匪徒进行侦查和围剿的折子。   常似之和陆微的请求, 是基于大局的考虑。   嘉元帝即便采纳了, 心里也不踏实, 担心变法落实不到位, 由此会产生一系列弊病。   季昀松和云琛的折子让他彻底放了心,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真诚了起来。   姜皇后见他的心情似乎很好,赶紧与郑太后对了个眼神, 笑道:“皇上,长姐要给云珩办个认亲宴, 就定在五月初六,母后和臣妾也想去凑凑热闹,皇上觉得怎么样?”   “办是应该办,但眼下水患严重,国库空虚,不宜太隆重。”嘉元帝问建平, “长姐打算在哪儿办?”   他这话云禧也说过,并拒绝过建平一次, 但能没奏效。   建平道:“就在公主府, 且只请家里人。另外, 施粥的事我们府上早就准备好了。”   “那就好。”嘉元帝欣慰地笑了笑, “长姐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建平道:“皇上过奖了, 应该的。”   姜皇后喜道:“皇上这是同意了吧?”   “朕同意, 你照顾好母后就成。”嘉元帝又问云禧, “你成了亲, 按例朕该给你一处公主府,宫城北侧有一处府邸,面积不大,但离皇宫较近,你觉得如何?”   云禧笑道:“皇上说了算,……没有意见。比起住所来,云珩更关心皇上把太医院建在哪里。”   嘉元帝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便道:“你觉得哪儿更合适?”   云禧道:“如果都有空地方,云珩觉得西城更好些。位于权贵和普通老百姓之间,既不会高不可攀,也不会让权贵们反感。”   “哈哈哈……”嘉元帝笑了起来,“虽然言语耿直了些,但朕不得不说,考虑得非常周到了。”   郑太后赞道:“云禧这孩子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娘,七窍宁珑心,是心脏么?”豆豆玩够了郑太后给他准备的小玩具,“哒哒哒”跑过来,煞有介事地指着心脏部位对郑太后说道,“这里,不能受伤,我娘说%#&*……”   他前面说得清晰,后面糊涂,听起来如同天书一般。   但云禧知道,小家伙把她讲过的关于心脏的知识都记住了,他这是给大家科普呢。   一干人听得一头雾水,但不妨碍他们觉得小家伙可爱。   “朕没听懂。”嘉元帝朝他招招手,“豆豆过来,再给舅祖父讲一遍。”   他笑的时候没有半点帝王相,就是个和蔼的长辈。   豆豆看了眼云禧,见云禧点了头,便带着一点严肃和一点防备,溜溜达达地走了过去,指着嘉元帝的心脏部位说道,“心脏,主要功能……”   这番话很长,还是前面较清晰,后面乱码,但前后两段话完全对得上,可见绝非胡诌,他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嘉元帝说道:“这是个好苗子,温禧好好教,将来必定还是一代神医。”   云禧不太希望豆豆从医,更希望他从事科研工作——毕竟,没有科技的进步,医学也很难取得较大的进步。   ……   从宫里出来已经下午了,云禧没去公主府,回了家。   母子俩在门口下了车,正要进屋,就听见有人高喊了一声。   云禧转过身,见高远志带着两名亲卫跑了过来,遂停下脚步,牵着豆豆走到排水沟旁,“原来是高将军,高太太这两日如何?”   高远志跑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末将见过温禧公主。”   云禧有些不习惯,避了一下,又还了半礼,“高将军不必这么客气,叫我云大夫就好。”   高远志先是有些惊讶,但想起云禧的为人,便也释然了,“公主请放心,内子这一胎算是坐住了,在下感激不尽。”   “太客气了。”云禧道,“高将军找我有事?”   高远志道:“确实有事。在下已经调任樱县附近,明日动身,小季大人一案,在下一定会多加留意。”   “哦……”云禧想起嘉元帝收到的那张密折,她直觉地认为那是季昀松和云琛送来的,如果确定是他们,只怕很快就要回来了。   高远志应该帮不上什么忙,但人家是好心,不能拒绝。   “那就太谢谢高将军了。”   “云大夫不必客气,应该的,在下告辞。”   “慢走,我晚上再去看看高太太,省得高将军惦记着。”   “多谢温禧公主。”   高远志走了,家里的一干人也在医馆集合了。   云禧一进门,就见丁婶子、王家人,以及林小花等人跪了一地。   大家齐声说道:“草民参见温禧公主。”   豆豆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仰着小脑袋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云禧苦笑,“儿砸,这是大青朝的规矩。”   豆豆不理解,甚至还觉得有点可怕,把小手从云禧手里扯出来,绕过众人,颠颠儿地往后门跑了过去。   云禧道:“好了,大家都起来吧,我的家里不兴这一套。”   丁婶子跟云禧的时间最长,了解她,知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赶紧站了起来,“好了好了,大家都干活去吧,公主这里不需要很多人。”   她先跑去后门口,把撅着小屁股跟高门槛做斗争的豆豆抱了回来,“云大夫这两天不在家,可把大家担心坏了。”   云禧就喜欢丁婶子的这份眼力见,成年人的圆滑、爽利、分寸她都有,相处起来格外舒坦。   她问道:“担心我不要大家伙儿了?”   丁婶子使劲点点头,“可不是嘛,就是担心这个。”   “放心吧,不会的。”云禧走到药柜旁,对王铁柱说道,“你多预备些药材,从明日开始,我们出城给流民做会诊。”   王铁柱道:“是,师父,我马上准备。”   ……   云禧开始义诊时,高远志也出发了。   骑马赶路比乘车的速度快多了,高远志在路上仅用了两天。   他和两名亲卫抵达樱县郊外的卫所驻地时,天刚擦黑。   “来人可是高将军?”前路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七八个黑影。   “正是,诸位是……”高远志催着马匹跑了过去。   “高将军,在下施杰。”   “在下闫少雄。”   “在下马中玉。”   ……   其他三个指挥佥事也依次报上了姓名。   一番见礼后,高远志率先进入主帐。   施杰请高远志在首座坐了,笑道:“猜到高将军会这个时候来,好酒好菜早就备下了,就等着给高将军接风洗尘了。”   “诸位将军有心了。”高远志端起酒杯,“高某初来乍到,有什么对的不对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闫少雄道:“高将军客气了,咱们兄弟定唯高将军马首是瞻。”   “是啊是啊。”   “大家日后就在一个大锅搅马勺了,还请高将军多多关照咱们才是。”   ……   几个大男人举起酒杯,一起干了。   在兵营里就是这样,坐上桌,酒一喝,陌生感就去了几分。   一干大老爷们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从西北到京城,从京城到水患,从水患到赈灾,从赈灾最后又聊到了流民。   “流民至少有个三四十万,听说死了不少人呐。”   “但愿不会出事。”   “不好说啊,匪患闹得凶着呢。”   “听说莫兰山上又上去人了,大概好几百号。”   “高将军,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嗐,你喝多了不成,没有军令哪个敢动,除非不要命了。”   “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嘛。”   “估摸着麒麟军会下来吧。这事儿咱们京营没管过。”   ……   高远志一直没说话,但心里暗暗警惕了起来——这几百号人倒是没什么,就怕他们联合了流民。   一旦民匪合流,他们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大青就彻底乱了。   “咚咚。”一名卫兵敲门进来,“施将军,昨天来过的几个人又来了,要求见高将军。”   高远志问:“哪几个人?”   施杰解释道:“莫兰山的事就是那几个人说的,该说的都说过了,不知又来做什么。”他对他的亲卫说道,“你去应付一下。”   高远志想起了季昀松,听说季昀松就在莫兰山一带出了事。   “慢着。”他叫住那名亲卫,笑道,“一起去。高某才来,正好熟悉熟悉情况。大家该吃吃,该喝喝,高某马上回来。”   施杰有些意外,但还是起了身,“也好,我陪高将军走一趟。”   二人一起离席,去了大营前面的岗哨。   天已经黑透了,一只架在高处的火把摇曳着,照亮了方圆不到一丈之处。   光影之下,一些穿着粗布衣裳、须发凌乱的年轻男子正等在那里,大概有十几个人。   卫兵上了前,禀报道:“施将军,就是他们。”   施杰有些尴尬,“这帮小兔崽子还不认识高将军,熟悉熟悉就好了。”   高远志明白,饭桌上的一切只是表面和谐罢了,樱县卫所即便不是铁板一块,他的头三脚也不那么好踢,被孤立是必经之路。   “高某没那么小气。”他往前走了两步,对那些年轻人说道,“我是高远志,有什么话尽管对高某讲。”   一个眼神灵活的小子走了出来,操着官话说道:“高将军,莫兰山的人已经往京城的方向去了,这件事耽搁不得,还请高将军尽早做打算,以免事态越发严重了。”   施杰冷笑一声,“你算哪根葱,凭啥听你的?你有虎符吗?”   那小子说道:“咱是没有虎符,但咱们也不是要卫所派兵出战,只要士兵们跑动跑动,追一追,就足以牵住他们,等到麒麟军南下了。”   施杰又道:“所以,你在指挥我做事?”   高远志斜了他一眼,“施将军,他是在指挥我做事。”   “……在下僭越了。”施杰拱了拱手,“高将军,这小子太不像话,所言不着边际,不如让人把他们叉出去了事。”   高远志的目光落在一个胡子拉碴,但眉眼极为俊秀的年轻人脸上,说道:“依我看,他的话极有道理。”   施杰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轻蔑,“高将军是不是太草率了?下官提醒你,在如此敏感的时候,卫所有任何举措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第148章 遇匪   “也许吧。”高远志收回视线, “施将军,高某有同样的话送给你,在如此敏感的时候, 如果卫所在接到警告的情况下, 不采取任何防范措施, 一样会引来杀身之祸。”   施杰没想到高远志如此固执, 他有心不管, 又怕连累自己,只好苦口婆心地继续规劝,“高将军初来乍到, 对这里不够熟悉,不妨观望两天再做决断。”   “高将军, 老施,这些人来路不正,所言不可信,慎重。”闫少雄和其他几位也出来了。   高远志知道,自己要是执意,一定会引起众怒。   他斟酌着, 再次看向那个眉眼俊俏的年轻人。   那人与他对视一眼,又转开了。   之前说话的年轻小子打了一躬, “高将军, 咱们只是一群逃难的读书人, 心存报国之志, 不忍百姓陷于水火之中, 若非事情紧急, 绝不会为难将军, 还望将军明察。”   施杰道:“既然这么紧急, 昨儿个诸位就该去找樱县巡检司,又何必在卫所纠缠?”   那年轻小子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这位将军的话是认真的吗?巡检司才几个人,能顶什么用?”   樱县面积很小,又不是边疆,巡检司总共不到五十人,对上数百名山匪只有送命的份。   施杰黑了脸,怒道:“你这是在跟我说话吗?”   年轻小子没什么诚意地拱了拱手,“事急从权,小子言语多有冲撞之处,还望施将军海涵。”   “哼!”施杰冷哼一声。   高远志道:“诸位,你们说莫兰山集结匪类,并且将有所举措,可有凭证啊?”   那年轻小子拱手说道:“有凭证,但我们已经耽搁了一天,高将军只怕来不及查证了。”   “哦……”高远志又去看那眉眼俊俏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轻咳一声,站直了身子,目光坚定地看了过来,说道:“在下姓林,英州人,可以项上人头作保,确有此事。”   此人即便衣衫褴褛,脸上污迹斑斑,也难掩其挺拔的身姿和漂亮的五官。   高远志心道,季昀松原本姓林,英州人。他这般介绍自己,无疑是一种暗示。   季昀松应该不知道自己成了驸马,如果知道的话,只怕更要避嫌——文官插手京营卫所之事,并试图调兵遣将,绝对是大忌。   此番以老百姓的身份出面,由他来做决定,事情就会体面得多。   此人年纪不大,行事却非常老道。   假设真如他们所言,只要卫所佯装练兵,就可以吓跑一干试图干大事的蠢货,这件事的确可行,成了就是功劳一件,不成就当练兵,他也没什么损失。   另外,如果这姓林的确实是季昀松,那么就算有人追究此事,他以驸马身份出来分说一二,问题也不是很大。   高远志斟酌再三,到底同意了,问道:“去哪里,需要多少人?”   姓林的年轻人说道:“很简单,高大人点上两千人,做跑步训练,一路跟上流民便是。”   士兵跟着流民,威慑的不仅仅是山匪,更多的是老百姓。   老百姓大多胆小,只要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绝不会与山匪为伍。   如此一来,事态恶化缓慢,就能撑到麒麟军下来。   高远志点点头,方法简单有效,又没什么大的忌讳,着实可行。   他扫了一眼闫少雄等人,说道:“高某来自西北,为保持士兵战力,在练兵一事上从不懈怠,请诸位点兵吧。”   施杰道:“此事高将军自己承担吗?”   高远志道:“当然,绝不牵连诸位。”   指挥佥事马中玉道:“高将军言重了,练兵而已,下官愿协助此事。”   施杰等人皆意外地看向了马中玉。   “呵呵~”马中玉哈哈一笑,“诸位兄弟,练兵是好事嘛,咱们卫所最近有些懈怠,活动活动正好。”   “你若不怕死就尽管去,别想拉上我们。”施杰一甩袖子回去了。   闫少雄脚下挪了两步,但没动地方,倒是其他两位佥事跟着施杰一起走了。   高远志看向马中玉,只见后者的目光落在那漂亮年轻人旁边的一个人身上。   他虽然不认识那人,但知道马中玉,而且还想起了一件事——云琛一直在找季昀松,而季昀松失踪时只带着两个仆从,那么其他人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吧。   云琛是长公主之子,任麒麟军指挥佥事,身份特殊,不亮明身份就更在情理之中了。   高远志坚定信心,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管卫所的士兵愿不愿意,军令如山,他们都得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好背囊,上官道,一路往北。   ……   这十几个人的确是季昀松和云琛等人,高远志和马中玉都没有认错。   从卫所出来,他们连夜上了官道,隐匿在流民之中。   尽管已是二更,但路上的流民依然络绎不绝。   推独轮车的,扶着老人的,背小孩的……三五成群往前走,前面看不到头,后面看不到尾。   季昀松等人为了不引人注目,分成了三拨,大家相距不远,互相照应。   云小一小声问道:“四爷,那马将军是世家子,他认出我家三爷很正常,高远志怎么会认出四爷呢?”   季昀松道:“高远志刚到卫所,这说明他从京城而来,应该听说过我失踪的事。”   云琛接着话茬说道:“咱们来得如此突兀,明显不是老百姓能做出来的事,他稍微动动脑就明白了。至于那位施将军和闫将军,他们应该很久没回京了吧。”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四爷非要再来一次,真是神了!”云小一崇拜地看着季昀松。   这一路上,季昀松几乎算无遗策,指哪儿打哪儿,一次失手都没有过。   他们不但杀死好些恶霸,还获取了不少金银,留住了相当一部分流离失所的老百姓,就连麒麟军的几个兄弟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虽只是个小厮,但手里也有了五千两银票,即便在京城也算富户了。   云琛轻轻踹了他一脚,“神什么,樱县卫所没有指挥使,流民又开始泛滥,皇上肯定会让新指挥使尽快就位,这是人之常情。说到底,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小果子闻言不爱听了,嘀咕道:“我家云大夫说了,运气好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云琛:“……”   季昀松笑了笑,这话还真是云禧说的,而且颇有道理。   他把腰上的军刀摘下来,握在手里,暗道,这么久没回家,不知道他们娘俩怎么样了。流民泛滥,云禧想必又开始义诊了吧,天气这么热,义诊那么辛苦,她肯定又要脱一层皮了……   “你们干什么?”   前面传来一个男子粗声粗气地质问声,打断了季昀松的思绪。   他与云琛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云琛压低声音,“过去看看,大家都小心些。”   旷野寂静,前面的对话清晰地传了过来。   “问什么问,跟我走就是。”   “我不跟你走。“   “不走?”   “好汉饶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饶命啊。”   “饶命可以,甭废话,带着他们一起跟过来,大爷包你不死。”   ……   这一幕已经发生过好多回,光是季昀松等人就撞见了三四次。   这也是莫兰山上的人越来越多的原因——嘉元帝虽然能干,励精图治,但民间早已积怨难返,有人蠢蠢欲动也在常理之中。   一行人拐了个弯,与前面的二十多人打了个照面。   “大哥,这几个好像挺年轻,要吗?”有人问了一句。   “要。”又有人干脆地应了一句。   于是,七八个男子拿着长刀、木棍,以及菜刀朝他们扑了过来。   小果子道:“这回没那么好打发了。”   云小一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剑,背到身后,“但愿他们别逼我,我不想杀人。”   云琛站到季昀松前面,“你小心些。”   季昀松拿掉军刀的刀套,塞回腰带里,“三哥放心,我没那么废物。”   小果子和王有全站在一起。   那七八个山匪排成一排,拦在前路上。   打头的是个打着赤膊,上臂有刀疤的年轻男子,他笑嘻嘻地说道:“几位,跟我们走吧。”   云小一说道:“诸位大爷有什么事吗,咱们要进京,耽误不得。”   刀疤男道:“进京做什么?一群大老爷们儿,就缺那口打发要饭的粥吃?”   云小一道:“那不然呢?”   刀疤男:“走吧,跟着咱爷们儿干有肉吃。”   云小一道:“大爷,刀口舔血是要死人的,咱们可不敢啊。”   刀疤男用长刀在云小一的胸口比划了一下,“刀口舔血不一定死,你若不跟咱们走一定会死。”   “呛啷!”云小一陡然出招,格掉了对方的长刀。   “居然是硬茬!”一个身材中等的细弱男子反应极快,一棍朝云小一打了过来,补充了刀疤男出现的空当。   云小一提醒道:“练家子!”   季昀松前后看了看,散在前后的两拨人已经赶到了。   但山匪也不大寻常,不但后面的赶上来了,还从道路两旁的林子里钻出了十几个。   十五人对三十几人,而且对方有练家子,这场仗很难打。 第149章 恶战   季昀松道:“先别忙着动手, 兄弟们哪条道上的?”   刀疤男捡起长刀,警惕地看着季昀松等人,“你管我哪条道上的, 你们既然不加入, 那就是两条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季昀松道:“这是何必?就算咱们不加入, 也不妨碍大家有共同的敌人嘛。”   刀疤男鄙夷地看着季昀松, “共同的敌人,就凭你们十几个人?依我看,不如睡一觉, 做个梦更爽快些。”   “你们也就三十多人吧?”季昀松拿出匕首,娴熟地来了个抛接, “我们只是在这儿的人不多,可本事都不差。你们要是识相,大家就井水不犯河水,如果非要乱来,那就比比谁的命长。”   他这番话底气十足,丝毫不见胆怯, 而且军刀的形制不寻常,一看就是高档货。   刀疤男犹豫了, 回头看了过去。   人群中, 一个男人往前走了两步。   此人中等身材, 三十岁左右, 穿着深色直缀, 手里拿着把扇子, 表情阴翳, 略有书卷气, 不大像打家劫舍的匪徒。   “乱来吗?呵~”那人轻笑一声,目光笔直地落在季昀松脸上,“小季大人中了探花后,连升数级,如今已是五品朝官。尽管一时受挫,却仍是前途大好,的确不会乱来。”   季昀松矢口否认,“这位兄台认错人了吧。”   那人道:“小季大人不要白费力气了,就算你脸上抹了泥,但你的声音和体态我是绝不会认错的。”   此人说了这么多,季昀松还是没能认出其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他自己已然辨无可辨。   刀疤男问:“小白脸居然是五品官,那其他人是谁?”   读书人道:“还能有谁?麒麟军一直在找他,指挥佥事云琛必在其中。”   “草!”刀疤男骂了一句,“那还等什么?干他娘的!”   云琛道:“行啊,看看你们的练家子横,还是咱们麒麟军更强。回京之前再立一功,想必还能再升上一升。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打起精神来,只要拖上一刻钟,大营的兵就能到了。”   不管山匪、水匪,亦或者是劫匪,都讨厌官府,尤其讨厌麒麟军,现在他们身份暴露,只有拼命的份。   刀疤男吓了一跳,“大哥,什么大营?”   那男子道:“他说的应该是樱县卫所,大概是梦还没醒吧,没有虎符,哪个大营敢擅自行动?”他抬手指向季昀松,“此人狡猾至极,务必杀了他!”   小果子问道:“四爷得罪过他?”   “我从未见过此人。”季昀松苦笑,他自问很少树敌,不知在哪里得罪了此人。   云小一道:“看来……太优秀也是一种罪过啊。”   “狗屁罪过?”云琛道,“不过是心胸狭隘的废物容不得别人比他优秀罢了。”   几句话的功夫,三十几个人已经杀到跟前了,兵器和兵器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刺耳的“呛啷”声。   “打起来了!”   “别上前!”   “赶紧跑啊!”   后面的老百姓奔走相告,纷纷朝来路跑了回去。   麒麟军的人背靠背,聚在一起,互相支援,彼此呼应,气势非但不弱,反而比对方还强些。   季昀松喊道:“老乡们,莫兰山这点人成不了气候,樱县大营和京城的麒麟军都在路上了,大家再不走就晚了。”   “这位大哥是个落第的书生,读书狗屁不是,就想走偏门,不过是想让大家卖命,成就他自己罢了。”   他这两句还没说完,便有两个匪徒被麒麟军结果了。   二人各自惨叫一声,血流了满地,黑乎乎一大片,被温热的夜风一吹,直往鼻子扑……   拿木棒的匪徒都是没能耐的小老百姓,吓得撒丫子就跑,顷刻间跑了七八个。   那读书人怒道:“他在动摇军心,还不赶紧杀了他!”   “大江,老关!”刀疤男和矮个练家子已经在对付季昀松了,但季昀松有云琛和一个麒麟军高手护卫左右,他们始终得不了手,便又叫了两个同伴过来。   别的麒麟军轻松了,季昀松这边凶险了许多--他这一路上都在动脑,甚少动手,骤然遇险,不免手忙脚乱。   云琛慌了,叫道:“你稳住,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来。”   说是马上,其实马都没上去。   山匪之所以敢大张旗鼓,就是仗着有些底蕴,练家子不少,缠住他的人身手不俗,二人打了个旗鼓相当,根本就帮不上季昀松。   季昀松眼看着刀尖朝胸口刺了过来,赶紧向后避开,余光恰好瞧见补上来的一个山匪朝云琛的左肋刺了过去,急忙右脚斜下,呈弓步,军刀朝那人的手扎了过去……   那人猝不及防,被扎了个正着,长刀脱手,云琛反手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季昀松前面的人已经杀到了,季昀松来不及防守,左肩肩甲中了一刀。   季昀松吃痛,脑子却越发清醒了。   他忽然意识到,越是一味地闪避,就越不利于新手反击,如果利用云禧教过的剑招强攻,掌握整个局面,活下来的胜算应该更大些。   刀疤男见他受伤,大喜,又一刀劈了过来,“他受伤了,快杀了他!”   季昀松一矮身子,错过这致命的一刀,趁机从地上捡起那把掉落的长刀,拼着两败俱伤,一手长刀一手短刀地把武当剑法的杀招连绵不绝地朝对方攻了过去……   矮个练家子与他对了几刀,叫道:“小心!这狗官有内力,用的是武当剑法!”   季昀松的武当剑法练得极为纯熟,刀光剑影,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那刀疤男没什么真功夫,连连败退,很快胳膊上就挨了一下,鲜血喷涌,立刻撤离了战圈。   刀疤男见了血,他叫来的两个兄弟顿时疯了,叫嚷着为兄弟报仇,胡乱朝季昀松打杀了过来。   如此一来,反倒乱了矮个练家子的阵脚。   练家子喝道,“都给我滚开,老子施展不开手脚了。”   那一心置季昀松于死地的读书人说道:“老关,你二人在一旁补刀就是,不怕他不死。”   季昀松左右一扫,喊道:“大营的人来了,兄弟们顶住!”   山匪吓了一跳,不免有几个分神去看的,被麒麟军抓住机会,结果了好几个。   “二弟!”练家子大概死了兄弟,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向前一扑,来了个地躺刀,季昀松措手不及,小腿前侧又中一刀。   “草,官兵真的来了!”一个面对南边的山匪喊了一嗓子,“快跑!”   刚才就吃了大亏,匪徒们以为还是季昀松等人使诈,丝毫不敢松懈。   刀疤男刚包扎好伤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大哥,官兵真的来了!”   卫所的官兵带了火把,熠熠的火光形成两道火龙,绵延了数里地。   “娘的,他们说的是真的。”读书人沉不住气了,率先朝树林里跑了过去,嘴里喊道,“撤撤,马上撤!”   还在恋战的一干山匪乱了阵脚,有人勉强支应,且战且退,有些则反应不及,被云琛等人砍死砍伤,倒下好几个。   季昀松道:“擒贼擒王,不要放走了他!”   说着,他手里的军刀离手,朝那读书人飞了过去。   与此同时,云琛、云小一等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光线不足,且山野崎岖,锐器大多数落了空,只有一把短剑擦着读书人的大腿飞了过去……   读书人腿部受伤,行动受限,大呼救命。   然而,其他人也有伤在身,在此逃命之际,哪里顾得上别人死活。   他很快就落在了后面,被云小一等人抓了回来……   云琛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两人重伤之外,其他人都是轻伤,无一死亡——并不是他们太强,而是对方太弱,乌合之众在配合上远不如麒麟军。   尽管小果子实力不行,但他面对的是普通老百姓,只有两处轻伤。   季昀松伤了四处,肩甲和腿伤较重,另两处在右臂,出血不多,都是轻伤。   一干人彼此帮衬着,很快就用药和布处理好了伤口。   云琛重点关照两个重伤号,他们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耽搁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这时候,高远志带着卫所的官兵赶到了。   他从马上跳下来,殷切地说道:“大营有军医,我让人送诸位回去。”   云琛拱手道:“高将军来得太及时了,多谢!”他指着两个重伤号,“这两个兄弟伤重,还请帮忙准备两副担架。”   如果说之前高远志还不敢确定他的身份,现在就可以板上钉钉了。   一番恶战之后,一个没死,除了麒麟军还能有谁?   他说道:“放心,高某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   马中玉上了前,“高将军,末将这就去安排。”   高远志点了点头。   云琛拱了拱手,“多谢。”   马中玉还礼,给了他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   ……   季昀松和云琛的端午节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的。   因着他们的关系,云禧等人也过得没滋没味,大家一起吃顿饭,就算应付过去了。   第二天,建平长公主府的认亲宴如期举行。   云禧和豆豆在驸马府过的端午节,所以他们从驸马府出发,同云文洛父子一起去公主府。   天气热,建平长公主不在正院,而是在花园的敞轩里喝茶。   看见豆豆来了,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笑意,起了身,张开双臂迎了两步,“豆豆来啦,快让祖母抱抱。”   “祖母。”豆豆奶声奶气地叫一声,举起小手招财猫似的打了招呼。   云文洛把豆豆送到建平怀里,笑道:“豆豆喜欢这片荷塘,老早就惦记着了,待会儿我带他下去划划船。”   建平道:“塘水太深,只怕不安全。”   云文洛笑道:“长公主陪我们一起去?”   建平这才点了头,“也行。”   “长公主,乐平长公主、睿王妃、廉郡王妃来了。”冯嬷嬷快步走了过来。   “你随本宫去迎一迎。”建平看向云禧,“不要缩头缩脑,拿出你公主的派头来。” 第150章 目的   云禧只是不喜欢应酬, 却被建平长公主定性成缩头缩脑,也是无奈了。   这让她想起了“代沟”一词,继而又想起大学时期, 曾被长辈严厉批评过的破洞牛仔裤。   两个时代的人, 彼此间可能会隔着条马里亚纳海沟, 平等对话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只要用对方法, 和平相处应该没有问题。   母女二人一个在前,一个略微靠后,朝花园的入口处走了过去。   快到月亮门时, 一大群贵妇贵女被管事婆子引领着进了花园。   睿王妃和乐平长公主走在前面,廉郡王妃和后面的几个年轻女子一起。   建平长公主步幅不变, 唇角挂起一丝笑意,“院子里太热,不如花园凉快,倒是有失远迎了。”   睿王妃凉凉的目光在云禧脸上一扫,笑道:“盛夏嘛,确实很热, 屋里多放几块冰就好了。”   建平长公主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道:“放冰自然凉快, 但眼下流民泛滥, 府里多节俭一些, 流民碗里的粥就可以再稠一些, 利国利民。”   睿王妃无言以对。   三句话的功夫, 两人已然过了一招, 建平长公主胜。   她对云禧说道:“温禧, 这位是睿王妃, 你叫大舅母。”   云禧福了福,“云珩见过大舅母。”   睿王妃皮笑肉不笑,从手腕上摘下一只碧绿水润的镯子,抓住云禧的手替她带上了,“这孩子的手可真糙,该好好保养保养了。你这一丢就是二十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唉,回来就好。”   睿王妃略胖,手心多汗,滑腻腻,极不舒服。   云禧把手一转,硬生生抽了出来,“大舅母多虑了,云珩虽然刚回来,却也没吃过多少苦,生活一直很顺遂。”   睿王妃手上空了,目光更冷了一些,对建平长公主说道,“如此说来,云珩倒是比家里长大的孩子还要幸福些,毕竟学规矩也是个苦差事。”   她在指责云禧没规矩。   建平长公主道,“学规矩确实很苦,但想来苦不过学医,是不是,七王婶?”她看向云禧,“这位是廉郡王妃。”   云禧行了礼。   “呃……哈哈。”廉郡王妃干笑两声,“温禧公主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建平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到了吗?”   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趁着她们说话的功夫,云禧跟乐平行了礼,又得了支玉镯,谢过后同后面的平辈人打招呼去了。   “太阳大,去敞轩里聊。”建平见云禧行事大方,招呼周到,不用她操心,便也转了身,“母后说辰正出发,估计要巳时才到呢。”   廉郡王妃道:“很久没进宫了,太后娘娘的身体还好吧。”   建平道:“有温禧在,一切都好。”   廉郡王妃赞道:“温禧公主的医术确实了不起。”   建平不置可否,但眼里有了些许骄傲之色。   乐平道:“我就说这孩子瞧着面善,原来还真是一家人。长姐,这孩子跟母后长得可真像。”   建平道:“所以母后从见到云珩的第一眼,就很喜欢了。”   乐平道:“这孩子脾气好,医术也好,确实招人疼。”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儿,“沈茜,还不过去跟你表姐打个招呼?”   “表姐。”沈茜停下脚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仿佛之前推云禧下水的是别人一般。   云禧不知她是没心没肺,还是表演功底太强,心里不由带了一丝防备,笑道:“表妹好。”   沈茜抱住她的胳膊,歪着脑袋问道:“表姐不生我的气了吧。”   说完,她还给乐平使了个眼色。   云禧明白,沈茜这是被乐平教训了,不得不过来说上一句,为之前的冲突道个歉。   她说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生气?”   沈茜既然不诚心道歉,她便也没有必要诚心诚意地原谅,揭过便是。   沈茜道:“表姐是大夫,医者仁心,果然比寻常人大度。”   云禧笑着摇了摇头。   医者仁心确实没错,但也没必要做受气包。   揭过此事是因为成年人的世界很复杂,大多时候不是简单的黑与白,而是忽视和包容——前者是漠然,后者是爱。   沈茜于云禧来说,是前者。   一行人在敞轩刚刚落座,又有嬷嬷进来禀报,说是秦国公府和靖安侯府的客人到了。   这两个府的客人身份一般,无需云禧出面,但云琛的妻子云谢氏要去迎接,云禧便也坐不住了,陪她一同前往。   云谢氏二十一岁,杏眼、鹅蛋脸、樱桃小口,容貌姣好,性格沉静,很好相处。   姑嫂二人边走边聊。   云谢氏摇着团扇,慢声细语地说道:“妹妹刚回家,很多姻亲还不认识,等会儿你跟着我叫就是。”   云禧拱手道:“那就拜托三嫂了。”   云谢氏笑道:“小姑穿女装,行男子礼,可是要被人笑话的哟。”   云禧挑了挑眉,“这有什么,作为女大夫,笑话早就一大堆了。”   云谢氏抿嘴一笑,“行医也没什么,有些闲话妹妹不用放在心上。大家虽是亲戚,但也一样有远近亲疏。”   “好。”云禧点点头,“别人倒也无所谓,三嫂是无论如何都要亲近的。”她难得有个说得上话的同龄人,嘴甜一点也是应该。   姑嫂二人还没看到月亮门,就见之前的管事婆子又带着一大堆人走了进来。   秦国公府上的亲戚,云禧记得大差不差,晋安侯府是姜皇后的家人,她只认识一个,只好跟着云谢氏叫,复读机一般。   “温禧公主。”靖安侯府的姜六姑娘同云四一起给云禧见了礼。   云禧还记得她,“姜六姑娘的身子好点了吗?”   姜六真情实意地福了福,“多谢温禧公主垂问,姜六好多了。”   云四凑了过来,“二姐,姜六早就说要谢谢你呢。”   云禧笑了,“真的吗?”   姜六红了脸,“是的,就是天公总不作美,好几次都耽搁了。”   云禧道:“我明白。”   说完,她给云四使了个眼色,云四便拉着姜六走了。   云谢氏暂时不回去,要继续迎客,云禧便陪她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   云谢氏道:“豪门权贵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人,你若还是云大夫,她当然不会谢你。”   云禧道:“三嫂,我做大夫不是为了别人谢。姜六还算耿直,逗她玩罢了。”   云谢氏颔首,“有时候,会说感谢的人比不会说感谢的人好些,还有些时候,不会说感谢的人,比会说感谢的人好些。”   “还是三嫂看得透彻。”云禧赞了一句,又道,“又有人来了。”   二人往前迎了两步,就见晋安侯府老夫人带着季云氏走了进来。   云谢氏与老夫人有拐弯的亲戚关系,上前殷勤地问候了一番。   二人说话时,季云氏有些怯怯地与云禧打了招呼,“二姐,我叫云琼,比你小两个月。”   云禧道:“我听说了。”   季云氏用余光瞄了眼老夫人,小声说道:“之前不认识二姐,得罪了。”   云禧倒是没想到她能放下身段来道歉,也不知道她这个举动是出自季春景的授意,还是她自己想如此。   不过,无论那种都没关系,不相干的人罢了。   云禧道:“过去的事了,不用放在心上。”她朝老夫人福了福,“祖母。”   吴氏湿了眼睛,“好,好孩子。”   云禧道:“祖母放心,明昱不会有事的,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呢。”   吴氏闭了闭眼,“那孩子命苦,但愿如此。”   “一定如此。走吧,孙媳送您进去。”云禧搀扶着老夫人的手臂,一起回了敞轩。   “娘~”豆豆从长公主的怀里跳下来,迈着稳当的小步子朝云禧扑了过来。   云禧把他抱起来,等老夫人同建平长公主等人打了招呼,把豆豆介绍给老夫人,“豆豆记得这个曾祖母吗?。”   “记得。娘,两个曾祖母?”豆豆大大的眼睛冒出了小小的疑惑。   “对,她们都是你的曾祖母。”云禧解释道,“之前你见过的曾祖母是娘的祖母,这个曾祖母是你爹的祖母。”   “哦……”豆豆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曾祖母。”反正叫人就对了。   “诶。”吴氏心满意足,她看看敞轩内,没找到秦国公老夫人,就知道豆豆的着实记性很好,对建平长公主说道,“这孩子着实聪明。”   建平与有荣焉,“像温禧。”   马上有人附和道:“确实像,五官也很像。”   吴氏有些不开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无奈地笑了笑。   睿王妃道:“建平啊,听说皇上在朝会上说过,云珩什么时候解决天花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册封。咱们现在就把温禧公主叫开了,一旦……嗐,大嫂白操心而已,咱云珩这么聪明,一定能解决的,是不是?”   建平的眉角落了下来,冷冰冰地说道:“确实不劳大嫂操心,温禧既然说了能解决,就一定能解决。”   睿王妃脸上的笑意也散了,“是么。咱们拭目以待?”   建平看向她,“大嫂,云珩说过,天花没有特效药,只有有效的防疫手段,就像种人痘一样,尽管有人种了就死,但也是不能人人都能种的,僧多粥少呢。”   这是□□裸的威胁。   睿王妃的脸白了,她有心继续反驳,说云珩未必能解决,而且防疫的法子可能还不如人痘,但这样一来就可能撕破脸皮了,得不偿失。   她也不过是因着睿王宠幸柔侧妃,心里不平衡,想刺一刺建平和云禧罢了。   “长公主这话有道理。”她缓和了语气,又对云禧说道,“大舅母期待温禧公主册封的那一天。”   “大舅母客气。”云禧没想到建平长公主能这样为她出头。   她感激地看了过去,却见建平已经没事人似的跟睿王妃、乐平等人聊起来了。   这脸变得够快的!   云禧看过川剧变脸,但她觉得那种艺术形式,远不如豪门贵妇交际时的变脸来得有趣,来得深奥。   她忽然明白了建平长公主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认亲是真,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也是真,顺便替她出口恶气还是真。   这位母亲看似冷漠,但血是热的,很护犊子。 第151章 流放   郑太后喜欢云禧, 只要长脑子,就没人敢捋虎须。   她一来睿王妃就老实了,宴会的气氛也愈加和谐了起来, 直到结束。   过程乏善可陈, 但豆豆玩得很开心, 小家伙跟着云璟和云文洛, 一会儿采荷花, 一会儿钓鱼,一会儿爬假山,玩得不亦乐乎。   这也让云禧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的两进小院子虽然温馨,但还是不如豪门大宅更有利于孩子成长。   所以, 宴会一结束,她就和云璟一起,带着豆豆往城北走了一趟——如果要搬家,就可能住很久,需要好看的用得惯的装修和家具。   云禧的公主府离皇宫确实不远,步行差不多一刻钟左右, 不管云禧探望郑太后,还是季昀松上朝, 都很方便。   但面积比不上建平长公主的府邸, 大概只有三分之二左右。   住宅面积小, 总共五进, 没有其他院落作为补充。   房屋都是新修的, 无须修缮。   花园略大, 呈不规则形, 花草繁茂, 池塘小,假山形状不仙,山体却很实诚,土壤肥沃,长着不少杂草,非常适合小孩子玩耍。   云禧喜欢这座带有人情味的院子。   她趁云璟带豆豆疯玩的功夫,用手机给房屋拍了照片,并把主卧、次卧、堂屋等房间的基础数据用空间里的卷尺做了测量。   有了这些,她就能做接下来的规划了。   干完活,云禧去花园找舅甥二人。   云璟抱着土猴儿似的豆豆从山上跑了下来,“姐,你们赶快搬家吧,还是这里好,离驸马府近。”   云禧嫌弃地把土猴儿抱在怀里,“没那么快,打家具且需要些日子呢,怎么着也得秋天。”   云璟道:“我去找母亲,让公主府的木匠来做。”   “不用你去,有需要的话我自己去就好了。”云禧抱着豆豆往外走,“再说了,温泉庄子就是长公主府的木匠做的活计,总得让人家歇歇吧。”   云璟倒不觉得木匠应该歇歇,但云禧自己去找无疑是正确的做法。父亲说过,互相来往才能更快地熟悉起来,他老是越俎代庖,父亲母亲都会不高兴的。   他说道:“我去姐姐的庄子看了,基本上已经好了,温泉池大的很,别说三个人,就是五个人也没问题。姐,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去玩啊,顺便看看我的牛有没有牛痘。”   云禧笑道:“傻小子,牛得牛痘是好事吗?”   云璟道:“能帮上姐姐的忙,当然是好事。”   云禧摇摇头,瞧瞧怀里睡着了的豆豆,放小了音量,“饭庄的位置想好了吗?”   云璟道:“母亲说,她把西城的一间铺子给我,门脸加后院应该够用了。”   云禧点点头,“要做高档酒楼,装修马虎不得,你不妨看看市面上流行的装饰,回头我再给你把把关,争取在入冬以前把店面搞好。”   “好嘞。”云璟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明儿就去看看。”   自打遇到云禧,他不但学了武功,还靠给人做酒窖赚了七八百两银子,尽管赚的不多,但极有成就感。   是以,他现在除了亲爹之外,最听云禧的话。   ……   第二天,云禧守在医馆里,上午给之前约好的病人看了病,下午复查应该复查的病人。   第三天,云老头去公主府做前期整理工作,丁婶子和王妈妈在家带孩子。   她则带着王有全去了城外,继续义诊。   大部分流民被安顿在京城地震时搭建的简易房里,小部分睡在野地里。   师徒二人的摊子在官道旁一支,就立刻有流民奔走相告,有病的、没病的围过来一大堆。   王铁柱搭好灶台,生了火,负责维持秩序,让流民排好队。   云禧熬上一大锅葛根岑连汤——此药可治疗腹泻,可清热利湿,正好得用。   流民有官府和大户人家施粥,温饱无虞,但因卫生条件差,闹肚子的着实不少。   待汤药熬好,云禧就开始看病,王铁柱负责分药。   送走前三个病人,云禧让第四个坐下,刚起个头,就听有人喊了一嗓子,“快来看啊,流放的犯人出城了。”   围成一圈的流民顿时一哄而散,立在官道两旁,等着看犯人的热闹。   犯人有亲友相送,走得不快,大约一刻钟后才到了云禧摆摊之处。   “走吧,看啥?”   “人家做大夫天天义诊,你做大夫只想赚钱,都是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何止只想赚钱,还想杀人呢。”   “走快点,不然耽搁了行程老子饶不了你。”   ……   第六个病人得的是风湿,云禧处置完,抬起头,恰好与周梓安对了个正着。   她站了起来,“周大夫。”   周梓安腿脚微瘸,头和手带着木质枷锁,尽管仪容整洁,却依然有狼狈之嫌。   他凝视她良久,忽然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禧知道,如果她只是云禧,周梓安或者还会有些许不甘,但她还是温禧,周梓安便没辙了。   医术高超的中医,大多懂得命理,周梓安也不会例外,此刻的他除自认倒霉之外,别无他法。   云禧扬声说道:“周大夫,咱们做大夫的,最讲究中正平和,你医术不错,相信到哪儿都能过得很好,一路顺风。”   周梓安脚下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速度。   就在云禧即将坐下时,她看到周梓安架在枷锁上的手摆了摆。   王铁柱问:“师父,他这样的人还能做好人吗?”   云禧让坐在对面的病患张开嘴,“如果他不跟我做对,如果孟举人没有影响他儿子的仕途,他大抵也坏不到哪里去。”   “云大夫所言极是。”一个男子接了一句,“说不定,他还要绞尽脑汁做个好人,以求安度晚年。”   “孟举人?”云禧笑着打了个招呼,“你也来送周梓安?”   “是的。”孟举人长揖一礼,“如果不是晚生,他也不会针对云大夫。看着他被送走,晚生心里更安定些。”   云禧笑问,“所以孟举人是想确定一下,悬在头顶上的刀是不是真的不存在了?”   孟举人点点头,“正是。”   云禧给病人开了药,让王铁柱给他抓了,问道:“家里还好吗?”   孟举人道:“云大夫放心,内子和犬子都很好。”   “那就好。”云禧开始接待下一个病人。   ……   病人太多,不是聊天的时候,但孟子义也没走,帮着王铁柱忙了起来。   这一忙就是一整天。   直到晚上官府开始施粥,云禧的摊子才闲下来。   云禧擦了把汗津津的脸,往南边看了一眼,官道上尘土飞扬,货车和厢车排着队地往城门赶,生怕晚了被关在外面。   路上依稀有流民奔跑的身影……   季昀松会不会也在其中呢?   云禧格外认真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和人群,马车一辆接一辆的过去了,人群也一拨接一拨地往施粥的地方去了。   没有季昀松,也没有云琛。   她有些意兴阑珊,疲惫便争先恐后地占领了身体,“好累,我们回吧。”   孟子义道:“云大夫辛苦了。”   云禧勉强笑笑,“孟举人也辛苦了,多谢。”   孟子义道:“举手之劳。”   云禧进了车厢,孟子义和王铁柱坐在外面,三人乘车进城。   守城的卫兵认得云禧,他们既不需要路引,也不需要检查,越过其他车辆,顺顺利利地进了城,然后沿着城墙左转,往静宁街的方向去了。   才走出十几丈,就听见城外有人喊道:“麒麟军办事,都让开,让开!”   蜷在车厢里的云禧一下子坐了起来,喊道:“停车,快停车。”   “吁……”王铁柱把车停了下来。   孟子义跳下副驾驶位,对云禧说道:“云大夫,晚生这就回了,你保重。”   云禧道:“好,我还有些私事要办,就不送你了。”   孟子义又长揖一礼,往胡同里去了。   王铁柱带着马车往回赶,“师父,来的会是松爷吗?”   云禧心里怦怦直跳,“不知道,但总归要去看看。”   说话间,马车在城门内侧停了下来。   王铁柱道:“好像没有麒麟军进来,徒弟去看看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城门内有人说道:“伤员还在后面,你们且等一等,马上就到。”   “是,官爷放心,咱们不关。”   云禧坐不住了,下了车,跑进城门里,问道:“敢问官爷,伤的是什么人?”   城门里光线昏暗,身影模糊,她只能看到两个牵马的男人站在几个守城官兵旁,眼巴巴地看着大门方向。   “关你什么事?麒麟军的事你也敢问?”   “不知所谓。”   两个人一人叱她一句。   云禧也不高兴了,“我是大夫,问一问有什么打紧?”   “哈~”有人冷笑一声,“有什么打紧?你说有什么……不对,你是大夫,女大夫?”   云禧道:“我姓云。请问,受伤的是什么人,我能帮上忙吗?”   “能能能,太能了。”   那二人把缰绳一扔,飞快地跑过来,行礼,并齐声说道:“属下参见温禧公主。”   云禧看着他们,“受伤的是谁?”   其中一个麒麟军道:“云小将军和小季大人都受伤了。”   云禧心里一堵,问:“严重吗?”   另一个麒麟军回答道:“小季大人的伤较重,云小将军的伤口感染了,其他兄弟的情况也不太好。”   云禧明白了,“他们是坐车来的?”   那二人又异口同声,“对对对。”   “好,我在枯荣堂等他们。”云禧跳上马车,对王铁柱说道,“我们马上回去做准备。”   ……   回到家,云禧把工作分配下去,烧水的烧水,准备药品的准备药品,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一刻钟后,云禧换上新的大褂,王铁柱也把针头煮上了,二人站在门口等着伤患的到来。   王铁柱道:“师父,你说我爹他还活着吗?还有小果子。”   “等到这个时候才问,你这孩子倒是沉得住气。”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他们一定活着。” 第152章 归来   天彻底黑了, 马路上的行人也少了。   蚊虫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水沟里的蛙一直在叫,一声接着一声, 让人好生烦躁。   就在云禧开始胡思乱想, 担心季昀松和云琛会不会再出事时, 隆隆的马蹄声总算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云禧精神一震, 说道:“来了, 我们下去接一下。”   她和王铁柱各拿一副担架下了台阶。   刚跨过水沟,走在前头的人就到了。   云小一从马背上跳下来,单膝在地上一跪, “小的云小一拜见温禧公主。”   云禧道:“不必多礼,三爷和松爷在哪里?”   云小一禀报道:“马上就到, 小的怕温禧公主着急,先赶过来了。”   云禧道:“你叫我云大夫就行。”   她不喜欢高高在上地端着架子,宁愿精分一点,对着贵妇贵女时做公主,对着病人时还做大夫。   云小一眨了眨眼,从善如流, “好的,云大夫。”   马车在夜色中探出头来, 一辆接着一辆, 很快就在医馆门口停了下来。   王有全是第一辆车的车夫, 他朝王铁柱点点头, 然后打开了车门--他不懂武功, 季昀松等执行任务时一直游离在外, 所以安然无恙。   云琛率先从车厢里跳下来, 跟云禧打了个招呼, “妹妹,三哥回来了。”   “三哥!”云禧快步上前,抓着云琛的胳膊仔细看了看,“又黑又瘦,辛苦三哥了。”   云琛笑道:“三哥不禁晒,不像明昱,他怎么晒都不黑。”他转过身,拉过她手上的担架,“他的伤比较重,我们抬一下。”   “好。”云禧接受了季昀松伤重的设定,这会儿就不那么担心了,只要人活着回来,她总有办法治好他,治好他们,“三哥身上有伤,去接待室休息,喝口凉茶,我和王叔抬。”   王有全气色不错,手脚利索,一看就没受伤。   云琛也不客气,把担架给了王有全,招呼其他属下进了医馆。   云禧和王有全把担架放在车门口。   云禧问道:“明昱能动吗?”   车厢里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能动,但会慢一些。”   云禧道:“我不急。”   小果子拖着伤腿从后面赶过来,拉住马的缰绳,带着哭腔说道:“云大夫,松爷的伤有点重,都是小的不好,小的……”   云禧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回来就好,你先进去歇会儿,这里用不到你。”   小果子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小的不用,小的没事。”   季昀松总算挪到了车门口,有气无力地说道,“瞧你那点出息,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朝云禧讨好地笑了一声,“云禧,我回来了,伤不算重,没事儿。”   他瘦了,肤色苍白,两颊微酡,很可能在发高烧。   云禧心里一疼,“对,只要你回来,我就能医好你,完全不用担心。”   季昀松小心翼翼地爬到担架上,但伤口还是崩开了,右臂和左小腿都有血流出来,染红了固定在担架上的粗布。   王有全叹了一声,“又出血了,这可怎么办。”   “不要紧。”云禧道,“我们进去。”   ……   有麒麟军的人帮忙,很快就其他两个重伤员抬进了医馆。   外面病床不够,季昀松回了自己的房间。   “爹!”豆豆趴在椅子边上,好奇地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对云禧说道,“娘,爹出血了。”   云禧用剪刀剪开季昀松的裤腿和衣袖,“你爹跟人打架,被砍伤了,伤得很严重,你去跟你狗儿哥玩,娘给你爹治伤。”   “哦……”豆豆若有所思,歪着小脑袋说道,“娘,爹爹不厉害。”   季昀松的脸更红了,“爹爹实战少,当时围攻爹爹的人太多。”   云禧瞧着季昀松外翻的皮肉和汩汩的鲜血,忽然感觉到了后怕,“豆豆,你爹身上有这么多伤口,可见当时多么凶险,他能活着回来的就已经很厉害了。”   豆豆似懂非懂,朝季昀松的腿吹了两口,“爹爹,呼呼也痛。”他摊了摊两只小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娘给爹爹治。”   云禧道:“好,娘给你爹爹治伤,你去找狗儿哥哥玩。”   “好吧。”豆豆在季昀松脸上摸了一把,“爹爹保重。”   “什么乱七八糟的,呵呵……”季昀松笑了起来,“他这么点儿就骗不了了,日后可怎么教呢?”   “为什么要骗?我们教他正确的就可以了。”云禧先用蒸馏水和生理盐水冲洗伤口,再用酒精对浅表的伤口消毒,最后敷上金疮药,“伤口发炎了,你在发烧,需要青霉素一类的药物,所以包扎好伤口后,我需要做个皮试,然后去看其他人。”   季昀松道:“好,我听你的。”   云禧麻利地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我现在是公主,你这个赘婿就算做实了,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季昀松笑了,“净说傻话,你不是公主时,我也不觉得做你的赘婿委屈。”   “那就好。”云禧用余光看一眼周围,小果子出去倒水了,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便飞快地凑过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季昀松的眼睛亮了,噘噘嘴,“还要。”   云禧又啄了一下,“好了,不闹了,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   “好。”季昀松点点头,精神也萎靡了两分,闭上眼睛,“辛苦你了。”   “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呢。”云禧包扎好腿上的伤口,从空间里取出一支注射器,汲取适量青霉素,给季昀松做了皮试。   “我去医馆,你睡会儿,马上就来。”她交代一句,把针管放进空间里消毒,往医馆去了。   云琛正在接待室喝茶。   他的伤口不大,炎症轻微,只需要做好消毒,吃些中药即可。   云禧亲自用干净的纱布做了包扎,上了金疮药,就算处理完了。   云琛道:“我不用打青霉素吗?”   云禧道:“暂时不用,你的伤我会持续关注的,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不该打,我心里有数。”   云琛挑了挑眉,“好,我听妹妹的。”   轻伤员的伤口王铁柱已经处理了好几个,云禧挨个检查一遍,应该打青霉素的,都做了皮试。   病床上躺着的两个重伤号最难处置。   一个刀口深,失血多,正在昏睡着;另一个不但失血多,手臂肌腱还被切开了,如果不手术,下半辈子基本上废了。   云禧蹙着眉头给二人做了伤口清洗和有效止血--二人的伤口都发炎了,虽不严重,但红肿清晰可见,马上缝合肯定不行。   云琛道:“妹妹,他二人都是跟了我很久的好手,请务必想想办法。”   云禧摇摇头,拉着他走到门口,“三哥,北床上的患者还好,已经止血了,问题不太大,但南床上的那位就麻烦了,他手臂上的筋断了。”   云琛的脸色暗了下来,“那军医果然说准了,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匆忙赶回来的。”   云禧明白了,“难怪这么重的伤,你们还坚持赶回来。”   云琛道:“现在是夏天,伤口最容易化脓。因为卫所里没有青霉素,所以明昱主张回来,我也同意了。”   后门传来脚步声,云禧一边转身看过去一边说道:“回来是正确的……”   小果子出现在门外,“云大夫,松爷好像过敏了。”   云禧心里咯噔一下,“三哥,你先回家,父母亲都等着你呢,这里交给我。”   她交代一句,飞快地跑出枯荣堂,去了季昀松的房间。   季昀松没睡,正一脸凝重地看着手上鼓起来的红疹。   云禧扑到床前,拿起他的手,上面果然肿起了一小片。   季昀松笑道:“没关系,我年轻,吃几服药就好了。”   云禧在心里叹了一声,眼下可能没什么,但日后一旦身体出现其他问题,麻烦就大了。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那么说,“你只管放宽心,没有青霉素我也一样能治好。”   小果子问道:“云大夫,就没有不过敏的药吗?”   云禧笑了笑,“暂时还没有。”   小果子道:“以前也没有青霉素,云大夫不也做出来了?”   云禧无奈地说道:“青霉素的出现也是偶然。要想做出其他更有效的药物,需要更高的科技水平。”   季昀松打起了精神,“科技水平?我学的那些,是不是就……”   云禧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一个人精力有限,很多人学才管用,正所谓人多力量大。”   “很有道理,其他人怎么样,过敏吗?”季昀松问道。   “刚才忙着看重伤患者,还没来得及看。你先睡一会儿,我再去看看其他人,等药煎好了,我再给你端过来。”云禧交代一番,重新回了医馆。   其他人都没有过敏反应,但为谨慎起见,云禧还是没有注射青霉素,只给他们用了消炎的汤剂……   二更天时,云禧送走云琛和几个轻伤患者,留下王铁柱值班,她单独回了上房。   豆豆已经睡熟了,被子蹬到一旁,睡得四脚朝天,微微圆的小肚皮一起一伏,格外可爱。   云禧在他脸上亲了亲,用一条府绸布单盖住小肚子,这才去看季昀松。   小果子还没睡,一见她进来就机灵地跑了出去。   季昀松道:“他们怎么样?”   云禧倒了杯水,“他们都不过敏,但我也同样没用青霉素,明天再说。”   季昀松的神色有些黯然,“看来我的运气不大好。”   云禧道:“你错了,你比大多数人的运气都好。”她端着水杯走到床前,“你这几粒药吃了吧。”   季昀松惊讶地看着她手里的几粒形制一模一样的药囊,“你已经做出了新药?”   云禧笑而不语。   季昀松立刻改了口,“这些药是你本来就有的,数量有限,对吗?”   云禧道:“的确,所以……”   季昀松把药拿在手里,仔细地研究一番,确定它们不是这个时代能够拥有的东西,“所以,大青的科技水平就看你我的了。” 第153章 完结章   路上颠簸, 伤口剧痛,季昀松已经两天没怎么睡觉了。   有云禧和王妈妈交替照应,他沉沉地睡了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   小果子休息好了, 一早就接替了王妈妈。   他拿来青盐和牙刷, 伺候季昀松刷了牙, 又擦了脸, 正要去前面禀报时,云禧进了门。   云禧快步走到床前,“松爷感觉怎么样?”   季昀松晃晃脑袋, “清爽了,应该不怎么烧了。”   云禧把药箱放在杌子上, “我已经看过了,确实不烧了。”   季昀松感觉心里一下子安稳了,问道:“重伤的两个兄弟怎么样?”   云禧道:“伤口没有恶化,但因为炎症没消除,所以还不做进一步处理。”她掀开他的薄被,拆下小腿上的绷带, 仔细地看了看伤口,“炎症消了一些, 暂时不用换药, 伤口边缘需要消消毒, 会疼, 你且忍一忍。”   季昀松点点头, “放心, 我忍得住。”   云禧打开药箱, 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慢慢擦洗伤口边缘, 小声问道:“你既然执行的是秘密任务,为何还要冒险通知我呢?”   季昀松吓了一跳,立刻看向门口,“这可是欺君之罪。你没跟别人说吧?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小果子和王叔说的?”   云禧摇摇头,笑而不语,扔掉脏棉球,换个新的继续给伤口消毒。   季昀松明白了,无奈地摇摇头,“你们舅甥一个敢想,一个敢做,胆子太大了。”   “还行吧,远不如你胆子大。”云禧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谢谢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通知我,不然我这一个多月不知道怎么过。”   “一方面怕你担心,二方面……”季昀松陡然停下话头,脸有些红了,目光避开云禧,盯上了薄被上的一朵云纹。   云禧福至心灵,“哦……你怕我改嫁?”她不客气地在他完好的手臂上拧了一下,“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一个月都等不了的人吗?”   季昀松疼得一缩胳膊,又赶紧伸出来,讨好地说道:“主要还是怕你太伤心,别生气了,给你掐,掐吧掐吧。”   云禧在他发红的肉皮上揉了揉,“看在你受伤的面子上原谅你一回。”   季昀松会那样想是因为紧张她,她没什么好气的,掐他只是一种莫名地迁怒--现代的经验告诉她,夫妻双方有一方先走的,女人往往比男人长情,男人大多一年都等不到。   季昀松松了口气,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没报官?”   云禧道:“你能自由活动却不回家,定是有皇命在身。为稳妥起见,我连王妈妈他们都没敢说。”   季昀松抓住她的手,拉到脸上蹭了两下,“聪明,我就知道。”   云禧把手抽出来,“都是我的馊主意,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没关系,风险大,收获也很大。”季昀松神秘的一笑,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裹,放在床边,“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云禧看了一眼,包裹不大,不像饰品,也不像其他礼物,便道:“这是打家劫舍的战利品?”   季昀松坐了起来,在云禧饱满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什么都瞒不过你。”   云禧耸了耸肩,她读过历史,古代的兵痞大多如此,并不难猜。   “对了。”季昀松问道,“我走了这么久,科技司怎么样了,玻璃厂做起来了吗?”   云禧道:“你的位置由杨兄做了,玻璃厂还在建设之中。”   “这……”季昀松有些惊愕,“那我做什么?”   云禧处理完四个伤口,打开油布包,清点了一下银票,足有三万两之巨,包起来,顺手揣到怀里,“你么,当然是做我的驸马咯。”   驸马在大青是从一品。   只要正式册封她的公主之位,季昀松就完成了一次飞跃。   “那倒也是。”季昀松嘴里这么说,但眼神明显暗了下去。   “师父。”王铁柱敲门进来,“三爷和轻伤患者一起来了。”   云禧赶着出去,没注意到季昀松的脸色,收拾好东西便走了。   ……   云禧进医馆时,云琛正在慰问两个重伤员。   “三哥。”云禧打了个招呼,“这二位的情况基本上稳定,失血太多,补回来需要些时间。青霉素皮试大抵没什么问题,如果炎症发展的不快,我会在明天进行注射。”   云琛回过头,“妹妹,他的手怎么样?”他问的是南床的伤员。   南床的伤员大概二十二三岁,闻言紧张地看向了云禧。   云禧迟疑片刻,拉着云琛的袖子出了后门,说道:“他的伤不大好处理,再等一等吧,等感染好转之后再说。”   云琛道:“现在处理不……”   “三儿!”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打断了云琛的话。   兄妹俩扭头朝前门看过去,只见一个满脸泪痕的贵妇人迈着小碎步跑进医馆,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妇人和一个中年男人。   一干人冲到病床边,七嘴八舌地问候了起来。   云琛道:“妹妹,他们是展子健的家人。一会儿高润的家人也会到。昨天回来太晚,而且他们的伤没有生命危险,所以今天早上才通知他们家里。展子健的大伯是魏国公,高润是高老将军的嫡长孙,高老将军镇守西南,舅舅一向重视高家。”   在麒麟军混、且被云琛信任的,大多出身不俗。   云禧眉头微蹙。   云琛大概明白她的心情,拍拍她的肩膀,“妹妹,你是公主,尽力就行了,其他的就听天由命。走吧,我们进去。”   兄妹俩一起进了医馆。   “温禧公主来了。”有人提醒了一下。   一干人立刻从病床区退出来,恭恭敬敬地给云禧行了礼。   在自家医馆里,云禧不想端这个架子,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还是理所应当地受了。   一番介绍和自我介绍后,她把人请到了接待室。   展子健的父亲展益川说道:“犬子手筋断了,温禧公主可有法子?”   展太太也道:“是啊,他的伤口又红又肿,什么时候才能打青霉素?”   展子健的妻子跪了下去,哭着说道:“公主,夫君年岁还轻,一旦手完了,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民女肯请公主救救我家夫君。”   云禧把展子健的妻子扶了起来,诚恳地说道:“诸位,不是我不肯打青霉素,而是展校尉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害怕青霉素有延迟过敏反应,这是其一。其二,正因为伤口又红又肿,所以才没办法做下一步处置。其三,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哪个大夫对断了的手筋有办法,我现在不能做任何承诺。”   “呜呜……”两位妇人的哭声大了起来。   云禧劝道:“二位还请小声些,以免影响了病人的情绪。”   “是。”   两个妇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但好歹听劝,收了泪。   展益川对云琛说道:“既是如此,我们把子健接回去吧。”   “这……”云琛为难地看向云禧。   云禧道:“你们暂时还不能接他回去。”   展太太不高兴了,眉心挤出一个大疙瘩,“温禧公主,我们在家里也一样能注射青霉素。而且这里的床太小,我儿那么高,睡得很不舒服。”   云禧道:“他的伤口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她想给展子健做肌腱缝合手术,但能否成功,需要看展子健接下来的恢复情况。   既然不能确定成功率,就不能让对方盲目地指望上,否则,她自己就没有了余地。   “这……”展子健的父亲有些为难,又去看云琛,“云小将军怎么说?”   云琛能怎么说,温禧是公主,而且医术高超,他自然要听云禧的。   但是,他也理解展家人的心情,带展子健回家,是为了让其他大夫看一看,以免被云禧耽搁了病情。   云琛能想到的事,云禧作为大夫更能想的到,她说道:“如果你们能找到擅长此病的名医更好,我们可以会诊一下。但眼下病人的情况不稳定,你们不能带他走。”   展益川被说中心事,不由有些羞恼,立刻站了起来,“既然温禧公主不介意,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送走展家人,高家人又来了。   高润病情稳定,高家人没什么可说的,很配合,好话说了一箩筐,很快就告辞了。   之后,云琛进内院探望季昀松,二人聊了一会儿,他便告辞进宫复命去了。   晚上,云禧给高、展二人注射了青霉素。   由于清洗彻底,消毒及时,云琛等人的伤口的感染状况很快就有了好转。   第四天,感染症状基本消失,季昀松和高展二人的健康状况也有了极大改善。   云禧决定给展子健做肌腱缝合——针、线、手术刀等,她空间里有现成的,包括吸入麻醉剂。   不过,缝合在这个时代始终是新鲜事物,要想做,必须事先同病人做好沟通。   这天早上,云禧给季昀松换好药,主动说了这件事。   “缝合,你的意思是说,拿一根针,串上线,像缝衣服一样把皮□□上?”季昀松觉得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了,“那岂不是会再伤一次?而且……一定很痛吧。”   云禧道:“我有麻沸散,不会比你现在更疼。若非你的伤口已然不适合缝合,我早就给你缝上了。缝合不但可以促进皮肉愈合,还能更大程度地接好展子健的手筋,在一时疼痛和一辈子残疾之间做选择,相信每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对展兄来说,确实如此。我的伤口还好,多养几天就会没事,不必大动干戈。”季昀松的脸色有些苍白。   云禧有些许失望,“原来你不相信我。”她起身往外走。   “云禧。”走到门口时,云禧被叫住了,她转身不冷不热地问道,“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吗?”   季昀松激灵一下坐了起来,“我没事……那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下次我若受伤,一定让你帮我缝上。”   云禧噗嗤一声笑了,“怎么改主意了?”   季昀松看着她,毅然说道:“缝衣服大家都知道,缝肉这件事闻所未闻,我若不肯,谁还肯让你缝,就在我身上练吧,我不怕。”   “呵呵呵……”云禧笑了起来,她虽然是中医,但西医也算科班出身,当年还在急诊室呆了半年,缝合技术相当不错呢。   她大步走了回来,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好,以后我再拿你练手。”   “还要。”季昀松拉着云禧的手不放。   “不要闹,等你好了的……”云禧朝他眨了眨眼,飞快从床前撤离,出了西次间。   季昀松躺了回去,薄唇慢慢有了弧度,心道,官职没有了也没关系,我和云禧一个当大夫,一个办学校,普及数学物理化学等基础教育,妇唱夫随,优哉游哉,过的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云禧不知道季昀松都脑补了什么,更不知道他脑补到了哪里,只觉得这家伙很够意思,明知道她可能没什么缝合经验,却肯给她做活体模特。   作为一个古代女人,没什么比拥有一个无条件支持你的男人更幸福的事情了。   她脸上带笑,脚下生风地去了医馆,打算去说服展子健。   走到后门门口,王铁柱正好奔出来,带着一丝气恼地飞快地说道:“师父,展家人和楚御医来了。”   “楚御医?”云禧上了台阶。她这两天一直在等展家人找大夫,没想到这个时候才来。   展家人并楚御医一同行了礼,“温禧公主。”   云禧笑道:“不用这么客气,大家先去接待室等我一下,我有些要紧事要跟患者说。”   楚御医半弯着腰,毕恭毕敬,生怕云禧迁怒他——他也不想来,但展家的实力不弱,他不敢得罪。   “公主请,公主请。”天气炎热,医馆里放了冰的,他却一直在出汗。   云禧道:“展校尉断了筋脉,会诊一下也是应有之意,楚御医不要多想,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是是是。”楚御医松了口气,随着展家人去了接待室。   云禧拉开帷幔,走到两张病床旁。   二人正半卧着,见她进来,赶紧坐着打了一躬。   云禧从角落里扯出一张木凳,坐了下来,说道:“我想跟展校尉谈谈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展子健惊讶道:“公主有办法治好我的手?”   云禧道,“把握不算大,但可以一试。现在确定不了你伤口里面的情况,所以需要先把伤处打开一些,如果条件允许,我就帮你缝上断开的肌腱。”   展子健有些疑惑,“肌腱?”   云禧道:“就是筋。”考虑到季昀松的担忧,她又补充一句,“我会给你麻醉,但目前还不能保证你不感觉到疼。”   高润问道:“会有生命危险吗?”   云禧笑道:“不会比感染的危险更大,否则我也不会提出来。但即便如此,我也只有五成把握治愈,请你务必考虑清楚。”   展子健沉默片刻,说道:“在下接受,别说五成,就是三成在下也要试。”   “不行,绝对不行。楚大夫说了,你失血太多,身子弱,万一撑不住怎么办?”展太太来了,旋风一般地钻进帷幔里,带着质疑的架势问云禧,“温禧公主以往缝过吗?如果从未缝过,妾身绝不能同意。”   云禧看向展子健,“我确定你的身体状况可以支撑这次小手术,但决定权在你,日后不后悔即可。”   在这个时代,手术是新鲜事,说服是件艰难的事,而且她保证不了预后,所以不打算据理力争。   接待室里的展家人都出来了,展益川问明情况,也摇了摇头,他不是认为展子健的身体接受不了,只是单纯没听说手筋还能像缝衣服一样缝起来的。   楚御医问道:“公主,缝合了之后线怎么办,就长在肉里了吗?”   云禧点点头,“对,丝线不拆下来也不会有问题,肌体自身就能消化了。”   展益川道:“公主,听说小季大人的伤也很重,他要缝吗?”   云禧道:“他和高校尉都不缝,夏季炎热,容易发炎,伤口过了三到四个时辰就不能进行缝合了。”   展子健道:“公主,在下要缝合。”   展太太蹙起了眉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儿啊,你现在身体这么虚……”   “楚御医,你怎么看?”展益川看向楚御医,“你觉得我儿能承受得起吗?”   “这……”楚御医的额头上又冒汗了,他用余光瞄了眼云禧,“下官觉得,呃……可以试试。”   展子健又多了几分信心,“父亲,儿子不想当一辈子废物。”   展太太怒道:“不过一只手而已,有什么要紧,最重要的是有命在。”   展子健坚定地看着云禧,“公主,在下决定了。”   云禧在心里点点头,展子健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罔顾孝道,坚持己见,也算爷们儿了。   展益川开了口,“我们展家儿郎都是好汉,既然你坚持,为父不希望你后悔。”   展子健顿了半刻,“父亲放心,儿子绝不后悔。”   高润竖起了大拇指。   ……   缝合一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云禧迅速把前期准备工作安排了下去。   因为室内光线不够,所以,她把缝合的地点安排在一进院子里。   用水浇地,消毒屏风挡风。   门板搭床,烧开水,煮器械……   取适量洋金花、草乌、薄荷脑、蟾酥等草药,熬制成麻醉散,给展子健服下去。   在展子健陷入沉睡前,云禧见了季昀松一面。   季昀松淡定地看着她,“虽然是纸上谈兵,但你一向胆大心细,好好做,一定没问题。”   云禧捞起他的手,在脉搏上按了片刻,笑道:“你还是不信任我。”   季昀松回握住她的手,“我信任你,但不等于不紧张你。”   “好吧。”云禧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吻,然后与她面对面,“我接受你的说法,祝我好运吧。”   季昀松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一口,“祝我的云禧好运。”   ……   差不多巳时初,一切准备就绪。   人事不省的展子健被小厮们抬出来,放在简易手术床上。   云禧、楚大夫、王铁柱三人戴上口罩,换上云禧从空间里取出来的纯色大褂,双手清理干净后进入临时手术室。   云禧道:“我要说明几件事,第一,在院子里并不合适,灰尘多,容易造成感染,但室内光线不够,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第二,所有手术都最怕感染,所以衣物、双手、各种器械的消毒绝不能马虎;第三,如果青霉素不过敏,青霉素必备;第四,接下来,请大家注意我的每一个动作。”   “是!”楚御医和王铁柱一起应了一声。   “那我开始了,请你们看仔细。”云禧拿起手术刀,朝伤口处划了下去……   王铁柱和楚御医不约而同地别过头,随即意志力又把他们的脑袋转了回来。   高家人、展家人围在外面,只能听得到云禧细致耐心的讲解声。   展益川越听,心绪越安稳了。他想,能讲得这般深奥,必定是行家里手的吧。   ……   展太太不敢靠得太近,蹙着眉头,在医馆里来回踱步子。   云琛、云璟两兄弟从外面走了进来。   云琛拱手道:“晚辈见过展太太,展兄弟还好吗?”   “云小将军!”展太太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快步走到云琛面前,“公主在给子健缝手筋呢。妾身只知道缝衣服、缝皮草,从未听说活人的皮肉也能缝啊,唉……”   云琛和云璟对视一眼。   云琛道:“展太太莫急,温禧公主做事一向有分寸,您不用太担心了。”   “怎么能不担心?唉……”展太太又是一声长叹,“温禧公主还不到二十岁吧。”   云琛不想跟她做无用的争辩,笑着说道:“展太太稍安勿躁,我和云璟去里面看看。”   云璟敷衍地拱了拱手,小跑着出了后门,“姐姐,姐夫好些了吗?”季昀松回来时,他还在养牛场,昨天傍晚才回来。   “好多了,你不要过来,等姐姐缝完了再跟你说话。”云禧说道,用镊子夹起找到的一截肌腱,“这就是断裂的肌腱,切口平整,肌腱组织健康,可以缝合。”   她把放在一旁穿好的针线拿起来,转了个身,“阿……嚏!”   再转回来时,她已经把针线在空间里走了一趟,尽最大可能做到杀菌。   然后利落地缝合。   云禧解说道:“伤到了骨头,肌肉、筋膜、皮下组织、皮肤都要缝,要做到伤口对齐,平整缝合……”   “三哥,姐姐好厉害,别看年纪小,但一听就知道是高手。”云璟为自家姐姐打抱不平。   云琛也听见了,心里的大石头飞快地落了地,他朝展益川拱了拱手,“晚辈见过展伯父。”   展益川见自家儿子从始至终没哼一声,心里宽慰不少,笑道:“云小将军,若缝合术真的能成,定可造福我们边关儿郎。”   云琛虽不知所谓缝合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根据展子健的伤,猜也能猜个大概,他点点头,“展伯父所言极是,您放心,公主不是孟浪之人,她说行就一定能行。”   云禧听得分明,心里暖呼呼的,手上的动作也由生疏变得越发顺畅起来,迅速做好了收尾工作。   ……   五月二十二日晨,乾清宫。   季昀松觐见嘉元帝。   嘉元帝笑道:“伤口还没好利索吧,快起来,云禧和豆豆来了吗?”   季昀松的伤基本愈合,比高润和打着夹板的展子健快了半步。   他说道:“回皇上的话,娘俩都来了,去看太后娘娘了。”   嘉元帝站了起来,“听说云禧发明了缝合术?”   季昀松点点头,“是的,展子健的手虽然还打着夹板,但伤口愈合甚快,缝合术很有效,云禧打算把此技普及下去。”   “呵呵。”嘉元帝满意地笑了,“合该如此。医者仁心,大医医国啊,云禧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大夫,朕这个做舅舅的很为她骄傲。走吧,我们也去慈宁宫。”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刻的季昀松仍感觉到了失望——他真没想到,皇上不但不给他官做,甚至连功劳都不提了。   季昀松步履沉重地跟着嘉元帝出了大殿,走出二十几丈远,心情才慢慢调试过来。   嘉元帝负着手,迈着四方步,笑吟吟地说道:“朕听臻美说了,小季大人干得不错,一个多月的时间,解决了朕十年才能办到的事情,了不起。”   季昀松心里又是一动,“谢皇上夸奖,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倒也不必这么谦虚。”嘉元帝折下一段树枝,“你比朕的几个儿子聪明多了。”   季昀松心里咯噔一下,他明白了——皇上这是在防他啊,毕竟云禧有皇家血脉,而且还封了公主。   他的大脑高速旋转了起来,“皇上,云禧说过,跟大自然比起来,人类其实很渺小,微臣想,微臣日后就专心研究自然科学,传道授业诶哟……”   季昀松一头撞在嘉元帝的肩甲上,吓得魂飞魄散,呐呐道:“皇上,微臣不是故意的……”   嘉元帝停下脚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研究自然科学,传道授业?这是什么话?”   季昀松冷静下来了,“皇上,微臣掌握了一些自然规律和算学规律,想编一套书出来,让孩子们从小学习,说不定就会研究出更多类似酒精、青霉素、玻璃一样的好东西。”   嘉元帝问道:“你去编书了,工部尚书由谁来做?”   “啊?”季昀松惊了。   嘉元帝道:“礼部老尚书致士了,朕把工部尚书调去了礼部,就等着你来接任了。”   季昀松想过自己会晋升,但没想过直接到正二品,这太离谱了。   他斟酌着说道:“皇上,这是不是……”   嘉元帝一摆手,“你也说了,你掌握了不少自然科学,工部尚书正适合你做。至于传道授业一事,你把书写好就行,其他的朕来做。”   “谢皇上。”季昀松跪了下去。   嘉元帝做了个平身的手势,转身继续往前走,“好好干,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季昀松道:“微臣绝不会,请皇上放心。”   嘉元帝摆摆手,“即便还没册封驸马,你也是正二品,跟微字毫不相干。唉……朕还想到慈宁宫一起说呢,没想到先便宜你个臭小子了。”   季昀松压抑住心中的雀跃,笑道:“多谢皇上。”   “嗯。”嘉元帝又想起一件事,“你的官升了,云禧的公主册封还不知什么时候完成,朕对不住她,想把太医院之事尽快解决,小季大人有什么法子吗。”   季昀松思索片刻,“皇上,臣听说周梓安被抄家了,他那间药铺占地不小,地段也好。”   “哈哈哈哈……”嘉元帝大笑起来,“好小子,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   今天的慈宁宫极热闹,后宫中大半有头有脸的女人都聚在这里。   婉仪公主和几个公主也在,姊妹几个正扒着云禧研究润肤油的配方。   郑太后绘声绘色地给小豆豆讲霸王别姬的老故事,小豆豆却没仔细听,小手正鼓捣着云禧给他折的小纸船。   姜皇后笑眯眯告了个状,“母后,豆豆根本没听您的故事嘛。”   小豆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头也不抬地说道,“‘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回了他去。’”   太后安抚地摸摸豆豆的后脑勺,“皇后冤枉我们豆豆了,准备礼物了吗?”   姜皇后原本只是逗这一老一小,却没料到豆豆如此聪明,不免有些惊讶,“臣妾知道这孩子聪明,却没想到聪明到这个份上。”   郑太后道:“我的重外孙了不得,将来也定是咱大青的栋梁呢。”   “哪个是咱大青的栋梁啊?”嘉元帝带着季昀松走了进来。   一干人见了礼。   嘉元帝在太后旁边的座位上落了座,把豆豆抱到怀里,“母后,这位栋梁是咱们的小豆豆吗?”   郑太后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刚才皇后说……”她把刚才事讲了一遍。   “哈哈……”嘉元帝又笑了,对云禧说道,“好好培养,将来一定错不了。”   云禧谦虚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舅舅快饶了我吧。”   孩子再聪明也不是泥捏的,好好培养是一回事,能不能成才有时候是另一回事。   嘉元帝对郑太后说道:“母后,您看看您这外孙女,老成持重得像个老太太。”   郑太后道:“比哀家还老吗?”   嘉元帝煞有介事地颔首,“肯定比母后老。”   “哈哈哈……”一屋子的女人都笑了起来。   ……   二更将至,东次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季昀松放下大物,慢慢推开门,溜了进去。   一盏烛光在八仙桌上摇曳着,床上的帷幔已经落下来了,里面传来清浅地两道呼吸声。   “云禧。”季昀松隔着帘子叫道,“你睡了吗?”   “嘘……”云禧嘘了一声,“豆豆乖,是爹爹,快睡吧。”   大概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云禧总算从帘幕中间钻了出来,问道:“有事?”   季昀松道:“有事。”   云禧的目光落在他身前,漂亮的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什么事?”   “你猜?”季昀松把她拉到身前,禁锢在怀里。   云禧脸红了,“我不猜,咱们有事办事好了。”   季昀松就等这句话了,薄唇雨点般地落在额头上,鼻尖上,最后在唇上辗转反侧。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季昀松一把将云禧抱起来,快步回到西次间,放到床上,反手落下了帷幔。   这一夜,似乎格外短暂,又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