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攻略了四个科举文男主》 作者:上都 第1章   天贶,又称伏月。   这月上下,黏糊热气伴随湿气席卷整个鳞京,比之往年更叫人难以忍受,连那些个下冰雹时都不畏艰难往深宅里送东西的货郎货娘这会儿子都不见影踪。   上午时分倒还好,热气还在地底酝酿着,引而不发所造成的假象也因此让知了多了几分胆量,藏于叶间不停叫嚣,得意洋洋。   大街小巷人烟稀少,仅有股股热风穿过。   而此时,阮家却热闹非凡。   阮觅手里拢着把瓜子,面色淡淡刚用两指碾开一颗,就听到了人声。那声儿愈来愈近,她便敛了眉眼往转身往斜侧小径里一蹲,径直隐了身形。   这番动作做完,阮觅先是低头拨了拨掌心的瓜子仁儿,二八之数,颗颗不少,于是这才抬起眼,透过矮木间隙看来人。   原来是一群年岁不大的丫鬟,身着绿衣,脚步轻快,下巴微微扬着,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小匣子东西,好似是什么无价珍宝。   突然,这丫鬟群里身量最矮的那个脚底下好像踩着点什么,发出“咔擦”一道轻微声响。   “怎么?”领头丫鬟蹙眉停下。   “没事,寮烟姐姐。”视线慌忙从脚底的瓜子壳上掠过,见前头众人都转过头来看自己,小丫鬟不由得憋红脸,连连摇头,并且紧张催促,“咱们快些走吧,夫人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完呢。”   说完,还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瞅了瞅,生怕某个人影突然出现。   领头丫鬟寮烟一经提醒,也想起来了某个混世魔王,面皮一紧,头皮发麻。   “咳……说的是,快些走。”   她一发话,众人都心照不宣想起一些事儿来,顿时神情各异。   这一日,是六月初六。   鳞京士族曾经居于江南时,将这一日称为天贶节。江南水乡,湿气甚多,故而竹简墨宝易生虫蛀,每逢天贶,江南士族便纷纷将大门敞开,指挥着族内仆从一箱箱的把藏书搬出来曝晒。   这事儿,晒书倒是做做样子,为的不过是向旁人展示自个儿家藏书有多全,底蕴有多深厚。   这不,等来了鳞京这等北地,那些士族不再担心藏书损于湿气,还不是照样年年六月初六把家底搬出来晒?   只不过,让这些丫鬟面色有异的倒不是晒书的事,而是府里头的二小姐同三小姐。   说来离奇,这阮家本是亲生的嫡亲女儿,竟然自小抱错,被养在了农户家。而这府里千娇百宠养大的,却不是亲生的。   待将亲生女儿寻回来后,听闻是害怕那自小养在膝下的心里不好受,阮家上下一致决定让下人们喊这位刚寻回来的女儿三小姐,而原先那位,照旧是二小姐。   不光如此,似乎是害怕把亲生女儿寻回来的举动,会让如珍似宝养了十多年的孩子和自己离了心,阮夫人眼泪珠子一滚,就满心慈爱地把人送去了南泱。   当然,这送过去的人是二小姐阮珍珍,同阮觅没有半分干系。   天下谁不知,南泱阮家的族学?   人才辈出,大儒满堂,风气清正,素有“山中齐山,学中阮学”之美称。能进去里面,可不是只有渡一层金这一点好处的。   把阮珍珍送去南泱阮家,足以窥见阮夫人那满腔的慈爱。   只可惜刚被寻回来的真小姐,自被接回阮家后,就没能出门露过面,整日蜷缩在阮府一偏僻小院,父母不亲,姊妹不相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落魄亲戚来寄住的呢。   若仅是这样,那还没什么好说道的。   丫鬟群里一个嘴皮子快的,实在没忍住,朝身旁人低声道:“看来这回三小姐还是要些脸面的,没再来抢这些东西。”   “这些个风雅物件,她抢了去又有何用?”身旁人痴痴一笑,亦是低声同她闲聊起来。   “自前几日二小姐从南泱回来,咱们这三小姐就换了个性子。见到二小姐有什么便一定闹着也要。说起来也是可怜,老爷夫人不待见,这会儿子闹腾起来,可没人心疼她。”   “就说今日,老爷刚叫人拿了书去晒,夫人可就立马让寮烟姐姐来挑了。前朝孤本名家画集,哪本不是价值连城?夫人可是眼睛都不带眨的就让咱们送过去给二小姐了。可见啊,到底还是自小养在身边的亲。”   “三小姐……也是可怜。这些日子闹腾,想来也是为了引得老爷夫人注意吧?只希望不要反倒惹了他们厌就好。”   “谨言慎行。”寮烟瞥了她们一眼,立马让人噤声。   这群丫鬟远去,阮觅便站起来,吹了吹手上的瓜子屑。她往那群小丫鬟离开的方向看一眼,然后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阮珍珍的雅馨院在阮府右侧,而她这间小院是在左侧。当初阮氏等人就是打着让她不要碍阮珍珍眼的主意,特意一左一右隔开。   按理来说,寮烟压根就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阮珍珍特意让寮烟带着人绕远路来这边炫耀的。   既然是炫耀,便说明这回她肯定又是得了好东西。   一想通,阮觅眼睛登时亮了,一反常态露出精神振奋的模样。   不远处,她的贴身大丫鬟翠莺正叉着腰在院子训人。   “哎!你这蠢丫头,眼睛往那儿看呢!别整天游魂似的。一日不曾教训,你们就皮痒了是吧?想往那儿飞呢?我看就算是这双眼啊,再怎么往天上长,也学不了旁人做那人上人!再不济,你也学学那位,嫌贫爱富抛父弃母,保不准还真能骗得一两个有钱人给你当爹做娘,占了别人位子做做有钱人家的小姐。”   噼里啪啦一通话,指桑骂槐好不痛快。仅是听声音就能窥得其人性子,惹不得。   阮觅后颈一凉,方才脸上那些振奋全部消失。她眨眨眼,假装若无其事,转身离开。   院子里对话还在继续。   “三小姐可有出门?”直到把人训哭,翠莺才想起正事,神情严肃道,“咱们做丫鬟的,就是要护住主子的脸面,今日务必要把人看住了!不能再叫她出去胡闹。”   “是!”院子里仅有的两个小丫鬟垂着泪挺胸扬头,回答得铿锵有力。   而此时,她们以为还缩在房间不肯出来的阮觅,其实已经摸到雅馨院去了。   ……   摸进去的过程很顺利,雅馨院这会儿没什么人,大概都是在阮珍珍的库房,替她拾整东西去了。   阮觅环顾一圈后,光明正大走进花廊,在石凳坐下,支着头摆出副忧郁模样。   她刚摆好姿势就有人过来了,来的还正好是阮珍珍同阮母。   那两人亲亲热热挽着手,身旁跟着一玉雪可爱的小公子,也是阮母所出。   “知晓你爱书,只是也要顾及自个儿的身子,哪有看书看得饭也忘了吃的道理?若是我不来,你岂不是要待在里头饿一整天?”阮夫人点了点阮珍珍的额头,颇为宠溺。   “母亲说的是,姐姐你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阮珵蹙眉教训,年岁不大却看起来很是老成。   母慈子孝,儿女成双,这怎么看都是一副羡煞旁人的场景。   阮觅却压根没多想,立马进入状态,眼睛一眨,泪珠就滚落下来。   与此同时,幽怨呜咽声传入阮母几人耳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大暑天的,闻之令人背后发寒。   阮珍珍一张玉脸微僵,害怕却又不敢上前去查看,眼神落在八岁的阮珵身上,犹犹豫豫。   见她这样,阮珵咬牙安慰:“姐姐莫怕。”   然后僵着脸朝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而花廊里,听到外头有脚步声,阮觅眼泪淌得更卖力了,哭声也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兢兢业业给来人一副“我好伤心”的模样。   脚步声愈来愈近,等到枝桠刮过衣物的声音出现时,阮觅适时转过头,准备让对方看到自己伤心……   ……的泪水。   两张五官相像的脸,大眼瞪小眼。   一个面皮紧绷,犹存惊惧。   一个眼神空洞,努力淌泪,活像个没有感情只会漏水的筛子。   燥热空气都奇异地沉寂下来……   “你在干什么?”阮觅正在遗憾自己精彩的表演没能遇见某些专属观众,就听到阮珵问她话。   才八岁,声音带着稚气和疏离,一点也看不出来同她是姐弟。   他冷漠,阮觅比他更冷漠,面无表情“哦”了一声。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一看就不走心。   阮珵哽了哽,“你又想干什么?”   “嗯。”   “……来要东西是吧?姐姐她性子软,好说话,你莫要得寸进尺。”   “对。”阮觅煞有其事点点头。   猝不及防接上话,阮珵都有些诧异。   没想到阮觅又道:“我确实一直很好说话。”   “……适可而止!”阮珵绷不住了,瞪她一眼,说话也更加尖锐,“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谁都似你一般活在梦里?”   “哦。”   “……”   阮觅一边擦着刚刚太过卖力以至淌了满脸的泪水,一边觑了眼阮珵此刻的脸色,见他被噎得眼眶泛红,也没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只是站起了身。   她站起身时,手微微举着,指间捏着擦泪用的帕子。阮珵余光注意到这一点,退后一步,疑惑着用袖子揩眼角,恼羞成怒道:“我没哭,不用你假……”   话没说完,阮觅擦肩而过。   不多时,外面传来矫揉造作的一声哭。   “母亲又给了什么给姐姐?怎么独独我没有?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觅儿心里好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阮珵张开的嘴慢慢合上,眼神无光。   我真傻,真的……   单知道她贪婪狡猾,却不知还能这般,不顾脸面。   作者有话说:   五岁的白白父母双亡,被踢皮球一样轮流借住在各个亲戚家。为了好好活下去,她谨小慎微,努力和所有人好好相处。   第一个亲戚家有个爱打游戏爱骂人的哥哥,有时候还会拧白白胳膊上的肉,很疼。有一天性格大变,绝食自杀冷漠孤僻,阴郁到连亲生父母都不愿意和他接触。   只有白白吸了吸鼻子,迈着小短腿每天锲而不舍去敲门送饭,小小声喊:“哥哥,我们可以吃饭了吗?”   在那从不间断的小孩儿声音里,封瑾终于打开了门,他红着眼抱住小小的白白,好像抱住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世界之子一:穿成炮灰的顶级学神)这个世界,你的存在才是真实。   第二次借住的亲戚家是个豪门,有大老婆小老婆,私生子婚生子这些白白不懂的事情。   她每天都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敢惹麻烦。直到看见那个被别人叫做“私生子”的哥哥被人推下楼梯,她一边吓得发抖一边偷偷把头破血流的人扶回房间,然后拿出临走前封瑾哥哥给的钱,给现在的哥哥去治病。   这个“私生子”哥哥伤好了以后,白白觉得他变了好多,每次说话都能把所有人气死,很厉害!但是他对白白很好,晚上的时候会偷偷给她买糖吃。   就连去参加选秀节目的时候,也疼爱地把她背在背上。   (世界之子二:重生在黑暗岁月的顶流)你是我漫漫长夜点亮天际的光。   第三次借住的亲戚家里有两个姐姐,一个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另一个出国很少回来。不爱说话的姐姐经常被训斥,却从不解释。白白在睡觉的时候抱着她,生疏抚摸她的头,奶声奶气道:“姐姐很好,我最喜欢姐姐了!”   自小不受重视,心爱之人只把她当成妹妹替身的顾玟闭眼落下一颗泪,在狭小的床上紧紧抱住白白。   (世界之子三:逆袭成海王的替身女配)为你,我挺直了背往前行走。   白白十岁的时候还辗转于各个家庭,穿得寒酸身体瘦弱。班上的同学对她避而远之时,当面嘲讽她的穿着时,那些只在电视或报纸上出现的人,竟然站在了白白面前。   世界最年轻X奖获得者封瑾蹲下身,一张高冷如霜雪的脸,破冰乍暖:“白白,哥接你回家。”   演技精湛坐拥千万粉丝,被称为神颜的新晋影帝挡在两人中间,神色防备,“白白的哥哥,只有我一个。”   已经成为豪门总裁们可望而不可即的顾玟一把抱住白白,“两个臭男人哪里配得上养白白?还是我适合。”   【包括但不仅限以上三个世界之子】   ——书名《主角全是我亲戚》 第2章   “你这、这又在哭什么?”阮母又惊又怒,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几日,阮觅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原本只是木讷少言,养在府里也不过是多双碗筷的事情。这几日却不知是被什么刺激了,性子大变,闹腾得厉害。   至于到底是被什么刺激了。   阮母嘴上说着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门儿清,只是不说而已。   “有事情就好好说道,莫要这样搅得鸡飞狗跳。”她到了现在还打算糊弄过去。   “我哭什么?母亲心里自然知道,怎么还来问我?”   糊弄不住,阮母脸上闪过心虚之色,不自觉向往后退,只是被阮珍珍挽着手没能成功。   “我、我怎么知道……”声音都弱了一分。   “母亲您不肯承认,我就要去姐姐的私库里找了。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只给姐姐,不给觅儿!”阮觅口齿清晰念完自己给自己定的台词,像只快乐的蝴蝶一样就要往阮珍珍私库那边飞。   “咳……等等……”阮珍珍细眉一蹙,弱不禁风咳了一声,想去拦她。   柔弱的细柳和敦实的蝴蝶相撞,会怎么样呢?   阮觅不知道,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阮珍珍趴在地上呻|吟了。   她立马一蹦三尺远,做作捧着脸摇头呐喊:“觅儿不知道,觅儿什么也没干……啊,觅儿头好疼,姐姐刚才是不是对觅儿做了什么?怎么办,觅儿是不是要死掉了?嘤嘤嘤。”   一连串的觅儿加上尖叫让人头昏脑胀,被动陷入沉默,现场只剩下阮珍珍的呻|吟声。   阮母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连忙蹲下去搀扶阮珍珍。   “快让娘看看,伤着哪儿了?”声音发抖,显然是心疼的不得了。   阮珍珍被她这样不小心拉动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拼尽全力才扯出一抹笑,虚弱道:“我没什么事,母亲不用担心,也千万不要责怪妹妹,她只是不小心。”   “对啊!母亲,你要相信姐姐,觅儿真的是不小心的,觅儿不是故意撞姐姐的。要怪,就怪姐姐突然跑出来,挡住了觅儿的路,害得觅儿现在头好疼哦!”   阮珍珍双眼微瞪,如今的感受就像是别人吃了屎对她呼出一口气后还被她尽数吸进去的感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恶心的厉害。   “妹妹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如今我躺在这儿,还是我自己的错?”后背着地的地方疼得厉害,牵连五脏六腑,阮珍珍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早些年阴差阳错,你替我受了些苦,所以我想着补偿你,一心把你当妹妹。却没想到,你竟这般恨我,使这下作手段。”   她的话就差明说阮觅包藏祸心了,阮母听后惊疑不定,不知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挡在了阮珍珍身前。   犹疑地看了眼阮觅后,她收起眼中的打量,轻声道:“觅儿,你看你闯下的祸事,还不快向你姐姐道歉,求她原谅?以后……莫要再起那些心思了。你当年被抱错,也不是你姐姐造成的,这都是……你的命数。”   “我同珍儿有缘,她注定是我的女儿。你……你也同样。要是日后再让我知晓,你动了什么坏心思,可就不要怪我不顾及母女亲情了。”   阮母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替阮觅说话,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但实际上完全没有给阮觅辩解的机会,整个站在阮珍珍那边。   这样天差地别的态度,轻易就能让人感觉出来。   连阮珵都不自觉偏过头去看那人,她这样装疯卖傻,肯定是为了吸引父亲母亲的注意,只是……   “原来母亲是这样想我的。”   思绪被打断,阮珵看清楚了阮觅此时的神情。   她凄惨一笑,僵硬的嘴角扯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要与姐姐争什么,只是常常听姐姐在我耳边念叨,说您今日又给了她什么东西。听得多了,难免心中不好受。我夜间做梦,都梦到您捧着小匣子来我房中,说有东西要送与我。难道我就真的眼皮子这般浅,什么东西都要去抢?”   “我想要那些东西,只不过是因为,那是您送的!”   字字泣血,哀婉感人。   阮母一瞬间说不出话,心内百感交集,没想到这个半路寻回来的女儿竟然会对自己孺慕至此。刚刚升起的对阮觅的厌烦便也弱了一些。   “姐姐说是我冲撞害了她,那便是我吧。母亲您不必烦心,我乖乖同姐姐道歉就是。”   阮觅伤心欲绝,跌跌撞撞走到阮珍珍面前,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阮珵于心不忍,刚想提醒她小心一些,就见她左脚绊右脚,直直往前砸去。   整个人,砸在阮珍珍身上。   阮珍珍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两眼一翻,直接无痛昏阙。   阮珵:!!!   可此时,却没人分得出功夫去担心昏过去的阮珍珍了。   阮母阮珵以及一众下人们看到了什么,顿时惊叫起来。   “血!流血了!”   不知怎么回事,阮觅肩膀上晕开一大片血迹,此时还在快速往外扩散。而阮觅的肩膀好巧不巧地正压在阮珍珍脸上,黑红黑红的血蹭了她一脸,实在恐怖。   “流血了?”阮觅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摸了摸肩头,苦笑,“大约是方才姐姐拦我……不,是我不小心冲撞姐姐时弄伤的,和姐姐没有关系。”   阮母有着时下夫人都有的小毛病,见不得血,一看就觉得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她也来不及为阮珍珍说话,只摆了摆手,“你快些回去,好好儿等着大夫过来,女儿家的,留下疤总是不好。你们几个,还不送小姐回去。”   阮觅走前,又回过头来,“母亲,我以后,再也不会和姐姐抢东西了。但若是、若是母亲您随手替我绣个荷包,我也会日夜带着,好生珍惜的。”   她说这话时,血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地上,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一般,双眼紧紧盯着阮母,好似只要阮母一句话,就能她从即将溺亡的边缘拉起来,成为她的神明。   阮母哪尝过这种滋味?   当即心尖涨涨的,愧疚又尴尬,喃喃道:“你这孩子……”   阮觅一脸虚弱被人搀扶着离开,闭上眼,耳朵却一直留意后面。   “罢了,日后送给二小姐的东西,都原样送一份到三小姐那儿去。”   阮觅:^v^   *   阮觅的院子在最左侧,从雅馨院过去,差不多得横穿一个阮府。于是等到阮觅被急哄哄送回去的时候,她身上的血已经结块了。   翠莺打开院门,叉腰正准备教训人,就见阮觅浑身血一脸惨白,顿时什么火气都没了。   “祖宗啊这是怎么了?!”说完,恶狠狠瞪着那几个把人送回来的婢子。   那几人纷纷低下头,原本也没做什么,可就是抬不起头来。   眼见着事情要往不对劲的地方发展了,阮觅朝翠莺使了个眼色。翠莺先是皱眉,看了看她身上的血,然后才勉为其难道:“麻烦几位送我家小姐回来,不如进来喝杯茶再走?”   门外几人硬是听出了杀气,纷纷推辞:“当不得这一身谢,夫人请了大夫,过会儿就过来了,翠莺姐姐你还是先扶着三小姐进去歇息吧!我们几个就先回去了。”   说完,立马拔腿开跑。   这和阮觅想的一样,却又不一样。她一个人站在门口,孤苦无依独自承受着翠莺的审问。   “身上血怎么回事?”   “……猪血。”   翠莺皱眉。   阮觅求生欲极强,赶紧补充:“拿肠衣包了血挂在肩上,撞到人的时候把肠衣撞破,猪血流出来就和真血一样了……”   声音越来越弱,左眼皮也开始不断跳动。   生死存亡之际,阮觅抖抖嗦嗦捧起自己的荷包。   “要、要吃瓜子儿吗?”   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却哪哪儿都透着乖巧和求生欲。   翠莺怒极反笑。   *   战战兢兢将身上的猪血洗干净。   再战战兢兢一把将被子盖过头顶后……   阮觅终于摊成一瘫,眼无高光。   “翠莺”二字,给孩子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   可怕……   阮觅还是没忍住抖了抖,默默抱紧手里的被子。   大概没哪个穿越人士能混成她这个样子了,简直处于社会最底层。想到这里,阮觅就悲从中来,流下两滴悲伤泪水。   前十四年,阮觅都以为自己是穿越到了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朝代,没有任何金手指,也没有什么改革社会的本事。作为农女时,被那对爹妈当作干活机器,动辄打骂。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真千金,被接回阮家后,还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惹人嫌,文化程度低得十个字里头只能认出两个。   但就算是这样,苟在阮家还能活命,有吃有喝。如果强撑着出门,像别的穿越女主一样搞大女主事业,说不定一离开阮家就被打晕卖到哪儿疙瘩去了,到时候活命啥的都得看天命。   所以阮觅对阮府还真挺满意的。   可就在前几天,阮珍珍从南泱回来。阮觅突然发现,她这辈子的名字,还有阮珍珍的名字,竟然和她上辈子看过的一本男频小说里面的配角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阮觅游魂似的回到房间后立马掏出纸笔,把她知道的阮家人名字一个一个写出来,然后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她不是穿越,而是穿书了!   那本书是男频科举文,当初铺天盖地的宣传时,就是拿“寒门与贵族的阶级斗争”做噱头。讲的大概就是几个寒门学子排除万难考科举,入朝堂做官,然后将这个国家的毒瘤——恶臭士族拔除的故事。   而这本书在对女性读者做宣传时,主要侧重的则是“断情绝爱,绝不搞种马之流,心中只有事业”,这样一股清流,吸引了一大批读者。   阮觅看这本书,倒不是因为以上两种理由,纯粹因缘巧合罢了。她看第一章时发现里面有个和她同名同姓的炮灰,因为这位可怜同名同姓炮灰离奇死亡,男主之一来查案。   不查不知道,一查竟然发现,堂堂士族,竟然恶臭至此。   亲生女儿被恶意调换,自小流落乡野。阮家将人接回来后不仅没有好好疼惜,还纵容假千金屡次虐待亲女。最后还为了帮假千金摆平祸事,将亲女推出去抵命。   这等草菅人命不符人伦的事一被曝光,男主又乘机揭露了与阮家有关的几起命案,将这个延续已久的世家连根拔起,至此一战成名。 第一章全在描述男主的高光时刻,“阮觅”这样一个小炮灰的名字能出现一次就很了不起了。   阮觅趴在被子里热出一头汗,忍不住掀开呼吸新鲜空气。 第一章里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也不怪她在这个世界活了十四年都没怀疑过什么,现在能想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对了,第二章说了什么来着……   六月蝉鸣,一声大过一声,嘈杂声响下被遮盖的风叶沙沙依旧清越。光在这样的声音里闯过窗棂,落在一张僵硬的脸庞上。 第二章,到底说了什么??? 第3章   一大早。   雅馨院就忙得鸡飞狗跳。   昨日阮珍珍昏倒,下人将她抬回院子,还没来得及清理她脸上血渍,她就先醒了。   睁眼一片红,什么也看不见。鼻尖还满是腥味儿熏得她直作呕。然后阮珍珍颤颤巍巍伸手一摸,指尖黏黏糊糊。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阮珍珍哆嗦着手,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晕了过去。   这一昏睡直接到了第二日清晨,待问清楚了事情缘由后,阮珍珍摔碎了满房间的瓷器。   雅馨院里发生的事情,阮觅自然是不知道,她一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姑娘可没本事把手伸这么长。   只是院子里的小丫鬟嘴碎,说起今天雅馨院的人格外忙碌,阮觅就大概能猜出来,今天阮珍珍的心情不怎么好。   活该。   阮觅耷拉嘴角,无动于衷。   昨日若是阮珍珍老实些,不叫寮烟来她这儿溜一圈,也没有故意支开旁人引她进雅馨院,不就没有这些事儿了?   阮觅想不通,阮珍珍都活得这么痛快了,为什么还是每天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难道这就是有钱人的特殊癖好吗?   穷苦人民不懂得。   哎。   阮觅叹着气连连打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见翠莺进来,阮觅连忙挺胸抬头,抓起书本,绷紧身上每一处。   “您如今也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该注意自己的形象,整日跑出去惹人笑话干什么?”   翠莺说话不好听,但阮觅也知道她的意思,没骨气地飞快保证:“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真的?”翠莺不信。   “真的真的。”   只要能够不再罚她读这些看不懂的东西,她什么都愿意。   反正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是等着银子主动进她腰包了。   虽然自己穿的这本书,第二章没看过,第三章没看过,后面的内容……全都没看过……   但是,一位伟人曾经说过:“当第一座大山压向你的时候,你就应该站起来,推翻它!”   另有一位学者也说过:“凡杀不死我的,终会使我更强大。”   作为强者,面对困难就该迎难而上!   新时代人民,永不屈服!   阮觅是个外表一看近乎无趣沉闷,内心戏却非常多的人。此时也被自己的决心感动到了,十分激动。   而翠莺站在她身边,见她说话说着说着就一脸狰狞怪相,已经达到了视若无睹的地步。   “昨晚上夫人请的大夫那边,我也给您想好说辞送回去了。这几日您就好好收收心,在院子里待着,多读……”   说曹操曹操到,外边有人喊道:“三小姐可在?夫人差奴婢来送些东西。”   阮觅向来在内心和现实空间切换自如,看似发呆,其实身边人说了什么全都听进了耳朵里。此时看翠莺将话咽进去,生怕她再说什么在院子里闭门思过多读书这样的话,立马从凳子上蹦起来,动作前所未有的利落。   “我去看看谁来了!”   门口几个婢子见阮觅被狗追一般跑出来,先是惊后是疑。   “三小姐这伤……”   莫不是装的?否则动作怎么会如此敏捷?   阮觅镇定自若应答如流,“我一听到是母亲让人送东西来了,便跑过来,什么伤都忘了。”   她说话间微微低头,好似有些不好意思。   方才心里还有疑虑的婢子瞬间信了,不由得心道:“这三姑娘别看整日板着张脸,倒是有颗赤子之心。”   这回过来送东西的是阮母院子里的丫鬟,挽了妇人发髻,年纪少说也有二十。见阮觅这样敬重阮母,便面上露出笑来,说话也柔和了:“奴婢几个都在这儿呢,怎么也不会跑走,您慢些就是。”   说完,让身后人把东西呈到阮觅面前。   “您可要看看?”   阮觅没说话,她不自觉往前迈几步,想要去触碰那个小匣子,却又突然缩回手,局促地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仿佛怕自己的手不够干净,弄脏了母亲送的东西。   “姐姐那儿……”   咬着嘴唇,像极了因为渴望爱而心生嫉妒和自卑的孩子。   已为人母的大丫鬟看着面前这个向来不受人待见的三小姐,虽不想说,但还是无奈开口道:“同二小姐那儿,是一样的。”   本以为这三小姐会不满,大丫鬟正想安慰几句。   却听得对方这样说——   “母亲、母亲她果然是心里有着我的。”   欣喜若狂,全然不见怨色。   “刚被接回家时,我头一个见到的就是母亲。那时候我便在想,要是我的母亲是这样的人,那该有多好啊……”阮觅上前用力抓住红菱大丫鬟的手,羞涩且紧张,“母亲她,长得同菩萨一般,我见了便想同她亲近。后来知晓她真的就是我亲生母亲,真是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啊对了,母亲送了我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我一定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也送给母亲。”   红菱来不及阻止,就见阮觅捂着受伤的肩头颤颤巍巍跑回去,隔了一会儿后小心翼翼捧着一根款式老旧的簪子出来。   “您这是……”红菱说不出口,这样的东西阮母怎么会看得上眼?   “这是我最喜欢的簪子,红菱姐姐,劳烦你帮我带给母亲吧。”   阮觅局促不安,捧着簪子的手一直没有放下。红菱只得接过,“也是您的一片孝心,夫人定会喜欢的。”   待红菱走了,阮觅喜滋滋抱着几个匣子回房,行动如风不见半点虚弱。在进房间时,碰到了翠莺。   方才翠莺同院子里仅有的两个丫鬟都被阮觅叮嘱过不要出来,故而翠莺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见了她手里的匣子不多问,只是奇怪道:“方才火急火燎地回来找那支破簪子做甚?阿福都咬着玩了好多天了,也不怕脏了手。”   “我瞧着还挺好看的。”阮觅不敢说自己送给阮母了,讪笑一声连忙糊弄过去。   *   另一边,红菱与另一个前往雅馨院送东西的大丫鬟一齐回到东秦院,阮母半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红菱一字一句复述完阮觅说的话,有些尴尬地拿出那支簪子,阮母并不感兴趣,只是转头去问另一人:“珍儿那边如何?”   “二小姐她……”   “但说无妨。”   “二小姐听闻三小姐那边也给送了东西,脸色就有些不好了。奴婢……奴婢还没走远,便听得雅馨院里头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阮母有些心疼,“怎的又动怒了,也不知道顾及自个儿的身子。”   但视线一移,看到红菱手上的簪子,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这支簪子,拿过来我瞧瞧。”   ……   阮父前些日子领了件麻烦差事,一直未归家,就连阮珍珍回府那天都没露面。   本以为还要几个月才能办完差事回来,不成想,这一日阮母就收到了阮父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信。   看完信后,阮母先是眉开眼笑,没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来。   红菱贴心,问她:“可是老爷在信上说了什么,让夫人您烦心了?”   “倒也不是,”阮母惯来喜欢摆她的主母架子,这会儿见红菱主动询问,心下不喜,挥挥手让她出去了。   只是门一关,脸上又现烦色。   阮父在信上说他因为差事办得好,得了四皇子赏识。故五日后四皇子将会驾临阮宅,让阮母做好准备,不要闹了笑话。   这本是件喜事,可愁就愁在阮父的这一句“不要闹笑话”的叮嘱上。阮母不是个能镇得住宅院的人,她缺乏手段同时又极要面子,后院里那些个姨娘,手底下的仆从,哪一个都让她心神耗损应付不及。   现在还要加上个被刺激得变了性子的阮觅。   要是这些人在四殿下来的那一日都闹起来,闯出了事,到时候岂不是……   只是想一想,阮母脸色倏地惨白。   这些事她不敢同阮父商量,害怕他觉得自己没本事,所以私底下找到阮珍珍讲了这件事。   阮珍珍还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当即柔柔一笑,“女儿有一计,只是要委屈觅儿妹妹一阵子。”   说罢,她附到阮母耳边私语一通。阮母听后,神情犹豫。于是阮珍珍又道:“只是这几日送过去住上一段时间,吴妈妈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忠心耿耿,不会出差错的。只是这事,不能叫妹妹知晓,不然又该闹起来了。”   想到四皇子,阮母脑子一热,心里那点犹豫瞬间消失不见。她拍着阮珍珍的手,十分欣慰,“要是觅儿也能像你这般懂事乖巧就好了。这回四皇子来咱们府里,你又是唯一的嫡女,说不准啊,这就是珍儿你的造化呢。”   阮珍珍仿佛被阮母的话吓到了,羞红了脸转过头,“母亲您说什么呢!”   帕子却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   *   阮觅这处小院子临水,阮府为了养莲专门挖出来的一条活水渠就打她旁边过,夏日里晚间招蚊虫得很,不晓得什么名的虫儿叫个不停,扰人清梦。   伴着阵阵虫鸣,阮觅闭着眼躺在榻上。双手枕于脑后,翘着二郎腿嘴里念念有词。   “男频,科举,寒门学子,升级流。”   “主角还不止一个。”   “这辈子的爹妈估计是靠不住了,但现在这样阮家门都出不去,也太惨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真的有一股力量在控制着所有人朝着既定的结局走去,那阮觅的命运就会像书里写的那样,被人推出去做替死鬼。   她想改变,现在却并不拥有改变的力量。不要说存在与否都还不确定的世界意志,就连小小的阮家,她都无法做到随心所欲,出入自由。   夜渐深,阮觅慢慢有了困意,彻底睡着前,她心中陡然有种直觉,想要活下去,必须找到主角。   *   翌日清晨,三喜胡同一处院子里,桂花挂满枝头,清香四溢。   阮觅站在黄土垒起的矮墙下与一半老妇人对峙。   说是对峙,也不尽然。   吴妈妈脸上带笑,心里骂娘。要是让她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把这麻烦事推过来的,定要扒了那小贱蹄子的皮!   可此时此地,吴妈妈还是强打起精神,准备应付面前这位三小姐。   “您就在这小院子稍住几日,吃的喝的,穿的住的,都齐全着呢!”   阮觅昨晚入睡时还在阮家,今天一觉醒来就发现换了个地儿。这地方还只有吴妈妈一人,不由得上下打量她。   过了许久,吴妈妈都有些撑不住脸上表情时,她突然压低了嗓音,淡笑道:“你说,我一头撞死在这儿,怎么样?”   吴妈妈大惊,“祖宗欸!使不得使不得!”   “想来你也听过我最近几日做的事,知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阮觅一秒变脸,收起笑,又恢复到往日表情寡淡的模样。   吴妈妈吓得一身汗,连连点头,“知晓的,知晓的。”   就算不知道,她也不敢说别的,一个劲点头顺着这位祖宗,生怕一言不合对方就往墙上撞。   心里再次把出这主意的人骂了八百遍,吴妈妈小心翼翼觑了眼阮觅的脸色,道:“这事,夫人也是知晓的,不会对您做什么,真的只是在这儿住几日,时候到了就回去。你要是有旁的要求,尽可提,可千万别拿自个儿身子出气。”   吴妈妈是个明白人,心里头明镜儿似的。   不受宠的小姐那照样是亲生的,要是在她手上出了事,估计她这条命也得没。所以她对阮觅十分客气,话里话外透露不少信息,以此表达自己的善意。   对此,阮觅还算满意,同她达成协议。   “我不管有什么人要来阮家,也不会偷跑回去。但同样的,这几日,你不得干涉我做任何事。”   “这……”吴妈妈有点为难。   阮觅没甚表情地睨她一眼,“嗯?”   于是吴妈妈立马改口:“小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谈妥了,按照要求,这时候吴妈妈就得听命行事,给阮觅独处的空间。她苦着脸进去准备午饭,阮觅则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颇为新奇。   能想出下药把人送到府外这样缺德的法子的,肯定不是阮母。不过阮母能够同意,还照做,这就让阮觅大为震惊了。至于她们为什么火急火燎地把她送出来,这也不难猜。   算算日子,阮奉先出门办事挺久,也差不多该回来了。能让阮珍珍这么卖力,那就说明不止阮奉先一人,他肯定会带某个人回阮家。而这个人,身份贵重,让阮母不得不谨慎对待,慌忙排除一切不确定因素。   皇子,世子,或者是那个小侯爷。   身份高得阮珍珍蠢蠢欲动。   阮觅百无聊赖,兴致缺缺,念头一转又转到阮母身上去。   她那脑子,用来养花了吧?不光填了土,还全是水,同阮珍珍一搭配,就是四字,又蠢又毒。   不过她们这蠢做法,却正好遂了阮觅的意,帮了她一把。   不然她可不会乖乖待在这儿。   院子角落有个土堆垒起的阶梯,爬上去可以翻过两件院子之间的矮墙。阮觅闲来无事,拎起裙摆弯腰走上去,然后就同院子另一旁,挤成一堆偷听的少年们面面相觑。 第4章   阮觅短暂呆滞一瞬后,面无表情举起矮墙上一块大得能要人命的石头,佯装要扔。   墙下一群少年不过十三四岁,顿时表情裂开,一哄而散。   他们往东边躲,阮觅便慢条斯理调整了位置,继续对准。随后他们逃命般跑向西边,阮觅又慢悠悠转向西。   几番下来,一群少年瑟瑟发抖,站在院子中间动都不敢动。   “跑啊,怎么不跑了?”阮觅跟个强盗似的,居高临下,意气风发,“跑慢了我可就砸过来了啊。”   她四年都待在阮家,从没出去半步,现在乍一下见着这么多生面孔,情绪难免高涨,玩兴大发。   “跑不动?那好,我问几个问题。”阮觅清清嗓子,放下石头。   或许是见有机可趁,一少年拔腿想跑,刚迈出腿,余光中就见阮觅再次不费吹灰之力举起石头。   他惊恐万分,立马收腿站好。   阮觅满意了,又放下石头。   “刚刚听到了什么?”   问完这句话后,阮觅瞧着他们。   八九个人,年纪估摸着和自己差不多,穿着缝缝补补多回的粗布衣裳,面黄肌瘦,想来就是这条巷子里长大的。此时他们正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低下头不敢答话,显然也是知道自己墙角偷听的事做的不光彩。   本性还不算坏。   阮觅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半点没露,反而瞪着眼更加恶声恶气了。   “趴在墙角偷听,谁教你们的?做出这种事,怕不是要我去将我兄长叫出来,好好打你们一顿,好叫你们知道厉害!”   在他们面有惧色时,阮觅话音陡然一转,“不过啊,我现在呢,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若你们做得好便既往不咎。我还请你们去云天楼吃上一顿,怎么样?”   墙下少年们仰头看她,看了一会儿又纷纷低下头。   阮觅将他们神色收入眼中,心里满意地点头,觉着自己这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做得还挺好。   有个少年左右张望一下,涨红了脸站出来,“你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还挺有气性,脸都气红了。   阮觅瞧着他粗脖子瞪眼的样,在心里感慨着威逼利诱的事情真不好做,一边道:“我呢,有个朋友,最近刚从很远的地方来鳞京,为的是寻找她的未婚夫。她未婚夫是个读书人,家境贫穷,不过学问很好,长得也周正。你们去帮我找来,不管对不对,只要符合我方才说的要求,都可去云天楼吃一顿。”   “放心好了,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   最后一句是为了安抚这些被她气得脸都红了的人。   笼络人心嘛,总是要展现自己博大的胸襟、丰厚的财力和无穷的人格魅力的。   阮觅自觉深谙其道。   她站在墙头,一身衣裙烈烈,不同于这巷子里任何一个姑娘。说温婉,倒称不上,说明艳,却又太过。一派坦荡地摆出商人架势,威逼利诱,毫不遮掩身上地功利气息。   对于下面的少年们来说,这是想看又不敢多看的刺人眼的骄艳日头。   红了脸和耳垂,是少年这个年纪心中一点隐秘作祟。   少年的心思,阮觅完全不知。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威慑力,她不着痕迹揉了揉手臂,再次举起身边的石头,压着眉沉声恐吓道:“好好做事听到没?不然……”   砰地一声巨响。   阮觅被惊得浑身一颤,木着脸打了个嗝。   原本的恐吓也被中断,她眯了眯眼看去。   好几个比她大上一两岁的人围在院子门口,一眼看过去都是没个正形的。有的衣服穿得歪歪扭扭,有的嘴里叼着根草,吊儿郎当。他们中间围着个身形颀长的人,生得极是清俊,眸子半敛未敛,好似在说这天下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正如他此时,面色淡淡地将不知从哪儿绑回来的中年男子扔在地上,单脚碾着,然后才慢慢仰头朝自己看过来的眼神。   宛如在看随处可见的蝼蚁。   欺负了人家的人还被抓包,就算有理都好像变成没理了。   阮觅表情平静同他对视,沉默一会儿,瞬间挂上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虚伪假笑,“我阿婶叫我吃饭,不打扰你们了。”   轻轻把石头放下,拍拍手沿着原先的土台阶返回,片刻就看不见影子了。   溜得极快。   “三小姐……”吴妈妈刚出来就瞧着她举着块石头左晃右晃,差点没吓死。如今见人总算下来了,苦着脸低声道,“隔壁就是群泼皮混混,尽是些没爹没娘的聚在一块,平日里没少祸害邻里邻居。你就,少同他们接触吧。”   应景一般,隔壁传来哀嚎声,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忍不住发抖。   吴妈妈脸色更难看了。   如果阮觅这回是来玩的,说不定真会将吴妈妈的话奉为真理。但打探消息,这种在鳞京土生土长,又混迹三教九流的泼皮混混,简直在合适不过了。   就是这哀嚎声,让阮觅有点在意。   想打探消息是一回事,可眼睁睁看着好好儿一个人被打死或打残,这就越过她的底线了。   余光一瞥,看到吴妈妈习以为常的表情,阮觅思忖,豁然开朗,眼前不就有个解疑工具人么。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同我说说隔壁这是怎么回事?”她找了个干净小凳坐下,好像真的是起了闲谈的心。   吴妈妈只求这祖宗不要惹事就行了,巴不得在这儿陪她聊这些琐事。   “隔壁挨打的,估计是郑狗蛋他爹。酒鬼一个,正事不干半件,就知道打老婆逞威风。平日里有点钱全被他抢了去买酒喝,没钱了,就逼着郑狗蛋他娘出门去讨钱,讨着了还好,要是没拿钱回来,又是一顿打呦。”   吴妈妈说的摇头,“前年的时候,那杀千刀的喝酒喝多了同人急眼,硬要说自己有钱,一回去就把才七岁的女儿给卖青楼馆子里去了。”   “这不,郑狗蛋最恨的就是他爹,跟人当了混混啊,每回见着他爹喝酒,都要带人去打一顿,把人打清醒了才让人走。造孽哦。”   很久没和人讲这么多,一口气说完,吴妈妈畅快的不得了。一看阮觅表情,却发现不对劲。   “三小姐?”她试探着问。   阮觅逗弄一下跑到她身边来的猫儿,“这种人也是罪有应得。”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正常,全然不见半点郁色。   吴妈妈只道是自己方才眼花,不敢追问,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中午的饭菜做好了,您要不要吃点?”   “嗯。”   用过午饭,阮觅搜寻一圈,把吴妈妈家里那张摇摇晃晃的藤椅扒拉了出来,放在院子外面的桂花树下乘凉。桂花树不远处是一条溪流,流水潺潺,听着声音都觉得凉快了几分。   这时候日头烈,脚下的黄土地没一块是湿的,都被热气熏得干巴巴,一脚踩下去能溅起好大一阵灰。   阮觅搬藤椅出去,裙摆上难免蹭上一道一道的灰黄色土痕迹。   她整个人躺在藤椅里,手里捏着把小扇子,扇风扇得非常起劲。可对于裙摆上那些灰痕,看两眼就懒得关注了。   点点光斑在浓密绿顶里闪烁,暖风里全是桂花香味,熏得人昏昏欲睡。   正巧这时,一个人从面前走过去。   阮觅挣扎着瞪大眼,想起来一事,“哎等等,郑狗蛋儿!”   先前瞧这人脚底下踩着个中年男人,想来就是吴妈妈说的郑狗蛋吧。这名字取得真接大气。   殷如意僵了一下,然后慢慢眯起眼,转身居高临下看着桂花树下的人。   一脸的不耐烦完美表达了他的意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当然,这些都是阮觅脑补出来的。她叫住人是想再说一遍寻人的事,视线不经意往下落,看见了陷在黄土灰尘里的双足。   颜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脚踝处一小段青筋仿佛藏在深山冷泉里的青玉……   打住。   阮觅默默移开目光,拿扇子遮住脸。沉默一会儿,她又好了,脸上挂着笑,虚伪又客套提醒:“赤脚踩在地上不烫?”   殷如意等了一会儿,只等到这样没任何意思的话,啧了一声,转头就走。   阮觅确信,自己再次从他眼里看到了“蠢货”二字。   忍不住一脸问号。   难道是什么外星来的高等生物才配和您说话?   前面那条小溪流是从楚綄河分支里引出来的水,这边的人每日都在这边浣衣洗菜。见“郑狗蛋”走过去,阮觅很有礼貌地收回目光不再看,耳朵里倒是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悄咪咪睁开眼瞥过去。   只见那“郑狗蛋”跳进浅溪,裤脚卷得老高,正脸色阴沉地刷鞋。   距离不算远,阮觅瞅了瞅,瞧见那黑面白底的鞋上沾了黄褐色的东西,说是血,也不像。   不过这么大中午的,竟然还有人会为了洗双鞋子跑出来,真是稀奇。   阮觅来了兴致,看纪录片一样看着他刷鞋,忍不住腹诽。   笨手笨脚的,刷鞋竟然都不知道要放碱土或者皂角。   手里没有草杆,还不想手去擦那片污渍,于是一直把鞋浸泡在水里,静静等待,企图让水冲走鞋面污渍。   这就是“郑狗蛋”的刷鞋大业吗?   阮觅憋笑,在藤椅里滚来滚去。   至于指导“郑狗蛋”刷鞋,阮觅想都没想过。   她一个被扔出家门的士族小姐,现在正伤心着,哪儿懂得刷鞋呢?绝对不是因为“郑狗蛋”的态度心生不满,故意不教的。 第5章   看着“郑狗蛋”光脚来光脚回,把一双鞋子护成宝贝。   阮觅全程不敢说一句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是爆笑,让人误会多不好啊。   桂树上的蝉肺活量大,叫一声就响彻天际。阮觅在桂树下又待了一会儿,差点被蝉鸣洗脑,总算把笑意忍住了,然后去敲了隔壁院子的门。   吴妈妈趴在门边看她,欲言又止。   “笃笃笃——”   门开了,阮觅打了声招呼,“还记得我吧?”   “记得。”来开门的人脸上脏兮兮的,正是那会儿在院子里和阮觅说话的红脸少年,他对上阮觅的视线后一瞬间又移开,抓了抓头,“你又有什么事?”   “今天说的事,你们商量的怎么样?”   阮觅边说边打量他,一身的火烧味,手上全是黑灰,也不知道刚才在干什么。   “你说帮你寻人的事情啊。我十一哥说了,不让我们做这个,你赶紧回去吧。我十一哥最讨厌缠着他的女子了。”面前的姑娘同自己差不多大,模样更是生得好看,这会儿要将人拒之门外,郑小七有点于心不忍。但是十一哥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他一狠心,就要合上门。   “等等。”阮觅木着脸,手往快要合上的门缝里一塞。   然后,“呀,好疼。”   立马开始了她精彩的演出。   捧着手,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瞬间晕开一小块地方。   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震惊了,“你你你你……”   指着阮觅说不出话来。   ……   郑小七带阮觅进门的时候,殷如意正睡在几张长凳拼接起来的“床”上,双脚依旧裸着,不过倒是洗的干干净净的。   “十一哥。”郑小七委屈极了,嗓音带着哭腔。   殷如意没睡着,听到声音也没睁眼,“嗯”了一声,然后才道:“有事就说。”   说什么?   反正郑小七是说不出口。   难道叫他同十一哥说,他关门夹伤了人,人家来算账了?可就算要算账,郑小七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他当时明明没用力来着。   偷偷看了眼一旁垂泪的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生得纤瘦白净,哭得也可怜,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会骗人的。   郑小七心里十分煎熬。   委屈疑惑又气闷。   久久不见人说话,殷如意睁开眼,第一眼看见了站在郑小七身后哭的梨花带雨的人,当即长眉一皱,“你是个蠢的?”   “啊?”只有郑小七在受伤的世界,他也快要哭了。   “……算了,你出去,做你的饭。”殷如意一直保持着他高冷的样子,不多说,不解释。   门打开,再关上。   殷如意翻身坐起,一腿支着,整个人往后仰靠墙,暗红滚边的衣摆耷拉在脚踝边。   这动作旁人做起来或许有几分违和,但他不会,反倒洒脱又桀骜,好看得紧。   下巴微扬,看着阮觅的眼神漫不经心。   “寻人的事情,别想。”   “我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件事,”阮觅不理他,哭得矫揉造作,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反正我的手被你们弄伤了,药钱你们要负责!”   阮觅擦着眼泪,偷觑这“郑狗蛋”的神色,见他一听到“药钱”这两个字后就脸色微僵,像是被人拿捏住了命脉,心里更加想笑。   但这也不妨碍她捧着手装模作样。   “不知道是不是夹伤了骨头,心情一不好,就疼得更加厉害了呢。哎呀,不知道去医馆看大夫拿药要花多少银子啊?”   “伤得重?不如我来帮你看看。”这样的事殷如意见得多了,笑了笑,颇为讥诮。   阮觅同他对视。   两个人,一个知道对方在做戏,一个知道对方知道自己在做戏。眼神一对上,火花四溅。   阮觅有恃无恐,扬起手露出一片红肿,“能治?”   她的身体就是这样,一不小心磕着碰着就会红肿,看起来十分吓人,是碰瓷反杀的绝佳优势。   没想到这伤倒是真的,殷如意挑了挑眉。这时候的殷如意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怎么样的人,起码还能维持自己高冷的人设。   直到……   阮觅拿出一块杂质很多的双鱼玉佩。   “郑小七给我的,说是没钱带我去医馆,愿意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   殷如意:蚌埠不住了.jpg   双鱼玉佩是郑小七他家给未来儿媳妇的,一直被郑小七藏得紧紧的,平日里别人摸一把都不成。   他把双鱼玉佩给出去,还说做牛做马,这不就是想做上门女婿的意思?   一不留神,身边小弟就成了猪队友。殷如意气得额角疯狂跳动,咬着后槽牙,“够了。”   他眉眼生得极俊,身上有着少年独有的张狂。只是将将十六,稚气未消,气恼时显得有些毛毛糙糙的,叫人总忍不住去逗上一逗。   比如阮觅这样敢薅虎毛的勇敢人士,跃跃欲试。   “真是的,怎么就够了呢?我害怕手上瘀痕消不了,日后不好说人家。要不然,就考虑考虑郑小七?他年纪轻,以后入赘到我家,还能给我当牛做马许多年呢。人看起来也是个老实的,把这双鱼玉佩送给我的时候,还生怕我不收呢……”阮觅编得起劲,全然不提自己怎么对郑小七进行恐吓,然后才让人眼泪汪汪地奉上了这双鱼玉佩的。   房里寂静三秒,殷如意定定看着她,怒极反笑。   “郑小七,滚进来。”   趴在外头偷听的郑小七吓得屁滚尿流,一个标准滑跪来到殷如意面前展现自己的求生欲,“来了来了!十一哥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小七绝不含糊!”   “闭嘴,”殷如意宛如暴君,残酷又□□,“今天你就带人跟着她,只要是不违背原则的事,她说什么,你们就去做什么。”   死里逃生,郑小七飞快点头。   “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在做别的勾当。”这话是对阮觅的警告。   恐怕之前不让郑小七他们做这事,就是以为自己是个包藏坏心的。   阮觅把他这点小心思看得透透的,这会儿事情办成,她瞬间不装了,一脸正经擦干眼泪,“放心,事情就是我之前和你们说的那样,最好现在就去找。找着一个算一个,不管最后找的人对不对,我都会感谢你们的。自然,去云天楼的事还算数。只是我这边很急,你们辛苦些,人找得越多越好。”   走前,她咧了咧嘴,朝殷如意友好打招呼:“走了啊,狗蛋儿。”   殷如意:……   郑小七扭捏:“十一哥,她喊我小名儿喊得怪好听的。”   “出去。”殷如意继续躺下。   他怕下一秒,控制不住自己杀人灭口的手。   阮觅说走,还就是真走。她没有在这间小院子里转悠了解情况的想法。只是出门的时候听到若有若无的读书声,不由得停下来细听。   她现在最敏感的,可能就是和“读书”两个字相关的东西了。   声音还挺清楚,大概就是在这间院子里。   阮觅迷惑,难道他们还偷偷藏了个教书先生?   郑小七麻溜儿地从房间滚出来,见到阮觅还没走立马就来劲了,毕竟是送过双鱼玉佩的人,他凑上去,“你在找什么?”   “小七啊。”阮觅友好地朝他点点头。   “咳,你年纪肯定比我小,喊我七哥就行了。”郑小七叉着腰。   “嗯?”   “啊……哈哈哈哈……喊小七也行,也行……”郑小七浪是浪,怂也怂得快,“你还没说,刚才在找什么?”   “你们这儿有教书的先生?”   “教书先生?你说的是十一哥吧?”郑小七恍然大悟,“我们都是十一哥教的,没有什么教书先生。”   阮觅:……   等等,那本书怎么讲来着?   寒门,贫穷,身世凄苦,还是个极具才华的年轻读书人。   那个刚刚被她威胁过的“郑狗蛋”,完全符合啊……   不过,应该没事。   阮觅安慰自己。“郑狗蛋”看起来桀骜,其实本性不坏。她拿捏着这一点,所以刚才才敢胡搅蛮缠逼得他同意帮自己寻人。   本性不坏,说不定也是个不会记仇的好人。   只要她诚恳赔礼道歉,这件事说不定就这样过去了。   阮觅分析一通,刚觉得有把握,那间房的门又被打开。只见“郑狗蛋”赤着脚走出来,双眼半敛着,没什么表情,再不见之前被她气得炸毛的样子。   他上下打量阮觅一圈,视线在阮觅沾了灰尘的裙角停留,有几分嫌弃,忽而又挑起嘴角。   “怎么,这回是脑子坏了还是手脚断了?”   不然怎么还赖着不走。   阮觅和好的表情还没露出来就胎死腹中,她意味不明“哦”了一声,立马转身走得毫不留恋。   这一声“哦”,敷衍得殷如意半晌没说出话来。   ——   第二日,阮觅照样搬了张藤椅到桂树下乘凉。   上午的时候日头还没很大,巷子里人来人往。人一多起来,声音也多了。闲聊的,骂人的,抱怨的,各种各样。   阮觅摇着把小扇躺在藤椅里好不自在,等到了正午时分,地面开始热得烫脚,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的时候,她才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准备拖着藤椅回去。   这一上午倒是让阮觅听到了不少东西。   比如隔壁巷子里那个做绸缎生意的殷家老爷快六十了,前阵子居然还八抬大轿把早些年死了丈夫的李寡妇娶进了门,附赠个比自个儿儿子还大的便宜儿子。关键是这李寡妇进门的时候啊,肚子里居然还揣着一个!   十有八九啊,就是那殷老爷自己的种,不然怎么会眼巴巴娶进门?   打阮觅前面过的人,十个里头有八个在说这事儿,个个眼冒精光信誓旦旦,好像殷老爷和李寡妇还没成婚前,他们就亲眼看过两人偷情似的。   这种事阮觅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也就是听过便忘了。   除了这件事,阮觅还听了许多有意思的事。都说劳动人民的生活是由劳作和各种话题组成的,果然没错。上至官府趣闻,下至花街柳巷楼内隐私,就没有他们不聊的。   她还听人说起昨日刚传出来的一桩趣事。   大概是有个外地的富商千金刚入鳞京,貌美如花家产万贯却无兄弟姊妹,管着偌大家产实在辛苦,想找个会读书家境贫寒的学子做丈夫帮忙分担。   这消息一开始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去的,到了今日已经差不多是人人知晓了。   好些个贪财好色的,已经蠢蠢欲动,买了身青衫想去碰运气。说不定好运气,被那富商千金看中了,一下子成为有钱人家的乘龙快婿了呢!岂不美哉?   阮觅听完这个就觉得人不好了。不知道那帮人怎么传的,竟传成了这样。   她只是无中生友,进京寻夫,并不是重金招婿啊!   再说,人家起点文男主,就算是赘婿,就算是真的贪财,也不会表露在明面上啊。   人家可是走的可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精品套路,从来不主动,反而还要旁人亲自去请,才勉为其难不甘不愿地上你家门。贪你家钱财?不不不,人家那是含泪为你分担重任!   阮觅腹诽完,又想:现在这样一闹,可不就打草惊蛇了?   不过,从广撒网理论上来说,这也算有些用处,提高知名度嘛。   她想着事拽着藤椅慢慢往前走,突然一道颀长身影越过她,走得快且利落,好像怕慢一步就会被迫同她扯上关系似的。   阮觅撩了撩眼皮,理都没理,更不要说主动打招呼。   反而是殷如意顿住了。   他方才特意加快脚步,还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就是害怕阮觅凑上来胡搅蛮缠,他都做好不管阮觅这回说什么都不搭理的准备了。   可是她没叫住他。   这不应该。   想着想着,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停了下来,那张看起来冷淡且凶巴巴的脸上闪过疑惑。   这真的不应该。   在殷如意遭遇人生疑惑,满心不解,浑身不得劲的时候,身后忽地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哟,狗蛋儿!”   这就和预想中的差不多了。   殷如意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是猜对了的愉悦,还是不耐烦的恼怒,或者说他这个时候就应该按照之前想的那样,径直离开不要搭理?   可殷如意设想的一切,最后都在阮觅下句话里被击得粉碎。   “你鞋底是不是踩着屎了?”   作者有话说:   阮觅——善良!   对了,没踩s没踩s!(°×°) 第6章   三喜胡同傍晚时分落了场雨,地面湿哒哒一片。   院子外头几株桂树被这疾风骤雨打得蔫蔫的,一树花蕊也脱落下来,盖了地上一层嫩黄。   于是这股桂花的沁香又顺着雨后湿气飘荡在整个胡同里,叫人好似被裹了层蜜。   阮觅趁着雨后好空气,在院子里转悠几圈,没听到隔壁动静。   好似这一场雨冲散了常常聚集在一块儿的少年混混们,人去楼空,只留下一院寂静。   等到半夜,阮觅睡得正熟。   忽而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紧接着是少年带着哭腔的狠话。   她盯着屋顶愣神几秒,沉浸在某个情景相似的过去一般,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哐当——”   一声巨响,床板震了几震。约莫是什么重物狠狠摔在了地上。   吴妈妈披了件衣裳,在房外敲了几声门。   “三小姐,没吓着吧?”   阮觅眼睛动了动,下床开门,“这怎么回事?”   “造孽哦,还能怎么回事?肯定是隔壁那杂碎东西又发酒疯了。”吴妈妈摇头,半夜里再次起了谈性,“狗蛋他娘现在在外头帮人做绣工,也能挣几个钱。本来说要是没有郑老三,好好养大儿子,还能过过好日子。怪就怪在她自个儿心软,每回狗蛋带人教训完他爹,她就心疼得要上吊,说郑老三要是缺胳膊少腿,她就也不活了。哎,人是个好人,就是脑子不清醒。”   前头一整天相处下来,阮觅同吴妈妈彻底达成协议,两人也不似一开始那么生硬。   故而阮觅即使心不在焉,也顺口接了几句,“原来如此。”   吴妈妈又回去睡了,就算隔壁少年的声音凄厉,她也没有过去看看情况的打算。   人的喜怒哀乐,并不相通。即使共情了几分,终究不是感同身受。   阮觅发了一会儿呆,穿好衣服,用几根绳子把袖口绑紧,然后把脸一蒙。打着哈欠,面无表情爬上了墙头。   她力气不算大,但对付个神志不清发酒疯的垃圾,还是能做到的。   不久后,猪叫似的哀嚎声再次在三喜胡同传开,只不过这回,全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   郑小七捧着一沓纸敲响了院子的门,他鼻青脸肿,脚还有些跛,不过脸上神情很好,不见半分颓气。   “阮姐姐,东西我都带过来了,你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他一见阮觅,就眯着眼笑。   郑小七长了张乖巧的包子脸,如今才十三岁,看着就更小了。往阮觅跟前一站还没有阮觅高,也不知道先前让阮觅喊他七哥的自信哪儿来的。   不过经过昨晚,他就彻底被阮觅折服了。不用人教,无师自通嘴甜起来,“阮姐姐阮姐姐”喊个不停。   阮觅洗漱好,见人乖巧,顺手递了个包子过去。   吴妈妈一大早起来包的,皮薄馅厚,还是肉馅儿的。郑小七平日里哪儿沾得上荤腥?不由得咽了咽唾沫。   “不吃就还给我。”阮觅翻了翻那沓纸,眼皮都没掀。   郑小七觉得这说话语气熟悉极了,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像谁。不过他也明白阮觅的意思,不再扭捏,抓着包子就开啃。   “对了,你这几日得空了,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刚来鳞京的外地人,最好是长得高壮凶狠,胆子大的,就说我有笔生意要同他们做。”阮觅翻着纸张,顺□□代了郑小七一些事。   现在阮觅在郑小七心里的地位可不同了,不用她再三叮嘱,郑小七就把这事放进了心里,当即拍着胸膛应承下来。   阮觅翻的那沓纸上,写的是郑小七他们昨日搜集来的书生信息,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穿越来这里的头十年,阮觅一直是那对父母的干活工具,压根没机会认字。来阮家后更是活成个透明人,阮家人只管着她吃和穿,别的再多就不要想了。她自己当时也没力气想这么多,没人教,不学就是。   整个阮家,只有翠莺想着这事,时不时逼着她看书习字,只不过不见成效而已。   阮觅对于自己一个现代人在古代,到底认识多少字这件事,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   等郑小七走了,阮觅再一次搬藤椅到桂树下,做功课一样听着别人聊八卦。   坐了一小会儿,殷如意就来了。   昨儿半夜,阮觅才知道,原来郑小七的乳名就叫狗蛋。吴妈妈口中讲的郑狗蛋就是郑小七,和他殷如意没有半毛钱关系。   只是当初阮觅见殷如意脚底下踩着人,便先入为主,以为这人是郑狗蛋。   平日里他们一大伙人都待在郑小七家,恐怕是为了震慑郑老三。好巧不巧的,昨天郑老三回来发酒疯,殷如意就不在,而郑小七又生得瘦弱,对付起郑老三这个正值壮年的中年男人还是有些吃力的。   阮觅问郑小七,郑小七也不清楚殷如意家里情况怎么样。所以现在她还不好下判断。   如今已知殷如意不是郑狗蛋,那这就说明殷如意的家境这一块是未知的。他可能是个富家公子来体验生活,也可能真是个穷人。   原书里说寒门学子,可什么事情都容易变。就算一个人如今家财万贯,说不定明儿就遭遇变故一贫如洗呢。更不要说男频这种灭门惨案高发地,什么复仇流、升级流、逆袭流,都是典型。   阮觅始终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蓄意接近也好,心怀鬼胎也罢,她就是个想要活着的自私人。   故而,看着目不斜视的殷如意,她很是友好地抬起手打招呼,“挺早啊。”   一反先前的阴阳怪气。   殷如意停下,依旧离阮觅离了一丈远的距离,明显地不愿意和她扯上关系。然后,瞥了眼阮觅手上那沓纸,主动出击,“那位富商小姐还没嫁出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疑问的语气,但在最后一点话的尾音里却带了冷笑,陡然变成一种嘲讽的笃定。   笃定阮觅就是传闻中那个重金寻夫的富商小姐,急于把自己嫁出去。   阮觅表面上态度看起来仍然挺好,脸上破天荒带了笑。   “大概是因为还没遇着你吧。咱们殷公子这样的姿色,到哪儿去不是头一等的?”   明捧暗贬,表面真诚。   殷如意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这一刻,他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要一大早过来,又为什么在遇见这个人之后不尽快离开。偏要接话。   一连串的后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忍来忍去,最后忍得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再也待不下去了,殷如意转身欲走。   身后那道清亮的声音又响起,“这些字怎么认来着?”   脚步一顿,殷如意猝然回头。   要是阮觅此时问的是别的,殷如意肯定不会再留在这儿受气。   可他实在没想到。   “……你不识字?”少年习惯喜怒不形于色,一双狭长清亮的眸子总是淡淡的,薄唇下扯,便给人一种薄情寡淡且狠戾的感觉。不管说什么话,都是股瞧不上眼的讥诮意味。   阮觅咸鱼一般躺着,点头,“不然问你干什么。”   “你教我识字,一天一百钱,如何?”   阮觅在那儿给出条件,殷如意却没听她说什么,挑了挑眉。他有些好奇,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什么事都说得头头是道,诡计百出,到头来却是大字不识一个。   于是,他双手环抱,有恃无恐,“不怎么样。”   阮觅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他,“两百钱。”   ……   “三百钱。”   ……   “七百钱。”   她说话的语气一直没变过,似乎笃定了不会被拒绝。   可此时的殷如意,已经摇不动头。   他被金钱的力量击溃了。   “……什么时候开始教?”   ————   听闻在人际关系里,有个能迅速拉近关系的办法,叫做“有求于人”。   当你有求于对方,并让对方发现你的小秘密,或者让对方知晓你不为人知的弱点的时候,他就会首先打破自己给自己竖起的防备高墙,把你纳入没有威胁的范围。   这时候,你就能乘机靠近。   道理,阮觅全都懂。   只是没有人能告诉她,当那个人卸下心防就是暴露本性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殷如意单手执书,再一次神情讥诮地看过来,这时阮觅已经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这是成功必须经历的苦难了。   太难了,实在太艰难了,她非常想捂住双耳屏蔽一切。   “你倒也是……世间罕见。”   “旁人七窍通六窍,你大约是连窍生在哪儿都不清楚。”   “瞎子学画,何必为难自己。”   阮觅:……   您礼貌吗?   生气倒是不至于,毕竟所有力气都在这轮嘲讽里被耗尽了。   于是当殷如意重新教了一遍,再提问时,阮觅打起精神睁大眼盯着书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只能面无表情道:“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   殷如意难得眼神怜悯:“劝你放弃。”   阮觅眉头都没皱一下,“七百钱。”   殷如意嗤笑一声,不再说话,倒也很是负责继续上课。   一翻书一盖书,一上午便过去了。   阮觅喝了杯茶润嗓,顺便把清晨郑小七送过来的那沓纸扔过去。   “念来听听?”   毫不见外,但殷如意竟诡异地从中听出了商量的语气。他刚想嘲讽两句,却又陡然警醒。好像除了教阮觅认字时,他从来没说赢过阮觅。   想了想七百钱,殷如意咬着牙笑起来,翻开纸。   “三喜胡同里十二岁以上,进过学堂且小有名声的人有两个,住的离这儿不远。一个叫张满,如今二十又三,尚未娶妻。另一个叫王潜,二十又八,已娶亲,生有二子。”   “水荣堂三人,年纪最轻的一个,十八……”   殷如意看起来什么事都不耐烦做的样子,一脸心高气傲,可读这些明明上不了台面的小道消息却读得很认真。他好像对待所有呈现于纸面的东西都怀着一种柔意与尊重。   阮觅皮了一下,心里给他加了四个字。   铁汉柔情!   正听着,忽而一下子却断了。阮觅抬眸看去,见殷如意捏着最后一张纸,神色莫名。   过了会儿,还是念了。   “金巧街李养,二十,自小有神童之名,样貌俊美,尚未婚配。”   念完这句,他拢了拢那沓纸,好好儿放在一旁后走了,极是安静。   阮觅将那张纸单独拿出来,看了上面“李养”二字一会儿。   脑海里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想起来那个殷老爷和李寡妇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殷如意: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另外,我可以拥有26瓶营养液嘛(小小声)   5555想从两位数变成三位数。 第7章   殷如意一进屋,就看到了郑小七。他倏地冷了声,“他昨晚回来了?”   郑小七正忙着捡拾昨天晚上撞倒碰坏的东西,闻言抬起头一脸高兴,“十一哥你回来了!”   那脸上的青紫完全遮掩不住,脚踝也肿了一大块。他像是不疼一般,没有回答殷如意的话,反而关心道:“十一哥你怎么又不高兴,阮姐姐欺负你了?”   阮……?   殷如意有点被这个称呼震惊到,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指谁。   槽点太多,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一哥,你是不是讨厌阮姐姐?”郑小七拧着眉,有点小心翼翼的。   说起讨厌,殷如意当即嗤笑一声。   贪婪狡猾、胡搅蛮缠、不懂分寸、肆意妄为,确实不讨人喜欢。   但要问是否真的厌恶,殷如意又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相处时每分每秒都在挑战你的极限,让你忍不住下一秒就行凶杀人毁尸灭迹。可细究起来,即使这样,同这人相处起来又是很轻松的。毕竟这时候你已经被气得没有空去想别的事情了。   殷如意脸色越来越奇怪,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阮觅这个人。   思忖着思忖着,他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难道,这就是另一种相处模式的好兄弟?   郑小七趁机偷溜出去,拍了拍胸膛。他就怕十一哥揪着昨晚的事不放,可他都答应阮姐姐了,要对昨晚发生的事闭口不谈。如果十一哥一直追问,郑小七不确定自己真能做到,毕竟那可是他们十一哥啊!   ——   手里有了附近几个胡同的消息,自然要出去看看。   想要收拢人心提前打好关系,可不是直接给钱给物这么简单。而且阮觅的钱都是她幸幸苦苦从阮母那儿赚来的,没随便给的道理。总要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   先前被阮珍珍她们算计出府,身上压根没带银子。还好有吴妈妈里应外合,同阮府里翠莺联系好,偷偷拿了些阮母赏的东西出来死当,换了不少银子。   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阮母在阮觅心里的形象才会格外高大。   三喜胡同外是泗水街,想要去另外几个人那里,必须穿过这条街。   这回不用阮觅自己动口,吴妈妈就先找到了殷如意。两人算是熟人,只是吴妈妈都没什么说,殷如意竟然就答应了。顺利得吴妈妈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吴妈妈这么做是不想惹麻烦,她卖身契在阮家,不过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压根不想牵扯进这一家人的麻烦事里。所以只要阮觅不提前回阮家,不惹别的麻烦,她都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请殷如意同行,也是为了保证阮觅安全,不要节外生枝。   泗水街上人很多,这是鳞京主干道之一,繁华无比,人声鼎沸。东通士族群居的林华巷,西达三教九流之所,再往南是一条楚綄河,青楼楚馆,夜夜通明,往北,则是皇宫所在。   殷如意走在阮觅身旁,目光若有似无落在她脸上。   人们常说,做好兄弟就得志趣相投,互相看得顺眼。现在他看阮觅的脸,顺眼得很。虽然此人奸诈狡猾擅长得寸进尺且不通诗书,可她若是愿意,他也勉为其难同意与这人成为好兄弟。   至于阮觅不愿意,殷如意压根没想过这个可能。   要不是想和自己做好兄弟,她为什么三番五次找自己搭话?   殷如意从小离经叛道,除了为了亡母的心愿坚持读书外,干的都是些别人瞧不上眼的事情。   混迹三教九流,缩进巷子当那泼皮混混。   没人知道殷如意还小的时候,时常躲起来偷看江湖话本。主角寡言少语却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之中,被万人敬仰。而这样的主角一般有些志同道合的好友,那些好友或亦正亦邪,或不拘小节,都是有本事又很有趣的人。他们相亲相爱闯荡江湖。   这给小小的殷如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言行开始模仿主角,变得寡言少语。于是长大到现在,殷如意心里还有个小小的遗憾,他也想要个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殷如意想的入神,忽地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尖叫。   只见一个头戴白花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正朝这边跑来,身后追了一大群人。   “公子,救救我。”她一见殷如意便眼睛一亮,整个人如同乳燕归巢般想往殷如意怀里躲。   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阮觅往旁边挪了几步,远离战场,心里默默开了个小赌局。   按照殷如意那臭屁的性格,想要他怜香惜玉恐怕有些难度。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就像他不吃自己这样假的梨花带雨,也不代表他对真的弱女子的梨花带雨不感兴趣。   思忖一番,阮觅煞有其事地把赌注放在“殷如意会英雄救美”上面。   可谁知,人家那姑娘连殷如意的衣袍都还没摸到,殷如意就干脆利落往旁边一闪,极其冷淡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女子。   “有事说事。”   那女子噎住,从未想过还有人这么不解风情。不过只愣了一会儿,她立马垂下头哭起来。   旁边人七嘴八舌,加上追过来的那群人说了不少。   阮觅暂且听懂了事情原委。   原来这女子前些日子老父去世了,没钱安葬只能出来卖身葬父。好巧不巧被街上恶霸看上了,想抢回去做妾。那恶霸恶名远扬,女子自然不肯答应,慌不择路跑到了殷如意面前。   有人在那边劝说:“这位公子,我看你同这位姑娘也算有缘,不然泗水街这么多人,她为何没有撞到别人面前,独独遇见了你呢?要不,你替她出葬父的钱?也好成就一段天定的姻缘。”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到这样的说法也纷纷开始劝说殷如意买下这女子。   殷如意急了,他虽然还是冷着一张俊脸看不出什么,可他真的是急了。   话本里行侠仗义的主角从不谈感情,而且男儿在世,就该先建功立业,沉溺于儿女私情实在是落于下乘了。   他抿着嘴角去看阮觅,不想让她看轻自己。却又怕在她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所以忍着没看。   于是脸色更臭了,“没钱。”   完全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想法,干干脆脆将自己穷光蛋的身份坦露出来。   人群又炸了,看着殷如意难以置信。   “怎么会没钱?公子你莫不是唬我们?”   “莫不是害怕家中娇妻不同意?公子这胆量也忒小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好似殷如意不答应,他们就吃了亏一般。   阮觅不知从哪儿掏出把瓜子,躲在一旁磕得起劲。一会儿瞪眼一会儿皱眉,完美融入进了吃瓜群众。   有人瞧她看得起劲,便同她搭话,“姑娘觉得这两人般配否?”   “般配般配。”阮觅磕着瓜子,还竖起大拇指。   刚说完,她一转头,就见殷如意动作利落地勾着那女子的后衣领,提什么物件一样提了起来,然后一把扔到对面那群恶霸里。   人群寂静了好几秒。   阮觅惊得一口咬断瓜子。   “你爹半个月里没了三四次,骗得钱还不够安葬?”殷如意完全不在意自己说出去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表情淡淡拍了拍袖子,一眼就找准了缩在角落嗑瓜子的阮觅。   “走了。”   他走过去,突然觉得顺手一般,拎了拎阮觅的后衣领,将人弄得一个趔趄,手里瓜子撒了一地。   阮觅木着脸:好了,你死了。   人群里也因为殷如意的话爆发出讨论,有人说:“说起来,我这半月里好像还真是经常瞧见这姑娘,回回都是在卖身葬父。”   “这么说来,她老父半月前就走了,现在竟还放街道上摆着。这、这可是大不孝啊!”   刚才还得人怜惜的女子瞬间人人喊打。恶霸和他的仆人也被人指出是一道的江湖骗子,在一阵唾弃声中灰溜溜退场。   没想到殷如意能这么快看出来,还将了对方一军,阮觅小小吃了一惊。   她一开始的时候确实也没看出来什么,只是后面,那女子和恶霸眼神对上,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在向对方问该怎么办。   那时候阮觅就确定了,这压根不是什么卖身葬父的小可怜,而是颗食肉的猪笼草,厉害着呢。   即使知道,却不妨碍阮觅看戏。并且,她也想通过这件事,看看殷如意是个怎样的人。   任何一项投资都具备风险,更不要说人了。   江郎有才尽之日,神童仲永后来泯于众人,口口声声说着要报恩的人忘恩负义,恩爱夫妻反目成仇。   活在世上,每个人都无法被一两个字简单定义。   可殷如意,实在让她震惊。直男二字,他当之无愧!   两人走出去一段路,阮觅还是吃瓜天性占了上风,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老父半月前就没了?”   殷如意沉默片刻,实话实说:“半月前她第一次卖身葬父,找的也是我。”   阮觅:……   合着还是个看脸的脸盲?   ————   除了上面一点插曲,之后还算顺利。阮觅花了一整天时间观察“主角人选”,要是按照当下的标准来看,他们或许还算不错,可阮觅总觉得差那么点意思。   不过来都来了,阮觅仔细观察后还是挑出了几个人选。她让殷如意等在一旁,然后假装不经意和那些人撞见,闲谈一会儿后,靠着三言两语打探出了人家更详细的信息。走之前,又用各种理由留下了“投资金”。   为了不让自己的投资金打水漂,阮觅自然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两三年之内,对方不会忘记这件事。   阮觅平日里话很少,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却也能滔滔不绝,是故同那些人很聊得来,有个年岁小些的,估计是每天只会埋头苦读,头一回遇见这么投缘的人,直到阮觅同他告别的时候,都恋恋不舍。   回到三喜胡同的院子,已经到了黄昏。   踩着满胡同的桂花香,踏着昏黄余晖,阮觅默不作声走在前面。   只是殷如意有些欲言又止。   忍了一段路还是没忍住,于是尽生平最委婉的语气问道:“你急着成婚?”   阮觅回头看他,半晌没说话,然后神色莫名,“啊。”   这回轮到殷如意神色莫名了。   啊,啊什么?   ……   这是阮觅来三喜胡同的第四天。   她白日里带着名为“殷如意”的导航去拜访那些书生,闲的时候就在桂花树下听人闲聊。   跟老大爷一般扇着蒲扇,闭目养神。   每日街里邻坊闲谈的事情都不一样,这几日常常被人们挂在口边的,是个叫詹五爷的人。   听说一来鳞京,就同胡同巷子里的那些三教九流混熟,背后还有个旁人惹不起的大靠山,威风得很。   詹五爷的各种精彩故事瞬间传遍大大小小的胡同巷子,阮觅听得聚精会神,连连惊叹。   她好像完全忘了殷如意大部分特征都与男主相符似的,时时惹得他炸毛,并不行攻略之事。   时间慢慢过去,到了晚上。   夜晚于鳞京而言,完全不逊色于白日。   这时候的街道有着更为陌生的韵味。同样的街市在夜色笼罩下披上层外纱,撩动心弦。   红灯高挂,笑声入耳。   阮觅本该在院子里沉沉睡去,此时却站在楚綄河那一栋栋明灯亮彻的高楼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小七跟在她后面,红着眼眶,嘴唇都在抖。   “阮姐姐,我郑小七以后,给你当牛做马,绝不含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   本来打算写一个沉默寡言又毒舌,混迹三教九流还会读书的形象的,后来写着写着就变成殷如意现在这个样子了,感觉他有点中二啊。   他这个人呢,温水煮青蛙要好久,阮觅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就从郑小七入手,最后面写的那一段就是阮觅打算悄悄做的事。 第8章   楚綄河纸醉金迷,沿河高楼万里,红灯明火,连空气中暖风都带着脂粉香味。   河堤上稍有文采的文人吟诗作对,弯头华船里美酒琼浆。   这是月宫飘渺神仙滋味,却也是阿鼻地狱沉底淤泥。   郑小七的妹妹青杏两年前被卖进这个地方,如今已经九岁了。   现下富人狎妓,偏好雏妓,故而青楼楚馆收人的管事大多爱收年岁小的。   这些事对于长在深宅大院里的人来说或许是闻所未闻,可郑小七却知道。他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受到这种折磨,从两年前就开始疯了一般想要攒钱,却永远攒不够为妹妹赎身的钱。即使站在飞雪楼楼后等一晚上,他也无法见到青杏。   飞雪楼的人一直防着他。   大抵是人生来便有不同,有的人金尊玉贵万事无忧,有的人却生来深陷泥沼不得抽身。   郑小七唯一远远见青杏一面,还是一年前花魁游行的时候。他妹妹跟在花魁身后的人群中,小小一个。   他的妹妹,已经陌生得他快认不出来了。   郑小七眼眶越来越红,他狠狠擦了把眼泪,跟在阮觅身后不再说话。   阮觅拿了两身斗篷,叫郑小七一起穿上,然后才进了飞雪楼的门。守门的人十分警惕,见他们两人穿得奇怪,差点不让他们进去,还好阮觅早有准备,大方扔出去半颗碎银子。   飞雪楼这种地方,把人买进来自然为了赚钱。在女孩儿们开始接客前就被人赎身,这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一种事情。若有人硬要赎身,他们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价钱,直到狠赚一笔,或是逼得人放弃。   而将人赎身后,也不见得能过上清静日子。   若是个权贵为人赎身,那些青楼想干什么也没那个胆。可如果是寻常人家,青楼就诡计百出。以前还有个赎了身又被掳回去的,贪婪至此。   进去后,阮觅让郑小七偷偷过去打探消息。他做惯了这些事,更不要说这回是为了自己的亲妹妹,咬着牙一转身就消失在人群里。阮觅站在角落,看着飞雪楼里的百种姿态,慢慢收敛脸上表情。   都说楚綄河尽是权贵产业,若你在这儿砸坏一张桌子,恐怕你明日就会被它背后的靠山找麻烦。   传言传的吓人,估计也有几分是真的。   不过飞雪楼不算大,在众多名楼的包裹下只能算是中等偏下。楼里楼外看着喜庆,却也无法掩盖陈旧。这样看来,就算飞雪楼有靠山,大概也不算上心。   阮觅没来过这种地方,按理来说初入风月场所,怎么也会有些不自在。   可在阮家那逼仄小院子待了四年,她已经没办法再产生什么窘迫感了。   站了一会儿,门口又走进来三四个身高体壮的大汉,那几人勾肩搭背的往一张八仙桌上一坐,浓眉倒竖,“人呢?还不快来给爷爷上酒?”   大厅堂里的龟公躬着腰怕跑过去,陪笑脸,“几位老爷想喝什么酒?咱们飞雪楼的桃花酒那可是一绝!”   “谁叫你这龟孙了?让你们这最漂亮的姑娘来给爷爷倒酒!”   大汉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那龟公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忍着气威胁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飞雪楼也是有靠山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阮觅在不远处细细观察。   一个人真的有底气和装腔作势是很好区别的。   语气高低,神色变幻,和不自觉往后退两步的动作。   “呦呵,口气还挺冲啊,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詹五爷。都在天子脚下混,谁背后没点靠山?”大汉听了龟公的话后,脸上凶色更加明显。他站起身,逼得龟公不得不连连往后退。   “小小一个飞雪楼,我还真不放在眼里。”他脸上那道疤随着表情狰狞起来,两条粗壮的手臂一使劲儿,直接把一张八仙桌举了起来。   桌上碟碗稀里哗啦的全掉下来,碎成一片。   “怎么回事?”   “那边打起来了!”   不仅大厅堂里人群骚动,二楼也不少人探头看下来。   有人认出了他们,叫道:“这不是詹五爷吗?你们不知道?听说他背后靠山大着呢!”   “原来是詹五爷啊!”   老鸨听到动静,赶忙扶着头顶簪花跑出来解决事情。一小段路,就听到许多人言语之间对这詹五爷多有忌惮,而且龟公搬出靠山的时候那詹五爷全然不见惧色。她心里嘀咕一下,直呼这回惹上了硬茬子,便端着笑。   “是谁惹咱们詹五爷不高兴了?来来来,春燕,明燕,喜燕,你们过来,给几位爷倒酒。”   不管是街头小贩,还是这楚綄河边的楼子,做的都是生意。做生意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同惹不起的街头地皮结仇。像郑小七这样的,还太嫩,他们丝毫不用担心。可詹五爷,看这架势就知道惹不起了。   几个姑娘温声软语,连连赔罪,这才把局势稳定下来。   詹五爷几人脸色稍霁,抱着姑娘冲老鸨摆了摆手,“这不就得了,下回记得别惹到爷爷这儿来。不然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是是是,您爷几个喝好啊。”老鸨同龟公陪着笑走开,心有余悸。   阮觅看了出寡淡的戏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郑小七悄悄从另一侧过来时,阮觅瞧见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   听郑小七说,小姑娘如今只有九岁,那模样却……   她眉梢极细微地颤了一下,像是悬崖之巅一颗枯草被风一吹,折断了腰身,直直坠下去。   但等到人走到了眼前,她却悄悄将斗篷往后拉了一点,眉眼一弯,朝郑小七看去,“还挺快啊。”   兄妹两眼睛都红红的,估计出来之前已经在里面哭过一回了。   郑小七到底年纪大些,缓过来向阮觅介绍:“阮姐姐,这是我妹子青杏。青杏,这是咱们的大恩人,你就同我一样,叫阮姐姐吧。”   到这时,阮觅才偏过头去看青杏。她的眼神是柔和的,平静的,仿佛很克制地站在黄线之外,不会叫人慌乱,也不会让人感觉警惕。   “青杏,这名字真好听。”   小姑娘站在兄长身后,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听到这话时才愣愣眨了眨眼。   阮觅没有逼着小姑娘说话,而是问郑小七:“接下来的事情同青杏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青杏她很聪明的。”郑小七好像瞬间长大了一样,变得稳重起来。他朝那边看看,安抚地摸了摸青杏的头,“待会儿就像哥哥说的那样做,保护好自己。今天,咱们就回家。”   青杏脸上依旧是麻木的,她看着兄长,乖顺点头,不见半分喜色。   她拿了壶酒,慢慢走向詹五爷那桌,背影绰约,比之寻常的九岁孩子更为丰满,肩头却单薄得厉害。   青楼楚馆之间,有种药叫做“花熟蒂落”,专用于幼童身上。像是一颗瘦弱的花苗,本该精心护养整整数月才能抽叶开花。用了这种药,却只需数天就能将花苗催熟,让它在本不该开花的时候,违背生理,以健康为代价开出花来。   阮觅不知道这个,只是在看到青杏第一眼的时候有些猜测。   来之前,郑小七说,飞雪楼买来的女孩儿,都聚集在东边小楼里调|教,寻常房门都不能出半步。方才郑小七带着青杏回来时,却是打西楼回来。   西楼,住着三六九等的美妓,皆是开过价留过人的。   阮觅不再想这个,视线放在不远处的詹五爷等人身上。   他们喝酒正喝得痛快,瞧见又有个小丫头送就过来,便大手一挥,想要拿酒。却不成想,那酒烧得滚烫,一下子全部洒在他胳膊上。   “瞎了你娘的眼了?”詹五爷大吼一声,酒蛊摔在地上“哐”的一声巨响。   瞬间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来,老鸨一见,呵,又是这詹五爷,脑袋一下子就嗡嗡作响。挪动一身肥肉小碎步跑过去。   “哎呦,又是谁惹着詹五爷了?”她瞥了眼青杏,一巴掌就抽过去,把人打倒在地。   郑小七在一旁看着,拳头捏得紧紧。   “你以为你这一巴掌我就能消气?”詹五爷老神在在往后一靠,袖子卷起来露出胳膊上的烫伤,“你瞅瞅,这可是你们飞雪楼的人弄的,不给点赔偿说不过去吧?”   言外之意便是要讹钱,老鸨顿时想发火,却没料到詹五爷的手下站起来,一脚把凳子踢得老远,煞气四溢,顿时让老鸨的火灭了。   “把这烫伤我们五爷的小娘们交给我们五爷处置,或者,赔个百八十两银子,你自己选。”小弟笑嘻嘻地,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的青杏,显然是故意这样提的。   毕竟谁都知道这些青楼楚馆的毛病,死不放人。而对于詹五爷来讲,比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还是银子更有吸引力。   他们这么做就是拿捏住了飞雪楼不会放人的心理,看似给了两个选择让他们选,实则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一百两银子奉上。   老鸨心里恨极,想着与其让对方这么欺负她,还不如反将对方一军,顺着对方的话把那丫头送过去。   左右不过是个破了身的丫头片子罢了,送过去,不但保住了银子,还能让对方没话说。   还真以为他们飞雪楼不放人?笑话。   老鸨这样想着,面上带笑,“既然詹五爷看上了这丫头,那也是她的福气。招顺,去把这丫头的卖身契拿来。”   龟公连忙跑去拿卖身契,而詹五爷几人却脸色一下子不好了。   老鸨拿话噎他们,“几位爷别急,这丫头跑不了,待会儿就是你们的人了。”   话是自己说出来的,怎么也不能收回去。于是詹五爷憋屈着坐下,等龟公拿了卖身契过来后只胡乱瞥了眼就塞袖子里,冷脸离开了。   老鸨出了口气,顿觉痛快,完全不觉得自己损失了一个人。   这场戏落下帷幕,整个飞雪楼再次恢复欢声笑语。   “走了。”阮觅拢了拢披风,带着郑小七隐没在人群中。   ……   飞雪楼外,隐蔽巷子里。   阮觅走到原先说好的地方,找到了正等在那儿的詹五爷。   “这里是一半的银子,另外一半,三日后会让云天楼的伙计转交给你。”她扔了袋银子过去,詹五爷接过,打开来数了数。   一分不差。   詹五爷得了银子,心情大好,笑着道:“姑娘果然大气,下回还有这种好事,记得咱们兄弟啊。”   倒是不怀疑阮觅不给另一半银子。   这人是阮觅来三喜胡同的第二日,叫郑小七找回来的。   三四个身高体壮,形容恐怖的壮年男子,自异地来,无人知晓底细。好好儿包装一番,让人提前在泗水街放出风声去,就算是扯着张虎皮,也足够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虚实,从而妥协。   阮觅也不知道自己这运气算是好还是不好,詹五爷几人明显不是普通人。一同合作,往好的方面说是双赢,往不好的方向想,却是与虎谋皮。   还好,最后结果不算坏。   两人此时也算是合作关系,阮觅想了想,提醒一句:“最近几日最好避避风头。”   她有九成的把握飞雪楼那边不会来找麻烦,但事情总有万一,小心点总没错。   詹五爷听到她这样说,哈哈一笑,“我们几个就不劳你操心了,带着这小姑娘回去吧。”   见此,阮觅便不多说了,点了点头,让郑小七牵着青杏,免得走散。   一行人慢慢走出楚綄河的彻夜灯火,路旁逐渐昏暗。   兄妹两人在后面小声说话,大部分是郑小七在说,青杏偶尔低低应一声。   阮觅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不过脚步慢了下来,就着月光慢慢往前挪动,好像觉得这月光美极了一般。   倏地,袖子被拉了拉。   阮觅转头,青杏正站在她身后,微微张开口说了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这口型,阮觅看懂了。   “不用谢我。”她对青杏的态度,只能说是柔和而疏远,并没有因为这是刚脱离魔窟的小姑娘而刻意热络。平静得,好像这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   “你兄长说我救了你,其实我只是在帮自己,没什么好谢的。”   青杏仰着脸听她说话,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子凝视过去,并不开口。   “飞雪楼还在,你父亲也还在。这世上,多的是我们看不见的丑恶东西。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不能帮助所有受难的人,也没有办法让恶人从善,更将黑的东西染成白的。”阮觅缓缓弯下腰,同她对视。   “所以,我可以请你帮忙吗?”   一字一句,没有半分怜悯。   青杏眼底沉积起来的枯灰忽而被风吹起,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耳中一片片回荡着那句冷淡而温和的请求。   “所以,我可以请你帮忙吗?”   一点热流从心底冒出来,她浑身颤了颤,慢慢将手背在身后,“好。”   作者有话说:   阮觅:佛光普照技能发动。   昨天的感谢名单居然没了,可恶,我要再弄一次。感谢在2021-08-05 16:15:09~2021-08-11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昵称26瓶;尾巴20瓶;明熠5瓶;咕噜咕噜3瓶;是霖子呀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弯月高挂,微风带了凉意的时候,青杏同郑小七说了,她想留在鳞京,留在这个她土生土长的胡同里。   至于詹五爷身份暴露,飞雪楼事后算账的这些危险,阮觅也没有一再强调。郑小七和青杏是有自己想法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继续待在三喜胡同的后果。   只是他们仍然这样决定。   阮觅便没有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干涉她的决定,只是微微颔首,生疏地摸了摸对方刻意凑过来的头。   回去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将将醒来,一打开窗子,就看到殷如意那张臭脸,阮觅以为见到了恶鬼,直接往后一个倒仰。   这下子,殷如意脸色更臭了,高冷表情绷都绷不住,咬牙切齿冷着声:“阮觅!!!”   吴妈妈面无表情在院子里扫地,手里挥着笤帚往殷如意那边去,“来,让让,抬脚。”   好好一高冷清俊少年,在这个上午被惹成了火柿子。   殷如意兀自在一旁生气,阮觅装作看不见,磨磨蹭蹭的,洗漱好之后又是给自己舀了碗粥,又跑到橱柜架子上东翻西找拿小菜,什么都能做,就是不管殷如意。   隔了会儿,殷如意自己给自己顺了气。   虽然脸还是沉的,但起码能出声说话,“昨晚干什么去了?瞧着也不像是能悬梁刺股的样。”   一如既往充满嘲讽的味道。   阮觅含着勺子,胡乱点头,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丝毫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打算。   如果郑小七带着青杏见了殷如意,她会让他隐瞒自己在这件事中的痕迹。现在看来,殷如意完全不知情的样子,郑小七应该是暂时给青杏找了个别的地方住着,还瞒住了所有人。   这种时候阮觅就更是什么都不会说了。   这已经是她来三喜胡同的第五天,估摸着阮家那边也快好了。那这边的事,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阮觅三两下吃完东西,站起身就招呼殷如意往外走。   简直和上一秒爱答不理的样子判若两人。   殷如意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慢悠悠跟上去,走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去哪儿?”   每天东跑西窜,跟武侠话本里寻宝似的。   “去金巧街。”阮觅把重点对象挑出来放在后头看,金巧街这个是最后一个。   奇怪的是,殷如意自问完这句话后,就一直没出声。直到走进金巧街的小拐角,穿过一条条巷子,来到一户人家面前。   阮觅打量着这件宅子,神色微妙。   郑小七拿过来的纸上说了,这位名叫李养的书生家境贫寒,可若是谁家境贫寒都像这般,那天下还有穷的人?   乌木门上铜葵把手做得精巧,台阶砌得平平整整,既显示出这家主人的富裕,又显得文化气息十足。   阮觅看了一会儿,还是敲响门。   毕竟来都来了。   敲了三下,没人应。阮觅也不急,隔了会儿再次敲三下,只不过声音更重了。这回才慌慌忙忙跑出来个美貌丫头,她小心地探出半个身子瞧外边,“这位姑娘,可有什么事?”   “李养李公子可是住这儿?”阮觅目光随意从她散乱的发髻上移开,没有多看,“我父亲听闻李养公子才华斐然,一直想结交一番。本打算这几日上门拜访,却不成想前些日病倒了。他心里遗憾,便命我前来拜访李公子。”   美貌丫头一听是来讨教学问的,有些局促地理了理有些敞开的衣领,“麻烦姑娘稍等一会儿,我要去禀告我家少爷。”   时人相互客套时,年纪轻的便互称一声公子,你面上好看,我听着也舒服。可少爷二字,细究起来,却也不是谁都能用的。想要自称少爷,不说官宦人家,最起码得是个富商巨贾,才不会惹人心下发笑。   普通商贾家的公子,谦虚些的,当外人称他少爷时,都会好不意思地说这样使不得使不得。   就是不知道这李养李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住在俗称平民街的金巧街,却修得起门户,养得起仆人,受得了少爷二字。   等了有一小会儿,前去禀告的婢子才过来再次给阮觅他们打开门,“我们少爷刚才在温书呢,所以耽误了点时间,让姑娘久等了。”   “没事,也是我们冒昧打扰。”阮觅很会接话,这么一说,瞬间让那美貌婢子的不安削弱了。   这间宅子从外头看很是气派,走到里面来一看,便会发现仅仅是外面能看罢了。   而且在里面阮觅没有看见别的仆从,全都是这婢子在忙上忙下。   “少爷就在里面。”她掀开帘子,引着阮觅两人进去。   里面是个个子高高的人,坐着,一腿屈膝,蜷缩在黄花梨木椅子上,另一条腿随意架在桌案上。长发未束,身上只披了件月白外裳,露出整片胸膛。   听到声音,便睨了眼过来。   阴柔的一张脸,带了点隐隐的熟悉感。   他目光先是在殷如意身上停留一瞬,接着漫不经心移开,落在阮觅脸上。   “替父讨教学问?”当着外人的面,他似乎没察觉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妥的,态度极是轻浮。   “是,家父听闻李公子于诗文一道上颇有造诣,又遗憾于自己不能亲自到场,便命我好好向李公子讨教。”   “讨教,也不是不行。不过既是讨教,姑娘又为何离我这般远?”李养说着,轻笑一声将美貌婢子拉进怀里。   他把玩婢子的一双柔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抚摸过去,放浪道:“这女子啊,身上最让人喜爱的莫过于着一双手。皮肉适中,肤质细腻,宛若新荔,犹如玉脂。姑娘你来找李某讨教学问,这可是来错了。不过,若是让在下把玩把玩你那双手,倒是可行的。”   明晃晃的挑衅。   所有人都觉得阮觅该生气了的时候,她却轻飘飘“哦”了一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有这种癖好,李公子也个可怜人。”   没人想到她会这样说,只有殷如意从低沉的情绪里回过神,陡然生起种早就经历风雨的淡淡骄傲。   李养微愣,而后挑眉,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乐不可支,“为何这般说?”   “李公子问我原因,可我又不是大夫,哪知道为何?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习惯,李公子还是尽早看大夫的好。”   一脸正经地骂李养有病,偏偏还说出关切的味道。   阮觅这一通话下来可谓是将不说脏话骂人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好像完全不怕激怒李养一般,神色淡淡。   李养也怪,定定看了阮觅许久,然后又是抑制不住地笑出声,肩上披的外裳随着动作要掉不掉。   笑了一会儿,他不经意瞥过殷如意,又变得正经。   “可要来看看我平日里的手稿?”李养邀请阮觅。   这就让事情慢慢走上正轨了,阮觅来这里本就是为了看看李养这个人怎么样,才华如何。现在已经明白人完全与传闻不符,但写的东西还是可以看看的。   李养带着阮觅走到书案旁边,完全把殷如意当成隐形人。殷如意没有凑上去,垂下眼,双手环胸靠着柱子,但下一秒又抬起眼,看着那两人相谈甚欢。   “这些都是李公子近来所写?”阮觅翻了翻那一沓的手稿,字是能认出个八成,至于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文采好不好,她就不怎么看得出来了。   李养很高,阮觅看手稿的时候,他就站着斜靠在一旁,单手支头。肉眼可见对这些东西兴致不高,回答得仿佛在打瞌睡。   “啊……这个啊,有以前写的,也有近一个月的。”   手稿确实有些书页泛黄,有些白净如雪,上面的字迹也越来越锋利。   阮觅粗略翻完手稿,很平淡地再一次回到第一张,慢慢看起来。   “嗯?发现了什么?”李养眼中闪过点兴趣,弯着腰靠近阮觅。   阮觅捧着手稿平静往旁边一侧,李养便落了空,再次低低笑出来。   这两人看着举止亲密,殷如意有些不服气,走过去就站在两人中间充当一堵墙。   清俊的一张脸,拽得像是天下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得为奴为婢。   饶是李养,看到他都忍不住僵了僵。   “好了,回去了。”看完想看的东西,阮觅半分留恋也没有,顺手拍了下殷如意胳膊,叫他让路。   殷如意没甚表情地挪动一下位置,显得莫名乖巧。   两人就这样走了,走的时候李养笑盈盈目送他们。   六月天很热,走出去不过一会儿就觉得被架在火上烤一样。殷如意倒是没出汗,他仿佛生来就清清爽爽的。阮觅为了心态平衡,看都没往他那里看一眼。   最后还是殷如意自己没忍住。   “你怎么,这回没给银子?”   送财童子说得无外乎就是阮觅这种人,见着哪个读书人都热情地送银子。也就,这回没送。   殷如意可不会承认自己有点开心,整张脸照旧拽得要命。   “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阮觅看他一眼,不疾不徐,“也要看是什么人。”   话里话外透露出瞧不上李养的样子。   殷如意再次突然沉默下去,没接话,两人的话题便这样停止。   等到差不多走到三喜胡同那边的时候,殷如意才停下脚步,看着阮觅试探道:“你真瞧不上他?”   有点不敢相信,又有点扭捏,还有点别的复杂情绪。   阮觅明白,该她表演的时候到了!   “难道你觉得他很好?”   “不过曾经传出过一点神童之名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纵然旁人把他当成能化龙的金鲤,你也不需要附和。因为同他比起来,你才是更好的那个。”   “论人品相貌,你不输于他。才华资质,更不用惧。”   “自古文人有骨,墨客有神。骨即风骨,神即神韵。你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当你给我讲课的时候,身上自然而然地会有一种气场,像极了现今文渊阁阮王二位大学士。”   “殷如意,你是个天生的文人。”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阮觅没有理会已经呆滞住的殷如意,面色淡然地自个儿往前走。   走出去几步,终于绷不住了。   还好成功把人唬住,不然要她吹更多的彩虹屁,真的做不到啊……   她连文渊阁大学士都搬出来了,就不信有读书人能逃过这两位的魅力。现今整个大雍朝的文人,可都是把阮王两位大学士当成人生最高偶像!   作者有话说:   之前看好像有小可爱对这个角色挺期待的(笑哭)   李养:抱歉,我是个油物:)   但是这个角色呢,我个人挺喜欢的,属于那种表里不一类型。感谢在2021-08-11 12:00:00~2021-08-12 1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霖子呀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殷如意这人怎么说呢,有点不自知。   就阮觅的了解来看,他成天混迹大街小巷,却有洁癖。像是那日大中午的,因为鞋面染了东西,便偏要赤脚下河刷鞋。可说他是个自小生长于三喜胡同这样地方的人,也不像。毕竟穷人家的孩子,谁不知道洗刷衣物要拿皂角?   由此可以大致推断出,殷如意是个出身不错,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混迹于三喜胡同的公子哥。   至于原因,可就多了去了。   阮觅的计划还没有到了解殷如意的背景这一步,所以尚不清楚。。   是的,对于殷如意,阮觅确实有个计划。   ……   入夜。   月明星稀,虫声缭绕。   阮觅刚有睡意,就听到窗户被人敲响了。   “笃笃笃——”还很有规律。   大门不走,但又懂点礼数不会擅闯,这人是谁阮觅闭着眼都能猜出来,她好脾气地披上衣服起身开窗。   “说吧。”   “起来喝酒。”殷如意提了一坛酒,脸上拽拽的,企图掩饰不停涌上来的开心。   阮觅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自己的手,确认自己没有魂穿成哪个男性,仍旧是个正值青春的豆蔻少女。   检查完毕,她关上窗,动作非常流畅。   窗外噎了一下,随后道:“这可是云天楼的白槐酒,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的。”   尾音渐低,像是极力隐藏委屈,最后几个字说得干巴巴的。   阮觅怀疑这是她吹的那通彩虹屁的后遗症。可她从来没听说过,彩虹屁还有让人神智降低的作用啊?   这会儿阮觅倒是想起了平日里翠莺教导她的话,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小指微微翘起。神色瞬间变得端庄。   她可是个好女孩儿,怎么会同旁人半夜喝酒呢!   “拿着你的酒回去。”   “……你真不喝?”窗外殷如意的语气越来越弱,有点难过的样子。可不等阮觅再说什么,他又强行撑起往日的高冷,“啧,不喝算了。”   接着,窗外传来脚步声,看来是离开了。   阮觅摆着那副无人瞧见的大家闺秀模样,没忍住,起身往窗户外偷偷瞄了眼。   没人。   看来是真走了。   于是她心安理得再次躺回去,一秒入睡。   ————   荣麟巷住的多是商贾。   卖金器的,做陶瓷生意的,绫罗绸缎、茶饮餐楼、胭脂水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   他们早已发家,手底下管着大大小小几个或十几个铺子,生活滋润得不得了。   殷如意一晚上没有睡意,闭上眼就是阮觅那通叫人红脸的夸赞。   他自小到大,从没被人这样夸过,整个人都晕乎得厉害,梦游似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正如他此时站在一栋宅子面前,就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会过来了。   对着那扇朱红油漆大门看了好一会儿后,他心想着来了来了,也该回去看看,便敲响了门。   来开门的小丫鬟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面前这位是谁,经身边人提醒才知道这是府里大少爷,连忙把人请进去。   而殷如意刚敲响门其实就后悔了,敲门的手僵在半空中,想走,脚底却像是在地上扎根了一般,怎么都挪动不了。   终究还是进去了。   管事从小看着殷如意长大,许久未见他回来,此时高兴得脸上皱纹挤成一团,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少爷您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啊,老爷忧心得吃饭都吃不下了。对了,得赶紧把您回来的好消息告诉老爷,他一定会高兴的。”   穿过垂花门,越过庭院,就是他父亲殷松贺所在的北房。   管事急急忙忙跑过去敲门,“老爷,少爷回来了。”   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殷如意本还算平静,毕竟他对自己这个父亲压根没什么期待。可见管事这般喜悦,他难免生出点近乡情更怯的情绪。   里头传来走动的声音,然后女人娇媚的嗓音响起:“致行来了?还不快让人进来。”   殷如意这会儿才觉得自己好笑,往后退几步,免得自己沾染上里头的惹人厌的气味。   管事愣了愣,脸上的欣喜渐渐褪去,转而成了种伤感之色。   不过是个后来娶进来的,竟然把他们殷府堂堂正正的大少爷挤兑出去,还痴心妄想,想让自己外头生的上位。   致行,说的便是这女人被娶回阮家之前同前夫生的儿子,前些日子刚加冠,在阮府举办,好不热闹。   管事心里恨得很,咬牙切齿强调:“是我们殷家大少爷回来了!”   里面女人没再说话,过了会儿,才传来殷父的声音。   似乎是冷哼了一声,厌烦至极,“那孽畜回来了就回来了,非要搅得谁都知道?”   那些本被继室喊去开门的婢子,一听到是很少回府的大少爷,顿时停在那儿,尴尬得左看右看,不知道要不要开门。   殷如意早就想到了这样的场景,很是平静地同管事道别:“平叔你好好保重,也别为了我和她起冲突。外边儿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少爷你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平叔苦苦挽留,“老爷只是说气话,心里还是想您的。您看……”   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满眼都是恳求,他双手颤着,牢牢攥紧殷如意的手,不舍极了。   殷如意想扭头就走,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在老人期待的眼神里屈服了。   平叔见他点头,顿时脸上像开了花一样,“好好好!今儿中午,叫厨房都做些您爱吃的。瞧瞧这脸,都瘦了。”   殷松贺不愿意见殷如意,殷如意正好也不想见他,便回了自己先前在殷家的房间。   肉眼可见,床榻上的被褥换了,像是为了照顾某个来这儿过夜的人的喜好。   见到这一幕,殷如意倒是没有惊怒之感,只是有些累,找了张干净的藤椅打算躺会儿。   没想到这一躺,直接睡着了。   房间本该是安静的,直到平叔来叫醒殷如意用午饭。   可就当殷如意睡过去不久后,房门就悄悄被打开,一个体态丰满的女子带着人走进来。   ……   殷如意这一觉好似睡得格外沉,没能听到任何外界的声响。他眼皮上像是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打不开。   直到一声暴喝。   “打死你这畜生!”   这话他已经听过许多年了,回回是一样的语调。   殷如意半睡半醒地想着,竟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人头攒动,头顶浅碧色帷帐让他一瞬间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你这畜生,死了倒干净!”殷松贺在一旁举起拐杖就要往殷如意身上砸,旁的丫鬟仆人看着热闹,平叔突然冲过来硬生生扛了这一下。   仿佛一根枯木,苍老得几乎被砸断。   殷如意这时才有了现实感,脸色一沉踢开旁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接着一脚踹开殷松贺,护住平叔。   “你是活够了。”他说这话时盯着殷松贺,狠戾得紧。   继室站在一旁,心里有些发慌。不过想到自己的安排,又恢复了底气。她惊呼一声,蹲下身就搀扶殷松贺,“老爷您怎么了?可不要吓我啊?”   殷如意搀扶着平叔,见他摆摆手示意没事,便放心了。环顾一圈,发现方才床榻上被自己踹飞的竟是个女子,衣衫不整,此时正跪在地上哭诉。   “老爷,您要为奴婢做主啊!呜呜呜不然奴婢是活不下去了。大少爷荒淫无度罔顾人伦,这是要逼死奴婢啊!”说着,她站起身飞快往墙上撞去,一时之间没人来得及拦她。   就在快要撞到墙的当口,殷如意本在冷冷看戏,抬脚又是一踢,直接将人给踢回去,挣扎一下,晕了。   殷松贺缓过气来,哆哆嗦嗦指着殷如意,又指指地上的女人,“你如今就是这般放肆?”   “我放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殷如意弯腰弹了弹衣摆的灰尘,“那婢子不会又被您老收入房中了吧?不然怎么这么生气?放心,我再怎么饥不择食,也瞧不上你的人。”   “我嫌恶心。”   殷松贺被他气得差点翻白眼,继室给他拍后背顺气,“老爷别气着自己,如意只不过年纪小,沾了点外头的混混气才会这样说话的,您就别跟他置气了。再说了,如意也难得回来一趟,他要是真喜欢樱桃,把樱桃那丫头赏给他就是。”   看似劝说,实则又在拱火。   在这女人还没进殷家门的时候,殷如意就见识过她的手段,不由得冷笑一声。   千方百计害怕他继承殷家的东西,他还真不稀罕。   殷如意跟这群人没话说,扶着平叔往外走。   身后是人群嘈杂的议论声,还有殷松贺的无能的怒吼声,他仿佛没听到一般,直直往外走去。   直到有个婢子翻开木枕头,看清楚下面的东西惊叫一声:“这、这不是先夫人的肚兜吗?”   “先夫人在世时,最喜爱的就是这条碧色鸳鸯肚兜,上边还绣了先夫人最喜爱的兰花,奴婢绝对不会认错的!”   殷如意停住,突觉荒谬,心底又猛然涌上强烈的恶心感。   作者有话说:   呼——终于赶上十二点了。 第11章   殷如意小的时候就知晓,人的恶意与贪欲终将化为怪物,吞噬一切。   故而他选择早早远离这一切。   但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只怪物时时刻刻缠绕在他身边,红着一双贪婪的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先夫人便是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过世了。   如今在身为亲生儿子的他的床榻上搜出了他母亲的贴身衣物,众目睽睽,不可谓不恶毒。   他突然想笑。   即使所有人都看着他,像看着只不知廉耻惊世骇俗的丑恶东西,殷如意还是笑了出来,笑得眼眶湿润。   “这、这难道是真的?”继室难以置信捂着嘴,“如意竟然对先夫人怀着这样的心思,实在太……”   她的话打破寂静,众人都开始纷纷议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少爷竟然心思这么龌龊。”   “听闻有个官府的大人,他家嫡子就是因为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怀着那种心思,最后不得不被人押到庄子上去养着了。”   “这么看来,还是李少爷好啊,虽然不是咱们老爷亲生的,但温文尔雅又有才华,对老爷夫人也孝顺极了。”   人言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能一点点浸入心底,把那一摊的水逐渐染黑,化为肮脏恶臭的污泥。   殷松贺捏着拐杖,神色不像最开始那样全是怒色,但仔细一看,却会发现他那所有厌恶聚集起来所形成的恶意。   他怎么会让这么个披着人皮的东西到人世来?   自生下来,就没一天让他好过过。   一定是妖孽投生,想来害他的。   想着殷如意从小到大与他唱的反调,每日一副恨不得他死的模样。殷松贺渐入魔怔。   这祸害留着也是害人,不如……   耳边议论声,床榻上的那一抹碧色,众人看向他脸上时意味不明的笑,这些纷纷冲进殷松贺脑海。他捏紧拐杖,慢慢靠近过去,趁着殷如意怔神的功夫,拿拐杖狠狠朝殷如意太阳穴砸去!   完全不留余地。   “砰——”   一声巨响。   血花在殷如意眼前绽开,所有场景都变成一帧一帧,世界寂静无声。   直到平叔软趴趴倒在地上那一刻。   世界轰地响了,无数刺耳声音朝他冲过来。而他只能僵硬蹲下身,像当年年仅七岁失去母亲的幼童一样,彷徨地喊了声:“平叔?”   殷松贺回过神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没有悔意,只是隐隐有点可惜。但再要他下手却是下不了手了,毕竟也是亲生的。看着殷如意不对劲,殷松贺怕他发疯,挥手叫了大群家丁过来。   “把这孽畜绑起来。”   十几个家丁围过来,压着殷如意的手脚想将人捆住。   “滚开。”殷如意哑着声挣开,像只失去巢穴只想躲在长辈羽翼下躲雨的雏鸟一般,拼了命地往平叔身边去。   十六岁的少年眼眶无泪,却慌乱得厉害。   他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奋力往前爬。   平叔,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大夫。   没事的……   没事的……   “滚开啊——”前进的路上无数只手脚扯住他,让他半步不得进。背上压着一个又一个人,让他的脸只能摩擦在地上,再也无法看一眼那躺在前面生死不知的长辈。   他像只困于囚笼的,哀鸣的兽。   脸朝着地,嘴里是血水混合着尘沙,他终于低下头,哑声哀求。   “求你……”   “求你,救他!”   继室站在殷松贺身边,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嘴边笑一闪而过。   “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我说的?把人绑起来关起来!”殷松贺恍若未闻,见殷如意还挣扎地厉害,举起还带着鲜血的拐杖直直抽在殷如意脑后。   这一回,再也无人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后。   视线逐渐被鲜血染红,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混沌之际,听得有人说——   “这老东西看看还活不活着。”   “没、没气了老爷。”   “反正没儿没女的,你去找个好地方扔了。”   ……   世界再次失去所有的声音。   ————   “阮姐姐,你有看到我十一哥吗?好几天没有看到人了。”郑小七哪儿都找不着殷如意,实在没办法,只得来找阮觅。   这已经是阮觅来三喜胡同的第八天黄昏,也就是说,殷如意失踪了整整两日。   照郑小七的说法,往常殷如意就算无故离开三喜胡同,也不会超过半日的功夫。这回整整两日,一定是出事了。   阮觅瞬间想到了之前琢磨过的男频灭门案复仇流,暗道殷如意这不会是被她的乌鸦嘴诅咒了吧?   心中想着些无厘头的事情,实际上阮觅很快转了身直接回屋去找吴妈妈。   “您问那个殷家少爷?”吴妈妈瞧着阮觅脸色严肃,很快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她很多年前就在阮家做事,有时也会同人一起到外头挑选绸缎布匹,因此就同荣麟巷那边做绸缎生意的殷家有些接触。殷如意年纪还小的时候,她见过几面。   当初在三喜胡同初见长大后的殷如意,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不过看殷如意的样子,恐怕是不记得什么了,所以吴妈妈也没提起从前的事,就当是个普通邻里。   阮觅问了殷家地址,没有拖延,直接让郑小七去喊詹五爷几人过来。要是这回真出事了,郑小七同她恐怕是镇不住场子,还得借借詹五爷的“名头”压一压。   郑小七拔腿狂奔去喊人,阮觅再次打听了殷家那边的情况,心里大概有了个底。   詹五爷来的快,他还是没离开鳞京,见到阮觅豪爽一笑:“阮姑娘,又见面了。”   “这回有事还得麻烦詹五爷几个,等事情了了,一定要给我个机会,请几位去云天楼吃一顿。”阮觅同他客套。   寒暄几句,詹五爷看着郑小七满头大汗,也知道这回事情紧急,便招呼着人往外走。   此时已入戌时,天色昏沉,天上半颗星子也没有。   从三喜胡同去荣麟巷的小巷子歪七扭八,并不穿过街市,故而漆黑一片。阮觅准备几盏灯笼,几人排成一列脚步急促往前走。   但没过一会儿,忽作大风,把灯笼吹打得左摇右晃。   阮觅脚步没有停下,只是感受了下风里的湿气,低声道。   “快下雨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先缓后急,愈下愈大,砸得灯笼发出承受不住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许多人的灯笼被雨水一浇,熄灭了。   阮觅还好些,只是火苗更弱。她想了想,把外衫脱下来罩在灯笼外边。   她出门的时候穿了身平湘缠枝外裳,用的布不是什么好布,却有一个在此时非常好的优点,防水性强。   “你们跟在我后面走。”阮觅提灯站在前头,眯着眼喊了一声。   雨水很大,淌得脸上哪里都是,一开口就是一嘴的水灌进去,想要说一句话都很难。   詹五爷几人也想学着阮觅护主灯笼,但奈何灯笼早就灭了,自己穿得又是不防水的衣物,只能扯开嗓子回应阮觅。   “那阮姑娘你在前头带路,小心着些。”   “好。”   阮觅抿着嘴角,小心提灯摸索前进。   巷子里杂物堆积,墙壁上偶尔突起的石块防不甚防,阮觅被绊倒或是被石块割伤后,愣了一下,很快提醒后面的人:“小心左边的石头。”   提醒完,她才有功夫擦擦额角被划伤流出来的血。   ……   荣麟巷。   被关押两日后,殷如意摆脱追捕的仆人从后门逃出来,雨水把他脸上的血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尚未结痂的伤口外围一圈皮肉泛着白色。   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溅起一阵水花。   他恍惚仰起头,闭着眼靠墙狼狈喘息,实在无力再往前走。   “你们几个往那边看看,别让人跑了!”不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   殷如意喘口气,仍是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   回马灯一样,记事以来的记忆逐渐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   殷如意并不记得自己母亲长什么样了,殷家并没有留着她的画像。而母亲过世时,殷如意年纪太小,记不得什么。   也曾有人说,他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想想也是。   殷松贺有还不如没有,他从未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   远在殷如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离经叛道的时候,殷松贺就当着众人面大骂他活像个怪物,离经叛道。   等到了殷如意入学堂读书的时候,殷松贺也从不夸他,而是拿了那个关系同他不清不楚的李氏的儿子李养做例子,直言他连李养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假装听不懂殷松贺的讥讽,花了很大心思把写好的东西给夫子看,夫子一开始很欣赏,后来却说难登大雅之堂。夫子一边这样说,一边拿走他所有的原稿。   自十来岁起,殷如意便再也没用过殷家一分钱。因为他曾听过殷松贺这般同人交代——   那孽畜心不正,要是来支银子,不许给。   真是他心不正?   回顾自己这十六年,有三喜胡同的一群半大孩子,有殷家一群恶鬼,还有因他而死的平叔。   正如殷松贺常骂的那样。   恐怕他真的是不被期待来到这世上的怪物……   给人招来不幸,活该被厌弃。   雨声连绵,一阵高过一阵,密集的雨点击地声中,却传来一声清晰的脚步声。   殷如意厌烦殷家的人,就算此时已觉了无生趣,还是往旁边躲去。   突然,被一双手掐住脸。   “躲什么躲。”   作者有话说:   各位宝贝七夕节快乐!(我好土啊哈哈哈哈)我改了书名,怎么样!感谢在2021-08-13 10:06:26~2021-08-14 11:2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颜狗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这场雨下得格外大,大得出乎人们意料。   大街小巷里头一些陈旧的土墙因雨水侵蚀,几近崩塌。房顶被大风刮走茅草瓦片的地方露出个看天的洞,叫一些本就窘迫的家庭雪上加霜。   咒骂声唉叹声,都在发泄不满,但却也是人世间各种滋味。   阮觅弯腰站在床前,手指抵住殷如意完好的一边额头,让他的头侧了侧,不至于压迫到脑后的伤口,顺带研究了下伤势。   下手还真狠。   昨夜找到殷如意后,阮觅正准备带着人离开,就撞上了来追殷如意的一批人,手里拿着棍子,像在追什么穷凶极恶的逃犯。   当时看了一眼,阮觅公主抱一把抱起殷如意,退到詹五爷他们身后。   术业有专攻。   两方人马对上,詹五爷他们见阮觅早早就抱着殷如意走到安全地方,便也没了顾忌,三两下制服面前这群人。   阮觅挑了个人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后半晌不知道说什么,詹五爷几人更是满脸震惊。在他们低声谈论这事的荒唐时,阮觅问了个让人诧异的问题:“平叔在哪儿?”   那个家丁只粗略讲了殷如意回殷家后遇到的事,大概是为了怕自己被归于恶人一类被牵怒,很少提到平叔。   但阮觅还是细心抓住了被人为隐藏的这一点。   那群人里正巧有个经手了平叔的事,听到阮觅问,吓得立马就说出了地点。   “詹五爷,可否让人去将平叔安置好?”阮觅那时候还是抱着殷如意,向詹五爷提出请求。   先前的家丁春秋笔法企图糊弄,詹五爷都没能想起来这件事里还有个平叔,这会儿见阮觅提起,除了叹气,只能立马吩咐手下人去找。   后来去找的人回来说,人是真的没了,只好好收拾了下,给换了身干净衣裳。   阮觅想着这些事,坐在窗口的小凳子上看着外面,眼神有些远。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床上传来声响,阮觅没有回头,而是很随意道:“醒了啊。”   没有得到回应,阮觅也不在乎。她继续说:“平叔现在在詹五爷那儿,你什么时候有精神了,就去送老人家一程。”   隔了几息,殷如意才道:“好。”   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大部分时候都透露着此人的情绪。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的殷如意没有半点生气,像个暮气沉沉的老者。   阮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出来,却又像是听懂了,话题骤然转变。   “殷如意,你是个天生的文人,这句话,我现在还是这么说。”   同之前听到这话就两眼放光不同,这回殷如意什么反应都没有,甚至淡漠地闭上眼。   “我要睡会儿。”   不是“我想睡会儿”,而是“我要睡会儿”,姿态强硬地拒绝了阮觅接下来的话。   殷如意闭着眼,神色厌倦沉郁。   她懂什么?   估计又要说些无痛□□的道理。   ————   下午时,殷如意强撑着爬起来,问了郑小七詹五爷在哪儿。他赎罪一样拖着病体过去,让平叔入土为安。   回来后又是大病了一场。   殷如意一闭眼,耳中全是殷松贺的咒骂。   “你是怪物,生来就是咒人的。”   “害人的孽畜。”   似乎是屈服在了这样的话里,再也生不起抵抗之心,被这洪水巨浪裹挟着迷失自我。   故而郑小七再一次念叨着想念阮觅时,殷如意才漫不经心想着,原来那个人已经这么久没见过了。   仿佛这只不过是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与他无关,也随处可见。就算没有,也并不值得可惜。   他浑浑噩噩躺在那儿,三四天一眨眼便过。郑小七看不得他这一个样子,却又不敢说什么,每回都欲言又止。   直到殷如意再一次企图离开时,被郑小七撞见,抱着死活不松手。   “十一哥你这是要出去寻短见吗?”   殷如意早已没了当初训人的力气,不欲多说。   但郑小七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了神。   “活着多好啊!我被我爹打得半死的时候还是想活着,青杏受了那么多苦,也还是觉得活着好!只要活着,什么好事都会有的。十一哥你别死啊!你难道不想看看青杏吗?我现在就带青杏来看你好不好?”   “青杏?”这是这么多天,殷如意第一次表现得对一件事感兴趣,郑小七已经顾不得当初对阮觅的承诺了,一口气把所有事都说了出来,包括当初他被郑老三毒打,阮觅翻|墙过来救他的事。   “十一哥,你觉不觉得阮姐姐就是颗福星?她一来,好像所有事情都会变好。你现在因为平叔的事心里不痛快,我也清楚。但你不能一直这样啊。你可是和阮姐姐最能说得上话的人,一定要快点振作起来!”   郑小七给他打气,殷如意却还没缓过神来。   他一直没有把阮觅当成普通人,但她默默做下的这些事,实在让人吃惊。   正如郑小七说的,阮觅有种神奇的力量,想做的事都能做成,说过的话都能成真。   “殷如意,你是个天生的文人。”蓦地,这句话在殷如意脑中浮现。   郑小七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十一哥,我看阮姐姐就不像咱们这种胡同里的人,聪明厉害,说不准是个微服出巡的公主呢!”   “闭上你的嘴。”殷如意一把挥开他的头,拿了一旁的拐杖起身往外走。   “欸?十一哥你去哪儿啊?阮姐姐她已经……”   瞧着殷如意往隔壁院子去的方向,郑小七复杂地吞下了后半句话。   一个被无数人扯着双腿,就快溺水而亡的人,当他突然清醒过来的那一刻时,发现一根稻草,便会将其视为唯一救命的东西,再也放不下。   正如殷如意此时。   “殷如意,你是个天生的文人。”   殷如意拄着拐杖往前走一步。   “即使现在,我也是这样说。”   再往前走一步。   “你是个天生的文人。”   殷如意越走越快,来到院前叩响门。   等了少许功夫,吴妈妈过来开门,看了眼等在门外的殷如意,没问什么就让人进来了。   吴妈妈让他坐下,转身继续去收拾东西,看起来要捡拾东西去哪儿的样子。   殷如意没有发现这一点,往里面看了看,没有看到想见的人,忍不住问道:“她呢?”   “走了。”   “走了?”殷如意愣一下,像是听懂了一样“什么时候回来?”   吴妈妈转头看他,“不回来了。”   “你或许觉得她是个士族小姐,不知人间疾苦,来这个小胡同里就跟玩一样。”   “但人活在世上,谁能真的无忧无虑?”   “她只不过比你们所有人都更能强撑一点,更能忍受一点,所以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   吴妈妈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惜,摇摇头,“只不过是个被自己亲生母亲丢弃的,怎么就总爱做这些逞强的事呢?”   “得不到回报,自己也落得一身伤。”吴妈妈意有所指。   殷如意拿着拐杖的手微颤。   六月的蝉鸣真的喧闹,嘹亮绵长,仿佛不叫这几声,它那一辈子就会草草结束。故而它们嘶声裂肺,鸣叫不休。   喧闹与闷热,独属于成平三十七年的这个六月。   殷如意恍惚又听到有道冷淡又柔和的声音响起。   “殷如意,你天生是个文人。”   ————   阮觅被殷如意赶出去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惊诧的表情。   但实际上——   小阮委屈,小阮不哭。   她面无表情,心里戏也非常多。   虽然确实不对殷如意的态度感到诧异,却还是要走个过场一样,在心里怜惜自己一番。   郑小七在旁边揣着两只手,看看她,又看看紧闭的房门,非常想问问里面情况怎么样。可瞅着阮觅出来时那一切尽在把握之中的平静样子,他就觉得不用问了。   这表情,看就知道,十一哥肯定没事!   阮觅没有管他,径直回到吴妈妈的院子,见她神色有些异常,想了想自己来三喜胡同已经有足足九日了。这么多时间,阮家那边就算是宴请三个皇子恐怕都绰绰有余,能拖延到今天才来接她回去,真的已经出乎阮觅意料了。   于是她问道:“母亲那边准备派人来了?”   “是,府里的事情已经办妥当了,夫人自然要来接您回府。”   吴妈妈这话仿佛是个引子,刚说没多久,院子外面就来了个人,穿得很不起眼,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似的。   “见过三小姐,”他敷衍躬了躬身子,“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马车停在外头。”   阮觅没带东西过来,穿得衣服是吴妈妈这边临时准备的几件衣裳,所以也没什么需要捡拾的。她看了看吴妈妈,神色之间可以看出来,同这人很是熟悉。便点点头,“那你先在外边儿等一会儿。”   那人撇了撇嘴,不耐烦地刚想说什么,阮觅就啧了一声,睨他一眼。   “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她说这话的时候嘲讽意味十足,同那仆人所知道的忍气吞声的三小姐完全不一样,以至于愣在一旁半晌没敢出声。   震慑效果非常好。   阮觅完美学会了殷如意式的恶言恶语。她十分满意,走到吴妈妈身边,附身低语几句。吴妈妈神色有点复杂,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   阮觅来的时候没有惊动谁,走的时候除了吴妈妈,也没有一人瞧见。   她走出去时,瞥了眼隔壁大门紧闭的院子,仰起脸一反常态扯出个笑。   张狂,桀骜,自由,是刚来那日,院子里殷如意冷冷清清的模样。   人是杂草,有顽强生命,唯一不该懂得的,便是屈服二字。   作者有话说:   殷如意不是不想复仇,这个阶段呢他已经有点厌世了,脑子混乱,觉得这些都是自己造成的。而且后面等他振作起来,也不会直接上门去找他那个渣爹,要先积蓄力量然后让他们哭!   郑小七的承诺,阮觅早就知道靠不住,她就是故意的。你想想,要是一个人做了好事还不想让你知道,但最后你还是知道了,这就是1+1>2 第13章   阮觅从马车上下来,一脚踏进阮家,就看到个意料之中的人。   两人打了个照面,阮珍珍立马惊慌捂住自己的脸,飞快离开。   看来不是特意来门口蹲她的。   阮觅一路上都在蓄力,现在突然有点寂寞。按照阮珍珍以往的性子,她不是应该锦衣华服,带着大群婢子来门口看热闹?   然后再装作无心一般,道一句。   “妹妹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沾了一身土味回来?”   阮觅连阮珍珍说这句话时,拿着手帕捂鼻子的小动作都给她想得一清二楚了。   谁知,什么都没发生。   翠莺站在一旁,若有所觉朝她瞥了一眼,阮觅立马感知到危机,快步往前走不敢作妖。   这速度快比得上方才阮珍珍慌忙离开的速度了。   从侧门到阮觅居住的地方,要斜穿阮府。一路上阮觅没看见几个仆人,就算看见了,也都是屏息凝神不敢说话,好像生怕自己一出声就会惹了谁不高兴。   刚回来,阮觅都看出来阮家此时隐隐压抑的氛围。   碍于翠莺的镇压,阮觅脸上不敢露出什么表情,心里却唯恐天下不乱。   哇哦,刺激。   ————   大热天从外面回来,就算是坐在马车里也捂得慌,大汗淋漓浸湿了衣服,阮觅早就哪哪儿都不舒服了。   不用她说,翠莺瞧着她那站立不安的样子,刚回到屋子就伸手从她后衣领去摸后背,手上被糊了一把的汗。   翠莺也不嫌弃,叫小丫鬟拿了早准备好的冰盘子和手帕过来。   所谓冰盘子,就是一个稍大些的内凹盘,其上铺满碎冰。夏日时往上面摆各色水果,滋味极好。   阮觅享受着有人给她擦汗的快乐,伸手从冰盘子上拎了颗贵妃荔。   这冰盘子摆的五颜六色的,里面时兴的水果装了好多样,看起来极是富裕气派。但细数一下,就能发现里面的贵妃荔不过两三颗,黄石李多一些,有五六粒。鳞京本地产的沙瓜切成小块,码得整整齐齐。   除此之外,还有些一颗两颗的叫不上名儿来的小果子。   阮觅剥开贵妃荔,想起自己刚来阮家的时候,翠莺也是这样,不知从哪儿捧来这么大的冰盘子,上面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水果。   她从小就长在阮家,别看一副火爆的性子,同旁人关系却好,总会得旁人送的一两颗果子。   那时候阮觅刚来阮家,可怜又瘦弱。翠莺心疼她,便一直省着别人给的果子不愿意吃,直到给她做出那个大冰盘子。   后来每个六月,翠莺都会弄一个大冰盘子出来给阮觅解馋,就是不知道这回又攒了多久。   牙齿咬住凉丝丝的果肉,刺激得阮觅眯起眼。此时她是趴在榻上,下巴用枕头支着,翠莺解开一点衣裳,正拿着帕子给她吸背后的汗。   一不小心碰到腰间痒痒肉,阮觅惊得一张口,还没咬烂的果肉就从口里滚出来,吧嗒一下,黏在了凉席上。   阮觅第一反应是伸长了脖子去够,被翠莺眼急手快反手按住,脸贴着枕头动弹不得。   仿佛被如来佛祖镇压的孙猴子。   艰难转过头,阮觅就看见翠莺复杂的神情,她非常迅速地请求一个获得原谅的机会:“我错了。”   有些时候阮觅觉得翠莺就像一个爱操心的老母亲,虽然翠莺还不到三十岁,这种形象却已经在阮觅心里扎根了。   出了汗不能立马洗浴。   吃东西绝对不能躺着吃。   说话走路做事要有女子该有的样子。   包括但不仅限于以上,翠莺像极了望女成凤的家长。   对此,阮觅学会了四个字,下次一定。   两人许久未见,便聊起了天,说的是最近阮家发生的事情。至于阮觅怎么去的外面,在外面又干了什么,翠莺没有问,对于她来说只要阮觅是安全的就行了。只要是安全的,那些阮觅不想说的,她都不会逼她。   阮觅几乎不同翠莺说她的计划,倒不是不相信翠莺。反而是真正把翠莺当成亲人,所以她才不想让翠莺接触这些事。毕竟翠莺是自小长在阮家,对阮家有感情,同时深受尊父敬母的思想的影响,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   同她说这些,只是让翠莺心里不好受罢了。   “刚回来的时候遇着阮珍珍了,她捂着脸干什么?”阮家里面,阮觅最感兴趣的莫过于阮珍珍。   “宴请四殿下的时候多了嘴,被四殿下说要严加管教。”   阮觅惊诧,“当着所有人的面?”   “宴上没露出什么意思,是宴后单独同老爷说的。”   那就是说这事其实很少人知道了?   阮觅崇拜地看向翠莺,没想到连这种事都能打听来。   翠莺有点不自在,空着的手把阮觅的脸转向另一边,继续一边给她擦汗一边说:“宴上来了许多人,老爷估计是觉着丢脸,重罚了二小姐。”   多嘴怎么严加管教?联想今天阮珍珍捂着脸的模样,阮觅顿时明白了。   不会是阮奉先亲自掌嘴吧……   啧啧啧,也太惨了。   阮觅心疼得胃口大开,又吃了颗荔枝。   不过这样看来,就和原书里的剧情能对上了。   阮觅刚发现自己被送出府的时候,也考虑过其中的利弊关系。要是阮珍珍真的同哪个权贵攀上了关系,到时候就更难对付了。可是如果阮珍珍真成功了,那就和原书第一章的剧情相悖。   因为第一章里提及的“假千金”姘头,是个身份地位仅比阮家高一点点的人。若阮珍珍此回同皇子或者世子搭上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个相好的了。   可阮珍珍失败了,在这么精心的准备下,还是被四皇子斥责“多嘴”。这是不是就说明书的剧情具有不可抗性?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阮觅脑子里很快有了个计划。   ————   阮觅鬼鬼祟祟来到雅馨院,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找了个足够隐蔽的位置蹲着。她瞄了瞄墙的高度后,深深吸了口气扬起手,使足劲儿把东西往雅馨院一扔,然后拔腿就跑。   边跑边再次往四周看了眼。   只这一眼,差点就让阮觅心脏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   从哪儿冒出来的人?!!!   这时候还是正午,天上烈日压得人完全不敢抬头。阮觅还没有跑动起来就满头大汗,一小部分原因是被热的,大部分是被吓的。   这人是谁?刚才看了多少?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阮觅瞬间想了很多。   她本来避开了所有人,午睡的时候偷偷从榻上爬起来,等日后旁人问起来,她都有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偏偏突然出来个人。   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   阮觅脸上向来很能撑得住场子,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脸平静。   来人是个约莫二十左右的男子,穿着深青色长袍,肤色苍白,眉眼带笑,浑身上下都透着书卷气,真的从小就在书堆里长大似的,温和中透着一丝威严。   他笑着,手里还拿着卷书。   两人静静对视一会儿,阮觅先有了动作。   她向那人行了个礼,眉宇间瞬间浮上忧色,“奴婢是这府里的丫鬟,不知您是?”   “来阮府做客,无名之辈罢了。”对方很是温和,竟也还了个礼。   阮觅这回为了不糟蹋东西,穿了件自己以前从平湘乡下带来的衣服,看起来灰扑扑的。她演戏一向做的很到位,语气满是劝告:“府里地方大,您最好别四处走动,不然见着一些不该见的,那就不好了。就算方才您看见什么,也千万要忘了,不然……老爷夫人恐怕会不喜欢的。”   说话含糊不清,一看就有隐情的样子,话里特意提到老爷夫人,说明阮家两位主人都知晓这事。   把所有都串联起来,任何人都能想到,这恐怕是阮家不便让旁人知晓的密事。   这时候,作为客人,又作为一个文人,对方定然是要避嫌的,说不定下一秒就会转头离去,不再过问。   阮觅说完后静静等待着,双手交叉置于小腹前,底气十足的样子。   长袍青年抚摸一下书卷,像在思考。于是阮觅趁热打铁,“您快些走吧,我保证不同任何人说见过您,如果旁人问起来,您最好也别说见过我,不然把您卷进这件事里来就不好了。”   一招反客为主玩得炉火纯青。   “真是多谢你替我考虑。”长袍青年终于松口,他还是嘴角微微翘起,神情没有变化,谢过阮觅后转身离开。   见状,阮觅也立马转身,准备跑路。   但是,就在她快穿过拐角隐藏身形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呵斥。   “阮家阿觅。”   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笑。阮觅却一个激灵,立马停住脚步,条件反射一样绷紧身体右脚往地上一跺,来了个立正。   阮觅:……   惊叹于自己神奇的反应能力……   她慢慢转头,看到原本转身离去的长袍青年,居然又慢慢折返回来。   好像原先那个被阮觅唬得团团转的人,都是为了配合她的即兴演出而随意演出来的。   这时候,才是他的真面孔。   这人是谁……   阮觅不着痕迹往后退一步,只不过面上还维持着疑惑。   长袍青年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见她满身戒备,便故意作出纠结的模样来,“你说,我是先把你交给你父亲,还是先交给你母亲?”   更希望你能当作无事发生,谢谢。   被套话,阮觅神情依旧毫无波澜。   见此,长袍青年有些遗憾,笑着摇头,“真是……”   后半句话隐没在风中。   阮觅仍旧打量着他,长袍青年没有丝毫不适,甚至还冲阮觅眨了眨眼,那张犹似水墨画中,千载前博冠峨带的名士脸庞刹那间生动起来。   “你喊我声兄长,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如何?”   温和声音浸润在风中,带了点昔年熟悉之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15 10:38:42~2021-08-16 11:1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莫名的熟悉感让阮觅愣了愣。   还没想明白什么,张口就喊。   “兄长!”   旁人或许还要考虑考虑,阮觅却是光棍惯了,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长袍青年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点点头。趁阮觅不注意,用书敲了下她的额头,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但你既然喊我一声兄长,我便逾越一些。”   分明是他自己逼得人喊兄长,这会儿却好像被喊了一声兄长后勉为其难了。   阮觅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面上装得认真,好像还挺期待他的说教。实则目光已经从这人腰间叶状的青玉,发间朴木簪子上掠过好几遍。   时人喜好白玉,以羊脂白玉为最。但凡身份好些的,为了看起来得体,腰间都会佩戴一块白玉玉佩。至于发冠,不是玉冠便是金冠,怎么气派怎么来,很少有人简简单单只往头上插支木簪。   所以单凭这两样,只能推断面前这人身份地位一般。但也不对,毕竟阮奉先那样功利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宴请对他而言没有用的人?   这么一想,又陷入死局。   阮觅眯起眼,半分搞怪的心思都没有。现在只能祈祷他能说到做到,不然捅到阮奉先那儿去,可不是演演戏哭一场就能解决的。   大意了。   “你把东西扔进了阮珍珍院里,不光扔了,还特意避着所有人。我可以问问,你扔了什么?”长袍青年见阮觅还没有结束打量,眉眼笑出一条浅浅的褶子。   而阮觅听到他话中对阮珍珍的称呼,敏锐感觉到一点东西,随即摆出轻松的姿态反问道:“不如你先猜猜大致是什么?”   长袍青年眼中兴味更甚,沉吟片刻,“声沉而闷,速如飞鸟,看那体型大小,应当是一枚比拳头稍小的石子。至于石子上裹了什么……”   他拖长了声音,含着笑,“可能是什么都没有,抑或是,手帕,书信,传递信息。”   一语中的。   阮觅怀疑再问下去,他可能都能把自己的目的给猜出来,这人实在,智多近妖。   不料他话题突然一转,遥遥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假山,十分期待的样子道:“去那边儿。”   阮觅冷眼看着他往前走,没有动作,直到那人看着不听话的小孩儿一样回过头来。   里面是显而易见的催促。   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威胁。   阮觅只得跟了上去。   假山旁是一片小山坡,上面长满了细嫩卷曲的草。草长得不算深,仅有一指长。   长袍青年毫不在意,掀起衣摆盘腿而坐,单手抵在膝盖上,支着头。   “或许三小姐愿意听在下说个故事?”   阮觅方才被晒得浑身冒汗,此时刚好蹲在假山下乘凉,假笑道:“愿闻其详。”   她贪凉的模样落进青年眼中,他又意料之中地轻笑一声。   “在下有个好友,好友家有两个妹妹,一个是表亲家来寄住的,暂且称为表小姐。另一个则是他的亲妹妹,叫琴小姐。这两位妹妹关系不好,时常争吵。有一日,琴小姐受了委屈气不过,伪造了书信扔进表小姐房中,引得那表小姐以为京中某位儿郎对她情深不已,心中又惊又喜。一次宴会上,她遇见了那男子,不顾旁人眼光,上前眉目含情。此事闹得众人皆知。”   他很有说书先生的天赋,一个根据现实现编的故事说得跌宕起伏抑扬顿挫。   看了眼阮觅后,见她面色不露丝毫慌乱,青年眼中笑意更甚,便接着道:“只是做什么事都是由代价的。在下那好友的父亲母亲疼爱表小姐,回府后大发雷霆,彻查此事。就算当日没有人看见琴小姐做了这件事,最后却还是根据蛛丝马迹查出来了。由此,琴小姐受了重罚,处境困难。此为代价一。”   “而经此一事,表小姐名声传遍鳞京,好友家中未出阁女眷仅剩琴小姐一人,不可避免也受人非议,因而终日郁郁。此为代价二。”   “这世间对女子本就不公,光着好好活着就很难了。不论手段如何,还是要对自己好些,两败俱伤终是下乘。为了不值得的东西让自己受困,本就不值得。三小姐,你说是不是?”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困了,半阖着眼。但问阮觅最后一句话时,复又睁开,语气柔和。   这是阮觅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从男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世道对女子不公。   这是连许多正在被欺压的女子都没有说过的话。   有点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没人看见那琴小姐送书信,她父亲母亲又是如何证明她就是做这事的人?”阮觅抓住他话里的漏洞。   长袍青年好似早就料到她会问这句,摇摇头,露出个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表情。   “她的父亲母亲,更为疼爱表小姐。你说这证据从哪儿来?”   一旦人的心是偏的,什么证据拿不出来?无所谓真假。   阮觅一时噎住,不知道该不该谢谢他再次提醒自己这个残酷的事实。   此时,阮觅已经不再担心这人会把事情说出去了,脸上那些装出来的疑惑或虚伪的神情都收了起来,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只是心里有点别扭。   不管是阮母还是阮奉先,谁都没同她分析过行事的利弊,现在那些手段,都是阮觅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觉得还是得道声谢,但还没开口。   “三小姐不会是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吧?”   那人拿书挡住下半张脸,仅露出双弯着的眼和好看的眉,“觉着故事好听,下回再同你讲就是了。这么生分,还真是令人伤心。”   阮觅沉默。   就算要她真心实意说谢,她还真说不出来,心里别扭嘴也别扭。   正当她垂头时,面前突然覆上一片阴影,阮觅刚放松,立马又警惕起来,飞快抬头。   还没抬成。   就感觉头顶盖了一只大手,暖融融的,还很使劲,好像把她当成了一根支撑起身的拐杖。   阮觅:……???   耳边传来那人的笑声,很是畅快,本是温和的嗓音此时都透着几分不羁。好像把阮觅的头当拐杖于他而言十分有趣。   阮觅再次一头问号。   这是什么新招式?   头顶按穴让你终生不长?   大手终于离开,阮觅抬起头,只看见了那人有些空荡的背影。现在才注意到,原来此人极为瘦削,穿着稍显厚重的深青色袍子,却依旧瘦得厉害。   方才他倾身过来,阮觅瞬间感觉置身药香之中。   身体不怎么好吗?   阮觅收回目光,看着凌乱的,正一根根挺直身板的细草,冷不丁的,突然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面无表情乱想了下。   好像没有刚才那人摸得暖和啊。   出小院一趟简直惊心动魄,阮觅晚上很早就睡下。   但半夜时,阮觅却突然睁开眼,神色复杂,难以置信地盯着床架子上浅色的帷帐。   她伸手摸了摸头顶,翠莺亲手做的软布枕头被顶到头顶,夹在床头和脑袋之间,捂出一片温热。像极了一只大手压在头顶。   怪不得做梦都梦见脑袋热熔熔的。   阮觅板着脸催眠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盯着帷帐,没有丝毫睡意。   心里没来由的冒出点火气,像个一直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吃糖,假装不在意的孩子,突然有一天被人塞了糖,强作不屑,扔了之后既不舍又生气,情绪之复杂难以言喻。   阮觅深吸一口气,慢慢把被褥拉起来,盖住脸。   ————   阮觅往阮珍珍院子里扔的东西,其实只被猜对了一半。   那不是石头,而是个头非常大的青柿子。   阮府种了许多柿子树,不光阮觅院子里有一颗,阮珍珍院子里也栽了,如今正是结果的时候,只不过都是青的,硬得很。   阮觅先前闲来无事,偷偷刻了模具套在柿子上,故而长出来的柿子有些地方凹进去,连起来形成一个字。   而阮觅扔到阮珍珍院子中的,则是个“王”字。   王氏可是鳞京顶尖的那一批士族,起于琅琊,代代昌盛。故而王氏的公子在鳞京贵女心中,可谓是绝佳的夫婿人选。   这王氏有一小公子年少行事放荡,其母便大张旗鼓,想给他选个未婚妻压一压他的浮躁。这事儿如今满鳞京的人都知道。   阮觅都听到了,不可能阮珍珍还什么都不知道。扔个刻有王字的柿子到阮珍珍院子里去,不过是借着“福运”“天命”的名头添一把火,让阮珍珍把她心里想做的真正做出来。   “偶遇”王氏子。   这样阮觅就可以再次进行实验,看看那所谓的“书的意志”存不存在。   阮父那边,此时正焦头烂额。他在阮珍珍身上投资了不少,接她回鳞京前,本想塑造个才女的形象,让阮珍珍增添筹码好嫁个高门。可现在才女的名声还没传出去,四皇子评价她用的“多嘴”二字,可能就先传遍鳞京了。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一极有声望的世家带着阮珍珍进入鳞京圈子,替她开路护航,重新树立才女形象。   可是难就难在这个世家的选择。   他阮家也是鳞京有头有脸的人家,随便去求人,还真丢不起这个脸。   阮奉先心里想到了在鳞京大名鼎鼎的一个人。   那就是与他同出一族,如今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的阮平左。   他们同为阮氏嫡系,关系本该亲近。但阮大学士那一脉日渐没落,好几代出的都是些不做官不涉政的穷酸文人,阮奉先幼时没少言语讥讽。   如今阮大学士复起,其风骨文章被鳞京人人称赞,俨然已经与望族王氏并驾齐驱。   阮奉先早些年舔着脸上门套近乎,无奈阮大学士压根不见他,受了好大白眼。只有几个小辈还愿意给他面子,来府上坐坐。   这回要是找他们帮忙,说不定又是一番无视。   阮奉先自觉身份高贵,怎么愿意受辱?当即排除了阮家。   要是把女儿送去,还不知道那家人背地里要如何嘲讽于他。   阮奉先脸上出现了很深的厌恶,决心要保住自己的面子。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好女儿阮珍珍此时正哭得可怜,央求阮母。   “母亲,您去求求大伯父家吧?不然珍儿还不如死了算了。” 第15章   东秦院里一时没了旁的声响,只有阮珍珍低低细细的哭声。   屋子里正中间摆着架涂金银熏炉及五足香盘,香盘里倒了热水,激得熏炉中鹅梨香越发浓烈。   阮母被这一开就活不下去的架势惊到,缓了口气才皱眉呵斥:“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自己不懂得爱惜自己,又有什么人能爱惜你?”   阮珍珍很少见到阮母这么严肃的神情,怔了下,也不敢再以死相逼了。她想着自己终究离府离了四年,阮母待她好似也不如幼时疼爱,心里就开始升起密密麻麻的怨恨。   怨恨阮母薄情,又怨恨阮觅竟然敢肖想她的东西。   仅是一句话,阮珍珍所有不满都冒了出来。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她还是委屈着压住了这些不满,向阮母服软。   “母亲,珍儿也是一时情急,才说出了这些话。”她说着,用手帕擦了擦眼泪。   阮珍珍终究是阮母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即使知道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后还费尽功夫把人送到了南泱。这会儿生气只是气她不知道爱惜自己,见人认了错,也就软了声音。   “你知道错就好,日后万万不可这般糟践自己。”阮母拍了拍阮珍珍的手,“四殿下那些话实在是过了,即便旁人知晓,也不会认为是你的过错,你且放心好了。”   阮珍珍哪儿放得下心?她可太懂得阮母遇事就躲害怕麻烦的性子了。嘴上说着不碍事不用担心,其实只不过是她自己不愿意浪费人情脸面去求人罢了。   急得有些头晕脑胀,但阮珍珍还是没有忘记百试百灵的借口。   她擦了擦眼泪,状似忧心地将头趴在阮母膝盖上,柔声道:“女儿倒是没什么,只是怕这名声影响了珵儿。他如今年岁小,尚未有能力做什么。但他前面那几个却不一样,用着府里的银子在外头花天酒地,回到家中却同父亲说是广结好友,天生长了副骗人的嘴脸,叫人心下不喜。可父亲就是被他们蒙蔽了,常向外人提及他们几个,从来不提咱们珵儿。”   阮家后宅里除了阮母,还有几个姨娘。当年阮母嫁进阮家后迟迟不孕,阮奉先的那几个小妾却一个接一个的生,生的还都是些男孩儿。   阮母每日气得吃不下睡不着,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还不在家养胎,挺着大肚子走遍了鳞京的寺庙,就是为了一举得男。然后在途中动了胎气,把阮觅生下来。   因为在外头生的,当时情况还非常混乱,所以阮母到现在都认为是不小心抱错的。   回到正题,就是因为前些年受的苦。如今只要一提阮奉先的那些个小妾,阮母就像是被激起斗志的公鸡,怎么都不想被比下去。   阮珍珍偷偷看了阮母的神情,接着柔柔道:“本来在鳞京中,觅儿妹妹的名声就不怎么好,前些日子还被……送去了府外,正经人家要是知晓这个事,恐怕都瞧不上觅儿妹妹的。现如今,珵儿能靠的,也就只有我了。”   “母亲,要是我再不争气,您和珵儿可怎么办啊?”   突然提起阮觅,阮母面色扭曲一下。   就好像你本来沉浸在一片温柔乡里,突然出现个草莽大汉硬是要给你表演个胸口碎大石。   这突变的画风,恐怕谁来都会觉得不适。   阮觅与阮珍珍,就是截然不同的。   一想到阮觅,阮母只能想到她哗啦哗啦流着泪,口里不停地自称觅儿,跺着脚说不听不听我就要的样子。   光是一想,阮母的冷汗就流下来了。   “母亲?”阮珍珍等了许久,仍旧没有听到想象之中的应承,沉不住气了,开始把话题往阮觅身上引,“不知道觅儿妹妹这几日在三喜胡同过得好不好,我听人说,那儿混混多,希望觅儿妹妹没有……”   话说到一半,她有难言之隐一般停下来,给人无限猜想。   这确实生效了。   阮母脸色变得难看,甚至没心情再同阮珍珍说什么了,有些疲惫地让她先回去。   到最后都没有看到阮母松口,阮珍珍一出东秦院就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眼光闪烁。   迟早。   迟早有一天,她要站在所有人头顶。   对权力的渴望在阮珍珍心中萌发。   再说阮母,自阮珍珍提到阮觅之后,她就有些心神不宁。她这个女儿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先前把人送去三喜胡同,对外说身子不行在院子里养着,谁都没发现不对劲。故而回府后她都差点忘了这件事。   要不是阮珍珍提起,她还真想不起来。   但是有些人属于不被想起还好,一旦想起,就闹得你坐立不安。   阮母心里也觉得自己把人扔到三喜胡同的事做的不好,生怕阮觅过来闹。可一想,回府已经两日了,阮觅还没来自己这儿说过什么,显然是心里敬着自己,一直在忍着脾气压抑性子。   这么一想,阮母又想起当初阮觅对自己说过的话。   很想要自己亲手绣的荷包。   阮母养尊处优惯了,就算一时之间对阮觅有些愧疚,也不可能为了她去绣个荷包。所以折中,叫了红菱过来。   “前些日子府里得了些上好的靖州纱料,拿几匹给三小姐送去。还有这个月该打的首饰,也让人准备好。罢了,现在赶忙去打的首饰恐怕慢了些,就从我库中挑。白玉、碧玺、璎珞各挑一套,其余小玩意儿你看着来。”   “是。”红菱心下惊讶,面上不露分毫。   阮家左边角落的小院里。   阮觅把自己所有的身家扒拉出来。   这回出门花费了不,眼见着就快见底了,她还想偷偷塞些给翠莺补贴家用呢。   按理来说阮家的小姐每个月都有月钱,但阮觅当年刚来阮家时不懂,阮母也没教她什么,所以这四年来阮觅兜里比什么都干净。只是发现自己穿的是一本书后,阮觅重新有了动力,使了许多手段,或装疯卖傻或胡搅蛮缠,得了不少东西。   银子啊。   什么都要银子。   要是没有银子,她要怎么去资助那些需要她帮助的穷苦学子呢?   阮觅眉目低垂,做出一副圣母的样子。   谁叫她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呢!   “三小姐可在?”院外有人在喊,阮觅瞬间收起做作的表情,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收了起来。   小丫鬟去开门,见到外面的是东秦院红菱,脸上就带了笑。   其实以前小丫鬟见红菱她们也没这么热络,毕竟老爷夫人待她们小姐不好,她们也看在眼里,平日里笑脸相迎只是做个表面功夫。   可自从上次,红菱来见了小姐后,她们就眼见着小姐那一整天眼睛都发亮。   于是小丫鬟现在看到红菱也热情得很,“原来是红菱姐姐啊,快进来坐坐。”   红菱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丫鬟,排成长队,手上端着东西。听到小丫鬟的邀请,也没拒绝,笑着跟在她身后进去。   “夫人心里想着三小姐,便命我送来这些东西,还得三小姐亲自过目才好。”   “那红菱姐姐先坐会儿,我这儿就告诉三小姐去。”小丫头跑得飞快,说话也快,不一会儿就把事情给阮觅说清楚了。   阮觅瞅了眼她放在妆奁里的那点东西。   难道这就是人在家中躺,钱从天上来的快乐?   终于感受到了。   ————   阮母一向强调自己一碗水端平,这回给阮觅送了东西,晚上一闭上眼,却又觉得自己的珍儿可怜,便一咬牙,第二日真的去了清水巷阮家。   文渊阁大学士为大雍文臣最高官位,非翰林出身不授此官位。当世仅有二位,一位是出自琅琊王氏,如今正统领整个王氏的王氏家主。另一位,便是与阮奉先同族的阮平左。   阮母虽说性格上有各种小毛病,可人缘到底不差,同阮平左之妻也算关系不错。故而求起人来也方便些。   不过她出门的时候,阮珍珍一早就打听到消息,掐着点赶过来,一脸心疼母亲所以想要跟过去为母亲分担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阮母自己有什么事要求清水巷那边,而不是为了阮珍珍呢。   马车很快行使到了清水巷,阮珍珍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开始整理自己的发髻衣领。她今日穿得很是素净,像是早就打听好了清水巷这边不喜奢华。发髻上只簪了朵白底晕染着青碧的小绒花,显得文雅清华。   阮母想要提点几句,可看她什么都准备好了的样子,只能咽下去,只是心里有些复杂。   清水巷不同于阮家,阮平左有一妻一妾,平日里相处和睦,从未闹出过龃龉。阮平左之妻谢氏生有二子一女,长子长年居于明华寺,只偶尔下山。次子如今十六,远在南泱阮家族学,说起来阮珍珍在南泱时还见过他几面。想到此事,阮珍珍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谢氏所生的嫡女阮宝珠才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阮珍珍穿过垂花门的时候,正巧见她带着那个妾生的女孩儿在中庭花园里玩,不由得有些瞧不上眼。   清水巷这边对阮母倒是客气,谢氏亲自招待,那个妾室也如同谢氏的好姐妹一般陪在左右。   阮珍珍自觉身份高贵,不愿与一妾同在一个屋檐下。在见过谢氏之后,明白这位出身名门望族的伯母不是自己能说动的,于是见过礼就出门去找阮宝珠了。   阮宝珠正同她妹妹耍着,拿了个小网子扑蝴蝶,玩得一头汗。   阮珍珍忍着不喜,三言两语就加入了她们。玩着玩着,几人熟起来,阮珍珍情难自禁一般提到了家里的事。   “要是我家也像你同你妹妹一般就好了,真羡慕你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17 10:43:29~2021-08-18 10:5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每年六月中旬,鳞京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赏莲会。   之所以说大大小小,皆是因为举办人的不同。你自个儿兴致来了,叫上家里亲朋好友玩乐一番那也叫赏莲会。而那些出身士族,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并宴请鳞京众多权贵世家的,也叫赏莲会。   今年轮到陈氏举办赏莲会,所以陈家上下忙成一片。   陈氏嫡子忙里偷闲,漫不经心打开封书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惊得连坐都坐不住了。   “大哥!你快来看!阮均衣的信!”   听到声,门外一阵风,一虎背熊腰的年轻人跑进来直接抢过信,看过后激动得直拍大腿。   “好!真好!阮氏均衣来了,我陈氏的赏莲会定会胜过庚家!”   去年轮到庚家举办赏莲会,办得很是精彩。今年陈氏说什么也要把举办赏莲会的资格拿到手,为的就是同庚家打擂台,一雪前耻。   阮均衣幼有神童之名,传闻之中乃是天人之姿,出身显赫清贵。十多年前便长居鳞京明华寺,不见生人。   但人不在江湖,江湖仍旧有他的传说。他幼时所书《鳞京赋》到现今都被人奉为佳作,与他同辈的人都是在先生摇头晃脑的《鳞京赋》中长大的。可以说,阮均衣这三个字,是出生于成平十七年后所有人的噩梦,同样也是他们仰望憧憬的存在。   陈氏嫡长子兴奋过后,接着往下看,不免有些不解。   “届时携舍妹至?他那两个妹妹我都见过,为何要特意提这么一句?”他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心智不俗,想着想着得了些趣味,笑而不语。反观他那弟弟还在一旁不解,抓耳挠腮。   ————   人手里有了钱,就会产生新的想法,想去做新的事。   比如阮觅此时。   若是她没有钱,她倒还能心平气和地缩在阮家不出门,减少开支想着怎么搞银子。可她现在是个有钱人了。   阮觅开始思考一些有钱人才能思考的问题。   比如,怎么出门?   古代未出阁的女子出趟门其实挺难的,要向父母长辈报备,去哪里见什么人何时回来,都得详细说清楚。   阮觅就算不掰手指算,都知道自己在鳞京没有一个好友可以让她光明正大当作借口去拜访的。而且就算有,阮奉先同阮母也不见得会同意。   就在她脑子里无数点子的时候,阮奉先那边来了人把她叫去书房。   阮觅警觉起来,一过去,却见着个慈眉善目的阮奉先。   阮觅:……   说实话,她见着银子的时候,都没有阮奉先这么慈祥。   “来了?这位是……”他介绍人的时候,阮觅甚至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讨好。   帘子后头传来一声咳,打断了阮奉先的介绍,接着有个人从帘子后走出来,他一见着阮觅,就同她眨了眨眼。   是上回在园子里遇见的长袍青年。   分明是个二十左右的人,身形也高,做这般稚气的动作却不会觉得难看。   他朝阮奉先笑了笑,“叔父若是忙,我便先带阿觅出去逛逛。”   阮奉先自然无不可,很是高兴把两人送出门,偶尔瞥向阮觅的眼神里也是和善了不少。   坐上马车,阮奉先亲自目送他们离开,这让阮觅都没机会回去拿阮母给的那些东西出去换银子。   机会眼睁睁从眼前溜走,阮觅真切感受到痛苦,情不自禁,木着脸捂着胸口。   忽地听到声旁一声轻笑,阮觅才收起夸张的动作。她没问对方为什么称阮奉先为叔父,好似早就清楚一般。   “我姓阮,名欢颜,字均衣,你可喊我一声……”阮均衣佯装考虑停顿一下。   却还是没有在阮觅脸上看到别的表情,便只得摇头笑道,“你可喊我一声,均衣哥哥。”   均衣哥哥?阮觅震惊。   这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甜心boy?   不过,一个品德健全的人,首先不应该歧视他人的小小爱好。   阮觅目不斜视,表现得正气凛然,她自然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震惊?   马车宽敞,暗匣子里放了冰块,坐着的时候都能看到一缕缕白色的冷气缭绕。帘子外头是热闹的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连成高低起伏带着咸味儿的六月声调。   马车越往前走,听到的声音也就越大,街道上也越发拥挤。   阮均衣挑起帘子看了眼,笑着放下,“好了,下去逛逛。”   外面驾车的车夫耳朵十分好使,立马拉了马绳让车停住。   如今正是上午,天儿还没完全热起来,街道上的热闹也还没落下去。人来人往,尽显鳞京之地的繁华。   阮均衣看起来像是个文人,一身书卷气,手上却没拿着文人标配的折扇。阮觅跟在他身后,见他慢慢悠悠融入了卖糖人的小孩堆里,神色温和看着摊子上嫦娥奔月悟空腾云的糖人。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那驾车的车夫,看起来是很了解阮均衣,见他一来就走到糖人前的举动也不觉得惊奇,只是瞄了眼阮觅,害怕她觉得这样的行为幼稚。   没成想,阮觅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后,左右看了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也挤了进去。   车夫:……   终究是他年纪大了,不懂,不懂啊。   糖人摊子面前本就围得水泄不通,那些个小孩儿都想看看糖人是怎么做的,纷纷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坚持得脸庞涨红。可是突然一下子,他们里面竟然不知不觉多了两尊“庞然大物”!   有人往里面去,自然有人离糖人摊子就更远了。   一不小心被挤到外面去的孩子愣了愣,看了看自己身边,又看了看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糖人摊子,登时没忍住来了个嚎啕大哭。   震耳欲聋。   阮觅蹲着,仰头看一个“水中捞月”渐渐成形,一边淡淡开口:“哭了。”   “嗯?”阮均衣学着她的样子蹲下身,双手规矩搭在膝盖上,闻言一愣,随后又低眉轻笑,“啊,哭了啊。”   两人的对话就这样结束,继续聚精会神看着糖人。   小摊贩一口气做了几十个糖人,终于结束了表演。擦了擦手把糖人一一插在准备好的平草垛上,吆喝道:“孙猴子七十二变,吃了我家糖人,想变什么都能变!只要五文钱只要五文钱!走过路过都来瞧一瞧咯!”   糖人确实个个都做得精巧。时下糖是金贵物品,一文钱买个素菜包子,三文钱买个厚酥饼,都是吃了能扛饿的东西。花上五文钱买个糖人,滋味甜滋滋,值不值得就看个人了。   阮觅蹲着没动,她身边那些吮手指的小孩儿也没动,即使口水都已经流到衣服领子里了,也没谁敢举起手豪气地喊一声“给我来一个”。   有个站在阮均衣身旁,同他靠得紧紧的小孩儿问他:“吃了这个真能七十二变吗?”   小孩儿眼睛亮晶晶,问出这个问题显然只是为了听听别人夸一下孙猴子的七十二变有多么多么厉害,说不定脑子里正在幻想着自己吃了糖人后七十二变的厉害样子。   阮均衣认真思考一下,小孩儿不禁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回答。   等了许久,阮均衣弯着眸子略带歉意道:“不能。”   小孩呆呆看着他,两炮鼻涕瞬间流了下来,“哇——呜呜呜呜——”   阮觅悄悄从阮均衣身边挪开,脸色非常正经。   糖人摊主瞧着面前这闹哄哄的一片,眼神非常凶狠地将人赶走了,做坏事的阮均衣首当其冲,阮觅坚信自己只是被牵连。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阮觅回头看了眼,发现阮均衣带来的车夫在摊子前付钱,那几十个糖人正威风凛凛地被举在小孩儿们手上。   他们尖叫着嬉闹,舍不得舔一口,眼里全是对心爱之物的喜欢。并不曾想过,平日里为何买不起糖人,又为何此时吃得起糖人。   孩童的世界一直如此单纯。   阮觅收回目光不再看,故意挤兑阮均衣:“这是给人家赔礼道歉?”   阮均衣笑笑,一身苍袍随着动作在日光下反射出锻光。   他抬头看了看天,语气有些悠远。   “或许吧。”   两人慢悠悠往前走,走到一家茶馆前。   茶馆,是古时文人最喜欢聚集的场所。评析诗词,议论时政,各抒己见。   如今是成平三十七年,需再过一年才到乡试举办的时间。而看穿着打扮,这群聚于茶馆的书生,应该是过了童子试的前两试的童生与过了三试的秀才。   对于科举制里面的等级,阮觅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多往里面瞧了几眼,阮均衣便发现了,眯着眼睛笑得像只在冬日晒太阳的温和狐狸。   “顺康,这碧海茶馆的茶,不知道是否还是从前的味道啊?”   车夫刚刚才做完主子吩咐的事,这会儿眼观鼻鼻观口,不动如风,回答得一板一眼:“您去喝了自然知晓。”   “阿觅想去茶馆吗?”   阮均衣像是还没有决定好一样,偏头问阮觅。   本是一张不动如雪般静的脸,如今置于暖阳下,让人不由得心忧这日光是否会将雪融化。   阮觅拨弄腰间的陈旧的香囊,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但阮均衣一直含笑看着她,有点包容和鼓励的意味。阮觅陡然想起那一日,这人把手盖在她头上笑得畅快的样子,便瞬间板起脸道:“嗯,想去。”   其实说出心里想的东西仅是霎那的事。   “原来阿觅也想去啊?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阮均衣身上有种天然的少年感,即使已加冠取字,却仍旧带着调侃的稚气。温柔与稚气交杂,矛盾却也和谐。   一行人上了碧海茶馆,坐在二楼雅间,离楼下那些高谈阔论的书生还挺近的。   “二皇子乐善好施,前些年京中涌进来大批难民,就是二皇子亲自开库放粮的。”   “为君王者,光是仁有何用?”   “要我选还是选四皇子,能文能武,听闻已经数次在朝堂上受到陛下夸赞了。”   “那八皇子……”   阮觅听了许久,除了得知如今皇室那几个皇子的事迹外,就光听到他们在那儿大谈自己当了官后要辅佐哪位皇子了。   兴致缺缺喝了口茶往后靠,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闯入耳中。   “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作者有话说:   阮欢颜,字均衣,叫他阮均衣。   欢颜取自“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均衣是天下饭俱足,衣均有,不受饥寒侵扰的意思。 第17章   阮觅从某种角度来说,称得上“博览群书”“知识渊博”。   最初,她用前世经验将自己的人生命名为《穿越之农女生存史》。后来进了阮家,她又给自己的剧本换了个名字,叫做《嫡女归来:三小姐的奋斗史》。   由此可见,她某些知识储备量的深厚。。   听到那句话后,阮觅脑中立马浮现出几个大字——   霸道女总裁的逃跑小娇夫。   茶水未入喉,差点被阮觅喷出来。   阮均衣坐于她对面倒茶,动作行云流水,氤氲而起的雾气给他覆上一层薄纱,好似什么也没听到。   声音是从隔壁传过来的,阮觅本就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爱看热闹也爱听八卦。于是眨眨眼,聚精会神起来。   “你乖顺一些,我自然待你好。”另一隔间里,黄衣女子容颜娇丽盛气凌人。她气势很强,说完后想起来一事,有道,“魏驿蔺,你最近几日应该有空吧?”   虽说是问对方有没有空,可听那语气,像是对方就算没有空也一定得给她空出时间来。   被称作魏驿蔺的书生模样的人垂下眼不出声,以沉默拒绝。   他形貌昳丽,眉浅唇薄,身形高而瘦。头上束着方巾,并无当下男子狂傲,而是一身温柔如水的气质。黄衣女子爱极了他这一点,步步紧逼。   “两日后我会派人来你家中接你,最好乖乖给我在家中等着,别让我等你。”黄衣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站起身倾身压过去,魏驿蔺慌忙往后退几步,一直微垂着脸,不愿看她。   黄衣女子也不恼,反而有些自得其乐,笑笑走了。临走前还羞辱似的,叫身边仆从扔了一袋银子和一沓名家孤本在桌子上。   “你今日很听话,这些都是赏你的。”   说完,她就嚣张离开。   碧海茶馆的二楼没多少人,且每桌之间都有屏风隔开。直到黄衣女子出来,阮觅才看清楚她长什么模样。   “那是顺郡王嫡长女,福安县主段意英。”阮均衣给她续茶,顺带解开疑惑。   阮觅脸上非常正经,点点头,“原来如此。”   旁人若是见了,完全猜不出来这两人竟然是在聊八卦。   过了会儿,隔壁那个叫做魏驿蔺的书生还是没有出来,阮觅想了想,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不会是被气得晕过去了吧?   她沉吟片刻,正准备过去看看时,楼梯那边又走上来一个碧衣女子,看起来温雅贤淑,然后,阮觅就瞧见她进了隔壁。   ……?   阮觅确定自己没有看见那个书生出来,所以说,这其实是梅开二度?   这回,阮均衣又是略略看了一眼,便道:“中书令嫡次女曹雪冉。”   跟报幕似的。   隔壁再次有声音传来。   “魏公子近来体寒之症可有好些?”女子声音温和,与前面的黄衣女子相比,显然更会聊天。   魏驿蔺待她却是同样的沉默,回应都没有一句。   碧衣女子笑了声,说起了别的,“明年便是乡试之年,近来也时常有国子监中的学子来府中拜访我父兄。偶尔听了一两句,好像在说什么洛什么论的。”   “洛河杂论。”   方才一直没有出声的人终于开了口,声线偏向低哑,仿佛许久未曾说话了。但声音又温柔至极,好像有一团云包裹着你飘向天际,一切都悠远绵长起来。   阮觅拨了拨腰间香囊,撑着头。   碧衣女子见魏驿蔺终于说话了,脸上露出些惊喜的笑,柔声道:“你还是同我说话了。”   “先前给你送的那些衣裳也不见你穿过,想来也是我冒犯了,竟送这等俗物。这本《洛河杂论》是国子监那边的先生所著,如今人手一本,不过不在外界流传。我想着这东西你或许需要,便央求兄长给了我一本,今日巴巴儿地给你送来,还希望对你有些用处。”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看来比前一位手段高出不少啊。   阮觅开始剥果盘上的瓜子,剥好的瓜子仁整齐码在干净碟子里。   接着,阮觅又听到碧衣女子的声音,“今日我还有些事,魏公子你不如早些回去。这本书留在我这儿也是无用,你便带回去吧,不然我可是扔了啊。”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魏驿蔺终是接受了那本书,低低道了声:“多谢。”   脚步声渐起,想来是魏驿蔺起身出来了。   阮觅两人所选的位置偏僻,能清楚看到上下楼梯的人,旁人却很难注意到他们。   她剥着瓜子看到一个人慢步走到楼梯前,那人身穿月色直缀,仅看得到一半的脸几近透明,薄唇浅眉,眼尾一颗红痣,仿佛冰天雪地里乍然迸裂中透出的一抹红。   这是脆弱易碎,令人心惊的美感。   阮觅懂得美,也欣赏美,看过之后正打算继续剥她的瓜子,但那名叫魏驿蔺的书生却极为敏锐,稍稍偏头,便注意到了阮觅这边。   什么都没想似的,他朝着阮觅缓缓笑了下。   霎时间,好似冰原上开始落雪了,漫天皆是,一片飘渺纯白。   阮觅看着,忽然间视线一片漆黑,鼻尖药香萦绕。   再睁开眼,那叫做魏驿蔺的书生已经离开。阮均衣指尖轻轻拂过她发梢。   “方才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差点落你眼睛上。不过没事,我帮你遮住了。”他的视线也慢慢从楼梯处收回来,再看向阮觅时。   垂下眼帘,也抿唇一笑。   他生的是士族最推崇的长相,如玉似松,雨后山明。近看有钟鸣鼎食之家灿锦摇光之色,远看仿若璎璃漫天华灯初上。   含蓄一笑时,犹如千载前名士踏屐而来,峨冠博带。   阮觅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看着他面无表□□言又止。   她怎么觉得这两人笑得都不简单?   硬要比喻,倒像是楼下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你喊得大声,我定要更大声些。   正当这时,先前本已从碧海茶馆离开的顺郡王嫡女段意英再次上来,然后进入了隔壁。   梅开三度。   阮觅不再想阮均衣为什么要笑了,瞬间投身吃瓜事业。   段意英一进来,目光首先落在桌上的银子和书上。这是她方才放在这儿,赏给魏驿蔺的,他居然敢这般落她面子,实在可恨。   心里气恼,说出来的也没好话。   她讥笑道:“没想到你倒是有几分手段,哄得他收了你的东西。”   “心里有这个人,送的东西照着人家的喜好来,人家自然也把你当人看,愿意收你的东西。可你若是不把人家当人看,你猜猜,人家把你,当个什么?”曹雪冉拿了帕子小心擦拭自己的手指,姿态轻慢。   她家里都是些文人,说话自然也带了点拐弯抹角,骂起人来不带脏字,一瞬间把段意英惹火了。   “尽是会耍这些小恩小惠,装得跟个圣人似的。不就是个玩意儿,也就是你,这么放下身段去迎合他。也不见得他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有没有好脸色又有什么要紧的?”曹雪冉一双柔荑轻轻搭在膝头,温婉笑着,“只要他那张脸还在,不就行了?”   段意英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曹雪冉会说这句话,但回过神来之后为了找场子,她迅速整理了表情,一脸不屑。   “你是这样想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不欢而散。   隔间里阮觅对着面前已经凉掉的茶水整理思绪。   从碧衣女子的话不难听出来,魏驿蔺已过了童生试,如今是生员,生员也就是后世常说的秀才。等到了来年八月秋闱,若是魏驿蔺榜上有名,便可再进一步成为举人。接着走后面的会试与殿试。   这些都是很明显的线索,可就是这顺郡王嫡女和中书令嫡次女,两人与魏驿蔺的关系很复杂。并不是简单的拿魏驿蔺逗乐子。   难道这就是她所不了解的爱恨情仇? 第18章   刚回到阮家,都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会儿,外边就听到红菱的声音,说是阮母那边请她过去。   一说阮母,阮觅就想到前些时候送过来的珠宝,十分配合站起身往外走。   等阮觅到了东秦院,发现这儿除了阮母,还有个阮珍珍在等着,瞧着有些委屈。   时间回到阮觅刚同阮均衣出门的辰时,阮珍珍那时候听到阮均衣竟然来了府上的消息,立马折腾起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又是梳妆打扮,又是采花沐浴,折腾半晌跑过去,却被告知阮均衣带着阮觅出门了。   当即,阮珍珍就气得两眼一黑,使劲儿掐着一旁扶她的寮烟的手,这才撑住了自己的脾气,没当着阮奉先的面发脾气。   阮奉先仔细打量她,然后意味不明说了句,“跟你妹妹好好学学。”   从前阮奉先觉得阮觅行为举止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一直没有向外界承认过她的身份。所以阮珍珍在南泱的时候一直都说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嫡女,没有姐姐妹妹。   可现在,父亲他这是什么意思?   阮珍珍心中妒火烧得旺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阮均衣愿意去找自小长在乡野没有教养的阮觅,却不来找她。明明、明明都是阮家的人,凭什么就对她这般不公?   阮珍珍低着头,一改以往柔顺温婉的样子,没有回话。阮奉先不耐烦摆摆手,“你上回在四殿下面前闯的祸尚未解决,如今就不要乱跑了。”   被这样嫌弃的赶回去,阮珍珍感受到了无比的屈辱,她咬着牙福身,“那女儿先回去了。”   一转身,她就往东秦院去。   心里的不甘越来越强,于是一见着阮母,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闭着嘴,不管阮母怎么问她都不说话,看起来好不可怜。   “你这是要割我的心头肉啊你!”阮母什么都问不出来,急得上火,一指点中寮烟,“你们小姐不说,便你来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   寮烟添油加醋,“小姐早上的时候听到清水巷大少爷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花了好些功夫准备去见他,本还想叫上三小姐一块儿去。毕竟三小姐从来没有见过清水巷那边的亲戚。可是去找,那边院子的人却说三小姐早就出去了。耽搁了这一会儿时间,等咱们小姐再去书房那边的时候,就发现均衣少爷已经出门了。而且、而且还独独带着三小姐。我们小姐一直都想着三小姐,可三小姐呢,却完全不把咱们小姐放在心上。也不体谅小姐许久未见均衣少爷,只想着自己。”   寮烟说的时候,阮珍珍就坐在一旁无声流泪,还细声细语阻止一下,“寮烟你别说了,省得母亲听了心烦。”   “小姐,奴婢怎么能不说呢?您和夫人最近几日都在为参加赏莲会的事情忙碌。均衣少爷好不容易才来咱们府中,要是让他知晓您如今的困境,伸手一帮,您同夫人不就不用这般苦恼了?三小姐实在是……”   “好了,寮烟,别说了。”阮珍珍呵斥她,让她退出去。   然后又朝阮母道:“母亲您别听寮烟胡说,我相信觅儿妹妹不会这般自私的。”   阮母想着寮烟刚才说的那些,觉得可行。阮家本就是一体,虽然不知晓为何阮均衣来这儿只找觅儿,但既然两人相识,就可以让觅儿带着珍儿去见阮均衣啊,都是堂兄妹,既然阮均衣喜爱觅儿,那肯定也会喜爱珍儿的。   这么想着,阮母就安抚阮珍珍:“等会儿等觅儿回来了,我就叫她过来。都是姐妹,她自然会帮你的。”   于是这才有了阮觅进门时,犹如三堂会审的架势。   阮珍珍温婉落泪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但阮觅惯会装瞎,仿若这房子里仅阮母一人。   她一直盯着阮母的脸看,一双典雅的杏眼眨也不眨。看得阮母本来打好的腹稿瞬间乱了,皱着眉道:“你看什么?”   她十分不喜阮觅这种放肆的打量。   “母亲,觅儿瞧着您同以往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一旦阮觅把“觅儿”两个字挂在嘴边,就说明她要开始了。阮母深刻领会过,立马就打起了精神准备应付。   而阮珍珍做着自己伤心的模样,见她们二人一直聊不到正题,急得插话:“母亲,还是……”   “你倒是说说,我哪儿不一样了?”阮母沉浸在焦虑中,她近来皮肤有些松弛,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几张古方养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难道这孩子觉着她眼尾的皱纹变多了?   还是说看她皮肤不似往常光滑细嫩?   阮母心里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动,挠心挠肺等着阮觅说话。只有等她说完,阮母那心里的蚂蚁才能退下去。   阮觅不知道阮母的紧张一般,信誓旦旦道:“母亲您从前看着是雍容华贵,如今却好似清水出芙蓉!”   阮母的心跟着她的话一上一下再一上,差点紧张得没喘过气来。听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都没忍住,直接喜笑颜开,嘴里不停道:“就你会说话,还清水出芙蓉呢?我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能跟那些小姑娘比。”   争宠的事,阮珍珍怎么能落后?她不甘示弱飞快接话:“母亲您……”   “母亲您哪儿用得着同她们比?”阮珍珍快,阮觅比她更快,“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好比这花啊,谁都能开花,但开出的花儿是什么模样,好不好看,这就不一样了。母亲您啊,就是最雍容的那一朵!”   “你这孩子,真是的。”阮母明明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此时还要装矜持。拉着阮觅的手,满目慈爱。   阮珍珍恍惚: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直到阮觅带着一整套的翡翠头面回去时,阮母一转头看见坐在角落里满身阴暗的阮珍珍,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回本来是要干什么的。   她尴尬地抚了抚鬓角,佯装一切尽在把握之中,“阮均衣虽说名满鳞京,但你小时候未同他见过,后来又去了南泱,实在生疏得很。觅儿同他关系好也是缘分,你便,莫要强求,且等着清水巷那边的消息罢。”   阮珍珍此时有些古怪,好像经历了什么折磨一般,定定盯着阮母许久,然后才垂下头应了声。   沉浸于自己的美貌之中的阮母没有察觉到什么,身心愉悦地指使寮烟,让她好生送阮珍珍回去。   然后对着妆奁上的镜子打量起自己的脸来。   ————   三喜胡同。   殷如意拿着书在窗边看,有时恍然想起数日前的事情,却觉得好像发生在数年前。   当一个人存在于你身边时,便哪哪儿都是这个人。但一旦离开,你便很难寻到任何踪迹,好似,她从来没来过一样。   殷如意难得抒情一下,回过神来立马因为自己那罕见的情绪臭了脸色。   他是把阮觅当成好兄弟的,男儿闯四方,分离都是常事,有什么好矫情的。   真、真是……   不管如何,殷如意都不肯直面心里的想法。   有些人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仿佛一团雪到了燥热暑夏,一点水落入干涸枯地,格格不入却又与众不同。   自阮觅走后,三喜胡同日复一日,从无变化。   殷如意不再想,拿起书继续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当你的能力不足以去做这件事时,你唯一能做的便是爬上去,爬到完全可以一手遮天的位置。   但今日,殷如意好好读书的计划是实现不了了。他刚看一会儿,外面就有人敲门,这敲门的声儿还有一声没一声儿的。   殷如意只得放下书去开门。   门外竟是李养,殷松贺继室的儿子,比他年长四岁。   今日李养穿得仍旧松松垮垮,雪白的里衣斜斜,露出里头的肌肤。不过好再这人还要点脸,没有只披一件外裳就出门。   他生了双狐狸似的眼睛,浪荡子一般靠在门边,不动声色打量殷如意一会儿,见他看起来不错,便随口提起了旁的。   “她呢?”   殷如意一下子炸了,怒气来得他自己都不知所措。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揪起李养的衣领。   李养装得正经,私底下惯来流连花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嘴上却继续浪:“当初来我家找我讨教学问的那位姑娘呢?自从当日一别,我这心里时时挂念啊。不知道你可否向我介绍一下。”   那继室与殷松贺,是让殷如意提起便觉恶心的人,但继室先前所生的李养,殷如意一直能平和地对待。   他一直都知晓,自己从小到大所作的所有诗书文章,即使被殷松贺骂上不了台面,后又被先生整张收走,之后究竟是去了哪里。   金巧街李养刚有神童之名的时候,殷如意心里不服,偷偷摸摸读过他写的诗,却发现那分明是自己所作。   当时年纪还小的殷如意气急,几乎要把这件事闹出去,却被殷松贺发现端倪,生生掐断念头。也是自那之后,殷如意便不怎么愿碰书了,即使学堂他还是上着。   但那之后,李养巧合一般的,竟然也再也没有新的诗作流传出来,人们将他当作现世仲永。   当初先生受殷松贺指使,从殷如意这里拿走的诗稿可不止一两张,完全足够李养给来给自己打造神童形象。至于李养为什么不用,当时殷如意不懂,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懂。   但至少,这让他能一直以陌生人的眼光,平和地看待李养。   直到此时,李养以轻浮的姿态,提及阮觅。   他瞬间炸了毛。   分明……只是把阮觅当友人看待。   为何焦躁至此?   作者有话说:   殷如意,一个偏离赛道的奇男子。 第19章   三喜胡同发生的事,阮觅全然不知。   等到赏莲会的前一天,清水巷那边才松了口,说让阮珍珍跟着他们去。届时会有清水巷的马车来阮府接她。   阮珍珍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喜不自胜,不动声色在阮觅面前炫耀了一圈,连忙回去准备明日要穿的衣裙和要戴的首饰。   翠莺看不惯她那样儿,知道这件事后脸色就冰冷冷的。虽说没有在阮觅面前说什么,但瞧她在院子里训人的声音,阮觅就默默挺直了胸,小心翼翼维持好自己的姿态,生怕翠莺看她不顺眼教训一通。   翠莺生气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清水巷那边来的人,嘴上虽没特意强调,但谁都听的出来,他们说的同行的人,也就只有阮珍珍一个,明显的没有算上阮觅。   而阮父与阮母参加赏莲会,就算带阮珵同那几个庶出的儿子去,恐怕也不会带阮觅去。   照平日里翠莺骂人的话来说,那便是:是人是鬼都能去,怎的就亲生的去不得?   阮觅想劝她消消气,但看翠莺此时正在气头上,一点儿也不敢有动作。   清水巷同阮家都出自阮氏,但要说起关系亲近,那得往上数三代的时候了,人家确实没必要多带她一个。想必当初阮母去清水巷的时候,说的也就是阮珍珍一人。所以那边为了避免麻烦,肯定是当她不存在的。   至于阮奉先,他一向觉得自己丢人,对外人提都不想提她,怎么可能会带她出门?阮母……耳根子软,还是不要报什么期望。   阮觅看得通透,所以也没凑到他们面前去闹。   不过,她总觉得自己能去赏莲会。   莫名自信的阮觅眯着眼,托着腮,想自己这种强烈的预感是从哪儿来的。   第二天,阮觅还在睡梦中,被翠莺掀开被子叫起来,这才知道自己的预感成了真。   “雅馨院那位就是小家子气,还想着摆什么大家闺秀的谱,也是丢尽了人。”翠莺损起阮珍珍来一点儿都不惧,一边给阮觅梳头,一边解气地说发生在阮府门口的事。   原来一大清早,阮家门外就停了两辆马车。一辆简单些,另一辆则是雕刻了梅兰竹菊,帘子上的暗纹都是荆州特产的密云线,两相对比,一下子就显出差距来了。   当时阮珍珍早早地等在门口,想显示出自己的对此次赏莲会的看重,见到两辆马车后,非常自然地走到刻了梅兰竹菊的那辆上面去,同时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此次本就是麻烦伯母了,哪儿还能这般不懂礼数,让伯母派了两辆马车出来呢?我同寮烟坐一辆马车就好,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她说完后,刚想上去,却被车夫尴尬地拦住了。   “……二小姐,您的车是后面那辆。这是我们大少爷派来接三小姐的。”   一时之间场面都静下来了。   翠莺扬眉吐气,阮觅见她心情好,不由自主地也傻笑起来。   等到了选首饰的时候,翠莺对着前些日子阮母赏的那些头面首饰挑的眼花缭乱,觉得哪支都好看。   阮觅不习惯往头上戴那么些东西,但翠莺兴致高,她就觉得好像多往头上插几支也无所谓了。   于是翠莺拿着一支金丝钿花镶白玉钗问她行不行,阮觅就疯狂点头捧场,“好看好看,我想要这个!”   好,喜欢,插上。   翠莺再拿起支双鹊戏荷纹缀红珠簪,阮觅瞧着她脸上的笑意,点头点得更欢了,刚插上的金丝钿花镶白玉钗都快在空中划开一道虚影。   一个天生的捧哏,势必会让人兴致更加高昂,所以等翠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阮觅头上的簪子已经多得像座金山了。   看着双目崇拜而信赖地注视着自己的阮觅,翠莺沉默了。   她头一次在面对阮觅的时候心里有点虚。   好像,看起来还挺满意的?   当然,翠莺还是十分有职业素养的,即使阮觅确实非常满意她这满头金光,翠莺还是把那些多余的发饰取下来,仅留了几样。   走的时候,阮觅还有些可惜地瞅了眼那些发饰,她不喜欢戴这些在头上,但是不得不说,全往头上插,真的安全感十足啊。   出门,遇到了阮奉先同阮母,这还是除了刚进阮家那天,头一回见这两人亲自找过来。   “既然均衣与你关系亲厚,你便更要温顺恭谦,莫要让我们失望。在外记得举止文雅,别把那些小地方的粗鄙习惯带过去。不懂的地方,多问问你姐姐,莫要丢了我们家的脸面。”阮奉先看着这个女儿,神态复杂。他本以为阮均衣不过是一时觉得新鲜,没想到竟然会派了马车过来。   若是阮觅这边真能缓和两家的关系,那他升职的事……   阮奉先看着阮觅的眼神满是算计。   阮母说的话同阮奉先也是大同小异,不管阮觅做了什么,性子有什么改变。在他们看来,阮觅永远是四年前刚来阮家时,那是又脏又黑,粗鄙得上不了台面的乡野丫头。   这些阮觅早就明白,对这两人也不报期望,反而悄悄拍了拍翠莺,安抚她。   又说了几句,阮觅才以时间快来不及了为借口离开。她坐的是清水巷阮家的车,所以必须比阮奉先同阮母更先出发,去清水巷那边同阮大学士一家会合。   走到门口,阮珍珍的马车已经离开了,估计是不想看到阮觅这张脸。   阮觅倒是心情不错,一路上哼着歌,连车夫都忍不住同她搭话,“您这曲子……倒是有些别致。”   “倒也没有。”阮觅虚伪地谦虚一下,压根不知道人家车夫所忍受的痛苦。   她还想一展歌喉,车夫赶紧再次道:“您的性子同想象中有些不同,很是爽朗啊。”   “天生的天生的。”阮觅一张常年缺少表情的脸,此时接受起这样的夸奖也是丝毫不虚,甚至还默默挺直了背。   不过她很容易把天聊死,一句天生的,让车夫再也想不到什么可以聊的东西了。   车夫自闭地闭上了嘴。   车帘子外头可以看到泗水街清晨时的模样,一排长长的小摊子已经支起来了,还没有什么人出门,那些商贩便闲适地聊起天来。   这是阮觅时常渴望而钟爱的,世间最平凡的场景,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情之所至,于是她再次哼歌,然后很可怜地被翠莺冷酷镇压了。   ————   陈氏今日可谓是热闹。   府邸前各式各样的马车停了一片,还有不少正排着队从远处过来。   一些经过此处的人忍不住驻足观望,看那如云的车盖,看那行走间熠熠生辉的锦绣华裳、珠钗玉器。   无怪乎时常有人哀叹自己不是出身在富贵人家,见了此等盛状,心下不平静也是自然。   阮觅这回是同阮珍珍在同一马车内,除了她们两人,还有阮宝珠阮宝璃两姐妹。   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这小祖宗了,自从上车后,阮觅就感觉阮宝珠瞪自己的次数不下于九次了。   再瞪下去,不会变成斗鸡眼吧……   阮觅真心实意开始担忧。   下马车的时候,阮宝珠对待阶级敌人似的,用眼神牢牢看住阮觅,让阮珍珍头一个下马车。   下马车的顺序自然是有讲究的,通常来说若车内没有仆从,那头一个下马车的人就是地位最高的人。   阮觅先前不知道,但看这小不点这么卖力的样子,也八成能猜出来。她平静地扫了眼马车外的阮珍珍,没有抵抗,反而抬了抬下巴,示意这小不点先下去。   敌人这么配和,阮宝珠都愣住了,怀疑有诈。于是撑着腰,挺起胖乎乎的小肚子上下打量阮觅,表情非常严肃。   但还没等她打量多久,就发现自己双脚离地了。   !!!   救命!   宝珠居然被人拎起来了!   阮宝珠惊恐得抱住小小的自己。   直到……双脚再次落在地上。   从未见过这般清新不做作动手不动口的人,涉世未深的小朋友僵硬抬头。   见她朝自己咧了咧嘴,阮宝珠立马双手抱紧肩头,飞快往后退。   救、救命! 第20章   陈郡谢氏,来到这种赏莲会自然是如鱼得水。   阮觅跟在这位清水巷的伯母身后,见她还没进门就被人亲亲热热的挽着手打招呼,一看就是关系极好,还有些仅是相识的,老远看到了便一脸笑容过来寒暄。   阮·人缘不好·觅默默学习。   应付一通,谢氏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什么不耐烦或者倦色,好似早就习惯了这些。她并没有像一般的初见者那般用有色眼镜看待阮觅,但也并不亲热,十分客气。   或许是自小生长在南方的缘故,这位夫人口音带了温柔调子,叫人时前面总缀着个“阿”。正如她此时浅笑着对阮觅说话:“现下人已来了不少,阿觅可想走动走动?”   这个走动是什么意思,阮觅自然听得出来。她想了想,摇头拒绝:“您去罢,我找个地方坐会儿。”   又是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阮珍珍悄然勾起唇,正得意着,没想到阮觅直接看过来,瞧着自己,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姐姐在笑什么?难道是伯母方才说了什么话让你觉得好笑?”   霎时间,熟悉的窒息感涌上来,阮珍珍的脸僵硬了。   “呵、呵呵……妹妹怕不是眼花了?”   之后阮珍珍再也不敢看阮觅,直到同她分开来才抬起头。   阮觅闲来无事就爱“逗”阮珍珍,瞧着她跟在谢氏身后想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的模样,无甚意味地笑了下,才收回目光,随便找了处地方坐。   听闻赏莲会来的不仅是鳞京本地的士族,还有许多从五湖四海赶过来求学的学子。他们或许是今年初到鳞京,也或许是许多年前就在鳞京住下了,这些受邀来到赏莲会的学子都有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声名大噪,学识过人。   这是什么?   大型目标聚集地!   阮觅坐在那儿,一双本来充满典雅意蕴的眼四处巡睃。活像是蹲在土里的傻狍子,抱膝不动,只一双眼机警又灵动。   前面传来笑声,人还没看到,阮觅鼻尖就萦绕着一股幽香,似兰若菊,清雅无比。   接着是七八个身段窈窕的士族贵女,互相打闹着向阮觅这边走来。她们容貌极好,妆容也不尽相同,或是樱唇一点,鲜亮明艳,或是眉尾一扫,远山青黛。   乍一看如神妃仙子,煌煌不可直视。   最后,她们在花架下的石桌前停下。   阮觅闻到的香味更浓了。她正坐在一丛巨大的花球下,被遮挡了身影,思考着要不要换个地方。   “听闻阮家大公子此次会来赴会。”   这声音有点熟悉,阮觅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这是谁。   另一人接话道:“早些日子陈家人就开始宣扬这事儿了,乐得不行。只希望不是什么骗人的把戏才好,不然不要说超过我庚氏,就连他自家的颜面都要保不住了。”   说话的人出身庚氏,去年才举办了赏莲会,自然不想看到死对头陈氏的赏莲会办得比自家出彩,于是一个劲地在那儿唱衰。   “你别这么说,我听着倒是挺真的。还听说啊,阮家大公子在信上说,要带一位妹妹过来?这可就稀奇了,难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妹妹不成?怪叫人好奇的。”   “特意提起,肯定说明大公子极为疼爱这个妹妹,真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   “胡说!”   提及鳞京风云人物,总是免不了一些少女情愫,几人一下子就打闹起来。   忽地有人问道:“英娘,你们两那赌局怎么样了?”   人群倏地静了,似乎都在等这“英娘”说话。   过了许久,阮觅都屏息凝神好一会儿了,英娘才不紧不慢开口。   “以前也没见你们好奇心这般旺盛。”   她似乎是这群人的中心,说话有些刺,直来直去,还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语调。   只是,这声音也有点耳熟啊。   阮觅左思右想,终于想起来这是那回在碧海茶馆遇上的人。有了点兴趣,阮觅便厚着脸皮没有挪动,继续听着。   “你们要是感兴趣,也大可来试试。”这道温柔些的嗓音,应该就是开头说话的那个人,中书令嫡次女曹雪冉。   她一说话,众人都笑了,只是谁都很有眼力见的没真说要试试。   “那书生叫什么名儿来着?”   “魏驿蔺。”段意英,也就是那个英娘淡淡回答了这个问题。   “名字还挺好听的,听说人也长得极是不错?”   “自然长得不错,不然英娘怎么看得上眼呢?”   “雪冉,你何必同英娘争,天下貌美男儿千千万,姐妹情分可是独一份的。”   这些人七嘴八舌,曹雪冉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笑着看花。   直到段意英打断,“够了。”   “不过是个穷书生,长得好些罢了。看上了,也只是个玩意儿,也值得你们这般吵吵闹闹。”   静了一瞬,脑子转得快的,很快聊起了别的话题,只不过后来段意英同曹雪冉二人再也没开口说话,显然情绪不高。   瓜之大,一只猹,吃不下。   阮觅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不过她也在心里分析起这个叫做魏驿蔺的书生,不管是身形气质还是容貌,都很符合自古以来科举文男主的要求。   而当初从曹雪冉的话里也能听出来,魏驿蔺是个极为爱书的人,如今已过童生试,是个秀才,这也说明他资质不错。最后一点,从人生经历上,魏驿蔺目前遇到的应该是与“退婚流”类似的困局。   被人瞧不起,然后才能惊艳翻身。   经典套路,她熟。   阮觅点了点面前一朵红艳艳的花,心道: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这般缜密的分析,定然不会出错。   然后,阮觅腰间就被人戳了一下。   一转头,看见阮宝珠双手握着一根枝条,气势汹汹威胁:“不准动!”   她年纪小,说话还有点奶音,肚子上的小肚腩也因为年纪小还没有消退下去。此时威胁阮觅不准动的样子,倒像是一只小奶猫张牙舞爪。   但阮觅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不为萌物所动摇,只轻飘飘看她一眼,就没再搭理她。   本来阮宝珠见阮觅看过来的时候,就吓得忍不住往后退了,攥着枝条的手心疯狂暴汗。   但是,她居然只看了一眼。   一眼而已!   觉得自己被小看了的阮宝珠气急,瞅了瞅手上的小枝条,又看了看阮觅,一把将枝条仍在地上。   然后,颤着小肚腩去折别的枝条了。   阮觅还真没关注她,只是在想着自己的事。没过一会儿,又听到阮宝珠尖锐的声音响起。   “可恶,你这个坏女人!放开我!”   段意英揪着她的两个小啾啾,十分恶劣,“这胖小孩儿是谁家的啊,瞧这身衣裳,不会是你母亲舍不得给你衣服穿吧?”   作为文渊阁阮大学士的嫡女,阮宝珠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家人对她的宠爱。她在鳞京不说横着走,可起码在鳞京的士族都知道她阮宝珠的大名的。   段意英显然是明知故问。   不光被说胖,还被说穿得寒酸,阮宝珠憋不住了,两炮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她企图用刚折的枝条去打段意英,可还没打到人,枝条就被段意英两指折断。   顿时,阮宝珠害怕了,可怜兮兮地扭头往阮觅那边看。就像只在外头受了欺负,也不管关系好不好,粘着你,可怜巴巴看着你,希望你给她报仇的崽子。   阮觅纯良地眨了眨眼,没有动作。   先前便提到过,如今鳞京士族贵女里,十个有八个恋慕阮均衣。阮宝珠是阮均衣嫡亲的妹妹,要是同她打好关系,说不定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故而好几个人笑着让段意英不要同个孩子计较。   段意英顺着阮宝珠的目光看向那从花球,什么也没说,直接拎着小孩儿大步走过去。   阮觅乖巧环膝而坐,仰着头,举起手同她打了个招呼,“好巧哦。”   “你认识我?”段意英挑眉,顺手把阮宝珠扔过去。   她恶劣,不过很有分寸,阮宝珠落地时半点事儿都没有,还跑得飞快,一眨眼就躲在阮觅身后藏得严严实实的,连眼睛都没露出来一点。   阮觅往旁边挪一挪,可是被阮宝珠这个小猪崽儿扒拉着,挪都挪不动,只得被迫充当她的保护石。   叹了口气,阮觅客套道:“曾听人提起过福安县主,如今一见,果然是英姿飒爽。”   这样奉承的话段意英听多了,嗤笑一声,上下打量阮觅,推断出她的身份。   “阮家人?果然,阮家出来都是这样,小家子气。”   这涵盖的内容就多了去了,不仅挑剔阮觅的穿着打扮形容举止,还抨击阮家家风不正。   显然早就与阮家不睦。   阮觅瞧了瞧她身后乌泱泱的人头,又感受了下自己背上那个还在发抖的小破孩儿。   敌众我寡,不可强攻,还是先走为妙。   所以面对段意英的讥讽,阮觅随便应付了两句,正打算撤离。然后就感觉,一直赖在自己背上的小孩儿自动离开了。   阮觅惊奇回头看,就见阮宝珠腮帮子上挂着泪,浑身发抖,扬起小拳头就朝段意英冲了过去。   “不许你这么说!”   明明害怕得哪儿都在抖,却仍旧因为段意英对她的讥讽冲了上去。   然后,被段意英一手镇压。   阮觅也不清楚着小破孩儿怎么一下子就转变态度了,分明今儿来的时候还对她各种瞧不上眼。她撑着头,事不关己一般看阮宝珠在段意英手底下艰难求生。   段意英也是有些不耐烦了,刚想把人推到一边去,却发现一点儿劲都使不上来。   抬眼,对上一双阮家人独有的,犹如水墨造就的双眼。   那双眼中,平静,无波。   其主人慢声道:“县主还是放手的好。”   阮觅朝段意英笑得无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8-22 11:28:53~2021-08-23 10:0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想看书50瓶;慕安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段意英同如今鳞京的贵女不一样,她自小在演武场打转。旁人学习琴棋书画,她便学习骑马射箭,故而在手劲上,一般男儿都得输给她。   但今日,在阮家这个土包子面前,她却落了下风。   段意英兴奋起来,不再管阮宝珠,身体微微往前倾,找了个适合发力的位置。   手上骤然使劲!   面前人,纹丝不动。   段意英常年不是不耐烦就是烦躁的脸上突然露出凉飕飕的笑,双脚叉开,摆出类似蹲马步的姿势,从腰到胳膊一齐发力!   难道还是个天生大力士不成?   一息、两息、三息……   足足十五息!   段意英眯着眼看阮觅,她脸上没有丝毫变化,连呼吸都是平缓的。   最终,段意英慢慢放下手,阮觅自然也卸下劲松开她。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位脾气不太好的福安县主要大发雷霆的时候,段意英却走回石桌旁,随手拎起她的东西,径直走了。   走得平静又干脆。   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一伙人在那儿揣摩她的意思,直到曹雪冉笑盈盈站起身,朝阮觅友好地点了点头,“等会儿还要去莲池那边,大家不如早些过去,省得好位置被人占了去。”   此话一出,显然是给阮觅解了围,那些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俱应声往外走。   不一会儿,这繁花乱眼的地方,就剩下阮觅同阮宝珠两人了。   阮宝珠还在抹眼泪,不过倒是很有骨气地没有哭出声。阮觅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先蹲下身琢磨说辞,她确实是没哄过小孩儿。   但现在对阮宝珠还是有点耐心的。   可还没等她想出来说什么,阮宝珠就小心翼翼从巴掌里探出头,见阮觅正在看她,瞬间换上一副臭屁面孔,昂着头一边哭一边哼了声,转生就跑了。   阮觅难得的耐心,啪的一下,没了。   这破小孩儿……   不过也正好,她这会儿确实有些事要去办。   陈氏的宅子建得很大,假山瀑布,飞泉流水,曲径通幽,处处是风景。   阮觅一路走下来,并没有碰上多少人,想到曹雪冉方才说的,大概是都去莲池那边了。   一路上倒也有小丫鬟,见到阮觅独身一人便十分周到地上前问是否迷路了,待阮觅说只是想一个人走走时,她们便十分识趣地退下去。   再往前走一段路,竟然到了一处静谧的小溪流。溪流两岸绿草如茵,不过行走不便,稍不小心就会滚落下去。   阮觅到了这里索性停下来,观察一下周围,然后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她该怎么说?   不愧是书的世界,处处充满巧合。   那边的人影正是魏驿蔺,他此时好像正被一士族贵女拉扯着,脱身不得。   时下对女子的束缚说严苛也严苛,说不严苛也不严苛。   上有如今陛下的掌上明珠,梓宁大公主蓄养男宠。士族之间也多有贵女在出阁前后与面首厮混。时常到衙门里击鼓鸣冤的,都是些声称自己被恶女骚扰的秀气男子。   段意英同曹雪冉所为,并称不上惊世骇俗。   但除去这些个例,总体来说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端看你身后的背景强不强,或是你本人在不在乎。   河堤旁站着一个人挺明显,魏驿蔺抬眸间就看到了那个青碧色的身影,他先是垂下眸子,然后又抬头,略有羞赧地苦笑一下,像是在无声地说抱歉,打扰了对方赏景的雅兴。   身后总在拉扯他的女子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许是喝了两杯薄酒,一上来就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魏驿蔺今日被段意英强行带来赏莲会,进了陈家后,他以想一个人走走为由躲了个清静,没想到现在又出现了这种意外。   而被人看到,或许也让他有些局促。不自觉露出个浅浅的笑。   身后女子见他笑了,更开心,“你叫什么名字?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同我逛逛这儿?”   还是个较为含蓄派的,做不出直接动手抢人的事。   阮觅本没想往那边走,此时转念一想,脚步一拐,人就转了个弯儿,上去了。   此处河堤呈滑梯形,堤上一条鹅软石小路,铺得齐整。   阮觅走过去,然后面无表情来了个平地摔,娇弱地躺在那儿起不来了,高声喊道:“那边不知道是哪家的姐姐,不知可否帮帮我?我摔伤了脚,站不起来了。”   这声姐姐她喊得完全不生疏,毕竟在阮家同阮珍珍对着演的时候,姐姐妹妹的不知道已经喊过多少回了。   阮觅的声音提的高,魏驿蔺那边听得清清楚楚,扯着他衣裳的女子被声音吸引,转了头去看,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一时犹豫,不想上前。   可听到魏驿蔺温声道:“那位姑娘受伤了,可否劳烦你过去帮忙看看?”   这女子瞬间就不犹豫了,转身往阮觅那边去,刚走几步,她想起来要叮嘱魏驿蔺在这儿等着,没成想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   女子顿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不过还是走到了阮觅面前,没好气道:“你真是什么时候受伤不好?偏偏这时候,人都给你弄不见了。”   阮觅装作听不懂,“什么人不见了?真是抱歉。”   女子烦躁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等会儿有人过来接你。”   说完,她便一脸扫兴地走了。   阮觅在地上坐了会儿,才看到魏驿蔺再次从一旁的林子里出来。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远远对着阮觅行了一礼以示谢意。   装就要装到底,阮觅没有起身,而是冲他招手,“可否请魏公子过来一叙?”   魏驿蔺犹豫少许,最后还是过来了。他先是看向阮觅脚踝处,忽而又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脸上氤氲开浅浅红晕。   他肤色极白,这样脸上有些红晕时,便犹如冬日雪天红梅缀在枝头,颤颤掉落几片醉红的梅瓣混合着白雪。   但这些落在阮觅面前,却像是给了瞎子看。   “魏公子为何又回来?”她缓和表情,尽量在魏驿蔺面前露出不具有攻击性的一面。   这一问,魏驿蔺的脸又红了,仿佛落霞满天。   “姑娘怎的知道我姓魏?”他红着脸问,然后又谢道,“方才多谢姑娘解围,不过此地鲜有人来,等府内主人家派人来接,恐怕也要一会儿功夫,所以在下便……”   “若是你在意,我可再往后退,你不要害怕就好。”   他像在这儿陪着阮觅,又害怕阮觅误会他动机不良。魏驿蔺神色有些慌乱,局促往后退去。   在段意英同曹雪冉面前,他并不怎么说话,这次却说得挺多,看起来并不像不善言谈的人。   阮觅也敏锐注意到他刚才问的那句话,是忘了他们两曾经在碧海茶馆见过?   不过没关系,这样反而更好。   “刚进来的时候见过魏公子一面,兄长同我说,你姓魏,诗文写得极好。”三言两语扯了个谎,顺带还表现了一把自己的茫然,“方才魏公子说我替你解围又是什么意思?”   “这、这……”魏驿蔺不知如何解释,一双像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看着阮觅,时而躲闪。   阮觅自认为要做个懂分寸的人,于是没再追问。   两人聊起了其他的话题,为了在魏驿蔺面前完善自己这个人的形象,阮觅便半真半假说了些以前的事,可魏驿蔺的反应让她逐渐怀疑自己的判断。   比如,当阮觅说:“我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总是更疼爱姐姐,连幼弟也更爱围在姐姐身边,我总觉得自己在这个家中可有可无。”   这本来是为了拉近距离。   可魏驿蔺却是这样回答:“怎么会这样?”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睁着那双漂亮眸子,脸上又红了,生疏地安慰着:“若是、若是我有你这样的姐姐,不知道该有多开心。你幼弟,或许是同你接触得少,不了解你,才会这样的。”   这回答阮觅还能接受,只是普通的安慰的话。   她又说:“从前呢,我家里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定了门婚事。那未婚夫是高门嫡子,门第比我家高,人生得俊俏,才华出众。我总害怕自己配不上他,便拼命变得优秀,好配得上他。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他好,谁都越不过他去。可最后他还是来我家退亲了,说心中有了旁人。”   多悲伤的故事,多可怜的姑娘啊。要是性转一下,合格的男频主角站在这儿,就该放下狠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阮觅等着魏驿蔺来劝说自己断情绝欲,斩断情根,好好闯事业,让未婚夫追悔莫及。这才是这本无女主科举文主角该说的。   但是魏驿蔺竟然脸更红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般好过,你未婚夫他……”像是不好意思说别人的坏话,魏驿蔺改了口,“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自己一个人生活了,也没人为我做过这些。不清楚你未婚夫是不是得到的太多,所以不珍惜了,因为若是我身边有个人这般对我的话,我必定不会像他这样的。”   “你未婚夫今日来了吗?要不我离阮姑娘你再远些吧,不然你未婚夫看到了,心里会生气吧?”   醇香而浓厚的茶味。   阮觅震惊看向魏驿蔺,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说:   阮觅:这个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明天中午还有一更,然后晚上十二点整也就是星期四零点就要入V啦。到时候万字更新,我真的第一次写这么多字!大家会不会来看呢?下面有三个选项(有恃无恐)。   A:会。   B:会~   C:会!   (叉腰)感谢在2021-08-23 10:09:06~2021-08-24 11:4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n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另一边。   谢氏看着阮珍珍身上素净的打扮,没有皱眉,而是很是平淡地让身边婢子取了备用的匣子来。   匣子里面装的是各色珠宝首饰。   宴会上往往会出现各种状况,落水掉簪之类的她都司空见惯了。不光首饰,衣裙她都让人按照尺码备了几身过来。   在带阮珍珍进去那些圈子前,她先到一安静处,取了匣子中的一首饰出来,朝阮珍珍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清水巷阮大学士一家人穿着向来素净,喜好也是如此。阮珍珍自觉自己今日这一身完全是按着对方的喜好来的,没有出半分差错。   可这位出身高贵的伯母还是叫她过去了。   并且不由分说就要给她插上簪子,就这般觉得她不得体?   心里有些屈辱,阮珍珍掐着手心走过去。   谢氏见过多少人?哪里会看不懂阮珍珍的小心思,想着人是自己带过来的,不管怎样也得给人开开心心带回去。   她心下叹口气,便解释道:“你如今是正好的年纪,头上不宜过素,否则便有轻慢之嫌。不要看宝珠宝璃不簪花便觉得是对的,她们还小着呢,素净正是适合她们这般玩闹的年纪。而我,活到这个年岁,不比你们小姑娘家的,大方得体即可。”   还有句话谢氏没说,她出身谢氏,如今乃文渊阁大学士之妻,诰命在身,谁敢觉得她轻慢了?除了皇宫这等地方,谁也勉强不得她。   能受教的人,便多说一些。无法受教者,便少说一些。   谢氏看着面前装作深受教诲模样的女孩儿,心里再次叹了口气,面上带笑地给她将头顶的双月金丝流苏簪摆正,“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走吧。”   南泱虽说是文风鼎盛之地,隔河两状元,五里三榜眼,却终究不似鳞京繁华。   这是自回鳞京后,阮珍珍头一回进入士族的圈子。她浑身都在轻颤,连头发丝儿都在叫喊。   她血液深处都在渴望着金樽清酒,玉盘珍馐的富贵。   “阿元你总算是过来了,方才还提到你呢。”有个一身贵气的夫人见到谢氏,连忙笑着将她拉了过去,“躲着,是有什么宝贝不让我们见吗?”   言语亲昵,可见两人关系不俗。   那夫人说完话,瞧见谢氏身后的阮珍珍,自然知道谢氏带她来的目的,于是故意道:“哟!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可真俊,瞧瞧这眉毛眼睛,我看了便觉得心里欢喜。阿元,莫不是你来的晚,就为了不让我们见着这‘宝贝’?”   她话说得有趣,众人登时笑成一片。   阮珍珍心下欢喜,红着脸,细声细语朝众人见礼,这些是她在南泱的时候就学过的。   等她见完礼,谢氏才道:“要是早带过来了,还不得被你们这群豺狼虎豹给吓着了?我七弟太常寺卿家的孩子,闺名珍珍。”   “这几位都是伯母的好友,这位是镇国公夫人,你喊声宁伯母也是让她长了辈份。”   这说的是方才说话的夫人,宁氏同阮氏盘根错节,曾是姻亲,所以细说起来,阮珍珍同这位出身宁氏的镇国公夫人其实是平辈。   众人听了谢氏的话,开始纷纷打趣镇国公夫人,闹得她不得不解开自己身上的玉佩当作见面礼。   阮珍珍羞羞怯怯地收下了,谢氏本想说什么,见她这样终究还是心内摇摇头。   阮家曾也是顶级的世家,不过逐渐没落,直到横空出现个阮平左,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才以一己之力将阮氏带回众人视线前。   镇国公夫人、侍郎夫人、将军夫人……   这些本都是阮珍珍接触不到的人,此刻却都和善地同她说话。   这种无形之中成为人群中心的感觉让阮珍珍浑身发颤,兴奋得不得了。   直到那位侍郎夫人试探问道:“听陈家的人说,你家均衣前些日给他们去了封信,说要带位妹妹过来。我当时还觉得好笑,现在才知道这传闻是真的。”   她说话时看着阮珍珍,眼中善意表达得十分明显。   这位侍郎夫人有个女儿,一直倾慕阮均衣,于是此时待阮均衣信中所说的那位妹妹,极为热情。   众人都在笑,阮珍珍却瞬间如坠冰窟。   因为她知道,那并不是她。   可心里总怀着一点期望,都是阮家人,都是他妹妹,凭什么只可以是阮觅这样一个从小地方来的?与其让她出现在众人面前,贻笑大方。倒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自己。   阮珍珍的脸色从苍白,慢慢恢复红润。   她像是被自己催眠了,环顾一圈不见阮觅身影,笑着矜持点了点头,用她那细细的嗓音,难为情道:“均衣哥哥太兴师动众了些。”   这一句话,便落实了身份。   不仅是侍郎夫人,旁边几位夫人看阮珍珍的眼神也更热切了。   谁家还没个女儿?谁家女儿不爱阮均衣?   阮家人不好下手,谢氏八风不动,阮宝珠姐妹年岁太小不好说道。突然来个阮珍珍,还同阮均衣感情深厚,以在场夫人们的老辣,己眼便看出了阮珍珍的深浅,明白是个好收买的,于是纷纷围上去。   仅留谢氏微微皱眉。   这一日,阮珍珍受到了万众瞩目。她往世家贵女那边去,自有人抢着往她跟前凑,姐姐妹妹叫个不停。就连莲池另一边,那些世家子弟论诗的地方,都时不时有人偷偷跑过来,只为了看她一眼。   追捧、欢呼,向来是慢性的毒药。   有人问:“珍姐姐家仅你一个女孩儿?”   阮珍珍笑得温婉:“我父亲母亲,仅得我一女。只不过,还有个几年前从乡下接来的远房妹妹,借住于我家。”   作者有话说:   这章相当于过渡。   咱们晚上见!   对了,有兴趣看看预收咩《后宫吐槽日常》   白杳人傻声甜,一朝穿越进了古代皇宫,成了后宫里一个小可怜,差点饿死都没人管。她蹲门口,看着那些穿金戴银的妃子,肚子咕咕叫,眼巴巴凑上去。   四妃出身士族,各有各的傲气,皇后更是山巅巅上的那一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起初,对于这个凑上来的小妃子,她们是笑笑就忘了。直到某日,五人小聚,说了些心里话,白杳饿晕了在那儿正巧醒来,迷迷糊糊听了个正着。   皇后幽幽道:“大婚当晚,那厮打起鼾来,吓得本宫以为地龙翻身了。”   贤妃无悲无喜,“您这还好,臣妾还见着他抠脚了。”   淑妃良妃默默放下茶碗。   德妃笑着打圆场:“也就是蠢了些,起码长的还行,姐姐们莫要生气。”   突然一阵如擂鼓般的腹鸣响起,角落里,白杳摸着自己的肚子,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她没听见!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救命.jpg   激动之下,白杳一掌拍碎石凳……   烟尘四起中,皇后与四妃回过神,对视一眼,都露出“可塑之才”的神情。   ——   皇帝最近喜欢上了柔弱款美人,白杳就正好长了张那样的脸。她在后宫一众大佬的关怀下终于吃饱喝足,小脸嫩的出水。于是圣旨就下到了她面前。   皇后与四妃送女儿出门一样,担心的不得了,说了许多。   概括成一句话就是:我们家背景大,尽管闹,别怕。   于是,当皇帝捏着白杳下巴,把她壁咚在门边,说着“你真是个有趣的女人”的时候。   白杳快速否认:“使不得使不得!”   小手不小心一拍,那扇门整个倒下来,皇帝被压在下面。帝王之怒差点就发出来,却见这个从没见过的小妃子身上挂着皇后与四妃家族的信物。   心头一哽,咳了口血。   白杳探头,“陛下您没事吧?”   皇帝咽下血:“呵呵,爱妃真有趣……”感谢在2021-08-24 11:43:06~2021-08-25 10:5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熠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被阮珍珍提及的,所谓寄住在她家中的那个远房妹妹——阮觅,此时正一脸假笑。   想她也是经历过事的人,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   还是说面前这个人走错了片场?   自从魏驿蔺说完那些话,阮觅就陷入沉默。   “我和你离得这么近,你未婚夫不会生气吧?”   “你这么好,你未婚夫真幸福。”   “我从小一个人长大,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古代人民对绿茶知之甚少,稍不留心就会着道。但前世,绿茶话术可是火出圈了,阮觅听着听着张口能来五六句,怎么能不熟悉这个味儿?   到了此时,阮觅不得不承认,她,翻车了。   正巧陈家这边的丫鬟找了过来,阮觅一脸镇定同魏驿蔺告别,仿佛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而魏驿蔺也没有做多余的事,好似一切真是只是他的肺腑之言,遥遥看着阮觅远去,然后露出个十分纯良的笑,叹息般轻声道。   “跑了啊。”   阮觅走出去一段距离,一路上都在装腿脚不便一瘸一拐走路。实在装不下去了,她弯下腰摸了摸自己的脚腕,然后一脸惊奇,“不怎么疼了,你先去忙,我在此处歇会儿便行了。”   那婢子犹豫着,“还是搀扶您去前头坐会儿吧,不远处就是莲池了,人多热闹。”   或许是怕等会儿出事被找麻烦,婢子极力劝说阮觅到前头去休息,阮觅无法,只能苦哈哈装着一瘸一拐的样子往前走,那模样艰难得犹如一匹瘸马千里寻亲。   好不容易到了莲池,看着阮觅坐在人群旁边,那婢子才放心离去,阮觅也松了口气揉揉自己的腰。   此处莲池,人群本该被池中舒展花瓣的荷花吸引,阮觅粗略看了下,却发现他们的目光总是往一个地方看去。   嗯?   阮觅看热闹的心顿时复苏了,扭头看去,然后一下便看到了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阮珍珍。   笑得矜持,仿若群星中的皎月。   哇哦。   阮觅神情淡定正准备吃瓜,随后就见阮珍珍遥遥一指,指中了她,那张抹了阮觅看不懂的东西的嘴一张一合,道:“那就是寄住在我家中的远房妹妹。”   嗯?这又是什么新花招?   阮觅有点跟不上这股泥石流喷发的速度,歪了歪头。   “珍儿,觅儿。”阮母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让她们两过去。   围在阮珍珍身边的人视线在阮觅的眼睛和阮母之间徘徊,面上笑容也从一开始的热络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两人走到阮母身前,阮珍珍先笑着过去挽住阮母的手,营造出了亲热一家人的氛围,将阮觅排除在外。   阮觅故意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样,目光在阮珍珍手上慢慢打转,瘆得阮觅手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脸上笑也勉强。   在阮父的带领下,他们逐渐远离旁人的视线,走到一处幽静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阮父发问。   他看起来生气,实则心中早已盘算了好几轮。自从上回宴请四皇子,阮珍珍遭到四皇子的训斥,他就对这个女儿有些失望了。没想到这一次,阮珍珍竟然能同这般多官员子女说上话,还隐隐成为他们之中的焦点。、   方才阮奉先看了下,那可都是些手掌实权的官。   阮奉先上回没能升官,一直认为是自己在朝中人脉不足,要是给他给机会同这些官员熟络起来,那岂不是……   因此,阮奉先对阮珍珍的态度更加缓和了,阮珍珍自己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悄然勾起嘴角,很快又落下,换上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方才侍郎夫人问我是否是均衣哥哥的妹妹,女儿想着父亲您曾说过,侍郎于您官途有益,且女儿本就是均衣哥哥的妹妹,这话也没错,便应了。”   听到“侍郎”二字,阮奉先端着他的架子,呼吸却重了几分,掩饰般道:“后头可还问了你什么?”   “听闻均衣哥哥写了封信与陈氏,说赏莲会这日,将携妹至此。众人仰慕均衣哥哥,便对信中所说的妹妹十分好奇。因着前头已经同将军府、侍郎府、镇国公府的几位夫人相谈甚欢,几位夫人也很是喜欢女儿,后来一听闻女儿是均衣哥哥的妹妹,她们便将女儿当成均衣哥哥信中所说的那位妹妹了。”   言下之意便是,她阮珍珍可不是故意顶替这个身份的,谁叫她得那几位夫人的喜欢呢?人家硬是觉得她是。这可是没办法的事。   阮觅在心里头给她翻译了一下,也觉得她今日说的话水平颇高,或许自己改日可以学来试试。   无时无刻都在学习的阮觅望天摸了摸下巴。   “那你方才为何指着觅儿说,她是你远房的妹妹?”这个是阮母关心的事情。就算她不喜欢,可终究是自己生出来的,一下子在阮珍珍的话里,就变成了别人的,实在荒唐。   阮珍珍有话说了,委屈极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当时那几位夫人那般说时,我想着父亲,便一时没有否认。可后来转念一想,均衣哥哥信中所说的,可能是觅儿妹妹。但那时候经那几位夫人的口,谁都以为我是均衣哥哥说的人了。女儿也不想骗人,背上这等骂名,可是、可是一想起父亲母亲与珵儿,我便只能扛着这个名头,与她们交谈起来。”   阮觅再次无声替阮珍珍翻译:我可没有骗人,我都是为了父亲你的前途着想,才冒了这个风险,受了这么多委屈啊!   阮奉先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眼神,“你向来是个顾全大局的孩子,受委屈了。”   旋即,他又像平时那样,端起一家之主的样子,将这件事拍板定夺,“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从现在开始,均衣信中说的人就是珍儿,你可懂?”   最后面这句话是对阮觅说的,可并不是在问阮觅的意见,而是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至于阮觅拒绝,阮奉先从未想过。他这个女儿木讷愚笨,但孝心做不了假,从来不会违逆他。   故而阮奉先并不担心,只是想到阮均衣有些迟疑,不过总归是一家人,阮均衣还是敬着他这个叔父的,到时带珍儿去拜访一回便是了。   这四个人,面色各异。   阮觅是面无表情,阮奉先是自负自傲,而阮母则是偷偷看了阮觅一眼,心里头总觉得依着阮觅的性子,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算完的。   阮奉先没有见过阮觅闹起来的样子,阮母可是尝试过的,心里头后怕,现在还隐隐防备着。   反倒是阮珍珍伤疤好了不怕疼,得寸进尺,“妹妹怎的不说话?难道是觉得我抢了你的好处,心里头不开心?”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要让阮觅亲口说把这个身份让给她。   阮母在一旁听着,心惊胆战,生怕待会儿阮觅就闹起来,她真是被闹怕了,偷偷往外挪了几步,远离战场。   没成想,阮觅事不关己,可有可无,像是刚刚打了个盹,“啊?什么?可以啊。”   十分无所谓。   阮母震惊,阮奉先满意,阮珍珍诧异极了。   “你们难道以为我会这样说?”阮觅脸色一肃,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三人。   还是阮奉先先回过神来,勃然大怒:“谁教你这样说话的?不知礼数!现在就滚回去面壁思过,什么时候学会说人话了再出来见人!”   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犹不解气,阮奉先阴鸷盯着阮觅。   竟敢违逆他,看来是太过纵容了,是该给些教训。   阮奉先挥袖,等着阮觅求饶。   可阮觅并不怕他,先前忍气吞声只是苦于没办法,现在现成的机会送上来,谁不用谁傻。   不过也不能让阮珍珍捡了便宜,于是阮觅眉毛一皱,幽幽叹了口气。   她还未开口,阮母便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开始了开始了,她要开始了。   “父亲好好想想,难道事情真的如姐姐说的那样好?若是真的能让父亲您官运亨通,光耀我阮家,就算让我孤家寡人流落天涯又有何妨?可是均衣哥哥他并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人,若是他怎么都不肯配和,到时候可怎么办好?咱们阮家,还不是成了个笑话?”   阮觅现学现卖,模仿阮珍珍刚才说的,再次让阮奉先动摇。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父亲您才高八斗政绩卓越,缺少的只是一些助力而已。我这儿有一计,可以让父亲您尽情施展才华,不过需要姐姐的配和。”阮觅意有所指看向阮珍珍,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阮奉先被捧得高兴,再次露出他的劣根性,直接替阮珍珍决定,“你姐姐定会配合你的,不必担心。你们姐妹俩助为父,也不枉我十数年悉心教导。”   他一副觉得不管谁为他做牺牲都理所当然,还勉为其难施舍一句夸奖的样子,可笑极了。   阮觅木着脸揽住阮珍珍的肩膀,找借口飞速离开。   “有些事情需要同姐姐商量。”   阮奉先大气摆手道:“去罢。”   阮觅手劲儿很大,揽着阮珍珍的肩膀让她几乎动弹不得。她像个强盗,把人拖进偏僻处,然后露出恶笑:“说说,存了多少银子?”   “妹妹问这个干什么?”四下无人,阮珍珍感觉一阵凉风掠着她脖子而过,求生欲使她非常想往后退。   可阮觅哪儿能让送上门的人走?牢牢攥住阮珍珍肩膀的手一直没松开,还假装安抚地拍了拍,“姐姐怕什么?”   咧开嘴笑,笑得恐怖。   “我当然不会干什么,只是想同你做一笔双赢的买卖罢了。”   阮珍珍警惕,“什么买卖?”   这个时候她倒是不装可怜了,约莫早就知道阮觅不吃她那招,而且这边也没有旁的人充当观众,演起来也没有用处。   “你不是想要当咱们那均衣哥哥的好妹妹吗?我可以什么都不说,如你所愿。”阮觅把均衣哥哥四字拖得老长,果不其然看到阮珍珍神色变了。   “但你拿到了好处,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本来一切都如阮珍珍计划的那样,让父亲母亲说服,或者说是强迫阮觅答应这件事,可没想到阮觅几句话就说动了他们,所以才让她落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若是让镇国公夫人她们知晓这件事,恐怕鳞京再无她的立足之地。   阮珍珍这会儿才想起自己一意孤行的后果,骑虎难下,孤立无援,胸腔里陡然爆发怨气。   要不是阮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是她消失了……   不足一尺远的地方,莲池一眼望不到边际,水碧而沉,令人猜不着深浅。   阮珍珍垂下头,双眼紧紧盯在地上,手突然往前面用力一推!   ……没、没推动。   怎么可能?!   阮珍珍慌忙想收回手掩饰,却来不及了。只感觉一双手覆了上来,然后握住了她的双手,接着一使劲!   “啊——”一道尖叫打破了宁静,本来就有无数人在关注这边,此时更是议论声迭起。   阮珍珍疼得半跪下去,全身痉挛脸色发白。阮觅则顺着她半蹲下去,关怀道:“哎呀,姐姐你怎么了?都吓到我了真是的。”   阮奉先早在听到阮觅说这件事就交给她同阮珍珍时,就已经离开了。   至于阮家那几个庶子同阮珵,更是不在这儿。   “日后再敢动这种坏心思,我便废了你一只手。”阮觅凑到阮珍珍耳边,学着她以往说话的风格轻声细语,甚至有种缠绵的意味。   可落在阮珍珍耳朵里,简直如同阴冷毒蛇在耳边盘桓嘶鸣,吓得她指尖发冷。   企图害人性命的心悸之感与身上剧痛徘徊不去。   阮觅的威胁深深扎进她心里,让她现在一听到阮觅的声音就手脚发软。   “听懂了?”   见阮珍珍冒着冷汗点头,阮觅便放开了她的手,再次揽住肩膀,“好了,继续来说说生意的事儿?”   “你日后呢,每个月需给我一百两。那个月,我可以一直守口如瓶,什么都不往外说。等到了下个月,你需再给我一百两,我便继续遵守我的承诺。可若是你哪个月断了,那契约作废。”   “姐姐你可是捡了大便宜啊。”   阮觅一脸童叟无欺,直将阮珍珍噎得说不出话来。   就算她能说得出也不敢说,毕竟这一双从来没有干过活的手娇嫩,被阮觅那样逮着捏,现在是动也动不得了。   疼痛令人难以忘怀。   “怎么样?”   阮觅大有买卖不成立马就出去说出真相的气势,惊得阮珍珍咬牙阻止:“可以!”   然后阮觅收回脚,态度极为和善,“姐姐真是个会做生意的人,承惠一百两,现付还是赊账?”   阮珍珍心口痛手也疼,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事情谈成,阮珍珍简直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立马从阮觅身边逃离,跑得飞快。   阮觅站起身故意甜腻腻喊道:“姐姐,我晚上来找你!”   阮珍珍脚下一绊,差点脸着地。   但商人永远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阮觅挠了挠下巴,想起来好像自己没说另外一件事。   要是阮均衣自己把这件事说出去,那可同她无关啊。既然同她无关,没有违反约定,那一百两肯定还是得给啊!   找到一张半长期饭票,阮觅心情大好。   对突然增多的打量也多了许多包容心,自顾自在那儿吃了点小点心。   陈氏举办的赏莲会倒是不错,一会儿那些世家子弟写诗,一会儿又贵女们写诗。一群群的人被拉出来溜,跟走秀似的。   阮奉先原本就想给阮珍珍打造个才女人设,还在阮家的时候便一直叮嘱阮珍珍好生发挥,争取拿个前三。阮珍珍此时手疼的厉害,却觉得自己在南泱学了这么多年,定然不会输,正气势高昂。   水榭宽阔,中有镂空白山千鸟栏,将此地一分为二,轻薄的细纱从顶上倾泻而下,使得人影朦胧。两人处于细纱两边,相对而视,犹如薄雾缭绕,极有趣味。   陈氏长女站在众人面前,笑意盈盈道:“咱们也时常见面,也就不同你们说那些客套话了,快些准备好,咱们乐一番。”   “你这丫头怪是滑头。”有人笑她,“什么也不说就像叫我们准备,怕是想偷懒罢!”   “我的好婶婶你可心疼心疼我罢!”陈氏长女作不依状,让在场的女眷们捂着嘴乐了。   薄纱另一边的男子也时不时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声。   她确实是火热气氛的一把好手,一些原本想表现自己却又不想太过主动的人,在她给的台阶下纷纷放松了,便捧场道“阿沁你可是别说了,快些出题罢!”   赏莲会作诗,是一直以来流传下来的传统。每个人听完题后,在纸上写下诗作与姓名,再折叠好放入那个紫檀木小匣子中,等几位位德高望重的夫人将这些诗作一一念完,再由人群进行不记名投票,选出前三。   陈氏长女见众人都准备好了,清了清嗓子道:“恰是六月,荷开满池,以并蒂莲为题,如何?”   众人无异议。   此时腹内有墨水的,或是在闭目沉思,或是在纸上写下一闪而过的灵感。而那些对此一窍不通的,则是神色幻变,甚是精彩。   阮觅虽然属于一窍不通那一类的,却完全不愁,还有闲心去看别人。   学霸淡定得千篇一律,学渣慌乱的样子熟练得让人心疼。   她心下嘀嘀咕咕的,然后就看到了段意英。   段意英正襟危坐,她穿着不同于一般贵女的衣服,袖口束起脚踏长靴,果真如同她的名字一般,英姿飒爽。她坐在凳子上,双腿应该是微微岔开的,故而双手搭在膝盖上的时候显得老神在在。盯着面前那张纸,没有丝毫动笔的想法。   自从在魏驿蔺那里翻车,不幸品尝到茶味后,阮觅就对段意英不感兴趣了,粗粗看一眼便移开目光。只是没想到段意英这么敏锐,只是一眼的功夫,她就抬眸扫过来。   通常,人们喜欢说一眼万年,怦然心动,这确实是有道理。   阮觅与段意英遥遥对视,半晌后,朝她友好点了点头。   没事儿,都是学渣,不用感到自卑。   要问阮觅怎么看懂的,那她只能说这眼神太熟悉了。   茫然、疑惑、无趣,甚至还有点犯困!   而对面的段意英不知道看懂了什么,挑了挑眉,竟也微微点了下她那倨傲的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一柱香的时间快过去了,阮觅施施然拿起笔,刷刷两三下在在纸上写完四行诗与自己的大名,然后仔细把它叠好,每条边都对得整整齐齐。   阮珍珍苦于手疼,而且又想在这些人里大出风头,于是一直苦思冥想到了现在。   用脑过度一般来说都会造成心理承受能力降低,阮珍珍好强,同时明白阮奉先想让她当才女的心思,身上压力化作山,堆了一座又一座,压得她摇摇欲坠。   正巧阮觅坐在她身边,那一气呵成的架势,直接让她……   心态崩了。   一张好好儿的宣纸被磨痕仓促划开,仿佛雪地里被泼了桶污水,突兀得刺人眼。   阮觅叠好纸,还没上去交,发现阮珍珍在瞧着自己……手上的诗,她突然想起了李代桃僵的桥段,护住自己手里的诗正气凛然道:“歪门邪道不可取。”   话音一落,她立马悠闲悠闲地起身上前,把纸塞进了匣子里。放诗的时候,又遇着了段意英,她同样把纸张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处地方多出来,叫人看了就觉心里舒服。关键是她看到阮觅,再次点了点她那金贵的下巴,转身时还从鼻腔里发出点哼笑。   这回,阮觅不懂什么意思了。   最终阮珍珍还是交了一首诗上去,但看她一脸灰暗的表情就知道写得怎么样了。偏生阮母从来不会看人眼色,来了句,“咱们珍儿可是在南泱进学四年,不说头名,前三定是稳稳的。”   这一句话,直接让阮珍珍眼中含了泪水。   你问我为何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阮觅在一旁背书溜得飞起,为她们奉献无声的旁白。   “香燃尽,时间到。”陈氏长女手捧匣子,问了句,“诸位诗作可都放在这匣中了?”   众人都说放了,她便笑着请了三位夫人上前来,其中就有谢氏。   “便幸苦三位夫人将此匣中诗作一一取出,以编号代之,隐去姓名后念出。”   先从匣子里拿诗的是个阮觅不认识的夫人,她随手抽了张纸,阮觅一看便知道那不是她的。   叠的没她齐整。   “一湖碧水映天蓝,万亩芙蓉掩绿潭。并蒂双开唯独艳,荷花朵朵已羞惭。”这是第一个念的,所以记为一号。   第二首诗是另一位夫人念的,“红莲似火千江艳,绿藕双花并蒂开。愿化相思成一叶,为卿低首到尘埃。”   接着才是谢氏,她等两人念完,才慢慢道:“我来才见月初圆,两度池开并蒂莲。嘉瑞还来非偶尔,悬知连岁有丰年。”   她们慢慢在前头念,下面的人拿着纸写下自己喜欢的诗的序号。有的人听到自己的诗被念到,偷偷往左右瞧,看看有没有人投自己,看到有,便眉梢含喜,没有见到,便是愁上眉梢。   阮觅听着,也能觉出其中的味儿来。写的有意境的,粗略一听,便能察觉差距。   又是一张纸被拿出来,是不同于旁人的方方正正。阮觅精神一振,欣赏了一下自己叠的纸,确实不错,整齐又干净。   谢氏缓缓展开,刚看清里面的东西便被震住,随后好笑地摇摇头。   “这是二十七号。”   “六月开满池,花头有两枝。你问共几瓣,问你知不知?”   众人一下子没忍住笑出来,仅有阮觅表情严肃,这不是她的,那就是段意英的。   大意了,她竟然更强。   学渣何必自相残杀?   轮了两三轮,再次轮到谢氏抽诗。她拿起那张纸,发觉同上一回段意英的那一张有个共同的特点,都叠得极为小心仔细,没有一个边角多出来。只是不知道里头的诗配不配得上这叠好的纸。   打开,刚看第一句,谢氏就明白了,忍俊不禁道:“这是最后一张,第四十二号。”   “并蒂稀而少,花果美且甜。试问真不真?让我试才知。”   这同方才那个“你问共几瓣,问你知不知?”简直就像同一个人写出来的。有人打趣道:“可一直都是一人只能写一份啊,这两份的,不作数。”   另外一些人听了她的话,笑道:“让我们来看看名字不就成了?”   阮觅绷不住了,瘫着一张脸感觉到社死。   不会写诗是她的错?   正当这时,段意英不耐烦开了口:“里头有一张是我的,怎么了?”   顿时没人说话了。   谢氏淡淡看了段意英一眼,出来主持大局,“如今诗作均以念完,诸位若已选好,便将纸条再次放入匣中,方便计票。”   刚才差点就被“扒马”出丑,不过还好只是虚惊一场。阮觅心想着,反正也是不记名投票,那她投谁都行,包括投她自己。   不然到时候谁名下都有几票,只有她什么都没有,那多寒碜啊。   于是阮觅大手一挥,在纸上写下个四十二。   至于她想不想得前三,阮觅当然不想。   此次所有诗作,前三名的诗会被拿出来供众人传阅。阮觅还是懂得害臊的,让人知道那大白话是她写的?笑话,怎么可能?   一人有三个名额,要分别写三个不同的号码。阮觅在写完了自己的号码后,还写了十六号,三号,这些都是她觉得不错的。   写完后很痛快交上去,坐在那儿等待结果揭晓。   而与阮觅的干脆利落不同,水榭中绝大部分贵女此时都犹豫不决。   在鳞京,段意英的名声可不怎么好。身份高贵是高贵,但性子太过阴晴不定。旁人经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惹怒她,随后被找麻烦。因而许多人奉承她,却又害怕往她跟前凑。   前些年段意英从来不参加赏莲会,仅有今年来了。故而她们并不知道,这位身份高贵的福安县主,竟然写诗连五岁小儿都不如。要是早知道,就算给她们一百个胆,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开口嘲笑。   那些笑了,或者是说了话的人心中惶恐,拿着笔的手都在发颤。如今想要弥补,只能福安县主的诗送进前三,显示她们对福安县主的尊敬!   福安县主入了前三,心情一好准不记得找她们算账。   但是有两首诗,哪首才是福安县主写的?实在难以区分!   有个人灵机一动,想到每个人可以写三个序号,那把四十二号同二十七号都写上去不就成了?   众人沉凝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显然都想到了这个办法。   此时的阮觅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美滋滋咬了颗果子。然后听谢氏展开纸条,念道:“四十二号。”   哦,没事,这是她自己写的。   “二十七号,十六号。”   嗯?   阮觅停下动作,她可没选二十七号,她记得这是段意英的。   这时的阮觅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以为这位投票的人审美清奇。   但接下来。   “四十二号,二十七号,十六号。”   “五号,四十二号,二十七号。”   “二十七号,四十二号,三号。”   ……   阮觅的果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   她僵硬地坐在那儿,惊恐至极。   !!!???   天要亡我?   “经过计数,已经得出前三名。”经过冗长的程序,谢氏拿到了写着名字同总票数的纸,她眼中掠过点惊奇,朝阮觅那里看了一下,很快又收回目光。   痕迹清浅得令人难以注意。   “第三名,二十七号。”她笑着看向段意英,示意段意英上前来。   段意英倒是完全不意外,好似这样的事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她走上去的时候神情挺不耐烦,好像谁欠了她几万两。   “因票数相同,故而第三名有两位,恭喜四十二号。”谢氏目光这次才稳稳落在阮觅身上。   而阮觅此时,眼睛里已经失去亮光。   一票之差,一票之差!   也就是说,都是因为她投了自己一票,所以才与段意英的票数持平,变成共同的第三名。以至于现在要上去暴露她就是那首可笑又幼稚的诗的作者?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投自己一票?!   阮觅心中呕死,恨不得倒退回半柱香之前改变一切。   底下久久没有人站起身,谢氏笑着看向阮觅,却问道:“四十二号是哪位?上来罢。”   阮觅:抱歉,我想离开地球。   作者有话说:   文中诗句全是百度的,除了那两首,我自己乱写的。嗯……哪两首大家应该看得出来。(小声)感谢在2021-08-25 10:51:08~2021-08-25 21:5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极致的才华还是能从权势里脱围而出的。   像曹雪冉,就在这场腥风血雨里站到了顶端,她拿到过的第一名太多了,那些应对恭喜的谦虚话也说得极为熟练。   阮觅面无表情站在她同段意英中间,听两人低声互怼。   “没想到你这般只晓得舞枪弄棒的粗人,也拿了个第三名。”曹雪冉刚笑着同旁人商业互吹一番,转头便来了这么一句,关键是这脸上的温婉得很。   段意英冷笑,“怎么?你有本事把我给弄下去啊。”   “只是有些扫兴罢了。”曹雪冉拖长了声音,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阮觅木着脸从两人中间离开,站到另一侧去了。   人群只围在曹雪冉同那个得了第二名的贵女身边,阮觅同段意英那一块可以说是真空地带。   此时谁都知道,段意英在诗会上,暴躁写了段“问你知不知”。而与她同名的,则是写出了“花果美且甜”这样焚琴煮鹤之语的阮觅。   阮母坐在下面,拿着帕子微微挡住自己的脸。心里庆幸还好她们不知道阮觅是自己生的。   她这人最爱惜的除了脸就是这张面子。   前三名,当然是有奖品,不过因为多出了阮觅一个人,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另外去寻了一件来。   诗会奖品能有什么,无外乎是书画诗本。   阮觅坚强微笑,接过一幅听闻是当世大师所作的画。   好歹有幅画,不是吗?   她捧着画回返位置,段意英同她并肩而行。一双凤眼往她的画上粗略看了眼,道:“这是林川那老头的画,如今价值千金,有价无市,能卖个好价钱。”   “赚了。”   说完,她便错身离开。   阮觅心里有个猜测,这难道是在安慰她?还没想明白,先回到座位,阮母一直在用茶水,看起来很忙的样子。倒是阮珍珍看着她的眼神嫉妒又吃惊。   眼看着这又是快心魔复发了,阮觅意有所指看了她的手一眼,“怎么,不疼了?”   阮珍珍抖了下,回忆涌进脑海,瞬间什么坏心思都没了。   她们这边诗会完,接着便轮到薄纱另一边的人。   他们方才一直没有出声,显然也是仔细听了那四十二首诗,心中做了评价。   以往几年,有过因为听了某位贵女或是公子的诗,然后心生倾慕,最后喜结良缘的事。故而赏莲会上的这种诗展,向来都带上了彰显个人魅力的意味。   时下男子出门广交好友,女子却大多数深居宅内。就算成亲,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个不曾了解过的人。   而赏莲会,正好给了贵女们一个很好的机会,去听这些未来可能是他们夫婿的人作诗。   光是那边说了此次诗会的章程后,阮觅便发现身边那些贵女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甚至有些人还如临大敌的模样,拿起笔准备抄写诗句。   男子那边诗会采用擂台式。   首先一人充当擂主,于纸箱内抽取诗题,以此作诗。随后,旁人便可进行挑战。挑战者需要在规定时间内以此题作诗,诗的质量高于擂主,便算他成为新的擂主。若质量低于擂主,那他则算挑战失败。   一人仅有一次挑战机会,以击败对手的数量多少选出胜者。   这么残酷的赛制,贵女们纷纷吸了口凉气。   她们紧紧盯着对面,当擂主战胜了对手,她们便捂着心口呼出口气,放松下来。而当擂主好不容易战胜三人,却败在第四人手中时,她们则愤愤拍桌,好像自己就是那个不幸落败的擂主。   阮觅学了旁人,也拿起纸笔,奋笔疾书,拼命记下那些能听到的名字和诗作。   这简直就是送到她面前的机会!   赏莲会上受邀而来的书生,先不说是不是寒门,可那才华做不了假。   一个人的容貌、家世、财富都可能会被夺走,只有知识不会。   总之,先记下名字总没错。   阮珍珍看旁边看,又没忍住,细声细气道:“妹妹这般勤奋,想必来年诗会定会大放异彩。”   她总能从阮觅做的事情上找出攻讦阮觅的点,阴阳怪气还柔柔一笑。好像一点儿也不记得阮觅每回都能把她呛死。   如同一只一直盘旋在你身边的蚊子,好几次差点被拍死,几秒钟之后又什么都忘了,受身体里欲望的驱使再次围着你找寻可以下口的弱点。   阮觅左耳进右耳出,“嗯嗯啊啊”敷衍应付,手里没停。   “在下姓魏名驿蔺,白兄请赐教。”薄纱另一边的声音响起。   众贵女,不管是抄诗的,还是出神的,都正襟危坐起来。   这魏驿蔺,不就是那谁吗?   段意英对魏驿蔺的态度轻浮,于是那些人精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也没怎么把魏驿蔺放在心上,笑闹一样的将他这个人这件事说与旁人听。   一传十十传百,虽说不至于大街小巷人尽皆知,至少坐在这水榭中的年轻贵女们,谁都知道这人了。   她们余光瞟向段意英同曹雪冉两人,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耳朵竖得老高老高了。   吃瓜,是人的本能。   “原来是……魏小兄弟。”被挑战的擂主出身中等世家,听了魏驿蔺的名字后意味深长,视线在魏驿蔺的脸上划过。   他古怪笑了笑,道:“魏小兄弟名声极大,就是不知道才学如何。”   “白兄请赐教。”魏驿蔺没说旁的,只重复了这一句。   顿时,在贵女们心中,他的形象就树立起来了。   受到讥讽还不懂得反击,只会说“请赐教”三字,好可爱啊!   见惯了趾高气昂公子哥的贵女们就好他这一口,激动得脸色微红。   实在太少见了,这种类型。不愧是被福安县主看上的男人!是她们她们也上啊!   在这一群欣赏的眼光里,阮觅耷拉着一双眼,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果然,一看就是专业的,连如今市场稀缺人设的搞好了。   面对她的时候是体贴入微的纯情书生,如今是寡言少语不谙世事的小羊羔。   这位是打算撒网捞大鱼啊……   阮觅自认为正在从事“撒网”工作,可现在一看,还是不得不服,首先在这个撒网范围上,她就得认输。   阮觅尽量不去想自己曾经还信心满满把魏驿蔺当成男主的事,默默低下头吃东西,余光却瞄到阮珍珍眼含不屑。   这在一群面带欣赏的人里可是格外突兀,阮觅没想到阮珍珍居然是除她之外极少数清醒的人,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不过想来也是,阮珍珍喜欢的类型只有,有权有势。   魏驿蔺的脸瞧不着,身份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书生,阮珍珍自然瞧不上。   这叫什么?就算魏驿蔺“市场行情”把握得再好,也永远不可能同阮珍珍相交。   想明白这点后,阮觅就有点憋笑。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偷偷乐什么。   而另一边,魏驿蔺的挑战很快就结束乐,他成功成为新的擂主。   贵女们想给他喝彩,却碍于段意英曾表达过对魏驿蔺的占有欲,只能在心中偷偷给他加油。   成为新擂主后,魏驿蔺轻松赢了两局,但到了第三人,却有些难度了。   来的人是近两年鳞京颇有名气的一位善诗的学子,以他的水平,本该是后面再上场的。可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现在就急冲冲对上了魏驿蔺。   魏驿蔺抽出“雪”题,他垂眸沉思片刻后,温声道出。   短短数息时间,仅二十字,魏驿蔺所作的诗却是达到了辞致雅赡,缀玉联珠两个要求,称之为沉博绝丽都不为过。   他的嗓音极适合吟诗,仿佛旷野之地,传来千载书声。   听完后众人忍不住喝彩,喊了声好。   而被这么热烈注视着的人却有些不自在似的,低声阻止了几声,见阻止不了后只能无奈请求向自己挑战的那位学子快点开始,好叫那些目光不要再停留在他身上。   这么的生涩无措,再一次击中了偷偷掀起薄纱的贵女们的心。   恨与君相识过晚!   前来挑战的学子不愧是有底气的,很快接上,所作的诗也获得满堂喝彩。并且在几个所谓的点评书生的联合赞美下拉拢了绝大多数人,借此“力压”魏驿蔺。   根据规则,魏驿蔺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反击,即沿用旧题,新作一首诗,且必须比那学子更胜一筹。这样,他能有机会继续。   阮觅听到四周传来“狡诈”、“无耻”、“欺负人”的骂声,不禁感叹,就算魏驿蔺这一轮输了,恐怕对于他来说都算是赢了。   这次魏驿蔺沉思的时间比上回久,半柱香的时间都快过去,看好他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最后一刻,魏驿蔺独有的温柔嗓音响起。   依旧是五言绝句。   “南窗背灯坐,风霰暗纷纷。   寂寞深村夜,残雁雪中闻。”[1]   新作的这首诗,脱离上一首的华丽辞藻,更显简洁,却由简洁之中生起朦胧之感。令人心神皆被带入到那个山脚下,飘满雪花的小村庄里去了。   撇开繁词冗句,让听者恍惚,仿佛瞧见了南窗下,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有道影子,正独自望着自高空而落的纷纷白雪,一阵失落凄冷之感瞬间席卷全身。   但在这种凄冷里,却又蕴含着不甘!不甘当下,不甘潦倒,不甘命运!   残雁穿越风雪,鸣声嘹亮,终将抵达日暖天阳之地。   此诗意蕴深远,连那对阵的学子都沉浸在其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等诗,他哪儿还有反手的余地?   学子早年闻名于鳞京,也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文人,当即想要顺从自己的心,认输退台。却被一道视线盯住,那里头含着威胁,他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作诗这种事和心境有很大关系,强硬做出来的,懂的人自然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学子被逼无奈,心神恍惚做完一首诗。做完后,也知道自己名声估计要被败完了,凄惨笑了笑。   两首诗高下立分,就连阮觅都觉得魏驿蔺稳赢。不过就算魏驿蔺赢了,阮觅也不会因此改变对他的看法,实在是阮觅觉得又十成把握的时候,魏驿蔺突然绿茶起来的样子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到现在都还没能缓过来。   “依我看,还是张兄的诗立意更好。所谓立意深远,可不是一些假大空的东西。这位魏小兄弟,诗作得不错,就是这字词上同意境上,还是有待精进啊。”   “确实确实,在下也是这般认为。”   这几个“点评书生”在一片寂静中狂夸张姓学子,直将一首平平无奇的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一些坚定立场的人静静看着他们,但是大部分人想到了在他们身后给他们撑腰的人是谁,都强撑起笑附和:“两位说得有理,我看……确实是张兄的诗更好一些。”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在一旁听着的贵女气极反笑,性子烈的直接出声道:“你们这样还比什么比?不如直接把这头名给张公子罢了,也省得在这儿浪费我们的时间。”   “那姓魏的是你什么人?巴巴儿地赶上来为他说话,怕是瞧上他了罢?”   士族之中,难免也有五毒俱全的人,混不吝,什么话都说的出口。那贵女显然听出了是谁,冷笑一声,却也没再说话。   段意英在众人面前展示了她对魏驿蔺的占有欲,此时却并没有任何动作,曹雪冉这么一个温婉的人也是如此。   阮觅突然想到了段意英说过的一句话。   不过是个玩意儿而已。   这两人真把魏驿蔺当作可有可无的玩意?既然如何,为什么又要把人带到赏莲会这样一个旁人求之不得的地方来?   既然张姓书生被强行“赢了”,那擂台赛就还要继续下去。   出身上的劣势,一边倒的所谓的“考官们”,越来越短的时间和加诸在身上的压力。   阮觅不认为魏驿蔺能赢,就算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也很小。   她曾经思考过,什么人才能称得上是文人?什么样的文人才能耐得住数年或是数十年的苦读?他们要多强大多优秀,才能站在权力的最高峰,改写这个朝代的历史?   直到现在阮觅还没有得出答案。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道帘幕对面,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文人。   软弱顺从者,长不出能咬开沉腐旧肉的利齿。   她兴致缺缺,想起身离开。   身后却传来魏驿蔺依旧温和的声音,只是与以往不同,他声音里藏着难以察觉的冷硬。   水,从来都不是只有无害这一种形态。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前两句落下尾音,魏驿蔺嘴角时常挂着的笑终于消失,他微扬着下巴,神情冰冷,声携肃杀。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燕山的雪,落在逐鹿的轩辕台上。这里啊,曾是黄帝与仙人对弈的地方。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冬雪寒寒,富人起歌赏舞,却不知那妇人之夫戍边搏杀啊!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长街行人中,何时会有她丈夫呢?那被他留在家中的箭,早已,生满尘埃啊。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归家归家,何时归家?两军战,刀剑影,黄沙破金甲,斯人枯骨,已无名。   原来,他早已战死边城啊……   魏驿蔺陡然收了声,铿锵鼓点霎时消散于空中,沉郁积蓄到极点时,他忽而平静,直视所有人。   声音也飘渺得几不可闻。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   ——恨难裁。”[2]   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文人?   阮觅依旧无法给出答案,但她的心,在这一刻剧烈跳动起来。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阮觅低声一遍遍重复,仿佛其中有什么吸引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探寻。   黄河用土尚能填满,可生死,却犹如无垠大雪,永不能跨越。   时下士族日渐奢靡,寒门犹如刍狗。目之所及任意一处,均分高下贵贱。   什么样的文人,才能改写这样的朝代?   一句“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给了阮觅答案。   她恍然惊醒,正视自己对魏驿蔺的偏见。   英雄,向来不问出处。   他是不是男主,同他茶不茶有什么关系?说不准男频也紧跟时代潮流,来了个绿茶男主逆袭打脸呢!   阮觅长长呼出一口气,一改先前吃瓜看戏的模样,率先拊掌赞道:“好诗。”   绿茶好绿茶妙,绿茶体贴又听话。   就算绿茶不科举,阮觅也得把他掰直了!   作者有话说:   小魏第一首诗是白居易的《村雪夜坐》,第二首是李白的《北风行》。   一共一万二,我真是太厉害了! 第25章   水常寒而成冰,久滴而石穿,万聚而成海。   世间万物,只要达到了极致,往往会有突破桎梏的力量。   魏驿蔺这首《北风行》浸蕴的情感太过强烈,他通篇未曾有一词痛骂,却让在场学子挺直背,从那叫做“权贵”的阴影胁迫中抬起了头。   战争残酷,将士守着的是国土。而他们,读过书学过礼的人应当守住的,是文人的风骨,世道的公正,踽踽独行的最后一寸脊梁!   “我乃昆山人士,姓刘名启,私以为魏先生应当胜出。”   “我乃荆州孟吴浒,认为魏先生胜。”   “在下浏阳苏子资,认为应当是魏先生胜。”   “在下……”   最初是两三个声音,他们朗声着,坦荡着,报出家门姓氏,说出了心中最想说出的话,将魏驿蔺称位先生。他们的话,像燎原的星火,燃起了一阵凶猛迅疾的大火。   再也挡不住了。   数十人齐声高喊。   “魏先生胜!”   “魏先生胜!”   就连那张学子也涨红了脸,破声大喊:“魏先生胜我万分!”   有能力同魏驿蔺继续比下去的,不愿再与他比。而想同魏驿蔺比的,却自知比不上。   出人意料却又在人意料之中,魏驿蔺赢得了此次擂台赛,且再无对手。学子们纷纷围在魏驿蔺身边,喜笑颜开,仅魏驿蔺神情错愕,悄然皱了下眉。   “能作几首酸诗就了不得了?”人群中突兀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公鸭嗓,作腔拿调。   那人手执金玉扇,故作潇洒,“来人啊,把这小白脸拖过来,给爷舔舔鞋子。不知道咱们这能作酸诗的穷书生,舔鞋底的时候,心里还想不想着作诗的事啊。”   他身后跟班扑上去,而围在魏驿蔺身边的学子们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与那几个跟班厮打起来,场面乱成一团。   原先还留在水榭中主持大局的一些年长者,在贵女们诗会结束后就离开了。无人压制,在场的陈氏人脸色难看,手忙脚乱正要叫人过来把闹事的人拖出来。   嘈杂中。   “刘云锦,皮痒了是吧?”段意英没有站起身,也没有半分激动的语气,只简单一句话,却让那拿着金玉扇的纨绔僵住身体。   “滚出去。”她冷声道,不留半分情面。   虽然有薄纱挡着,刘云锦也不敢回头看身后。他耻辱地攥紧手中扇子,面容狰狞盯住魏驿蔺,仿佛伺机而动的毒蛇。最后,他还是灰溜溜带着人离开了。   水榭内寂静一瞬,只听得飞檐翘角外细细水流声。   过了会儿,竟是曹雪冉先站了起来。她掀开薄纱朝魏驿蔺走去,笑着温声问道:“方才可有伤着?”   见是她,魏驿蔺又不说话了。微垂下眼帘,抿着嘴角。   “可方便移步?有些话想同你说。”曹雪冉耐性极好,等待许久后才问出这句话。她直直看着魏驿蔺,分明是大家闺秀模样,此可却隐隐有些不容拒绝的强硬。   魏驿蔺也看向她,半晌后,转身往外去,曹雪冉笑了笑,跟上去。   两人走出去一段距离,随后,段意英又站起身,走了那条一样的路。   阮觅不懂,但大为震撼。   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男频套路竟恐怖如斯!   热闹没得看,人群三三两两开始往外走。   阮觅坐在那儿没动,听到四周均是在讨论魏驿蔺的声音。有夸他相貌的,也有夸他才气的,但大部分都是在欣赏他的性格。   有位贵女总结得很到位。   “性子这般温顺的男子,也是难得。”   于是她们从这句话谈论到了心目中夫婿的人选,说起夫婿人选,无可避免地,再一次提到了阮均衣。   蓦地,有人想起来,如今将近正午,阮均衣竟还没有出现。   她们不由得将视线转向阮珍珍。   阮母估计是心里一直记得阮觅作得那首诗,尴尬得直喝茶水,如今早就不在这儿了。阮觅便同阮珍珍一块儿坐着,两人一齐收到了众多注视。   阮觅清了清嗓子,故意做出要开口的架势,急得阮珍珍脸色煞白,将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同荷包全部塞到阮觅手中。   “咦,姐姐这是做什么?”阮觅捏着嗓子。   “一百两回去后再结清,玉佩同荷包算是先抵押在你这的。”   阮珍珍都走到这一步了,绝对不会让人再破坏。她紧紧盯着阮觅,见她并没有拒绝,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不屑。   目光短浅,果真是乡下地方来的,为了一百两便什么都肯做,压根就不知道错过了什么。   她嘴角勾起笑,享受着众人注视。   这些追捧,本就该是属于她的。也只有她,才有资格享受这些。是不是阮家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   “阮家妹妹,你……兄长,可说了什么时候过来?”   “姐姐莫要着急,均衣哥哥他向来随性,什么时候来,都看心情,连我都猜不准呢。”   “阮家妹妹真是幸福,时常能见到你家兄长罢?”   “均衣哥哥他……待我确实好。因着刚回鳞京,他担心我觉着无趣,便常从明华寺下来,带我去出门游玩。”   阮珍珍口中的阮均衣,随性洒脱,却对她千依百顺,羡煞了在一旁听着的贵女。   看着她们伸过来的橄榄枝,阮珍珍不动神色往阮觅那儿看了一眼,却发现她压根没有在看自己,而是眯着眼研究玉佩,好像势必要看出来值不值钱。   阮珍珍先是怔愣,后是了然。果真,上不得台面。   被她认为上不得台面的阮觅满意把玉佩收好,又打开了荷包,估量里面东西的价值。   名声这种东西呢,她还真不在意。   现在在旁人眼中,她只不过是在阮家借住的远房亲戚。这个身份,旁人一听就觉得寒酸可笑,可对于阮觅而言,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她听阮珍珍编故事,听得犯困。   正此时,青衫书童来到水榭外,遥遥向着阮觅行礼,道:“公子偶感风寒,不宜出行,遂向三小姐致歉。公子还说,改日必弥补,还望三小姐莫要恼他。”   脑子转得快的,一听就知道这是阮均衣的随从。只是听他口中说的三小姐,不少人疑惑。   “不是说,你家中仅得你一女?”   阮觅面不改色,拿着荷包把玩,好似置身事外。阮均衣,不愧是阮均衣,智多近妖。不在陈氏,偏生什么都猜到了,故意遣人来说这么一句,像是带着笑同阮觅诉说他的不满,但在不满的同时,他又为阮觅树立优势,逼得阮珍珍几乎丢盔弃甲。   他在警告阮珍珍。   ……   最后,阮珍珍付出双倍的价钱才得到阮觅的帮助,惊险保住最后一层遮羞布。   当夜。   回到阮家。   经过波折,阮觅终于拿到了她的两百两。   从雅馨院离开前,她和善对阮珍珍劝告道:“下月的一百两,别忘了哦。”   这两百两估计已经掏空了阮珍珍,为了下个月的一百两,阮珍珍肯定会将心力都放在怎么攒银子上面。   人一忙起来,动歪心思的时间就少了。   阮觅虽然有些时候愿意逗逗阮珍珍,但一个人看久了总会腻,更何况是阮珍珍这样动不动就需要社会毒打的潜在犯罪份子。   ————   渐渐的到了六月末。   阮均衣自从上回赏莲会遣书童说了几句话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鳞京本就没有同阮觅相熟的人,她只听翠莺说几句外头的传闻,听说阮均衣病了,阮大学士告假登上明华寺,三日未曾阖眼。   直到今日,都未曾传出阮均衣病愈的消息。   那日晚,阮觅闭着眼,反复摩挲着一直挂在身上的荷包。   荷包是许多年前的款式,上面丝线颜色褪去,但干净整洁,足以看出来其主人的爱护。   她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宿未睡。   阮家还是同平常一样,不过阮奉先待阮觅的态度又变回了过去的样子。在他看来,既然阮均衣病得都睁不开眼,十有八九是不成了。那么阮觅就没有了捧着的价值。   阮珍珍心里想得估计也差不多,但阮均衣同阮觅留给她的阴影太大,以至于她到现在也不敢做什么。   鳞京的夏渐入尾声,墙角里矮牵牛顺势成片成长。阮觅偶尔经过时,看到一朵一朵的小花苞,蜷缩在绿叶里。   等到真正入秋,清晨初起时窗外绿植都沾染些露水,那片矮牵牛也终于开了。   紫红的一大团,仿若火焰撞进你的眼中。   也是这个时候,有人看见谢氏带着人从明华寺下来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阮觅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蹲在那片矮牵牛面前发呆。翠莺走过来摆弄一下,将一些长出去的矮牵牛扒拉回去。   “均衣少爷身子时常不好,这么些年都有惊无险,日后定也能顺当过去的。”   阮觅“嗯”了一声,站起身,低头看了眼腰间的荷包,犹不放心一般,再次打了个结。   鳞京女子,荷包皆往右边系,这意喻着福顺安康。从来没有人将荷包系在左边,因为这是在向上苍表示,将自身的福运送与旁人,向来被鳞京人视为不吉利的系法。   翠莺扫了一眼,难得没有拎着阮觅的耳朵要她改回来。   又过了几日,阮觅日子过得倒是舒坦。   阮奉先变脸似的,重新换上和蔼可亲的面孔,阮珍珍也尽量低调做人。唯一让阮觅苦恼的,就是翠莺居然不收她给的家用钱。   阮觅刚有点开口的意思,翠莺就睨她一眼,“我们几个的月钱自然从管事那里领,平日里吃穿都有发的,你拿钱干什么,多的慌?”   那凉飕飕的眼神瘆得阮觅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刚入秋,这鳞京士族又有了别的活动,如火如荼,好不热闹。   同他们不同,阮觅一直窝在藤椅里没挪过窝。她倒是想着出门,却也得找个机会撬开阮奉先的嘴,让他同意。   她想着这件事情,隔日正巧就来个绝好的机会。   顺郡王府的仆从往阮家送了封信。   在经过阮奉先的手后,那封信才到达阮觅手中。   “顺郡王府的?”阮觅惊奇。   拆开信封前,她细细看了下信封口,明显被人撕开过。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她也没恼,展开信看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信是段意英写的,邀请她明日去她们顺郡王府郊外的庄子狩猎。阮觅自觉同段意英没什么交情,硬要说的话,还只是差点就要撕破脸的尴尬。为何请她去狩猎?   翠莺听到她低声说的话,耳朵非常尖,重点记住“狩猎”两个字。装作无意道:“既然想不通,那便不去了。”   她一直致力于让把阮觅培养成名门淑女,于是暗戳戳地阻止。   不出门狩猎,自然就能留下来好好温习书了。   不知情的阮觅感觉浑身一寒,警惕起来,讪笑道:“既然是福安县主,那就不得不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直觉告诉阮觅不能留在阮家!   听到她的回答,翠莺表情没变,心里失望了一瞬。   翌日,阮觅得到阮奉先允许后坐马车出了门。   毕竟不知道段意英到底想干什么,安全起见,阮觅没有让翠莺陪同。   顺郡王府的那座庄子在郊外,连带着庄子后头正片山都是顺郡王府的狩猎场所。   阮觅到的时候,庄子外边已经有人在那儿了,正在同身边的人说什么的样子。   等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竟是魏驿蔺。   魏驿蔺听到马车声,也回过头来。他一见是阮觅,就笑了。   “原是阮姑娘。”声音轻轻的,带点儿雪落于松顶的柔和。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阮觅姓氏的,当然还得说那场让阮觅丢了大脸的诗会。   阮觅嘴角下抿,跨着脸企图遗忘,但一看到魏驿蔺笑就无法避免总想起来这事。   她只能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同魏驿蔺打了招呼后快速走进庄子。   庄子里很是安静,除了负责庄子一应事宜的人,便再没了旁的客人。   阮觅两人在仆从的带领下往庄子后山去,在那儿看到了段意英同曹雪冉。   正吵得厉害。   说是吵,其实也就是段意英一人在那儿单方面输出罢了。曹雪冉摇着把玉色湘妃扇,扇下挂穗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气定神闲得很。   等段意英说了大段,正想喘口气,曹雪冉才不紧不慢停下她的扇子,略带歉意笑笑。   “英娘你方才说什么了?天太热了些,实在无法集中精力听清楚。不如,你再说一遍?”   段意英当即被气得火冒三丈,四处找她的兵器,扬言要让曹雪冉今日哭着回去。   还没找着,阮觅同魏驿蔺就走了过去。   笑话,要是这两人真出事了。自己今日可能就回不去了。   阮觅刚来就觉得麻烦。   这段意英脾气燥,曹雪冉却偏爱惹她,而且还回回都精准踩雷,成功得手。   难不成她今日来就是为了给这两人当保姆的?   饶了她罢……   还好段意英脾性暴躁归暴躁,心里分寸是有的。见阮觅同魏驿蔺都来了,她视线先是在魏驿蔺脸上停留一会儿,然后就看向阮觅,上下打量。   “怎的穿这身过来?”   阮觅今日穿的是先前穿过许多回的宽袖轻玄襦裙,并不适合狩猎。   “我不善骑马,也没有学过箭术。来这儿也只能坐着,为何要换骑装?”阮觅奇怪,反问得理直气壮极为自然,难不成段意英以为她十项全能,百步穿杨?   魏驿蔺在一旁听着,握拳掩住嘴角,低低笑了。   “也是,我忘了你是从乡下地方来的了,自然没学过这些。”   段意英觉得阮觅说得非常有道理,于是没再叫她去换骑装。   她仿佛天生不知道怎么说话,直来直去,一句话就能叫人听出满满的嘲讽。曹雪冉早就清楚她的性子,摇着扇在一旁打算看戏。   却见阮觅很平常地点点头,“是啊,乡下没处学这些。福安县主曾去过偏僻乡野之地?”   “自是去过,我可同某些娇滴滴的人不同。”   “县主真是见多识广。”   “还好,你今日穿的这衣裳,虽说不适合狩猎,但很称你,好看。”   “我也觉得。”   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曹雪冉终于停下动作,总是笑着的眼微微眯起,挑了挑眉。   段意英一到兴头上,常回忽略旁人。她以往同曹雪冉吵,吵得情绪激动,也经常忘记自己身边有哪些人。这回同阮觅一拍即合,聊得热火朝天,也将魏驿蔺同曹雪冉两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但阮觅……还真不是同她“一拍即合”。   刚才所有在段意英看来,能够证明两人志趣相投的事情,在阮觅看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段意英性子本就高傲,“什么出身小地方”、“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之类的话,这肯定是段意英给她的下马威。   面对这样的攻势,阮觅选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随后,觉得已经找到一个心灵契合的好友的段意英,提出要带阮觅去她的兵器库。   阮觅:来了,终于来了。   她肯定要拿着兵器展开恐吓了!   旁人用同床异梦来比喻关系亲密的夫妻之间的间隙生疏,此时阮觅同段意英恐怕也差不多,两人看似和谐往兵器库那边去,思维却始终没在同一平面上。   “这张弓,是我祖父赠予我的,昔年曾是威武大将军最钟爱的兵器。干、角、筋、胶、丝、漆所有均是最上品。”段意英单手将挂在墙上的大弓拿下来,当着阮觅的面演示一番。   拉动弓弦的风扑打过来,阮觅闭上眼,吃了一嘴的漆气。   看吧,她就知道!这不就是想说,她这样的段意英能一个打十个?   接着段意英又兴致勃勃开始介绍旁的东西,“这是我前些年外出,在一江湖人手里买下来的。轻巧灵活,关键是它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段意英不忌讳地拾了根自己的头发,放在刀刃上,刚放上去,那头发丝就断成两截。   阮觅自动理解她的意思:就算是你,也能瞬间断成两截哦~   刀刃寒光逼人,阮觅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几步。   “还有这个,这把匕首有好些年头,前朝的时候是皇室所有。听闻皇室人将这把匕首藏在身上,遇刺时出其不意反杀过许多刺客,染了许多人的血。”   杀了这么多人,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   关于自己豪掷千金买下一把刀,或者她威名赫赫的祖父是怎么把弓送给她的,又或者那把匕首上的宝石有多大一颗。段意英像极了守着一大堆宝藏却又无处炫耀的孤僻孩子,逮着个人就讲个不停。   阮觅面无表情实则心惊胆颤跟在她身后。每听一句话都能从中品出别的意思。   段意英拥有的是与好朋友分享藏品的快乐,而拥有脑补能力的阮觅只觉得震惊,毕竟人的喜怒悲欢并不共通。   一整个兵器库逛下来,段意英止了瘾。她许久未曾与人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于是越看阮觅越满意。虽然说身份确实是低了些,但鳞京之中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在力气上胜过她,这一点就足以弥补出身上的不足。   看在她这么认真跟在自己身后,兴趣爱好又和自己相同的份上,福安县主还是愿意勉为其难地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她同自己成为好朋友的。   段意英如双手环抱,如是想道。   曹雪冉见这两人去了太久,让仆从过去喊她们过来。见两人十分和谐地走过来,曹雪冉意有所指,“没想到还真有人能受得了你那脾气。”   她笑盈盈,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却一开口就是刺。   段意英心情好,哼了一声道:“你又以为你好到哪儿去?没邀请你,还巴巴儿地赶过来。恐怕是没地儿去了,只能来我这儿凑凑热闹罢了。”   对于这话里的讥讽,曹雪冉没有否认,像是默认了段意英说的“人缘差”。   几个在马厩伺候的仆人遣了四匹马过来。   段意英率先接过缰绳,她的马是一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与时下贵女爱骑的温顺小马不同,一看就性烈难驯。她翻身上马,拉着缰绳在阮觅身边转了几圈。   还时不时停下来让阮觅去瞅她的马,“你看逐月这腿,是不是特有劲?这尾巴,这耳朵,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姑娘!”   偌大的空地,全是段意英的声音。   曹雪冉微微皱了眉,几不可查。   随后笑着同阮觅拆她的台:“逐月本就血统优良,同她段意英可是没甚关系。”   阮觅没有接话,而是若有所思看了曹雪冉一眼。   “你到我家庄子上来竟还敢如此嚣张?!曹五娘,你当真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倒是不敢。”   “废话少说,既然来了,你今日就得给我上马。康七,把马牵过去给咱们曹大才女吧。”   与段意英所骑的逐月同样高的枣红色马,一被牵到曹雪冉面前,就不耐地拿蹄子刨地,那尾巴甩得几乎打在曹雪冉脸上。   这会儿,曹雪冉的笑都有些牵强了,她同段意英打商量,“可否牵匹温顺些的小马过来?我终究是比不得福安县主马术高强。”   这时候服软,阮觅都能猜得出来段意英的反应。   果不其然,段意英嗤笑一声,双腿夹紧马肚子,牵着缰绳来了个漂亮的腾跃。劲风冲着曹雪冉面门而去,却未伤她分毫。   “我这儿可从来没有温顺的马,曹大才女既然骑不了,还是早些离开的好。”她挺直背坐在马上,长发高束。   说完后不再回头,腿微微一夹,座下逐月就飞驰而去,仅留下一点儿影子。   曹雪冉微眯起眼睛看她的背影,然后朝阮觅同魏驿蔺道:“你们二位若是觉得乏味,便先去里头坐坐,管事早已准备好茶水点心。”   比之任性的段意英,她倒更像是个主人家,天生沉稳周到。   然后,阮觅就看着她慢慢爬上马背,紧紧抿着的嘴角和微白的脸色还是泄露了紧张。   “你不如同我们一齐入室内喝茶去?”看她那颤颤巍巍的样子,阮觅挺怕她刚跑动起来人就摔下来,“我对这块儿也不熟悉,能否请曹姑娘带我看看?”   曹雪冉愣了下,没想到阮觅会给她找台阶下。想了想,她还是摇头,不过把一旁的管事喊了过来,吩咐了诸多事,大意就是让他照顾好阮觅。   嘱咐完这些,她朝阮觅点头笑了下,乌发如云,一如既往的温婉。然后,学着段意英的样子夹了下马肚子,人就颤颤巍巍地被那匹枣红大马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   感谢在2021-08-25 21:56:48~2021-08-26 22:4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有了曹雪冉的嘱咐,一旁的管事可以说是把两人当成座上宾,周到极了。   穿着沉碧色垂胡袖袍的婢子给阮觅上茶,身上一股侠武之风。见阮觅看过来,她退下去时还弯着眼笑了笑,很是爽朗。   魏驿蔺许久没有见到阮觅了,并不觉得生疏。   方才曹雪冉同段意英在场,他便沉默得一句话没说。如今像是活过来了,好看的眉眼都生动了起来。   “自赏莲会一别,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了。不知阮姑娘同家中关系可有好些?”他关切望向阮觅,浓翘睫毛搭在眼上,仿若雪山之顶蔽空的乌云。   阮觅反应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上回扯了些什么谎。面不改色啜了口茶,“还是如同往日一般。”   “阮姑娘莫要伤心,”魏驿蔺长睫颤了颤,分明安慰旁人不要担心,但他自己那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却无法抑制地露出忧色,也有些无法为你解决烦恼的难过。   阮觅定定看他一会儿,直将魏驿蔺耳垂都看红了,才无声叹了口气。   “你要我莫难过,可你自己又为何如此难过?”   藏于深水的鱼总是羞羞答答,遇人即躲。魏驿蔺避开阮觅的眼神,声音因不好意思而微微发紧,“在下并没有难过,阮姑娘约莫是看错了。”   “我明明看到,你为何说我看错了?”阮觅步步紧逼,眉头因为某些心思皱得厉害。   这与她先前演出来的毫无攻击力的样子完全不同,魏驿蔺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只红着脸垂下眼睑说不出话。他并没有像面对段意英她们那样,露出抵触。   这是为什么?   阮觅观望半晌,终是打算退步。   魏驿蔺却轻声道:“在下只是难过,阮姑娘过得不开心。”   他的声音轻飘,干净,还带着少年人的羞怯。   阮觅半点儿没受影响,眼也不眨问他,“那你有什么让我开心的办法了?”   似乎是没想到还能有人能问出这样的话,魏驿蔺哽住。   阮觅又道:“没办法?那当我没说过吧,抱歉。”   “在下虽是无能,但若阮姑娘需要,但凡是能让阮姑娘开心的事,我都能……”   “你不能。”   话彻底聊死了。   人要喝水进食,却偏偏学着植物将自己埋进土里,这从思维的根上就错了。   阮觅刚把魏驿蔺能茶的话堵死,又主动给他另一个展示的舞台,准备钓鱼执法。   “那日在赏莲会上,我同你说话时被前未婚夫看到了。”   一句话,给小绿茶快乐的舞台。   小绿茶……不,魏驿蔺眼睛微亮,脸上表情却更见难过,仿佛北国之雪漫天飞舞。   他苦恼问道:“他怎么能这么不相信阮姑娘呢?要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做出质问阮姑娘的事的,可需要我去同他解释?”   “需要啊。”   魏驿蔺睁大漂亮双眸,脸上惊诧藏都藏不住。   “若是可以,可否麻烦魏公子回程时同我走一趟?”   精通绿茶话术的现代灵魂对古代稚嫩的绿茶幼苗,是降维打击。   之后的漫长一个时辰,魏驿蔺都自闭不曾开口。   阮觅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句“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能说出这样的话,便说明魏驿蔺是不同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这个人,阮觅能够再一次确信自己没有找错。   还好经过漫长的等待,段意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们快过来,让你们瞧瞧我猎到的兔子。”段意英背着弓箭立在门外,左手揪着兔子耳朵。   魏驿蔺转身看去,嘴巴动了动刚想说什么。想到一句经典语录的阮觅立马抢在他前头朗声道:“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   走绿茶的路,让绿茶无路可走。   此乃掰正方法之二。   她太过决绝,让魏驿蔺压根没有机会说话。但也正是如此,段意英看着阮觅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你……”   “因为兔兔这么可爱,所以我们今儿中午可以吃麻辣兔头吗?”阮觅面无表情看她,全然不觉羞耻。   段意英诡异地感觉到一丝窒息,嘴角抽了抽。   “……好。”   从为什么要吃兔兔快速过度到麻辣兔头,魏驿蔺短暂怔愣片刻,此时已经看不出什么来了,甚至嘴边还有点儿笑,温和看着她们,纯良无比。   段意英行动力很强,记着阮觅说要吃麻辣兔头,就立马招手让人把这些兔子拿到后头去处理。   虽然她也不知道麻辣兔头什么味儿,但这种事儿交给厨子就行了。   她又不是做菜的。   日头高悬,人影子变成脚下小小一点的时候,曹雪冉才回来。她看着没出什么汗,脸上却毫无血色,眉宇间倦色积郁。   阮觅看着都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段意英晃来晃去的两只脚停住,皱眉,“你倒真是弱不禁风,我一拳下去你都可能会昏过去。”   他们坐在香木圆桌旁,只阮觅同段意英中间有张小椅。曹雪冉慢慢走过去,坐下时抿直嘴角,不动声色抬起手捂住上腹。   明显胃不舒服。   但她尽量隐瞒,面对段意英的嘲讽,就算是疼得厉害,也强忍着,像往常那般淡淡笑道:“自是比不得你身强体壮。”   段意英真的恼了,脸色一沉就要拍桌站起。   “笃——”的一声轻响,打断两人。   阮觅倒了杯茶放在曹雪冉面前。   “先喝口茶。”   以一己之力承担两人的注目与怒火,阮觅面不改色,就算此时段意英看向她的眼神此时已经算得上是凶狠了,她还是又倒了被茶,这回放在了段意英面前。   “说起来,我时常晨起就觉头晕眼黑,也不知是为何。”   段意英忘了自己还在生气,立马双手环抱,挑剔看了看阮觅的身板,“你这跟个豆芽菜似的,缺少锻炼,气血不足,自然会不舒服。”   好心劝架的豆芽菜:……   “那县主可有什么办法?”   “没事儿就在你家园子里跑几圈啊。你家又没马场练兵场的,难不成你想来同我对练?”   段意英本意是量力而行,但说出口就变了味儿。曹雪冉听得勾了勾嘴角,正要出声,却被阮觅提起茶壶阻止了,“还要续茶?”   刚才倒的那杯茶已经被曹雪冉饮尽,她看了看自己见底的茶杯,沉默一瞬,才道:“……好,多谢。”   彻底堵死两架火炮筒。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阮觅捧起茶杯假装喝水,一副岁月静好模样。   这时候恰有人进来,转移段意英注意力。   “县主啊,咱那厨子可急坏了,不知道怎么弄那兔头呢!”近来的婢子是先前给阮觅沏茶的那个,说起话来不拘小节,主仆一个样。   阮觅默默再喝了口茶。   没错,麻辣兔头确实是她说的,但怎么做她也不知道。全靠想象的话,也只能想出加油加辣椒这两个程序罢了。   更何况,这个世界调料同现代不一样,她这种外行看看热闹等着吃就行了。   可就算阮觅极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段意英还是把她提溜出来,“那麻辣兔头怎么做?我家厨子不会。”   她说得自然,阮觅捧着茶水看她的样子也很无辜,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曹雪冉打破僵局。   “你且去庄子小书库,第三排架子最顶上一排,从左数第七本,里头有个香辣鹿蹄的做法。阮姑娘所说麻辣兔头,应该同那上面差不多。麻辣中的麻,说的许是秦椒子,热油炒制,散出麻味即可。我记得庄子里备了些,你让人去取就是。”   她有条不紊同人说完这些,转头时见阮觅好奇瞅着她,不由笑着问:“阮姑娘说要吃,怎的连怎么吃都不知道?”   声弱气虚,明显如今还是不怎么舒服,却强行忍耐不肯露出丑态,无时无刻都执行着士族所说的“端方大气,思敏贵庄”,这像是已经刻在她血脉里的东西。   于是,阮觅又给她倒了杯茶,“来来来,喝茶喝茶。”   她要怎么说?她压根不喜欢吃麻辣兔头!   说起来,堂堂顺郡王府的厨子,就算是庄子上的,那也是厨艺精湛。派人来询问恐怕是从来没做过这种东西,心里拿不准。随意发挥,又害怕做得不合口味到时候得被训斥。故而想来找个能顶事的帮帮忙。   时下士族认为牲畜腹内之物同头部都是腌臜污秽,不能入口。而麻又极少出现在他们的食谱中,久而久之,现在的厨子一听到“麻”,也想不起来这是什么了。   幸亏他们这儿还有个可靠的人!   秦椒子炒制出麻味,阮觅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听起来倒是同以前吃过的花椒麻椒很像。于是她也没忍住问了。   曹雪冉抿了口茶,“秦椒子只是鳞京这边的叫法,再往北边一些的地方,将秦椒子称为花椒。或许,阮姑娘听过,椒房之宠?”   她尾音绵长,带点暧昧打趣意思,半阖着眼准备看阮觅脸红的模样。   阮觅:“原来如此。”   没有一丁点儿小女儿之态。   花椒在古代是珍贵香料,大雍更是如此,热烈追捧花椒香芬,认为这是自然神明的赐福。许多富贵人家都会储藏花椒,没有你都不好意思同旁人说你家是有底蕴的人家。   因着这一用途太过出名,也没人去挖掘花椒身上别的用处。   曹雪冉听闻三岁起就开始进入族内藏书阁,家族典藏丰厚,本人博览群书,知道这个也不奇怪。   但这也阻挡不住阮觅的佩服。   “你真厉害。”她真心实意夸出口。   “长得仙子似的,人又和气,还什么都知道。”   只是那张脸,真情实感的时候反而做不出来什么表情,看着就让这声夸奖敷衍了五分。   曹雪冉拿着杯子,食指于杯壁轻点。推敲什么似的看了回儿阮觅,随后才寻常一般笑了笑,没再说话。   中午简单用了些饭菜,下午在林子里逛了整整一下午,然后晚饭的时候才吃上了麻辣兔头。   段意英义正言辞,让阮觅先示范吃一个。   阮觅怀疑她是害怕厨子翻车,拿自己来试毒。不过阮觅度量大,不同她计较,木着脸双手掰开兔头后,朝段意英笑了笑,直接上嘴啃。这狠戾的架势,一度让段意英感觉自己脑壳儿有点凉。   餐后,曹雪冉的仪态还是满分,只是那张嘴红润得过分,微微发肿,整个人身体还有些抖,被辣得差点面目狰狞后用坚强的意志力忍住了。   此乃战士。   段意英就更不用说了,整个一张痛苦面具加喷火恐龙。   只阮觅同魏驿蔺完全不受影响。   阮觅是试吃过一个后坚决不肯再动,至于魏驿蔺,就只能说是天赋异禀了,他不声不响,吃的最多。   用完晚饭该散了,各回各家。   段意英看着同曹雪冉有话要说,阮觅同她俩道了声别就离开,魏驿蔺跟在她后面出来。走到庄子门口,阮家的马车好好儿停在那儿,原先载魏驿蔺来的那辆马车却不见了。   魏驿蔺倒是觉得很正常的样子,打算走回去。阮觅登上马车,喊他:“上来吧。”   “这于阮姑娘名声有碍的。”魏驿蔺没想到阮觅会喊他,迟疑着,“在下还是一路走回去,虽说时间久一些,也累些,但只要不让阮姑娘名声受损,我没关系的。”   又来了。   阮觅平静吐槽。   不过没有再怼他,只是很寻常地掀开帘子坐了进去,“往里头一坐,谁又看得到你?”   魏驿蔺作恍然大悟状,“阮姑娘真聪明。”   说完后也跟着上了马车,极是规矩地坐在离阮觅最远的地方。   马车开始行驶,魏驿蔺问道:“阮姑娘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喜欢看人读书。”   “……阮姑娘真是一心向学。”   “不是一心向学,是喜欢看旁人一心向学。”阮觅纠正他。   既然问她爱好,那就把爱好告诉他。   所谓绿茶呢,不就是投其所好体贴入微?   魏驿蔺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坐得离阮觅更远了些。   马车渐渐进入内城,在通往泗水街的小道上行驶。一阵微风吹过,侧旁的窗帘子被风吹起,露出阮觅同魏驿蔺的脸,两人对视,犹有情愫暗涌。   片刻之后风歇,帘子又盖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殷如意怀中抱着书,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微皱起眉,又回头去看,却见马车早已消失无踪。   静静站了许久,那双眉越皱越紧。   清冷桀骜的少年人,一身不知从何而起的戾气,让行人逼退三分。   殷如意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只不过是抬眼一瞥,哪看清楚了什么?   他敛下眸子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   殷如意是一个跑步跑反了,别人大声提醒他,他揉了下耳朵仍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满脸茫然的可怜孩子。   殷如意:微笑。   感谢在2021-08-26 22:43:09~2021-08-27 21:5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hen 2瓶;110、慕安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已入七月,天儿还是很热。   阮家上下倒是同以往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阮觅用过午食,消了食之后就开始困得打盹儿。撑着头迷迷糊糊地,还记得挣扎打开眼提醒一旁抠手指甲的小丫鬟:“待会儿得了空,记得给那小东西换点水,别渴着了。”   小丫鬟闲得犯困,接到任务立马精神抖擞,撒丫子就跑出去了。   小东西指的是那日从段意英家庄子离开时,她随手送给阮觅的兔子。   当时段意英的原话是“多吃点,省得豆芽儿似的。”   阮觅把兔子带回来就交给院子里两个小丫鬟养着,小东西长得雪白一团,或许是自小生长在后山,机灵又爱动,深受两个丫鬟的喜爱,成天跑过去给它喂菜叶子。   阮觅想起来的时候才会问一两句。   毕竟她一看到兔子,首先想到的不是可爱,想摸之类的,而是红烧兔肉,香辣兔腿。即使她对兔肉并不热衷。   刚睡了一会儿,翠莺就走进来。火眼金睛瞧见她眼皮子滚动,便知道阮觅还没睡着。理了理被阮觅随手挥下床榻的薄毯,抖了抖给她重新盖回去。然后道:“清水巷那边的宝珠小姐来了。”   阮觅没有睁眼,困得厉害。   不过两人相处久了,总懂得对方什么意思。   翠莺特意来说,却也没有强硬让她起身,就说明阮宝珠是一个人来的。而阮觅没有说话,也代表着她知道了。   屋子里没有放冰块,只有从窗口偶尔吹进来的几缕凉风与香气作伴。那香气,从淡青色帐子里散出来。   朱栾和木犀以蒸气之法得出来的水密封于琉璃缶内,香气依然透彻,无法阻隔。   那还是前阵子阮母送过来的,听闻如今士族女子,人人帐中置此香。走出门去往衣袖领间撒上几滴,香气甚至能传出去数里。   窗外鸟叫,隔两个呼吸便重复一声。直到一道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惊动歇在树枝头的鸟。   阮宝珠抱着她的宝贝猫儿,气喘吁吁地跑进阮觅这件小院。她人还小,生得又圆润些,迈过台阶的时候不免停下来,小心翼翼伸出脚往前,憋红了脸才来到阮觅房前。   房门半掩着,阮宝珠本想探头瞧瞧,一下子就把门给顶开了。   她瞬间警觉起来,抱着猫后退几步,扬起下巴一脸傲气,想力证自己的清白。   这门可不是她推开的!   但等了半晌,没人出来,也没人问她。阮宝珠心里奇怪,抱着猫小心翼翼走进去。   淡青色的帷帐被风吹得鼓胀起来,重重叠叠,忽远忽近,间或露出里面正躺着的身影。   安静得只有外头偶尔几声鸟鸣,入秋后蝉鸣逐渐从人们的听觉中消失,什么都变得安静起来。   阮宝珠不自在地挪挪步子,看了看自己怀里那只少见的异瞳白猫,还是鼓起勇气钻进帷帐里。   阮觅正睡着,没有完全睡着,感觉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凑过来,还带点湿热的呼吸与奶香味。她实在不舒服,整个人像是软了一样,没半点力气,便没有管她。   而在阮宝珠看来,这个又凶又坏,却还是保护过她的人此时睡得很香。她大半个身体趴在床边上,脸凑过去,企图找出阮觅在装睡的证据。   但遗憾的是,什么也没发现。   六岁的孩子婴儿肥尚未消退,她凑过去看阮觅的时候,因为太过用劲儿,颊边肉时而鼓起时而放松,蹭在阮觅肩头,让她有些发痒。   只能一脸丧的睁开眼。   惊得阮宝珠脸色大变拼命往后仰,然后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你、你……”屁股疼,阮宝珠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想说几句狠话,但一想起阮觅之前做过的事,她立马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但是在太委屈了,闭上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嗝。   瞟了眼趴在她床尾的猫,阮觅无情地挪了挪脚,那小家伙就很懂眼色地跳下床往阮宝珠怀里扑,还不忘舔舔爪子,朝阮觅抛了个冷艳的眼神。   “你来这儿干什么?”阮觅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看着阮宝珠努力爬起来。   这小姑娘很爱干净,爬起来后检查了下自己身上没有染上什么脏东西才松了口气,然后抱着她的猫,做出如出一辙的冷艳表情,撇着嘴道:“这天下还有什么我去不得的地方吗?!”   一边说,一边瞪着阮觅,为了给自己壮胆儿似的,整句话都靠喊。   “嗯行行行,这天下您哪儿都去得。快去吧,就不要在我这个小地方耽误时间了。”   阮宝珠咬牙,说不过阮觅又急得团团转。   转了几圈之后,终于想起自己这回带过来的猫儿了,阮宝珠重新恢复自信。小手轻轻抚摸猫头,露出猫儿那双一黄一蓝的眼睛,琥珀一般,漂亮得紧。   猫儿也很给力,粘人地蹭了蹭阮宝珠的手,还甜腻腻地“喵”了一声。   做完这些,异瞳白猫高贵冷艳地看向阮觅,似乎在告诉阮觅她方才失去了一个宝贵的机会。   一人一猫配合着在阮觅面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展示,但阮觅还是犯困,并再次打了个哈欠。   “猫儿挺好看的。”她敷衍极了。   阮宝珠年纪虽小,人却聪明,那话里的敷衍她哪里听不出来?当即气得跺脚大喊:“你这个坏人!”   啪嗒啪嗒跑走了。   喂完兔子的小丫鬟正巧回来,一脸茫然。阮觅无精打采下床,示意她看外头,“跟着那丫头,别等会儿不知跑哪个角落里去了,找不着路还得哭。”   小丫鬟一听,连忙跟上去。   阮觅揉揉额角,还是起身穿了衣服,略略用簪子挽好头发,就朝着阮宝珠刚才走的地方去了。   刚走出一段路,小丫鬟就慌忙跑回来,“小姐,不好了!霞姨娘带着大少爷拉着宝珠小姐,说要带她去玩儿呢!”   阮觅皱眉。   霞姨娘是阮奉先的小妾,当年阮母一直未有身孕,阮奉先便声称男子无后是为不孝,转身就给自己那几房小妾停了药,不光如此,还又纳了几房妾。   那霞姨娘一举得子,如今在阮奉先的后院里都还颇有地位,阮母对她恨的牙痒痒。   不过这是个精明人,平日里不怎么出来。一旦出来,自然是闻到了肉腥味儿的狼,想出来分一块肉。   就是不知道看上什么了。   她快步走过去,就见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笑得慈眉善目,伸手想去拉阮宝珠的手,不过被阮宝珠躲了过去。她们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自傲得很。   “你是宝珠吧,莫要害怕,这是你珏哥哥啊,你小时候最喜欢他忘了吗?”   霞姨娘见阮宝珠年纪小,便哄人喊哥哥。要是搭上阮大学士那边,即使到时候正房那边生的嫡子还在,她儿子阮珏有了老爷和清水巷的帮扶,还有何惧?   岂料阮宝珠嫌弃地退后几步,吊着她那双杏眼哼了一声,“我现在就是个小孩子!我不记得他!我也不喜欢他!”   那小模样谁见了不得说声好?   阮珏脸一黑,作为长子,就算是阮珵都没办法压制住他,再加上阮奉先的偏爱,养成了他目下无尘自视甚高的性子。阮宝珠是阮大学士之女,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六岁黄毛小儿,压根不用怕。   扬起手就要让这黄毛丫头吃吃苦头,突然膝盖一疼,阮珏忍不住倒吸口凉气,环顾四周发怒大喊:“是谁?给我滚出来?!”   阮觅手里拿着两三枚石子,忽而抛起,忽而落下,从那头慢慢走出来。   无视阮珏狰狞的面孔,阮觅朝阮宝珠扬了扬下巴,“阮宝珠,过来。”   趋吉避凶大概是每个小动物的直觉,阮宝珠忘了自己为什么气冲冲跑出来了,嗖的一下就跑到阮觅身后。   逃命抱大腿,真的是嗖的一下,很快的。   阮珏看到阮觅,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想起来这是谁后,眼中闪过轻蔑。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些嫡出的,是正房生出来的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成天被他压制得翻不了身,一个被赝品逼得身份都被占了?   “乡下来的就该……”   “原是觅姑娘。”霞姨娘打断自己儿子的话,依旧笑得一脸和气。她可比她儿子有脑子多了,明白这个从乡下寻回来的嫡出小姐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霞姨娘在这儿做什么?若是去见父亲,可不要让他等久了。”   “这就去呢,只是方才见着宝珠,觉得可爱便逗了几句,耽误了些时辰。”   “那便好。”阮觅随意把手搭在阮宝珠头顶,状似无意道,“我还以为霞姨娘有逮着人就让人喊哥哥的毛病呢。还望霞姨娘知晓,有些事可是不该做的。”   霞姨娘脸色不好,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想听的,于是脸上神色更复杂了。   看那母子两离开,阮觅只觉得好笑。   要是她没猜错的话,刚才霞姨娘等那一会儿,估计是想让阮珏上场。毕竟骂人的事,阮珏可是战斗力强大,霞姨娘装惯了温柔如水人设,做这种事不符合形象。没想到她亲儿子压根就领会不到这意思,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因为上一句话时霞姨娘的阻止而一直保持沉默。   不会吧不会吧,真的有这种猪队友?   阮觅啧了一声,正准备转身后,才发觉自己手掌心下按着个小脑袋。   “哼!”   阮宝珠本来正瞧瞧打量她,此时见她看过来,立马慌忙慌急地哼一声表示自己的立场。   她才没有偷看这个人!   头顶的手移开,热源消失。阮宝珠愣了下,有些茫然,又有些纠结,最后故作大气道:“你要是喜欢摸我的头,我就勉为其难给你多摸一会儿!”   “哦,不用了,谢谢。”   阮宝珠傻眼,肉乎乎的脸绷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一点还有很肥的一章~   五岁的白白父母双亡,被踢皮球一样轮流借住在各个亲戚家。为了好好活下去,她谨小慎微,努力和所有人好好相处。   第一个亲戚家有个爱打游戏爱骂人的哥哥,有时候还会拧白白胳膊上的肉,很疼。有一天性格大变,绝食自杀冷漠孤僻,阴郁到连亲生父母都不愿意和他接触。   只有白白吸了吸鼻子,迈着小短腿每天锲而不舍去敲门送饭,小小声喊:“哥哥,我们可以吃饭了吗?”   在那从不间断的小孩儿声音里,封瑾终于打开了门,他红着眼抱住小小的白白,好像抱住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世界之子一:穿成炮灰的顶级学神)这个世界,你的存在才是真实。   第二次借住的亲戚家是个豪门,有大老婆小老婆,私生子婚生子这些白白不懂的事情。   她每天都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敢惹麻烦。直到看见那个被别人叫做“私生子”的哥哥被人推下楼梯,她一边吓得发抖一边偷偷把头破血流的人扶回房间,然后拿出临走前封瑾哥哥给的钱,给现在的哥哥去治病。   这个“私生子”哥哥伤好了以后,白白觉得他变了好多,每次说话都能把所有人气死,很厉害!但是他对白白很好,晚上的时候会偷偷给她买糖吃。   就连去参加选秀节目的时候,也疼爱地把她背在背上。   (世界之子二:重生在黑暗岁月的顶流)你是我漫漫长夜点亮天际的光。   第三次借住的亲戚家里有两个姐姐,一个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另一个出国很少回来。不爱说话的姐姐经常被训斥,却从不解释。白白在睡觉的时候抱着她,生疏抚摸她的头,奶声奶气道:“姐姐很好,我最喜欢姐姐了!”   自小不受重视,心爱之人只把她当成妹妹替身的顾玟闭眼落下一颗泪,在狭小的床上紧紧抱住白白。   (世界之子三:逆袭成海王的替身女配)为你,我挺直了背往前行走。   白白十岁的时候还辗转于各个家庭,穿得寒酸身体瘦弱。班上的同学对她避而远之时,当面嘲讽她的穿着时,那些只在电视或报纸上出现的人,竟然站在了白白面前。   世界最年轻X奖获得者封瑾蹲下身,一张高冷如霜雪的脸,破冰乍暖:“白白,哥接你回家。”   演技精湛坐拥千万粉丝,被称为神颜的新晋影帝挡在两人中间,神色防备,“白白的哥哥,只有我一个。”   已经成为豪门总裁们可望而不可即的顾玟一把抱住白白,“两个臭男人哪里配得上养白白?还是我适合。”   【包括但不仅限以上三个世界之子】   预收《主角全是我亲戚》,又叫《在世界之子家里轮流借住的日子》(=^▽^=)感谢在2021-08-27 21:59:52~2021-08-29 11:3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徊光卷卷 30瓶;之遥10瓶;慕安5瓶;52024412 3瓶;chen、安和、小大的一只碗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阮宝珠气得跑走后,阮觅倒是笑了会儿,看起来并不像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不耐烦。   不过阮宝珠看了大概也理解不了。   大孩子的世界她不能理解!   之后两天,阮宝珠确实像她发的誓那样,再也没来过阮家。   阮觅则在家养兔子,那两小丫鬟把兔子交到阮觅手里去的时候眼泪汪汪的,好像下一秒这兔子就会被阮觅剥皮抽筋红烧掉。   由此可见阮觅在她们心目中是什么样的。   于是在两小丫鬟整日的惊心吊胆中,阮觅撑着头蹲在那儿喂兔子,喂了整整两天!   等她们将兔子拯救出来时,发现那可怜的小兔子撑得肚子圆滚滚,肥的不用再养,立马就能上餐桌了。   丫鬟们纷纷唏嘘:这就是养肥待宰的手段啊……   而在喂了整整两天兔子后,阮觅终于出门了。   形势不等人,魏驿蔺想当个小绿茶抱上富婆姐姐的大腿,从此走上一条吃软饭的“康庄大道”。这完全和阮觅的目的是相反的。   这一回,阮觅决定再赌一次,就赌魏驿蔺一定是原书主角之一。   经过这么多天的思考和总结上一次翻车的经验,她肯定不会再赌错了。   毕竟,聪明人可不会在同一条槛上跌倒两次!   而想阻止魏驿蔺吃软饭的路,就必须先了解他同段意英、曹雪冉之间的关系。   上回庄子一聚,阮奉先知道后对阮觅的态度又亲善了不少,估计是没想到阮觅居然能同鳞京恶名赫赫的福安县主扯上关系。   于是当阮觅说想邀请段意英去明华寺烧香时,阮奉先当即就答应了。还主动说日后阮觅想出去就差人准备,不必同他商量,他也会同管事那边说,日后单独给她备一辆马车,好方便她出行。   阮觅顺势同他来了场父慈女孝的戏,只要能给她方便,忍着恶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明华寺建在明山上,恰巧这一日又是上香日。阮觅坐在马车上终于见识到了古代的“堵车”是什么样子。   车刚往前面挪动一段距离,当你心中狂喜并呐喊“动了动了”的时候,它又忽然给你惊喜,调皮地停下来,还一停就是将近一柱香的时间。   什么官儿小的给官儿大的让路,硬生生从旁边小道里插|进来几辆马车。又或者是那辆马车内的小姐夫人不舒服了,得停下来缓缓。   阮觅还没到与段意英她们碰面的地方呢,就已经在这儿耗费了大半天功夫了。   叹气间,听到有人喊她名字。阮觅从窗子里探出头去,看到两匹马越来越近,马上的人,正是段意英同曹雪冉。   “就知道你给堵在这儿了。”段意英坐在马上看笑话,还围着阮觅那无法前进半步的马车绕了个圈,幸灾乐祸的意味太过明显。   阮觅摸清楚她的脾气,阴阳怪气故意捧她:“哎是吗?那县主可真是机智呢。”   这奇奇怪怪的强调,段意英听后,愣了一下,不仅没生气还伏在马上笑了好久。   “你这人怪好玩儿的。”   笑完后,这难得夸人的福安县主赏了个你自个儿偷着乐的眼神给阮觅。   她可是轻易不夸人的!   曹雪冉在一旁看着两人说笑,等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后才朝阮觅点头问好。   “怎么想起来去明华寺烧香?”   她想问,却没有问的,应该是为何也邀请了她。   不是妄自菲薄,曹雪冉一向明白自己的人缘。才气比不上她的,不愿与她走得近省得沦为陪衬。家世比不上她的,觉得她目下无尘不好亲近。   这林华巷阮家的人,还是个寄居于此的远方小姐,一般来说,是不会有想亲近她的想法的。   阮觅不知道曹雪冉心里想了什么,不过这问题确实让她不好回答,草草找了个借口道:“自然是求签了。”   此话一出,不仅曹雪冉一脸了然,就连段意英都一副什么都懂了的样子。   阮觅:……   ?悄悄冒出个问号。   你们懂了什么?   段意英翻身下马,调笑着撞了撞阮觅的肩膀,“说来也是啊,明年便到及笄的年龄了吧?闺中梦,思郎君啊……”   眼里满满都是调侃。   “不必不好意思,我及笄之前也时常不安。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些事的。”曹雪冉倒是不像段意英那样,而是以为阮觅正处于彷徨时期,温声安慰她。   这两人,一个仿佛烈火,另一个却如同温水,都用自己的方式企图缓解阮觅的尴尬。   虽然阮觅并没什么可尴尬的,但不得不说,站在段意英同曹雪冉中间,方才因交通堵塞而起的烦躁确实消退不少。   她故意黏黏腻腻道:“那日后我再有什么心事,就同你们说说?”   曹雪冉没料到阮觅会这么直白,怔神片刻抿着嘴笑,“随时恭候。”   另一边的段意英则不想惹上麻烦事一样,飞快翻身又上了马,“我才没那闲工夫,快些上来。”   嘴上不耐烦,手却朝阮觅伸去。   “你这马车累赘,还不如我的逐月快。这回就便宜你了,让你感受一下逐月的厉害。”   曹雪冉站在那匹比她还高的马旁边,一身书卷气两袖笔墨纹,怎么看都和这匹马不搭,她微微叹气,最后只能接受现实,磕磕绊绊爬上去。   另一边,阮觅同段意英已经坐好。   段意英叮嘱:“你可抱紧我,掉下去我可不会管你啊。”   “……好。”   一扬鞭,黑色大马打桥而过,两岸青翠,成排华驾,身后还跟着匹枣红马小心翼翼。   七月初秋,年少衫薄,衣香鬓影穿马过,不知人间愁绪。   阮觅闭着眼,等跑出去一段距离才慢慢睁开。段意英看着性子暴,骑马真的出乎她意料的稳。   她们如利剑般穿进风里,脸上便犹如刀割般,微微有些疼。   阮觅看了一会儿两边飞速倒退的风景,蓦地想到段意英那句“你掉下去我可不管你”,默默搂紧段意英的腰。   只是马上颠簸,她一不小心就碰到一点儿温软。   ……   阮觅脑中放空一瞬,原来段意英身材这么好啊……   她还没来得及感慨别的,就听到段意英放肆笑道:“你看着跟豆芽菜似的……”   原来其实身材不错?   阮觅谦虚一下,正打算互夸回去。   “没想到身材真是个板板儿。”段意英连发丝都散发着胜者的骄傲。   阮觅:……   板板儿?   您礼貌吗?   明华寺建在明山山顶上,树木葱郁,静谧幽深。   三人骑着马来到明山脚下,便找了明华寺专门在此地设的停脚点,将马栓在此处,走着上去。   进口的地方倒是有许多轿夫,见到人就殷勤上前问,是否要坐轿子上去。   大部分人出行时不是坐了轿子就是乘了马车,仅仅阮觅三人慢悠悠走过去的样子显眼得很,不一会儿身旁就围了大群来问的人。   眼瞧着段意英眉一皱,不晓得要说出什么来。阮觅突然夸张惊呼道:“哎呦,县主您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那群轿夫瞬间整齐划一,犹如潮水般后退,生怕沾上麻烦事。   “还不快走。”阮觅轻轻推段意英一把,然后率先迈开腿往前跑。   笑话,此时不跑,难道留下来吃福安县主暴怒殴打百姓的第一手瓜?   诚然段意英不是这样的人,但过往行人里,说不定就有个心怀恶意的,一旦段意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下午时分鳞京就会流传起福安县主仗势欺人的传闻了。   曹雪冉好整以暇看着阮觅的背影,随后也跟上去。   仅留下段意英表情冷艳,实则疑惑地摸了摸下巴,也忘记了自己之前差点要发火的事。   她真觉得,阮觅这人,挺奇怪的。   世界的参差不齐,总是体现在各个方面。   当段意英一拖二将两人带上明山山顶的明华寺时,她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就你这么弱,怎么敢大言不惭要自己爬上来?”   阮觅:猫猫震惊。   怎么有人如此嚣张?   她实在没忍住,“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自己爬上来?”   “自然是你自个儿自傲自负自满!”段意英冷笑,一头高高束起的长发甩了甩。   “哈?”阮觅站起身,同段意英对视,两人跟斗鸡似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阮觅这会儿火气大,瞧着段意英哪哪儿都不顺眼。一个没忍住,她冲上去抱住段意英的腰,直直将人顶到那株广玉兰上,将人压得动弹不了。   “你给我放开!”段意英咬牙切齿,直接用手去扯阮觅的手,却发现全无用处。   广玉兰树干清瘦修长,叶宽而沉碧,净白如瓷的花朵大得似盆。   那两人在可怜的广玉兰树下面你推我挤,直让上头满树的花落下来。一片片广玉兰花瓣飘落,又或是整个花盘栽进尘土里。   阮觅头顶掉了几点细碎的枯叶片,这会儿她才冷静下来。   但放手是不可能放手的。   “你快给我道歉!”她无赖地大喊,仗着自己有这身好力气,为所欲为。   “我凭什么给你道歉?”   段意英梗着脖子觉得荒唐。   她堂堂圣上亲封的福安县主,什么时候给人道过歉?   简直可笑!就算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从这明山跳下去,道歉也是不可能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感觉阮觅动作停下来了。   然后腰间一热。   段意英顿时僵住。   此时两人的姿势是段意英背靠着广玉兰树,腰部被阮觅双手抱着压在那儿,而阮觅为了能使上劲,上半身躬着,头自然也埋在段意英腰间。   腰间突然滚烫,难道说,哭了?   段意英扯人的动作立马讪讪停住,这怎么能怪她?!   这种把人惹哭的事,同她福安县主,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埋在她腰间的人终于说话了,段意英兢兢战战听着。   “你每回都这样说话,我虽知晓你心意是好的,但终究有人不懂。我同你交好,是因着我喜欢你这人。可在旁人看来,她们就觉着你仗势欺人,可劲儿的欺负我。”   因隔着布料,声音闷闷的,不难听出来其中的哭腔。   段意英听了立即皱眉,“谁敢……”   谁敢说她的闲话?   “你看,又是这样。”阮觅打断她,幽幽长叹,“你是我来鳞京后见过最好的人,我也想让旁人知晓你的好,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语气中尽显心疼与心灰意冷。   段意英突然一个激灵,想起来,阮觅是从小地方跑来鳞京投靠亲戚的小可怜,除了阮家人,就真的举目无亲了。来了好几年,居然还说她是自来了鳞京后见过最好的人!   这是有多可怜啊?   才会把她都当成最好的人?   段意英虎躯一震,目露怜惜。   “咳,你、你先放开,我同你道歉就是了。”声音柔得别扭。   “那你要答应我,日后说话不能这样随性了。”   “……好。”谁叫她终究是个好人呢?段意英目望远方,自觉肩头有重担。   下一秒,阮觅松开手,表情淡淡直起身,瞅着段意英,像是在等待什么。   段意英震惊于阮觅居然没有哭,曹雪冉站在一旁,看戏看够了决定充当一个旁白角色,事不关己般提醒道:“道歉哦。”   段意英:裂开。   终究是我不知人间险恶。   最后还是以段意英憋屈向阮觅道歉结束这件事,段意英看似性格火爆,其实不是个爱记仇的。道完歉后还是凑在阮觅身边嘀嘀咕咕。   “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装哭那会儿把我吓住了,还真行啊你。”   “啊对了,你上回那兔子宰了吃没,味道怎么样?”   阮觅望天,觉得这条道路,真是艰难且漫长啊……   几经波折终于到了明华寺前,上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明华寺前种了棵上百年历史的菩提树,菩提树上挂满红布条和木牌。时而风过,将相邻的木牌吹得相撞,清脆的撞击声便连绵不绝,映衬着此地风景,倒真是空明。   “好了,既然来了便安静些。阮姑娘不是说来求签?一齐去吧。”曹雪冉笑着止住段意英的话,不管她是如何的不开心,顺手牵住阮觅,就将人带进了寺庙。   段意英:???   三个人的旅程,只有她是局外人?   刚被牵住那一瞬间,阮觅猝不及防。说起来她同曹雪冉真的不熟,除了赏莲会上寥寥几面,也就在庄子上相处了一日。比之段意英的情绪外放,曹雪冉更为内敛,虽总是笑着,却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阮觅不自在抽了下手,没抽动。于是只能继续这样浑身别扭,走进寺庙。   手是软的,指腹同手掌心都有薄薄一层茧。   约莫是长年执笔留下的痕迹。   阮觅脑子里有点晕,飞快闪过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她不习惯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连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但要说讨厌,又没到那个程度。   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捏了下。   嗯?   阮觅偏头去看曹雪冉,她比曹雪冉她们小,自然矮一些,看人的时候要微微仰头,动作很明显。曹雪冉注意到,温声问她:“怎么了?”   女子笑意温浅,犹如古画中的江南三月,烟雨朦胧。   阮觅眨了眨眼:“没什么。”   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和漂亮姐姐贴贴?   好像又可以了。   明华寺占据整座山,并不是仅一座寺庙这么简单。三座主寺与四周二十七分寺相连,呈众星捧月之势。   阮觅三人进去的是三座主寺之一。   佛像前仅一个蒲团,阮觅看那两人一眼,见她们没有动作,便先跪下。   佛像面容柔和,大有救济天下的慈悲。   阮觅双手合十,一脸虔诚。   “您看我来这儿也算是天意,既然是天意,说明我同您还是有些缘分的,用咱们俗世的话说,我这是祖上冒青烟走了大运,才能同您有一点儿缘分。就凭这缘分,您要是不反对的话,那以后我就是您在人间的小徒弟!苦谁也不能苦孩子啊是吧,您可要保佑小徒这辈子能活到老安稳到老啊!”   “这会儿求签呢,就是想看看小徒这事业顺不顺,您可千万要给小徒来个上上签!拜托了!”   心里祈祷完,阮觅决绝地抖动签筒,窸窸窣窣的竹签声响了一会儿,才从里面掉出来一根。   段意英探头去看,阮觅一把抓起来往解签大师那儿跑。   这防贼一般的架势,让段意英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谁没个签呢?她也去求一根!   那边,阮觅郑重把签递给大师,她还没说自己要解哪方面的,大师就虎躯一震,捋着胡子的手都顿住了。   “施主你这上上签,可有些不妙啊。”   又是上上签,又是不妙。   阮觅即使面无表情,都开始纠结地皱起眉头。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观施主面相,天庭饱满犹有神光,与此签中桃花之相相符,这本是好事。”解签的和尚神色复杂,用一种“竟然没想到,真是不简单”的眼神看着阮觅。   “只是施主留情太多,恐会招架不住啊。”   ???   阮觅差点觉得自己不是在大名鼎鼎的明华寺,而是在泗水街的算命小摊子上了。   大师又问:“冒昧问施主,如今已收拢了几人?”   他年纪大,眉目祥和,问出这句话时语气正常,阮觅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什么意思。   古代的和尚思想这么开放的吗?竟然问她海了多少个人?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终究是她错付了。   面对大师慈祥的目光,阮觅倔强敷衍:“九十九缺一。”   大师神情满意地点点头,再次捋了把胡子,虽没说什么,但阮觅确信,自己从中看到了“不愧是你”的意思。   ……   还是快走吧。   阮觅三两下拿好东西走开,耳中传来大师念经文一样的声音:“前路乱花迷人眼,只需守心,此方便是安处。”   听着觉得有些意思,但再细想,又想不出什么了。   “被狼追了啊你?”段意英捏着签过来,曹雪冉慢悠悠跟在她身后,两手空空,显然并没有求签。   “你这是求的什么?”阮觅悄悄垫了下脚想偷看,被段意英记仇躲开,顺带把她头按下去。   高傲哼了一声:“你自个儿不是有?”   然后便大步朝解签的和尚走去。   阮觅引开了段意英的注意力,松了口气。就听到曹雪冉笑着说:“她求的是平安签。”   一句话,清清淡淡将段意英卖了。   “你为何不求一支?”阮觅没话找话,随意问道。   曹雪冉还真认真想了想,才道:“若是求了个好签,日后无法实现便是失望。若是下下签,岂不是坏我此刻心情。”   通透,确实通透。   阮觅佩服。   两人站着等段意英解签,天上日头正烈,阮觅便提议到那株枝叶撑天的菩提树下去等。   褐色木牌在风间摇摆,发出清脆撞击声,鲜红布条卷出弧度,于叶间缠绵。   木牌上都是签文,承载着求签者的期望。而布条上写的是祈福语,诸如希望来年一家平安,事事顺利之语。除此之外,也有些小女儿情思的话。   “愿与郎君生生世世,白首不分离。”   “与君语,伴君身。”   一眼望去能看到好些。   阮觅仰着头,头顶枝杈上绑的红布条正巧被风吹起,露出上面的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以阮觅穿书前正在学的高中语文知识,大概意思还是能懂的。   大意是,面前的星辰已经不是昨夜的星辰了,我为了谁在风中站了整晚?   那现在提问,昨夜的星辰下除了“我”,还有谁?   自然是心仪之人。   阮觅琢磨着,这大概是失恋了,来明华寺悼念逝去的爱情。   不过这字确实写得好看,簪花小楷,娟秀中又带着点随性。她感慨一声便将这事放在脑后,想同曹雪冉说点什么,却发现曹雪冉微微仰起脸庞,神色柔和看着前方。   那个位置,正是方才阮觅看的那条红布条。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难不成……   这是曹雪冉写的?   阮觅进行大胆的猜测,握拳抵住下巴开始思考。   如果说,曹雪冉曾经有个心仪的人,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在一起。再结合她对魏驿蔺的态度,是不是就可以进行猜测,曹雪冉现在还对从前的恋人念念不忘,所以将魏驿蔺当成替身?   哇哦。   真是刺激……   阮觅严肃点了点头,开始在那儿踱步。   再结合段意英对魏驿蔺的态度,就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段意英只是单纯的看中魏驿蔺的容貌,准备进行强取豪夺。第二种可能,则是段意英与曹雪冉都认识同一人,但是她们都对这人心动了。   最后这个人另娶他人,段意英曹雪冉双双失恋,遇见魏驿蔺后发现他同那个人长相想似,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个局面。   阮觅倒吸一口凉气,不愧是她看中的主角,身边狗血果然够浓。   但以上纯属猜测,阮觅不确定究竟有多少能猜对。她同曹雪冉在这儿等了一会儿,段意英才捏着自己的签气冲冲回来,当着两人的面把签扔在地上恶狠狠一踩。   “什么破东西,本县主才不信这东西。”   “好了,不信就不信,那签子撒气做什么?”阮觅蹲下身把签子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尘土。   见段意英眉头一皱,像是又要吐出什么狂傲之语,阮觅轻飘飘提醒:“县主先前答应过我什么?”   段意英做茫然状。   曹雪冉适当补充:“你已经答应阮姑娘,日后说话不可太过随性。”   阮觅点头。   明华寺同皇族世家的牵连十分紧密,这是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要是段意英在这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人添油加醋传出去,到时候就算她是出身顺郡王府的县主,可能都会被责罚。   段意英看不懂,或者说不在意的事情。阮觅同曹雪冉倒是看得紧,两人齐齐盯着她。   完美配合,两面夹击,段意英原地认输,憋得一张俏脸通红。   阮觅拿签子往菩提树下的土坛里一插,然后像模像样的拜了拜。   “我家乡有个说法,当你求到不好的签时,就像这样,把签子插进土里。土地是最为广袤,最为包容的,吞纳不幸与厄运,返还福报。你也过来拜一拜,让她保佑县主你同家人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阮觅朝段意英招手,此时她脸上一贯的面无表情已经成了一种说服力,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可靠。   段意英原本还恼火,一年不来一次,好不容易求一签子,竟然还是下下签,恼火之余更多的是担忧。   现在阮觅这样一说,她忍不住瞅了眼插进土里的签子,“真的?”   “自然是真的,骗你做什么。”阮觅信誓旦旦。   段意英立马放心,双手合十非常恭敬地朝着签子跪下去,磕了个响头。   阮觅:……很好,很实诚。   拜完之后段意英立马开心了,拽着两人说要待她们去明华寺后边儿的广玉兰树林赏花。拽着拽着,阮觅突然发现自己落单了。   茫然。   广玉兰树林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   林间光影绰约,偶尔晃出明黄色刺人眼的圆光斑。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落在枝头,高高低低唱几声,附和着枝叶摇曳细碎声。   阮觅定定站着,脸上仅有的一些鲜活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不见。   她很累了一般,垂下眼,双肩耷拉着。   鸟叫声忽隐忽现,更显寂静。   身前的小石子路缝隙里,艰难生长出来一些杂草。碧绿的,稚嫩的,生机盎然。阮觅慢慢蹲下身,垂头看着那些细草。   多努力啊……   每个人活着都是这样。   她说不定就是里面最霸道的一棵草,为了活下去拼命霸占养分。   阮觅心下打趣自己。   那瞬间,她在想许多东西,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有些飘忽。   不知道了多久,一颗鲜红的果子砸在细嫩的草杆上。阮觅茫然抬起头。   “怎的还同以前一样呆呆的?”声如玉石,温和醇厚。   古老的苦柬树上,碧绿浓荫里露出一截灰白色的衣摆。随后那一枝碧绿被撇开,露出里面的人来。   阮均衣长发未束,穿着于他而言太过宽松的僧袍,眉眼平和,半垂着往下看的眼神露出些许笑意。   “求了个什么签?”   他一开口就跟唠家常一样,想到什么问什么。   阮觅仰头,平淡接上他来的突然的话:“事业签,但是大师说我桃花太旺,让我尽早挑出合心意的确定终生大事,不然恐有祸患。”   仔细点听,能听出里头告状的意味。   阮均衣眼睛弯起来,一张玉似的脸在光影中忽隐忽现,僧袍穿在他身上犹如即将乘鹤入仙门。   他理了理衣领,道:“看到我身上这身衣服了吗?虽说是俗家弟子,但如归大师常说我是寺中最会解签的人。”   “所以我说,你日后万事顺遂,皆得所愿,这便一定是真的。方才那些,忘了也罢。”   余音仿佛被刻进这明华寺的空气里,立下誓言一般。   阮觅仰着头看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你怎么不下来?”   “这个啊,”阮均衣单手将长发往后拢,笑得光风霁月,“上来了,却下不去。可否烦请阿觅帮我叫些人来?”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阮觅一头黑线,去搬救兵前不忘提醒:“你还是先两只手抱住树,小心为好。”   她说完就一直看着阮均衣,没有看到想看的坚决不走。要是她一走,阮均衣就因为体力不支摔下来怎么办?这可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在她一再强调下,阮均衣脸上的笑没有丝毫变化,还真双手抱住身旁的树干。   这姿势是有些滑稽,却让阮觅安心不少,这才放心离开。   出去后不仅找到了明华寺的僧人,还顺带找到了段意英曹雪冉二人。僧人搬了梯子,将阮均衣解救下来。   这等糗事被人看见,阮均衣丝毫不觉得局促,甚至能笑着朝僧人道谢,末了还感谢了一同过来的段意英两人。   曹雪冉从记事起便听闻阮氏子的各种传说,却少能见到真人。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回 这般近接触阮均衣,心中除了感慨再也想不起其他。   确实……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杳霭流玉,傲霜斗雪。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这便是,名贯南北,阮氏均衣。   在曹雪冉观察阮均衣时,他挥了挥袖子,露出方才一直护在手中的果子,递到阮觅面前。   笑着说:“苦柬树的果子。”   果子如它的名字一样苦涩,从来不是人们尝鲜的目标。   但阮觅直接打开自己的荷包,示意把果子放进去。阮均衣照办,并帮她系好荷包的绳子,只是最后一下的时候,愣了会儿。   然后他有些苦恼地,弯腰把荷包解下来,重新系在了右边。   阮觅看着他做这些,突然问:“为何我就不能系在左边?”   “你同我不一样。”阮均衣系好了,站起身。   灰白僧袍迎风,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又俯下身敲了下阮觅额头,“我多大,你多大?”   嗓音里含着笑,当真是看小孩儿胡闹似的,藏着点淡淡的纵容。   明华寺之行便是这样,签也求了,解也解了。   同阮均衣道别后,几人又靠两双腿下山。只不过这回段意英再也不敢嘲笑阮觅,连带着曹雪冉也享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耳边清静。   下山路比上山路好走,曹雪冉还有余力想旁的。   她抬头看了天上的云一会儿,没有任何预兆道:“我今日,很开心。”   阮觅眨了眨眼,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曹雪冉也不需要别人回答她,径直往前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来,转头朝阮觅笑。   “你知道你看着阮均衣的眼神,像什么吗?”   不待人说话,她先给出回答。   “同英娘瞧她母亲似的。”   用着一种“这可真是让我震惊”的眼神,成功把阮觅同段意英两人惹起了火气,段意英率先出动,牵起阮觅的手就跟只饿虎似的,往曹雪冉那儿扑去。   “有胆儿别跑!”   曹雪冉被两人笑闹一般扑在地上时,没有说话,只是弯着眸子躲避两人挠痒痒攻击。   分出心神想着。   那种眼神啊……   湿润、炽热、深沉。   约莫是某日风雪夜里出门,捡着一只幼犬。骨瘦如柴,孤苦无依,你好生养了数月,它便从一开始的警惕,逐渐亲近于你。   即使数年后再见,眼中的孺慕仍旧不曾改变分毫。   正如阮觅望着阮均衣,面无表情,却仍让人觉得……   小狗儿似的。   曹雪冉轻轻哼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这声脑婆我先喊为敬!不要问我喊的是谁哈哈哈哈   还有,均衣giegie这是亲情哦。   每天更新在中午十二点,日更六千或九千,很勤快的,不要养肥我呀=A=   非常非常感谢在2021-08-29 11:39:15~2021-08-29 21:1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绒皮卡丘3个;milk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始鸠10瓶;皎皎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同段意英曹雪冉上明华寺,并在日暮时被段意英亲自送回来的“震慑”效果,就是阮奉先越来越和蔼的脸。   要说原先在阮奉先心中,阮觅是什么,恐怕他会说什么也不是。   但如今,阮觅在他心目中就是个可以无限挖掘的宝藏。压根猜不出她有多少能力。先是同阮均衣相熟,后又是认识了鳞京小霸王段意英同贵女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曹雪冉。   这两个,可以说是如今鳞京贵女中的领头羊了。   阮奉先瞧见了利益,好说话的很。还同阮觅说今后出去交友直接出去就行,不用再同他禀告。   至于别的,阮奉先还真没给。   即使在他看来阮觅有了价值,但终究还是一个不值得他太上心的人。   这个女儿是他从乡下带回来的,给了好吃好穿好住,她本就该感恩戴德,恭敬孝顺。   说起大方,他比不过阮母。   典型的想让马儿跑不让马吃草。   除了阮奉先,阮觅还碰着一件有趣的事儿。   那便是老实许久的阮珍珍。   估计是听说了阮觅同段意英关系不错,前几日还同去了明华寺上香,便屈尊降贵跑来找阮觅了。   疼痛向来能让人长记性。可阮珍珍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现如今一看到阮觅,就会手发抖,那日的疼痛感瞬间涌进大脑,确实什么使坏的心思都没了。但该耍的小手段小心机她一个也没落下。   阮珍珍也不是没想过用歪招对付阮觅,可这想来想去,最后发现竟然是无解的。   打也打不过,哭也哭不动。   只能暂且缩起来做人。   她来阮觅的院子,先是收到了翠莺隐晦的不喜,接着发现坐的凳子不舒服,喝的茶水都一股怪味儿。   阮珍珍心下怨恨,面上却笑着道:“最近几日正是风景好的时候,妹妹不如叫些好友来府上赏景,我这个做姐姐的,正好能帮你布置布置。”   阮觅以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她,随口否认:“没朋友,不需要,不用操心。”   一通话尽显敷衍。   阮珍珍扯着手里锦帕,头微微垂着,没让脸上的嫉妒露出来。   “妹妹也用不着这样,你我终究是一家人,何必这么防着我?”   看起来好像是阮觅欺负了她。   然而,砰地一声巨响。   阮觅面不改色一掌拍在桌子上,桌子都抖了三抖。   “说人话。”   阮珍珍肩膀跟着哆嗦一下,心里那些怨气瞬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各找各妈了。她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飞快道:“你出个价吧,多少钱?”   ???   阮觅差点以为阮珍珍这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说出这么豪气的一句话。   同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那张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竟也笑得捉摸不透。   “我出个价?”她拖长了声音,听起来像是已经动摇了。   阮珍珍心被提起来,等着阮觅的回答。心里却有些不屑,果然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无法区分贵贱。目光短浅至此,也不知道福安县主看上她什么?不过区区……   “九百两。”   区区一点儿银子罢了……   ???   阮珍珍僵住。   “你想加入我们也行,一口价,九百两。不过看在你是我亲爱的姐姐的份儿上,给你打个折扣,就八百八十八两。直接给银子还是拿东西抵?”   “八百八十八两?当初才一百两?!”阮珍珍听了天书似的,脸上还未成型的讥笑彻底消散,僵硬得可笑。   “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个月的一百两什么时候给?”   阮觅撑着头,拿出当年在平湘乡下学来的撒泼样儿,斤斤计较言语威胁。   “妹妹我可是没钱的人,这一听到能赚银子啊,怎么能放手?毕竟我就是这样一个见钱眼开的人。要是给不上钱,你可就不要怪我做什么撕破脸皮的事情了。”   眼睛吊起,尖酸刻薄的精髓把握得稳稳的。   “怎么,你不会是不想给钱吧?我可把话放在这儿了,谁敢让我不痛快,我便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也别想着谁能来帮你,”阮觅阴恻恻咧了咧嘴,“你难道真以为父亲母亲会站在你那边?你懂事一点,还没什么。若是让我知晓,你去他们那边说了什么让我心情不好了。到时候我做了什么,你可别怪我。”   “我身后可是靠着福安县主,你自己掂量清楚。”   将扯虎皮拉大旗的恶人形象扮演得极致逼真。   阮珍珍跟看怪物似的看着阮觅,腾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脸色苍白连连后退。   她确实想过去父亲母亲那边哭诉,并将阮觅威胁她给钱的事说出去。没想到阮觅竟然什么事都猜出来了。而且到现在,阮珍珍才真正意识到,她面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从乡下进鳞京,无依无靠任人欺负的土丫头了。   要是她借着福安县主的手对付自己,那岂不是没有她的活路?   阮珍珍被自己的脑补吓得浑身发抖,突然想到那一百两,像捉住一线生机似的突然活过来。   阮觅这么爱财,只要她能凑齐一百两,她肯定会没事的。   于是阮觅就看着阮珍珍忙不迭地离开了,跟逃命似的,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她摇了摇头,发现翠莺看她的眼神奇怪极了。   挠了挠头没忍住试探问道:“……怎么了?”   “幸好还是个正常人。”翠莺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独留阮觅思忖,不应该啊,她做什么奇怪的事了?刚才说的那些话都很正常啊。   且不说阮觅这边如何,阮珍珍一回到雅馨院便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物件。   奈何她十岁的时候就从鳞京离开前往南泱,实在没积攒到多少好东西。南泱那边虽说是文风鼎盛才气喷涌之地,但着实不富裕。阮珍珍住在主宅,压根没有多余的钱两让她奢侈。   而自南泱回来后,阮母确实是隔三岔五地往雅馨院送东西,但阮珍珍早就想回到鳞京了,一回来,再次见识到这等繁华,她怎么忍得住?早就拿着阮母给的银两给自己置办好东西了。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头面首饰。   哪儿哪儿不用花钱?   于是等阮珍珍找了一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她真的,是个穷人。   寮烟在一旁小心看着她,生怕被牵怒。最后还是提醒道:“若是小姐想换些银两,夫人先前送的那些东西,除了不能往外当的,便是金器摆件。或许可以拿出府去死当。”   阮珍珍被提醒,才想起来摆在屋子里的这些摆件。   至于那些东西能不能凑齐一百两,而凑不齐,阮珍珍又要从哪儿凑齐一百两,这就是后话了。   在阮珍珍手忙脚乱凑钱的那几天,阮觅终于某种意义上,独自出了一趟门。   驾车的车夫,是阮觅小院里小丫鬟的父亲,平日里在外院干些粗使活计,从前也驾驶过马车,为人忠厚老实。阮觅瞧着自己院子里那小丫鬟天真俏皮的样,便知道家里人对她不错,才养出了这性子。   于是阮奉先让阮觅自己去选个车夫的时候,阮觅就选了这人。   马车渐渐行驶到冷清的地方,宽阔的街道也由繁华热闹变得凹凸不平。   上回送魏驿蔺回来,阮觅便记住了这条路。   巷子左拐第三家,就是魏驿蔺的住处。   她从马车下来,嘱咐车夫将马车停在隐蔽地方,然后就走过去敲响了门。   “稍等片刻。”门内魏驿蔺不知在做什么,等了会儿才过来开门。   见到是阮觅,他倏地笑出来。   恍若七月初秋下了铺天盖地的雪,苍白肌肤上一颗泪痣晃人眼。   “阮姑娘。”   连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来,都含了莫名青涩羞怯的意味,让人忍不住跟着心尖儿一紧。   魏驿蔺今日穿着身苍青色袍子,头发用一根墨绿带子系着,站在墙边,好似从这儿开出来的一颗嫩生生的草。   “阮姑娘你怎么来了,不是,我不是说你不能来,我是……”他一下子想说的太多,却又组织不了语言一般,说得逻辑不通一团混乱,于是最后又悄悄红了耳垂。   “我来看看。”阮觅心内叹气。   魏驿蔺垂着头,像小媳妇儿似的把阮觅引进去,然后遮遮掩掩想把煎了一半的药藏起来。   于是阮觅就顺势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药?”   “近来转寒,受了些凉,便抓了副药回来。”   约莫是上回魏驿蔺说一句阮觅怼一句的事情,给魏驿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今日魏驿蔺收敛了许多,至少在阮觅看来,说话正常,能顺利沟通。   想了想,阮觅把在明华寺买的红绳拿出来,“听闻明华寺的红绳出了名的灵验,大雍历代状元榜眼探花,在试前都去那儿求过一条红绳。于会试殿试时带着,上面还有文曲星的仙气,沾染些都是有好处的。”   这就是阮觅拐弯抹角的话了。   既然魏驿蔺想在她面前做出体贴入微纯洁无暇的样子,那么对她意思这么明显的话,应该有所反应吧?   就是不知道他是选择装不懂,还是打算用旁的方法扯开话题。   脚下药罐子还在叽里咕噜冒着热气,魏驿蔺仿佛深深感动于阮觅送了他东西,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来。他接过这条红绳的手都有些颤,视若珍宝地打量着,随后又兴高采烈跑进屋去,说要戴给阮觅看。   阮觅:???   这是干什么?   此时的阮觅疑惑于魏驿蔺为何戴个手链都要进屋,没有想到接下来自己会遭遇什么。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魏驿蔺还没有出来,但那药罐子都快煎干了。   而屋子的门也没有关,阮觅便没想那么多,走过去想提醒魏驿蔺煎药的事。   屋子里的地面是青石砖的,因干燥泛着青白色。   阮觅只走了几步便停下来,提醒道:“药快煎干了,你……”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魏驿蔺赤脚踩在青石砖上,未着鞋袜。   沉青近黑的地面,苍白的肤色,一根细细的红绳犹有生命般缠绕在脚踝上。   黑的,白的,红的。   霎那间,阮觅视野里只剩下这三种颜色。   她定定看了三秒,僵硬移开目光。   尴尬之余,心里的恨铁不成钢情绪瞬间达到了顶峰。   你有这功夫你就花在“□□”我上面?!   深深吸了几口气,阮觅好歹平复了心情,“挺好看的,把鞋穿上。”   她觉着自己快活成个老妈子了,追着人穿鞋怕着凉,还不得个好。   而魏驿蔺听到这句话,嘴角微微翘了翘,很快就变得一脸的纯然无害,甚至满身局促。   “我以为你会喜欢看我戴上……”   “但问题是,这是戴在手上的。你听说过哪个状元郎往脚踝上系根红绳?”   “是我太笨了,我现在就把它解下来。”尾音都带了点慌乱意味,像是害怕阮觅因着他做了这种蠢事嫌弃他。   暗示的意味太明显了。   魏驿蔺在面对段意英同曹雪冉时,都是一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样子,能不说话就绝对不说话,看得出来这样子不是装的。   但在面对她同其他贵女的时候,魏驿蔺的无害温顺都是具有目的性的表演。   像捕食昆虫的毒草,尽全力绽开自己绚烂的色彩,企图吸引对方过来。   为何在态度上有这样的区别?魏驿蔺为何对曹雪冉避之不及?   阮觅思忖许久。   但世界上总是有路的。   暂时想不通这些,阮觅就先不想。她看着面前满眼都是自己的魏驿蔺,突然道:“你日后就跟着我,如何?”   不等魏驿蔺做出羞怯的表情,阮觅又继续道:“衣食住行日常开销,甚至旁人找你麻烦,这些我都能帮你解决。但我有个条件。”   “第一,不得与旁人眉来眼去。”   借此杜绝魏驿蔺背着她找别的“赞助商”的行为,坚决不准一心二用。   “第二,我不用你对我嘘寒问暖体贴照顾,但你必须用功学习。”   既然魏驿蔺的目的是找个“资助者”,那她干脆充当这个角色。只不过把要求换成了读书罢了。   “这些可做得到?”   再说前面一条要求的时候,魏驿蔺神情没有一丝波澜,直到阮觅说要他全力学习,那张温和无害的面具才产生了一丝裂缝。   他实在想不通,他都这么乖巧这么听话了,为什么还会有人如此恐怖,逼着他学习?!   为何如此?   不至于不至于。   魏驿蔺熟练垂下头,“是我有什么让你不满的地方吗?所以你想把我塑造成你想看见的模样。”   他声音低低的,闷闷不乐。   这一招阮觅非常熟,企图扯开话题?   她冷酷斩断了魏驿蔺的退路,“行还是不行?”   魏驿蔺从来没遇见过如此铁石心肠的女子,沉默半晌。   “……行。”   阮觅出去的时候,魏驿蔺还是送她出去,直到人上了马车出了巷子,他才回转身去。   这一件事终于起了个头,接下来就是督促魏驿蔺好好学习,抛除杂念。   别人穿书是遇见拼了命都想往上爬的主角,然后施以援手,要啥给啥,最终助主角登上高位,自己也逆天改命。   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是坑蒙拐骗各种手段齐上阵,他才勉为其难愿意动一下?   阮觅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分析错了,其实魏驿蔺并不是男主之一?   果然,弃文率高会使人变得不幸。   阮觅心中长哀短叹,下马车时却完全看不出来异样。   进到府里,先是穿过垂花门,走了抄手游廊那处。   廊墙白|粉,中间镂空镶着青瓦,从这儿走可以窥见这抄手游廊之外,属于阮府小花园的景色。   两个小丫鬟蹲在那儿,声音正巧从旁经过的阮觅能听清。   “小果,你可别干傻事啊,夫人出了事,你肯定会没命的。”   “你别拦着我,我一定要那老虔婆偿命!”   “小果你不准去!”   一阵推搡声,最后那个被叫做小果的女子还是被拦住了,她凄凉道:“她身为正室夫人,却心胸狭窄,容不得我姐姐,将我姐姐送与老爷做妾,却在我姐姐临盆那日害死了她!”   “可是夫人她……”   “你不要再说了,我定要给我姐姐同我那可怜的外甥报仇雪恨!我把毒药放在夫人要吃的饭菜里了。哈哈哈哈哈哈我定要她给我姐姐外甥陪葬。”   在这状若癫狂的笑声里,阮觅打了个哈欠穿过抄手游廊,走得又快又平静,一眨眼就没了影。   那两个卖力的丫鬟面面相觑,怎么,没喊人来抓她们?   不过听到了……应该也算是有用处吧?   两人心头一紧,连滚带爬拼命往一个方向跑。   好像不对劲!   ……   阮觅不是聋子,自然听到了那些对话。   两个这么可疑的人站在你面前说自己要去投毒,还把投毒的时间地点都说了出来,这就是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我很可疑。   这种事,管他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阮觅回去后,想了想,终究还是在院子里闹出了动静。动静大得阮母在东秦院正准备吃饭都没能吃得下,心里乱糟糟地赶来了她这儿。   “你又闹什么幺蛾子?”嘴上这么说,阮母还是走进来了。   阮觅无声叹气,觉得自己付出太多了。待阮母走到面前,她立马换上哭脸,“母亲,你送我的东西坏掉了!”   ……   另一边,阮珏听到几个丫鬟回来说的事,不甚在意摆摆手,“那野种木讷得很,又惯来谨小慎微。当时定然是怕你们发觉她听到了,才故意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她在这个家可没有半点立足之地,要不是东秦院那个老虔婆生的,恐怕这会儿待都待不下去了。”   “那您的意思是,她故意做那副样子给奴婢们看的?”小果窝在阮珏怀中,替他捏了捏肩头。   阮珏受用万分,自负道:“自然,为了能在阮家待下去,她肯定会火急火燎赶去东秦院,等她说出饭菜有毒一事。到时候一查……哈哈哈哈哈她就是有口都说不清。”   “还是少爷您聪明。”   “你们俩啊,就安心跟着爷,保准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   视线再回到阮觅那处,她正对着一个碗抹眼泪。   “母亲您难道忘了吗?觅儿刚回来阮府那天,你牵着我的手带我来了这间小院。然后用膳的时候,您就是让人拿了这个碗,让人夹了菜给我吃的。难道您忘了吗?这可是您送觅儿的第一件东西啊!”   阮母神色尴尬,压根想不起来自己送阮觅的第一件东西是什么。   不过,经阮觅提醒,她确实想起来那时候的事了。   刚进阮家时,阮觅连手指甲里的泥巴都没有抠干净。头发枯黄脏乱,一身补了又补的衣裳散发出一股泥土味。   这泥土味不是臆想出来的,而确确实实是汗水夹杂着什么东西,挑战着阮家里金贵的每一个人的鼻子。   阮母曾经也对这个孩子怀着期待,毕竟十月怀胎,终究有些感情。但在见到这个孩子后,她大失所望,甚至不敢面对。她想象不出,是经历了怎样的生活,才会活成这个模样。   那时候,本来为了迎接阮觅,府内准备了丰盛的饭菜,阮母也想让自己这个头一次回家的孩子高兴一些。   但在见到阮觅后,阮母沉默了。   她让人单独拿了副碗筷,从那边夹了菜送到院子里,让阮觅一个人吃了。   如今看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碗,阮母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想往后退,却又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这个孩子面前,无路可退。   阮觅还在一个劲的说自己对这个碗有多么多么的看重,如何如何的喜欢。   想到往日阮觅说过的那些话,阮母不禁想:虽然这孩子偶尔做些惹人厌烦的事,但终究心里头是敬着她的。若是心里头没有她这个母亲,又为何因为一个碗哭着这个模样?   直白的感情向来能打动人心。   即使是阮母也不意外。   她难得安慰阮觅:“不就是一个碗,母亲那儿要多少有多少,傻孩子哭什么?”   “可是那些都不是母亲您送觅儿的第一个碗了啊。”阮觅鼓足了劲儿哭。   “红菱,快从我库中取那个金印翡翠碗来。”阮母豪气得很,她就没见过用钱解决不了的事。   若是解决不了,那就再加钱,总有解决的时候。   阮觅的眼泪都刹那间停住了。   万万没想到,钱,它还有自己来的那一天。   她真的没有故意骗钱!   院子里头母女俩看起来亲亲热热地说着话,翠莺看了会儿,眼神无比柔和,进屋去给阮觅整理床榻,突然从床榻里翻出来一包东西,打开后一看,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翠莺虽说从小待着阮家,但也没经历过什么不见刀枪的宅内厮杀,看到这些也没能明白是什么,只是以为这又是阮觅私藏起来的小玩意儿。   玩物丧志。   翠莺不赞同地摇摇头,顺手就将那包东西扔进待会儿要扔的杂物里。   说是杂物,其实是阮母刚才发下话来,说阮觅这屋子里好些东西看着都旧了,堂堂阮家嫡女,怎能这般寒酸?   脑子一热就容易忘记自己以前做过的事的阮母,说话正义凛然。   翠莺只得听从吩咐拣拾这些东西。   阮觅同阮母关系变好,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出去时,为了不打扰母女两个,翠莺安静地抱着那些东西出门,本打算这样扔了。可走到半路遇见个丫鬟,那丫鬟以前倒是时常嘲讽翠莺,说她要强了十几年,没想到后来跟了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主子。每回见着翠莺,她都要讽刺两句。   不过这段时日,就算阮奉先同阮母两人没有明面上说过,谁都看出来了,今时不同往日,那位从乡下找回来的三小姐,要出息了。   于是这人见到翠莺,一改往日嘴脸,立即热情迎上来。   “哎呀,怎么能让咱们翠莺姐姐抱这么些重东西?那些小丫头片子死哪儿去了?”绿翘尖着嗓子,一双细细长长的眼不住地往那些东西里瞅。   “我来帮你拿一些。”还不等翠莺说话,绿翘就上手了,三两下把东西塞到自己怀里,嘴上还一个劲说着是来帮忙的。   绿翘在霞姨娘院子里当差,算不得贴身婢女,月钱少也很难得赏赐。而阮觅院子里捯饬出来的这些东西,确实是连绿翘这个没什么油水可捞的人都瞧不上。但是她心里打着别的主意,于是一个劲地想从翠莺手里拿走这些。   翠莺避开她的手,冷哼一声顺带将东西从绿翘手里抢过来,没搭理她径直离开。   扔完东西,翠莺想到方才绿翘可疑的行径,眉头皱起,还是将那些东西翻了一遍,把里面一眼就能看出来是阮觅院子的东西毁掉,再检查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后,翠莺才离开。   她一离开,绿翘就鬼鬼祟祟从一旁的绿植里出来,跑过去把那堆东西翻了一遍。发现她看上的东西竟然都毁了,绿翘气得一双吊梢眼更加刻薄。   本还想着从里头找几件三小姐的贴身东西,拿给姨娘邀功,没成想翠莺这么警惕。   翻开一个盒子,一小包东西从里面掉出来。   绿翘眼睛一亮,一把攥住那个小纸包,偷偷打开后发现里面白色的粉末,一瞬间呼吸都停住了。她兴奋得手都在抖,环顾四周,没发现人后偷偷走了,直奔霞姨娘那边。   霞姨娘正在屋子里假寐,贴身丫鬟跪在一旁为她执扇,这摆出来的架势比阮母还要想个正室夫人。   说起来当年霞姨娘尚未进门的时候,是阮家庄子里管事的女儿。阮奉先跟着母亲去庄子办事,偶然间遇见了霞姨娘。后来阮奉先的母亲见霞姨娘长得好,便把人收在身边带回了阮府。霞姨娘刚开始几年都是在阮奉先母亲那儿当差。只是后来阮奉先成亲多年一直未得子嗣,霞姨娘便被予以重任,送到了阮奉先身边,不过一载便生下了长子。   她跟在当年的老夫人身边学了许多东西,心计手段样样不差,更为自己这妾的身份不平。   故而在吃穿用度上格外精细,仿佛这样便能显示出她高人一等的气度来。   这会儿,霞姨娘正享受着,却听门外有人小声叫喊。   不悦地让人去看看,贴身丫头看了后走回来恭敬道:“是绿翘那丫头,说是从三小姐扔的物件里发现了可疑的东西。”   霞姨娘狭长的眼一挑,抹了抹鬓发,“让她进来。”   …………   阮母让红菱去拿那个金印翡翠碗,等了许久却不见人来。   正当她疑惑,就见到红菱慌乱跑过来,“夫人,不好了!老爷在咱们院子用膳,中毒了!”   “什么?!”阮母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大惊失色,连忙往外边走去。   阮觅不用再演她的好女儿了,微微眯起眼,而后立马转身进屋问翠莺:“方才屋子里可有收拾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一小包粉末似的东西。”翠莺迟疑。   “东西如今在哪儿?”   “扔了。”翠莺隐隐明白过来,“那东西是……”   以防隔墙有耳,翠莺都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阮觅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想通之后,翠莺脸色难免奇怪。她心虚看了眼阮觅,想着自己以往是不是对自己小姐太不信任了?才会看到点东西就觉得这是玩物丧志。虽说最后歪打正着,但这也让翠莺警醒了,开始反思自己做的事情。   阮觅也反应过来,瞅着翠莺问:“你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怎么就扔了?”   好不容易抓住翠莺一个弱点,阮觅准备翻身农奴把歌唱,趁胜追击。   “难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一定要让翠莺心软,讨价还价,争取摆脱每天无穷无尽的背书和练大字!   就算心智再成熟,也受不了成天被人逼着背书啊!   阮觅想的是好,可翠莺是谁?阮觅撅起嘴她就知道想说的是什么。   见阮觅这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翠莺睨过去一眼,阮觅求生欲爆发,骤然息声。   “该学的还是得学,但我确实是错了,日后不管任何事,都会问过你的意见再行动的。”翠莺干脆利落致歉,但什么机会都没有给阮觅留下。   论这世间谁最能将阮觅拿捏住,非翠莺莫属了。   因着阮奉先倒下去,整个阮家都开始慌了起来。   阮觅让两个小丫鬟重新在屋子里找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东西。   这是她刚刚才想明白的事,既然背后的人会在她面前演戏,那也有可能在她院子里动了手脚。   在她们翻找期间,阮觅叫了个做粗使活计的仆从过来。   “你去大公子那边守着,找找有没有一个叫小果的婢女,尖脸长眼,年纪约莫在十五岁左右,嘴角一颗痣。要是看到有人把她送出府去,你就跟着,然后乘没人的时候把她悄悄带回来。”   “还有,大公子带那丫鬟出门时,你记得引二小姐过去。”   那人是个机灵的,知晓这回的事是阮觅给他的一个机会,沉稳应了声,随后便往外院阮珏的住处走去。   阮觅清除了自己这边的危害,收拾一番后才往东秦院去。   去的路上,翠莺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方才去丢那些东西时,绿翘那丫头一直跟在我身边,眼睛还往那丢东西上瞄了许多次。”   “绿翘?”阮觅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   “霞姨娘院子里一个三等丫鬟,不怎么往咱们这儿来。”   霞姨娘……   阮觅边走边想,突然就忍不住乐了。   这最后岂不是狗咬狗?   心里觉着有趣,走路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进到东秦院,阮母对着一片混乱的场面束手无策,显然气恼得很,可是又拿这局面没办法。   阮母听到动静,见是阮觅,也不管这是她自己以前嫌弃上不得台面的乡下孩子了,连忙把人叫过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你父亲他、他……”说着说着她自己就眼眶泛红,泣不成声。   阮觅微微愣了下,很快便做出担忧的模样,“母亲不必太过担心,大夫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父亲定会化险为夷。现在重要的是找出谁想害父亲。”   这句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阮母刚才没想到这一茬,现在一想明白,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发寒。   要不是阮觅那边突然把她喊过去,那中毒躺在那儿的人岂不就是她了?   平日里阮奉先为了维系阮家的平衡,都会在东秦院用膳,同阮母营造出夫妻恩爱的假象。而今日,阮奉先当差,上午时遣了小厮回来说中午不回来用饭。   传话的小厮向来只把这话传到门口,然后由门口的人一道一道往内院传。这个消息经手的人很多,几乎是整个阮家的人都知晓阮奉先今日午时不回来。   所以说原本要下毒的对象,就是阮母。   一阵寒气从后背涌上来,阮母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一时之间觉得四处都是想要害她的人。   直到一双手搭在她肩上,“母亲先冷静些,只要把这人揪出来绳之以法,便可后顾无忧。”   阮母看着面前这个女儿,她神色寡淡,在这种时刻却显得极有安全感,让人不由得信服。   心渐渐安定,阮母想到那个在背后想害她的人,咬牙切齿,“查,给我查!”   此时离阮奉先刚倒下的时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加上当时东秦院没有多少人,是以这消息如今还没有彻底传开。   没有彻底传开就说明优势全被自己攥在手里。   阮觅站在阮母身后,见她难得强硬地吩咐那些家丁将阮府包围起来,敛下眼神色不明。   企图猎鹰的人,就应该有被鹰啄伤的觉悟。   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给大家表演节目的,是小绿茶老婆~感谢在2021-08-29 21:14:09~2021-08-30 10:2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淮香20瓶;顾小白、50069916 10瓶;砌墙包工头5瓶;暮泽4瓶;一本正经的阿七、滚来滚去求更新、入梦难醒、483185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霞姨娘的小院里。   她看着从阮觅那儿流出来的纸包,心里瞬息之间便掠过许多念头。嘴角微微翘着,还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架势。   这是个擅长“稳扎稳打”的女人,手里没有足够的能力把对方扳倒时,她向来选择按兵不动。   现在有了阮觅的把柄,霞姨娘心情极好。   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且越来越近。她的贴身丫鬟敲了敲门,紧张道:“姨娘,不知为何夫人让一大伙儿的家丁过来,奴婢方才说不让进,可他们还是硬生生闯进来,什么也不说就开始搜东西。”   霞姨娘盯着面前的东西皱起眉,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她什么仪态都顾不上了,抓起那包粉末就要往窗外撒。   带队搜查东西的人一脚踹开门,正巧看到霞姨娘的动作,心下一喜知道这是要立大功了。当即一个虎扑,将霞姨娘撞倒在地,那包被打开的粉末纷纷洒在地上。   “就是霞姨娘给老爷下毒的!快把院子里所有人制住,不准跑出去半个!”领头的家丁高声大喊,不再管霞姨娘,反手就抢过纸包,将地上那些粉末小心聚拢起来装好。   “这就是证据,看你们还敢不敢抵赖。”   他扬着头像是打了胜仗,指挥人把霞姨娘抓去了东秦院。   要知道,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可是连见霞姨娘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的下等家丁,现在却不同了,连老爷最为宠爱的霞姨娘都被他抓了起来。   这种差距让这个家丁情绪十分高昂,以至于到阮母面前回到情况的时候,他声音都大得惊人。   “夫人,奴才已经把下毒想要毒害老爷的人抓住了,就是这个毒妇!”   霞姨娘被他压着跪在地上,忍受着他的唾沫横飞,这会儿见她们直接给她定罪立马忍不住了。   “夫人如何这般武断?听信此人一面之词便定我的罪?老爷常说做人做事应当冷静自持,您还是小心着些,莫要听信了旁人的话,不然老爷醒来知晓您做了如此荒唐的事,可是要不高兴的。”   端得是一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的模样,阮母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霞姨娘摆出这样识书懂法的样子。明明只是个管事之女,衬得她好似就成了那乡间愚昧的妇人。   “给我把她的嘴赌上!”阮母吵架功夫不行,气得只能封住霞姨娘的嘴。可封住了嘴,霞姨娘还能哭呢,她哀哀切切垂着头,哭声时而低沉时而幽怨,好似心有怨气的厉鬼。   搅和得人耳朵疼。   阮觅没有掺和这两人的事。   像是寻常士族里,母女一心齐上阵与小妾阴阳怪气的事,在她这想都不要想。   阮母想找个女儿同她一齐对阵霞姨娘,找阮珍珍就好了,同她这个乡下来的,是没任何关系的。   坐在一旁事不关己时,阮觅神色平淡得令人害怕,那是种完全置身事外的游离感。   冷漠、生疏、无所谓。   妻妾吵成一堆,儿女不在身边,唯一一个在身边的满脸平静,阮奉先就是在这样的场面中醒过来。不过他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东西,只能听到些声响。   故而并不知道,那个被他认为完全没有胆量反驳他的女儿,是何种神情。   阮奉先好几次挣扎着要开口,却身体虚,发不出声。   大夫扶着他半躺,给他喂了药。然后看着阮母霞姨娘想说话又不敢说,生怕自己被卷进深宅大院里不为人知的厮杀中去,但身为大夫的操守又催促着他说点什么。   半晌,大夫弱弱道:“阮大人初醒,两位夫人能否……稍微……安静些?”   经人提醒,两人才发现阮奉先醒了。阮母凑过去看,还真醒了,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她性子不够强硬,平日里做事都会想着这样做会不会惹阮奉先不开心。但阮母终究背后有娘家撑腰,手里攥着大把的嫁妆,有底气。   所以这会儿阮母是开心,却也没到喜极而泣的地步。   霞姨娘就不同了,一听到阮奉先醒了,就算自己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跪着爬着也要到阮奉先跟前去让他看看她如今受的委屈。   “这怎么回事?”喝了药,阮奉先终于缓过来,看着霞姨娘这个样子看了许久才能开口说话。说这话时还不满地看向阮母,认为她这是借题发挥想对付霞姨娘。   显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阮奉先挣扎着起身,准备给霞姨娘解绑时,阮觅充当了个讲解的角色。   “午时父亲在母亲这儿用膳,吃了没几口便栽倒在地上。搜查后,在霞姨娘房内发现了毒|药。家丁进去搜寻时,霞姨娘正准备销毁,只是手脚慢了些,抓了个正着。”   阮奉先的手顿住,看向霞姨娘的眼神惊疑不定,柔情蜜意瞬间变成惊怒。   阮觅继续说:“要想知道霞姨娘房内的毒|药同父亲所中之毒是否是同一种,让大夫验一验便知。”   阮觅说话的声音细弱,完美符合了她这个经不起大事,却又因为孝顺父母便一直留在这儿的形象。   若是阮奉先刚才还想做一个理中客,制止阮母对霞姨娘的恶行。但这会儿,阮奉先一脸怒火,冷冰冰看着霞姨娘,好似这压根就不是与他同榻而眠十几年的人。   “查,给我把人揪出来。”   说完后阮奉先还气得挥手打碎了桌面的瓷盏。   大夫替阮奉先把了脉,看了舌苔,又翻了眼皮看,这才去看搜出来的纸包,细细嗅了嗅。   他检验的期间,阮奉先坐在那儿,居高临下看着跪在他脚下的女人。   “把她嘴里的布扯开,倒要看看,有什么话说。”   霞姨娘终于获得开口说话的机会,还不忘整理自己的鬓发,尽量显得楚楚可怜。   “这药是妾的丫鬟从三小姐那儿捡的,那丫鬟觉得不对劲便交予了我。当时正想着把这事告诉老爷您,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姐姐她认准了这事儿是妾做的,便不管妾说什么都不听。”   条理清晰,若是旁人,说不定就觉得她完全清白,还了她个公道。   可她面前的是阮奉先。   此人心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而且是一等一的刚愎自用,认为自己是这世上难得的清醒人,故而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阮奉先,无比相信自己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与判断。   正如阮觅已经结识段意英同曹雪冉,在诸多事情上有迹可循,但阮奉先仅看得到他想看到的,认为阮觅就是那个木讷不讨喜,无需给予多少关注的人。   而这四年来,阮觅从未当着他的面大声说话,也从未违逆过他的意思。这让阮奉先坚信,这个来自乡野的女儿对他孺慕无比。   他轻视阮觅,自认为了解阮觅,所以霞姨娘这句话说出来后,阮奉先第一反应不是去质问阮觅,而是冷漠一脚揣上霞姨娘的肩头。   “你竟还想哄骗于我!”   霞姨娘狼狈摔在地上,发髻散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阮母被震住,一时连话都不敢说。她从没想过,自己斗了将近大半辈子的敌人,竟然有一天是以这样的方式倒在她面前。   而把她踹倒的,还是昔日那个对她宠爱非常的人。   这一瞬间,阮母心情非常复杂。   阮觅早就明白阮奉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这会儿发怒,也压根不是因为霞姨娘的话扯上了她,而是因为阮奉先认为自己的认识是绝对的权威,而霞姨娘的话无疑是在挑衅,在把他当成一个傻子哄骗。   这是一个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男人。   他听过霞姨娘的话,甚至连问阮觅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   “老爷,妾错了妾错了……”生死存亡之际,霞姨娘再也顾不得在旁人面前硬凹她大家闺秀的形象,艰难爬起身就去搂住阮奉先的腿,哭得哀切柔婉。   “妾错了妾错了,妾不该对您这样说话的。”   她只一个劲重复着这几个字,竟也慢慢让阮奉先消了火气。   阮觅看得叹为观止。   “妾不该说那些话,惹得老爷生气。但念在珏儿的份上,老爷可否饶过妾?”霞姨娘年过三十,一双秋水眸含情脉脉。   看着看着就让阮奉先动摇了一下。   正巧这时大夫不敢置信道:“这竟然真的同阮大人身上所中之毒一模一样。毒性极强,深入肺腑,且需要两一个时辰左右才能见效。”   “还好阮大人回府前喝的酒中有一味料同这毒性相冲,提前把毒激发出来。令夫人请大夫也请的迅速,故而阮大人如今只是身体较虚弱一些,并无大碍。”   阮奉先还没彻底缓和下来的脸瞬间黑沉,再次狠狠踹了霞姨娘一脚,不留一点儿情面。   阮奉先同阮母生活习惯一样,用过午膳后消消食,然后都会小憩一会儿。   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在小憩时那毒正发作,说不定人就在睡梦中直接没了。   想到竟然有人敢在他头上做这种恶毒手段,阮奉先心惊的同时大感权威受到挑衅。   于是这厅堂里,男人的怒吼声,女人的哭泣声,起起伏伏,交织成难听的杂音。   在这样的气氛里,向来尊父敬母的阮珍珍姗姗来迟。她还没进门就面容关切,犹有泪意。   “父亲您没事真是万幸。”   阮奉先这样在意自己地位的人,完全记得住阮珍珍姗姗来迟这件事,审视许久后慢慢问道:“方才可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   这话里的意思可多了。   如果没事,却迟迟不来,便说明阮珍珍以往那些孝心都是假的。   若是有事绊住了脚,便说明在阮珍珍心里,竟然有事情是比他这个父亲的生死更重要的。   但阮奉先肯定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阮觅漫不经心想着。   “确实是……遇见了一件事。”阮珍珍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的样子。   阮奉先命令她:“说。”   “女儿来的时候,见到了大哥哥。他送两个丫鬟出府。这些事女儿本不该窥探的,但大哥哥的模样实在太过谨慎,女儿便不得不跟着看了会儿。后来隐隐听到大哥哥同那两个丫鬟说什么中毒、东秦院。女儿自然是愿意相信大哥哥清白的,但此事太过巧合。一路上女儿想这些事有些恍惚,便耽误了时间。”   霞姨娘听得差点晕过去。   人世间所谓大喜大悲便是如此。   绿翘捡到那纸包时,她想着有借口能让阮母倒台有多开心,这会儿她听到阮珏的名字时,心内就有多绝望。   万万没想到,她生出来的儿子竟然会蠢笨至此,做出这等拙劣的把戏。而且事先未曾同她商量。   但事情没走到最后一步就有希望,霞姨娘挣扎着爬起来,“二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珏儿向来纯善,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就算那两丫鬟投了毒,那也可能是她们见珏儿心地善良,哄骗了他,让他去送她们出门。”   “霞姨娘何必如此激动?我只是说看到了这些事情,并没有认定这件事就是大哥哥做下的。姨娘实在不必如此敏感。”阮珍珍面露委屈。   这一手柔弱装的,阮觅愿意给她打满分。   所以说呢,有时候敌人只要不是自己,看别人做什么都能找出优点的。   “那两个丫鬟,你可看清楚长什么模样?”阮奉先打断两人,看来是对阮珏疑心很重了。   阮珍珍想了想,“好像有一个叫做小果。”   在场的没人听过这个名字,除了霞姨娘。   她心渐渐沉下去。   这个小果是阮珏前天才收进房里的丫鬟,她老子娘都在阮家当差,也算是府里的老人。因着这个小果不是阮珏院子里的人,昨日阮珏还来找过她,想要她出面去把人要过来。   只要没人能够拿出证据,这件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毕竟小果不是阮珏院里的人,也没人知晓他们的关系,到时候只要她一口咬定这件事同珏儿没有关系,依着老爷对珏儿的看重,定然不会让这污名落在珏儿身上。   她想得缜密,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这时候,阮觅悄然朝外头招了招手。   一个仆人压着两个丫鬟来到门边,肃着脸朝阮奉先问好。   “父亲,这就是女儿看到的那两个丫鬟!”阮珍珍率先开口,指着其中一个尖脸的道,“她就是小果。”   小果本来就被吓得不轻,乍一听到自己名字,立马大喊:“不是我投的毒不是我,是大少爷叫我做的……不是我不是我。”   这一番话说的混乱不堪,但阮觅想要的,她已经说出来了。   说不是自己投的毒,那必然投毒的事情就是这个叫做小果的婢女做的。   至于她提到的阮珏,加上先前阮珍珍的话,在场的人里面,已经没有人相信阮珏是无辜的。   阮奉先疼爱妾胜过敬重嫡妻,喜爱长相与他相似的庶子胜过嫡子。但这妾与庶子加起来,连他自己性命的十分之一都比不得。   厅堂里只剩下哭声,在这哭声中,阮奉先沉声道:“去把那孽子绑过来。”   在阮珏的人生中,他唯一不顺心的便是自己只是个庶子。他分明有这般的才华与相貌,却因着这一点身份之差,总是与一些机会擦肩而过。   他母亲常常同他说,忍耐,忍耐,忍耐。   总有一天他会成为阮家唯一的嫡子。   这本就该是该属于他的东西。   新收了两个通房时,阮珏还没有产生什么想法。   直到发现那个他一直瞧不上眼的乡下野种竟然能同福安县主这样的人搭上话,阮珏蓦地产生一种恐慌感。   那种恐慌感不知从而何来,深扎于他心底,化身一只只手抓着他近乎陷入海底难以呼吸。   好像只要阮觅从那片阴暗不见天日的角落出来,他就心生近乎做贼心虚的恐慌。   他想起了数日前阮宝珠过来时,一声不吭不愿喊他一声兄长的样子,更想起了当时阮觅轻蔑带着厌恶的神情。   于是,听闻今日阮觅出府,阮珏便一人布置了所有的局。   粗浅、简陋、甚至一推即溃。   处处均是漏洞。   在阮觅回院子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两个人,而那两个人必须是对他死心塌地却又看不出同他有关系的。   让这两人说出东秦院饭菜里面被下了毒的事。   阮觅一向都是这么愚蠢且孝顺,定然会跑去东秦院那边阻止用膳,说出有毒的事情。   这样一个孝顺的女儿,不知道当从她床头搜出毒|药的时候,会是多绝望啊。   若东秦院那个老虔婆运气好没有中毒,那么正好让着母女俩互相猜忌来个两败俱伤。若是老天开眼真的中毒了,那阮觅就是头号凶手,没人能为她证明清白。   一石二鸟之计,只等着坐享成果就行了。   直到被人绑去东秦院前,阮珏都是这么想的。   之后的事情,便没了什么波折。   霞姨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死不肯承认,阮珏跪在正中央脸色煞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这件事从对阮母下毒变成对阮奉先下毒,整个性质就变了。   若说霞姨娘母子对阮母下毒,阮奉先惊怒过后定然还是会维护他们,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如今,经过阮觅不动声色润色后,呈现在阮奉先面前的,则是他的小妾儿子都想要害他。   阮奉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最后霞姨娘还留着条命,不过被捆上马车送去了清苦寺庙,日后生死全看天命。而阮珏在阮奉先眼里,已经从那个宠爱的儿子变成了企图谋害他夺取家权的孽畜,只要阮珏一天在他面前晃悠,阮奉先一日都不会安心。   在霞姨娘被人拖走的痛哭声中,阮奉先盯着阮珏,面色冷沉许久未出声。过了半晌,阮奉先才挥了挥袖子,“既然心术不正,便不堪为我阮家子。今日起,逐出阮家,剔除族名。”   这一招,确实狠。   在场众人听了这句话后心思各异。   阮觅平静坐着,她看着面前这些人,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阮家突然经历了这场风波,骤然变了天似的。   后院里头屹立不倒十几年的霞姨娘突然就失了势,人不仅被送出去了,连生的大少爷都被老爷赶出了府。   下人们战战兢兢,生怕这团火烧到自己身上。   阮奉先撑着一口气把阮珏赶出家门,稍感安心后终于撑不住再次晕了过去。   阮珍珍倒是表现得十分孝顺,忙活来忙活去,显得好似阮奉先的事都被她一手包办了。阮母自从见识了阮奉先的手段后,一直有些恍惚。她不曾到阮奉先床前照顾,而是远远看着那个男人,好似看一个陌生人。   这些都同阮觅没有关系了。   她慢腾腾走回去,七月里温度适宜,早些时候墙角开得正眼的矮牵牛慢慢呈现出萎靡的趋势。几朵粉紫色的花掉落在地上,花瓣边沿卷曲枯黄。   而与这掉落在地上的产生对比的,是几朵刚长出来的嫩生生的小花苞,将开未开。   院子里仅有的两个小丫鬟之一,酥春,正紧张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一见着阮觅,她脸上便绽开笑。   “小姐您可回来了!”   这事情闹得大,那伙仗着阮母的命令四处搜索的家丁也不是什么好的,狗仗人势,见着谁都是趾高气昂的态度。这小半天的功夫,不知道乱闯了多少漂亮婢子的房,砸烂了多少物件。   那群人来见阮母时,好歹长了眼睛看见了站在阮母身边的阮觅,故而来到这小院稍微收敛了些。不过还是将小院里两个小丫鬟吓得够呛。   连出门都不敢出。   翠莺陪着她去了东秦院,难为两个年纪小的守着这院子。   阮觅走过去摸了摸酥春毛茸茸的头,“没事了,先进来。”   酥春的爹就是阮觅的车夫,看起来很是憨厚老实,不过那性格倒是同外表有些不同,有些智慧。   他载着阮觅出门时,偶尔会同阮觅说起自己近日听闻的消息,就希望那些消息能对阮觅有些用处。   憨厚老实的男人,心思倒是细腻。   他今早便说起一件事,说同是在阮家当差的刘顺,这几日总是在他面前吹嘘,说自己女儿小果被大少爷看中了,过不了几日就是大少爷的房里人。以后生个大胖小子,他女儿再抬个贵妾什么的,那他可就是大少爷的半个岳父了。   刘顺好吃懒做,一辈子估计也就这样。这会儿有个女儿能让他吹嘘,自然是逢人便说。   阮觅从酥春父亲口中听到此事,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唯独在听到阮珏的名字时,垂下了眼。   后来经过抄手游廊,听到小果这个名字,阮觅立马明白了她同阮珏的关系。这才有了后面那些算计。   酥春站在一旁叽叽喳喳,一会儿问阮觅要不要喝茶,一会儿又问她累不累,跟只小雀儿似的。阮觅拿了盒点心堵住了她的嘴。   “翠莺过会儿才回来,你拿去同槐夏慢慢儿吃。”   酥春嘴馋,但以前阮觅穷,院子里自然没什么油水,这丫头只能眼巴巴看着旁人吃。现今好一些,阮母时常给点补贴,也会隔三差五地让厨房那边送些菜过来。   酥春才能解解馋。   等酥春成功被阮觅哄骗,躲去吃糕点时。阮觅又走出了院子。   阮珏还在垂花门那边厉声威胁:“狗奴才,胆敢这般对我?!瞎了你的眼了?”   一离开阮奉先的视线,他就从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变成这样盛气凌人。即使阮奉先已经发下话去,说要将他逐出家门,阮珏还是摆着他大少爷的架子。   阮觅看着他,双手自然垂在身侧。   也是,毕竟是自小做惯大少爷的人,哪儿能忍得了区区奴仆推搡?这可是一个连推了旁人落水,都能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从未产生过下去救人想法的大少爷。   阮觅走过去,一路上见到她的人都怔愣片刻,然后匆忙补上一句“三小姐”。   这也算是同阮母演戏,从中偷来的某种便利。   阮觅一心二用,慢步朝阮珏走去,同时心中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停在阮珏面前,几个揪着阮珏想把他拖出去的仆人犹豫地看了看阮觅,不知道是继续把人拖出去还是放手。   “我同他说几句话,麻烦几位等一会儿。”   话说的客气,那几个仆人心里熨帖,口中连连道:“您说您说,不耽误什么功夫。”   阮珏不愿被拖出去,便死命用手抱住垂花门这边的柱子,那几个大汉急得把他压倒在地。于是此时他是跪倒在阮觅面前的。   心中屈辱感更甚,阮珏满脸不甘正准备站起来,却被一只不绣花的鞋踩住右手。   惊怒之下阮珏狠声大骂:“你算什么玩意儿,在我面前逞威风?”   说着便抽出手爬起来,想给阮觅几耳光。   一旁的仆人惊呼,想上前阻拦却来不及。   阮觅没有后退,反而往前一步,一脚踹在阮珏腹上。直接把人踹得直不起腰来,慢慢跪倒在地。   那一脚直直踹中了胃,阮珏躬着身猛地感觉到恶心,趴在那儿吐了许多东西。   恶臭弥漫,阮觅脸色却没变过。她那双与阮家人一模一样的眼,微微眯着。   阮珏终于吐够了,瘫软在地上仿若一条缺水即将渴死的鱼,苟延残喘。他似乎被那一脚踢得神志不清,闭着眼一直喃喃自语:“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人总是活的自私,在一帆风顺里忘却自己曾犯下的过错,甚至并不认为那是过错。只有因为这件事而遭到报应时,才会突然惊醒,想起来那些于他而言不过是小事,于旁人却是绝望的事。   阮珏便是如此。   疼痛让他想到年幼时做过的事情,也骤然想起来,为何见到阮觅逐渐露出不同于以往的锐气时,他会心慌焦躁。   一切只不过源于他年幼时的一些事。   那时候阮觅刚从乡下接回来,阮珍珍很快动身去了南泱。于是正室夫人所生,却粗鄙不堪不受宠的阮觅成了他们几个庶子针对的对象。   或是出于轻蔑,也或是处于某种隐秘的嫉妒。   他们嬉闹着在阮觅身上留下各种伤痕,揪头发,拿石子砸在他们做过的事情里只算是不值得一提。   那日他去见父亲,却发现了躲在池子旁边的阮觅。   这是干什么?想讨父亲的欢心,还是说来告状?   当时已经十二岁的阮珏高出阮觅许多,轻轻松松就把阮觅从角落里提溜出来。   “土包子,你竟然跑到这里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阮珏抽了几耳光,发现这确实是个木头,连挨打都没有反应。看到一旁的池子,阮珏忽然起了新的想法。   若是把人扔进去,她脸上肯定会露出害怕的表情!   至于阮觅的命?在阮珏看来,什么都不算。   他双手一推,阮觅便掉进水中。不过她没有完全沉下去,而是双手紧紧抠住岸边的瓷砖,抠得指甲翻起,血肉狰狞。   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阮珏,让他猛觉瘆得慌。   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吓到了,阮珏深感恼火,抬脚就往阮觅手上踩。   “看你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阮觅一直看着阮珏,或者说,看着他身后的阮奉先。直到她一双手血肉模糊,再也支撑不住往池中沉没下去时,她也没听到阮奉先说一句话。   那个本该是父亲的人,纵容着这场恶行。   因为阮珏的话,想起一些不怎么愉快的记忆。阮觅幽幽叹了口气,脸上终于不像先前那般近乎死寂的平静,反而有了点笑。   “你在说什么不是故意的?若是说小时候那些小打小闹,方才我打了你,就算一笔勾销了。你也不用防着我再对付你。”   阮珏被她轻松的语气吓到,惊疑不定地抬头打量她,忍着疼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看我如今,不还是好好活着?”阮觅脸上的笑,仿佛平静湖面突然泛起的涟漪,先是一点儿,随后逐渐扩散,越来越大。   “父亲也太狠了些,你终究是他儿子,他却这般对你。我看着都心中不忍。还有霞姨娘,也是可怜,不知道被送去哪边的寺里了。今年冬天可是听说要比往年都冷啊,可怜的霞姨娘也不知道能不能挨过来。”   “兄妹一场,这些银两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便予你送行罢。好生活着,才能想旁的事,不是吗?父亲都好好活着呢。”   最后几个字犹如恶魔低语,缠绕在阮珏耳边。他胸腔内喷薄的仇恨,刹那间找到了新的对象。   见他听进去了,阮觅笑着将一小袋碎银子放在阮珏手上,转身走了。   几个仆人站的远,并没有听清楚两人说了什么,只是看到后来三小姐送了东西给阮珏。他们心里感慨,三小姐真是难得的大善人,然后便干脆利落地把阮珏扔了出去。   阮家出了这种大事,阮珵这几个在书院的儿子自然要赶回来。   于是后面几天,阮奉先养病的房间里就变成了争宠的地方。   那激烈的架势,好像下一秒阮奉先就要两眼一翻两腿一蹬离开人世了。   五六个有儿子的妾拉着自己儿子在阮奉先面前哭哭啼啼,那几个没生养的便打扮得格外俏丽,哭得梨花带雨希望趁着阮奉先虚弱刷一波好感度。   一房莺莺燕燕,以前每回看见这样场面就气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的阮母,这回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难以说出心中的想法,只是对床榻上躺着的那个男人再也没了以往的执念,甚至感觉有些可怕。   阮珍珍来了三四回,见这边竞争实在太激烈,阮母不作为,她一个人也很难斗得赢那几个姨娘,所以干脆转移阵地,打扮得俏生生的去了外头。   去外头干什么?自然是各种宴会了。   赏莲会的时候,谢氏带着她认识了许多人。更何况她身上现在还顶着“阮均衣疼爱的妹妹”这个光环,不少不知内情的人都很乐意把请帖送到她手上。   除了身体虚弱无法得知外界消息的阮奉先,谁都知晓阮珍珍最近在外头可是风风光光的,哪场宴都有她的身影,特别是王氏人出席的宴上,阮珍珍必定花费许多功夫打扮自己。   对于这样的发展,阮觅也乐见其成。   原书里面规定好的情节,究竟能不能改变?这些目前只能从阮珍珍身上实验。   旁人都忙着,阮觅也不能坐着发呆。   她在府里歇了几日后,终于再次找到机会出门去了魏驿蔺那处。   太过频繁的接触会让人产生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错觉,但间隔四五日,倒是能让人逐渐放松警惕。   阮觅进了魏驿蔺的小破宅子,门都没有阖上,她便径直走了进去。   一边走一边恶趣味提醒出声:“我进来了。”   像极了知道老鼠藏在哪儿,却偏要装作不知道模样的猫。   果然,阮觅的声音响起后,里面骤然传出一连串杂音,像是翻箱倒柜在找什么。   阮觅走进去,魏驿蔺正拿着书,靠坐在窗边,一脸看书看得入迷的样子,连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但是很明显,书都拿反了。   阮觅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他。魏驿蔺无法,只能僵硬转过头来,露出惊喜的笑容,“阮姑娘,你来了。”   七月暖阳正好,窗边少年仿若松竹。   伴随着一句羞怯中含着惊喜的话语,美好得让人不忍心追究。   但阮觅偏不,她围着魏驿蔺走了几圈,一脸正经发问:“读了什么书?读了几页?书里讲了些什么?这是昨日看的还是今早刚读的?有没有读出什么心得感悟?”   魏·不想读书·想吃软饭·天才少年·驿蔺:不清楚不知道我真的好绝望……   作者有话说:   小绿茶不是被退婚的学子哈,我前面是写,他的经历和“退婚流”有点像,都处于低谷时期,被人看不起。‘v’   小绿茶很聪明的,在设定上,他的天赋才华仅次于均衣哥哥。感谢在2021-08-30 10:29:41~2021-08-31 11:2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莨朝子20瓶;橙鱼儿10瓶;顾小白5瓶;chen、风都知道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在某些事情上有心得了,便会觉醒一个技能。   魏驿蔺短暂的绝望一下,觉得有些违和。   阮觅今日的样子有些违和。   他心里这样想着,表面上还是扮起了可怜。   “我是笨了些,不适合读书。但是阮姑娘放心,我会努力的。”那双眼凝视着阮觅,好像只要阮觅一句话,就能让他倾其所有,义无反顾,努力到底。   潜台词不过是——你让我学习我真的在努力学了,但是我好笨怎么办?我这么听话这么努力,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阮觅听懂了,可她宁愿自己听不懂。   面无表情道:“既然知晓自己笨,那就该更加努力。你要记得,你的时间都属于我,我想看你读书,那你就必须读书。愚笨不是借口。怎么,有意见?”   绿茶对绿茶的方式,阮觅已经放弃了。或者说她在魏驿蔺身上试过了,但效果并不明显,还是得强硬着来。   果然,魏驿蔺听完这句话后久久没能说出什么绿茶语录。大概是从未见过这般的铜墙铁壁,连一丝茶香都飘不进去。   旁人闻到这茶香,至少会称赞几声“沁香扑鼻”。但放在阮觅这儿,她就只会不耐烦装作什么都没闻到,更过分的是,她还会站起身道:“这屋子怎么一股怪味儿?烦死了。”   魏驿蔺无奈,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罢了罢了,阮姑娘只是太过关心他了。   魏驿蔺心内叹了声,脸上倒是没多少恼色。大体来说,他对阮觅还是很有好感的。   瞧着这人连自己的焦躁都发觉不了,魏驿蔺想了想站起身,“阮姑娘可否同我去个地方?或许能让你心里舒服些。”   这话没头没尾的,阮觅觉得魏驿蔺又要对她使出什么绿茶招数了。没想到真的只是去隔壁串门子。   隔壁是一对老夫妇,相互搀扶着领阮觅两人进去,极为热情。   阮觅进到里面去后才发现,这小小的地方,竟然养了许多猫。   各色的毛发与瞳孔,竖起的猫瞳彰显着它们对外来者的警惕。   房檐上的小架子站着一只鹦鹉,学那老婆婆说话:“好孩子,好孩子。”   原来是老婆婆拉着魏驿蔺,颤颤巍巍从藏得严严实实的小抽屉里找出她舍不得吃的点心。   “来,好孩子,这可是好吃的。”她笑得和蔼,露出已经掉光牙齿的牙龈。   “咱们小魏啊,是个好孩子哦。”   魏驿蔺修长的脖颈慢慢染上红色,他没好意思回头看阮觅,双手都被老婆婆握着,只能难为情低声哄道:“婆婆,咱们不说了,吃东西。”   这倒是稀奇。   阮觅看得出魏驿蔺这回是真不好意思了,难道真是个容易脸红的纯情少年?她挠了挠脸,忽地感觉自己裙边被什么扯住了。   低头一看,原来是两只黑毛猫,一直在她身边徘徊不去。   阮觅没兴趣撸猫,无情挪开。   那两只猫又继续往她脚边凑,还扭着身子踩着猫步彰显了一番自己身体的美丽。其中一只更为胆大,甜腻腻叫着,拿自己的头去蹭阮觅,而后又当着阮觅的面翻身往后一仰,露出自己四个白嫩的肉球。   “喵~”   不想揉揉看嘛?可以让你试试哦~   这么卖力的撒娇,最后换来的却依旧是可恶人类冷漠的眼神。正当小黑猫怀疑人生时,突地感觉自己的爪子被人抓在了手里。   “喵?”   阮觅捏着肉爪,表情上好像在说真是无聊,但那动作上却是一刻都不曾停下来。   魏驿蔺好不容易让那老夫妇去歇着,不用忙活,自己也出来院子里。见阮觅蹲身同一小猫玩得不亦乐乎,他抿着嘴笑笑。   “阮姑娘真是受猫喜欢。”   阮觅蹲得累了,索性抱着猫站起身。方才一起围过来的另一只一直在她裙边打转,不甘示弱发出甜腻的猫叫,示意自己也想要被抱抱举高高。   “喵喵喵~”   阮觅低头同它对视,看起来好像有点不耐烦。   见状,魏驿蔺便走过去想把小猫抱起来,没想到以前还挺爱黏着他的小猫傲娇甩了甩尾巴,还把头撇向另一边,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阮觅看了一会儿,还是蹲下身朝那只小猫伸出一只手。   刚刚还一脸高傲的小猫儿立刻屁颠屁颠跑过来,把头埋在阮觅手心里蹭了又蹭,然后扬着那条黑色小尾巴乖巧蹲在阮觅手心,高昂着头,活像打了胜仗的小将军。   于是阮觅两手各抱一只,看着魏驿蔺,“你方才说什么?”   魏驿蔺:“……”   这难道就是世人所说的嫌贫爱富喜新厌旧?   但没关系,众所周知,一个体贴他人的人,从来不对旁人表达自己的不满。   魏驿蔺吸了口气,脸上还是笑着:“这些猫儿还真是喜欢阮姑娘。”   “还成吧。”   “……”   大概,这天儿是聊不下去了。   殊不知阮觅故意谦虚,为的就是让魏驿蔺明白,一个体贴他人力求完美的绿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别的不好说,在堵人的话这一方面,阮觅还真没输给过其他人。   见目的达到,阮觅故意清了清嗓子,“你说要带我去个地方,就是这儿?”   魏驿蔺点头,“阮姑娘觉得如何?”   他说话时双眸微垂,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还转过身去不敢看阮觅,欲盖弥彰地逗弄着一旁的绿头鹦鹉。   阮觅:“……”   这就没完没了了是吧?   结合这院子里的老夫妇,这么多能够满足少女心的小动物,再加上魏驿蔺此时满怀期待却欲言又止的神情,很难容易就让人浮想联翩。   硬要说的话,魏驿蔺给出的暗示就是“互诉衷肠”。   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在长者面前,倾诉爱意。   此时的阮觅像前世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又像严禁学生谈恋爱想要他们一心学习的教导主任。一腔热血简直令人心惊。   她抱着猫严肃看向魏驿蔺。   “若是喜欢此地,多待些时候也可以。”魏驿蔺没有转身,悄悄在心里想。   若是在这儿多待一会儿,阮姑娘可以放松心情,那他也不用回去看书了。   一举两得,真不愧是他能想出来的法子。   那只鹦鹉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鄙夷地看着魏驿蔺,突然张嘴:“看书看书,考状元考状元!”   !!!   魏驿蔺连忙捂住这坏事精的嘴。   人生在世总是会经历一些波折的,但是没关系,他还有机会挽救。   “这鹦鹉倒是挺聪明的,听婆婆说,每回都喜欢盯着对联上的字瞧个不停。阮姑娘可有兴趣教它识字?”   阮姑娘以前也说过,最喜欢的事就是看旁人上进读书。教鹦鹉识字应该也会让阮姑娘心里欢喜的,就给个机会,让这只鹦鹉将功补过吧。   魏驿蔺如是想道。   鹦鹉:???   莫挨老子!   教鹦鹉识字,这倒是阮觅头一回听说,她瞅了瞅魏驿蔺手上的鹦鹉,绿油油一片,瞧着就不像个聪明的。   恐怕是拿来唬她的。   见阮觅盯着鹦鹉一脸沉思,魏驿蔺松了口气,身体都放松下来。   还没等他高兴多久,阮觅就轻飘飘道:“好了,这地儿我也来过来,该回去温书了。”   确实,阮觅没注意到鹦鹉方才说的话,但是她又没忘记自己这回出门是干什么的。   绕是魏驿蔺,脸上都不免流露出绝望。一张美人脸露出这样的神情叫人心有不忍,无奈阮觅心中只有“读书”二字。   魏驿蔺不甘不愿地同老夫妇说了声,还算乖顺地跟着阮觅往外走。   出院子时阮觅脚边还跟着两只猫,那不情愿的样子和魏驿蔺有得一拼。于是她低下头恐吓道:“再跟着,就卖了你。”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此时心情松快了不少,面上都有了点笑。   魏驿蔺见她这样,也悄然弯了弯眼睛,眸下泪痣颤了颤。   脚下两只小猫实在缠人,阮觅话说得恐怖,真正行动起来的时候却只能趁机逃跑。她摸了摸两只小猫,收回手后飞快卷起裙摆夺命狂奔。   不要爱她,因为她只是个如风一般的女子。   慌乱跑出去的结果一般不会好,正如阮觅,刚跑出去几步就撞到了人。   肩头一痛,整个人差点栽在地上。   还好对方扶了她一把。   “……多谢。”阮觅板着一张脸,简直让人感觉不到她道歉的诚意。   面前人穿着书生长袍,一身光风霁月。手里拎了副药,在阮觅说话时,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阮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魏驿蔺,觉得莫名熟悉。   病弱,书生。   或许是阮觅的眼神太明显了,魏驿蔺赶过来之后,来不及关心,立马就看到了她对面站着的人。   脸上升起警惕之色。   显然同阮觅想到同一件事了。   他假笑着挤进两人中间,“原来是柳兄啊,方才真是抱歉,柳兄身体这么好,应该没事吧?”   阮觅看他睁眼说瞎话,满身防备的样子,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再次看向对面的人。   确实是个书生。   书生啊……   看着看着,阮觅就支着下巴思考起来。   难道最近身体不好已经成了常态?光她身边便有几人。魏驿蔺如此,面前这个人也是如此。还是说读书人体质都弱一些?   柳十令神色淡漠,不曾开口说话,只是朝魏驿蔺点点头便走了。   魏驿蔺满意了,像只成功驱逐敌人保卫了自己领域的炸毛懒猫,松口气又恢复往日一派平和的样子。他笑着回头想问问阮觅有没有伤到哪儿,却见阮觅对着柳十令的背影发呆。   ……   魏驿蔺震惊。   魏驿蔺委屈。   魏驿蔺恍然大悟。   作者有话说:   阮觅:???你懂了什么?你不对劲!感谢在2021-08-31 11:29:00~2021-09-01 11:4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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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厌学的程度也没有她想象的深,不看这些书可能是因为都记住了都学过了。说起来她只知道魏驿蔺是个秀才,学问不错,但其实并不知晓他这个学问不错,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   于是阮觅又照着书问了句:“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魏驿蔺沉默,对着阮觅满怀期待的眼神就快装不下去了。   说到底,阮姑娘喜欢性子冷的,也喜欢爱读书的。   两者中他一个都不占。   这么快就要失去宠爱了吗?   魏驿蔺为自己艰难的生活感到身心疲惫,但还是决定再尝试最后一次。至少这性子冷的,他能撑一会儿,读书那事他是真的不想。   于是,魏驿蔺默默转了身。   阮觅盯着魏驿蔺的背影,脑海里闪过什么,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如果魏驿蔺是男主的话,就算她现在不强逼着他念书,他以后还是会位极人臣啊!   现在这个样子,只能说让魏驿蔺发生转变的事情或人还没有出现。   所以说与其现在当个恶人,逼他做不喜欢的事,还不如投其所好。   她需要做的只有与魏驿蔺交好,成为他的知心好友。   阮觅豁然开朗,神清气爽。   这还不简单?   “要不要同我出去逛逛?”主动抛出诱饵。   还在装高冷的魏驿蔺觉得自己不该仗着阮姑娘的宠爱太过骄纵,便先转过身,准备慢慢铺垫自己的高冷。   先从改变说话的方式开始,要像某个人一样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于是他淡淡“嗯”了声。   为了保住自己在阮觅心中的地位,魏驿蔺绞尽脑汁,到了这时真觉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是时候拥有一些能教给他“知识”的书了。   只是垂眸间,看到阮觅指缝间裂开的口子。   魏驿蔺愣了下,脸上那些装出来的高冷之色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失礼了。”   然后温和中带着不容拒绝的肃然握住阮觅的手,避开上面的伤口观察伤势。   “阮姑娘稍等一会儿。”   说完这话,他转身进了里间。   阮觅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是方才出门时撞到那人,指甲不小心在门框上划了一道,有点裂开了。再加上她本身容易红肿的体质,看起来十分吓人。   有点疼,但也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故而阮觅没怎么在意,只打算回去后躲着翠莺偷偷涂点药。   没想到先被魏驿蔺发现了。   回忆一下刚才魏驿蔺的神情,阮觅有些讪讪的。之前都是她逼着魏驿蔺读书,今天竟然轮到魏驿蔺来“教育”她了。   相较于世人的恶意,阮觅更不适应的是别人的善意,每到这个时候她确实是会乖乖听着,但因着生疏,总觉浑身都不自在。   魏驿蔺拿着药出来,示意阮觅坐好。   小绿茶严肃起来,不说茶言茶语,阮觅还真不习惯。但别人的好意她一般都没办法拒绝,只得以小学生的坐姿尴尬坐在那儿。双膝合拢,手还规矩放在膝盖上。   一双眼盯着墙,好像墙上有花让她移不开眼。   然后阮觅听到魏驿蔺再次叹了口气,“阮姑娘,手。”   “……哦。”阮觅慢吞吞把受伤的手伸出来。   魏驿蔺又道一声:“失礼了。”便虚虚拢了阮觅的手腕,细致给她受伤的指尖上药。   药碰到伤口会有刺痛感,魏驿蔺上药时想到这点,微垂下眼睑,然后笑起来同阮觅说话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阮姑娘……”他刚出声,便发现阮觅用另一只手托腮正在发呆,完全没有感到痛一般。   遂又止住话。   倒是阮觅回过神,“嗯?怎么了?”   魏驿蔺笑着摇头,“无事。”   他继续垂下眸子上药。   面前的手很小,一掌就能包裹住。指尖因着伤势红肿起来,形容恐怖。   这本来不应该出现的伤势,是他的失职所致。   魏驿蔺将玉瓶放好,他蹲在阮觅身前,有些难过。再也没有想起装高冷的事情。   “抱歉,阮姑娘。”   阮觅正在活动手指,突然听到魏驿蔺这样说,便问:“怎么了?”   “是我的错。”魏驿蔺沉默半天,只吐出这么一句话。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阮觅只以为他在说读书的事,因为不久前想通了,便难得痛快道:“你不喜欢读书,我就不逼你了。”   魏驿蔺还没从失落情绪里脱身,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噩耗。   眨眨眼,可怜极了。   当初阮姑娘同他说的是,她给予金钱以及安全的保障,要求就是让他好好读书。   现在说不逼着他读书,那就说明阮姑娘要放弃他了。   他果然好没用。   正当魏驿蔺陷入自我怀疑的漩涡时,阮觅站起身用指头戳了戳他,“走啊,不是说陪我出去逛逛?”   天晴了雨停了,魏驿蔺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他站起身瞬间恢复精神,笑得仿佛天上星子都在他眼中乱窜,“好的,阮姑娘。”   ……   阮觅曾经听人说过,人的友情是从共同的兴趣爱好里产生的。   而想要知道对方的兴趣爱好,就得多和对方接触。   街上今日热闹,来了许多耍杂技的。魏驿蔺紧紧跟在阮觅身后,生怕走丢了找不着人,一副十分没有安全感的模样,可怜巴巴的。   阮觅看了他几眼,大发慈悲把衣袖递过去。   为了预防出现意外,阮觅这回出门戴了帷帽,一张脸遮在帷帽后,也不用担心被谁认出来。   魏驿蔺看着那截衣袖,愣了愣,然后慢腾腾伸出手牵住。   一贯苍白的脸上泛起点红晕。   两人逛了会儿,走到一家书局。从大门可以看到里面三三两两的书生,不是穿着国子监青黑色的袍子,就是读书人向来爱穿的月白长袍。   阮觅停下看了会儿,很快回神,问魏驿蔺:“可有什么想要买的?”   方才一路上,魏驿蔺十分敬业,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还竭力表现自己的可靠。不管是谁往阮觅身边凑,他都警惕又巧妙地拨开或者引着阮觅躲开。   但要是不看他紧张兮兮牵着阮觅衣袖的手,其实还有几分说服力的。   一心注意着旁边有没有心怀不轨之人,魏驿蔺忽地听到阮觅问自己,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   抬头看了看,入目即是书局的牌子……   魏驿蔺沉默片刻,谴责盯着阮觅。   又是书……   阮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话的歧义,啧了一声,“我是说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尽管说出来。可没说一定要你进这书局去买书啊。我说出去的话,还是算数的。”   松了口气,魏驿蔺又笑了,“倒是不用阮姑娘破费……”   只要不让他读书,什么都行。   突然,脑子里闪过点什么。魏驿蔺险而又险停住话,睁大眸子朝书局里面看,好像里面有什么极为吸引他的东西。   硬生生改口道:“确实有一物……”   他指着书局,局促地不好意思看阮觅的脸。   “就在书局里。”   嗯?   阮觅再次打量书局一眼,是个正经书局。怎么又是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不过魏驿蔺脸红已经是经常有的事了,阮觅也没有深究,径直走了进去。   书局还是很少女子进来的,自阮觅进去后,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眼神一直落在阮觅身上。有些只是单纯带着探究,有些就是赤裸裸的不屑了。   魏驿蔺微微皱起眉,放慢脚步挡在阮觅身后。   “你要买书?”阮觅在一处地方停下,随手拿起本书翻了翻。   “是想找一本书。”   “那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魏驿蔺有些不放心,指着不远处的书童道:“阮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叫书童过来帮忙……罢了,要不阮姑娘还是同我一齐去找找那本书?”   他说后半句时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心中的担忧占了上风。   “没事儿,你自己过去。”阮觅摆摆手,这才让魏驿蔺走了。   那一脸的心虚,多少还是能猜出点东西的。   阮觅看着自己手里这本封面正经,翻开内页第一页却是个绝色大美人的书,眨了眨眼,继续看下去。   “却说那貌美狐妖制住男子,倾身压过去,呵气如兰……”   书局虽小,五脏俱全。一排排书架隔开,每往前走几步就是个新的天地。   魏驿蔺走到一排书前,犹豫一会儿,还是伸手将一本书拿了下来。看了会儿,他又选中了几本书。   最后手上拿了五六本,纠结着不知道该选哪本好。   《我在深宅大院里的那些事儿》   《十个你该知道的小技巧》   《如何走进他的心》   《让他为你痴为你狂》   ……   蓦地,魏驿蔺看到角落里的书,眼睛一亮,奉若至宝小心翼翼把它拿出来。   书上赫然写着六个大字。   宠妃进阶手札。   看着看着,魏驿蔺睫毛扑闪个不停,脸又红了。   而另一边,阮觅正津津有味看着美貌狐妖对书生强取豪夺的故事。   话本多流传于市井,所以用词直白浅显易懂。   阮觅看着没有一点阅读障碍。   又翻过一页,旁边忽地有个轻蔑的声音响起。   “如今这世道,连个女人都能进书局了?”   作者有话说:   小绿茶需要的能够教会他知识的书——《宠妃进阶手札》 第33章   书局里仅她一个女子,阮觅不用抬头都知道这句智障的话是对着她说的。   “女子当然能入书局,不过犬类,应当是不能吧?”   她又翻过一页,完全没有把这人放在眼里。   那人是个读书人,家中母亲宠溺他,邻里女子整日奉承他,从来没见过敢同他顶嘴的女子。一时之间气急败坏,原本见阮觅一女子孤身在此想要来勾搭两句的心思也没有了。   “好个牙尖嘴利,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圣人果不欺我。掌柜的!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竟然连个女子也放进来。”   在人家书局里吵起来没意思,阮觅记住了这人模样,已经开始计划着等会儿在哪个地方,把人拖到黑巷子里去揍一顿了。   掌柜小跑过来当和事佬,“大家好好说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我倒是不想做这恶人,”那尖嘴猴腮的书生颇为自傲,“只是这女子,怎么能放进书局呢?古往今来你见过女人读书?见过女人有什么成就?这书局啊,自有文曲星君的文气保佑着,再加上我们这几同窗时常来这儿,才造就了这点好风水。可就这女人一进来,就把这风水给破咯!”   “掌柜的你可别急着说不信,你想想,是不是自从我们几个来这儿之后,书局的生意才开始好点儿了?我同我那几个同窗,你去书院里问问,小考大考,魁首不说,至少乙等是能排上名的!”   “你真要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把我们逼走?”   书生有恃无恐。   读书人说是读书明理,却也爱扎堆。例如今日我瞧见了书院里学问还不错的那谁谁谁去了某家书局,于是第二日,那家书局就会被那人的同窗挤满。   这扎堆,还有个说法,叫做沾染文气。   这书生自视甚高,眼睛都快给他翻到天上去了。   阮觅瞧着掌柜左右为难的样子,不欲与他多争。放下书正想先出去等着,就听到魏驿蔺带点凉意的声音。   “阮姑娘。”   他踩着书局里一层层光影走过来,金黄色光镀在苦茶颜色的袍衣上。   然后站定在阮觅面前,笑得晃人眼。   “阮姑娘继续看吧,这种嘈杂犬吠之声,无需入耳。”   说完,魏驿蔺诱哄似的翻开话本,让阮觅继续看。   他好像正在紧张,紧张着,想要做某件事情却又害怕被发现端倪。   阮觅若有所思,看过去的眼神犹带深意,让魏驿蔺不得不躲开。   “好,你去吧。”   终于听到了这声回答,魏驿蔺拿着他的书,朝那书生笑笑。   “这位兄台,可否移步?”   这笑虽是笑,却同在阮觅面前的截然不同。   淡漠的,疏离的,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最为寻常的态度。   有些书院阶层分明。魁首永远有特权,甲等学子永远可以蔑视乙等及其以下。   一派融融?只是某种表象罢了。   书生立马被激起了某种不想回忆的事情,他看着魏驿蔺,好像想起了某个人,瞬间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被带着往某处角落走去。   书生的几个同窗见状,纷纷跟上去,准备仗着人多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书局角落里,一扇架在高处的窗户打开,明黄色光线直直照下来,细小灰尘颗粒无所遁形,在这光线里起起伏伏。   一直走到窗下,魏驿蔺才停住。   他走在前面,本是背对着那尖嘴猴腮的书生,然后慢慢转过身。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轻笑着重复了书生刚才说的话。   书生在他面前莫名有些气弱,可一听到这个,立即又梗着脖子道:“本就是如此!我可没说错。这位兄台可是要替方才那女子出气?你回去同她说,我同她赔个礼道个歉就是了。何必这般这样兴师动众的?”   因着有些畏惧魏驿蔺,他主动提出认错,却不是当阮觅的面认错。   说到底,心里还是不觉得自己说的那番话有什么错处。说着认错,也只不过是为了让魏驿蔺放过他。   这般,冥顽不灵。   “方争。”   魏驿蔺淡淡叫出书生的名字,他看着方争,神情温和,那身影在方争眼里却变得无限高大,渐渐与书院里执鞭的助教们重合起来。   惩恶行,督学业,正风气。   书院的助教们一向是他们的阴影。   方争登时连腿都软了,哆哆嗦嗦扶住一旁的柱子,“为何,为何你知晓我的名字?!”   “你的母亲若是知晓这些,大概也后悔予了你名姓。”魏驿蔺没有回答他,而是说起了他的母亲。   方争乃是遗腹子,他母亲有孕在身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是母亲一人生了他养了他,给了他名姓给了他一切。   “你方才问,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能做出成就。这个我可以回答你。”   魏驿蔺笼罩在那明黄色光线里,浅色的眸子染上些近似神明的金色。   “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即使未曾彪炳青史流芳百世,她们都是英雄。”   方争条件反射地反驳道:“这怎么能算?”   男尊女卑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魏驿蔺没有一个劲强调自己所说的是对的,而是顺着方争的话来。   “既然你想说千载以来的名人,也可以。”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方争再次缩了缩脖子,有种正在一步步被赶进绝境的绝望感。   “我且问你。”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   “何人所作?”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2]   “词作出自何人?”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3]   “又是谁作?”   一连串发问,方争连连后退一不小心摔在地上。他自幼读诗书,自然知晓这些诗词出自何人。往日里只不屑于读这些女词人女诗人的东西,仿佛这样便能显出他的高贵。   但如今被魏驿蔺逼着面对这些,方争不得不想起。   那些都是不输于男儿的人,才情文采,乃至胸襟为人,一处不输。   魏驿蔺低头看他,转而再问:“书院院训为何?”   方争吓得飞快接上:“讲求经旨,明理躬行。”   “何意?”   “吕、吕先生曾说,世风渐坏,时事艰难,须由教育,方能扭转局势。我辈文人,应当立世树德,成为扭转这乱局的一道力量,将一身所学,倾注于这人世!上能辅佐君主,下能安抚万民!”   方争一开始还有点结巴,越往后说越激动,仿佛自己就是个救世的英雄。   魏驿蔺依旧含笑看着他,“那你可曾做到?”   刹那间,方争犹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书院想要教导出来的,是一群能济世救人的文人。而如今的方争,却只是个眼光粗鄙蔑视女子的,正在慢慢融入这世间的丑恶,逐渐沦为被拯救角色的人。   这样的人,与书院院训完全背道而驰,方才却还在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实在好笑。   他不仅对不起书院多年来的教诲,更对不起生他养他的母亲。   几个跟过来听完全程的书生顿住,瞬间想到了自己身上。他们与方争走得近,自然也是一类人。此时脸上羞愧之色表露无遗。   “自去先生那领罚。”   “是。”包括方争在内的几人,来不及想别的,均齐声应答。乖巧得像是在最严厉的先生面前受训的弟子。   魏驿蔺不再管他们,拿着自己的《宠妃进阶手札》往外走,心里想着,不知道阮姑娘有没有等急了。   回过神来,方争见他要走连忙爬起来问道:“先生可在书院任职?日后学生可否去找先生讨教学问?”   他在书院许多年,确实不曾见过魏驿蔺,但看着这张脸又实在觉得眼熟,便忍不住问了。   魏驿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方争,忽而想起什么盯着他打量一番,说道:“你还未同外边那位姑娘致歉,过来。”   完全没有理会方争问的那些话。   而方争,听到那声淡淡的“过来”,还真就没骨气低着头跟过去了,压根不敢再问一遍。他身后几个书生皆扼腕叹息,恨铁不成钢。但让他们冲上去问,他们还真不敢。   带着方争走过去,魏驿蔺一边思忖着。   阮姑娘确实是喜欢书生……   但方争,大概是不会威胁到他。   脑袋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总结一番后,魏驿蔺满意点点头。   手里的那本《宠妃进阶手札》随着走动的动作,偶尔露出全貌。方争一大男人,年纪也比魏驿蔺大,在他面前却莫名直不起腰来,只能低着头偷偷觑过去。   然后一眼就看见了书面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   嘶——   倒吸一口凉气。   宠、宠妃?!   先生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怎会看这种书?!   于是,等到阮觅看见这人的时候,发现那神情都是恍惚的,好像经历了什么严重的打击。   她原先还想把人拖出去揍一顿,现在都有一点点下不去手了。   “这是怎么了?”   一开口,方争就痛哭流涕差点跪地求饶。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这个祖宗!   得是多恐怖的人,才能逼得先生委曲求全,竟然看起了《宠妃进阶手札》?   “您饶了我吧!!!”方争的哀嚎声响彻这间书局,待在一旁还苦恼着怎么劝架的掌柜都傻眼了。   作者有话说:   小绿茶真的不是只会茶。   本章所引用的诗句,[1]是唐朝四大女诗人李冶。[2]是南宋著名女词人朱淑真。[3]是李清照,大家都知道的。 第34章   这件事情看似就这样完了。   阮觅同魏驿蔺出书局的时候,方争几人都在后边目送他们,战战兢兢,想上前又害怕得紧,脚迈出去过一会儿又拼命缩回来。   纠结得令人想笑。   阮觅自然察觉身后动静,她装作不知道,偷偷凑过去看魏驿蔺的书。   “你买了本什么?”   方才在书局里随便翻本书,里面的香艳情节就让阮觅大为震惊,同时心里痒痒的,不禁对魏驿蔺买的书也有些好奇了。   她第一眼没瞄到,于是又踮起脚打算偷偷瞅一眼,但还没看到就被魏驿蔺发现。   瞧着阮觅努力凑过来的样子,魏驿蔺犹豫一下,伸出手轻轻抵在阮觅的头顶,把人推了回去。然后红着耳垂把书捂得紧紧的。   “阮姑娘接下来想去什么地方逛逛?”他生疏转移话题。   这倒是提醒了阮觅,身后传来几道故意放轻的脚步声,她当即扯着魏驿蔺往旁边黑漆漆的巷子一躲。   方争几人好不容易克服心中恐惧跟过来,争取同那位先生套套近乎。但街上人流量大,一眨眼人就不见了。他们慌张左右看看,寻找几遍后无果。没办法,只能摇摇头就此分别。   “咱们等会儿跟上去,你就跟在我身后,不需要你做什么,别出声就行。”见方争转身了,阮觅低声对魏驿蔺嘱咐。   湿热的气息打在脖颈间,魏驿蔺缓缓眨了眨眼,然后点头。   “好了,跟上去。”   这两人,一个面无表情,另一个不久前还端着诲人不倦的好好先生样子,现在都跟个不良混混一般尾随在方争身后。   穿过街道,又穿过小巷。   好几回方争觉得奇怪转头看的时候,阮觅都提前拉着魏驿蔺往角落一窝。等方争继续往前走才出来。   几次下来,阮觅也忘了松开魏驿蔺的手,一心注意着前边的动静。   自然也没发现魏驿蔺目光飘忽,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再往前走过一段路,方争终于停下来。   此处是一间浆洗房,七八个面容或苍老或年轻的妇人挽起袖子在那儿干活。   阮觅打了个手势给自己身后的魏驿蔺,让他停下。   只见方争走到一个发丝染上白霜的妇人面前,蓦地跪下来,在尘土飞扬的地面磕了个响头。   “娘,以往都是儿子不对。您生我养我,于儿子而言,您就是天底下最值得敬佩的人!从今往后,若是我还说那些混账话,您尽管抽我!”   妇人愣了好一会儿。   她面容苍老,倦色颇浓。身上破旧的衣服同方争崭新的书生袍表明了她对自己的苛刻,对儿子的溺爱。   像是终于听清楚那句话似的,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抚摸方争头顶,混浊眼睛里闪着水光,没过了一会儿竟无声痛哭起来。   周围一些认识他们的人都停住脚步,纷纷低声议论。   “没想到她家那儿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愧是读了书的人。”   “你是不知道他以前什么样的哟,仗着自己读了点书,哪儿把人放在眼里,非常瞧不起咱们女人哟。”   “还好现在改过自新,大娘操劳了这么些年,也该享享福了。”   ……   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入阮觅耳中,她看了会儿,不算很满意,却也勉勉强强点头。   “……还成,有得救。”   一转头,却看见魏驿蔺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个脏兮兮的麻袋,紧紧攥着,见她回过头来便低声问:“阮姑娘,什么时候动手?”   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模样。   阮觅:……   对不起,是她的错,不该带她看中的男主做这种事情。   要是在激励魏驿蔺用功读书的转机出现之前,他就被自己带歪了的话,那可就真是罪过。   于是阮觅板起脸,严肃教育道:“你怎么能想着套别人麻袋?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要学会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一直揪着别人的错误看不到别人的进步,这样的你怎么能看到新的东西?”   说的义正辞严,好似决定进行尾随的人不是她阮觅,而是魏驿蔺一般。   还好魏驿蔺非常上道,乖巧把麻袋扔得远远的。   他垂下眼帘认错:“都是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阮姑娘的话真是叫我恍然开朗。”   阮觅不管魏驿蔺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听得倒是挺满意的,也不吝惜自己的夸奖。   “孺子可教也。”   “还是阮姑娘教的好。”   “不错不错。”   两人一唱一和,再次在长街上慢慢逛了起来。   魏驿蔺落后半步,看着前面矮了足足一个头的女子,垂下眼笑了笑。   ————   差不多晌午时分回到阮家。   穿过小花园,见到阮珍珍也正巧从这儿过。阮觅眼尾一挑,故意大声喊道:“这不是姐姐吗?”   不可谓不阴阳怪气。   那马车刚停下,阮珍珍就知道里面的人是阮觅。原先一遇见阮觅,阮珍珍就苍蝇见着肉似的,凑上去企图用阮觅来彰显自己的优秀。   这会儿却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要不是阮觅喊住她,可能头都不会回。   “姐姐跑这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阮觅慢悠悠晃过去,苦恼皱起眉,“说起来,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情啊,是什么事情呢?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真是恼人。”   阮珍珍心跳都慢了几分,勉强笑道:“约莫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阮觅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她,冷不丁笑了起来。   “一见到姐姐,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个月的一百两,姐姐是不是还没凑齐?”   阮珍珍脸都白了。   这几日同那些贵女相处,占着“阮均衣疼爱的妹妹”这个身份,她享受了以前从来没享受过的东西。   人得到过便越是不敢失去。   但随着同那些贵女们的相处,阮珍珍也逐渐明白福安县主段意英是个多么恐怖的人。若是谁惹上了她,下场都会非常凄惨。   自上回阮珍珍翻箱倒柜,还把阮母送她的一些金器拿去卖后,倒是攒够了一百两。   但是之后几天阮珍珍参加各种宴会,阮母那边因为受到打击太大压根分不出心神帮她置办。阮珍珍为了在宴会中光鲜亮丽,只能自己出银子,置办了一套又一套的首饰。   几次下来,当初攒好的一百两又不够了。   见阮觅一直没有催,阮珍珍心中还抱着幻想希望阮觅就此忘记这件事。为了不让阮觅想起,她还每日都避着阮觅走,憋屈得不行,没想到今天还是躲不过。   看她这样子,阮觅也猜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   故意压低眉,沉声道:“给你五日的期限,好生准备着。不然……”   阴恻恻笑一声,后面没说出口的威胁昭然若揭。   这恶人模样阮觅演得非常像,丢下那句话后也不等阮珍珍说什么,径直抬脚就走。   让阮觅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恐吓会有这么大的威力。从那一日开始,阮珍珍就开始了她另类的安静如鸡的生活。   宴会?不去,要花银子。   搬弄是非?不搞,没时间,要想办法攒银子。   挑拨阮觅同阮母之间的关系?……想做,但是目前不行。   雅馨院里最近也过得颇为拮据,连往日能吃上的应季水果都吃不上了。下人们都偷偷在传,她们二小姐最近好像缺钱缺得厉害,把自个儿吃的东西都托人拿出去贩卖了。   不仅如此,阮觅还听闻一件极好笑的事情。   似乎是那日阮珵难得从书院回来,本想先去探望阮奉先,却不想在半路上遇见了阮珍珍。   阮珍珍悄悄支开旁人向年仅八岁的阮珵借银子,阮珵一向同她亲近,没问原因便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给了出去。   拿到银子之后,阮珍珍没说要还的事情,直接走了。   阮珵年纪虽小,却因着是唯一的嫡子十分要强。这些年被几个庶兄压着,更是憋着口气一心想要得到阮奉先的认可。   他为人做事都颇为老成,平日里与同窗来往,遇上一些生辰或是宴会,都会让人送上礼。   可不巧的是他前脚把银子给了阮珍珍,探望完阮奉先回到书院后,就有个同窗说今日是自己生辰。在那群十二三岁的少年里,阮珵年纪小,为了合群,这样的聚会他一向不会推辞。   几人去了家酒楼,同时还差遣各自的小厮出去买了些东西当作生辰礼。   阮珵摸了下自己的钱袋,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半个铜板都没有。一旁的小厮也脸色为难。这会儿阮珵才记起来,阮珍珍拿走了他所有的银两,连放在小厮那儿的备用银两都拿走了。   不过阮珵也不慌,私下同那位过生辰的同窗说明日再给他补齐生辰礼。   事情若是这样,便没什么。   那过生辰的同窗当面一个劲推辞,说不要紧,来了就是给他面子。   其实他心下早就不喜阮珵,往日里拉着他去这去那儿不过是贪图他出手大方。这回听到阮珵说改日再送,便觉得这是阮珵找的借口,故意不送。   宴席上他装得体贴,等吃过饭后,阮珵一走,他便大肆宣扬阮珵小气,来他的生辰宴连礼都不愿意送。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阮家几个庶出兄弟听说了,一合计,便赶忙把这消息弄到阮奉先耳边。   上了好一通眼药。   反正阮奉先听到这个消息后又发了一阵脾气,他这人极为看重面子。就算打肿脸装胖子,也不会给别人说他寒酸的机会。   当即就把阮珵喊回家痛骂一顿。   骂过之后,为了挽回他阮家的声誉,阮奉先便让人去账上又支了银子给阮珵。让他去请几个同窗好好吃一顿,千万不要让旁人觉得他阮家小气。   至于阮珵一个八岁的孩子,在这种流言蜚语里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完全没有在意过。   阮奉先给银子的事情,一下子就传到了阮珍珍耳朵里。   于是她又去找阮珵要银子了。   阮珵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自己留了点,把剩余的大部分给了阮珍珍。只是这回阮珍珍钱还没拿到手,就被出来散步的阮奉先看见了。   最后不光银子没拿到,还好一顿痛骂,被斥“视钱如命”。   阮觅真没想到阮珍珍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听过后也是笑了一会儿。她对阮珵等人都没什么感情,看起笑话来自然轻松。   阮珵算是阮母的命根子,当初盼星星盼月亮给盼来的。阮珍珍贪银钱贪到阮珵身上,还害得他被阮奉先骂,这也让阮母心中不满。   家里头最富有的人不满,阮珍珍自然更没有办法能从她手里拿到什么东西。   就在阮觅给出的期限第五天,阮母说过几天要带他们去参加一场喜宴。   这成婚的姑娘,也是阮氏族人,血缘关系其实已经很远很远了,平日里都不怎么走动。只是这回听闻嫁得很好,便大张旗鼓宴请了许多不怎么来往的亲戚。   出门那日,翠莺找了衣裳给阮觅换上,突然严谨看了看裙边,“你是不是长高了?”   这身鸢尾紫罗裙是春末的时候做的,剪裁的是夏季样式。如今七月中旬,暑气还未消散,白天热的时候穿这么一身恰好。   听到翠莺的话,阮觅转了个圈,又提起裙摆放下裙摆来回比划,才确定了。   她真的长高了!   翠莺看着她那雀跃的样子,凶煞的眉眼都柔和下来。   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正在慢慢的,健康的长大。   或许是幼时的经历,加上来到阮家这四年一直被人忽略,即使翠莺想尽办法,阮觅长的还是比旁人瘦弱一些。   就连阮珍珍,都比阮觅高。   蓦地想到阮珍珍,翠莺感觉自己脑子里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忙将这个人从脑海中剔除。她最是看阮珍珍不惯,这会儿都觉得自己脑子里不干净了。   不过看向阮觅的时候,她心情又好了起来。   “你把这身脱下来,省得被旁人看扁了去。”   “好。”阮觅应得很快,显然还沉浸在长高的兴奋当中。   她前世年纪不大,虽说穿书后经历了许多,人也变得成熟起来,但长个子这种事对她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   高高兴兴换了合身的衣裳后,便出了门。   阮觅这边出门倒是简单,翠莺给她挑什么衣裳她便穿什么,一点儿也不挑。阮珍珍那边就不同了,面上做的是温婉与世无争的模样,可每回出门都想尽办法拔尖儿。   她觉着以自己的身份,同样的衣服就不该穿出去第二回 。可看来看去,没有一样是让阮珍珍满意的。   最近凑那一百两还没凑齐,也没闲钱去置办新的衣裳首饰。阮母那边有点恼她,自然也没有主动送那些东西过来。   于是阮珍珍在闺房里磨蹭许久,最后还是穿上以前穿过的衣裙。   寮烟看着她那鹅黄色的裙摆,遂从妆奁里拿了几支水光色湖花小簪出来。这几支小簪是成套的,颜色清丽,正好和鹅黄相配。   阮珍珍对着镜子看了几眼,兀自皱眉,眉眼间闪过的不满让寮烟僵在那儿。   不过她一贯喜欢装得体贴下人,说话总是细声细语。   “就算去的是族人喜宴,也是要撑起我阮家的脸面,莫让旁人看轻我们。”她说完这些话后就看着寮烟。   寮烟登时反应过来,将那几支小簪拿下来,做出愧疚的模样道:“小姐总是为着老爷夫人的面子着想,是奴婢太愚钝了。”   嘴上是这般说,心里怎么想的就无人知了。她垂着眼重新从妆奁里选首饰,专拿那些宝石大颗又亮眼的。   簪上后,阮珍珍果然没再说什么。   对比去喜宴上送上祝福,阮珍珍显然更想去喜宴上大出风头。   今日举办喜宴的阮氏族人一家也居住在鳞京,不过官位低,对于阮奉先来说同他们接触得不到什么好处。于是尽管同出一族共居鳞京,阮奉先也从来没有去走动过。   若是寻常时候,对方家中女儿成亲,阮奉先都可能不会去赴宴。不过这回对方嫁的是平谦侯的嫡子,阮奉先还没拿到喜帖的时候就听闻了这个消息,转身便让小厮送了礼去那边。   今日赴宴,还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视把全家人都带上了。   显然是日后想同对方走动。   这家阮氏族人居住在小林巷,这巷子也算得上是清贵,往里居住着许多当世名家。   按照这位阮氏族人如今的官位,其实很难住得起这边的宅子。不过先前说过,阮氏曾也是鳞京顶尖的那一批士族,传承深厚。如今还生活在鳞京的阮氏族人,往前数几代,都是些鼎鼎有名的人物。留下来的宅子自然是极好的。   小林巷这五进的宅子便是如此。   阮觅跟在阮母身后,看戏似的看那几个庶出的兄长争先恐后去搀扶阮奉先,后又被阮奉先薄怒挥开手。   这么多人的场合,以阮奉先死要面子的性格,怎么可能显示出自己的虚弱?   那几人小心思是有,就是脑瓜子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带路的仆人引着他们往前去,一路上阮奉先见到一个人便要寒暄几句,好似自己人缘还不错。阮觅等得直犯困。   若是可以,她一秒都不想在阮奉先身边多待。   掩着唇一边打哈欠一边悄悄打量四周,发现她确实也不认识几个人。不过挺多人看着脸熟,好像就是上回去赏莲会时见过。   看来这边喜宴宴请的人确实多,不然怎么会连她都能看到眼熟的人?   阮觅思忖,想起来阮母好像嘀咕过,说小林巷这边女儿高嫁,显摆的很。   她想着事情,忽地听到一声咳嗽,抬眼一看,原来是阮珵一脸老成站在她身边。   “人多杂乱莫要出神,跟紧我们。”   不过八岁,就双手背在身后,那张脸面无表情得同阮觅有得一拼。   阮觅垂下头看他。   然后,“哦。”   从阮珵身边经过时,没忍住薅了一把他的头。薅得阮珵没站稳,连连往后仰,倒退几步才站住。   阮觅回阮家的时候,阮珵四岁,差不多记事了。在他印象里,这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姐姐”。说姐姐,其实跟个担着这名头的陌生人差不多,两人的交流寥寥无几。   直到今年,阮珍珍从南泱回来,阮觅才突然恢复生机似的开始从那个小院子里走出来。于是他同阮觅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   想起阮觅做过的那些胡搅蛮缠的事情,阮珵脸色更严肃了。   他并不喜欢阮觅,毕竟自小,阮珵的姐姐就只有阮珍珍一人。而阮觅一进阮家,阮珍珍就不得不背井离乡前往南泱。这些在阮珵看来,都是阮觅逼走了阮珍珍。   只是他终究年纪还小,喜爱憎恶都较为浅淡。   阮觅只是薅了把他的头,就让他不好意思,睫毛扑闪个不停。   故意伪装出来的稳重瞬间露出破绽。   阮觅刚才的行为并没有特殊的目的,想做就做了。但往前走时,她脸上并没有得手后的笑意,而是漠然,漠然地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然后又继续往前。   阮母往身旁一看,发现阮珵没有跟上来,便唤了声他的名字,这才让阮珵回过神快步跟过去。   待客的牡丹堂里闹哄哄的,阮觅同阮母去了女眷那边,阮珍珍坐在她们身边,时不时扶一把头上的金玉簪子。   她们这桌旁边,好几个小姑娘谈论着要怎么溜进去才能见着新娘。   从那几句话里,阮觅听出来这几个小姑娘都是新娘舅家的女孩儿,年纪小,活泼好奇得紧。   “咱们偷偷溜去雯表姐那儿看看吧!”   “可是姑母说了,今日很忙,咱们还是不要过去添乱比较好。”   “你不去我可自己过去了!听说表姐今日打扮得可好看了!穿着红彤彤的衣裳,就跟那天上的仙女儿似的!”   “那、那我也要去看看。”   这几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说话时,阮宝珠双手揪着自己的小衣服站在一旁,好不容易等她们说完了话,腼腆问道:“我可以和你们过去吗?”   她生得矮,站在旁边好一会儿才被人发觉。   连阮觅都是她出声说话后才注意到她。   清水巷的人呢?怎么放她一个人乱走。   阮觅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在更往里间一点的地方看到谢氏。   这种宴席上位置也是有区别的,越往里越能表示主人家对你的看重。阮大学士名声大官位高,自然在里面,阮奉先可比不得。   谢氏一直遥遥望着这边,注意到阮觅瞧见阮宝珠后瞬间就看过来的动作。她先是怔愣片刻,然后缓缓笑了,朝阮觅点点头。   似乎也有些拜托她照看一下的意思。   阮觅眨眨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带孩子可是门累活,更别说她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但是当阮宝珠满脸期待跟着那几个小孩开始往外走的时候,阮觅还是慢悠悠跟上去了。   阮母问她去干什么,阮觅很随意地说了句“出恭”,直让阮母无语了好一会儿。   阮珍珍倒是难得安静,什么都没说,不过那双眼睛看起来正在盘算着什么。   这些阮觅也不在乎,她悠闲地跟在阮宝珠身后,完全没有想过掩饰自己的行踪。这大摇大摆的样子,引得阮宝珠走两步就回头看她一眼。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就要穿过门进到后院去了。   最开始提议去看新娘子的小孩儿停下来,转过身气势汹汹拦在阮觅面前。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阮觅不得不停下,好整以暇看着她,然后一瞬间又做出茫然单纯的样子。   “难道不能跟过来吗?”   自上回在阮觅那边伤透了心之后,阮宝珠喊出了再也不来找她的大话,但喊出去就后悔了。今天好不容易再见到阮觅,阮宝珠得到了母亲的同意,在还没开席的时候历尽艰难从人堆里挤到了阮觅身边。   可是她离阮觅之间还隔了些人,挤不过去个子又矮,总被人挡住,就算踮起脚都没办法。   听到那几个人说要去看新娘子,阮宝珠灵机一动,终于利用自己的声音吸引了阮觅的注意力。   之后果然和她想的一样!   这个人跟过来了!   阮宝珠骄傲得头抬的老高,非常享受阮觅悄悄跟在她身后的感觉。   一听到说不让阮觅继续跟她就开始急眼了。   “为什么不让她去!”紧张兮兮的,一双手把小肚子上的衣服揪得皱成一团。   那群女孩儿里有几个是专门从外地赶过来参加喜宴的,不认得阮宝珠,被她话里的质问惹得生气了。   合起伙来教训她。   “就是不让她去!你要是想去,就要听我们的话!”   “就是就是。”   “不去就不去!”阮宝珠一吵架就容易红脸,声音是小孩儿特有的尖锐,高昂得令人头疼。   说完,她就迈着小短腿气势汹汹地要往阮觅那边走。   “哎你等等。”年纪最大的那个红衣小姑娘叫住她,模样有些纠结,“你真不去?”   阮宝珠肉嘟嘟的脸板着,闻言哼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红衣小姑娘在那儿抠手指,一心想要劝说阮宝珠同她们过去,却一直想不出好的办法去解决这个难题。   阮宝珠是必须要带进去的人,但附带的阮觅让她十分为难。   她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抓住阮宝珠的袖子不放手,却也不晓得什么。   阮觅眼睛微微眯起,含了些思量。而后面上的笑又是一变,十分好商量似的道:“我就同你们进去,等会儿也不干什么,你找个地方让我坐着,只要能让我时时刻刻看到宝珠就行了。”   阮宝珠听了,又是小脸一扬哼一声。看她那不停在点地的小脚尖,显然十分受用。   她就知道,阮觅肯定是为了她跟过来的!   阮宝珠心里美滋滋。   最后红衣小姑娘还是妥协了,“那好吧……”   于是几人继续前往后院新娘住的地方。   那小姑娘看阮宝珠继续跟过来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落入阮觅眼中。   她略看几眼,才收回目光。   什么事都不知晓一样缀在这队伍最后头。   出嫁的是正房嫡出的大小姐,院里人来人往忙碌的很。   一路上碰到的人,见到这个提议来看新娘的小姑娘都会笑着问好。就连阮觅这样年长几岁却还是缀在后头的,她们也只是多看了几眼,就没有再问旁的了。   再往里,是今天出嫁的新娘子的闺房。闺房旁边有一个相连的小花厅,绑着红绸,看起来极为喜庆。红衣小姑娘在门前徘徊,最后还是带着她们先去了小花厅。   “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不能再跟进去了。”她神色紧张商量道,像是在防着什么。   阮觅也没硬要跟上去,而是说:“那也行,你们进去,我同宝珠就在这儿等你们。”   “不行!”那小姑娘立马打断她的话,还紧紧盯着阮宝珠,生怕她跑掉的模样。   “小九,她们不去就算了嘛,我都等不及要去看新娘子了。”   “是啊,咱们走嘛。”   其他女孩子围在叫做小九的小姑娘身边,拉着她就要走。岂料被小九挥开了手。   “不行!她一定要过去!”   小九上前去抓阮宝珠的手,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那怎么办呢?”阮觅掩着唇,无人瞧见她嘴角那点无甚意味的笑。她看着小九,状似比她还考虑得多。   “你不让我去,那宝珠也去不了。如果你想让宝珠去,那就只有让我也一齐去了。你要怎么选呢?”   一句话里好几个宝珠,叫的亲昵得很。   阮宝珠听在耳朵里,悄悄昂起了头。   她就知道,这个人肯定很喜欢她!   世界上没有人能不喜欢宝珠!!!   心里高兴得开了花的小朋友看在对方这么喜欢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和自己待在一起的份上,决定帮她说说话。   小下巴骄矜点了点,“就是这样,她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这话一出,小九更加焦躁了。她一会儿瞅瞅阮觅,一会儿看看阮宝珠,整张脸皱成一团,纠结无比。   最后,她再次妥协:“那、那行,你们一起过来,不过你不能乱走动。”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阮觅说得的,小姑娘满脸警惕。阮觅与她对视一会儿后,嘴角挂着笑敷衍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一番“较量”几经波折,阮觅才得以走进新娘的闺房。   穿过一层层轻纱,窗棂上贴满双喜字,案上红烛点燃,烛芯时不时响起噼里啪啦声音。   新娘独自坐在床边,妆容齐整,凤冠霞帔,听到声响转头朝门边看来。   一张脸艳若桃李,与那几个小姑娘所说的仙女倒是差不离。   只是有些奇怪,这房里竟然连一个婢女也没有……   阮觅看了一圈后很快收回视线,迎着对方有些复杂的目光淡定走进去。   这是个稳得住的,见到意料之外的人也没慌,笑盈盈道:“小九怎的过来了?”   “雯表姐,我、我们来看你啦。”   相比于新娘柔和自然的语气,小九说话生硬不少,还忍不住结巴了一下,显然没她表姐那样浑然天成的演技。   “这两位是?”阮灵雯笑着看向阮宝珠同阮觅,好似完全不知道阮宝珠的身份。   小九更结巴了。   “这个、这个是、是宝珠,阮宝珠,旁边的是她姐姐。”   不知道心里想到什么,阮灵雯脸上神情十分可亲,“宝珠妹妹。”   她转而又看向阮觅,“不知道这位妹妹叫什么名儿?”   同出一族,阮灵雯年纪比两人大,叫一声妹妹确实没有问题。   阮觅嘴角一挑,笑得无害,“单名一个觅字,雯姐姐喊我一声阿觅就行。”   “原来是觅妹妹。”她没有接下阮觅的话。   两人单这两句话就过了一轮交锋。   阮觅面色不变,只是瞧着这位雯姐姐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是个有城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从前没见过宝珠,却也知晓她只有个妹妹,没有嫡亲的姐姐。而如今鳞京,除去我小林巷同清水巷,也仅有林华巷还有阮氏族人。想必,觅妹妹便是那位在林华巷借住的远房族人罢?”   阮觅这个“借住族人”的身份,还是阮珍珍先前在赏莲会的时候传出去的。那时候这位雯姐姐估计在备嫁,没想到对鳞京的消息还是很了解,仅靠一点消息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于是阮觅看着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但往往沉默就代表着承认。   确定了阮觅的身份,并明白这对自己没有威胁后,阮灵雯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招呼众人过去喝茶。   几人坐的位置也很有讲究,阮灵雯左边坐着阮宝珠,而阮宝珠旁边坐着小九。阮觅暂时还没弄清楚她想干什么,动作却很快,几步上前就霸占了阮灵雯右边的位置。   没有半点生疏。   她坐下去那一瞬间,阮灵雯都僵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她一身鲜红嫁衣,头饰繁重,动作优雅地提起小壶给几人倒茶。   第一个倒的是阮宝珠面前的杯子,热茶一入杯,氤氲水汽便升腾而起。   七月天还热着,泡茶用上滚烫热水却也是正常。   阮觅起初还没想到什么,只觉得寻常而已。但就在阮宝珠伸手去捧杯子的一瞬间,脑子里灵光一闪。   脱口而出,“别碰杯子。”   为什么那个小九在看到阮宝珠后,就开始卖力夸赞新娘子,并拉拢一伙人去看?   为什么就算搭上她,也非要阮宝珠过来不可?   为什么这样重要的场合,房间内一个丫鬟也没有?   为什么偏偏是坐在了阮宝珠身边?还要小九坐在阮宝珠另一边。   一重重的迷雾,终于朝阮觅展露一点清晰视野。   但终究是太迟了。   阮宝珠端起了面前的杯子。   作者有话说:   O‘v’O感谢在2021-09-01 11:50:50~2021-09-02 11:1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安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阮宝珠六岁,已经有冷热的常识。   但从来没有人会把滚烫到令人尖叫的茶水放在她面前。   拿起杯子后,阮宝珠烫得浑身颤了下,条件反射般扔开杯子。阮灵雯做出要去帮她的样子,伸手去接那杯茶,结局自然是嫁衣杯晕湿了一大片。   阮灵雯甚至低低吸了口气,显然皮肤被烫伤,疼得不轻。   阮觅的提醒终究晚了一步,她明白这是阮灵雯设下的局,可旁人不明白。   在其他几个女孩子眼里,就是阮宝珠笨手笨脚弄湿了新娘子的嫁衣。   她们的正义感猛地涌现出来,“你怎么这样?新娘子的嫁衣是不能弄脏的,这很不吉利!”   “你还把雯姐姐弄伤了!”   “还不快点给雯姐姐道歉!”   阮宝珠年纪小,却有着敏锐的直觉。她缩了缩脖子,蹬着小短腿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去了阮觅身后。然后只探出个脑袋,像先前那样把阮觅当作遮挡物。   “我没错!”她抿着嘴,只说了这三个字。   某些天生的特质赋予她看穿事情本质的能力,但阮宝珠并不是能言善道的孩子。面对一群人的诘问,无数话语堵在喉咙里不知道该怎么一一道出,最后只能憋出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她是委屈的。   没有人有权力剥夺委屈这种情绪,即使阮宝珠只是个孩子。   她不懂得许多事情,无法做到有理有据为自己辩解,但是,她很清楚的知道,这件事本不该是这个样子。   “你就是在狡辩,早知道就不带你过来了,真是个害人精。”   “你快走吧,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说话总是戳在人心肺上,阮宝珠紧紧揪着手里衣服,瞪着那双大眼睛看她们。她向来是骄傲的,眸子犹如烈烈骄阳,一看便知道在家中倍受疼爱。   此时,那双眸子却有些茫然,甚至露出惧色和怯懦。   直到一双手强势捂住她的耳朵。   “够了。”   阮觅淡声道。   她居高临下看着那几个打抱不平的小姑娘,神情冷漠。   阮家人的眼,往往是眼尾微微上挑,仿佛是勾墨时不小心晕开的一笔。   带了点儿名士的随性。   笑时和缓得犹如云卷云舒,不笑时,则如江河暗涌。   小姑娘们一时都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畏惧于阮觅的神情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黑乎乎的小脑袋,都是左右各扎一个小啾啾,头发细软故而显得毛茸茸的。阮觅面无表情摸了摸自己手底下那个,蓦地想到薅阮珵头时的感觉。   完全不同。   大概区别就在于自己手底下这个是心甘情愿,甚至挺乐意给她摸头。   喜与恶是世间最明显不过的东西。   阮觅慢慢抚摸手底下的小脑袋,顺毛一般把那些炸起的头发顺下去,一边沉静看向阮灵雯。   “这茶水,是我泼上去的,记住了?”   她开始说这话时看着阮灵雯,等到最后三个字,却转头看向悄悄抬起头的几个小孩儿。   和善的笑容让她们疯狂点头。   就连那个叫小九的女孩子都不敢说别的。   而阮宝珠,此时已经在阮觅的摸头下脸红得冒烟,完全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   估计把她提起来都没反应。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阮灵雯攥着绣了鸳鸯的裙褶,沉默许久才开口说话。   “只是弄湿了一点,不打紧的。”   阮觅仍旧不懂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有句话是说,不管黑药白药,终究都是药。   能设下这些局,阮灵雯怎么也不像是对阮宝珠没有恶意的样子。   索性她自己先搅合了,担下阮宝珠做的事情,且看看阮灵雯如何应对。   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不图什么就替别人涉险的一天。   阮觅神情平静,再次重重揉了揉阮宝珠头顶的揪揪,给自己索取报酬似的。   她假笑一下,“弄湿了雯姐姐的嫁衣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儿就去找人过来弄干净。”   说着,就要带阮宝珠离开。   阮灵雯连忙起身拦住,“觅妹妹这是做什么?宝珠确实是弄湿了我的嫁衣,但她年纪小,我难道会责骂她不成?你实在不必如此提防我。况且你们这样慌张出去,叫旁人看了,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呢。”   “雯姐姐怎么又说胡话了,分明是我弄湿了你的嫁衣,与宝珠有何干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虚伪得要命。   声音渐大,吸引了正巧过来查看的嬷嬷。   那嬷嬷先是敷衍敲了两三下门,没等里面人答应,她就径直推门进来。看到阮灵雯后并不恭谨,反而阴阳怪气道:“大小姐怎么不好好坐着?省得等会儿侯府迎亲的人来了瞧见,还说咱们阮家没教养呢。”   而阮灵雯的反应也很奇怪,竟然没有训斥对方,只是垂下头温顺回道:“钱嬷嬷说的是。”   堂堂嫡出大小姐这般伏低做小,给足了钱嬷嬷脸面。她一扭头看到阮宝珠,脸上就笑得开了花似的。   “哎呦原来是宝珠姑娘,都怪我这老眼昏花的,竟然方才没有瞧见。这儿沉闷不好玩,我带宝珠小姐出去透透气怎么样?说起来我们灵秀小姐同您差不多年纪呢,肯定能玩到一块儿去。”   阮觅顺势带着阮宝珠离开这里。   直到走出去,阮灵雯都没有出声再拦她们。   阮觅穿过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阮灵雯依旧站在那儿,抬起头盯住钱嬷嬷的身影。很难想象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子会有这样的眼神,一身鲜红嫁衣,也难以给她眼中增添喜意。   ……   那钱嬷嬷还真想带着阮宝珠去找她口中的灵秀小姐,一路上极为殷勤,一直在说这位灵秀小姐是如何如何的乖巧可爱。   阮觅听着,只觉她这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等到走了一段路,阮觅便没必要听她说那些没意思的夸词了,牵起阮宝珠直接告辞:“就不打扰了,我先带宝珠过去牡丹堂,家中父母恐怕是等急了。”   钱嬷嬷脸色有些不悦,但见阮宝珠紧紧贴在阮觅腿边,也没有办法,只能干笑着补充:“等有空了,宝珠小姐记得来找我们五小姐玩啊。”   彻底摆脱那些人,阮觅也没松开阮宝珠的手,带着小孩儿慢悠悠往前走,是与说辞里完全不同的闲适。   “手疼不疼?”   她记得阮宝珠把那杯子端起来了,小孩儿皮肤嫩,估计烫红了。   不说还好,一说阮宝珠就感觉自己有人疼了,眼巴巴举起自己的右手,露出烫红的地方。   “疼!”她说这话时不像是个不舒服的,反而情绪高昂,在期待什么的样子。   期待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阮觅故意不看凑到面前来的小手,敷衍“嗯”了一声。   “那等会儿见到你母亲,让她给你找个大夫瞧瞧。”   分明主动问起来的人是她,可最后装作漠不关心的人也是她。   阮宝珠看不懂。   举着手傻眼了。   但她终究是阮宝珠,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的跑过去,“我手疼!我手疼!我手疼!”   连说三遍生怕阮觅没听清。   阮觅被她拦得走不了路,垂眸看她。阮宝珠声音突然就弱下去了,左手不自觉揪着自己小肚子上的衣服,扭扭捏捏道。   “手疼,能不能吹吹呀。”   在阮觅沉默的注视下,阮宝珠心里越来越没底。   以前手疼,母亲都会给她吹吹的!就、就吹一吹,肯定没问题的!   纵然一直自称自己人见人爱,但阮宝珠其实能很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或许并没有那么受欢迎。   就算她还只有六岁,也会因为这些事情难过上许久。   在阮觅面前,她不想示弱,一个劲做出骄傲的样子。心里无时无刻都在告诉自己阮觅就是很喜欢她!   这是属于孩童的自我保护。   可只要是个人就会期待被回应。   阮宝珠慢慢低下头,她不了解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以前是很讨厌面前这个人的,因此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现在,很、很喜欢这个人。   所以这个人也会慢慢喜欢上她吗?   阮宝珠心里涌上怯懦,一直高高举起的右手一点点放下来。   母亲曾说,你怎么对旁人,旁人便怎么对你。   她以前不喜欢面前这个人,所以现在面前这个人也不喜欢她了吗?   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什么叫做伤心的滋味,阮宝珠吸了吸鼻子。   突然,她的手被轻轻握住,阮宝珠震惊抬起头,一点没吸干净的鼻涕悄悄滑了下来。   “娇气。”   握着她手的人,私底下说话总是这样清清淡淡的语气。   阮觅低下头,吹了几下,动作敷衍得让人看不过眼。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染上几丝慵懒笑意,“吹吹痛痛飞,行了吧?”   阮宝珠怔怔看她,然后,啪地一声。   鼻尖吹起个鼻涕泡泡,在空气中炸了。   “……”   阮觅默默收回手,并往旁边挪了几步。   后来,阮宝珠是一路哭着跑回牡丹堂的。阮觅跟在后头,难得一脸讪讪,她还真不是故意表现得这么嫌弃的。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再说了,现在小孩儿不都是极为看重自己的外表吗?   她当时那也算是给阮宝珠留出空间整理一下自己啊,怎么就这样一副被背叛了的样子?   两世的年纪加起来,阮觅也算是个成熟的大人。而成熟的大人和小孩儿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大人总喜欢给自己找借口。   阮觅叹口气,脸上挂着“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苦恼,力图撇清自己和阮宝珠的关系。   要不然被旁人看见,还真以为她无下限到欺负小孩儿呢。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更是死鸭子嘴硬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阮宝珠挂着一串鼻涕在人群外张望,好不容易瞧见谢氏,连忙跌跌撞撞跑过去。   牡丹堂里人多,时不时有人走动。阮宝珠人矮腿短,稍不留神就撞到旁人身上,一个趔趄往后倒。   阮觅一脸正经把人抱起来,“跑这么急做什么?”   完全不提自己方才做出的事情。   原本撒丫子跑的阮宝珠,到了她怀中却安分无比。连抽噎的声音都几不可闻,仿佛竭尽全力在忍耐。   阮觅感觉到了,低头看了眼怀里小孩。   只见阮宝珠浑身绷得紧紧的,小手放在肚子前死命握着拳头。那张脸,估计是为了忍住哭憋得通红,只是眼泪仍旧在眼眶里打转,该流的鼻涕也是没少。   阮觅又叹了口气。   本来还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也不觉得难以启齿了。   “方才没有嫌弃你,只是有点吓一跳。”   这种话,道歉不像道歉,安抚不像安抚。   阮宝珠却听进去了,并且很好哄相信了。她吸吸鼻子,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手还死死搂住阮觅的脖子,肉乎乎小脸埋在她肩窝。   这种姿态,仅有对一人极为依赖才能做出来。   但此时阮觅想不到这些,她僵在原地,眼神空洞。   肩头的湿濡感一点点扩大,混合了阮宝珠的鼻涕和眼泪,粘腻,温热。   直贴着肌肤,叫人从脚底都长起鸡皮疙瘩。   她茫然看着前方横梁上的雕花,终于重新往前走,努力表现得像个没事人。   人群嘈杂,绕过一桌桌。   谢氏见到她们,笑着起身想接过阮宝珠,不料阮宝珠一直不松手,整个人埋在阮觅怀里,小身子一颤一颤的。   见状,谢氏也没有强行把人抱出来,看向阮觅道:“给阿觅添了不少麻烦吧?”   “伯母不用这般客气,宝珠还是很……”   肩头的粘腻感挥之不去,阮觅可疑停顿一下,而后笑笑,真心实意道:“还是很可爱的,我很喜欢她。”   阮宝珠抽噎的声音停下来,她的脸埋在阮觅肩窝处,能闻到衣领发梢类似雨后林间的清香。   这是阮宝珠第一回 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种直白的话。   她放缓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但那双手却搂得更紧了。毛茸茸的小脑袋低下去,脸颊贴着肩窝处的肌肤,温凉细腻,眷恋地蹭了蹭。   连带着她的鼻涕眼泪,全蹭上去了。   正说着话,谢氏却发现阮觅脸色有一瞬间空白,她温和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想到阮灵雯,阮觅微微眯起眼,“伯母可了解今日出嫁的雯姐姐?”   有些人问这个问题,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有些人平日里从不做无意义的事,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说明很多事情了。   谢氏敛了敛眸子,轻轻放下茶杯。   “十一弟年少时遇见如双弟妹,有青梅竹马情谊。成婚后恩爱十载,诞下二女。只是多年前一场恶疾让如双弟妹香消玉殒。灵雯那孩子,便是他们的嫡长女。”   谢氏的话不长,从中却可以听出许多东西。   自己这位叔父早些年丧妻,今日见到的那位夫人是继室。而阮灵雯是原配所出,如今与继室共处一室估计心里不会好过。   如双叔母生下两个孩子,一个是阮灵雯,那另外一个……   “另一个女孩儿可是叫灵秀?”阮觅问道。   谢氏优雅地抬起眼,摇摇头,“灵秀是如今这位夫人所生。”   那就说得通了,阮灵雯在家中处于弱势,她设计这些,就是想从阮宝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用以增添自己的筹码。   但她究竟要做什么,阮觅还是没有头绪。   她看着窝在自己怀中蹭来蹭去,现在已经睡着了的人,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真是惹上个小麻烦。   不过这世上比她聪明的人比比皆是,阮觅从未想过智谋天下第一这种事。她从前总是一个人绞尽脑汁苦思冥想,那是没办法。现在眼前就坐着一个智商情商哪哪儿都不低的,自然不用自己在那儿抓瞎。   她稍稍思忖,道:“方才雯姐姐把宝珠引去了她房间,接着故意让宝珠把她的嫁衣泼湿了。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说话时,阮觅垂着眼眸,好似因为自己没能阻止而感到难过。   笑话!该演的时候就该演!   什么都能干,就是不能干白工。   虽然确实没人逼着她跟在阮宝珠身后,这些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但好感度不刷白不刷。   说不定阮大学士日后还能给她介绍几个贫穷的有志学子呢。   阮觅脑中天马行空,没有注意到先前那个红衣小孩儿小九,正被人牵着走过来。   一伙人目标明确,直走过来停在谢氏面前。   眼尾长满皱眉的中年女子,身上的衣裳很新,却不怎么合身。她停在谢氏面前,面色焦急道:“灵雯那丫头嫁衣给泼湿了,阮夫人说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是马夫人。”   即使听到自己女儿被人算计,谢氏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见到这些人在自己面前停下,再结合阮觅说的话,很聪明的并不接话。   而是轻飘飘看了这位马夫人身后的几个人一眼,温和道:“马夫人身后带着这么些人来,我这儿位置却小,恐怕是坐不下的。今日灵雯出嫁,你们是她嫡亲的舅家,理应坐上席去。要是还有什么旁的需要,尽可去同十一弟说,莫要怕麻烦。”   一席话说得叫人挑不出错处,也体贴的让人说不出话。   我这儿没您的位置,找别地儿去吧。什么?有事?那你该找当家作主的人。   阮觅直呼好家伙。   她方才话刚说完,压根没有时间留给自己这位伯母思考。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将马夫人的试探全挡在外头。   不愧是鳞京圈子里鼎鼎大名的人物。   除了惊叹之外,阮觅也从这话里听到点信息。马夫人是阮灵雯的舅母,那么小九,应该就是阮灵雯的表妹。   表妹、舅母、舅舅……   从人际关系与情理上来说,阮灵雯早年丧母,舅家的人应当是对她极为怜惜的。而如今小林巷继室掌家,阮灵雯想做什么都只能借助舅家的力量。   所以现在,也是阮灵雯设计的。   这样大的阵仗,阮灵雯所图应该不会小。   “这本来也不想来麻烦你的,灵雯也说就这样没事。可小九都看到了,是宝珠那孩子不小心把茶水泼到灵雯嫁衣上的!”马夫人见谢氏不答话,只能语气激动道,“灵雯那孩子你也知道,从小就过得苦,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我们本也想开开心心地送她出嫁。可湿了嫁衣,这不是闹着玩的啊!”   “是啊,灵雯性子温顺,劝着我们说不要紧不要紧。但我们不放心啊!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想来同您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添点喜气,把湿嫁衣这种霉运给盖过去。”说话的是马夫人的儿媳,话语之间极力维护阮灵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   就算谢氏生气,也不会迁怒到阮灵雯身上。   由此可见这马家人对阮灵雯是真的爱护。   谢氏没有质疑,而是顺着她们的话问道:“那你们可有什么法子?”   态度好得令人诧异。   马夫人的另一个儿媳出声,“先前是听说过,若是新娘子嫁衣湿了,可从宾客中找个有福气的小姑娘,让她去送嫁,这样便可以将霉运盖过去。”   这话一出,意思就很明显了。   阮觅秒懂阮灵雯的意图。   这是想让阮宝珠去给她送嫁啊。   毕竟是阮大学士唯一的嫡女,百年望族谢氏的外孙。她的两位兄长,一个是名满天下的阮均衣,另一位至今在南泱研学,也有才名传出。   阮灵雯是高嫁,男方家中约莫有些人瞧不上她。为了给自己造势,不让旁人小瞧。所以阮灵雯千方百计算计,想借着阮宝珠,让男方的人高看她一眼。   但是,就这?就这?   阮觅有种筹备了数年准备一剑惊天下,最后却只让她出去耍了下剑的错乱感。   真的,她本以为是什么惊天谋划来着。   马夫人一行人就差直说让阮宝珠送嫁了,谢氏笑笑。   “灵雯那丫头自己做了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   她坐着,却比那些站着的人看起来更加有气势。抬眼垂眸间尽是让人无法反驳的温和式凌厉。   “马夫人心中应当也清楚。”   大部分人这时候或许会忍气吞声,就算发现了阮灵雯在这件事情中做的手脚,也不会撕破脸皮将这件事说出来。   可谢氏并不打算这样。   一反圆滑的处事之道,赤|裸裸地把这事摊开来放在明面上。   家人于她而言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马夫人面色微微发白,她没想到谢氏会这般不留情面。这样的局面,只能用最下策了。   她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头。   只要小九将此事告诉所有人,那到时候不管谢氏请不情愿,在众人谴责之下,她定然会同意的。   终究是同出一族,灵雯也说了。只要她能在成亲那日震慑住那家人,之后只消去阮大学士家中哭几场,他们定然会原谅她的。   小九抖了抖,还是大声道:“就是她弄湿了雯表姐的嫁衣的!我没有看错!”   她指着阮宝珠,完全不敢看阮觅的眼睛。   声音很大,顺利在一片嘈杂中传到众人耳中,他们纷纷惊诧看过来。   小九说完后为了给自己壮胆似的,还拉出身后几个小孩儿,这些都是当时在阮灵雯房中旁观了整件事的孩子。   “你们说,是不是她弄湿了雯表姐的嫁衣?”   那几个孩子身子缩缩脖子,过了会儿悄悄抬头看阮觅,看完后又抖了抖,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是阮宝珠弄湿的。是她!”   为了让人们看清楚这个“她”究竟指谁,她们还连忙用短短的手指头指向阮觅,动作整齐划一。   一边说一边拼命用眼神提醒小九。   这个人好恐怖的!我们要是不听她的话,就死定啦!   这几个孩子也是马家人,不过关系没有小九与阮灵雯那般亲,并不了解这件事。故而叛变起来轻松得不得了。   阮觅对着一齐指过来的小手,沉默了。   她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局面。   难道她的威慑力就这么大?让人臣服不敢生出反抗的心理……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实在没必要这么听她的话……   局面瞬间反转,马夫人震惊。   阮觅的身份她也听说了,只是一个借住在阮家远房亲戚而已,这样的人去送嫁能有什么用处?   于是连忙使眼色让人捂住那几个小孩儿的嘴,干笑道:“小孩子乱说话,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刚刚转过头来吃瓜的人群,又无趣转了过去。   马夫人脸上的笑撑不住了。   这件事把本来无辜的阮觅牵扯进去,谢氏也不能坐在这儿了。毕竟阮觅这样做是为了谁,她心中也是明白的。   正当谢氏提出去静室详谈的时候,阮奉先却不知道从哪儿挤过来。   “既然是觅儿弄湿了灵雯的嫁衣,那就让她将功补过,去给灵雯送嫁吧。”   阮觅:???   您有事?   谢氏都愣了一会儿,好似没想到阮奉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无语片刻,还是隐晦提醒道:“七弟方才说什么胡话?”   送嫁看着是简单,但里头门道很多。一般而言,除了至亲姐妹,或是关系极好的密友,一般是不会轻易为旁人送嫁的。更何况如今小林巷这边算计在先,他们完全不用考虑这件事情。   再有便是,阮灵雯嫁入的平谦侯府,在谢氏看来并不是个好去处。虽有侯爵之位,但其家风实在让人看不上眼。   若是日后出事,阮觅难免会沾惹上一些不好的名声。   她提醒了,阮奉先却完全没听懂似的,十分霸道地替阮觅决定了这件事。   “灵雯嫁的可是侯府世子,这也是咱们阮家的荣光。送嫁这种小事,怎么能拒绝?”他倒是表现得很大气。   只是在场人没有半个领他的情。   马夫人瞧不上阮觅,谢氏眼中深色一闪而过。   阮觅则是微微翘了嘴角,面上的笑有些许嘲意。   但现在还不是她与阮奉先翻脸的时候。   谢氏还想说什么,阮觅阻止她。她将阮宝珠放回谢氏怀中,站起身走到阮奉先身边。   “父亲说的是。”   低眉垂眼,同那四年里恭顺的模样一样,不敢有半点违逆。   阮奉先的面子得到了极大的照顾,挥挥袖子自以为风雅。对马夫人道:“时候不早了,送嫁的话还是先去准备准备为好。”   不给旁人反驳的机会,自大自傲到了极点。   阮觅垂下眼,遮掩住眸中神色。   待阮奉先走后,谢氏同阮觅说:“不想去便不去,你父亲那边,自有我来说。”   “伯母不必担心,正巧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去走一遭,谁吃亏还说不准呢。”   见阮觅有自己的想法,谢氏便没有多说。只是最后仍旧嘱咐一句:“若是后悔了,尽可来找伯母,莫怕。”   阮觅点头。   这份好意当然不是从空气里冒出来的,约莫是为了答谢她今日护着阮宝珠。不然根据上回赏莲会上谢氏的模样,这回定然还是笑着坐在一旁,什么事都不沾。   也没什么对与错,毕竟旁人家的事少插手,这是谁都知晓的道理。   她只不过是个关系算不上近的伯母,没有任何理由为她出头。   阮觅一向将这些事情想得很清楚。   …………   马夫人跟生怕沾染了瘟疫似的,走得又急又快。   阮觅跟在她身后,见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儿,其实很想说不必这样。因为不管马夫人走多快,她都能跟上去。   实在没必要做这种自损一千还伤不到对面半个兵的事。   “马夫人怎么不走了?”等到人家真的走不动了,阮觅还慢悠悠逛过来,貌似天真问了句,直叫马夫人气得头昏脑胀。   气归气,马夫人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脸上涌出许多愁色。   阮觅再一次来到阮灵雯的房间,此时依旧是一个丫鬟都没有。阮灵雯依旧穿着她那身被泼湿的嫁衣,静静坐在床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夫人推门的声音响起后,她才慢慢回过神来,笑着喊:“舅母。”   “你这孩子……”马夫人登时眼眶就红了,“都是舅母没用,让你受这种委屈。”   意有所指,说的好像并不是今天的事情。   “这都是命数罢了,舅母不必伤心。”阮灵雯安慰她,看着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阮觅,她已经知晓事情的结局。   “我同觅妹妹说些事情,舅母一路来鳞京还没好好休息过,您就先去歇一会儿吧。不然等会儿我出嫁的时候,您哪儿有精神看着呢?”   哄着马夫人离开后,阮灵雯脸上终于卸下了那些笑。   她略有些疲倦,看向阮觅的眼神也冷淡了不少,细细看还有些挑衅。   “本是嫡女,现在却沦落成了那种鸠占鹊巢东西嘴中的远房亲戚,不知道觅妹妹心中怎么想的。要是我,我可忍不了。”   刚见面时信了传闻,这会儿却知晓了她原本的身份,不知道是从什么人口中得知的。   阮觅听着还有点出神,想起了别的事。   不知道阮珍珍扯下的这个谎能撑多久。虽说四年里,阮奉先从来没允许过她出阮家的门,可知道她存在的人还是有的。即使现在有人信了阮珍珍的话,不过是因为她们没反应过来。   要是这个慌被戳破,下个月就没银子了,希望阮珍珍聪明些罢……   阮觅脑中想着不着边际的事。   直到阮灵雯冷笑一声,阮觅才不慌不忙眨了眨眼,“啊,抱歉,你方才说什么?”   “你还真是同传闻中一样,性格温顺。想来在家中没少被欺负吧?”   “那倒还好。”   “……”   阮觅着实是个聊天鬼才,每回都能出其不意结束话题。   两人沉默一会儿,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小姐,轿子来了。”   差不多是晌午时分,平谦侯府的花轿就已经到了。   按照习俗,应该有许多复杂流程,但不知道小林巷这边怎么回事。既没有兄弟姊妹“拦亲”,也没有什么比拼文章诗句。   只是那张轿子往门口一抬,让个人来通知阮灵雯就算完事了,极尽敷衍。   阮灵雯没有嫡亲兄弟,继室所生的男孩儿如今不过才几岁,自然不能背她上轿。马家那边倒是有几个表哥表示很想送表妹出嫁,小林巷的人却死活不同意,说这样不符合祖宗规矩。   但要说起祖宗规矩,小林巷的人也不见得真遵守了。   他们不让马家人送,自己也没安排人,连个背新娘的嬷嬷也没。于是到最后,阮灵雯只能自己走出去。   阮觅瞅了瞅自己的衣裳,还好,今日穿的十分得体,无须再换。   还真应了翠莺那句话。“衣裳总是要穿好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阮灵雯从大门出来的时候,本以为听到的会是她父亲同继母客套的话语。但实际上她刚出去,就感觉到了外面尴尬的气氛。   宾客站在两边,围观新人,本是热热闹闹的,此时却有些沉默。   一道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身影,她穿着鹅黄色衣裙,发髻间簪着好几支金钗,有一副值得人点头的好相貌。背脊挺直,仪态不错,脸颊上挂着温婉笑意。   这些都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场合不对。谁会在新娘子出嫁的时候这么高调抢风头?还这样摆出主人公登场的架势?   阮灵雯本来头上盖着红盖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这时一阵风吹过,把红盖头稍稍掀起一个角,正巧让阮灵雯看到了站在那儿“发光发亮”的阮珍珍。   阮灵雯:……   围观这一切的阮母简直尴尬到了极点,她忍不住捂着眼不去看阮珍珍。今日来这喜宴,她两个女儿,一个去送嫁,一个在人家出嫁的时候做了这样的事。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她吩咐身边人,让她去把阮珍珍带回来,不要再丢人现眼了。阮奉先却耳朵尖听见了,满脸的对她这“愚蠢”行为的不屑。   “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珍儿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机会,不然满鳞京的世家子弟,有谁会知道她?你一个做母亲的,不好好帮着她还阻挠,竟愚蠢至此,简直不可理喻。”   阮母惊呆了。   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个男人脑子有问题?   人群寂静几秒,很快重新热闹起来。   她父亲同继室都来了,继室身边跟着两个小孩,一男一女,脸上挂着并不算亲切的笑。而马夫人那边出来的人就多了,略略一数便有十来个。   等到阮灵雯上轿,马夫人更是哭得说不出话,她那几个儿媳也是真心实意拉着阮灵雯的手,叫她好生照顾自己。   远在外地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的人,关系却格外亲厚。马家的舅舅往那儿一站,比阮灵雯的父亲更像父亲。   新郎就在一旁,并不同人寒暄,见阮灵雯上马车后径直上了马,牵了缰绳就想走。   轿子里本来只能坐新娘一个人,但是在大雍的习俗里,有人愿意为你送嫁是很值得高兴的事,这种行为代表着送嫁的人愿意将自己的福运分予你,并祝愿你能有美满良缘与夫琴瑟和鸣。   所以一般送嫁的人会和新娘一齐坐进轿子。   这事儿还是谢氏告诉阮觅的,不然依着她自己那四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经历,真是两眼一黑该抓瞎了。   阮灵雯入轿后,没人过来引导阮觅。阮觅左右看了看,便不慌不忙自己过去,掀开帘子一屁股坐进去,毫不生疏。   说起来,怪不得大雍送嫁的人少。   这样跟新娘子同坐花轿,在旁人看来恐怕同陪嫁差不多。   谢氏不想让她受非议,只是阮奉先一个劲想巴结平谦侯府,死劲把阮觅推出去。   唢呐声起,轿子一下子被抬起来,晃晃悠悠的。   帘子外爆竹声响得几乎震聋人的耳朵。   宾客假惺惺的祝贺被掩盖在这些巨响之下,连少数几个人不舍的哭声也没能听见。   光透过红艳艳的帘子,给双目所见都打上一层鲜红的光。阮灵雯在那张红盖头里静静出了会儿神,突然抬手扯掉了头上的红盖头。   阮觅被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去看这轿子的窗口大不大,能不能让人从那儿跳出去。   还好,阮灵雯仅仅是扯掉了红盖头,并没有做出阮觅脑补出来的事。   想象中的跳轿摔断腿的惨案没有发生,阮觅松了口气。   逃婚不逃婚事小,就是别把自己给伤着了。她一向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理论的坚定拥护者。   “要不是你插手,我今天就能让阮宝珠来给我送嫁了。”   略带惋惜的声音传入阮觅耳中,她转头看去。阮灵雯正拨弄着头上簪子垂下来的流苏,神色与在阮家时又完全不一样。   她红唇微翘,“你要怎么赔我?”   作者有话说:   阮灵雯也不算是个纯粹的坏人,但和她相处真的挺烦的,无时无刻都在算计别人。   现在是争九保六,看我能日更九千坚持多久吧!感谢在2021-09-02 11:14:31~2021-09-03 10:1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檬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我为什么要赔你?”   阮觅很奇怪。   “也是,你同我压根不是一路人。”听到阮觅的反问后,阮灵雯轻掩着唇笑,“你被那个阮珍珍打压着,觉得无所谓,但我却是不同。该属于我的东西,谁都别想抢走。”   阮觅懒得争辩,顺着她的话说:“那你努力,女承父业的话还是要做很多准备的,比如先得让朝廷颁布女子也可以做官的法令,然后还……”   “……”   “你在说什么胡话?”   阮灵雯沉默半晌,打断了阮觅看似一本正经的分析。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什么被人欺压的小可怜,而是忍辱负重的野心家?不然怎么能想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来?   阮觅还真是在认真和她分析继承家产的可能性,见阮灵雯并没有这个想法,则从善如流问道:“那你刚才说别人想抢走你的什么东西?”   每一句话都精准避开阮灵雯的预测。那个瞬间,不过才十七岁的阮灵雯,早早领会了沧桑的意思。   定了定神,她深吸一口气,靠着强大的心理素质继续道。   “你应该知道,现在的这位是继室。”   阮觅点头,清楚她说的是她继母。   “我外祖本是荆州人士,因着舅舅在鳞京学习,便带着十二岁的娘亲来鳞京看望舅舅。那时候舅舅住在书院里,娘亲担心舅舅吃得不好,便时常带着小丫鬟去给舅舅送饭。”阮灵雯突然开始讲故事。   “我娘亲呢,极少与外人接触,性子单纯。每回在她送完饭后,都会见到我父亲。几回下来,两人也算是熟识了。两人时常偷偷聚在一块儿说些悄悄话,等到外祖要带着娘亲回荆州的时候,娘亲哭着不愿离去,说出了父亲的事情。”   “其实那时候,父亲家中算是没落了,外祖害怕娘亲远嫁受苦,便很强硬地要带娘亲回去,说是要在荆州本地替她寻一门好亲事。父亲听说了此事,连夜跑出书院,跪在外祖宅前,跪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外祖才愿意给他机会,见他一面。”   “外祖说担心娘亲想家,父亲便说日后每年都会带着娘亲回荆州。外祖又说担心娘亲在鳞京孤身一人受欺负,父亲便发誓这一辈子都会护着娘亲,让她不染愁苦。最后外祖说,担心父亲日后无甚成就,给不了娘亲好的生活。”   “于是父亲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然后在娘亲及笄那一年,从一个书院中最普通不过的书生,成了那回殿试的探花郎。”   “长街游,万民欢,他骑着那匹探花郎该骑的高头大马来到外祖的宅子前,再次跪了下去,向外祖求娶娘亲。”   “你说,这是不是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讲到这里,阮灵雯轻轻笑出声,笑得有些停不下来。   不待阮觅回答,她又道:“才子佳人啊,或许只在话本里,才能叫才子佳人罢了。”   “我娘亲嫁予父亲后,也算是恩爱十载。就算其间娘亲生下我与娟儿,久久未曾诞下嫡子。祖母厌弃娘亲,祖父也颇有微词,父亲却从不曾有半点重话。”   “我曾以为人世间情爱就是这般。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就在娟儿一岁的时候,娘亲染病去世。父亲只是消沉了几日便又好了。他在官场上出入,与同僚谈天说地,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我曾想着他是不是太过伤心,反倒装出正常的模样来。可不过半载,他就另娶他人。”   “娶的新妇样貌姣美,很受他喜欢。于是我看着他像对待娘亲那般对待那新妇,温声细语,好似要月亮都能把它摘下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阮觅猛地听了个悲伤的“爱情故事”,心情复杂。但又想,为什么阮灵雯要把这件事说给她听?是在谋划什么?   不然,以她同阮灵雯这只能说是陌生的关系,聊这么私人的话题实在是不合适。   阮灵雯拨弄着手里的红盖头,也感觉到了阮觅一直没有卸下的警惕。翘了翘嘴角不以为意,“所以我就想啊,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薄情寡义。等你人一没,他就什么也忘了,转头喝酒睡觉还能娶新妇。”   话音落下,阮灵雯不再言语。她看着阮觅,显然是想等着阮觅来问什么。   然后,阮觅并不想“走近”阮灵雯的内心对。她听了下外面的声音,大概离着平谦侯府还有好一段路。   于是只能陪她继续聊着:“那你找到了不是那样的男子?”   “还没呢,”阮灵雯笑意盈盈地又说起了别的。   “初见张善的时候,他好像对一姑娘挺有好感的,但是因为他母亲说那姑娘性子娇蛮,所以他还真的一边伤心一边离开了那姑娘。我记得那姑娘好像是个县主来着。张善同她说她性子不好,要与她分开的时候,还狠狠抽了张善一鞭子呢。”   张善就是阮灵雯要嫁的人,平谦侯府的世子。   听她用这种口气谈论张善,阮觅双手|交叉握拳抵住下巴,忽略自己听到“县主”两个字时突然升起的巧合感,配合问道:“他同喜欢的姑娘分开后,怎么样了?”   “男人嘛,见色起意均是常态。我勾着他说了几回话,他便犯下错事,让家中母亲发现了。他母亲想让我做妾,却不看看自己儿子什么德行。约莫是上回听了话断了那份情谊,这回倒是同他母亲赌气,直接当着他母亲的面说一定要八抬大轿迎我进门,不然情愿这辈子再不娶妻。”   “他原先那喜爱的姑娘也是有趣得紧。我有回遇见她,故意同她说是我勾引了张善那厮,没成想她生气归生气,却没同我动手。要知道,当初她可是一言不合就抽了张善几鞭子的人啊。”   阮灵雯越讲兴致越高,阮觅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那位“前任”,同某人太像了。   但她没有去问阮灵雯那位姑娘的名字,而是直接道:“没想到你还有点善心。”   张善硬要分开时用的借口是对方性格不好,让他难以忍受。若是那姑娘死脑筋钻牛角尖,可能一辈子都会在自己身上找错处。   可经过阮灵雯这么一掺和,那位姑娘就可以解脱了,不必因为张善的话愧疚。   之所以说阮灵雯“有点善心”,是阮觅猜测阮灵雯当时说这些话,有八成的可能是为了好玩。   相处不久,阮觅却从阮灵雯身上察觉出浓厚的恶趣味。   “我自然是个好人。”面对阮觅不太真诚的夸奖,阮灵雯照单全收。   “张善并非良人,你既然想找一个深情的,又为何非要嫁他?”   在阮觅看来,阮灵雯想从这世上的男子里头挑一个真正能称得上深情的,那不就得好好挑?张善一看就不符合“深情”这两个字。   岂料阮灵雯竖起一根手指头,轻轻摇了摇。   “这你就不懂了。”   她脸色神秘,“深情的人能变成薄情的人,那薄情的人又为什么不能变成深情的人?一条狗,就算再想往外跑,只要绳子栓得够紧,终归是会学会好好守规矩的。”   张善恐怕就是她选中的那条狗。   阮觅:……   ???   !!!   震惊。   花轿外渐渐有了些旁的声音,爆竹声恭贺声连成一片,很轻易就让人听出来这是到了平谦侯府。   阮灵雯不再说关于张善的事,而是又转回最开始说的话题。   “你同我,真的是不一样呢。”   阮觅没答话。   “现在没人给我撑腰,想在平谦侯府好好混下去,可真有点难度。”   嘴上说着为难,语气却不是这样。同还在小林巷时紧紧盯着阮宝珠不放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哪个才是真正的阮灵雯?   阮觅支着头透过窗子缝隙看外面。   或许每个都是她,算计阮宝珠,步步紧逼的人是阮灵雯,现在这个云淡风轻嘴角含笑的人,也是阮灵雯。   人有不同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面对不同的情况时能更好地活下去。   她无法去评判这种行为,人活在世上总是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这也无法阻止她不喜阮灵雯。   轿子落下,阮觅坐在那儿没动。她送嫁坐坐花轿就算了,现在新娘子进门人多眼杂,她还是在这儿躲个清净得好。   这样避之不及的态度落在阮灵雯眼中,她笑笑,明知故问道:“现在同我一起下去?”   阮觅面不改色,“你先下去吧,我等会儿就过来。你也知道,我是被我父亲逼着过来的,怎么敢轻易离开?你放心好了。”   想想也是,于是阮灵雯这才没有管她。重新拿起自己的红盖头盖在头顶,等着人掀开花轿的帘子。   帘子掀开。   有人从外边伸手牵着阮灵雯下轿,唢呐锣鼓声更加清晰,涌进轿子小小的空间内。   跨过火盆后,围观宾客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吉利话。   等那阵喧嚣逐渐远去,阮觅活动一下胳膊,朝外面还没走的轿夫道:“麻烦几位送我到个隐蔽地方。”   最后花轿在那些宾客停放马车的地方停下,阮觅拎着裙摆轻快跳下来准备跑路。   她总觉得阮灵雯刚在在花轿上说的那些话是故意的。   就像是阮灵雯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处处算计,不会浪费任何值得利用的人或东西。大概就算是一截朽木到了她手里,都会被找出仅有的价值,废物利用。   绝对不会是因为路上无聊,找个人聊聊天这么简单。   至于阮奉先希望她去平谦侯府巴结人的打算,阮觅毫不关心。反正阮奉先又没亲口和她说,让她去结交人。她这么木讷的一人,怎么会懂他的意思?   再说了,别的不会,阳奉阴违还不会?   正想走,一转身却发现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两人。   高高束起的长发,利落的衣着。   竟是段意英。   而她身边人,则是曹雪冉。   阮觅再次想到了阮灵雯说的话,眨了眨眼。   难道真这么巧?   率先发现阮觅的人是曹雪冉,她刚从马车上下来,见到阮觅先是一愣,而后微微笑着朝阮觅点头。   “阮姑娘也在。”   段意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本阴沉的脸上乍然有了点光色,不过很快就被阴翳掩盖。她皱着眉,“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送嫁。”阮觅诚实回答。   听到这话,段意英脸上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归于咬牙切齿。   低低嘀咕:“选谁不好,偏偏选你,这什么意思?真是有毛病。”   阮觅木着脸,“真不好意思啊,我都听见了。”   段意英又啧了一声。   “好了好了,没说你的意思。走了。”她转头就走,也不忘顺带牵住阮觅。   “去哪?”阮觅平静问她。   段意英难以置信,“你不陪我进去?”   阮觅沉默,看这气势汹汹地要进平谦侯府的样子。   是……要砸场子?   她觉得自己大概得知了真相。   原来段意英真是张善的“前任”。怪不得当初第一回 见面,段意英不仅讥讽她,还对阮家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说起张善,阮觅又想起了魏驿蔺。   要是她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张善或许同魏驿蔺肯定长得很像。   只是刚才匆忙,阮觅没来得及看看张善的长相,现在心里好奇得紧。   于是段意英拉着她,气势汹汹往平谦侯府的大门去的时候,阮觅象征性推辞两句,然后就很痛快地放弃抵抗了。   一路上,凭着段意英那张脸,平谦侯府无人敢拦她。   一些知晓内情的人,老远看到段意英就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跑去报信。   作为张善的前任,段意英出现在这个地方,不是来搞事是来干什么?   这场景简直就是一尊煞神进了养鸡场,往前走一步,那些小鸡崽就忙不迭往后退十七八步。   阮觅一想到这画面,就死命绷紧嘴角忍住笑。   不行不行,要给别人留面子。   段意英径直往前走,对平谦侯府非常熟悉。她拽着阮觅的手走在前面,曹雪冉不慌不忙跟在后面,走路速度虽快,但浑身的文雅气息仍旧保持得非常好。   像是打仗的时候,威武大将军在前头冲锋陷阵,她这个足智多谋的军事在后头出谋划策。   “去兰心厅,那儿没什么人。”曹雪冉指挥道。   而段意英这回没同她斗嘴,照着她的意思脚下一拐,很快就去了兰心厅,那儿也果真没什么人。   阮觅明白了,原来不止段意英对平谦侯府熟悉,曹雪冉也很熟啊。   “阮姑娘坐会儿。”   不管在哪儿,曹雪冉总能把控全局。她到别人府上,也像是在自己家中,泰然自若得很。   这会儿见阮觅盯着自己瞧,曹雪冉并露出异色,只抿着嘴笑笑,白玉脸庞神色淡然。然后沏了茶放在阮觅面前。   “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啊……”阮觅接过茶杯,想了想,还是如实问出自己想问的,“我们是不是要来揍张善一顿?”   曹雪冉哑然,愣了会儿还是没忍住笑出来。   不是流于表面的笑,而是从心底泛起一阵愉悦。   她说出那句话时,早已想过阮觅会问什么问题。   为什么来平谦侯府?   同张善是什么关系?   诸如此类,乏善可陈。   但阮觅通通避开这些,只问了一句话。   “是不是要来揍张善一顿?”   即使什么都不清楚,阮觅还是茫然且坚定地站在她们身边。好似无论前方有什么她都不会困惑不会退缩。   懵懂,又叫人喜爱。   曹雪冉支着头,笑得眉眼都柔成一片。   段意英见她那样,摸了摸手上起来的鸡皮疙瘩,直觉得她有毛病。曾经曹雪冉也这样莫名其妙对她笑过,然后两人的关系就不知不觉变成旁人眼里的亲近了。   当然,段意英绝不承认自己和这曹五娘关系好。   她龇牙咧嘴搓着手臂,企图忽略这个人,于是转而同阮觅说话。   趾高气昂哼唧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在你心里难道就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去别人府上就是为了打人出气?”   “啊,不打嘛?”阮觅故意拖长声音。   “……这倒是,要看情况……啧,你烦死了!问这么多。”   嘴上说着自己是个文明人,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夸下海口说自己今天不动手,甚至恼羞成怒。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阮觅的声音。段意英咯噔一下,心想,坏了,这不会又难过了吧?她方才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啊……   咳了一声,段意英没话找话打算缓和关系。   “好了好了,他娶得是你族姐,你又不认识他,就算揍他也和你没关系。再说了,就算我要揍他,你护着他的话,你这小身板也不够我一拳的。要是你想帮着我揍他,那就更不用了。你家中要权没权要势没势的,要是同张善动了手,小心一回去就被赶走,流落街头。”   担心的话硬是被说成了这样,也是没谁。   阮觅倒是听懂了,夸张地捂着心口,“你真的好关心我哦!”   段意英抿着嘴角,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墨迹一会儿才别扭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见两人停下来,曹雪冉稍稍收敛泛滥的笑意,继续方才想要解释的事情。   “平谦侯世子算是同我们一齐长大,小时候时常聚在一块儿。时间久了,我同英娘便双双看上了这人,不过他选的是英娘。年前他却突然说要与英娘分开,直言英娘脾性过烈,做不了他侯府主母。这会儿来,只是为了……”   说到后面,曹雪冉犹豫一会儿,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此次目的,于是看向段意英。   段意英理不直气也壮,拉着两个人直奔平谦侯府的人是她,现在不耐烦的人也是她。一掌拍在桌面上,“气不过,想来就来了,哪儿来的什么目的?不过等会儿见着那张脸,我倒要先想想是一鞭子抽上去,还是来几拳。”   正说着话,兰心厅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个身穿喜袍的男子快步走进来,他刚走到门外,瞧见段意英的脸就怔在原地,失了神一般喃喃道:“英娘……”   “这名字也是你配喊的?”段意英瞧见人,勃然大怒,瞬间忘了刚才说的话,拿出挂在腰间的鞭子就抽上去。   “英娘你听我解释……”张善躲过去,那张脸上竟然还挺深情的,他欣慰看向段意英,“你愿意来找我,定是心中还有我。”   听到这样无耻的话,段意英气得大骂:“滚你娘的蛋!”   手上动作更快了,张善防备不及被抽了一鞭。   他又惊又怕,还以一种“就是因为你这样我们才落得如今局面”的谴责眼神看着段意英。   “收手吧英娘,虽然我心中也有你,娶妻不过是无奈之举。但是我母亲不会同意你进门的,你的性子,实在是……”   “这难道就是普通且自信?”阮觅偏头问曹雪冉,她声音没有压低,谁都能听见。   张善脸色一僵,转头看去。   “你是给灵雯送嫁的人?”他记得阮觅的脸。   倒是阮觅,听到张善的话后抬起头,然后被震惊到了似的,特别夸张地捂住嘴。   “原来您就是雯姐姐的夫婿?怎的在这儿?我还以为是什么狂徒闯了进来呢。不会吧不会吧,现在还有这种一边成亲,一边对旁人死缠烂打的不要脸男子?”   张善从来没听过这般明目张胆又气人的话,顿时眼露凶光,冷声道:“好一个阮家人。”   “嘤嘤嘤,他好可怕啊。”阮觅面无表情嘤了几句,矫揉造作躲进曹雪冉身后。   至于张善说的那句带有威胁性质的话,阮觅并不害怕。   相反,要是张善真的对阮家动手了,她还想谢谢他呢。在让阮奉先吃苦头这件事上,阮觅向来乐此不疲。就算事后阮奉先知晓这件事因她而起,还是会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而不敢动她。   而她自己,只需要继续扮演他那个木讷温顺的女儿就行了。   阮觅趴在曹雪冉肩头,眼睑微敛。   “阮姑娘年纪小,童言无忌,世子如今几岁?应当不会将一小姑娘的话放在心上吧?”曹雪冉温雅,说话却更是让人窝火。   作为“被”小孩儿的当事人,两世灵魂加起来是成年人的阮觅老脸一红,笑嘻嘻地。   “是呀是呀,我年纪小,您莫要同我计较。”   张善被这两人一唱一和气得面目狰狞,哪儿还有先前一脸深情的恶心模样?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段意英。   “英娘,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但一听到你来了,我连拜堂都顾不上直接就跑来找你。你如今这般伤我的心,可曾想过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承受了多少?”   刚才阮觅同曹雪冉阴阳怪气的时候,段意英在一旁看得浑身舒坦。   或许是受到启发,嘴皮子也利落起来了。   “也不知道谁给你的勇气,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抢手货?家世比不上旁人就算了,人也不争气,想靠脸上位偏偏长得寒碜。整天儿母亲长母亲短,我看你是还没断奶。想要我家的势还想我给你端茶倒水,十文钱三把钥匙你配不配啊?”   “孬种一个。”   往日里段意英气急也只是扬起鞭子作势要打,十回里有九回是做做样子。她不擅长与人吵架,也不耐烦。今儿突然懂得了其中乐趣。   一个字,爽!   一脚踢开满脸屈辱还想争辩的男人,段意英潇洒朝阮觅曹雪冉挥手,“走,带你们吃好东西去。”   她笑得毫无阴霾,人生路上偶尔遇见的泥泞,或许一个人跨过去有些艰难,但当身边有一两个好友,陪着伴着,也就不觉得难了。   穿过一众前来祝贺的人,很快出了平谦侯府。   段意英进了马车,顿时一改先前的淡然,在那儿细数张善曾经做过的那些恶心她的事。   “小时候难道不是他母亲故意把他送到我家中,说要同我一起玩儿?现在母子两倒是敢嫌弃我性子不好了。”   “没有没有,你性子好得很。”阮觅给她顺毛。   段意英舒服了,继续道:“还真以为我非他不嫁呢!年前竟然说什么若是我想嫁给他,就必须遵守他侯府的规矩。什么三从四德,温婉贤淑,善待庶子美妾,做梦呢这是。”   “就是就是,脸真大。”阮觅捧场附和。   “我拒绝了他,过了一天竟然到处传我善妒,日后恐怕会折了他侯府的子嗣运。早知道就断了他的……”   话还没说完,曹雪冉一把捂住她的嘴,笑得和善,“嗯?”   这才意识到阮觅与她不同,如今连十四的生辰都没过。段意英讪讪一笑,不说了。   曹雪冉算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如今十五,上半年的时候已经办过了及笄礼。说话做事都有大人的稳重。   她没有真的把阮觅当成小孩儿,不过有些不该说的荤话,她也不想让阮觅听到。   被一漂亮姐姐这样笑盈盈看着,即使是阮觅也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同魏驿蔺什么关系啊?”   方才也看过了,张善的眉眼与魏驿蔺一点儿都不一样,硬要说,就是两人眼下都有一颗泪痣。   别的实在扯不上关系。   提到魏驿蔺,段意英脸上闪过心虚,但下一秒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   “还不都怪张善那厮。”   曹雪冉给她解释,“英娘那会儿脑子哭坏了,把魏公子当成另一个张善。”   “你怎么说话的?”段意英恶狠狠去捶曹雪冉的肩。   类似于小拳拳捶你胸口,但那力道,让曹雪冉的笑凝滞住了。   她轻飘飘看一眼段意英,然后不记仇似的重新笑起来,若无其事继续给阮觅谈论往事,只是一些黑历史总是被她不小心说出来。   “英娘那会儿一整天没吃饭,哭着哭着还喊起了张善的名字。”   “哦,对了。听闻英娘那时候在哭着在衣服上绣了张善的名字,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哦我忘了,英娘你应该不会这般小气,介意我把这些事告诉阮姑娘吧?”   突然听了一耳朵的黑历史。   阮觅震惊的同时又觉得曹雪冉可怕极了,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被人最尴尬的黑历史,简直不留活路。   看着段意英脚趾头抠地的样子,阮觅差点都同她共情了,这也太尴尬了!   真的,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曹雪冉。脸上整天都挂着笑的人,果然是惹不得的。   阮觅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不过魏公子的话,阮姑娘还是离他远些。”曹雪冉丝毫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转眼将话题放在魏驿蔺身上。   她劝旁人时,在言语上也是维持着恰恰好的距离。近一分让人觉得困扰,退一分则教人感到凉薄。   温温和和的语气,使人舒坦。   “为何?”阮觅问。   段意英趁着这个新话题缓解自己的尴尬,拼命把以前见到的事情说出来。   “我确实是胡闹了,但我一开始对魏驿蔺那可真是规规矩矩客客气气的啊!不过后来亲眼瞧见他刚同曹五娘说完话,一出去就同别的女子有说有笑的。气死我了!沾花惹草,不守……”   阮觅贴心给她接话,“不守男德?”   段意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懂,但是大为震惊。细细琢磨,越琢磨越越觉得有意思。   脑海中有个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她一拍大腿,“就是这么个说法!凭什么咱们就得守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我看现在这些男子,就是缺个教规矩的先生,个个不守男德,成何体统!”   “男德”这个词给予段意英莫大的启发。   后来顺郡王给她相看人家,就因为这“男德”二字找遍了整个鳞京都无果。   也因着阮觅与曹雪冉多次提及男德,那时候阮觅在鳞京已经有了有着极高的声誉,贵女们敬仰她,崇拜她,私底下便学着她用男德来衡量那些世家子弟。   于是后面几年,鳞京子弟中有不少年纪刚好上门提亲的,都被有了自己想法的贵女被以男德不过关为理由拒之门外。   上到士族,下至陋巷,一时之间风靡起了男德。   这是从前敢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阮觅还坐在马车上,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对于魏驿蔺到底是如何沾花惹草,不守男德的,段意英又说了一大通。   不过阮觅又不打算做魏驿蔺的心上人,她只是想成为他的知心好友而已。是否沾花惹草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再说了,魏驿蔺当初在赏莲会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广撒网,为吃软饭做准备。这些阮觅都是看出来了的,完全不觉得惊讶。   蓦地,阮觅又想起件事。   如果魏驿蔺是男主,那在他还没成长起来的时候“打压欺辱”他的人,不就是炮灰反派?   阮觅怔了怔,看向曹雪冉同段意英。   嗯……还是得先把这个隐患给除了。   于是阮觅略想了想,以最平淡不过的语气说了句让人震惊的话:“我想让魏驿蔺当我的外室。”   “……你认真的?”段意英脑回路非同寻常,用她刚理解的男德来给阮觅分析,“你看他就是长得好,看到旁的女子竟然还敢一脸笑,勾三搭四的,让他做外室,你制得住他吗?”   段意英当初见了魏驿蔺,沉浸在失恋痛苦中还是觉得惊为天人,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喜欢。而且性子也合她意,温和体贴。她霸道惯了,觉得瞧上眼了就要拿到手,只是后面竟然发现魏驿蔺不仅勾着她,还同时勾着旁的人。   一生气,还被曹雪冉激了几句,就同她定了个赌约。比比看谁先让魏驿蔺听话。   就算这样,她也没胆大到让魏驿蔺做她的外室啊。段意英看着阮觅,眼神逐渐敬佩。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阮觅总不能说这是为了找个借口让她们两个人远离魏驿蔺吧?于是脸上很冷静点点头,“只是这事你们不要往外说。”   “放心好了,我们绝对支持你!朋友妻不可欺,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段意英郑重拍了拍阮觅的肩。   阮觅疼得眉毛抖了抖,皮笑肉不笑也伸出手拍了拍段意英的肩。   于是这下,换成段意英倒吸口凉气了。她看着阮觅,默默放下手。   曹雪冉在一旁静静旁观,见她们这样,笑着摇摇头。   ————   段意英还真带着她们去吃好的了,阮觅尝着味道不错,临走的时候让掌柜的帮忙弄了个小食盒,带了一份走。   马车是曹雪冉家的,送完段意英后,阮觅让她将自己放在魏驿蔺家附近,便同她告别。   曹雪冉看起来想叮嘱什么,最后还是笑着没说,点点头放下帘子。   此时正是下午未时,阮觅提着食盒晃悠。   去魏驿蔺家的路她记得很清楚,闭着眼睛也能走对。   一路上她不免想起了别的事情。   她的目的一直很明确,那就是接近那些有望在朝堂中崭露头角的书生。   在面对殷如意的时候,因着时间紧迫,她给自己定的是“突然出现在身边却一见如故的知心好友”角色,离去也是因为身不由己。   将自己的窘迫摊开来摆在对方面前,等到殷如意真正出人头地,他便会来“拯救”她。   那面对魏驿蔺,她又该给自己定个什么角色?   阮觅单手提着食盒,脚步沉稳穿梭在狭窄的巷子路里。   她先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当着魏驿蔺的面说自己要给他当“金主”,抑或是时常在魏驿蔺说茶言茶语时打断他,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事,其实都是阮觅的算计。   如何让一个人记住你?   首先要展示自己的不同。   这个不同无所谓好坏,只要让对方记住你就行了。当然,如果是靠着恶感让对方记住,那也不能太过分,免得出师未捷身先死。   让对方记住你,接着才是慢慢改变自己的形象。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进行的转变,总是令人有一种成就感。这样可以让两人之间更加亲近。   从某方面来说,魏驿蔺是恪尽职守,每回在自己面前都完美扮演着被“包养”的角色。   送东西,他会很开心地收下。   心情不好,他会巧妙地逗你开心。   就连你被旁人挑衅,他都会用自己的方式为你出头。   既然他愿意这样做,便顺着他。   走到魏驿蔺门前,阮觅已经理清思绪。   这是她的习惯,在做一件事之前再三回顾,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敲响门那一瞬,阮觅神色瞬间变了,温和而明澈,是大部分人都喜欢看到的模样。   “魏驿蔺,开门。”   魏驿蔺打开门,见到她有些欣喜。   “阮姑娘。”   “你方才在干什么?”阮觅同他一起走进去,顺带提起食盒给他看,“这儿的东西味道不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魏驿蔺看她一眼,忽而又转过头去,企图掩盖耳垂的上逐渐攀爬的血色。   “只要是阮姑娘拿的,我什么都喜欢。”   阮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问:“那现在想不想尝尝?”   魏驿蔺从善如流,还体贴地从阮觅手中接过食盒,“腹内空空,阮姑娘便拿了吃食过来,真是救我一命。”   下午未时,便是三点左右。离着午时用餐不过才过去三个小时,远没有到饥肠辘辘的地步。魏驿蔺却对这小小一食盒表现出极喜爱的样子,阮觅就算知道这不是真的,也觉得心情愉快不少。   没人会不喜欢自己送的东西被奉若珍宝,阮觅也不例外。   魏驿蔺打开食盒,看到里面一双筷子微微愣了下,取出来递给阮觅,“阮姑娘也吃些吧。”   “不了,我吃过了,你吃就好。”   魏驿蔺再次敛下眸子,抿着嘴角笑,身上少年感很强。   他吃东西的时候,阮觅就支着头看他。   目光先是落在执筷的手上,骨节分明,手很干净。然后目光再落在魏驿蔺的脸上,他吃东西的模样不错,不紧不慢的。   这个年纪,远未到身量疯长的时候,还保持着少年的清瘦,后颈处有一小块突出的骨头。   阮觅曾听人说起过,后颈突出的骨头是前世的标记。若是投胎转世,就可以根据这个找到你想找的人。   她是不信这些的,但看到了,突然问道:“我可以摸摸你的脖子吗?”   问得突兀,也很直接。   在这种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就算魏驿蔺拒绝,阮觅都不觉得奇怪。   但魏驿蔺慢慢放下筷子,看了阮觅一会儿后,竟同意了,缓缓露出笑,“可以啊。”   他顺从低下脖子,露出后颈。   展现在阮觅面前的是他的臣服的模样,那截从长袍里露出来的后颈有着苍白几近透明的肤色,同魏驿蔺这个人一般。   阮觅伸出手指点在后颈微微突起的骨头上,从指尖传递过来的,是温凉的触感。   “痒吗?”阮觅声音有些淡。   “不痒。”   魏驿蔺话音方落,阮觅指间抬起些许距离,又再次落下。   指尖是热的,指尖下的皮肤是微凉的。并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温度落下来,让这淡青色长袍覆盖下的肩胛骨轻微颤动一下。   那瞬间,魏驿蔺身体难以察觉紧绷起来。   “好了。”阮觅收回手。   魏驿蔺顺势抬起头,他刚才似乎闭上了眼,乍然睁开眼瞧见天光还有些不适,眸子半眯着。   这倒与他平日里不太像。   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适应了,面上重新挂着温和的笑。“阮姑娘为何突然起了兴致?”   “听闻人后颈上突出的骨头与前世有些关联,便突然想仔细看看是什么样子。”   “那阮姑娘可看清楚了?”魏驿蔺面上笑意不减。   “还行。”   刚摸完人家,这会儿阮觅表情正经得很,颇有些松手就不认的意味。魏驿蔺弯着眼睛瞧了会儿她,见没有再提出别的要求,便继续拿起筷子吃东西。   但过了会儿,阮觅又开始作妖了。   “你的手指很长。”她盯着魏驿蔺的手,面无表情说出这句话,一时间还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魏驿蔺眨眨眼,又放下筷,好脾气摊开手掌给阮觅看。   “倒也没有很长。”   阮觅注意着他的细微表情,然后漫不经心似的把手放在一旁对比,“比我的手指长许多了。”   趁着魏驿蔺垂眸认真对比两人手指长度的那瞬间,阮觅光明正大将手覆上去,与他指间交叉。   “你这样对比看看。”   说话的语气很正经,脸上表情也很正经,只有那只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的手彰显着她做了什么不正经的事。   女子的手更小些,手指交叉时就像是被包裹在掌心里。   阮觅并不在乎这些,或者说,她并不认为魏驿蔺会真的在乎这些。与女子接触,对于魏驿蔺来说大概是件很寻常的事情。   她不动声色注意着魏驿蔺的神情,想看看是否会出现抗拒,抑或是厌烦之色。   一步步试探对方的底线,明白自己在对方那儿究竟有着多少可走动的空间,这对于阮觅来说,是件重要的事。   掌心的温度,比之前后颈处,那一小指尖带来的温度更高。   像是一颗晒了许久太阳的小石子蜷缩在他手中。   魏驿蔺曾被人称为七窍玲珑,此时也有些怔愣。不管怎么样终究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回过神后骤然松开了手。   这些神情变换也通通落入阮觅眼中,她收回手,诚恳道歉:“抱歉。”   做什么都很利落。   魏驿蔺:“……”   “好了,你继续吃吧,不用管我。”阮觅自觉还算贴心。   魏驿蔺却将信将疑第三次拿起筷子,总觉得下一秒又会被叫住做别的事。   还好,之后他很顺利地吃完了那些东西。   阮觅不再骚扰他,而是想着事情。   一般来说,后颈这种较为私密的地方是不会轻易让人碰的。魏驿蔺当时看起来很顺从,但看身体还是有些僵硬。而且后面故意同他手指交叉的时候,脸上的错愕就更明显了。   这说明魏驿蔺对她的防备心还是比较重,虽说每回过来他都笑得很温柔。   如果拥有一个好感度系统的话,那魏驿蔺对她的好感度应该是二十左右,这还是基于阮觅给他提供了生活保障的条件下的好感度。   阮觅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顺便计划着下一步。   既然目前好感度不高,那她应该做的就是消除魏驿蔺的戒心。   用一句话说,就是走进他心里!   待魏驿蔺吃完东西,阮觅看了看天色说自己要回去了,魏驿蔺提着盒子送她出去。   打开门,两人站在门口的时候,阮觅瞧准一个地方,脚故意一扭,立马身形不稳摇摇欲坠。   魏驿蔺空着的那只手很快拦住她的肩头,将将稳住。   演得太过逼真,差点真摔下去。阮觅认为,决计没人看得出来这是装的。她故意仰起那张没有表情脸,双眼真诚充满感激,“谢谢你!”   给予对方救自己的机会,然后再适时表达感谢。几次下来肯定能拉近关系的。   阮觅心里小算盘打得非常好。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此时与魏驿蔺的姿势非常让人误会。   从前面看来,就是一对男女抱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柳十令从旁走过,手里照旧拎着副药,完全不关心周边发生了什么。只是阮觅站稳后,转头一看就看到了他,心里咯噔一声。   要是攻略目标在你攻略他之前,就看到过你攻略别人,这……行得通吗?   毕竟柳十令一看就很有男主范啊……   殊不知这番思量神情全部落入了魏驿蔺眼中,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见到阮觅对着柳十令发呆了。   魏驿蔺弯着眼眸,对阮觅笑,声线清浅温和,“阮姑娘?”   这笑容和以前一样,却又好像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已经替换啦,下面一章是加更 第37章   回到阮家后,阮奉先没有关心她去了哪里,开门见山就问去平谦侯府有没有见到世子,有没有在世子面前露脸,世子有没有对她表现出好感。   自然,后面那个问题问得比较隐晦,阮觅眼中嘲讽,装成听不懂的木讷样子糊弄过去。   眼巴巴让自己女儿去送嫁,打的就是给自己侄女夫婿身边塞人的主意。不知道这人到底有没有脑子,平时看起来还挺要脸的,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恶心得紧?   阮觅心中吐槽,嘴上全是“没有,不清楚,女儿真是没用”之类的回答,说到最后阮奉先不耐烦挥挥手打发了她,阮觅这才得以出来呼吸干净空气。   之后的几天里,阮觅悄悄带着翠莺同自己院子里那两个丫鬟出去吃了一顿,用的钱是这个月阮珍珍好不容易攒齐的那一百两。   酥春和槐夏嘴馋,从酒楼出来的时候都走不动路。   翠莺倒是没吃多少,她嘴上虽然没说,但那脸色也看得出来,觉得阮觅这回花钱大手大脚,非常不值得。估计回去后就得教育她一顿。   即将被教育的人缩了缩脖子,见后面有个伙计提着食盒匆匆赶过来,看到救星似的上前接住。然后献宝一般蹿到翠莺面前,“你每到这个时候不是都会上火,晚上又睡不着吗?这里头的百合莲子粥清热降火养心安神,我让他们小火煨了好一会儿呢!你就尝尝嘛——”   说到后面连撒娇的口吻都用上了。   翠莺有些动容,她每年从夏入秋的时候都会有些不舒服,不过一直没有同旁人说过。只有阮觅来了阮家后,第一年就发现了这件事情。   那时候的阮觅不像现在这么爱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更多的时候她是坐在一个地方发呆,眼神也空洞。翠莺有时候都觉得她好像下一秒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不过就算是这样,阮觅还是会在发现她不舒服后,悄悄地去厨房那边弄点降火的东西回来。   或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忍受着讥讽排挤,只是为了那么一点东西。   翠莺一家都在阮家做事,若是她想换个主子伺候也是可以的。她父亲曾经悄悄打通关系想把她调去别的院子,不过翠莺拒绝了。   在哪儿当差不是当呢?但是她但肯定,整个阮家,只有一个三小姐,会默默关注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会发现她在初秋的时候上火失眠,会勇敢踏出小院只为了给她弄一点降火的汤。   走了,三小姐就再也不是她的三小姐了。   翠莺很肯定这一点。   她守在那间小院,四个春夏秋冬。旁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新的人来了,又有旧的人离开。只有翠莺一如既往,陪着阮觅在那间小小的院子看日出日落。   被一小碗莲子粥勾起了回忆,翠莺面色愈发柔和。也忍住了原本想要说的话,嘴角微翘接过食盒。   说句僭越的话,这约莫就是含辛茹苦养女长大成人的欣慰感?   阮觅并不清楚翠莺想了什么,不过翠莺接过了粥,也没有再教育她了。自以为得逞的人嘿嘿一笑,连坐在马车上都忍不住哼起了歌。   酥春槐夏不敢捂耳朵,一个劲垂着头不敢说话。   而翠莺还沉浸在从胸腔喷涌而出的情感中,忘了阻止。   于是这辆马车在“悦耳”歌声的笼罩下快速赶回了阮家。   下马车的时候,阮觅疑惑问道:“我怎么觉得回来的时候比去的时候更快?”   酥春他爹,也就是车夫僵了僵身体,老实巴交的男人垂着头就要来认错。被翠莺拦住,“没事,您忙去。”   男人看看阮觅,不敢动,直到阮觅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才如遇大赦驾着车往小门走了。   “怎么了?”阮觅懵懂凑到翠莺面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转头看向酥春槐夏企图得到答案。   酥春槐夏眼神游离,就是不同她对上。   于是阮觅只能睁着那双眼,看向翠莺。   她比翠莺矮些,脸自然而然地仰着,眸子微睁,露出漆黑瞳仁。   翠莺与她对视,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目标,将三小姐培养成鳞京人人称赞的闺秀,或许这样她就不用再被人忽视了。   但是这一刻,翠莺又觉得这些虚名其实都无所谓了。   她心中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爱唱就唱罢,她总归是愿意听着的。   于是翠莺摇头,“没什么,快些回来不好吗?”   “嗷,那也是。”轻易就被忽悠过去的阮觅不再想这个事情。   四人吃饱喝足,慢悠悠往那间能够遮风挡雨,能被称为家的小院走去。   ————   距离小林巷那边的喜宴过去也有好几日了,谢氏突然派了人来问阮觅有没有空,想请她去清水巷那边坐坐。   这消息自然是先被阮奉先知晓了,他没问阮觅意见,直接替她决定明天就去。   早在阮大学士还没入朝做官的时候,阮奉先就时常对人家白眼相待。后来阮大学士有了如今的地位,阮奉先舔着脸巴结了好几回都没得到回复,觉得自己的面子被踩在了地上,于是愤愤离开。时常偷偷骂阮大学士不念旧情,无情无义。   平日里,阮奉先也端着不想和清水巷扯上关系的清高架子,但一碰到这种机会,他还是会忘记之前的事,装成没事人一样上门。   阮觅跟在阮奉先身边,悄悄翻了个白眼,听他在那儿同谢氏寒暄。   谢氏见到阮奉先并不惊讶,似乎已经猜到他会过来。   “我这女儿没教过什么礼数,若是做了什么事惹人发笑,还望嫂嫂莫要见怪。”阮奉先装成一个担心女儿外出的好父亲,为自己再次上门找借口。   压根没考虑过阮觅的名声。   谢氏没顺着他的话说,而是笑着拉过阮觅的手,不赞同道:“我看阿觅啊,是个好孩子。七弟这是谦虚呢。”   本来阮珍珍也打着主意想跟过来的,不过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放弃了。阮觅心中遗憾,有时候阮珍珍不在身边,还真是缺少一点乐趣。   阮奉先同谢氏又寒暄了几句,两人才继续往里面走。   听说今日是那位阮大学士的休沐日,现在人就在家中教阮宝珠阮宝璃两姐妹写大字。   且不说阮奉先听到这消息时的脸色,从尴尬咬牙切齿快速变换到虚伪客套有多好笑。   阮觅仅仅是听说,就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这多可怕啊……   震惊!某朝廷重臣休沐时间竟然不好好放松,捉着两个无辜幼儿苦练大字。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猛地回到翠莺把她从床上提起来看书的地狱时间似的。   以后还是对宝珠那孩子好一点吧,毕竟大家都不容易。   阮觅沧桑叹气。   至于阮奉先那点心思,阮觅不用多想都清楚。不就是想和这边打好关系,但是以前实在是被阮大学士忽视太多次了。以至于现在一听到阮大学士在家,阮奉先就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又气又怒,害怕这回还跟以前一样。   坐在待客的室内,没有见到阮大学士,估计这会儿还在监督两姐妹写大字。谢氏让人上茶,然后说要去带那俩孩子过来,便先走了。   留下阮觅和阮奉先在这儿坐一会儿。   看见阮奉先,就跟看见阮珍珍似的,身体里那些不安分的细胞总是蠢蠢欲动,想要使坏。   只要做得不过分,让阮奉先发现不了的同时又不舒服,阮觅就觉得自己舒服了。   她捧起茶杯,将下半张脸隐在茶杯后,状似无意轻声道:“女儿一个人在这儿也没关系的,伯母待我很好,父亲不用担心,您就先回去罢。”   阮奉先来这儿的借口本来就是说阮觅需要他,所以他才会百忙之中抽出空过来。但是阮觅现在又乖巧极了,还非常善解人意地说让阮奉先先走,这可把阮奉先给气坏了。   心口哽了哽,刚想训斥,却又想起自己刚才在众人面前扮演的慈父模样,硬生生忍住了。   厅堂里的那些仆从都是这儿的老人,曾经也是见识过阮奉先上门套近乎却被拒之门外的场景。就算他们面上没有表露出什么,阮奉先也觉得他们在暗地里嘲笑自己。   勉强挤出个笑,阮奉先呵呵笑了两声。脸上是生硬的慈祥,眼中尽是警告,“觅儿不要胡闹,为父不看着你,要是等会儿你闯了祸该怎么办?”   倒是没有想过阮觅说这些话是故意的,阮奉先只觉得这个女儿实在是木讷,说的话竟然还让他下不来台。   因此心里嫌弃更浓了一分。   阮觅特意顿了顿,忐忑开口:“父亲您心中应该很敬佩伯父吧?不然早上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开心了。听到伯母邀请我来这儿的那天,您也笑得非常开心的。”   一个受到冷待多年的孩子,正绞尽脑汁同那个冷待她的父亲搭话,丝毫不记仇。   而且还体贴得很,拼命给自己父亲说好话。   真是乖巧,就可惜生错了人家。   资历老,对于阮觅身世也很了解的婢女站在一旁,心内叹气。觉得这位小姐惹人疼惜的同时,又觉得阮奉先真是可笑。   他那哪儿是敬重老爷?巴不得从老爷身上咬下一块肉下来的豺狼差不多。贪婪无度,脸皮厚得很。   阮奉先没想到阮觅连他的老底都掀了,几乎怀疑她是故意的,但看过去依旧是孺慕的眼神,和以前没差。   惊疑不定,审时地看了阮觅几眼后,阮奉先终究是放下怀疑。不过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儿同他八字相冲了,心中不喜。   当着那些婢子的面,阮奉先不好斥责,便忍住脾气故作温和,“等会儿你伯父过来了,少说些话,不然闹出笑话就不好了。”   阮觅终于舒服了,不再说话乖巧点头。   而阮奉先坐在那儿喝茶水,就算竭力维持自己的威严,却还是疑神疑鬼,觉得站在一旁的婢子听了刚才那些话后,个个瞧他的眼神都不对劲。   像是看笑话,像是鄙夷,又像是嘲讽。   要是这是在自己家,阮奉先早就摔杯子发怒了。但这是清水巷,他不得不收敛脾气。阮奉先粗粗喘气,面色不好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刺耳声响。   阮觅抿直嘴角掩藏自己的幸灾乐祸,悄悄看阮奉先那无能狂怒的样子几眼,觉得太好笑了,又再次移开目光以免忍不住笑出来暴露自己。   突然,阮觅和一人对上目光。   僵住。   她神色瞬间变得非常正经,坐姿也端正起来,好像翠莺正拿着鞭子在一旁督促似的。   一颗冷汗悄然冒出,心中警铃狂响。   太恐怖了!!!   那简直就是前世所有教导主任的化身,看一眼就能让学生肝胆俱裂夜间噩梦痛哭流涕。   更何况阮觅才耍了些小手段去看阮奉先的笑话,嘴角的笑都还没收敛干净,就被抓了个现行,这不是证据在手是什么?   阮觅木着脸,抖了抖。   孩子害怕。   阮平左平日里没什么兴趣爱好,同僚们休沐时喝喝小酒听听歌看看舞,偶尔也会邀请他过去。但去了几回之后,同僚们嘴上说着下次再聚,却再也没有邀请过阮平左了。   甚至那些小圈子里还流传着对阮平左的评价。   古板,无趣,沉闷。   谢氏时常笑着拿这些事打趣他,叫他好生反省。故而阮平左面无表情回想自己在同僚们赏歌舞的时候说了什么。   “为官者应端正己身,赏歌舞,食酒糜,不应沉溺。”   “俸禄几何?可够花销?”   “程大人,来时碰上令夫人,正在找寻你,我见她焦急,便带着过来了,人正在外面。”   ……   回忆完,阮平左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自己的妻子:“并无什么过错。”   那些,都是很正常的话。   当时谢氏瞧着他肃着的一张脸里那点儿茫然,实在没忍住轻笑出声。   而渐渐没人邀请的阮大学士,休沐时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他崇拜谢安。   谢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一个“未若柳絮因风起”,一个“撒盐空中差可拟”,稚儿稚语,却道出千古流传的名句。   所以阮平左尽力向偶像靠齐,在休沐时都会把两个女儿拎到书房,悉心教导,表情严肃得能吓哭小孩儿,实则满心殷切。   他自认为那是享天伦之乐,殊不知阮宝珠每日哭丧着脸起床,一旦露出不情愿的神情,就会看到谢氏“和善”的笑脸,“到你父亲面前,不准坏他兴致,可懂得?”   求生欲爆棚的阮宝珠小朋友连忙哆哆嗦嗦爬起来,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这才有了阮平左眼中的妻子温柔,女儿好学的假象。   听到妻子说阮奉先来了,他沉默一会儿还是放下书洗净手来到厅堂。刚入门便见到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神色促狭,定然是刚才做了什么捉弄人的事。   骨子里的板正让阮平左一瞬间就有了教育人的想法,眉间微刻一条痕,走进去几步又见那小姑娘规规矩矩坐得极是端正。   “……”   阮平左再度沉默,才慢慢想起来这孩子是谁。他走过去坐下,也没寒暄,径直问道:“你来干什么?”   不懂变通的读书人!   阮奉先被他那没有半分圆滑的话气得心口疼,不得不再一次把刚才的说辞搬出来。   “我这女儿从乡野之地回来,被那对夫妇教得木讷,生性胆小,便陪她过来。”   言外之意就是阮觅如何没用,都是以前的父母的过错,同他没有半分关系。   阮平左坐时,身板很笔挺,仿若不管在哪儿都不会被折断的翠竹。年过四十,身上满是文人的书卷味,还带着官场的肃杀。   他顺着阮奉先的话,看了下阮觅,然后道:“同你长得不像,是个面相聪明的。”   听到这话阮觅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难道这就是强者吗!一句话,杀人诛心!!!   自这位伯父进来后,阮觅就缩缩脖子充当个隐形人。毕竟刚照面,一个眼神就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所以纵然想笑,阮觅还是垂着头不敢动作,悄悄听着那两人说话。   但或许是阮平左说的话太过于扎心,阮奉先好一会儿都没出声。他不说话,阮平左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厅堂内自然而然陷入寂静。   直到阮宝珠像只刚放出笼的小崽子一样扑哧扑哧跑过来,才有了点儿声音。   阮宝珠还没进门就瞧见了阮觅,一下子跑得更快了。但快到阮觅面前,却矜持地放慢脚步。   她抬着下巴,双手背在身后。   “你来干什么?”   就算是六岁的小孩儿也是要面子的。上回阮宝珠在阮觅面前哭得流鼻涕,还看到阮觅躲开了。就算后面阮觅解释自己没有嫌弃她,阮宝珠还是有点扭捏。   故而说话也别别扭扭的。   即使她心里真的非常高兴阮觅过来。   这话听在阮觅耳中,似曾相识,惯性使然扭头去看阮平左,扭头扭到一半好险止住了。   不愧是父女俩,见人问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么直接。   不过她可不是阮奉先那样惹人嫌的玩意儿。   为了突显自己与阮奉先的不同,阮觅没有像以往那样恶趣味逗弄阮宝珠,而是很上道说了句阮宝珠想听的话。   “来找你啊。”   阮宝珠掩饰不住拼命上翘的嘴角,像模像样地清了清嗓子,“那你就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说着,悄摸摸把背在身后的手放下来,然后瞥一眼阮觅,示意着什么。   阮觅:?   阮宝珠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见阮觅没有回应自己,想了想,觉得阮觅可能是笨了点,不过没关系,就算笨了点她也不会嫌弃她的!   于是,阮宝珠再次把手举高,仰着头一脸期待。   阮觅终于懂了,嘴角抽了抽,牵起阮宝珠的小胖手。   “父亲,伯父,我可以同宝珠去外头玩会儿吗?”阮觅没忘记自己在阮奉先面前扮演的人设,声音低且弱。   阮奉先自然乐意看见阮觅和清水巷的人打好关系,当即应允,“去罢。”   阮平左没说话,倒是看着阮觅点了点头。   在官场上沉浮十余载的人,既是重臣,又是个极正直的文人,目光里都带着重量。阮觅呼吸一滞,压根分不清这是学渣的本能反应,还是真的被那气场所摄。   不过好歹能够出去了,阮觅向二人行了一礼,便牵着阮宝珠出去。   阮宝璃是阮宝珠庶妹,如今四岁,长得玉雪可爱,比阮宝珠还矮上不少。   瞅了瞅她,又瞅了瞅阮宝珠,阮觅突然想到,好像她们都比同龄人矮一点啊……   先前阮觅偷偷安慰自己这是小时候营养不良导致的,日后好好调养,肯定能长得同旁人一样高。说不定还能超过段意英,让她再也不能摸到自己的头。   但是看着围在身边的这两个小不点,阮觅突然就沉默了。   她记得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好像不止这么一点儿吧……   一个人矮或许是有特殊原因,但三个人都这样,就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了。   阮家的女孩儿真的都长不高?!   阮觅倒吸一口凉气。   不愿相信这个噩耗。   阮宝璃好奇看着她,见她脸色变了几变,觉得很好玩。往前走几步抱住阮觅的腿,还高兴地拍了拍,“姐姐!姐姐!”   腿上突然多了个挂件,阮觅低头一看,小不点儿正仰着头冲她笑,露出没长齐的牙,可可爱爱。   面上还是那副淡定得近乎冷漠的表情,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含糊,摸了摸阮宝璃的小啾啾,故意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宝璃!”似乎很少被人这样问,阮宝璃回答得非常高兴,重复了许多遍。末了又有点害羞,把脸埋进阮觅的裙褶里蹭了蹭。   在一旁旁观的阮宝珠:?   明明我先来的!   她攥紧拳头不甘示弱,冲上去抱住阮觅另一边,憋着股气想像阮宝璃一样大喊一声“姐姐”,但嘴唇蠕动几下,最后只变成蚊子声似的。   “……姐、姐姐。”   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阮宝珠却呼出口气并且十分骄傲,她喊姐姐了!真厉害!会不会摸她的头呢?然后、然后再亲亲她……   小朋友倏地红了脸,仍旧没有停止各种想象。   说不定还会抱抱她,然后举高高!毕竟她这么可爱!   天底下除了宝璃,就她最可爱了!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阮宝珠茫然抬头,猛地发现自己被抱起来,两脚悬空。   !!!   阮宝珠眼睛瞪得溜圆。   这不是她想要的举高高!   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姐姐,阮觅两手一搂将俩小孩儿抱起来,一边一个,抱得稳稳当当。   “想玩什么?”连语气都变成霸总式的豪气。   …………   谢氏解决完了手里头事情,听到下人说宝珠同宝璃正在小花园里和阮觅玩。她想了想,还是过去了。   上回的事情承了那孩子的情,总得当面说声谢。   才走到小花园入口处,谢氏先遇见自己丈夫。她温柔笑着问:“人走了?”   阮平左点头,又想起妻子时常说让他多开口,便“嗯”了一声。   “比起以前倒是能多聊会儿。”   “嗯。”阮平左依旧话不多,走过谢氏身边,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   藏青云纹宽袖遮掩住了牵着的手,谢氏敛下眸子,神情柔和的不像话。没再多说什么,伴在阮平左身边一起走进小花园。   刚走几步,就听到里面夸张的吹捧。   “哇!!!好厉害好厉害!!!”   “再来再来!”   两人对视一眼,穿过一树花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形。   谢氏:……   只见阮觅面无表情抱着一盆罗汉松盆栽,轻轻“嘿!”一声,就把盆栽举过头顶。然后又一声“呵!”把盆栽放下来。   “嘿!”   “起来了起来了!!!”   “呵!”   “落地了!!!”   甚至在阮宝珠同阮宝璃的吹捧声中,不动声色把盆栽举得更高。   这什么?活脱脱的街市上杂耍江湖人士。   谢氏表情差点裂开。   将将稳住后缓缓吸了口气,走过去露出“和善”微笑,“这是在干什么?”   阮宝珠阮宝璃两姐妹一个激灵,瞬间噤声。   而阮觅还维持着把盆栽举过头顶的姿势,僵着脸,慢慢转过身来……   “既然喜欢罗汉松,不如回去画一幅罗汉松画,再将《植景斋》里头罗汉松那页抄两遍。”   三人被抓了个正着,此时正垂首敛眉接受教育。   谢氏笑得有多温和,说出来的话就有多狠。俩小孩瑟瑟发抖丝毫没有拒绝的胆量。   轮到阮觅,谢氏只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没有多说什么。她牵起阮觅的手,仔细看了看掌心有没有受伤,见只是些很快就会消散的红痕,便放了心。   她说起另一件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上回宝珠也是多得你照拂,伯母心中一直记着这事,若是日后遇着什么事情,莫要怕,来这儿找伯母就是了。”   谢氏的手心,同阮均衣掌心偏低的温度不同,是握上去就能明显感觉到的暖意。   两者想同之处在于都能让阮觅感觉到明显的灼热,仿佛一下子烫进心里。   阮觅恍惚一下,回过神来时便发现自己应激之下竟然不自觉地挣开了谢氏的手。   嘴唇蠕动一下,发现并不知道说什么。   谢氏只当是自己太过唐突,没有计较阮觅抽`出手的事。她眼中善意很明显,“日后若得空,常来府里坐坐。”   “好。”最后阮觅只垂着眼说了这一个字。   倒不是旁的什么原因,只是不自在罢了。   谢氏说完,阮平左才站在三人面前。   像是父母教训孩子,一个说完,另一个立马上场进行男女混合式双打。   阮平左没说话,蹲下身揉了揉阮宝珠阮宝璃的头,脸上仍旧没有表情,他淡声道:“父亲不罚你们。”   等阮宝珠震惊又狂喜抬头时,阮平左才补上后一句话。   “晚上继续给你们讲故事。”   阮平左所说的讲故事,不同于一般人家讲的神异小故事,而是史书传记!   他对那些传记倒背如流,并不照着书念。但平直的语气,加上不改一字,完全是前朝晦涩难懂的史书段落,叫人昏昏欲睡。   偏生谢氏总是在一旁含着笑听,只要谁敢睡过去,她便轻飘飘扫过去一眼,叫人吓得立马清醒。   阮宝璃还小,就算听不懂也觉得什么都有意思。阮宝珠却已经到了能体会其中痛苦的年纪,当即热泪滚滚,哽咽不成声。   “怎的高兴成了这个模样?”谢氏替她擦眼泪,明明看着是哪哪儿都透着怜惜,阮宝珠却懂了。   一边哭一边扯出个笑,“呜呜呜……好高兴……呜呜呜呜……”   阮觅觉得有点冷,默默抱住自己。   这会儿阮平左走过来,也摸摸阮觅的头,随后又从袖子里抽`出本书,很是一视同仁。   “从这书中挑喜欢的文章,写篇感悟,过几日写好了,交予我看看。”   诡异的是,阮觅竟然从他没有波动的声音里听出了殷殷期盼之情。   一本厚书递到跟前,阮觅颤抖着接过,心里差点哭晕过去。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   有一位先生曾经说过,人在世上想要活得愉悦,就得在必要的时候,大胆借助旁人的力量。   阮觅把书递到魏驿蔺面前,轻描淡写隐去重点,“你看看这本书。”   回阮家前照旧来魏驿蔺这儿刷好感,顺带着,解决一下即将面临的困难。   那本书显然被主人爱护得很好,略泛黄,页脚却捋得平整。   魏驿蔺盯着书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接过,神情有点无奈。   书上是些文集,分类归纳为几卷。内容浅显易懂,有家国兴亡的感慨,也有归隐山林的散作。   粗略扫了一眼后,魏驿蔺合上书,思忖片刻,微微翘起嘴角问道:“阮姑娘可是想听故事?”   说起这个,阮觅可就精神了,一切尽合她意。   魏驿蔺执书,敛眸看着上面内容,声音清缓,带着点变声期余韵未过的沙哑。   七月渐入尾声,仲秋之际悄然逼近。   原先还觉着燥热的风吹过帘面,忽地能感到凉意了。这时才惊觉,原暑夏已过了这般久。   室内极静,静得只有魏驿蔺翻动书页与念书时的声音,轻轻刮过阮觅耳膜,带起酥酥麻麻一阵痒。她揉了揉耳朵,瞪大眼竭尽全力,企图记住魏驿蔺用自己原话翻译出来的文章。   念了几篇文章,魏驿蔺停下来,倒了杯水,还没喝便忍不住轻轻咳嗽几声。   阮觅接过他手里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杯子,试探着问:“别念了?”   她记得先前曹雪冉说过,魏驿蔺有体寒之症来着。现在这会儿又是刚刚入秋,温度降得快,可别受了风寒。   岂料魏驿蔺很坚持,笑着说了声没事,然后拿着书继续念下去。   这么努力,总让阮觅觉得他这好像是在和什么人较劲。   脑子略微一转,想起来最近她和魏驿蔺一起见的人里面,也就那个不知道名字,同样体弱多病的学子会让魏驿蔺有这样的危机感了。   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当着魏驿蔺的面发誓自己只有他一个挚友,对别的什么病弱、俊美、禁欲的书生通通不感兴趣。   第二个选择,就是推波助澜,让魏驿蔺这种脑补继续下去。   毕竟有竞争才有压力,有压力才有动力。   无师自通了奸商之道,阮觅毫不心虚地选择了第二个,没有半分犹豫。   毕竟,她确实对那天遇到的柳姓书生非常在意。   心里想着这些,阮觅面上依旧正经得不得了。还在一旁暗戳戳地给暗示:“听你念故事真舒服。”   魏驿蔺一听,坐得更端正了,好像下一秒就是他的荣光时刻。   于是这日午后,魏驿蔺念着书,阮觅就在一旁时不时夸赞两句。   诸如“这个故事真好听”、“你念书的声音听着真舒服”、“你好厉害”……   虽然她表情匮乏,但那些夸赞的话确确实实洋溢着丰沛的情感。激励得魏驿蔺一下午都拿着书不肯撒手,就算阮觅让他去休息会儿,他都精神奕奕坚决摇头,甚至为了继续读下去,口不择言道。   “阮姑娘,我发现我又爱看书了!”   阮觅惊讶回头,“什么?”   魏驿蔺怔愣片刻后立马改口:“没什么。”   阮觅上下打量他,直把魏驿蔺看得不自在才收回目光,“既然没什么,那就休息会儿。不急在这一时。”   “……好。”魏驿蔺有点萎靡。   等魏驿蔺停止幼稚的攀比,阮觅自己拿起那本书开始回顾里面的内容。书里面大部分字与先前学的差不多,只是偶尔一句话里夹杂着三四个生僻字,完全无法理解意思。   但听过魏驿蔺用自己的话翻译的版本之后,略加猜测就能明白这些字的意思了。   阮觅连蒙带猜看了几篇,没有发现魏驿蔺悄悄从书堆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宠妃进阶手札》是早些时日在书局里面买的,其实也算是阮觅送给魏驿蔺的第一件东西。   他坐得端正,先擦拭一番手,才姿态恭谨地翻开书页,虚心研学。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乃名言警句。   魏驿蔺觉得自己有必要继续精进。   第一页上写着几行字——   “首先,你要明白他需要的是什么?”   “其次,对症下药,投其所好。”   “最后,让他知道你为他做的,让他感激让他喜悦让他离不开你。”   魏驿蔺合上书,胸有成竹。   另一边,阮觅还在与那本书死磕,抬头时发现魏驿蔺站在她身边已经有一会儿了,便道:“站着做什么?你坐啊。”   魏驿蔺摇摇头,很是体贴道:“里面有一篇文章我很喜欢,便粗略写了篇心得。陋作本不应该拿出来的,但这本书是阮姑娘所有,所以还是想让阮姑娘点评一番。”   他笑着,指间捏着张纸,纸上笔墨未干。很明显,是在刚才那么一点点时间里写出来的。   阮觅十分感动,并且接受了这张纸。   雪中送炭是什么?这就是雪中送炭!   当阮觅聚精会神去研究纸上的行文节奏与格式时,魏驿蔺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眉眼柔和。   没有人告诉魏驿蔺,阮觅拿着这本书过来是干什么,他也没有特意去问。但最后,他还是避开所有迷雾找到了真相,仿佛生来便有着可怕的洞察力。   只要他把所有心神放在一个人身上,那他便能明白对方所想,将她所需要的一切送到眼前。   体贴入微到极致,不外如是。   临走前,阮觅竟然已经在魏驿蔺的帮助下把这整本书搞明白了。连要写的东西都思路清晰得不得了。   “阮姑娘今日,开心吗?”送她出去时,魏驿蔺垂眸看她,眼中略带点期待。   若是有打分制度,阮觅甚至愿意给他满分好评,由此可见阮觅今日心情有多好。她毫不吝惜夸赞,真诚道:“我今日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在这儿了。”   有了这句话,魏驿蔺像是得到了某种保证,抿嘴笑起来。   “那便好。”   这般,阮姑娘应该不回去找柳兄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有点淡淡的骄傲。   而把人夸得高高兴兴的之后,阮觅拿着书离开,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前往停放马车的地方。反而偷偷回转身来,绕过魏驿蔺的院子来到当初那对养了猫的老夫妇门前。   那日看到柳姓书生往前走,大概就是住在前面不远处。   阮觅一边往四周看,一边注意路上是否有药渣。   喝药的人都喜欢把煎出来的药渣倒在路上,而那天柳姓书生手上拿着药,身体也不好的样子,想必这药是一直喝着的。   若是找到药渣,就说明离找到人不远了。   但往前走了许久,都没见着药渣。阮觅有些奇怪,停下来眯着眼思考一会儿,到底漏了哪里?   巷子逼仄,两面都是矮栋房,往外延伸的檐顶遮盖住天上一半的天空,更显得暗沉。   阮觅转悠许久,才见着一位婆婆慢悠悠走过来。她没有冒然上前,而是先揉了揉脸,努力把僵硬的脸部肌肉扯柔和了,才上前搭话。   “阿姥,”阮觅挤出笑,试图温婉一回,没想到她刚出声,那位老婆婆就警惕盯着她,脚下一拐转了方向立马就走。   阮觅:“……”   就算猜到了,还是会伤心的啊!   无奈之下只能跟上去解释自己没有恶意,但怎么说都收效甚微。没有办法,阮觅只能挑着老人家最喜欢的八卦说:“其实我来这儿是来寻一个人的。”   果不其然,老婆婆脚下渐渐慢了。   阮觅连忙长哀短叹,吸引老婆婆的注意力。   “阿姥,我对一个书生一见钟情了,只知道他姓柳,却不知晓他家住在何处,阿姥心善,不知清不清楚这附近姓柳的书生住在哪儿?”   老婆婆刚想说话,又咧开嘴小小,颤颤巍巍伸出手朝阮觅身后指了指,乐呵呵的,“这儿呢。”   阮觅回头,见那日遇见的柳姓书生正站在那儿,手中照旧拎着副药,眉间有一道悄然皱起的痕。   他听到了那些话,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掠过阮觅径直走到老婆婆面前。   “走吧,送您回去。”   “还……有人……在……后头。”老婆婆说话有些颤,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书生脚步未停,扶着她,睁眼说瞎话,“没有,您看错了。”   阮觅:???   她眼睛一转,索性矫揉造作往地上一坐,“哎呀,脚扭到了。阿姥,我脚好疼呀。”   老人家爱给人牵姻缘线,听到阮觅说对一姓柳的书生一见钟情,立马就想到了住在自家隔壁的柳秀才。于是停下脚步不肯走了。   指着后面,笑得慈祥,“……扶……人……呐。”   柳十令拎着药的手紧了紧。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有点犹豫要不要发这一章,但还是加个更吧。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这章写得太急了,之后会再修改一下。感谢在2021-09-03 14:59:10~2021-09-04 11:5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疏10瓶;chen 2瓶;半夏锦年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那一天,风儿甚是喧嚣。吹得人心里凉飕飕的。   阮觅甚至能记住巷子里泥土混合着青石板的气息,能说出那块青石板坐着有多烫,也能详细道出青石板上的灰尘有多粘衣服。   原因无他,不过是坐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书生越行越远罢了。   完全,丝毫,压根,一点儿都不生气。   阮觅坐上马车回到阮府,看起来非常平静。   只不过后面几天,她开始频繁地去雅馨院找阮珍珍。   每回过去的时候,神色总是一本正经的,没人知道她去那儿干了什么。只知道后来阮珍珍几乎是一听到阮觅的名字就开始脸色发白,神情惊惧。为了阻止阮觅继续过来,她还开始装起了病。雅馨院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还时不时有小丫头探出头去看外边,瞧瞧有没有阮觅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阮觅又一次出府的时候,阮珍珍听到消息终于松了口气,一把将头上装病的汗巾拿下来。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一时之间不免悲从中来。   上回去三喜胡同,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   阮觅再回到这里,发现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差不多。她从马车上下来,按照记忆里的路来到吴妈妈的院子前。   院子门紧闭,吴妈妈在阮家干活,一般都不会出府。上回是阮母同阮珍珍特意让她回去看着阮觅,才在外边待了那般久。   阮觅也明白,来吴妈妈院子前不过是看看。   看过之后她走到隔壁的院子,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殷如意发丝凌乱,一身衣服像是匆忙之间披上去的,水珠顺着额间碎发滑落进略敞开的衣领中。   他一手扶着门,有些喘,甚至没来得及说话。   阮觅便很是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哟,狗蛋儿。”   一如一月前,不知道殷如意姓名时促狭的模样。   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殷如意怔了怔,反而松开了一直扶着门的手,掌心因为用力印出一条深深红痕。他没有纠正阮觅的称呼,大概已经习惯她这样故意把人惹毛的恶劣性子。   略平复呼吸,侧了身道:“进来吧。”   阮觅打量他,发现态度好了许多,不过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臭。眉头都没皱一下,却让人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不耐烦。   拽哥还是熟悉的拽哥。   进到屋里,殷如意倒了杯水放在阮觅面前,这可是她以前从来没有的待遇。   阮觅刚接过杯子,便听到殷如意凉凉说道:“还记得怎么回来啊?还以为你脑子掉哪儿了。”   话一出口,殷如意自己就觉得不对劲了。   浓浓的怨妇口吻。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也不可能回收。   殷如意只能认栽,一张脸冷得可怕,不耐烦中夹杂点尴尬和无措。   果不其然,阮觅听到后乐不可支,故意阴阳怪气他,“真是没想到啊,你竟然会盼着我回来。让我想想,当初是谁对我说要休息,然后把我赶出去来着?”   旧事重提,殷如意压着眉看向阮觅,没有反驳。   阮觅笑够了也觉得没意思,看了一圈没见着郑小七,刚想问人在哪儿,就听到殷如意低声道:“上回是我的错。”   阮觅:震惊。   “你说什么?”   “……上回,是我的错。”殷如意皱眉,还是说了。   阮觅跃跃欲试,“可以再说一遍吗?”   殷如意像看个傻子一样打量阮觅,淡声道:“是耳朵不好了还是一个月老了八十?要不要我带你去同巷子里的阿姥谈谈?”   这倒是不必。   阮觅见好就收。   就跟逗一只猫似的,喜欢看它被自己逗弄得团团转是一回事,但当猫伸出爪子的时候还是理智一点比较好。   阮觅瞬间恢复正经,扯开话题。   “小七呢?”   “去青杏那儿去了。”殷如意说起青杏的时候,稍掀起眼皮看着阮觅,想看她会露出什么表情。但等了一会儿,发现这张脸真的是常年不变一个表情,想从里面找出别的,显然比太阳打西边出来更难。   殷如意:……   见到阮觅他自然是开心,还有点别扭。   像是好兄弟突然离开,离开前还瞒着你许多事情。现在人终于回来了,殷如意想问为什么,心里也乱成一团乱麻,但碍于是个有着冷酷形象的人,怎么都问不出口。   想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她,当初为什么离开得这么急……   这些都堵在胸口说不出去。   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谁都不会想到仅一瞬间的功夫他就想了这么多。   阮觅站起身,提着带过来的小包袱,兴致颇高,“青杏啊,好久未见了,你带我过去看看。”   殷如意目光从那杯被放在桌子上,还没动过的茶杯上掠过。也站起身往外走,一下子脸色更臭了。   他走得快,阮觅在后面跟,一开始努努力还能跟得上,但到了后面她拎着包袱,就算撒丫子跑都追不上殷如意了。   到了个拐角处,正巧包袱被巷子堆积的东西勾住。阮觅低头扒拉开,一抬头人就不见了。   阮觅:……?   殷如意满脸不高兴,心里更不高兴。走着走着难免就上头,越走越快,但渐渐的他发现不对劲,往后一看——   人呢?   …………   阮觅被殷如意找到的时候,正蹲在墙角数蚂蚁。   巷子里七弯八拐,想凭运气走出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只有蹲在原地等殷如意那小傻子自己发现人不见了找回来,才是最正确且最无奈的办法。   数了几百只蚂蚁,眼前才出现一双白底黑面的靴子。   阮觅抬头,殷如意就站在她面前,神色有些慌乱,脸上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被蹭出了一道血痕。   “……你在这儿啊?”他像是没话找话,只能讷讷说出这样一句话。   殷如意垂眸看着阮觅,声音有些哑,仿佛惊惧后骤然绷紧全身,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在看到身后空荡荡那一刻,殷如意无法形容是什么心情。   好像就是那个瞬间,他才如此真切地意识到,阮觅是个女子。虽说力大无穷,言语嚣张,爱拿别人的糗事取乐,恼人得紧。但她,确实是个女子。   殷如意见过的东西太多了,这世上有许多女子小心且谨慎地活着,却因为各种丑恶欲望不得不身陷囹圄。   那一瞬间,往日堆积起来的高冷溃不成军。他呼吸停滞住,往回跑时指尖都在颤抖。   赤着手翻开任何能藏人的地方。   无人问津的肮脏角落,满是污秽的死胡同……   当他拽开巷子居民随意堆积在这儿的破旧竹篾时,堆积如山的竹篾筐猛地砸在他身上。   殷如意站着没躲,只是闭上眼,好像这一砸,把刚才那些疯狂尽数砸回去了。   他怔怔看着地面,脸上那些犹如暗涌奔袭的神情也落下去,重新变得冷冷淡淡。   半晌后猛地折返身,朝来时的路跑去。   远远的,看到蹲在墙角的那个身影,殷如意一颗心才落到实处。他放慢脚步,扶着一旁的墙壁,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然后以正常的速度走过去。   即使此刻看起来狼狈不堪,殷如意也想掩饰方才那些让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行为。他尽力用正常的语气道。   “……你在这儿啊。”   阮觅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倒是没有就殷如意走得太快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   她很平静“嗯”了一声,示意殷如意继续带路,“走啊。”   半分钟前,阮觅其实也想过等会儿殷如意找回来时要怎么皮笑肉不笑损他一番,但是见到殷如意这个反常的样子,她也就没了那个想法了。   殷如意沉默一会儿,大步走过去将阮觅的包袱拿过来提在手上。憋了半晌,本想说你提着太累了,但这句话死活说不出口,末了只吐出一句,“……太慢了。”   配合着那张脸,真是满满的嫌弃之意。   阮觅:?   真是抱歉啊!   她面目瞬间狰狞往前走去。   殷如意抿了抿嘴角,想说点什么,却又实在不知道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了,无从下手。   少年跟上去,刻意放慢脚步。那张生得极好的脸浸在沉默里,笼上一层薄薄的落寞。   两个人,一个身形娇小的面无表情走在前面,另一个颀长的拎着包袱跟在后头,谁也没有说话。   在沉默氛围里,终于到了青杏现在住的地方。   这房子是殷如意攒钱租下来的,买房子暂时是买不起。因为郑小七他爹是个人渣,郑小七现在压根不回原先的院子,一直和青杏住在这儿。能照顾青杏,又能防止别的另有居心的人。   而院子那边有殷如意镇压着,郑小七他爹老实多了。那些属于郑小七兄妹俩的东西都好好存着。   郑小七先前觉得这样太麻烦他十一哥了,便极力劝说殷如意过来这边和他们一起住。但殷如意拒绝了,郑小七当即感动得落泪,非常肉麻地说:“十一哥,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我太感动了,就算是以身相许我都愿……”   当时这句话还没说话,郑小七就被殷如意沉着脸踢了出去。   殷如意无情把郑小七踢出院子,关上门时,眼神落在隔壁紧锁的院子门上,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此时,阮觅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然后是郑小七故意捏着嗓子的问话,“谁啊?”   殷如意习惯性地想要双手环抱等待,只是感受到手上的包袱后,他又故作自若地放下了手。   淡声回答,“是我。”   听到殷如意地声音,门立马就开了。   郑小七高高兴兴探出脑袋,然后一眼看到了阮觅,骤然瞳孔紧缩,已经进入变声期的嗓子突然发出尖叫。   “啊!!!”   “是阮姐姐!”   狂喜之下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整个人冲出来扑向阮觅。但还没走出去多远,郑小七就被殷如意一掌捏住头。   “干什么?”殷如意微眯起眼,表情冷酷。   他的好兄弟,他自己都没抱过,还轮得到别人?   郑小七委屈。   郑小七抱住自己头蹲了下去。   为什么受伤的只有他。   青杏一般不出来,但是刚才听到她哥郑小七那声尖叫,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她走出门警惕躲在屋檐的阴影中,看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骤然愣了神。   手里绣到一半的绣品悄然跌落。   阮觅也看见了那个站在阴影处的孩子,穿了身洗得发白的衣裳,眉眼间是近乎沉若死水。   她越过蹲在地上装蘑菇的郑小七,走到青杏面前蹲下来。   “许久不见。”   青杏指间颤了颤,敛下眼想学着他哥哥的样子喊人。但张了张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后还是没喊出来。   阮觅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她其实并不了解小姑娘,两人也只见了一两面。   郑小七是个性子活泛的,阮姐姐长阮姐姐短喊个不停也不觉得不好意思,青杏却同他不一样。蓦地见到个不熟的人,紧张也是难免。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把外面的郑小七喊了进来。   “把东西拿进去吧。”   “什么东西?给我的?”郑小七登时活过来了,从地上一蹦而起,欢快地跑到阮觅面前瞅着,活像是在主人面前卖萌的小狗儿。   “在你十一哥手上,自个儿拿去。”阮觅朝殷如意那儿指了指。   于是郑小七又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美滋滋的,“嗨呀十一哥你也不早说,真是的,跟我见外做什么呢?还提着这大袋东西站了这么久,也不嫌累。快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伸出手往包袱上扒拉,扒拉半天,却发现拉不动。   郑小七奇怪抬起头看向殷如意,“十一哥你松手啊……”   莫名其妙心里有点烦躁,但具体也说不上来。殷如意这会儿怎么看郑小七都觉得不顺眼,轻轻啧了一声,松开手。   郑小七拽着包袱使劲,企图从他十一哥手里把东西弄出来。没想到一扯,直接就往后倒退四五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郑小七:?   不懂。   他茫然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一下秒又高兴了,凑到青杏面前给她看,同时低声嘀咕。   “你看,阮姐姐可心疼我了,大老远来还给我带东西呢!嘿嘿。”炫耀的尾巴都快敲到天上去了。   青杏沉默看他一眼,眼神有些淡。在他还沉浸于快乐之中时,细细的手指抓住包袱,眨眼的功夫就将包袱抱走了。   理都没有理一下自己哥哥。   瞬间两手空空,郑小七再次懵圈:?   这世界……是怎么了?   最后还是阮觅把蔫成一团的人拎了回去。青杏看着沉默,却早就给她搬好一条小板凳放着。等阮觅坐好,青杏又端了杯水出来,没有放桌子上,而是沉默着把水送到阮觅手上。   “有劳了。”阮觅微愣,伸手接过杯子。   水是沁凉的,像是刚从水井里打出来,带了点深处的寒气。八月里刚从外头回来,一身热气,捧着一杯这样的井水当真是舒坦。   小姑娘递了水过来后便站在那儿,与同龄人相比过于沉静的眼眸一直盯着她看。见阮觅抬眼看来,她便抿紧嘴,移开视线。   阮觅想了想,小姑娘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抵触她。于是她捧着茶碗喝了口,僵硬地弯了眸子,努力做出柔和表情来。   “这水真甜,你自家的井里打出来的?”   完全属于没话找话的类型,实在算不上高超。   阮觅刚说出去这句话,嘴角便是抽了抽。   这话就算是她自己都觉得尴尬。   但青杏回答得很快,几乎是阮觅话音落下,她就轻声道:“是这院子里的井……”   停顿片刻,她又将视线移回来,直直看着阮觅。   “这口井很干净,哥哥前些日子才学着洗过一回。井旁的树会掉叶子,但是不会掉进井里,我平时会把井口盖住。”   她看起来并不局促,神情也是淡淡的。但是从刚才那几句话里,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她并不知道说什么。对于阮觅的问话,她不动声色地思考着,然后尽己可能地找话题。   好像只是为了同阮觅多待一会儿。   但话总有说完的时候,青杏从那口井的深度说到了井旁边那棵树种了多少年,后来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能讲的东西已经通通讲了一个遍。   于是张了张口,复又闭上,眸子静静地看着阮觅。   一些无聊至极的事,或许会感觉到困扰和厌烦吧……   青杏心中这样想着。   谁都喜欢性子活泼的人,但她即便学着旁人滔滔不绝,也只是东施效颦,反成笑话。   面前这个人会是什么反应呢?像别人一样虚伪应付,还是露出尴尬表情?   青杏一错不错盯着阮觅,她自以为能像个旁观者一样进行观察。不奢求包容,不渴望呵护,除去一切多余的情感。   她也自以为自己做到了。   但一点希翼还是从眼里透出来,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你方才说,夏天的时候,树上有什么?”   阮觅一直在听小姑娘说话,突然没了声音还有些好奇。刚来阮家时,她经常没事做就站在院子里盯着树梢出神,有时候会仔细瞧那树上的虫子。   它们爬一天,阮觅便站着看一天。   也不觉无聊。   故而青杏说的事情或许在旁人听来是无趣的,阮觅听着却有几分趣味。   青杏细细打量她,见是真的没有半点不耐,才继续轻声道:“那树上,一到夏天就生了许多藿蠋,尽是吃新叶。有时候一不留神,再去看那棵树,便会发现那些叶子残缺不全了。藿蠋身上还长着毛,扎在人手上发痒。哥哥有回就被它们扎得哭了起来。”   刚进来的郑小七:???   哭的那个人不是小时候的你吗?   郑小七挠头,大为不解。   算了,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在房顶晾着。   青杏也看到了他,完全不觉得把自己以前做过的糗事放在哥哥身上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淡定地朝郑小七点了点头,道:“哥哥。”   “……嗯。”郑小七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尴尬拿出几本书表明来意,“这是阮姐姐给的包袱里找到的书,我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十一哥说让我过来找阮姐姐问问。”   刚才青杏拿走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房里。本想着送完水后就赶回去,先净手再一点点打开包袱,成为第一个拆包袱的人。   没想到郑小七猴子一样,实在忍不住。偷偷地把包袱弄出来拿到自己房里,还全拆开来看了个遍。   青杏脸色依旧沉静如水,没有波动,但是她感觉自己拳头硬了。   突然,一道身影往前倾过来。   沉静悠远的香气柔和地将青杏包裹在其内,她刚想说什么,却一下子忘了词,脑中一片空白。   只余下一点本能,近乎贪婪地吸嗅着这气息。   身体与大脑都在悠长沉香里舒缓,放下所有戒备。   就像她得以重窥天日时,在阮觅身上闻到过的气息。   不曾有半分更改。   郑小七站得远了些,阮觅倾过身去才看得清他拿的是哪几本书,一边说一边坐回去,“这几本书是给青杏的,你乱捣鼓做什么?”   郑小七委屈,“那我的呢?”   “少不了你的。”阮觅睨他一眼,“要不去找你十一哥,让他给你弄点文章写写?”   郑小七十动然拒,将那几本书放在桌子上飞快溜出去了,逃命似的。   鼻尖那股香气逐渐淡去,青杏紧了紧手指,强硬逼迫自己将视线放在书上。   她并不识字,看不懂书封上写的是什么。巷子里的女孩儿都是不识字的,以往也觉得没什么。但在这个人面前,青杏突然局促起来,她不想在这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   于是为了不让阮觅看出来什么,青杏只盯着那些书不说话。   还好阮觅自己翻开书,指着上面那些大幅的插画给她看。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极不喜欢读书,先生一教学,我便困得打瞌睡。每到看这种不用费脑子的杂书的时候,反而是不困了,精神得很。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听到阮觅说她以前也看这些书,青杏立马道:“喜欢,我喜欢这些书的。”   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可信,她还重重点了下巴。   “你喜欢便好。”阮觅把书交给小姑娘,见接过后她细细抚摸着书封,显然是真的喜欢。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抬起头问:“这本书是您以前用过的吗?”   阮觅:……   果然,扯下一个谎的后果就是要为了圆这个谎再扯无数的谎。   她九岁的时候还在乡下割猪草,十岁才被阮家接回去。而且就算回到阮家,也没人给她请教书先生。   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让青杏对那些书感兴趣罢了。   阮觅不喜欢读书,只是在翠莺的督促下坚持每日学字而已。所以由己及人,阮觅也觉得或许青杏是不喜欢读书的。   为了让青杏觉得读书不是一件乏味的事情,阮觅从书局里找了许久才找到这几本介绍各地风土人情带着大幅插画,旁边还配着介绍的书。   等青杏觉得这些图有意思,自然回去学习图画旁边的字。   这样阮觅让青杏读书识字的目的就达成了。   可是没想到,青杏看到书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这些书很有意思”,而是问那些书是不是她以前用过的。   阮觅那张脸天生就适合用来扯谎,不管什么时候都正经得不得了。就算她说曾经看到过太阳从西边升起来,恐怕都会有人因为这张脸信上三分。   如今面对小姑娘的问话,她淡然着一张脸,镇定道:“这些书是专门买来送你的,自然是新的。”   青杏没有发现端倪,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她再次摸摸书封,然后将书抱在怀里,十分郑重道:“谢谢您,我会好好看这些书的。就像您曾经看这些书一样。”   千万别……   阮觅心下尬笑,要是像她那还得了。   不过小姑娘看起来并不抵触认字,这也算是好事。   阮觅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在半空中又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便止住,泰然自若地缩回来。   然而,一双手拉住了她。   阮觅歪头眨眨眼。   只见青杏双手攥着她的衣袖,小脸淡然地一低头,然后就主动把头顶置于阮觅掌心下,还蹭了蹭。   手掌下的发丝细软,带着八月湿热的气息。   阮觅再度眨巴眨巴眼睛,学着曾经在街巷里看到过的普通姐妹一样摸了摸她头顶,温声夸赞道,   “好孩子。”   掌心下的小脑袋僵住片刻,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嗯”,带了点鼻音。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维持了许久,阮觅率先出声。   “好了,青杏今天就先自己看看这些插画可以吗?我有一些事要出去办。”她破天荒地露出笑,温和地向青杏征求意见。   小姑娘瞧着她露出笑的脸,又愣了一下,才点头轻轻应声:“好。”   把事情安排好后,阮觅走了出去。   屋内与屋外不同,一到外边难免被灼热的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别人都是眯着眼睛或把头低下去,避开刺眼的光。阮觅却靠着墙站了会儿,睁着眼直直看着太阳,直到眼睛因为这光线太过耀目而看不清东西了,她才慢慢闭上眼。   阮觅是故意出来的。   小姑娘的情感太过直白,即使有那样沉静的外表作为遮掩,动作语言乃至眼睛里溢出来的神情,都让人一目了然。   被人喜爱,被人期待,被人当作崇拜者依赖。   这些对于阮觅来说都太过于沉重。   当初不过是为了获取殷如意的好感,顺手做了件好事。她并不是小姑娘心中那个仁爱温柔,无所不能的英雄,只是一个卑劣胆小且自私的普通人罢了。   她自己一个人好好活着就够幸苦了,若是还加上别的什么,当真是承受不住。   所以阮觅选择了退缩。   但出来之后又有点尴尬,只希望青杏没有看出来什么。阮觅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愿佛祖能保佑她这个可怜的小弟子。   祈祷完后,抬头看见殷如意站在不远处以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她,也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   阮觅:“……”   两人默默无言。   过了会儿阮觅熟练转移话题,“詹五爷还住在这附近吧?”   殷如意难得没有同她抬杠,想了想,有些不确定,“你离开后就没怎么同詹五爷联系,不过可以去他住的那处地方看看。”   一双眸子在太阳光下不自觉眯起,更显得眉骨高挺,气势冷然。   这样一个人,在阮觅面前说话的语气却算得上温和,即使声音依旧冷冷淡淡的,表面也做着冷酷模样。   詹五爷住的地方要穿过一条宽阔街市,殷如意跟在阮觅身后,猛地觉得上一回这样一起行走于拥挤人群中好像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没来由的,心情好了许多。   微微翘起嘴角,虽然很快就因为要时刻保持住自己高冷的形象而把嘴角压下去,但不可否认,殷如意此刻心情确实很好。   甚至好到情商暴涨,拽拽地伸出自己的袖子给阮觅,示意她牵着。另一只手以保护地姿势护在阮觅面前,尽量不让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撞到她。   在殷如意十六年独来独往的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替一个人着想。   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点。   在发现阮觅没有牵着他的袖子时,殷如意不以为意放下手。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不牵袖子的话他两只手都可以空出来了。   若说直男是恋爱杀手,那一个思路清奇的直男选手,就算是情圣手把手教学也是考不及格的料。   毕竟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有人拥有令人嫉妒的才能,也有人在某些方面匮乏得让人心疼。   挤过拥挤的人群实在太艰难了,殷如意护着阮觅往前走了许久,往后一看,其实才走出去不到两里远。   就算是酷哥,也要在逛街逛上头的百姓面前停下脚步。   殷如意微皱起眉,拉过阮觅横穿街市来到一处阴凉地方。   “先在这等等。”   过了这个时间段,街市上的人流就会退去大半。那才是正确的出行时间。   阮觅为了避开青杏,出来得急,也就没想到这些。现在只能像殷如意说的那样等一会儿。   两人的动作竟然称得上统一,都是双臂环抱于胸前,上半身斜斜往后靠着墙。   殷如意这样,全是因为小时候看的英雄传记里,插画上的英雄就是这样抱剑靠墙,头微微低着,从竹笠里仅露出半个小巴。   这是贯穿殷如意同年及少年时期的憧憬。   此时见到阮觅与他同一个姿势,殷如意顿时心情激荡。勉力维持着脸上的高冷,悄悄弯下腰问阮觅:“你看过《砍雕英雄传》吗?”   阮觅倏地抬头,同他对暗号,“风来云起?”   “看江河!”   “砍尽人间……”   “不平事!”   殷如意眼睛亮了,一句好兄弟差点脱口而出。   转眼却见阮觅翻脸不认人,“那是什么?没看过,不知道不清楚。”   她极力撇干净自己,脸都扭向另一边,浑身洋溢着莫挨老子的气息。   这样中二的小说竟然真的有人看过……   她尴尬症都犯了。   当年阮觅十岁,在阮家已经生活了小半年,依旧是个隐形人。那回翠莺突然生了场大病,阮母害怕晦气,就让翠莺父母把人接到外头去住着。   翠莺家中好几个兄弟姐妹,不能什么东西都紧着她。平日里一家人也算得上和和美美,但是一到这种为了救一个女儿就得倾家荡产的时候,他们犹豫了。   他们能等,翠莺却不能等。   阮觅那时候整个人都还处于人生最黑暗的时期,脑子一团糟。她怎么也迈不过心里那道坎,无法说服自己去找阮母同阮奉先。最后病急乱投医,竟然动起了写小说的念头。   阮母院子里有个能读书识字的丫头,阮觅姿态摆得极低,几乎是乞求,才让人愿意为她代笔。   那丫鬟心善,陪着阮觅熬了几天几夜,一有空就来她的院子里执笔。   阮觅念,她写。   于是一本《砍雕英雄传》就这样问世了。   《砍雕英雄传》的名字还是阮觅斟酌许久才定下的,风趣幽默,又突出了英雄二字,肯定很符合那些有闲钱又傻傻的中二少年。   且不说她之后又是怎么求人托关系许以重利,才把这本书送到了书社,拿到这辈子第一笔银子的。   反正为了治翠莺那场病,阮觅先后写了三本书,分别是《砍雕英雄传一》、《砍雕英雄传二》、《砍雕英雄传三》。每一本都是按照中二少年们闯荡江湖的童真梦想进行创作的。   后来听书社那边的人传消息过来说,有个人不仅买下了三部曲,还专门写了书信过来大肆夸赞三部曲不输于当世任何一本江湖小说。   那个人每天都送一封书信来书局变着花样夸赞阮觅,坚持了整整一个月,俨然已经成为了阮觅的忠实读者。   这也让书局的人重新燃起了对阮觅的希望,托人传话给阮觅,问她有没有想法出第四部 。   其实前三部的反响并不好,银子赚了一些,过后就没再有别的声音了。只是书社看到那些赞扬信后,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发挥出阮觅的才能。若是能写出第四部 ,阮觅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不过这些,对于那时候的阮觅来说完全不重要。   翠莺身体康复后,她就没再回复书社的消息,无情得很。而且帮着阮觅写书的善良丫鬟,那时候已经被阮母许给了一个小管事。两人甜甜蜜蜜地去了阮母在外地的铺子打理生意,再也没有回来。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倒好,但是现在,阮觅一回想起来就尴尬得脚趾头抠地。   书社曾经给阮觅看过一封那读者送过来的信,信上写的就是这句“风来云起看江河,砍尽人间不平事”。   对方用了上千字来分析这句话,还说非常感谢阮觅能写出这样令人心神激荡的好书,他以后会将这句话当成自己的人生格言,时时不忘侠者风范。   绕是阮觅那时候有些自闭,都被这封信震住了。对那句自己随口胡诌出来的话也记忆犹新,一直记到了现在。   但她真的没想到,殷如意竟然就是那个拥有着“纯真梦想”将她三部曲都买下来,还每天变着花样写夸赞信的忠实读者。   谁能想到呢?有些人,表面高冷酷拽。暗地里已经偷偷看过好多本中二小说了……   那样的书,早就该被遗忘在记忆长河里,怎么还会有人把它当成人生宝典啊?!   阮觅心都在颤抖,她做好打算,不管等会儿殷如意问什么,她都要咬紧牙关说不知道。绝对不能把那几本书是她写的这个事情说出去。   但殷如意没有问,他垂着眸子看阮觅,好像懂了什么。嘴角微勾,转过头去。   这样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情,阮觅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知道殷如意脑补了什么,但她知道,她的心,好累。   这时候街市上人已经没有以前多了,殷如意直起身,那张脸重新变成生人勿近式的高冷。   “走吧?”   阮觅没有力气吐槽,只能萎靡跟在他身后。   她以为今天也就这样了,等找到詹五爷,这一天就能勉强平静地度过。   直到站在小巷里,看着那个抢走别人银子跑过来的扒手前,阮觅都是这样想的。   有人在后面追,大声喊道:“帮我拦住他!!!”   扒手慌不择路,朝着阮觅这边冲过来。   殷如意示意她往后退。   然后动作利落地从一旁抽`出一根棍子,食指与中指并拢,在长棍上一抹,摆出一个迎战的姿势。   “万古长夜,唯有我这破天一剑,方能惊醒世人。”   这是一句声音低得只有阮觅能听到的话。   她浑身僵硬,默默转过身双手抠住墙,满脸狰狞。   是故意的吧?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下面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的小剧场————   面对围剿过来的魔道众人,殷如意拔剑出鞘,低声道:“万古长夜,唯有我这破天一剑,方能惊醒世人。”   此战后,世人脑中魔气全消,重复清明,魔道销声匿迹。殷如意持剑飞升,留下一剑谱。   众人翻开剑谱,只见上面写着:“欲练此剑,必先中二。”、   故而后世将殷如意的剑法称为破天中二剑,剑谱为破天中二剑谱。剑谱流传甚广,人手一本。每到晨间,见着熟人,必问:“您今日中二了吗?”   感谢在2021-09-04 11:57:05~2021-09-05 11:0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2个;4374225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小言100瓶;小小宸、43742258 10瓶;沈肉肉末2瓶;入梦难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有位文学大家曾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阮觅对着那面墙抠了半天后,满身的尴尬已经到了临界点。在压抑与忍耐中,肩膀开始颤栗起来,牙关也在打颤。   终于她忍不住了,在殷如意“出剑”前冲上去,一脚就将扒手踹到在地。   那身手干净利落,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叫声好。   而把人踹倒后,阮觅佯装淡定从扒手手中拽出了他死活不肯松手的钱袋,扔给了失主。   殷如意也扔了拿根被他当作长剑的棍子,好像有些可惜。但转头看向阮觅时,又一脸高深莫测,仿佛在说,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很难说明白阮觅是怎么从那张冷脸上看出来这个意思的,她面无表情招呼殷如意过来把扒手两只手扭起来,然后看向失主,“可要帮你送官?”   “嘿嘿,不用了不用了,这家伙我认得,这次就算饶他一命,让他长长教训。”那人小心把钱袋塞进衣领,盯着阮觅的脸看了几秒,恍然大悟,“欸?你是阮姑娘吧?好久未曾见到你了。”   他这么一说,阮觅也觉得有些眼熟了。想了想,“你是詹五爷身边的人?”   “是我啊,阮姑娘还记得我呢。”那人笑呵呵地,走到扒手面前踢了踢他,“还不快走,真等着我们送你去官府啊。”   扒手艰难爬起来,看怪物似的看着阮觅,然后夺命狂奔,生怕阮觅反悔再把他捉回去打一顿。   “我们这次来是有事情同詹五爷谈,不知道五爷如今可还住在原先的宅院?”等那扒手跑得没影了,阮觅才道出今日来意。   至于为什么要把扒手放走这样的多余问题,一个也没有问。   那人也满意于阮觅的态度,很痛快地在前面带路。   “要不是遇着了我,你们还真找不着我们五爷。半月前那地儿住着不舒服,五爷便带着我们兄弟几个换了处院子。如今在西五街后边儿呢。”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殷如意同阮觅。眼神暧昧地在两人身上打转,嘿嘿笑一声。   “殷小兄弟这是……”   挤着眼,后半句话故意没说出来。但意味之明显,连殷如意都听得出来。   霎那间,一点陌生的情愫在心间萦绕。   像是三月桃花开得正好,小溪蜿蜒而下。微风过,一片花瓣悄然落在水面,泛起一圈几不可见的涟漪。   但殷如意毕竟是殷如意,他很快忽略这点异样,臭着脸纠正那人,“别乱想,是好……”   好兄弟。   阮觅木着脸在心里替他接上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愿意当好朋友,愿意当知己,但是,不愿意当好兄弟。   是看不起她吗?是吧?!   好歹也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这样忽视她的性别好吗?   平日里不喜欢打扮自己是一回事,但被别人说不像女子,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有谁能扼杀一个女孩子渴望被夸赞的天性,就算是男主也不行。   于是阮觅冷笑一声,加快脚步从殷如意身边离开。   这臭狗谁喜欢谁带走吧?没救了。   ————   詹五爷新换的宅子气派得不得了,以前那间院子同现在一比,只能说是逼仄了。怪不得说以前的地方住得不舒服。   阮觅跟在那人身后进了宅子,詹五爷正在同兄弟练手。一身短褂,热气腾腾。   见到阮觅来了也不惊讶,随便抹了把脸就过来同阮觅打招呼,笑得同以前一样爽朗。   “什么风把阮姑娘给吹来了?”   “五爷好身手,”阮觅避而不答,詹五爷一听就懂。眼神落在一旁的殷如意身上,然后意味深长地让手下人带殷如意去练练。他自己则带着阮觅去了里厅。   “是什么事情,还不能叫殷小兄弟知晓?”詹五爷坐得大马金刀,即使那张脸凶狠无比,此刻也透着浓浓的八卦意味。   阮觅:……   最后还是开口道:“可否劳烦五爷帮我查一个人?住在东街往后的六道巷子里,是个身子不怎么好的书生,姓柳。”   詹五爷答应得很痛快,当即就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包在他身上。   阮觅递上此回的银子,詹五爷豪气地摆摆手,拒绝了。   “阮姑娘你也不用同我们生分,这点小事我们还是办得成的,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再说了,你们刚才帮着四儿拿回钱袋,我们还没谢过呢。这银子你就收回去,再拿出来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见詹五爷态度坚决,阮觅便没有坚持,将银子收了回去。   “那就多谢五爷了。”   “哈哈哈哈你就回去等着我的消息吧。”   两人谈完事情,走出去。正巧看到殷如意在与詹五爷那个叫做四儿的手下对练,打得有来有回。   阮觅不懂那些拳脚功夫,站在一边有些茫然。   就看着那两人从东边打到西边,又从西边打到东边。她的头便跟着两人,一会儿看左边,一会儿看右边,不明觉厉。   四儿一拳差点打在殷如意脸上,殷如意神色不变,微微侧了头便躲过去,顺带给予犀利反击。   他瞧着淡然,也确实是这样。   即使许多次都差点被四儿压下去,却总能不骄不躁,忍受着当下的困局,等待着机会寻找四儿的破绽。然后一举击溃对方。   结束时,四儿大汗淋漓,笑着锤了下殷如意的肩膀,“你小子行啊,快比得上我了。”   对于四儿这样自夸自擂的行为,殷如意点点头没有说话,保持了一贯的高冷。   他眉眼清挺,即使脸上起了层薄汗,也不会让人由此联想到燥热。反而像是清晨四五点出门的时候看见的某片墨绿叶子,上面覆盖着独属于晨间的雾气。而叶子上小小的绒毛,是乳白色的。   他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没有像四儿那样随意拿手或袖子往脸上一擦就算解决。   薄汗逐渐凝聚成汗珠,从额间滑过浓黑的眉,再滴滴落在睫毛上。   或许是异物入眼,殷如意眼睫颤了颤,闭紧,又睁开。   瞬间,汗水晕开来,睫毛也连成一片,湿润得像是哭过一般。   阮觅这才注意到,原来殷如意的睫毛这般长。   她看了会儿,见殷如意抿着嘴角站那儿,不说话也不动作。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下子懂得了他在想什么。   阮觅哽了哽,为自己竟然这么了解殷如意感到一阵失语。   但最后她还是走过去,故意热情地递上帕子,“哎呦可怜见的,怎么这么多汗?快擦擦快擦擦。”   殷如意不觉得接过帕子有什么,自然而然地开始擦汗。却注意到了阮觅说话的语气,他眉头皱了皱,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   “你很奇怪。”   说完之后就神情自若地把帕子收起来,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他一向,在偏离重点这方面很可以的。   阮觅没在意,反正殷如意不会说人话的事情,她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见殷如意顺手把帕子收起来,她摆摆手,“你用完扔了就是,收起来做什么。”   “你同五爷谈完事情了?”殷如意望天,一张酷哥脸拽拽的,就是不回答关于帕子的事情。   阮觅故意恶心他,“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偷偷留着我的帕子啊?”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没这么想。   那帕子是出门的时候翠莺硬塞过来的,上面没有任何能表明阮觅身份的东西,她也没用过。所以丝毫不觉得把这帕子给殷如意擦汗有什么不对的。   而殷如意偷留她的帕子,阮觅不过是开个玩笑。毕竟,这是殷如意啊,要是他能干得出偷留姑娘家帕子的事情,那就不是殷如意了。   果不其然,当阮觅说话那句话后,殷如意差点气得跳脚。   跟只炸毛的傻狮子似的。   两人闹了一会儿,詹五爷站在一旁看他们。   满脸都在感慨,这,就是青春年少啊……   待看到殷如意那不开窍的样子,詹五爷又颇为嫌弃地撇开眼。   算了,要是这样的青春年少给他,他还真不要。想当初他年轻的时候,十里八乡的小姑娘可都偷偷跑来瞧他,哪里会是殷如意这小子人嫌狗憎的样子?   詹五爷一脸唏嘘,想到往事难免感慨,越看殷如意越觉得比不上自己年轻的时候,在那儿直摇头。   殷如意正巧回头,对上詹五爷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满脸茫然。   偏生他茫然就算了,还顶着一张臭脸,好像谁欠他八百两似的。   詹五爷、詹五爷感到心梗,这倒霉孩子……   怎么就不知道学学别人小意温柔春风拂面呢?   作者有话说:   魏驿蔺探头举手:小意温柔?这个我会啊。感谢在2021-09-05 11:01:19~2021-09-06 11:0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橘子70瓶;明初10瓶;入梦难醒、chen、慕安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今天出来的目的就是托詹五爷帮忙打听柳姓书生的事情。既然已经办好,便没有再停留在外面的意义了。   走到停放马车的地方,殷如意突然问她:“不回去一趟?”   阮觅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回去”是哪里,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还是不要去打扰青杏好了。”   她自觉是不够格成为青杏人生路上那盏明灯的,说她胆小也好自私也罢,她都认。反正现在再折返回去是不可能的。   上马车前阮觅只嘱咐道:“给青杏的那几本书,若是她感兴趣,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你就先教着。等过几日我找找看有没有教书的女夫子,也让青杏认认字。”   “考虑得这么多,为什么不再去看看她?”殷如意说话向来是直击要害,他没有被阮觅惹得炸毛的时候,眉眼都是淡淡的。   阮觅惊奇看着他,“原来您还是能懂得我们普通平民的想法啊?这种时候你不应该是拽着一张脸保持高冷吗?”   刚才还酷帅酷帅的人瞬间破功,眉骨压着,薄唇微抿,好像下一秒就要开口说话了。   阮觅趁着他还没张口的空当,连忙爬上马车,催着车夫,“快走快走。”   笑话,要是再待下去就要面对殷如意的诛心之语了。他真的每次都能稳稳当当地把刀扎进人心里。为此,阮觅愿意将他成为当世第一“刀客”。   别人的刀,用来杀人。   他殷如意,则专门杀心。   马车渐渐远去,殷如意脸上因为阮觅而起的一层躁气渐渐消失不见。似浑身上下鲜活的气息瞬间沉寂下去,徒留灯熄人散的满地寂静。   他看着马车的影子,直到消失不见。才眼睑敛着,转身离开。   四五岁大的孩童嬉闹,一不留神撞在他腿上,反倒自己站不稳连连后退一屁股摔倒在地。愣了愣爬起来没哭,但在抬头看殷如意时,却一下子吓得被憋出一炮眼泪。腿一软,再次坐在地上。   殷如意沉默扶起小孩儿,不远处有妇人正匆忙赶过来,他略等了等,在那妇人到时便径直离去。   ————   等了一天时间,詹五爷就递了消息进来。   阮觅这才知道那书生叫做柳十令,乃汴州人士,来鳞京求学。如今正在鳞京南山书院就读,学识不错,经常被授课的先生当作学子表率。   家中父母双全,有一双年幼弟妹,尚无婚配,连喜欢的女子也没有。   再往下看去,就是更离谱的内容了。   连柳十令曾经对有人提及过的对桃花的看法都写上去了,旁边还有道批注。   批注上这样写的,“对桃花无感,说明他肯定喜欢素净的女子,阮姑娘加把劲!”   阮觅嘴角一抽,想不出来这是谁写的。毕竟詹五爷那儿,包括他自己,全是热爱听八卦的。像极了每天在瓜田里东奔西跑,累得要死还一脸兴奋的猹。   快速略过那些没有用处的信息后,阮觅闭上眼沉思一会儿。再睁开眼来,她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去找柳十令的时候,阮觅特地避开魏驿蔺,鬼鬼祟祟的,叫人看见恐怕当场就要捉她去见官。   还好一路上都很顺利,她成功来到柳十令家门前。   这天天气还算好,气温偏低。   阮觅盯着脚下的青石板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挑了处干净地方坐下,双手支着头等待柳十令。   巷子里很少有人经过,而且现在是正午时分,柳十令也该回来了。   在詹五爷送来的信息里提到过,柳十令不住在书院,每日都要往返三次,这半年来都是如此。   等了一会儿阮觅没忍住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竟然坐在这青石板上突然就来了睡意。   正当她昏昏沉沉之际,听到一声轻微的开门“吱呀”声。   阮觅顿时就醒了。   柳十令半个身体刚踏进门,听后身后传来的声响便知道人醒了。他只当作不知,并且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哒”的一声响。   那扇门就在阮觅出声前关上,仅有一阵关门风扑了她一脸。   “……”   阮觅想挤出个笑来,但嘴角微微往上一翘,立马就觉得脸部肌肉僵硬实在撑不住,最后只得放弃。   她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起来。   “请问是柳公子吗?”规矩地敲了敲三下门。   里面没反应。   阮觅又深深吸了口气,“若是柳公子在听的话,不妨好好考虑考虑我接下来说的话。”   门里依旧安静。   阮觅眼角抽了抽,继续道:“大雍文风鼎盛,每年前来鳞京求学的学子犹如过江之鲫。柳公子平日里在书院应当见识过。那些同窗或是来自锦州,或是来自北地,五湖四海聚在一处,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乡试、会试万里挑一,即便名气再大的学子,也有名落孙山的可能。这便是如今科举的形势,百不存一。”   “如今柳公子或许觉得书院里的书籍能够满足你所需,但不知道柳公子有没有想过。那些书,你可以读,你的同窗们也同样能翻开来看。当你彻夜苦读的时候,你的同窗们也在彻夜苦读。他们用功并不比你少,看的书也与你没什么不同。能够忍受艰辛来到鳞京进学的学子,没有谁是天资愚钝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敢问柳公子要怎么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夺得头筹?”   阮觅一口气说了许多,这就是当下科举的严酷局势。   没有门路的学子确实日复一日看着别人也看着的书,几十个人一起接受着同一个先生的教学。在天资没有很大差距的情况下,他们最终的水平其实是差不多的。   而那些家学渊源,又有名师专门指导的学子却不一样。   他们能够看到旁人这一辈子或许都看不到的孤本,时常与做过监考官的官员接触,学习时有名满天下的大儒教导。   这样一来,当这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来闯独木桥时,他们往往走得比旁人更快更稳。   当然,这得除去那些天资堪称妖孽的学子。毕竟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天资向来是关键因素。   方才那几句话,完全道出了现在的形势,也说出了寒门出身的学子的心酸之处。要是别的任何一个学子站在这儿,恐怕已经被阮觅说服了。不说与阮觅多么亲近,肯定会将阮觅引为知己,大吐苦水。   可阮觅等了许久,一直没有等到里面传来声音。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漏听了,凑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才发现真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阮觅:……   阮觅觉得,刚才声情并茂的自己好像个傻子,伤心得差点痛哭出声。   没办法只得回去,但余光中一抹蓝色映入眼帘。阮觅停下来一看,地上掉了一张蓝色的小薄被。   她蹲下去摸了摸,想起来好像是自己站起身的时候,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   而那个时候,从她身边经过的人只有柳十令。   那这就说明,其实这张小被子是柳十令的。   阮觅再次陷入沉默。   是她已经跟不上人类社交时的思维方式了吗?   她叹口气,把被子叠好放在门口。走出去几步,阮觅又停下,然后面无表情折返回去,站在门外的阴影处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门悄悄打开一条缝。   看清楚外面没有人之后,柳十令才将门全部打开,松了口气。正想弯下腰拿被子,却猛地与站在阴影处的阮觅对上视线。   顿时愣住。   阮觅慢慢咧开嘴,朝他一笑。   人站在阴影里时,五官总是覆盖上一层阴翳。不过是寻常的表情都会增添一些诡异之感。   “……”   柳十令僵硬地继续弯腰捡被子,动作慢得几乎变成一帧一帧的,好像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而等他抓住被子一角的时候,仿佛彻底回过神来了。瞳孔骤然紧缩,动作突然变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的一下关上门,速度快得连残影都出来了。   阮觅眨眨眼,满脸无辜。   她本来想着等柳十令捡被子的时候向他道个谢的,没想到他竟然瞧见恶鬼似的。难道她真长得这般寒碜?   阮觅摸了摸自己的脸,嘴上说着真是过分,神情上却一点儿伤心之色都无。   她故意站在那儿,到底是为了道谢,还是为了吓人,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毕竟有些小心眼的人,就算做了也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   看了看日头,今日还早,甚至还是逛集市的时间。   阮觅没有犹豫就去了魏驿蔺那儿。   分明来的时候还竭力避开,这会儿倒是没有顾虑了。   魏驿蔺把那本《宠妃进阶手札》翻到了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   “恭喜你,学完前面所有套路,那个他将为你目眩神迷,一日都离不开你,你将是他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他将会把你按在墙壁上,通红着眼对你说‘求你,爱我,把命都给你。’”   看完整本书,魏驿蔺心满意足合上,觉得受益匪浅。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他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而经过一番苦学后,他,魏驿蔺,已经蜕变成了一朵成熟的“解语花”。   阮姑娘肯定会越来越满意他的。   怀揣着这样的欣喜再见到阮觅时,魏驿蔺很是从容。   相当于一个考生将题目研究了十年,走进考场拿到卷子看到熟悉的考题的那一刻,他看着其他愁眉不展的考生便自然而然地会带上一层优越。   魏驿蔺也是如此。   他自信地认为,就算现在阮姑娘面前出现十个柳书生,他也可以赢。   嘴角一抹淡然的笑是小绿茶们增添魅力最好的方式。   魏驿蔺熟练地拿起书,“阮姑娘今天还想听故事吗?”   “不了,”阮觅支着头,有些恹恹。瞧着魏驿蔺依旧体贴的模样,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我有个问题。”   “阮姑娘请讲。”   隐隐察觉到表现的机会,魏驿蔺眸子亮了亮。   “如果有个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看到你同旁人举止亲密。过了一段时间,你发现了那人身上的优点,想要同他相交。可对方却因为以前所见而对你有偏见,一直避而不见。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魏驿蔺细细琢磨。   魏驿蔺觉得不对劲。   魏驿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阮姑娘说的那个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阮觅面不改色,“女子。”   魏驿蔺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挂上淡然的笑。   “女子与男子不同,所以才有方才那一问,阮姑娘莫要见怪。”他说话时微微垂下眼,像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说辞,其实是疯狂在脑海中翻阅《宠妃修炼手札》。   几天时间,足够他将一本书倒背如流。   第三十七页,第九句。   和解之法。   再抬眸,魏驿蔺浑身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气场。   他很是矜持地弯了眸子,道:“这其实很简单。”   作者有话说:   魏驿蔺自信微笑:这其实很简单。   balabalabala……   柳十令:怎么办,她好会。 第41章   “这其实很简单。当对方一直避着阮姑娘你的时候,你也不需要一昧主动。”   “因为往往这个时候,你越是往前走,她就越是往后退。”   “等对方冷静一段时间后,阮姑娘再观察观察她的行踪,从中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或是在某个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凡的日子里,同她把事情说清楚。”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阮姑娘总能等到打动她的那一天的。”   阮觅受益匪浅,并给魏驿蔺点了九十九个赞,“不愧是你。”   魏驿蔺谦虚道:“都是阮姑娘教的好。”   霎时间,室内一派融融气氛。若是不看,只听他们的对话,还以为是街角两个出摊的手艺人,你夸我一句我夸你一句,大家都高兴高兴。   自向魏驿蔺请教了这个问题后,阮觅真的没再去找过柳十令。   就算她想去找,也分不出心神。   因为清水巷那边居然派人来催阮觅交作业了。   学渣永远有个特征,那就是不见棺柴不落泪,能拖一天是一天。   即使有魏驿蔺这匹开了挂的汗血宝马载着阮觅往前跑了九百九十九里,只需要她自己往前迈一小步就能够抵达终点。但到最后,阮觅都没迈出去那最后一步,反而趴在原地呼呼大睡,直接睡到考官提刀来见的那一天才潸然落泪。   听到这噩耗是在一个黄昏。   那时候阮觅正在吃完饭,翠莺就皱着眉进来,眼神严厉,好整以暇看着她。仿佛是想看看这个吃饭吃得香极了的人,等会儿还吃不吃得下。   “怎么了?”艰难咽下饭,阮觅才空出嘴巴说话。   翠莺这种眼神怪瘆人的。   “阮大人那边派人来问了,你什么时候能写好心得?”翠莺幸灾乐祸。   她本来就致力于让阮觅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人,如今有了阮大学士这样一个盟友,高兴得差点当场笑出来。   啪嗒一声。   阮觅的筷子掉在地上,她张着嘴,惊呆了。还不敢相信,一直追问:“真的是清水巷那边的人?你没听错吧?不会是把什么清随巷清顺巷之类的听成了清水巷?阮大学士的那个清水巷?”   “没错,就是清水巷。与您同出一族的那位阮大学士,清水巷的阮大学士,来催您交功课了。”翠莺连敬语都用上了。阮觅震惊到合不拢嘴,目光呆滞。   再低头看面前的饭菜,刚才还吃得非常香的人,现在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她蠕动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仅有那双眼,充满了无限的悲伤。   当晚,阮觅彻夜苦读,战战兢兢,捏着毛笔对着魏驿蔺给的那张心得模板抓耳挠腮。其痛苦且努力的模样,足以让天下学渣感同身受,落下辛酸泪。   就连实在忍不住睡过去之后,梦里都是阮大学士那张板正的脸和一根戒尺,她当即吓得一激灵,醒了。   分明只是刚闭眼,再睁开眼却发现天已经亮了。   门外传来翠莺指挥酥春槐夏的利落声响。   阮觅睁大眼看床顶,几乎要失去世俗的欲望。   学渣的侥幸,往往要用更大的痛苦去填满。这大概就是佛门常说的,因果循环。   “醒了吗?”翠莺轻轻敲了门。   “进来吧。”   三个丫鬟手上各捧着东西。   洗脸的盆,巾帕,泡好的小截杨柳枝,净脸后要涂抹的面脂手脂……   零零碎碎的东西,整齐有序被摆放开来。   或许是见阮觅神色太过惨淡,翠莺难得缓和了声音,安慰她道:“我听闻阮大学士最是喜欢用功的人,就算写不出什么好东西,只要是用心去做了,都会得到他的赞扬的。”   阮觅缓缓抬起眼。   一个晚上的努力算努力吗?   翠莺咳了咳,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条件,阮觅一个都不沾边。   但没办法,总是要去面对的。   瞧着阮觅这一脸丧气,翠莺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还躺着干什么?今儿个就打算在这儿躺一天不成?”   她长眉挑起,不耐烦时气势顿生。   阮觅一下子收起刚才那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缩着脖子连忙起身,“起起起,我现在就起还不成吗?”   嘀嘀咕咕地拿过那小截杨柳枝,将一端放进口里嚼了会儿。待嚼出纤维细条,就蘸上青盐,再度放入口中磨蹭牙齿。这便是这个时代的刷牙方式了。   没花多少功夫就弄好了一切,阮觅再次把自己熬到凌晨才写完的东西看了一遍,然后沉默了。   清水巷的晨间有着与别处一般无二的宁静祥和。   平整宽阔的道路,车轱辘从上面碾过,发出一连串闷闷声响。像是一把又钝又破的刀,艰难划开遍布巷子的宁静。   突兀的同时,却又和这巷子有些和谐。   “到了,下去吧。”翠莺慈爱地摸了摸阮觅的头,像摸着一只扒着自己裤腿不放的傻狗。   阮觅差点落泪,悲壮下了车。   来之前阮觅对着那两张写着心得的纸发愁,翠莺在一旁笑话她,阮觅则反驳得头头是道。   “要是等会儿一阵风吹过来,把这两张纸卷走了怎么办?”   翠莺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并拿出一块藏蓝色的小步,小心地把两张纸放进去包好。阮觅下车时就把这个藏蓝色的小包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这就是值得她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   门口的人认得她,知道这位是府上贵客,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连声问好并将她引去里面。   往里面走的时候,阮觅时不时停下脚步,小心掀开布去看里面的纸有没有被撕坏。确定完好无损后又长长叹一口气,叫人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仆从非常耐心,就算一路上阮觅停下来看布包里面的东西起码看了有十次,她都是面带微笑候在一旁,专业素质高得令人赞叹。   一路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没有像阮觅曾经看过的电视桥段那样,一阵大风吹过,将XXX的试卷吹进河里。也没有莫名其妙摔一跤,手里试卷在慌乱之中惨遭撕毁。   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得阮觅喜极而泣,陷入长久的沉迷之中。   今日又是阮平左的休沐时间,他教导着两个女儿,时不时往门外看一眼。极其严肃的一张脸,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但此刻竟能从这张脸上瞧出一点儿很纯净的期待。   阮宝珠人小但脑瓜子很活,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阮平左往外看的动作,并瞬间做好了偷懒的计划。   今日谢氏有事,没来陪他们一块儿读书,阮宝珠的压力瞬间小了八成。   阮平左往外看,阮宝珠就立马闭上眼歇一会儿。听到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她又立马睁大眼,盯着书上的字好像这是她此生挚爱。   就要这样进行了好几个来回,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阮宝珠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刚掉下来还没长出牙的黑洞。   她倒要看看这个倒霉蛋是谁?   当阮觅面无表情出现在书房门口的那个瞬间,阮宝珠立即收回脸上的笑,顺带着紧紧闭嘴,掩盖住那缺了牙齿的地方。   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笑。   阮觅目光淡淡从阮宝珠身上收回来,然后不得不与阮平左对上。她十分恭谨地行了一礼,道:“伯父日安。”   阮平左点点头,让她进来。   “可用过早膳?”   光是这一句话,阮觅就在心里翻来覆去分析了许久,然后试探道:“……没吃?”   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   要是她说自己没吃早膳,那是不是要现在带她去吃点东西?然后就能顺带着避开上交心得?   她越想越觉得这样可行,甚至伸手捂住自己的胃做出因为没用早膳饿得胃疼的样子。   这样够逼真了吧?!   岂料阮平左淡声道:“宝珠与宝璃也尚未用过早膳,等会儿上完早课,便一齐吃吧。”   阮觅:终究还是我不配……   仆从在阮宝珠旁边又加上一个软垫,这是阮觅今日的“座位”。阮宝珠规矩坐在那儿,眼神不敢离开面前的书,小手却是在软垫上拍了拍,示意阮觅坐在这儿。   瞬间回到了让人心慌的高考考场似的。   阮觅表面淡定,咽了咽口水,然后低垂着头跪坐下去。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声音。阮觅悄悄抬起头,刚掀起眼皮就和阮平左视线对上!   一口气堵在喉咙管里差点没把阮觅呛死,她狼狈咳出声,扶着桌案咳得浑身颤抖。阮平左沉默着递了杯茶过来,阮觅这会儿已经顾不上谁是谁了,接过茶喝了好几口才止住喉咙里那股痒意。   见她好了,阮平左终于有了动作。他一只手捏着阮宝珠阮宝璃姐妹俩写的大字,另一只手朝阮觅伸出来,像是在问什么东西。   阮觅看懂了,抠抠搜搜地低着头开始找那两张心得。分明刚才还被她宝贝一样的抱在怀里,现在却好像怎么都找不着的样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阮平左伸着的手也一直没有放下去,神情也没有变过,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   最终,阮觅屈服了。   缓慢地,面无表情地,拿起放在膝盖上的蓝色小布包,递了过去。   ————   三喜胡同。   大热天的,郑小七还在外边转悠。   穿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脚上踏着双新鞋。见到有人过来,他就背着手朝人笑。   人家见他笑了,便也不好意思就这样径直走过去,随便扯了个话题寒暄:“小七啊,这么还在外边逛?哎呦,我看看,这是不是穿上新鞋了?可真气派。”   听到想听的,郑小七脸上的笑更大了,偏偏还要矜持地点点头,“是新鞋。”   待人走了,他立马弯下腰吹了吹落在鞋面的灰,还拿袖子蹭了蹭,保证鞋面跟刚穿的时候一模一样。   做完这些,他又慢悠悠地走着,等待下一个人经过这里。   如此循环,在遇到差不多七八个人之后,郑小七才来到自家院子。他先没打开门,而是扶着门探出头,小声喊:“十一哥,在不在啊?”   连喊了五六声后,确定里面没有人。郑小七才松了口气直起腰迈开腿往里面走,快乐地打开院子门。   往里走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瞅着自己脚上明显不合脚却气派得不得了的鞋子,心疼道:“哎,可惜,你跟了我十一哥后,就没机会出去露面了。但没关系,刚刚我已经带你看过一圈外面的世界了,你以后就安心跟着我十一哥吧!”   说完,他再次弯下腰怜惜地摸摸鞋面。   还没直起腰,视线里就多出一双白底黑面的鞋,头顶传来殷如意冷冷的声音。   “这鞋,好穿吗?” 第42章   偷穿殷如意的新鞋被当场抓获后,郑小七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殷如意冷沉的目光中就差对着老天爷发誓。   殷如意视线停留在他脚上,郑小七立马会意,当即脱掉鞋赤脚站着,讨好地把鞋送到殷如意面前。   “十一哥你看,我爱护得好好的呢!一点儿都没脏!”   大夏天穿着鞋子出去走一遭,脚放在里头捂着,说没点儿味都不可能。   殷如意在郑小七脱鞋的那瞬间就微微皱起眉,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往后退的欲望。他伸手接过鞋,然后转身拿着鞋放到里间去了,没再说什么,只是看起来不太高兴。   郑小七挠了挠头,一开始不懂,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十一哥有个臭毛病,就是特别喜欢鞋。每一双都刷得干干净净,保护得跟新的一样。别人若是碰一下,他眼神就要冷下来了。   以前有一回,郑小七眼馋他那些鞋,偷偷穿出去过一次。那回殷如意却转头就把鞋扔了。   想起来这件事,郑小七惊呆。   他怎么能忘了这种事?!十一哥不会是想把那双鞋扔了吧?那可是阮姐姐送的……   但转念一想,郑小七小脑袋瓜里又开始打起了他的小算盘。   要是十一哥扔了那双鞋,那不如到时候他去把鞋捡回来?   嘿嘿,正好不浪费,他可真是个小机灵。   于是,郑小七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赤着脚在那儿等殷如意出来扔鞋。   但等啊等,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人出来,更别提鞋的影子了。   郑小七伸头探脑,实在忍不住偷偷溜进里间一瞧,他十一哥正对着一手帕发呆呢!   不过是手帕而已……手帕!   蓦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郑小七瞪大眸子,嘴巴张得足以塞进一个鸭蛋。   ……   殷如意提着鞋回到房间,进来后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就那样直直站着,手里提着鞋,头垂着看向地面陷入某种出神的状态。   那日阮觅回来,送了郑小七与青杏许多东西。他站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她似乎没有东西想要送给他。   于是在郑小七兴奋地把那包袱翻了个遍时,殷如意离得远远的,看都没有看一眼。   既然不是他的东西,看不看又有什么所谓。   只是一些没有说出口的遗憾仍旧存在着。   他惯来不是能把心中所想坦荡说出来的人,越是不说,便越是在意。于是那些遗憾徘徊在心间,挥拨不散。   在詹五爷宅子里对练,她拿出帕子给自己擦汗的时候。殷如意无法否认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心肝脾肺都在进行幼稚的计较,或者说染上点淡淡的不甘。   为何就是他没有?   这是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但在擦完汗,看着手里的帕子那一瞬间,殷如意突然又想明白了。   东西不论大小贵贱,只要心意到了就行。   这……帕子……   好像也不错。   当时有点委屈的人端着一张酷哥脸,仅因为帕子是阮觅递给他的,所以自欺欺人把这帕子当成阮觅送他的礼物。   一点儿也不心虚,将帕子占为己有。   虽说后面阮觅戳破了他,但殷如意不管如何恼羞成怒,最终还是没有把帕子还回去。   想到这里,殷如意放下鞋。从桌案上拿起一本书翻开,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正躺在里面。   那日阮觅走后,郑小七送了双鞋和一些书过来。说包袱里面就这些东西上专门贴了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殷”字,很显然是送给殷如意的东西。   原来,她也是给他准备了东西的。   殷如意从书中拿起帕子。   帕子左上角绣着一株墨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花纹。   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触感细腻,入手微凉。好像用什么香熏过,洗了一遍后放在跟前都能闻到淡淡清香。   不管从哪里看,这都是和殷如意不搭边的东西。   他坐在那儿瞧着手帕出神,拇指与食指轻轻黏着布料。   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心里头酝酿。   先是细雨般浇落在那儿,然后不知不觉中疯长起来,鼓鼓囊囊充盈着让整个胸腔在发胀。   砰——   砰————   砰——————   心跳越来越快,甚至开始猛烈地撞击着。仿佛疾风骤雨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殷如意略有些失神,茫然按住胸口。   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十一哥!”郑小七在一旁惊呼一声,指着殷如意手里的帕子咋咋呼呼,“十一哥你哪儿来的帕子?!”   潮水退去,风停雨歇。   一切重归平静。   殷如意转头看郑小七一眼,目光又落在帕子上,淡声道:“怎么?”   “十一哥你难道不知道?手帕传情啊!是不是哪家姑娘看上十一哥你了,还悄悄给你送帕子。”   女子的手帕代表什么,殷如意自然知道。但在阮觅身上,他往往又会忽略所有与女子有关的事情。   像这方手帕,经郑小七提醒才反应过来。原来阮觅也是女子,她所送出去的帕子也代表着一般女子送帕子的意思。这样的话,他就不适合把帕子留下来了。   所有旖旎心思,在殷如意自己都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再次将帕子叠好,不再夹在书页里,而是拿了个东西郑重装起来。   心想:有时间就还回去。   郑小七并不知道自己打断的是什么,脸上依旧乐呵呵的。他在殷如意房内四处乱转,看到了放在一旁的鞋,咧开嘴傻笑。   “十一哥,这鞋你拿去扔了也怪可惜的,不如给我吧!”   殷如意本是背对着他,听到话后,慢慢转过身。他很高,看郑小七的时候眼半垂着。   眸光在这样的神情里忽明忽暗,近似腊月寒冬,嶙峋怪石堆里生出一方寒潭。   仅是看着,就叫人从心底发出寒意。   郑小七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告歉。他从来没见过十一哥这个样子,就跟巷子口那只叫做大福的狗护食似的,谁敢往前走一步,就会被扑过去凶狠撕咬一顿。   不管落在身上的棍子有多疼,每回都不长记性,也不知道怕是什么。   殷如意走过去将鞋子提开,断了郑小七的念想。见他缩着脑袋不敢说话,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神色淡淡地揉了揉额角,他方才,或许是被什么魇了心神……   “没什么,你先回去。”殷如意让郑小七离开,他害怕自己待会儿再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免得吓到他。   但有时候有些东西就是说不明白,突然就来,回头再找根源,却发现没有半丝头绪。   殷如意只当是院试日子临近给他造成的压力,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   且说清水巷阮家宅院内。   阮觅一脸悲壮将自己的两页心得递上去,然后很有勇气地直视阮平左,势必要接收到第一线的信息。   观察阮平左的一举一动,观察他脸上的每个神情,以此来推测他对自己写的东西的满意程度。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阮平左自从拿到心得后,就一直没有抬头,像是被里面的内容震住了。   期间,他的眉头稍稍皱了下。   就因为这一皱,阮觅心神俱颤,瞳孔骤缩。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阮平左揪着自己教训,还让自己留在这儿罚抄文章一夜不准睡觉的恐怖场景。   规矩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   罚抄是不可能罚抄的,一个优秀的学渣最需要具备的能力就是良好的口才与迅速认错的觉悟。   来之前翠莺说的话突然从脑海中蹦了出来。   “阮大人最是欣赏勤奋苦读的人,有没有天赋倒是其次。”   于是,在阮平左抬头的那个瞬间,阮觅以一个非常标准的姿势进行认错。   跪坐着,双手交叠平放在膝盖上,头微垂,显得温顺又老实。   “说出来不怕伯父笑话,我小时候长在乡下,并不识得多少字。村子里有个学堂,坐着三三两两学生。听人说,里面坐着的都是有出息的人。那时候我便想着,要是我也能识字就好了。后来父亲母亲找到了我,带我回了阮家。他们待我很好,但或许是先生们嫌弃我太过愚笨,不愿教我。所以我一直没能见到他们,只跟着翠莺学习写大字。练了足足四年,到现在也只是能粗浅认得一些字。”   说到这里,阮觅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头低得更下了。   “上回伯父休沐时,说要让我写一篇心得交上来。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竟然有一天能得到您的指导。但是很快我就陷入惶恐之中。毕竟……我这仅仅识几个字的水平,放在您面前实在是丢人现眼。”   阮平左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人总是要有梦想,才能进步。我渴望多学一点东西,成为更好的自己,即使前路再艰难再曲折,也没有关系。如您所见,这两页心得就是我这几日努力的成果,它们确实称不上好,可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没能达到您的期望,实在是我,太过愚笨了。”   阮觅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并在心里为自己的这场即兴发挥打了个满分。   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应该不会再罚她了吧?   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身形瘦弱,一看便是幼年时受了苦的。此时老老实实跪坐在那儿,羞愧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即便这样,还是口齿清晰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光是这份勇气便是许多人不曾拥有的。   阮平左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   曾经鼎盛一时的世家愈发没落,族人们只埋怨时运不济。不是沉浸于过去的辉煌之中,便是挥霍先祖留下来的金银继续充门面。   坐吃山空的道理谁都知道,却没有谁愿意醒过来。   他八岁那年,渐渐发现一栋又一栋本属于阮家族人的宅子被抵押卖出去。他们拖儿挈女,仿佛一日的功夫便从偌大的鳞京消失。   一个世家的没落,往往是旁人闲暇时的谈资。   阮平左的心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一直希望族人上进,不仅仅是男子,女子也一样。   修身、齐家、治国。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   修身本就是件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事情。   人从诗书文章中学得礼义廉耻,增长知识开阔视野。人之所以为人,概因其有心。   心的强大,则需要不断的从各方各面汲取知识。   一个国家,抑或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往与组成这个国家或家族的个人脱不了干系。   志向高远,谦和诚实,刚正不阿,自强不息,重德贵义,律己修身,这些都是他想让族人们自小从书中学习的东西。   但阮家没落已久,虽说南泱那边,阮家依旧是一方望族。但在鳞京,阮家几乎已经成了被人遗忘的世家。   族人们逐渐离开,搬回南泱,留在鳞京的族人也不好学。像阮奉先那样费心钻研旁门左道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如今看到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听完她的那些肺腑之言。阮平左突然觉得,阮奉先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他有个很好的孩子。   在阮觅身上,他看到了阮氏风骨延续下去的希望。   长久的沉默,让书房内气氛逐渐变得沉凝。   就在阮觅怀疑自己这一步走错了的时候,阮平左温声道:“你很好。”   不是“写得不错”,而是“你很好”。   阮觅终于松了口气。   阮平左放下东西,站起身。   天青色的鹤袍宽松飘逸,迎着风有些凌乱。他略整理了袖口,重新将身上的衣服变得一丝不苟。   然后道:“今日早课便到此,去用早膳罢。”   阮宝珠压抑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从软垫上站起身。经过阮觅身边的时候,她悄悄伸出根小指头勾住阮觅的手,头也做贼心虚一般瞥向别的地方。   见阮觅没有反应,她又伸出根手脂。   一点一点地,直到小手完全钻进了阮觅手掌心里才停下动作。   但还没来得及窃喜,突然就感觉手一空,掉了下来。   阮宝珠猝然回头:???   阮觅朝她咧开嘴笑笑,就像她刚进书房时阮宝珠来不及收回去的笑一样。   阮宝珠茫然、疑惑、不解。   小孩子忘性大,不到一会儿就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懵懵懂懂的,盯着阮觅的背影满脑袋问号。   阮宝珠双手捧着头,左右摇了摇,想不通的事情就懒得再想了。她重新高兴起来,屁颠儿屁颠儿往前跑再次走到阮觅身边,又把自己的手往阮觅的手里面挤。   肉嘟嘟的小手抠着自己的手指头,阮觅自然感觉到了。   她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幼稚到喜欢同小孩儿斤斤计较。或者说因为心里的不确定,一直在试探一直在怀疑。   小孩儿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等过几年阮宝珠再长大些,接触了新的人新的事,她还会像现在一样高高兴兴往自己身边凑吗?   与其等着那一日的到来,黯然神伤,不如现在就克制着。   不得不说,在阮家近乎幽禁的那四年给阮觅的思想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很多事情她都不免带上悲观色彩去看待。   心里是这样想着,但当阮宝珠毫无芥蒂地再次跟上来,继续把手放进她掌间时。   阮觅还是放慢脚步,最后停下。   阮宝珠抬头看她,似乎在问:“怎么了?”   孩童的喜怒哀乐最是明显,当他们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而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又恨不得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往喜欢的人面前凑。   阮觅叹口气,没说什么,只握紧了阮宝珠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明所以的阮宝珠小朋友连忙开开心心跟上去。   等到阮家用早膳的时间,谢氏都还没有赶回来。阮平左坐在那儿并不动筷,显然是想等谢氏。   同时,他也让一旁伺候的人给阮觅她们夹菜,没有让她们一起等的打算。   阮宝璃被奶娘抱着吃饭,阮宝珠年龄较大,自己拿着碗筷占据了阮觅身边的位置,正哼哧哼哧努力干饭。无形之中让阮觅本来就好的食欲变得更好了。加上这回顺利过关,估计以后都不用再经历这种恐怖的事情了。阮觅吃完一碗粥又添了一碗,直吃得嘴唇油光发亮。   她在来之前用过早膳,不过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消耗得快,这会儿又饿了。   喝完粥又吃了几块咸口的糕点加几块春卷,阮觅才一脸满足停下来。   就连阮平左现在就坐在她上首,阮觅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甚至从很多小细节处能看出来,阮平左严肃外表下有着温柔的心肠,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即使……那浑身的学术气息真的让学渣望而生畏,一有机会就想夺命狂奔。   阮觅摸了摸肚子,心想等出了这道门自己以后就少来这边,碰不上阮大学士,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毕竟两家人关系也就一般,阮大学士一大忙人,也不可能整天记着她。   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是青春好日子。   吃饱喝足正打算起身告辞,阮平左却先出声了,“好了?”   阮觅有点懵,还是点点头道:“吃好了。”   阮平左又问阮宝珠与阮宝璃,“你们可吃好了?”   “好了好了。”阮宝珠很规矩地擦干净嘴,牵着阮宝璃站起来。   “那便走罢。”   阮宝珠很熟练地跟上去,唯有阮觅僵在那儿企图挽救自己,她伸出颤抖的手,“伯父……”   闻声,阮平左回过头。   前不久吃饱喝足时在阮觅眼中还算和蔼可亲的脸,再次充满了让阮觅害怕的气场。她抖了抖,很没出息地把想说的话吞了进去,讷讷道:“……没什么。”   直到走进书房,坐在熟悉的软垫上时,阮觅都还没能从这巨大的绝望之中回过神来。   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   ————   每到阮平左的休沐时间,他都会让阮觅过来学习。有时是临摹字帖,有时是从最基本的诗词韵脚开始。阮觅学得战战兢兢,时常刚出清水巷人就往魏驿蔺那边跑,求助场外辅导。   时间就这样慢悠悠到了八月十二,距中秋佳节仅有三天。   那日阮觅拿着阮平左新给她的功课,横看竖看怎么都看不懂上面是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后,立马叫酥春去准备马车,然后麻溜的出府了。   魏驿蔺简直就是万能小老师,问啥会啥,拯救阮觅于水火之中。   这回也是这样,在阮觅看来毫无头绪的东西,在他不疾不徐的讲述下竟然变得浅显易懂。阮觅捏着毛笔唰唰唰地一下子就把纸填满了。   最后看着这张填满的纸,一股骄傲油然而生。   魏驿蔺连笑着夸她:“阮姑娘天资聪慧,先前不过是有些小小的地方尚未弄明白罢了。一旦弄清楚,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   阮觅轻咳了一声,佯装谦虚,“哪里哪里。”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魏驿蔺支着头看窗外,突然轻声道:“快中秋了啊。”   他说话时仍旧是笑着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眼帘处,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阮觅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窗外那株八月金桂,如今花开得正好,朵朵金黄香气馥郁。   每当这花开的时候,便说明中秋将至。   不由得也略有些感慨,“是啊,就还几日便是中秋了。”   魏驿蔺收回视线,眼中像是有什么光轻轻跳动一下。他抿着唇浅浅笑着,突然道:“不如便将今日当成中秋吧?”   阮觅听懂了他的意思。   世族之中,不管关系如何,中秋这种日子的时候必然是要聚在一块儿的。魏驿蔺也知晓那一天阮觅不会过来,所以才有提前过中秋这一说。   “也行。”阮觅点了点头。   魏驿蔺站起身,光斑洒落在衣袍上,像晕开的墨。他兴致突然就高了起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笑意,情绪高得让阮觅微皱起了眉。   仿佛是为了压抑住什么,强行调动本就不多的喜悦伪装在表面,用这样的表象来敷衍旁人,也说服自己。   魏驿蔺一下子就变得忙碌起来。   先是从外面买了一提月饼,然后又觉得只买这一样,中秋过得实在寒酸。于是又出去好几趟趟买了蟹糕蟹粉菊花酒等大大小小的东西。   阮觅坐在那儿看魏驿蔺忙活,他一直是兴致很高的样子,嘴边挂着的笑没有落下来过。   在下午时,总算把东西备好了。他将东西一一摆在食案上,一会儿问阮觅喜不喜欢吃这个,一会儿又问阮觅喜不喜欢吃那个。一个人絮絮叨叨,硬生生把只有两个人的屋子弄得热闹起来。   菊花酒大多是在重阳节的时候饮用,但文人多爱风雅,重阳赏菊,中秋也赏菊,不免就要将菊花酒重新提溜出来饮上几杯。然后借着淡薄酒意对月赋诗,好不快活。   也是这样,中秋便渐渐也有了饮菊花酒的习俗。   每到这个时候,家中每个人杯里倒一点,就算是从没喝过酒的人也能沾几口。   魏驿蔺与阮觅相对而坐,他提起酒坛倒酒。一身宽松袍子散散垂落,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的声音与那窗子被风吹打得摇摆不停的哐当声在室内回荡。   微黄透亮的酒液在褐碗里溅开,碎成一颗颗小小的微黄的珠子,但很快又与碗中酒液融为一体,只剩下涟漪荡荡,映衬着窗外斜照的日光。   他倒了酒,却并不喝,只是对着碗中酒看了小会儿便觉得仪式感到了。然后捏了块不知道是什么口味的糕点漫不经心咬了几口。   阮觅挑眉,示意他也给自己弄一杯。向来很好说话的人此时却笑着摇头,“阮姑娘不多吃些东西?”   言外之意便是不愿意给她倒菊花酒了。   阮觅没有强求。   这顿“中秋饭”潦草开始,潦草结束。阮觅参与其中,见证魏驿蔺全程笑着没有变过脸色的伪装。   走时,魏驿蔺出来送她。   仿佛已经知晓过后几日她并不会过来,弯着眸子道别:“中秋安康,阮姑娘。”   阮觅上马车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倒是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马车渐渐驶出巷子,徒留下空气里浮动着的灰尘。   魏驿蔺慢慢踱步回了院子,宽松的袍子被风吹得凌乱,灰的白的纠缠在一起。他停在那株八月金桂下,仰头看着树梢上的朵朵金黄,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三日眨眼便过,中秋如约而至。   阮觅早上时被翠莺从被褥里揪了起来,洗漱完毕连拽带哄地才让没睡醒的人去了东秦院用早膳。   阮奉先坐在首位,阮母坐在他一侧,阮珵则因为是唯一的嫡子坐在阮奉先另一侧。按理来说阮母身边的位置就应该是阮家嫡女的,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个位置都非阮觅莫属。   但等阮觅走进去时,阮母身边已经坐了一人,正是阮珍珍。   她今日打扮得很是用心,一簇簇用金叶子围成的小花像极了金桂,一点点嵌在黑发里,远远看去别致又风雅。   余光里瞧见阮觅过来了,她没有抬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拉着阮母的手在那儿同她话家常。轻声细语,尽是些体贴人的好听话。   七八个庶兄一个个的占据了好位置,连带着他们姨娘,纷纷往前头坐。于是只剩下个最角落的位置给阮觅。   这样的事情阮觅已经不是第一回 见到了。   这是她来阮家过的第四个中秋,前面三年,每一年都是这样。   故意排挤,冷漠忽视,已是他们常用的手法。   阮觅站在门口看了会儿。   早在第二年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第三年的时候还能像看耍猴戏的人一样观察着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色。   但这时,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于是她也没走过去,没甚正形地靠在门边,淡声道:“原来这就是世家的中秋啊。”   这话说的突兀,许多假装没看到她过来故意忽视的人,不得不转过头去看她。大部分是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阮奉先脸色一沉,喝斥道:“你这样像什么样子?让这么多人等你一个还没有点愧疚,从小到大就没人教你礼数?”   长桌里有几个庶兄讥诮笑了笑,阮觅看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在阮奉先面前装厌烦了,这回没有再做出以往怯懦的样子,而是故意想了想,然后指着长桌上的众人道:“礼数,什么礼数?这样数年如一日长不长,幼不幼,嫡不嫡,庶不庶的礼数?”   眉眼间尽是纯然的疑惑,好像十分不懂得阮奉先那话的意思。   “父亲,您说的是这样的礼数吗?”   往日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人,此时言语之间全是嘲讽。阮奉先猛地意识到,自己前几年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被都被蒙在鼓里!   一时之间肝火大动,抄起个碟子就朝阮觅砸去。   准头有些不行,阮觅光用眼睛看便直到那碟子砸不到自己身上。不过她还是慢腾腾往旁边移了几步,浮夸地拍了拍胸口,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虚伪敷衍。   好害怕哦……   阮奉先被她气得眼神浑浊目露凶色。   旁边那几个看戏的姨娘和庶兄纷纷火上浇油。   “这大好的日子,大家伙都在等你用膳,你又何必这样来坏老爷的心情?”   “就是,难不成你礼数不行还要怪在父亲身上?真是从乡下小地方出来的。”   “还不快给父亲赔礼道歉!”   阮珵坐在那儿,并没有参与讨伐阮觅的行列,只是看着阮觅的眼神里尽是不赞同。阮母也差不多,她一开始是想喊阮觅来自己身边坐的,可是阮珍珍早早的就过来占了这个位置。到底是自己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不过是个位置罢了,所以阮母也没有让阮珍珍让开。   此时看着阮觅一身反骨,被那些庶子姨娘针对的样子。阮母心有不忍,同时又生出些愤慨,不过是些妾生子罢了,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教训自己生的嫡女了?   她正想说话,却见阮奉先倏地站起来,满脸怒容走到阮觅面前,扬起手就要挥下去。   阮母是最典型不过的古代女子,不违逆丈夫,顺从,退让,忍耐。   她挣扎着动了动嘴,不知该不该劝阻。情感上对于那些妾生子煽风点火行为的厌恶,与数十年如一日的退让进行挣扎。   阮珍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垂下眼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细语道:“母亲还是莫要管了,小心父亲脾性大,等会儿要牵怒母亲的。”   阮母想起身的动作停住,微微张开的嘴也慢慢闭上。   深深刻进骨子里顺从二字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阮觅并不清楚阮母经历了什么挣扎,也并不关心。她不闪不躲,直直看着阮奉先气势汹汹走过来。等那只手就要挥过来的时候,突然笑了声。   然后反手捏住阮奉先的手,稍稍用力,阮奉先的手腕处就传来一阵剧痛。他脸色瞬间惨白,阮觅则假惺惺地关怀一句。   “哎呀,父亲您怎么了?是不是上回中毒身体还没修养好?都说了不要动气了,真是的,年纪这么大的人了,连点自制力都没有,怪不得到现在官还是做的这么小。”   众人惊呆,连准备了一大箩筐挑拨离间话术的庶兄都觉得自己毫无用武之地了。   这局面,就算不用他上场,也一定会决裂吧!   不等阮奉先说话,阮觅又笑了一声。   “父亲可要想清楚了,现在不是您想不想对我动手,而是您能不能对我动手。怎么?没见过平谦侯世子?他最近是不是总爱找您的麻烦?”   阮奉先先是震惊,后又神情狰狞,“是你!”   “父亲可不要随便怪罪我,这种莫须有的事情,就算是我也不想往身上担的。”阮觅满口否认,但是那双眼里看笑话的意味实在太浓了,让她的话没有半分可信度。   阮奉先原先就打着让阮觅送嫁,顺带着搭上平谦侯府这条路的打算。只是阮觅太过木讷把握不住机会,听说连平谦侯世子的脸都没见着。   后来偶尔见到平谦侯世子,阮奉先不得不自己舔着脸上前巴结套近乎。没想到平谦侯世子一听说他是华林巷阮家的人,脸上的笑就收了回去。后面更是三番几次打压他,让他在官场上越来越艰难。   阮奉先怀疑过阮觅,但只是还没有确定。直到现在阮觅站在他面前笑得嘲讽,阮奉先才彻底明白,这个祸害就是故意的。   阮奉先的脸色越来越沉,却没有再有别的动作。   那些个美妾庶子,看见阮奉先这样,也很有眼色闭上嘴不出声。   最后,阮奉先竟然冷静下来。   他显然是想明白了,以他如今的困境,若是没有阮觅,恐怕衰败得很快。   早在平谦侯世子第三次对阮奉先发难的时候,阮奉先就拿阮觅出去当了挡箭牌。不过平谦侯世子压根就不相信阮觅的挑衅与他没有关系,继续疯狗一样的撕咬不休。   如今整个阮家,细数过去,竟然只有一个阮觅拥有那样的能力,救他于水火之中。   阮奉先神情阴鸷,不再对阮觅动手。不过为了彰显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最后还是挥了挥袖子,“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今日就罚你闭门思过,快快滚回去。”   这话正中阮觅下怀。   她再次环视了屋内众人一眼,眼神淡淡,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漠视。   那几个庶兄只觉得她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看一眼就快速掠过去,生怕看久了脏眼。他们心中怒火顿生,却很识时务地吞下火气,死劲捏着拳头。   阮珵与阮母则是在这样的眼神下恍惚,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开始真正抽离。任凭怎么抓也抓不住,徒留无力与无可奈何。   在众人这样各异的神情中,阮觅潇洒转头就走。走出去好远,才觉得终于呼吸到了干净清新的空气。胸腔里的郁气顿时消散。   烦躁感确实是突如其来不可控的,大部分时候阮觅都能忍住,且伪装得天衣无缝。但在极少数时候,没有理由忍耐,也无须忍耐。所以往往这个时候,阮觅也会顺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尽兴一场。   阮奉先的反应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或者说,在场所有人的选择都与阮觅设想的一模一样。   这大概也是这场游戏的无趣之处。   没有变数,没有新意。   翠莺跟着阮觅出来,脸色也很不好看。但想着中秋佳节,自己还是得做出表率露出点笑,便尽量柔和了脸色,问道:“可有什么想吃的,晚上都给你做。”   中秋夜啊……   阮觅恍然想起前几日魏驿蔺对她说的那句“中秋安康”,思忖一会儿,有些可惜地摇摇头,“晚上我要偷偷去个地方,晚些回来。”   翠莺震惊:“去哪儿?”   作者有话说:   郑小七,打断施法小能手。感谢在2021-09-06 11:07:42~2021-09-07 11:2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初24瓶;檬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八月金桂开得正好,却抵不过中秋之日的微风霎那间化作狂风,吹得一朵朵金黄都落在了地上。   魏驿蔺坐在窗边,肩上披了件薄衫,像个普通人家无事可做的小公子,整日不是看花落便是听雨声。   入秋后的夜里越来越凉。昨日晚不过是多吹了会儿风,今早起来的时候就开始咳嗽了。   “少见你手中不拿书的样子。”另一人慢慢行至窗边,腰间系着块叶状的青玉,随着动作轻微晃动。不过是刚说了一句话,这青玉的主人就也低低咳了起来。   魏驿蔺轻笑,“师兄昨夜也多吹了风?”   口中虽喊着师兄,脸上的笑却称不上亲昵。浅浅淡淡的,疏远而空荡。   那青玉的主人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温声问道:“可想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魏驿蔺看着窗外金桂,好像入了神并没有听到那句问话。   那人笑着摇头不再说话,怡然自得地喝着那杯冷冰冰的,并没有放茶叶的水,好像是什么琼浆玉液。   待窗外的花吹落了一朵又一朵,那人才站起身来,“多谢你的茶,很不错。”   说完这句话他便悠然离去,好像来这里只是为了寒暄几句喝一杯凉水。   桌上留着一个小小的木雕,手工拙劣,只能依稀看出来是只猫的样子。   那人问了几句话,却从来没想过要问出答案。留下一个算是礼物的东西,也没有特意言明这是中秋之礼。   好像做什么都是随意的,温和的,不带有一丝攻击性。   魏驿蔺看了会儿木雕,又将木雕随手放在桌上。   然后闭上眼往后靠,头往后仰着,慢慢呼吸。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这窗外的光线太过刺眼,他伸手借着宽大的袖子遮住眼睛,将自己浸在寂静的黑暗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窗外光由明变暗,高悬的月亮落下皎洁柔光,却无法照进窗子里面。   外面是中秋的热闹景象,或许有孩童捧着盆水捞月,也或许有人带着全家摆好桌子,对着今晚美好的月色谈笑风声。   但这些与魏驿蔺都没有关系。   他静静呆着角落里,沉浸在一片漆黑里。   直到一声敲门声响起,伴随着熟悉的声音。   “魏驿蔺,开开门。”   长久以来坚持所谓的职业操守,便是魏驿蔺一听到这个声音便自然而然按照她说的去做,等魏驿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口了。   怔了怔,然后看着自己那双许久不曾拿起过笔的手,魏驿蔺忽地笑了。   皎洁月色都抵不过他此刻眼眸中的那抹光。   他打开门,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落在他乌黑的发顶,墨色的衣袍上。   “阮姑娘。”魏驿蔺朝着阮觅笑。   院子里金桂飘香,连风都因此温柔了三分,带着不知从哪处经过时染上的暖意,将小院绕了个遍。   树影摇曳,簌簌花落。   光与暗交错着闪烁,远方冉冉升起的中秋灯笼一盏盏排开,将鳞京笼罩在橘色的光晕里。   阮觅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只是喊了一声后就站在那儿不动,她不明所以,还是点头应了。   魏驿蔺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忽地很轻很轻叹息一声。   在这儿风绕桂香里,像是无奈,像是妥协,也像是缴械投降前对于世事无常的一点儿惊叹。   最后,魏驿蔺引着阮觅进去,关上院子门。   屋子里很是冷清,食案上空荡,连烛火都尚未点燃。   魏驿蔺正拿着火折子点灯,火光在黑暗中闪烁一下,很快稳定下来。   室内瞬间亮堂了。   他双手护着灯,以免被未阖上的窗子外的风吹灭了。故而也没有转身,只听得到声音是带笑的,清浅得像是晚风拂面。   “中秋夜,阮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   阮觅眨眨眼,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   本来她以为魏驿蔺会问,为什么中秋夜不在家里吃饭,偏偏跑出来找他。   这样的话,阮觅就可以回答说自己是专门来陪他过中秋的。   如此,多么的情深意切啊。   但是魏驿蔺并不按照剧本走,只是很寻常的问她现在想吃什么看什么要什么……   阮觅长长嘁了一声,握拳敲了下手心。   亏了。   大多数时候,阮觅会给自己的一些突发奇想找借口。就像是这回突然跑出来,同魏驿蔺一起过中秋,不过是因为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魏驿蔺说过的一句“中秋安康”。   但她偏偏要给这种随性而为的事情,披上正事的外衣。装模作样地偷偷分析,心里道一声“亏了”,却也没有立马就转身离开。   而是心安理得的继续坐在那儿,美其名曰来都来了,不多坐一会儿可惜了。   烛上火苗越燃越旺,渐渐传出噼里啪啦烛芯炸响的声音。   魏驿蔺等了会儿,没听到阮觅的回答便转过身来。   “阮姑娘没什么想要的?”   他今晚上像是个万能的许愿老爷爷,一直循循善诱,劝着阮觅许下一个愿望。   阮觅支着头,想了一会儿。   要是有能把人的知识复印一份,然后再传到她脑子里去的东西就好了。这样,她就不用再经历人世间那些“痛苦绝望”。   她本来,可以很快乐的……   脑子转得非常快,一下子就神游天外想到了阮平左那张殷切盯着她看书的脸,阮觅打了个寒战彻底回神,见魏驿蔺很是耐心地看着她,眼底带笑。   “可想好了?”说着,轻轻咳了声。   披散下来的乌发因为咳嗽凌乱起来,几根贴在他渐渐棱角清晰的脸侧。   又着凉了。   阮觅思忖片刻,她好像记得阮母那儿有一张专门强身健体的药方。阮珵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阮母四处打探才得来了这张药方,喝了好些年,阮珵的身体才慢慢好了起来。今年入秋的时候都没见他再咳嗽。   不过就是药比寻常的还苦上三分,连阮珵那样自幼老成,喝药如喝水的都忍受不了。以前喝的时候听说脸都皱得跟个小老头差不多,喝完了还立马往嘴里塞了三四颗蜜饯。   良药苦口利于病,魏驿蔺应该不会怕喝药吧?   看着面无表情两眼无神的人,魏驿蔺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正要发生。   他沉默了,摸了摸手臂,又看了看窗户。然后直接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   阮觅这个时候也回过神来,随口说道:“听人说祈月台那边今晚有奔月舞。”   关好窗子的人走回来,听到奔月舞先是一愣,接着又垂下眸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阮姑娘想看?”   “嗯……”阮觅沉吟片刻,她这辈子从来没正经过过一次中秋,更没有在官府建造的祈月台那里看过奔月舞。实在是孤陋寡闻得可怜。   反正今天都出来了,不如出去瞧瞧。   看看这另一个时空的太平盛世是什么模样。   越想越觉得可行,于是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边,“走吧?”   魏驿蔺却没动,站在原地目光盈盈看向阮觅。月色与烛火微光映在他瞳孔里,仿佛夜晚澄澈的溪流闪着粼粼亮光。   “难道比起我,阮姑娘更想看旁的人?”   这人往那儿一站,当得是姿容胜雪,遗世独立。   阮觅却没注意到这些,只一个劲关注他说的话了。   不看别人跳奔月舞,那就是说,看魏驿蔺跳。   嘶——   难道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魏驿蔺的知心好友?还有这种好事?!   不过,魏驿蔺真的会奔月舞?   阮觅持怀疑态度。   奔月舞是独属于官府的东西。   皇宫教坊中专门养着跳奔月舞的舞姬,自小挑选,聚在一块儿,一生只练一种舞,连身份都比一般的舞姬高一些。   等到中秋这一日,不仅皇宫中数百舞姬齐跳奔月舞,就连鳞京东南西北四个祈月台上,都是被派出宫的舞姬翩然起舞。   而奔月舞的舞谱,自然是藏在皇宫内,一般人轻易见不到。若是见了,也极少会去学这种舞。   毕竟能见到奔月舞舞谱的人,身份地位都不一般,这样的人怎么会放下身段去学仅供人欣赏的东西?时下男子地位尊贵,远庖煮入朝堂,所以除了一些迫不得已的人,确实很少有男子去学舞。   阮觅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怀疑,魏驿蔺也不多说。   他脚步舒缓走到庭院中,月光洒满一地,然后将头发上的簪子拿下来。   风动。   衣角纷飞。   魏驿蔺转过身的那一瞬间,那微微仰起的下颚,眉宇间的神色,让阮觅的怀疑消失得一干二净。   奔月舞是什么?   传闻太`祖皇帝建国之初,南边就爆发了一场水患。那时候朝堂里官位都还没来得及填补整齐,前一位治水患的官在太`祖皇帝还没起义的时候就被昏君一刀斩了,从此没再选拔新的。   人手不足,又遇上这等天灾。   民间开始议论纷纷,说这是太`祖皇帝造的杀孽,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降下灾祸以示不满。   太`祖皇帝没有把这些议论声听进耳朵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怜惜南边的难民。   他本想亲自到南边去治理水患,却因着根基不稳无法出城,最后只能派他膝下唯一的皇子,也就是太子去治理水患。   太子去了将近一月,数次遇上洪水决堤,人差点被卷走。也许多次遇上无家可归,将一身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愤而袭击他的难民。   险象环生,濒临绝境,最后太子在一次难民人潮里失去了踪影。   国无储君,国将大乱。   消息传回时正值中秋。   前朝余孽听到这消息临死反扑,欲让鳞京中已经归顺于太`祖皇帝的百姓们去给前朝皇帝陪葬。   丧子之痛没有让太祖皇帝颓废,他挂念着京中百姓,得知这个消息后很快便让人转移鳞京百姓,将他们聚在东南西北四角。   为了不让百姓慌乱,太`祖皇帝还命人四处寻找善舞技的舞娘,许以重利,让她们在中秋之夜于鳞京四个角起舞。   舞娘们得知自己的使命,毅然决然地走到了人前。即使很有可能在翩然起舞之际,被一支冷箭当场射杀,她们也不曾退缩。   那时候还没有祈月台,她们纤细的身影占据着简陋高台,单薄的背撑起了这一方天地中的稳定。   最后,太`祖皇帝瓮中捉鳖,将前朝余孽一网打尽,百姓无一人伤亡,只有一位舞娘为保证百姓安全,死于余孽之手。   她的牺牲,让禁军找到了最后一个躲藏起来的余孽。   所以,奔月舞是为百姓而跳。   代表着牺牲与奉献,代表着他或者她愿意承担起肩头重任,守护百姓,守护这个国家。   月光下的人,确实是个男子。   身形颀长,乌发如墨。   挥袖之间,让人能联想到拨云见日的挥斥方遒之感。连指尖都在诉说着什么。   不同于曾经见过的女子舞,面前人身上只看得见少年意气,书影笔光。   看着看着,阮觅仿佛看见一群学子。他们见证着这个时代逐渐走向腐朽,见证着百姓麻木的日复一日的活着,见证着高位者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他们有着最明亮的眼眸,最不屈的脊梁。在数不清的压迫下,他们谈笑风生,将苦难当成磨练意志的石头。   当一块石头下的土地里被埋下种子的那一刻,就注定这块石头将被无数冒出来的头顶起来推翻。   任何事情,总是不缺少希望的。   月下人影修长,他随着忽然缓下来的风渐渐停止动作。   但下一秒,倏地抬头看来!   整个人宛如天地间一柄利刃,浑身气息达到极致。   风再起——   他似乎看了阮觅一眼,又似乎没看。然后三连步往前,带着决绝,身上长衣发出烈烈声响。   腾空而起。   倒踢紫金冠。   在半空中忽地凝滞住。灰白交错的衣袍像是远山飞来的鹤,当空展翅,潇洒肆意。   忽地又落下。   反掖腿仰胸转,带着从空中而下的延续。   风再次停息,那身随着动作飘然的衣袍也自然乖顺地垂落下来。   院子里的金桂又掉了下许多,有好几朵缠绕在魏驿蔺发间。他跳舞时身上有着一股浩然之气,并不觉得违和,但停下来,方才那些存在于他身上的少年意气远大抱负似乎如潮水般褪去,什么都找不到踪迹了。   阮觅恍然想起赏莲会时,他也是这样出乎她的意料。   魏驿蔺脸不红气不喘,随手摘下头上的花,走了过来。他身上沾染了淡淡的金桂香气,笑得又自得又谦虚,“阮姑娘觉得如何?”   阮觅:……   之所以觉得既自得又谦虚,是魏驿蔺分明一脸的想求夸奖,却故意用谦虚神色把那些遮掩下去。眼睫低垂,似乎还有点害羞。   阮觅哽了哽,才道:“很好。”   得到这一句夸奖,魏驿蔺嘴角翘得更起了,偏偏还要谦虚几句。   “不过是给阮姑娘解闷,跳着玩玩罢了,实在当不得阮姑娘这声夸,若是阮姑娘喜欢,日后,我还能跳给阮姑娘看的。”   什么叫做小意温柔红袖添香?   阮觅觉得自己真的长见识了。   因为震惊,阮觅盯着魏驿蔺瞧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移开,显得专注无比。   魏驿蔺眼中闪过点什么,轻轻敛下眼睫,很快又抬起,不经意似的道:“阮姑娘觉得我……”   砰地一声巨响。   将魏驿蔺后半句话掩盖住了。   天际橙红色的光撒开,那是在四处祈月台燃放的烟花,用以庆祝今年中秋,也向上苍祈祷,愿大雍繁荣安康。   “戌时了啊……”   阮觅抬头看着漫天的光点,发现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你刚才说什么?”她转头看魏驿蔺。   魏驿蔺朝她弯了弯眼睛,像她刚才那样微微眯起眼欣赏天上的烟火,似是遗憾又认命地叹了口气,“没什么的。”   接着又道:“阮姑娘是要回去了吗?”   回想了一下出来时翠莺狰狞的面孔,阮觅心虚搓了搓手,不过没让魏驿蔺看出来,很是自然道:“是差不多该回了。”   魏驿蔺看了她一会儿,弯了眼睛,忽然提议,“去年今日,我在金桂下埋了一坛酒。阮姑娘可否帮我一起把酒挖出来?”   他笑起来时目光清和纯澈,连提出请求的语气都带上几分轻快,让人听着不由得心情也好上几分。   挖一坛酒倒是耗费不了多少功夫,阮觅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见她点头,魏驿蔺眼中笑意更甚,转身去了屋里拿出两把铁锨。   然后魏驿蔺把铁锨拿在手上,一边给阮觅示范:“阮姑娘你看,先……”   话还没说完,阮觅就一脚踩在铁锨上,整片铁锨顿时陷入土里。   熟练的不得了,也利落得不得了。   魏驿蔺:……   表情短暂凝滞一瞬后,他反倒笑得更厉害了,撇过头,胸腔里发出闷响与震动。   阮觅弯着腰,听到声响面无表情抬起头看他。关键是看的时候她也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双手握紧铁锨木柄,脚很勤快地一直往铁锨上踩,撬出一团又一团的土。   因为身高原因,加上她此时的弯腰姿势,就显得整个人更叫娇小了。一头不算柔顺的黑色头发被风吹得炸起,活像只不明所以看过来的小动物,茫然中透着警惕。   魏驿蔺笑声不停,他平日里体贴得不得了,但到这个时候该笑的还是没有少,甚至变本加厉,笑过后明目张胆给自己转移话题。   “阮姑娘真是厉害,不像我,什么也不会。要不是阮姑娘留下来帮忙,说不定我连这坛桂花酒都挖不出来了。”   阮觅:……   她木着脸低下头,铁锨倏地拔起,然后又狠狠插下去,手上略使劲,铁锨顶端瞬间就把脚下小片土地割裂开了。   轻松得像是挖豆腐。   但是魏驿蔺觉得自己后颈处凉飕飕的。   他接收到了来自阮觅的警告,很乖顺地不再说话,只是嘴角的笑一直没有落下去。   桂花酒被挖了出来,魏驿蔺洗净表面,将表层做密封处理的东西揭了下来,顿时一阵芳香四溢。   他拿了碗出来,这回是两个碗。一个摆在阮觅面前,一个摆在他自己面前,每碗斟了一点。   淡黄色的酒液在碗里泛开涟漪,天上明月落进两个小小的瓷碗里,更显得莹莹生亮。   阮觅不知道魏驿蔺想干什么,对着自己面前这碗桂花酒咽了咽口水,闻着实在太香了。参杂了桂花的清甜与酒酿独有的气息,不想酒,倒是更像某种醇厚浓香的饮品。   想着马车就停在外面,浅尝一口也不要紧。于是阮觅悄摸摸朝酒碗伸出手。   但另一只手阻止了她。   是魏驿蔺。   他手背很克制地拦着阮觅的酒碗前,手指微屈。宽松袖口垂落下来,正好挡住那碗浓香酒液。   微凉与暖热,一触即分。   魏驿蔺收回手,那宽松的袖口自然而然地铺成一片,将双手掩盖。   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尖轻颤一下,五指不自觉蜷缩起来,刚才碰触的地方隐隐发烫。   但就算是这样,魏驿蔺脸上还是正常地带着些惊诧,含着一些恰到好处的无奈。   “阮姑娘不会喝酒。”   一半体贴一半劝告。   阮觅从来没同他说过自己不会喝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于是问道:“这酒不喝,你倒来干什么?”   岂料魏驿蔺歪了歪头,眼尾小小的泪痣在月色里忽明忽暗,声音也变得缱绻起来。   “明月当空,此情此景,阮姑娘不觉得值得纪念吗?”   阮觅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面前的酒,一时间陷入沉默。   这会儿魏驿蔺不装了,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世人以酒抒怀、庆贺、解愁,将杯中之物视为好物。我是个俗人,不免也觉得不管是忧愁还是开怀,都应有酒点缀。但有位先生曾告诉我,若是这辈子想以清醒之身立于世,便要远离这杯中之物。故而,我向来不饮酒。”   阮觅听懂了,这精致的仪式感,真的不分时代。   不过这种情形闻着酒香花香,赏着明月,晚风拂面,确实感觉不错。   人生在世,氛围感还是要有的。   阮觅活得一直很糙,毕竟习惯某种生活方式后,就算条件变好,也很难一下子适应过来。   她眯着眼,任由晚风吹动发丝,有几缕缠绕到脸上,麻麻痒痒的,她也没去管。   就这样歇了一会儿,阮觅才站起身。   魏驿蔺有些遗憾,但也知道时候不早了。他起身送阮觅出去,亲眼瞧着阮觅坐上马车,又说了几日前说过的话。   “中秋安康,阮姑娘。”   阮觅刚坐好,听到声音侧过身掀开马车里的帘子,晚风吹拂过来,将一头秀发与一些细碎的鬓角吹得尽数往后,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在皎洁月光里莹莹生亮。   颊边露出个一瞬即逝的笑,小小的,不注意就很难发觉。   她回道:“中秋安康。”   声音平缓,乍一听像是漫不经心随口敷衍一句。但细细品味,却又觉得是再郑重不过的祝福。   很快,帘子落下,那张脸也隐藏在其后。马车驶动起来,车轱辘在不算平整的地面发出一阵阵杂音,在这样的杂音里,马车很快消失不见。   魏驿蔺站了一会儿,确定阮觅走了,不会再回来后,便也走回了屋。他稍稍整理东西,挑了挑油灯的灯芯,忽觉无事可干。   他像个好学生那样乖巧坐着,仰着头看屋顶,拇指不自觉蹭过另一只手的手背,那是刚才与阮觅接触的地方。   猛地像是被什么惊醒,魏驿蔺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脸上露出纠结之色。   但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   他目前还没有非常、非常、非常地受阮姑娘喜爱,所以还是有必要再学习一下的。   成功说服自己,魏驿蔺脸上重新变得淡然。他很是熟练地从书堆里找出一本书,凑到灯下细细琢磨起来。   只见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   当你心悦于一人时,该做的十件事。   ————   中秋过后,阮觅过了好几天惨兮兮的日子。   翠莺老妈子心态,对于阮觅那天晚上独自出门还不肯带着她的事情耿耿于怀,公报私仇,连要背的书都多了好几页。   直让阮觅的精气神一度处于憔悴状态。   阮奉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他自私自傲自大,唯独在假装若无其事维护脸面这一块非常有心得。   这几天他再也没有同阮觅打过照面,估计是特意避开。   阮觅随便想想都能猜出来这会儿阮奉先怎么想的。   无非是稳住她,等他找到新的靠山再翻脸。   但是阮觅怎么会让他如愿?   悄悄做了些部署,让不久前收到身边办事的人把消息传到阮珏耳中。   至于之后阮珏会做什么,这就与阮觅没有半毛钱干系了,毕竟她只是个什么都没做的清白人啊。   又是几天过去,想着柳十令那边也差不多了。   阮觅便再次出府。   只是马车刚行到一半,忽然在窗外看到阮珍珍。   她凑在一群光是看衣着就不凡的贵女中间,时不时掩着嘴笑。而在这群贵女前面,有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儿,正跪在地上不停地求饶。   阮觅静静看了会儿,终究是让车夫停了车。   阮珍珍最近过得不怎么好。   当初阮家真假千金的事情在鳞京也是被当成谈资热闹过好一阵子的,不过因为后来阮珍珍去了南泱,阮觅被扔在小院里自生自灭四年,从来没被允许出过家门。所以慢慢的,外人也逐渐遗忘了这件事情。   阮奉先与阮母出门应酬时,也只说自己家中有个女儿,唤做珍珍。   这个珍珍到底是真千金,还是假千金?   有眼色的人都不会当着他们的面问,于是就这样,鳞京士族慢慢只记得阮家只有一个女儿,名儿叫珍珍了。   这也是阮珍珍当初随口扯的谎能那般顺利的缘故。   后来有阮觅帮着打掩护,阮珍珍就更加如鱼得水了。   被人捧着,被人追着,飘飘然让她差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那些贵女说她的好话,夸她气质优雅才华出众,当然不是做白功的。每一个贵女在发起宴会,将阮珍珍捧成万人瞩目的主角后,都会隐晦地问上一句。   阮均衣何时归家?   阮均衣可有心仪的女子?   能否将阮均衣邀请到她的宴会上来?   可否让她同阮均衣见上一面?   每回还处于被繁华迷了眼状态的阮珍珍一听到这些请求,都会瞬间清醒。但刚才收尽了好处的人是她,说是阮均衣最疼爱的妹妹的人也是她。这些请求,阮珍珍只能咬着牙露出笑答应。   可上哪里去找阮均衣?   或者说,阮均衣会不会认她这个妹妹?   阮珍珍不敢踏上明华寺,更不敢去找阮均衣。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借口,敷衍那些贵女一再的追问。   被狂热迷了眼的人,总有清醒的一天。   她们渐渐发现,除了赏莲会那回,就再也没有听说阮珍珍同阮均衣有过接触。   这是不是说明,阮珍珍同阮均衣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亲近?   怀疑、打量、试探。   这些都变成阮珍珍现在踏入这名利场的阻碍,但她不能做什么,只能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这回对于阮珍珍来说是个极其关键的机会。面前这个少女,她虽然不知晓门第姓名,只听让人恭敬称一声“檀姑娘”。但这是连王氏女都要奉承的人物,可见身份地位不一般。   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的谋划,阮珍珍脸上闪过一丝势在必得。   于是在那位贵女神情烦躁打量自己裙角时,她笑着走过去,“檀姑娘何必烦恼?贱民弄脏了你的裙角,你也还回去不就是了?”   说话时,抬起那养得白净的指尖掩着唇,没有让旁人听到。   段般若掀起眼皮子看她,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不屑,但还是上位者看戏一般,轻慢敷衍道:“那你说,怎么还回去?”   阮珍珍翘起指尖,指着面前流泪不敢哭出声的孩子,笑得更加温婉了。   “你看这孩子,面皮白净,像不像你这一身鲛绡纱的料子?他毁了你的鲛霄纱,你也毁了他的,不就公平了?”   小孩蜷缩在地,听到这句并不避着他讲的话,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他手脚并用想逃,却又想到面前的这些人都出身士族,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最后不仅逃不出去,还会牵连自己母亲与妹妹。   想到这里,小孩儿停住所有动作,眼睛里刚亮起来的一点光也彻底熄灭下去。   段般若挑了挑眉,扯起嘴角轻笑一声。   她这身鲛绡纱确实价值连城,但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么会因为损毁了一身衣裙就心中不快?   再说,这裙角其实并没有被扯破,只是被前面的贱民肮脏的爪子碰到了。   在段般若眼中,被贱民碰到是一件极其恶心的事情,刚才她的不快也是因为这点。   在阮珍珍提完这个建议后,段般若做出饶有兴致的模样,像是听取了阮珍珍的建议,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孩的脸。   纵然身上流着贫贱不堪的血液,但是这张脸,确实生得不错。   她腰间佩戴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盯着小孩儿的脸看了一会儿,神情戏谑,像是已经打算好从哪里开始下手了。   从腰间拔出匕首正要往小孩脸上划去。   忽地,一道身影出现在面前。   细细白白的手指握住了她拿刀的手。   段般若不慌不忙,挑眼看去。   这一看,便愣住了。   阮觅看似面无表情,其实心里发虚。   这个人她没有接触过,却知道对方身份。皇帝最宠爱的梓宁大公主。段意英曾经提起这人,还专门带着她蹲守在皇宫,就为了让她认认这位梓宁大公主的脸。   当时段意英语重心长地拍着阮觅的肩,告诫她:“以后但凡是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你就绕着走,听到没有?千万不要和她碰面!就算万不得已碰面了,千万不要和她对上眼!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她那时候的语气太过沉重,阮觅都严肃起来,从扇子里探出半张脸,将远处段般若的身形样貌记得清清楚楚的。但是记下来之后,又觉得奇怪,一直追问段意英原因。   段意英支支吾吾不肯说,曹雪冉却是很痛快开口了。   “梓宁大公主男女不忌。”   曹雪冉说完这句,就笑着不再说了,而是等着阮觅自己领会。   阮觅确实懂了,指了指自己。   曹雪冉与段意英整齐划一地点头。   阮觅啧了一声,段意英还以为她觉得没什么,生怕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连忙补充道:“当然,我们也不会因为这个歧视她,只要是她这人……太邪门了。”   连段意英都觉得邪门的人,阮觅已经能想象得出来有多恐怖了。她神色正经起来。   于是段意英继续道:“她身份尊贵,但我们也不用怕她,你有什么事碰着,我们还能给你撑腰呢。可是有些事情总是防不胜防,你说是吧?还有就是……怎么说呢,她好像特别喜欢……”   话说到一半,段意英瞅了瞅阮觅的脸,尤其看了她那双眼睛好一会儿,才终于把后半句话接上去了。   “你这种类型的。”   像是野火焚烧后的荒原里,新生长出来的杂草。   浑身透着蓬勃的生气,又带着满目疮痍。   有一种矛盾挣扎的美感。   这些话段意英斟酌着没有说出来。   在阮觅与曹雪冉的“调`教”下,段意英终于隐隐懂得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虽然在某些场合还是随心所欲,但好歹有进步了不是?   就像这个时候,段意英就意识到那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当着阮觅的面说。至于说出来会怎么样,她并不清楚,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直觉罢了。   而阮觅,听到段意英说梓宁大公主喜欢自己这种类型的时候,其实也觉得还好。毕竟世界上这么多人,就算是喜欢你这种类型的,也不一定看到你就真喜欢上你啊。   岂料曹雪冉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段般若一般喜欢上谁,就会无条件地对那人好,待人死心塌地了,再把人骗到公主府去。你可想知道,最后进她府里的那些人,最后都葬在哪儿了?”   阮觅:……   倒吸一口凉气。   好的,从此防火防盗防公主。   ————   想到往事,阮觅不由得心中苦笑一声。   她只能尽量不抬头,不与段般若对视,同时另一只手伸到后面偷偷朝小孩儿示意,让他快跑。   小孩儿很机灵,知道自己留在这儿无济于事,于是忍着眼泪拼命往一个地方跑去。   那地方,还是阮觅很熟悉的一个巷子。   但是这个时候阮觅压根分不出心神观察这些。   因为段般若竟然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了。   这一瞬间,阮觅觉得牙龈都痛了!   作者有话说:   倒踢紫金冠真的好看!古典舞好看!   最近好忙,可能有几章写得有点乱555,等过两天有时间了我再改一改。尽量明天也更九千吧。感谢在2021-09-07 11:23:27~2021-09-08 11: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28597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噢40瓶;咸鱼今天换了个姿势躺10瓶;4374225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下巴被人捏着的那一瞬间,阮觅就把眼睛给闭上了。   学着乌龟把头伸进龟壳里虽说不明智,但能拖一时是一时。   闭着眼的时候,听到的声音就更清楚了。   “把眼睛打开。”   对面女子声音傲慢,还带着点循循善诱,似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正在哄人。   大概等到她耐心彻底告罄时,就会采取非常规手段也说不定。   阮觅打算做缩头乌龟做到底,突然却感觉有人凑得很近,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独特的熏香与说话时湿热的吐息。   顿时,她觉得自己的牙龈更疼了。   “你是要我去把刚才的小孩儿捉回来?”女声有些低沉。   话音未落,阮觅就非常识时务地睁开眼。她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就被直逼过来的一双眼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在嗓子眼儿里岔开,猛地爆发出惊天的咳嗽。   “咳咳咳——”   阮觅借着咳嗽蹲在地上,也避开了段般若的靠近。   而段般若因为阮觅这番动作,眼底一片沉郁。   阮珍珍在一旁看着,不甘地咬咬下唇,插话道:“妹妹你是故意放走那个孩子的吧?难不成在你眼里,檀姑娘这样心地善良的一个人,会与一小孩儿计较?你这样巴巴儿地赶过来救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檀姑娘是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又是准备给人上眼药。   阮觅听得却心中一动,阮珍珍有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等段般若因为这些话对她产生恶感,对她不感兴趣之后,她再狗腿道歉。虽说道歉并不一定有用,但这已经是阮觅能想出来的将风险降低到最小的办法了。   以这位梓宁大公主的身份,当时想救下小孩儿,来硬的她肯定硬不过对方。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现在小孩儿是暂时安全了,就得解决自己惹上身的麻烦了……   至于被梓宁大公主厌恶,这倒没什么,毕竟你想做一件事情,就不可能是没有风险的。   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阮觅心里就转了一圈。   而段般若站在那儿,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睨了阮珍珍一眼,让阮珍珍刚想说的话瞬间吞进了肚子里。不过很快,段般若又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那张略有些阴沉的脸上挂起一点笑,“你认得她?”   这话是对阮珍珍说的。   阮珍珍无法揣摩面前这人到底是想干什么,但犹豫一会儿后,见她神情越来越不耐烦,连忙道:“这是借住在我家中的远方亲戚,叫做阮觅。”   用的还是以前那套说辞。   阮觅……   段般若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像将人在唇齿之间嚼了一遍。阮觅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木着脸搓了搓手臂。   忽地,段般若弯下腰,再次掐住阮觅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并且那张脸越靠越近。   阮觅:……   还来?   她尴尬得要命,偏偏一张脸还是面无表情,镇定得不得了一样。   段般若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个圈,所过之处,阮觅都觉得皮肤火辣辣的。   段般若打量珍品似的,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那过于放肆的目光,靠近阮觅耳边,轻轻笑道:“你如今这模样,可真讨人喜欢。”   阮觅心中抖了抖,面上赶紧扯起嘴角,露出招牌的僵硬微笑膈应对方,“您喜欢就好。”   岂料段般若一错不错地盯着阮觅,好像完全没有受到这皮笑肉不笑表情的影响。甚至捏着阮觅下巴的那只手,还慢慢往上,落在了阮觅颊边。   阮觅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边僵笑着一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   得了,摊上大事了。   她心里瞬间闪过许多念头,要说后悔肯定是有一点的,毕竟她一直以来都是主张少惹麻烦。但要说这后悔的情绪有多强烈,那倒其实也没多少。只不过是人面临困境时自然而然会露出来的后悔罢了。   现在只能想想怎么样才能让这个麻烦降到最低。   硬着来肯定不行,阮觅还是很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的。面对阮奉先的时候她能借着段意英扯大旗,因为阮奉先说什么也不敢去找顺郡王府的麻烦。可面前这位是皇帝最疼爱的梓宁大公主,这时候把别人搬出来无异于是给旁人找麻烦……   脑子里灵光一闪,阮觅垂眸,很快演起戏来。   “我姐夫可是平谦侯府世子,你要是敢动我,我姐姐与姐夫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听刚才阮珍珍称呼这位梓宁大公主为檀姑娘,就可以猜出来这群人里大部分人都不知晓梓宁大公主的身份。很大的可能是这位公主故意隐瞒。   而阮觅也算是第一回 见到这位公主,理应是不清楚她的身份的。搬出平谦侯世子张善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顺带透露出她在鳞京也是有人撑腰的这样一个信息。   至于靠张善震住段般若?这种事情阮觅想都不曾想过。   不过,听闻平谦侯府与皇室关系向来一般,早在平谦侯府还处于鼎盛时期,先帝就致力于削减平谦侯府的势力。以至于到现在,平谦侯府势力弱是弱了,但对皇室的恭谨可没多多少,甚至说不定私下里还怨气横生。   段般若的手僵在半空中,本来有些阴沉沉的眸子,在听到阮觅这样色厉内荏的话反倒是软和了一些。牵动嘴角笑了笑,“张善?”   逗猫一样的,随口问一句。   阮觅心里哽了一下,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继续点头,“对,这就是我姐夫!”   但说完这句话后,段般若竟然一直没有接话,她已经把刀收回刀鞘,此时单手搭在镶满宝石的柄手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一颗碧玺上。   像是在静静看着阮觅表演的观众。   阮觅丝毫不怯,照常演着,反正也没有认戳穿她。   那几个跟着过来的贵女站在一旁,不清楚情况也不敢冒然出声,只眼神时不时在阮觅与段般若之间打转。   王氏女顶着压力走到段般若身边,视死如归道:“……时间差不多了,来接您的人也快到了,不如……回去吧?”   这位公主离经叛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怎么样当然和她没有关系。但是这回是她陪着出来的,等会儿还要去皇宫面见圣上,这时候出事说不准责任就全在她身上了。于是王氏女一思量,咬着牙出来阻止。   段般若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目光还是没有从阮觅脸上移开,好像这是什么对于她来说无比珍贵的东西,而且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于是那目光里充满了贪婪、火热,但同时又是克制着的。   她指尖在碧玺上敲出清脆的“哒”的一声响,沉郁眉间也露出点浅笑。   “我还会来找你的。”   说完这话,她深深看了阮觅一眼,便转身离去。其余贵女连忙跟上去,仅有阮珍珍满脸不甘地站在原地,走得也慢了一拍。   阮觅瞬间恢复面无表情,冷冷看了阮珍珍一眼,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然。   阮珍珍指尖颤了颤,飞快低下头跟上前面的人群。   待人彻底走后,阮觅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头疼。不过很快就将这件事放在脑后了,毕竟虱子多了不怕痒,再烦恼这些事也不会瞬间就被解决,为什么不开心一点?   她向来很想得开,眯着眼睛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一只脚刚踏上马车,就与匆忙赶过来的柳十令打了个照面。   阮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牵着的小孩儿,竟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   自然,得来全不费工夫是句虚话,这代价还是有点麻烦的。   她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你幼弟?”   当初詹五爷给的消息上说,柳十令家在汴州,有幼弟与幼妹。所以阮觅先入为主,以为他的家人都在汴州,心中并不认为这个刚才差点被划破脸的小孩是柳十令的弟弟。这样问,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   没想到柳十令沉默点头。   那孩子还真是他弟弟。   他看着比上回见到的时候憔悴多了。   眼下青黑,身上袍子也不像当初那般打理得一丝不苟,反而多出许多未干的墨渍,就连手指间,都是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墨痕。   他抿着嘴角,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一阵沉默后,低低道了声,“多谢。”   好像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只能疲倦而局促地用这两个字表达自己的感谢。   一看就是最近经历了什么事情,阮觅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趁机强行刷好感,而是随口问道:“你上回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听到这些天一直被问的话,柳十令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同时又有些错愕。   他动了动嘴,不太习惯地将自己的名字念了出来。   阮觅装模作样,跟着念了一遍,“柳十令?”   名字就像开关似的,她一念那三个字,柳十令立马就抬起眼看着她。   微微下垂的眼尾,与眼下一圈青黑之色,温和又倦怠,沉静中透着一丝茫然,很是乖顺地看着阮觅,像是被突然召唤,不明所以然。   这是与他沉默外表全然不符的温和。   阮觅觉得有点萌,咳了咳,一脸正经道:“我姓阮,单名一个觅字,随便你怎么称呼我。那我以后,就叫你柳公子?”   柳公子这三个字从面前女子口中念出来,总让柳十令有些不自在。但他实在疲惫得很,分不出心神再耗在这里了,便摸了摸身边幼弟的头,低声让他道谢。   柳十敦刚来鳞京不久就遇上了这样惊魂的事情,不免有些草木皆兵。他眼眶现在还是红的,但听到柳十令的话,还是很乖巧地朝阮觅作揖行礼。   “谢谢阮姑娘救我,以后我肯定会报恩的。”   和他兄长一样,不管是动作还是语言上都规矩得很,显然以前被教得很好。   阮觅也不拂小孩子的兴,很郑重地点头,像是相信他以后一定会有大作为。   柳十敦脸上露出点小小的笑,虽然很快就消失了,但也可以看出来以前大概性子也是很开朗的。   等柳十敦道完谢,柳十令也快支撑不住了。他牵着幼弟的手,垂着眼没有同阮觅对视,“阮姑娘的恩情,在下没齿不忘。十敦说的,也是我的意思。日后但凡有事,阮姑娘若用得上,尽可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朝着阮觅郑重行礼,然后就牵着柳十敦走了。脚步有些凌乱,好像有什么急事。   阮觅眨眨眼,这句话,算是承诺吧?   不管柳十令是不是男主之一,只要他以后有些作为,阮觅都能靠着今日的恩情得到一些便利。   不过……   想到刚才柳十令狼狈疲倦的模样,阮觅还是觉得有大问题。   ————   再说柳十令,牵着柳十敦走出去一段距离后,突然踉跄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柳十敦连忙担心地扶着他,“休息一下吧。”   柳十令抵住唇咳得狼狈,却没有像柳十敦说的那样停下来休息。   只是等呼吸平稳一些后再次往前走,“回家吧。”   家中等待他的是永远不断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柳十令在门前顿了顿,还是沉默着牵了柳十敦进去,然后对着里面落泪的妇人道:“母亲。”   几日前,柳十令母亲温氏突然带着儿女入京,同时带来了一个噩耗。他的父亲不幸去世,而家中财产全被他父亲的兄弟吞没了。温氏是没见过风雨的女子,成亲前在家中娇养,成婚后被柳十令的父亲护得好好的,一日之间失去了顶梁柱顿时慌得什么都忘了。   她只记得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远在鳞京的儿子,于是在家产被侵吞后,连反抗都不曾反抗,慌忙带了点盘缠,就磕磕绊绊带着两个孩子上鳞京了。   好在汴州与鳞京离得不远,十日左右的功夫她就顺利到了鳞京见到了柳十令。   留给柳十令的时间很少,他不得不从丧父之痛中抽身而出,为这个家撑起一切。就像温氏期待的那样,成为她期待中的,那个什么事情都能去解决,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的人。   他牵着柳十敦在门口问候母亲,温氏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还是没有停止哭泣。   让她哭的事情有很多,有时候是想到自己年纪轻轻便没了丈夫,悲从中来眼泪就哗啦啦地掉。有时候是想到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些家产被夺了,气得眼泪又落下来。也有时候,是看着这破败简陋的小院,看着面前不甚丰盛的饭食,觉得自己的境遇一落千丈,又抽抽噎噎起来。   总而言之,温氏来鳞京后的每一日都在哭。   看天哭,看花哭,看人也哭。   柳十令习以为常地走进去,拧了帕子递过去。他是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向来做的比说的多。但每当这时候,温氏便会一边接过帕子擦眼泪,一边哀怨道:“你莫不是嫌弃我没用?不能替你守住那些东西还来鳞京做你的累赘,不然怎么话都不肯同我说?”   说着说着,不等柳十令回答,她自己就自问自答,哭得更悲切了。   “我是没用了些,但好歹生你养你了一场,你就是这样待你母亲的?你学的那些东西都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不说话?你怎么还不说话?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我就死在路上,好过现在来受你的白眼。”   柳十令身体僵住,他还在汴州的时候,谁都知晓他不爱说话的性子。但来了鳞京不过两年,母亲便好像把这些都忘了。他动了动嘴,有些局促,尽量忽视那些话里伤人的地方,生硬劝慰道:“儿子并没有这样想,母亲莫要哭了。”   然后温氏眼泪止了些,柳十令往往再努力劝几句,温氏便会重新笑起来,甚至温和抚摸他的头,“令儿啊,你父亲如今不在了,我同你弟弟妹妹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争气,万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这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戏码,但到现在,柳十令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日复一日的劝慰。   在温氏面前,他不得不说比以前更多的话。平日里,他的话却更少了。   原先柳十令一人的时候,是在书院里用膳。现在温氏来了,便在院子里开了火。温氏说柳十令在书院用膳,还不如回到家中,这样还能省下些银子,柳十令便沉默应了,从此之后没在书院用膳。   以前在家中,温氏从来没有下过厨。她让柳十令回来用饭,却每回都是对着买回来的鸡鸭鱼肉发呆,像是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的样子。   刚开始的时候柳十令怔愣片刻,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母亲出去买的食材。他没说什么,在弟弟妹妹不安的目光中安抚地笑笑,然后生疏地拿起了刀,做了顿不生不熟的饭。   温氏吃得恹恹的,言语间有些责怪他浪费了这些好东西,柳十令没有反驳,只是认错:“母亲说得是。”   每当柳十令这样认错的时候,温氏便眉眼都快活了几分,好像柳十令的顺从让这个向来都只能顺从着别人的女子有了成就感。   又说了会儿话,温氏陡然问到了别的。   “家中银钱又快要不够了。敦儿长得快,得做几身衣裳,玉儿也得做几身。你是做哥哥的人,不要亏待了弟弟妹妹。”她笑得天真烂漫,好似之前那些苦难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十令怔了怔,拿出这几日彻夜抄书换来的银钱交给温氏,低声道:“母亲说的是。”   这让温氏神情更加快活。   在温氏计划着那这些银钱买什么的时候,柳十令理了理自己的东西,然后就出门去书院了。   南山书院下午的课是一位古先生,学识是有的,但讲法向来同他的名字一样古板,并不得书院学子喜爱。这位古先生爱拿着书三短一长地念,摇头晃脑,一道激动之处便奋力拍桌,把不少因为他念书声音睡着的学子惊得坐直了身。   而古先生看到那些学子恍然醒来的样子,每回都要大动肝火,将人骂个狗血淋头。从相貌人品学识家世通通骂个遍,所以上过他的课的学子,没谁喜欢他的。   柳十令是少数几个未曾被他恶语相向的人。这位古先生,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骂完那些贪睡的学子,还要将柳十令拎出来夸一遍。   “不是老夫说,你们这些人呐,天资比不上十令,连勤奋也比不上。我看日后金榜,你们还是少抱希望得好,省的落了个伤心。你们这几十人中,数来数去,也就是一个柳十令罢了。”   一夸一骂,柳十令在书院内的人缘就更加不好了。   索性他是个不爱与人相交的,独来独往,两年下来也从未出过什么事情。   但昨晚彻夜抄书,今日回去后尚未来得及小憩,就被柳十敦哭着喊了出去。此时听着古先生怪异且催眠的念书声调,绕是柳十令这样自制力极强的人,都不免感觉到了浓厚困意。   眼皮越来越沉,柳十令抿着嘴角,正向站起来醒醒神,却见古先生气势汹汹走过来,一手将柳十令桌案上摆着的那些书打了出去。   “你莫不是以为我没瞧见?想哄骗于我?”古先生指着柳十令,一脸厌恶,“本以为你是个上进的,没想到啊,这些年还是我看走了眼!听多了旁人夸奖,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在我的课上睡觉,谁给你的胆子?!”   室内学子纷纷看好戏似的看过去。   昔日那可是被古先生捧在手心里的柳十令啊,没想到也有这样一天。   “古先生可真狠,以前不是宝贝疙瘩吗?怎的如今说骂就骂,还骂得这般狠?”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想想前几日咱们书院小考,柳十令那排名,可都掉到丙等里面去了。这几日上课也都没有精神。要是我是古先生,那我也瞧不上他啊。”   “原来如此。”   窃窃私语,犹如交织起来的丝线,将这小块地方密密麻麻缝起来,让人喘不过气。   柳十令神色如常,只是满身的倦色越来越重,像是化不开的墨一层一层盖在他身上。   “冥顽不灵!既然如此,日后我的课,你就不用来上了!给我滚到外边去!”   窗外的鸟都被古先生高亢的声音惊得展翅逃命。   课后,古先生板着脸看都不看柳十令一眼,显然是想让他继续难堪。柳十令却没有一直站在外面等他的所谓的“赦免”,见他走了,便沉默进去学堂内。只是进去的时候,被几个故意挤过来的人撞了一肩膀。   他们好像才看到柳十令,惊讶道:“哎呦这谁啊?不是咱们柳大才子吗?怎么刚才没在学堂里听课?”   “张兄你可看清楚,哪儿还有什么柳大才子?哈哈哈哈咱们这儿可没有考丙等的大才子啊。”   “说的也是,要是我是你啊,早就不好意思再在书院里待下去了。”   柳十令拍了拍肩膀上因为撞击而凌乱的衣服,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听到那几个同窗的最后一句话,本来没想开口的人顿一下,慢慢道:“可你已经在书院待了多年。”   说完后,他还是一样的寡言少语,进去了学堂里。只留下那几个故意过来看笑话的人满头雾水。   “他刚才跟我们说话了?”   “他说你在书院已经待了许多年了!”   “张兄,他在骂你!”   才反应过来的张姓学子登时涨红了脸,手里扇子也不摇了,转身想进去找柳十令算账。身边人拦住他,“张兄冷静冷静,何必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们自有妙计啊。”   张姓学子想到什么,再次摇起扇子,点头微笑,“说的也是。”   过了没多久,有个眼生的学子过来喊柳十令,说书院院长找他有些事情。   对于书院内学识极好的几个学子来说,院长并不是很难见到的人。柳十令清楚自己这几日是什么样的,院长找他,想聊的大概也是这件事。   他没有怀疑,朝那学子说的地方走去,但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到院长。在这儿吹了一会儿风正好让脑子清醒不少,于是柳十令打算回去上课。   但是刚走到学堂门口,便发现许多人鄙夷且惊讶地看着他。   “没想到他看着清高,暗地里还会做这种事情。”   “有些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远着些比较好。”   “算了算了,他都回来了,咱们小声些,免得被他听到。”   柳十令眼中闪过茫然,但他一向稳得住,走了进去。   张兴一见到他,晃了晃刚刚从柳十令书桌里找出来的钱袋,“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柳兄啊,不是我说,你要是有什么困难的地方,直接同我说不就行了?何必做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有碍你的名声啊。”   像是很为柳十令着想一样,可开口就坐实了柳十令盗窃的事实。   柳十令没管他,径直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身边议论声纷纷,不管他平日里为人如何,一旦有人站出来讨伐他,旁的人便都站起来,义愤填膺,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千夫所指,不外如是。   在这种骂声议论声中,柳十令拿起书看了会儿。古先生那节课罚他站在外面,还不准带书,不过他也听到一些内容,现在看书正好能够复习一下。   没有人想到柳十令竟然能在这种坏境下看得进去书,所有人连刚刚还在说话的嘴巴都顿住了,学堂内也诡异地寂静了几秒。   柳十令记忆力很好,理解能力也很好,不消一会儿便看完了书。   这时候他才像是想起了张兴等人,慢慢将书合上,脸上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态度很诚恳。   “你不回去温书?”   张兴瞬间脸都狰狞了,花了好大功夫才恢复平静,扯出一点虚伪的笑。   “柳兄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咱们要说的是你偷我银两的事情,你若不同我道歉,我可要告到院长那儿去了啊!”   柳十令此刻确实是狼狈的,眼下青黑,面色苍白,但他神情又是镇定的。   他环顾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打量着自己。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怀疑他偷了张兴的银两,却依旧无一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   看过一圈后,柳十令神情还是没有变。   他看着张兴,实话实说。   “先生曾估量过,下回乡试,书院中同年考中的人中必然有我一个。举人之身便可授官,任学正教谕,或外放为吏。张兄钱袋中,银两约是五两。那请问张兄,前途与这区区五两银钱,你做何选择?”   平日里连话都不怎么说的人,这会儿居然说了这么多。不仅如此,用着那样淡然的神情说出必然中举这样的话,也没谁觉得突兀。   毕竟这是柳十令啊……   高居榜首近两年的柳十令。   顿时,议论的声音又大了。   区区五两银子,与日后前途比起里确实不值得一提。为了这样的小利舍弃日后光明前途,是个傻子都做不出来,更不要说一向清高的柳十令了。   这会儿不管张兴怎么说,都没人再理他了。张兴见状,扯出自己好友,大声叫喊:“他亲眼看见柳十令偷我钱了!”   那些学子又转过头来看戏。   岂料柳十令看了眼张兴那位好友,像是才想到这是谁一般,然后又搬出刚才的说辞。   “我学习好。”   像是无奈之下认真的敷衍。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说了,拿出书来看。   张兴拳头紧了又紧,竟然发现自己毫无办法。不仅如此,还被一众人当成猴儿看了,只得带着人灰溜溜回到自己座位。   授课的先生姗姗来迟,见学堂内喧哗,拿着戒尺重重敲了一下,才让众人安静下来。   柳十令看着书,心思却不在书上。他眉眼清俊得像是从来不会染上脏污的琉璃,但在日复一日的灰沉中,终究是难免蒙上灰沉。   最后,先生带着书离开,柳十令恍然才发觉今日下午的课已经全部上完了。   学堂内,三三两两的人凑在一块。有说等会儿要一起去书局买书的,也有说哪地开了家酒楼,滋味不错的。   柳十令垂着眼从他们身旁经过,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经过时众人刻意的停顿。   中秋过后天气猛地变了,夜间寒气一日胜过一日。   温氏又催着柳十令多抄些书换钱,说这几日降温,要给柳十敦与柳玉儿做几身厚衣服。   柳十令依旧什么都没说把银子给了过去。   那日下着雨,离温氏说做厚衣服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柳十令出门时天气正好,便没有带伞,回去时却猛然落下一阵大雨,将他淋了个透。   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将衣服换下来,便见温氏慌乱跑过来揪着他的衣服哭道:“玉儿发热了,怎么喊都醒不过来。”   发热向来是幼儿难迈过去的一道槛,而柳玉儿今年不过五岁,一旦发起热来疏忽不得。柳十令当即连衣服都不换,转头去了妹妹房中。   他摸了摸额头,很烫。   从此地赶去最近的医馆少说也要一刻钟的时间,若是喊大夫过来一去一回便要两刻钟。   现在外面的雨渐渐小了,若是拿厚衣服裹着玉儿去医馆,还能快些见到大夫。   柳十令很冷静,看了看柳玉儿身上穿的单薄衣服,便问:“前几日为玉儿做的厚衣裳呢?”   温氏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时哭声都停住了,支支吾吾的。   柳十令这才抽空看她一眼,发现温氏今日穿的是一件银丝盘花嫣红衣,衣领上镶嵌着细细小小精致的粉珠。蝴蝶盘扣的款式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想来许是近几日鳞京刚时兴起来的花样。   沉默移开眼,又看到焦急等在一旁的柳十敦,他也穿着单薄的夏衣,是来鳞京时顺手带过来的那几身衣服中的一件,袖口的地方已经有些破损了。   屋外风带着雨打进来,他还时不时打个抖,显然觉得冷了。   柳十令早年便去了别地的书院进学,这几年才定居于鳞京。故而自小不怎么同他这位喜欢伤春悲秋的母亲接触,就算与父亲接触得也不多。   一时之间,就算是一贯不喜欢想太多的他也微微皱起了眉。   “家中还有多少银钱?”他问温氏。   温氏不敢看他,只扯了扯自己新做的衣裳,“……没、没有了。你给的银钱本就不多,每日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开销不少,怎么还能留得住银子?”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再次哀怨哭起来,“难不成你还以为我自己花了?那么点银钱,我每日都是精打细算……”   柳十令没有听她哭诉完便站起身,看了眼外面的雨,径直从她身旁走过,低声对柳十敦交待道:“莫要出去,要是有什么人敲门,先问清楚是谁,不是我便不要开门。”   “我知道了。”柳十敦忍着不哭出声。   柳十令顿了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然后找出自己仅有的几件厚衣服将柳玉儿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屋外雨声渐歇,柳十令抱起柳玉儿出了门。   单薄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昏黄光色里。   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来到最近的医馆。   柳十令抱着人走进去,声音带着微微的喘,即使这种时候,他也很冷静。   “小师傅,武大夫今日可在馆里?”   以前抓药的时候,柳十令在这家医馆认得一位武姓的大夫,颇有悬壶济世的仁慈。故而一进来,柳十令便问武大夫在不在。   跑腿的伙计是新来的,想了许久,才摇摇头,“武大夫出去诊脉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说着,他还好奇地瞅了瞅柳十令抱着的人。   “这是舍妹,今日发了热,不知可否先让大夫来看看?银钱我两日后就能补上。”   即使一身狼狈,柳十令看着也与寻常人有些不一样。说这句话的时候也让人不由得信服。要是别的人说赊账,伙计可能嗤之以鼻,但在柳十令面前他就有些犹豫了,想了想正要说话,楼梯处突然走下来一人。   正是张兴。   他今日心情郁闷,来自家医馆支些银子正准备去喝酒,下楼时看见柳十令,也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话,不禁升起一股掌握他人命运的成就感。   张兴慢悠悠走下去,声调提得很高,“柳大才子,又见面了啊。”   柳十令看着从楼梯处走下来的人,点了点头,好像今日两人没有发生任何龃龉。   张兴见他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头的火不由得烧得更旺了。停在四阶台阶处没有下去,这个高度正适合他俯视柳十令。   “想要赊账?不如跪下来求我?不然,就算你今日跑遍整个鳞京,也没有医馆敢为你那命贱的妹妹治病!”   作者有话说:   抱歉我来晚了!!!   呜呜给大家发小红包~感谢在2021-09-08 11:54:07~2021-09-09 23:2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小言70瓶;兰渊10瓶;想要一百晋江币的交易8瓶;慕安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让柳十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跪,这是明目张胆想要折辱他。   常说大夫救死扶伤,医馆乃仁慈善心所在之地,但这终究是世俗地界,难免会上演这样充满恶意恃强凌弱的戏码。   医馆里的人,不管是正在抓药的大夫,还是上一秒疼得龇牙咧嘴的病人,此时都偷偷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   柳十令倒是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愤而离去,他掀开挡着柳玉儿脸的衣服,摸了摸脸颊温度,愈发烫手了。于是垂了眼,平静问道:“当真?”   张兴笑得张狂,“只要你给我下跪,我就让人治你妹妹。再耽误下去,可就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了。”   医馆外的雨渐渐的又下大了,雨里混合着风,风里参杂着雨,连绵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雨雾包裹着这间医馆。看不清方向,仅听得到风过雨落的声音。还有行人踩在青石板上,溅起哗啦水声。   雨雾,将外界与医馆,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柳十令垂下眸子,单腿微屈。   张兴居高临下瞧着,眼中兴奋之色越来越浓,一张尚且称得上端正的脸也染上狞色。   膝盖离地面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忽地,一道清缓的女声穿过雨雾,“等等。”   像是一双干净而有力的手,将包裹着这间医馆的帷帐通通撕开。   远处的嘈杂声一下子灌注进来,打破医馆内的沉寂。透过雨雾,依稀能瞧见外边儿青的瓦白的墙,路上扯着衣服盖在头顶慌忙躲雨的行人。   原来这医馆,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点,并无什么特别的。   柳十令怔愣一下,缓缓起身,尚未着地的膝盖重新直起来。他转头看去。   马车高顶云蓬,侧边印着族徽,淡青色的帘幕从窗牖飞出来,被雨水淋湿。   小丫鬟拉着马车的帘子,一手打着伞。   少女慢慢从里面出来,身上的芙蓉百褶福裙像是从白蒙蒙雨雾里开出来的花,一进入人的视线便让人恍然觉得闻到了清甜的花香。   她避开地上沉积的水渍,站好后抬头看过来,白净的脸盘在雨雾里更显得瓷白柔和,还带了些笑意朝柳十令打招呼。   “柳公子。”   医馆内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少女通身的气派,显然出身不凡。   而她竟然一眼就看到了柳十令,还同他打招呼,难道说,两人关系很好?   热衷吃瓜的人视线在那几人之间移来移去。   扮猪吃老虎或来个大反转,向来是人们最喜欢看的戏码。   酥春尽职尽责地给阮觅打伞,把她送进医馆后便收了伞低眉垂眼站在一旁不动,规矩极了。   于是默默瞧着的人,心里对阮觅的猜测就更上了一层。   家中规矩这般严,肯定了不得啊!   阮觅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走到柳十令面前看了看小孩儿的情况,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发热的?”   “今日。”   柳十令只能说出这个大概的时间,他每日不是在书院就是在房中抄书,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同弟弟妹妹相处。只能从自己母亲的话里猜测。   “你先坐马车去附近的医馆,那家大夫医术很好,于小儿发热这一症状颇有心得。”   闻言,柳十令抿了抿嘴角,“你呢?”   “我等会儿就过来。”阮觅双手背在身后,朝他歪了歪头,“这间医馆还挺有意思的。”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配合着那话里的内容,实在让人觉得有一点恐怖。   柳十令沉默片刻,理了理妹妹身上的衣服,“多谢。”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好了好了,快些过去,别耽误时间了。”阮觅摆摆手,催着人快走。   等马车消失在雨雾中后,阮觅扯起嘴角,悄悄揉了揉拳头,声音倒是很正常,还有些姑娘家独有的娇俏。   “不知上面站着的是?”   明明刚才还和柳十令那般相熟,现在却搔首弄姿地勾搭自己。   张兴经过短暂思考后,不屑地笑了,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也不由得露出几分轻慢。   他摇着扇子自以为风流倜傥地走下楼梯,挑剔地上下打量阮觅。不曾开口,显然是想占据主动权。   阮觅也不恼,毕竟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有时候想要活得舒心,还真得无视这些蠢货的无语行为,不然总有被蠢到哭的一天。   “敢问这位公子大名?”阮觅低垂着头,模样装得很是羞怯。   张兴拿出在书院里那套,收起扇子微微勾起嘴角,倒是有几分人模狗样。   “在下姓张名兴字长德,乃秀才之身。家中略有薄产,在鳞京开了几家医馆罢了。”   长德。   阮觅心想,缺德差不多。   心里腹诽着,然后又捧场道:“张公子真厉害,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了。家中这般殷实,竟还能下苦功夫去读书,可见志向远大,不是寻常人。”   张兴听了更加自得,他本来就因为自己是个秀才瞧不上旁人,觉得自己文曲星下凡,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而且阮觅方才出场时那不凡的架势,谁都觉得她是个自小见多识广的高门贵女。但现在这人竟然对着他大献殷勤,定然是见他仪表堂堂,芳心暗许。   张兴心中充满了自得与喜意。   要是往常,他肯定是没有机会接触面前女子这样的人的,现在却开始挑剔起来。一会儿觉得对方勉勉强强,一会儿又想着要是性子不够温顺,当个摆设留在身边也不是不行。起码能借着她家中势力在官场中有一番作为,再纳几房美妾,也算是对他有些用处。   阮觅真没想到几句话就能让这蠢货想这么多,她见张兴现在的表情,觉得差不多了,便暗示道:“可否移步楼上,有些话想单独与张公子讲。”   声音很低,让这整句话都带上隐秘的气息。   张兴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自然是可以。”   说完,他便走在前面带路,引着阮觅去了楼上。   二楼向来是医馆迎接贵客的地方,现在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张兴看了看阮觅身后跟着的小丫鬟,神色暧昧,“不是说有话想单独同我讲?”   阮觅心下冷笑,正好让酥春去楼梯口守着,以免别人闯进来。   于是这会儿,二楼就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张兴看阮觅的眼神愈发轻浮,他自认为学问样貌都是极好的,有高门贵女看中也是正常的事,所以不觉得阮觅这样突然地亲近有什么不对劲的。   “说起来,还不知道姑娘你的名姓呢?”他嘴唇生得很厚,模仿着那些贵公子翘起一边的嘴角笑时,便显得很是可笑,东施效颦不外如是。   阮觅轻巧往后退去,然后随手抄起一旁的抹布往张兴那张大嘴里塞。   “我是谁?”   她一边说一边往张兴小腹上给了一肘子,趁人还难以置信没有反应过来时,飞快往他膝盖上一踢,再反身过去将他双手反拧到身后。   “我是你爹。”   她气势凛然站着,一只脚踩在张兴背上,两只手则将张兴的手束缚住,让他不得不背对着跪在地上,整个上半身还因为阮觅用力的拉扯往后仰着。   这会儿,张兴终于反应过来了,开始剧烈挣扎。还好阮觅眼急手快从一旁找到一截绳子,很是熟练地把张兴双手双脚都绑了起来。   做完这些事,阮觅拍了拍手站起来,满意打量着自己的成果。   “怎么?刚不是问我是谁吗?怎么不叫声爹来听听?”   张兴动弹不得,只能像只虫一样在地面蠕动,口中发出无法连贯的呜呜声。   阮觅故意弯下腰,“啊?你说什么?哎,不用客气,乖儿子。”   好像真的听懂了张兴那些断断续续的骂骂咧咧声音,颠倒是非,将张兴气得差点翻白眼。   玩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阮觅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   其实呢,对付张兴这种人有很多办法。   什么也不用说,直接打一顿,人也会老实许多。   或者警告几番,他也能知晓什么叫做害怕。   但这终究是和柳十令有关的事情,阮觅不能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她既然管了,就得顾及着柳十令。   把张兴揍一顿,确实能老实许久。但是等他回过味来,很大的可能就是再次把帐算在柳十令身上,然后下次再去找柳十令的麻烦。   警告的效果估计也差不多。   想到这里,阮觅兴致颇浓地挑了挑眉,左右张望一下又找出了笔和纸。   “来,等会儿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她像是完全没有警戒心一样,慢条斯理地把纸笔放在张兴面前,然后还把张兴的手解开了。   就在手被解开的那一瞬间,张兴突然发难,双手猛地朝阮觅脖子掐去。   这个女人,竟然敢这般对他,他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阮觅漫不经心地,拿着一本书,轻飘飘地往张兴脸上一抽。   快准狠。   直接将张兴的头抽得歪向一边,那张脸上的红肿一下子就胀起来了。   “磨蹭什么呢?还不写?”阮觅嫌弃地把书扔掉,指着纸笔指使张兴,“还是说,你还想被我再抽一次?”   刚才那一下,直接将张兴的世界崩塌了。   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有被女子掴掌的那一天。   脑中震撼且难以置信,身体却记住了这种恐惧。当阮觅威胁的时候,他抖了抖竟然真的拿起了笔。   “我张兴。”阮觅清了清嗓子念道,张兴便抖着写下这三个字。   “口蜜腹剑,作恶多端。”   到这里,张兴拿笔的手停住了,阮觅睨了一眼过去,张兴立马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老老实实落笔。   “在书院内栽赃陷害同窗柳十令,于医馆与仁慈善心之理念相背而行,以人命威胁柳十令向我下跪,实乃不仁不义,下贱恶行。若今后再作恶,便脱下长袍,终身不参与科举,且甘愿受世人唾弃。”   看着张兴写完最后一个字,阮觅又从衣袖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鲜红口脂,压着张兴两只手都涂满,往纸上盖了手印。   一张纸上,写的字仅有短短几行。两道手印倒是占据了大部分位置。   阮觅迎着光看了下,往纸上弹了弹,才小心收好。   “我这回呢,算是替天行道。刚才那张纸等我回去就交予书坊,私刻个几百份,要是你哪日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让我知晓了,我就让这些纸人手一份。我想想,你们书院院长同先生们肯定是要送去,还有你那些同窗,还有……嗯,算了,就在泗水街上逢人便发,也省下我找人的功夫。”   她脸上罕见的有了笑意,然而在张兴看来宛如地狱恶鬼。   不过这还没完,阮觅一拍脑袋,好像终于想起来一件事,又从衣袖里拿出把小小的剪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两指动了动,剪子便发出“嘎擦嘎擦”的声音。   “你这头发,我看着不顺眼,要不帮你剪了去?”   屋外飘着雨,天色暗沉,偶尔一点光从窗子透进来。   阮觅背对着窗,逆着光,五官融在暗色里看不分明,简直像是有恃无恐的当世妖鬼。   一步步从朝张兴逼近。   她往前走一步,张兴眼睛就瞪大一分。   暗色与人影模糊不清,好似化身成了夜中恶鬼。   张兴先前被阮觅一掌拍晕,这会儿连逃的想法都产生不了,嗓子眼紧紧绷着,断断续续发出点近似哀求的呜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削发便是不敬父母,更不要说剃光这一头的头发。   不说平日里顶着光头出门会遭到多少议论,就连进书院的资格恐怕都没了,更不要说后面的乡试会试殿试,一个曾经像和尚一般剃光头发的人,怎么有资格入考场?   就算后面头发长回来了,他这一辈子也算是毁了。   张兴心里的恐惧达到了顶峰,竟然开始呜呜地哭出声。   要是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好好做人,再也不敢动那些歪心思招惹柳十令,祸害别人了。   阮觅弯下腰,手里的剪子嘎擦嘎擦作响,突然停了下来。   她挠了挠下巴,“对了,差点忘记,柳十令说让我不要动你的头发,说什么人生不易,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不过,我看你好像不需要这个机会吧?”   阮觅说完,再一次变得兴致勃□□来,还拿帕子擦了擦剪子,蹭光发亮的。   张兴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醒过神来连忙拿下了堵在嘴里的抹布,忙不迭发誓道:“日后柳兄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要是不信我,日后就让柳兄看着我,要是我再做了什么有违道义的事,我甘愿受罚!”   “哦?真的?”阮觅一脸狐疑。   张兴举起手发誓,“若是有半句虚言,我张兴便不得好死!”   为了保住自己这一头头发,张兴真的是用尽了全力。   阮觅哼笑一声,弯下腰,拿着那把剪子在张兴眼前极缓慢地做了个剪东西的动作。   嘎擦——   张兴浑身一抖。   “这次我便看在柳十令的份上,信你一回,自己好自为之罢。”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愉快走下楼梯,张兴不敢回头,听到脚步声逐渐消失才浑身一软瘫在地上,冷汗疯狂流出来。   半点再动手脚的心思都没有了。   楼下,酥春跟在阮觅身后,替她撑着油纸伞走出医馆。走出去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担忧地问道:“小姐,要是以后这个张兴再使坏怎么办啊?”   阮觅逗她,故意做出担心的样子,“哎呀,是啊,要是张兴以后再做坏事,我要怎么办呢?”   见自家小姐这样作怪的样儿,酥春瞬间就不担心了,还有点无语。一双眼睛不笑时还挺严肃,就那样静静看着阮觅。   阮觅故意做出来的样子也绷不住了,咳了声恢复正常。   心里嘀咕着,是不是院子里的两小丫鬟都和翠莺学了什么东西,不然怎么她们板起脸来的样子都这么恐怖呢?   明明、明明酥春以前还是个非常崇拜她的小妹妹啊!   阮觅心里流着泪,默默抱紧自己。   酥春看她不再说话,想了想翠莺姐姐告诉她的一些方法,便很机灵地开始给阮觅找台阶下。   “所以小姐您就告诉我嘛!”   带着点撒娇的软妹口吻,阮觅瞬间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张兴这个人啊,大的恶事不敢做,只敢在私底下偷偷摸摸地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旦将他做的事公之于众,我不用再做什么,他自己就会先自乱阵脚。这样的人,一般非常看重自己的形象,也很在乎外界对自己的看法。”   酥春觉得自己懂了,疯狂捧场。   “小姐您说得真好!所以说,咱们现在就是拿捏住了张兴的弱点对吧?”   “是的,”阮觅趁机摸了下她的头,“但光靠这些是不够的。所以来的时候,我特地选了辆看起来非常贵的马车,还让你也装一装,这样他自己就会脑补,觉得咱们身份贵重,惹不得。”   酥春忍了头上那只手,继续问道:“张兴欺软怕硬,然后又被咱们捏着把柄,再加上您后面提到了柳公子,所以他以后就会因为害怕咱们,拼命去讨好柳公子吗?”   阮觅点头。   雨越来越大,啪嗒啪嗒打在油纸伞上。   渐在地面的水珠碎裂开来,迅速地沾染在翩飞的裙角上,不一会儿便晕开一大块的湿痕。   阮觅低头扯了扯裙角,将上面的水珠挥开。   眼帘垂着,神情柔和,脸上突然有了点酥春看不懂的东西,她突然讲了个故事。   “以前有个人啊,很是喜欢帮助旁人,并为自己的热心肠感到骄傲。有一日他得了一个梨,即使心中不舍,也很大方的送给了他朋友。他朋友推拒,这人还以为朋友是不好意思,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朋友收下梨子。朋友不得已收下了,那人又让朋友现在把梨吃完。朋友不想吃,但不管怎么解释,那人都像是听不见一样,觉得自己是好意,硬是让朋友吃梨。后来朋友咬了一口,你猜人怎么样了?”   “嗯……觉得梨很好吃?”酥春试探回道。   阮觅摇了摇手指,神秘地压低声音,让酥春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凑过去只为了听得更清楚。   “他咬了一口,然后人就没了。”   酥春:“……”   茫然.jpg   “所以,酥春你要记得,日后若是你想帮助一个人,不要用你自认为能出气的方式。因为很多时候,你出了气,并自以为帮助了对方,但往往那个人会因为你这样没有章法的帮助,陷入更大的困境。真正的帮助,是要从你想要帮助的那个人的立场出发,只顾着自己的话,那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这话看起来是给酥春一些人生道理,其实也是阮觅自己的一些领悟。   一些所谓的帮助,不过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罢了。踩着被帮助的人的尸骨,成就一个“仁善”的名声。   讽刺得很。   她扯了扯嘴角,继续抖着裙摆上的水珠。   酥春细细品味刚才那句话,并且觉得阮觅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虽然有时候会做一些不着调的事情,但心地善良又有能力,实在是一个很可靠的人。想着想着,酥春看阮觅的眼神不免带上崇拜。   忽然,听到小小一声嘀咕。   “啧,真的不愧是我,竟然随口就能说得出这么有道理的话,下回也说给翠莺听。”   瞬间,还没完全建立起来的高大形象,裂开来了。   酥春:……把我的感动还回来。   ————   阮觅到那家医馆的时候,柳十令正站在门口。他一身单薄的衣裳在这种雨夜里,衬着水滴打在地面的声音,更显得凄清。   她们看到了柳十令,柳十令显然也看到她们了。   他朝着阮觅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才转身走进去。   阮觅愣了下,这是专门站在门口等她?   看着有点古板,没想到心思其实很细腻。   这样想着,收了伞走进医馆。大夫已经诊完脉了,这会儿正在煎药。手脚勤快的伙计拿着药方,正提着小称抓药方便等会儿病人带回去。   一般是抓了药自己回去煎的,但柳玉儿年纪小,这回发热来得凶猛,只能先在医馆内试试药,看看效果。   柳十令进来后便往后面煎药的地方去了,显然刚才是不放心,专门抽出空在外面等她们的。   阮觅觉得他这性子还挺有意思。   “冬叔,这孩子怎么样了?”柳玉儿现在还没醒,阮觅便问了守在一旁的车夫,也就是酥春她爹。   “大夫说先喝一副药看看,退了热就没什么事了。这几日突然变冷,大夫也说这医馆里每天都来好几个发热的小孩儿,喝了药之后都好了起来,没什么大问题的。”   大夫经验足,遇事也不慌,治柳玉儿这样的症状简直信手拈来。   阮觅也稍稍放松了。   她走到小孩儿面前,见人睡得很安静。小脸白嫩,婴儿肥还没有消失,肉嘟嘟的。伸出手想要碰碰,却又想到自己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雨水湿气,便往后退了几步,拉开点距离。   那副药也煎了有一会儿了,阮觅等了一刻钟左右,柳十令就端着药从帘后走进来,率先与阮觅对上视线,然后很快敛下眸子。   他眼尾有些长,在末端自然地下垂,半阖着眼看人的时候自带清冷孤傲的感觉。但是当那双眼完全睁大的时候,又显得纯稚茫然,很想以前阮觅曾听说的狗狗眼,无辜得紧。   这会儿,柳十令端着药在柳玉儿面前蹲下身。或许是从来没有过喂人喝药的经历,刚开始时有些生疏,但很快就适应了。   “玉儿,起来喝药了。”   柳玉儿刚来医馆的时候醒了一回,不过后面实在困乏,便浅浅睡了过去。这时听到熟悉的声音便艰难地睁开眼,小小声道:“哥哥?”   “嗯,是我。”柳十令把药放在一旁,先把人扶起来半躺着,才一勺一勺开始喂药。   喝完药,大夫再来查看了情况,便说可以先带回去了。要是有别的情况,再来医馆喊他。   柳十令抱着昏昏欲睡的柳玉儿,又一次朝阮觅道谢。   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开口便是那两个字,接着就是沉默。   阮觅也不在意,喊住他,“上来吧,送你们回去。”   柳十令脚步顿了顿。   阮觅哪里会不懂他在想什么?肯定又是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古板道理,而且这人以前还看到过她和魏驿蔺在一块儿,说不定现在还在想着要怎么样和她保持距离,不给别人说闲话的机会,也尽量不让魏驿蔺误会。   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要是这样走回去,等会儿小孩儿又受了凉,今天就算是白折腾了。   “天色已经完了,寒气渐重。你能走回去,你妹妹却是受不住的,当真要自己走回去?”   她站在马车旁等了一会儿,柳十令才僵着身体走过来,很是规矩地朝她道谢,然后不太自然地上了马车。   马车里坐四个人正好坐满,略有些拥挤。   柳十令抱着妹妹,阮觅便坐在他旁边。因为空间小,不得不手臂贴着手臂。阮觅的衣服早在走过来的时候就打湿了不少,这会儿贴着柳十令也湿透的手臂,肉贴肉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柳十令显然也察觉到,于是那只手尽可能的缩起来,努力不碰到阮觅。   但空间只有这么点大,柳十令做了许久无用功后只能浑身僵硬,紧紧贴着车窗,一双眼微微瞪大,下垂的眼尾显得有几分可怜。   阮觅余光瞄到一眼,忍不住想笑,最后还是很有善心地往酥春那里挤了挤,好歹空出指甲缝那么大点儿的距离。然后就见柳十令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了。   ————   马车经过魏驿蔺的住处时,阮觅悄悄拉开点帘子,见院门关着,便放下帘子不再看。   再往前一段距离到了柳十令家。   雨小了,酥春便把油纸伞收了起来。   一行人还没进去,就听到女子幽怨的哭声。   柳十令在门口停下来,有些迟疑。   但没等他再想,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柳十敦机警地探出个头,待看到柳十令后开心地喊了声“哥哥”便跑出来。   柳十令任他一把抱住自己的腰,低声道:“不是让你不要乱开门吗?”   “但是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柳十敦有点委屈,也没说是因为母亲一直在哭,哭得他心里害怕,才会一直注意门外的动静,听到自家兄长的声音后第一时间跑了出来。   柳十令静静看他一会儿,才回头邀请阮觅等人。   “阮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去屋内喝杯热茶。”   阮觅自然说好。   柳十敦这才注意到阮觅,笑起来,“是阮姐姐。”   “记性真不错,还记着我呢。”阮觅也蹲下身同他打招呼,本想着这样会让小孩儿说话更方便些,但是没想到蹲下身后说话不方便的人反而是她了。   阮觅:……   她身高本来就不高,而柳十敦可以说是完美超过一般八岁孩子的身高了。于是现在阮觅一蹲下来,她反而要仰起头同柳十敦说话。   这该死的自信。   阮觅抑郁了。   好在柳十令不是个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扫了一眼两人很快收回视线,“进去吧。”   阮觅这才站起身,附和道:“走,别在这儿站着了,进去进去。”   温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柳十令将柳玉儿放进被褥里,在返回到客厅里时,她才发现柳十令回来了。   “玉儿她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她焦急得不得了,好像要是柳玉儿有什么事她恨不得以身代之。   柳十令身上的衣服从出书院那一刻起便没有干过,湿漉漉的狼狈得不行,温氏却好像瞧不见一样直扯着他的衣服哭得肝肠寸断。   柳十令看了她身上的衣服,这会儿已经将那一身新衣服换下来了,穿的是以前的旧衣。   张了张嘴,有点说不出话,但还是努力安抚道:“大夫说今晚出了汗,明日再煎了药喝,修养几天就没事了。”   温氏听到这话,还是没有松开柳十令的袖子,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她激动地拽着柳十令的衣服,开始哭诉自己等在家里的这些时候有多难过多煎熬。还说自己在心里为玉儿祈祷,这份诚心打动了老天爷,玉儿这才转危为安。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将柳十令当成了能够让她尽情表露母爱的工具。   她还想再说什么,柳十令径直打断了她,侧过身顺带挣脱了温氏抓着他衣服的手。   “母亲,这几位是今日救了玉儿的人,这位,是……”   介绍阮觅的时候,柳十令停顿一下,才接着道,“这位是阮姑娘。”   刚才温氏还说是自己的诚意打动了上苍,但这会儿柳十令却直接说柳玉儿能获救,靠得都是别人。温氏擦眼泪的动作一顿,神情错愕地朝前面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家里多了几个人。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阮觅。   无他,今日阮觅穿的这身芙蓉百褶福裙实在太耀眼了,让人想瞧不见都不行。   温氏目光停在阮觅头顶的碧珠盘玉簪与颈间璎珞项圈上,细细的眉慢慢皱起,很快又放下。   “令儿,这是……”   这会儿她不哭了,而是像没听到柳十令刚才说的那句救命恩人一样,又问了一遍阮觅的身份。   柳十令没有不耐烦,平静再重复一便。   “这位是阮姑娘,救了玉儿。”   温氏打量阮觅的时候,阮觅也在打量温氏。   自上回觉着柳十令状态不太对劲后,阮觅就一直关注着他那边的动静,自然知晓不久前从汴州而来的温氏。   她礼貌打了个招呼,“见过伯母。”   温氏却笑得很勉强,“在汴州的时候旁人都称我柳夫人,阮姑娘要是不介意,便也这般称呼我吧。”   阮觅眨眨眼,听出来了这话里抵触的意思。觉得她叫的那声伯母太套近乎了?   于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温氏这人,说她没有自知之明,但某些时候却很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一贯没有主见,许多事情都喜欢依靠别人。但与她这份软弱相反的是,她自己又有着极强的控制欲,不喜欢身边的人比自己强。   这个身边人,指的自然是她未来的儿媳。   见阮觅年纪正好,生得模样也不俗,身上穿戴更是说明不是出自小门小户,于是心里很快升起危机。   此时她哪里还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生着病的女儿?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么让阮觅知难而退。   她神经质地抠了抠指甲,走到柳十令身边,声音不算大,却正好能让阮觅听见。   “令儿,有件事母亲想告诉你。”   柳十令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温氏突然有些发怵,可想到自己是他母亲,生他养他,那他的亲事由自己做主不是理所当然的?这么一想,温氏神情坚定起来。   “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给你定下一门亲事。那姑娘你小时候也见过,模样娇俏,性子也温顺。我看过了,颇为喜欢。你看什么时候,咱们回汴州去把这事定下来?”   她向来随心所欲,什么事情都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以前也有人宠着她,自然没吃过什么苦头。   柳十令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神色一点一点染上疲倦,最后连声音都浅淡得几乎飘散在空气里。   “母亲,父亲才刚过世。”   父丧,子女守孝。三年内不可做官,不可婚娶,不可应考。   这是大雍朝连稚儿都知晓的道理。   书院院长让他待完今年,过完年后在回汴州守孝。柳十令明白现在不是回汴州的时候,于是应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很多,柳十令都支撑下来。   但就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肩上扛着一座大山,前面没有路,四处黑暗,无地可去。   所望皆是茫然。   努力忽视的疲倦死灰复燃,山崩海啸般朝他扑过来。   柳十令垂眸看着温氏再一次攥住他袖子的手,实在无力再说什么了。   但阮觅还在,他只能强打起精神送客。   将人送到门口时,他没有再避开阮觅的视线,轻声道:“抱歉,方才母亲说的那些话冒犯阮姑娘了。”   阮觅思考一下,才开口,“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同她计较了。”   柳十令眸子颤了颤,似是没想到阮觅回会这样说。恪守礼数的性子让他微皱起眉,想提醒阮觅这话过于亲密,但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太过敏感,最后眼中闪过茫然,只能吐出两个字。   “多谢。”   见人又恢复成以前的样子,阮觅便没有再逗他,很干脆利落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夜色里行驶。   阮觅想到温氏,觉得自己大概明白症结之所在了。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得循序渐进。   从柳十令家出来,再一次要途径魏驿蔺门前。方才阮觅已经看过门是紧紧闭着的,所以这回经过的时候也不担心。   但就是她觉得高枕无忧的时候,马车却慢慢停了下来。   阮觅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她想掀开帘子偷偷往外看的时候。   冬叔低声她传递了一个她并不想听到的信息,“小姐,魏公子站在外头等你呢。”   ……   一阵沉默之后,阮觅还是悄悄掀起了窗牖的帘子,往外瞄了一眼。   只见魏驿蔺站在马车旁,一身绛紫色衣袍,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此时正笑着朝她看过来,眉眼是与以前一样的温软。   仅这一眼,阮觅觉得自己的牙又开始疼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09 23:24:28~2021-09-10 23:2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今天换了个姿势躺、FR橘子10瓶;入梦难醒、沈肉肉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阮姑娘这是从哪儿来?”   他站在窗牖旁,微仰着头朝阮觅看来。   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乌黑发髻上,瞬间像是撒了层细碎的珠子上去。   黑的黑,白的白。   阮觅想起来,以前见魏驿蔺的时候,他大多都是随意将长发用束起,很少像今天这样正式。而且看着这刚从外面回来的架势,好像是刚参加完什么聚会。   于是阮觅忍着莫名的心虚,不答反问:“你刚刚去哪儿了?怎的这般晚才回来?”   魏驿蔺听到她的话后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更软了几分,“你是来找我的?”   借口送到跟前,不用白不用。   阮觅一脸正直地点点头。   “刚才来找你的时候见门阖着,人也不在。我便让冬叔往前面转了转。”这句话既能表明阮觅来这儿的目的,又能说明她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这里。   可以,很完美。   阮觅悄悄给自己点了个赞。   想完这些,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阮觅就很有底气了。只是她刚抬眼,就发现魏驿蔺一直在看她。而他见到阮觅看过来时,才浅浅笑着转移视线,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   细密雨丝落在他脸上,聚在一块儿形成一颗颗的水珠,从额间滑落至线条干净的下颚。   阮觅看他这么努力,觉得自己也得有点表示。于是连忙在马车里找伞,从窗牖处递了过去。   “你撑着吧,别着凉了。”   伞是大街上最常见的油纸伞。竹做的杆,玉色的面,雨落下时几乎与雨的颜色融为一体。   魏驿蔺摩挲一下伞柄,才慢慢打开。   绛紫色的衣袍在逐渐暗沉下去的夜色里添了几分严肃,但他一撑那油纸伞,就减淡了原先的端正。连那绛紫色都变成了春日长街,公子小憩的懒散。   “阮姑娘也尽早回去吧,中秋过后天晚得快,再待下去便不方便行车了。”   魏驿蔺的声音在雨声里很清晰地传进来,阮觅正好顺驴下坡,接机离开。   窗牖处斜飞出来的淡青色纱帘逐渐消失在夜色中,魏驿蔺撑着伞静静看着,脸上的笑未曾落下来。就算他微眯眼眸看着阮觅马车来的方向,想起某个人的时候,也只是哼笑一声。   含了些许气愤,但更多的是无奈与好笑。   像是一只小猫儿,眼看着主人偷偷去摸了别的猫,张牙舞爪以示不满,但最后还不是要原谅吗?   他再次摩挲伞柄。   这把伞的手柄处是温热的,像是一直被人拿在手上。   若是真如阮姑娘说的那样,一直待在车内没有出去,那又为何要一直捏着这伞的伞柄?   剩下的一种可能,魏驿蔺没有再想,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回去继续研究他那本新买的书了。   ————   且说阮觅坐着马车离开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要是以前,魏驿蔺听到自己过去找他,是不会管现在是什么时辰的。他一般会很惊喜地引着自己进去,但今天却让她早些回去。虽然乍一听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但细细一想,太奇怪了,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应该是看出来了自己刚才去了某个地方,现在正急着赶回去。所以也没邀请自己进去坐坐,而是让自己尽早回去。   这可谓是体贴到了极致。   不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给她台阶下。   阮觅顿时觉得自己领悟到了绿茶真正的奥义。   难道,这就是强者?强到她都心有愧疚了……   ————   自上回摊牌后,阮觅夜间回阮家也不用遮遮掩掩了。阮奉先现在还不敢跟她撕破脸皮,对于这些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发生过,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慈父的样子。   不过阮觅很清楚这人的本性,一直都没有放松。   她还密切注意着阮珏那边的动静。   说起来,当初阮珏被赶出府的时候,阮觅还送了银子过去,就是希望他能搞出点名堂,然后与阮奉先狗咬狗。   只是后面阮珏拿着那袋银子,竟然转头就去了赌场……   果然是劣性难改,就算是经历了被逐出家门这样的事,这人也毫无上进心,扶都扶不起来。   就在阮觅叹息着,觉得自己这一步棋大概是毁了的时候。阮珏在赌场里输光了银子,竟然转头借此与那赌场里的人搭上了关系,从那以后就跟着那人混了。   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早有谋划。   阮觅听到这个消息时,思考了一会儿这件事对她的利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并不会影响到她。而且只要运作得当,说不定阮奉先这一年来都不要想安宁了。   想起阮奉先,阮觅就小小翻了个白眼。   约莫是上回从阮珍珍口中听说了什么,这段时间一直在找那位“檀姑娘”。因着阮珍珍不认识人,所以阮奉先也被她带偏了,先入为主以为那是什么刚进京的权贵之女,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收获。   不过再这样找下去的话,阮奉先迟早会知道那人是梓宁大公主。   至于阮奉先找梓宁大公主做什么,阮觅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觉得终于找到机会治她了呗……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她送给某个有势力的人,然后趁机从中获利,得到个新的靠山。   想得倒是好。   阮觅盘腿坐在椅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喝她的花茶。   喝完后叫来酥春,悄悄交代她一些事情。酥春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脆爽很快就应了。   在鳞京的官员,九品及九品以上都得上早朝。寅时起床,洗漱完毕后穿戴整齐,坐上马车穿过半个鳞京抵达金水桥。在卯时齐聚在广场上排列整齐,依次进入。   阮奉先是六品,早上的时候早早起床,将自己的官服妥帖穿好,就坐上马车往金水桥那边去了。   天色朦胧,有点亮光而已。   他想着等会儿下完朝后,要如何与身边同僚说起那位“檀姑娘”的事,借机知晓那位的身份。一想到不仅能将阮觅打入谷底,自己又能从中获利,阮奉先摸着两缕胡须就颇为自得。   典型的事情还没做成,就喜欢先幻想一番的人。   街道上人少,就算有人经过,瞧见了这气派的马车与在前面一脸肃穆赶车的车夫,也都明白这是一位即将要上早朝的官员。便都纷纷退开,等着马车过去后才敢走到路上去。   阮奉先极是享受这种风光的时候,那车夫估计也与他差不多,挥了挥缰绳,马车行驶得愈发快了,显然没有将寻常百姓的安危放在眼里。   每日都是这样,阮奉先甚至还会掀开帘子眯着眼欣赏窗外或是驻足观望,或是被他的马车吓得连连后退的百姓,心中升起巨大的满足感。   今日本该也与以前相差无二的。   可往前行驶一段距离后,有个人突然扑到了马车前。车夫眼急手快拉起缰绳,马儿前蹄跃起,好险不险的正好避开了那人。   阮奉先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惊到,但回过神来后很快就恼火起来。他到并不在意旁人的死活,只是他这马车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载着入朝的官员的,竟然还有人敢不长眼地往他跟前凑。   于是阮奉先朝车夫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教训教训那个不长眼的东西。   没想到车夫看了会儿外面,低声道:“老爷,珏少爷在外面。”   阮珏?   阮奉先恍惚一下,好像见到这个曾经宠爱的儿子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然,他心中并没有怀念或是愧疚。   听到阮珏的名字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孽畜果然贼心不死,于是冷笑一声,“我倒是要看看,这个混账想干什么?”   他走下马车,还不忘理了理自己的官服。   车下围着一伙人,从穿着上看显然不是什么好货色,而马前有个人躺在地上,正抱着自己的腿哀嚎不止。   那几人见阮奉先下车了,不怀好意笑起来,“原来是一位大人,赶着上朝呢?没关系,我们兄弟也不耽误大人您的功夫,只要给个千八百两银子,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怎么样?”   阮珏站在那人身后,此时他的模样同以前大不一样了。眼尾连着嘴角的地方一条深而长的疤痕,整个人都透着阴鸷的气息,看着阮奉先的眼神,就像是藏在暗处的蛇,找准时机就会窜出来狠狠咬阮奉先一口。   阮奉先没将阮珏放在眼里,于他而言,这仅仅只是阮珏被逐出家门后气不过想要报复罢了。不过显然,阮珏并不中用,只能耍些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于是他眼中闪过轻蔑,捋了捋胡须。   “此乃鳞京地界,可不是什么没有王法的地方。你们几个,是想当着本官的面做这等触犯我朝律法的事情?若是现在离去,我可放过你们一回。但若是继续纠缠下去,本官可就要赏你们板子尝尝了。”说到后面,眼神一厉,尽是威胁。   自古以来,向来是民怕官。但这几人听到阮奉先的话,看到他身上的官服,依旧笑嘻嘻的。   “阮大人不必用您那点身份来压我们兄弟几个,谁在鳞京行走身后没点势力?我们聚潜赌场,您也不去打听打听是谁罩着的。”   阮珏也阴沉沉开口道:“恐怕阮大人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不过是左右巴结,无人想搭理的落魄官员罢了。何必摆这种架子?”   一句话戳到阮奉先逆鳞处,他当即脸色一沉,一掌甩到阮珏脸上。在他看来,就算已经将阮珏逐出家门,但他仍旧是阮珏父亲,打他骂他理所当然。   可这一动手,对面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就不同意了。   “阮大人,您这就不地道了。撞了我们的人不想给银子,还反手又动了我们的人,看到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来,兄弟们,招呼招呼咱们阮大人。”   “等等,你们要干什……”   阮奉先的话还没说完,就直接变成了一声惨叫。   此地并不算是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再加上附近那些百姓早就不满这些行驶起来肆意妄为的官员马车,便都走远了些,默默看着热闹。   于是,阮奉先在这卯时即将入朝的时候,还在金水桥之外的地方被几个混混痛殴,嚎叫不止。   其中一个对他拳打脚踢的,还是曾经被他千依百顺的儿子。   ————   阮觅在早上用早膳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件事情。主角倒没有指明阮奉先,而是模糊说某个去上早朝的官员,与附近的混混起了冲突,被打了一顿后混混立马跑得没影了,那位官员也因为被揍得一脸包,不得不告假回家。   翠莺今早都没有出阮家,却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可见传得有多快。   依着阮奉先那种死要面子的性格,估计这会儿心里已经恨死阮珏了,哪儿还分得出心神去想别的事情。   阮觅拿着包子狠狠咬了几口。   阮奉先回来的时候,竟然悄悄避开了旁人。所以到现在府里都没人清楚,那个被打的一脸包连早朝都上不了的人就是自家老爷,这样阮奉先还算抓住了最后一张遮羞布。   真是可惜……   阮觅几不可闻啧了一声。   不过想了想,阮觅还是没能克制住心里的好奇。两三口吃完一个包子,然后站起身往阮奉先的住处走去。翠莺跟在后边只觉得奇怪,老爷不是上完早朝后就去办公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阮觅走到房外,有人拦住了她。   想必阮奉先这会儿是不想见任何人了,也是,丢了这么大的脸,怎么有脸见人?   她笑眯眯的,“你去里头说一声,说我想同他谈谈阮珏的事情。”   门口小厮犹豫一会儿,他是知道内情的人,明白自家老爷今日为何会是这个样子,所以很快就进去传话了。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瓷器砸在地上“哗”地一声全碎了。   接着又是将桌上东西尽数挥在地上的噼里啪啦声。   里面越闹腾,阮觅听在耳朵里就越觉得好听,这简直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了。   她毫不遮掩地咧开嘴笑,满满当当的幸灾乐祸。小厮正巧打开两扇门,阮奉先坐在那儿气喘吁吁,一转头就看到阮觅那一脸笑,顿时间连手都在抖。   阮觅瞧着,还以为会他会直接气得晕过去。可等了一会儿,见阮奉先抖归抖,还是没有任何晕过去的征兆,不由得有点失望。   不过想到自己来这儿是干什么的,阮觅心情又好了。兴致颇浓地打量着阮奉先的脸。   原先,阮奉先留着两缕胡须,脸颊瘦削且长。就那样看着尚且算是个正常的士族老爷。   但现在那张脸实在恐怖,一边的眼眶全被打红了,嘴角青紫,连故意留着的胡须都被扯掉大半。   两边都不对称了。   阮觅没忍住,也没有忍,直接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等阮奉先气急败坏做出什么事来之前,她就慢悠悠走进去,“父亲怎的这一脸狼狈?”   阮奉先算是看清楚阮觅的看热闹的目的了,冷着脸不说话。   阮觅也不在意,又说道:“听闻兄长从家里出去后就一直待在聚潜赌场,同那些人混在一起也是为了报复父亲您。还听说,聚潜赌场身后站着的人可来头不小,要是真让兄长继续这样胡作非为下去,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呢。”   当初阮奉先将阮珏赶出家门,就是因为他觉得阮珏在觊觎家产,想害死他然后上位。现在阮珏搭上了聚潜赌场,相当于有个靠山,想做的恐怕不仅仅是像今日这样找找麻烦。   阮奉先经阮觅这么一说,脸色更难看了。   他这人疑心重,这会儿恐怕已经想出了一场权力争夺的大戏。面容因为所想之事逐渐狰狞起来,看向阮觅,“那你说怎么办?”   “福安县主那儿倒是给了些消息给我,说聚潜赌场后面那位,虽然权势极盛,但也不是没有对手的。父亲您只需要拿着他的把柄,借此登上那位的对手的门,一些问题自然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兄长也可以在您的劝导下改邪归正。”   让阮奉先忙于对付阮珏,看他还有没有功夫做别的事情。   至于阮觅口中的聚潜赌场靠山的对手,不过是随便编出来的。倒是聚潜赌场把柄不少,光是曹雪冉那边稍微透露出来的一点,就够阮奉先查许久了。   而阮奉先以后会不会因为查清楚这件事,趁机升职?这阮觅也想过。   不过聚潜赌场既然开了这么些年,那些把柄也不是什么秘辛,这么些年查的人多了去了。在阮珏和聚潜赌场那些人的阻挠下,要是阮奉先真有手段查出来,那他就不会现在还待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晋升的希望了。   阮觅笑着,低声说了几个消息,阮奉先便捋着那残缺不全的胡子,欣慰看向阮觅,“那么多个儿女里,还是觅儿你最有出息,放心,若是为父这回能顺利,好处少不了你的。”   自从上回中秋,阮奉先见识了阮觅的本性后就一直避着阮觅走,现在倒是打算友好相处了,还抛出诱饵,想要安抚阮觅。阮觅想看好戏,自然应得很好,“那便祝父亲马到功成。”   之后几天,阮奉先脸上的肿块好歹消下去一点儿,他为了尽快找到聚潜赌场的把柄,遮掩着脸就出去了。忙得早出晚归,还真忘了之前的打算,也没有再去找那个“檀姑娘”。   接下来就还剩下阮珍珍的事要解决一下。   阮觅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突然想到了梓宁大公主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句,“我还回来找你的。”   不由得捂着脸哀叹一声。   翠莺正在整理房间,看见个小盒子,也想起来自己先前忘记同阮觅说的事情。   “中秋那日晚上,你回来得有些晚了。这东西我便忘了同你说,你打开看看吧,送的人说你打开自然就会知晓是谁送的。”   闻言,阮觅张开手指,从手指缝隙里瞄了瞄这小盒子。   看起来精致得很。   显然里面的东西价值不凡。   财迷附体,阮觅很快就放下盖在脸上的手。还拿帕子擦了擦手,免得弄脏里面的东西,很是郑重地打开盒子。   一个拳头大小的木偶娃娃,雕刻得很是精巧。   从眉眼上看非常熟悉。   阮觅指尖轻轻从那头顶的发髻摸到小小的下巴,终于明白过来这个木偶像谁了。   就是缩小般的她啊!   谁会不留姓名,在中秋夜里送这样的小玩意儿过来,阮觅心里已经有数。   清水巷那边仅有阮大学士与谢氏带着两姐妹过中秋,鳞京中也没有听到那人从明华寺下来的消息,估计是遣了身边人送过来的。   她想笑,又止住了。   然后挺矜持地把木偶放进盒子里,准备盖上放好。但还没盖上,她就顿住手,拧着眉头纠结一瞬,下一秒又将木偶拿出来左看右看,像是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翠莺还以为另有玄机,稍稍屏住呼吸,等阮觅打量那木偶好一会儿后才问:“看出什么问题了?”   阮觅抬起头,茫然看她。   “啊?”   然后又挠挠头,笑起来,“还别说,刻得挺好看的,难道我长得也同这木偶一样,这般可爱?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说完,还捂着嘴一副害羞的样子,连动作都故意扭捏起来。   翠莺:……   翠莺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有些人,真的不要浪费感情。   等翠莺走了,阮觅得逞一般弯了弯眸子,稍后便恢复正经打量这个木偶。她刚才捧着木偶不撒手,确实是觉得这木偶雕得很用心,很可爱,但看久了之后又觉得最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不过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   这一日。   依旧是从阮大学士那里领了作业,然后马不停蹄跑去了魏驿蔺家中。   每回来这儿听魏驿蔺讲课,简直是顶级服务。   他不会因为你没听懂而发脾气,只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每回讲完,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阮姑娘觉得方才讲得如何?”   这样逐渐养成了阮觅在某方面的“得寸进尺”。   像是之前,若阮觅哪个地方没有听懂,身体里学渣的自卑心理就会开始作祟。   一边想,听不懂肯定是自己的问题。一边在那儿叹气,觉得听不懂也是正常毕竟自己基础这么差。于是到最后连再次问魏驿蔺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回事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大声问,头也抬不起来。   现在可不一样了,在魏驿蔺一次又一次的耐心讲解下。阮觅说自己不懂的时候,越来越理直气壮了。   不会,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听不懂就再问,直到听懂了为止,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从一个有羞耻心的学渣,蜕变成一个无所畏惧的学渣,啪的一下,很快很容易的。   至于上回的事,魏驿蔺没有再提起过,像是完全忘记了一样。阮觅还真没什么愧疚之心,见他不提,也很自然,自然得想似乎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她这会儿正捏着毛笔写“龙”字。现代的“龙”字笔画简洁,阮觅写习惯后完全忘记了繁体的“龙”字怎么写,下面随意画了几横又觉得不对劲。   魏驿蔺本是支着头看她,见她写了好几遍都写错了,便食指轻点,在纸上描画了大概的笔顺。   “是这样的。”   但奈何笔画实在太多了,阮觅睁大眼努力记住,最后还是一眨眼就忘了。她面无表情实则懵逼地盯着魏驿蔺,模样有些懵懂。   魏驿蔺脸微侧,手握拳挡住脸上的笑意。   然后伸手想写出来示范给阮觅看,但手离着毛笔还有一指的距离时,他又停住了。   原因无他,只是阮觅的手还捏着笔罢了。   他稍微顿了一下,眨了眨眼,鼻腔里轻轻发出个带着疑问的轻音,像是在问阮觅怎么了?   阮觅脑子里现在还在想“龙”字的繁体到底是多少画?想着刚才魏驿蔺在纸上用手指描绘出来的字又是什么样子的?想着想着,脑子不免慢了一步,等魏驿蔺看着她的时候,她也歪着头不明所以看过去。   悬在半空中的毛笔因为长时间的悬空,毛尖处已经凝聚起了一颗硕大的墨珠,眼看着就要滴在纸上。魏驿蔺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心里的不适感顿然猛增,也顾不上想别的了,当即包裹住阮觅的手,就借着那颗墨珠在纸上写了个起势锋利收脚圆润的“龍”。   强迫症的危机解除,但停下来的时候,魏驿蔺不免觉得手心开始发热。   他面色自然地收回手,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往旁边移开。   “龍字下面三横,阮姑娘刚才写得很不错。”   看到这个写得完美的龍字,阮觅顿时豁然开朗,再也不用绞尽脑汁从本就匮乏的回忆里找寻知识,“原来是这样写啊。”   她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好意思,照着魏驿蔺的字连写了七八遍才停,还有些意犹未尽。   而魏驿蔺,笑着坐在离她有些远的地方,看起来泰然自若。一只手却以握成拳头的姿势背在身后,眼帘垂下,叫人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不消一会儿,在魏驿蔺的指导下,阮觅今日的功课就做完了。   她走出门,拍了拍一沓的纸,非常之有成就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现在的她,是有文化的阮·钮钴禄·觅!   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文采斐然,这才是真正的她。以前的她,哎,都是被埋没了。   这一刻,阮觅觉着自己呼吸的空气都是由知识组成的,连上马车时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文雅起来。   这回她没有让冬叔掉转头假装出去,然后再悄摸摸回来去找柳十令。毕竟依着魏驿蔺的智商,稍微想想,就能想明白她上回为什么会从那个地方回来。   在魏驿蔺已经知晓的情况下,再做这种伪装就有些可笑了。   于是她准备看看魏驿蔺的底线。   马车随着冬叔的动作开始往前,魏驿蔺站在马车下没有离开,而是轻轻喊了声,“阮姑娘。”   阮觅心想:来了。   也很快掀开帘子探出头,“怎么了?”   马车下的人眼帘垂着,有些难过,“阮姑娘是厌倦我了吗?”   连声音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阮觅明白,自己表演的时候到了。   于是很快就心疼道:“我怎么会厌倦你呢?”   当对方开始不安的时候,要给予他充分的安全感。适当的肢体接触,也可以缓解一定程度的焦躁。   阮觅困难地从窗牖处探出一只手,准备来个肢体接触,但是发现这个位置太不对劲了。可手都伸出来了,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于是阮觅很聪明地找准位置,指尖落在魏驿蔺眉尾处,轻轻点了点,像是宠溺地点了点有些不听话孩子。   因着视线盲区,阮觅没有发现魏驿蔺突然颤动起来的睫羽,也没有看到他骤然攥紧的五指。   “我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她略忧愁地看着魏驿蔺,别的话也不多说,只等着魏驿蔺用他这个聪明的大脑自己去补充。   “你要相信,我永远不会厌倦你。”   阮觅刻意将声音压低,显得有些缱绻。   魏驿蔺刚松开的拳头,又因为这句话慢慢蜷缩起来。所有无措都掩盖在阮觅看不见的地方,那张脸一如既往的浅笑着。   “……我相信阮姑娘的。”说完,似不好意思一样垂下头,不再说话。   阮觅一直知道,魏驿蔺是个很不错的演员,光从某些话语和神色上并不能看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她还没有确定自己获得足够的好感度的时候,就让他发现了自己“三心二意”,这其实是个很尴尬的局面。但现在已经这样了,只能顺其自然,等时机到了再趁机解决魏驿蔺心里这个疙瘩。   相处这么久了,总不会一点情分都没有吧?   阮觅心中唏嘘,男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呢?   一路唏嘘着到了柳十令家,再下车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她刚从魏驿蔺家中走出来,又来到了这儿。   柳十令今日正巧不在家,给她开门的是柳十敦。   柳十敦见到阮觅倒是很开心,嘴甜地喊个不停,还搬出个干净的小凳让阮觅坐着。   温氏在自己房中,听到外面有动静便问了句:“十敦,你又在干什么?让你做的事可做完了?”   她的声音是独属于汴州的温软,并不难听。可柳十敦一听到这话,脸色就有些尴尬了。他瞅了瞅阮觅,又看了看丢在门外的扫帚,轻声道:“阮姐姐,我先去把地扫了,等会儿再来陪你说话好不好啊?”   压根没有提让温氏出来陪阮觅说话。   虽然年纪不大,但很多事情他已经能看得很明白了。   阮觅倒是没有说同他一起去扫院子的话,坐在那儿点了点头,“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不急的。”   柳十敦笑了,出去扫院子去了。   而阮觅则好整以暇坐在这儿,等着另一个人出场。   坐了一会儿,温氏果然推开门过来。   她的房间与客厅处有一道门是通着的,所以能避开柳十敦。刚才问柳十敦有没有把事情做完,也是为了支开他。   温氏眉目生得清浅,看人的时候也有几分楚楚可怜。她笑了笑,生疏朝阮觅打了个招呼,“阮姑娘。”   阮觅点点头,算是应了,也喊了声“柳夫人”。   “阮姑娘一个姑娘家的,整日往这边跑,也该注意着些自己的名声。”温氏软软说道,听起来倒是很为阮觅着想,但言外之意就是觉得阮觅往这边跑得太勤快了。   这语调,像极了当初阮珍珍刚从南泱回来的时候,声音都是细细软软的,好像经不起一点儿风浪,别人大声一点,似乎都是冒犯了她。   见此,阮觅没忍住有了应激反应,一时嘴快回道:“没关系,想必柳公子会对我负责的。”   温氏僵住了,她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但精心准备的话没能让阮觅羞愧离开,她本身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这会儿不免开始焦躁起来,不停地抠着指甲上的缺口。   若是这个阮觅嫁给十令的话,那以后岂不是日日都要顶撞她?   自己这做婆婆的脸面往哪里放?   想这些事情,温氏冷了脸,直接摆出送客的架势,“希望阮姑娘放尊重些,我已经给十令定好他未来的妻子了,你若是还有些姑娘家的羞耻心,就不该再追着我家十令,省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回去吧。”   “伯母你怎么能这样?”阮觅演起劲了,捂着脸哭,“十令他明明说过,最喜欢的人是我,他绝对不娶别人的。你不要再说了,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你——”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柳十令站在门口,脸上还有着听到阮觅那句过于孟浪的话的茫然与警惕,手中提着的药在空中尴尬地晃了几晃。   他沉默一会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朝阮觅点了点头,“阮姑娘。”   阮觅完全不觉得害臊,或者说,这种尴尬程度对于她来说完全不在话下,于是也很自然地摆了摆手,“回来了?”   见到柳十令,温氏习惯性地抱怨一句,“怎么才回来?”   若是早些回来,她就不用同阮觅说这么多,还被气得头晕眼花了。   这样的抱怨,自她来到这间小院开始,便每日都在重复,没有一日停止。抱怨的对象永远是一个人,只不过是抱怨的事情不一样罢了。   柳十令听得多了,只是转身将手里的药放好,才道:“拿药去了。”   “拿药也不用这么久,你是不是觉得回来就要看见我,看见你弟弟妹妹,便觉得烦躁?觉得我们是你的累赘,恨不得离开这里?所以才在外面逗留这么久?”温氏完全忘记了阮觅,她声音确实是温软,但这样步步紧逼发问,让人听着只觉得烦躁。   阮觅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打转,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要慢慢来,先摸清楚柳十令对他母亲的感情。但有时候管得住心管不住嘴,她一下子没把住门,阴阳怪气的话顺口就说了出来。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母亲整天都在心里这样想自己亲生儿子吧?”   温氏与柳十令都看了过来。   不同于温氏尴尬又委屈的表情,柳十令有些错愕。   就是这点错愕,让阮觅觉得自己好像抓住点什么,于是再接再厉,试探道:“不说倒杯水解解渴,问几句辛不辛苦总是能问的吧?不会说话就不要说,省得说出来的话还比不上沉默,让人都觉得你一直在说没用的东西,简直浪费了听你说话的人的功夫。”   温氏脸色苍白,难以置信转头去看柳十令,好像不敢相信旁人这样说自己的时候,柳十令竟然会沉默。她再次呜呜地哭出声,甩了门直接扑到床上哭去了。   柳十令才从阮觅那顺口溜似的话里回过神,看了眼温氏那边,才慢慢转过头来问阮觅,“阮姑娘这回过来,可是有事?”   他神色还是很疲倦,像是连着好几日晚上都没有休息过。   阮觅站起身走过去,柳十令竟然惯性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发现自己这么大反应之后,他沉默的时间就更久了。   “抱歉。”   阮觅随口道:“你怕我?”   然后柳十令憋了半天,才开了口:“男女授受不亲。”   阮觅再次想起上回坐在马车里,他对自己避如蛇蝎的样子。估计这回不小心听到了自己那些孟浪话,心中的警戒线拉得就更高了。   说起来,这还是阮觅接触到的人里面,头一个对世俗礼教这么看重的人。他连多看阮觅一眼都不肯,只有在见面打招呼的时候会对视一眼,其余时候都垂着眼避开。   阮觅想了想,问:“你等会儿要去书院?”   “先生说今日停课,在家中看书。”   “那好,你陪我去个地方吧,我一个人怪无趣的。”   柳十令再度沉默,后来竟同意了。   他看起来恨不得离阮觅十万八千里远,但是阮觅提要求的时候,却从来不会拒绝。   出门前,柳十令将刚从书坊里接到的书稿放在房中,这些他本打算用今日下午的时间抄写的,不过阮觅来后,他便将这件事情推到后面。   温氏还在房中哭着,柳十令在门口站了会儿,才道:“母亲保重身体。”   他劝人的话,说来说去便是这么几句,温氏早就听烦了,继续哭,没有搭理他。   柳玉儿今日的药已经喝完,此时正在小睡。柳十敦还有好几张大字没有练完,下午便用来练字。   安顿好这些后,柳十令才跟在阮觅身后出去。   两人步行,没有坐马车。   柳十令也没有问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跟在阮觅身后隔了一些距离的地方。   等到了街市上人多之处,柳十令就被迫卷进这拥挤的人群大潮。尽管他努力地左避右躲,最后却还是躲不开数量实在是庞大的人群。   在柳十令眼神放空,并以为再恐怖也就是这般的时候,他突然被人挤到了阮觅身边,以一种近乎是拥抱的姿势与阮觅亲密接触。,   这一刻,他连大脑都停止运作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其实也是个过渡吧,下一章就是觅觅子带着小柳这个小古板去体验人间烟火了。感谢在2021-09-10 23:21:15~2021-09-11 23:4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茶小言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本无心10瓶;4374225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猝不及防与阮觅靠得这般近。柳十令浑身僵硬,甚至连大脑都停止思考。   在穿过这片地方后,人群没有这么拥挤。柳十令立马往后退了足足数十步,离阮觅远远的。   不仅如此,他还草木皆兵起来。不但警惕着与阮觅之间的距离,就连看到一个行人从对面走过来,他都默默地往旁边挪开脚步,生怕对方不小心撞过来,再戏剧性地将他撞倒在阮觅身上。   那一双眼尾下垂的眸子,警惕盯着所有过往行人,沉默而无声。有点动静便浑身绷紧,如临大敌。   阮觅见他这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没想到柳十令一下子就听到了,转头看过来。   阮觅迅速板起脸,一脸正经,好像刚才笑的那个人真的不是她。   没找到证据,柳十令很快也移开视线,继续沉默注意着从身边经过的人。   但是很快,他又听到一声笑,和方才一样短促,真真确确是从面前那人那儿发出来的。于是,柳十令再次默默看过去。   阮觅故技重施,很是严肃地咳了咳,目不转睛看着前面的路,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样。   可不管阮觅怎么伪装,企图撇开自己和刚才那声笑的关系,柳十令都没有再移开视线,就是那样静静地盯着她。   像是你偶然往窗外扔了什么东西,正好砸在一只经过的温顺黑猫身上。它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发现了始作俑者。不过它并不气恼,而是趴在原地,就那样看着你,好像这样无声的注视,便是它的谴责。   无可否认,这确实是有效果的。   在被柳十令这样盯了一会儿后,阮觅老实了。   却还是企图狡辩:“刚才笑的人确实是我,但是我真的没在笑你啊。”   柳十令继续看她。   阮觅摸了摸后颈,难得有些心虚,“……好了好了,我等会儿不笑就是了。”   对于这种迟来的解释,柳十令不置可否。只是落在阮觅脸上的视线时间稍微久了一些,似乎正在确定阮觅后面的保证是否作数。   半晌后,辨别了真伪,那双眼才看向别的地方。   阮觅老老实实往前走,再也不敢随便逗人了。柳十令的性格与她相像中的还是有点不太一样,意外的较真。   发现一件事情后就必须弄清楚,关于这件事情是谁做的,也一定要将人找出来。   否则,便会一直坚持下去。   阮觅觉得要是刚才自己一直否认没笑,可能柳十令就会沉默看她一路,直到亲眼看到她再笑出来才作罢。   这种较真的性子,阮觅又想笑了。不过想起等会儿柳十令沉默的注视,她还是忍住了。   有个老伯扛着草垛过去,草垛上插满了色泽漂亮的冰糖葫芦。柳十令似乎在心里估计了一下自己与这位老伯相撞的可能性,然后很快就平静地往旁边走了好几步,彻底避开。   简直就是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阮觅绷不住了,一股气顺着腹腔就要化作笑蹦出来,她连忙抿着嘴仰头看天,努力止住笑意。同时还没忘了拿出钱袋。   “老伯,给我来两支吧。”   “不需要。”站在离他们很远地方的柳十令闷声拒绝。   “啊?”阮觅付好钱,一手拿着一根,闻言眯着眼从街道另一头找到柳十令的身影。   “这两根都是我自己吃的啊?抱歉啊,要不我现在再给你买一根?”   柳十令:……   “不用了,多谢。”   老伯扛着草垛离开,柳十令才警惕地慢慢走过来跟在阮觅身后。   糖葫芦吃的就是酸甜,一口咬下去外面的糖衣甜与里面的山楂酸融为一体,不断刺激着人的口舌。   阮觅拿着糖葫芦快乐地走在前头,没有为了特意照顾柳十令而转头同他搭话。好像她叫柳十令出来,只是为了这样安静走一会儿。   两人中间隔着点距离,说是熟人不像,倒更像是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偶然凑在了一起。   街道上的行人或是逆行而来,或是同他们一样往前走着,没有谁分出心神去注意他们。   这种时候,无所顾忌地往前走着,不用在意什么,也不用想着别的事情。   只要往前走就行了。   芸芸众生,谁都在不停往前走着。他不过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点尘埃罢了。   没什么特殊的。   小小孩童三五成群,举着小风车奋力往前跑。见风车转悠起来,他们便激动地发出尖叫声笑声,争争吵吵的,谁都想做下一个拿风车的人。   旁边是首饰铺子,伙计扯着嗓子大声吆喝,时不时对着进门的客人欢快问声好。   但传入柳十令耳中,更为清晰的却是干脆利落的咀嚼声。   他顿了顿,不由自主看向阮觅。   糖葫芦做得很是实在,颗颗圆润饱满。她此时正眯着眸子紧盯面前那根糖葫芦,神色严肃得像是猎人捕猎前屏息凝神的准备。   一下秒,阮觅动了。   她张大嘴,一口就将最顶端那颗糖葫芦整个儿咬下来含进嘴里。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上下颚咬合,很快嘴里就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随着她的动作,柳十令鼻尖忽地闻到点甜腻的气味。   刚开始时是若隐若现的一点儿,但随着时间过去,或者说听着阮觅嚼着糖葫芦咯吱作响的声音越久,鼻尖那股香甜的气味也就越发明显。   一丝一丝的,缠绕着,牵引着柳十令的目光再次放在阮觅手中的糖葫芦上。   那串糖葫芦在太阳光线下有着甜蜜的色泽,一层透明晶亮的糖衣,裹着里面鲜红欲滴的果子。似乎一口咬下去,甜味混合着酸味就会在嘴里炸开。   柳十令对着那串糖葫芦出了会儿神。   突然听到阮觅痛呼一声,柳十令很快回过神走过去,“怎么了?”   阮觅捏着的那根签子上只剩下最后一颗糖葫芦,而她嘴里还含着一颗。听到柳十令说话,她也没办法回答,只能虚弱地将另一只手上还没动过的糖葫芦递过去,交给柳十令保管。   一空出手,阮觅就龇牙咧嘴地捂着腮帮子吸气,显然疼的不轻。   颜色浅淡的秀眉都拧得缠在一起。   缓了一会儿后,阮觅表情奇怪地用舌尖抵了抵那颗无情痛击她的牙齿,于是很快,又遭到了反噬。   一阵钻心的痛让她拿着糖葫芦的手忍不住颤抖。   嘶——   牙疼,人类一生之敌!   疼痛让阮觅终于停止了作死的行为,不再随意去碰那颗开始发炎的牙。但是现在她嘴里还含着一颗糖葫芦,吐又舍不得,直接吞也吞不下去。   纠结片刻后,阮觅还是小心避开牙疼的地方,艰难嚼完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   柳十令默默看着这段人类遇难自救行为,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阮觅好不容易解决完嘴里的糖葫芦,又开始对着签子上最后一颗发呆。   她向来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吃了东西就一定得吃完。于是咽了咽口水,想像刚才那样再努力一回。可刚张开嘴,腮帮子处那颗牙就疼得更厉害了,直接让阮觅生理性地泛起泪花。   呜……   天要害我。   阮觅含着热泪指了指柳十令手中的糖葫芦,像是将什么重大的任务交给他了。   “不要浪费,你帮我吃完这根吧。”   柳十令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不过倒是盯着手里的糖葫芦看了许久。   他自小就和身边的同龄人不一样。   旁人哭哭笑笑的时候,他只会板着脸坐在那儿,哪儿也不去。   旁人为了能吃一口街角卖的小东西而哭天喊地的时候,他连看都没有看那些东西一眼。   这是在柳十令开始记事后,他父亲偶尔同他说的。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的父母从未在元宵佳节的时候带他出去看过花灯,也从来没有在中秋夜里抱着他同他讲那月宫上嫦娥与月兔的故事,更不用说街巷里的这样小小一串糖葫芦了。   他们从未给他买过。   其实柳十令曾经也是好奇过的,但有些人天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期待落空的次数多了,他也就渐渐的不再想这些事。   等到年纪稍大些的时候,他可以自己去元宵赏灯,街市买糖,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必要了。   像今日这样在街市上逛一圈,于柳十令而言还是头一回。   于是在阮觅捂着自己腮帮子长哀短叹的时候,柳十令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刚开口又发现自己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只能默默跟在后面,再次垂眸看着手里的糖葫芦。   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咬了一颗,学着阮觅刚才的样子将顶端那颗整个咬下来吞进嘴里。腮帮子瞬间鼓起来,像是只正在储藏食物的仓鼠,严肃中透着点儿小心翼翼。   听到后面传来的熟悉的咯吱声,阮觅吸气的动作一顿,很快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继续夸张地捂着脸叹息。   疼也是真的疼,只不过远没有阮觅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就是了。   她并不嗜甜,买两根糖葫芦,其中一根本来就是给柳十令的。牙疼来的突然,不过正好是个理由让柳十令接受那根糖葫芦。   想象了下柳十令一本正经嚼糖葫芦的样子,阮觅就没忍住鬼鬼祟祟往后看。   余光里,柳十令动作有些腼腆,很认真地一颗一颗吃着糖葫芦。除去糖衣破裂时避免不了的咯吱声,他吃得很安静。   莫名有点……可爱……   阮觅赶紧收回视线,生怕被柳十令发现,不然等会儿他可能又要那样默默看着她看个几时辰了。   那真的有点恐怖……   想到这个,阮觅就不由得觉得自己牙更疼了。   原来前几天隐隐约约感觉到的牙疼并不是臆想出来的,而是她可怜的牙发出的求救信号。只不过那时候阮觅忙着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有在意,现在就不得不叹气了。   哎……   还好牙疼这种事情,忍一忍也是能忍过去的。   阮觅缓了一路,那股钻心的疼痛终于暂时消失了。她长长呼出口气,将一直捏在手上的那最后一颗糖葫芦吞吃入腹,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这时候柳十令正巧也吃完了糖葫芦,他在阮觅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平静看回去,眼尾微微下垂,表情是一贯的模样。只是嘴角残留的一点红色糖渣,同手里老实捏着的那支签子,一下子就将他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有些稚气了。   阮觅连忙转过头,假装自己很忙,实则掩盖笑意。   这一带是夜间卖些零碎物品的集市,路两旁没有摆摊子,只是摊开几块简陋的布块,再将自己要卖的东西摆上去就行了。   阮觅来时本就不早,后来拉着柳十令逛一圈,天色便渐渐暗沉下来。   阮觅瞄准个空位,一把将自己一直带着的小包袱放过去。   这个时候夜间集市还没有完全热闹起来,不少人都趁着还有点天光整理即将要售卖的东西。   阮觅前阵子豪气资助了十来个鳞京本地的学子,扬言愿意帮助他们从现在支撑到来年八月乡试。一番大出血后自然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那几个受到阮觅资助的书生品性都不错,所结识的人也都是正直上进者,他们听同伴讲述阮觅慷慨资助的事迹,不由得心中对阮觅有了几分敬佩。   一传十,十传百。   于是在有些小圈子里,阮觅也算是个常被谈起的大善人。   那边用的是金钱,这边的重点对象就得自己亲自上场了。不过趁着这个机会赚点外快,一举两得也不错,毕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想到这里,阮觅收拾东西的动作更快了。   这回带出来的都是些别致的小玩意儿,放到当铺换不来几个钱,反倒是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说不定还有可能遇见几个有缘人,略赚一点。   阮觅旁边是个四十左右的阿婶,她东西早就摆好了,这会儿正斜着眼瞧阮觅那些东西,撇了下嘴又哼了一声,声音响亮得完全不遮掩。   阮觅回以一个虚伪到极致的笑,转头就没再理她,自顾自摆弄着自己的东西。   柳十令看着这两人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抿着嘴角,忍着尴尬坐在两人中间,强作闭目养神状,颇有老僧入定的神韵。   那阿婶本还想呛几句,可柳十令往中间一坐,她就不方便越过他说什么了,只能愤愤止住想说的话。   华灯初上,夜间集市的人也越来越多。   柳十令闭着眼,却也能感受到面前人群走动时顺势带起来的气流。   声音细细碎碎,听不太清楚,掩盖在更多人的闲谈中。   鳞京晚风携了楚澴河旁的草木芬芳,绕到了这儿,暖意颇浓,熏得人直犯困。   再近一些,便是阮觅在身边捣鼓东西的嘀咕声,听不太真切,只能猜出是些怎么把这些东西卖出去的念叨。   这儿没有谁强逼着他去做什么,也没有谁将他当作撑起天的支柱。   身心在不知不觉间放松,连日来觉得困乏的身体都轻快起来。盘腿坐在这儿,耳边尽是些杂音,却突然有了睡意。   “我这儿东西好,来我这儿看看!便宜又实惠。你想要点什么?不管什么东西我保管能给你找来,快来看看快来看看。”隔壁阿婶惊天一嗓子,不仅把柳十令惊得睁开眼,也把正停在阮觅摊子前的客人给惊住了。   那是个模样有些老实的年轻人,听到阿婶那声热情的招呼,过意不去,便很快就脚下一拐走到她摊子前面去了。   “我想找些价格低些的笔筒。”年轻人期待问道。   “好嘞,我这就给你找找啊,有了,就这个吧,你看怎么样?颜色好,模样也不错,在别家你可买不到这种货色的。”   “确、确实是不错。”年轻人被她这种架势震住,连忙顺着说好。   “那没什么问题了吧?一口价,十五文钱。”   年轻人不敢还价,直接掏出钱拿了笔筒就走了。那阿婶收了钱,还放在掌心往上抛了抛,显然是弄给阮觅看的。   柳十令转头去看阮觅,果真见她咬牙切齿,手里的东西都快被她捏坏了。便提醒一句,“阮姑娘,你的东西。”   声音清浅,不像阮觅那样怒火中烧。   阮觅看起来确实是气得不行了,可实际上,她还真的没看起来这么生气。只是她这人夸张惯了,兴致起来的时候就爱将一分的情绪演成八分。故而此时在旁人眼里,她真像是被气急了。   把手里的东西放好后,阮觅倾过身探出头,隔着柳十令开始和隔壁的阿婶进行商业排挤。   “我这儿的东西可都是好东西,价格虽然贵了些,但买回去绝对物超所值!”   “呵呵,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物超所值?我看啊,不过是些空架子的东西罢了。”   “哎,不说我这儿的东西是不是空架子,但起码比您那里的那些看起来……嗯……朴实到了极致的东西要好看上数倍吧?”   “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阿婶被激得伸出手就要去扯阮觅的袖子,阮觅连忙坐直身体往柳十令身后躲。   于是那阿婶见抓不着人,便直接站起身越过柳十令想去抓阮觅的头发。   阮觅见她站起来了,连忙扯柳十令的袖子,“快快快!快拦住她!”   这会儿阮觅是真的不情愿了,就算她力气大不会输。但她是真的不想大庭广众之下和人扯头花啊?她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的。   柳十令本就在那阿婶朝阮觅伸手的时候挡在了她面前,这会儿被阮觅牵着袖子哀求,身体又是一僵,不习惯得很。   “你这小后生快些让开,我今日就要教教你身后这姑娘好好说话!”   “柳十令,快点快点,救命之恩!挡住她!”   “过来了过来了!”   “左边左边!”   阿婶身宽体胖,而柳十令身形颀长,也近乎是成年男子的体型,完全让那阿婶无可趁之机。   只是柳十令碍于男女有别,行动之间多有顾及,那阿婶却是没有。在发现柳十令有诸多顾忌之后,就更是整个人往前面压了,直逼得柳十令受到惊吓瞳孔微缩,连连后退。   阮觅抓着他的衣服躲在他后面,一边探出头来观察战况,一边嘴上给他打气加油。   她说话语速很快,声音是这个年纪姑娘家的清脆灵动,一口气说个不停便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颗颗滚动。   噼里啪啦的,在柳十令耳边响个不停。   柳十令与那阿婶斗智斗勇,好歹没让对方碰到阮觅,事后才发现自己额间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阿婶也累得不轻,眼神复杂看了眼柳十令,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来拿袖子擦汗,“不就是仗着有人护着你吗?有本事出来,看我不抓得你哭出来。”   阮觅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次从柳十令身后探出头,气死人不偿命地假笑一下,“嘻嘻。”   柳十令那双平静的眼,忽然有了些波动,嘴角微微往上翘,但很快就恢复原样。   “阮姑娘不是想把这些东西卖出去吗?”他指指面前这些东西,提醒阮觅回归正事。   “也是。”   阮觅觉得有道理。   于是她警惕地看了眼那位阿婶,见她没有再开战的准备,便很是干脆地离开柳十令身边,往自己的小摊前面一坐。   柳十令站在她身后,微垂着眼看她。   从背后看去,很清瘦,侧脸却显得很是正经。在摊子前面坐着,用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开始叫卖:“上好的公子帽核桃,两个大小几乎一致,颜色深红,走过路过看一看啊。”   待有人停在摊子前面,她便立马仰着头看过去,一双眼满是真诚,“想买些什么?没什么想买的看看也可以。”   等有人故意压价,她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了。压着眉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真的不能再低了,我这儿都算是赔本买卖了,要是大哥您把这三个一起买了,我就给您抹个零头吧。六十六文,六六大顺,好兆头呢!今儿个除了您,还真没谁在我这儿买过这个数的。”   “好嘞,东西您拿好啊。”   这像是荒地上一片无人看管的杂草。   有风时,便跟着风肆意摇摆。   落雨时,则痛快喝几口水。   天上高悬着烈日,也不抱怨,尽情舒展叶片痛痛快快晒一顿。   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会让她觉得难过。   柳十令记得,他第一回 见到阮觅的时候,是在另一个胡同。那时候她并没有看见他,不过她身边有一个人,两人关系很是亲近。第二回见,则是在他住的那条巷子,不过这回与她在一起的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后来再见到的时候,她竟然笑着朝他打招呼。   柳十令自小熟读经史典籍,性格里难免带上一些板正。他不喜与旁人亲近,对女子避之不及,常常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所以阮觅上门来找他的时候,柳十令无措且抗拒。   但后面接连发生许多事,阮觅像旁人所说的救世主那样出现在他面前。那时候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事情,现在倒是想个不停,止都止不住,并还衍生出了一个新问题。   那些人,与阮姑娘是什么关系?   但这个问题,柳十令也就是想了一瞬罢了。   很快便被面前斗气一样的叫卖声打断思绪。   阮觅吆喝一声,隔壁阿婶就必定要用更大的声音吆喝。她显然是想明白了,自己没办法越过柳十令这道坚固的屏障去抓阮觅,于是使劲儿地企图在声音上压制阮觅。   “东西好看顶什么用?来看看我这儿的,两文钱你就能买个东西回去。小到锅碗瓢盆,大到笔筒笔架,要什么有什么啊!”   阮觅见状,也扯着嗓子喊:“看看我这儿的东西,可都是精品,今天特地拿出来贱卖的。”   阿婶:“我这儿有角梳。”   阮觅:“我有镇纸!”   阿婶:“簪子。”   阮觅:“狼毫!”   阿婶:“送一个不要钱的碗!”   阮觅一气之下,喊道:“我送一个大才子……”   话还没说完,阮觅意识到什么,慢慢转头,发现柳十令果然很警惕地看着她。于是从善如流改了口:“……送大才子的字。”   士农工商,无论什么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脑袋往科举路里钻,于是一听到“大才子”三个字,人群里就有不少人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过来。   柳十令默默往后退了几步,阮觅连忙陪笑抓住他的袖口,“就这一回!”   阿婶短暂怔愣一下,再次冷言冷语:“哎呦,大才子呢!后生模样是长得不错,就不知道是不是绣花枕头就是了。”   聚拢过来的人群没有散开,柳十令忍受着诸多目光,后背凉飕飕的。   他一贯不喜欢挤在人堆里,也不习惯这样万众瞩目。   但奈何阮觅一直抓着他袖口不放,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摆出一副无赖模样。柳十令忍了忍,实在无法忍受这么近的距离,低声喊她:“阮姑娘可否松开?”   阮觅就当作他答应了,瞬间笑眯眯的,“不用紧张,就当作送一幅字给我就行了。”   柳十令一听,身体与神情更加僵硬了。   阮觅见他不动,眼睛略往旁边一扫,便跑去不远处的笔墨摊子上借了笔墨纸过来,往柳十令面前一摆,“好了,东西齐了。”   完全没有给柳十令留下拒绝的理由。   这倒不是她意气之争。   柳十令的性格需要有一些改变,他本身就是个极有才气的人,但是有时候太过优秀反而不是件好事。   若是一个天才在成长过程中遇上另外几个天才,那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将拥有惺惺相惜的人,不至于太过孤独。   而如果天才在排挤与沉默中一路走来,身边尽是些不如他的人。那么,那些失败者将会将自己的不如意加诸于旁人身上。就像张兴做的那样,分明是自己不如人,却觉得这一切都是柳十令害的。他们仗着人多,打压比自己强的人,好像这样便能突显自己的厉害一般。   柳十令似乎自小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   他并没有遇到那个能与他比肩的人,或许也遇见过,但那时候的他已经养成了现在这样略有些孤僻的性子,自然很难再走出来。   有句话是说,酒香不怕巷子深。   但往往很多时候,这酒明明是香的,却因为被掩藏在偏僻巷子里而无人问津。   柳十令无可置疑,是个天才。不过他的天分有很大一部分被掩盖在了沉闷的性格与自小的经历之中。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从很小的时候,当他表现得优秀时便有人或是嘲讽或是嫉妒地看着他。这样的经历,在柳十令思想还未成熟起来的时候,就让他无意识地给自己加上了一道枷锁。   不能太过优秀。   太过优秀会招来旁人的厌弃。   所以阮觅估计,真正的柳十令,或许比现在还要强。   但前提是,他要更加的自信,要走出以前给自己建造起来的牢笼。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慢慢来。   阮觅让他当中写一幅字,自然不是随便说的。   在阮大学士那里受了许久时日的熏陶后,阮觅也能分辨出什么样的字才能算得上好字了。柳十令的字,阮觅见过,毫不夸张的说,是上等。   “快点啊。”见柳十令对着面前的笔墨纸出神,阮觅故意指尖轻轻戳了下他的肩膀,让这人身体又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段距离。   “写完字咱们就走了。”   柳十令偏头看了看她,像是在问这句话的真假。   对于一个不喜欢同人挤成一团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但柳十令不知为什么,心里划过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遗憾。   “真的真的,写完就走,快点啊。”阮觅说完还很肯定地点点头,以此加强自己话里的可信度。   人群挤成一堆,将阮觅这块围成一个圈。后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但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即使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很想看。于是纷纷停下来,踮起脚都要往里面瞅上几眼。   柳十令轻轻吸了口气,想像往常那样落笔,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要是写的我不满意了,等会儿你就背着我回去吧。”   柳十令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连那双眼尾微微下垂的眸子都瞪大了,转头难以置信看着阮觅。   “真的,我说到做到。所以你努力些啊。”   这句话说完,柳十令拿笔的手忍不住轻颤。他垂下眼,没忍住又抬起眼看阮觅,这样重复好几次后,终是认命一般决绝转过身去,身上迸发出了阮觅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识过的斗志。   阮觅嘴角抽了抽。   虽然这句话确实是她自己说的,但是为什么,有种自己被嫌弃得非常彻底的感觉呢?   另一边,柳十令背水一战,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只要一想到自己写得不好就得背着阮觅回去,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有违礼法的行为,他就心神一凛,顿时脑中摒弃了所有杂音,眼中只剩下面前的笔与纸。   他三岁执笔,日日苦练,从未断过。   笔尖落在纸上,是他最熟悉的动作。   手腕发力,笔尖犹如龙腾往上勾去。   横则撇捺,笔笔生花,遒劲而有力道,锋利且不失精妙。   一个个字逐渐出现在纸上,磅礴的气势,仿佛一条半个身体遮掩在云层中的巨龙,正一点点显示身形。   最后一笔落下。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这条巨龙从薄薄白纸上腾跃而起,映入所有人眼中,也震撼了所有人。   “好字啊!”   “当真是好字!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可否割爱?在下愿以金换之。”   “不知道兄台贵姓?这字,当真是妙哉!”   那些原先还较为矜持的人,竟然热血沸腾起来,纷纷往柳十令跟前凑。   夸赞的话也不要钱似的往柳十令身上丢,脸上全是柳十令未曾见过的狂热与崇拜。他愣了下,很快就失去了脱身的机会,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被人群围得看不见了。   阮觅:……   大意了。   好在这种吸引别人注意力的事情她也做的多了,简直是信手拈来。只见她深深吸了口气,气沉丹田,喊道:“谁的钱袋掉地上了?”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所有围着柳十令的人都听见了。他们先是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在发现自己的钱袋没有掉之后,又分出心神低着头去找掉在地上的那个钱袋。   阮觅就是趁这个功夫,一把挤进去拉住柳十令的袖子,一使劲儿,就将人扯了出来。   “别发呆了,跑啊!”。   她不笑的时候居多,往往是面无表情,显得极为冷淡。就算笑着,也是像挂着一张面具,虚伪且僵硬。像现在这样笑得真心实意,且一脸畅快,很少见。   绕是柳十令都不免愣了一下。   再回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阮觅带着跑起来了。   八月鳞京吹起了徐徐暖风,有时候是含着凉意的。但大多数时候,是裹挟了楚澴河上温软的水汽,扑打在脸上也是湿湿热热的。   跑动起来的时候就能更清楚的感觉到这股湿热,连眼睛都不免因为浓度过高的水汽眯起来。   阮觅长发被风吹得四处招摇,几根发尾扫到他脸颊,弄得有些发痒,鼻尖也隐隐约约闻到像是桂花的馥郁芬香。   他们从小贩的摊子里穿梭而过,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绕道跑开。像是无媒私奔的情人,在世俗绳索里痛快疾奔,引来无数路人的注视、猜忌、议论。   这本该是柳十令这种循规蹈矩性子最无法忍受的事情。   但此刻,他什么也忘了。   只记得这从楚澴河上吹拂而来的风里,裹挟着一丝清甜桂花香。   ————   一气跑了好远,再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小山坡上了。   鳞京并不全是高楼檐角,繁华富庶的商铺楼店。往远些的小巷后头,便会有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山坡。   这个小坡山坡正好是长街之头,站在这地势高的地方,能将整条泗水街收入眼底。   酉时黄昏,日头完全消失在天际那片黑暗之中。整个鳞京刚陷入黑暗没一会儿,便由一盏颤颤巍巍的灯火引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火亮起。   好似“唰”的一下,山坡下这条长街便点起了宛如灿烂星河的灯火盛世。   华灯初上,有人家燃起炊烟。万家灯火,有人立于窗边独酌。   人世繁华,宁静中藏着喧嚣,热闹中参杂着寂静。   无疑,此时柳十令耳边是寂静的。   他沉默看着眼前这盛世风景,眼眸里依旧平静。   只是这平静却又与以往不同。   硬要说出其不同之处,便只能说,以前是死寂般的平静,而此时,是惬意的。   他享受这份难得的平静,也享受奔跑过后晚风拂面的惬意。   阮觅脸上还带着笑,她站得很直,看着这一片令人心醉的风景,温声问道:“喜欢吗?”   柳十令没有回答,阮觅也没有想等一个回答。   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些跑动过后的微从喘。   “数百年前,天下战乱,太祖皇帝于乱世中得能臣相助,才有了如今这盛世光景。如今也有人在为延续这盛世做出自己的努力。若是有一日,让你在自身前途,与这盛世之间做出选择,你会站在哪边?”   她问得突兀,像是忽然兴起,柳十令却没有敷衍作答。   先是仔仔细细看过闪着灯的长街,目光又落在那些交错纵横的巷子上。或许现在正有人站在家门口朝这边的山坡看过来,只是隔得太远,谁都看不见谁。   但柳十令闭着眼也能想象出来。   巷子口或许有个赤着脚往家跑的三岁小儿哭哭啼啼,原因无外乎是方才摔了一跤。   某间宅院里响起骂骂咧咧声,其内容约莫是在骂今日偷了他家种的石榴的天杀的小贼。   总角稚童被头发花白的老人抱在怀中,听着那嫦娥奔月的故事,偶尔稚气问上一句,“我什么时候也能到月亮上去呢?”   人世间最让人感到心安的,便是这样随处可见的平凡。   柳十令微微仰头看着天幕显现出身形的星子。   声音糅杂进风中。   “盛世。”   平凡的人,都憧憬着盛世,热爱着盛世。   他轻轻说了这两个字后。   刹那间,风吹草动。   话音刚落下,长街某处便骤然发出一声巨响。   一团硕大火光直冲天际,然后在最高处缓了缓,一眨眼散开,化作流光溢彩。姿态懒散地将明黄、绛紫、鲜白、淡蓝数不清的颜色铺满整片天际。   这仿佛是对柳十令回答的附和,在他话音方落是肆意地将光明铺撒天际。   漫天的光点,细细碎碎,都落进柳十令眼中,他望着这片天幕,久久没有回神。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阮觅松了口气。   还好,赶上了。   作者有话说:   有句烟花的广告语是:心的升华,就在绽放的那一霎那。   我觉得好应景hhhh   对此,我们小魏和小殷委屈了。   明明是我先来的,人也是我先认识的,为什么我没有一起看过烟花?(我写的时候就在像这个,因为我现在……还没想好男主,情感匮乏,我想好会第一时间放文案的!)   感谢在2021-09-11 23:42:19~2021-09-12 23:4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衃露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阮觅常常往外面跑,有时候是去清水巷接受知识的洗礼,有时溜去魏驿蔺那儿偷会儿闲,然后再趁机往柳十令家中看几眼。至于三喜胡同那边,除了上回中秋的时候让人送了中秋礼过去,阮觅还真没再过去过了。   也没别的原因,不过是院试快开始了。   去了难免打扰殷如意用功。   这一日,阮觅刚从外头回来,在路上便遇到了阮母院子里的大丫鬟红菱,也算是老熟人了。   她一见着阮觅便笑吟吟行了个礼,语气亲密道:“您可回来了,夫人让奴婢在这儿等您呢,说想您想得紧了。”   原话到底是不是这样没什么关系,阮觅倒是听出来了其中意思。   这是让她去东秦院呢。   想了想,左右现在也没事,便点头同意了。   往东秦院去的路上,很少见地竟然碰上了阮珵。   他带着个小厮站在阮觅必经之路上,看起来不像是刚从什么地方过来的样子,也不像是正打算往哪儿去。反而像是正在等什么人。   阮觅看了几眼,走过去。   红菱倒是笑着打招呼:“请少爷安,少爷可是在等什么人?现在日头虽说没有前阵子大了,但晒多了难免有些伤身,您何不到小亭子里等着去?”   阮珵没有说自己在等谁,他抿着嘴看向站在红菱身侧的阮觅,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说出口的时候又改了嘴,只问道:“你要去哪儿?”   等待向来需要耐心,当你站在一旁等别人结束那不知道会有多久的谈话时,总是免不了用发呆打发时间。   见两人还有继续说下去的趋势,阮觅抬起手搭在额间,然后就开始光明正大走神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阮珵口中的那个“你”指的是自己。   她回过神,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仿佛是为了应付什么随便从鼻腔里发出点声音。   阮珵背在身后的手有些局促,微微收紧。   按理来说,面对阮觅这样的态度,他本该离开。可他现在依旧站在这儿,不仅挡着路,还绷着小脸努力地继续同阮觅交谈。   “我刚刚是在问,你要去哪儿?”   仅仅是从阮觅一个随意的回答里,阮珵就明白了她刚才并没有听清楚自己问什么,于是闷声重复了一遍。   他只比阮宝珠大上两岁,神态却是完全不同的老成。个子也比阮宝珠高了许多。即使站在比他年长许多的阮觅面前,他也只需要微微仰头就行了。   “哦,去母亲院子里。”这回,阮觅听清楚了,回答得也痛快。毕竟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你方才去了哪儿?”   “外边儿。”   “最近鳞京不太安宁,还是少往外面走好。”   “嗯。”   两人的对话实在僵硬,随便找个人来听都能听出来他们之间的生疏。   阮觅也有些意外。   刚才就觉得阮珵站在这儿像是在等人,而自从她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同她搭话,难道等的人是她?   不过,阮觅实在想不出让阮珵专门在这里等她的理由是什么,于是下一秒也打消了这个念头,直接问道:“还有事?”   这回轮到阮珵无所适从了。   他确实是在这儿等阮觅的。   今日先生允了半日的假期,他本该像以往那般回到书房温书。抑或是前往先生住宅送些先生喜欢的茶,顺带着向先生请教一些不懂的地方。   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去做一件,他一直想着却又一直拖着的事。   阮珵从不觉得自己应该羡慕别人家父慈子孝,也不觉得自己在亲情方面有什么缺失的。他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并不是缘于对父亲的敬仰孺慕,而是一种生来的使命感使然。   他的母亲时常对他说要争气,要让他的父亲喜爱他,不然这个家就会落到旁人的手中。   努力读书也好,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事事完美也罢,这些都是为了日后能更好的继承家业。   阮珵远在比现在还小的时候,心里便有了这样的念头。   虽说有些过程与母亲想的不太一样,还好最终目的是差不离。   所以在阮珵看来,亲情这种东西,有也好,无也好,并不会影响他。   他正在扮演着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弟弟,让身边人眉目舒展。对于阮觅,这个与他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阮珵向来是尽量做到以正常态度对待。   但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开始期待对方在他面前停下来。   在小林巷时,他看着阮觅将阮宝珠抱起,那般温柔地抚摸她的头顶,一贯不爱笑甚至连个表情都没有的人,一改冷淡,眉眼弯弯。   那一刻,阮珵便问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管她待外人如何,他与她,终究是血脉相连,亲近无比的姐弟,这一点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这种坚定,仿佛是自己给自己的催眠,是架在空中的高楼,终有崩塌的一日。   只是阮珵没想到会这般快。   中秋那日,他看着阮觅冷漠的眼神,看着她毫不留恋离开。心里猛地一下便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消失。   血缘上再亲的人,也有成为陌路人的一天。   站在这里等人时,阮珵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分明与阮觅没有什么感情,却会因为一个眼神而不安,甚至眼巴巴地在小道上等人,一等便是一个下午。   换来的不过是生疏的几句对话。   “没事了?那我走了。”   阮觅瞅了阮珵几眼,也没从那张绷得紧紧的脸上瞧出来什么,便失了耐性打算离开。   “你……”   阮珵欲言又止,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喊过阮觅一声阿姐。他沉默下来,看着前面因为他出声而再次停下来的人,心里有些别扭,尝试三四次后,捏紧拳头终于张开口,“阿……”   还没喊出来,阮觅猝不及防转过头,脸上挂着笑,是敷衍的不耐烦的虚假的一张面具。   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一般,“有空的话多去你姐姐那边看看,听说她今日心情不好啊。你找我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啊。”   这个“姐姐”指的,自然是阮珍珍。   说完后,不等阮珵再说什么,阮觅便离开了。   只留下阮珵站在原地,将那声属于阮觅却从来没喊出口过的“阿姐”咽回去。   小厮陪着他在这儿等了一下午,见状忍不住喊了声:“少爷,咱们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等来等去也就只见他们少爷同三小姐搭了话啊,这会儿人都走了,那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走了?   阮珵沉默一会儿后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罢了,走吧。”   ————   红菱很快跟上阮觅的步子,她在阮家人缘不错,向来不会轻易得罪谁。当初阮觅还窝在小院里不出门的时候,红菱每回得了阮母的吩咐来找她,也都是一脸和善。   故而当她笑着搭话的时候,阮觅纵然不怎么想说,也配合着聊了几句。   话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再次传到了阮珵身上。   红菱:“很少瞧见少爷那副模样呢。”   说着,她掩着嘴笑起来。阮珵年纪小,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而红菱年纪渐大,也没有找个人家的打算。说句略有逾越的话,她有些时候看着阮珵,也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总是哪哪儿都能看出可爱之处。   阮觅眼皮掀了掀,很快又垂眸看着路。   附和道:“是啊。”   阮珵最后想说的是什么,阮觅很清楚。甚至他别扭地只喊出的那一个字,阮觅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完全可以站在那儿,包容温和地看着他,直到他完整地喊出那个称呼。   可是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要包容?   阮觅做出的选择是突兀转过身打断。   她还提起了阮珍珍,自然不是什么好心。   想到阮珍珍,阮觅倒是眼睛动了动。   她眼皮很薄,垂着眼的时候从眼角到眼尾的一条弧线干净清晰。掩盖在眼皮下的眼珠子一动,便像是安静湖面有一尾游鱼摆过,灵动泛起涟漪。   前天的时候阮珍珍又跑去参加别的贵女组织的聚会,只是她没想到那个宴会竟然是专门为了揭发她而举办的。   当场遭受了诸多白眼与质疑,阮珍珍哭着跑回家再也不肯见人了。   当初那个处处都是漏洞的谎言能支撑这么久,这也是出乎阮觅的意料。   不过这些同阮觅也没什么关系。   阮觅无辜的想着,她只是个收钱办事的生意人,从来没听说过卖出去的瓷器被客人自己摔了,还要她来负责的道理啊。   就……希望阮珵听了她的那句话后去看阮珍珍不会被牵怒吧。   不过这也很难,毕竟阮珍珍觉得自己丢大了脸,看见谁都觉得那人是来嘲讽她的。听说昨日阮母过去看她,惹得两人都哭了一场。   阮珍珍落得如今下场,阮觅还真没多高兴。   就算当初阮珍珍不撒那个谎,阮觅也没兴趣被贵女们邀请去整日看戏赏花。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多去弄点银子资助几个书生呢。   想着这些事,很快就到了东秦院。   阮母已经坐在那儿等阮觅了,见人来,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很快便恢复正常。   她朝阮觅招了招手,神色竟有几分慈爱。   “最近在做些什么?竟这般忙。”   阮母小心地抛出话题,说完后看了看阮觅的神色,见她并不抵触便将面前的点心碟子往她那儿推了推。   “吃些东西,看你都瘦了。”   阮觅:……   妈妈觉得你瘦了。   没问题,只是……这种对话放在她同阮母面前,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她原先是这样的?   阮觅狐疑皱起眉。   不过那干巴巴的话也表示着阮母现在非常想和阮觅拉近关系。或许是以前没有尝试过与阮觅说这种家常话,现在聊起来不免觉得奇怪。   就算是阮母自己,都有些不适应。她将点心推过去后,见阮觅不动,便又道:“是不喜欢这个口味吗?你喜欢吃什么样的?同我说,我让厨子给你做。”   阮觅看了她一会儿,直把阮母看得眼神闪躲,然后才捏起一块点心,咬了几口。   “还行,都挺好吃的。”   对于阮母,她倒是没什么厌烦的情绪。不过也同阮珵差不多,不算喜欢,也不算讨厌。像上回阮珏在她饭菜里下毒,阮觅能帮的便顺手帮了。要是换成阮奉先,阮觅还真不打算插手。   这会儿,阮母像个寻常母亲一样嘘寒问暖,阮觅却有些乏了。便没有拿出以前演戏那套,同她演什么关系亲密的母女,而是神色有些困顿地嗯嗯啊啊应几声。   但这副模样落在阮母眼中,却又是另外的意思了。   她有些局促,心想着果然是上回中秋夜里把人的心给伤透了,不然依着这孩子以前对自己敬重孺慕的性子,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冷淡?   要说阮母喜欢阮觅多过于阮珍珍,那还真没有。   只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以前又是喜欢黏着她。现在突然许多日不曾过来了,心里自然有些失落。   阮母对于自己之前没有站出来给阮觅说话的事情一直有些愧疚,时间过得越久,这份愧疚便积累得越深。到了现在已经堆满了心间,让她不舒服得很。于是才有了今日的谈话。   她急于去做点什么,用来削减自己的愧疚。   “这天儿渐渐凉了,母亲瞧着你最近穿的那几身衣裳也有些薄了,等会儿便让红菱去拿几匹新到的料子给你做衣裳去。要是不喜欢,可以起去云锦阁挑挑。鳞京那些年纪同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们可喜欢往云锦阁跑了。你若是得空,便出去看看。喜欢什么,尽管挑。”   阮母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阮觅的手。   “要是缺了什么,也可同母亲说,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没什么是不能说的。”   说话间,还将两张银票塞到了阮觅手里。   一张一百两,两张便是两百两。   瞬间有钱的阮觅:……   万能的钞能力。   她沉默一会儿后,压下浑身困乏打起精神,很敬业地弯着眼睛笑起来,“母亲对我真好。”   仅这一句话,阮母便像是得到了赦免,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的愧疚感大消。   “你这孩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她顺势又将自己手上的玉镯褪下来戴在了阮觅手腕上。   眉目慈祥得很,还真像是个全心全意为女儿着想的母亲。   仿佛前几年从不出现,将阮觅视为无物的人不是她一般。   阮觅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的笑完美无瑕。接话也接的很快,阮母那句话刚说完,她便如同一般的同母亲说着悄悄话的小姑娘那样不好意思地垂下脸。   “母亲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看起来极为和睦。   但从始至终,不管阮觅表现得与阮母有多么亲昵,她与阮母都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就像一个整日演着戏的演员,无声保持着最后的底线。   而阮母今日这样异常的行为究竟是为什么?刚开始时阮觅确实不清楚。但多听了几句话后便能明白过来,这是出于她的愧疚。   阮珵是这样,阮母也是这样,巧合一样通通凑在了今天。   其实阮觅是无所谓的,不会因为这份愧疚是在她来阮家的第四年时,才姗姗来迟而感到生气。也不会因为突然受到关注与怜爱而欣喜。   这些于她而言仅仅是耳边吹拂而过的一缕风罢了。   嗯……但给了银子就不一样了。   她得有敬业精神。   于是这个很敬业的人陪着阮母谈天说地,从阮母追忆自己刚怀孕时的幸苦说到了她小时候带着阮珍珍玩的时候有多累。其间不管说到了什么,阮觅都保持微笑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   “真有趣。”   天上的日头从略有暗淡到消失,再到换成漆黑的夜空。   阮母尽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又把阮觅留下来吃了顿碗饭。用晚膳的时候阮奉先也在,阮珍珍因为心情不好这几天都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吃,阮珵倒是来了。   这回用的是小圆桌,只坐了四个人。于是阮珵与阮觅便算是相邻。   他看着阮觅气若游丝的模样有些奇怪,吃了几口,终究是没忍住,打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绷着脸拿公筷给阮觅夹了点菜,“这个不错。”   阮珵从来没给人夹过菜,动作中透着几分生疏。   阮觅则是一下午都在陪阮母说话,耗费了巨大的精力,见阮珵夹了菜,眼睛也没力气抬起来了,只道了声“多谢”。   阮珵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说,便只能继续用饭。   这场面要是发现在一月前,阮奉先肯定会冷哼一声训斥阮觅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连用膳的礼数都不懂。但是现在他自己都得靠着阮觅去抱顺郡王府的大腿,于是便假装什么也没见到。   最后用完膳,阮奉先放下筷子,丫鬟们过来收拾东西。   阮觅面前的碗碟里,属于阮珵夹过去的那块芙蓉豆腐依旧盘踞在碟子里,完全没有动过。   阮珵看了一眼,脸上终于藏不住失落。   这于他而言,无疑是明晃晃地拒绝了。   要是让阮觅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大概只能无语一阵子。她不吃倒真不是因为嫌弃阮珵,只是没胃口罢了。而且那豆腐正巧就是阮觅不怎么喜欢吃的几样东西之一。   不过阮觅并不清楚阮珵这样细腻而丰富的心理活动,就只能让阮珵继续误会了。   ————   时间渐渐到了八月末。   院试被称为是科举考试的初阶段考试,考过了便是生员,即人们常说的秀才。   鳞京本地的学子参加院试的地方在东南隅崇文门内。   院试结束后过五天,便可以出成绩。   出成绩那天,阮觅看着酥春抄过来的名单,一眼就看到了殷如意的名字。   第一排第一个,这么明显的位置,要是还看不到真就是眼睛有问题了。   她知道一个院试对于殷如意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也没想到殷如意默默用功,然后在院试惊艳了所有人。   包括阮觅自己。   殷如意天赋在那儿,但是中间荒废了这么多年,能再捡起来就不错了,什么案首头名想想就算了。鳞京地界,人多,读书人也多,有钱有势有资源的读书人更多,天才也不罕见。殷如意在这样的环境里其实能一举成为秀才就已经不错了。   正震惊着,可阮觅转念一想。   男频科举文不就是这样吗?在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的时候,打败那些热门人选成为这一届的黑马案首,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   一贯的逆袭打脸套路。   不必惊讶。   于是阮觅又淡定了。   在她想着给殷如意送什么东西当作贺礼的时候,小林巷那位王夫人来到了阮家。   王夫人出身王氏旁支,其实与如今鳞京这支显赫的王氏嫡支已经没什么血缘关系了。从她能嫁给当时已经没落的小林巷的阮家人做填房就能看出来,她自己家中情况也不怎么好。   阮母听到她来了,有些惊讶,但还是让人准备好了茶水点心招待她。   “嫂嫂这儿的茶水,喝起来就是甜。”王夫人不光年纪轻,说话的调子也透着股欢快的意味。   她出嫁的时候不过十七岁,现在还没有过三十,容貌靓丽,笑起来还有股小姑娘家的意思。   阮母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儿,不得不移开视线,省得心理不平衡。   “哪里是我这儿的水甜,我看是你嘴甜罢了。”心里不舒服归不舒服,但话还是要接的。阮母不善于管家,但现在这样招待王夫人一个人还是做得到周全的。   “我这哪儿是嘴甜?嫂嫂府中用的东西就是好,还不让我说了吗?可我偏要说,嫂嫂这儿啊,不仅水甜,人也好看。不知道嫂嫂平日里是怎么打理自己的?看着我都眼馋,这手啊,嫩得跟十五岁的小姑娘似的。”   阮母喝茶的动作一顿,尽力遮掩住上翘的嘴角,但霎那间待王夫人的态度就不同了。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茶盏,“哪儿有什么功夫去打理自己,不过是些从小便用的寻常手脂。拿了白茯苓同芍药晒干,磨成粉末调成脂膏,每日抹在手上罢了。”   “竟是这等精妙的法子,我听也不曾听过。嫂嫂便心疼心疼我,匀我一些罢。”王夫人一个劲捧她,阮母心里高兴,大手一挥便让红菱去拿几盒手脂出来,等会儿王夫人回去的时候方便她带着。   这会儿气氛算是热络起来了。   王夫人心里有着自己的算计,她观察者阮母的脸色,突然十分关切地问道:“嫂嫂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怎的眉宇之间总有些忧愁?”   就算阮母脸上开开心心的,王夫人也能从别的地方挑起话题。不过她说阮母脸色看起来不好,也是真的。   阮母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得一愣。然后又想到了自己最近忧心的事,便叹了口气。   “嫂嫂有什么忧心的事,不妨同我说说。我虽说没什么大的本事,但三个臭皮匠还能赛过诸葛亮呢,说不定也能给嫂嫂出出主意。”王夫人见有戏,眼睛里算计一闪,态度更热络了。   阮母也是实在憋得很了,这事儿她也不知道找谁说,现在王夫人一问,她便忍不住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日阮觅虽然同她有说有笑的,但或许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她能感受到,其实阮觅并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开心。   刚刚退去的愧疚感再次涌上来,压得阮母喘不过气来。   她这人就是这样,心里总是容易想很多,也很容易被自己的情绪左右,当她觉得自己有愧于阮觅的时候,又没办法减轻心中的愧疚,便会辗转反侧日夜烦心。   可后面几次她也找不到好的时机去同阮觅谈心,只能自己在心里想着,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个女儿。   她说给王夫人的话自然是省略了很多,只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弥补阮觅。   王夫人嫁到阮家也许多年了,自然知道阮觅的情况。听到阮母说这件事,她差点没笑出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简直就是送到她跟前的机会。   王夫人放轻呼吸,以免自己的异样引起阮母的怀疑。她做出沉思的样子,然后才道:“我这儿有个主意,不知道嫂嫂愿不愿意听就是了。”   “你且说说。”   “嫂嫂想想,觅儿如今年岁多少了?”   经她提醒,阮母才想起来,阮觅如今都十四,到明年便要行及笄礼了。   鳞京谁家的女儿不是从小就学着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就算偶尔几个不学,但人家那通身的规矩也是没得挑的。   阮觅自小长在乡野,哪儿懂得什么书啊画啊的,出门不让人笑话就是好的了。这样的孩子,又是身在世族里,要怎么找人家?   阮母突然就焦急起来。   这份焦灼里,或许有几分确实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担心,但剩下的,便是所谓的脸面了。   她认为世族的那些公子哥,大约没谁能瞧得上阮觅的。而能看得上阮觅的,恐怕身份地位都不行,说不定还是个拖家带口的鳏夫。嫁给这样的人,阮母只要想想就浑身难受得很,她的女儿,怎么能下嫁给这样的人?简直是丢了身份。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潜意识里便看低阮觅的行为,同时心里隐隐有些雀跃起来。   婚嫁对于女子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要是她帮阮觅解决了这件事,那她这个女儿肯定会感谢自己的。这么一想,心里的愧疚感便一点一点地淡去。   阮母处于这种诡异的焦灼与放松的状态,脸色一时之间有些诡异,看得王夫人眼皮子一跳。   试探问道:“嫂嫂可是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要是心里真的有了人选,那她今日这一遭算是白来了。王夫人敛下眸子,遮住眸中一点阴郁。   还好阮母说出的话是她想听的。   “觅儿这种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找个身份地位合适的,品性样貌都好的,实在是不容易。”阮母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合适的人。   她看着王夫人,突然眼睛一亮,问道:“弟妹可认得什么人?”   这便是王夫人今日来这儿的目的了。   她松了口气,脸上还是做出犹豫的样子,“这……”   “弟妹若是认得什么条件合适的人,可否让我知晓知晓,算是我欠弟妹你一个人情。”   说到这份上了,王夫人才假装松口,“我确实知道有个人不错。青州人士,乃去年乡试解元,如今二十有一,相貌堂堂,品性端方,是个极好的人。家中曾也是世族,只是到他的时候没落了。”   她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阮母的神情。刚瞧见阮母有些踌躇,便补充道。   “嫂嫂你且想想,依着觅儿这种情况,让她嫁到那些大世族家中去,日后惹出事情来了,受苦的还不是觅儿自己吗?这陈举人啊,虽说家中落魄了,但人是出息的,年纪轻轻便是举人,还是青州那种地方的解元,这可不多见。要是觅儿嫁予他,这算是低嫁了,还怕他不对觅儿好?等他日后会试殿试,说不定连中三元呢,那咱们觅儿可就是状元夫人了。觅儿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被王夫人这样一说,阮母渐渐觉得这样竟然还不错。   她开始思忖起来。   王夫人见她这样,便清楚这件事算是成了八分了。   她端起茶盏,气定神闲吹了吹。   那陈举人,全名叫做陈章京。   陈氏一族本是青州豪族,不过十多年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伙劫匪,一把火将陈氏烧得精光,连族人都没剩下来几个。   她那个公公还在世的时候,曾于陈氏家主交好,两人不仅口头上定下婚事,还交换了玉佩。那时候陈章京已经出世,王夫人公公便说只要自己有了孙女,就一定嫁给陈章京为妻。   后来陈家因一把大火败落,王夫人的公公也身体不好,早早病逝。   他们以为陈章京也死于那场大火,便不再将这件事当真了。   本该落在阮灵雯头上的婚约不了了之。   可几日前,王夫人突然得知,当时年幼的陈章京竟然被老仆从火中救出来了,而且还考取了功名,不日将抵达鳞京。   这个消息直接将王夫人炸得好几日都没睡好。   如今家里未出嫁的女孩儿,只剩下原配留下的阮灵娟,和她的灵秀了。按照年纪,不管怎么说也轮不到她的灵秀嫁出去,可是等她试探着问自己的丈夫的时候,却发现他闭口不谈此事。   多年相处,让王夫人很了解自己的丈夫。仅仅是从只言片语中,她就看出了这个男人的打算。平日里倒是看不出来,现在竟然还学起了情圣那套,说什么也要护着阮灵娟。   难道就要牺牲她的灵秀?   王夫人气恼,不打算指望自己的丈夫,也不打算将女儿嫁给陈章京。   就算是举人又如何?是青州解元又如何?   她的灵秀日后可是要嫁入高门当主母的。   王夫人这种人,自己怎么想的,便认定了旁人肯定是这样。   她觉着陈章京如今已然没落,父母俱已不在,身边只剩下一个老仆跟着。这样的人赶来鳞京,一定会拿着当年的婚约来阮家讨要好处。   说不定还贪婪无度,面目可憎。   她自诩见多了这样的寒门学子,个个都觉得自己能出人头地,眼睛长在天上,却不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笑得很。   要让陈章京放弃婚约,王夫人能想出十来个办法。威逼利诱抑或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是转念一想,陈章京不过二十一便能成为青州解元,不可谓不是个人才。这样的人虽然娶她的灵秀是够不上格的,但是……娶别人家的女儿,却是可以的。   华林巷那个从乡下接回来的丫头阮觅,便是个不错的人选。   阮家虽说大不如从前,但于陈章京而言也是一大助力。等她将阮觅许配给陈章京,那她不仅可以借此拉拢陈章京,让他成为自己孩子的助力,还可以顺带着杜绝他缠着灵秀。   一举两得。   这便是王夫人今日巴巴儿地赶来华林巷的目的。   见阮母还在思考,她催促道:“嫂嫂可要尽快想好。那位陈举人,我听说许多人都看好他呢。人还没入鳞京,一些家里有女儿的,就已经在准备宴请他好好相看了。”   阮母顿时有了紧迫感,“这位陈举人何时入京?”   “五日之后。”   “五日之后……”阮母思索一番才道,“届时弟妹可否将那位陈举人请到明华寺去,我也带觅儿上山烧香,正好相看相看。”   王夫人应了,走时阮母还送了许多东西,轻拍着她的手感谢,“这回真是多亏弟妹了。”   王夫人笑笑,“能促成一桩好姻缘,我也是乐意的,嫂嫂不必客气。”   她们在那儿依依惜别,阮觅正巧从外面回来。   王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发现人与上回阮灵雯出嫁的时候见到的又不一样了。   十四岁的年纪,一天一个样,出落得更加水灵,眉眼之间的灵动气息简直要透出来。   想必陈章京见过后会满意的。   心里瞬息之间闪过许多念头,王夫人亲热地走过去,没头没尾蹦出一句:“好孩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说着还想挽住阮觅的手。   阮觅早就注意到了对方看着自己像看货物的眼神,脸色不变,往旁边一闪,完全没有给她留面子。   虽然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鬼话,但还是顺应本能呛道。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有几个男主候选我都还没写到(小小声感谢在2021-09-12 23:46:53~2021-09-13 23:4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尾巴10瓶;入梦难醒、Meer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王夫人被这一句话顶得噎住,脸色在那一瞬间都难看起来了。缓了几息,才僵硬笑笑,“觅儿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借机说阮觅心胸狭隘,随意向长辈发泄怒气。   阮母本来就觉得阮觅不懂礼数,这会儿见阮觅一回来便顶撞长辈,更是头疼了。她有些不悦道:“怎么同你叔母说话的?”   阮觅细眉微挑,刚想说什么。   又见阮母对王夫人说:“罢了,这孩子性子直,再加上最近几日心里不舒服,说话难免带上些火气。弟妹你就包容些,莫要同她计较了。”   话里是说阮觅性格不好,但实际上,这样破罐子破摔的话让王夫人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她有些憋屈地看了阮母几眼,心里嘀咕着这人是真蠢还是假蠢。   还是说,难道看出来她想做什么了?   不,不可能,要是她真看出来了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   心里想不明白,而且再在这里呆下去也只能受气,于是王夫人很快便告辞离开。   阮觅倒是没兴趣把人留下来继续打嘴仗,见人走了便收回视线。   而被阮母说性子不好,她也不介意。毕竟她性子不好,以后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能怪她啊,谁让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呢?   阮觅暗暗记下了这句话,觉得日后一定能派上用场。   不过想到王夫人说的那几句话,阮觅还是有些在意。她目光落在阮母身上,缓缓问道:“方才叔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阮母并不想这么早就把这件事告诉阮觅,便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   “你最近总往外面跑做什么?”   阮觅仔细观察她一会儿,也没猜出来到底想干什么,便也随口说道:“前几日母亲不是说让我多去云锦阁看看吗?今日就是去那儿置办衣裳首饰去了。”   “见着喜欢的了?”   “那倒没有。”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很快阮母就心虚地聊不下去,找借口说自己还有事要忙走了。   阮觅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才往自己的小院那里去。   ————   要送给殷如意的贺礼,阮觅想了整整一天都没想到送什么。   虽然只是个院试,但这也算是殷如意的一件喜事了。   作为他现在认定的……好兄弟,阮觅怎么说也得花心思好好准备。   其实对于好兄弟这个身份,一开始阮觅是抗拒的。但细想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好兄弟就好兄弟吧……   只要能苟富贵勿相忘就行了。   好兄弟还是好知己什么的,并不重要。   左想右想想不出来,阮觅脑中灵光一闪,索性跑去了顺郡王府。   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去顺郡王府。在门口递上帖子等了一会儿后,段意英竟然亲自跑出来接她,还上下打量她一通。   “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冒充你了呢,没想到是真人啊。”   嘴上这样阴阳怪气呛着阮觅,动作上却不含糊,直接拽着阮觅的手就把人带了进去,可见心口不对,傲娇至极。   门口的那几个婆子见状,纷纷对视几眼,算是明白了这位阮家小姐在自家县主心里的地位了。并且心中暗暗庆幸方才没有做出什么刁难人的事情。   算起来,段意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阮觅了。   阮觅不怎么喜欢上门找她,三个人聚在一块儿都是去外边儿玩。故而听到下人进来传话,说门口有个阮家的小姐等着,段意英第一时间还以为是阮家别的什么人。   阮觅跟在段意英身后去了她那儿,然后才发现曹雪冉也在这儿,不由得弯着眼笑,喊了她一声:“曹姑娘。”   曹雪冉本在品茶,见到阮觅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放下杯子了。只是听到阮觅的称呼后,动作一顿,温婉的脸上闪过一点深思之色。   她也没让另外两人看出来自己在想什么,表情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你来了。”   这会儿段意英态度还有些别扭,估计是觉得阮觅这么久都不来找她,压根没把她放在心上。为了表达出自己的不满,段意英坐下后就双手环抱,一直看着旁边的白瓷青花瓶,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曹雪冉瞟了她一眼,又与阮觅对视一下。   两人仅仅是通过这一眼,便无声地交流了许多信息。   阮觅清了清嗓子,哀怨道:“原来是我不该来这里,讨人嫌了。我这就走。”   说着站起身就要走,段意英被她这样倒打一把,气得愤愤转过头怒瞪阮觅,一双长眉紧皱,看起来凶极了。   阮觅却半点儿也没受影响,还反问道:“难道不是吗?你看,你就是同曹姑娘关系更亲近些。不然怎么只邀请她过来,而不邀请我过来呢?要不是我心里想着你,巴巴儿地跑过来,我还不知道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竟然是这么低的。”   段意英傻眼了。   可细细一琢磨,心里还真的突然产生了一点愧疚。   那生气的样子她再也装不下去了,反而讪讪瞅了阮觅一眼,迟疑着,干巴巴道:“……其实,我心里也……”   也想着你的。   后半句话对于段意英来说实在是太过肉麻了,她忍了忍,还是说不出口。可迟迟说不出口的后果就是阮觅神色更哀怨了,眼眶泛红,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被那将现未现的眼泪吓得心里一慌,顿时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   段意英飞快喊出声:“我心里也是想着你的!”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就差将阮觅捧起来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心意了。   曹雪冉默默转过头,不忍心看。   阮觅则是绷紧脸皮,做出感动的样子,“呜呜呜呜英姐姐你对我真好。”   演戏演多了有一个后遗症就是有时候分不清场合。   同旁人姐姐妹妹演多了,于是在段意英面前一顺口就把有点羞耻的“英姐姐”三个字喊了出来。   阮觅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对劲了,脸上的笑僵住。   啊这……   随着她的尴尬,曹雪冉刚才默默转过去的头又转回来。脸上看着还是温婉,但瞧着段意英与阮觅的眼神却不对劲了。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某一日同段意英走在路上。段意英的注意力全在如何往前赶路上,丝毫不关心周边的景色。曹雪冉却与她不同,有着一双能发现美欣赏美的眼睛。她在一棵树上看到了一朵很美的花,心里正琢磨着要怎么把这朵花完好无损地摘下来。   因着身边只有一个段意英,而且段意英又属于那种对花不感兴趣的人,所以曹雪冉便不慌不忙沉思起来摘花的办法,没有半分紧迫感。   可是还没等她想出办法,一抬头的功夫,就发现那朵花竟然被风吹得落下来,还正巧落在了段意英怀里。   总之,曹雪冉现在心情很微妙。   尤其是听到段意英后知后觉问一声:“你刚才喊我什么?”   那瞬间,曹雪冉像是看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花儿落在段意英怀中后,她还茫然地拿着花左顾右盼,“这是从哪儿来的?还挺好看的。”   这种不是炫耀却胜过炫耀的行为,让曹雪冉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温婉了。   她眼睛弯着几乎眯成一条缝,像极了佛殿里慈眉善目的佛像,牙却咬得紧紧的。   但段意英这会儿可感受不到这道“和善”的目光,她反应过来之后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猛地浑身一震,像是被赋予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目光灼灼盯着阮觅。   “你刚刚喊我姐姐了!”   这一声姐姐,直接被她喊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也直接让阮觅脚趾头抠地,头都缩了起来。   好姐姐?你怎么不好哥哥?   约莫少年时期总是喜欢在某些方面进行较量,被别人喊一声姐姐,便仿佛是得到了极大的胜利。   以前曹雪冉与段意英就是为这一声姐姐斗得不可开交。   曹雪冉看着斯文温婉,实则骨子里又傲又黑。段意英更不要说了,简直是恨不得每天都扬着头眼睛看天上,不可能心甘情愿做旁人的妹妹。   于是两人私底下多番较量,谁也不肯服输。   曹雪冉说自己月份比段意英大,理应喊段意英一声妹妹。段意英则直接站起来凑到曹雪冉身边彰显自己高人一等的身高,眉眼嚣张得意,让人恨得磨牙。   这么多年来,段意英一直没有得偿心愿。   但是就在今天,她被人喊姐姐了!   段意英心潮澎湃,热血激昂,脑海里尖叫。   这就是她想要的甜甜的妹妹!!!   再也不稀罕曹雪冉的那一声姐姐了!!!   眯着眼注视她的曹雪冉显然看懂了段意英在想什么,看了一会儿后,她温婉地看向阮觅,不说话,就那样笑着。   眼里含着鼓励。   阮觅:……   我不懂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你别看我了。   阮觅跟缩头乌龟似的缩了一阵子,再抬头的时候,发现段意英竟然捧着心口满脸呆滞,显然还处于激动之中。   而曹雪冉则静静坐在那儿,静静看着她,并且静静地微笑。   阮觅的小心脏不争气地抖了抖。   ……谁、谁能来救救她……   显然,人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最后阮觅还是羞耻地再喊了声冉姐姐,曹雪冉才轻轻点了头,不再用那充满可怕力量的眼神看着阮觅。   她从腰间解下来一块玉佩,动作细致地系在阮觅腰间,“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戴了许多年了,算是一分心意。”   鼻尖是墨香混合着馨兰的雅致香气。   曹雪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淡,可细听便能察觉其中的笑意。   “日后若是来找我,无需在府外等着,将这玉佩拿给他们看便是了。”   这就相当于给了阮觅一道自由进入中书令府中的通行证了。   阮觅第一时间觉得这块玉佩太贵重了不能要,这也越过了她与人相处时刻意划开来的距离。对于她来说,过于亲近了。   但她刚把手落在玉佩上,动作就停下来。   曹雪冉看着她,没有阻止她想要把玉佩摘下来的行为,好像将决定权尽数给了阮觅。   在那样包容而温和的目光下,阮觅抿着嘴角,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罢了……   现在还回去好像也不怎么好,等以后再找个机会还回去吧。   她心里这样欺骗自己。   此时段意英终于回过神来了,对于自己新的身份跃跃欲试,非常豪气地大手一挥,“有什么想要的?姐姐我今日就送你一份大礼!”   阮觅狐疑地看她。   倒不是怀疑段意英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而是心想她是不是过于激动了。   不过说到送礼,阮觅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今天的目的。   “你们觉得,给一个读书人送贺礼,应该送什么东西?”   一说起这种人请往来的东西,段意英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出声了。曹雪冉宛如一个母亲一般看了眼不成器的人,然后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替阮觅分析道。   “那个读书人是什么性子?平日里可有表现出来喜欢什么?”   想到殷如意,阮觅忍不住回忆起了《砍雕英雄传三部曲》,接着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殷如意拿着棍子当剑,口念中二台词的样子。   她顿时说不出话了。   曹雪冉见状,也不催她,而是继续道:“贺礼这种东西,有些时候只要足够贵重便行了。但若是与你相交甚好的友人,便无需注重价值几何,需要看的是你的心意。按照对方的喜好送的东西,总是最能让收到贺礼的人开心的。”   殷如意喜欢什么?   阮觅手作握拳状抵着下巴思考,然后忍不住眼神四处转悠。   突然,她看到悬挂在室内的一把宝剑,一下子两眼发光。   段意英立马警觉站起来用身体挡住自己的爱剑,“怎、怎么了?”   刚才万分豪气说着阮觅想要什么就送什么的人,这会儿防贼一样盯着阮觅。同时又有点心虚,不敢看阮觅的眼睛。   弱弱补充一句。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阮觅无辜地眨眨眼,虚伪摆手,“哎呀,你真是误会了误会了。”   “真的?”段意英护着她的爱剑,一脸狐疑之色,很明显不怎么相信。   阮觅用力点头,表示自己是真的没有动什么坏心思。   最多就是,欣赏一下,参考一下。   于是,当阮觅趁着段意英不备溜过去摸了一把剑之后,段意英悲愤又委屈,平日里嚣张的气焰全被压回去了。只能焦急地在一旁踱步,时不时瞅两眼,看阮觅有没有摸够了。   等阮觅打量完了这把剑后,段意英才委委屈屈地凑过去,将自己的爱剑一把抱在怀里,好像一松懈就又会被阮觅给骗过去。   她福安县主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以至于看着阮觅的眼神都带上谴责。   阮觅摸了摸鼻子,她刚才比划了一下剑的长度和剑宽,还感受了一下重量,这样才好照着这个标准去买一把剑送与殷如意。   毕竟她对剑也不太懂。   虽然买不起和段意英这把剑差不多的,但照着那个标准往下降低几个度,总能找到一把好剑的。   就是刚才段意英的反应,让阮觅总忍不住骨子里的邪恶,想逗逗她,没想到把人弄得这般紧张兮兮的。   好像有些过了。   阮觅有些别扭凑过去,在段意英警惕盯着她的时候,附到她耳边喊了一声。   “英姐姐。”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只要抛去所谓的羞耻心,就能很快适应。   阮觅的声音故意捏着,那是与面无表情截然相反的甜腻。   细细小小的,带着些气音。关键是,声线很软,就像是个扯着姐姐袖子撒娇的孩子,仰起头眼巴巴地希望她不要再生气了。   段意英顿时就遭不住了。   “咳,这把剑煞气很重的,所以才不让你碰。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打铁铺子里挑一把就是了。”   段意英说的打铁铺子自然不是普通的打铁铺子。   阮觅跟在她身后穿过火炉,走进了暗室,里面墙上挂着整整齐齐一排的宝剑。每一把剑,从头到尾都无声透露着——“我很贵”“我很厉害”。   阮觅这样不懂剑的人都看得走不动路了。   不光美,还很厉害的样子。   美且强的事物对人类的吸引力就是这么的足。   最后在段意英的帮助下,阮觅才艰难地从数十把剑里挑出来一把最合适的。付账的时候段意英豪气地说记在她账上,阮觅没答应。   “这是要送人的东西,自然是我自己来付钱,等下回我看中什么了,你再来给我付钱便是了。”   段意英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便没有强求。   同段意英曹雪冉道别后,阮觅很迅速地抱着装有长剑的匣子就去了三喜胡同。   ————   殷如意最近这阵子过得还算安稳,除了少数几个人听说他得了案首后一直过来套近乎的人,别的倒是和从前一样。只是他每日都会不经意一般看着门口,没看到人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有时候郑小七过来这边闲逛,瞅见殷如意瞥向门口的眼神,便大大咧咧地问:“十一哥,你看啥啊?”   每当这时,殷如意淡淡扫他一眼,郑小七顿时就捂住嘴不敢说话了,但是下回还敢。   九月悄无声息到来。   巷子门口随意摆着的几盆菊花,在秋日里,从墨绿的大叶片里绽开一片片黄的白的颜色。   于是路过的人便能闻道菊花独有的泛着苦味的冷香。   下午日头渐渐西斜,人站在树荫下或是屋内也不觉得热了,反而有寒意从后背窜起,让你忍不住抖上三抖。   殷如意拿着书,指尖在越发凉的空气里颤了颤。心没有放在书上,反而像是与那片土地融为一体,当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第一个听见,并抬头看过去。   身着素黄衣裙的少女抱着长匣子出现在院门口,她生着一双瞳仁黑亮的眼,眼尾上扬,典雅而古韵。   她不像时下女子那般婷婷袅袅,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快,干脆利落得很。   人还没进到屋里,便面无表情喊道:“殷如意。”   这一声喊,直接把殷如意喊醒了。他从慌乱回过神来,脸上犹带着一抹难以置信,好像是在问自己怎么会看人看得入神了?   “快来猜猜这是什么?”阮觅托起匣子,颇有些得意,“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   她鲜少有这样鲜活的模样,殷如意知道她手里拿着的是给自己的贺礼。   明明前些日子一直在想为何这人迟迟不来,但现在人来了,还带着专门给他的贺礼,殷如意就开始别扭了。   人一别扭,就容易说错话。   他不自在地偏过头,就是不去看阮觅手上的匣子,声音因为不好意思压得很低,“有什么好猜的……”   兴冲冲跑过来的阮觅:???   得了,我走,是我不配。   她抱着长匣子转身就走,还好郑小七立马捧场,“欸!阮姐姐等等,等等。让我看看这里面是什么吧!我可好奇了。”   阮觅只侧过半个身体,瞥了眼殷如意,然后当着他的面冷笑一声,很大方地把匣子往郑小七手里一放,“看吧。”   匣子刚入手,那重量沉得郑小七差点没抱稳。他震惊地看着阮觅,而后又想起来当初她站在墙头举着石头恐吓他们的事情,顿时觉得合理了。   这么一点重量,还不够他阮姐姐活动筋骨的呢!   这边郑小七很快乐地打开匣子,殷如意却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自己惹阮觅生气了。他想看那匣子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一边又想着要怎么给阮觅道歉。   即使他并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匣子打开。   郑小七:“哇!!!”   光是听那声音就能听得出来郑小七的惊叹,殷如意终于忍不住了,臭着脸走过去,看见匣中长剑,愣住了。   匣子漆黑,里面静静躺着一把寒光四溢的剑。   像极了幼时看的《砍雕英雄传》上主角仗剑四方的那把剑。   殷如意眼睛顿时就亮了,他没有伸手去拿剑,而是转过头立马干脆利落道歉。   “抱歉。”   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阮觅:……   她怎么觉得这么奇怪呢?   殷如意那双常年冷漠还带着不良少年桀骜气息的眼,此时亮亮地注视着阮觅,好像阮觅不说话他就这样一直看下去,也不敢做出别的动作,规矩得很。   于是阮觅试探着点点头,“……没事。”   殷如意立马得了赦令一般,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窜到匣子面前,然后又放慢动作小心翼翼起来。他将长剑拿出来,指尖搭在剑锋上抚摸,那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分别十多年的好友,炽热,珍惜。   阮觅瞧着他那样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觉得有些好笑。   她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说要走。郑小七有些可惜,“阮姐姐你才刚来啊。”   “回去还有些事儿,过几日再来看你。”阮觅笑着摆摆手,走了。   殷如意刚才还心神全放在剑上,这会儿却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了。捧着剑放也不是,继续看又没那个心思。   于是干脆拿着剑送阮觅出去。   看阮觅上车后,他还干巴巴说了句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体贴话。   “路上小心。”   阮觅摆摆手算是应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回去时,郑小七已经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本神异小说看得津津有味。见殷如意回来,还乐呵呵地同他开玩笑。   “十一哥你怎么又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啊?笑一笑十年少,听说现在姑娘家已经不喜欢你这种臭脸的人了,现在都喜欢那种小意温柔能疼人的。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每次都不会说话,惹了阮姐姐不高兴,所以她才走得这么……”   郑小七的声音在头顶搭了一只大手后戛然而止。   他惊恐地看着殷如意,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室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鬼哭狼嚎。   被揍了一顿后,郑小七颤颤巍巍捡起自己的神异小说,为了不碍殷如意的眼还躲到角落里看去了。但很快,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看到书上的干将莫邪剑后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连跑跑去找殷如意。   “十一哥十一哥,你看!这书上说,干将莫邪是对剑,一把雌剑一把雄剑,拿着这两把剑的人最后都会在一起。所以当一个人心悦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送他对剑中的一把。你说,有没有可能阮姐姐送给你的这把剑,其实就是对剑中的一把啊?”   殷如意擦拭剑匣的动作一顿。   眼睛慢慢睁大。   他把阮觅当作好兄弟,没想到阮觅竟然……   想着想着,殷如意耳朵就红了。   他刚刚还搭在剑匣上的手突然就像是被烫伤了一样,骤然收回,还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若是、若是她心意真的是那般,那他该怎么办?   要是那人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的话,他肯定是要拒绝的。可是阮觅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   对了,她是自己的好兄弟,同旁人就是不一样的。   殷如意慌乱地说服自己。   但很快他又回到原先的问题了。   若是真的……那般……   他是应该当作不知道,还是委婉些拒绝?拒绝她,她会哭的吧?那该怎么办?   殷如意越想越慌,高冷的表情都裂得稀碎。   只有郑小七还抱着他的小说嘀嘀咕咕,并且忧心忡忡。   “啊,原来我看错了。送剑也不一定就是送对剑。现在许多人送剑就是想和对方割袍断义的意思。十一哥,你说会不会因为你经常惹阮姐姐生气,所以她今日特地送了把剑来警告你啊?”   想和对方割袍断义……   割袍断义……   断义……   殷如意在云间飘飘浮浮的心刹那间落在地上,摔得稀烂。   什么对剑,什么割袍断义,他通通咽下这口血,掀起眼皮子,声音难得温和,嘴角带笑。   “郑小七。”   “啊啊啊啊啊啊啊!!!十一哥我错了!!!”   ————   阮觅急着回去,自然是今早出门的时候,阮母特地交代她今日早些回来,明日要早起去明华寺烧香。   虽然阮觅并不懂为什么寻常日子也要去明华寺烧香,可鳞京就是这样,世族贵夫人们一开心,就要去明华寺上香。心里不舒服,也要去明华寺上香。   频繁得好像吃饭喝水一样,或者说去明华寺上香已经变成她们的一种习惯了。   所以阮觅也没问为什么。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阮觅就跟着阮母上了马车。   她穿着身不算出彩的青色衣裳,头上发髻里多簪了几支金钗,看起来有些俗气。   阮母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昨儿晚上翠莺有些不舒服,阮觅便强行让她看了大夫,喝了药就睡过去了。   今儿早上的时候,人还睡着。阮觅便悄摸摸在酥春的帮助下梳了头,然后自己挑了几支最喜欢的金灿灿的钗子往头上簪。她照镜子的时候自我感觉还挺好的。所以就算阮母用那样一言难尽的神情看着她,阮觅也不觉得有什么。   等到了明华山山脚下,阮觅才发现小林巷的那位叔母王夫人也来了。   她一看到阮母就拉着她的手有说有笑的,两人站在远一些的地方说悄悄话,还时不时看阮觅一眼,直把阮觅看得眉头皱起,觉得她们在打什么不好的主意。   上山的时候坐的轿子,摇摇晃晃,阮觅在颠簸中舒服地睡了一觉,再睁开眼就到了明华寺。   王夫人同阮母站在她面前,有些尴尬地挡住她睡着的模样,好像怕别人看了笑话。   见阮觅终于醒了,阮母因为害怕别嘲笑而紧绷起来的心终于放轻松了一点。她低声催促阮觅:“快些起来,你看哪个姑娘家的会像你这般不顾形象在半路上睡着的?还怎么叫都叫不醒。”   估计是真的觉得羞耻极了,她催促完阮觅之后还略用袖子挡着脸,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阮觅:……   好吧,行吧。   她从没有顶棚的轿子里出来,还装模作样地扶了扶自己头上几根金灿灿的钗子。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到,也能称赞一声姿态娴雅。   但阮母看见她头上的金钗就觉得眼睛疼,连忙撇开眼不再看。   “走吧,先去正殿烧香。”她此时连声音都透着虚弱。   王夫人也瞧了阮觅好几眼,见阮母出声了,便走过去与她并肩往前,低声道:“嫂嫂,我前日已经给陈举人送信了,现在人已经在明华寺香客住房那儿等着,你看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让觅儿去看看?”   现在事情已经做了,阮母却开始隐隐觉着有些不妥。听到王夫人的话,她咬了咬牙,还是没有立马回答,而是转移话题。   “都走到这里来了,先烧香再说罢。”   正殿里香客如云,阮母拿着香,眼睛已经被殿中充盈着的香火熏得有些睁不开了。她忽然有些不安,看着面前的佛像,跪在蒲团里心中默默道。   “愿佛祖保佑我儿姻缘美满,一生顺意。”   将这正殿里的佛像都拜了个遍之后,阮母的眼睛已经通红了。丫鬟连忙拿沾了水的帕子给她擦眼睛。   王夫人则再次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带阮觅去见陈举人。   相较于之前的温声软语,王夫人现在可以说是步步紧逼了,她连眉梢都含着胁迫。   “嫂嫂这是想做什么,花了这么些功夫,难道还打算放弃?莫不是欺负我们小林巷人单力薄,想使唤就使唤,不想了就直接打发了?”   阮母性子软,被王夫人这一说,也有些不自在。   “弟妹这是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瞧不瞧得起的?”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在王夫人尽是不耐与不满的目光里,最后还是嘴唇动了几下,妥协了。   “罢了,就去看看罢……”   于是王夫人又笑起来,“嫂嫂这么想就对了,觅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陈举人可是难得的佳婿,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阮觅也烧完香回来,阮母看到她,便说有些乏了,想去后面的香客厢房里歇会儿。   一行人一起过去,阮觅自然没想到会有什么幺蛾子,也就应了。   她们随意找了间厢房,在里面待了会儿。但很快王夫人便说不喜欢那厢房的味道,又领着她们往别的厢房去。   终于找好地方坐下来,那些丫鬟婆子都出去候着,房中只剩下王夫人、阮母同阮觅三人。   阮母先是支着头眯了会儿眼,王夫人坐不住似的先出去走走,还突发奇想带着外边儿的那群丫鬟婆子去后山,说要采些明华寺种的秋菊。   过了会儿,阮母突然醒过来,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发现不知掉在哪儿了。   她有些不安地看向阮觅,神色有些复杂,含着一些愧疚与期待,“玉佩好像掉在方才那间厢房里了,觅儿可否帮我去找找?”   外面的丫鬟婆子都走了,阮觅本不想动,但对上阮母的眼神,见她有些小心翼翼的,便又改了口叹气道:“真的记得在方才那间厢房里?”   “是在那儿,方才瞧着绳有些松了就先解下来,后来走时也忘了拿。”   “行吧,我去给您找去。”   出了门,阮觅按照来的记忆找到了那间厢房,但是在房中找了一圈后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正准备出去,却见从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的青年。   那长衫洗的极干净,颜色却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呈现出一种明净天空的白色。   那青年生得极高,看到阮觅后也是一愣,然后反应很快地要退出去。   只是门先他一步从外面阖上了,随之响起的,还有透着慌乱的落锁声。   青年脸色本是平静有礼的,在听到这落锁声后猛地沉下来,有些风雨欲来的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3 23:45:31~2021-09-14 22:4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小言16瓶;不温不凉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入京前夜。   沧裕江上船只穿行。   窄而长的乌篷船,船夫撑着船杆往前一撑,长条形的船便倏地往前窜了一大截,水面上留下清浅一圈又一圈的痕。   雕梁画栋的大船从旁经过,船夫连忙撑着杆躲开,生怕对方一个不小心把自己这吃饭的家伙撞翻了。   大雍如今水路便捷,船业兴盛。   来往船只不管是运货的还是载客的,都是楼船。厚实飞翘而起的顶,四合雕刻着鸟兽虫鱼的木墙,里边儿分成上下客房,怎么都比这窄小还无遮无拦的乌篷船好。   但陈章京没钱。   他问船家借了木盆,从河内打了水起来后将脏衣杉放了进去,挽起袖子便开始搓洗。   老仆人现在已经入了古稀之年,精气神很好,眼睛却不怎么看得见了。   他听到洗衣服的声音,往旁边一摸。发现自家少爷不仅洗衣服,还帮他洗了,登时脸色一变。   “快放下,老奴自己来就行了。”   陈章京没回他,洗好后晾起来,再次谢过船家,便走到了船篷下。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漆黑天幕上星子闪烁,九月夜里也一天比一天凉。   陈章京拿了衣裳给福伯盖上,见他还要挣扎着起来,没劝他,只是道:“明早到鳞京。”   一听这话,福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说明天到鳞京还有得他忙呢!现在多睡一会儿,明天才有力气帮忙干活。   想着自己就算是年纪大了,但还是能帮少爷做许多事,福伯便乐呵呵地不再说要起来了,躺了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   船家撑船,对着那两人的对话只当作是听不到。   一老一少,还少爷老奴的,看来是有些故事哟。但这又与他船老儿有什么干系呢?   船家笑得洒脱,听到不远处大船船板上传来的歌声,也悠然跟着唱了几句。   “秋入鸣皋,爽气飘萧。   挂衣冠、初脱尘劳。   窗间岩岫,看尽昏朝。   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细数闲来,几处村醪。”[1]   嘶哑高亢的嗓音在秋风里莫名柔和,福伯在这儿水上歌里睡得更香了。   江面水花溅起,拍打船身。   陈章京撩了衣摆坐下,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毫无睡意,一张磐石般棱角分明的青年脸庞在月色里晃着人眼。   许道真的《行香子·秋入鸣皋》,在沧裕江湿润水汽里悠远散去。   ————   清晨日出时分,乌篷船在鳞京八里码头停靠。   陈章京提着行李付好钱往前走,福伯一直劝他把东西拿下来,他也没有停下。   青年的性子像是撬不动的石头,没谁能让他改变。   最后福伯也只能空着手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出码头,就被一管事模样的人拦住,“这位,可是陈家公子?”   那人笑得和善,一口道出陈章京的身份。   陈章京身上扛着重物,泛白的长衫下,身躯仍旧挺直。他微掀了下眼朝那管事看过去。   于是管事再次道:“我这是受我们家夫人的吩咐,在这儿等着陈公子您呢。当年我们阮家老太爷,同您祖父也是至交。念着这些情分,夫人一听说您要来鳞京,早早地就给您准备好住处了。我是来给您带路的。”   陈章京还未说话,福伯一拍大腿想起来,“少爷,这是阮家人啊。说起来您小的时候,老太爷还给您和阮家的姑娘定过一门亲事呢。”   老人家说起往事,不由得一脸唏嘘,看起来对阮家人的感官非常好。   陈章京看了他脸上的伤感,也将那管事听到“亲事”二字后的轻蔑收入眼底。   他是个读书人,却不像一般文人那般文弱,反而有着极高的身量。   光线从他身后打过来,化作影落在地上,都能将他面前的人整个儿覆盖住。管事心中刚讥笑几声,觉得还真和夫人说得差不多,一副穷酸样,来鳞京就是为了来阮家占便宜的。可他一抬头便对上陈章京的视线,忍不住背后一寒。   正当他心里发虚向往后退的时候,却发现对面这人轻点下颌,沉声道。   “有劳了。”   王夫人给他们安排的住的地方并不在小林巷阮家府邸内,而是一处与小林巷隔了非常远的客栈。坐马车过去都得半天功夫。   不过里码头倒是近。   管事坐着马车来,见陈章京带的那些行李,脸上还挂着笑,可就是没有开口帮忙的打算。   陈章京并不在意这些,在旁人惊叹的目光里,他平静地将所有东西扛起。进入客栈后未曾休息,直接拿上二楼,让那些聚在客栈门口准备抢生意的挑夫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这样的进京举子?   旁的人,有钱的是轻车简行,走到哪儿东西便在哪儿买。再不济也为了自己举人的身份,雇一两个挑夫,帮着将行李运到客栈来。   可面前这位倒好,脸不红气不喘的,力气比他们这些平日里干苦力活儿的还大。   这还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   陈章京将东西放好,阮家的管事站在一旁也不搭把手,状似热心肠道:“陈公子这几日不用急着去谢我们夫人了,府里事情多,忙着呢。不过夫人也说了,等过几日有空,想请陈公子上明华寺叙叙往事。陈公子这些天就不要随处走动了,免得到时候找不着人。”   这会儿,语气里的居高临下已经展露无遗了。   福伯年纪大,脑子转得有些慢,听了后还愣了一会儿,才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刚想训斥一下面前这不懂礼数的年轻小子,只是被陈章京拦住。   “替我谢过阮夫人。”声音依旧沉稳。   管事见他这样,觉得人很识趣,于是转了身就走了。   他走后福伯也明白过来对方是想干什么了,叹了口气,浑浊苍老的眼里尽是失望。   “物是人非啊……”   陈章京躬身将一沓书提起,烛火下青年后背宽阔,透过泛白青衫,犹能感知那层薄薄布料下的紧致与力量。   他随手将包裹好的书堆在桌案上,似乎只是拿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过几日,我去同他们解了亲事。”   陈章京没有顺着福伯的话怀念当年青州陈氏是如何的光鲜鼎盛,而是平静说出决定。   他声音沉而低,同他人一般,说话也极是简短。   福伯顿了下,想劝他,但是一想到今日那阮家管事的态度,却又止住了话,最后只能叹气。   “罢了罢了,不过是当年随口说的玩笑罢了。当真作甚。”   能够证明当年陈氏踪迹的东西一点一点消失在时光长河里,福伯来鳞京前还时常念叨着阮家那位自幼与陈章京定亲的姑娘,说以前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一面,被乳母抱在怀里,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他对那位阮家姑娘的期待,正如对当年所有人都还好好活着的陈氏众人的怀念。   现在却只能哑声说不过是个玩笑。   陈章京铺床的手一顿,依旧没说话。   来鳞京后的几日,陈章京除了食用三餐,便没有从房间出去过。   旁的书生一来鳞京,便呼朋唤友四处赏景,整日里不是诗会酒宴,就是茶楼闲谈,畅所欲言。   他只拿了本书,坐在窗边看着。   不像个刚刚加冠的人,反倒像是四十不惑无所欲求的僧人。   来鳞京第四日,那日的管事才终于过来了。   “明日陈公子可有空?我们夫人邀您前去明华寺的事情还记得吧?我们夫人好不容易空出时间来了,您可不要忘了时辰。”   陈章京放下书,给那管事留了几秒钟的时间,见他说完了,才言简意骇道:“好。”   “明日到了寺庙也不要乱走动。鳞京地界,连寺庙都与别处不同,大得很呢。若是陈公子明日走失了,还得花功夫找寻。到时候我就在正殿前等着你,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说完这些话,管事见陈章京仍旧没有什么不满的模样,更加满意了,提醒他一句明日别忘了时间便很快离开。   房内重归寂静,陈章京继续看着没有看完的书。   第二日,陈章京到明华寺后等了许久,管事才引着他前去寺庙后面香客休息的厢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话。   神色里带着些居高临下与些许施舍。   “陈公子如今已是举人,想来应该明白再往上走越来越难的道理。就算是那状元郎,身后若是没人帮着,还不是没甚作为?我们夫人也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知晓陈公子你这些年辛苦,故而愿意予你一场好机缘。”   “至于我们小姐,陈公子你还是别想了,早日打消心里头的念头比较好。若是陈公子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们夫人翻脸无情了。”   那管事没有觉得自己先前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话音又一转,道。   “阮家在鳞京有好几家,当年老太爷说将阮家女儿许给你,我们夫人也不会让你亏了。正巧有位同族的阮家小姐瞧得上你,她父亲乃正六品太常寺卿,若是你争气些,得了那位小姐青眼,日后官途也算有个靠山。”   陈章京素来持身以正,未曾想过走捷径,更未曾想过读书数十载,最后还要靠着女子的青眼才能更进一步这种事。   他眉眼肃然地停下脚步。   管事却也正好停下,好像一时不察没站稳,欲将陈章京往旁边推去。陈章京眼一凝,躲过去,却也正巧将身边的门撞开,整个人进到房中去了。   轻纱帷帐后,露出个人的影子,浅青色的裙边一层叠着一层,从帷帐后露出来一点角。   约莫是听到动静,人影渐渐走出来,乌黑发髻间簪着几支金钗,灿烂鲜黄,犹如秋日里枝头悬挂的果。下面是如霜凝白的脸。   陈章京敛下眉眼往后退,却听到一声落锁声。   那管事在面外将门锁住了。   ……   阮觅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后很快就走出来,只是还没等她出门,就也听到了外头落锁的声音,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   一时间有些茫然。   还好她一向能静得下心,细细想了想今天王夫人同阮母的异样,还有那日王夫人说的话。   “好孩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什么福气?这种被人故意关在室内,准备让他们培养感情的福气?   阮觅算是大致猜出来一些事情了,看了看前面青年的脸色,见他好像也并不知情。   正当阮觅想问问对方是谁的时候,那青年便先转过了身去,走到窗与门前查看。   像是在找什么地方比较容易出去。   此时。   原本说去后山摘菊花的王夫人出现在了她们原先待的厢房里,阮母并不知道阮觅所在的厢房被从外面锁上了,只是她坐在房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   她还是觉得让阮觅一个人见那位陈举人不妥当,正准备过去看看。   王夫人却拦住她,“嫂嫂过去干什么?陈举人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的。再说了,嫂嫂你这样过去,岂不是让觅儿一眼就看出来今日是你设的局?若是不过去,说不定觅儿还只以为那时巧合呢。”   阮母的动作又停了,王夫人趁机道:“嫂嫂歇息会儿,要是真不放心,我过去从门外瞧瞧就是了,你就坐着吧。”   阮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觅儿就交给弟妹你看着点了。”   “嫂嫂且放心好了。”   王夫人走出厢房,朝自己带过来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很快就懂了,守在门外,只要等会儿阮母想出去一定会被她给拖住。   解决完后顾之忧,王夫人才慢慢走到阮觅所在的厢房。   她站在外头,悄悄听了会儿,没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想起来管事回来时所说的陈章京的性子,估计是过于沉闷,所以两人都没说话。   王夫人眼睛闪了闪,估计是觉得这样下去两人也不会发生什么,心下立即又生了一计。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走到不远处,找到将陈章京引来的管事,吩咐道。   “你现在让人将外面的香客引过去陈章京那间厢房,等人快到的时候,便悄悄去将门外的锁给开了。最好是等陈章京和那丫头两人准备一齐出来的时候,带着人把他们堵在房里。还有,那房里的花瓶脚下,我放了一些东西,你等会趁乱进去,要不经意一般将东西露出来,好让旁人看到,明白那两人在私会。”   “夫人且放心,小的这就去做。”管事的听了,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很快就去准备了。   见事情顺利,王夫人又想了想,没有什么纰漏之处,然后才离开。   而阮觅那边,她瞧着青年将手附在窗户上,也没出声问什么。   有些时候她对别人的喜恶还是很敏感的。   像面前的青年,刚进来的时候对她的态度很平和,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无形之中便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虽然,之前两人的距离本来就已经挺远的了。   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甚至很知礼数地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可阮觅还是感觉到了那份生疏里,极其细微的厌烦。   阮觅觉得自己肯定受了什么无妄之灾,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刚见面的人讨厌?就算她不是人见人爱,那也不应该第一面就被讨厌啊?   抓着这一点开始琢磨,阮觅觉得这肯定和是王夫人有关。   不然也不会这么凑巧。   一个嫁入阮家后就没怎么迈进过林华巷的人,怎么会这几天的功夫突然就和阮母好得快成一人了?而且她陪着她们来明华寺,又是换厢房,又是去后山采菊的,现在还有个明显就不是自愿的人同她一起被关在厢房里。   她想着其中的关系,于是也没注意到房中另一个人正看着她。   直到对方出声。   “阮姑娘。”   阮觅听到这声,立马抬起头,就见那人眼中闪过一缕暗色。   “怎么,”阮觅觉得这人够难琢磨的,干脆直接开问,“有事?”   “往后退。”   青州在更北一些的地方,自小长在那儿的人说话时惯带一些鼻音。   陈章京声线低沉,宛如汩汩琼浆流淌在古紫的檀木上。低沉的声音到了尾音的时候,稍稍留了个尾巴带着鼻音,像是某种余韵,光是听着就让人产生诸多幻想。   阮觅听着,从善如流往后退。   心里还感慨着,果然十几岁的少年与青年就是不一样。不管是硬气的外表,棱角分明的脸,还是这把声音,处处都不一样。   然后下一秒,阮觅就看见那人站在门边,颀长的身形挡住了从门框雕花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蓦地就将房内的光线遮挡了大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悍。   他的后背很宽阔,双肩已经完全打开。即使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也可以看出来后背上紧致流畅的线条,充满力量。   像是凶兽跃起时,前肢着地背脊拱起,积蓄着力量。   青年宽阔的双肩略往前压了压,上半身也稍稍往前倾,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手抄起旁边的长凳砸上木门。   “哐——”   “哐——”   “哐——”   三声巨响后,他扔掉手里已经断了个腿的长凳,再干脆利落抬腿,片刻便将门踹开了。   房外的光霎时间争先恐后涌了进来,房内大亮。   阮觅刚才难得老实,那人说她往后退,她便一直往后,直到抵到了墙,这样才没有被那些飞溅的木屑刮伤。   她看了看房内的一片狼藉,宛如凶兽肆虐了一番,又看了看正往外走的人,不禁乍舌。   竟然是暴力美学。   不过再在这里待下去显然不理智,那人走后,阮觅也很快就溜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陈章京离开后,走了一段路,还是原路返回。   他宛如苦修者,每日坚持三省吾身。像是心中有猛兽,却全力压制着表现出沉稳的模样。也像是个生来便性情刚正的人,受不了旁人的无礼,更受不了自己身上出现错误。   因为隐隐察觉了今日这件事情是阮家人所为,再加上引他来的那个管事曾说的话,不难看出房中那位阮姓女子便是管事口中看重他,若是他多献殷勤便愿意给几分机会的阮家小姐。   无奈且厌烦的情绪悄然升起,只是被惯来的克制压着。   他从房中走出来的急,不曾回头看她是否安好,也不曾问过对方是否有能力走出去,更不曾问这件事到底与她有没有关系。   他来鳞京不过是应试,却无端之中因阮家多出了许多波折,便连带着对阮姓之人都有些厌烦。   可最后,骨子里的道德感与责任感还是催促着他回去。   陈章京缓缓合上眼,在屋檐的阴影下将身上浮躁尽数收敛。之后才再次走进那间厢房。   空荡荡的房间,已经没了人影。   陈章京准备离开,却在破碎的花瓶碎片里看到一张浮花信笺。他长而挺的眉压下,在眉间刻出一条深深的痕,将信笺捡起,展开后里面的内容便引入眼帘。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2]   末尾落款,一个觅字。   陈章京眉宇间刻痕越来越深,却又在即将抵达临界点的时候倏地平息,脸色也重新归于平静。   他将信笺收好,快步走出去,再也没回头。   好似在这房间里的每一刻,都让他不适。   而并不清楚这一切的阮觅,此时正想着要回哪儿去。   显然今日王夫人同阮母,两人之间必定有一个是主犯。而且依着阮觅对阮母性子的了解,有八成的可能,阮母是被王夫人给卖了。   她想着事,没注意到旁边矮矮假山上坐着一人。   直到她的头被人按住,阮觅才猝然往后退去。   虽然这样很有可能会被那人扯着头发抓住弱点,但是终归是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更重要。   可让阮觅意外的是,她刚往后退,那人就像是预料到了她的动作一般,很快便抬起手,丝毫没有扯到她的头发。   这会儿,阮觅才得空抬头看去。   阮均衣盘腿坐在假山上,身上穿着的依旧是深灰色的僧袍,领□□叉,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他随性惯了,在寺庙这种地方,不用在那些世族面前当他名动天下的均衣公子,便索性连发也不束,颇为不羁地披在身后。   他抬起手看了看指尖的东西。   一点木屑。   然后笑着让风将其卷走,问道:“上来?”   他伸出手,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修长苍白的手。   阮觅摸了摸头顶,企图拍干净上面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是刚才砸门的时候,有些木屑落她头上了。拍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弄干净了,阮觅才借着阮均衣的力上了假山。   从低矮的假山上看风景,其实和在地上看风景没什么两样。   阮觅失望了,叹了口气。   阮均衣假装不知,故意笑道:“风景不错。”   阮觅沉默片刻,扭过头“嗯嗯啊啊”地应付几声。   不过坐在假山上吹风倒是不错,阮觅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身心都放松了。   阮均衣坐在一旁,手肘支着膝盖,撑着头看她,“近日在家中玩得可开心?”   这问的内容就多了去了。   在阮家算计阮奉先开心吗?   开心。   逗弄阮珍珍开心吗?   开心。   跟着阮大学士长知识,开心吗?   并不……   阮觅怀疑他问的不是仅仅一件事,于是试探着回答:“……还成?”   开心的事和不开心的事混合起来,不就是还成么……   阮居觉得自己这样回答挺机智的,岂料阮均衣笑着,那张略苍白,君子端方的脸上透着些了然。   “中秋时阿觅不便来明华寺,就算是给我准备了中秋礼也无法送到我手中。今日特地过来,想必是将东西带来了。”   阮觅先是茫然,然后突然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顿时僵住。   这实在是个死亡问题,像极了你小时候拿着张49分的试卷回家,遇到你妈妈和别人炫耀,说她家女儿回回考一百分。见到你之后当即捉住你,问:“这回考的一百分试卷呢?快拿出来给你张阿姨看看。”   无中生有?   阮觅窥得一线生机,立马答道:“中秋礼自然是准备了,不过不方便带在身上。等你下回出明华寺,我就把那东西送到你家中去。”   “原来是这样啊,”阮均衣像是接受了阮觅的解释,“我还听说阿觅花了大功夫为旁人选了把宝剑送去,就是不知道我的中秋礼,阿觅花了多少功夫准备,真是期待啊。”   尾音有些绵长,含着笑意。   这意思就是,他的礼物不能比别人的差。   阮觅擦了把汗,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有些人,就算你知道他是故意的,可就是没办法拒绝,甚至会心生愧疚。   阮觅在心里叹气。   而阮均衣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也就不再继续说那些让阮觅紧张的话了。他撇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厢房的某个地方。   过了会儿。   突然温声道:“你该回去了。”   阮觅也是一怔,想到阮母的事,神色有些莫测。   阮均衣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宽大袖子浸染了药香,将阮觅整个人笼罩进去。   那只手离开后,药香自然消失不见。   “你心太软了些。”他目光悠远看着远方,似在回忆某些事情。   “不过没关系,有我们呢。”   这句话像是一句承诺,让阮觅忽地想起了四年前她初到阮家的那段时间。   阮珏将她推入池塘,阮奉先淡漠看着。   阮珏在发现阮奉先目睹了这一切后,吓得立马想把阮觅捞起来,阮奉先却淡淡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进来。”   仅仅一句话便定下了阮觅的生死。   阮珏也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自以为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无人能比,就算他将正室所生的嫡女推进池塘,他的父亲也不忍因此责罚他,而且还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那两人,父慈子孝,渐渐消失在池塘前,只剩下阮觅无声地在水中挣扎。   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开口说话。   在乡下的时候,旁人叫她哑女。   来到阮家,阮母同阮奉先更是将她视为劣等的瑕疵品。   但是在冰冷的水里沉浮,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的时候,阮觅突然能出声了。   她像是刚刚降生于世的婴孩,张着口无意识地啊了一声。然后才顺利掌控了自己的嗓子开始呼救。   夜深人静,阮奉先既然能做出冷眼旁观的事情,又怎么会允许仆人来救她?   这些事情阮觅能想明白,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猛地迸发出来的对于生的渴求。   她就那样一直在水中挣扎,一会儿是整个人落在漆黑冷水中,什么都看不见,下一秒又因为手脚的挣扎渐渐浮出水面,哑声呼喊。   那个晚上怎么过来的,而她自己又在水中坚持了多久,阮觅并不清楚。   那时候她大脑像是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小匣子中,最后只记得有人抱住了她,鼻尖全是冷冷清清的药香。   后来再见到阮均衣的时候,他笑着从墙头跳下来,还没站稳又咳了几声,脸色苍白。但是阮觅从那熟悉的药香里,认出了这个人。   “不过没关系,还有我们呢。”   那时他这样对自己说,不过不久之后人就被送到明华寺去了。再见的时候,便是在阮珍珍的雅馨院外,相隔三年之久。   这些回忆对于阮觅来说是混合在泥泞沼泽里仅有的一些干净空间。   她脸色不变,站起身也不用人帮忙,径直从假山上跳了下去。   “我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神情去回应,便只能干巴巴地说几个字,像个胆小鬼一般逃走。   阮均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如墨一般的眸子抬起,再次看向某间厢房处。   那间厢房,正是王夫人此时待的厢房。   她好整以暇坐在那儿,并不担心陈章京会因为此事怨恨她。   毕竟在她看来,一个穷困潦倒的举人,为了向上爬什么做不出来呢?她现在给了他一个机会,要是是个聪明的,怎么说也该领会她的苦心,将这次机会把握住。   至于阮觅,在王夫人心中,这不过是个可笑的乡下丫头罢了。   要是这回要算计的人是阮珍珍,依着阮珍珍这么些年在南泱那边结识的人,和她在阮母等人心目中的地位,她或许还要掂量一下。   可仅仅是个阮觅,又有何惧?   没瞧见阮母自己都觉得这个女儿上不得台面?她现在帮阮觅解决了婚姻大事,不感谢她就算了,难道还敢恩将仇报?   王夫人悠哉游哉喝着茶,没想到下一秒门被踢开。阮母红着眼,被身边的护卫护着,冲上来就去抓王夫人的脸,王夫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登时就被挠开了一道口子。   “你这是干什么?!”王夫人惊疑不定,捂着脸连连后退,同时朝门外的婆子喊道,“还不快拦住她!”   “你这毒妇,没长心肝的东西!”阮母显然气急了,也不同她解释,再次扑过去将王夫人扑倒在地,两人厮打起来。   阮觅找到这间厢房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看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场面。   眼睛亮了亮,连忙转身离远了些。   看她们打的多开心啊,自己就不要过去凑热闹了。   直到阮母同王夫人两个人都没力气了,阮觅才悄咪咪从一旁走过来,装作才发现一样,哎呀一声。   “母亲你们这是怎么了?”   阮母看到阮觅,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狼狈了,连忙过去握紧她的手,“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结合她刚才那样子,阮觅明白过来阮母还真是不知情,或者说这件事情里,王夫人还是瞒了她许多的。   于是阮觅也顺势掉了几滴眼泪,扑在阮觅怀中嘤嘤嘤地哭了起来,不管她问什么话都一个劲的哭。   气得阮母连性子都刚强起来,指使着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寺庙里的自家护卫,指着王夫人咬牙切齿道:“给我将这毒妇拉过来。”   于是房中又响起王夫人的咒骂声与哀嚎声。门外几个婆子听得站都站不稳了,想跑,却又被护卫制在原地,动都动不了,满脸绝望。   这一日,阮母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狠劲,竟然硬生生将王夫人一颗门牙给打断了。   她将小林巷的人扔在明华寺,管都没管,自己出了气后连忙带着阮觅下了山。   阮母本就是个容易被感情影响的人,这回因为王夫人骗她在先,自己身边有大批护卫,有恃无恐。后来又见阮觅哭得不成样子,心里以为阮觅真的被王夫人的奸计毁了,于是怒上心头,将王夫人打得不成人样。   这算是彻底与小林巷那边撕破脸皮了。   这事,她也不算有错。   可是等阮觅隐晦地表示自己最后逃了出来后,阮母心里的那股火气也渐渐消下去了。这时候一想,她又有些不安了,毕竟她都把王夫人的门牙给打断一颗。   于是连着好几日都心神不宁,生怕小林巷的人过来算账。   而王夫人那边,被人抬着回了家后,刚开始养伤的那几天还想着等伤好了一定要狠狠报复林华巷的人。   可后面真等她伤养好了,却发现自己丈夫仅仅是这几日的功夫,在官场上便被上司挑出不少毛病,有些还严重到快要被革职了。   她慌忙回娘家去找父亲,却发现家中也是一团乱,就好像得罪了谁,以往做过的一些错事全被翻了出来。   两家人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不管是求人还是送钱,没有一人敢管。最后王夫人不仅没能上林华巷那边报仇,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父亲与丈夫被革了职,她自己也从高贵的官夫人,变成个普通妇人。   这种落差,让王夫人一下子卧病在床,再也起不来身了。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阮觅这会儿并不知道王夫人之后会遭遇这些,不过她这人向来不肯吃亏,阮母的糊涂账现在算不清,但是王夫人她还是不打算放过的。   这日。   她出门,难得没有钻进那些个巷子找人,反而是坐在茶楼里看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一边想着事。   这一看,竟然就看到了阮灵雯。   想到阮灵雯对她继母王夫人的态度,阮觅眯着眼多看了会儿。   那两人手牵着手,偶尔在街道上某个地方停下来买些小玩意儿,看起来甜甜蜜蜜的。   然而下一秒,阮灵雯就突然发怒了,将手里的东西往远处一扔,两人开始吵起嘴来。   吵了没两句,张善便立马认错了,跑去给她将刚才扔的东西捡回来,讨好似的送到阮灵雯手上。   这场景,突然让阮觅想到了以前见过的训狗的方式。   再联想阮灵雯出嫁时,在花轿上说的那句。   “男人嘛,不过是训狗一般,薄情的也能训成深情的。”   阮觅小小“哇哦”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状态不好,写得非常非常慢,感觉被掏空了。   就,我觉得码字被掏空的感觉真的和看小说被掏空的感觉不一样呢:(wuwuwuwu我之前有空的时候熬夜看了两本小说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再来一本!   [1]是许道真的《行香子·秋入鸣皋》   [2]是李之仪的《卜算子》   感谢在2021-09-14 22:44:38~2021-09-15 23:5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橘子、小檬小小10瓶;季微5瓶;淮香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张善将捡回来的东西讨好地送到阮灵雯手中,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夸奖,没想到阮灵雯却还是不怎么高兴的模样。甚至不肯伸出手去接,张善的脸色瞬间就有些不好了。   两人在那儿僵持了许久。   阮觅便撑着头在茶楼上看了许久。   直到阮灵雯不经意一般看了看旁边的摊子,张善瞧着她的脸色,突然恍然大悟。他把捡回来的东西往袖口里一塞,然后走到摊子前重新买了一个送到阮灵雯面前。   阮灵雯这才露出笑意。   她笑起来的时候两道柳眉弯弯,眼睛看着张善,好像这就是她的英雄,满心满眼里只都有他。   张善自然颇为受用,完全忘了刚才阮灵雯冷着脸的模样。并觉着揣摩明白了阮灵雯的意思,重新将人哄好的自己非常厉害,得意万分地享受着此刻阮灵雯的温柔如水。   别问阮觅是怎么知道张善这一刻是怎么想的,那想法都明晃晃摆在脸上,这都看不出来,那她还真是瞎了。   瞧着两人慢慢离开窗边所能看到的地方,阮觅叫了茶楼里闲得发慌的伙计,给了一把铜钱说了几句,那伙计便乐呵呵跑了出去。   阮觅依旧靠在窗边看,她看着那伙计追上阮灵雯,陪着笑指向这边,于是也很是配和地扬起手打了个招呼。   张善看起来有些不乐意,阮灵雯却是率先转过身走过来,没办法,张善便也只能跟上。   不消一会儿,阮灵雯便上了二楼。她坐在阮觅对面,张善却在下面坐着,显然是阮灵雯将人支开了。   “觅妹妹找我有事?”她今日穿着一袭粉紫色宫廷样式长裙,领口镶嵌着细小珠宝,衬得脖颈修长白净,贵不可言。   阮觅脸上也挂上虚伪的笑,“雯堂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没什么事难道就不能与你叙叙旧了?一回想起来,还觉得我送雯堂姐出嫁的日子就是在昨日呢,没想到时间过得这般快,一眨眼便是几个月了。”   她意味深长看着阮灵雯,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当初阮灵雯大婚的时候,先是想算计阮宝珠给她送嫁,后来算计不成,阮奉先又巴巴儿地让阮觅去送嫁,想攀个关系,阮灵雯却也没拒绝。   一开始时阮觅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不拒绝,后来看到段意英的时候,才明白过来了。   阮灵雯知晓她和段意英的关系,也猜到了大婚那日段意英会上平谦侯府。带上阮觅,让她送嫁,不过是想借着阮觅让段意英收敛几分。   显然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曹雪冉与段意英都不想让阮觅被卷进来,才特地避开人群去了人少的兰心厅。虽说后面将张善打了一顿,阮觅还是因为嘴炮得罪了张善,但段意英到底是收了手,留了余地,没有将这件事闹大。   阮灵雯自然从中得了利。   所以现在阮觅直勾勾盯着阮灵雯,就是在提醒她那日的事。   阮灵雯拿起面前的茶杯,装作不懂,“觅妹妹总看着我做什么?说是叙叙旧,怎的不说话了?”   阮灵雯想赖过去,可熟悉阮觅的人都很清楚她那抠抠搜搜的性子。   平日里连一文钱掉在床底下的缝隙里去了,她都不舍得就这样放弃。爬到床底下又是摸索又是拿手抠,弄得灰头土脸的也要找到那一文钱。   如今阮灵雯占了她的便宜,还想就这样糊弄过去,不用想也知道阮觅不会允许。   于是她很无赖地往后一靠,惋惜似的看着阮灵雯,“我是想同雯堂姐叙叙旧来着,不过还有个好友,也想同雯堂姐叙叙旧,等会儿咱们便去她府上,如何?雯堂姐没时间也没关系,不如明日我带着她来平谦侯府看看雯堂姐你吧。”   颇有些混不吝的味道。   而至于她口中那个好友是谁,不用直说,阮灵雯都能听出来。   她收起脸上怡然自得的笑,也不装岁月静好的模样了。脸色有些不虞,可很快再次勾唇笑起来。   “好了,怕了你了,欠你的人请现在就还还不成?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阮觅这才又恢复了以往面无表情却透着乖巧的模样,往前一靠,双手支在桌面上。   “雯堂姐觉得,你那位继母怎么样?”   刚才还有些兴致缺缺的人,倏地挑了眉,脸上的笑也添了几分有意合作的和善。阮灵雯指尖掩着唇,细细看了看阮觅的神情,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才温声回道。   “一个没什么脑子的东西罢了,不过也烦人得很呢。”   不听话里的内容,光看她有些无奈的表情,旁人还以为在说她养的猫儿是多么的不听话。   没谁会想到,她能以这样的语气谈论自己的继母。   楼下。   张善眉头紧锁坐在那儿,他刚才看到阮觅想到了许多事情。   当初阮觅挑衅于他,他便从她一人的态度里看出来了整个阮家对他的态度。肯定是她在家中听说了什么对他不好的言论,所以才敢在他面前说那些讥讽之语。   于是后来见阮奉先在自己面前假装巴结,张善便心中冷笑。   不把这家人整得跪地求饶,他就不是平谦侯府世子。   故而,就算阮奉先多次过来解释说阮觅做的事情和他无关,张善也半个字都不信。阮觅不过区区一女子,要不是受了父母双亲的指使,怎么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张善觉得自己完全看破了阮奉先的狡辩,于是他越求饶,张善就打压他打压得更狠了。   他心中恶狠狠地想着,迟早有一天阮觅会因为害怕自己父亲官位不保,跑来他面前求饶的。   可是还没等到阮觅来求饶,张善就先被人捆到了大公主府。   这可把张善魂都给吓没了。   梓宁大公主的传闻全鳞京的人都知道,这可是一位人人避之不及的混世魔王。在大街上瞧见一个长得清秀的男子,她便指使手下人将其捆了回去当男宠。不仅如此,她还似乎对女子也颇有兴趣。   后院里养着百八十个面貌姣好的男女,整日厮混。   张善自认为长得是不错的,被大公主瞧上也不是不可能。于是在见到大公主府牌匾的那一瞬间,脸就刷的一下全白了。   他堂堂平谦侯府世子,要是被梓宁大公主困在后院当男宠,那岂不是身有污名世人耻笑?说不定父亲还会为了维护自家面子,上书皇帝夺了他世子的头衔。   想到这里,张善一路上绝望地将脸埋下去,生怕梓宁大公主看到了他那张俊俏的脸。   他一路被带到大厅内,然后双手被反扭着压跪在了地上,整个人上半身也不得不匍匐在地,脸贴着冰凉地砖,几乎被粗糙地面磨出血来。   这下子不用他藏着自己的脸了,因为梓宁大公主完全就没有要看他的脸的打算。   坐在高高紫檀木雕麒麟大椅上的女子居高临下看着他。   像是看着什么随处可见的蝼蚁。   然后鞋底重重往他脸上碾去。   张善疼得闷哼一声,在他叫出来之前,上齿与下齿已经被踩得合不拢了,涎水顺着口滴答落下来,无法说出话,只能发出些细碎的呻`吟。   或许是嫌弃他过于肮脏,碾着他脸的鞋又抬起来。   张善终于能开口说话,因为愤怒满脸通红,怒声道:“这皇城之下难道还没有王法了不成?我乃圣上亲自册封的平谦侯世子,就算你是大公主,也不能这般折辱于我。你这样做,是不将我们这些世族放在眼中!”   段般若轻笑一声,就在张善认为她肯定是害怕了,要来安抚自己的时候。却没想到这位梓宁大公主什么都没说,身边几个侍卫围了过来,好一顿拳打脚踢,直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张善这会儿哪里还敢摆架子扯虎皮,一边痛呼,一边连连求饶。   他祖上本来也是显赫一时的权臣,曾经辅佐幼帝代为监国,乃鳞京顶尖的世家。那时候,张家子弟,不是皇族却胜似皇族,不可谓不威风。   可是后来幼帝渐大,竟全然忘了当年平谦侯府的照拂,翻脸不认人,一再打压平谦侯府。   故而就算到了现在,平谦侯府的人不得不认命了,却也心中怨恨皇室。   他们劳苦功高,在一堆豺狼虎豹中护住幼帝,为了保他近十年的安稳做出了无数的牺牲,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皇族段氏,实在是狼心狗肺。   张善自小被平谦侯灌输这样的观念,心中自然是对皇室不满。这会儿他被段般若毒打,心中怨恨越来越深,嘴上的求饶话却是一句都没有少。   “哎呦,别打了别打了,大公主饶命啊!”   他疼得在地上翻滚,终于听到了段般若的声音。   “停手。”   侍卫立马停住动作,规矩往旁边退去。   段般若手支着膝盖,上半身从高高的紫檀木雕麒麟大椅上略略倾过来,覆盖过来的阴影瞬间将张善笼罩住,他抖了抖,不敢出声。   段般若看着他那样,无甚意味地笑笑。   只是忽地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当日看到的那双眼,那种像是从断壁残垣里顽强生出来的一层绿草,让人瞧着便心旷神怡。   段般若整个人又松懈下来,往后仰去,背部抵着冷硬的椅面。她双眼微眯,露出毫不遮掩的迷恋之色。   “听闻,你有个妻妹,叫做阮觅?”   猛地听到这个名字,张善震惊且茫然地抬头。   段般若细微地动了动眼睑,撇过去的一眼里尽是冷色。   这样的货色,也配让她提起?   少女狡黠地说自己姐夫是平谦侯府世子时,段般若便听出了话中祸水东引的意思。但是既然她开口了,段般若便愿意上套,装作不知,满足她的心愿。   可她也不是个善人,做了好事,自然也是要给自己拿些甜头的。   一张矜贵沉郁的脸,长眉凤目,冷白的面,血一般红的唇悄然勾起。   “本宫倒是想与你那位妻妹,当个朋友。”   ……   回忆起这些,张善到现在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当日段般若的威胁好像就在耳边似的,他厌恶这个女人,可又不得不承认,他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屈服。   于是张善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叫了小厮让他去公主府传话。   这点犹豫倒不是为了阮觅,而是张善在纠结自己的面子,但最后还是对段般若的恐惧占了上风。   张善气恼的同时又没办法,他一贯自视甚高却又不得不忍受着憋屈,于是看什么都是一股火气。   越想越气,眼中都爬上了红丝,张善突然挥手将面前的茶盏打到地上。   哗啦一声。   瓷盏碎片溅开,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   茶楼里年迈说书先生的孙女捧着上台时要用的家伙从旁经过,吓得低低尖叫一声,被张善不耐地瞪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张善便愣住了。   花一样的年纪,盈盈杏眼里闪着几颗泪。真真是乌云叠鬓,梨花带雨,叫人心下一软。   他不由得起身走了过去。   而楼上。   阮觅同阮灵雯仅是一个眼神对视,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合作就此达成。   为了缓和两人之前的关系,并且顺带增加合作的稳定性,两人便看起来和睦地聊起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   阮觅想到刚才在窗口看到的,便随口问道:“在平谦侯府过得还顺心?”   阮灵雯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目光落在窗外,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片刻之后才语气柔和地回答了她。   “还不错。”   “方才我坐在这儿看着,他人倒是老实不少。”   阮灵雯听罢,手捏着帕子娇柔地掩着唇,“怎么,也想学学我的手段?”   阮觅:好奇.jpg   不过还是很矜持地咳了声:“这倒是不必。”   两人又说些别的,觉得今日也聊得差不多了,便走下楼。   没想到刚从二楼的拐角处出来,就看到张善正搂着一个约莫是刚及笄小姑娘的腰,待人站稳后还装得人模狗样地往后退了推,正人君子似的。   小姑娘生得柔柔弱弱,一双眼儿瞥向张善,很快又羞怯地收回来。她朝张善道谢后想要离开,张善又叫住了她。   从阮觅那儿都能很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方才实在冒昧,不知可否有幸知晓姑娘芳名,请姑娘喝杯茶当作赔罪?”   张善生得不错,今日玉冠束发云纹紫袍,一身贵气。他斯斯文文地挽留小姑娘,直接让不怎么同旁人接触的小姑娘羞红了脸,眼中悄然生出些旁的情愫来。   见有戏,张善往前走了一步,手中扇子摇摆,倒真装出几分风流倜傥。   阮觅看了看那儿,又看了看身边的阮灵雯,她很沉得住气,一脸平静。   秉着友好合作互利共赢的心理,阮觅没有再看热闹。而是偏过头一会儿看看旁边的柱子雕花,一会儿摸摸身侧的栏杆,给足了阮灵雯面子。   直到张善都快把那姑娘拦进怀中时,阮灵雯才一脸平静地走下去。   “相公?”她脸上倏地挂上笑,仿若三月里的桃花,花瓣尖儿上都带着晨曦的露水。   张善手一抖,连忙后退。   “你什么时候下来的?”刚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了,便又放柔了声音,“你们可以多聊一会儿,我不急。”   “刚下来的。”阮灵雯一直笑着看向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现。   张善松了口气,他本就不是什么长情心思坚定的人,再加上差点被阮灵雯撞破自己这事儿,心里开始不自在起来,自然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心思了。   他不再管旁边尴尬站着的姑娘,牵起阮灵雯的手体贴得像个好丈夫。   “那现在你们谈完了?”声音也温柔的不像话。   “谈完了,我们走罢,今日你可是答应我要好好逛逛呢。”   “我还会骗你不成?”张善亲昵地点了点阮灵雯的鼻子。   随后两人便亲密地手牵着手往外走了。   阮觅眨眨眼,见两人走了出去,便也打算走了。   她穿过中厅的时候,见张善刚才招惹的小姑娘还怔怔地站在那儿,眼神落在张善他们离开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往前面走了好几步,阮觅想了想又停下来,然后面无表情回转身去,站在了那姑娘面前。   说起来这姑娘年龄应该比阮觅大一些,梳的发髻也显然是及笄后才能梳的样式。   阮觅选择性地忽视她的年龄,压着声音,老气横秋道:“这位妹妹,你运气真好。”   那姑娘才伤心地落泪,闻言哽咽着,疑惑抬头看她,“为何这般说?”   “你有所不知啊,刚才那位,可是出了名的癖诡异。瞧着是人模人样的,但是啊,这人私下里最喜欢让仆人拿着鞭子抽他。打得越狠,他就越高兴。他刚才接近妹妹你,应该就是看中了你的力气,觉得你甩鞭子打他肯定打得很疼。”   姑娘惊得停止哭泣,“竟然有这样的人?这不是有病吗?”   “可不是?”阮觅继续占人家便宜,“所以我才说这位妹妹你运气好啊,刚才没有被他得逞。要是日后你再见到这人,定要有多远离多远,不然他肯定会把你骗去府中。逼着你日夜不睡觉,时时刻刻都扬着鞭子抽他。你要是没力气了,打得他不高兴,他还要反过来用鞭子打你呢!”   那姑娘顿时眼睛都瞪大了,她哪儿见过这样奇怪的人?现在再想起来,直觉得背后都发寒,跟遇到个疯子似的。   这会儿,不要说让她对着张善离开的方向出神了,就连回忆她都不愿意再回忆,太吓人了。   “多谢这位姐姐告知。”那姑娘郑重道完谢后立马逃也似的离开了,后面有鬼追似的。   阮觅做好事不留名,一脸正经地走出去。发现阮灵雯同张善竟然还没走远,两人走走停停,在这个小摊前逗留一会儿,又在那间店里逛一会儿。   不过阮觅眼尖地发现,阮灵雯好像趁着张善没注意的时候,拿出钱袋子给她的贴身婢子,还交代了什么事情。婢子接过钱袋,立马就往某条巷口处走去了。   左右是些与阮觅没有关系的事情。   她看过几眼后就不再关注了,但是此时左边那间云锦阁里又走出来一位熟人。   还真是巧。   阮觅刚想着是否去柳十令那儿走走,没想到就在这儿遇到了温氏。   温氏刚出云锦阁,身边还有个模样清秀的女子,此时正不好意思地垂头看地上。而温氏慈祥笑着看她,一个劲地把手中那个黑色的匣子塞到女子手上。   这样一番动作,让本就不好意思的女子小脸全红了。   她连连推拒,不肯收下东西。   那东西应该是刚从云锦阁买的首饰。   鳞京一说到衣服首饰,谁都会首先想起云锦阁。光是阮觅从阮母那儿了解到的,鳞京贵女买首饰制衣裳都会上云锦阁,并以此为潮流。   云锦阁可专门为世族贵女订制衣裳,却也有许多寻常人也能买得起的东西。   人们往往节省几日攒下银子,便可上云锦阁买一根心仪簪子。   也有寻常百姓在家中有女儿出嫁,或者是家中儿子即将成亲的时候,花费多一些银钱上云锦阁定一两支精美不俗的簪子。   因着是喜事,就算贵些也是乐意的。   可温氏手里拿着的那个黑色匣子,却是云锦阁里积灰已久,卖不出去所以低价售卖的东西。也只有那样的簪子才会用黑色小匣子装着。   阮觅好奇,光明正大跟在后面。   然后听到温氏对那姑娘道:“你且拿着,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家。这支云锦阁的簪子呢,就当作是我们家给你的定礼。你呀,嫁到我家中,我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阮觅:……   啊这。   买贱卖的簪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温氏是怎么说得这么豪气的?把人家姑娘蒙在鼓里呢这是。   还说日后什么不会亏待人家,现在还没嫁入你家,你就拿着一支卖不出去的簪子充当宝贝,还不知道以后能做出什么事呢。   阮觅心中吐槽。   不过她又想起来,当初温氏不是说在汴州那边已经给柳十令定好一门婚事了?怎么现在又来这一套?   她想了一下,便理清了事情。   看来当初说在汴州定好亲事的事情是假的,温氏看到她来找柳十令,就觉得她同柳十令的关系不清不楚。而温氏想要个能够受自己控制的儿媳,所以立马在鳞京开始物色儿媳人选了。   把她防得跟贼似的。   阮觅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嘲意。   这样的一个人,也是不多见。   前面温氏还在继续描绘未来。   “我家十令啊,现在已经是秀才了。等来年考个举人,你啊,就是举人夫人了,谁见着你不客气三分?我也不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到时候家里的事情啊,我也不插手,你来就可以直接管家。这么个姑娘的画像里,我一眼就相中了你,怎么看怎么喜欢,这就是你与我家的缘分。”   那姑娘听着温氏越来越露骨的话,脸色通红。她看起来温顺,实则也是个有主见的人,这会儿正努力地想把手从温氏那儿抽`出来。   “伯母您别说了。”她一边收回手,一边尴尬劝道。   前阵子不过是媒婆拿着她的画像给温氏看了眼,没想到第二日温氏就上了她家说要看看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就这样冒失地过来,可把她父母给气坏了。   不过她见这位温氏生得温柔,想必生出来的儿子样貌也不差,便在温氏五次三番找过来后同意与她聊聊。   只是今日一来这街市,温氏竟然就拉着她上云锦阁说要给她买定礼。   姑娘顿时心中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这温氏这般不知礼数。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竟然在她父母都不在的情况下就想拉着她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后面说话更是越来越离谱,完全不顾她的推拒,自己一个人便自顾自地说了日后婚后如何如何,等她儿子考上举人又如何如何。要是让旁人听了去,还真以为她马上就要嫁过去了呢。   姑娘想着,心里已经将温氏这门亲事彻底否决。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说,突然就从后面窜出来一伙人,他们不管不顾地往人堆里面挤。   瞬间,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街道就乱成一团。路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出于恐惧便拼命地往前面跑。于是人群被带动着,也纷纷往前面跑去。一些人为了不被卷入脚底踩踏身亡,也不得不顺着人流往前走。   温氏站得比较近,被那些往前冲的人流带了下,没站稳眼看着就要摔倒了。   她惊呼一声,像是不经意一般扯住了站在一旁,刚想去帮她的那个相亲姑娘。   借着力,温氏倒是站稳了。只是可怜她旁边的姑娘,被她扯着直直往人群里面栽去。   眼看着就要摔倒在人群脚下,这一摔可了不得,倒在那群人脚底下,他们可不会管你会不会受伤,直接踩上去就是了。   温氏只顾着拍自己的胸脯,在那儿一脸的惊魂未定,完全没有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又害了谁。   正当姑娘绝望闭上眼时,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拦腰抱住,接着对方牢牢把她按在怀中,转了个身便来到了安全的地方。   姑娘睁开眼,看到一张白净的脸,那张脸面无表情,却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她定定瞧着面前的人,觉得这个怀抱无比的温暖,面前这张脸也让她心跳不由得加速了。   “没事吧?”   姑娘呼吸滞了一滞,忍不住捂着脸蹲下身去。   呜……连声音都是她喜欢的。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后,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好好道谢,于是连忙站起来,理了理有些乱的鬓角,“真是多谢了,要是刚才没有你,我可能就……”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神色里带着后怕。   阮觅理解,拍了拍她的肩,“好了,没事了,不用怕。”   那姑娘的脸又红了。   温氏好像现在才从惊吓中回过神,神色焦急地走过来拉住姑娘的手,“你没事吧?真是的,怎么这般不小心?伯母方才都快吓坏了。”   她说着说着就眼眶湿了,看起来好像还真的是担心得不得了。   要是以前,姑娘说不定就安慰了,但是她可记得是谁连累自己差点没命的,于是语气僵硬地回她:“还好是有人救了我。”   温氏一顿,还是装作看不见阮觅,并且说话更加露骨了。   “还好你没伤着,不然我怎么跟十令交待啊?要是因为我带你出来让你出了事的话,我真是死了也不能赔罪。”   好像面前这个不过才见几面的姑娘就已经是她未过门的儿媳了一般。   那姑娘一听到这话,脸色更难看了。她没想到这温氏竟然会无礼到这个程度。   阮觅在一旁看着也是扯了扯嘴角,这般幼稚的排挤她的手段,也就只有温氏在她面前使。连阮珍珍都不会用这么低劣的把戏。温氏这般年纪,想来以前是过得挺舒心的。   那姑娘想把自己的手扯出来,可温氏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想到手劲很大,拉了半天温氏都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她走了。   阮觅瞧着觉得无趣,懒声道:“您这样拉着人家姑娘的手,知道的敬您是秀才母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角落里窜出来的人贩子呢,好歹将脸上那副假惺惺的嘴脸收收。”   姑娘本还恼火,一听到阮觅的话却扑哧一声笑出来,接话道:“是啊伯母,咱们之间可没什么关系,您这样拉着我,难不成还真是人贩子出门想做坏事?”   温氏脸色一僵,讪讪收回手,瞧着阮觅的眼神越发不满,好像这就是让她生活不美满的罪魁祸首。   那姑娘见温氏放了手,也不敢说什么刺激她的话。   今日一趟走下来,她真觉得这温氏脑子有些问题,只想着回去和同家中父母兄长们诉苦,于是再次同阮觅道谢后就快步离开了。   温氏想到什么,脸色焦急,还想抓住人家的袖子不让她走,却被阮觅一把拉住,笑盈盈地问道:“难不成,一段时间不见,柳夫人还真的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温氏厌恶她,连忙往后退去,瞧见她这样笑盈盈的样子,心中更是不满。这样不懂礼数,不知尊卑的女子,怎么资格做她的儿媳?   于是彻底冷下脸来,“我家十令不是你这种人能够配得上的,若是阮姑娘还要点脸面,便早些放弃。”   她说这话的时候,柳十令正从不远处走过来。   今日他本要在书院听先生讲解经文要义,温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请假,空出时间来云锦阁一趟。   温氏惯来的手段就是默默流泪,她一哭,小小的屋内就充盈着压抑的气氛。柳十敦同柳玉儿每次见她这样,神情就有些瑟缩,两人都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柳十令只能答应。   他趁着得空,将昨晚抄好的书交给书坊,往云锦阁走时,远远的便看到了那人。   无关乎穿着样貌,只要是那个人往那里一站,柳十令便能认出来。   白净的一张脸,双眸从来都是神采飞扬的。   他没有再往前走,只静静地看着。   直到他母亲尖着嗓子道:“我家十令不是你这种人能够配得上的,若是阮姑娘还要点脸面,便早些放弃。”   柳十令神情才倏地有了些变化。   不是怒,也不是羞愧。   而是沉静的水底下,一块温润的石子骤然裂开道口子。细细的,不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便会忽略。   在他母亲还要再说什么时,柳十令走了过去打断道:“母亲。”   温氏回过头来突然看到柳十令,脸色有些僵。但是她还是没有放弃,温柔地给柳十令理了理他的衣领。   纵然柳十令的衣领干净整洁得并不需要什么人故意动作。   温氏彰显了一下自己对柳十令的关怀,才柔声道:“刚才那个姑娘,娘已经见过了。人很好,也很喜欢你。就算你想着为你父亲守孝三年,但这感情也是可以培养的。明日你再请一日的假,同娘去她家拜访她父母,也算全了礼数。”   柳十令往后退一步,平静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目光略略往阮觅那儿看了一眼。见她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便再次移开视线。   “不用了,母亲你早些回去。玉儿还在家中等你。”   从前,不管温氏说什么,就算是再过分的要求,只要温氏哭几声,柳十令最后都会答应。但是这回,柳十令却没有任何回转余地地拒绝了。   温氏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捂着心口,好像一下子呼吸不过来。   一旁经过的人还以为她犯了什么病,立马加快脚步离开,生怕自己被赖上。   “你这是嫌弃我给你丢人了?”温氏泪眼朦胧,“但我这是为了谁?我整日这般低声下气,才为你求来了好人家的姑娘,你却倒好,将我这份心意喂了狗吃。”   柳十令微微垂着眼帘同她对视,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   他看着人,也像是看着无关紧要的一片落叶,水中的一尾游鱼。他眼中有你,却又好像没有你。   温氏厌极了这种眼神,每当她对上这种眼神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生他养他的母亲,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那双眼里,没有一丝亲近可言。   温氏脸上的厌恶越来越深,眼泪却停了。她看着柳十令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随后,她突兀扬起手给了柳十令一巴掌。   但打完后,她又愣住了,看着柳十令脸上开始浮现出来的红肿,温氏难以置信后退,然后脚步慌乱地跑走。   阮觅:……   家庭伦理大剧,虽迟但到。   想着柳十令也不容易,阮觅便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她没有去看柳十令脸上红起来的地方,而是发出邀请:“陪我走走?”   为伤心学子寻找快乐,给他温暖给他爱!   少女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惯性地眯起,眼尾略微狭长,浓密的睫羽便如小扇子一般打下一层厚厚的阴影在眼睑上,更显得笑意缱绻。   柳十令指尖动了动,有想要触摸一下什么的冲动。   他垂下眼,往后退了点距离。   阮觅看着他这套动作,还以为他是要拒绝。没想到他和自己拉出来一段距离后,才点头同意。   阮觅:……   她感觉自己今天无语很多次了。   实在不能理解,难道经过上回一日游,后面她还精心准备了盛大的烟花,这些还不足以稍微!稍微拉近一下两人的距离吗???   现在倒好,不仅没拉近,他还离得比以前还远了!   阮觅气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5 23:54:42~2021-09-17 00:0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小言、数萼初含雪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最终,柳十令和阮觅之间还是隔出了长长的一条道。   两人往前走,要是柳十令不出声,阮觅便有种自己正在孤零零逛街逛街的凄惨感。   但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选择原谅他啊。   阮觅像个老母亲一样叹气。   两个关系很好的姑娘手挽着手,头上戴着同款的簪子亲密地凑在一块儿说话。她们经过阮觅身边的时候,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好像对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出来玩很惊讶。   阮觅嘴角动了动,装作没看见,仍旧往前走。   然后前头又来了一对夫妻,估计是新婚燕尔,甜甜蜜蜜的。阮觅自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感觉有点被齁到了,前阵子才好的牙又有点疼。   但是没关系,她虽然看起来是一个人,可实际上是有人陪的。   她不是没有朋友的人。   阮觅在心里催眠自己。   直到一群小孩儿热热闹闹地打她旁边跑过去时,有个孩子停下来指着阮觅,对身旁的小伙伴问:“那位大姐姐怎么一个人啊?她没有朋友吗?”   “好像是耶,她好可怜啊。”   稚嫩的声音,让阮觅的心千疮百孔。   她终于忍不住了,同柳十令打商量:“你能不能,稍微过来这么……一点儿?”   生怕柳十令不同意,阮觅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理直气壮抱怨:“刚才小孩儿都说我没朋友!”   她瞪着眼,细细的眸线拉紧,有种故作的威胁。   柳十令看着她,回忆了一下刚才是不是真有人这样说过,然后才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   吝啬得跟财主守着自家金库似的。   阮觅眯着眼,下一秒就飞快往后退,直接与柳十令拉近了距离。柳十令看着她过来,愣了会儿,也很快垂下眼往后退。   可阮觅哪儿能让他往后退?立马扯住他的衣角威胁道:“你再往后退,我就直接牵你手了。”   柳十令身体顿时僵住,他似乎是没想到有人竟然能说出这种话。看着阮觅,眼神平静中带着茫然,还有一丝震惊。   “好了好了,往前走。你别怕啊,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阮觅脸上一本正经,说着不会做什么,实则将人家袖子攥得紧紧的,生怕人跑掉。   不管用了什么手段,这会儿总算是有个人在身边站着了。再也没有人敢用那种“没朋友,真可怜”的眼神打量她,阮觅硬气地挺直了腰板,拉着柳十令就像是在幼稚地炫耀自己的朋友。   约莫是心里畅快,走路时步子都有些雀跃。   瓷白耳垂上缀着的青翠圆白珠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晃悠,有时晃得狠了,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那片瓷白里飞出去。   柳十令眼神不知落在哪儿,无意间便被这点跳动晃悠的青翠吸引。   可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的时候,他又无声地移开视线,最后落在阮觅拉着他衣袖的地方。   浅色的唇抿得紧紧的,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阮觅往前走的时候其实也会偷偷关注一下柳十令,见他一直盯着袖口,就明白他还是很在意男女大防。   可不这么做的话,他肯定会板着脸,偷偷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两人的距离。然后又变成一开始那样,让她一个人走在前面。   明明有两个人,却还是要分开走。在成双结对的亲人或是夫妻的对比下,孤零零的,也太可怜了。   于是阮觅十分独`裁地选择忽视。   再说了,她邀请柳十令过来走走,就是想同他谈谈心,稍微做一下心理辅导。   照刚才那样的距离,谈心是不可能的。现在距离倒是近,可柳十令太在意两人牵着的地方了,不适合说话。   于是阮觅停住脚步,青翠圆珠耳环在空中晃悠一下,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她随便指了一间铺子道:“前面那间铺子是卖什么的?走走走,我们快去看看。”   她还没说完就往前面跑去,柳十令只能收回神跟上。   然后没等他再次盯着衣袖出神,阮觅又没有停歇地瞧上了别的地方,于是她再次马不停蹄跑过去。   这样重复三四次,柳十令算是再也没办法发呆了。他跟在阮觅身后没头没脑地乱跑,就算到了一个目的地,也压根猜不到阮觅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会是哪儿。   她像是一阵来去自如的风,柳十令跟着她跑,左转右拐,时常被离奇曲折的方向弄得神色迷茫。头顶的儒巾斜斜倒向一边,眼尾下垂的眸子却什么也没发现似的透着淡淡的严肃,企图撑起镶嵌在柔软之外的,一击即破的板正外表。   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爱。   秋风含着凉意,从人的衣领脸颊吹过,留下令人汗毛竖起的冷。   柳十令突然停下。   平静看着空落落的,本该有人牵着的袖口。   行人如流水般经过,在他身边时分流而去,避开他,然后再汇聚融入人潮大海。   于他周身留下孤岛般的寂静。   耳旁声音,在消失。   静……   很静……   柳十令僵硬站在原地。   ————   虽然知道这样形容自己不好,但是阮觅很清楚,她跑起来的时候还真的和脱了缰绳的野马没什么两样。   疯狂乱窜,哪里偏僻就往哪里钻。   她自己跑得不亦乐乎,抽`出空去观察柳十令的时候见他额头出了些汗,脸颊红润起来,素来平静的一张脸上,神色也更丰富了。   连头顶的儒巾帽被挤歪了,他都没发现。   看起来倒是比之前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上百倍。   阮觅刚想着差不多,该想想等会儿第一句话说什么的时候,却突然被人一挤,手中一空,然后身后人不见了。   她还没站稳,就被身后的人潮带着,不得不走出去好一段距离。等她挤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柳十令了。   阮觅眨眨眼,连忙往回走。   还好人就在不远处,很乖巧地直直站着。像是不慎与家人走失,然后站在原地不敢走动,小心翼翼等着家里人找过来的孩子。   阮觅走过的脚步顿了下,为自己这个突兀的比喻感到好笑,心里却没来由的更软了些。   她背着手继续往前走,等到了柳十令面前的时候,微微蹲下身,脑袋斜侧着与低垂头的柳十令来了个对视。   “你一直站在这儿等我吗?做得很好哦,所以等会儿要给你一个奖励!”阮觅弯着眸子,故意用一种同小孩儿说话的语气哄他。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有些大,纵然柳十令垂着头,可当阮觅故意弯腰探头去看的时候,柳十令依旧是占据着高处,半阖着的眼直直看向阮觅。   他神情一直很平静。   仿若每日都会升起的太阳,雨落便会上涨的河流,下雪便会一片莹白的鳞京。   没有变化,从无意外。   是循规蹈矩的向命运屈服的一成不变。   但此时,那双平静的眼里,本该如期而至的日不再升起,河流不再在雨天涨潮,白雪中再也不见一片莹白。   一成不变,正在出现裂缝。   柳十令静静看着面前这双眼睛。   看着她笑,看着她慢慢拉开距离,直起身站在了面前。   恍然间,柳十令好像看到这世上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他俯身过去。   头微微侧着,方才跑动时落下的发丝与她的脸颊擦过,然后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她的肩窝处。   陌生的苦香气息,有着镇定心神的功效。   时间被无限延长。   刹那间,世间又有了声音。不过像是过滤了一般,嘈杂尽数化为低低柔柔。   “怎么了,刚才累了?”   柳十令指尖猛地一颤,浓密睫羽倏地抬起。   像是大梦初醒。   阮觅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太奇怪了?不然怎么先是发呆,然后又吓了一跳的样子?   柳十令呼吸乱了一拍,手指一点点蜷起,苍白肌肤里露出分明的指骨。   手像是在无望地攥紧着什么,下一秒却又慢慢松开。   最后低声应道。   “嗯。”   阮觅看他一眼,转过头,然后没忍住,又回头看他一眼。忧心忡忡道:“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柳十令沉默摇了摇头,旋即想到什么,定定看着阮觅。   “……奖励。”   说这话,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声音比平常更低。   阮觅惊奇了,没想到柳十令竟然也会有对她的奖励感兴趣的一天!   正当她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时,却发现柳十令站在那儿,往某个方向看去。   他们现在已经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周边人少,连摊子都没几个。   于是阮觅顺着柳十令的视线看过去,很快就找到了他看的地方。   那是从街角开出来的一条漆黑巷子,仅能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   但是此时巷子里一伙人聚在那儿,看那动作,好像地面上还有一个人,他们正对着那□□打脚踢。   被打的人是谁阮觅没有看清楚,不过打人的那些人,阮觅倒是觉得眼熟。   先前突然出现在街道上引起骚乱的那几个人,好像就是长这个模样,而且衣服的颜色也对的上。   阮觅往旁边看了看,然后拉着柳十令不着痕迹往后退,打算去找巡城的金吾卫。   就算她力气比寻常人大,可现在柳十令在身边,对面还好几个人,怎么看也不是逞能的时候。做人呢,该怂的时候就得怂,于是阮觅快速往后退。   只是往后退的时候,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阴影中的阮灵雯。   她正神情淡漠地往自己这边看过来,见阮觅终于发现她了,阮灵雯嘴角微微翘起,算是打了个招呼。   阮觅突然明白了,原来刚才柳十令看的不仅仅是巷子里的人,还有躲在一旁看戏似的阮灵雯。   不过,一看到阮灵雯,阮觅就猜出来里面被打的那个人是谁了。   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张善。   本来退得差不多了,可看到阮灵雯后,阮觅又拉着柳十令再次往后面退了好几步,企图远离不安全的地方。   她就说怎么刚才在茶馆的时候,阮灵雯神情那么平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想到阮灵雯的“训狗”之语,阮觅扒拉住身前的墙,从墙后探出半张脸偷看里面的场景。   张善不是个好人,阮灵雯显然也不是个善茬。之前觉得阮灵雯压不住张善,现在还不知道谁治谁呢。   她这样的姿势,颇有些不雅观。   柳十令站在她身后,沉默片刻,开始充当屏风,防止她那鬼鬼祟祟的动作被旁人看到。   巷子里。   张善刚开始还有力气咒骂,后来实在被打疼了,便止不住地求饶。到现在,他已经被打得说不出话了,只有一声声闷哼传出。   阮灵雯站在阴影里看着,直到张善什么反应都没有了,她才开始动作。   先是扯开自己头上的簪子,将几支扔在地上,又留了一支拿在手上。   然后眼睛一眨,瞬间就落下泪来,神色哀婉。   她冲过去拨开那几个面向凶狠的人,护在张善面前,流着泪狠戾道:“你们别过来!要是谁敢动一下,我保准叫他见血。”   张善被打得快神志不清了,艰难地睁开眼,只能看到那道纤细的身影,站在他面前替他撑起了一片安全的地带。   他张了张嘴,却因为伤势什么都喊不出来。   行凶的几人看到阮灵雯,互相对了个眼色后才咧嘴笑起来,“倒是有几分胆量。”   “不过这见不见血,可不是你说的算的。”   他们嘲笑一通后,突然伸手就要去抢阮灵雯手上的簪子。   混乱之间,金簪刺进了阮灵雯肩胛处,她闷哼一声,血色瞬间将紫粉色的衣裳晕染成深红色。   那几个地痞流氓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一把将阮灵雯推倒在地。   “没想到还挺深情,想和地上这废物做一对亡命鸳鸯?好,小爷我成全你。”   说罢,他们再次动起手来。   每次落下拳头都能听到打在肉上的令人心惊之声。   阮灵雯扑在张善身上,代替他承受着如雨点般密集的拳打脚踢。   张善瞪大眼,什么都忘了,只记得看着阮灵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已经肿得看不出模样的脸上,恐慌,痛心,与难以置信交织着。   阮灵雯紧紧拥着他,见到他这样心神已经开始崩溃的模样,嘴边诡异地勾起笑,好似落在身上的拳头一点儿都不疼。   她将下巴抵在张善耳边,呢喃般一句又一句地重复。   “你要听话,躲在我怀里,我便能保护你。”   “只要你听话,就不疼了。”   “听话。”   张善怔怔地看着她,此时已经混沌的大脑一直重复着阮灵雯说的话。   在他眼中,本该娇弱的妻子已然成为这场暴风雨中唯一能救他的孤舟,他在那片孤舟上惶惶不安,唯恐下一秒便被暴风雨吞噬殆尽。   可他的妻子一直在他耳边告诉他。   乖,听话些,你听话,风就能停了,雨也能停了。   你听话,就不会有危险。   听谁的话……   张善懵懂的大脑中,所有清明凝聚成一个问题。   要他听话,听谁的话?   一个混混的拳头避开阮灵雯落在张善脸上,顿时,剧痛让他忍不住浑身发抖。   像是那场暴风雨,漆黑的天幕,一切都看不到了。他被拖进海水中,胸腔中剩余的空气越来越少,只能抓住孤舟一角,将所有的希望尽数倾注在上面。   张善疼得连嘴唇都在抖,失去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他已经,全然依靠着阮灵雯了。被打了之后第一反应也是怔怔看着阮灵雯。   显然是将阮灵雯说的“听话”两个字记在了心里。   “好,乖孩子。”阮灵雯轻柔的嗓音像是诱人入地狱的妖魔之语,她在张善耳边慢声道。   “你瞧瞧,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爱你呢?”   “没有,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了。”   “所以啊,你要听我的话。”   “听我的话,就不用害怕,不会觉得疼了。”   说话间,阮灵雯故意露出空隙,于是张善再次被剧痛席卷,脑海中的清醒越来越少,最后什么也想不了,只能记得阮灵雯一直在耳边重复的话。   “好……”他颤抖着,张开嘴哑声跟着念,“不、不会有人比你更爱我了……听话,我听话……”   渐渐的,刚才还对着他们拳打脚踢的那群地痞流氓消失不见。   小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金吾卫的人姗姗来迟,对着这样的场面犯难。   张善昏了过去,阮灵雯浑身血渍,发髻散乱,却还能条理清晰地回答金吾卫的询问。   阮觅看完了全程,本想离开。可阮灵雯回答金吾卫问题时像是不经意地朝她那儿看了一眼,阮觅瞬间懂了她的意思,尽管不情愿,还是走过去惊讶地捂着嘴道:“雯堂姐,你这是怎么了?”   约莫是爱演戏的人脑回路都能对上,阮灵雯回头看了阮觅一眼,便立马接上。   “方才遇上着一伙歹人,不知怎么回事冲上来就对夫君他动起手来。现在人都昏迷了,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阮灵雯擦了擦眼泪,明明与张善比起来,她身上的伤更加恐怖。可这个时候她完全没有关注自己身上的伤,而是注意力完全放在张善身上。   那些将张善抬起来的金吾卫忍不住心中惊叹,看向张善的眼神尽是羡慕,怎么就有这种福气?娶到个这么好的妻子?   阮灵雯擦眼泪的时候,眼睛略抬起来朝阮觅看了眼。阮觅再一次明白了她的意思,秉承着做事有始有终的理念,只她无奈走上前去。   然后阮灵雯眼睛一闭,晕倒了,软软靠在阮觅怀里,身上的血糊了阮觅一身。   阮觅僵了一下,心情有些复杂。   阮灵雯很能豁得出去,她身上的伤口是真的,血也是真的,就连这身衣裙下,说不定都是些青紫的伤痕。   她定了定神,还是面无表情地完成阮灵雯晕过去之前交给她的任务,眉头一拧就开始做出哭腔喊道。   “雯堂姐,你怎么了?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啊?我知道,你肯定是为了保护姐夫,自己才受了怎么重的伤!你对姐夫的感情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太感动了!”   喊的声音倒是很大,完全掩盖住了感情上的不足。那些金吾卫本来就觉得阮灵雯对自己的丈夫情深,没想到她身上的伤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最后为了救自己的丈夫,还是义无反顾扑了上去替丈夫承受了苦难。   于是他们看着张善的目光就更加羡慕了。   外面围观的百姓也个个惊叹,开始称赞阮灵雯是情深之人。有个年过三十的书生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昔日有忠将为国捐躯,今有阮娘为夫承伤,实在是感人呐!”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阮灵雯为了张善受伤的情深事迹就传遍了。刚才因为意外走散的张家家仆听到这些消息匆匆赶过来,看到躺在那儿生死不知的两主子,当即脸上表情都绝望了。   阮觅咳了一声提醒他们回魂。   “雯表姐与姐夫受了些伤,还是尽快接回府让大夫看看得好。”   听到人还活着,那些家仆才松了口气。脸上的绝望逐渐化为焦急,但好歹脑子是能想事了。   他们朝着阮觅谢了又谢,然后从金吾卫手中接过张善,又让随行的婆子抱着阮灵雯,匆忙地往自家马车里去。   生怕耽误了时间让人出事。   人群散去,阮觅这才想起来柳十令还跟在自己身后,惊诧回头。   柳十令茫然地煽动一下扇子似的睫毛,极少见地主动开口问她:“怎么?”   “啊……没事。”阮觅顿时收回脸上惊诧的表情,慢悠悠往前走,但是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忘了什么呢?   有些时候忘记了一件事情,抓耳挠腮都想不起来,可又放不下,总要想出来才肯罢休。   阮觅眯着眼停在那儿,不由自主地摆出沉思的架势。   衣领处露出点暗红的颜色,然后再往下,直到线条收紧划出一条曲线的腰部,都是一大片的暗红。   柳十令指尖动了动,他今日穿的是书院学子人人都穿的长袍,衣裳外还罩着一层略微宽松的纱衣,是暗青的颜色。   阮觅还在那儿左思右想,突然感觉有人靠过来,然后肩头有什么东西盖了上去。   她一转头就看见柳十令解下了外纱衣,给自己披上。   面对阮觅有些疑惑的神情,柳十令撇过眼睛不看她,声音有些低。   “衣服上,有东西。”   低头往胸襟上一看,阮觅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抱着阮灵雯的时候染了一身的血。   怪不得总觉得忘了什么事情。   这样走在路上还真挺吓人的,就算她自己不在意,可要是吓着路过的小孩儿老人就不好了。于是阮觅拢了拢身上的纱衣,真诚道:“谢谢你。”   她道谢的时候,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都很郑重,直直看着对方的眼睛。   柳十令刚移回视线便对上她那种眼神,不过一秒的功夫便再次避开,表情平静,嘴角却不知不觉中抿得紧紧的。   过了好一会儿,空气中才传来极轻极低的声音。   “嗯……”   算是回应阮觅的道谢。   见他这样一副实在不愿与自己相处的样子,阮觅也不勉强他,便提出该回去了。   阮家的马车停在茶馆附近,阮觅回去还得先回到茶馆那儿。   总不能来个心灵感应让冬叔将马车架过来。   叹了一句真不方便。   阮觅刚想往前走,就见柳十令蹲下身,动作细致地给她将纱衣的下摆卷起来,然后还打了个小小的结。   确实,阮觅罩着这纱衣行动不怎么方便。   毕竟她身高比柳十令矮了许多,穿柳十令的纱衣,下摆那地方还多出来一大截,直接拖在地上,乍一看有些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儿。   等柳十令帮忙卷起衣摆,阮觅走路时就更加方便了,她乐呵呵地拍了拍柳十令的肩,“多谢多谢。”   刚拍完,阮觅就意识到自己这动作又犯了柳十令男女大防的忌讳了,刷的一下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背着手看前面,脸色正经得不得了。   “咳、咳,茶馆就在前面不远处,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着去就行了。”   救命……   柳十令这小古板一样的性子,要是他对刚才自己拍他那一下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是在故意挑衅他,那还不得沉默盯她一路?   虽然阮觅确实是有些后喜欢故意逗他,可这回她真不是故意的。   惹不起,她还是躲得起的,先走为妙。   于是说完这句话后,阮觅就加快脚步往前赶。   她话里拒绝同行的意味太过明显,柳十令站在原地没有动。视线落在那翩飞的裙角处,一层叠着一层的青碧色,里面偶尔露出精致的鞋面。   江野绿原中一点鹅黄。   醒目得很。   柳十令眼睫又是一颤,沉默移开视线。   忽而一辆马车迅疾驶了过去,从柳十令身旁过时带起一阵刺人的风。柳十令张了张嘴想提醒阮觅小心,可是下一秒那马车里就伸出一双手,就那样拦腰将阮觅抱起,将人掳到车内去了。   马车风驰电掣,仅是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人群尽头。   柳十令素来平静的神情染上暗色。   仿佛最后一捧雪,最后还是从掌间滑落,融入泥沼之间。   来往的人惊讶看着那个突然跑起来的少年,纷纷让开路。   ————   阮觅被掳上马车后连人都没有看清,立马屈起手肘向后打去。但身后的人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动作,轻松躲开。不仅如此,还顺手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就将人拉进了怀里。   刚交手,阮觅就明白过来,这个人的手劲非常大,至少比她更甚一筹。   打不过,就只能智取。   阮觅顿时停歇下来,不再动手。   她暂时被人按着头搂在怀里,无法抬头看那人的样貌。不过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是雪一样的白,指节分明修长,只是指甲处磨损得太过厉害,有些坑坑洼洼的。   阮觅勉强从这只手猜测这人是位姑娘家,但是真的有姑娘家力气比她还大?   犹记得当初段意英见识到她的力气时,都非常惊讶。   这么想着,阮觅又拧了眉,表情僵硬地往后靠了靠,然后就感受到了一片温软。   虽然场合不对,但阮觅还是感觉到了尴尬,连忙尽可能地往前挪了挪,努力不碰到后面。   头顶忽地发出一道笑声,低沉的,还有些慵懒。   阮觅瞬间就听出来了这是谁。   默默吸了口凉气。   糟了……   “我怀中靠着不舒服?”段般若轻笑一声。   看着阮觅非常识时务地停止挣扎,便也将她的手放开。不过还是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她的头顶。   见阮觅没有回答,段般若脸上又浮现出一贯阴郁的神情,刹那间透出的危险像是见血的前兆。   只是声音里没有露出来分毫,依旧含着模糊笑,像是猎人铁齿兽夹里诱人的诱饵,从鼻腔里发出点带着疑问的催促。   “嗯?怎的不说话/”   阮觅敏锐地感觉到脖子一凉,她这回出来并没有同翠莺说自己去哪儿,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去。只能寄希望于当时还在身后的柳十令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梓宁大公主准备干什么,或者说,她打算什么时候放自己回去?   阮觅想着这些,一心二用回答段般若的问题。   “公主哪儿是我这阮家一个小小六品官员的女儿能靠的?不敢不敢。”   既提醒了梓宁大公主注意自己的身份,又表明了自己是官员之女。不管六品官员多小,可终究是官员,而她还是阮家的女儿。   只要还有点脑子,这位梓宁大公主就不会做得太过分。   没想到话刚说完,阮觅就又感觉到了身后胸腔的震动。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身后那人身体一颤一颤的,连带着手也收得更紧了,让阮觅不得不贴着她胸前,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阮觅忍不住看了一下自己,沉默了。   段般若将阮觅紧紧圈在怀里,薅够了她的头发,便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懒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你现在不就在本宫怀里?”   一个脑袋的重量还是很客观的,阮觅觉得自己头顶开始一阵一阵的疼,她怀疑段般若是不是将所有的重量的搭在她头顶了???   为了生存,阮觅悄悄往前倾了一点,但还没脱离头顶的重量,她又被一掌按住了头。   段般若的声音顿时从方才的懒散变为阴沉,“不舒服?”   听起来像是很关切的询问,实际上几乎是将刀架在阮觅脖子上逼她说违心的话,要是阮觅说出的话让她不满意,下一刻阮觅的脑袋就得分家了。   阮觅瞬间不动,面无表情飞快回答:“舒服,非常舒服。”   重复两次增加自己话中的可信度。   于是,阮觅又听到头顶传来极轻的一道气音,像是一声谓叹。接着,头顶的重量骤然减轻,取而代之的是肩颈处不容忽视的轻痒。   段般若将头埋在阮觅肩窝处。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体质的原因,段般若的脸很凉。阮觅刚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贴过来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冷冰冰的刀面贴了过来。   这会儿段般若不再说话,她窝在阮觅肩颈处,呼吸渐渐放缓,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呼吸都绵长起来。   阮觅:……   ???   睡着了?   她瞥向马车的帘子,开始计算现在起身冲到帘子那儿会花多少时间,在车夫反应过来之前跳下马车的成功率又有多少。   阮觅嘴角微抿,眼睛也因为蓄势待发而眯起。   可就在她脚尖法发力准备站起身冲出去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她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卸了力,像是彻底放弃一样,闭着眼任由段般若将自己当成人形抱枕。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不知过了多久,段般若才悠悠醒转过来一般,松开阮觅,懒懒问道:“还在?”   似乎有些可惜阮觅没有趁着她睡着时逃出去。   “我想了想,在阮家待着也是待着,而且听说您的公主府可是鳞京屈指可数的气派宅子,多少人想看都看不到呢,我去了也不亏,还赚了呢。”阮觅一副接受现实的模样,说完后又皱眉确认道,“您是带我去公主府吧?”   满脸都写满了对传闻中公主府的好奇。   段般若盯着阮觅瞧了一会儿。   她眉宇间是积年累月的沉郁,长眉凤目,脸色是病态的白。英气与戾气交织,混合成令人不敢直视的阴鸷。   然后忽地又笑了。   即使是笑的时候,脸上表情也有些冷,不过是嘴角微微勾起点弧度。   “回公主府。”她看着阮觅,说出了这句话,好像是专门说给阮觅听的。   于是马车又急急停住,掉转头拐了个弯重新往公主府的方向驶去。   阮觅以前确实听说过段般若公主府的传闻。   占地极广,是用以前某位显赫一时的异姓王的府邸拆了重建。   建造时将征集了南边八十园林匠师,皇宫御用的师傅们更是全部出动,为了这大公主府战战兢兢做了三年的努力。   府内一池碧月湖,引的是楚澴河的水,水面小楼水榭,长亭蜿蜒。   假山奇石,珍花异草,没有一处寻常。   当时言官进言,说圣上给大公主建造公主府的开销实在太大,劳民伤财,请求皇帝立马停止这种奢侈无度的行为。   除了少数几个明哲保身的人,当时不少言官都跟着进言,最后却被圣上打板子的打板子,夺去官职的夺去官职,于是这件事再也没有人敢提起。   而这大公主府,也一度成为了鳞京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除了小声议论为了建造公主府花了多少白银,还有对公主府内风景的好奇。   但是自公主府建好后,段般若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进过她的公主府。就算是皇宫里她那几个颇有声望的皇兄,他们隐晦提出想去公主府内看看的时候,段般若不是直言拒绝,就是一句话不说,像是没听到一般。   这些事传到圣上耳中,他并没有责怪段般若,而是淡淡说那几个皇子是不是近来闲的慌无事可干。第二天就扔了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过去,让他们忙得焦头烂额的。   至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仗着身份提出往公主府一游的要求。   下马车的时候,段般若无声示意着阮觅先下去,也没有对阮觅进行任何的束缚,好像真的相信了阮觅刚才那些话一样。   阮觅垂了眼,掀开帘子走出去。   公主府的牌匾挂在正中央,气势磅礴,与两边高高飞翘而起的檐角相呼应,更显得公主府堂皇轩昂,不可冒犯。   阮觅看了会儿,便收回视线,等着段般若下车,乖巧得不得了。   就算段般若一直坐在马车内没有下来的打算,她也站在那儿不动,完全没有逃走的想法。好像真如她自己所说的,对公主府极其向往。   段般若神色淡漠从窗牖处看她,直到阮觅在天色渐暗的秋风里打了个寒颤,她才收回视线走下去。   见到她下来,阮觅热情地凑上去,连声音都变得更加甜腻,“殿下。”   段般若顿了一下,眸子半阖着睨了她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阮觅不用旁人催,自己就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殿下府中的这颗树是什么树?模样奇怪,我从未见过。”   “这盆花开得也好,不知道殿下府中的人平日里是怎么养的?”   “殿下府中竟然连一颗小石子都是如此的圆润,真不愧是公主府。”   “殿下走得这么快?难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殿下……”   段般若停下,满脸阴郁地回头,“住嘴。”   阮觅像是被吓到了,拍了拍自己胸口,模样有些委屈回看过去。   段般若揉了揉额角,叫了一直跟在身边的老仆,“给她准备些吃食。”   显然是打算用吃的堵住阮觅的嘴。   “嗯?殿下不与我一同用膳吗?难道殿下已经吃过了?殿下不饿吗?”阮觅笑得虚伪且无辜,一句话里一口气连喊三个殿下,能把人直接喊得心浮气躁。   虽然不知道这位梓宁大公主将她带回来干什么,但是一再试探对方的底线后,阮觅胆子渐渐大了。   她将声音压低,捏着嗓子道:“殿下怎么不同我说话了?难道方才在马车上殿下同我的那些亲密都是骗人的吗?殿下您转身看看我呀。”   也就只有她这样心理强大的人才能说出这些话。   阮觅给自己点了个赞。   接下来,段般若应该就会被烦得直接离开了。   阮觅心里数着数。   十、九、八、七……   三、二……   数最后一下时。   段般若转过身,她嘴角噙着笑,浓密的睫羽压制住眼底的冷沉,竟也显出几分虚假的柔意。   “不是说相同我一起用膳?走吧。”   伴随着她冷厉声音的,还有突然抓住阮觅手腕时猛然增大的手劲。   阮觅:……   糟了,搞砸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7 00:01:44~2021-09-18 01:0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小宸15瓶;婠婠13瓶;景魇、芙卿10瓶;入梦难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公主府的人动作很快,与其说是训练有素,不如说是战战兢兢。   段般若刚开口说准备晚膳,除了她身边的那个老仆人,其余人都垂首低眉浑身一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浑身气息都变得不稳了。   不过段般若下了令,他们无一人敢在脸上露出异样,就算脸上露出些别的神情的,都死死将头低下。然后不敢停留在原地,纷纷开始动作起来。   不消一会儿,阮觅就坐在桌前准备用晚膳了。   桌子上的东西非常丰盛,但阮觅就是从这些东西上看出了浓厚的求生欲。   像是即将遭遇灾祸的村落,疯狂而期待地向神明献上最宝贵的祭品,以此求活。   阮觅觉得自己想象力还挺丰富的,不过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仆人,又觉得自己想得也没差,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像是神经大条得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气氛里的焦灼一样,神情平常地坐在那儿。   然后故意问道:“殿下怎么不吃?”   段般若坐在她身边,挨得非常近。在阮觅出声说话之前,她一直都支着头看着阮觅。直到阮觅问她,才懒懒回道:“不是你说想要我陪你吃?”   这意思便是说,她来这儿只是“陪”阮觅用膳。   而用膳的那个人,只是阮觅罢了。   她这么说也没错,阮觅脸色不变,正准备吃东西。   岂料段般若上一秒钟还是一副慵懒模样,下一秒突然就注意到了她身上穿着的纱衣,眼眸霎时间沉下去。   她的手落在阮觅脖颈处,指腹留恋地摩挲着温热的肌肤,然后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似的问道:“身上纱衣何人所赠?”   她这样突然的情绪变化,在公主府内待久了的仆人自然熟悉的很。他们光是听着段般若的声音便能想象出来,那云淡风轻般的语气之下,是一双多么扭曲,散发着汹涌杀意的眼。   常常是下一秒,对方的回答让她不满意,或是回答慢了一些,鲜血与杀戮便会上演。   仆人们手脚俱颤,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在心里将阮觅视为死人。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状态下的大公主手里活下来。   可等啊等啊,在他们总以为下一秒就要传来尖叫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声音。   那些仆人一边颤抖一边不解,可是又不敢抬起头来看。   心里的恐惧与好奇交织着,几乎让他们呼吸都停住,胸腔开始发痛。   终于,耳边传来了衣服摩梭声音。   他们怜惜的同时又松了口气,来了来了,看来这回大公主是打算……不对,为什么又停了?   若是有人敢抬头看,便能止住所有的疑惑。   阮觅早在段般若将手落在她脖颈处时,就感觉到了杀气。她来不及咀嚼,面无表情地飞快把刚放入口中的东西咽下去。   然后刷的一下,动作很豪迈地拉开纱衣,将自己衣襟处早就暗红一片的血迹坦露开来。   想法没有问题,只是这动作实在太豪迈了。   像极了以前新闻中报道过的变态,突然解开衣裳恶心路人。要不是情况紧急,阮觅也不想这样,她木着脸咳了咳,刚才来不及拒绝直接咽下去,伤到喉咙了。   段般若也因为她这样不羁的动作愣了愣,搭在她脖颈处的手都不由自主松开了。   但她的视线落在阮觅衣襟前那片刺眼的血迹上时,刚有些缓和的脸再次冷凝。像是看到了令她极为不适的东西,瞳孔骤然紧缩。   那张本就病态阴郁的脸上,显现出无法克制的病态神情,其间参杂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恐慌。   阮觅维持着拉开衣服的姿势,静静关注着段般若的一举一动,也没有错过任何一丝神情上的变化。   血会使段般若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还是说只是单纯的怕血?   还没等阮觅继续观察,段般若就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站起身快步离去。   主人家走了,但是饭还是该吃的。   阮觅很规矩地坐好,乖巧问仍旧站在一旁没有离去的管家,“我可以继续吃吗?”   那管家是一直跟在段般若身边的老仆,别的仆人表现出害怕情绪的时候,他也只是站在那儿,目光中偶尔流露出对段般若的关心。光是这一点,就能说明他在公主府内的肯定不是个普通的仆人。   初来乍到的,阮觅立马就锁定了目标,决定套套近乎。   年老的管事看着大公主离去的地方,叹了口气。   他极少见大公主愿意在公主府内用膳,今天好不容易留了下来,他便让厨房拿出了十八般武艺,没想到最后还是……   想着,他又叹了口气。   阮觅向他问话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阮觅还好好坐在这儿,完全没有被段般若吓到似的,甚至还乖巧地问能不能继续吃饭。   管事有些欣慰,想到公主待她特殊,估计两人之间有些情谊在。为了不让这份难得的情谊散去,也不希望她对公主心有芥蒂,管家便和善的笑起来。   “您吃吧,慢慢吃,不急。”说完,他又试探着补充道,“殿下她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心情不好,不是故意在您面前摆脸色。”   “嗯嗯,没关系,我懂的。”   阮觅一脸郑重,虽然不懂,但是也不妨碍她嘴上连连附和,直让老管家脸上笑开了花。   “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让厨房做去。把这当自个儿家就行,千万不要客气。”   “真的?”阮觅坐在那儿仰头看管家,瞪大了眸子。   她生得纤细,身量玲珑,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管家时就像是小小一团的小动物,因为他的话惊讶又心动。   管家顿时心都软成一滩水,连声音都放轻了。   “可以,想吃什么尽可同我说。”   阮觅还真没心没肺地加了几个自己平常喜欢吃的菜,然后老管家便亲自去小厨房那儿盯着让人做了。   段般若走后终于敢抬起头的一干仆人震惊,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强人!太强了!   吃饱喝足,还刷了一波老管家的好感后,阮觅躺进软软的被窝里准备睡觉了。她舒服得好像不是被人绑进来的,而是来度假似的。   她打了个哈欠,穿着崭新的里衣,两手很规矩搭在小腹上,躺得直直的闭上了眼。   没睡多久,意识昏沉,突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吱呀”一声响。   阮觅顿时没了睡意,借着夜色的遮挡睁开眼。为了不打草惊蛇,阮觅没有出声,而是慢慢将手伸进枕头下,那里放着她睡觉前偷偷放好的簪子,尖头锋利。   如霜月色从紧闭的窗棂缝隙里透进来,落在来人脸上。   阮觅躲在阴影处看清楚来人,浑身紧绷,又在这一瞬间放松下来。   是段般若。   可是还没等阮觅开口喊她,就先看清楚了段般若手上拿的剑。   剑锋在月色下越发寒光四射,泛着光,上面淌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若是此时是白天,还能看到自门口到现在段般若站的地方,蜿蜒出了一条刺眼的血迹。   而段般若本是雪白的衣领与脸侧,也都沾了血。   更衬得那张病态阴郁的脸森然无比。   阮觅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差点没缓过来。   一波三折,蹦极也不带这么玩的。   段般若慢慢走过来,手上的剑划着地面,发出一连串刺啦声,在寂静夜中显得如此刺耳。   她终于走到阮觅床前,准确无误地从一片黑暗中找到阮觅。   那双眼,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块石头,不含一丝感情,就那样冷冷地看着阮觅。   阮觅没有冒然动作,就连那只摸着簪子的手,都还维持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动作,没有移动分毫。   她就那样,静静与段般若对视着。   这个在深夜时一身血,拿着剑闯进别人房间的人,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   反而将阮觅视为可以进行狩猎的猎物,阴郁地站在一旁,只等她的猎物一动,下一秒便可以进行猎杀。   阮觅浑身上下都在疯狂发出警告,出于求生的本能,她的身体甚至差点自动往后退去,但是理智阻止了她。   她很清楚,自己只要一动,就会被杀。   两人这样僵持了许久。   窗外月光被树影遮挡,若隐若现。   阮觅身体已经完全僵硬,连眨眼的动作都非常小心。   不知过了多久,段般若动了。   她扔下剑,在房间内响起哐当一声突兀的响。   但是出乎阮觅意料的是,段般若没有离开,而是翻身躺了下来,带着一身的血腥味窜进阮觅被褥里。   阮觅来不及震惊,因为离得近,她此时完全看清楚了段般若的神色,是与之前一般无二的沉郁,但是那双眼却有些木然,就像是……   梦游症。   不等阮觅再确认,她就被段般若一把抱住,下巴被迫搭在段般若肩上,亲密无比,蹭了一脖子的血。   段般若抱的很紧,像是做了噩梦后浑身颤抖地抱住身边唯一的东西,贪婪地从中汲取温暖。   而阮觅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冰窖里,怀里还抱着个冰棍,那冰棍还力气非常大,会把人箍得差点窒息。   她艰难喘了口气,苦中作乐想着好歹是躺在床上,不是被梦游的段般若扔在地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阮觅依旧睁着眼,平日里在旁人看来充满生机的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那扇时不时透进月光的窗棂。   从午夜的漆黑寂静,再到黎明时分天边第一缕初阳落在地面,阮觅一直睁着眼,以同一个姿势看着窗。   而抱着她的人,一动不动。那双眼也一直睁着,露着木然与空茫,未曾阖上。   两个人相拥而眠,是再亲密不过的姿势。   却谁也看不到谁的脸,睁着眼从黑夜等待到了黎明。   呼吸越来越困难,窒息感如影随形,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了血水里,浓厚的铁锈味从人的眼鼻口喉争先恐后钻进去,直让人作呕。   阮觅昏昏沉沉,最后在房内已然大亮时终于没忍住昏睡了过去。   而等她彻底闭上眼时,段般若却动了。她眼眸狭长,像是北原高山之顶,天际最狭长的一道黑线,藏着世上最凛冽的风雪。   她松开阮觅,垂眸看着无知无觉的人。   胸前雪白的里衣再次沾染到了血渍,不过这一回,段般若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别人的血。   向来被人惧怕,不敢直视的眼在这一刻柔了些许。   她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   阮觅知道自己睡着了,但人就算在睡着的时候,也能记起身边的事情,比如一件很重要却没有完成的事情,抑或是……生命危险。   阮觅猝然睁开眼,心跳都停了一下。   她警惕环顾一圈,发现段般若已经走了,自己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哪哪儿都看着很健全。   人一放松下来,方才强压下去的疲惫就忍不住涌上。   阮觅的眼皮实在没办法打开,一点一点阖上,又睡着了。   只是没到一会儿的功夫,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阮觅眉头皱了皱,翻了个身继续睡。但敲门声没有停止,还是契而不舍地敲三下停一会儿,连续不断,阮觅终于睡不下去了。   她睁开眼,看着床顶陌生的帷帐。   不由的思考起了世间最经典的三个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嘛?   她一脸空白。   门外的仆人终于忍不住出声轻喊道:“阮姑娘可醒了?殿下在等您用早膳呢。奴婢进来伺候您梳洗罢?”   阮觅:……   还能怎么办呢?坚强微笑地活下去啊。   她瘫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宛如一条离开大海缺水已久的鱼。   “……进来吧。”   社畜人,社畜魂,社畜熬出头就是人上人。   阮觅满脸虚弱,拖着一副被掏空的身体慢腾腾挪到公主府六味居时,眼睛都还没有彻底睁开,就被里面绚烂夺目的颜色刺得眼睛闭得更紧了。   她不得不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从那条缝隙里才看清楚六味居里的人。   段般若倒是好好坐在那儿,没什么异常。只是她左右居然站着五六排十五岁到二十岁左右的男女,燕瘦环肥,无一不是好颜色。   将这本还算宽敞的六味居挤得连空气都稀缺了。   阮觅缓了一会儿,才从这几乎化作实光的美色里恢复了平静表情。   想了想昨晚段般若那经不起刺激的神经模样,阮觅试探着随便找了个地方站,刚走过去,就听到段般若懒声道:“过来。”   她脸色苍白,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好像昨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过是阮觅做的一场梦。   段般若经历多了没有睡眠的日子,身体上的疲惫往往在她的忍受范围之内,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于是,即使昨夜一宿没睡,她仍然能坐在这儿,面色如常,甚至不觉得一个人整晚不睡会出什么问题。   可是她习惯没有睡眠的日子,却忘记阮觅是个作息正常的人。在用早膳的时候没看到人,便理所当然地让婢女去把人喊醒。   现在看到阮觅一脸虚弱,像是给她一个枕头立马就能在面前睡着的样子,段般若指尖在桌面点了点。   而阮觅听到段般若的话,便顺势坐下。   她刚才没有一来就直接坐下,是觉得依着段般若喜怒无常的性子,说不定自己直接坐下还正好就犯了对方的忌讳了。   为了不给段般若的机会,阮觅撑着快要打瞌睡的身体,硬是试探一番。还好,段般若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甚至亲自给她夹菜……   嗯?   阮觅眼睛微微睁开了点,看清楚自己碗里的小笼包,然后又看看段般若脸上刻意出现的薄冰一样的笑。   不用看,阮觅现在都能想象得出四边站着的那些男宠美婢看自己的眼神,嫉妒疑惑不甘厌恶,说不定一回去就要给她扎小人了。   阮觅面无表情想了想,立马鲤鱼打挺强撑起精神,捏着嗓子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做恃宠而骄。   “殿下,我还要吃那个。”   下巴点点不远处盘里晶莹剔透的虾饺,明明就是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阮觅却手都不动一下,开始朝段般若撒娇。   那群男宠与美人里,好多个已经捏紧拳头,看阮觅的眼神都带上不善之色了。   阮觅能感觉那些几乎将自己后背射穿的视线,但是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在事情还有余地的时候会想着怎么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为此忍气吞声陪笑也不在话下。可是当她已经明白事情只能这样的时候,又比谁都豁得出去。   不就是想看那群男宠同美人来找她麻烦?   阮觅直直看着段般若,脸上虚伪挂着的笑更甜腻了。   那就让他们的嫉妒烧得更旺一些吧。   至于段般若夹的菜,为什么不吃?有一个愿意在她懒得动的时候为她夹菜的工具人,为什么不用?   在阮觅娇滴滴说完那句话后。   段般若掀起眼皮看她,脸上的沉郁之色竟然消了一些。她又像是对阮觅宠爱非常的样子,伸手揉了揉阮觅的头,声音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好,给你夹。还想要什么?”   这顿早膳,阮觅真的像个娇气又爱作的人一样,指挥着段般若夹这夹那,没有一点儿客气可言。   段般若没有用膳,就坐在一旁,神情阴郁却莫名宠溺地看阮觅吃东西。时不时在阮觅使唤她的时候动一下,懒散却精准地将她要的东西夹过去。   吃完东西后,段般若有事情离开了,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说:“昨日累了吧?今日好好在府里玩玩,我让影六跟着你。”   话一出,阮觅感觉背后那些视线更加刺人了。她假笑着通通接下,并且演得比段般若更加肉麻,踩在段般若的底线上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段般若。   “殿下要去哪儿?不可以带上我嘛?我一刻都不想与殿下分开呢。”   黏糊得不得了。   男宠与美人们心中气得齐齐骂道:这是哪儿来的狐狸精!!!   段般若的身体在阮觅靠过来的那瞬间绷紧,好像阮觅要是再往前一步,这里就要见血了。但是在段般若忍耐告罄前,阮觅停下脚步,身体微微往前倾,像是环抱这世界一样抱住了她。   几缕细软的发丝从脸侧拂过,段般若狭长阴郁的凤目里,好似有一片干净的雪花落了进去。   但也只是眨眼间,她很快轻轻推开阮觅,往后退了一步,以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她,“怎么这么爱撒娇?真是拿你没办法。”   “那殿下等会儿出去能带上我吗?”阮觅被推开便顺势松开手,只是声音更甜了。   “晚些时候回来给你带礼物,你乖乖在府中待着。”   “那好吧。”   两人你侬我侬的一顿演,让六味居里人心浮动。   他们见惯了段般若一言不合便见血的场景,何曾见识过这样让人眼睛大跌的事?简直重塑三观。有些人打量着阮觅,心里一些不为人知的念头已经过了三四遍。   待段般若走后,阮觅揉了揉吃饱的肚子,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还故意在那些不善盯着她的公主府男宠美婢面前走了一圈,漫不经心似的嘀咕一声:“不知道公主会带什么东西回来?真是期待啊。”   男宠美婢:硬了,拳头赢了。   走出六味居后阮觅回房好好补了一觉,睡到大中午再用了午膳后才开始在公主府转悠。   段般若提到的那个影六也恪尽职守陪在她身边。   公主府里的景色果然是好,光是随便看一眼便感觉身心都得到了升华。   游湖里细细一条的鲤鱼悠然游动,就算看到人过来,也没有晃悠过来讨食的打算,像是平常便极少有人过来喂养,故而养成了这样清高孤傲的模样。   阮觅拨了拨水,“可否帮我那些鱼食过来?”   她蹲在池边,一手探进水里,侧着头看向站在后面沉默不语的影六。   影六也看她一眼,然后不知道做了什么,很快从阴影处就走出来一个婢子,影六沉声道:“拿鱼食来。”   那婢子福了一礼,立马便转身回到阴影处,显然是去拿鱼食了。   “不用想着支开我。”影六重新平视前方,一言道破阮觅的小心思。   阮觅却没有恼羞成怒,还笑盈盈问道:“鱼食什么时候能拿过来?”   影六顿了下,“过一会儿。”   “过一会儿是过多久?”   影六:“……半刻钟。”   “哦,”阮觅点点头,“但是我现在有点渴了,又不想走动。”   暗示的意味非常明显。   影六沉默片刻,又叫了一个人出来,让她去给阮觅端茶水过来。   阮觅眼里闪过些奇色,连续两次,都没有看清楚影六是怎么把人叫出来的。不过没关系,反正她就是个事儿多的人,多看几次,总能看懂的。   于是……   “好像有些热了,劳烦叫人帮我拿把扇子。”   “哎呀,手好像晒红了,可否再叫人帮我拿把伞过来?”   “鱼食喂完了,能再多拿些过来吗?”   影六那张素来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分毫的脸终于抽了抽,忍不住沉声警告:“阮小姐还是……”   “好了,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罢。”   他话还没说完,阮觅就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像是玩的尽兴了,又转头看向影六,“你刚才说什么?不好意思嗷,刚才没听清楚。”   影六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职业素质与理智占了上风,忍住了。   在路上走的时候,只觉得公主府内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仆婢成群,反而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很少。   但这显然是假象。   阮觅先后进行近十回试探,每次都能看到影六从本来没有人影的地方喊出一个人来,而且每回的人都不一样。   段般若这是干什么?   将公主府当成培养暗卫的地方,同时还摆在她面前,不害怕让她发现。   阮觅心里想的越多,脸上却越是雀跃,好似对这公主府里的景色喜爱得不得了。   再往前,是一道圆拱门,拱门两端种着些紫藤,如今已爬满了青砖墨瓦,深绿的枝叶攀附着墙体,开出一朵又一朵厚实的浅紫色的花。   花中间露出来的牌匾上,写着两个大字。   鹤园。   阮觅指着那儿问:“里边儿养着鹤?”   “殿下养的人。”影六言简意赅。   阮觅自动给影六的话补齐缺失的成分。   鹤园里住着的是殿下养的人。   明明是人,却偏要在园外挂着这样一副牌匾。   阮觅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才走进去。影六没有阻止她,因为这是段般若交代过的事情。   鹤园里有许多小院子,住着旁人送给梓宁大公主的美貌男宠和娇柔美婢。也有一些,听说是梓宁大公主打马经过时看见个长得不错的,便强行掳来了公主府。   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个俏生生的大美人站在那儿,她一张艳光四射的脸笑得和善,“先前还未问过姑娘名姓,实在是失礼。若是得空,不妨来我小院内坐坐?”   这与阮觅的想法不谋而合,她自然乐意,“那便叨饶了。”   进去后,女子动作优雅地给阮觅沏了杯茶,“姑娘叫我红儿便成。”   “……啊,多谢。”阮觅被这声红儿震了一下,反应慢半拍才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   就算过去这么多年,小红小明和李华,这三个名字仍旧让阮觅记忆犹新。   她眨了眨眼,很真诚道:“红儿姑娘,我叫李华。木子李,才华的华。”   红儿点了点头,那张风情万种的脸上不含恶意,只是有些打量。   “李华姑娘是怎么来这公主府的?今日之前都未曾见过你。”   阮觅被提到伤心事一般,幽幽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是被殿下掳进府中来的,先前在六味居里做的那些,也不过是演戏罢了。殿下她其实,待我并不……”   说着说着,阮觅就停下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红儿却自动理解了阮觅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幸苦你了。”   阮觅惊诧谈起头,看向红儿,“红儿姑娘真的相信我?旁的人只道我是得了殿下宠爱,便一心想给我使绊子,谁能想到我不过是殿下随手掳进府中来的人呢?她到现在都还记不得我的名字。”   “我自然是信你的。”红儿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些别的东西。   “既然李华姑娘不将我当外人看待,我便也给你讲讲这公主府里的事情。”   红儿说话时略往外面看了几眼,见影六并没有听墙角,便道:“殿下她其实不怎么待在公主府里,一年到头十二个月里,细细数起来,待在公主府里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三个月。”   阮觅适时捂着嘴,疑惑发问:“这是为何?”   “这些事我们哪儿知晓呢?”红儿摇了摇头,“不过民间传闻,这公主府建造的时候,圣上发落了大多的言官,有好几个都直接被拉出去乱棍打死。所以公主府建成后,那些言官的冤魂都飘荡在公主府内不愿离去。殿下一回来,那些冤魂便都缠着殿下,让殿下夜间难以入眠,有些时候就算是睡着了,也会梦魇。”   “不过还有个传闻……”红儿看着阮觅,脸上露出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讲下去的犹豫。   阮觅顺势扯着她的衣袖,好奇道:“还有个传闻是什么?”   “我说了,你可不要害怕。”   “说吧,红儿姑娘。”   “听闻啊,这公主府原先是位异姓王的王府,圣上当年能登上皇位,那位异姓王有极大的功劳。但是后来异姓王野心日渐强盛,竟然伙同贼党意图谋反,被人揭发后还是不知悔改。圣上没有办法只能将异姓王围困在王府内,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直接将这异姓王府夷为平地,一个人都没能逃出来。”   “后来殿下在这儿建造了公主府,将当年残垣夷为平地。我们脚下踩踏着的地方,说不定便有着当年在大火中烧成灰的死者的骨灰。”   “焚烧而死,化作厉鬼也是有可能的,殿下说不准就是被异姓王所化的厉鬼缠上了。”   红儿说完后去打量阮觅的神色,见她果真缩了缩脑袋,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便莞尔一笑。   “方才说的不过是民间一些传闻罢了,不必当真。只是李华姑娘要记住,殿下晚上的时候时常睡不好,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去打扰她。以前就有个人仗着自己是皇子送过来的,晚上的时候悄悄溜去了殿下房中,直接被一剑穿心,死的不能再死了。”   “多谢红儿姑娘告知。”阮觅被吓得眼眶里已经有了些湿意,擦眼泪的时候还抖了抖。   红儿见状,心有不忍似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殿下她啊,夜间梦魇的时候,曾经喊过一个人的名字。喊的是谁,没有一个人知晓,因为那晚守夜的人,全被殿下以各种理由处理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殿下每晚每晚的睡不着。一入睡,便被梦魇缠住。此后民间才起了那些传闻。”   好像吃了个很大的瓜,但细细一咂摸,却又好像什么味儿都没有。   阮觅表面上还是很感动地谢过了红儿。   出去的时候,红儿还亲自送她,“得了空再来找我啊。”   阮觅朝她挥了挥手,“红儿姑娘进去吧,我下回一定过来找你。”   只是这鹤园里头,不仅有红儿那样长得美,说话又好听的人,还有些涂脂抹粉大秋天里还打着扇子的“美貌”男宠。   阮觅被堵在墙角的时候,她往旁边看了看,果不其然影六已经消失不见了。   还好,阮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你们几个,堵着我想干什么?等会儿殿下回来了,我定要让她帮我出气!你们死定了!”她叉着腰,做出骄纵模样怒视几人。   同时还指指点点,威风得不得了。   “还有,你们看看自己穿的什么衣服?殿下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衣服了,还不赶快回去换掉。”   那几人还不曾说话,就被阮觅弄得满头雾水。对视几眼,又看了看各自身上的衣服,心中生起一个疑问:这样穿,真的很丑吗?   有个穿着绿衣服的人,扭捏地拢了拢自己开叉几乎开到肚脐眼的衣襟,不大自在地侧了侧身,“可是旁人都说,我这样穿着很好看,公主肯定会喜欢的。”   阮觅恨铁不成钢,“他们肯定在骗你啊!你快用你的小脑袋想想,公主她是不是自你穿成这样之后就没有再召见过你?”   “殿下她、她从来就没召见过我……”说话声音越来越弱。   阮觅怜爱地看着他,关爱低智商孩子。   “没事没事,那只是殿下她还没有看到你的好。”   “真的吗?”绿衣服顿时星星眼看着阮觅,纯真得不得了。   阮觅瞅了瞅他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身高,莫名有种在忽悠小朋友的感觉。   谁知道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明明她都严正以待,准备开嗓掰头了。   另外一个穿粉衣的和穿黄衣的就没这么好骗了,冷声打断两人。   “我还以为是什么货色,能让殿下优待至此,没想到只是这般,实在是叫人失望。”   粉衣服的手上还拿着把扇子,说话时动不动就Shanno扇两下。   他胸前开的叉没有绿衣服的大,但也颇为大胆。再加上身材确实不错,开出来的那条叉正好将他练得硬邦邦的胸肌露了出来,前面形成一条长长的沟。   略有些黝黑的肤色,配上充满少女心的死亡芭比粉。   阮觅看完后,严肃地点了点头,“确实,我甘拜下风。”   粉衣服得意地哼了一声。   前两个人都夸了一番,没道理冷落最后一个孩子。阮觅看了看黄衣服的,然后再次真诚夸道:“你头发长得真好,又黑又亮,跟瀑布似的。”   黄衣服早就等着她夸自己了,闻言满意地甩了甩几乎快把他脸给遮住的头发,“你眼光不错。”   “所以,我可以走了吗?”阮觅笑得和善。   像极了在路口被三个孩子拦着问糖的可靠成年人,给了糖之后问一句,乖孩子们,可以让路了吗?   绿黄粉三人对视一眼,有些纠结开始当着阮觅的面讨论。   “我们已经骂过她了吧?”   “嗯嗯,已经骂过了,你看她都这么老实了。”   “但是……她说话真好听。”   “……我也觉得。”   “要不,我们别欺负她了,陪她说说话吧?你看都没人同她说话的。”   “说得对,真可怜。”   “好,我们陪陪她吧。”   阮觅:……   对不起,我拒绝。   这个无情夸夸机我并不想当。   斜侧里有个人走出来,脚下生风,速度极快。阮觅眼睛一亮连忙喊住他,“前面那位公子可否等等?”   本来赶着去投胎似的人,还真因为阮觅的一声请求停了下来。   只是一直没有转过头来。   阮觅趁着黄粉绿三人好奇看过去的空当溜了过去,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问道:“公子可否看到了……”   看清楚面前的人的模样,阮觅后半句话自动消声了。   陈章京与她大眼瞪小眼,即使是在这样尴尬的局面里,他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还是平静得像是身处书院学堂。   “可有事?”   看,这语气都极为有礼。   阮觅一时之间没办法合上自己的下巴,受到的惊吓太大了。   陈章京怎么在这儿?   那日从明华寺下来后,阮觅就当着阮母的面故意说自己不怪她,借此哄得阮母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和她一起被关在厢房里的人是阮灵雯的未婚夫,不过当年家里出了事,谁都以为他死在了那场大火中。没想到现在阮灵雯都出嫁了,才得知陈章京不仅人活着,还成为了举人。   陈章京活着,那份婚约便是作数的。   而且婚约很有可能落到王夫人所生的阮灵秀身上。   不说两人的年龄差,王夫人更瞧不上的是陈章京如今的寒酸。于是她把注意打到了阮觅身上,后来锁着门也是为了让两人生米煮成熟饭。   阮母说这些的时候非常愧疚地表示有许多事情她先前并不知晓,阮觅自然是说自己不在意糊弄过去。   当时听着的时候,阮觅就觉得陈章京的经历实在和以前看过的男频文男主太像了。就算是在殷如意、魏驿蔺、柳十令三人中,陈章京身上的起点味也是最浓的。   她还没有去接触陈章京,却没想到就在此时此刻,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下,两人再次相遇了。   阮觅心想,难道这就是上苍的指引吗?   作者有话说:   不,是我的指引!   我来剧透了,因为害怕写到后面的时候大家接受不了。段般若,是皇子,不是公主。555555   对了,更新时间实在调整不回来,以后就是零点之后更新,大家不能熬夜的睡醒了就可以看了。   感谢在2021-09-18 01:07:29~2021-09-19 00:2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入梦难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寒露过后,秋燥明显。   鳞京连绵好几日的阴雨逐渐成为过去,现在再看,已经是少雨的时节了。   不仅是夜间需要盖上薄被,连白日里都得多加几件衣裳。   陈章京与小林巷阮家撕破脸皮后,带着福伯另找了家客栈。   每日三餐,烛火水钱,都要耗费不少。   到了寒露,便得给福伯添几身厚衣裳,还有些旁的东西也该备齐了。零零碎碎,加起来也需要花上不少银钱。   他看着不同庶务,实则不然。   虽说是青州鼎盛的世家之后,陈章京却极能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份。   一介落魄书生罢了。   早年间陈氏还繁花盛锦时,陈章京不过是个稚童,长到如今早也忘了那时候穿的绫罗绸缎吃过的山珍海味。若不是福伯时常在他耳边叹息,他也很少想起自己本该是个不愁吃穿的世家子弟。   想着昨日事,不过消损光阴罢了。   还在青州时,为了生计。陈章京犁过田,在码头扛过货物,同所有为了生计奔波的穷苦人一样,没有什么特殊。   所以与普通学子比起来,陈章京有着更为宽阔的肩,挺拔的背,更为棱角分明而坚毅的脸庞。   “想来这儿干活?我可先说清楚,我们招的是长工,偷一天懒都不成的。不能干就快走,别打搅我们干活。”   这是陈章京早就打探好的事,听到管事这样说,也不气馁。   随后稍微花费了些口舌,便让贪小便宜的管事开始犹豫,“你真能成?”   他上下打量陈章京,眼中尽是怀疑。   陈章京站在那儿,不管是挺直的站姿,还是身上与周边来往挑夫全然不同的沉稳书卷气,都让他说的话更添了几分可信。   犹豫再三后,管事还是选择相信陈章京。   他家中有个儿子到了该进学堂的年纪,但是管事又小气,不想多花钱。方才陈章京说可以在这儿干活的时候,偶尔把时间空出来教导他儿子。   管事一听,心里小算盘打得非常响。   反正都是招人,招谁不是招?就算这个书生做不了多久,只要到时候东家问起来的时候自己找个理由混过去应该就不成问题。   不用花钱,又能让儿子启蒙。不管怎么想都是自己赚了。   于是管事答应得很痛快,还催着陈章京赶紧过来。   定下过来的时间,再谢过管事后,陈章京走回客栈。   他平日里极少说话,但在人情世道里颇为熟练。做事方式是与他性子相同的简洁。   别的进京赶考的举子,不是举全族之力供养出来的,便是本就家境优渥,赴宴欢言自然是不成问题。   但也有许多像是陈章京这样的,光是入鳞京便花费了大半的积蓄。有些人不得不在旁人的引荐下找到愿意资助自己的富商,许下承诺,来日报答。然后拿着旁人资助的钱财在客栈内安然静坐,在宴会上谈笑风声。   陈章京却是进了这种在他们看来有失身份的地方,面色平静地与管事交换利益。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   只是没等他回到,在半路上就突然被掳上车。   一番厮打后即将挣脱,却被对方用留在客栈的福伯威胁。陈章京一时怔愣,便再次被那人捉住机会绑住双手,下车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到了公主府。   此时。   看着阮觅脸上的惊诧之色,陈章京绕步打算离开。   方才看她被三人堵着时,陈章京便认出了人。   看到阮觅,那句“阮家有位小姐看中你了,是你的福气”又在陈章京耳边响起。   他本该在看到阮觅的第一时间就转身离去,但自幼恪守的君子之法让他还是顿住,最后朝阮觅那边走过去。不过很显然,并不需要他做什么,阮觅已经将那三人耍得团团转。   于是陈章京没有停留,越过他们径直离开。   只是他没有想到阮觅会叫住他。   鳞京内,梓宁大公主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就连陈章京这个刚入鳞京不久的人都了解几分,自然知晓自己被掳回来是为什么。   男宠之流,世人鄙夷。   更遑论文人清高,将其视为下下等。   陈章京并不打算让人知晓那个从青州而来的陈姓举人被掳进公主府这件事,故而方才察觉到阮觅并无危险时脚下走得很快。   但是阮觅叫住他后,陈章京还是停了下来。   他向来有着君子一般的礼数。   “嗯……我刚来这公主府没多久,对这边的路不太熟悉,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帮我带路?”   显然是认出了他,却没有喊出他的名字,也没有暴露出两人相识这件事。   陈章京那双清正的瑞凤眼里有些缓和。   点头同意了。   黄绿粉三人看着他们离开,想伸手挽留阮觅,可是一看陈章京那压迫力十足的身形,他们就颤抖着收回了手。   他们看着阮觅,就像看着可怜的羔羊即将误入黑窟窿一样同情且害怕。   阮觅注意到那三人的神色,颇有些好笑地摇摇头,然后跟着陈章京走到了一处无人僻静处。   本来有些事想问,可又顾及着这公主府里神出鬼没的仆从以及现在不知道藏在哪儿的影六,最后阮觅只随口道:“陈公子,许久不见。”   她眼眸弯弯,熟稔得仿若故人。   陈章京有礼的外表下却是些微冷漠,面对阮觅的善意只是点了点头,并问道:“阮姑娘叫我来此处,有何事?”   他并不擅长拐弯抹角,也没有这种打算。   陈章京可以做着旁人都称赞为君子的好事,却也不妨碍他做这些好事的时候,冷静,远离,审视。   尤其是他对阮觅的印象并不好。   他那样可以说是将自己的疏离摆在明面上的态度,阮觅不可能看不见,只是没有在意。   谁知道王夫人当初是怎么介绍她的呢?   仗势欺人的大小姐?或是打算霸王硬上弓的祸害?   都有可能。   于是她笑了笑,“陈公子对公主府可了解多少?”   陈章京看着阮觅,“并无多少。”   他来鳞京不久,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两句公主府里的荒唐事,多的就没有了。   不过他显然是个聪明人,见阮觅这样问便知晓她接下来要说的,定然是公主府内更详细的消息。   见他静静看着自己,阮觅也不藏私,隐晦地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告诉了他。   此刻,不管是语气还是神态,阮觅都显得沉稳非常。与“盛气凌人”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陈章京看了她一会儿,心里对于初见时各种因素堆积起来而产生的不好印象也消失了一些。   成熟且可靠的人,总是令人不由自主产生好感的。   不会无缘无故,任性妄为。也不会没脑子地进行毫无意义的挑衅。   他对着阮觅,沉声道:“多谢。”   “只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消息罢了,能够对陈公子有帮助那便好。”   像是静室内被风吹拂而动的帷帐,即使在一众静物之中,动作太过频繁,却也不会让人觉得烦躁。是能够引起注意却又不会突兀之物。   陈章京目光略过阮觅眼下疲惫的痕迹,没有说别的客套话,只直接道:“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可说。”   这倒是出乎阮觅的意料。   分明从一些细枝末节里,就能看出这人对自己的疏远,没想到还会有主动提出帮忙的时候,看来品行是真的不错。   不过现在都在公主府里,谁不是活在段般若的魔爪之下呢?   阮觅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刚想摇头,略思索下又改了口。   “那就先谢过陈公子了。”   陈章京没有再多说,见阮觅也没有别的事情,便转身离去。   晚上戌时左右,阮觅坐在桌前对着一堆热气腾腾的饭菜发呆。   老管家面容慈善地劝她先吃,阮觅便立马坚定道:“殿下都还没回来呢,我要等着殿下一起吃。”   这话哄得老管家脸上笑容更盛了,看着阮觅就跟看着自己孙女儿似的。   “殿下若是知晓您心中这么念着他,定然欢喜。”   “殿下人好,待我也好,我只是在这儿等等她,并没有什么。”阮觅低下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等了许久,桌上饭菜都有些冷了。   老管家出去一会儿后再回来,应该是得知了什么消息,便慈祥地让阮觅先吃,不用等段般若。   阮觅趁机又刷了一波老管家的好感,什么“我瞧不见殿下便吃不下饭”这样的话,她现在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地来上十七八句了。   老管家听后,神色更是慈祥。   “殿下今日不在府中用膳,您就吃吧,莫要亏待了自个儿身子。要是让殿下知晓您为了等他不用晚膳,恐怕要生气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阮觅才“不得不”拿起了筷子,一开始吃的很小口,斯斯文文的,到后面时已经是狼吞虎咽了。   老管家花白的眉毛颤了颤,心中更是怜惜。   看啊,明明已经饿得不得了了,却还是一心想等着殿下一起用晚膳,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   ————   段般若已回到公主府,她仅是坐在那儿,身上便透出浓重的血腥味,脸色比今日出门的时候更加苍白。只是她浑然不在意似的,神情泛泛,指间捏着寒雪似的刀刃。   影六躬身站在她身边,向她汇报今日阮觅做的事情。   听到阮觅与几人斗嘴,内容都是围绕着她时,段般若阴郁得仿若寒霜凝成的脸上没有什么厌烦之色,嘴角勾着点似有似无的笑。   影六琢磨一下她的神情,对于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有些纠结。   段般若懒懒靠在椅上,指间薄薄的一柄刀翻转,刀柄绚烂的宝石在空中划开一道道光。   又像是雪地里形单影只飞着的隼,滑空而过,只留一道破空的浅白痕迹。   她眼神一直清浅落在刀刃上,声音哑中带着冷。   “说。”   于是影六这才将今日所见全部说了出来。   “阮姑娘与您前几日叫人掳进府中的陈章京谈了许久,属下靠近的时候,陈章京似乎察觉到了属下,故而属下只能站在远些的地方听着。不过两人看起来先前便认识了,言谈之间颇为熟悉,有说有笑。阮姑娘还将公主府内的情况大致告诉了陈章京。陈章京离开的时候,阮姑娘还对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段般若动作停住。   那只在雪地上空翱翔的隼突然坠落,砸在冰冷地面溅开一团刺目的鲜红。   影六突然出声:“殿下……”   锋利的刀刃陷入掌心,血顺着指骨蜿蜒到苍白手腕,在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段般若眼神依旧没有移开,懒懒落在刀刃上。她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略微思索着什么。   血越流越多,在地面汇聚成逐渐扩大的一圈暗红,泛着涟漪。   影六刚才提醒了一声后却不敢再说话了,只能干着急。   门被敲响,影六眼睛突地亮了,“殿下,应该是阮姑娘来了,叫人进来?”   段般若没有出声,影六却看出了她的意思,连忙赶过去打开了门。   阮觅一只脚都没踏进去,整个人就被浓郁的血腥味包裹住了。刚吸进去的新鲜空气瞬间被污染,她木着脸缓了缓,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察觉一样平静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却没有什么摆设。唯独一张紫檀木雕麒麟椅,摆在房间正中央,此时段般若便坐在那儿。   她慢慢抬起眼,看着阮觅,懒声道:“过来。”   阮觅见这架势,自然是小命要紧,乖得不得了地走过去。   那把柄上镶嵌了数颗名贵宝石的刀此时还被握在段般若掌心里,她浑然不觉,不曾松手,任由鲜血从伤口处涌出。   室内寂静,于是那血滴落的声音便也变得清晰无比。   阮觅站在段般若面前,见她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也没有动脑子去想要怎么讨她欢心,待机似的在那儿偷懒。   至于段般若的伤势,阮觅觉得关心她的伤势还不如多操心一下自己的生命安全。   总归是她自己的命,不会任由血一直这样流的。   于是她还真站在那儿,同段般若大眼瞪小眼,无辜至极。   半晌后,段般若轻笑一声,仿佛才想到什么,松开手让阮觅看手里的刀。   “这是给你的礼物,可喜欢?”   阮觅看了眼那刀上的血,又看了看那上面硕大一颗的宝石,十分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记得你以前是……”段般若说到一半,却愣住,眼中闪过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茫然。   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段般若随手按了按眉心,便没有继续提这个了。   方才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刀,也因为阮觅的一声不喜欢随手抛在地上。   她没有提起陈章京,也没有问阮觅今日做了什么,好像并不关心。只是就那样懒散的姿势,静静看了阮觅好一会儿。   最后道。   “回去罢。”   总算做了回人。   阮觅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于是走之前倾下身,指尖小心拉开覆在段般若手上的衣袖,看清楚了里面狰狞的伤口,客套关心道:“还是赶快包扎一下,不然这样流下去,殿下的血估计能流满整间房间,这血腥味太浓了。”   说完,她就真的这样干脆利落地走了。   段般若看着她离开,才收回视线。   随后有些生疏地抬起手,将刚才被触碰的地方置于鼻前,像是在感受什么。   不过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加上阮觅刚才那句话,让她骤然压低了眉。   像是才反应过来,满屋子竟然都是血腥味。   段般若有些嫌弃地站起身,立马出了房。   浑身透露着自己不屑待在这种肮脏恶臭房间内的意思,徒留慢了一拍的影六站在那儿,木然的脸上出现茫然与疑惑。   重新换上干净雪白的里衣与外袍后,段般若还特意让人拿熏笼来给衣裳熏了一遍。   阴郁的脸上没有什么别的神情,可那偶尔慵懒瞥过来的一眼里,却硬是让影六感觉到了一点优越。   因为不解,他做出了和那张硬汉脸非常不符的动作,揉了揉眼,就拼命眨了眨,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直到段般若走进书架后的暗室内,影六都还没有从震惊不解中恢复正常。   暗室内坐着几位前不久投靠过来的谋士,他们一见段般若进来,便纷纷站起身朝着段般若恭敬行礼。   “殿下。”   “坐。”段般若一向冷然,他们都习惯了,便都乖觉坐下。没有搞那些你一句我一句用来表演主与臣之间和睦的戏码。   刚坐定,便有个人忍不住问道:“殿下的伤势如何?可会留下隐患?”   又有人接话道:“殿下今日不该出府的。公主府内戒备森严,光是陛下为您准备的长林军便足以叫那些刺客有来无回。何必将那些刺客引到外面?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在公主府内,就算那些刺客一时逃窜,侍卫们肯定也会将您护得严严实实的。至于府内别的,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人罢了,您实在不必为他们着想。”   一副说教的口吻,神情里也有着轻微的对段般若这般行为的质问。   不过当他眼睛与段般若对视的时候,很快就忍不住将那些轻视的神情收了回去,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瑟缩避开。   段般若慵懒的,杂揉着碎雪的眉眼里有些嘲意。像是猫将老鼠放开,下一秒又堵去它逃离的生路的恶劣逗弄。   恍若并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神情,段般若此时脾气好得出奇,甚至给了解释。   “不过杂碎罢了。”   这是在说今日的刺客。   那几个人听段般若这样说,不由得沉默了。   下午时段般若乘着公主府的马车故意往偏僻的地方去,身边看起来没带什么侍卫。于是足足有双十之数的刺客突然跳了出来对她进行围杀。   人数比先前得到情报中说的人数更多,同样显出身形的侍卫逐渐招架不住了。   有三五个刺客已经举着刀杀到了段般若面前,还不等那些侍卫扑过来以身相护,没想到段般若随手从旁边拿了把刀,轻轻松松地就将那些刺客斩于刀下。   段般若这般,确实有资格说那些刺客不过是杂碎。   暗室内无言了好一会儿,又有个人出声了:“殿下,阮家那女儿……”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同僚扯了扯袖子,顿时机警止住了嘴。   段般若平静看着他,淡淡问道:“怎么不说了?”   她分明只是略微往前倾了些,却让人生出已经被什么盯上的恐慌感。   那人颤了颤,嗫嚅几下,最后还是站起身躬身行礼赔罪,“是属下失言了,望殿下饶恕。”   一般而言,这样的暗室会议对于段般若来说,是乏味日子里稍微能够让她提起兴趣的事。   但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先前的趣味。   她懒懒坐着,听他们讲那些陈善可乏的计谋,并不出众的策略,心思却慢慢走向了别处。   现在,是不是该睡觉了?   极少能够入眠,因为也想不起睡觉这一回事的人,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   该睡觉了,阮觅舒舒服服地躺上床。又突然想到一件事,还是下了床走到门边看了好几眼,确定门拴好了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回了床上。   睡醒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给自己掖了掖被角,然后闭上了眼,一秒入睡。   那边,段般若刚从暗室里走出来。影六跟在她身边,等待着接下来的吩咐,没想到段般若淡声道:“去睡吧。”   影六再一次震惊。   他几乎没在段般若口中听到过睡这个字眼。   因为段般若难以入睡,故而一般轮班跟在段般若身边的影卫都默认夜间也要守在她身边。   但是今天,影六竟然听到了段般若问他去不去睡!   因为太过震惊,影六没能第一时间回答。   段般若薄雪般的阴郁脸上闪过嫌弃,她瞥了影六一眼,“夜深了,该睡了。”   颇有些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的嫌弃。   影六:瞳孔地震.jpg   说完后,段般若也没管影六,径直走了。   因为段般若已经下了令,所以影六也不知道是该继续跟着还是遵守命令回去睡觉得好。他纠结一会儿,最后还是满头雾水地选择回房睡觉。   走了一段路,影六突然觉得不对劲。   殿下刚才走的那条路,不是回房的路啊。既然不是回房间的路,那又是去哪儿呢?   月光如水,倾泻在段般若被晚间寒风吹拂起来的发丝上,她身周萦绕着淡淡檀香,又带了点清苦竹香。这是她特地叫人熏好的香。   长衣散发的人步履平缓,看起来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懒散。但只要仔细看,便会发现她其实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阮觅房门口。   没错。   段般若说的睡觉,便是来阮觅房中睡觉。   她像是在自己房门口一般,动作自然地推开门。   一推。   没推动。   那张阴郁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后才明白过来似的,盯着门里边栓上的地方看了好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我撑不住了,先睡。中午十二点再更一章!   感谢在2021-09-19 00:22:47~2021-09-20 00:3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小言19瓶;云胡不喜4瓶;starry、入梦难醒、沈肉肉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段般若散着发,头上干净,不带一点儿装饰。   她对着门看了一会儿,也没生气,转身走了。   过了一小会儿,她去而复返,手上还拿着一只细细长长的簪子。尖头的地方插`进门缝里直直抵上里面的门闩,略使了巧劲后,一点一点将门闩撬开。   黑暗中一声轻响。   门开了。   她随手将簪子扔下,步履轻松地走进去,如同回到了本就属于自己的居处。   阮觅这时候已经睡熟了,段般若站在床前借着月光看她。   从颜色略有些浅淡的眉,再到覆盖住瞳仁的薄薄一层眼皮。   分明不过是每个人都有的眼睛鼻子,段般若却看了许久,沉郁的脸上出现浅浅餍足般的神情。   随后她又看到阮觅身上盖着的被子,弯腰摸了摸,软绵绵的,尚未躺上去便能想象得出整个人埋进去后会有多么的舒服。   段般若想了想,动作极其自然地掀开一个角,连外袍都没有脱,直接躺了进去。   随后又很自觉地给自己掖了掖被角。   可刚闭上眼,旁边突然就一阵拳风袭来。   段般若大脑宕机一下,像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睡着的人现在还能动。也就是这一下的功夫,段般若左眼眶被砸了个正着。   苍白病态的肌肤,更衬得眼眶处的红肿恐怖。   段般若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发怒,却不喜这样的变故,浑身阴郁冷沉的气息更加浓厚,仿佛下一秒就要提剑砍人了。   阮觅没有睁开眼都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有多可怕。但是她这会儿恶从心生,不让对方吃点亏怎么也不甘心。   这已经是第二个晚上了!   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个家伙过来撬门。一言不发站在她床边,然后还爬床。   这事儿搁谁身上,谁都得吓得精神崩溃。   尤其是阮觅这样起床时火气大的人。   段般若开门那一瞬间她就醒了,睁开眼盯着黑漆漆的帷帐顶看了一会儿,直到段般若走到床前来她才闭上。   昨晚是拿着剑过来的,好,没办法只能哄着。   白天的时候各种恐吓,好,也没办法,只能顺着。   但是现在阮觅忍不了了,面无表情捏紧拳头,在段般若翻身躺上来那一瞬间就跟做了噩梦似的,抡起拳头使劲往前一砸。   啊,触感有点不对,但是没关系,打到段般若就行了。   做完这些后,面对段般若的死亡视线。阮觅依旧阖着眸子,心里翻了个白眼,接着迷迷糊糊地往前面一滚,整个人与段般若几乎是面贴面。   霎时间,像日出雪化,阮觅很清楚地感觉到那道视线里的煞气正在一点点消融。   她再次在心内翻了个白眼。   还治不了你了……   别看她这两日一被段般若吓就怂,可也逐渐摸清楚了对付段般若的法子。   心里冷静想着这些,动作上也一点不含糊。   阮觅装作无意识地蹭了蹭对方的脸,然后又假装睡熟了。   这样半夜撬房门的恶习,坚决不能姑息。一旦遇上,就一定要重拳出击。   但教训完了,也该苟一苟。   阮觅将头靠在段般若肩颈处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波动。   若是几日前,让阮觅这样和人亲密她肯定是浑身不舒服。但人是会成长的,她现在已经面不改色,动作熟练非常了。   段般若维持着被打中眼睛时的动作,连微微眯起的眼睛都没有变过。   好似时间在那一瞬间停住。   她也无法再有别的动作。   又像是一头被驯服的狼,生疏地将利爪停滞在半空中,不敢落下,也不知道怎么收回。便只能那样僵着,维持着可笑而滑稽的动作。   再凶猛的野兽,当收好一切爪牙时,便会将一切弱点暴露在人前。   野兽犹未察觉,只茫然看着将其驯服的人。   ——   给了段般若一拳后,阮觅先是警戒了半个时辰。发现段般若静静看了自己一会儿后竟然起身离开了,动作还罕见地很轻。   阮觅心中震惊,难道打一拳的威力这么大?都能让狗做人了?   后来段般若也没有再回来,阮觅躺在被窝里,想了想还是没下床重新去将门栓上。毕竟拴上了,段般若也能给你撬开,实在不用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至于段般若知不知道她刚才是故意的,也没有必要去想这个问题。从段般若离开那一瞬,就代表着即使她知晓,也不会再做什么了。   有着这样乐观的心态,于是阮觅也没有管那扇关得不紧,被风一吹还吱呀吱呀响的门,两眼一闭,打了个哈欠又再次睡过去。   早上再起来的时候没有见着段般若,她好像一下子就忙得不可开交,连公主府也回不了了。   老管家还是在六味居里照顾阮觅用早膳,在阮觅再一次演着“不见段般若就茶不思饭不想”的戏码时,老管家颇有些愧疚,   “阮姑娘这几日都不用等殿下了,您且吃罢。”   “殿下这几日很忙吗?”   “殿下他……”话说到一半,老管家又摇头叹气,不再继续说段般若了,而是劝着阮觅多吃一些。   段般若不在府里的日子,也没有影六跟在身边,于是这会儿阮觅刷老管家好感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偌大一个公主府,只要同老管家说一声,阮觅简直是为所欲为。   不要太爽!   一路上不管去哪儿都没有人拦着,就算本来想拦着的人一看到是阮觅,都默默退了下去。显然老管家交代了什么,现在公主府内谁都知道要将这个阮姑娘当成主子对待。   他们本还以为这位阮姑娘会趁机做些过分的事,没想到她像是只对公主府的风景感兴趣一样,四处逛逛。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便同在那儿的仆人交谈一番。   她语气诚恳,听得出来是真的感兴趣。甚至连照顾这些珍植,每日需要用多少水,额外需要施什么肥,都事无巨细通通问了。   照顾着这一带珍植的仆人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放下警惕同她聊了起来。   最后两人说得久了,口干舌燥,还蹲下来缩在一株树后继续说,很快就有了革命友情。   阮觅走的时候,那仆人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公主府里能聊天的人太少了,现在有一个都显得珍贵非常。   阮觅一路逛,随便找一处就能和人聊上许久。一些暗地里观望的人渐渐觉得无趣,便都收回视线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没有人在一旁提醒阮觅这个时候应该回去用午膳,于是阮觅继续往前走。   或许也因着现在是午饭时间,所以一路上本就少的人,现在更少了。   阮觅慢悠悠往前走,观察这附近的地形。   穿过一个拐角,就听到前面传来说话声。   阮觅立即找了个角落站好,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仅露出一双眼睛往前面看去,却发现,原来是陈章京。   阮觅身上刚提起的警惕瞬间就去了大半。   不仅仅是因为那人是陈章京,还有便是他面前的人和他们此时说话的内容,实在让阮觅提不起警惕的心思。   “听闻你是殿下掳回来的?”   说话的男子样貌姣好,秋天却穿得非常单薄,显出纤细的身形。逶迤拖在地上的后摆,还有长长垂落在脚边的长袖,都让阮觅看了好一会儿。   这种衣服,阮觅还是头一回见到。   她又再探出点头,去看那人的后摆,果然发现上面卷着许多掉在地上来不及扫干净的落叶,衬得跟拖把似的。   此时那人嫉妒地看向陈章京,话里话外都是不屑。   但要说不屑,其实还是出于嫉妒。   虽说外界一直流传着梓宁大公主当街强抢民男的传闻,可公主府内的男宠大多是被一些想同段般若攀上关系的人送进来的。   他们从来没有被公主召见过,整日待在小院里,满心怨恨地诅咒着那些能得公主青眼的人。   而公主府内,被召见过的人无一不是被梓宁大公主抢进府来的。至于他们这些被送进来的,一进府,便注定没有出头的那一天。   于是一听到最近公主府里又多了一个被抢进来的男宠,这几人就坐不住了。   本来就僧多粥少,现在还来一个公主亲自选的人,那他们哪里还有机会得到公主青眼?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不行?   那男宠妒火中烧,上下打量陈章京,冷笑一声指指点点,“你看看你这身形,笨重如同猿猴。光是个儿高,却不具美感。形体也不好看,跟街边挑货的货郎一般,一看就是下等人。”   他将陈章京说得一无是处,最后还加了一句。   “就你这样,如何能够伺候殿下?”   好像陈章京的价值,都是以能不能伺候梓宁大公主来定的。   阮觅扒着石头,一脸正经偷听。   看了看男宠那所谓极具美感的瘦巴巴身材,又看了陈章京。   眨了眨眼,没有多作评价。   不过陈章京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平静,没有因为他们的话产生多余的情绪。   就是不知道心里真的没情绪,还是忍住了。   阮觅继续看下去。   “还有你这张脸,简直没眼看。你瞧瞧府内男宠,哪个不是肌肤吹弹可破?”为了让陈章京产生自卑感,那些男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势必要让陈章京看清楚什么叫做荔枝新肉一样的凝白细腻。   陈章京闭上眼,缓缓吸了口气。   他一向沉稳,脸上从不显出怒色。做事也选择最简洁的方式,达成最优的结果。   但此时,前面几个男宠搔首弄姿,直接让他眉间一道痕越来越深。   “你这姿色,就算是回去泡十天半个月的牛乳浴也比不上我们,还是尽早躲起来得好,省得脏了殿下的眼。”   陈章京睁开眼,眸中黑沉。   那男宠一下子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作者有话说:   定好男主我第一时间会在作话和文案上都写出来,大家不要怕呀。   最后定男主,我肯定会根据全文的感情线来定的,不会突然就选一个不合适的人。还有段般若,他可以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确实有一些别的原因,但很大一部分是他这个人设就是这样的,从小被当作女孩子,小时候也有一段时间分不清楚。而阮觅以为他是女孩子,再加上段般若的亲近不带情`欲色彩,两人才能这样亲近。   你看可以有柳十令那样恨不得隔一条街走路的小古板,当然也有段般若这样喜欢贴贴的啦,都是人设和剧情,不是说一贴贴,就代表他是男主哦。   感谢在2021-09-20 00:39:21~2021-09-20 11:5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妖毛毛在唱歌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君嘿嘿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陈章京此时的模样,颇像是还带着土色的粗胚碗。倒放着,里面笼着一团火。从表面看来一切无事,但是下一秒就有可能裂开纹,混合着火与泥化为一片狼藉。   阮觅也不看热闹了,走出去时刻意加重了脚步引起他们的注意。   “你怎么在这儿?”男宠看着阮觅,一时之间又惊又怒。   那日在六味居,谁都看得出来阮觅在大公主心中的分量。就算这个男宠已经被嫉妒充昏了头,却也明白自己招惹不起阮觅。   见她从里面走出来,男宠以为她听到了自己刚才对陈章京的那些冷言冷语。害怕她将这件事传进大公主耳中,所以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阮觅大概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便道:“远远的便瞧见你们站在一块儿,方才说什么呢?”   男宠瞧了她几眼,见她真的什么不都清楚的模样,便松了口气隐瞒,“没什么……”   说完后,顾忌着阮觅,他不甘地看了陈章京几眼,很快就带着人灰溜溜离开了。   阮觅能感觉到陈章京身上的烦闷瞬间少了很多,似乎他并不需要那些男宠为方才的冷言冷语道歉,只需要他们不出现在面前,陈章京的心情自然而然就会变好。   是个极其厌恶麻烦与挑衅的人。   阮觅心下这样思忖着。   “多谢。”陈章京双手置于身前,向阮觅躬了躬身。   在礼数上,陈章京向来不会疏忽,也从不偷懒。连躬身的角度,都不会与尺子所量有差别。   阮觅笑着说不必在意,然后忽地转移了话题。   “我听闻珍植园里前些日来了株神山兰花,极是娇贵。每日必须有专人驾着车前往风礼山的山泉眼打泉水回来浇灌,缺一日都不行。”   “神山兰花,确实如此。”陈章京颔首。   “陈公子曾经见过旁人饲养神山兰花?”   “不曾,只是在书上看过几页。”   “原来如此。”阮觅笑着,继续说道,“风礼山远在鳞京外,从公主府前往,必须横穿鳞京。所以打水的人每日必须寅时起床,驾车前往风礼山。不然时间晚了,就来不及在清晨时给神山兰花浇水。说起来,也真是幸苦,整座公主府里的人几乎都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就得独自一人驾车出去了。”   话里透着些别的意思。   陈章京视线落在阮觅身上,与她对视。   过了许久才沉声道:“确实辛苦。”   两人眼神交错,很快就心照不宣移开,阮觅得到了对方已经听明白了这样一个信号,心情愉悦了些。   谁都喜欢同能懂得自己言外之意的人做盟友。   “陈公子如今也住在鹤园内?”   陈章京点头。   “从鹤园拱门往里,再往左第三间院子里,住的是一位同我有些交情的红儿姑娘。我没事的时候时常过去叨饶,总能在这沉闷的公主府里寻得些清静。若是陈公子愿意,不如有空便也来坐坐?我经常在那儿的。”   这句话,与前面透露出来的意思又不一样了。   陈章京听后,没有直接说有没有空,而是眼神中略带了些审视。   阮觅也不觉得冒犯,向陈章京告别后径直走了。   第二日,段般若依旧没有回公主府。   段般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用过早膳后又出去溜达了。   因着昨日已经四处走动过,那些人对阮觅的好奇心已经消失大半。不用再被人偷窥,阮觅便也乐得轻松。她一路溜达,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珍植园。   负责打理这一带的人叫马二,看到阮觅来很高兴地冲她挥了挥手,然后从一团开得正旺的蓝紫色花里走出来。   “阮姑娘今儿个又得空了?”他样貌老成,或许是常年待在珍植园里不怎么与人打交道,说话做事都极为爽朗直率。   阮觅走进去,同他一样找了个阴凉处盘腿坐下来。   “我每日都得空。”她笑着同他开玩笑,又问道:“方才在弄什么花?”   “哦,您说那个啊。那是从外域传进来的一种花,叫鼠尾草,瞧着不怎么样,味儿还挺重。”马二指着那从鼠尾草,颇有些无奈。   “确实有些味,”阮觅看了几眼,很快,又不经意间将话题转到昨日说的神山兰花上,“我能看看那株神山兰花吗?从未见过,好奇得紧。”   就算在这尽是珍奇的珍植园里,刚来的那株神山兰花也算得上是顶顶名贵的。若是旁人,马二就算再怎么聊得来,也不会带那人去看的。   可提出这个请求的人是阮觅,加上之前老管家吩咐下来的事情,马二完全没有犹豫就将阮觅带去了专门护养兰花的地方。   “神山兰花要培育十五年之久才能开花,听说这一株送过来之前已经养了十几年了,今年就能开花也说不定。那花开的时候啊,色泽艳丽,美不胜收,阮姑娘你可是能大饱眼福咯。”   一提到这个,马二的语气就有些激动。阮觅看着面前的神山兰花,面上也顺势露出些期待的神色。   “若是能见到花开的那一天,这些时日的照料也是值得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用于浇灌的泉水,真的必须得是每日刚从风礼山上取下来的泉水吗?不能一日取够两三天的量?”   马二摇头,“阮姑娘有所不知,神山兰花比之旁的兰花更为娇贵。就像是那些个肠胃娇弱的少爷小姐,一旦吃了隔夜的饭菜那便会身子不舒服。隔夜的山泉水,对于神山兰花来说便是那隔夜的饭菜,碰都不能碰的。”   “没想到饲养一株兰花,要注意的事项竟会这么多。这样说来,那每日去风礼山上取山泉水的人,不是尤为辛苦吗?”她蹙着眉,好像真是为了那位寅时就起床的人感到心累。   “因着我在照顾神山兰花,所以上风礼山取泉水的人就选了我兄长。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后面便习惯了。”   昨日阮觅确实看到一个同马二长得有五分像的人过来找他,想来那个就是马二的兄长了。   又说了几句话后,阮觅走出珍植园。路上遇到个人,便向她打听了马二兄长的消息,听说对方现在正巧就在不远处修剪花枝,阮觅便走了过去。   人很好找,阮觅一眼就看到了马二的兄长马大。   马大擦了擦汗从架子上走下来,“阮姑娘有什么事?”   “你是马二的兄长?就是每日前往风礼山取泉水的那位?”阮觅神色自然。   马大却眼中闪过些疑思,没想明白阮觅到底想干什么后,还是老实回答:“是。”   “你从公主府出去,再抵达风礼山,要花费多久的功夫?”   “约莫是一个时辰。”   “我听闻你每日天还没亮,寅时便要起床了。这个时候你驾车出门,难不成守门的人也醒了?不然你怎么开们?”   阮觅的话题一直围绕在那上面,就连马大都有些警觉了,不再回话。   正巧此时老管家领着人从旁经过,马大连忙喊了声,结束了同阮觅之间的对话。   阮觅也笑盈盈地转过身去同老管家打招呼,“您这是干什么去呢?殿下回来了?”   老管家见是阮觅,便也笑得和蔼。   “殿下忙着呢,恐怕要等几日才能回来。阮姑娘就不用等他了。”   听罢,阮觅做出失望的模样,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她一离开,老管家那双本因年事已高逐渐浑浊起来的眼恢复锐利,审视马大,“你有什么要说的?”   显然是刚才马大突然叫住他的行为让他生了疑。   马大没有犹豫,立马将自己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了出去,最后还加了句。   “这位阮姑娘好像对风礼山特别感兴趣。”   但光是这些,又实在不能看出什么。   老管家将这件事记在心中,沉声道:“若是阮姑娘之后再来找你,警言慎行便可。”   “知晓了。”马大连忙应道。   翌日。   小丫鬟敲了敲阮觅的门,敲了好几声后里面都没有动静。她试探着推了下门,瞬间就打开了。但是一抬眼,小丫鬟就慌了。   里面的人不见了!   正当她吓得要去将这件事禀告老管家的时候,阮觅却慢悠悠走了回来。   小丫鬟气都差点没喘上来,结巴问道:“您、您方才去哪儿了?”   阮觅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做让旁人会意错了什么,笑着挠了挠脸,“听说这个时间,马大刚从风礼山打了泉水回来,我便想去看看那风礼山的泉水有什么不一样的。没想到吓着你了,真是抱歉。我下回不会这样了,你没事吧?”   “没事,”小丫鬟心有余悸。   过后,见阮觅在六味居里用着早膳,小丫鬟便悄悄走到老管家身旁,低声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告知了他。   老管家花白的眉毛皱起,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阮觅对风礼山这么关注。他想了想叫人去问问马大那儿还有没有剩下的泉水,有的话便叫他给阮觅送去,好叫她不必再这般花费心思。   阮觅收到那些泉水的时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随后又去了鹤园里见了红儿,将泉水送了过去。   老管家听到这些消息,只觉得是姑娘家的好奇心罢了。   之后一天,阮觅确实没有再大早上地去找马大了,一整天都窝在自己房中。好像心愿得到满足,再也不肯出来走动。   老管家刚升起来的警惕也慢慢淡下去,但是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那日清早,照常去敲阮觅门的小丫鬟神色慌乱地跑过来说。   阮觅不见了!   老管家一惊,多日来累积在脑中的疑惑突然就有了将其连串起来的线索。   他立马叫人去找马大,回来的人说马大天还没亮就去风礼山取泉水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于是老管家脸色沉下来,直接派了人马赶去风礼山,势必要将阮觅留住。而剩下的人,则被他派出去在鳞京各处搜索,看看阮觅是否会中途下车。   他这样一安排,本就人少的公主府内更是看不到什么人影了。   皇宫内。   段般若懒散靠在椅子里,即使皇帝正坐在上首,他也并不打算端正自己的姿态。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他对面的青年,峨冠博带,芝兰玉树。   皇帝同这两人都颇为亲近,说话间带着笑意与劝和的意味。   “均衣难得入宫一回,不如先同朕赏赏东苑的景。前些日子刚得了几株神山兰花,其中有一株被花匠饲养得好,如今已有了花苞。”   阮均衣说话时不疾不徐,站起身道:“与陛下同赏神兰,自是臣之荣幸。只是在此之前,臣有一事欲问公主殿下。”   见还是阻止不了,皇帝默默摇了摇头,也没管他们两人,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你们俩的事朕也无意插手,你们自己解决就是。”   “谢过陛下。”阮均衣躬身,玉黄色的袍带顺着动作滑下,颇有些隐士名风。   直起身后,他面色温和看向坐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段般若,“敢问殿下,舍妹何时归家?”   段般若一身阴郁地窝在椅子里,听到阮均衣朝他问话,懒懒挑起眼看过去。   “妹妹?什么妹妹?”   阮均衣不语,只笑得温润。   一个不卑不亢,也不打算避让。另一个则将无赖一词发挥到了极致。   两人僵持许久,皇帝掩唇故意咳了声,段般若眼底的阴郁越积越盛,蓦地嘴角勾起点似有似无的笑。   “你说她啊,在我府中待得甚是开心,乐不思蜀。”   尾音拉长,却是绵里藏刀。   阮均衣依旧笑而不语,只是看着段般若的眼神从一开始无声的施压,变成现在这样很明显知道对方在说谎的无奈。   没有将身后的势力牵扯进来,仅仅只是几句对话与眼神,便让殿内气氛沉凝起来,一旁伺候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中的云彩凤鸟衔环盘金熏炉上,缕缕白烟悠然盘旋。古兰与郁金的香气缭绕。   殿外突然跑来个小厮模样的人,神色焦急地附在门外内侍耳边说了什么,那内侍听后很快便走了进去,拜过皇帝后走到段般若身边低声道:“殿下,阮姑娘失踪了。”   窝在椅子里一脸懒散的人垂下眸子,遮住眼底越发汹涌的沉郁与阴鸷。再抬眼时,神色还是懒懒的。   “均衣公子若是没旁的事,本宫便走了。”   说罢,他连皇帝都没有管,便朝着殿外走去了。   皇帝当着阮均衣的面叹了口气,“这孩子的性子就是这样,均衣你也知晓。不过她性子虽不好,却是从不说慌。你妹妹在她那儿待着,出不了什么问题,你且放心好了。”   一副操心的老父亲口吻,瞬间就将段般若强行将臣女掳到府上去的事情遮掩过去,美化成了段般若对阮觅的欣赏。   阮均衣笑着将腰间系的叶状青玉摆正,像是将皇帝的话听进耳中去了。   温声附和道:“陛下说的是。”   段般若走得突兀,即使他面上没有露出什么,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只要略微想想便能猜出来是出了事。   皇帝欲拖延时间,说要领阮均衣去看他那开了朵花苞的神山兰花,阮均衣顺从应了。   只是准备去的时候,他却掩着唇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形也摇摇欲坠。   皇帝刚想往东苑走的脚立马就收回来了。   “……均衣最近可是受了寒?”他眉头一跳。   阮均衣缓了一会儿才停止咳嗽,不过却出不了声了,只能无奈颔首,表示自己最近确实是受了寒,身体更加不好了。   见他这样,皇帝眉头跳得越来越厉害,连阻止了阮均衣要开口赔罪的企图。   “均衣还是回去罢,朕派两位太医跟着。”   于是阮均衣很快就被皇帝的人护送出了皇宫,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两位跑出一身汗的太医。   阮大学士家的这位大公子,体弱多病这一点和他身上别的地方一样出名。   当初一病数月起不了身,连阮大学士都告假上明华寺的事情可谓是谁都知晓。   可见这痼疾难愈。   这会儿偏生派了他两人过来,不知到底什么样子,要是治坏了,不会让他们赔命罢?   两位太医心中越想越怕,秋日里额头上的汗都密密麻麻的。   侍卫们雷厉风行地将阮均衣护送上了马车,然后又快速将两位太医扔上去,看着车夫驾着车往前走了才松了口气,显然皇帝同他们一样,生怕阮均衣在皇宫里出了事。   而此时,马车内。   看着颤颤巍巍打算给自己诊脉的太医,阮均衣神色温和地伸出了手。   ————   老管家将公主府内的人马尽数派了出去,只留下少许留守在府中。   而鹤园里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本就不需要干什么,平日里无事,睡到正午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当公主府兵荒马乱的时候,鹤园内很突兀地竟然维持着往日宁静。   阮觅坐在红儿房内,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喝了一大口,喝完后回味一下,嘀咕道:“风礼山的泉水,也并无什么出彩的。”   陈章京闭着眼,显然极不适应现在的环境。   也是,他们现在正在红儿的房间里,这是只有关系极为亲近的人才能进来的地方,更不用说陈章京一个男子。   所以他一进来,就垂下眼,连说话都不怎么说。   估计是做了以前的自己绝对不会做的事情,这会儿正反省自己呢。   红儿没有理他,只笑道:“李华姑娘甚是豪爽。”   这是指阮觅喝茶的牛饮模样,不过并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   陈章京听到她口中那个“李华姑娘”,棱角分明的脸没有变化,只是垂下来的眼皮动了动。   “时候差不多了。”阮觅用小丫鬟昨日叫她起床的时间估计了一下,便猜出来这会儿外面如何了。   三人站起来,从红儿院子的后门离开。   这会儿天色尚早,公主府内的人大部分都被派出去了。阮觅换了衣裳垂下脸,跟在红儿身边很轻松地便走到了后院开着小门的地方。   守门的人早就被引开,红儿上前推开门,转身看阮觅的时候,红唇一翘。   “出了此门,便是后街。愿阮姑娘此后,万事无忧。”   前不久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自称李华,现在被叫破真名,阮觅也不觉得尴尬。她乐呵呵地握着红儿的手摇了摇,“多谢多谢,红儿姑娘快回去罢,保重。”   “保重。”红儿朝两人告别。   一路上没说话的陈章京也点头,沉声道:“保重。”   门后是一条僻静街道,晨曦初光宛若一朵硕大白花落在街道。   笔直的长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阮觅走出去,同陈章京一起将门阖上。   宽敞的马车停到那儿,车夫手中握着缰绳,一直未曾放下。   峨冠博带的青年立在车旁,在这清明朗朗的天地之间,仿若与那天、那地、那晨光融为一体。   他笑着,温声问道:“阿觅给我的礼,可准备好了?”   似乎在明华寺见的那一面,不过就在昨日。   阮觅刚从门中走出来,直觉得这天地深深,阔而明朗。身心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放。   听到阮均衣问,她也笑了。   笑得极为肆意。   抬手指天,落手指地。   声音在这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充满白雾的后街路上回荡。   “天高,地广,月明,星耀。我赠兄长,人间浩然,河岳清夷。”   ————   段般若一出皇宫,牵了马翻身而上,迅疾而驰。   沉郁的眉眼,风雨欲来。   路上行人纷纷为他让道,开出一条宽阔可行的路。   攥着缰绳的手,指骨透着苍白肌肤呈现出骨节嶙峋的清瘦感。又像是下一秒那指骨便要横生出利齿,将皮肉捅出血洞。   但此刻他无暇关注其他,马匹从街道上飞驰而过,身上长衣猎猎作响。   突然一辆板车从斜刺里窜出来,横停在道路中间。   马匹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段般若拉扯缰绳,让马往旁边斜转回去,险险转了个圈才避免了人与马都砸在板车上的惨案。   只是那板车实在出现得突兀,段般若拉住马,还来不及让它停歇又是一阵嘶鸣。马撅着后蹄子蹬得极高,段般若狼狈从马身上滚下去。   推着板车的人一看段般若就知道非富即贵,顿时连板车都不敢要了,连滚带爬离开现场。   段般若捂着肩神色阴沉站起身,还没站稳又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马也因为受到的惊吓太大,在段般若失手松开缰绳后立马狂奔离去。   街道上的人窃窃私语,站得远远的观望。   段般若一只手撑着身旁的架子站起来,另一只手落地时撞在地上,现在已经使不出力气了。他阴郁盯着马匹发狂离开的地方,嘴角突然有了笑。   不再是以前那样似有似无的笑,而是充满血腥气息,嘴角弧度都扯得极大的笑。   随着这笑,他眼中的疯狂愈来愈盛,宛若刚从阿鼻地狱爬出来的嗜血妖魔。   ……   老管家终于把段般若给等会来了,但是一看见段般若此时的模样,他那颗本就受不得刺激的心脏顿时都停了。   “您这是、这是怎么了?”老人家脸上担心又惊怒,想去看看段般若肩膀处的血却又不敢触碰,生怕让他的伤势更加严重。   段般若没有管从左肩滴滴落下的鲜血,“没事。”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往前走,身上缠绕着的疯狂气息让公主府内的人噤若寒蝉。   老管家知道他此时想听什么,便跟着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汇报情况。   “派出去风礼山找阮姑娘的人都没有找到,马大说他今日是一个人出的府,并没有遇见阮姑娘。而马车上也搜过了,没有人。从公主府出发去风礼山的路上,也没有发现阮姑娘的行踪。”   老管家极为愧疚,“前些日子就看见阮姑娘一直打探风礼山的事情,我只以为她是对那边的山泉感兴趣,却没有想到她是想着借那辆马车离开公主府,这错都在我。”   听完这些,段般若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突然问道:“陈章京今日出去了?”   老管家一愣,飞快回忆,“那位陈公子今日还没见着过人。”   段般若脚步停了一瞬。   顺着指尖滴落下来的血瞬间就将下方的凹陷处填满,形成小小的血泊。   方才他走得很快,像是前面有什么即将坠地的宝物等着她去守护。   现在却无法再往前迈一步了。   听到阮觅失踪后,便阴鸷得如同恶鬼的眼,怔了半晌。   这一瞬间,所有事情清楚地摊开在了段般若面前。   那宝物,并不是摇摇欲坠等着人去保护。而是自己挣扎着,要从原先的地方脱离。   不曾等谁,也未有留恋。   阮觅,是自己离开的。   段般若在这儿站得太久了,久到像是被天空初日刺伤了眼。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眼,头往后仰起。   老管家见他这样,心中疼惜,但是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做不了什么。   这样的情绪对于段般若来说是极少见的,他很快放下手,仿佛是发狠了一般,就算心中已经明白结果无外乎便是这样,也不管不顾往前走去。   陈章京房中,果然空无一人。   很显然。   阮觅是与陈章京一起离开的。   段般若轻轻笑了声,嘴角笑意微嘲。那双眼里的阴郁冷漠如同寒冬,叫人发冷。   一股难以言状的心悸之感让他忍不住弓起身,狼狈地单膝跪地。   先是一缕,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恐慌感席卷而来,让段般若无力抵抗。他紧咬牙根,口中出现浓重铁锈味。   恍惚之间,一段陌生的回忆侵入脑海。   绿裙少女笑着蹲在她身边,无赖般朝他伸出手。   元宵灯节下,少女一身狼狈,红着眼让他买一盏花灯。   画面一转,少女穿着鲜红嫁衣从高楼跳下。   苍茫冬日,一抹红很快消失。   仿佛被那看不见的深渊吞噬。   段般若浑身冰凉,后背却尽是冷汗。他猛地睁开眼,眸中红丝疯长,像是忍耐到了极致,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登时断了。   他向后栽去。   “殿下?殿下!!!”   ————   将陈章京送回去后,马车内就只剩下阮觅同阮均衣了。   阮均衣撑着头,依旧令是全鳞京少女疯狂的清贵模样,不过因着脸上的一点苦恼,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阿觅就打算这般敷衍我?”他叹了口气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似方才那个听阮觅说完那句话后,眉眼都带上笑的人不是他一般。   不过那样确实不算什么正经礼物,阮觅准备好的东西正在阮家房间里放着,这会儿丝毫不露怯。   “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不过现在不能给你,我明日来清水巷当面交给你,如何?”   阮均衣自然是可以,见阮觅没有因为被掳进公主府而产生心理阴影,说话语气神态都与以往差不多,阮均衣便笑着在将她送到阮家门口后,看着她进门。   阮觅转回身朝他挥手:“你先走罢。”   阮均衣愣了一下,才重新笑起来,落下帘子让车夫驾车。   看着马车逐渐消失在路口,阮觅才走进阮家大门。   门口守着门的婆子看到她极为奇怪。   “三小姐不是说要出远门一段时间?今日怎么就回来了?”她们一边给阮觅开们,一边热络又好奇地问道。   出远门?   原来自己失踪几日,阮奉先就是找的这样的借口隐瞒吗?   不对……   阮觅突然发现了其中的违和之处。   当日柳十令亲眼看见她被人掳走,依着他的性子,怎么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而且她之前就说过她的马车停在茶馆前面。   冬叔见到柳十令,知晓她被人掳走的消息后肯定会回府将这件事告诉阮奉先。   而柳十令有八成的可能会因为担心,跟着冬叔来到阮家。   那么,阮奉先为何要谎称她出远门?   阮觅神色越来越冷。   只有一个可能,阮奉先一开始或许是真的派了人去查掳走她的人是谁。但是查到是段般若后,阮奉先肯定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比如说,牺牲阮觅,从而换取梓宁大公主对他的庇佑。   这样的事,阮奉先肯定是做得出来的。   对外宣称她出远门,便将她出事这个真相掩盖住,也杜绝了别的人发现不对劲后赶去公主府营救她。   若把公主府比作笼,阮奉先便是想做那把将阮觅翅膀剪断的剪刀。让她不得不一生困于公主府,成为他攀附权贵的筹码。   而牵扯进这件事情里,唯一一个不属于阮家,却又势单力薄的人,就是柳十令了。   为了不让柳十令将事情泄露出去,阮奉先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想到柳十令如今很有可能面临的处境,阮觅眼中闪过些暗色。   旁边还想同她搭几句话的婆子见状,抖了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话也不敢说了。   阮觅回府的消息很快传进阮奉先耳中,他赶来得非常快。阮觅连翠莺都还没见到,阮奉先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神色惊诧中带着一丝慌乱。   他定了定神,装作什么都不知情一般道:“觅儿这几日去哪儿了?为父甚是担心,派出许多人前去找寻都没有音讯。最后只能一边派人继续找着,一边对外宣称你出了远门。不然你失踪的消息若是传出去了,恐怕对你的名声不好。”   眨眼间便将自己扯了出去。   阮觅直接问道:“柳十令呢?”   她停下脚步,连与阮奉先虚以委蛇的心思都没有,神情凛然将他刚才那些话当成废话。   听到柳十令的名字,又见阮觅这般不给自己面子。阮奉先脸皮一僵,眼底闪过怒色,很快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柳十令是何人?我从未听过,也未曾见过。”   阮觅直直看向他,唯有的那点耐性已经消失殆尽。   她突然嗤笑一声,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走上前去单手屈起,手肘朝阮奉先腹部狠狠一击。等阮奉先疼得缩着身体蹲下去的时候,阮觅一把将他的双手扣住,接着反手一拧。   阮奉先猝不及防发出哀嚎,然后又惊又怒,“我是你父亲!还不快放开!”   见他没有丝毫悔改之心,阮觅没有多说,手落在阮奉先喉咙上,冷声道:“带我去柳十令那儿。”   说着,手上微微用力,阮奉先顿时呼吸困难,不一会儿脸就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破窗里透进风的嗬嗬声。   阮奉先心里终于明白阮觅这回是动真格的了,连忙忍着喉咙处的剧痛,艰难开口:“我、我带你去。”   旁边站着的仆人个个不敢出声,有些甚至开始脸色难看的后退,企图让人忘记她们曾经出现在这里。   这种深宅大院里有许多不能被人看到的隐秘,尤其是关乎掌家人脸面的事情。   他们看到阮奉先这般狼狈的模样,心中都惶恐起来。但同时,在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又生起一些对于力量的渴望。   阮觅压着阮奉先一路走到一间柴房。   门口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阮奉先对柳十令的关押并不严苛,第二种可能是柳十令现在已经丧失了逃跑的能力,所以守门的人才敢堂而皇之的偷懒。   一瞬间,心中产生了一点对阮奉先的杀意。   但是从表面看,阮觅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她从柴房门口找了根绳子快速地将阮奉先绑起来,扔在一边。然后快速推开门走进去。   柴房内光线晦暗,阮觅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在角落里看到一个躺着的身影。   “柳十令。”她蹲下身轻声喊道,手刚搭上他的额头,就被手心的温度烫得一怔。   得赶快送到医馆去。   阮觅沉着脸打算抱起柳十令,没想到他这个时候却睁开了眼。   睁开眼,也没有别的动作,就那样静静看着阮觅,像是在分辨这是谁。   阮觅这会儿不知道他情况到底是怎么样,见人醒着,便尽量放缓声音。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送你去医馆好不好?”   说话时,她手上动作也没停,收回搭在柳十令额前的手准备扶起他。可下一秒柳十令却轻轻抓住她的手,重新放在颊边,感受到阮觅掌心的凉意后,他眷恋地蹭了蹭。   那双眼尾下垂的眸子微阖着,仿佛舒服极了。   “阮觅……”   他低声喊道。   阮觅以为他要说什么,连忙附耳去听,却被贪凉的人趁机黏上。   他靠过来,将脸埋在阮觅肩窝处,又蹭了蹭她的脸。   即使烧迷糊了,柳十令说话还是那副淡淡的口吻。   “热……”   声音低低哑哑的。   像是孩童难受极了的时候,只能委屈又无助地朝身边人寻求帮助。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感谢在2021-09-20 11:52:28~2021-09-20 23:4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FR橘子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060930 50瓶;小君嘿嘿3瓶;入梦难醒、V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柳十令烧得厉害。   当他靠过来的时候,阮觅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若是神智还清醒,柳十令肯定不会这样靠近她,毕竟这人平日里恨不得离她十万八千里远。   叹了口气,阮觅没有推开柳十令,而是直接将这个靠拢过来的人一把抱起,走出柴房。   翠莺听到消息急匆匆赶了过来,见到被绑在柴房边上的阮奉先。然后眼角一抽很快移开,就当作自己没看到。   “去叫冬叔准备车。”阮觅抱着柳十令快步往外面走,翠莺听到后,看了眼柳十令,明白现在的情况没时间问别的,于是也急急忙往外院去。   一番折腾后终于将马车驾好,阮觅将柳十令放好,让他躺着。   冬叔跑过来的时候流了一头汗,这会儿又将马车驾得飞快,生怕耽误功夫。   他心里有些愧疚,总觉得要是自己那日不把柳十令带回来,他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了。   因着一家老小都在阮家当差,阮奉先倒是不怕他把事情说出去。仅用他一家老小威胁了一下,就闭得冬叔不得不闭上嘴,同时还让几个人平日里盯着他,省得他管不住自己的嘴。   冬叔倒是想过办法,想将这件事告诉翠莺,只是人实在太老实,刚迈出去脚就被阮奉先的人发现了。然后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冬叔偷了东西,将人囚`禁起来。   而阮觅一回来,就当着许多人的面让阮奉先没脸。不仅如此,还把他双手拧着,逼他不得不说出柳十令的下落。   那些仆从心中怕阮奉先秋后算账,找他们这些看过他笑话的人的麻烦。可往后一躲,立马又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的。   于是等翠莺过去找人的时候,看守着冬叔的人已经听了阮觅做的事。他们见到翠莺就想到阮觅的凶残,忙不迭地把冬叔放了出来。   冬叔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心中愧疚,于是驾车驾得更快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馆。   阮觅匆忙下车,让大夫来看柳十令的情况。   诊脉的时候柳十令握着阮觅的手一直没松开,大夫瞧了几眼,欲言又止。   阮觅道:“没关系,您诊另一只手。”   大夫瞬间就脑补了很多。   比如什么秋日的街道上,世族贵女救了一位因病倒在地上的贫困学子。学子虽然没有看到救命恩人的模样,但凭着坚强的意志紧紧地拉住了对方的手。而世族贵女心地善良,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一心想着救人。   当真是一段美妙的缘分。   大夫心中十分感慨。   他脑中浮想联翩,但站在柳十令面前准备诊脉时,瞬息又恢复了严肃,郑重将指尖搭在柳十令手上。   确定好柳十令此时的情况,大夫先是拿出了针,准备给柳十令扎针。   扎针需要将衣服褪去,可柳十令一直握着阮觅的手。考虑到阮觅是女子,可能不方便,大夫便建议她先离开一下。   当阮觅试图将手抽`出的时候,柳十令就算昏迷着什么都不清楚,却还是难受地皱起了眉,神色不安。而一旦阮觅不动了,他又平静下来。   故而阮觅只能待在那儿。   非礼勿看,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她仰着头瞅屋顶瞅了好一会儿。   直到大夫扎好针后给柳十令穿好衣服,阮觅才收回了一直看着屋顶的眼神。   “晚上看看人会不会醒,要是醒了,我便再来诊一次脉。”   “好。”阮觅认真听着各种注意事项,然后坐在柳十令身边陪着他。   大夫写了药方,小学徒立马拿着药方跑去抓药煎药。   等药煎好了,阮觅把柳十令扶起来,试图给他喂一点。   即使昏迷,柳十令还是很乖巧。   阮觅扶他起身的时候,他也不挣扎,甚至顺着阮觅的力气自己也躺起来一点,是完全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性子。   舀了一勺药吹凉后送到柳十令嘴边,他很配和地慢慢吞咽下去。只是可能因为不清醒,动作有些慢罢了。   喂药时阮觅发现点好笑的事。   柳十令刚喝了口药,就因为药的苦味委屈地皱起眉。   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着浅浅的不开心。   阮觅没忍住笑出来,又想到第一回 与第二回见柳十令的时候,他手上都提着药,很显然是个时常喝药的人。   身体弱,却又要时常喝药,想必是很难过的。   阮觅脸上微弱的笑意慢慢淡去,微敛了下眼,然后又舀了点药递过去。   良药苦口利于病,现在人还病着,没办法,药总是药喝的。而且柳十令还没醒,就算她拿了蜜饯过来也没办法让他一边含着一边喝药。   刚才柳十将药咽下去的表情实在太委屈了,阮觅再一次把药递到他嘴边的时候,本以为他这回会抗拒,没想到他虽然神色委屈,最后却还是张开嘴将药喝了下去。   只是脸上的委屈之色更重了。   阮觅看着他,心底莫名软了许多。今日在阮家堆积起来的烦闷与急躁也不由得淡了一些。   听闻有些人在生病的时候,性子会与寻常时候不太一样。   暴躁易怒,不肯配合。   柳十令却是是更加乖顺了,丝毫不会叫人觉得苦恼。一闻到递到面前的药的苦味,他就算昏迷着,潜意识里也不想给旁人添麻烦。便迷迷糊糊地,一边委屈一边将药喝了下去。   一碗药很快就喂完,阮觅随手将碗放在一旁。随后又慢慢扶柳十令躺好,给他掖了一下身上的薄被。   渐渐夜深,柳十令还没醒过来,那只手也一直没有松开。   阮觅便趴在床榻旁眯了一会儿。   在她睡过去没多久后,柳十令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睁开眼。   烛火明亮,帷帐微动,是不曾见过的地方。   梦?   他微微皱起眉。   即使在梦里他也记得自己现在被困在阮家出不去。但是一想到阮觅身处险境,柳十令便无法压抑住心中忧虑。   但是片刻之后,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视线略往下移便看到了趴在床边小憩的阮觅,还有他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   柳十令眼眸微睁,下垂的眼尾弧线像是湖中被翠鸟突然划过溅开的涟漪。   他抿了抿嘴角,有些气闷于自己竟然会在梦中做这种无礼之事,立马想要松开手。   可越是想一件事的时候,各种细节便越是清楚。   手中温热的触感,连带着一点一点脉搏的跳动,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柳十令的感知中。   他的手顿住。   然后头慢慢侧到另一边,刻意不看阮觅,而是对着医馆浅青色的帷帐出神。   半晌后,似乎那帷帐终于无法再吸引他的注意力了,柳十令沉默着垂下眼,视线重新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   这一看,又是许久。   他嘴越抿越紧,像是理智与情感在做着激烈的斗争,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心跳动得比谁都厉害。   风雨停歇,止戈散马。   最后柳十令选择重新闭上眼。   既然是梦……   “这位公子可醒了?”学徒打了个哈欠走过来,话都问完了才发现阮觅正在小憩,压低声音也来不及了。   还好阮觅睡得不深,很快抬起头,眼中睡意并不浓。   闻言回道:“还没醒,我记得等会儿还有一贴药要煎是吧?”   “嘿,您记性真不错。”学徒笑着走到柳十令床边,看了看柳十令的情况,“说起来您力气可真大,今儿个见您抱着这位公子进医馆的时候,不少人都惊呆了。”   “还好还好。”阮觅谦虚。   只有柳十令身体僵住,他并不擅长演戏,在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处梦中那一刻,顿时就睁开眼。   他看了看阮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眼中尽是茫然,茫然中还夹杂着一丝两缕的震惊。   手指顿时松开,以着极快的速度与阮觅的手拉开距离。   像只严于律己的黑猫睡醒后,突然发现自己竟撒着娇窝在旁人的怀里,骄奢淫逸奢侈无度,吓得立马茫然逃窜。   阮觅也第一时间发现了柳十令这样异常的举动,不过她已经习惯柳十令的规矩和谨慎了,明白他发现两人牵着的手时心中会多么震惊。   便也没嘲笑他,只笑着道一句,“醒了啊。”   阮觅平淡的态度影响到了柳十令,他情绪很快稳定下来。   “阮姑娘这几日……”   纵然不善于表达,但阮觅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担忧,于是语气轻松道。   “那马车上的人是梓宁大公主,说是想邀请我去公主府赏景,可又怕我不同意,便没打招呼强行带着我去那儿住了好几日。也不让我出来,人霸道得很。不过请我赏完景之后,她便送我出来了。只是让你受了这些无妄之灾,实在抱歉。”   有些事无法言明,阮觅只能歉疚地道歉。   也为了不让他担心,于是谎称段般若只是邀请自己过去赏景。   柳十令静静看着她,在阮觅以为自己的慌话被戳破的时候,他浅浅笑了下,那点笑意稍纵即逝。   “没事就好。”   再晚些的时候,学徒煎了药过来。柳十令神色平静喝完,脸上并没有像昏迷时候那样露出对药中苦味的不满,更不用说委屈了。   这时候已经将近寅时,阮觅让柳十令好生休息,自己也找了个房间睡会儿。   第二天天一亮,柳十令便提出想要回家。阮觅问过大夫,大夫说回家也没事,将那几副药带回去,每日煎一副就行了。   两人坐在马车内。   阮觅一宿没睡好神情困顿,在马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柳十令则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在阮觅头快要磕到马车墙壁上的时候,他还是抿着嘴伸出手挡了一下。每当这时阮觅都会醒过来对柳十令说声谢谢,柳十令则是快速缩回手,沉默摇头。   马车行驶到拐角处,再往前就是柳十令家了。   柳十令却突然让马车停下,说送到这里就好。   他依旧垂着眼,“家中杂乱,恐怕无法招待阮姑娘。”   这又像是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阮觅变着法子往柳十令面前凑,柳十令却回回都将她拒之门外。   阮觅愣了一下,在柳十令接受她这个人,愿意与她相交后,便很少把她拒在门外了。   不过想到连日来的事情,让他静静也好。而且从这儿下去,往前走几步就能到家了,阮觅便没有拒绝。   她看柳十令下车的时候,害怕他刚醒来身体虚弱,想要扶着些,却被柳十令躲开。他不曾看着她的眼睛,仅是半阖着眼,“多谢阮姑娘。”   “是我要谢你才对。”阮觅看着柳十令进了院子,才放心离开。   但她以为已经在院中与弟妹相聚的人,此时却疲倦地阖上门,整个人仿佛一瞬间消失了浑身的力气。   柳十令靠在门上,闭着眼。   前面屋内传来的是他母亲的抽噎声,耳中回荡着的是阮觅故作轻松的话语。被困在阮家时纵然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的绳索,好像在这一刻,依然束缚着他。   作者有话说:   我承认,中秋节我偷懒了555   中午十二点应该有第二更。   感谢在2021-09-20 23:41:06~2021-09-21 23:5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侯大喵33瓶;48374570 5瓶;入梦难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昨天阮觅绑着了阮奉先把他扔在柴房外,她也知道自己出门后阮奉先肯定第一时间就会叫人来解开身上的绳索,所以回去后得知阮奉先歇下了,阮觅也没有惊讶。   至于阮奉先没有带着人堵在门口喊打喊杀,府内仆从也都井然有序做着自己的事情,好似昨日之事不过是小梦一场,这样的粉饰太平的行为,阮觅只是笑了笑。   咬了人的蛇缩回脑袋,自大地认为没有人找得到它,也没人敢回身去找它的时候,简直愚蠢得可笑。   不过昨日同阮均衣说过要将东西送去清水巷,于是阮觅回到阮家后也只是稍微洗漱一下,换了身衣裳便又坐着马车,带着东西出去了。   她在车内闭目养神,等冬叔停下马车轻声告诉她到了的时候,阮觅才睁开眼。   眼中清明,不存胧色。   “麻烦冬叔了。”她抱着东西下车,很快便被眼熟的婆子带着去了里面。   穿过中庭花苑,在晨间朦胧的雾气里,有一道人影站在一丛几乎有人腰身高的山茶花旁,听到声响便转过头来。   看着阮觅,眉眼都是笑。   “阿觅来了。”   阮均衣穿着直缀,浅淡的颜色,同身旁盛开的一朵朵白山茶花好似融为一体。在这种秋日的早晨,他发间占了些露水,脸色也因为受了寒较之以往更为苍白。   阮觅目光落在他身上厚重的回转旋纹直缀衣上,没有特意去问他觉不觉得冷。而是一边抱着礼物,一边搓了搓自己的手,很是自然地抱怨道:“这天儿越来越冷了,早知道我就多穿些出门。”   见她这样说,聪慧如阮均衣怎么会听不懂?   于是笑着摇摇头,从善如流进到屋内。   有侍女走过来接过阮觅抱着的匣子,阮均衣的视线便顺势落在那匣子上。   形制长瘦,加上侍女抱着时双手用力的动作,约莫也能猜出来是什么东西。不过他眼中还是露出些期待,类似于孩童得到礼物的纯粹雀跃。   阮觅跪坐下来,想到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马车,随口问道:“等会儿伯母是要出去?”   不然不会早早地就备下马车,只等人过去就能走了。   阮均衣倒了杯茶,氤氲水汽顺着茶杯往上缭绕,绕成一团白色的雾气。   他手背轻触,觉得温度适宜,便将这杯茶送到阮觅面前,“暖暖手。”   之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才不慌不忙回答阮觅的话。   “给我备下的。”   阮觅捧着茶杯的手一顿。   是了,阮均衣很少离开明华寺,就算回鳞京,待得最久也不过是两三日。   她敛了眉,但很快又笑起来,“看看这份礼合不合你心意?”   一旁站着的仆人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才将阮觅带来的匣子放上去。   在阮觅期待的眼神里,阮均衣伸出手,即将打开匣子时阮觅眼睛都微微瞪大了,他却好整以暇地将手收回,拿着帕子擦拭指尖。又在阮觅郁闷的神色中光风霁月神色正经地解释一句。   “阿觅送我的东西,自然是要郑重些打开的。”   净了手之后,才真的打开了匣子。   里面的东西与他猜想的一模一样。   古琴。   阮均衣十指拂过琴面,指尖微动,便有宏大凝重之音传出。   听到这声音,阮均衣心中便知晓这琴身是水曲柳的。视线顺着琴身再往下,看到琴身边缘处有一小洞,穿着一条红色丝绦,末尾缀了块暗红色的小木牌。   上面刻着东西。   阮均衣兴致颇高,指尖一勾,便将那木牌平整放在桌案上,认真看起来。   也是与琴声一样的水曲柳,只有人掌心一半大,上面刻着有些歪的一个“衣”字。   很显然,这是阮觅亲手刻的。   阮均衣将木牌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眼中笑意更甚。   “我很喜欢。”   阮觅挠了挠脸,虽说送出去的东西心意是最重要的,自己动手做也是难能可贵。可是那样歪歪扭扭的刻字送出去,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听到阮均衣的话后,她还是有些别扭。   “你喜欢就好。”   阮平左与谢氏带着阮宝珠阮宝璃走过来,只是没有进来,站在门外笑着看向他们。   是来送行来了。   虽然明华寺就在鳞京外的明华山上,可是阮平左与谢氏因着各种原因极少过去,他们也都是冷静理智的类型,不会一得空便过去与阮均衣相聚。   所以阮均衣这一回明华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下来。   他们便带着两个孩子来给阮均衣送行。   “父亲,母亲。”阮均衣起身走出去。   阮宝珠扁着嘴一把抱住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兄长就不能不走吗?那寺庙里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不在家里陪我们?”   她身量矮,只能抱着阮均衣的腿。说话时不曾抬头,只是将头埋在衣服里,闷闷不乐。   小孩儿有太多不懂的事情,也不理解为什么她可以一直待在家里,兄长却要住在寺庙,连家也很少回。   是有谁威胁不让兄长回来吗?!   小孩儿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抱着兄长的手顿时更紧了。   谢氏听到阮宝珠的话后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些落寞,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像往常那样温雅娴淑笑起来,要去同阮宝珠讲道理让她松开手。阮均衣却将手落在阮宝珠头顶,在她懵懂抬起头看他的时候,蹲下身与她平视。   “我可以留在家中陪宝珠玩,但是会很不舒服。这样,宝珠还想让兄长留在家中吗?”   谢氏一直不愿意直接说出来的事情,被他轻描淡写地当成选择题摆在阮宝珠面前。   坦然,认真地与年仅六岁的阮宝珠讲述自己不能留在家中的原因。   不曾因为阮宝珠年纪小便敷衍她。   面对兄长的提问,阮宝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以前脑中没有想过很多的事情,仅仅是吃与睡,父亲休沐时缠人的功课,这三样便几乎耗尽了她所以的思考能力。   身体不好,便要喝很苦的药,人也很难受。   这是阮宝珠以前对于生病的所有看法,现在却多了一条。   人生病,便不能回家。   她有些难过,但垂下脸后很快又弯着眼睛松开手,故作轻松,“宝珠现在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不需要兄长陪我玩了。”   若是忽略她一直抖动着的嘴和开始吸鼻涕的声音,大概还真能叫人相信。   阮均衣没有戳破她,温和地将她头上被自己摸得有些歪的发髻理了理,“对啊,宝珠已经长大了。”   一边的阮宝璃从谢氏身后探出头来看他,阮均衣便也笑着,故意做出要去弹她额头的动作,于是阮宝璃很快又机警地缩回了头。   谢氏掩盖住眼中的伤心之色,笑道:“你莫要逗她,仅这一日的功夫,你看宝璃都不愿与你亲近了,见了你就躲。”   阮宝璃年幼,不怎么认得阮均衣。   昨日阮均衣回来,她便看新奇事物似的凑到阮均衣面前,明明离得很近,却还是要找个遮挡物挡在身前,然后探出头打量他。   阮均衣总是故意伸出手做出要弹她额头的动作,逗弄得现在阮宝璃一见他伸手就往后躲。   被母亲这般说,阮均衣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眉眼柔和地蹲着身任由母亲唠叨。   阮觅站在一旁,她一向没有参与进旁人和睦氛围里的爱好,只静静在那儿听着他们说话。   在听到阮宝珠问阮均衣为什么不能留在家中时,她没忍住移开了视线。   而之后阮均衣的回答,则让她手指慢慢攥紧裙褶。   本该是如苍鹰翱翔于天际的人,却因着沉疴囿于一间窄小的寺庙。   旁人说到均衣公子,称赞他的天资与样貌后,时常还要惋惜一句“可惜身体不好,恐寿数不多”。   阮觅有时会想,十几年如一日待在明华寺时,阮均衣是如何透过寺庙简陋的窗棂看着外面的。   或许有时他也会静静一个人待在后山,找一株看起来很好爬的树。撇开旁人眼中端庄温润的公子模样,笨拙地一点一点地爬上去,然后坐在枝桠间阖眼小憩,又是半日。   孤独,寂静,无望。   有人在病痛中怨天尤人,逐渐失去以往所有的东西。   阮均衣却不同。   他会当着幼妹的面很认真地解释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得待在寺庙里。   他承认病痛是身体中的一部分,不排斥不抵抗,也不觉这是阻碍他,束缚他的东西。   有着远超常人的淡然。   同阮宝珠说完话,阮均衣又看向阮觅。见她站得远远的,想到接下来的事,阮均衣故意没叫她过来,而是在她看过来时温声道:“我走了。”   阮觅一愣,也不再站在原地了,一同过去目送他上了马车。   进了车内后,阮均衣掀开窗牖处的帷帐,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阮觅。   “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或是心里有令你难受的事情时,便到山上来找兄长。”   他刻意加重了“兄长”这两个字,但是话里的内容让阮觅摸不着头脑。   有什么不懂的?   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事?   很快,马车就消失在清晨的清水巷尽头。   阮觅向阮平左与谢氏道别,准备回去。   阮平左却道:“今日休沐。”   他只沉声说了这四个字,阮觅就痛苦地懂了他的意思。站在谢氏身边的阮宝珠也抖了抖,悄悄踮起脚尖往后退,一下子被笑得温雅的谢氏拎住了后衣领。   阮觅脸色扭曲一下,才艰难吐出一个“好”。   然而阮平左又道:“鳞京世族派系族谱,今日你伯母也将开始教导你。在我那里做完题,下午便去你伯母那儿学习世族族谱。明日或许要学些马术。”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对阮觅造成了多大的打击。   说完后转身往前走,阮觅却被他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般,立马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惊惧。   阮平左沉默了。   耳边突然响到以前妻子打趣自己的一句话,“你呀,定然是被讨厌了。”   那时候的的阮平左不置一词,不以为意,现在却茫然沉思起来。   ……被讨厌了?   ————   时间回转到昨日晚。   阮均衣将整理好的题纸放在阮平左面前,温声建议道:“这些是我于寺庙中,闲来无事时出的一些题。听闻父亲如今正在教导阿觅,想来这些东西是能够派上用场的。”   阮平左接过后看了,没问他为什么不自己给阮觅,只道了声好。   接着阮均衣又道:“林华巷无甚作为,既然阿觅有向学之心,父亲何不给阿觅造出一番安静之地?”   这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了。   想起这段时间小林巷的人哄骗阮觅母亲,差点稀里糊涂就将阮觅卖了出去。还有这回梓宁大公主的事情发生后,阮奉先闭门不出的态度,这些都让阮平左皱起了眉。   听到自己长子的话,他心中很快便有了打算。   于是阮均衣深藏功与名,好像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有说一样,离开了书房。   旁人都道他的阿觅是林华巷无人看护的孩子,他却想将最好的东西捧在她面前。   他的妹妹们,都该是挺直胸膛,站于人前,无人敢于轻视。   只是可能这过程有些苦罢了。   阮均衣自认为自己这样一看到妹妹们便不由得心软的人,是做不了这种严苛的事情的,便只能将此事交予有能者。   等阿觅学那些东西学得痛哭,上山来找他哭诉的时候,他需要做的只是同她一起控诉这些事情的困难,与那个逼着她学习的人的严苛罢了。   至于逼着阿觅学习?   这种惹人厌的事可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提建议的人罢了。   此时阮均衣一身光风霁月,坐于马车内,神色温和,端得是正人君子无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1 23:53:22~2021-09-22 13:3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劈破玉5瓶;入梦难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书房内,阮觅对着阮平左从书案上拿起来的一沓足有两根手指厚的试题卷,两眼发晕,差点栽倒在那儿。   心神动荡之际,阮宝珠扶住她,圆脸绷紧,颤着声说出了前些日子阮平左刚交给她的一句话。   “不、不要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阮觅:???   她强作欢颜,“……多谢你关心啊。”   但其实阮觅心中也清楚,阮宝珠说的不无道理。阮大学士平日里忙,却也时常抽出空来教导她,这已经是许多人想求却求不来的事情了。   提升自己,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   一般而言阮觅都不会排斥。   可在学习上,就算阮觅心中再怎么理解,总有一些在理智之外产生的怯意阻挡着她往前。   这大概就是学渣深藏于心底的恐惧。   她再次强笑着谢过阮平左后,拿了那沓试题卷坐了回去。   然后一翻开,刚浏览了一遍题目眼睛就开始上下打架,神色茫然。   她下狠劲拧了把大腿边的肉,这才重新清醒过来。   这些题不知道是从哪里拿过来的,不光包含了她这些时日学的诗词,还有些阮平左曾同她讲过的大雍各处的风土人情。除去这些外,还有术理、天干、地支、书学、律学……   包含之广,让阮觅怀疑这个出题的人是不是想将大雍朝所有的东西都往她脑袋里塞?   实在太过恐怖。   不过涉及的知识面虽然广,可当阮觅静下心来仔细琢磨后,却能发现那些都是很基础的题。就连阮觅这样不怎么了解的,只要根据题意多做思考,便能猜对个七七八八。   于是阮觅心中的赞叹更甚了。   她在那儿奋笔疾书,偶尔遇到不会的地方,先自己认真琢磨一会儿,随后坦然放弃,干脆利落把题圈出来,打算等会儿一起拿去问阮大学士。   阮平左坐在那儿看她们各自做着自己的题。   阮宝珠年纪小还没个定性,挪动个不停,拿着毛笔也随便画几条线就是。   而阮觅面前那沓试题卷,阮平左本以为她会叫苦叫累着拒绝,没想到只是刚接过的时候脸色僵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正常,现在更是认真开始做题了。   他欣赏这个侄女身上的韧劲,宛如溪流蜿蜒,万里不绝。   即使途径荒原,也能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就这样看着,阮平左不禁想起昨日长子说的话。   族群之所以是族群,便是因为那是由许多族人,各司其职,将火把延续。   不管女子还是男子,在欣欣向荣的时候,都该向着朝阳,迈向前方,不畏风雨。而不是囿于窄小天地,消磨锐气。   这孩子有着令人期待的未来,不能就这样被原生之地的藤曼束缚着。   阮平左心中本就有那个念头,现在更甚了。   他视线落在面前的桌案上,开始沉思起来。   ……   等阮觅终于写完一张后,已经到了巳时。   而等阮平左再给她讲一遍不懂的地方,就到正午了。   几人一起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阮平左把阮觅交给谢氏。   “半月后圣上于昇云山秋猎,届时世家齐聚,你得认得清他们出自哪家,祖地何处,姻亲关系如何。这是一场给你的试炼,好生准备。”   说完这话后阮平左便走了,阮宝珠也被留下来和阮觅一起学习。   谢氏温温笑着补充:“阿觅只要大致将鳞京世族间的关系理清楚,便可以了。半月时间,以你的天资,这倒也不难。”   阮觅:我不行我不上。   可在心底,阮觅还是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目的。   同先前谢氏带着阮珍珍去赏莲会不同。   每年一回的秋猎,前去的人员也更加精简。因为这不仅可瞻仰圣颜,是件极荣光的事情。而且为了保护秋猎中圣上皇子们的安危,只有身份地位达到一定层次的人才能应邀前往。   阮平左带着阮觅前去秋猎,想必也要先同圣上请示,这就相当于阮觅在圣上面前露过脸了。   这等殊荣,本不该是六品官员之女应该有的。   阮觅抿着嘴角,她本就受阮大学士一家照顾颇多,现在还要他们这般的为她打算……   第一反应是想缩回脚,重新回到安全的距离里去。她一旦同人太过亲近,就会产生这样胆怯的心理。   但看着谢氏温和的神情,阮觅很快又冷静下来。   早在被段般若掳进府的时候,阮觅就明白自己如今不过是一座危楼,摇摇欲坠。   她手里什么都没抓住。   人想要活着,便需要有足够的物质。当不够的时候,只能伸出手迈开腿往前跑。   手里抓住东西,才能让她站起身来。而不是缩在软弱里,等陷入困境时,将旁人也扯进来。   于是阮觅心中做下决定,郑重道:“多谢伯母,我会好好学的。”   就是因着这一句话,阮觅咬着牙硬撑了一个下午。   鳞京王氏族人大多居住在哪几个巷子?   喻氏迁入鳞京前,最有名气的那一支族人居于何地?   陈氏与鳞京中哪个世家联姻最为密切?   ……   阮觅忍着脑中轰隆作响的崩溃声,拿书的手微微颤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2 13:32:58~2021-09-22 23:1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小言30瓶;小小宸20瓶;婠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又是一日下午。   秋日阳光透过小轩窗,洒在少女面前的桌案上,金黄与暗紫,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美感。   阮觅跪坐得端正,听谢氏讲鳞京世族之间的关系。   每次讲完一部分后,谢氏都会出一个题目问阮觅。   “若是阿觅在秋猎上遇见了王氏,姜氏与李氏的女子,你们聚在一处。忽然间她们几人争吵起来,最后又将话题抛在你身上,问你赞同谁的看法。这个时候,阿觅认为,该如何做?”   王氏,姜氏,李氏。   阮觅垂眸沉思。   回答一道题,首先要做的就是审题。   当引起旁人争吵的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或许每个人第一时间想要做的,就是重新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保全自己不受战火波及。   但是这个题目真的是这样解答吗?   阮觅认为不然。   能做到独善其身自然是好,可那只是没有其他办法时的下下选。   而且阮觅也不觉得这位出身谢氏一族的伯母会出这样简单的题目。经过前面几次的血泪洗礼,阮觅如今已经非常老练了。   或许也与她的性格有关,一旦决定好了要往前,就算荆棘泥沼,她的头也非常铁。   既然这个题不是问如何独善其身,那就定然就是问,要用怎样的手段让她们安静下来?   可以说在问阮觅,如何那三人中充当协调者,更贴切一点,或者也可以说是领导者。   阮觅开始回忆王、姜、李这三个世家的关系。   王氏势大,且其家主与阮伯父共为文渊阁大学士,所以王氏与阮氏算是有一些来往。但这一点来往不足以让王氏女平静下来,所以忽略不计。   而姜氏与李氏……   阮觅习惯性垂下眼,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了几下。   她记得李氏与姜氏是有些关系的……   是什么来着?   脑中灵光一闪,阮觅想起来如今李氏的那位年过八十的郡太夫人,她最小的女儿嫁予齐王为齐王妃,生有三子一女。那位齐王妃的独女,最后嫁给了贺氏长子为妻。   那贺氏长子乃是嫡长子,后边有嫡出的弟弟三个。   而姜氏如今的当家夫人生的第二女,便要在明年嫁给那贺氏的嫡出二公子为妻。   也就是说齐王妃之女,与姜氏第二女,即将成为妯娌。   这么说来,姜氏女与李氏女也得互相称声姐姐妹妹。   且因为那位齐王妃之女早些年便嫁入贺家,早已在府中稳住了地位。姜氏女若是想在嫁入贺家后过得好,怎么也不会得罪日后便是宗妇的齐王妃之女。   所以类推过来,姜氏女不能与齐王妃之女为敌,这也代表着姜氏女不能与李氏女发生龃龉。   就算一时气血上头吵了两句,只要稍加提醒,姜氏女也能冷静下来。而李氏女在想起对方的姐姐要嫁入贺家后,为了齐王妃独女的名声和日后妯娌间和睦相处,也不会再同姜氏女争吵下去。   这样一来这两个人就搞定了。   现在只剩下王氏女。   当三个人里面,另外两个停止争吵的时候,不就代表着她们默认第三个人是对的吗?   谁对谁错这个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认为自己掌握了解决矛盾的精髓后,阮觅眼睛亮晶晶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谢氏认真听完,给了阮觅一个赞赏的眼神,但是还不等阮觅激动,她又温声道。   “王氏中有一女子曾嫁入姜氏,后和离,与姜氏老死不相往来。而那女子正巧便是如今王氏家主的堂妹。若是姜氏女不再争论后,却被王氏女挑衅,你又要如何处理?”   阮觅逐渐从一开始的兴奋,慢慢萎靡下去。   世道艰难,学艺不易。   孩子的脑子不够用了。   谢氏的声音依旧很温和,“回去后,且将这书简背下来,明日检查。”   阮觅颤抖着手接过,想了想还是问道:“依伯母看,王氏女与姜氏女的关系,要如何处理?”   窗外树影摇曳,簌簌落叶声似乎染上秋日凉意,听在人耳中,不免让人联想到了秋风拂过的微冷。   谢氏笑着,看向阮觅的眼神是一贯的沉稳柔和。   那是她十几年的少女时光里,在百年望族谢氏熏染而成的气质。   “今日最后一讲,便是让阿觅你明白,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   阮觅心中悄然一动。   “所谓世族,有蛀虫祸害,也有风骨高洁者。但不管哪种,都是心有傲气。强撑气势,或是恪守礼节,这些都是他们企图表现自己与众不同的方式。阿觅不用将自己变得与这鳞京世族一模一样,那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与他们相处时,你需要一件罩在外面的华丽衣裳,这样才能更好地融入这个群体中。如何获得这件衣裳?那便需要先正视自己。”   听着谢氏的话,阮觅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   不是说厌恶鳞京所有的世族,但确实有一些世族的做派令人反感。而且阮觅并不是个纯正的古人,她有着前世的记忆,还有十年的乡野生活。   这些都让阮觅无法理解,也没办法适应如今的身份。   世族,贵女,这些称呼落在自己身上时,阮觅觉得有些别扭。   可从阮家以前的传承与地位来看,阮觅这个六品官员之女确实能够被人称一声“贵女”。   只不过她很少参加世族间的聚会,整日整日的,不是在阮家与阮珍珍等人斗法,就是跑出去寻找贫困学子。每日身处的环境也只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小官的女儿罢了。   实则不然,一个世族的六品官员之女,与真正普通的六品官员之女,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看阮觅一脸若有所思,谢氏继续道:“世族向来看重脸面,就算心中再如何气恼,想要看对方笑话,却也不能落于下乘。”   “阿觅将自己视为王氏女,且想一想,等姜氏女与李氏女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阮觅愣了一下,然后豁然开朗。   她很快答道:“若我是王氏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量,我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言挑衅姜氏女。这样实在丢脸。”   “很好,”谢氏颔首,“阿觅你且记住,同她们相处,拿捏住‘脸面’二字,你便胜了。”   风轻云淡,丝毫不觉得自己也是世族的一份子。直接将那些世族所称赞的什么世族风骨傲然立世通通概括成了通俗的两个字。   脸面。   但不得不说,这实在精确到了极致。   阮觅想着,没忍住笑出来。   ————   转眼便又过了几日,谢氏要去赴约,阮大学士也有事在身。阮觅便趁着有空去了临山书院。   农夫与蛇的故事浅显易懂,告诉人们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阮觅则觉得后面还得加一句,就算被那条蛇咬伤中毒了,就一定要趁着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将那条蛇扼死在手中,免得它趁你病要你命。等你尸体凉了,说不定还叫上狐朋狗友将你的尸体分吃殆尽。   这实在太过恶心。   之前阮觅是没有找到机会,也没有那个能力。面对阮奉先的种种恶行,好几次都是以警告为主。   但这回的事情让阮觅明白,有些事情就算无法做到百分百的成功,也可以自己去创造机会。总好过无所作为,等着那条蛇再回来反咬一口。   虽然阮觅不是那个好心的农夫,但阮奉先绝对是和那条蛇一样的令人恶心。   临山书院今日正巧是休沐日,不少学子都穿梭于书院门口。   有些趁着有空,跑出去买了些零嘴,准备回到学舍后一边吃着零嘴一边与友人畅聊。   也有些是手中抱着好几本书,脚步匆匆,显然是学习好的那类,就算休沐日都不肯落下学习。   阮觅的马车停在书院门口时,不少人都停下脚步看她。   从飞翘起来的马车篷边的一条挂坠,再到马车窗牖处淡紫色的帷帐,与掀开车帘时那白净纤细的手指,无一不说明了这里边是位有些身份的小姐。   原本停下来的学子纷纷撇开头,移开自己看向马车的视线,甚至慌乱跑走。就怕自己这样被先生瞧见了捉去责罚。   自然也有一些放荡不羁的,拎着被书院先生严令禁止的酒坛,靠在书院门口目光大胆的瞧着车帘,就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酥春先走下去,然后扶着阮觅下了马车。   至于为什么以前一跳就能自己下马车的人,现在还要酥春扶着呢?   这又不得不提到谢氏了,她让阮觅装一装那些世族贵女的样子,免得日后被视为异类。人在世上,独特也是珍贵,但有些时候这也是一种阻碍。   阮觅今日穿了身新的衣裙,颇有些臭美,连带着下车的动作都优雅了不少。   一袭流宫制式的青白长袍宽袖,腰间碧绿丝绦,一块白玉直直落下,压着一层叠一层的裙摆。走动间宛若青莲盛开。   一身久不见日光的细白肌肤,看着虽然不是很健康,可也很符合时下的审美。   一些匆匆跑走的学子还是没忍住,又回头偷偷瞧了她几眼,登时脸就红了,脚下跑得更快了。   至于之前大大咧咧看着阮觅的那些学子,这会儿将手中已经喝空的酒坛晃了晃,倒是守礼地移开眼。   书院门口还敢拿着酒坛子逛的人还是极少数的。   毕竟是书院,这类心不在学习上的学子若是没别的能耐,早就被书院退回去了。   能留在书院,只能说明这些人还有什么别的长处,或者说那些人身后有着书院开罪不起的人,故而只能让人留下。   不过这些与阮觅也没有关系。   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一个人。   要是在平日里,书院的先生绝对不会允许阮觅在书院门口停下来的。   读书人文雅,却也清高固执,认为书院不是女子能来的地方。还好今日休沐,那些先生都不在此处,只剩下些学子,虽然绕着阮觅走,却也总回头偷偷看她。   阮觅完全不觉得不好意思,她一看到书生就想着上前去跟人家唠唠嗑,还好忍住了,这儿可不是一个唠嗑的好地方。   她是来找阮祈的。   阮祈是阮奉先第三个儿子,可以说是之前在阮家与阮觅境遇最为相像的人了。   他母亲本是阮奉先顶头上司的嫡女,后来那顶头上司犯了事,被撤销官职成为寻常百姓。因着那上司在职的时候曾训斥过阮奉先,说他尸位素餐无所作为,还不如回家吃白饭去。   阮奉先因为那一句话记恨上了对方,后来上司被贬官,又因为出身贫寒,身后并无势力支持,很快就一家老小不得不迁到乡下地方去生活。   可阮奉先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他叫人找上元静,也就是那上司的嫡女。说是若她愿意来给他做妾,那阮奉先就愿意饶她家中父亲一命,若是不愿……   就算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元静也能明白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自古民不与官斗,尤其是元静之父在任期间言语耿直,得罪了不少人。   而阮奉先又向元静保证,若是她愿意来给自己做妾,那他也可以考虑考虑帮一帮自己的老丈人。   没办法,元静最后只能在家中双亲即兄弟姐妹震惊又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去了阮家给阮奉先做妾。   但是最后阮奉先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他不仅没有帮一把,还暗中掺了一脚。   元静之父移居乡下后,很快就遭到了以前政敌的报复,再加上阮奉先从中做手脚,那一家人便以杀人夺财的罪名下狱,后来在狱中病故。   那时候元静刚怀孕。   次年,在元静生产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听说了自己父亲母亲惨死的事情,当场晕过去,差点一尸两命。   虽说后来成功生下孩子,却从此疯癫,再也没清醒过。   阮奉先本就不是什么深情的人,之后没再去看过元静一次,就像是忘记了后院还有这么个人。至于阮祈,因为是他的血脉,他还挑了个奶娘去养着。   不过因为那些往事,还有已经疯了的元静,阮奉先并不耐烦看到阮祈,连带着阮家那群仆人也跟着给阮祈使绊子。   反正就阮觅来阮家这四年,阮祈在阮家的存在感就低得跟她这个隐形人差不多。   他平日里住在书院,每个月回来一两次,去后院看他母亲。   阮奉先偶尔良心发作,也会把他喊去训一顿话,无非就是些什么把你养这么大,要心存感念,孝敬父亲的废话。   阮觅知道这件事,也在是霞姨娘被阮奉先一脚踢飞,送去了尼姑庵后。   当年霞姨娘是从老太太那儿出来的人,与阮奉先亲密无比,也知晓一点他做过的事,但是并不是很清楚。   可不久后看着阮奉先领回来的那个女人越来越受宠,霞姨娘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便差人暗中调查这件事。   阮奉先这件事做得不算高调,可是也没有做多高明的伪装。   那位上司那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用的人了,他也不怕对方报复。之所以没有高调行事,也是阮奉先想给自己盖一层遮羞布,装装所谓的清高文雅。   于是霞姨娘一查,就把这事儿给查明白了。   那时候元静怀孕三个月,她的家人也刚入狱。   霞姨娘便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元静临盆那日,霞姨娘便派了个看起来与自己不相干的婆子偷偷溜进去,在元静耳边将她父母惨死狱中的事说了出来。   孕妇生产时最忌讳情绪不稳,听到这个消息后元静当即便晕过去。还好当时请来的产婆经验丰富,阮祈顺利出生。可也是因为这个,元静自醒来之后就疯疯癫癫的,再也没有好过。   霞姨娘被送去了尼姑庵,她身边的贴身婢子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那婢子不愿余生就在那样清苦的环境里度过,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来找阮觅,将这个事情告诉了她。条件便是让阮觅给她银钱,将她送出鳞京。   说起来那婢子手上也沾满了鲜血,如今说出往事不过是为了换取一个好日子。阮觅想着该如何做的时候,那个婢子就失踪了。   那时候阮觅琢磨着,这事不是霞姨娘多年保留下来的人手做的,就是阮珏所为。   毕竟那个婢子跟在霞姨娘身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阮觅知道阮奉先这人恶心,但对付霞姨娘还得他俩狗咬狗,于是装作不经意一样在阮奉先面前提到过一次,说在街市上看到了霞姨娘的贴身婢子。   之后阮奉先疑心病发作,亲自带了人去尼姑庵。在尼姑庵发生了什么阮觅并不清楚,可是那之后霞姨娘还真的没再闹过事了。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阮奉先那几个儿子里,除了阮珵太小还看不出来什么之外,也就只有阮祈是个不错的人。其余的要不是蠢就是毒,或者两者都沾。   阮珏现在还在一个劲找阮奉先麻烦,那股狠劲是恨不得生吃了阮奉先。但阮奉先又拿他没办法,这也是为什么这回阮觅绑了阮奉先,他还能装作无事发生的原因了。   若是阮奉先真的运气不好,被阮珏打压下去,人没了,阮家总要有个能顶事的人。   阮觅“忧心忡忡”。   阮珵太小,阮觅也不乐意与他合作,唯一的人选就只有阮祈了。   这也不是出于什么维护一个家族的使命感,阮觅只是看得比较现实罢了。   要是阮家真的分崩离析各过各的,阮觅很明白在这个时代,一个独身女子会遭遇一些什么事情。   现在她关于这个世界与原书剧情的关系都还没有弄清楚,实在没有兴趣去体验一回古代独身女子在社会中的艰难生存史。   她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眯着眼从前面那些来来往往的,穿着一模一样书院衣袍的人里找寻阮祈的身影。   只是找了许久,都没看见阮祈。   人是没看到,不过倒是有个学子捧着一大堆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她走来,东西多得连脸都遮住了。   突然脚下没踩稳,整个人往前倒下去。   阮觅正巧站在旁边,就顺手扶了一把。   有惊无险,不过那人手上的东西全掉地上了。   稀里哗啦响了一阵,阮觅脚边顿时多了许多东西,多得她连走动一步都难,只能蹲下身好奇看了看地上有什么东西。   五芳斋的豆饼。   五芳斋的冰皮饼。   五芳斋的红豆馅饼。   ……   饼,还是饼,全是五芳斋的饼。   阮觅震惊,她从未见过这般喜欢吃饼的人。   掉了东西的人慌忙蹲下身,同阮觅道谢后又连忙向她道歉,语无伦次,一看便是平日里不怎么同人说话。   阮觅也没事,索性帮他捡东西,捡了一点又转头去看外边,瞅瞅阮祈有没有过来。   蹲在那儿捡东西的人见阮觅一直看着前面,一张胖乎乎的脸憋得通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姑、姑娘,你、你、你在找什么人吗?”   阮觅手里正拿着他的饼,闻言笑着把饼递过去。   “你可知道阮祈?我是他妹妹,过来看看他。”   那人顿时瞪大眼,“阮祈?!”   “你知道他?”   “他在书院里呢,我、我带你进去。”   他这么一说,阮觅也愣了一下,然后乐了。   她今日在阮家,从早上等到下午都没有瞧见阮祈的身影。便以为他又去外面找零活干,晚些时候才回书院。所以一来就在这儿等着了。   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帮着把地上的东西捡好后,跟在那人身后往书院走去,一边故意问道:“我进去真的没关系吗?山长会不会过来把我赶出去啊?”   “姑娘不用担心,今日先生们与院长都不在。而且他们很好说话的。”有些肉呼呼的人说话有点不好意思,“我叫洪杰,姑娘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了。”   而知道自己不会被突然赶出去后,阮觅便也放心了,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书院的书阁,外面廊道蜿蜒,洪杰先是把东西整整齐齐放在地上,然后又自告奋勇地说要去帮阮觅把阮祈喊下来。   去了一会儿后,阮祈终于从书阁里走了出来,他看到阮觅,第一时间皱起眉。   “你来这儿干什么?”   阮觅看看左右来往的人群,笑道:“要在这儿说话?”   阮祈沉默一会儿,带着阮觅换了个地方。走的时候,洪杰不好意思地朝阮觅道:“你去吧,我、我在这儿等着你。”   阮觅见他长得有些以前年画娃娃的模样,便觉得亲近。笑着应了。   走到书院后山坡上。   阮祈才停下来,“有什么事?”   与其说是不耐烦,不如说是单刀直入。   或许他明白自己平时在阮家的伪装已经被看破了,正如阮觅现在也在逐渐展现真正的自己一般,阮祈也没有再扮演那个碌碌无为的庶子。   “不知道三哥可否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阮觅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将那个婢子曾经说的事情重新讲了一遍。   这期间,她观察阮祈的神色,有冷沉,也有怒气,却唯独没有震惊。   很显然,他许久之前便知晓了这件事情。   那又是谁告诉他的?   这个疑问在阮觅心中闪过。   相比于阮觅心中的许多猜想,阮祈听完后很沉默,再说话时声音比之前更低,“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三哥先前便知晓了此事。我也是前段时间从霞姨娘的婢女那儿听说的。”阮觅没有隐瞒。   她的诚意显然也让阮祈放松下来,低声道了谢。   至于谢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霞姨娘当年害得他母亲险些离世,而在霞姨娘与阮珏失势这件事上,聪明人都能看得出阮觅处于什么角色。   于是阮觅也很坦荡地收下了这声谢。   阮祈想了想,还是道:“若是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可说。算是报答这份人情,我向来不喜欠着旁人。”   “人情?”阮觅细眉微挑,笑道,“我这儿正好有一事,想问问三哥。”   阮祈听着,只见阮觅缓声道。   “不知三哥,对阮家怎么看?”   ————   临山书院,后山附近一座云海楼。   楼名取自“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句诗。[1]   学子们今天一天都没看到人影的书院山长正虚伪笑着,与面前的少年说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文雅却一眼就看得出来质地非凡的长袍,而他对面的少年却是粗布衣裳,与这云海楼上精美的摆设格格不入。   但这少年通身的气质,又很是不俗。即使穿着粗布衣裳,坐在书院山长面前也丝毫不落下风。   “止水贤侄啊,你看当年你说要去休息一段时间,殿下便让你去休息了将近半年,谁都不准去打扰。现在也是时候回来了吧?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不能给殿下添麻烦。”山长捋了捋胡须,面容看似慈祥,口中一直逼迫着对面少年。   止水是当年平湘水灾的时候,魏驿蔺跟着他老师前往水患最严重的地方,老师指着前面泛滥一片的黄水,痛心道:“阿蔺啊,你不如日后就取个字,叫止水吧,我天天叫着你,说不准这水就止住了。”   那时候魏驿蔺离着加冠还有好多年,对于寄托着老师深切期待的字,他也没有拒绝,答应了。   那回治水,从当权者的角度看来是极为成功的,于是魏驿蔺的字就被许多人顺口喊了起来。   他也成了少有的未到弱冠便已经有了字的人。   这书院山长年岁颇大,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仗着自己与魏驿蔺老师同出一门,便不由分说将魏驿蔺“请”来了临山书院。   魏驿蔺笑着,好像对着外面的风景发了一会儿呆,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便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无辜问道:“您方才说什么?实在抱歉,最近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总是提不起精神,人也时常发呆。”   院长捏紧了拳头。   半年不见,这黄口小儿竟越发油腔滑调,半点话都不接。   于是他也没了耐性,冷哼一声。   “你以为你有什么能耐?若不是殿下,谁还敢重用你?就算你归隐半载,可这消息灵通一点的人,谁不知道你同我们一样,都是为殿下效命?殿下如今还愿意请你回来,便已经是对你极为尊重了。若是你依旧因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嗯?什么?原伯父,实在抱歉,侄儿已经很努力地在听您说话了。可是风太大,真的听不清啊。”   魏驿蔺当场给他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做声情并茂。   不仅嗓子扯得大,还将手放在耳边,做出努力听对方说话的姿势。   院长都因为他这番表演愣住了。   原先的魏驿蔺,年少成名,在师门内与他师兄两人并称双子。   钟灵毓秀,清风玉山。   是什么让他在半年内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院长捂着心口,感觉自己快被气得呼吸不过来了。   魏驿蔺见他这样,又道。   “原伯父,你难道身体不行?要不还是辞去山长一职吧。您看现在那些先生个个能干,您就算再喜爱临山书院,也不能待着这里一辈子啊。要是您是真的想为临山书院好,我建议您最好尽早回去修养,让新的山长上任。新的山长,新的风气,书院也将迎来新的生机。这还是您以前同我说的,您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极有道理?”   少年说话时嗓音温和,一口气连说了这么多也都保持了语气的淡定,丝毫不见急促。   甚至那话中“为您好”的关怀意味也极为浓厚。   浓厚得山长花白的胡子忍不住抖动,看着魏驿蔺眼神越来越阴沉。   魏驿蔺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嘴角噙着笑看向山坡处。视线落在某处,眼睛忽地眯起来。   唇边的笑也凝固住了。   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山长缓了口气,再次变成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年轻气盛,不计后果。自以为走上了一条好道,实则死路一条。纵然旁人劝阻,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魏驿蔺看着楼外山坡好一会儿,慢慢收回视线。   他惯来温雅的面上笑得有些冷。   “那便祝原伯父在这条康庄大道上,畅通无阻。”   这还是他来云海楼后第一次正面回答山长的话。   话语里透着少年锐气。   那山长也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看着不懂事的黄口小儿一般,露出个略带轻蔑的神情。   两人不欢而散。   魏驿蔺走下云海楼,然后在山坡不远处站了会儿。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找过去,而是去书院外面等着。   毕竟如今,他不能给阮姑娘惹麻烦。   不过想到楼上那位对女子的轻蔑,魏驿蔺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一个正巧从旁边经过的学子,随手将自己的衣袖撕下来一块,然后打了个结,请他帮忙送上去给山长。   至于山长拿到那片打了个结的碎布后从上面脑补出了什么东西,魏驿蔺半点都不关心,脚步雀跃地走往书院门口,准备等着阮觅出来。   ————   另一边。   阮觅同阮祈初步达成合作关系,说完那些后,天色也有些晚了,阮祈便送她出去。   只是出去的时候经过书阁,发现洪杰真的还在那儿等着。   他一看到阮觅眼睛便亮了亮,高兴了一会儿后又不知道说什么,白净的圆脸一下子全涨红了。   当他终于准备好说辞,正准备同阮觅说话时,山长却从一旁走了过来。   他方才在云海楼上对着魏驿蔺留的那块碎布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怎么都想不出来。   至于魏驿蔺随便拿点东西糊弄他这件事,山长是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   魏驿蔺年少成名。昔年他与魏驿蔺一同在殿下麾下共事时,就见识过了他的本事。从不做无意义之事,甚得殿下欣赏。   他总觉得这是魏驿蔺给他留下的线索,要是解开了,说不定就能将人劝回来,自己也能在殿下那儿立下一功。   可是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三急便到,一刻都等不了。于是只能连忙下了楼。然后一拐角就遇见了阮觅。   他看着阮觅,眼中轻蔑之色显露无疑。   “谁允许你进来的?书院这等地方,岂是区区低贱女子能够涉足的?”说着,就要叫人把阮觅扔出去。   阮祈皱起眉,挡在阮觅身前。   谁都没想到洪杰站了出来,他手上还捧着自己那一堆零嘴,同样皱眉看向山长。   “我叫这位姑娘进来的,不行?”   一看到他的脸,山长方才的气势顿时消失不见,连脸上的怒火都显得不尴不尬的,最后干巴巴笑了声。   “这、这当然是可以的。”   有了洪杰开路,之后便没有再遇上什么波折。阮觅也没问洪杰的身份,三人安静走到书院门口。   在门口时,洪杰红着脸从自己那堆零嘴里挑出他最喜欢的递过去。   “……这个,是方才你扶我的谢礼。还有这个,是你帮我捡东西的谢礼。今日真的,非、非常感谢你。”   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洪杰松了口气。   阮觅觉得他挺有趣的,便收下了那两盒饼。   “方才也多谢你替我解围,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当作谢礼的。等过几日,我让兄长带些府中我觉着滋味挺不错的糕点于你,可好?”   洪杰一听是吃的,眼睛都亮了。   “那我等着!”说话都不结巴了。   阮觅让他们进去,自己上了马车。   但刚坐进去,就听到有指尖在车箱上轻轻敲的声音。   阮觅掀开窗牖处的帷帐一看,竟是魏驿蔺站在那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今日提问,是什么让小绿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呢?   [1]是出自李白的《渡荆门送别》 第61章   看着魏驿蔺站在马车下莹莹望向自己的眼,那一瞬间,阮觅诡异地产生了愧疚感。   就像浸润在水中的黑色玉石,你从旁经过时,它朝你发出了欣喜而期待的邀请,可你最终还是选择离开。   离开时心里细细密密地涌上来一些愧疚。   人总是无法拒绝美好的事物,就算拒绝,事后也会为自己的无情感到难过。   当然,这种愧疚稍纵即逝。   阮觅眨眨眼,淡定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魏驿蔺却拉了拉自己有些磨损的衣袖,然后看了那些穿得光鲜,出入书院的学子一眼。神情上的失落与艳羡不言而喻。   就算他什么都没说,但光看这些神情与动作,就足以很完美地将他想要说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阮觅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那些学子,又看了看魏驿蔺身上的衣裳。   心下吐槽。   难道你忘了自己不爱学习的人设?现在这样演,很难收场啊小兄弟。   阮觅这人擅长的东西不多,但是有一项绝对精通。   那就是,不浪费。   不浪费食物,不浪费钱财,也不浪费任何一个可以装得正经逗弄人的机会。   于是很快,她就像是完全读懂了魏驿蔺的意思,神情凝重地看向他,直把魏驿蔺看得眨眼的频率都加快了。   “……阮姑娘?”他浓黑的睫羽颤了颤,似乎有些不习惯阮觅这样长久的注视。   良久之后,阮觅语重心长道:“我很开心你能重新燃起对学习的兴趣。有句话是说,现在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当你想做一件事,不要瞻前顾后,只管放手去做就好了,一点儿都不会晚。至于束脩,你不用担心,旁人有的东西,你也有!苦谁也不能苦了你,我一定会满足你想入书院学习的愿望的。”   魏驿蔺震惊。   魏驿蔺僵住。   魏驿蔺沉默了。   “怎么,高兴坏了吗?”阮觅眯着眼笑,眼尾一条清浅勾勒出去的弧线像是挂在枝头的杏花花瓣,要坠不坠。   偶尔闪过一丝故意为难人的恶劣。   但大致上是笑得一脸慈祥,包容且体贴。   本来只是想找借口蹭个马车,与她多待一会儿的魏驿蔺:……   在阮觅包容温和的目光下,魏驿蔺艰难出声。   “我实在……资质愚钝,恐会浪费阮姑娘的一番心意。方才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想要入学了。”阮觅一脸惋惜,还摇了摇头。   魏驿蔺眨眨眼,微笑,干脆直接问道:“可否请阮姑娘载我一程?”   “上来吧。”这回阮觅倒很是痛快。   或许是因为先前的出师不利,魏驿蔺上了马车后便规矩地坐在那儿,温声与阮觅聊起了寻常的话题。   “阮姑娘最近在忙些什么?”   这句话本是不好听的,在句式结构与情感理解上带上了质问与不满的色彩。但经魏驿蔺的口说出,便有了春风般的柔和,听在耳中只觉得心中熨帖。   “最近啊,同以前差不多。听听课写写字,就这样了。”   但阮觅自己也很清楚,往日她就算是再忙,也会隔一两日就去找魏驿蔺帮忙辅导功课。这回却足足十日没有过去。   就算等会儿魏驿蔺提出质疑也是正常。   “那我就放心了。”魏驿蔺看着她,轻轻笑了,“原先还担心阮姑娘碰上不开心的事情。同往常一样啊,那便很好。”   他声音温温和和的,像是水一般的轻缓,带着让人舒服的春风,拂过脸颊。   阮觅指尖动了动,突地想起了段般若掳人的事。   再配合上魏驿蔺这句话,阮觅逐渐觉得他意有所指。   但看过去时,魏驿蔺不闪不躲,眸中柔软,一派小意温柔,堪称鳞京最称职的解语花。   好像刚才那一问,不过是出于对阮觅的关心罢了,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阮觅眼中闪过些思索之色。   车厢内也因此陷入寂静,魏驿蔺等着阮觅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后,很是自然地说起了别的。   “我这几日在家中等阮姑娘时,学了些别的东西。”   他盈盈看向阮觅,像是期待着阮觅来问他。   于是阮觅也从善如流问道:“学了什么?”   如同一只得到了投喂的猫,餍足又矜持。魏驿蔺抿着唇浅浅笑出来。   “学着做了一些菜。”   说完后,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看向窗外。   “阮姑娘可想尝一尝?”   声音很轻,顺着从窗牖处的风传到阮觅耳边。她愣了一下,然后回神,再是狐疑。   新手做菜,能吃吗?好吃吗?   这个问题刚冒出头,就被阮觅自己给掐下去。并在心里反省了一番,有情商的人不能这样不解风情。   于是她立马很感兴趣问道:“真的可以吗?现在吗?”   阮觅一向是没什么表情,脸上淡淡的。有些像秋日里浅青色的松针,表面覆盖一层细密晨雾。   没有扑鼻芬芳,没有绚烂色彩。   用寡淡两字形容也不出错。   但当她抿着嘴,微微吃惊,瞪大眸子看向你时。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便猛地涌上来,让人猝不及防,心头有些酸,有些涩。   魏驿蔺搭在窗牖处的手慢慢收紧,耳垂也悄然红了。一双如同清澈湖泊的干净眸子,霎那间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般,溅起阵阵水花,泛开涟漪。   马车平稳而快速地往前行驶,穿过老树下的浓厚阴影。   车厢内刹那间一片漆黑,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株遮蔽阳光的老树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车厢内又重新光亮起来。   魏驿蔺在那一瞬间的黑暗里,很快敛下眸子,等再抬起时便同先前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温和笑着,道:“只要是阮姑娘,什么时候都可以。”   阮觅品着这句话,啧啧称奇。   不知道自己没过去的这段时间,魏驿蔺在家中学了什么,不然她怎么总感觉魏驿蔺现在说话水平比以前还高了一大截?   瞧瞧这句话说的,只要是你,什么时候都可以。   既隐晦地表达了他学做饭是为了她,然后又体贴地说要是以后阮觅想吃他做的饭菜了,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愿意给阮觅做。   常说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一个人的胃。   难道魏驿蔺的目的就是这个?!   不愧是你!连这个都参透了。   阮觅看着魏驿蔺的眼神逐渐变得惊叹。   而在魏驿蔺的视线中,阮觅则是眼睛微亮,看起来对他做的饭菜非常期待,一副恨不得立马赶过去尝一尝的模样。   搭在窗牖处的手逐渐松开,他握拳抵着唇,掩盖住嘴角的笑意和那一点稚气的自得。   重新郑重问了一遍。   “可否邀请阮姑娘到寒舍一行,吃些东西?”   阮觅也表情肃穆地点头,沉声道:“可以。”   魏驿蔺又笑了,抵着唇偏头去看窗外。   从临山书院到魏驿蔺家中,花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等他们下车的时候,外边儿的天幕已经染上不怎么均匀的深蓝浅灰与暗黑色。   四周的一切东西被黑暗裹挟着,只听得到一些不知名虫儿细碎的叫声。   魏驿蔺先下了车,又止住了阮觅想要下车的动作,义正词严道:“阮姑娘不要动,我去里面拿盏灯过来。”   他眼睛亮亮的,在夜色下显得尤为温润。   但在阮觅眼中,他就像是一只原本装着端庄趴在墙头的白猫,突然看到路边落下许多小鱼干,顿时眼睛都亮了。一边跳下来一口咬住小鱼干,一边机警地扬起小脑袋左右看看有没有敢与他抢食的人或猫。   等发现没有,于是又恢复成了一开始端庄温润的模样,兴致勃勃,连尾巴都扬起来了。   莫名有些可爱。   或许是鳞京这秋日的晚风太过温柔,阮觅觉得自己此刻情商唰唰唰地往上涨,一下子就明白了魏驿蔺跑去拿灯是为了什么。   不动声色的配合,让他觉得自己遮掩起来的事情并没有被发现。   这才是一个双商高的人该做的事情。   于是阮觅默默收回了刚迈出去的脚。   等魏驿蔺提灯过来,她才借着烛火,像是真的有点怕黑,又看不清脚下路一样慢慢下了马车。   灯笼是暖黄色的一团,里头烛火正在跳跃,给两人的脸上都留下来正在不断左右摇曳的光点。   魏驿蔺不着痕迹将灯往阮觅那边移了点,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以免被脚下的东西绊倒。   院子里有一套石桌,平日里不是覆盖了一层落叶,就是被魏驿蔺当成睡觉的支撑物,经常支着头一眯眼就是许久,肆意得很。   魏驿蔺在石桌面前停下来脚步。   他看了看天上月色,很有心机地琢磨一下。若是等会儿做好菜,摆在石桌上,是不是就能更好的遮盖住菜肴颜色上的缺点,显得更好看些?而且月下朦胧,还可以借此多与阮姑娘说说话。   自古文人爱月,月也有着数不清的意向,或是伤感,或是期盼,或是……姻缘。   魏驿蔺这段时间将从书局买回来的那些小册子研究得非常透彻,理论分数甚至可以打个满分,就差实践了。   他指尖动了动,刚想问阮觅想不想在院子里用晚膳,然后发现,阮觅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没有拿着灯,也完全没有借着灯的余光。   就那样自己走了过去,畅通无阻,丝毫不觉得夜色有什么值得她困扰的,一点儿都不怕黑。   尤其是当她发现魏驿蔺没有跟上来的时候,疑惑歪着头回看过来。   在这样月光明亮的夜晚里,更显得长身玉立还提着灯的魏驿蔺,弱不禁风。   啊……   阮觅沉默了,刚才一下子忘记了配合,走快了些。   但没关系,还能补救。   于是她面无表情倒退回去,重新站在魏驿蔺身边,真诚看着他,企图亡羊补牢。   “刚才好黑,我好害怕呀。”   作者有话说:   还有六千字中午再更新哦,今天有点忙~ 第62章   魏驿蔺依旧微笑,当阮觅面无表情看着他,企图让他忘记刚才发生的一点小小插曲时,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温声道:“走罢。”   九月中旬,天越来越凉。屋内更是能感觉到天气的变化。   一进屋便被里面浸染而不得出的森然寒气侵袭。   魏驿蔺把手里的灯笼架在灯台上,取下了浅黄色的外衣骨架。   登时,屋内朦胧的光线就变得刺目,亮堂堂的。   魏驿蔺尚未适应这么强的亮光,眼睛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来。旋即,他又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想遮住阮觅的眼睛。但刚转身,就看到阮觅干脆利落地把眼睛闭上了。   他愣了下。   眼尾浅浅的痣随着苦笑颤了颤。   透着些微无奈与苦恼。   魏驿蔺总觉得路越来越艰难了,不能再这样下去。   眼神瞥向桌案上被几本诗词遮掩住的书,心下思忖,看来还是得好好学习。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乃至理名言。   魏驿蔺刚把手放下,阮觅就睁开了眼。   于是魏驿蔺顺势道:“阮姑娘在这儿坐会儿,我去准备些东西。”   然后两三步走到桌案前,整理东西似的将上面一沓的书抱起来,再不动声色,有些嫌弃地将最上面几本诗词放回去。   之后又绕到阮觅面前,将一本时下市井中颇受欢迎的话本放在她面前。   “一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若是在这儿觉着无趣了,也可以翻翻。”   阮觅余光瞥见这本书上的字,眼神动了动。然后咳了一声,身体很诚实地接过了那本书,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道:“那我就随便翻翻。”   魏驿蔺笑,“随便翻翻,也是我这儿没什么别的书,只能委屈阮姑娘看这些了。”   经他的口一说,那就不是阮觅故意要看这种不正经的书了,而是因为他这儿没有别的选择,最后不得不看。   让阮觅看这种杂书也看得心安理得。   她随手将话本放在一旁,矜持道:“没什么委屈的,你先去忙。”   “好。”魏驿蔺抱着那一沓书转身离开,走的那叫一个不慌不忙,温和儒雅。而此时阮觅也是规矩矜持地坐在那儿,不曾理会身边的话本半点。   但是一等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那一瞬间,魏驿蔺立马加快了步子赶往寝居处。阮觅也第一时间拿起了旁边的话本,激动地翻开了第一页。   魏驿蔺将那一沓书一放,飞快地从里面找出一本,翻了翻,看到里面有一页上写着。   “当你们身处黑暗的环境时,势必要给对方关怀。提着灯站在她面前,让她不再害怕。光是这一个举动,你就赢了。”   是这本书。   确定了之后,魏驿蔺神色平静地将这本书塞进一旁的装着弃书的箱子里。   随后很快又拿出另外一本书翻开,宛如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孜孜不倦地汲取着书中的知识。   书籍,使人强大。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将这本看了个七七八八。用准备东西当作借口拖延的时间也花的差不多了,魏驿蔺整装待发,站起身严肃地将一本翻过很多遍的菜谱藏在袖子里,走了出去。   厨房亮起灯,然后传来了别的声音。   碗筷碰撞在一些的脆鸣,刀落在砧板上的闷响。   如同这世间每一个在厨房里忙活的贤妻良母一般,忙忙碌碌。   阮觅看着话本,表情倒是比别的时候更加鲜活。一会儿紧紧皱眉,一会儿又瞪大眼睛,完全投入进去了。等她闻到饭菜香味的时候,魏驿蔺已经端着东西走进来。   他将菜放在小桌上,云淡风轻的,好像做菜这点小事完全难不倒他。后面端着别的东西进来的时候,动作也很是熟练,俨然是经常往厨房跑的老手了。   不看这些菜做得怎么样,光是从他表现出来的淡定和那架势,就没人会觉得这是一个新手,并且不由自主地产生期待。   “吃饭了。”连喊阮觅吃饭的时候的语气,都仿佛喊过千万遍似的。   这个瞬间,魏驿蔺身上有着掌控全局的淡然,叫人心生信赖。   阮觅立马放下书站起身,满怀期待走过去。然后看到了桌上的四个菜。   她沉默了一下。   魏驿蔺看着她沉默,眨眨眼,很聪明地选择不出声。   他脸上带着湿痕,尤其是长眉与睫毛的地方,都覆盖一层晶莹的细小水珠。好似方才有些狼狈,进来前赶忙去洗了个干净。   这还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阮觅大概都能猜到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模样,或许是一会儿发现东西不见了,一会儿锅里的油又溅出来了。灶里柴火不旺,他又得蹲下去眯着眼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视线再落在魏驿蔺被袖袍遮住的手上。   阮觅无奈道:“把手伸出来。”   魏驿蔺脸上的笑不变,温温和和的,却眼神避开转移话题,“吃饭吧,等会儿凉了。”   就算是菜做得不好看,但是人还是需要面子的。能装出大厨的气势,就绝对不把手忙脚乱的证据交出去。   魏驿蔺心内倔强想着。   但下一秒,阮觅淡淡出声,“魏驿蔺,伸手。”   刚才还心里拧不过来的人立马伸出手,对于气氛的掌控简直炉火纯青,能倔的时候就倔一会儿,等一旦发现这样行不通立马放弃抵抗,顺带做出乖顺样子像是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双手手背上有好些个浅红色小点,里边儿夹杂两三个小小的水泡。   很显然,这是油溅上去后烫出来的。   阮觅也不戳破魏驿蔺装大厨的事情,拉着他去井边,什么废话都没说,直接把桶往井里一扔。   昏暗的夜色中,水桶摔进井里的声音显得如此清晰。   等了一会儿,待里面的水桶差不多装满水的时候,阮觅走到辘轳旁握住手柄,轻松了摇了几下,一桶水就被提了起来。   她提着水往魏驿蔺面前一方,命令道:“手放进去。”   魏驿蔺很乖觉地早就把衣袖卷起来了,阮觅话音刚落,他就老老实实把手放进桶里。   温顺得不得了。   而后还眼睛微亮看着阮觅,跟上课提前做好预习,回答问题时积极又主动的学生正在寻求老师的表扬。   阮觅面无表情,“多泡一会儿。”   然后转身离开。   魏驿蔺看着她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有些苦恼地皱起眉。   心内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还没等他再想别的,阮觅又从里面走出来,手上提着灯笼。   “看着我做什么?”阮觅把灯笼往他那儿移了移,“你就老老实实泡着。”   灯笼被她举得高高的,暖黄色的光大部分移到魏驿蔺那一边,明显得魏驿蔺都困惑了。   阮觅看他一眼,心想:“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过为了维护魏驿蔺的自尊心,她还是敷衍道:“我怕黑,所以才拿了灯笼过来,和你没关系。”   刚才魏驿蔺下马车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他一看外面的天色,脸色就有些紧张。然后更是飞快地跑进屋去拿灯笼。   少年人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怎么能承认自己怕黑呢?   阮觅觉得自己非常懂,所以当魏驿蔺快速进屋把灯笼拿过来的时候,她便装出一副怕黑的样子配合他。   至于魏驿蔺为什么怕黑还敢跑进屋拿灯笼?   阮觅一本正经地猜测,他肯定是觉得一个人走在夜中就算害怕也不会有人看见,但是两个人一起走,他怕黑的事情就掩盖不住了。所以才回去拿了灯笼。   阮觅觉得自己的分析非常正确,看着此时魏驿蔺略带疑惑的神情,她一脸了然。   啧,小可怜,就勉为其难再和你演一会儿吧。   总觉得对方在想一些不好的事情的魏驿蔺:?   泡了有一段时间了,阮觅把魏驿蔺的手拉出来举高,借着烛火看了看,发现上面的水泡虽然还在,但是红点已经没有刚开始时那样红了。   刚从冰水里拿出来的手总是比较敏感,连对方温热的鼻息都能感觉到。   魏驿蔺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却很顺应自己心意没有挣开,任由阮觅看了许久。   带阮觅觉得差不多放下他的手,魏驿蔺便立马说道:“进去吧,吃饭了。”   阮觅狐疑看他几眼,总觉得他在掩饰什么。   “阮姑娘?”但无奈魏驿蔺神情温和,就连对此时两个人还站在外面不进去的疑惑都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实在看不出什么。   阮觅这才没有再想这件事儿,提着灯笼照亮魏驿蔺脚下的路。   “走了。”   吃饭的时候,阮觅倒是没有嫌弃那些菜卖相不好。虽说面无表情,但还是吃了很多。   魏驿蔺就坐在一旁看她吃,手上动作不停,一碟的瓜子都被他剥成了瓜子仁,堆成一座小小的山。   有句名言叫做,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魏驿蔺深谙其道。   阮觅一边吃,一边奇怪道:“吃啊?”   “不了,”魏驿蔺敛下眸子,“阮姑娘吃吧,我给你剥些瓜子儿,等会儿回去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正好有空吃些。”   什么叫做贤妻良母,这就是了。   这突如其来的既视感,阮觅连吃饭的速度都变慢了。   “倒也不必如此。”   她不禁开始反省自己,今天有没有说让魏驿蔺误以为自己又要逼他去读书的话?不然怎么感觉他,求生欲非常强?   两人坐在一块儿,心里想的事情却完全对不上。   等阮觅吃得差不多了,魏驿蔺拿了荷包将瓜子仁都装进去,递给阮觅手时指尖还不经意似的碰了碰她的手心。   痒痒的。   阮觅:……   她瞬间想起了以前的事。那回她送魏驿蔺一条红绳,故意让他好好学习,谁想到后来魏驿蔺竟然直接把红绳系在脚踝上,还当着她的面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做“男色”。   ……不行,得快走。   她真的是个正经人!   于是阮觅将最后一口饭扒完,站起身提着装满瓜子仁的荷包就站起身,“不早了,我得快点回去。”   “那我送阮姑娘出去。”   阮觅见他忘了提灯笼,连忙好心给他找借口,“灯笼呢?外面可黑了。”   两人对视一会儿,魏驿蔺沉默了,转身去拿了灯笼。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但他更愿意自己不明白。   心情复杂地将阮觅送到马车旁,看车夫驾着马车的架势,魏驿蔺立马看出来是要直接回家,并不打算去柳十令那里。   他心情顿时就不复杂了,甚至有些略胜一筹的矜持。   故作体贴问道:“阮姑娘直接回去吗?”   语气都是属于胜者的淡然与大度。   阮觅挑了挑眉,瞬间理解了魏驿蔺话里的意思。   却也没有和他唱反调,点头,“是直接回去。”   魏驿蔺笑得越来越矜持。   此时,另一个声音响起,“阮姑娘?”   魏驿蔺愣住了,突然转头看向不远处。   柳十令提着灯笼站在那儿,手上拿着书,像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的样子。看到阮觅,他也有些惊讶,不过那张脸上依然是平静居多。   然后视线再落在魏驿蔺身上,他淡声打了个招呼:“魏兄。”   对于寡言的柳十令来说,这已经算是一句很不错的打招呼了。   魏驿蔺自然不会在这种地方落了下风,短暂的怔愣后温和笑起来,“柳兄怎么这般晚才回?”   手里是刚从书坊拿的要抄的书,刚才赶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过去也是为了早点将抄完的书交过去。但柳十令垂下眼,说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书局里新来了本书,是平昌先生新作,讲述前朝桐章派与年初取名为末湖的两方诗派在用词上的异同之处。刚买了一本,还未看过。不过想必魏兄已经看过了,如何?”   话语间有些挑衅的意味,柳十令说完后便察觉到了。他抿了抿嘴角,却也没办法再收回这句话,只能沉默下来。   魏·辍学多年·不求上进·跟不上文□□流·驿蔺:……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大意了!!!   他委屈地看向阮觅。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告诉大家,不好好读书是会吃亏的。   小柳这一章说了好多话啊,这么长的句子。   上一章修改了一点内容,让阿觅以为小魏怕黑。   感谢在2021-09-23 23:08:18~2021-09-24 11:5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妆20瓶;无垠2瓶;入梦难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当那句话完完全全说出口后,柳十令怔愣了片刻。   出自烦闷、不甘、妒忌与厌恶,故而脱口而出时就带上为难人的色彩。   他知道自己那些情绪为什么出现,又是从何而来。但就是因为看得清楚,心中便越是自觉丑陋与不堪。   自责宛如一条条藤丝攀附上来,将他整个人束缚住。   滴落着毒涎的蛇在脚边蜿蜒,等他无力站住,摔落在地的那一刻便打算哄拥而上。   柳十令狼狈垂下眼,抱着书的手上用为用力,指骨明显。   可仅是几息后,他又抬起眼,“抱歉。”   他是个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会说话的人,却也从不遮掩自己的过错。   那边魏驿蔺正向阮觅寻求安慰,听到柳十令这声抱歉略微惊讶,但很快就做出大度的样子,教养极好地摆摆手。   “柳兄不用道歉,这本就是我学得不精,是我自己的问题。”   柳十令没有再说什么,只抿紧了唇。   见两人这样,阮觅只能插话打破僵局。   “最近身体可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并无。”柳十令的话比以前还少了。   阮觅还想问什么,柳十令却道:“阮姑娘若是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啊……”突然被止住了话,阮觅眨了眨眼也想不起本来要说什么了,于是只能点头,“好的,早些回去吧。”   柳十令不曾看她,只对魏驿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瘦削的人影裹在单薄袍子里,秋风寒入骨,偶尔卷起路边枯黄的落叶,与纷飞衣角擦过,又重新落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影子在灯笼火光里被拉的狭长,然后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阮觅收回目光,与魏驿蔺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的眼神对上。   嗯……   没事的。   她还可以。   “别站在这儿了,回去吧。”手背很自然地碰了下魏驿蔺的脸,“看你脸都冰凉凉的了,回屋去暖和些。”   说完阮觅就真的走进车厢内坐了下来,冬叔琢磨一下自家小姐面临的局面,很贴心地拉动了缰绳。   于是很快,马车便行驶开来,离那一盏暖黄色的灯越来越远。   脸侧还留着温热的触感,魏驿蔺怔在那儿,缓缓眨动一下眼睛。   风猛地吹大,生在门口的那株青桐顶着一树半青半黄的叶,霎时间就扛不住了。一半的黄叶被风席卷着落下来,然后一片一片撒开,在月色下仿若下了一场黄叶雨。   飘在天空中的,落在地上的。   还有,落在魏驿蔺发间,衣领处的。   世界在这一刻,全是簌簌落叶声,无比寂静。   魏驿蔺突地笑了一下,声音极轻,莫名有些缱绻。   ————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便到了九月下旬,也就是秋猎的时间。   阮觅拿着当初阮大学士给她的那沓卷题,废寝忘食,日日执笔,总算做完了。但是还没等她松口气,门外又有人敲门,酥春去看过后,回来手上又拿了一沓同样的题卷,说是清水巷那边的人送过来的。   同样大小的纸张,纸张上同样的字迹,连出题范围都是同样的广。   阮觅:……   看出来了,这肯定是阮伯父为了让她好好学习,这几日连夜赶出来的。   感动着感动着,阮觅差点就流了泪。   她捂着心口接过了东西,然后那天晚上,小院里的灯火在很晚的时候才熄灭。   幕后出题人阮均衣,深藏功与名。   谢氏这几日也都在教导阮觅,查缺补漏,总算是赶在秋猎开始前让阮觅学得差不多了。   但阮觅对于自己掌握得还不是很好的地方有些固执,皱着眉想要继续钻研。先前便说了,半月掌握这些东西绰绰有余。可是到了现在,她也只是学了个及格而已。   实在是对不起这些日谢氏的教导。   她不怎么开心的时候,便皱着眉不说话,一直看着面前的竹简。好像很想将这些竹简吃进去,然后让它们化作知识。   谢氏见她这样,好似才想起来一般柔声道:“鳞京贵女学这些东西,一般要两月左右。”   阮觅仰头看她,眼睛瞪大。   “嗯?我之前没有同阿觅说过吗?”谢氏温温柔柔笑着,还同她道歉,“那应该是我忘了,实在抱歉。”   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当初说半月就能学会时,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半月还学不会那真是叫人苦恼”的意味。   阮觅小脑袋瓜子里一想。   别人用两个月,她才用了半个月!   这么一算,她不就是天生奇才?   自信顿时膨胀,阮觅连坐姿都更加端正了。刚才的烦躁和不甘一扫而空。   眼睛亮亮的看着谢氏。   “都是伯母教得好!”   谢氏没忍住笑出来,微微侧过头去,“明日便是秋猎,回去好好歇着,难得空闲下来。”   “好,多谢伯母。”阮觅声音响亮,说完后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这种高昂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下午。   阮奉先知晓阮觅要去秋猎,来找她说话时脸色慈祥。不过也没提让阮觅去找阮平左,让他把自己也带上的事。   没提这件事肯定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如今也算是明白了,如果阮觅不愿意,就算他说破嘴,阮觅也不会搭理他。而就算阮觅答应了,阮平左那边还要去同圣上说,那两人他谁也惹不起。   于是最后阮奉先很识时务地,只是说了几句不要同人起冲突,照顾好自己的客套话,就走了。   摆足了慈父的架势。   阮奉先走后,阮母又来了。   自上回的事情结束后,阮母就不怎么出现在阮觅面前。一看到阮觅,她就会想起自己做的那些蠢事,心里难受。   不过对阮觅的愧疚倒是越来越深。   这回听说阮觅要去秋猎,她连忙同人打听了参加秋猎的人要穿什么,可有什么讲究。   早在前几日,她就去云锦阁给阮觅定了一身骑装,完全按着阮觅的身量来做的。   “你……”阮母刚开口说话,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没有说原本想说的事情。   “去那边照顾好自己,不要想别的事情。要是同旁人有了龃龉,先不要同她争论,忍着些。等见着你伯母或是你伯父,再将此事告诉他们。清水巷的人,既然愿意待着你去,想必也是喜爱你。你吃了委屈,他们定然会为你撑腰。”   阮母一开始只打算说几句便走,却没想到一开口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止都止不住了。   絮絮叨叨,里面含着世间每一个普通母亲对孩子的担忧。   阮觅挑了挑眉,没有打断她,但也没什么感动的神色。   最后阮母也反应过来自己说多了,匆匆止住话离开。留下五六个或大或小的匣子。   阮觅看那些匣子看了会儿,本不想动。最后想到什么,却还是亲自打开了。   里面有三四套首饰,都极是名贵。   还有一套红色骑装,翠莺拿起来往她身上比划的时候发现大小正好。   最后一个大匣子里,还装着弓箭,是女子专门用的小弓。   正常的成年男子用一石弓,女子用的小弓削减了一半。   阮觅拿起弓,右手拉弦,轻松将弓弦拉了个满月。   倏地松手。   弦音清越。   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4 11:56:45~2021-09-24 16:4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入梦难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鳞京居于北方。   而此次秋猎的观山围场,则在鳞京更往北的地方,范围大得包括了桑远林地和楼元草原。   大臣们的车马跟在皇室阵仗后面,行了大概一个白日,日落时分才到了围场行宫。   阮觅跟在阮家仆从身边,左手紧紧牵着阮宝珠,右手牵着阮宝璃,了无生趣地被两个小孩儿遛狗一般往前扯。   “你快些呀。”阮宝珠还觉得她走得慢,一个劲地在前面催她。   两姐妹都是第一回 来围场,虽说这回她们肯定干不了什么,但小孩心性,出一趟远门就兴奋得不得了。哪哪儿都觉得好看,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起来。   但有阮觅拉着,肯定是飞不起来的。   于是阮宝珠big胆,就开始挑剔阮觅了。   她单手叉着腰,挺胸抬头看着阮觅。   “别人都走我们前面去了!”   阮宝璃学着她的样子,煞有其事地点头,表情非常严肃。   阮觅沉默看了两人一会儿,忽而笑了。   嘴角勾起个冷冰冰的弧度,她蹲下身不等两人反应,双手一拢,就把两个人夹在腋下。   阮宝珠:???   从上个月开始阮宝珠就一直称自己是个大孩子了,不准阮平左抱她,自然也不再找阮觅玩举高高的游戏。   用阮宝珠的话来说就是。   “只有幼稚的小孩儿才被被人抱着,我是大孩子了,才不同那样娇气的小孩子玩!”撅着嘴,说完后还不屑的哼了一声,由此可以看出她对于被人抱起来这件事是有多么的瞧不上。   于是被阮觅抱……不,夹起来的那一瞬间,阮宝珠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惊慌叫道:“快、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阮觅没理她。   旁边越来越多的人惊讶看过来,阮宝珠小朋友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心中给自己打造的大人梦,咔擦一声,裂开了。   “呜呜呜呜……”   她终于绝望地哭了出来。   阮宝璃还不懂她伟大的理想,好奇地看了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姐姐,然后又晃悠了一下悬在半空中的小脚,没说话。   走了多久,阮宝珠就哭了多久。   但这样混乱的时候,谁都在指挥仆人搬运东西。人多杂乱,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也说不定。   两个还没人腰身高的小萝卜丁就这样跑过去,肯定是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阮觅是疯了才会让她们乱跑。   一些跟着父母前来,什么也不用管的贵女公子们站在一旁,偶尔笑着交谈几句。听见哭声没忍住转头看过去,一看,就瞧见了阮觅一手夹一个的恐怖场景。   他们:!!!??   有些人家中与阮大学士有些交情,一下子就把人认出来了。   “那不是阮大学士家的孩子吗?怎么哭得这般凄厉?”   “这……不会是个趁乱拐人的吧?!”   阮觅耳聪目明,嘴角抽了抽,余光随便打量附近一眼,便发现已经有许多人用着怀疑的眼光看向这边了,有几个已经开始走过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牙有些痒。   低声吓唬阮宝珠,“你看,你一哭就把这么多人引过来了。等会儿他们走过来,都会看到已经六岁却还被人夹在臂弯里的人了。这个人是谁呢?哦,原来是我们宝……”   “不、不是宝珠!”   阮宝珠立马停止哭嚎,说话说得太快还打了个嗝。   现在的阮宝珠可比以前难唬多了,听了阮觅的话后,还自己朝着四周看了看。在确认真的有人走过来的时候才彻底相信阮觅说的话,一下子埋下头把脸躲进阮觅的衣袖里。   并且小声催促她:“……呜呜呜呜快走快走,求你了。”   “我现在好累啊,走不动了。除非你能答应我等会儿不趁乱跑出去。”阮觅不慌不忙。   只有阮宝珠急得跟什么似的,“我答应我答应,姐姐咱们快些走吧!姐姐你最疼我了!”   说着还用脸在阮觅胳膊处蹭了蹭,讨好的意味非常明显。   阮觅几不可闻哼了一声,然后加快脚步,一下子就摆脱了原本想过来的人。   先前说话的那个贵女也轻轻咦了一声,“她们身边跟着的那位,好像是阮夫人的贴身婢子。”   “那就是一家人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居心不良的人呢。”   “不过说起来,那位姑娘又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知晓。   而此时阮觅脚下跟踩着风火轮似的,清水巷的几个丫鬟都开始跑了起来。不过这么一来,她们很快就到了安置的地方。   行宫中除了皇帝后妃与皇子公主住的那块,其余地方住的都是臣属及其家眷。   谢氏同阮大学士如今还在伴驾,阮觅只能抓着这两个想闹飞天的小家伙先过来。   “您抱着两个人走了这么远也累了,先坐下来歇歇吧。”谢氏身边的刘嬷嬷颇为委婉地用了“抱”这个字。   她看着此时要哭不哭的阮宝珠,有些好笑。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闹腾,能有个降得住的人坐镇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这么想着,刘嬷嬷又亲自给阮觅倒了杯茶。   茶水是刚来这儿的时候丫鬟去烧的,茶叶则是这行宫中本就有的。   阮觅接过,温声道:“您忙去吧,不用担心这边,我看着这两人呢。”   听到阮觅这样说,刘嬷嬷便放下心来,笑得和蔼,“那真是辛苦您了。”   说完便去外头指挥那些个丫鬟侍卫搬运东西,这个不能重放,那个应该摆在那个房间,井井有条。   阮宝珠扁着嘴看阮觅,见她喝着茶,好像真没注意到自己的样子。便忘了自己刚才答应的事儿,悄悄踮起脚尖准备溜出去,岂料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呵——”   阮宝珠立马就僵住了,但是她没有回头,机警地等了许久后,再次尝试着往前挪了几步。   那声音再次响起。   “呵————”   这回阮宝珠能更加清楚地感觉到凉意了。   小孩儿好不容易出一次鳞京,许多天前的晚上就开始激动得睡不着觉。可谁曾想,好不容易来了,这会儿却还是被关在房里出不去。往前走一步,后面就有人“呵”一声威胁她。   失落在胸腔中堆积,最后委屈得眼眶泛红。   阮宝珠没再往外面挪,慢慢垂着头,故作坚强地揉了揉眼睛。却终究还是没能憋住眼泪。   她哭得不像上一次那样嚎啕大哭,而是抽噎着,努力不哭出声来,连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   阮宝璃一来这儿就困了,这时候已经被婢女带着去了旁边的屋子睡觉。   于是这个房间里就剩下了阮觅和阮宝珠两个人。   看着小孩儿抽抽噎噎,阮觅悠哉游哉喝着茶的动作顿时停了,脸上故意装出来的冷意也瞬间散去。   她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最后还是走了过去,蹲下身将小孩儿圈在怀里。生疏地揉了揉她的头,又很是耐心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   阮宝珠的抽噎声慢慢停下来,只是一直不抬头,也不说话。   阮觅没有强迫她说什么,只是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看着远方发呆。   观山围场种着成片的地星花,秋日开出小小的一朵,香气淡雅。就算待在行宫里,也总能在不经意间闻到些馨香。   还有些,是阮宝珠身上板栗糕的香甜味。   脑中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忽地感觉到阮宝珠动了动,阮觅敛下眸子看她。   阮宝珠支支吾吾的挣脱开阮觅的怀抱,末了还别扭地解释道:“我都长大了,不能再被你抱了。只有小时候的我才能被你抱。”   “原来是这样子啊。”阮觅附和她。   阮宝珠像是要确认阮觅这句话说得是不是出自真心一般,瞪着眼睛紧紧盯着她,然后与阮觅眼中温和的笑意对上。   于是阮宝珠又倏地扭开头。   从阮觅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颊边的婴儿肥颤了颤。   约莫是觉得自己刚才哭那一场太丢人了,阮宝珠不再闹着出去,却在房间里乱窜。   一会儿翻翻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   阮觅坐在那儿支着头看她看了半晌,然后起身找出个匣子打开,里面装满了亮晶晶的珠花,各式各样。   只是刚打开,阮宝珠的视线就被吸引了,眼巴巴地,一点点挪到阮觅身边。   她看了看一匣子的珠花,又看了看阮觅,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忍住了没说。   但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许久之前,阮觅便从阮珍珍口中听说过。清水巷的阮大学士一家人极是清廉,就连谢氏与两个女儿,身上都极少有首饰。   缺钱倒是不至于,应该是个人习惯。   就像有些人偏爱于在身上戴各种精美的首饰,也有些人什么都不愿意戴。   谢氏是不在乎这些的,至于阮宝珠与阮宝璃,都还是小孩子。身上能不戴那些东西是最好,免得磕着碰着的时候,身上的首饰伤着了自己。   不过不管怎么样,谢氏的出发点总是为自己的孩子好的。   小孩儿不在意的时候,便不戴这些累赘东西。但当她们喜爱的时候,谢氏也会很精心的给她们准备。   像阮觅拿着的这一匣子珠花,都是谢氏亲手挑的。   阮觅坐在妆奁前,面前摆着的是一匣子珠花。   阮宝珠长得矮,要踮起脚尖才能看清楚。于是小心翼翼地瞅了阮觅一眼,然后抓着她的衣袖慢慢爬上她的膝盖。   小孩儿爱美,但也很守规矩,没经过阮觅允许也没有动这些东西,只眼睛亮亮地看着。   “想要吗?”阮觅故意问道。   阮宝珠拼命点头。   “那这几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能乱跑知道吗?”   阮宝珠再一次疯狂点头。   “好,乖孩子就应该有奖励。”阮觅没计较她上一回说到做不到的事情,手放在匣子上像是不知道拿哪朵。   阮宝珠屏住呼吸,最后还忍住小声建议道:“蝴蝶,蝴蝶的好看!”   于是阮觅顺势拿起串成蝴蝶模样的珠花,小心的插在阮宝珠发间。   然后再是梅花样式。   再是红蕊圆花。   团绣球。   ……   直到阮宝珠头上簪满了珠花。   一个空地也没有。   等阮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这样了,她开始沉默。   虽然她觉得这样很好看,却也明白自己的审美,可能,真的与普通人格格不入。   总不能让阮宝珠跟个展示架似的出去乱逛吧?阮觅心下叹气,正准备把珠花拿下来,发现阮宝珠震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回不过神来。   阮觅:……   丑到你了,真是抱歉。   她此时颇有一种行走于世间,寻不见知己的萧瑟。   但是再回神看阮宝珠的时候,却发现她表情从一开始的震惊逐渐变成惊叹。   真的是逐渐。   就在阮觅眼皮子底下,五官几乎是扭曲地开始变化,最后展现出了新的表情,   惊叹。   把阮觅弄得一愣一愣的。   这怎么回事呢?小老弟。   阮宝珠哆哆嗦嗦地抓住阮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满眼狂热。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阮宝珠小朋友人生中最崇拜的人后面,加上了阮觅的名字。   于是等刘嬷嬷忙完那些事回来后,就惊奇地发现,原本就喜欢阮觅却因为自身性格有些别扭的阮宝珠,这会儿已经彻底暴露自己是个小跟屁虫的事实了。   阮觅往前走,她就美滋滋地跟在阮觅身后,堪称狂热。   视线再落在阮宝珠那珠光四溢的头上,刘嬷嬷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闪瞎了。   阮觅:……听我解释。   ————   第一日就在这样的鸡飞狗跳中结束。   翌日。   天尚且未大亮,阮觅不用人喊就自己醒了。   她艰难地呼吸一口,看了看昨晚上说什么也要黏着她睡的阮宝珠,无情地掰开了她搂着……或者说掐着她脖子的手,这才呼吸顺畅。   在他们入睡的时候,御林军就从林地与草原的外围包围过来,将某个范围内的猎物全部赶到了这块地方,方便此次参与狩猎的人寻找猎物。   卯时,圣上将在看城前的林地上射出第一箭。届时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臣子眷属,都要站在一旁观看,然后秋猎才正式开始。   阮平左昨日很晚才回来,但现在早起,也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倦色。   一行人吃了点东西,很快就出发去了看城附近。   有些人来的早,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阮平左带着阮觅过去,他们便好奇地看过来。有些人想同阮平左攀谈,知晓若是聊别的话题,阮平左肯定是两三句就解决,于是故意问了站在他身边的阮觅。   “阮大人身边这位是?”   “族中犹女。”   阮平左语气平直,却回答得非常快,让问话的人有一种他就是等着自己问这一句话的错觉。   那人很快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剔除。   这可是阮平左啊!   这样一个不会聊天,沉闷又固执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炫耀的语气?   可是等他终于说服自己,准备再同阮平左聊别的事情时,阮平左却先开口了。   “阿觅很聪明。”   那人:???   阮觅本来有些尴尬,可是转念一想,伯母都说那些东西寻常人要学两个月,可是她半个月就学完了,这难道不算聪明吗?   一直以来都不曾在学习方面被夸奖过的人膨胀得厉害,在那人看过来的时候挺直了胸膛,丝毫不露怯,并且朝他矜持地点了点头。   “功课从来都不用催。”   阮觅下巴微翘。   “听课的时候很认真。”   阮觅嘴角忍不住上翘,但为了矜持还是压了下去。   “进步很大。”   阮觅终于忍不住了,嘴角疯狂上扬。   搭话的官员:……   够了吧???   谁没有侄女?谁没有女儿啊!至于吗???   就离谱!!!   作者有话说:   阮平左对官员A说:我有个侄女。   阮平左对官员B说:她很聪明。   阮平左对官员C说:请你夸一夸。   晚上没写完九千字,那就还是明天中午左右还有一更哈。   感谢在2021-09-24 16:44:41~2021-09-24 23: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小言10瓶;葵花朵朵向阳开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官大一级压死人。   官员觉得自己受到了职场压迫。   面对阮平左的注视,官员心中极其暴躁,但想了想自己自己日后的前程,最后还是干巴巴地屈服了。   “呵、呵呵……令侄女真是天资过人。”   听到这句话,阮平左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带着阮觅走了,不带一丝留恋,也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可以继续攀谈的机会。   阮觅感觉自己走的时候,都听到了那个官员心梗的声音。她挠了挠脸,从刚才的膨胀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有些羞耻。   但是等阮平左再一次领着她在另一个官员面前进行炫耀,阮觅顿时又挺胸抬头,嘴角疯狂上翘。   毕竟人类的本质,就是爱听好话。   伯侄俩都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但那脸上透露出来的炫耀意味,丝毫没有因此减弱,甚至因为这样的平静更添了几分莫名的讥讽。   他们状似随意地往人群里一站,然后很快就会响起重复的话。   过一会儿离开后,原地只剩下一个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嘛”的官员。   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这一日,官员们有了被炫耀支配的阴影。   虽然阮平左也就是一脸严肃地带着阮觅去那些官员面前炫耀,但一路走下来,只言片语中,阮觅也将那些人的身份名姓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她仰头看了阮平左一眼,总觉得他很像是在钓鱼。   什么都没干,就自己站在那儿,便引得一些想要攀关系的官员纷纷凑过来。然后才不慌不忙开始炫耀,让那些原本想攀关系的人听完后个个都表情扭曲。   阮觅原先以为阮平左是正直不爱耍心眼的人,谢氏也常拿他不懂得看气氛的事打趣他。但仔细一想,官至文渊阁大学士,还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心中什么事都不想,只有诗书典籍的人。   大概这就是,大智若愚吧。   阮平左注意到阮觅看她,便停下脚步。即使没说话,阮觅也能从他眼神中看出疑问。   阮觅咳了一声,“没什么。”   总不能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吧?   看城附近一片辽阔,因着入秋微微发黄的草地如同浅黄色的毛毡毯,一直铺展开来,直到延伸进远处的落松林里。   看城下人越来越多,不过这儿并不是闹哄哄的集市,于是人群都规整站好。   阮觅跟在阮平左身后,看见一个身着赤黄袍衫,腰间九环带的人从看城上走下来。   他眉目威严,身后跟着宫内内侍与御林军大将军。   这是阮觅第一次看到皇帝,但也知道目光太过放肆恐怕会引来斥责,于是很快收敛了目光。   内侍捧着□□皇帝传下来的弓箭来到顺元帝面前。   那是足足有阮觅那般高的弓箭,明黄的丝绦卷在弓臂落手的地方,与沉黑的颜色相互映衬。   与此同时,围栏外的林子里开始有了骚动,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开始有猎物从林子里跑出来。   将这块地方围起来的御林军在驱赶这群猎物过来后,又再次退了回去。   “陛下执弓——”   内侍的尖嗓子响起,皇帝拿起弓箭,开始拉弦。   但这把弓箭以神武出名□□皇帝最喜爱的一把弓,足足有三石之力。于是皇帝只稍微拉了拉弦,就没办法再支撑下去了。   箭离弦,没什么力道,就那样虚虚的往前面飞了一段距离。   正巧有只鹿一跳而起,飞身接箭,屁股上就浅浅挨了一下。   箭力道不足,掉了下去。只有那只小鹿,挨了一下后鹿眼惊慌又茫然,然后害怕得左跳右蹿疯狂蹦跶,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前。   顺元帝把弓箭放了回去,有些兴致缺缺的模样,很快就挥手让身边跟着的人自个儿狩猎去了。   他身边本来站着这回来狩猎的皇子公主,阮觅悄悄看了眼,没看到段般若,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段般若一定也来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在哪儿。于是又警觉起来。   大臣们都散开,自去准备狩猎的东西。不过顺元帝倒是把阮平左留了下来。   顺带着问了阮觅。   “阮爱卿说的侄女,便是这孩子?”   他看着阮觅,阮觅很快反应过来,跪了下去,“臣女阮氏阿觅,见过圣上。”   “好孩子,快起来。”这会儿顺元帝又变成个和蔼的邻家叔伯的模样。   阮觅顺着他的话站起身。   之后顺元帝的话题竟然也一直围绕着阮觅,从平日的学习到生活上,问了个透彻。   阮觅可不觉得这是随便问问,回答之前都敛着眉想了三四遍自己话里有没有漏洞。但是又不能想太久,以免回顺元帝的话回晚了。   而且脸上还要做出恭敬的模样,确保在顺元帝看来,她是顺从而温和的。   阮平左是朝中重臣,顺元帝为了笼络人心,多与阮觅说几句话本也没什么。可现在顺元帝却一直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阮觅便不得不硬着头皮陪他聊下去。   在她觉得有些奇怪的时候。   阮平左淡淡出声:“方才那一箭,是仁德之箭。臣私以为,那一箭,正是陛下的道。”   他这句话说的突兀,不过很好理解。   是说刚才射到鹿身上的那一箭。   顺元帝揣着明白装糊涂,“阮爱卿何出此言?”   “鹿乃有灵之物。安泰年间,白鹿现世,平湘泽江汹涌水流一日退去,百姓免遭洪灾之苦。前朝时也有过灵鹿现世,灾祸尽除的记载。此回陛下故意射偏,想必是心生顿悟,预料到了此鹿有灵,能够降福于世,故而心生仁慈之念,君放鹿,鹿报恩于君,这边是陛下您的仁德之道。”   阮觅听得差点眼睛都瞪出去。   这难道就是历经社会磨练后锻炼出来的说话技巧与能力吗?   顺元帝听了阮平左的话,倒是没再装糊涂,也没有故意与阮觅说话了。   意味不明地赞了他几声。   “爱卿还是这般洞察人心啊。”   被一位皇帝说“洞察人心”并不是什么好的夸赞,阮平左却依旧一脸平静,甚至谢过了顺元帝。   顺元帝拿来射第一箭的那把弓,是□□皇帝的爱弓。雍朝建立,此后的每一任皇帝都会在围猎的时候将这把代表着先祖辉煌的弓拿出来。   但是自□□皇帝后,就没人能把这把弓拉成满月。   知道是一回事,自己做不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历代皇帝来狩猎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拿着这把弓射箭。   顺元帝这回还好,有只善心的小鹿牺牲自己拯救了他的面子。   但是又想到自己的那支箭竟然连鹿的皮肉都没破开,顺元帝心中又有些不虞。   不过帝王终究是帝王,面上功夫修炼得很到家。把弓箭放了回去后顺元帝脸上没露出来什么,心里却不怎么舒服。   皇帝又怎么样?皇帝也是小心眼要面子的。   于是他单独把阮平左留下来。   旁人都说阮大学士古板木讷,寡言少语。可顺元帝却摇头好笑,这朝中,要是他阮平左不会说话,那谁还敢说自己会说话的?   阮平左这人啊,是个妙人。   但关键在于要怎么让他开口。   在看到阮平左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姑娘时,顺元帝心中就有了打算。故意一个劲的同她说话,直到小姑娘那温顺的外表下露出些轻易看不出来为难的时候,阮平左才终于开口了。   是的,顺元帝这么大费周章,为的其实就是让阮平左不得不给自己拍马屁。   要问他为什么偏偏要找阮平左。   顺元帝可能就要惊奇反问了。   这不是很有成就感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而且说话有艺术,又好听,谁不喜欢听这样的话?皇帝也喜欢啊。   至于阮平左能不能懂得他的意思,顺元帝从来不担心。   毕竟,这样一个擅长洞悉人心的人,怎么会看不懂他的意思?   看着这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地吹捧,一个贵为九五之尊却笑得和蔼,怎么看怎么奇怪。   听着听着,阮觅又听到了不久前她非常熟悉的那句话。   “这孩子好学,聪慧,从不用臣操心。”   阮觅努力保持沉默。   顺元帝也沉默了。   他能说什么?膝下几个公主,从最大的那个到最小的那个,没一个是愿意在学习上花心思的。   于是顺元帝视线又落在阮觅身上,呵呵笑了两声,光明正大转移话题,当作没听到阮平左的炫耀。   “阮爱卿是不是该回去准备了?”   阮平左也没有想听到顺元帝的夸奖,好像他说的那句话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并没有什么目的。   听到顺元帝的话后,他很恭谨地行礼告退,然后带着阮觅离开了。   不过走到一半的时候,又有几个官员过来找阮平左,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阮觅便道:“伯父您且去就是,我在这儿看看。”   阮平左这才离开。   不过阮觅也没逛多久,因为很快段意英就骑着她的逐月过来了,曹雪冉向来与她待在一块儿,自然也骑了马。   “好啊你,竟然都不告诉我。”逐月还没停好,段意英就翻身下马,冲到阮觅面前满脸威胁地看着她。   大有阮觅不给出个好的解释就不会放过她的架势。   阮觅悄悄往后面挪了几步,有些心虚。   借口是真没有,她就是忙起来不小心给忘了。   把这个理由说出去,她还不得被段意英手撕了?   心里虚,但是脸上很撑得住场面。阮觅眼神飘忽,正在想要找个什么理由稳住段意英。却在下一秒对上了曹雪冉带笑的眼神。   ……   阮觅心中颤了颤,如果仅仅是段意英一个人,她还能应付过去,但是曹雪冉也在的话,不管她用什么借口都会被看破的。   她终于老实下来,低着头任由段意英教训。   “还好我眼睛好使,不然方才就没看到你了。是不是我们不来找你,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们了?”   段意英眯着眼睛,眼中的威胁已经到了浓郁的地步,阮觅连忙摇头。   这她还是记得的!   先前没说是因为整日在那几个地方连轴转,一忙就忘了。昨晚上本来就打算去找段意英她们,可是转念一想,初到行宫,她们肯定也很累,需要好好休息。所以阮觅就好好待在了房间里。   “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解释。”她被段意英抓着肩膀摇晃,差点连魂都摇出来了,企图解释的声音虚弱无比。   段意英还在气头上,“我不听我不听!”   阮觅只能恹恹闭上了嘴。   人生如此多艰。   但是她不说话了,段意英同样感到不满,“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今日不给我个说法,就别想走!”   阮觅仰头看天,发髻间的簪子被段意英摇得几乎脱落下来。   算了,毁灭吧……   忽然一下子,段意英停止了她的所有动作,阮觅终于得到一丝安稳。一转头便看到阮平左站在她身后。   “伯父。”阮觅被摇得眼睛现在还晕着,只能弱弱喊他一句。   阮平左则依旧是那副模样,等阮觅不晕了,他才道:“等会儿我要陪同陛下狩猎,你伯母在休息处坐着,有什么事决定不了,便去问问她。”   他一板一眼同阮觅说着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像真正的家人那样交代行踪,以免对方担心。   阮觅愣了一下,很快回道:“好。”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阮平左视线落在段意英与曹雪冉身上,同那两个小辈打了个招呼。曹雪冉同样恭敬朝他行了一礼。因着这个动作,缩在曹雪冉身后的段意英就不免露了出来,整个人抖了抖。   抖完之后,也同曹雪冉那样向阮平左行了个礼。   两人这般恭敬,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当年阮平左尚未成为大学士,还是个普通书生。不过名气大了些,许多当朝权贵都喜欢把自家孩子放在他身边跟着学习。   曹雪冉与段意英两人,自然也跟在阮平左身边学习过一段时间。   只是与曹雪冉的天资不俗不同,段意英自小就崭露出了非同寻常的对学习的厌恶。不管家中人怎么说,都不肯去阮平左那儿学习。   直到某一次,家中侍女收到了她母亲的命令后强硬抱着她去了阮平左府上。见到阮平左的那一刻开始,段意英这只鳞京张牙舞爪的小狮子,立马就哆哆嗦嗦地收起了尾巴,瑟瑟发抖盘成一团。   而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过不去上学的话。   尽管当时只在那儿待了一个多月,阮平左这三个字带给段意英的阴影却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好了,人走了。”阮觅对着段意英那规范到不可思议的行礼看了半晌,惊叹至极,随后才慢吞吞提醒了她。   段意英一抬头,就发现曹雪冉和阮觅都笑盈盈的。尤其是阮觅,还偷偷把脸撇向一边,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恶从胆边起,段意英扑上去,两手捏着阮觅颊边软肉,往外面拉扯,一会儿又往里面挤,好一番揉搓。   “刚才,”她一边凶残捏着阮觅的脸,一边冷冰冰问道,“好笑吗?”   阮觅没反应过来,眨眨眼。   段意英下手很有分寸,并不觉得疼。但是脸被人像包子一样揉搓,总觉得奇怪,而且连开口说话都有点困难。   苦不堪言之下,阮觅只能向曹雪冉求救。   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曹雪冉站在一旁,收到阮觅的求救视线后笑着看了回去,却也没有说话,好像在等什么。   等什么?   阮觅想了想,心中灵机一动。   立马不要脸掐着甜腻腻的声音喊道:“英姐姐——”   曹雪冉脸上的淡然神情里,逐渐蹦出个问号。嗯?   作为被喊的那个人,段意英也愣住了。   妹妹从天而降,将她砸了个晕头转向。虽说这不是阮觅第一次这样喊她,但是每听过一次就觉得心情特别好啊!   她尴尬地收回手,忍住总想往上翘的嘴角,故意咳了一声,而后又有些别扭地帮阮觅揉脸。   “真是的,一下子就红了。”段意英嘀咕着,末了,低声问道,“还疼吗?”   这语气与她平时说话比起来,已经可以说是无比温柔了。   阮觅顺势哼哼唧唧,一个劲地说疼。   于是先前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曹雪冉幽幽叹了口气。   罢了,傻人有傻福。   ————   来观山围场,不去狩猎简直白来了。   这是段意英的原话。   于是发现阮觅今天正好还穿着骑装的时候,她便心中一动,立马就说要来教阮觅骑马。   阮觅原本是想回去坐着,这身骑装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突兀才换上的。但看段意英兴致勃勃的样子,阮她也就好笑地答应了。   一旁的宫人牵了马过来,是一匹温顺的小马驹,专门为来参加此次狩猎的不善骑术的贵女准备的,正好适合阮觅这样的新手。   “来,脚踩着这儿,我扶你上去。”段意英扶着阮觅的身体,让她慢慢骑上去。   等她坐稳后,又飞快骑上自己的马,踱步过来。   “现在先抓住缰绳,对,然后脚轻轻动一下。”   阮觅顺着她的话做,发现脚一动,马就开始慢慢地往前走。   小马驹很温顺,头顶有一团棕色的鬃毛,有时候会被风吹得拂过阮觅下巴,痒痒的,没什么异味。   看来是头爱干净的小马。   阮觅慢悠悠的骑着小马驹在原地转圈圈,也没有驰骋的打算。看得一旁本来有些骄傲的段意英沉默下来。   “你就不能跑远一些?”她嘀咕一声。   阮觅耳朵很好使,立马听到了,便回她:“哎,我果然是不受待见了。方才还抱着人家妹妹长妹妹短的,现在怎么又赶着我,叫我离远一些?”   段意英早就明白阮觅爱捉弄人的恶趣味,闻言大大咧咧翻了个白眼。   不过就这样在这儿转圈,确实是没什么意思。   阮觅骑着小马驹往曹雪冉身边逛了一圈,然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曹雪冉脸上的笑顿时就有些意味深长。   段意英双臂环抱,啧了一声,好像不屑于那两人这样抱团的行为,也没去问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可当阮觅骑着马走到她这边低声耳语时,段意英还是认真听了,然后眯起眼睛笑得一脸的坏主意。   三人骑着马走到同一条线上。   阮觅指着前方隐隐有颗树影子的地方,“咱们就比谁先到对面,怎么样?”   “比就比。”段意英丝毫不惧,甚至一脸胜者的淡定。   曹雪冉轻笑一声,“太过轻敌可是不好呢。”   说了几句场面话后。   一旁充当裁判的宫人道了声,“起跑!”   于是三匹马立马飞奔出去。   不消一会儿距离就被拉开了。   段意英一马当先,曹雪冉落了她一小段距离,而阮觅则是骑着骑着,就看不到她们俩的身影了。   阮觅:……   就算知道结果是这样,但是……   哎,她叹了口气,还是努力地和她的小马驹往终点赶。   龟兔赛跑,努力至上。   风里传来地星草的香气,萦绕在她身旁,同时还有马匹疯狂跑动的声音。越来越近。   ?   阮觅小老头似的皱起眉往声源处看,然后便看到了发疯马匹上有些漠然的段般若。   段般若显然也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她。   坐在受了惊的发疯马匹上,很有可能下一秒就摔下去一命呜呼,这人却一脸漠然。没有呼救,也没有自救的打算,什么都不关心。   连脸上的阴郁都显得有些敷衍。   可就是在看到阮觅的一瞬间,他眼睛微微眯起,亮了。   马越来越近。   阮觅:……   ???   !!!   突然惊恐。   不要过来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好了,今天的一万字更完啦   本来写好了又删掉了一些,所以晚了,抱歉!(鞠躬)给大家发小红包哈~   感谢在2021-09-24 23:46:45~2021-09-25 16:1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耶耶耶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看着段般若不要命一样冲过来,想和她同归于尽似的架势。阮觅震惊了,连忙拉着缰绳企图躲开。   可小马驹吓愣了,怎么也不肯动。   阮觅眉一压,大脑勉强还能维持冷静,立刻翻身下马,但是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   马冲了过来。   段般若坐在马上,双手就那样虚虚架在马脖子上。   纵然坐下只是匹疯马,却也被他弄得跟皇座差不多了。   他任由马匹往前冲,手不执缰绳,什么都不打算管,也没有被算计的愤怒。   面前少女猎猎红衣,正努力地,准备从马上跳下去。   红衣从高楼坠下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段般若脑中,他阴郁着眉眼,并不喜欢这种突然多出来的记忆。   可看着阮觅,见她即使知晓时间已经不够,却还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模样。段般若便又哼笑了一声,长年笼罩在眉宇间的沉郁莫名散了一些。   他屈尊降贵般的伸出手拉住缰绳,表情冰冷,极是狠戾地往右一扯。   这匹已经疯得失去神智的马,整个头颈都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着往右边折去,几乎硬生生被掰断。它吃痛地长鸣一声,终于偏离了原本朝着阮觅的方向。   光是从马的哀嚎中,便能听出段般若这轻飘飘地一扯,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阮觅与马擦肩而过。   她来不及松口气,余光中就见某人从马身上站起身,嘴角还噙着笑。   阮觅:???!!!   警铃狂响,刚才跳马跳到一半,本来还以为危机已过,正准备坐回去的身体再次飞快往下跳。   可段般若动作更快,或者说,他疯起来什么都不顾,所以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从那匹疯马上跳下来。殉情似的抱住阮觅一起滚下马。   在阮觅原本想要跳马的地方,插着一支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射过来的冷箭。   阮觅没有受伤,她整个人被段般若圈在怀里,后脑勺也被段般若的手拖着。   似有所感,阮觅皱眉看向不远处落了箭的地方。如果刚才段般若没有扑向她,那她本该是在那个地方落地的。   所以这箭,到底是冲她来的,还是冲段般若来的?   在她思考的时间里,利箭再一次从远处眨眼便至,发出极其凌厉的破空声,然后穿破豆腐似的刺进阮觅胳膊旁边的草地里。   阮觅:……   后背猛地起了冷汗。   早在阮觅听到箭响前,段般若便眉眼阴沉地用身体将她盖住,后背的线条宛如被激怒的凶兽,在下一秒便要窜起伤人。   分明在自己被人算计的时候,什么越在意。却对自己划下的领域有着极其强烈的独占欲。   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不论是任何角度。   但在判断那支箭只是堪堪擦过时,浑身的狠戾又掩盖下去,重新化作带点阴郁的懒散。   于是阮觅的视线从箭上移开后,再看见的就是段般若那一脸的浑然不在意。他双手撑着地,正好禁锢着阮觅的行动,好整以暇打量她。   一个人便挡住了阮觅所能看见的大部分光,让她产生了自己正活在某种史前凶兽爪子下,一不小心就会被摁的错觉。   生死攸关之际,阮觅哪儿还记得这人是大公主?   见他久久没有动静,阮觅气绝,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手脚并用,一把踹开段般若。然后连忙站起身。   被推开的段般若坐在地上,脸色还有些茫然,似乎是没想明白,为什么阮觅能从他手中脱身。   而阮觅一转身,就看到飞奔而来拿着刀的人。   关键是他们都蒙着脸穿着黑衣,阮觅这辈子十四年来,头一回看见这阵仗,拔腿就跑。然后一个趔趄差点头栽在地上。   转头看去,段般若竟然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地上,眉眼阴郁很不开心的样子,手中还捏着阮觅的衣摆。   一口气堵在阮觅胸口处,差点让她喘不上来气。   但这种时候最不能耽搁,阮觅没有尝试去挣开对方的手,而是直接握住段般若的手腕,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跑。”言简意赅。   还好这回段般若很给面子跟着她跑起来。   将后背留给敌人是种极为愚蠢的行为,尤其是后面有着不知数量的弓箭手的时候。   但是这种情形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阮觅带着段般若往不远处的落松林跑去,这种地行能够限制弓箭手的发挥,只要进了落松林,威胁就少了大半。   本来看城的地方跑是最有利的,那儿聚集了大量的侍卫,是整个狩猎场最为安全的地方之一。   可先前阮觅和段意英比赛,遇到段般若的时候已经骑出去很远了。而且就算往看城跑,阮觅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在那些弓箭手手下活过来。   为今之计,只有这片跑几步就到的落松林。   一边跑,阮觅一边问段般若:“他们跟着你过来的?”   倒也不是发泄怒气,只是遇到这种事,必须先弄清楚原因。   她脑中一瞬间想了很多种可能。虽然是来杀她的可能性很小,但阮觅还是瞬间理出了自己和谁有仇,对方出于什么原因□□。   可是等了许久,迟迟没有等来段般若的回答。   阮觅艰难转过头,就见段般若紧紧盯着自己。那只手,也从她的袖子不知不觉落在了她的手上。好像现在不是跟着她逃命,而是跟着她去约会逛街似的。   阮觅:恋爱脑???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阮觅感觉自己快被气死了。   段般若靠不住,丢也丢不了。就算能丢,现在后面那群人也不会放过她。阮觅只能咬牙往前跑,并且飞快地在脑海中想着各种可行的办法。   但是一个常年待在内宅的女性,怎么比得上特殊培养出来的杀手?   阮觅很快就感觉到了身后刀刃破空而来的声音,她那一瞬间,后脖子都凉了,脑子却冷静到了极致。好像凭空多出了另一双眼睛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以扭曲的姿势躲开那把刀。   轻微一声响,利刃轻松刺进人体的声音沉闷而残酷。   段般若将匕首抽`出来,从刺客胸腹出喷射出来的热血溅在他眼尾。   冷白的脸,鲜红的血,宛如一副红梅白雪画。   阮觅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尸体,动作迅速蹲下身去捡他身边的刀。   这个刺客显然比别人快上许多,估计觉得前面只有两个女子,怎么也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心中又想着独吞功劳。所以来做了个送死鬼。   阮觅握着还留有上一个人余温的刀,越攥越紧。   那些黑衣刺客已经赶过来了,此时就算跑,也只不过是耗费体力。   阮觅对着慢慢逼近的刺客满目肃然,段般若却拢着阮觅,将人圈在怀中,顺势将下巴抵在阮觅头顶。   这一动作,瞬间让阮觅的严阵以待出现裂痕。   额头粗筋暴起。   难得在心里骂了一句,滚开啊!!!莫挨老子!   她在心里头骂完之后,面无表情垂下头,然后又狠狠往后一仰,对着段般若的下巴来了一记铁头功。   伤敌一千自损八。   头顶隐隐作痛。   但在发现段般若即使遭受重创却仍旧没有松开手后,阮觅的头就更疼了,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刺客,一脸了无生趣。   世界上死法多种多样,但是被队友……不,被敌人拖死,实在是……   算了,毁灭吧,这个世界……   心里是这样想着,可阮觅还是眯着眼盯住前面刺客的一举一动。没有拿刀的那只手,反手便扣住段般若的手,指尖轻轻在他掌心蹭了蹭。   段般若僵住,像只被人顺了毛的猫,一点点的放松下来。   就在他那双阴郁的眼都舒服地眯起来时,阮觅猛地转身从段般若怀中挣脱出来,同时手肘用力狠狠往后方一击。   段般若半张脸被阮觅打中。   骨头与骨头相撞的声音,听到便令人后背发凉。   段般若踉跄一下跌坐在地,没什么表情地看向阮觅。   阮觅也同样神情冷冷地回视他。   看似漫长,实则不过是一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   “活着,很容易?”   少女语气疏离,居高临下。带了轻微的嘲意,像是在笑段般若,也像是在笑这世间每一个艰难活着的人,更像是,在笑自己。   她很多时侯有着寻常人没有的耐心,为了活着可以忍气吞声,也可以装得温柔乐观善解人意。   可只要是人,便有不可触碰的禁地。   尤其是当你视为珍宝的东西,被旁人随意扔在地上践踏时。过往所有忍耐,将尽数化为尖刺,防备着,伤害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这也是属于人自我保护的方式。   刺客举刀砍过来时,阮觅早有预料般躲开。她再也没看段般若一眼,转身也毫不留恋。   刀的颜色,本是雪白的。   当它浸染了血液后,不管再怎么擦拭如新,却终究不是最初的那把刀了,也再回不到最初的洁净。   一力降十会。   阮觅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儿,纵然没有什么招式可言。可是只要看准对方的刀将落在什么地方,她便能挡回去。   没有谁是生来就喜欢手上染上血的,阮觅也不喜欢。   但是人都是自私的,当你面临着活或是死的抉择时,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活。   这也是阮觅的选择。   血落在她红色的骑装上,也浸染在早就凌乱不堪的发丝里。   就像在雷雨中被狂风吹折了的草,狼狈,可怜。但谁都知道,只要给它时间,又能长出一片青绿。   段般若维持着跌倒在地时的动作,一双眼阴郁而冷沉,就那样紧紧盯着阮觅的一举一动。   有时刀刃几乎从阮觅眼珠子前划过去,他几乎克制不住嗜杀的冲动。   可那双眼,居高临下瞧着他的时候,像是看着什么躲在阴影处无家可归的可悲野兽。   转身离开时,那双眼也不曾再多看他一眼。   那般冷漠。   段般若想不出自己去救她的理由。   可人的情感常常是不受控制,且难以预判的。   当亲眼看着阮觅身上出现伤口时,段般若便完全失去了控制,等他再回过神来,四周再无一个活人。   鲜血染红了这片地方。   除他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   段般若怔了怔,表情平静得几乎是一潭落了雪的死水。   站在那儿,久久没有动作。   生于泥沼之人,何必去寻求什么将他拉出泥沼的救世主?   可悲。   可笑。   可怜。   ……   阴郁而矜贵的脸上逐渐扭曲成一个冰冷的笑。   “傻站着干什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段般若握着刀的手骤然松开,表情却依旧没什么变化,连眼中的阴郁冷沉都不曾有波动。   他就那样平静转过身。   阮觅倚在一棵树旁捂着肩膀,面无表情看他。   于是段般若那被深雪覆盖住的死水潭,有了细微的波动。   作者有话说:   我愿意称之为段狗。   还是一样的,凌晨没有更够九千的话,剩下的就在白天更新哦。   感谢在2021-09-25 16:17:21~2021-09-25 23:5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V 30瓶;被迫改名10瓶;婠婠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阮觅最后是被这个疯子抱回去的。   他紧紧搂着阮觅,将人的头按在他怀里,尚未干成块的血糊了阮觅一脸。她面无表情拉开距离,然后又再一次被段般若摁着头,让她不得不整个人埋在段般若怀里。   第三次被摁下去的时候,阮觅直接挣开手,面无表情握住段般若的手腕使劲一拧。   人的关节处受到反向拧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一般会松开手。   段般若却是无动于衷,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慢下来,任由阮觅动作。   这是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疯子。   即便被人拿捏住要害也云淡风轻,不管不顾往前走。   阮觅也确实没有拧折段般若的手。   现在情况不明,就算段般若杀光了刚才那一伙人,可之后还有没有人找过来也是未可知的。   于是尽管阮觅很想就这样把段般若的手掰断,最后却还是停了下来。   只是她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甩开段般若手的第一时间,猛地握拳向段般若脸上招呼。   他脸上本来就有之前阮觅留下的伤痕,这会儿更是。   眼角,颧骨,腮边,无一幸免。   一张段氏族人再典型不过的矜贵脸上,全是红痕和淤青。   阮觅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专门挑明显的地方打。   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只压抑着眉眼一下又一下重复着这个动作。   狠戾而干脆。   原先脚下不停的人,终于站在原地不动了。   段般若的脸被打得撇向一边,乌发被血浸湿正黏在脸上,挡住了他的眉眼。   嘴角青紫,有道口子正慢慢渗出血来。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就算很快又挨了一下,疼痛顺着伤口一点点扩散,却终究没有发怒。   而是每更疼一分,他抱着阮觅的手便更紧一分,是几乎要把人嵌进血肉里去的疯狂。   慢慢的,喉咙里还发出些愉悦的轻笑。   似乎那种愉悦是从他的灵魂、骨、血肉里面迸发而出的。   御林军众人慌忙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齐刷刷跪倒在段般若面前。   “属下护驾来迟,请殿下治罪。”   声音在落松林里回荡。   段般若没有搭理他们,甚至极为愉悦地将脸送到阮觅面前,见她只淡淡看着他却不再动手后,才颇为遗憾又有些餍足地舒展脖颈。   余下的精力这才分给姗姗来迟的御林军。   “把后面处理干净。”   即使刚面临了一场刺杀,他也并无惊惧之色,声音慵懒。   很快,两人在御林军的护送下回了行宫。   顺元帝自听到段般若遇刺的消息后就焦急万分,哪儿还管什么狩猎,直接派人在整个围场进行搜索。   等段般若回到行宫时,顺元帝连忙走过去,却一眼就看到了被段般若搂在怀中的少女。   顺元帝:……   他一下子认出了这是谁。   阮平左今日才故意在他面前炫耀过的侄女,而且半月前阮均衣就因为段般若掳走了阮觅而特意进了宫。   没想到只是半天的功夫,自己女儿竟然又把人家给掳回来了。   顺元帝知道段般若在鳞京的传闻,可是平日里只见他会掳些好看的男男女女进公主府,也没真做出什么事情来。   而且以前顺元帝真以为他喜欢美貌女子,送过几个,却没见他感兴趣,连同人家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于是顺元帝便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   但阮觅是个意外。   段般若不仅对她感兴趣,还护食得紧,像这会儿还紧紧地搂在怀里,让人看一眼都不肯。   可是,大白天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不是有些过于明目张胆了?   顺元帝给段般若使眼色,大意是就算喜欢得紧也得看看场合。   段般若没有搭理他,径直往前走找太医去了。   顺元帝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连忙跟过去。   公主遇刺的事正在盘查,而为了维持顺元帝对自己的好印象,官员们都神情担忧地站在那儿陪着他一同等待公主归来,每个人都是演戏的一把好手。   等顺元帝跟在段般若身后离开,刚才还一片肃然的官员们顿时就活跃起来。   “方才殿下怀中抱着的是谁?”   “章大人可看清楚了?”   “看是看清楚了,可还真没见过此人。”   “说来奇怪,围场中竟然还有咱们都不认识的人,莫非……是趁乱混进来的?”   猜测间,一个人慢悠悠说道:“她你们都不知道?”   这句话就像是落在干草上的一点火星,很快就冒出了火花。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啊。”   “这不就是那个……”   “对,我也见过。”   “阮大学士的亲侄女,你们竟然没见过?”   “我自然是见过的,极是聪慧好学。”   “经诸位提醒,我也想起来了。早些年的时候去阮大学士府中,在下还指导过小姑娘念书呢。”   ……   这些令人发笑的议论,阮觅自然不知晓。   太医早就在那儿候着,见段般若一身血,当即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还好又看了一眼后发现段般若没有缺胳膊少腿,走路都走得稳稳当当的,于是松了口气。   他们立马想过来给段般若诊脉,还安排了医女替他查看伤口。   段般若却抱着阮觅不松手,直到顺元帝有位太医隐晦地问段般若要不要先去沐浴时,他才眯了眯眼,不情愿地将阮觅放了下来。   “她受伤了。”   段般若看着那几个太医,因为离开了阮觅眉眼间的阴郁更加浓重。   太医们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围在阮觅身边准备给她看看。   段般若站了一会儿,见阮觅真的没有再看自己一眼,才转了身去殿中沐浴。   与那些太医不同,顺元帝看得更仔细。   刚才见段般若安全无事,后来注意力又被段般若抱在怀里的人吸引,现在他终于想起了段般若脸上的伤。   竟然没一块好地方。   顺元帝当即冷了脸色,心想着定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大卸八块,否则难泄心头之恨。   女儿家最重要的便是一张脸,如今却伤成这样。   不过既然是刺客,为何又会专门挑着脸打。   智商并不低的顺元帝立马将视线落在了阮觅身上。   阮觅也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凉意,掀眼一看,顺元帝正审视般打量着她。   知道他在想什么,阮觅没有慌张,心下有些嘲意,面上却露出疲惫又忠心的神情跪了下来。   “陛下可是想问臣女有没有从那些刺客身上发现什么?”   早在注意到顺元帝的眼神时,那些太医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就算阮觅肩膀血红一片,急需医治。可在这种皇权至上的时代,只要皇帝一个眼神,千万人死于非命也是有的。更遑论阮觅肩上的伤呢?   她垂着头,做出忠厚老实的模样,忍着痛面对顺元帝的审视。   顺元帝看了阮觅半晌,没有从她身上看出来什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变成了和蔼的模样,笑着问:“哦?可有看出什么?”   “臣女与殿下相遇时,殿下所骑的马显然已经发了疯。狩猎所用的马,不是自己带过来的,便是由亲信挑选。由此可以看出来。幕后之人很清楚殿下的习惯。”   这件事顺元帝倒是不知。   段般若一回来就去沐浴,什么也没同他说。顺元帝只知道有刺客想要杀段般若,却不知道原来还有人在他的马上动手脚。   阮觅静静跪在地上,肩膀已经失去知觉。   而顺元帝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问了阮觅别的事情。问完后才不经意般看了一眼阮觅肩膀处的血迹。责怪道:“你是阮爱卿家中的孩子,不用与朕生分,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也不说,实在是胆子小了些。”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长辈特有的慈祥。   “李崔。”   “陛下。”穿着圆领内侍衣服的人进来,垂首低眉。   “叫太医进来,给阮家孩子看看伤势。”   “诺。”   阮觅敛着眼,又给顺元帝行了一礼。   而那个叫李崔的内侍还没有出门,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阮平左匆匆走到门外,一眼就看见了此时正跪在地上的阮觅,也看见了她肩头殷红的一片。   顺元帝:……   来不及掩饰自己欺负大臣家孩子的事实,他镇定咳了声,“阮爱卿来了啊。”   这句话也像是在提醒阮平左什么,于是阮平左将视线从阮觅身上收回来,朝着顺元帝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阮爱卿不必多礼,”顺元帝温和让他进来,“果然是将门出虎女,阮爱卿这侄女颇有当年阮家先祖遗风,临危不惧,遇事冷静。甚好甚好。”   他夸了一通,阮平左脸色还是没有变化。   顺元帝不是个专`政`独`裁的暴戾皇帝,大部分时候,他都能与身边器重的大臣相处得极为和睦。在某些时候能退让便退让,也不总想着自己作为君主的脸面。   毕竟皇帝能不能当稳,很多时候也是要靠身边大臣的。   若将大臣比作工具,阮平左无疑是满朝文武百官中,顺元帝最用得最顺手的那样。   但人有私情,就算是皇帝也无法避免。   即使在段般若遇刺这件事情上,阮觅很显然就是被无辜牵连的那一个。可顺元帝做惯了皇帝,这世上谁不是在皇权下忍气吞声?故而他并没有把这个当一回事,就算等会儿想起来,也不过是赏些东西罢了。   他关注的,是段般若脸上的伤。   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阮觅。   故而才有了后面那些刁难。   顺元帝是皇帝,见惯了旁人跪在他面前。   他与阮觅谈话时,不过是正常问些事情,严格说起来并不曾苛待她。若是硬要说的话,不过是让阮觅跪得久了一些。就算阮觅察觉了什么,又能说出什么来?   可阮平左就在这么不巧的时候过来了。   顺元帝意欲缓和关系,阮平左却道:“阿觅年幼,身体虚弱。臣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准,可否赐座?”   “自然。”顺元帝打哈哈敷衍过去,内侍连忙搬来椅子放在阮觅身边。   而此时李崔见两人说完,立马带着太医和负责换药的医女进来了。   阮平左的神色这才缓和一分。   太医诊过脉之后,从背着的箱子里拿了药出来。阮觅跟着医女前去偏殿换药,随后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等她再回去的时候,发现顺元帝脸色不太好看地坐在那儿,阮平左则是以一个极为恭敬的姿势向他行了一礼,像是感谢皇帝的某种赏赐。   见阮觅过来,顺元帝皮笑肉不笑的,宛如被掏空了家产。   “可有觉得好受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阮平左在场,阮觅面对顺元帝时,也没有刚才那般紧绷。   仿佛在风雨交加的晚上突然找到了一处可以躲雨的地方,在雨声中也逐渐能感受到一份安宁。   她走上前去。   “多谢陛下关心。”   顺元帝也感觉到了她的变化,眼尾一抽,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气。   “你这回受伤,多是受了梓宁的牵连。危难之际,你不仅没有独自逃走,还陪着梓宁面对刺客。梓宁如今不便过来,朕便替梓宁谢过你。”   说话间,李崔端着东西走过来。   只见那托盘上有一张地契,还有一块看不出来是什么用的令牌。   而李崔之后,又有两个宫人端着东西上前来,托盘上盖着一层红色绒布。   “这些小玩意儿你拿着回去玩,这几日便好好养伤。”   顺元帝说完后神色便有些乏了,阮平左顺势带着阮觅离开。一同带走的还有顺元帝赏的那些东西。   因着阮觅肩膀受伤,阮平左没让她碰,而是自己双手端着。   皇帝赏赐下来的东西,不能随便夹在腋下。必须双手端起,与肩齐平。阮觅现在肯定是做不到的。   一路上阮觅嘴巴张开,很快又合上,欲言又止。   回到住处,谢氏同阮宝珠阮宝璃都在那儿等着她回来。   见阮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谢氏便几不可闻松了口气。阮宝珠更是夸张,直直扑过来想要抱住阮觅,被阮平左淡淡阻止了。   然后两个可靠的大人就在那儿商量。   “肩膀有伤,最近最好不要再外出了。”   “便随我待在室内。”   “刺客可都找出来了?”   “放心,快了。”   两人在那儿讨论阮觅的事情,不一会儿就给她决定好了接下来的事情。   段般若遇刺一事,并不如阮觅料想中的那般闹得大。   下午的时候围猎竟然照常举行。   那些官员们也只是议论了一会儿,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毕竟,就算在守备更加森严的皇宫都有刺客呢,更何况是围场行宫?   只要把刺客杀了,再将他们到底是怎么潜进来的事情查清楚,解决后患,这件事就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了。   要是因为一场刺杀就吓得结束此次围猎,那才真的可笑。   泱泱大国,堂堂皇室,他们大雍的人,怎么能胆小至此?   这年头谁没被刺杀过?   巷子里安安分分的小老百姓都有被人追杀的时候,他们这些官员也曾被政敌刀剑伺候,而且皇室居于高位,面对这种事情想必也淡然了。   刺杀一事听着恐怖,可是他们这些人,大部分不都还活得好好的?   只有愚笨胆小之人才会因噎废食。   他们有这种自信,有这种所谓的上等人的“风骨”和“骄傲”,阮觅却自认为是没有的。   她在行宫里待着,同慌忙赶过来的段意英曹雪冉说了会儿话,表示自己真的没什么事后,又借着自己要休息的借口把人哄了回去。   室内静了没一小会儿,又有个小脑袋悄悄从门框那儿探出来。   阮觅懒懒瞥了眼过去,见是阮宝珠便朝她招招手。   小孩儿啪嗒啪嗒跑过来,来到阮觅身边的时候又不敢动她,仿佛觉得此时的阮觅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一碰就会让她流血。   故而一张肉呼呼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   阮觅拍了拍身边的床,“没事儿,上来罢。”   闻言,阮宝珠褪了鞋袜,小心爬上去,然后就不敢动了,只睁着双大眼睛看向阮觅。   像是只正在试探的小动物。   阮觅难得笑了笑,她没有察觉此时自己的神情有多么温和。或许在面对阮宝珠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露出这样的神情。   “只有这个地方疼。”她牵着阮宝珠的手,让她的手放在肩膀上受伤的地方,“别的地方都不疼的。”   阮宝珠一听到是肩膀那儿受了伤,非常抗拒地把手缩回来,怎么也不肯碰那边。只是眼神总是在那儿打转。仿佛她多看几眼,伤口就能痊愈一般。   心下有些好笑,阮觅侧躺着看她。想到这会儿是阮宝珠平日午睡的时间,便故意做出昏昏欲睡的样子。   然后感觉有只小手落在后背。   软软的,轻轻的,像是学着她母亲从前哄她睡觉的样子,耐心地一下一下拍着阮觅的背。   无声的安抚着。   阮觅怔了一下,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窗棂外是落叶簌簌声,即使白日,秋风也携了凉意。   但缩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暖融融的,仿佛能够驱散一切寒意。   阮觅没有睁开眼,像是真正睡过去了一样。   阮宝珠努力地安抚她,直到自己也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门外,谢氏站了许久,见两个孩子都睡了,才进去帮她们拉了拉被子,动作轻柔。走时还小心地将门阖上。   庭院内,阮平左听到声音,转身看过来。   “睡着了。”谢氏温声道。   “好。”依旧是简洁到了极致。   谢氏并不在意,替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陛下那儿可说了什么?”   “朱雀卫二十,茶庄一处,元宝二十。”   谢氏听后,微微皱了眉,“哪处茶庄?”   “焦云茶庄。”   于是谢氏眉头才松开,脸上重新有了些笑意,“陛下那般的性子,可舍得?那处茶庄倒是个好地方,适合阿觅。”   “嗯。”   阮奉先只说了这一个字,简单到不知道是在回答顺元帝的事,还是附和谢氏所说的适合阮觅这件事。   但夫妻多年,阮平左不用解释,谢氏也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多问了。   而是道:“等会儿还要去陛下身边伴驾,别耽搁了,去罢。”   阮平左点点头,转身离去。   在谢氏从门外离开后,阮觅便睁开了眼。她听着外面的低声交谈,虽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却也能猜出来是在说她的事情。   等声音逐渐远去,阮觅小心地从床上起身。她穿好衣裳,给阮宝珠盖好被子,出门的时候看到守在她门外的婢子,便轻声让她看着阮宝珠,若是醒了便告诉她自己出去走会儿。   婢子应了后,阮觅独自走了出去。   还没跨过庭院门槛,她又停住,看着脚下的砖石稍微想了想,很快就转身去了谢氏那儿。决绝得旁人还以为她突然做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   谢氏正听到婢子说阮觅从房间了出来了,要一个人出去。说话间,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阮觅正脸色严肃地走进来。   谢氏登时也皱了眉,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要屏退身边婢子。   没想到阮觅却直接开口,语气非常郑重。   “伯母,我想出去走一会儿。”   谢氏哑然。   她很快又笑起来,连眉梢都浸在欢快的笑意里。   见阮觅还严肃地等着自己回答,她才勉强收住笑,声音极是柔和。   “出去是可以,但是不要走出行宫。也必须要在天彻底黑下来前回来。可做得到?”   阮觅用力点头。   “好,那便去吧。”谢氏温和看着她。   阮觅攥着裙褶,抿了抿唇,声音有些涩。   “那……我出门了。”   “嗯,早些回来。”   像世间所有人出门时,与家人再寻常不过的几句对话。阮觅却绷紧了全身,直到走出去那一瞬间猛地被院子里的秋风一吹,她才有了些真实感。   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喜悦的情绪在胸膛里流淌。   细细一点儿,却让胸膛都燃烧起来,心尖滚烫。   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   阮觅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这几个字,然后很突兀地就笑了起来。   ……   行宫自然是比不上鳞京皇宫的。   一个是万众瞩目,一个不过是一年来一回。就算有专人负责修缮,也还是有许多破败地方。   这些地方不会给前来围猎的官员及其眷属居住,派不上用场,于是也就这样扔在一边。   阮觅走了一会儿,自上午就乱成一团麻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不少。   天色渐暗,观山围场的风吹得比鳞京更加无情,从脸颊刮过去的时候完全不会顾及你是否觉得疼。   阮觅抓住被风吹得炸开的头发,正准备回去,却与蹲在墙头的猫对上视线。   那是一只白猫异瞳猫,阮宝珠以前抱过一只长相相似的猫来阮家找过她。   或许是阮觅盯着看久了,白猫得意地在墙头转了转,然后屈尊降贵般跳下来,叫了几声。似乎愿意大方地施舍阮觅一个摸它的机会。   阮觅没有动作。   她站在原地,没有蹲下身,也没有任何要伸手去摸的意思。   白猫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人类的谄媚,于是脸色一变,恨恨用爪子挠了挠阮觅的裙边,愤愤叫了几声后就跑走了。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荒废偏殿里。   阮觅这才弯腰拍了拍裙边。   可是下一秒,偏殿那儿就传来了白猫凄厉的叫声。   阮觅动作一顿,转身看去。   偏殿门前生了不少杂草,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那猫或许是乱跑的时候不慎被夹在哪处缝隙里出不来了,也或许只是看见了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胆小得立马凄厉叫起来。   她想是这样想,却还是走了过去。   天色有些暗,偏殿门前看不清楚。阮觅提起裙摆走上台阶,推开门,下一秒却被人扼住脖子制在墙上。   肩膀上的伤撞在墙上,阮觅抿着唇将一声闷哼隐没在喉咙里。   她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时间,同样也没有给对方彻底压制自己的机会。   五指呈爪状向后探去。   只要同样扣住对方喉部,那两人才算是拥有平等交流的机会。   她的动作有着之前所没有的狠戾与干脆,好像仅仅是上午一场刺杀,便让她彻底成长起来。   指尖预料之中的碰到了身后的人,但从触感来看并不是喉咙。   阮觅没有犹疑,只是收拢五指用力一抓。   ……   ?   肌肤温热,还有些弹性。   阮觅疑惑,没有放手,捏了捏。   然后她很快就感觉到对方僵住了。   落在她喉咙处的手松开了些,同时身后传来略有些熟悉的低沉声音。   似乎是忍耐着。   “松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5 23:53:48~2021-09-26 18:0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慕安10瓶;婠婠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虽说这声音确实是耳熟,可阮觅一下子没能想起来这到底是谁。只略想了一秒钟,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阮觅还是没有松手,紧紧抓着那处。   于是那种软软弹弹的触感,再一次侵袭阮觅大脑。   她皱眉思索片刻,终于知道自己抓住对方哪儿了。   见对方掐着她脖子的手彻底松开,阮觅才转过头,与陈章京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对上。   “……”   “抱歉。”   她慢慢放下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但陈章京的身体还是僵住。   他应该是正在沐浴,上半身光着,在有些昏暗朦胧的偏殿内,肌肤上却透着微光。   尤其是……   阮觅视线没忍住朝着自己刚才抓的地方看去。   嗯,形状很好……   传说中的男妈妈必备……呸……   阮觅唾弃了一下自己,赶紧转移关注点。   她的手劲自己清楚,刚才以为是敌人,完全没有留情。所以此时陈章京胸前留下了一条条红痕。   紧实的肌理上,鲜红的颜色如此明显。   想来是很痛的。   可大概人类对于软软弹弹的东西都有着极强的记忆,阮觅脑海中现在都还记得那触感,于是手指也没忍住动了一下,似乎自动在回忆着什么。   陈章京沉默看着她,自然也瞧见了她忽闪的眼神和指尖不自觉的动作,微微皱了眉。   偏殿长年荒废,除了卧室现在还能住人,别的地方已经是站脚都难了,更不用提浴室。   可向来有着一套自己生活习惯的人,一旦不得不发生改变的时候,性子里的固执就全涌了上来。   陈章京每日沐浴,偏殿的情况却不允许他这样做。   于是他从中午的时候开始就站在井边,一直等到了日落昏黄之时,才借着即将入夜的暗色开始提桶打水冲澡。   就这样,在没有遮蔽物的情况下冲澡,对于陈章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折磨了。   还好偏殿无人经过,此时也天色昏沉,这算是仅有的安慰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一声凄厉猫叫打破了他左右的侥幸。   猫叫之后,门口很快就传来走动声。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猛地让陈章京提起警惕,于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立马将来人制住,只是没想到,那人是阮觅。   阮觅还很有抗争精神地来了个黑虎掏心。   陈章京沉肃的外表下,是一颗逐渐疲惫的心。   很多事情都有着巧合的特点。   陈章京是个恪守礼法的人。守规矩,也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守规矩。若是看到谁做了什么违背礼法的事情,他可能会一直想到三更半夜都睡不着觉。   可是偏偏在阮觅面前,他总是最狼狈的。   不管是最开始时,被幼时婚约者的母亲关在房中,轻蔑而施舍般的要给他一桩姻缘。   还是上回在大公主府,被掳回去当男宠,被那些人当面嘲讽姿色不够。   就连这回,他也是衣衫不整。   在青州的十几年里,他这般狼狈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可来鳞京后,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在阮觅面前上演各种狼狈之态。   纠结到了极致,就不免破罐子破摔了。   陈章京那张冷硬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心里沉重叹了口气。   “转过去。”   阮觅一愣,“啊?哦……好的好的。”   她飞快明白了陈章京的意思,转过身去蹲着。   陈章京则快速走回去提起桶又装了一桶水,往身上一冲。   微弯的腰,抓着桶倾倒凉水的手,以及动作时线条流畅且充满爆发力的后背,都在浓墨般的黄昏里被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   他像刚从密林中蛰伏在深处的猎豹,却用俗世最为严苛的礼法束缚着一身野性。   水珠顺着长发落下,连成纯白色的珠子。   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又因为本身的热度而散发着热气。   陈章京简单冲了一下,很快便走进偏殿房内,拿了干净衣裳换上。   再出来时,便又是寻常那般清正端方了。   “来狩猎?”他生疏且客套地问。   阮觅却注意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来这了?”   两人对视,陈章京一时没有回答,于是气氛沉默下来。   阮觅想到一种可能,吸了口气,试探问道:“不会又是被掳过来的吧?”   陈章京静静看着她,弧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阮觅:……   节哀。   是谁掳过来的,不用说也明白。   不过她也觉得奇怪,从前听说过段般若掳人的传闻。那时候只以为是个色中饿鬼,可见着段般若后,阮觅发现那还真不是什么色中饿鬼,而是条疯狗。   他掳一次人,可以说是觉得好玩,或者顺便。   可是连续两次掳来陈章京,这又是为什么?   她瞅着陈章京,问:“你以前有没有见过她?”   “并无。”   “还是说她认得的人,与你某个长辈有什么关系?”   陈章京没有立即回答,看了阮觅一会儿后移开视线,再次道:“不曾有。”   “那就想不通了。”   白猫还在堆积起来的杂物里挣扎,听着外面的人一直在交谈,便不甘示弱喵喵直叫。   企图吸引那两个没有注意到它的人。   陈章京听完阮觅的话后,口中说着没有,却明显地开始出神想着什么。   直到这声猫叫让他回过神来。   阮觅也想起来自己过来的初衷,那只肥猫卡在哪儿了?   她转头去四处搜寻,然后发现陈章京默默跟了过来。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沉肃,一双清正的瑞凤眼却是微微发亮,与他那浑身的老干部气息有些违和。   阮觅心下了然,难道世人皆猫奴,这个说法是真的?   两人一直往前走,在偏殿墙角一堆杂物里找到了被压着的白猫。   原本柔软洁白的毛被压在箱子下,只剩下个头留在外面喵喵直叫。尤其是看到人过来后,那叫一个哀婉凄惨,闻者觉悲伤。   不过看它还能给自己加戏,精力十足,应该没受什么伤。   阮觅一边冷静想着,一边替它将身上的杂物拿开。   白猫仰着头看阮觅,见她正一点点把自己身上的东西拿掉,于是那声音逐渐变得又甜又嗲。好像在努力展示自己的魅力,力图让阮觅干活干得更加尽心尽力。   阮觅有一边的肩膀受了伤,那只手也不能动,于是只用单手般东西。算起来救这只猫,还是陈章京花的力气更大。   但是白猫被救出来后,抖了抖一身白毛,就矜持地走到阮觅身边,绕了一圈后乖顺地躺倒。四个爪子露出来,大有任由阮觅摸的意思。   阮觅倒是能抗住这种等级的诱惑,看了看陈章京,发现他一直看着这只猫,便道:“要不要摸摸?”   抬起头的人罕见地怔了一下,不过很快摇头拒绝了。   “不用。”   说是这么说,眼神却一直落在猫尾巴上。   他很高,蹲下来直接将这边的光线挡了大半,能用庞然大物来称呼。   可就是这样高大的人,却蹲在那儿,只有一双眼睛有动作。   猫尾巴往左摇,他也跟着猫尾巴往左边看。尾巴往右,他便慢慢将视线移到右边。   人家是拿着玩具逗弄猫,而陈章京则是被猫逗。   高高大大又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莫名好笑起来。   阮觅的恶劣心思又出现了,在陈章京的视线再次随着猫尾巴左右移动时,阮觅一把将猫尾巴摁住。   猫尾巴停了,陈章京也像是被控制住一样猛地停下来。   半晌后,他不解地抬起头,一下子便看清楚了阮觅眼中尚未来得及收回去的逗弄之色。   陈章京:……   他站起身,好似先前那个被猫迷得晕头转向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微微皱了眉。   “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直接坦荡的逐客令。   阮觅摸了摸鼻子,脸上没露出什么尴尬的神色。毕竟她这人,大部分时候脸上看着都是一本正经的,非常能忽悠人。   “那我先走了啊。”   这会儿倒是非常规地离开了。   已经准备好爪子打算报恩的白猫还躺在原地,晃动一下耳朵。   喵?   人呢?   正当猫生疑惑时,前面又落下一大片阴影。白猫惊恐翻身而起,惊吓得后背隆起,对着面前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庞然大物发出威胁的叫声。   陈章京去而复返,在猫面前蹲了下来。   看到白猫这样一副防备的姿态后,他半点也不惊讶,而是沉默一会儿,不死心一般慢慢伸出手。   尚未接近多少,下一秒就被猫挠了一爪子。   手背上立刻渗出血来。   白猫也在攻击完后飞快跑走,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陈章京在原地等了片刻,见这猫是彻底不会回来了,才动作熟练地用刚回屋拿好的帕子擦了擦手。   不停冒出来的血珠一下子就将帕子染红了,不过陈章京也没在意,只是皱着眉,好像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猫不喜欢他?   ————   “秋猎第一日晚上,是不提供别的吃食的。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白天猎来的东西炙烤成片,当作晚膳。不管是哪个步骤,都必须是自己亲自动手,不得含糊。”谢氏带着阮觅前往正殿的时候,同她讲着今天晚上的事情。   阮觅想了想,这大概就和自己烤肉差不多。   只是她一想到阮平左坐在那儿拿着一把刀切肉、烤肉、蘸酱的样子,就觉得违和。   听说每回围猎都要做这件事,就是为了让大雍朝的官员与世族明白事在基础,生活的基础技能不能忘。   但是这么多年过来了,以前还有人手忙脚乱真的遵守这些规则,可现在那些不愿意自己动手的人早就想出了别的办法。   这就是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阮觅进去的时候,发现很多人身边都摆着有一盘盘已经切好的肉。就算别人问起,他们也能镇定地说这是自己来之前切好的。   而放眼看去,整座宫殿里几乎都是这样提前“自己切好肉”的人。   阮觅在谢氏身边落座。   自她进来后,就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或是光明正大,或是隐晦小心。   都在打量着,议论着这个陌生却又有名的面孔。   很快,顺元帝也到场了。   说过几句场面话后,宴会就开始了。   阮平左动作熟练地拿起刀,将一整块肉分割成长条,然后再等比例分割成片状。   强迫症一般,一定要对比了每一片肉片的薄厚再下手。   神情严肃得仿佛在写传世名著,极为郑重。   而殿内其他人,身边好像都有一两个穿着不错的“远房亲戚”在那儿烤肉。翻肉,刷酱料,贴片,动作之熟练,简直叫人以为他家就是做这种生意起家的。   自从有人想出了这个办法后,每年来参加围猎的人身边都多了一两个擅长做这样事情的“亲戚”。   说了不让身边仆从帮忙,可是也没说不让亲戚帮忙吧?大家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于是这个偷懒的办法就这样传了下来,现在也就只有阮平左认认真真地,连肉片都自己切。   谢氏陪在阮平左身边,就算看着他切肉都是一脸柔意。   阮宝珠与阮宝璃则是两人嘀嘀咕咕在那儿说悄悄话。   阮觅闻着殿内已经弥漫开来的烤肉香,很不争气地开始馋了。   有几个衣着不俗的贵女走过来,小心觑了阮平左一眼后,发现他专心致志地正在切肉,于是便悄悄挪到阮觅另一边,借阮觅挡住自己后。   才松了口气道:“久仰大名。”   她身后那些贵女也同样满脸善意地看过来。   “早就听说过阮家姑娘聪慧,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听闻阮姑娘前些日子新做了首诗,不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父亲曾说,我七岁的时候还与阮家姑娘一起玩耍过一些时日呢,可还记得?”   ……   阮觅:???   ……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本章已修改。   感谢在2021-09-26 18:02:43~2021-09-26 23:3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线帘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998007 20瓶;入梦难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阮平左看起来沉浸在切肉的世界里,但还是能听得到外面的对话。   那几人对阮觅的吹捧他都听在耳中,切肉的手一顿,然后很快又恢复正常。   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这些来参加围猎的官员突然就多了个可以聊的话题。   “你听说了没有,阮大人家的那个侄女,是个极有才气的人。”   “我早些时候就知道了。”   好像谁不清楚,没有听说过,就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于是,一群从来没见过阮觅的人,在和别人攀关系闲谈的时候,动不动就把阮觅拿出来当作拉近关系的话题。还为了彰显自己的厉害,故意和阮觅扯上关系。   “阮大人那位侄女啊,约莫是四五年前的时候我便见过一回。当时一看,我就愣住了。你们肯定想不出来,就是那样小的年纪,身上就能看出来不俗的气场,宛如文曲星转世,吸收天下才气而降生啊!”   有些则说得更加夸张,什么听说阮觅从小到大,书只要看过一遍就一辈子不会忘记。走一步就能写出不俗诗文,走两步能写出传世名著,走三步就能以笔书天下。   这里面自然少不了某些官员的推波助澜。   他们官职不低,虽说不愿意得罪阮平左,可一旦有机会,便非常乐意进去掺一脚。   一开始时,只是一些官员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才编出了那些与阮觅有关的事。   当那些人参和进去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对于现在的局面,那些人也很是无辜。   你阮平左当日不是说你家侄女天资聪慧,好学能吃苦吗?   既然是有真本事的,那我们说的,你又害怕什么?   阮平左明白这件事情是怎么起来的,或者说这些都在预料之内。   想要站在高处,就一定会面临磨难。   他想了想,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可想了一会儿后没想起来,便放弃了。再次神情郑重地看着面前刚切了一块角的肉,继续拿起了刀。   另一边。   阮觅听着那些贵女的话,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又穿越了,连忙拧了下大腿的肉,然后又慌忙转头朝谢氏那边看去。   还好,没什么变化,和原先一样。   但是,既然没有再发生穿越这样的奇葩事情,这些人到底打哪儿来的???   阮觅陷入迷茫。   而那些贵女见阮觅沉着脸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太过唐突,有些尴尬地抚了抚裙边。   在鳞京贵女中,她们算是比较安静的那一种,对于参加炫耀家世或者炫耀底蕴的宴会并不热衷。   相反的,她们喜爱与任何一个品性出众才气斐然的人结交。   她们那个圈子聚集了不少志同道合人,在鳞京也有一定的影响力。故而逐渐有了个名字,叫做集文轩。   一些人想要塑造自己的才女形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进入集文轩,然后借着她们的口将自己的名气传出去。   不过若是让集文轩的人发现你只是想利用她们,她们也不会对你手软。   这回集文轩的人听到了阮觅的事情,互相一合计,觉得听起来还不错的样子,于是趁着有空便叫上四五个人一起过来了。   她们大多是性情和善的人,不会为难人。见阮觅不说话便解释道:“实在抱歉,是我们唐突了。只是今日听闻阮姑娘的事情,觉得阮姑娘心地善良,于诗文上也颇有建树。我们几人便实在忍不住过来了,想与阮姑娘认识认识。”   听到个关键信息,阮觅试探问道:“从哪儿听到的我的事?”   方才说话的姑娘惊讶看阮觅一眼,最后还是给她解惑了。   “来围猎的那些大人里面,大约是有人以前见过阮姑娘的墨宝,都觉妙极。与旁人一说,身边人也都说见过阮姑娘的墨宝,于是高兴之下就凑到一起,谈起了阮姑娘的事情。我等也是在旁听了一些,心生敬佩。于是才会忍不住找过来。冒昧打搅,还望阮姑娘莫怪。”   阮觅听后,脑袋上的问号更大了。   要说参加围猎的人里面,正正经经认识她的,一双手都数的过来,也不会说这样奇怪的话。   而知道她是阮大学士的侄女,却又能说出什么“见识过墨宝”这样鬼话的人,也就只有今日早晨的时候,阮伯父带着她去炫耀时遇到的那些官员了。   ……   阮觅面无表情,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有个黄衣姑娘跪坐在一旁,她看着这气氛,心里明白此时不是适合说话的时候,可又实在忍不住了。   急急开口问道。   “敢问阮姑娘,“诗文提笔,需具灵气”这个观点,你怎么看?”   她算是非常痴迷诗词的人,可是天资不够,自小便有一些人在她耳边嘲讽,让她放弃。   各种诗派,虽说在风格上都会有不同。可是在写诗首先需要具备的就是灵气这一点上,大雍所有的诗派都是这样认为的。   黄衣姑娘本想放弃,可在听了阮觅的传闻后,突然就萌发出了向阮觅问这个问题的想法。   或许,她能说出不一样的回答。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黄衣姑娘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裙子,紧张地盯着阮觅。   其余知道内情的几人也都沉默下来。   阮觅也沉默看着她们。   在可以说是漫长的等待中,黄衣姑娘从一开始的紧张,逐渐变为忐忑。   像是不想从阮觅口中听到不想听的话一般,也或者是从这漫长的沉默中,她已经猜出了阮觅想要说什么。   一旦那句话说出来,她心中艰难维持的天秤将彻底倾斜。   黄衣姑娘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已经不打算听了,“算了,我……”   “你用什么作诗?”阮觅突然问她。   黄衣姑娘起身起到一半,又慢慢坐下去,脸色茫然,“嗯……用手,用笔,用墨。”   “诗从哪里来?”   “从我心中来。”   “作诗的时候感觉快乐吗?”   黄衣姑娘回忆了一下自己小时候作诗的场景,就算那时候不懂什么意境平仄对仗,可每回都是将自己的情绪融入诗中,写完后都有畅快淋漓之感。   等到大一些的时候,时常被人说匠气十足,难登大雅之堂。所以自那之后,每回作诗都迟迟不敢落笔,再也没有小时候的快乐了。   想到这儿,她嗫嚅一下,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   阮觅看着她的反应,继续道:“诗从你心中来。每个人的心都是不同的,故而诗也不同。一千个人,便有一千种诗。何谓有灵气的诗?让人心生感触,念念不忘罢了。你写的诗,不是也曾让你自己念念不忘吗?”   “写自己的诗,让别人说去罢。”   阮觅脸色正经东扯西扯,端着高人的架势在那儿给别人做心理辅导工作。   实则尴尬得脚趾抠地。   饶了她吧……   “写自己的诗?”黄衣姑娘听完后,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一直纠结于自己没有灵气这件事,早已经忘了当初写诗时的快乐,如今已经将其当成一种负担。   但她最初的时候,只是想写诗啊……   并不需要旁人的评价,无论是夸赞还是批评,都不需要。   她写的诗,是给自己的。   所以旁人说的没有灵气,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黄衣姑娘脸上终于露出笑,非常恭敬地朝阮觅行了一礼,“阮姑娘之语,震耳发聩,原先是我着相了。”   仅仅是几息之间,阮觅就看见面前这姑娘又是哭又是笑的。上一秒刚皱完眉,下一秒就是一副超脱凡俗的淡然平静模样。   她嘴角抽了抽,勉强维持住了高人风范。   其实说着说着,她总觉得自己说的那些话有点熟悉。好像前阵子学过类似的东西,所以说到后面的时候越说越顺。   到底是什么呢?   阮觅开始发呆回忆。   其余人听阮觅说了那么一大通。有些似有所悟,有一些则是眼含狐疑,觉得不过是假大空用来骗人的话术。   很快,继黄衣姑娘后,又有人问起了别的事情。不过不再是什么心理问题了,而涉及经史典籍、数法、人文等等。   阮觅窒息。   木着脸开始解释:“虽然不知道你们听的那些传闻从哪里起来的,但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惊人的才华,前些日子也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画。传闻之所以是传闻,便是因为不真实,你们回去吧。”   那几人面面相觑,一开始还有些愣,然后不知道眼神交流了什么,都一脸了然。   “既然阮姑娘这么说,那便是吧。”   那带着点好笑意味的敷衍语气。   阮觅:……   我听出来了哦。   但是她最后还是决定再挣扎一下,“我十岁之前连字都不认识……”   “说起字,”她们自动忽略阮觅某些话,抓住其中一个字眼,兴致勃勃,“阮姑娘可知晓章体?”   前几天阮平左正巧同阮觅说起过这个前朝的书画大家,章水先生。   还采用了抽背的形式,进行了魔鬼训练。导致阮觅现在一听到章体这两个字,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一大段背过的文字,如临大敌般飞快回答。   上下嘴皮子一碰,背完最后一个字。   阮觅愣住了。   ……   她很快就面无表情站起身,“告辞。”   转身就急匆匆朝别的地方去了,然后好像真的有一件急事等着她去处理。   被留下的那群贵女沉默一会儿后,也都站起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回去时,她们交谈道:“你觉得这位阮姑娘如何?”   “从刚才那些话里,倒是看得出来是个学识扎实的。章体因其字体的独特,少有人练,故而甚少有人知晓。那位阮姑娘却能说出那般多,可见平日里涉猎的东西极多。是个渊博的人。”   “那她劝阿琴的那些话呢?我怎么总觉得过于空泛了。”   “你呀,总是凭着感觉说这些话。你可知晓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有出处的?”   “什么来处?”   “若磐诗人,李独辅。这位诗人曾说过一句话,诗者,人作,为人作也。没想到阮姑娘竟然能化用此句,点拨阿琴,实在通透。你觉得她方才说的那些过于空泛寻常,可实际上,那是大智若愚。”   “竟然是这样!”   阮觅想不到她们会脑补这么多,也不会想知道。   虽说这是个机会,可以让她化危机为机遇,借着这个风头扶摇直上,让躲后面看笑话的人白忙活一场。   可是让她装别的还好,让她装学霸人设,真的是一分钟都忍受不了。她的心灵太脆弱了,遭受不住这样的摧残。   刚才以要找人为借口离开席位,现在却站在原地不知道去哪儿。   但是不慌,阮觅装作目标很明确的样子,往前走的同时余光四处瞟,很快就找到了段意英,   她同曹雪冉坐在一块儿,离阮觅不远。   于是阮觅脚下步子就更快了。   但是在快过去时,阮觅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她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觉得自己突然过去有些奇怪。   心里有点拧巴。   她那小脑袋瓜子转了转,见段意英同曹雪冉都还没有发现她,于是装作不经意一般,从她们席位前走过去。   非常自然地放慢脚步,给足了那两人发现自己的机会。等着她们发现自己,然后她就可以顺势在这儿坐下了!   阮觅打算得很好。   可是等她都走到别人席位前,都没有听到想象之中的声音。   阮觅眨了眨眼   刚才她们都在低头说话,所以才没看到她?   找到借口后,阮觅不纠结了,再接再厉。又做出一副刚才落下了什么东西的样子,原地返回,眼睛还往四周看了看,将找东西的样子演得非常好。   直到绕了一圈,再次走到了段意英她们身后,阮觅故意加重脚步,企图引起注意。   可是那两人依旧没有听到一般。   ……   阮觅沉默了,可怜巴巴地瞅着她们。   她们手里好像拿着个什么东西,脑袋凑到一起看,嘀嘀咕咕。   曹雪冉低声说了一句话,段意英听后笑得完全不顾形象,身体都开始发颤了。   而后段意英又凑过去,也说了一句话,曹雪冉便勾着嘴角笑起来。   但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因为实在太过小声,阮觅一句都没听到,只有响亮的笑声在她耳边回荡。   她探了探头,又缩回来。   默默看了她们一会儿后,阮觅在原地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忽略的猫,企图发出噪音吸引旁人的注意力。   但迟迟没有收到相像中的关注,于是烦闷得一个劲在那儿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段意英手里拿着的是最近得来的玻璃镜,放在掌心小小一块,照得非常清楚。   其实阮觅站起身的时候她们就注意到了她,不过看她明明想过来,却又偏偏要装作巧合的样子实在好玩。于是平日里经常对着干的两人一合计,立马就低下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见阮觅从她们面前经过还刻意放慢脚步时,段意英差点没笑出声,曹雪冉眉眼温和地拧了她一下,直接让段意英的笑憋在了喉咙里。   后来阮觅纠结再三,还是转身走了回来。绕了一大圈绕到了她们身后,故意发出了很响的脚步声。段意英便拿出了镜子,和曹雪冉一起偷偷看阮觅的表情。   “等会儿记得说这事儿是你提议的啊。”段意英玩得起劲,却不想背负这沉重的使命。   曹雪冉轻飘飘看她一眼,眉眼依旧温和,只是默默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来不及收回镜子,又失去了遮挡物的段意英:……   她脖子生锈了似的,一点一点回头,对上了发现真相后阮觅似笑非笑的神情。   干巴巴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阮觅很给面子的陪着她笑了两声,还和善地同她开玩笑道:“你今日这般精神,我一拳下去,应该能哭很久吧?”   声音柔和无比。   但段意英知道。   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我命,休矣。   她颤抖着伸出手……   ————   这件事最后还是以段意英割地赔款作为结束,曹雪冉全身而退。   阮觅愤愤挤到两人中间,就算位置狭窄得几乎喘不过气,她也不在乎,很是开心。   曹雪冉看了眼她受伤的肩膀,往前倾了倾,好给阮觅空出更多的空间。   同时夹起面前的肉放在了阮觅盘子里,“尝尝怎么样?”   阮觅早就饿了,这会儿蹭起饭来,丝毫没有刚才的扭捏,拿起筷子便准备吃。   突然身后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拖着阮觅的腋下就将她拔萝卜似的从段意英和曹雪冉中间拔了出来。   肉还没入口,又掉了下去。   阮觅:???   转头一看,看到了段般若。   阮觅:……   段般若身后跟着拿着软垫的宫人,极有眼力见,一看到这架势,立马就把软垫给放上了。   于是段般若坐了下来,还顺势将阮觅笼在怀中。   像只怕冷的大猫,非要贴着人。   一眨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小伙伴就不见了。   段意英转头看去,眼含怒气。在看到段般若的时候更是露出不满。   阮觅被掳进公主府的事情她也听说了,只是阮觅没有同她们说,想必也是不愿提起此事。于是段意英也装作不知道一般,从来不说。   可是现在段般若又来了。   纵然都是女子,但他心里打着什么注意自己知晓,大庭广众之下,狐狸尾巴都不打算藏一藏。   段意英气得直接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段般若。   “公主殿下还是注意着一些得好。”她冷声警告。   两人都姓段,段般若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段意英同她对上完全没有优势。可是为了阮觅,她还是说了这句话。   曹雪冉也走过来同段般若打了声招呼,可是后面温和的话里也是暗含劝诫与警告。   两人模样恭敬,话里也都挑不出毛病来,可段般若到底不是蠢人,一听便知晓那话里的意思。他嘴角有点笑,冷冷的,眉眼阴郁狠戾。   正要说什么。   可低头一瞥,看见了怀中人正欲挥开自己的动作,他眉一挑,又忍住了。   随后轻笑一声,将阮觅放在身边的软垫上,眉眼间露出些“真是拿你没办法,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姑且忍忍”的神情。   曹雪冉见阮觅被松开,脸色不变,伸出手想扶她站起来。   岂料段般若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眼中暗流涌动,尽是威胁。   但是他很快又垂下眼,身体无力一般懒懒往阮觅身上靠,挡住了曹雪冉的手。   他身材高挑,是典型的鳞京本地女郎的模样。而和他比起来,祖籍在南边的阮觅就是很娇小一只了。   突然被他一靠,阮觅整个人栽倒在地。   后脑勺撞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   附近的人都惊讶看过来。   段般若:……   他眼神瞬间飘忽,一副虚弱模样掩着唇,无辜得很。丝毫不觉得扭捏,也不觉得自己一个男子做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阮觅:……   我特么鲨了你!!!   作者有话说:   段般若:猫猫做错了什么?它只是想贴贴呀(故作虚弱)   感谢在2021-09-26 23:33:28~2021-09-27 18:2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穷极凶恶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酿小完犊子40瓶;季微、穷极凶恶、行雁、沉茶10瓶;千叶长生9瓶;风都知道5瓶;好吃哒肉肉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阮觅肩膀的伤本来就没好,这往后一栽,更是雪上加霜,那一边的肩膀都失去了知觉。   段意英压根就不敢碰她,一直担心地在那儿问能不能动,生怕这一下把阮觅的肩膀给撞废了。   头倒是不担心,刚才那一声巨响听着吓人。   其实是阮觅往后倒的时候随手抓住了身边的东西,许多东西砸在地上才发出了这些响声。要是那声巨响真的是阮觅的头砸出来的,段意英这会儿就不是在这儿问阮觅能不能动了,而是直接去扛太医过来了。   阮觅躺在地上半晌没动作,缓了一会儿后,才咬牙伸出手。段意英连忙扶她起来。   “肩膀上的伤怎么样?是不是又裂开了?”   肩膀的伤……   段般若脸上噙着的笑渐渐隐下去,变得有些冷。   他记忆里,从来没有阮觅受伤这件事。   好像有什么东西闯了进去,将一些重要的片段啃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眼中暗流涌动,杀机显露。   而此时,段意英神情烦躁,很明显就让人看出来这份不满是针对谁的。   曹雪冉站在一旁,脸上向来温和的神情也消失不见。   “先别乱动。”她制止了段意英急冲冲想让阮觅坐下的动作,问道,“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听出来曹雪冉话里的担心,阮觅还是慢慢晃了晃脑袋,感受了一下。   然后才道:“没事儿,头不痛。”   “那便好。”   “你们坐回去吧,我没什么事。伯父那边应该差不多也好了,我先回去。不然他等会儿该来找我了。”阮觅不打算在这儿多待。   看段意英脸上的怒气,感觉她下一秒就要和段般若动手了。   总不能牵连她们。   曹雪冉看出来了阮觅在想什么,不过也没有阻拦,“我送你过去。”   “不用。”阮觅拒绝的时候皱起眉,好似因为拖延得太久而有些不耐。   曹雪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也没有再坚持,“那你小心些。”   “好。”   阮觅转身离开,经过段般若身边的时候脸色冷沉,好像这个人并不存在一般。   段般若不在意她的冷脸,在阮觅与他擦肩而过时站起身跟了过去。   眉眼阴郁,却一直站在阮觅身侧,若有若无地替她挡开了一条路。   与在鳞京举行的宫宴不同,这次夜宴没有那么多食不言寝不语,不走动的规矩,算是君臣同乐,不在乎那些礼仪。   席位与席位之间,人来人往。   但是段般若往阮觅身边一站,那眉眼间的冷厉就让所有人绕着走了。硬生生让出一条足够三人横着走的路。   阮觅脚步很快,加上本来就离得近,于是仅是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原先的位置。她的眼神没有落在段般若身上,只慢慢屈膝跪坐下来。   段般若也没有在她身边停留,径直走了出去。   好像并不是为了护着阮觅往前走,而是正好顺路一般。   谢氏的眼神从段般若背影上收回来,微微皱起眉。见阮觅脸色苍白,心中叹了口气,温声问道:“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阮觅阖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露出笑。   “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她笑得很灿烂,笑意却丝毫没有抵达眼底。谢氏温和看着她,眼中是年长者独有的包容。   “不用勉强自己,不想笑的话,像平时那样也很好。”   在那样温和的视线下,阮觅嘴角刻意勾起来的弧度撑不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平下去,最后变成平日里那样的面无表情。   脸上还带着疲倦。   谢氏没有问段般若的事情,只是给她夹了些阮平左刚炙烤好的肉。   夜宴结束后,谢氏提前让人去找好的太医已经在等着了。   医女重新为阮觅上了药,包扎了伤口,又叮嘱阮觅千万要小心,不要再让伤口撕裂。   阮觅点头点得很快,就差发誓一定会好好爱护自己的肩膀了。   然后那天晚上,阮觅做了一个梦。   梦里段般若成了一只地鼠,被禁锢着,怎么钻怎么跑,也跑不出她专门建造的牢笼。   阮觅拿着一个大铁锤,段般若刚从土里冒头,就被她拿大铁锤狠狠砸成扁扁的纸片。   下一秒,段般若再次复活,钻进土里后发现土里也是铁墙,于是又不得不钻出来,再次被阮觅铁锤砸扁。   冒头。   打。   冒头。   打。   一次次重复,看着段般若慌忙逃窜,却又怎么都逃不了的样子,阮觅幸灾乐祸,直接笑了出来。   然后一下子就把自己给笑醒了。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帷帐,阮觅心里空落落的。   她咂摸一下嘴,以前是她没眼光,打地鼠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   心情失落,不想起床,于是阮觅提起被子往头上一盖,再次阖眼睡了过去。企图在梦里再一次与她亲爱的打地鼠游戏相遇。   可惜人生没有第二次,同样的梦也很难有第二回 。   阮觅终究没有再梦见过打地鼠。   这一天阮觅在房间内没有出去,连饭都是阮宝珠颤颤巍巍地给她提过来。   放着饭菜的食盒有些重,而且阮宝珠人又不高,提着食盒一不小心就会将里面的东西洒出来。所以走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谨慎得连呼吸都憋住了,小脸红成一片。   谢氏在一旁笑着看阮宝珠的窘状,并不打算帮忙。   本来这食盒是谢氏提着过来的,阮宝珠偏要自己来提。当时还挺着胸膛说如果她来提这个食盒,里面的饭菜肯定更好吃。   自己说出去的话就一定要做到。   于是阮宝珠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将食盒护送到了阮觅房中。   打开食盒,看到里面的饭菜没有洒出来,阮宝珠骄傲得不行。还放出话来,说以后阮觅的饭菜就都交给她了。   对此,阮觅眨了眨眼,没说话。   两天后,这已经是来观山围场的第四天。   阮觅终于从房间里出来,去外面晒太阳。   不过阮觅一出去就觉得自己想错了。   秋意渐浓,刚入辰时,天地间好像都还一片朦胧。   乳白色的雾遮住人的视线,这个时候不要说暖融融的太阳了,连晨风都是凉丝丝的,吹在她脸上一阵寒意。   小路没什么人,但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就听到了争执声。   “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配得上你的姓氏吗?”   “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很想管你?”   “那你走啊,我又没往你眼前凑碍你的眼。”   阮觅正打算转身离开,但是其中一人不耐烦地移开视线时正巧看到了阮觅,眼睛一亮,高声喊道:“阮姑娘!”   阮觅顿了下,镇定转过身,静静看着喊住自己的人。   是那日问她“诗文提笔,需具灵气”是否是对的姑娘。阮觅记得她身边的人喊她阿琴,后来也从谢氏那儿得知这是元家的女孩儿,叫做元璇。   元璇喊出口后,自己就察觉到不妥了。   因为实在不想再和面前的人争论,所以好不容易看到有个人走过去,正巧还是自己认识的人时,她就喊住了对方,想借此脱身。   可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这样也是给人家添麻烦。   于是她又勉强笑起来,“没什么事,阮姑娘不用理我。”   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其实脸上的难堪和无措已经无处可藏。   阮觅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怎么了?”   就当是检验一下自己的学习成果。   毕竟背了半个月的鳞京世族关系,也得实践实践。   元璇没有想到阮觅真的会过来,听到她问自己怎么了的时候,眼眶突然就涌上来一阵热意。她赶紧平缓呼吸,垂下头。   “就是和你打个招呼。”声音闷闷的。   阮觅自然听得出来这句话是借口,她看向站在元璇面前人。   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袭宫式制煌碧长裙,外面罩着牡丹纹样的绣。面容清艳,似乎是气得很了,雍容饱满的额头下两道柳叶眉紧紧拧在一块儿。   元璇止住了涌上来的泪意,注意到阮觅在看那人,便低声给她解释道:“那是齐王膝下独女,贺氏嫡长子之妻,端清郡主。”   说完,她就想拉着阮觅离开。   端清郡主却怒声叫住了她,“要是能把你脑子掰开,我倒要看看里面到底长了些什么东西!怎么会有你这般愚笨的人。一个劲地就知道躲,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她身后跟着的那些贵女个个没有出声,显然没有一个人想承受她的怒火。   元璇身体僵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当着阮觅的面被这样骂太过难堪,抬起头狠狠瞪了端清郡主一眼。   “对,我是愚笨,可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   闻言,端清郡主气得呼吸不畅,怒极反笑,走上前去扬起手就要给她一耳光。   阮觅站在一旁,虚虚拦住了她的手。在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力气后,阮觅心里就有底了。   她劝道:“郡主还是冷静些好。”   端清郡主做着要打过来的姿势,手上却并没有用劲,显然只是气急了做做样子。   说起端清郡主,阮觅想起先前谢氏给她出的题目。   那李家的郡太夫人生的最小的女儿嫁入齐王府后,所生独女就被顺元帝封为端清郡主。   就是面前这位了。   而元家。   阮觅垂下眼略微思索。   从脑海中构建起来的世家关系图里面飞快地寻找李家与元家,或者齐王府与元家的关系。   这端清郡主看起来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可因为她母亲是郡太夫人的老来女,所以端清郡主的辈分很高。   她喊如今李家家主表哥,而李家家主那些年纪比端清郡主大很多的儿女,都要喊她一句姑姑。   元璇的母亲便是李家家主的嫡长女。   所以算起来,元璇还要喊端清郡主一声姑姥姥。   元璇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过了一年就辞世了。而如今元家主母是后来续娶的。   至于端清郡主一个关系不算亲近的姑姥姥,为什么会用这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元璇?   阮觅猜想,可能她和元璇的母亲关系不错,爱屋及乌,也将元璇看成自己的孩子。不然也不会气得这么狠了。   不过就是说话太冲,句句伤人。   不管是端清郡主,还是元璇,说话都是往对方心窝子上戳。   这样想着,阮觅还看了眼元璇,见她神色伤心,显然非常在意端清郡主说的每一句话。   家庭关系啊……   阮觅非常有经验似的在心中叹了口气,老成地摇摇头。   看来,还是得她出场。   阮·新·关系调解员·觅,跃跃欲试,一秒入戏。   她凑近元璇,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端清郡主是你很敬重的长辈吧?”   听到这句话,元璇和端清郡主都身体僵了一下。   元璇率先扭捏地撇过头,不说话。端清郡主脸上的怒气倒是消了些,问道:“何以见得?”   “她看你的眼神,一直都很敬重,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过吗?”   这会儿轮到端清郡主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7 18:22:55~2021-09-27 23:5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可可吖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当两个人都有着想要靠近对方的想法时,问题便变得非常好解决了。   话是平平无奇的话,人也是平平无奇的人。   就是在给她们两个人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时,阮觅往外面走,原先跟在端清郡主身后的那群跟班也都跟在她身后,眼神热烈得有些吓人。   阮觅感觉自己的背后快要烧起来了。   脚步一顿。   脸上再次换上非常和善的笑容,转过身问。   “是有什么事吗?”   那些人齐齐摇头。   端清郡主还未出嫁的时候,就是在鳞京横着走的小霸王,与现在的段意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她身边自然聚集了一大堆同样不耐烦琴棋书画的人,身份都不错,只是名声不太好,时常有母亲教导自家女孩儿莫要和她们混在一块儿。   就算现在端清郡主嫁做人妇,脾性却还是如当年一般,从未变过。   身边的跟班,自然也是一茬接着一茬,不曾断过。   跟班们只看过端清郡主训斥别人,把对方骂得哭哑了嗓子的场景。现在却见到了能压着端清郡主,那话一句接着一句,让端清郡主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的人。   这是怎样的勇士?!   人都有慕强心理,这群人更是。   因为种种脑补,这会儿阮觅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无比高大了。   于是个个激动看向阮觅,崇拜非常。   可阮觅只觉得诡异,她保持微笑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然后镇定,又非常快速地离开。   之后的几天倒是没发生什么事情。   段般若遇刺的事情也查清楚了。说是有大臣和刺客勾结,本想刺杀顺元帝,可是一时不察被段般若撞见了。   那个官员认为段般若听见了他们密谋的事情,于是先在段般若的马上动手脚,然后又派遣了原本准备用来刺杀顺元帝的刺客去刺杀段般若。   顺元帝说这件事的时候是站在看城上,语气沉重。说完后语气又是一变,变得欣慰且骄傲。   说段般若命中带福,是大雍的福星。不然也不会正好替他挡下了这回的事情,自己也安然无恙。   于是看城下的官员纷纷附和,一时之间,段般若就从那个被刺杀的公主,变成了替顺元帝裆下灾祸的福星公主。   阮觅一直在行宫里修养,这些事还是阮平左告诉她的,估计是觉得阮觅被牵连进去,理应知晓这件事的结局。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   顺元帝夸完段般若后,好像碍于什么,不情不愿地又夸了一下阮觅。   说她性情忠义,胆大心细,他很欣赏。   这些话阮平左也一字不动地转述给了阮觅。   阮觅听完后,表情奇怪。   她悄悄看了阮平左一眼,总觉得顺元帝最后面夸她的那些话,应该不是真心实意的。   至于顺元帝强行给段般若塑造福星人设,阮觅也没有细想,毕竟这些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围猎最后一天,行宫里举行了一场宫宴。   与先前那回不一样,这次正式得很。   阮觅几乎全程跪坐在软垫上,对着前面的歌舞发呆。   不能随便“串门”,不过可以出去透透气,只要你不是走路时闹出的动静太大碍了顺元帝的眼就行。   阮觅和谢氏说了一声,悄悄走了出去。   明天就要回去了,不少人觉得可惜,也都偷偷溜了出来看一眼这观山围场的景色。   于是宫殿外的花园里还聚集了不少人。   借着月色,三三两两低声说着话。   阮觅不认识多少人,也没有过去强行融入别人的想法,便一个人往前走了走。   她刚往前走一步,那堆人居然齐刷刷转头看她。   阮觅:……   原来是集文轩的那几个姑娘,她们站在那儿,矜持地朝阮觅点头,“阮姑娘出来赏月啊。”   阮觅沉默一瞬,“嗯。”   然后又补了一句,“今晚月色真美。”   她这句话好像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那几个姑娘眼睛一亮,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此情此景,不如我们借月赋诗?”   “好!”   她身边的人纷纷赞同,甚至打算拉阮觅过来。   阮觅连连摆手,表示十分心动,但是很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在她们有些失望的眼神中,阮觅加快了脚步逃走。   终于离开她们的视线后,阮觅刚松了口气。   这里应该没什么人吧……   她一口气还没松完。   一群人就走了过来。   她们本在谈天说地,哈哈大笑,看到阮觅的那瞬间就全部停了下来,声音也没了。   盯着阮觅,神情恭敬又肃然,好像黑`帮组织看到了老大,校园混混看到了大姐大。   这是上回端清郡主身后的那群跟班。   阮觅再次沉默,在那些诡异的视线里虚弱打了声招呼:“赏月呢?”   她一说话,那群人刚刚静止成雕塑的样子瞬间就没了,个个都争着抢着回话。好像小学生上课时抢着回答问题,还一个比一个大声。   震得阮觅耳朵差点聋了。   这一刻,阮觅彻底打消了走走消食的想法,端着再和善不过的笑脸,无波无澜转身回到了殿内。   ……   翌日。   阮觅坐上了回程的马车,随意往窗外一瞥,便看到了陈章京。   他跟在属于段般若的车队里,脸上做了些修饰,与平常看起来不怎么像了。不过从他的身形上,阮觅还是能看出来这就是陈章京。   前几日她再一次去了偏殿,却没有看到陈章京。   偏殿的院内放着一个小碗,里面有点鱼肉,看起来很新鲜。也就是今天放在这儿的样子。   阮觅上一秒还以为陈章京出了什么事,下一秒看到这个小碗,便明白了他现在或许过得还行。   放个小碗在这里,除了喂猫,另一个意思恐怕是想告诉阮觅他是安全的,不用担心。   会给一个才见过没几面的人报平安,应该是个外表看起来沉闷,可是心很细的人。   喜欢猫,可是又不讨猫喜欢。   阮觅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看陈章京的身影没入人群中,随后便也收回目光。   ————   在阮觅回鳞京的前一天,阮奉先出事了。   阮珏趁着阮奉先办完差事回家的时候,举着刀冲了上去。有一刀正好砍在腰椎骨位置,阮奉先被抬回去后,大夫尽力诊治,也只是保住了他的命。   大夫语气委婉地告诉阮母,要是恢复得好,说不定还能走几步路。   这不就是说,阮奉先以后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一生了?   阮母当即晕了过去。   在家从父,再嫁从夫。   阮奉先对于她来说就是支撑起阮家的顶梁柱,这一倒,直接把她砸晕了。   阮觅刚进鳞京,就有家中的小厮蹲在那儿,一看她就火急火燎地跑上来说“三小姐,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他下不来床了!”   阮觅当时没听懂他的意思,还以为阮奉先生了场大病,病得下不来床。   她辞别阮平左,回了阮家。   一进去就感觉到府中压抑的气氛。   阮母没有待在阮奉先那儿,估计是怕看见他那个样子,心里更不好受。阮珍珍坐在她旁边,也在发呆。阮珵不在,估计是在阮奉先房中给他侍奉汤药。   阮觅站在门口的时候,阮母疲惫地抬起眼看到了她,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你、你回来了啊。”她站起身走到阮觅面前,有很多想说的,但是最后只眼眶红红的问她。   “去看过你父亲了吗?”   看她这副阮奉先快要离开人世的模样,阮觅沉思片刻,“现在就去。”   “去看看他吧,陪他说说话。”阮母擦了擦眼泪。   “嗯。”阮觅点头,转身离开。   还没走进,就能闻到阮奉先房间里散发出来的浓浓药味,还有说不清的别的腥臭气息。   接着是一声“哐啷”脆响,碗被人挥手打在地上。   “滚去出——”阮奉先暴怒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尽的恐慌。   阮觅没有进去,就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屋内传来阮珵有些低落,却又莫名冷静的声音。   “父亲要好好喝药,才能好起来。”   但阮奉先似乎是已经失去了神智,不管阮珵说什么都是一顿痛骂。   最后,阮珵打开门走了出来,“收拾一下。”   他刚对门口的仆人吩咐完,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阮觅。   姐弟俩对视一下,阮珵朝她道:“来看父亲?”   “算是吧。”阮觅靠着墙,随便应道。   阮珵却没有离开的打算,他走过去一点,突然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今年才八岁,可无时无刻都在成长。   不管是思维还是学识上,都以着可怕的速度直追成年人。   这会儿他甚至像个大人一样,问阮觅以后的打算。   好像阮奉先突然遭遇的事情,让他的再度成长。   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是阮家如今每个人都要思考的问题。   身在鳞京,便不可避免地套上许多枷锁。   是否是世族?家中可有人做官?什么官?   阮奉先没什么成就,可他出身士族,身上也有官职。人还好好儿的时候,对于阮家其余人来说都是挡在头顶能够遮风避雨的伞。   阮珵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在问阮觅,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作为阮家唯一的嫡子,他一向把阮家当成自己的责任。但这种时候,一个不过才八岁的孩子,能做什么?   阮觅瞧着他那沉思的模样,掩着唇打了和哈欠,“有什么打算?打算回去睡一觉。”   阮珵哑然。   ……   最后阮觅还是没有去阮奉先房中,更不要提陪他说说话了。   翠莺在院子里将这件事详细地讲了一遍。   听到阮珏拿刀时的疯状时,阮觅问:“他那边出什么事了?”   “霞姨娘没了,听说老爷去了那尼姑庵,前脚离开,后脚人就没了。”翠莺想了想,还严谨地加上一句,“大少爷那边也出了事,聚潜赌场的人这阵子都在找他。”   这么说来,就是被逼上绝路了。   可当初阮珏和聚潜赌场的人都是互惠互利,表面看起来和兄弟差不多。阮奉先一时都拿他没办法。   可就在阮觅出鳞京这几天,阮珏和聚潜赌场的关系突然就破裂了,而且阮奉先还丝毫不怕阮珏报复的样子,亲自对霞姨娘动了手。   这些事,无疑都透露着同一个信息——阮奉先有恃无恐。   他找到了新的靠山,所以才能让聚潜赌场抛弃阮珏。   只不过没有想到阮珏走上绝路后发了疯,就算赔上自己也一定要拉他偿命。   阮珏砍了阮奉先几刀后,自己也被迅速赶过来的金吾卫乱棍之下失手打死。   而阮奉先捡回了一条命,却不得不在床上度过余生,阮珏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之后,阮祈从临山书院回来。他一回来没有去看阮奉先,而是给阮觅带了个消息。   在出事之前,阮奉先确实是在打什么注意的样子。   而且据阮祈打听到的那些,很显然和阮觅有关。估计是想趁着阮觅不在鳞京,将她“卖了”赚好处之类的。具体的事情阮祈也无法探知。   不过好在事情只刚刚开了个头,就被阮珏一刀砍没了。   阮祈说话时看了下阮觅的神色,见她没有任何伤心的样子,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会心软。”   阮觅眨眨眼,“心软什么?觉得他躺在床上太可怜了?”   阮祈没说话,但从表情看,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阮觅笑了一声,“我这个人,可没那么多感情。”   两人沉默片刻,阮祈想了想,似乎是做下决定,“上回说的事情,提前吧。”   “不打算继续在书院里韬光养晦了?”   阮觅调侃他,阮祈听后淡淡笑了下。   “乘势而起,顺势而上。”   乘势而起,顺势而上。但这个势,却是阮家低谷,最人心惶惶的时候。   阮觅在鳞京认识许多赶考的举人秀才,或是尚未考取任何功名的书生。他们虽说在钱财上有所匮乏,可才华却好,品性也不错。   阮祈经阮觅介绍后,逐渐走进了他们的圈子。加上他在临山书院内本就是藏拙,学问很是不错。在和那些人相处四五日后,很快就与他们称兄道弟了。   几首诗,几篇文章,鳞京学子都慢慢地都知晓了有个叫做阮祈,出身林华巷阮家的人,学识极好。   之后阮觅又写了拜帖,阮祈拿着那些拜帖去拜访了一些素有清正名声的文官。   那些文官前不久刚从观山围场回来,自然知晓阮觅的名字。说不定有几个还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一脸正经地扯慌,说过自己认识阮大学士家那个侄女这样的话。   不管是出于心虚,还是顺元帝在看城上对阮觅的夸赞起了作用。   反正最后阮祈拿着阮觅所写拜帖,很顺利地进了他们府中。   在这段阮家大部分人都出于迷茫的时间里,阮祈代替了原本的阮奉先,活跃在鳞京文人与世族眼中。   有人说他没有孝心,父亲卧病在床竟然还有心思四处交际。   但阮祈滴水不漏,时常表示自己很伤感,现在四处奔波,不过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撑起家门而已。   大部分的人同情他,于是那些偶尔出现的骂声也被压了下去。   ……   不知不觉来到十月底。   立冬过后,大街小巷的人衣服都厚了不少。   阮母本是惶惶不可终日,一会儿害怕阮奉先没了,一会儿又害怕阮祈来抢夺属于阮珵的东西。思虑过重,没几天就病倒在床上。   她身边的大丫鬟红菱实在忍不住,过来找阮觅去劝劝。   阮觅也没有拒绝,平静地同她说了几句话。   大意是阮珵现在年纪还小,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现在阮母最应该做的,就是振作起来,好好培养阮珵。待他日后位极人臣,这些才是不管是谁都抢不走的东西。   阮母被阮觅描绘出来的美好未来激励了,当天晚上多吃了一碗饭。   之后的性子竟然也比以前更厉害了,至少阮家那些管事婆子,一旦在她面前耍心眼被看出来了,都狠狠发落了一通。   几次下来,连那些仗着自己家世代都在阮家干活而摆架子的人都少了不少。   阮家总算是暂时安稳了下来。   阮母想着最近这么多事,说不定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于是打算带着家中众人去寺庙祈福。   大早上。   屋子里的炭还没烧尽,翠莺就拿了件领口镶一圈兔毛的褙子过来让阮觅穿上。   阮觅抬手的时候摸了摸,发现褙子里面也全是兔毛。   穿上身后,因着里面的一层厚实兔毛,阮觅整个人都胖了一圈。   “穿着可还合身?”翠莺替她拉了拉后面,让衣服看起来更加服帖。   “合身倒还算是合身,”阮觅沉思片刻,问道,“你看我是不是长高了?我怎么总觉得这件褙子穿得有点点短了?”   听到这话,翠莺沉默了,一旁正在捡拾东西的酥春和槐夏,也沉默了。   她们静静看了阮觅一眼,然后又互相对视一眼。   没说话。   只有翠莺挑了挑眉,“你难道不知道衣服感觉短了的时候,除了长高这个可能,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你胖了?”   阮觅震惊得说不出话。   悄悄从房间里退出去的的酥春和槐夏在外头咬耳朵。   “吃什么能长高一些啊?”   “我听我娘说,多喝些牛乳,来年能蹿一个头。”   “好,那咱们多去备些。”   说完后,酥春又犹疑着问道:“……你说,小姐真长胖了?”   槐夏扑哧笑出来,捂着嘴,“没有的事,翠莺姐吓唬小姐呢。”   “那衣服短了些,到底是长高了,还是长胖了?”   “……”槐夏也停了笑,回答不上来。   此时,阮觅还在房间里拿自己的褙子短了这件事,竭力向翠莺证明自己可能真的长高了。   翠莺神色复杂打量她两眼,然后拎着她去床架边上比了比,看着上面的刻度,脸上露出些惊奇。   “还真的长了一点。”   闻言,阮觅连忙挺胸抬头,下巴翘起。“我就说,你们还不信。”   那得意的模样,让翠莺眼中闪过好笑。   ……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随后有婢子过来问阮觅是否准备好了,阮觅这才打消在槐夏她们面前炫耀的打算,拎着裙摆出了门。   这回去的不是明华寺,而是更远一些的一座寺庙,人没有那么多,名气也不怎么大。   但是同阮母交好的一位夫人告诉她,那座寺庙隐于山中少有人去,却是极其灵验,特别是在庇佑家运这方面,简直一求就灵。   所以一路上阮母都显得非常急躁,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直接飞过去。   阮珍珍坐在马车内一直没说话。她最近变得沉默很多,就算阮母同她谈心,也只是简短地回几个字,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除了他们四人外,阮家别的人都没兴趣过来,阮祈也忙得很,只说若是阮觅有空,顺便帮他也拜一拜。   这座寺庙听说没什么名气,阮觅还以为很容易就上去了。可是等她们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   居然排起了长龙似的队伍!   阮母神色呆愣,这和她那个好友说的不一样啊……   但是她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说不定就是因为这座寺庙太灵验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香客。   怀着这种侥幸,阮母领着阮觅等人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到了寺庙。   她们早上随便吃了点就出发了,本打算早些回来,没想到硬是在中午的时候才上了山。   寺庙里的小沙弥都盘着腿捧着东西吃午饭了。   阮母叹了口气,过去问道:“小师父,如今可还能上香?”   小沙弥抬起头,一边吃,一边非常顺溜地念出了天天说的话。   “烧香拜佛往右边,看临仙公子请往左,承惠一两银子。”   阮母:……   心中那点侥幸,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7 23:57:04~2021-09-28 18:2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村村花20瓶;衃露、沉茶10瓶;淮香6瓶;施祁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阮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施主?”小沙弥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没听清楚,于是又说了一遍,“施主烧香拜佛请往右边,看临仙公子请往左边。不管去哪边,都得先交一两银子哦。”   他年纪小,说话有些奶声奶气的。加上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时还有些漏风。   但就是这样小的孩子,看着她们,脸上却露出了然的神色。   看得阮母一脸茫然,了然,了然什么?   她艰难地笑起来,将刚才那句话的后半句自动屏蔽。这样的话她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坚持认为这个寺庙是真的隐于深山,佛光普照。而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   “我们去烧香,一两银子是吧?”阮母从荷包里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接过银子,又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着他们。   “以前也有许多施主说自己是来这儿烧香拜佛的,可后来还是来小僧这儿又交了一两银子,就是为了去看一眼临仙公子。施主你们现在要是直接去临仙公子那儿,还能省下一两银子呢。”   “……不了。”阮母的语气非常坚定,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阮觅她们往右边去了。   阮觅跟在她后面若有所思。   ————   这寺庙叫做长空寺,因为位置太偏,名气又不大,于是一年到头没什么香客过来,差点穷得揭不开锅。   僧人吃不饱饭,纷纷跑下山。只有年迈的住持还有几个对这里感情深厚的僧人留了下来。   可就算人变少了,吃的东西还是不够。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的。   这糟糕的一切,终于在一个叫做崔颜的读书人来到这里后,改变了。   那天,山上落了小雨,上山的路也也因着雨水变得湿滑。   僧人们坐在长满青沥的寺庙檐下,整齐划一地抬头看着阴沉的天色,心里都明白今天是不会有人来了。   可在这连片的雨声和叹息里,突兀闯进去几道脚步声。   接着就是一个穿着青色宽袖长袍的人从林中走了出来。   雨落在那个人身上,将他的青衫和乌发都打湿了,脚边也沾染了山间泥泞,但这完全无损他的风姿。   好似雪山仙人,纵使沾了一点泥,又有何妨。   读书人极有礼数地朝他们鞠了一躬,然后拿出了身上所有的盘缠,说能否在庙中借住一段时间。   声音淡漠,可并不让人讨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住持,他看着年迈,动作却比谁都快。连忙握紧那读书人的手,极为热情,“住!就在这儿住下!施主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些银子,施主且收起来吧,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能要施主的银子?只是,想请施主帮个小小的忙就好。”   自那之后,读书人就在寺庙住了下来。   他会帮着僧人挑水,也会砍柴。   看着是个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也不怎么说话,却心地不错。   平日里除了待在房中看书,就是同僧人们一样在佛堂里念经书。若是闭眼诵起经来,说不定比那些看经书看了许多年的僧人更加熟练。   后来偶然有一日,一个世族小姐不知怎么就来了这山上,遇见了这读书人,一见便惊为天人。心喜之下不仅一下子给寺庙捐五十两的香火钱,后来还日日都来。   逐渐的,却来越多的夫人小姐们知晓了这个地方,香火钱也给得非常大方。   那读书人也因为曾经答应过住持的事情,并没有赶走那些整日来偷偷看他的夫人小姐。   从此之后,这座寺庙里的僧人们都过上了能吃饱肚子的好日子。   在长篷蒲团里打坐的僧人双目闭着,看着很正经地在打坐,其实是在颇为感慨地回忆了一下这件神奇的事情   末了,他还悄悄睁开眼看了下崔颜房间外面的那群贵女夫人们,心中道了身阿弥陀佛,又继续闭上了眼。   寺庙里的房子都有些破烂,窗牖上的纸几乎是挂在上面,破了一个又一个的大洞。不知道是没钱修,还是某位不良住持故意喊穷不修,实则为了赚更多的钱。   一群大中午不吃饭不睡觉的贵女弯着腰,从视野非常好的窗牖缝隙里去看屋里面的人,做贼心虚似的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一边看,一边变换位置,企图寻找更好的角度。   静静地走动间,忽然和身边人撞上,她们回头一看,看到个还算是熟悉的人。   ……   一时间空气都寂静了下来。   那是她们参加宴会时曾见过的某位夫人,出身世族,家财丰裕。丈夫是个喜欢花天酒地的纨绔,整日不着家。   不过这位夫人也颇为潇洒,今日同这个俊秀后生走在一块儿,明日又见了那个体贴少年,快活得不得了。   两方人马猛地撞上,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房内传来动静。   顿时,她们飞快转过头,扒着窗户看里面,生怕错过一丁点画面。   屋内的人,穿着寺院雪白色的僧袍,长发披散在身后,眉目极冷。   只要看着这人,就不敢出声说话。   窗外的那些贵女夫人就是这样想的,有时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太大了,害怕被里面的人听到了。   ……   窗外传来的窸窸窣窣声十分明显。   崔颜看了会儿书,揉了揉额角,最后还是放下书走了出去。   原本还是成堆人的窗外,刹时间散得一干二净。   是缘也从打坐中打开眼睛,笑着问:“是骨师弟,出去走走啊?”   他话里含着些调侃。   崔颜在寺庙住了下来后,住持又拉着他的手,说想收他为俗世弟子。崔颜没有拒绝,于是他就有了个“是骨”的法号,成了寺庙里众人的师弟。就连年纪最小,才十岁的是清都喜欢奶声奶气喊他师弟。   不过崔颜虽说冷清,可每回是清故意这样喊他的时候,他都会淡淡应一声。   这回也是这样。   崔颜应了一声后,才朝外面走去。   前不久才吃过中午饭,是缘也困了,便没有跟上去。他打了个哈欠,朝崔颜的背影喊道:“要不要师兄陪你啊?”   隔了一会儿才传来性子清冷的少年人的声音,“师兄且睡。”   因为之前也发生过某个夫人带着家丁上山找事的事情,所以住持特意安排了是缘待在这儿保护崔颜的安全。   最近这段时间倒是没发生什么事情了,是缘的骨头也懒下来。听到崔颜说不用自己陪着,便打了个哈欠,非常放心地睡了过去。   ……   崔颜身上从来不会出现别的情绪。   他站在那儿,或者是往前走,都眉目冷冷。   仿佛冬日的清晨,风中含着雪,凛冽而干净。   有些本来还在往崔颜住处走的女子,见自己竟然在这儿遇见了他,顿时觉得这可能是上苍注定。于是雀跃地凑过去,想同他说话。   可等那双冬雪似的眸子看过来时,她们还没走近,又纷纷脚下一拐,变道走开。   他是疏离而客气的,会礼貌地在你上前时停下脚步,但是那双眸子里没有感情。看他的那一瞬间,你就知道自己注定走不进他的心中。   于是理智的女子们也没再过去。   等这些她们离开,崔颜敛着眉,也离开了这里。   只是眉有些不舒服地皱起来。   与此同时。   一个长相凶狠的和尚急匆匆跑了过来,他都来不及敲门,直接推开了崔颜的房门。   在发现里面没有人之后,他那张凶狠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连忙跑出去将还在睡觉的是缘提了起来,非常大力的晃了晃。   “是骨呢?我的是骨师弟呢?!”   声如洪钟,一下子把是缘震醒了。   “你找是骨师弟啊?他说要出去走走,已经出去有一会儿了。师兄你要是不急,就和我一起在这儿睡会儿,说不定是骨师弟他自己很快就回来了。”   是缘的神情还非常的轻松。   是和却一副天崩地裂的表情,猛地松开了拎着是缘衣领的手。   完了……   完了!   那些贵女们经常往崔颜那儿跑,虽然崔颜从不说话,可看久了,她们难免心生情愫。   有个年岁不算大的贵女心悦崔颜,可是不管她说什么,崔颜都是那副模样,好似天上神人,无情无欲。   那贵女一怒之下叫人买了春|药,还买通了人在崔颜的饭菜了下药,想把他从天上拉入人间。   可是做完这件事之后,她就后悔了,连忙派人上山将这件事告诉了住持。   只是鳞京到寺庙这么远的距离,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   主持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绷不住,连忙喊了是和,让他跑去看看崔颜。走前还非常严肃地对是和说,寺庙的未来,这座寺庙的镇庙之宝,都交给他了。   是和想到师父的嘱托,伸出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是骨师弟,你在哪里?!   师父,对不起,俺对不起您的信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8 18:23:15~2021-09-28 23:2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酥糖10瓶;5瓶;白莫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崔颜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他站在那儿,眉目依旧平静。   身体里的热意一阵高过一阵,像是连绵大雨汇聚而成的洪灾,汹涌袭来。从雪白的僧袍衣领里攀爬上一层薄红。   可他眼中还是那样,平静的,淡漠的,好似不识人间情`欲的神祇,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甚至连一点怒意都没有。   崔颜转身往住持那儿走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身体越来越热,凶猛燃烧着的烈火吞噬一切,直接侵蚀了脑海,一点点蚕食清明。   上眼皮一直往下掉,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眠的人,突然变困得不得了。   刚才那些叫嚣着让他去做些什么的冲动,在实在找不到突破口后,便化作抗拒不了的困意。   双眼阖上,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但是很快,崔颜又艰难睁开眼,往前面走了一步。只是不到一会儿,眼睛很快又再次阖上。   朦胧视线中,出现个身影,是与幼时相差无几的脸。   困意顿消。   ————   阮觅跟着阮母烧香拜佛,等她去找住持的时候,阮觅便在附近走了走。   前面不远处有个穿着雪白僧袍的人,不过有头发,一看就不是正经和尚。   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阮觅默默挪开一点,打算从旁边走过去。   只是余光看到侧脸的时候,她停了一下,很快又继续往前走。   “平良。”那人喊住了她。   阮觅只得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像是不需要回答一般,那人顿了一会儿,自顾自道:“许久不见。”   少年声线平直,冷漠而从容。可在尾音里却有些紧,好像喉咙非常干涩。   阮觅没有表情,盯着前面树上的叶子看,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假装在想后面的人是谁。   过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后面的人离开的声音,她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一般,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出现些客套的熟络。   “啊,是你啊,好久不见。”   但是她刚转过身,脸上挂起客套的笑,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寒暄话,就见崔颜眼睛一闭,整个人往后栽。   用着阮觅反应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直接顺着斜坡滚进了下面的河流里。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只能看到河流里浮起来的一点白色衣角了。   而且那白色衣角还在飞快消失,说明崔颜此刻正在迅速下沉。   阮觅:!!!   这会儿没有人经过附近,如果阮觅去找人来救,说不定等人来的时候,崔颜早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她咬了咬牙,连忙捞起裙角打了个结,飞快跑下去。   十月底天气已经很冷了,长空寺在山里,河流蜿蜒而过,水流看着平缓,实则摸不清深浅,也冷得很。   阮觅刚进水,就被冷得一个激灵,连忙定了定神,朝着刚才崔颜掉下去的方向游过去。   然后一头扎进水底。   水中昏暗,阮觅眯着眼好不容易才在下面看到一团,这会儿已经没有再下沉了。阮觅游过去一看,果然是崔颜。   他双眼紧闭,就算现在人都掉进河里了,都还醒不过来。   为了方便游上去,阮觅一把搂住他的腰,奋力往上划水。破水而出的那一瞬间,呼吸到新鲜空气,阮觅终于松了口气。   她往岸上游,左手紧紧箍着崔颜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以免头浸在水里。   寺院里僧袍本来就单薄,而且住持给崔颜的这一身,更是为了好看,完全没有讲究保暖。   这会儿一浸水,就变得更薄了,紧紧贴在肌肤上,阮觅都能感觉到掌心下流畅的线条,还有一层薄薄的,硬硬的肌肉。   衣服下的身体,正不停的往外透着热意,让阮觅的冰冷的掌心也暖暖的。   突然关注到这一点的阮觅,袅水的动作都停了一下。   这腰,还挺细啊。   她一边皱起眉回忆,一边往前划。   怎么没有一点软肉?看起来瘦高瘦高的,没想到里面是这样子。   难道是这几年里用了什么魔鬼锻炼法?   明明以前没这么……   阮觅思路卡壳了一下,想起来好像自己以前也不知道崔颜身材到底是什么样的。   毕竟那时候都还小,谁看起来都是瘦瘦小小的。她也没有扒过崔颜的衣服。   终于上岸,阮觅面无表情把崔颜扔在地上,实则卸了力道,并不会让人觉得疼。自己也瘫坐在地。   累倒是一回事,主要是太冷了,冷得阮觅腿差点抽筋,连力气都没有发挥出平时的六分。   她伸了伸腿,又动了动脖子,感觉好像刚才扭到了。   连带着,看崔颜的眼神也不善起来。   这家伙怎么长得?又高又重了。   她叹了口气,实在没力气再站起来。往后一仰,整个人也躺在地上,眯起眼睛看天。   还在平湘的时候,阮觅不叫阮觅,那对爹娘给她取名,叫做“萍娘”。   阮觅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就悄悄逼崔颜叫自己平良。   萍娘,平良。   听起来也没差多少,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这点小秘密。   不过,与其说是阮觅逼着崔颜这样喊,倒不如说是崔颜没有反抗。   崔颜比阮觅大了几岁,瘦,却比村子里别的小孩儿高出很多。   乡下人家,家中男丁多的便没有人敢欺负。   崔颜一家却是从别的村子迁过来的,不穷,却人少。听说是前些年水患的时候,他家中别的人都被冲走了,只剩下他同他祖父。   村里孩子爱抱团,还欺生。不过崔颜生得高长得好,每日都有小姑娘跑去看他。   于是一来二去的,村里的男孩子总来找崔颜的麻烦。   阮觅第一次和崔颜说话,便是他刚和几个男孩子打完架,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看天。   那几个刚被崔颜打哭的男孩儿里,有一个跑回去找了自己家人高马大的哥哥过来,扬言要让崔颜哭着求饶。   阮觅正背着一个比她人还高的筐从山上下来,筐里装着满满的猪草。她走得很小心才没有让自己被这个大筐拖倒。   但是那几个人气冲冲过来,看见阮觅,不耐烦地一伸手就把阮觅推到旁边去了。   阮觅人小,就算力气比寻常人大,但是终究年纪不大身量矮小,就那样被身后的大筐带着翻了个跟头栽下去,一筐的猪草撒了一地。   看着这一片狼藉,阮觅沉默片刻,然后眯起眼看着面前那个大块头。她恶从胆边生,捏着拳头走过去,趁着那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一脚踹了过去,直接把人踹得滚了几滚。   那霸气的姿势,凶狠的眼神。   不仅是那些小孩儿,就连崔颜当时那张从小就清冷出尘的脸上都露着震惊。   看着她,愣住。   那群人被阮觅吓到,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阮觅撇了撇嘴,蹲下去捞猪草,一捧一捧地把它们放进筐子里。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崔颜也走过来和她一起收拾。   当时,阮觅觉得他肯定是被自己吓到了,想来做自己小弟,让自己以后保护他。   可是崔颜那张脸上完全看不出来这种意思。   小小年纪,就克制,冷淡,生疏。   只是在阮觅抖了抖身上的草屑,背着大筐子站起来时。崔颜看着比她脑袋还高出很多的筐子,问她:“练过?”   阮觅这才发现,原来这人还是能有好奇心的啊。   于是她面无表情点点头,语气严肃:“我师父是武林高手,说我是天纵奇才,不学武可惜了。所以经常会偷偷过来教我。你要不要学?你想学的话,我可以瞒着师父偷偷教你,不过,你得给我一个、不,半个窝窝头!”   崔颜脸上那一点好奇瞬间收了回去,像是泛起涟漪的湖面重新平静下来。   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然后朝阮觅点了点头离开了,连短短的袖子在空气中划开的弧度都极是优雅好看。   阮觅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在看傻子的遗憾。   没有骗到窝窝头,阮觅咂了咂嘴,肚子里的响声更大了。   平湘多水患,百姓收成不好,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   但阮觅家中的情况比别人家更加严重,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她家中有七个孩子罢了。   这七个孩子,还没有算上阮觅那些嫁出去的姐姐。   阮觅是家中最大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女孩儿。自她以后,她娘生的就全是男孩儿了。   在襁褓中喝奶的,在学走路的,在外边和别的孩子打打闹闹的。   总而言之,家里那些没人干的重活累活,全是阮觅在干。而且因为是女孩儿的缘故,不管什么东西,她都是最后一个。   窝窝头,粥,或者是衣裳。   全要紧着后面的弟弟们来,等他们吃完了吃饱了,放在阮觅面前的不过是刮得干干净净的碗底。   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对劲。   就连阮觅自己也都是沉默着拿那个被刮得干干净净的碗装点水,晃一晃喝干净,假装自己也吃了东西。   能怎么办呢?   那时候的阮觅想,总要活下去啊……   第二次和崔颜说话的时候,好像还是在山坡脚下。   阮觅身上背着柴,但是太饿了,脚下一软就整个人栽倒在地,怎么都起不来。   直到一阵窝窝头的香气传进阮觅的鼻子里,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了递到面前来的窝窝头。还有那只手,白皙,干净,修长。   崔颜盘腿坐下,看着她。   “吃吗?”   阮觅饿得手都抬不起来了,只能就着崔颜的手咬了一口,狼吞虎咽。   崔岩愣了一下,但是却也没松开手,而是身体往前倾了些,让阮觅吃得更加方便。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毛绒绒的头,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此时正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身边是一捆柴,大约有两个小孩粗,被随意扔在一旁。   他的思绪渐渐散开,突然被指尖的湿濡感拉回来。   睫羽一颤,飞快收回手。   阮觅总算活过来了,随意擦了下嘴,才想起来刚才吃得急了,不小心咬到了崔颜的手指。   挠了挠脸,“没事吧?”   崔颜没有看她,站起身抚了抚身上的褶皱,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他年纪小小,身上却又一股君子之风。在一群玩疯了的小孩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而阮觅在这个村子里,也是异类般的存在。她刚出生那几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以至于旁人都道她是哑女。直到六岁多的时候开了口,家里才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萍娘。   后来,因为一个窝窝头,阮觅就开始慢慢观察起崔颜这个人。   她上山捡柴的时候,发现崔颜正被一群同龄姑娘围着,连走路都走不动。于是乐不可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下一秒崔颜就听到什么似的,那双冬雪似的眸子直直看过来,微微眯起。   阮觅顿时收起脸上的笑,转身离开。   偶尔,她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经过崔颜家门口,天还未大亮,他便拿着书在门口借着晨光看。   他似乎对视线很敏锐,阮觅才看了一眼,他立马就抬眸看过来。   小小少年,眉眼温和而疏离。   阮觅顿时想移开目光,可是想起上回自己突然被他吓到的事情,于是憋着股气不转头,就那样直直看着他。   两人这样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崔颜不解地皱了下眉,朝阮觅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阮觅蹲在石头上捣衣服时,才后知后觉,崔颜好像以为自己是有事找他。   渐渐的。   两人的交集越来越多,有时候阮觅实在饿的不行了,还会厚着脸皮去崔颜家中,敲敲他的窗户。里面便打开一条缝,一双白净的手伸出来,手中是一个窝窝头。   大部分时候阮觅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吃掉。但也有些时候,因为某些特殊情况,崔颜会客气地邀请阮觅进他的房间,让她吃完后再出去。   为了报恩,每次看到有人找崔颜的麻烦,阮觅就先冲上去把那些人揍一顿。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那些被打的孩子带着爹妈来阮觅家中找麻烦。而阮觅要面对的,通常是几巴掌,或者是扔在屋子外面被饿几顿。   不过这种惩罚对于阮觅来说也没什么差别,平日里就算不这么做,他们也没给她留过什么饭。   崔颜知道后,静静看着她脸上的伤,“你不用这么做。”   说完后,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补充道:“窝窝头还会给你吃。”   有这种好事?   阮觅的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   不过后面她还是我行我素就是了,谁敢说崔颜的坏话,谁敢对崔颜动手,她就打谁。   仅仅是半年的时间,阮觅就达成了打遍全村小孩无敌手的成就。   再也没人敢来找崔颜的麻烦。   不过那些小姑娘,阮觅倒是帮不了忙。就算崔颜好几次被围在人群里,远远看着她的时候,阮觅都只能朝他耸肩摆手。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她也喜欢啊?怎么能下得去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阮觅故意看笑话,崔颜后面还真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再也没有人敢往他身边凑了。   阮觅研究了很久才发现,崔颜原先身上的那股君子儒雅的气息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冷漠。   当那双眼看过来的时候,瞬间就让人觉得自己被堵在了高高的围墙对面,怎么也不可能爬过去的。   阮觅不在乎,不管崔颜变得怎么样,只要他还能给她一个窝窝头,不,半个窝窝头,他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崔颜和阮觅待在一起的时候,话总是比别的时候更多一些。   他会允许她在他房间里乱逛,吃东西。虽然向来都是隔着一定的距离,但他总喜欢用那双冬雪般的眼睛静静看着阮觅。   好几回阮觅都发现了,皱着眉,双手环抱,故意训斥他:“你瞧瞧你这样,你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学生!这样怎么能考中状元呢?还不好好看书?!”   但是一到大夏天的时候,阮觅就厚着脸皮威逼利诱,让崔颜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总让人联想到北国冬日的飘雪,静静看着你的时候,让你浑身燥热一下子清空了。   每当这时候,崔颜都会放下手里的书,顺从地看着她。   眸子里不仅有阮觅幻想出来的北国雪景,还有无法轻易察觉出来的无奈。   为了不让气氛尴尬,阮觅会问崔颜很多问题。   通常她问什么,崔颜都会好好回答。可是除了回答的问题外,他从不说多余的话。于是阮觅只能漫无边际地问各种问题,崔颜沉默一会儿后,还是会一句一句回答。   少年淡漠而低沉的嗓音里,有着别的时候没有的柔和。   闲暇时,阮觅会故意找崔颜掰手腕。   一开始,崔颜抿着嘴拒绝,后来被阮觅激了,那双眸子也会定定看着她,然后应下来。 第一回 ,崔颜自然是输的,刚和阮觅的手握在一起,下一秒就被阮觅压下去。   这个时候,崔颜的眼睛总是不怎么高兴的敛下去,然后转过身拿书看。要等阮觅在那儿自说自话说很久,他才会回一句。   但是后来慢慢的,崔颜在阮觅手下能坚持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   直到两人认识的第三个年头,有一天,两人打成了平局,谁也不能赢过谁。   那时候崔颜的嘴角罕见翘起来一点,不过很快就隐下去。他认真同阮觅道:“下回,下回我会赢。”   不过没有下回了,阮觅连他人都没再见一次,就被阮家的人扔进了马车。爹娘……不对,应该说养父母的人,拿着银票喜极而泣,完全没有看阮觅一眼。   人的一生好像总是在被迫地接受一些东西。   不管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被迫成为那些孩子的姐姐,成为这个家的付出者,还是被迫得知自己其实是别人家的女儿,困在一辆黑漆漆的马车里,来到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身不由己,无法控制。   阮觅被风吹得一个激灵,及时刹住车,没有再想那些事情。   她转过头去看崔颜,发现他竟然早就醒了,不过没有动,只微微侧过头静静看着她。   阮觅:……   有点恐怖。   她咳了一声:“醒了啊。”   一旁的人收回视线,没有再看阮觅,低低应了一声。   于是阮觅又陷入尴尬了。   人一旦陷入尴尬的时候,就容易做出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一个劲地乱说话。   “哈哈哈你长得挺高的啊,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还差点没认出来呢。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真的好巧啊哈哈哈。对了,你为什么穿着僧袍?难道你要出家?那也不对,你现在还有头发。寺院里面听说有个叫临仙公子的人,你有没有听说过?”   她脸上带笑,却是客套又虚假。   随着这些话,崔颜移开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她身上。   少女浅紫色的褙子湿漉漉的,正不停地往下滴水。脚边雪白与浅黄的襦裙摆沾了泥,狼狈非常。   那张巴掌大的脸也在寒风里露出一个狰狞的神情,显然冷得很。   崔颜转过身往前走,声音有些淡,“回去吧。”   语气疏离,很明显地不想再交流下去的信号。客套又温和。   阮觅一直说个不停的嘴巴也停了下来,这份独自承受的尴尬终于能停止了。   于是她连忙点头,“好,你自己也早点回去啊。”   转身越过崔颜,立马离开,没有半点留恋。   至于崔颜如今生疏的样子,阮觅想想,觉得还是挺合理的。毕竟将近四年没有见过了,不管小时候关系多好,总会被时间消磨的。   反正见了这回,以后大概就不会再见了吧。   她这样想着。   身后突然就传来了崔颜的声音。   “衣服拿着。”   阮觅回头,见崔颜已经脱下了外面的僧袍,递了过来。脑子不知怎么回事,懵了一瞬,然后就把衣服接过来。   崔颜放下手,没再说什么,径直从阮觅身边走过去。   离开了。   留下阮觅回过神后,看着手里的白色僧袍一脸问号。   她捏了捏,还没使劲,僧袍上就挤出了一地的水。   这用来干什么?保暖吗?   反正阮觅是想不通。   崔颜一身狼狈回到住处的时候,住持正在他房门口焦急转圈。   一看到崔颜,他就迎上去,欲言又止。   “没什么事。”崔颜安抚他。   住持这才松了口气。   等崔颜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后,住持或许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脸上一直是愁态。   最终下定决心一般道:“崔施主若是想下山,便去罢。”   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答,住持忍不住去看崔颜,发现他看着窗外浅紫色的壁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纵然知道这样会让寺庙的情况变得更糟,可想到这些时日崔颜遭遇的事情,这个曾经还想着借崔颜把这座寺庙打造成名寺的住持最终还是做下了决定。   “崔施主。”他加重了声音,崔颜才回过神看他。   “崔施主明日便可下山,外头繁华,总好过这简陋屋蓬,暗中算计。”住持认为崔颜定然会应下。   可是他却拒绝了。   住持脑补了一下,顿时自己把自己感动了。   “是骨啊,你肯定是舍不得师父对吧?师父就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师父没有看错你!”   崔颜没有陪他演戏,温润却冷漠的脸继续看着窗外那一片浅紫。   没人配合,住持也演不下去了。看着崔颜,他又想到了崔颜刚来长空寺那日。   不管是描绘日后香客如云的美好前景,还是说香火钱分给他四成。   这一些,崔颜都没有在意,却只是重复着他提到过的一句话。   “鳞京的香客啊……”   那时候,崔颜的神情也是和现在一样,冷漠里夹杂了些别的东西。   像是雪天里,从石墙里生长起来的藤曼,用尽全身力气,企图与石墙融为一体。就算将它们拔出,将它撕扯得支离破碎,也要紧紧附着在石墙身上。   冰冷,柔软,固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28 23:22:22~2021-09-29 18:2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叶长生15瓶;今天也要欧气爆棚、kz 10瓶;小妖毛毛在唱歌、条件收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冬天就是这样,身上稍微有一点地方湿了,被风一吹就是钻心的冷。   阮觅哆哆嗦嗦之际,终于想到了崔颜留下来的外袍。她吸了吸鼻子,不穿白不穿,于是就往身上一披。   男子的外袍很大,阮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看就跟一个白色的球差不多。   或许是没有贴着身体的缘故,当寒风再吹过的时候,阮觅真的感觉没有刚才冷了。   她心里默念了一声抱歉。   这衣服还是很有用的。   阮母这会儿也在找阮觅,但是因为刚才寺院里的僧人都满山跑去找崔颜了,她找不着人帮忙,只能在那儿干着急。   看到阮觅回来,她先是松了口气。可是看到阮觅这一身湿漉漉的样子,还有她身上的僧袍时,阮母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不小心落水了。”知晓阮母心里在想什么,为了避免麻烦,阮觅还是补充了一句,“没什么人看到。”   随后又有些困乏地问:“什么时候回去?”   阮母巴不得走,连忙叫上阮珵和阮珍珍,准备回去。   离开前,阮觅没看见人,便将僧袍拿下来,放在了寺庙门前的青石球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落了水,回去之后阮觅就昏昏沉沉。翠莺叫了大夫过来看,倒是没有发热,只是说累着了,让她这几日好好休息。   于是阮觅在房间睡了几天。   等好得差不多了,阮觅又打算出门。   感情不经常联络是会生疏的!   天越来越冷,阮觅出门是做了很多的准备。不仅拿出了银灰色的短披,还弄了个汤婆子揣着。这才走上了马车。   穿过泗水街,经过一家茶楼,传来的不是叫卖声,而是书生们激动的探讨声。   阮觅从毛绒绒的袖套里伸出两根手指,扒拉开窗牖的帘子,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人群里的柳十令。   一张桌子,他那边坐着四个人,对面坐着四个人,好像分成两个组在那儿辩论什么的样子。   柳十令身边的同窗都非常激动,有一个甚至说着说着都站起来了。   他却坐在那儿,身边人说话的时候,他微垂首沉思,偶尔说上一两句。并不执着于表现。   “冬叔,我在这儿下来吧。”   闻言,冬叔连忙停下车,阮觅捧着她的续命宝贝汤婆子从马车上下去。   泗水街上人来人往,并不适合停放马车。阮觅便让冬叔将马车驾到前面去,她自己则走去了那家茶楼。   一楼坐着散客,不过二楼有雅座。阮觅没想打扰他们,自己走上去,打算等会儿柳十令结束的时候她再过去。   没想到她刚上楼梯,就有个人喊住了她。   “阮姑娘。”   声音听着羞怯,却传遍了大厅的每个角落。   阮觅脚步顿住,回头一看,原来是洪杰。   他坐在临山书院的人堆里,红着脸,挠了挠头,又不好意思地冲阮觅笑了笑。   可笑完之后,看到身边那些人的眼神,他顿时就发现自己喊的这一声不妥了。尴尬地坐下来,看着阮觅的眼神也尽是歉意。   阮觅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事。转头看到柳十令也正看着自己,便隐晦地朝他眨眨眼,没想到柳十令抿抿嘴,移开眼神。   这、这肯定是生疏了吧?!   阮觅心中警铃作响。   难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也不对,她记得上回有一次见柳十令的时候,他就有些不对劲了,有点避着她。   想着这些,阮觅若有所思地走上楼梯,在就近的雅间里坐了下来。   正好能听清楚下面的声音,又能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完美。   楼下,同窗用手肘撞了撞柳十令,“柳兄想什么呢?该你了。”   “没什么。”柳十令低声回他,这样说,心思却不在这里。   ……为什么会过来?   ……找他吗?   ……那个人,是谁?   他想事情的时候,平静的脸上总是不自觉露出些茫然的神色。   慢慢的。耳边的声音一点点消退。不管是同窗,还是对面临山书院的反击之语,通通消失在耳边。   柳十令能听到的,只剩下楼上某一处雅间内的声音。   或许正提着茶壶,深碧色的叶片在杯中打了个旋,接着茶壶放下时又发出一点沉闷的声响。   “柳兄?柳兄!!!”看着柳十令眼尾的那一片红,他身边同窗吓到了,连忙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柳兄你这是怎么了?不要紧吧?”   柳十令缓缓转过头看他,神情平静,只是眼尾的薄红有些突兀。   “怎么了?”   他静静看着同窗,问的话却让同窗突然生出一种,自己刚才好像打断了什么的罪恶感,于是连忙给自己找借口,“啊,对了,刚才轮到你说了,喊了你好多句怎么都没反应呢?”   ……   柳十令沉默一会儿,“抱歉。”   他抿唇,看着面前临山书院的四人,平静地点了点头。就算刚才出神,却完全能接的上他们的话。   几轮下来。   坐在一旁的同窗嘴巴越张越大,最后化为崇拜,虽然知道柳十令厉害,可是,居然这么强的吗?!   那为什么刚才那么谦虚,只偶尔说两句呢???   难道是一瞬间想通了什么事情,被刺激到了,有了表现欲?   因为有了突然就拥有了斗志的柳十令,他们这一组胜得十分顺利。速度快得连对面临山书院的人都惊呆了,看着柳十令好像看着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   这是什么套路?   扮猪吃老虎?   南山书院的人,心脏!!!   他们这一组结束后,其余地方也陆陆续续分出了胜负。   两边的先生笑呵呵地互相寒暄几句,就准备带着学生回去了。   柳十令坐在那儿没动,洪杰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   “你是想去见阮姑娘吗?”   柳十令抬头看他,没出声,本来站起来想往楼上去的动作也停住。   洪杰以为是自己说得太突兀了,便挠了挠头,“我没有恶意的,就是感觉你好像和阮姑娘认识,而且我有种直觉,阮姑娘肯定是来找你的。”   外面有人在喊洪杰的名字,让他快点出来,要回去了。   洪杰没空再说什么,只能匆匆留下一句,“柳兄,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啊。”   然后跑了出去。   留在茶楼内的柳十令悄然皱了一下眉。   但很快,先生走过来看到柳十令还坐着,便笑问他:“怎么,不回去?”   “先生,”柳十令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垂眸思忖片刻,还是低声道,“先生先回去,学生可否告假些许时候?”   好学生向来让人放心,先生没有思考很久就答应了。   送了先生出门,柳十令对着上二楼的楼梯看了一会儿,纤长睫羽颤了颤。   ————   阮觅上了二楼后,小二端了茶过来,还给阮觅沏好了茶。   热气腾腾,阮觅连忙抛弃有些冷了的汤婆子,双手捧着茶杯发出一声谓叹。   一天喝着热茶,一边听下面那些学子各自道出自己的想法,阮觅好不潇洒。   过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时间,那些学子都站起身准备离开了。阮觅便又喝了口热茶,也准备下去,不然等会儿柳十令就走了。   但是还没等她站起身,就感觉小腹一痛,然后一股热流顺着……   阮觅僵硬,表情裂开。   一点一点地重新坐了回去。   ???   时隔十四年,她终于,要再一次感受女孩子的烦恼了?   来不及再想什么,疼痛就涌了上来,让阮觅无暇再顾及其他,只能咬着牙趴在桌上,低低吸气。   疼起来的时候,连耳朵都开始有耳鸣了,恍惚间听到有个人站在身边,问她怎么了。   阮觅艰难转过头,便看到柳十令。   他抿着唇站在那儿,刚刚伸出的手见阮觅转过头来,又缩了回去。   “怎么了?”   最后只轻声问了这几个字,有些对待易碎品的感觉。他想再上前一些,却又不敢上前。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眼尾下垂的弧线都透着无措与紧张。   阮觅倒是很希望这个时候有个人能带自己回去,但是怎么也不可能是柳十令。   她长长叹了口气。   还记得之前,就算是逛街,柳十令都要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这会儿要是知道自己来了葵水,大概会连连后退,直接退回家关上门吧?   早些天好了,现在脑袋却再一次昏昏沉沉。   不知道是来了葵水的原因,还是今天吹了冷风,昏沉得阮觅这会儿都没办法正常思考。   顺口就道:“没什么,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儿躺躺就行。”   甚至因为疼痛,说出来的话也压着嗓子,无端透着些不耐。   雅间内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阮觅压根就没办法再思考这些了。她皱着眉,手叠在一块放在小腹上,脸色透明得好像一戳就破。   柳十令也沉默下来。   其实阮觅的直觉是对的,柳十令在避着她。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在明白自己心意的那瞬间,不仅不抵触,还有不停涌上来的欢喜。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茫然。   不管是两人的身份,还是别的,总是隔着一道沟壑。他的生活一团糟,没有办法给出去什么。   所以他该离开。   看着面前的人,柳十令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他转过身去,慢慢离开。阮觅苍白的脸却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往前走一步。   柳十令便不可遏制地想着。   ……身体不舒服?   再往前一步。   她脸色很苍白。   只是走了两步,柳十令便再也无法往前了。   很难受?   要去医馆。   没有人帮她。   不能拖延。   ……   倏地转身,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往前走去。柳十令弯下腰,手从阮觅膝盖弯处穿过去,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头,顺带把那银灰色短披的帽子拉起来,盖住了阮觅的脸。   他将人稳稳抱在了怀中,走了出去。   直到走到茶楼的大门口,被冬日寒风迎面一吹,柳十令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脸上茫然而僵硬。   这回就不仅仅是眼尾处的红了,整张脸都染上了日落时余晖的颜色。   他愣在原地,却不打算将人放下来。大有就这样红着脸将人送去医馆的打算。   阮觅虚弱地戳了戳他的肩,始终没忘了自己的续命神器,“我的汤婆子,在楼上。”   于是刚才已经下定决心要往前走的人,又僵硬止住脚步,转过身上了楼梯。他在雅间里找到汤婆子,红着脸,一边托着阮觅,一边伸手拿汤婆子。   垂眸时,见阮觅还皱着眉,他紧张地说了句。   “拿好了。”   阮觅眉心的刻痕这才淡了一些。   作者有话说:   一般来说痛的没这么快的,但是耳鸣和头晕是真的有555   感谢在2021-09-29 18:29:07~2021-09-30 00:1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侯大喵20瓶;茶小言、一只书荒的梨子、徒徒10瓶;婠婠7瓶;耶耶耶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医馆开在人流稀少的偏道上,因着十一月寒风,打门前经过的人越来越少。   门前两盏已经褪了色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晃,还好如今是白日,没有点燃灯笼,便也不用担心它突然烧起来。   于是大夫只是看一眼就没再管了。   他手里拨弄着药材,另一只手拿着医术看得入神。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夫耳聪目明,听这架势以为有什么重症患者过来了,连忙神色肃然站起来走到门边。   然后差点和一个穿着淡蓝色白边学子袍的书生撞上。   他怀中抱着人,面色潮红一片,不知道是走得急了还是什么。   看一看他怀中的人,又看看这个书生,大夫沉默地指了指里面,示意他把人抱进去。   给阮觅诊脉后,柳十令虽然眼尾潮红依旧存在,面上表情却十分沉静,他低声问大夫。   “如何?”   大夫复杂地看着柳十令,然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走到一边同他说。   “女子月事本也没什么,不过这位以前身子的底子就没有打好,虚得很,所以才会这么难受。药还是少喝些,用食补法为上。回去后多煮些山楂红枣汤,或者炖个当归羊肉汤,都可以。总之要先好好补着。以前亏了多少,现在就要补多少回来。”   一开始大夫还以为两人是夫妻,觉得这年轻人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是想了想,那少女明显还未及笄,大概面前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紧张自个儿的未婚妻呢!   这么想着,于是大夫说话就没有顾忌了,连女子来葵水的时候要注意什么都给柳十令说得一清二楚。   初听大夫说月事两个字时,柳十令睫毛颤得厉害。   但后面大夫说的每个字他都记在心里。抿着唇,纵然浑身紧绷却也没有任何不耐。   直到大夫说完,乐呵呵地拍了拍柳十令的肩膀。   “不错,是个好男儿!”   时下多的是瞧不起女子的人,就算是未婚夫妻,也很少有人愿意为了未婚妻这样愿意耐心地去记这些事情。所以看到柳十令,大夫才会这般欣赏。   柳十令听出来大夫误会了自己与阮姑娘的关系。   他本是静默地站在那儿记大夫说的话,这时却停止了因为羞赧而一直颤动的睫毛。   不远处门框上的雕花,是荷叶莲花,双鱼戏水。   只是鳞京很普通的门上雕刻,随处可见。   柳十令却沉默着看了许久。   浑身的情绪也压下去,连刚进门时眼尾的红都消失不见。   直到阮觅被医女从室内扶着走出来,躺在平日里大夫用来诊脉的椅子上,虚弱坐着时,柳十令才回过神来。   阮觅喝下医女端过来的红糖水,又慢慢把有些凉了的汤婆子放在小腹上。感受着从衣服上传递到小腹肌肤上的热意,再拉禁了自己的银灰色短披,阮觅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脑子也稍微清醒了一些。   睁开眼,便看见柳十令站在她面前。   光从前面洒进来,正落在柳十令的眸上,在阮觅睁眼的那一瞬,只感觉那双眼睛像剔透的珠子,干净而柔和。   但是眼神有些空茫,好像寻不着着落点。   浮在空中,又藏在云层里。   阮觅不得不轻轻咳了声,“多谢你送我过来。”   而原本在出神的人,像是只正在打盹的猫,骤然惊醒。   那双眸子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他便先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连那双温和而平静的眼,都骤然紧缩。   他眨了眨眼,终于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谁一般,才抿着唇为自己突兀的反应低声道了声:“抱歉。”   耳垂慢慢又红了一点。   阮觅暂时还不怎么想说话,毕竟一出声就会扯动小腹,疼得更厉害。所以柳十令说完那句话后,两人就陷入沉默。   再缓了缓,阮觅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时,他却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像是个孩子拿着自己的作业不好意思地念出来一般。   “大夫说,回去后要喝些山楂红枣汤。当归羊肉汤也可。”   柳十令说完,见阮觅还仰着头看自己,便喉咙动了动。不知怎么的,不受控制一般将大夫方才说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连一个语气词都没有落下。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睫毛颤得厉害,撇过脸去不看阮觅。   “说得很详细,连我都记住了,辛苦了。”阮觅静静听着他说完,才弯着眉眼再次朝他道谢。   于是柳十令才慢慢将脸转了回来,看了看阮觅,又垂下眼。从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   这个时候的柳十令没有那种刻意拉开的距离,软得好像先前阮觅察觉出来的疏离都是幻觉一般。   难道虚弱的时候还有这种福利?   阮觅想了想,拍着身边的凳子,笑道:“坐啊,站着干什么?”   或许是阮觅的态度太过自然,柳十令身上的紧绷感也慢慢消失,渐渐的又变成先前那个疏离的模样。   垂着眼有些沉默。   就算阮觅同他说话,他看起来分明是想开口,可是最后还是因为顾忌着什么,只有简单的“嗯”从口中出来。   阮觅:放心放得太早了。   既然如此……   阮觅立马蹙起眉头,低低吸了口气。   突兀止住的话与吸气声,让柳十令很快抬起眼。见到阮觅不舒服的样子,他还没说话就想起身去喊大夫,只是被阮觅抓住了衣袖。   她脸上还是苍白得没什么血色,虚弱却温和地看着他。   “你最近怎么了?”   柳十令藏在衣袖中的手慢慢蜷缩起来,近乎被逼困在墙角的狼狈。   ————   最后还是柳十令寻着那条路去找了冬叔过来,让她坐着马车回去了。   至于阮觅问出那句话后,他只是静静看着阮觅许久,最后还是摇头什么也没说。   阮觅终究还是不知道他越来越沉默的原因。   回去后,翠莺知道阮觅来葵水了,先是愣了下,然后立马风风火火地叫负责采买的人去外面买了新鲜羊肉回来。   她安排完各种事情后,回来看到阮觅躺在床上满脸苍白。于是又把她身下垫着的被褥拿走一层,还给她背后加了个厚实的绣青枝缎面靠枕,让她趴着。   汤婆子拿了五个过来,手脚小腹各个地方都放着。   这一通非常有经验的服务,让阮觅瞬间感觉自己身在天堂了,幸福地眯起眼。   身下的被褥虽然少了一层,没有刚才那么软。可是就是因为硬,反而躺着更舒服。   睡了一觉后起来,发现翠莺竟然连汤都煮好了。   山楂红枣汤,当归羊肉汤,红糖姜汤。   还有很多阮觅看都看不懂的东西,一碗一碗地全被摆在桌子上。   酥春凑到阮觅耳边悄悄和她说,这桌子上除了大夫说的那些汤,还有翠莺今天跑遍了阮家,问了许多人后才知晓的药膳方子,全都给炖了出来。   满满一大桌,都是心意。   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表情幸福含着热泪喝下去啊。   阮觅感动得喝得肚子都圆了,都还没有把这些东西吃完。   翠莺回来后发现阮觅竟然还打算硬喝,实在看不下去,皱着眉,“说你聪明怎么就这么傻呢?喝不下就放着,以后再给你做就是了。”   然后压着阮觅站了会儿让她消食,才让人躺会床上去了。   要是平日,估计还得让阮觅去外面走几圈,没到时间不准回来。   这差别对待,让阮觅直呼值了。   ……   大概是翠莺闹得动静太大,阮母也听说了这件事情。   下午的时候她带着红菱过来,坐在阮觅床边语气感慨:“没想到一眨眼,你就长大了,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阮觅:……   这种自己怀孕了,所有人都来探望恭喜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不尴不尬地和阮母说了几句话后,红菱走进来说有事情需要她去处理,于是阮母就留下些滋补的药材,走了。   第二日,先是谢氏带着两个小孩子来了一趟,说了些女子来月事时要注意的事,之后也留下了一些食补的方子才走。   下午的时候,段意英和曹雪冉又来了。   阮觅这时已经在床上一脸的了无生趣。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来个葵水就这么多人过来?   说实话,她自己感觉挺羞耻的。   曹雪冉看到她那样的表情,笑着摸了摸她的手,见不冷,便又给她塞到被子里去了。   “初潮就是这样。”她语气淡定,“许多人根据这一点来看身体健康与否,能不能延续血脉。也用这个来评判一个女子是否能算是女子。”   温和的语气下,是丝毫没有遮掩的尖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都觉得,当一个女子来了初潮,便说明这是个合格的女子,初步判断她有了生育的能力。而从未有过葵水的人,旁人便将其视为不完整的怪物。   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人们将女子来初潮看做一件喜事。认为这是她具有了生育能力的标志,活在世上也算有了价值。   当然,随着时代发展,现在一部分真正心疼自家女儿的人也懒得管那些观念顽固的人是怎么想的,他们只将这看作是身体健康的象征。   于是也会在家中女儿来初潮时面露喜色。   阮觅十四岁来初潮,比别人晚了一两年。也是因着以前日子艰难,身体过虚。现在来了葵水便说明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地调养回来。所以翠莺这几日脸上都带笑。   至于阮母,阮觅还真说不准她是高兴什么。或许仍旧带着以前的观念,高兴于她能够生养。也或许,同样在为阮觅身体逐渐好起来而高兴。   但不管怎么样,她至少是笑着来的。   曹雪冉知晓自己这话说得扫兴,她惯来温和,极少会当着别人的面说这般尖锐的话语。   只是她想着阮觅也该知道这些,便也没有借别人的口,打算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你明年便要及笄了,平日里注意着些。不要看着谁待你好些,便觉得那是个好人。这世上多得是道貌岸然之辈。”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笑着的,是她平常与人客套时挂在脸上的那种笑。   像是做好了准备,一开始就自己往后退,直到退到了安全距离里,再套上完美伪装与厚厚的盔甲。   旁人来初潮时都是好话,什么日后嫁得如意郎君,三年抱俩,荣华一生。在她这里却是女子的艰难和世道阴暗。   泼冷水,一般人都会不喜的。   曹雪冉笑得完美,静静看向阮觅。   听到这些话,段意英别扭地挪动一下,总觉得现在气氛怪怪的。她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可是又说不出来。   房中一时之间有些寂静。   终于,段意英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了,开口打断:“你……”   没想到阮觅直接伸手抱住曹雪冉的腰,整个上半身挪过去,嚣张地将头靠在她大腿上。   耍宝似的嘤了两句:“我好感动,能不能以身相许?”   在感觉到自己抱的人慢慢放松下来后,阮觅打算松开手,没想到直接被曹雪冉摁住了。   嗯?   阮觅疑惑抬头,便看见曹雪冉似笑非笑看着她,甚至还双手挤着她的脸,硬生生让阮觅把嘴巴都嘟起来了。   “……干什么?”阮觅嘴巴跟漏风似的,说话艰难。   曹雪冉笑着,却不是之前那样面具一般的,而是放松的,带着点深藏于温婉外表下的小小恶劣。   “我腿上,躺着舒服吗?”   段意英站在她两人身旁,看着她们此时的姿势,满脸嫌弃,长长地“啧”了一声。   于是阮觅这才察觉到自己此时的动作有多尴尬,像是小孩子出门时被外面的狗吓了一跳,非要趴在母亲的膝盖上寻求安慰。   她嘴角抽了抽,想抽身离开,可是整张脸都被曹雪冉掌控着,只能懵逼“嗯”了几声。企图让曹雪冉放过自己。   果不其然,旁边又传来段意英一声长长的“啧”。   阮觅面无表情。   一个人成功的道路上,总是充满风言风语的。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捂住耳朵,保持本心。   她淡淡看了段意英一眼,下一秒果断捂住耳朵。   被归类为“风言风语”的段意英:……   啧。   至于曹雪冉说的那些,阮觅知道她的好意,心中微暖。她没有郑重地感谢,也没有干巴巴地接话,而是选择了能够让双方都放松下来的方式。让这个看起来温和,实际上却是不怎么擅长表露关心的中书令之女再一次露出笑。   室内气氛,一派融融。   ————   几天后,阮觅葵水差不多干净了,她在院子里上蹿下跳都没人管她。这与前几日被当成个小婴儿照顾的待遇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阮觅顿时就嘴角下拉。   她快步如风地从翠莺前面走过去,企图引起她的关注。   要是昨日,翠莺肯定就拦住她,语气温和地让她上床躺着去了。   但是现在,翠莺居然像是压根就没看见她这个人一样!   阮觅震惊,阮觅委屈,但是阮觅不说。   她又跑去酥春面前转悠,没想到酥春抖了抖手里的帕子,笑着让她往旁边挪些,说她挡着光线了。   阮觅委屈巴拉地缩回房间,待了没一会儿又气势汹汹跑出来,叉着腰。   “现在开始计时回答问题!昨天那个虚弱的我,和今天这个健康的我同时掉进河里,你们选择救哪一个?”   一副得不到答案就誓不罢休的表情。   可翠莺仅仅是瞥了她一眼,阮觅瞬间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缩了缩头,连答案都不敢再问灰溜溜跑回了房间里。   酥春笑着放下手里的帕子,走到门外,往里面瞧了一眼,便看到里面的人已经抱着被子闭上眼睡觉了。   不由得心下好笑。   方才还一脸“很忙,勿扰”表情的翠莺也走到门边看了一眼,见里面的人睡了,一秒钟都没有多停留,径直离开。   走时还板着脸道:“就爱闹腾。”   看似不耐烦的话里含着些笑意,不是熟悉的人很难听出来。   酥春笑着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房中的人呼吸绵长,一张巴掌大的脸现在深碧色的被褥,衬得越发白净。   ————   十一月本也没什么事,准备准备,再过一个多月就过年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苍国使臣来访,竟然说想为他们新帝求娶大雍的梓宁大公主。   这消息一传出来,鳞京上下哗然。   有听过段般若那些恶臭名声而厌恶他的人,自然欣然赞同,觉得这门亲事再好不过了。   而那些关注点在政局上面的人,则都皱起了眉。   大雍和平多年,与上面北边的苍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也算和睦。与左边的齐国更是互通有无,来往密切。   没想到苍国仅仅只是刚换了个新帝,就急不可耐地跑来挑衅大雍。   以顺元帝对梓宁大公主的宠爱,没有人认为他会答应联姻。   毕竟苍国的那位虽说是新帝,但也四十多了,比梓宁大公主足足大了有一轮。   而且苍国历史上还曾是大雍的附属国,他们大雍的大公主,怎么可能下嫁过去?   顺元帝果不其然怒了,当着那位苍国使臣与他们的二皇子的面冷了脸。   一些会看眼色,脑子好使的大臣立马站出来说有些事情需要顺元帝定夺,于是那位二皇子与使臣被很客气地请了回去。   接着后面过了三四天,他们每回说想求见顺元帝,都被政务繁忙的借口挡了回去。   大雍国力强盛,虽与苍国相邻,却不怕他。故而收到这样的挑衅,也没有忍气吞声的必要。   包括阮平左在内的几位大臣都被召唤进宫,顺元帝的意思是不仅要回绝,还要让苍国的人灰溜溜地回去。   最后几位大臣一商量,便决定来一次比斗。   苍国曾经是部族,生活在原野之上,善牧羊骑马,乃开化不久之地。他们追求野蛮力量,文化程度较低,与大雍进行文斗,简直比都不用比就知道输定了。   为了显示自己的气量,也为了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最后顺元帝还让大臣们把武斗也加了上去。   于是,朝廷选拔人才与苍国进行友好交流的告示就贴在了各个地方。   不拘身份地位,只要有能力就能去报名。   许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说是说友好交流,但谁不知道这是捍卫国家尊严的大事?要是他们能在这件事上大放光彩,说不定就被皇帝一眼相中,从此青云直上了!   阮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下,然后就开始幸灾乐祸。   当然,这个幸灾乐祸是建立在她知道段般若一定不会被送去联姻的基础上的。   毕竟同为女子,联姻代表着什么谁都清楚。   外边儿的选拔进行得如火如荼,阮觅每日坐在院子嗑着瓜子儿听酥春给她那些趣事儿。有时候也去顺元帝给的那处茶庄看看。日子过得悠闲。   后面好像是苍国的人突然说自己这边有个女勇士也要参加比斗。为了公平起见,他们希望大雍这边也安排一个女子过来。   这消息一出,人们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就是大骂苍国的人不要脸。   他们大雍的女子温婉贤淑,个个柔美,现在让女子上去比斗,这不是耍赖还是什么?   阮觅刚开始时还没在意这件事。   只是有一日她去找魏驿蔺“玩耍”的时候,刚在他那儿装完了需要帮助的柔弱女子,下一秒回家后,圣旨放在了她面前。   听到内容的那一瞬间,阮觅脑袋上蹦出几个问号。   ???   您内涵谁一天吃十碗饭,力大如牛呢?   作者有话说:   凌晨的更新也会很晚,不要等哈,明天早上起来再看!   感谢在2021-09-30 00:10:07~2021-09-30 22:1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兔宰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想吃肉30瓶;漻凉20瓶;千叶长生11瓶;月光下的黑漆漆、知安-、从今天开始有固马、小君嘿嘿、行雁、小兔几吖10瓶;四夕4瓶;CCCCowry 2瓶;好吃哒肉肉、婠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顺元帝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阮觅力气比寻常人大的事,钦点阮觅去和苍国的那位女勇士比试。   圣旨上的内容,大意就是,阮觅出身阮氏,名门之后,为人良善,忠义爱国。而且听说身体很好,每天能吃很多饭,力气大得能打死一头牛,所以特意来问问阮觅愿不愿意来参加这次为国争光的比斗。   当然,经过翰林学士承旨的润色,语句肯定比阮觅自己理解的更加优美。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至于上面委婉地问阮觅愿不愿意,难道不是只有两个选项,同意和非常同意?   满脸恭敬地接下圣旨后,阮觅乐观地想了想,这是她发光发热的好时候啊,一夜扬名,不在话下。   但是自那之后,翠莺每次看阮觅就是一副牙疼的表情。   阮觅问她怎么了,翠莺便说:“一想到日后旁人提起你的名字,就会说,原来是那个一只手就能举起一头牛的阮家三小姐啊。我就心梗。”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阮觅,之后更是忧心得连饭都少吃了一碗。   仿佛是为了在比斗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再拯救一下阮觅的形象,这几天翠莺一看到阮觅大大咧咧的动作,那眼神就跟刀子似的。让阮觅不得不收起脸上的笑,挺直了了身板,还走起了小碎步。   翠莺心中这样说服自己,就算是力大如牛,那也和淑女不冲突啊。   力大如牛的淑女怎么就不是淑女呢?   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于是阮觅那几日都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溜出去,喘了口气。   魏驿蔺穿着身黑漆漆的袄子,在桌边给她剥瓜子。   像是一颗水灵的小白菜去煤堆里滚了几圈,只留下上面一点嫩嫩的菜头看出来原先的颜色。   其实阮觅刚来的时候,魏驿蔺还是穿着件月色直缀的。他站在那株叶子依旧碧绿的高大桂树下,身上直缀的衣角被风吹得微微撩起,芝兰玉树,不外如是。   但还没等他说什么,阮觅就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二话不说拉着他进屋去了。   当时的魏驿蔺茫然了一瞬,可看着阮觅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就很开心地跟着进去了。   直到阮觅指着门,让魏驿蔺进去换件厚衣服再出来时,他才明白过来。   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月色直缀,又看看阮觅脸上的坚决神情,魏驿蔺还是顺从地进去换了。   不过他耍了个心眼,找了件看起来厚却并不怎么保暖,颜色非常好看的宝蓝色衣裳出来。   他肤色白,穿这样的颜色最是好看。   魏驿蔺出来后,阮觅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玄机,她跟个反派似的“呵”了一声。眼神极其犀利,指着一件黑漆漆的袄子道:“穿这件。”   一看就是保暖效果绝佳。   魏驿蔺眨眨眼,抓着手里的宝蓝色衣裳往后退了几步,外面突然有了什么好风景似的一直看着外面,企图蒙混过关。   过了一会儿,他不经意般转过头来看阮觅的神色,没想到阮觅动都没有动,一直在那儿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魏驿蔺再次眨眨眼,眸中露出些委屈,开始自己的拿手好戏。   “听闻宝蓝色的衣裳挑人,若是穿得不好,便贻笑大方。因为这点,我以前都不敢尝试。拿这件出来也是想问问阮姑娘,你觉得我适合吗?”   这个问题就问得妙了。   衣服拿在手里还问阮觅觉得他穿着适不适合,可不就得穿上才知道合不合适?   而且还提到了自己以前的一些顾虑,那阮觅为了安慰他,肯定要夸他合适啊。   小绿茶的基本功很扎实……   阮觅眯了眯眼睛,还是无动于衷。要是这人不好好穿衣服然后又受凉了怎么办?   在无声的对视中,还是魏驿蔺先败下阵来。   他收起脸上那些笑闹般的微屈,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   当他进去,又穿着那件黑漆漆的袄子出来的时候,阮觅终于明白为什么魏驿蔺刚才那么抗拒了。   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可穿上黑袄子后,莫名就是觉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阮觅总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好像同翠莺逼着她穿那件不想穿的大花袄子时,她就是露出这样生无可恋的表情。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大后,我成为了最不想成为的人”吗?   有、有一点点快乐啊……   阮觅咳了咳,一脸正经走到桌旁坐下。魏驿蔺也非常自然地跟了过来。   他虽说穿之前非常抗拒,可是穿上以后就很坦然了,好像已经彻底放弃抵抗。甚至拿着桌上特意为阮觅准备的瓜子剥了起来。   桌子靠窗,仲冬的阳光好似带上些雪的浅白霜色,透过窗棂落在魏驿蔺漆黑的袄子和被衬得更加白净的脸上。   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见。   魏驿蔺剥瓜子的时候,头便微微垂着,只能看见鼻尖和长长的睫毛。   他的睫毛不像性子一样温软,反而是直的,没有一点卷曲的弧度,仿佛白石潭里直直插出来的几节枯木。   带着冰冷、孤独与倔强。   不知道是不是练得多了,魏驿蔺剥瓜子的速度非常快。仅是一会儿功夫,他面前就有了一堆瓜子仁。   拿着帕子净了手后,魏驿蔺将这叠瓜子仁推到阮觅面前。   笑容轻松。   “够吗?”   阮觅自然是说够的,郑重表示感谢后她珍惜地一点点地吃了起来。魏驿蔺便支着头看她吃。   安静了一会儿,想起了最近的事,魏驿蔺便问道:“阮姑娘过些日子便要去参加比斗了,可要练练手?”   闻言,阮觅抬起头,她腮帮子鼓鼓的,正在一点点咀嚼。   吃完后才道:“你要陪我练?”   岂料魏驿蔺露出惊讶的神情,“原来阮姑娘是想要我陪你练吗?”   不等阮觅说是或者说不是,他便站起了身,状似宠溺地摇摇头,“既然阮姑娘想,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接着,他看似从容,实则脚下飞快地回了卧室,出来的时候竟然又换了一身衣裳。   宝蓝色,却不是之前那件。袖口收束,便于行动。衬得他俊朗而朝气。   他理了理袖口,还非常自然地问阮觅。   “嗯?阮姑娘看着我做什么?不是说陪阮姑娘练练吗?”   表情茫然又无辜。   书上曾写道:如何在对方心中留下美好的形象,让她一想到你,就想起你最美好的那一面?这得从时时刻刻保持最好的一面做起!   衣着,言谈,举止。   每一刻都要保持最佳状态!   书上的内容,魏驿蔺牢记于心。   对于魏驿蔺这份倔强,阮觅只能用沉默表达观点。   最后她眯起眼,还真没说什么,就这样跟着魏驿蔺去了院子里。   “听闻此次比试,有一项是与反应能力有关。”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两根从别的地方刮进来的枯树枝,一根递给阮觅,接着说了自己的想法。   “不如画下圆图,阮姑娘与我都站在圆内,以枯枝为剑。谁先被点中,或者谁先踏出圆外,谁便输?”   “可以。”阮觅听完后斗志昂扬,她决定尽早结束,让魏驿蔺回去好好穿衣服。   接过枯枝,阮觅与魏驿蔺都慢慢往后退,直到退到呈直线的另一个端点。   阮觅摆足了架势,于是魏驿蔺看着她,也学着摆了个同样的姿势。   “阮姑娘可准备好了?”   阮觅严肃点头。   “那开始了。”   阮觅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先确保自己不会踩线。接着便毫不犹豫地趁着魏驿蔺眨眼的空当袭攻了过去。   你来我往,不分上下,打得难舍难分,战况激烈……   其实并不。   阮觅看着戳中自己肩膀的那截树枝的时候,人都是茫然的。   上回陪着魏驿蔺出门,在他不动声色表示自己没有力气的时候,非常热情地帮他提过东西的阮觅:嗯?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书生吗?   魏驿蔺一时之间没有察觉到危机,收回枯枝往后退去,“再来。”   笑容温和,眼中却是少年幼稚的胜负欲。   既然是练习,那便要帮着阮姑娘好好练,不能放水。   这么想着,于是有了借口般,对着下一个回合更加跃跃欲试了。   说到底,包裹在那温和皮囊下的,其实也只是个远远称不上成熟十几岁少年。   而阮觅挠了挠脸,还在想着那件事。   就算反应能力好,可也有可能力气小提不动东西。两者并不冲突,这么一想也没什么问题。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神情郑重开始了新的回合。   然后那天,阮觅就被魏驿蔺以各种姿势点中。   肩膀,手臂,后背……   最离谱的是有一回,魏驿蔺的枯枝竟然轻轻点在了阮觅头顶,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矮个子,不配拥有尊严吗?   魏驿蔺额头出了些汗,笑容依旧温和,但是下一秒,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某一日的人设。   ……   睫毛颤了颤,默默收起了那把“无往不利,杀人千遍”的“剑”。   他很自然地开始转移话题,阮觅却面无表情走了过来。   因为身高差,阮觅微微仰起头,很容易就对上了魏驿蔺的视线。   魏驿蔺企图补救,“我……”   “刚才那个招式?能不能教教我?就是那个一剑落在我头上的那个厉害招式!”阮觅面无表情,实则眼睛发亮。   突如其来的吹捧,让魏驿蔺忍不住想往后退,但是脚刚迈出去他就硬生生忍住了。   心跳得有些快,脸上却毫无异常,笑着回答。   “可以啊。”   心动时大部分人会感彷徨,因此退却。但在魏驿蔺十数年的观点中,悸动向来不与退缩沾边。   反而是,乘胜追击。   作者有话说:   好困,晚安!   感谢在2021-09-30 22:13:54~2021-10-01 02:3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寺15瓶;月樱5瓶;你会唱晴天吗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这回参加比斗的名额一共十个。   文斗与武斗都有。   但是顺元帝想显示自己的气量,让苍国的人自惭形秽。所以在这样一个难搞的甲方的各种要求下,最终定下来的方案看起来很是奇怪。   就比如双方上场的选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而是采用抽签的方式。你抽中了谁,那你就和谁比。   而且到现在,比斗的具体内容都还没有定下来。   光是以上那些透露出来的信息,就要求每个参赛的人就算不是文武双全,但是至少都要达到及格的水准。   阮觅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这身力气。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她生得娇小, 第一次见她的人完全想象不出她有那样的力量。   就算阮觅站上比武台,别人也只会以为她是来错了地方。   扮猪吃老虎的绝佳条件。   但是除此之外,别的东西阮觅都很陌生。   射箭拉弓,百步穿杨,骑马狩猎,通通只是半桶水。   除了与武斗有关的事情,阮觅还需要注意的便是,如果到时候她被抽中了和一个文人进行文斗,那也很危险。   虽然苍国不是一个文风鼎盛的国家,可他们既然敢派人出来,自然是从国中精心挑选,不管怎么样都会有几个有真才实学的。   阮觅思考这些的时候,皱起眉。   并不明白顺元帝钦点她的用意。   这是文武俱有的比斗,又不是单单徒手举大石,光力气大就行了。   阮平左自然也想到了这个事情。   所以阮觅去清水巷的时候,阮平左便坐在书房里等她,而桌案上的则是一些大雍近些年来的考题。   以为阮平左的人品,他自然不会作弊。而且文斗方面出题的人也不是他,大雍与苍国各派一半,极为公平。   但是为官多年,曾经还当过考官,他对大雍如今那几个出题官员的思路揣摩得非常清楚。   不光收集了近些年来的试题,还自己用了好几日的功夫压了题出来。自然,其中也有阮均衣的功劳。   大雍文人地位很高,幼儿三岁学字,数百年的积累,才有了如今的底蕴。纵然不看题,也能自信押题。若是让苍国人知晓了,肯定会大呼不公。   对于日后可能会出现的质疑,阮平左全不在乎。   毕竟,押题的事,怎么能说是不公平?你能押,自去押就是,又没什么拦着。   厚厚一沓的纸,旁人抱着都觉得累。   阮觅这一回并没有感到害怕。   虽然却是是学渣,但是学渣也有自己的理想。她莫名就热血起来了。   脸色严肃地把那些试题抱回了阮家后,她一边背一边看,甚至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还自己扯了一条窄窄的带子下来,上面写着“拼搏!努力!冲刺!”   她捋起额发,将带子绑在额头上,彻夜苦读。   有些时候遇见了真的看不懂的题目,她便抱着试题跑去清水巷。   有一回,一个与阮平左私交甚好的官员来到了他家中商议要事。临走时看到了正在庭院中绕着树转圈,闭着眼在背着什么的阮觅。他笑道:“这孩子能够下苦功夫,将来定然能成气候。”   后来又加了一句。   “我家那混世魔王,最近居然在家里静心读书,说什么就算选不上,也要搏一把。”   他那嫡女是个不怎么喜欢读书的人,平日里最爱跟在端清郡主身后,东街逛西街跑。不是上房揭瓦便是骑马上山。极少静静待在书房里看书。   自上回从观山围场回来,就有了个新的崇拜对象。   那便是阮觅。   听说了阮觅要参加比斗的事情后,她跟打了鸡血似的,竟然把自己关在书房了,还说从此以后要好好学习。   虽说知晓那是三分钟热度,但官员却对阮觅关注起来。   “这孩子,我看成!”他极其笃定阮觅能在这回比斗上压过苍国的人。   对此,阮平左没有谦虚,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   苍国使者早就将要举行笔试的事情传了回去。所以苍国在国内精心挑选,又送了十个人过来。   仲冬中旬的时候,鳞京越来越冷。   那群从北边过来的苍国人,个个穿着皮毛衣服,一身褐色。   他们中大部分人从来没有来过大雍。于是一抵达鳞京后,他们便一起出来,走在街上。   泗水街就像往常一般的热闹。人来人往。   乌青色的檐角飞翘起来,像是是青鸟飞过时,那绚丽的尾羽。   连朱红色的栅栏,也隐隐透着大雍深厚的底蕴与文化。   苍国人细细看过那些,眼中是藏不住的惊叹,同时却又脸色轻蔑。   阮觅正坐在茶楼二楼,支着头观察在大街上闲逛的那几个人。   虽然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神情与动作上,大概也能猜到些。   什么雍国的人瘦弱,不如他们苍国的人来的雄壮。   或者说从前听闻大雍是多么多么的繁华,但是如今一看也不过尔尔。   阮觅在心里脑补完了这些,也觉得好笑。   天下大势,三国鼎立。   齐国,大雍,苍国。   井水不犯河水。   苍国虽是个好战的国家,老弱妇孺都有战力。但是不管是在农作物或者是经济文化方面,它都比不上另外两个国家。百姓生活也一直困苦。   他们上一任君主在位的时候,可能是觉得自己国力不强盛,便学会了“以和为贵”,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别的不该有的想法。   如今苍国的这位新帝,不知道是从他父亲的韬光养晦里得到了什么好处,有恃无恐,还是说仅仅只是天生胆大而已。   但君主的态度往往都影响着使臣的态度。   这几个苍国人走在大雍的街道上,高高在上,丝毫没有收敛身上的狂妄。   他们崇尚血腥与暴力,就算街道上有人不小心挤到他们身边,都会被粗鲁地动手狠狠推开。   留着鼻涕的小孩子拿着钱垫着脚从老伯手里换了一只糖葫芦,然后又高高兴兴地跑回去。   一不留神,撞在了一个苍国人的腿上。   被撞的那个是一个男子,身形高大,左眼到嘴角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狰狞的疤。   “没长眼的小东西。”   他恶劣地笑了,眼睛到嘴角的疤痕像一条蜈蚣一样扭动起来。   小孩儿抱着自己手里的糖葫芦,仰着头看着这个庞大的黑影,脸色煞白,动也不敢动。   在注意到街道上的行人看他时那种惧怕的眼神,这个苍国人嘴巴咧的越来越大。他将那些惧怕的眼神视为荣誉。   极其夸张地大笑几声,然后突然揪着那个小孩儿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仲冬时的衣服裹得紧,那人这样子一提,前面的衣领勒着小孩的脖子,将他勒得喘不过气了。   小孩儿从家里面拿了钱出来买糖葫芦,没有大人在身边看着。   而其余人虽然气愤于苍国人地所作所为,可看他身形高大,气势剽悍,脸上还带着亡命之徒般的疤痕,都不敢上去。   阮觅皱起眉,已经站起身准备往楼下走了。   她刚有动作,就发现有一个人从街道另一边。慢慢走了过去。   大概也是被他身上充盈着的不耐烦的气息吓到,人群如同摩西分海一般从中间岔开,让出一条宽阔的路来。   人最后停在了那几个苍国人前面。   这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背脊挺直,清俊华然。   阮觅看到他,便笑了,重新坐了下去。   这个突然出现的意外让街道都静了下来。所以阮觅坐在楼上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殷如意站在那几个苍国人面前,压着眉,上下打量他们一番。   明白过来的是别国人后,他并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是直接上去拧住了那个人的手,用了点巧劲,很轻松便将小孩子救了下来。   虽说苍国人习惯了动手不动口,但是在大雍的地界上,他们先入为主,以为大雍的人个个都温和儒雅,讲究先礼后兵。   没想到殷如意懒得跟他们说话,直接就动了手。   被拧了手腕的那人不觉得殷如意比自己强到哪里去,之所以能从自己手里将人救出来,不过是趁着自己不注意罢了。   他还想上去与殷如意一较高下,却被后面的一个女子拦住了。   那个女子看起来像是这群人里面的领头者,扎着小辫子的头发上镶了很多颗红绿宝石,眉眼凌厉。   “你们雍国的待客之道,便是这个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对着殷如意的背影说的。   卑鄙地将自放在受害者的角度,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同时,她还往四周看了看,眼神质问。   习惯了不惹事的百姓们避开了她的眼神。   殷如意自然听到了她的话,抱着小孩儿停住脚步,转身。   嗤笑了一声。   “主人与犬,岂能相提并论?”   少年的眉眼生的桀骜且冷淡。   嘴角的笑意也十分的凉薄。   又道。   “客人过来,我大雍百姓自然是热情相待。可他的狗先过来了,吠鸣不休,闹腾不止。我们自然是要先帮的客人管好这条狗的。不然到时候真正的客人来了,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就算狗成了精像个人样,但终究是条狗,岂能占据主人的位置?”   街上有一些人已经忍不住笑出来了,他们本就看那几个苍国人不顺眼。听到殷如意这般嘲讽他们,只觉得心中郁气大消,痛快非常。   说话的那个女子脸色越来越冷,看着殷如意的眼神非常的凶悍。   “嘴皮子倒是挺厉害的。就是不知道动起手来。像不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就是了。”   她想激殷如意动手。   殷如意却没有搭理她,低下头,脸色十分冷酷的对着怀里的小孩儿说:“日后要是碰着了这个样子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离得远远的,不像个好人。”   小孩儿十分郑重的点点头,然后又偷偷看了后面几个人一眼,像是要记住他们的模样。   路两旁围着的人听到殷如意这样说,也纷纷转过头去盯着那几个苍国人。   像是真的想把他们的外貌特征给记住了一般,回去之后叮嘱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一旦看到这样子的人,就一定离得远远的。   苍国来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们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口,嘴炮能力非常弱。   除了“找死”“你想死”之外,最多就是冷笑一声。于是面对这种情况,几个人都词穷了。   有着唯我独尊的想法,却没有做皇帝的命。   大概也就是这样子的人了。   ……   殷如意抱着小孩儿从茶楼下走过去的时候,阮觅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喊一句他的名字后又朝他挥了挥手。   殷如意仰起头,一张酷哥脸上全是冷淡。   可就在看到阮觅的一瞬间,那双微微挑起的清冽的眼,亮了。   不过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很快就再去恢复到了平时酷酷的模样,压根就看不出来刚才高兴了那么一下子。   阮觅趴在窗户旁,倒是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她早就习惯了。   这个时候,小孩儿的家人也找了过来。   他们对着殷如意千恩万谢,恨不得将全天下的感谢话都说个遍。   殷如意摆了摆手,在他们说感谢话的时候,也只是浅浅的应了几声,态度看着很冷淡。   但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或者是直接掉头离开。   对于他这样一个光是看着,就觉得像是在街头小巷带着一群小弟四处敲诈的不良少年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态度了。   于是觉得看出了他温柔本性的小孩儿的父母心中更加感动了,将刚刚说过了的感谢的话又说了一遍。   直到殷如意微微压低了眉,他们才恍然发现自己说了这么多,笑得和善,还同殷如意说日后有空来家中坐坐。   他们带着孩子离去,殷如意这才有空去阮觅那间茶楼上。   两人许久未见,却也不觉得生疏。   阮觅真心实意地夸赞了殷如意刚才说的那些话和身手的利落。   她近来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好听的话一筐一筐的,完全不需要打草稿。   从殷如意话里完美的比喻,深含了嘲讽的讲究用词,到他当时脸上不多不少恰恰好的冷淡和不屑,再到救人时的矫健身姿。   夸了一个遍。   殷如意嘴角往上扬起了半毫米,只是很快,嘴角又压了下去。   面上照样矜持冷酷的,仿佛听厌了这样的好话,无动于衷。   他的表情控制的很好,只是将脸撇了过去看向窗外的动作显示了一点他的不自在。   低声道。   “谁都可以做到。”   阮觅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最后赞同的点了点头。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起了茶。   而殷如意等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阮觅的话了,有些怔然地转过头。浓黑而清俊的长眉也因为心中的困惑,微微皱了起来。   他心中并没有什么不耐烦或者生气的想法,但因为长相就是那般,不管是皱眉还是笑,都自带一种桀骜不驯的气息。   尤其是眉头皱起的时候,一种不耐烦的感觉就扑面而来。像是你不能立马将他的眉头抚平,下一秒他就要带人上你家砸门去了。   有个姑娘刚刚看着殷如意当街救人,正义与冷淡矛盾的融合在一起,猛的就冲击了她刚开窍的大脑和心灵。   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了!   于是姑娘鼓起勇气跟在了殷如意身后,走上茶楼二楼。   她看到殷如意和阮觅一块儿的时候,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但是为了不让自己错过,也不让自己后悔。她还是走了过去。   “这位……”   她话还没说完,殷如意便转过身来。   和刚才如松似玉,脸上虽然有着一些冷淡,但一看就是一个正直的人不同。现在殷如意眉头皱起,脸上的不耐烦之色几乎浓郁成水,将那个姑娘拍打得头晕脑胀,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刺激了。   于是她的话刚起了个头便硬生生将脸扭过去看向阮觅,脸上也因为这波极限操作而控制不住地扭曲狰狞起来。   “……姑娘。我想问问,你前面的点心好吃吗?”   ……   空气寂静。   阮觅眨了眨眼,将自己面前的糕点推了过去。   笑道:“你是头一回来这里吗?”   有人接话给她台阶下,姑娘很感激地向阮觅点头,“是、是头一回来。”   她神色尴尬,再也没有看殷如意一眼。   没有勇气,也没有那个心思了。   干巴巴扯几句之后,那姑娘飞快离开。   殷如意看着她下楼,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并不是蠢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个人不是来问糕点好不好吃这样子的无聊问题的。   除此之外,也看出来了她一开始想搭话的人并不是阮觅,而是自己。   至于为什么中途就改变了目标?   这一点,让对自己并没有一个清晰认知的殷如意非常困惑,总想不出来为什么。   他并不是对闲事感兴趣的人,只是这一回莫名觉得有一些被冒犯到。   想不清缘由,于是看着阮觅,又看了看左右的人,发现没有人在关注自己这边后,殷如意压低了声音问:“你认识她?”   只能猜测阮觅和那个人是认识的,所以她才会中途改变了问话的人。   对此,阮觅不做过多的解释。   奇怪地看了殷如意一眼,“你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殷如意与阮觅对视,那张臭脸因为陷入思索之中,就像是心情不好了。   半晌后,殷如意拽拽回道:“没有。”   非常自信。   说完后又补了一句。   “我们不是好兄……友人吗?”   脾性相投,趣味相合,所以才能成为友人。既然是友人,阮觅刚才能和那个人聊起来,说明阮觅是没有问题的。那同理类推,所以殷如意也是没有问题的。   他臭着一张脸与阮觅对视,眉宇间还留着一些没有散去的疑惑。   阮觅听完后冷笑,“放下你的身段!”   殷如意也冷酷地往后一仰,双手自然的放在桌子上。白皙的肤色与桌子的暗色漆形成鲜明的对比,指骨清楚,看着修长有力。适合拿笔,也适合握着世上最锋利的刀。   他嘴角一挑。   嚣张的气焰便扑面而来。   “能奈我何?”   两人幼稚斗嘴,你来我往。   一会儿是阮觅被气得牙痒痒,一会儿又是殷如意嘴唇紧抿,眼露凶光。   不过想到一件事,阮觅便率先结束了这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你看到了墙上贴着的那些告示吗?”   殷如意酷酷的“嗯”了一声。   “因为苍国那边派了几个女勇士过来,陛下钦点,让我去参加。”阮觅百无聊赖地托着头,眼睛微微眯起来。   “不知道最后选出来的其余九个人会是谁。”   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明明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神情,却又让人莫名觉得自己看出了很多东西。   像是大雨过后,深山里升起的浓浓白雾。   纵然你什么也看不清,却知道后面确实是存在着一座又一座碧绿的山峰的。   阮觅看窗外,殷如意便看她。   抿了抿嘴,不知道说什么。   “不用太过担心,说不定你就抽中了与人比文。”   他别扭的安慰阮觅。   只是话音刚落,阮觅神色就扭曲了。像是那些浓浓的白雾瞬间被风吹散,露出了里面狰狞的渊谷。   “我谢谢你啊!侠士!”   阮觅咬牙切齿。   本来是嘲讽的话,但殷如意立马想到了《砍雕英雄传》里面的主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又将头扭了过去看窗外。   “不用……”   不用谢。   少年的嗓子已经彻底过了变声期,冷淡清冽中带了些稳重。   可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人沉默。   阮觅:……   ……   因着要继续回去写题,两人便在茶楼分道扬镳。   回去的时候路过西单墙,有个衙役站在那儿高声念着告示,正念到后半部分。   “有意者请上前来揭下告示。”   殷如意本来已经往前走了许多步,鬼使神差的,却又退了回来。   他略略皱了眉,盯着告示看了许久。   半晌后越过众人走到那衙役面前,揭下了告示。   与此同时,巷子里。   柳十敦趴在院子里对着院门发呆,一听到脚步声就连忙跑出去,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人。   他有些失望的转过头走了回去,有些苦恼道:“阮姐姐怎么这么久都没过来呢?”   柳十令听到那个名字后,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敛下眼,神色平静。   “你为何总觉得她会过来?”   他连那个名字都不敢说出口,好似一旦从唇齿间念出,便再也无法回头。   那句话,像是在问柳十敦,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无缘无故,为何过来?   柳十敦虽然年纪小,却懂得很多,是个对情绪极为敏感的人。他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兄长,问道:“兄长心中是有什么顾忌吗?”   柳十令愣在那儿,半晌后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却也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背对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出门去书院时,他经过告示墙。   人们都在议论这一次大雍和苍国的比试。   “我听说女子那边现在已经定好了人选了,是阮家的一个姑娘。世族出身的女子,娇娇弱弱的,难道真的有什么力气不成?”   柳十敦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兄长,你的顾忌是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   柳十令慢慢停了下来。   心中一直压抑着的情感,化作湖海。先是被风吹起了一点涟漪,接着又是飓风降临,彻底将平静碾碎。   排山倒海,翻天覆地。   一点疼痛悄然出现,很快侵蚀各处,叫整个身体都疼了起来。   离不能,舍不下,只想着,再近一些便好。   就算隔着距离,但只要能够看到,能够听到便可以了。   柳十令敛下眼眸,朝着告示墙走去。   有任务在身的衙役惊喜地看着他。   “这位公子是要揭下告示?”   心中所有的渴求,压抑,最后通通化作一句。   “是。”   衙役还没有揭下告示,突然从旁边又走过来一人。   眉眼柔和,脸上带笑,身上有浓浓的书生气息。   “柳兄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一同揭下?”   有这种好事?   不等柳十令回答,那个衙役就连忙笑着走上前来。“自然是可以两个人一起揭下告示的。不知两位公子名姓?”   “柳十令。”   “魏驿蔺。”   “原来是柳公子魏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大公主府内。   陈章京沉默地站在段般若面前。   段般若好像对苍国联姻的事情并不怎么上心,随意吩咐道:“去揭下告示。”   陈章京眉眼不动,转身离开。   距鳞京三十里外的长空寺。   崔颜换下了雪白的僧袍,寺院里的和尚们都来送他。热泪盈眶,好生不舍。   住持慈祥地看着他。   “是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好了,改好了!   感谢在2021-10-01 02:33:56~2021-10-01 23:5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椿、之风、可爱の小鸡仔10瓶;小君嘿嘿、润如玉行无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先前,许多人都觉得顺元帝绝对不会同意苍国的联姻。   可是在大雍与苍国进行比试的这件事情上,他的态度却十分的让人摸不准。   一边说着要让苍国人灰溜溜地回去,全方面挫挫他们的锐气,让人知晓大雍是不会让公主去联姻的。   可是同时,他又在在赛制上提各种要求。   往乐观与大方面想,倒是也可以将他的这种行为理解为,他是为了显示大庸的气度。   可对于决定比试输赢的人选,顺元帝却不怎么上心的样子,仅仅是自己钦点了几个人。其余的竟然全让下面的官员从鳞京选拔。   但是要说顺元帝不上心,他这种放养的态度却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上面传达的意思不够清楚,于是下面的办事的官员心就更慌了。京兆府的人苦思冥想,最后觉得这是顺元帝给他们的考验。于是个个拿出了十二分的干劲,势必要选出让顺元帝满意的人来。   于是,京兆尹给下属下发了多条命令。那些下属又纷纷给自己下面的衙役定了指标。   一个人必须要招揽至少十个人前来参加选拔,才用人海战术,大浪淘金,势必要从中挑选出最优秀的。   魏驿蔺和柳十令都在衙役那边填了自己的信息。   填完之后,有个考官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开始第一轮的赛选。   室内除了魏驿蔺同柳十令,还有十来个同样前来参加选拔的人。   不过与两人的平静相比,他们显然紧张得多。   手紧紧攥成拳头,喉咙一直在动,似乎在艰难地咽下口水,企图以此滋润自己干涩的咽喉。   考官开始出题。   一开始是每个人入学堂都要学的诗词文章,然后慢慢的越问越深。   从四书五经某句要点,再到代圣人立言的晦涩文章。   初时许多人都能很快回答上来,但是越往后,回答出来的人就越少。   渐渐的,就只有魏驿蔺同柳十令还站在那儿了。   两个坐在旁边,记录他们回答的每一句话的官员落笔非常,因为那两人实在说得太多了。好像面对那些难题,压根就不需要思考一般,脱口而出。   能做到这个程度,肯定不是只是扎实这么简单。   考官看他们的眼神越来越欣赏。   或许是为了透露一下自己对他们的看好,下一秒,问题突然就从某种难懂的古书,一下子跳跃到了近来汴州那边新起的一种词流派。   柳十令先答,他不疾不徐,神色平静。说完后考官拊掌称赞,和善地让他先回去了。   室内只剩下魏驿蔺一个来参与选拔的人了,他神情温和,好似不管对面的官员问什么,他下一秒都能回答上。   出题官员很欣赏他,于是也问了个和刚才差不多的题目。   是说三月前,锦州某位方姓先生抨击月间词派的事。   考官问魏驿蔺对此事是怎么看的。   锦州方先生?抨击月间词派?   魏驿蔺眨了眨眼。   这个最近一年“不学无术”,自动屏蔽身边一切与文人有关事情的人,哪知道那位方先生是如何抨击月间词派的?   不过,瞎编大概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天赋。   他温和笑了笑,先是说了自己对延续了几十年的月间词派的看法,然后又说了一下这个词派的一些不足之处,最后来了一句万能的话。   “方先生这么说,自然有他这么说的道理。文人从书中得来的感悟,向来是不同的。”   凭借着自己扎实的基本功,引经据典,头头是道,避重就轻。   于是,官员完全没有发现魏驿蔺所隐藏起来的事情,在纸上勾下了他的名字,然后松了口气,让他回去等消息。   人都出去后,官员拿着记录着魏驿蔺与柳十令回答的纸,匆匆交给了自己的直属上司。   对于朝廷官员选拔人才参与与苍国比试这件事情,市井之间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是一个机遇,一旦抓住机会便能飞黄腾达。   但实际上,这样想着的人往往是高不成低不就。   有想法没能力,连初次赛选都过不了。   而一些有能力的人却不想去。   尤其是出生士族,在文人中也颇负盛名的那些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家主的人。   他们并不缺少在顺元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也十分理智,完全不会做出因为热血上头而跑去参加比试的事。   赢,于他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   输,不光在顺元帝那儿不好交差,也会对自己的家族声誉造成影响。   他们一开始时,碍于顺元帝,确实是在观望。可看着顺元帝的种种举动,那些世家的人商量之后直接彻底放弃参与比试的想法。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于是,当收到通过筛选的人员名册时,那薄薄的几张纸,让负责这件事的官员直皱起眉头。   难道要矮子里面挑高子?   翻了几张,眉头越皱越紧,就差站起来痛斥手下那些人办事不尽心了。   还好,在他发怒前终于有个不错了的,甚至越看越觉得上面的回答精妙。   这官员终于舒展了眉头。   “这个不错。”他笑着扬起那张纸。   别的官员凑过来看,顺便念了一下上面的名字。   “魏驿蔺?”   那人看了一下纸张上的内容,不由得点头,然后笑着问:“陈大人是看中这个人,打算将手中的两个名额给出去一个?”   官员推荐人选是要经过再三考虑的。   毕竟,一旦他推荐这个人去参加比试,那之后这个人的所作所为,都和官员息息相关。   胜了,官员自然能从中得利。若是他败了,那官员也会受到问责。   一开始提到魏驿蔺那个官员摇了摇头,“没这么快定下来,总是要再看看。”   他们说话间,有一个头发和胡须全白了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眉眼平和,脸上带笑,是一个极为慈祥的长者。   一路上经过他身边的官员,看到他都会拱拱手,尊敬或崇拜地喊了一声:“先生,您来了!”   对于每一个向他打招呼的人,老者都会含笑点头。   这是一位身上真正充满着儒雅与温和的老人。   他走到拿着魏驿蔺名册的官员身边,停了下来。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与这位先生离得这么近,官员受宠若惊,连忙站了起来。   “先生!您这是?”   “我就是来看看。”老者笑着说。   说完,视线自然落在那张纸上,然后在魏驿蔺的名字上停留片刻。那双苍老却尽显睿智的眼中出现了一点无奈和叹息。   “要是不知道选谁,就他吧。”他这样子对官员说道,同时还征求他的意见般温和问道,“如何?”   并不让人感到盛气凌人,也没有什么强硬的姿态,好像只不过是随口提了一个建议罢了。   官员刚才还想考虑考虑,但现在一听到老者这样子说,立马定下定了决心。   声音洪亮,“先生说他行,自然有先生的道理。”   说完后痛快得不得了,直接将自己手中唯二的名额给了魏驿蔺。   谁不知道这位先生的眼光?   只要是他看中的人,必然是个人才!   抱到了大腿,官员常常松了口气。   而那位老者走后,官员继续看剩下的名册。   又是一些平平无奇,挑都挑不出来的。   皱眉间,又有个人走了进来。官员抬头,看到那人的脸后立马站了起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那是个胖胖的少年,从外表上看,压根就想不出来为什么官员会对他如此的恭敬。   但他显然是习惯了别人这样子的,举止自然,让那个官员起身。   问道:“你的名册中,可有一个叫做柳十令的人?”   柳十令?   官员对这个人没有印象,想来是压在下面还没有看到。   于是立马赶到自己的桌案旁边,从剩下的一堆名册里面挑出了柳十令的,接着又恭敬地送到那个有一些胖胖的少年面前。   “您要找的,可是此人?”   看了一眼,确定上面的人确实是柳十令后,胖胖的少年将这张名册还了回去。   “你手上的名额可还在?”   官员道:“确实还剩一个。”   “那好,你推荐此人去参加比试。”   官员自然应了。   他将这张纸翻出来时顺便看了一眼,明白这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就算那一位不特意过来说,他最后也是会把最后的一个名额给柳十令的。   只是……   怎么这般巧?   自己推荐的两个人,竟然分别与那位先生和那位不能说的少年有些关系。   官员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回,稳了!   时间渐渐过去,到了十一月下旬的时候,鳞京天越来越冷。   白霜,白雾,与呼出气时形成的白色气雾,成为了鳞京寒冷冬季最常见的景色。   参加比试的人选都定了下来。   但是除了少数几个由顺元帝钦点的人之外,其余人并没有向外面公布。   于是,阮觅一边好奇一边努力锻炼身手。   她要默默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   怀揣着这样中二的想法过了一段时间后。   从皇宫而来的内侍敲响了阮家的大门。   这一回,他倒是没有带着圣旨过来,而是神色非常和善地来传话。   说如今参加比试的人都选好了,要请阮觅立即入宫一趟,见见那些人,顺带着商量商量之后比试的事情。   这样的对话,同样也发生在鳞京的其余角落。   偏僻混乱的巷子,冷清无人的城内寺院,高大气派的府邸。   那些即将参与此次比试的人,都由内侍带着,进了皇宫。   阮觅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到的。   而把她带过去之后,那个内侍竟然很快就离开了,只留她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四周看了看,一脸问号。   ……   魏驿蔺跟在内侍身后,正到分岔口,那内侍却说有事要忙,想请魏驿蔺自己走过去。   顺着他指的方向,魏驿蔺没有强留,也没有不满,反而温和地朝他道了谢。   向来规矩森严的皇宫内,竟然会有这般的内侍。   魏驿蔺脸上神色不变,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一般往前走去。   走到一半,从另一条道上也走过来一人。   出现在这个地方,只会是同样参与比试的人。   魏驿蔺朝那个人点了点头,很是友好。   这是殷如意第一次进宫,不免露出一些少年心性。在看到了除那个早就离开的内侍之外的人后,他站在原地微眯起了眼。   见对方也看过来,还朝自己打了个招呼。   殷如意碍于礼节便也礼貌地点了头。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他确定自己是第一次看到这人。可莫名地,心中突然就生出了一些不悦之感。   好似天生气场不合。   于是两人只远远的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沉默着一前一后往前走。   殷如意敷衍的打招呼神色立马撤下去,顶着张一如既往的臭脸,好像天底下全都是让他不耐烦的事情。但又因为身上的少年气息,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只觉得难以接近,望而生畏。   魏驿蔺走在前面,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还是笑着的。可心中也有一些奇怪。   他看似肃穆的走着,绿沈的袍子在朱墙明黄瓦的映衬下,更显儒雅。   实则正在分出心神想别的事情。   那一看就温和而情感细腻的脸上,出现一些淡淡的疑惑。   他向来待人和善,可是为什么一看到身后那位兄台,就……   心生警惕?   两人心思各异,终于走到了内侍所指的地方。   那里已经有人了。   穿着白青色冬裳,领边镶了一圈白兔毛的人正蹲在墙角拨弄小小的石头。   魏驿蔺一眼便认出了那人,笑着,温声道:“阮姑娘……”   同一时间,殷如意也开口说话:“你……”   因着两个人同时出声,声音便重合在了一起。   眼中惊疑不定地看了对方一下后,又疑惑地转头去看阮觅。   无声质问。   那是谁???   阮觅本来好好蹲在那儿发呆。结果许久没有人来,一来就是两个,而且还是两大熟人。   阮觅:……   沉默一会儿后,阮觅站起身拍了拍裙褶上的灰,做完这一些才面无表情朝两个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接着率先发问,将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们也是被陛下钦点去参加比试的?”   她的神色太过正经,魏驿蔺与殷如意都被她唬住了。   瞬间忘了自己刚才想说的事情。   “不是……”   “不是……”   再一次异口同声,两个人顿了一下,又看了对方一眼。   阮觅面无表情。   此时很适合说“大家都是好朋友,坐下来聊聊”,或者“你们都是我的翅膀啊”这样的话。   但她怀疑如果自己真这样说的话,两人中肯定有一个人会问自己。   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更喜欢哪边的翅膀?   但人生在世,谁没几个好朋友?谁又没做过飞天少女的梦呢?   阮觅极其自然地向他们介绍了对方。   或许也是因为阮觅态度太过自然,殷如意只是稍微皱了皱眉头,便没有说什么。   魏驿蔺倒是更敏锐,那双好看的眼睛瞥向阮觅,透着些委屈。   就好像一只骄矜的白猫,粘人又爱撒娇。   有一日回来后,发现家中竟然又多了一只猫,立马不满,喵喵直叫诉说自己的委屈。   在他委屈的时候,若是有别的客人来访,它却也能够给足主人面子,暂时和好。躺在她的怀里撒娇,让旁人艳羡。   忍下委屈的这份隐忍与体贴,足够让人感动。   要是换一个人站在魏驿蔺前面,说不定真的被他感动得泪眼朦胧,连连发誓自己这辈子都只有他一只猫。   可现在站在魏驿蔺前面的却是阮觅,她那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表情的脸与魏驿蔺对视着。   半晌,魏驿蔺便先败下阵来。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除了柳兄,如今又来一位殷兄,真是叫人头疼。   心里觉得苦恼,可是嘴角的笑却是仍旧温和。   看了那么多的书,学了那么多的技能,区区两个人,他定不会输的!   于是,魏驿蔺率先转移了话题,聊起了这一次比试的事情。   说到比试,便难免要说到武斗和文斗。   魏驿蔺先前的“恐书症”让阮觅记忆犹新,在听到他说文斗的时候,阮觅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仅是这一眼,魏驿蔺立马明白了阮觅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不爱学习的形象已经在阮觅心中扎根了。但是这一回,他真的是有备而来。   在过了初次筛选后,魏驿蔺想了很久,终于重新拿起了书。将大雍与苍国齐国最近一年新出的书和各种言论都了解了一遍。   他是个做什么便要力尽完美的人,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地来参加比试。   一时之间,魏驿蔺也忘了殷如意在场,故意一脸失落地看着阮觅。   “难道在阮姑娘心中,我就是这般不顾大局的人吗?”   见识过他为了不读书甚至能出卖色相的举动后,阮觅实在很难真心实意的说句不是。   不过这个时候顺着魏驿蔺来就是了。   阮觅沧桑叹了口气。   “怎么会呢?”   这话说得毫无感情。   魏驿蔺却像是真的相信了,笑得眼眸弯弯。   殷如意看着两人黏黏糊糊的样子,对某些方面向来迟钝的感知突然就彰显了存在感。   连他都……   念头戛然而止,殷如意有些怔忪,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烦躁。   不过一想起阮觅和魏驿蔺两人相处时的气氛,他就皱起眉。   啧。   碍眼。   那双冷淡而清冽的眼微微眯起,双臂环抱站在一旁。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刚才遇见这个人的时候,自己会觉得不顺眼了。   自己的好朋友竟然瞒着自己还有别的好友!   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借口一般,殷如意眉压得越来越低。   凶狠而不良的气场,让人想忽视都难。   魏驿蔺刚见殷如意时,仿佛是某种预知能力作祟,觉得自己与他气场不合。   可那时候,两人不过是刚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罢了。   出于礼貌,魏驿蔺还是选择了压下那份突兀的敌意。   可现在不一样。   殷如意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一些殷如意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情感,魏驿蔺倒是看到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不同的对象便要用不同的态度对待。   魏驿蔺笑得温和,状似不经意间往殷如意那瞟了一眼,然后很微妙地皱起了眉。   “阮姑娘的那位朋友,好像不怎么高兴。是因为我总在同阮姑娘你说话吗?要是他真的因为这件事不高兴,需不需要我去同他解释解释?说不定他只是看着凶狠,其实是个性子温柔的好人。”   殷如意可曾听过这样茶里茶气的话?又何曾见过这样茶里茶气的人?   当即脑袋上弹出了一排的问号。   ???   魏驿蔺嘴角的笑,温和而儒雅。眼下一颗泪痣与苍白的肌肤,无一不在彰显着他只是个柔弱而温和的人罢了。   可当他与殷如意对视的时候,那浓厚的温和之下所掩盖着的少年意气与锐利,都透了出来。甚至还带着些长者看小辈的包容。   像是某种宣誓。   殷如意:……   殷如意:???   他沉默一会儿,高高的眉骨不动。   很快从鼻腔中发出一道带着不屑的嗤笑声。   他就算什么都不说,但只要有那张脸,嘲讽的意味就十分浓厚了。   更不用说露出这个表情后,殷如意还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问了一句听起来全无关系的话。   “你有剑吗?”   不用对方回答,便早就知晓答案一般,薄唇终于扯出一点笑。   张狂肆意。   “魏兄应当听过一句话。”   “我有一剑,赠友人,赠亲朋,赠良人。”   “魏兄不答,想来是没有收到过剑吧?”   嘴角扯出来的笑又大了一些,殷如意声音冷然且极具攻击性,然后慢慢吐出两字。   “我有。”   魏驿蔺:……   惯来擅长体贴和躲避读书的人,有一点点羡慕。   不过他也不是等闲之辈,毕竟已经拜读近百本“技能书”了。   就算此时再来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也丝毫不惧。   更何况现在面前只有一个人呢。   魏驿蔺极为自信地想着。   但是下一秒,三个都穿着书生长袍的人走了过来,他们表情平静,慢慢停在了阮觅面前。   即使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可光从那神色里就完全看得出来,他们是认识阮觅的。   ……   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魏驿蔺:???   委屈。   震惊。   不解。   阮觅早就面无表情继续蹲墙角去了,在发现又有人停在自己面前后,她仰起头,便看到了熟悉的人。   沉默良久。   阮觅慢吞吞举起手,朝几人挥了挥。   “……啊,好巧。”   柳十令垂下眼。   崔颜转身离开。   倒是陈章京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1 23:51:23~2021-10-02 22:2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知所措苏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水暮日沉13瓶;胭脂福-易玲珑10瓶;茶小言6瓶;季微5瓶;绵绵小团子、Meers、裔北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陈章京光是从外表看,便觉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这样的人一般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也很难在团队中承担缓和气氛的重任。   尤其是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一看便知不喜参与琐事。   可是这一回,恰恰是陈章京先开了口,打破了这让人压抑的寂静。   “你蹲在这儿干什么?”   虽然说,这句话用来缓和气氛并没有什么用处,可是只要有人开了口,后面的事情才水到渠成起来。   阮觅扔下手里的小石子。   就算这个时候,她也非常平静。   “拿东西练练手,保持手感。”   没有想到阮觅刚才竟然在做这种事,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都和他们来到此地时的气氛格格不入。   陈章京不喜欢脱离掌控的事物,也不喜超过规矩之外的存在,可是对于一些能够在压抑或者焦躁中保持平静的人还是很欣赏的。   冷峻沉默的脸上有点笑意,稍纵即逝。   再次转移话题,“现在只有我们六人到了?”   阮觅站起身,“来的时候这边没有人,没有别的情况的话,我应该是第一个来的。在我之后到的,确实只有在场的人。”   当然,包括了正在离开的崔颜。   阮觅从陈章京那探头去看他,喊道:“崔颜。”   虽说小时候也有过三年的相处,用旁人的话来说也算是青梅竹马。可这时阮觅喊他,只是非常生疏地用了“崔颜”两个字。   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寻常得近乎冷漠。   阮觅也没有想过拉近距离,喊些亲昵的称呼。毕竟当年她也是一直这样喊崔颜的。   从前的熟稔和现在的生疏,有所改变的不过是喊出这个名字的人的心境罢了。   崔颜闻声停下,转过头看着她,像是在等她说话。   在礼节上,崔颜从来不会出错。   就算他那时候气得紧了,也不会对旁人做出失礼的事情来。   他的礼貌,顿时让阮觅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一般,莫名心虚。   挠了挠脸,阮觅想起来一些往事。   还在平湘的时候,不管谁惹了崔颜生气,他都不会当面对那人发怒或者咒骂,而是自己静静离开。   阮觅曾经问过他,难道真的不生气吗?   那时候的崔颜回答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同理,只要是人,便有生气的时候。   只不过他会忍耐罢了。   说这话时的崔颜,脸上是平静的,仿佛那些忍耐对于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克制,端方,温润,疏离。   这些仿佛都存在于他的血肉之中,最后才形成了现在这个崔颜。   阮觅还曾在心里嘀咕过,不知道崔颜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竟然小小年纪,就将崔颜培养成了这个样子。   厉害,也恐怖。   不过阮觅算是记住了崔颜从来不对别人发脾气这件事了。   就算他真的生气了,那也没有关系。只要等他自己离开,自己消了气,这件事情就算这么解决了。   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有一回,阮觅惹火了崔颜。   两人都坐在房中。   崔颜的眼睛,瞳仁很黑,几乎是纯粹的黑色。生气的时候像是有一团小小的火在里面燃烧,叫人不自觉就气弱三分。   阮觅不觉得害怕,反正崔颜等会儿肯定会离开,那她正好独占这间房间,还能趁崔颜没回来打个盹。   可是她等啊等啊,怎么也没等到崔颜离开。   阮觅震惊看过去,发现崔颜还看着自己。   那张被村子里无数小姑娘追捧的文质彬彬的脸,本是完美而温和的,像是一张永远不会脱落的面具。此时却变得生动而活泼,露出浅淡的,对于崔颜而言已经算是极为罕见的怒意。   他也不说话,就那样沉默地盯着阮觅,直让阮觅心里发毛。   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在终于明白了崔颜这回不会出去后,阮觅选择自己先撤退。   只是还没等她从椅子上跳下去,崔颜就靠了过来,然后双手捏住阮觅的脸,让她脱身不得。   阮觅满头问号。   因为先前有一次,她不小心碰到了崔颜的手,当时崔颜脸都沉下来了,一看就不高兴得很。   这说明他肯定很讨厌和别人有肢体接触。   这回却是崔颜主动来捏自己的脸,难道不记得自己有那个怪毛病了?   阮觅撇了撇嘴,决定要让崔颜也尝尝自己当初尝过的滋味。   于是做出嫌弃的表情,指指点点,“你竟然敢用你肮脏的手来碰我高贵的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男女授受不亲,难道你还想娶我?呵,美得你!”   完美地表达了自己的嫌弃后,崔颜却没有生气,更没有松手。   他依旧沉默,只是阮觅感觉捏着自己的脸的手,好像慢慢地变得更热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的脸变得更热了。   两人就这样对峙许久。   崔颜见阮觅真的没有一丁点悔改的心思,终于开了口。   “道歉。”   他固执地,在让阮觅道歉。   仿佛一定要一个承诺。   几个月前,村子里有个孩子在下河捞鱼的时候溺死在河里了。   自那以后,崔颜就禁止阮觅去河边捞鱼。   每回阮觅回家或者同他挥手告别,要去放牛或者打猪草的时候,崔颜都会不厌其烦地说一句,“不能去河里。”   阮觅每回都点头,答应得好好的。   只是今天阮觅又饿了,偷偷溜到河边准备捞鱼打点牙祭。   刚入水,还没动手捞鱼,崔颜就跟在阮觅身上装了定位器似的,表情冷冷地站在那儿,差点把阮觅的魂给吓没了。   之后,他更是一把将阮觅拉回家。   进了自己的房间后,还平静地把门锁住,像是准备好好和阮觅讲道理。   明白了自己这回不道歉真的是走不了后,阮觅变通得非常迅速。而且她倒是没想到崔颜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于是最后还是乖乖道了歉。   见阮觅认错,还非常认真地说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去捞鱼了,崔颜才收敛了脸上怒容。   “你以后饿了,就过来。”   他这样对阮觅说,像是某种誓言。   阮觅听是听到了,却没有将这句话放进心里。   最近崔颜的祖父身体越来越不好,时常看到崔颜一个人跑去镇上抓药。估计用了不少银子。   她之前脸皮厚,饿了就来这儿蹭吃蹭喝,也是无赖地想着反正崔颜也喂得起。   现在却是不行了,她就算脸皮厚,却也没有厚到那种地步。   指挥着崔颜去把门打开时,崔颜背对着她,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行吗?”   阮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回家的路上想了很久,才回忆起自己为了气他说的那句话。   娶她?   阮觅非常现实地想了想。   崔颜相貌好,要是真在一起了,以后看着也赏心悦目。   而且学识不错,说不定以后科举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小日子滋润。   从小长大,知根知底,好像也不错。   像是那些小孩儿玩家家酒一般,想过就忘了。   只是现在,看着崔颜站在那儿等着自己说话时的生疏模样,和当年他对自己有别于旁人的专淡淡怒气相对比,阮觅就更能感受到这份生疏了。   再想起自己以前曾经还认真考虑过的事情,不免觉得尴尬。   如今两人,只能算是陌生人,说话也不能太过随性。   于是阮觅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道:“你现在离开,是出不去的。”   崔颜等了许久,才等到这句话。他看着阮觅没有说话,眼中也没有当年因为生气而燃烧起来的小小火光。   片刻后,他挑了挑唇,像是怒极反笑,又像是客套。   “多谢。”   这是更深的沉寂,疏离。   突然,阮觅像是注意到什么,偏过头去看别的地方,发现不远处有几个人,模糊看不清面容。不过从人数上很轻易能猜出来,这应该是最后那四个人。   于是她对着崔颜匆匆道了一声“没关系。”   然后便举起手朝那边摇了摇,方便那几个人看到。   或许是招手的动作太大,阮觅往前迈出一步,很不巧地踩在了自己刚才随手扔的小石子上。   按理来说,光是这点小石子是不会让阮觅摔倒的,可她正努力举起手,整个身体就变得不协调了。   猛然间脚下一空,整个人就往旁边倒去。   !!!   出师未捷身先死?   阮觅瞬间想到的是自己还没有开始的比试,和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苦学。   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悲伤得她差点落下泪来。   但是下一秒,想象中的剧痛没有来临。   阮觅感觉自己被人抱住。   她松了口气,鼻尖闻到药香。   说起药香,在场的人里面,魏驿蔺和柳十令因为喝药,身上都带着药香。不过柳十令身上的药香更加浓郁一些。   阮觅仅仅靠她灵敏的鼻子就分辨出了救下自己的人是谁。   真诚感谢道:“多亏了你!”   就算没有说出名字,柳十令却从中听出来了,她知道是自己。   红晕不知不觉又爬上了眼尾,一片旖旎。   在阮觅站稳后,他松开手,抿了抿唇,还是问了。   “阮姑娘如何知道是我?”   先前的失落好像成了很久以前的事,瞬间被抛之脑后。   他看着阮觅,眼底有些微光。   “很简单,药香味。”阮觅一边说话,一边将地上的小石子踢到角落里去,免得下一个人中招。   魏驿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笑道:“那阿觅为何不觉得是我?”   连称呼都变了。   阮觅巡视了一遍,确认地上没有漏网之鱼后,才抬头看向魏驿蔺。   刚才摔下去的时候,魏驿蔺还在她前面,就算伸长手也够不到的位置。   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差点摔倒,不是眼睛瞎掉了。”   魏驿蔺笑起来,并无半点不好意思。   “也对哦。”   反正目的达成!他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那四个人终于走了过来,阮觅定睛一看,居然还是熟人!   她不禁要感叹自己的运气了。   十个人里面,大半的都是熟人。   难道说,这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军团?   看似靠谱,实则心中还是存着些中二梦想的人如是想道。   这样一想,于是胆子就越发大了。甚至还敢眉开眼笑地直呼对面那人的大名。   “段意英!”   段意英:???   她立马挑起眉走过来,按住阮觅的头,威胁地眯起眼。   “嗯?你刚才喊什么?”   “啊……”   阮觅刚膨胀起来的胆子瞬间没了,她哽了哽,缩着脖子看向正在过来的曹雪冉。又咽了咽口水,非常没有骨气地讪笑两声。   “没什么!你肯定是听错了!”   “是吗?”段意英依旧冷笑。   见自己没办法糊弄过去,阮觅只能“割地赔款”,忍着羞耻闭上眼,喊道。   “英姐姐……”   “什么?听不清。”   于是阮觅只能嚎一嗓子,“英姐姐!”   少女的声音在这片地方回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2 22:28:12~2021-10-02 23:5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秦岁观10瓶;也曾喜上眉梢.、金斤锦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自阮觅喊完那一声“英姐姐”后,所有人都停止动作,看着阮觅若有所思。   曹雪冉终于走了过来,将阮觅从本就已经打算松手的段意英手中解救下来。   “你们又闹腾什么呢?”   她笑得温婉。   若是这事发生在一月前,曹雪冉肯定会顺势让阮觅也喊自己一声姐姐的。可是几回阴差阳错下来,曹雪冉思想升华了。   迫不得已喊出来的“姐姐”,哪里含了真感情?她有耐心,可以慢慢等,等到阿觅真心实意出自内心地喊她一声姐姐。   这不比某些人使用武力威胁的更有意义?   这样想着,于是脸上的神情更加温和了。   还理了理阮觅的头发,将刚才被段意英按得有些乱的地方抚平。   十个人总算到齐。   后来来的那四个人中,除了段意英和曹雪冉,还有两个男子。   其中一个一看就十分开朗,他一到这儿,就提出让大家都介绍一下自己。作为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他也是第一个介绍自己的。   据他自己所说。   出身没落世家,从小受到祖父的影响,非常想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   于是这回,一听到能够通过比试的形式为大雍争光,保护大公主。江连年立马就报名了。   说到这里,江连年还傻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负责选拔的大人们人都很好,连我这种水平的都网开一面,让我入选了。虽然他们都是同情我,但是我一定不会辜负这份好意的。保护大公主,不让大公主远嫁,这是我作为大雍的一份子义不容辞的责任!”   铿锵有力,极为振奋。   忠君爱国的气息扑面而来。   站在江连年身边的人听到“大公主”三个字后,淡淡扫了他一眼,神色不变,往旁边退了几步。   在别的人都介绍完自己后,这人的视线落在阮觅身上。   片刻后,勾起嘴角。   “白颂。”   他眉眼生得有几分娟秀,但是眼中时常露出暗沉之色,浑身都透着狷介狂放。   不管谁瞧见他,都会认为这是个不好惹的人。也因为身上的气势太强,故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那娟秀的眉眼。   阮觅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这人不对劲。   于是态度很谨慎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这时,终于有个内侍过来。他朝众人拱了拱手,道:“陛下请阮姑娘往前处一叙。”   好像在哪里监视着他们似的,人没有到齐之前理都不理一下。等他们互相自报完了家门,才不慌不忙地让内侍过来请人。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阮觅想这些不过是一息的功夫,很快就跟着内侍离开。   他们刚才在的那处地方是一处宽阔的平地,四周宫殿檐角飞翘,扰人视线。   所以穿过御道后,阮觅才发现就在不远处竟然有一栋高楼。   穿着常服的顺元帝坐在高楼上,俯瞰风景,独自饮茶。   鳞京仲冬本就寒冷,高楼上风景好是好,可同样的,窗口开得很大,寒风争先恐后涌进来。阮觅仅仅是站在那儿就打了个寒颤,也不知道顺元帝是怎么做到在这儿坐了这么久的。   “臣女参见陛下。”   一边哆嗦一边行礼。   还好这回顺元帝并不打算不做人,很快就让阮觅起来了。还和颜悦色地让阮觅过来坐。   能坐着谁会想站着呢?   阮觅一脸恭敬地坐下。   好像她坐下并不是为了贪图这一时的舒服,只是出于尊敬与臣服罢了。   这副乖顺的模样落入顺元帝眼中。   他沉默一下。   好像,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是实际上又真的高兴不起来。   高楼上看风景方便。   阮觅看到这栋高楼的时候心中就有预料。   于是她随意往下一瞥,果然看到了段意英等人。   这是个非常好的视角,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那也就是说,顺元帝方才一直在这儿看着他们。   怪不得时间掐得那么准。   “对这回比试,有什么想法?”在阮觅收回视线后,顺元帝才问了这个问题。   似乎给足了阮觅时间去观察周围。   她想了想,拍了通马屁。   “陛下您乃天授天子,洪福齐天,在您的带领下,这回比试肯定能赢。”   没有对结果避而不谈,但是却决口不提“我一定会拼尽全力赢下来”这样的话。   茶杯被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阮觅低眉顺眼,恭敬非常。   然后便感觉如有实质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含着帝王特有的压迫。   过了许久。   顺元帝才道:“朕就将这个重任交给你了,想必阮家之女,是不会让大雍百姓失望的。”   阮觅:……   缓缓弹出个问号。   话题怎么一下子就转到了这里?   而且,不是“你们”,是“你”。   这是什么意思?   但显然顺元帝不打算给阮觅留下思考的时间,他看着楼下,笑得慈祥。   “不妨来看看,他们可都是接下来要与你一齐努力的同伴。”   阮觅只得抬头,看向楼下。   却发现此时已经剑拔弩张了。   白颂站在柳十令面前,好似要干什么的样子。   江连年则努力插`进两人中间,双手比划,努力劝和。   这场景让阮觅再次皱起眉头,她大概懂了顺元帝的言外之意了。   但此时,顺元帝没再提起刚才的事情,只是感慨了一句。   “真是年轻人。”   然后又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眼神一直没离开过下面。好似那是什么非常精彩的戏码。   而他本人,此时也没了天子的威势。像是大街小巷磕着瓜子听八卦看戏看得起劲的普通人。   时不时还发表一下自己的猜测。   “这是要动手了?”   于是阮觅再次往楼下看去。   ……   时间回到阮觅跟着内侍走后。   九人并不熟,便各站各的地方,不怎么交谈。   倒是看起来最不像是会和人搭话的白颂朝柳十令走过去,他站在柳十令面前,细长潋滟的眼微微垂着,眼神落在柳十令那双手上。   嘴角噙着笑,令人捉摸不透。   纵然什么话都没说,可在场的人都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柳十令平静看着他。   不在阮觅面前时,他更加冷静,也更加淡然。   要说这两人下一秒就会打起来,都没人不信。   段意英与曹雪冉站在一旁,并不打算插手,其余人也一样。   只有江连年脸上的憨笑一瞬间变成慌张,连忙两三步挤进去,用身体隔开白颂和柳十令。   “有话好好说啊,大家以后都是要一起参加比试的,都是同伴。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说不定是误会啊!”   他焦急得就差手脚比划,让白颂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不知道这话里的那个字触动了白颂,他想到什么,忽而牵动嘴角笑了下,往后退去。   用尽全身力气保持团队和谐的江连年长长松了口气,又爽朗笑着,小心地问柳十令:“柳兄弟你没事吧?”   柳十令摇头,并向江连年道了声谢。   高楼上。   顺元帝同阮觅看完这场闹剧,期间谁都没有说话。   距离太远,听不清那几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可仅仅从动作上也能猜出来几分。   楼上的风越来越冷。   与风夹杂在一起的,还有顺元帝的问题。   “这样的团队,你觉得胜算多少?”   阮觅再次沉默。   胜算?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胜算吗?   但既然问了,还是得好好回答。   她想了想,挑了个最保险的话。   “这回选拔出来的人,自然都是最优秀的。”   是最优秀的,自然能够带来胜利。   听到阮觅这样滑不留手的话,顺元帝似笑非笑,然后道。   “大雍的人,自然优秀。现在朕就把这些优秀的人才交给你了。是羊还是狼,便全看你如何指挥了。率领他们,将胜利带回来吧。”   短短几句话,让人热血沸腾。   不愧是自小学习御下之术的皇帝。   阮觅:有点上头!   ……   让阮觅接下了这个任务后,顺元帝就很无情地把阮觅“赶”下楼。   自个儿在上面仍旧看得津津有味。   刚才阮觅还觉得这顺元帝是个不错的皇帝,现在立马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这个想法。   没有内侍领着,阮觅便不用配合对方的速度。加快脚步,很快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只是回去一看,那场面又和她在楼上时看的不一样了。   除了段意英和曹雪冉自去找了个地方坐着,其余人竟然还站在那儿,每个人之间都隔了一段距离,然后就这样开始交流。   若是那能称得上是交流的话……   殷如意单腿曲着,双臂环抱靠墙,不经意般问道:“你们家中可有剑?”   这个问题,魏驿蔺已经很熟悉了。   于是他保持微笑没有回答,但也完全没有给那几个人提个醒的想法。   崔颜与人交谈时从不失礼,即使殷如意这话问得突兀,他也疏离回答道:“并无。”   殷如意脸上矜持,又看向柳十令。   他运气好,这也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再一次得了一句“并无”。   之后殷如意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他像是个吝啬又想炫耀自己财宝的地主。露出一点金子的颜色让旁人瞅一眼,却又很快收了回去。   装够了,显摆够了,然后强撑着一脸平静说一句。   那只不过是一点点小钱而已。   殷如意确实也这样做了。看了神色各异的人一眼,没有感情地补了一句。   “真是可惜。”   在场唯一懂得这句话意思的魏驿蔺保持了脸上温和的神情,余光看到了一片青碧色的裙角。   于是眉眼的笑意更温软了。   下一秒却又瞬间转变成一点忧愁,他看着殷如意。   “真羡慕殷兄,有人送你剑。要是也有人送我,我定然会更加爱惜的。”   “这……并不是说殷兄不够爱惜那把剑。我只是,有些羡慕罢了。”   阮觅:……   脚步顿住.jpg   作者有话说:   还有,我赶一赶。感谢在2021-10-02 23:58:31~2021-10-03 20:1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加糖50瓶;一只书荒的梨子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一个合格的种茶达人,需要在小绿茶摇摇树叶的时候就明白它是渴了还是觉得晒了。揣摩它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了解其中的含义,这是必修课。   阮觅自然很懂,心中快速吐槽。   这是暗示吧?是吧?!   要是她真的再送魏驿蔺一把剑,他很大可能会问:“这把剑,是独独我有,还是别的人都有呢?”   闹不好后面还跟着一句。   “我就知道,要不是别人不要的,也不会送到我这里来。”   阮觅想着想着,就打了个寒颤。   可能是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吓到,也有可能是被大冬天的寒气冷到了。   不过,既然魏驿蔺这样说,就代表着一个信号。等这回比试完了,再想想弄什么东西送给他好了。   阮觅慢吞吞走过去,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和渣女类似。   等到所有人都看到阮觅的时候,魏驿蔺才转过身,脸上闪过恰到好处的惊讶。   “阮姑娘,你回来了。”   尽管刚才人还是失落的,可一看见阮觅,他又扬起笑,温和儒雅。   真的是很体贴了。   阮觅给他打了个九点九分,少那零点一分,是怕他骄傲。   之后,又过来一个内侍,说请他们前去清极殿,也就是顺元帝平日里召见大臣处理政事的地方。   阮觅哑然。   顺元帝脚程这么快的吗?刚才还是坐在楼上,一脸看戏的悠闲表情,现在就去清极殿了。   难道说……   她刚离开,顺元帝立马就站起身,演员赶场似的往清极殿赶?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分两次,找自己去楼上?不能直接在清极殿说?   对此,阮觅只能表示:帝王心,海底针,捉摸不透。   众人跟着内侍往前走去。   因为这块地方离着清极殿实在有些距离,每个人的步子大小也一样。故而众人走着着走,队形也慢慢在变化。   一开始是阮觅紧紧挨着段意英和曹雪冉走。   她难得想和自己的好姐妹们说些悄悄话,脚步就放得慢了些,打算和别的人拉开距离。   本以为段意英会懂的。   可当阮觅放慢脚步后,段意英竟然奇怪地瞅了她一下,秒懂似的,眼中迸出强烈的战意。脚步不停,甚至比刚才更快了。   阮觅:……   终究是我不配。   而曹雪冉在段意英另一边,刚才阮觅朝段意英使眼色的时候她并没有看到。   这会儿见段意英突然加速,两人之间便空了出来。曹雪冉有些奇怪地看阮觅一眼。   阮觅很快接收到这个眼神。   她眼睛一亮,虽然段意英“不解风情”,可是还有曹雪冉啊!   她还是能尝试一下走在路上,一边和好朋友说悄悄话的乐趣的。   但是不等阮觅靠过去,曹雪冉就笑了,温婉中带着了然。下一秒,加快脚步往前赶,开始追逐段意英,争夺走路竞赛第一名。   阮觅:???   这世界是将我摒弃在外吗?为何我不懂她们在干什么?   面无表情.jpg   她叹了口气,也不再刻意放慢脚步了,而是快速跟上队伍。走着走着,发现有个人逐渐和自己并肩行走,抬头一看,竟是崔颜。   似乎对方也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走到了过来,他侧了头看向阮觅,神情是温润的,又夹杂了淡漠。   然后收回目光。   不过并没有避开。   他坦坦荡荡地走在阮觅身边,如同正在与一个陌生的人同行。   不忌讳,不关注。   朱红色的宫墙,将御道夹成窄窄的一道。   两个人同行,手臂的地方势必会挨到一些。   衣袖交缠的时候,倒是没有话本里说的那种“感觉到他衣服下的翻滚热意”。   阮觅垂下眼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终于明白了自己看的那个话本里的一个错误。   话本里写了个场景,是冬天的时候,男子与女子出去赏雪景偶遇。两人擦肩而过,衣袖碰到了。   然后书里面就写了这样一句。   “男子身上的热意顺着两人交缠的衣袖传递过来,让女子的手也暖和起来。她回头看去,与那人眼神相交,心中怦然而动。”   但是冬天的衣服这么厚,那个男子的体温要有多高,才能顺着一点交缠的衣袖,就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还让女子的手都觉得暖了?   这怕不是烧到了一百度吧?   阮觅的思绪飘得很远,于是也没有再关注两人依旧交缠在一起的衣袖。   青砖铺就的御道一眼看不到尽头,鞋履踩在上面,只发出轻微声响。   两人的身高差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缩短,反而越来越明显。   崔颜看着前方,神色淡漠克制,脚步与阮觅保持一致。   走过御道,再沿着台阶而上,就到了清极殿。   顺元帝果然在里面,完全看不出来赶场的狼狈感。   是个狠人。   行礼的时候阮觅忍不住感叹道。   “诸位都是京兆府悉心挑选出来的人才,是大雍百姓的骄傲。此回与苍国比试的重任,便交予诸位了。”   顺元帝先是说了一番场面话,很快就进入正题。   不过他不是自己说的,而是让旁人代他讲。   这大概就是高位者的特权吧。   代替顺元帝讲述此次比试的人正是阮平左,他从帘后走了出来,然后便开始了。   “比试内容与诸位先前听说过的不同……”   原来,几日前,顺元帝一改先前漠不关心的态度,对于苍国人各种挑刺。之后更是找到了苍国的一些把柄,让他们不得不更改了比试的形式。   从一对一,变成了团体混战。   也就是说,参赛选手只要是有一门擅长的,就能够在团体中发挥作用。不用再像之前的“一对一”那样,兼顾文武。   苍国人一听到这个就不同意了,说顺元帝言而无信。   可是顺元帝非常坦然地表示,他从来没说当着他们的面说过,自己要用“一对一”的形式。   苍国人傻眼了。   后来他们仔细一想,顺元帝确实没有说过这句话。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错觉,不过是因着三个国家的比试一贯是采用“一对一”制。慢慢的,就将此当作是约定俗成的比赛方式了。   没想到顺元帝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先前,为了不拖后腿,那些肌肉发达但是文采真的不好的苍国勇士没日没夜苦读。对着自小就没怎么接触过的之乎者也头晕眼花。   引以为傲乌黑秀发掉了一大把,差点连他们最爱的小脏辫的扎不上了!   苍国极少见的文采出众的书生,以前在国内的时候,那双手护养得比女子还要精贵。因着稀少,身边人都会不自觉的照顾他们。于是也养成了不搬重物,只谈诗赏琴的高雅习惯。   擅武的人被迫学文,他们这些擅文的人,自然也得学学武。   咬着牙扔下仙气长衫,将锻炼力气的石头举过头顶,装成勇士模样,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可以说那是他们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   于是,顺元帝的话一出,他们人就傻了。   ???   不仅脸上透露着我想杀人的信息,心里也在骂骂咧咧。   傻掉的人不止有苍国人,还有阮觅。   她目光一瞬间呆滞,明显得顺元帝都看了过来。   “阮爱卿没有同你说这件事?”   他状似和善。   可阮觅非常确定自己从这个皇帝的眼中看出了看热闹的神情。   阮平左被迫背锅,即使这样,他脸上也没有变化,还是那么沉肃。   不过并不是只有阮觅不知道这件事,还是很公平的。   段意英也一脸茫然,回想到自己被迫在家中背的那些东西,心都开始痛了。   怎会如此?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是吗?   民间百姓说顺元帝是好皇帝,朝中大臣也说现在龙椅上的这位,清醒且能干。   可要是让阮平左这些时不时就被顺元帝召唤进宫的官员来回答的话,他们都会沉默。   从来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顺元帝到底在想什么。   很多事情看着无厘头,可最后却通通有着顺元帝自己的考量。   这回,大概也是这样。   于是阮平左没有吭声,背下了这个黑锅。   只要是对这个国家有利的事情,他很少会拒绝。   插曲过后,再次说回了这次比试的事情。   团体对阵,就代表着十个人一定要非常熟悉,要明白对方的所有优点和缺点。   而且他们现在还缺少一个领导者。   十个人,若是各做各的事情,就很难发挥出应有的力量。这时候要有一个领导者把他们聚集起来,将十个人的力量整合,从十,变成二十,或者是一百。   在阮平左提到这个事情时,阮觅就心有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顺元帝开口了。   “朕觉得,你家那孩子就不错。”   阮平左没有回答,而是先看向阮觅。   并不是顺元帝一说,为了附和便连声答应,而是考虑到了阮觅。   阮觅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出现了浅浅的笑意,她抿了抿嘴,又向顺元帝行礼。   “谢陛下赏识,臣女定不辱使命。”   顺元帝朗笑一声,似乎很满意阮觅这一回说的话。   “快些起来,”随后再次转过头去对阮平左道,“阮爱卿家的这个孩子,果然不俗。”   “陛下谬赞。”   底下倒是没有人提出异议,或者说,压根就没人对小队长这个职位感兴趣。   在顺元帝让阮觅担任小队长时,段意英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之后,阮平左又说了这回比试的范围。   因为是团体赛,故而场地设在了宫外。   有迷宫,密林,村落,洞穴这四个大致的选项,到时候用抽签的方式,抽取其中一个地点。   至于这些地方都要注意什么,阮平左也准备了东西,让内侍发下去。   今日进宫的事情都做完了,顺元帝便没有留人,让他们回去好好休整。   阮觅自然是要跟着阮平左往外走,只是出了清极殿的门后,阮平左停住脚步看向魏驿蔺。   魏驿蔺也站在那儿看着他。   两人对视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魏驿蔺便双手置于额前,躬身行大礼。   宽袖垂落下来,身上是同先前茶里茶气完全不同的郑重。   一些刻意的情绪尽数被剔除出去,只剩下最原本的一些东西。   仿若俗世深夜,繁华落幕,一切归于最原始的状态。   也像是更早些的文化初诞时代,一人一语,将文明流传了下来。神圣而庄重。   阮觅在阮平左身边,看着还没有抬起头直起身的人。   大概是察觉到了阮觅正在看自己,魏驿蔺直起身的同时,趁着阮平左不注意,悄悄地朝阮觅弯了弯眸子。   刚才的庄重瞬间如潮水般退了回去。   又变成阮觅所熟悉的那个人了。   魏驿蔺有故事,阮觅一直知道。可她从来没想过去问去找。他不说,阮觅也就装作不知道。   只是没想到他会和阮平左也有交际。   约莫是阮觅看魏驿蔺看得太久了,在魏驿蔺那越来越温软的笑意中,阮平左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魏驿蔺刚才的礼。   “走罢。”   他转身离开。   阮觅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同段意英曹雪冉摆摆手打招呼。   视线看到殷如意,发现他正眯着眼,一脸不高兴地在等什么似的。   想了想,于是阮觅也朝他摆了摆手,做口型。   “我先走了啊。”   殷如意这才挑了挑眉,矜持地笑一下,不过很快就收回去。   随后想起了今天的事情,还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表达了对什么的不满,或许是什么都有。   阮平左人高,走得快,但是为了照顾阮觅也放慢了脚步。   阮觅很快就跟了上去。   进宫的时候是坐着家里的马车来的,故而与阮平左同行了一段路后,两人便分开。   当初顺元帝的旨是直接送到阮家,所以阮家人都知道阮觅现在了不得了。   连圣上都知道她。   阮母最近对阮觅都有些小心翼翼,好似这是家里的一尊大佛,得好好供着。   他们总是看到了最光鲜亮丽的一面,自动忽略一些艰难的地方。   阮觅也没有心思去纠正,她们夸或者羡慕,就随他们去了。   进门的时候,竟然很少见地碰到了阮珍珍。   说起来,阮珍珍已经很久没有从她的雅馨院出来了。   这回一出来,还正好和阮觅撞见,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命运在发力。   整个阮家都知道的事情,显然阮珍珍也知道。   她脸上没什么生气,但是那双眼睛里,还是阮觅熟悉的怨恨和不甘。   显然,这个阮珍珍还是以前那个阮珍珍,没有什么变化。   硬要说,那就是撕开了外面的温婉可人伪装。   如今阮奉先躺在床上,无法行动,已经从以前那个阮家的顶梁柱变成了如今阮家仆人都快忘记的人了。   而阮母忙着为阮珵日后谋算,精明了不少,很少再管两人间的事情。   没有助力,没有帮手,阮珍珍很会看形式,自然知道自己此时拿阮觅没办法。   于是她选择转身就走。   “等等。”   阮觅叫住她。   这个世界上,要说谁最关注阮珍珍,非阮觅莫属了。   一开始身边没有多余的人手时,阮觅是自己观察阮珍珍。后来渐渐收拢了人手,便叫他们关注着阮珍珍的一举一动。   不管是原书上第一章的内容,还是两人此消彼长的利益关系,这些都容不得阮觅疏忽。   因着那些观察阮珍珍的人,阮觅自然知道了先前的一些事情。   比如阮珍珍疯狂参加各种宴会的那段时间。   王家主母想为自己的儿子寻个能够管得住他的妻子,故而不拘家世相貌,只看人就行了。   那时候阮珍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王家的某位姑娘套上近乎,可是后面很快,就出现各种巧合。   让阮珍珍做的一些努力都白费了。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着她。   得知这些事情后,阮觅心中一直有一个猜想。   正好如今的阮珍珍让她看到一些希望。   于是阮觅准备演一出戏。   “去前面坐坐,有些话想和你说。”她走近阮珍珍,语气里透着不容拒绝。   阮珍珍咬牙,眼中的怨恨几乎快化为实质了。   最后她还是忍了下来,沉默地跟在阮觅身后。   两人在一处八角亭内坐下。   阮觅率先拉开话题。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好好聊过。”   这样的开场白,让阮珍珍以为阮觅是来炫耀的。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尖锐道:“我曾经穿着锦州一两金的纱裙在府中时,你也不过是在乡野之地泥头土脸罢了,现在来我面前摆什么阔气?”   但是一说完,她脸色就更难看了。   自然不是为自己话里的那些嘲讽后悔,而是害怕阮觅因此发怒打压自己。   岂料,阮觅并没有生气。   甚至能称得上是心平气和。   “这是自然,你原先应该生活在什么地方,你自己是最清楚的。你享用着不是自己的东西,自然觉得好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阮珍珍从不承认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不允许旁人在她身边说起。顿时脸上的厌恶更深。   “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你否认就变成假的。”阮觅顿了顿,脸上出现一些怅然,“但是你知道吗?我刚从平湘过来,进阮家的第一天,很羡慕你,也很嫉妒你。”   其实阮觅是想装出嫉妒的表情的,只是有些失败,最后看起来倒更像是回忆往昔的感慨。   这是阮觅第一次说出这种类似认输的话,阮珍珍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窃喜。   像是已经注定失败的人,突然被人告知她其实已经成功了。   自卑与不甘通通化作窃喜。   尖锐肮脏阴暗。   也正好与她曾经想过的事情一模一样。   阮觅果然嫉妒着她。   那个刚从平湘乡下地方过来的人,就该是跪在她脚边,用那艳羡嫉妒不甘的眼神一直仰视着她。   那时候年纪小小的阮珍珍就是这样想的。   她瞧不起阮觅,觉得这就是天生该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的人。   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阮觅也不再是原先那个任人欺负的乡下丫头了。   可她却亲口承认,曾经嫉妒着自己。   这一些都让阮珍珍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她兴奋得颤栗!   于是对阮觅接下来的话也更加期待了。   “但是我现在想开了,也想通了。这个阮家,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去争去抢的吗?”阮觅突然问道。   阮珍珍也是一愣。   “若是我们再斗下去,就连如今这点东西可能都留不住了。到时候哪里还能有如今这样优渥的日子过?我舍不得。想来,你也是舍不得的。”   当年发现阮珍珍并不是亲生女儿后,阮母没有把她送回去。除了自己不舍之外,还有个原因便是阮珍珍抱着阮母哭了一天一夜,说自己舍不得她,不想离开。   阮母心疼得连声答应,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也禁止旁人提起。   她不知道的是,阮珍珍想要留下了,更多的是舍不得阮家的富贵。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哪里会愿意回去那个肮脏又贫穷的地方?   所以阮觅说对了,阮珍珍确实舍不得。   她看着阮觅,眼中的疯狂显露无疑,像是一个亡命之徒被逼上绝境,凶狠地注视着所有的人。   过了许久,阮珍珍才平静下来。   “你想怎样?”   “阮奉先可以给你的东西,我也可以给你。整个阮家,没有比你更值得投资的人。你有手段,有心计,有容貌,只是缺少一个机遇。一旦有了机会,便能青云直上。我想要的,便是你出头之后照顾阮家,招抚珵儿。”   这句话里含着一些误导信息。   阮珍珍逐渐被带偏了,恍然觉得是这样没错。   她当年在还没有见过阮觅的时候就讨厌她,仅仅是因为对方会侵占本属于她的利益。   可是现在,阮觅要和她合作,这便没有在敌视她的理由了。   想通这些,阮珍珍看阮觅的眼神发生变化。不再是之前的怨恨与不甘,而是充满了贪婪。   仿佛一条饿了许久,瞧见肉的豺狼。   “那便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她自以为将自己的贪婪掩藏得很好,殊不知丑陋而浅显。   阮觅看着她离开,坐在那儿垂眸沉思。   这是她许久之前就想过的事情。   原书第一页里,那个“阮觅”与阮珍珍是对立的。如果她现在将这个“对立”条件消除,那以后的事情还会发生吗?并且,如果真的消除了两人的对立,这也说明剧情是可以改变的。   这一夜在阮觅的等待中过去。   第二天天一亮,她睁开眼,毫无睡意。   翠莺却从外头进来,同阮觅说了一件奇事。   “雅馨院的那个,听说得了离魂症,近几个月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阮觅一顿。   后背突然蹿起一阵寒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3 20:17:04~2021-10-03 23:3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端方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阮觅过去的时候,阮珍珍正在雅馨院里闹腾。   说是闹腾,其实也只是阮珍珍想出院子,寮烟知道她这时候状态不对劲,自然不会让她出去。   两人便在院子门口僵持着。   “我刚从南泱回来,有许多事要去同父亲母亲说,你拦着我做什么?”   当年阮珍珍去南泱的时候,寮烟并没有跟过去,而是留在阮家替阮珍珍管着雅馨院。故而为了笼络人心,阮珍珍刚回来的时候待寮烟非常客气。   就像是现在,她以为自己刚从南泱回来,急着去阮奉先与阮母面前露脸,巩固地位。这些打算被寮烟阻止后,她心中不悦却还是忍着,甚至脸上都挂着阮觅熟悉的矜持又温婉的笑。   阮珍珍刚回来的时候,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高高在上,做什么都带着一股屈尊降贵的意味。   阮觅站在原地看了她们两人许久,直到阮珍珍发现了她。   自从知道阮觅这个人后,阮珍珍便一直瞧不上她。可是在心中,她又把阮觅视为心腹大患,觉得她贪婪愚昧,妄图与自己抢东西。   于是,对着这样一个她瞧不上眼又极为厌恶的人,阮珍珍的敌意向来不遮掩。她用来对付阮觅的招式也浅显得很。   就是现在这样,她一看到阮觅,先是眼中闪过嫌弃,好像和阮觅待在同一个地方,连空气都会被污染了似的。   阮珍珍拿起帕子掩着鼻,同时,眼睛里染上些哀愁。   她难过地看向阮觅,好像阮觅做了什么让人伤心地事情。只是,过了一会儿又强撑起笑容。   “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些东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寮烟,去把那个黑漆描红大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   这件事,阮觅也记得。   也是发生在阮珍珍回阮家那一天。   当初阮珍珍确实送了她一件东西。   一个装猪草的筐子。   还是当着阮奉先和阮母的面送的。   那两人一看到筐子,便脸色不好,显然觉得这个东西出现在这里跌了阮家的面子。   只是,阮珍珍很委屈地解释道。   “我想着妹妹初到此地,恐怕不习惯。便专门去找了些妹妹熟悉的东西来,好叫她开心。”   “难道我这样子做,有什么不妥的吗?”   她自然知道这样不妥。送个在阮家根本用不上的筐,只是想用这个东西来提醒阮觅。就算现在回到了阮家,她也不过是先前那个天天背着筐子,上山去打猪草的乡下丫头罢了。   嘲讽的意味十分浓厚。   阮珍珍等着寮烟去把那个筐子拿出来,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动作。   不由得抬起来头来看向寮烟。   寮烟没有别的法子,而且她看见阮觅来了,便有些无奈地说道。   “小姐,老爷已经病了很久了……”   她轻声把最近阮家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包括阮珍珍在鳞京贵女圈中是如何被嘲讽,阮奉先又是怎么一病不起的。   她的声音温和,阮珍珍神色却是越来越混乱。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东西,下一秒却又被迫忘掉了,神色挣扎。   就在阮珍珍的状态越来越不稳定的时候,她好像慢慢的想起了和昨日阮觅谈话。   但是就在下一秒!   阮珍珍脸上所有的挣扎和困惑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边的寮烟。   重新笑起来。   “怎的还站在这里?不是说要去拜见父亲母亲吗?”   好像时间倒退,阮珍珍的记忆再次了回到了寮烟说话之前。   一股寒气从寮烟背后窜起。她突然挣开了阮珍珍抓着自己的手,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阮珍珍不明所以,奇怪看着她。   转身之际才发现阮觅站在这里,她便拿手帕捂着鼻子。   “寮烟,去将那个黑漆描红的大箱子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这又是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诡异,荒谬,但又确确实实发生在眼前。让人不得不信。   阮觅站在那里,看着阮珍珍脸上熟悉又陌生的表情。没有说话。   发生在阮珍珍身上的事实在太过诡异,让人总是想找别的理由去解释。   比如寮烟,她从最开始的惶恐中回过神。就自己告诉自己,肯定是因为阮珍珍最近这些时间经历的变故太多了,不愿意接受现实,才会故意装出这副样子。   于是,寮烟往后退了几步后,咽了咽口水,还是涩声道:“小姐,您别开玩笑了……老爷不是早就卧病在床了吗?而且您已经从南泱回来将近半年了。”   这一回。   阮珍珍的神色倒是没有第一次时那样子挣扎了。   她转过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那样子盯着寮烟,像是被挖空了内里的黑色无机质的珠子。   空洞,可怕。   但是下一秒,她脸上又诡异地露出笑来。机械地开口。   “怎的还站在这里?不是说要去拜见父亲母亲吗?”   寮烟已经没有办法再克制自己心中的恐惧了,她连续往后退了几步,浑身颤抖。一下子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   而没有等到回答的阮珍珍,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怎的还站在这里?不是说要去拜见父亲母亲吗?”   ……   看着眼前荒诞的场面,阮觅平静道:“把她带回院子好好歇歇。这几天便不要让出院子了。”   寮烟得了主心骨一般立马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和身边几个丫鬟一起将阮珍珍扶进了院子。   一副恨不得立马逃离,但是又害怕激怒阮珍珍的战战兢兢样子。   在那期间,阮珍珍没有挣扎。而是一直重复那句话。好像在等一个人的回答。   人消失在眼前,雅馨院的大门也关上。   风将枯黄的草叶吹得缭乱,草屑四处飞散。   偌大的阮家变得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出来走动。好像天地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寂静,空荡,萧条。   即使阮珍珍已经离开,可她种种怪异的表现,一直在出现在阮觅脑海之中。阮觅站在原地,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风里携带着的寒气扑面打过来,她骤然惊醒。眨了眨眼,才发觉自己在院子外面站了许久,连脚都僵硬了,没有丝毫知觉,连动都动不了。   缓了一会儿后,阮觅才挪动着生了锈一样的腿,慢吞吞走回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被刚才得知的事情吓住了,在路上的时候甚至能逗乐般的想着,等会儿回去翠莺会不会用杀人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似乎刚才在风中站着久久不动,只是想事情一时入了神,忘了时间而已。   门被打开,翠莺转头看到阮觅的样子,皱起眉。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一摸,极其寒冷,就像摸冰块似的。   翠英脸色不太好,想说什么,最后注意到阮觅的神色,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而是高声喊着,“酥春,打热水过来。”   很快,酥春在门外应了。   但是酥春的声音一响起,刚才还强作镇定的人却突然浑身紧绷起来。仿佛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此时正盘踞在窝里,舔食着自己的伤口。对于突然闯进领地的人,警惕非常。   翠莺愣了一下,连忙俯下身去抱住她。将人圈在自己怀中,好叫她放松下来。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响。   阮觅犹如一只拉满了弦的弓,整个身体紧绷成了发动攻击前一秒的姿势。   就算翠英此时还抱着她。阮觅却仍旧无法克制地扭着头,那双眼睛直直看着正走进来的酥春,冷厉非常。   被盯上的危机感让人头皮发麻,恨不得立马逃走。但酥春在见到阮觅这个样子后,仅是瞪大了眼,僵在原地。她并不曾怀疑过阮觅会真的伤害自己。   只是眼中的担忧满得溢出来。   见阮觅还是没有放松下来,翠莺只得压着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随后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像是母亲抚摸婴儿的背,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不厌其烦,一下又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酥春放轻动作将浴桶里的热水装满了。才慢慢走到了翠莺身边,低声道:“热水放好了。”   闻声,翠莺停住了拍着阮觅背部的手,难得柔下声音询问意见:“去泡个热水澡,暖和一下?”   怀里的人刚开始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点头。她没有让翠莺帮忙,而是自己站起来慢慢走进了浴室。   只留下酥春和翠莺两个人在外面等着。   酥春脸上都是焦急,她转来转去走了几圈,眉头越皱越紧,“小姐这是怎么了?”   翠莺看着阮觅进去的地方没有说话。   离着阮觅进去已经过了很久了,就在酥春以为阮觅在里面睡着了,正准备进去将人扶起来的时候,阮觅走了出来。   她弯着眼眸,有一些恶作剧成功后的狡黠。   先是看向酥春,眼中笑意十分浓厚。就好像在说,你刚才被我吓到的样子,真是好玩!   得瑟非常。   酥春年纪小,一下子就相信了,还气呼呼的转身离开,决定今天不和阮觅说话。   倒是翠莺站在一旁,看着阮觅如常的神色,再次皱起眉。   ……   比试如期举行。   还是按照流程来了个开场仪式,王公大臣与参加笔试的二十位选手都来到了高台下面。   段般若坐在顺元帝旁边的位子上,着一席黑衣,长发高束,面容姣好。眉眼精致,于矜贵中露出些阴沉。   苍国使者脑子好像有什么大病,压根不想事情。旁人还没开始说话,他便当着顺元帝和大雍王公贵族的面,直接大夸特夸段般若的美貌。   “我们王对公主殿下您一见钟情。说就算是从月神宫上下来的仙子,都比不上您万分之一的美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的恐怕就是您这样子的女子了。”   “这世上的男子,只有我们王那样英勇威武的才能当您的男人。旁的人恐怕都会让殿下您失望。”   “您若是来苍国,王定然会极为宠爱您。精壮骏马,柔软皮毛,只要您对我们王笑笑,您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言语露骨,让在场的皇室和王公贵族脸色都难看起来。   段般若的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毕竟他平常就是阴沉着一张脸。   他坐在高台的椅子上,支着头眉眼阴沉,忽而勾起嘴角,朝着那个使者笑了笑。   像是嗜血前,对于这场盛景的赞美。   阮觅规规矩矩地站在台下,听到苍国使者的那些话差点没笑出来。   万千骏马?柔软皮毛?让段般若对你们王笑笑就给她?   噗……   阮觅绷住表情,努力将笑意憋回去。但最后还是憋笑憋得浑身颤抖。   救、救命…… 第83章   苍国使者说的那些话,瞬间便让重视礼节的大雍众人心头怒火升腾,恨不得冲过去和对方打个你死我活。   但是在看到顺元帝狰狞的面目后,刚才还想冲上去的那些人顿时忘了自己在气恼什么,纷纷开始担心顺元帝拔剑杀人,把这件事闹得难看。   于是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间便消失了。   还有人打算去劝劝顺元帝,好叫他冷静下来。   但还没等他们劝说,顺元帝就跟变戏法似的,脸上的狰狞瞬间消失不见。   坐在那儿神色淡然,“开始抽签。”   众人:……   松了口气,但是又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这是怎么回事?   顺元帝说抽签,自然得上去抽签。   大雍这边作为代表上去抽签的人是阮觅,对面的是苍国的二皇子。   两人走上抽签台时,苍国二皇子友好地对着阮觅点头微笑,甚至文质彬彬地做出个请的手势,示意阮觅先抽签。   他是很典型的苍国人长相,皮肤黝黑,身形高大,一身腱子肉。做出这样书生气十足的动作,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阮觅自站上抽签台,就跟被赋予了神圣使命似的,注意力全在抽签的箱子上,压根没注意到苍国二皇子动作上的违和。   反而脸上挂着两国邦交大使似的客套微笑,颔首致谢,郑重地走过去抽签。   两人擦身而过的那瞬间,苍国二皇子突然发觉有几道视线盯着自己,犹如猛兽,让他瞬间感觉到了危机。   于是等阮觅抽完签往后退的时候,他上前一步,顺势不经意地转过头去看身后。   自家人,雍国人,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二皇子不动声色皱起眉。   谁会对他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就算自己现在在台上抽签,可难道他们这样盯着自己,自己的签运就会被折损?   二皇子脸上扬起自信的微笑,他可是自小就被宫中众人称为运气宠儿的人。   就算旁人再嫉妒,就算他把先抽的机会让出去,他也不会输的。   自信地在箱子里摸了一圈,指尖碰到唯一的一张纸后,二皇子心中微动。堵上他的声誉和智慧,这绝对是个“上”!   拿好那张命中注定的签纸,他自信转身,与阮觅一起展开。   他的纸上定然是……   ???   定睛一看,自己纸上面写着的一个大大的“下”。   苍国二皇子人都傻了,立马转头去看阮觅的纸。那上面明晃晃的“上”字,简直就是在嘲讽他。   恍惚间,他想到。   难道刚才那些视线,真的带有诅咒的力量吗?   可恶的雍国人!   从小到大在抽签这种事情上就没有输过的人,此时难以置信,心中的胜负欲也跟着瞬间暴涨。   于是在阮觅转身准备再次抽取比试地点的时候,他拦住阮觅,严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反正以后对方也会知道,阮觅便没有隐瞒。   “阮觅。”   苍国二皇子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嘀咕道:“阮觅……这名字听起来倒是不怎么样。”   声音很小,但是阮觅还是听见了。她面无表情,呵呵笑了一声。   但说出这句话的人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重新恢复战意,高声道:“格桑,我的名字是格桑,你这一辈子都会记住我的名字。”   言下之意便是,等我以后打败你,你将很荣幸地记住这个名字,一辈子崇拜我。   但是在旁人听来却不是这个意思了。   瞬间,背后本来快消失的视线,又多了几道。   刺得格桑立马机警地转过头,神色惊疑。   看着面前这个苍国二皇子一惊一乍的样子,阮觅等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见人还是东张西望,便径直越过他走去了另一个抽签箱子面前。   他们这次抽签,是先从两张签里面抽“上”“下”签。抽中“上”签的人才拥有下一次抽签机会,即从箱子中抽取此次比试的地点。   其实谁来抽都没有关系,但两国都不放心,觉得对方会作弊。于是只能用这样抽签的方式来决定谁来抽取地点了。   听说第一张碰到的纸是和你最有缘的,所以阮觅非常干脆,指尖刚碰到那张纸,立马便将纸拿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沽源村。   是她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但既然是做为比试地点,自然是存在的。   顺元帝对这个结果不意外,或者说,就算抽中别的,他也不会有其他反应。   “比试从午时开始,从皇宫出发,前往沽源村。谁先完成沽源村人的愿望,谁便是胜者。”说完这句话,顺元帝就和善笑起来,“朕期待诸位的表现。”   话音落下,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阮觅身上。   做为顺元帝亲自任命的“小队长”,阮觅自然懂得了他的意思。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身后,军训似的大声道:“定不负陛下厚望!”   “好!”顺元帝也十分给面子地拊掌朗笑。   苍国人看见他们这样,难免觉得自己这边有些冷清。于是也学着顺元帝的样子,有模有样地互相鼓励起来。   阮觅默默移开视线。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趁着现在还有空,阮觅便问道:“你们可知沽源村在哪儿?”   段意英性子急,当即给她解释:“在苍国和大雍交界的地方,村落里苍国人和大雍人占比很大,甚至齐国人也很多。是个三不管的地方。从这儿过去,若是骑快马,估计要整整一个白日。”   顺郡王本就是有军功在身的宗室,段意英以前曾跟着他去过许多地方。   像沽源村这样少见的三国混居的地方,自然是记忆犹新。   江连年憨憨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有些惊讶地说:“竟然是这样子的地方。”   其余人都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村子。   阮觅默默叹息了一下自己知识的浅薄。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热切地看向段意英,“还有呢?还有呢?”   她眼睛里都闪着星星似的,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我相信你肯定知道更多”的崇拜。   心中非常骄傲。   虽然我不会,但是我的伙伴很强!   被寄予希望的段意英咳了咳,避开阮觅的眼神。   其实她也就知道那么一点……   但是做人不能露怯,咳了几声后,段意英又扬起头,高深莫测道:“等你去了那里,就会知道更多了。”   阮觅想了想,觉得段意英说得很对,于是再次满眼崇拜地给她吹了一大通的彩虹屁。   曹雪冉笑而不语。   魏驿蔺露出学习的表情。   柳十令素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点温和。   殷如意觉得不爽,啧了一声。   白颂眼睛微微眯起,舔了舔犬牙。   仅有陈章京和崔颜神色不变。两人唯一的区别在于,陈章京并没有看着阮觅,崔颜却一直看着那边。   至于江连年,则兴奋得面目扭曲,激动之情不言而喻。就算他不说,谁都知道他在激动什么。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报时间的内侍看着圭表,在长针影子落在某个刻度时,便道:“午时已到,比试开始。”   所有人都肃穆起来,尤其是参加比试的人。   阮觅等人朝着顺元帝再行了一礼,随后飞速跑走,只留下柳十令一个人往宫门口走去。   在先前那段空闲时间里,柳十令早就向众人说了自己的不足之处。他身体不好,骑术不精,肯定没有办法单独骑马前去沽源村。   就算他勉强骑上去逞能,也不过是拖后腿而已。   阮觅做为小队长,自然要解决这个问题。   “两人同骑,应该可行。”   当时,柳十令看着阮觅,不知想到了什么,默默将脸扭过去。一抹红晕出现在了他弧度柔和的眼尾处,像是一滴极其鲜艳的嫣红滴落在水中,瞬间晕开。   见他这个样子,阮觅想起来柳十令向来不喜欢和别人太过亲密,尤其是女子。那就要从另外六个人里面选一个。   “你想……”   话还没说完,殷如意就压着眉开口领着这份事。   “我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阮觅的,颇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一边想着自己不能放着阮觅不管,另一边心中又十分烦躁。   最后只能把这份烦躁归结为旁人竟然在肖想他的好兄弟。   一日好兄弟,终身都是好兄弟。   自己肯定要给她把好关的。   这么一想,殷如意心里的烦躁慢慢就消了。   总归……他会帮她好好看的。   少年别扭的哼了一声。   魏驿蔺站在阮觅身边,他一向不动声色地占据着阮觅身边的位置。很清楚地看到阮觅思考问题时的各种神情。   在柳十令说自己不会骑马后,他眼神一动。   要不自己也说不会骑马?   他真的开始思考蹭马的可行性,不过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国比试不是儿戏,有些事情也要分轻重缓急,以大局为重。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有些无奈地笑笑。抬眸时对上一双含着雪的眼睛。   是崔颜。   两人对视片刻,魏驿蔺便觉得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想法被窥探了一般。他没有讶异,反而还是笑着朝对方颔首示意。   一贯注重礼节的人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失了礼数,崔颜也微微点头。   ……   明面上,对皇宫最熟悉的人自然是段意英了。   她跑在前面,领着众人左弯右拐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马厩前。   然后眼光毒辣地快速挑出九匹马,“这是这里头最好的几匹马,也就比我的逐月慢了那么一点点。”   末了,她还奇怪道:“往日皇宫可没有这几匹马,难道是陛下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她也没有在意宫中马匹质量突然好起来的事情。   前去沽源村,最快的方式便是骑行。   若是回去自己家找马,那肯定会耽误更多时间。要是苍国人就趁着这个空当超过他们,比他们先抵达沽源村,那关于村民愿望的线索岂不是要先被苍国人拿到了?   这也是他们一开始拔腿就跑,赶来马厩的原因。   “好了,去宫门口汇合。”   柳十令这会儿大概已经到宫门口了。   原本宫中是不能骑马的,但是这回是特殊情况。他们在讨论的时候,顺元帝看过来的眼神中无疑透露了他的意思。   此回允许你等,宫中纵马。   他们自然求之不得,翻身跃马,快速朝宫门口而去。   仲冬寒衣厚重,却也被风吹得衣角纷飞。   这一行人,或是锦衣貂裘,或是青衣白裳,都在马上显出一番少年锐气。   而这个时候,苍国人却还在大雍皇宫里乱窜,跟无头苍蝇似的。   马呢?放着他们马的马厩在哪儿呢?   格桑很清楚在场的那些大雍王公贵族不会帮他们找路,于是聪明的带着人离开,准备随便找个宫人问问马厩在哪儿。   至于那些宫人不回答,格桑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   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可能有人能拒绝他们?   有钱……确实能办到很多事情……   格桑在自己身上所有的银钱都被掏空后,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他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大雍侍卫和他们身上配的刀。   最终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杀气。   咬着牙,一边悲愤地往马厩那边跑,一边心中大骂。   贪婪的雍国人!!!   但是等到他们跑到马厩,却每个人都是一脸问号。   马呢?我那么大的一匹马呢?!   只有格桑心有余悸地从角落里把自己的马牵了出来,看着其余九人,眼神怜悯。   果然他还是运气很好,上苍都在照顾他。   ……   阮觅一行人已经在宫门口和柳十令汇合了。   按照路线,本来有一条近道可以直接离开鳞京。可阮觅想到段意英说的一个白日的时间,便提议说先去街道铺子里买些干粮。   以防外一,还是准备一些好。   于是众人又变了道,去了泗水街准备一些需要用到的东西。   变了道,自然不会再折返回去。他们从泗水街这条路出发,走了比之前稍微远一些的路,不过也很顺利的出了鳞京。   出鳞京时,阮觅特意问了守城门的人。   “可有见到十个苍国人出城?”   城门守卫都说没有,众人有些惊奇,不过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被他们问起来的苍国众人,好不容易凑齐马匹,然后拼命地往城门赶。   有个先前就研究过从皇宫到城门最短距离的人道:“走这段路,花费的时间是最少的。雍国人肯定也是走的这条路!”   其余人一听,连忙急哄哄地拉了缰绳改变方向,朝着所谓的近路赶去。   可是,一柱香的功夫后,他们再次失去了所有表情。   眼神空洞,仿若失去了对生活的热爱。   原来这条路旁边的经年失修的老房子于今早上轰然倒塌,房主人没事,此时正花钱请了人来清理路上的横木及各种石块。   见格桑等人骑马愣在那儿,高声提醒道:“真是不好意思,这条路清理好还得好几天呢!几位还是走别的路出城吧。”   格桑不禁开始质疑:“我真的是父皇说的天之宠儿吗?会不会是上苍终于发现自己儿子报错了?现在来报复我?”   他失魂落魄地拉扯缰绳,和其余人一样,动作僵硬地转身离开。   这个国家,让人难受。   ……   仲冬天黑得快,不过酉时,天便黑沉下来。   在野外过夜怎么想都不安全,于是众人又往前赶了一段路,才看到一点灯火。   前面是一处小小的村子。   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宅前都围上了栅栏,显然对生人非常戒备。   阮觅很有自知之明,社交这种事情还是得曹雪冉出马。她自动退到曹雪冉身后,用行动表明她等会儿不管什么都听曹雪冉的。   明明一看到事情就退得飞快,可又让人看出乖顺的意思。   并不仗着自己那一点所谓的小队长特权就逞威风。   曹雪冉好笑。   即使看不见,她也很精准地将手放在了阮觅头上,轻轻摸了摸,然后收回手笑着说:“跟着我吧。”   阮觅连声应道。   往前走的时候,夜深人静,寒风阵阵,阮觅刚觉得这个场景和话本里说的遇鬼场景差不多,下一秒竟然感觉就有一只手落在自己头顶。   !!!   她登时吓得僵在原地。   放在别的时候,她也不会害怕。可是刚想了鬼故事,加上最近这段时间她也有些草木皆兵,这些综合在一起,差点把阮觅魂给吓没了。   但很快,头顶那只手又消失了。   “怎么了?”段意英挨着她走,发现阮觅突然僵在原地,便在黑暗中看都不用看,径直捞起她的手牵住,“怕黑?”   没等阮觅回答,段意英又笑道:“真是胆小,没办法,我就勉为其难先牵着你吧。”   有人在耳边说话,阮觅的脑子才清醒过来。憋了很久的气也慢慢吐出来。   晚上没有月亮,黑漆漆一片。就算阮觅现在回头看,也找不到刚才吓自己的人是谁,于是只能放弃。   她眯着眼和段意英手牵手跟在曹雪冉身后。   段意英奇怪地看她一眼,嘀咕道:“怎么杀气腾腾的?”   “有吗?”阮觅拖长了声音反问,脸上扯出笑。尾音在黑夜里莫名显出几分飘忽和恐怖。段意英听着不由得觉得有些冷。   后面某个人的脚步也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自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曹雪冉走到了最近的一户人家面前,站在栅栏外,温声问道:“屋内可有人在?”   屋主人一开始假装没听到,但是在曹雪冉说了几句话后,还是打开了门。对方一看到外面这一大堆的人,立马想将门关上。   曹雪冉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用一两句话解释了自己几个人的身份,半真半假。让屋主人放松警惕后,又说自己几人带了干粮,还有些鳞京孩童喜欢吃的小糕点。   先前屋主人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曹雪冉便看到了窗户旁放着的一些只有孩童会喜欢的小物件。故而知道这户人家里肯定有孩子。   投其所好,也是求人的一个捷径。   她看着便一身文气,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屋主人将灯举高,眯着眼看站在她身后的那些人。虽说有男有女,穿着各异,可是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气质不凡。   屋主人顿时就松了口气。   这怎么也不像是会干坏事的。   不仅把他们迎进屋,还热情地拿着灯,披了衣服跑去别人家说这件事,问能不能让几个人住进去。   乡里乡亲的,自然更方便说这话。他们嘀咕几声,又看了阮觅等人几眼后,都答应了。   因着这个村子里的人实在太少,再加上都很警惕,最后答应让他们借住的只有四户人家。   在分配今晚的住处时,他们讨论了一会儿。   最后为了安全,擅武的人和擅文的人住一块儿。阮觅力气比寻常人大很多,段意英也不是好惹的,所以两人要护着曹雪冉,三人住在了一开始问的那家人家中。   住下来后,村子重新寂静起来。   只有偶尔几盏未熄灭的灯,透过窗牖散发出微微暖意。   在段意英和曹雪冉睡下后,阮觅突然睁开眼。   她挠了挠头,心中使命感作祟,还是穿好衣服爬了起来,悄悄出了门。   巡视一圈后,爬上了屋子不远处的那堆草垛。   夜深人静,是人最放松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发生某些事情的时候。   草垛上位置好,能够很清楚看见附近几户人家。   此时月亮出来,银辉照耀,天地寂静。   阮觅仰头看天,只是稍微欣赏了一下美丽的月色,很快就投入了自己的巡逻事业中。   警惕地看着周边。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点声响。   阮觅皱起眉,她俯下身接着草垛尖遮掩自己的身形。在脚步声越来越近后,突然窜起,从草垛上跃下,正准备将人制住。   但是……   ???   崔颜那张脸在月色下显露无疑,阮觅刚提起的警惕瞬间消散。   “你怎么……”   在这里?   这句话还没有问出来,阮觅便见崔颜淡漠地伸出手,将她接住。   眨眼间便落入微凉的怀抱。   而崔颜晃都没晃一下,稳稳接住了她,稳如泰山。   这个时候阮觅关注的是,崔颜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感慨一下后,阮觅准备下来,可是发现抱着自己的手没有松开。   她倒是能掰开,但是这样一来,好像就衬得崔颜故意抱着自己不放似的。   崔颜抱着自己不放?   一想到这个,阮觅就觉得好笑。   完全不可能。   嗯……要说起来,还是小时候的崔颜更有可能一点吧。   不知道崔颜打算干什么,于是阮觅静静等了一会儿,开始发呆。她的脸正好对着崔颜的脸,看着看着,发现崔颜好像没什么变化,那张脸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不言不语,看着就像神仙……   神仙?   蓦地,阮觅想到了第一次去长空寺时,小沙弥说的临仙公子。   ……   !!!   好像突然懂了什么,阮觅对着崔颜的脸左看右看,最后没忍住大笑起来。   她万万没想到,崔颜竟然就是那个临仙公子!   小沙弥的“一两银子就可以看临仙公子”和崔颜这张脸重合在一起。   变成了。   一两银子就可以尽情看崔颜。   想到这个,阮觅乐得停不下来。   她笑的时候,崔颜就静静看着她,目光淡漠如水。   等她笑够了,崔颜松开抱着阮觅腿弯的那只手。突然的失重感让阮觅不受控制地抓紧崔颜的衣服,一时间只想着不让自己掉下去,也没想到挣开。   慌乱间,她感觉到冰凉的手指落在自己唇上。   是经年累月研磨执笔的墨香,冰冷得如同玉石。   阮觅疑惑看过去。   因为身高问题,崔颜将月光挡了大半,叫阮觅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拇指落在那儿,并无动作,一触即分,在阮觅还没有问出口时便先松开了手。   方才抵着她下唇的手,指腹间沾了点草屑。   阮觅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的嘴,企图弄得更干净一些。   “没有。”崔颜适时提醒,声音依旧淡漠,却没有离开。   他的瞳孔很黑,尤其是在月色皎洁的黑夜中,尤为明显。   总是淡淡的人,这时却静静看了过来。   这种眼神,就是从前阮觅做错事情的时候崔颜看她的眼神,总是让人气弱。   阮觅挠了挠脸,觉得有些痒,应该是刚才在草垛上蹲着的时候沾了什么东西。   于是她正打算借着这个机会离开。   “我就先……”   “我可以问问,你们在做什么吗?”   白颂像是夜中灵巧的猫,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他站在两人不远处,掀了掀唇角。   语气里的阴沉毫不遮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5 17:58:15~2021-10-05 23:2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兔宰治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白颂姿态慵懒,一步一步走过来。   银色月光洒在地面,好像给他铺上一层华贵的地毯。   但和他此时慵懒姿态不同的,却是他那扯起的嘴角,微敛的娟秀眸子,无一不透露着冷厉与怒意。   阮觅奇怪看他一眼,非常友好地拍了拍身边的草垛。   “刚才在蹲草垛,你要来吗?”   或许是这个回答出乎白颂的意料,他脚步停住,正好也停在阮觅面前。然后微微躬了腰身,一袭纯黑的袍子,腰间玉带,衬得十分精瘦,里面蕴含的力量无人质疑。   他弯着腰看过来的姿态,让阮觅不由得瞪大了眼。她发现,这个人居然可以在弯腰的时候从上往下俯视自己!   ……   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   面无表情.jpg   “晚上都睡不着?”她转移话题,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闻言,白颂笑着直起身来。   倒是很正经地回答了阮觅的问题。   “出来看看情况。”   显然这回参加比试的人都很警惕,并不是只有阮觅一个人担心晚上出事。   于是她随口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   得了这个回答后,阮觅又看向崔颜,也是同样的回答。   想着明天还要赶路,三个人一起守夜太浪费了。阮觅便提出轮流值班,让另外两个人先去睡,自己守一段时间,等会儿他们再来替自己。   这回倒是崔颜先开口,他看着阮觅,“你回去睡。”   好像在夜晚的时候,他要比平时更加温和。身上的疏离也淡了不少,显露出原先的温润少年模样。   虽说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白颂挑眉,极少见地顺着崔颜的话道:“我刚睡醒,不怎么困。倒是你,别逞强弄得等会儿睡着了。”   两人都说自己睡够了才出来,阮觅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准备回去睡觉。   守夜,自然要巡视各个地方,崔颜也转身离开。   只是在经过白颂身边时,白颂突然动了。   拳风扫过,含着冷冽寒气。   面对突然就发疯攻过来的人,崔颜微侧过身便躲过去。他没有第一时间回手,而是恪守君子之礼,看向白颂。   “为何动手?”   虽说是个问句,但他好像并不需要理由,只是出于礼节象征性地问一句似的。   白颂笑笑,快速闪身攻过来,语调一如既往地懒懒绵长,仿佛刚睡醒。   “切磋罢了。”   面对这样的回答,崔颜也不觉敷衍,神情温和而淡漠,微微颔首,“请多指教。”   下一秒,他整个人往后一仰,手却精准落在白颂肩膀处,将人扣住。同时身形变换来到白颂身后,动作凌厉。   两人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但是能看得出来的是,这两个人的打法完全不一样。   白颂是狠,出手便招招致命。崔颜则是处处克制,可一招半式间也能窥见锋芒。   阮觅在他们开始打的时候,就找了块石头蹲着,托下巴看两人的打斗。   一开始没有喊停,等她观察这两个人观察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极为敷衍地喊了两声“别打了别打了”。   她不觉得自己一喊,这两个人就能真停下来,于是喊得随意又敷衍。   同时还在想,要是这两人打个没完没了要怎么办?   阮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纠结想着,冲上去劝架肯定是不可能的。要不就偷袭吧?一拳头一个,趁着他们不注意,应该能放倒一个……吧……   只是阮觅还没有行动,那两个人就停了下来。   白颂嘴角微翘,笑得虚伪。崔颜则是站在那儿,身上完全看不出来刚才经过了一场恶战。   阮觅惊讶一瞬,不过不用自己动手那就更好了。   “……打好了?”她依旧蹲在石头上问他们,打了个哈欠,“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睡了。”   崔颜眼神落在她眼下的青黑处,应了声。   阮觅便转身进屋。   后半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阮觅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因为急着赶路,阮觅很早就被叫起来。   她完全没顾忌自己形象的想法,即使洗好了脸,眼睛都还是眯成一条缝,完全打不开的样子。   这回出来带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食物。量很足,就算分出去也不用担心接下来不够吃。   而曹雪冉作为当初和村人交涉的人,自然从那些食物中挑出了许多在村落很难见到的点心,送给那几个让他们借住的人家。   至于别的人家,也意思意思地送了些过去。只是量少了一些,也不如那四户人家的精致。   瞧着那四户人家有东西拿,还有些后悔人立马喜笑颜开接过东西,连声说曹雪冉他们是好人。   曹雪冉自然笑着客套了几句。   没有送钱,自然是为了他们好。鳞京的点心虽然让人羡慕,却不会让旁人生出谋财害命的心思。银钱却不一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要是随手送钱,那些钱可能在他们眼里只是小钱,可自小生活在村落里的人却不一样。难免心生别的不好想法。   他们送东西,是想报答,而不是报复。   所以鳞京的糕点就刚刚好。   曹雪冉去送东西时,阮觅就跟在她身后。可挤过来套近乎的人越来越多,阮觅慢慢地被挤了出去。   她在人群外踮起脚看了一眼,见段意英还紧紧跟在曹雪冉身边,便松了口气。   有人走到她身边,阮觅转头看去,原来是崔颜。   心中生起第一个念头是肯定和自己没有关系,于是阮觅立马往旁边退了一步,以免挡了他的路。   只是崔颜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停在那儿,垂头看了过来。   阮觅察觉后,迟疑地停住脚步,也仰头看他。   每次这样仰头看人的时候,阮觅就开始痛恨自己的身高。   这回也是这样。   她嘴角抽搐仰头看崔颜,等着他说话,希望早点结束这样让人难过的姿势。   “有事?”   “眼睛可疼?”   两人同时出声。   眼睛痛?   这句话提醒了阮觅,她眨眨眼睛,才发觉自己眼睛确实很酸,还很涩。大概是晚上睡得太少了。   今早上起来的时候段意英还盯着她的黑眼圈问她干什么去了,曹雪冉倒是一下子就猜出来她干了什么,笑着威胁她下回一定要轮流换班,不能自己一个人扛。   想着,阮觅便点点头。   崔颜依旧是垂头的姿势看着她,然后递了一方浸了热水的帕子过来。   意思是让阮觅敷敷。   可是不知道脑子哪根筋出问题了,阮觅立马道:“你帮我敷敷呗?”   无赖又亲昵。   这句话一说完,阮觅就尴尬了,她咳了一声,刚想说这是误会。却没想到崔颜没有拒绝,转身往前走的同时淡声道:“过来。”   阮觅:……   纠结一下,还是有点茫然地跟上去。   来到一处僻静地方,崔颜才停下来。他转过身看着阮觅,声音还是淡淡的,动作也带着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   “闭眼。”   话是自己说出来的,走也是自己走过来的,这会儿退缩好像显得自己害怕了似的。   自称谁都不怕的人立马闭上眼,然后感觉带着热气的手帕贴上了眼睛。   湿热的水汽似乎正在钻进眼周肌肤的毛孔里,舒服得阮觅立马决定享受,还很自觉地把脸往前凑凑。让热毛巾和自己的眼睛贴得更紧。   崔颜看着她,指腹隔着热手帕落在她眼睛上,轻轻按摩起来。   一开始动作有些生疏,渐渐的,越来越熟练了。   看着面前这个毫不退缩,乖巧享受着自己服务的人,崔颜神色中的疏离渐渐散去。   像是融化了的冰,化作水。水中,还带了些暖阳的温度。   手帕上的热意消失得差不多了,崔颜便放下手,揭开手帕。   眼睛上的暖意突然消失,涌过来的是北方仲冬刺骨的寒意,还没等阮觅睁开眼,她又感觉有双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手心暖意融融。   阮觅不禁开始想,这人的手不是一直很冰吗?怎么现在这么热?   等了片刻,阮觅的眼睛彻底适应了现在的温度后,崔颜才松开手,转身离开。   阮觅快速跟上去,一直瞅他手上的帕子。刚才那感觉太舒服了,让她念念不忘。   她只是眼神看着,并没有说出口,崔颜也没有看她,压根不能从她脸上猜出什么。可他偏偏全知全能似的,径直淡声道:“不行。”   说完后,停住脚步看着阮觅,语气虽然没有什么波动,却足以让人听出他的不无奈。   “已经冷了。”   阮觅讪讪移开目光,恍然发现今天崔颜竟然和自己说了这么多句话,难道他想和好?   顿时,阮觅刚升起的心虚就没了。她斜斜看了崔颜一眼,打量半晌,心里更有底了。心想:“他肯定是想和好。”   于是两人往前走的时候,阮觅就一个劲地在瞅他。崔颜自然知道,却没有转头问她在看什么,也没有觉得奇怪,好像这种事情,曾经发生过无数遍。   另一边,曹雪冉已经将东西送得差不多了。阮觅过去正好和他们汇合。   其余人都在,只有崔颜同阮觅现在才从别的地方回来。   于是众人看着他们的目光都有些不对劲了,只是顾及着什么,谁也没有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口。   临走时,全村收了东西的人都过来送他们。就算大部分人在昨日拒绝过他们的借住请求,这会儿竟然还说下次再来这儿玩。热情非常,表现得极为好客。   阮觅借住的那户人家是个中年男人,他很喜欢曹雪冉送过来的糕点,神色间亲近了很多。   因着昨日曹雪冉在介绍自己这一行人的时候,说他们是外出游玩,已经去过很多地方。   那位说自己姓马的中年男子忧愁地看着他们,叹了口气。   “你们去的地方多,遇见的人也多。不知道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马蕊的女子。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同我长得有九成像。十多年前她往外面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她性子胆小,最是恋家,肯定是有谁威胁了她,不然不会这么久不回家的。几位日后前往别处,可否替我留意一二?”   众人点头,记下了这件事,之后便骑上马告别村人,继续踏上去沽源村的路。   他们是一大早就开始启程的,最后在未时才抵达了沽源村。   望眼望去尽是草原,辽阔非常。   仅有几座矮矮的山丘矗立在不远处。   沽源村三个红漆描就的大字深深陷进粗糙的木制牌匾里,牌匾上还挂着很多彩色飘带,显现出与大雍迥然不同的风情。   这是村,却又不仅仅是村。因为占地之广,人员之多,让牵着马停在进村口的十个人都愣了一小会儿。   尤其是身边那些同样牵着马,载着货物的商人进进出出,就更显得他们呆愣在原地的动作可笑了。   段意英活动了下自己僵硬的脸色,嘀咕道:“以前过来的时候,这村子也没这么大,人也没这么多啊。”   说是嘀咕,可声音并不小,阮觅听了一耳朵却没完全听清楚,便凑过去问:“什么?”   段意英连忙摆手,“没什么!”   “是吗?”阮觅狐疑看着她。   在阮觅的视线下,段意英不想暴露自己信息跟不上变化的事实,飞快转移话题。   “我们进去看看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一路所见,经过近两年的飞速发展,沽源村已经从当初仅仅用于货物交换的小村子,成为了如今这个人流量巨大的交易场所。   各国商人来到这里,贩卖或者交换商品。   这是个缺乏秩序的地方,没有官府,没有制度,一切都是从荒芜中野蛮生长出来的地方。   不过,既然顺元帝和苍国人都愿意用这个这个地方做比试地点,便说明他们都在沽源村中安排了自己的人手。   就算不能帮助他们,为他们额外提供什么信息,却可以充当适当给予奖励和分发线索的辅助者。   几人想了想,一致决定先去找这个沽源村中最德高望重的人。   村里没有里正村长,平日里出了事情都是靠那些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定夺。   故而他们一边问路,一边往对方家中走去。   还好第一个人就找对了。   对方确实是知道比试这件事情。   头发花白的老者笑呵呵道:“你们问老朽,沽源村人的愿望是什么,老朽哪里知道呢?”   看到众人皱眉的样子,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过你们是第一批抵达沽源村的人,将会获得一个线索。”   阮觅微微笑着,显得极其稳重,“先生请讲。”   “最高的。”老者神神秘秘,说出了三个字。   阮觅心中默念一下,旋即故意露出不解的神情。   “您这句话是没有说完吗?最高的,是最高的什么呢?是人,还是树,或者是说建筑?”   不管阮觅说哪个,老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滴水不漏,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线索。于是阮觅只能领着人告辞离开。   出去后。   阮觅将队伍分成两队,她打算带着江连年去集市转转,说不定能发现别的事情。   可抬头一看,看到白颂一个人站着,离别人隔了一大段距离,就跟个不合群的孤僻小孩儿似的。   放在另一队里,说不定等会儿还会打起来。没办法,只能将人放到自己这儿来了。   阮觅看了看江连年,脾气好性格好,喜欢和平,肯定不会和白颂发生冲突。   于是在喊完江连年的名字后,阮觅又喊了白颂,让他过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白颂挑了挑眉,很配合地走了过去。   沽源村划分出来一块极广的区域,用于交换贩卖。   阮觅三人还没走进去,就被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震得心神一颤。   无他,只是那声音实在太高了。   交织在一起,简直是催命神曲。   阮觅咬紧腮帮子走进去,渐渐的便也习惯了这些喧闹声,甚至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觉得颇有趣。   苍国的皮毛,大雍的茶叶,齐国的丝绸……   各式各样,不一而足。   江连年跟着她走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查看,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咱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他向来直率,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并不会因为自己不懂而觉得不好意思。   阮觅正好将视线落在前面的丝绸上,闻言,便回答他:“只要是吸引了你的,让你觉得有意思的,都需要关注。像是前面那个卖丝绸的商人,旁人拿的都是北边的料子,这人拿的却是南边近半月才出的料子,非常显眼。这个我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一番话,江连年顿时懂了。   一脸傻白甜地夸了一声,“阮姑娘真厉害。”   之后便干劲很足地左看右看,势必要从这些东西里面找出信息。   白颂则悠哉游哉地跟在阮觅另一边,有时走着走着,他还伸个懒腰,将自己的漫不经心显露无疑。   但他的眼神是有在巡睃的,懒散扫过附近的各个商铺,将一切收入眼中。   见这两人都在干活,阮觅便没有再分出心神去关注了。视线落在周边的人和东西上,快速分析得到的信息。   从进入集市开始,她见到过的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神情。好像只要进入这里,就不存在让人不开心的事情。   但是这是不合理的。   就算再富饶再美丽的地方,也无法将所有人的负面情绪消除。   若要解释,也能说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招揽客人。   这是个合理的解释,可阮觅的直觉告诉她并不是这么回事。   三人花了大半天的功夫,终于逛完了集市,却没有得到明显的线索。   有些事情急也急不来,阮觅便放慢了脚步。   只是看旁边时,发现江连年竟然急得满脸通红,神情里还带着些找不到线索的挫败。   阮觅叹了口气,停住脚步。   正好身边是一处小摊,她便蹲下身,一边问江连年:“喜不喜欢这个?”   听到声音,江连年才从挫败中回神,连忙转头看去。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往前走了这么多,连忙退回来。   看到阮觅面前的东西,他本就红的脸更红了,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我、我……”   看起来极是不好意思,但同时眼神又一直落在阮觅面前的东西,时而闪躲。   阮觅不解,仔细看了下面前的摊子,竟然是孩童玩的手摇鼓。   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一脸平静重新扭过头问:“不喜欢吗?”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江连年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亮晶晶的。脸上不再是先前急出来的涨红,而是换上不好意思的一点薄红。   见阮觅还看着自己,他才小声回答:“……喜欢。”   从荷包里掏出银钱买了一个后,阮觅想到白颂也在,不能厚此薄彼,便又掏了一份钱,买了两个。   一个给了江连年,一个给了白颂。   江连年接过手摇鼓的时候还是很不好意思,脸上一贯的爽朗笑意都紧张地收了起来。   即将弱冠的人,手掌宽大,捏着小小的手摇鼓,神色中尽显肃穆。想摇却又不敢摇,十分纠结。   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阮觅另一侧的白颂,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只和他手掌差不多大的手摇鼓,很快就懂得了怎么玩这东西。   指尖微捻,手摇鼓立马就开始转圈,两旁线上缝着的珠子便飞快划开弧度,敲击在鼓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或许是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大,他还皱了下眉,那双娟秀的眼透露出了些微不满。   随后指间转动手柄时用的力气更大了。   小鼓两边的线珠被这股大力催动得疯狂工作,噼里啪啦敲击在鼓面,宛如一个被疯狂压榨的可怜打工人,只为了敲出让主人满意的声音。   手摇鼓的声音其实并不算大,可在白颂手中,硬是被他敲出了千军万马上擂鼓的架势,引得旁边的人纷纷侧目。   白颂玩得津津有味,江连年也悄悄转了转自己的手摇鼓。   那种随着自己动作,珠线晃动,下一秒敲击在鼓面发出声响的感觉实在令人着迷。   一玩,就停不下来了。   两边的人,一人一个,咚咚咚的声音像密网迎头盖下来,将阮觅牢牢摁在里面。   她面无表情走在两个玩着手摇鼓的男子中间,听着震动她耳膜的声音,心里开始质疑自己,怎么就买了手摇鼓这种东西???   还好江连年有分寸,玩了一会儿后慢慢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快速转动了。只是时不时地摇晃两下,声音不算大。   他眼睛亮晶晶的看向阮觅,开心的神色毫不遮掩。   “多谢阮姑娘。”   声音里还带着一点不好意思,故而比往常更轻。   听到他说“谢”这个字,白颂若有所思。   或许是看出来了阮觅被吵得头痛,他此时也收起了手摇鼓,还将那两根线抓在手中,防止发出响声。   他微微歪了头,一张不做什么恶劣表情便显得莫名乖巧的脸笑起来。   “我也要谢谢阮姑娘。”   明明是很正经的一句话,可阮姑娘三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却拖长了声音,显得有些亲昵。   “今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阮姑娘的。”   江连年没听出来这话里的不对劲,阮觅则是直接装作听不懂,敷衍地应了几声,便去找江连年说话了。   “我小时候倒是没有玩过这东西。”   顺着她的视线,江连年看向自己手中的手摇鼓,旋即将手摇鼓递到阮觅面前,笑得爽朗。   “我以前也没玩过。”   阮觅接过,轻轻转了两下,“那你小时候玩些什么?”   “小时候啊……”江连年想了想,“我小时候很忙,祖父教了我很多东西,没有时间玩别的。”   “累吗?”阮觅再次轻轻转了转手里的东西。   “不累。”   江连年回答得很快,完全不需要思考一般。说话时脸上的笑纯净又开朗,毫无阴霾,仿佛初生的暖阳,毫无保留地奉献着自己。   “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才会觉得累。可是祖父教我的那些,我都很喜欢。所以不觉得累,只会觉得开心。”   跟着谢氏学习时,阮觅也听说了江家的事情。   当年战功卓越的武将世家,代代单传,个个英杰。   只是江连年的父亲在驻守边界时逝去了,当时江连年不过才三岁。   那一年,边界安稳,并没有发生战乱。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江连年的父亲是为了大雍而牺牲的。   传回来的消息里,只说他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当即就没了气。   一个武将世家出身的人,竟然会从马上摔死,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一时之间,“那个不会骑马的武将世家”成了江家的代称,江家也因此迅速沉寂下去。   人丁稀薄,外界风雨,江老将军便从此闭门不出,一心教导孙子,期望他重新光耀门楣。   而江连年的母亲是个文秀的世家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江连年的父亲感情也十分深厚。   在江连年父亲去世后,也很快病逝了。   阮觅想着这些事情,没有发现白颂已经从三人队伍中脱离出去,走到了一处摊子前,正嘴角微掀看着商人表演。   那是个表演戏法的地方。   只见那商人将自己空着的两只手放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下,接着又背对着众人,让他们看清楚自己没有在背后藏东西。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商人淡定一笑。慢慢将右手背在身后,片刻后将手拿出来,此时手上竟然出现了一朵色泽艳丽的花。   人群发出惊讶的声音。   白颂挑了挑眉,视线在商人的手上停留一会儿,没有做什么,而是老老实实继续看下去。   随后,商人又拿出了一个编制得精美的花篮。他倒放着拍了拍,向众人证明里面没有东西。但是下一秒,他将手伸进去,再慢慢拿出来的那瞬间,他手中竟然握着一大把花!   因为太多了,花朵还卡在篮子里拔不出来。   商人一用力,嫣红的花瓣纷纷从花骨朵上掉下来,一片一片,被风一吹,漂浮在空中,美不胜收。   表演完毕,商人开始热情推销自己自己装花的篮子。   围观的人觉得有意思,便也买了几个。   白颂走过去的时候,商人以为他也是要买花篮的。见他穿着不俗,连忙拿起最贵也是最华丽的一个花篮,推销道:“这花篮卖得最好,但凡是女子,就没一个不喜欢的。公子若是想送人,买这个保准错不了。”   “还有没有花?刚才那种颜色的。”白颂懒声问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这一句话,立马让商人警惕起来。他上下打量白颂,在心中分析这个小白脸抢自己饭碗的可能性。   打量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白颂压低眉,先前克制着的阴郁便在那张娟秀的脸上显现出来。   商人手一抖,脑中警报响起,连忙将自己还没有用过的花拿了一捧出来,小心翼翼塞过去。   “不、不要钱,送公子您了。”   实则心中郁闷,本来还以为能宰个冤大头,没想到到头来,自己才是被宰的那个。   “花篮也拿过来。”白颂捧着花,下巴微点。   ???竟有如此霸道的人!   商人难以置信,决定誓死也要捍卫自己作为一个商人的尊严。   做人情可以做,但是绝对不能亏。   他哆哆嗦嗦地还没说话,白颂就丢了一颗银子过去,“快点。”   “好嘞!”商人立马不抖了,手脚麻利将花篮又擦拭了一遍,力图让它全方位不留死角。   在白颂接过花篮的时候,阮觅正面无表情往回走。   一不留神人就没了,心情糟糕至极。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带熊孩子逛街的痛苦?   江连年这会儿倒是很敏锐地察觉了阮觅情绪的变化,安慰她:“不用着急,我陪着阮姑娘慢慢找就是。再说了,就算白兄和我们走散了,他也能在我们放马的地方等我们过去找他。”   他天生就乐观,劝别人的时候脸上的关切很是真诚。尤其是和某个人一对比,简直是天使。   阮觅深深吸了口气,放慢脚步。才勉强笑出来,“你说的对。”   就算生气,也不能让自己的怒气吓到身边的人。   她这会儿担心白颂是有理由的。   苍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来,白颂又是爱惹事的性子,一旦打起来,他一个人就算再能打也斗不过对方十个人。   而且这个村子,总让阮觅觉得怪异。   单独行动最有可能出事。   她嘴上虽然附和了江连年的话,脚下步子却越来越快。   见状,江连年便不再劝她,而是十分爽朗的笑了笑,“那我们快些走吧,早点找到白兄。”   这人的笑可以感染别人,阮觅心中的焦虑也消失不少。   两人走得飞快,同时目光巡睃,快速看一遍四周的人。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后,立马再次往前走。   直到……   看见白颂提着个花篮慢悠悠闲逛。   阮觅冷笑一声。   而白颂看到阮觅,也笑了一下。   不过他这笑,与阮觅的冷笑完全不同,反而带着些得意。   只见他两步并作一步,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阮觅面前。   接着,在阮觅冷冷的眼神中,白颂浑然不觉危机已经临近。他像模像样地拿着那个花篮,放在阮觅面前让她看清楚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空着的手,慢慢放进花篮里。   白颂没有立即将手拿出来,而是看着阮觅。   这回,他倒是察觉了阮觅眼中的怒意,明白自己刚才不打招呼离开的事情做得太过了。   这人愿意道歉的时候,极为迅速。   就比如此时,他故意笑得纯良,企图用自己这张看上去勉强算作乖巧的脸博得原谅。   “抱歉,刚才是我的错,我不该不打招呼就离开。”   道歉的话说得流利顺畅。   阮觅还是没说话。   见状,白颂便接着道:“为了赔罪……”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将自己的手从花篮里抽`出来。   沽源的风很大,即使是集市里,也有呼啸的寒风钻过各种厚实帘幕,在集市内席卷。   那一捧嫣红的花从花篮里抽`出来时,熟透了的花瓣尽数脱落,被风席卷而起。   这小片天地瞬间充盈着花香。   花瓣向天空落下的雨,哄拥而起,又一点点落下。   掉在人的发间,擦过人的脸颊。   留下一场瑰丽至极的景象。   白颂接着说完方才没有说完的话,“送你这个。”   “也是方才的回礼。”   说起回礼,江连年看了看自己的手摇鼓,又看了看遍地的花瓣,急忙左看右看开始寻找能够用来回礼的东西。   阮觅喊住了江连年,让他站在原地不要动。   然后走到白颂面前,勾了勾手指让他低头。   面前人的神情还算正常,白颂便放心地弯下腰,以为阮觅要悄悄和自己说什么感谢的话。   比如“我很喜欢,谢谢你”之类的。   可是就在他弯下腰,将自己的脸彻底暴露在阮觅前面那一刻。   阮觅突然扬起拳头给他来了一下,直接把白颂一脑袋的猜测打得消失了。   他怔了怔,舌尖抵着上颚,舔了舔犬牙,微敛着眼看向阮觅。   “这一下,是给你的惩罚。要是你不服气,可以打回来,当然我会还手的,不是站着让你打。”   白颂顿时觉得牙尖更痒了。   “还有,刚才的花很好看,谢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仰着头看白颂的。故而那双形状姣好眼睛里,全是白颂的影子。   固执,板正,却又真诚得有些可爱。   白颂蓦地笑了。   舌尖抵着上颚,口中的血腥味也无法阻止他这一刻的欢愉。   胸腔都在振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5 23:26:46~2021-10-06 23:2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常催更、今天也要欧气爆棚、菠菜培根鱼排面10瓶;金斤锦5瓶;兮兮鱼4瓶;小妖毛毛在唱歌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之后很久,白颂都没有作妖。他乖乖跟在阮觅身后,好似这世上就没有比他更听话的人了。   对于这番改变,阮觅不多作评价。   倒是江连年看着他们两个人一直不说话,便开始活跃气氛。   “这手摇鼓,看白兄也很喜欢。难道白兄小时候也没有玩过吗?”他问这话没什么恶意,只是单纯找个话题罢了。   白颂顺势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手摇鼓,挑挑眉,慢悠悠转了两下。   被拿捏住线珠的手摇鼓无法发出声音,转了个寂寞。   对于江连年问的事情,白颂在玩够了手摇鼓后才懒声回答:“自然是玩过。”   停顿了一下后,他很快又道。   “家在鳞京,父母俱在,幸福美满。怎么,还有别的要问?”   声音因为拖得绵长,而显出一点恶劣。   江连年只是张了张口,白颂再次道:“家中仅我一个,父亲母亲疼我入骨,五岁的时候都还没有下地走过路,十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至如今,生活顺遂,从无难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顺溜得好似说过千万遍,敷衍又随意。   等阮觅转身看他,白颂便乖巧地笑笑,娟秀眉眼间一派无辜。好似在说,我这不是好好回答他的问题吗?   表面上看,确实是这样没错。   江连年经过短暂的错愕后,很快笑起来。   “伯父伯母肯定是极好的人,若是有机会,下回也想拜访拜访。”他并没有从白颂那一大段听起来就很不走心的话里听出敷衍的味道,而是笑得毫无芥蒂。   也有可能听出来了,不过并没有在意。   三人继续往前走,只是相比于之前,气氛更沉默一些。   沽源村虽说没有像金吾卫这样的兵将维护秩序,可是在集市里所见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好像所有人都无声遵守着某些规矩一般。   蓦地,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从泛黄的麻布帘子后跑出来。   她一出现在集市中,阮觅便发现有许多人停住了手中动作。他们或是皱眉,或是冷漠地看着那个孩子。   那种眼神……   无端地让阮觅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她悄然皱起眉。   还没等她走过去,就又有一个女子跑出来,神色慌张地追着小女孩,口中不停地喊道:“兰兰,快回来!兰兰!”   她一边往前跑,一边焦急地用披在头顶的布料捂住自己半张脸。   但在这女子完全捂好脸之前,阮觅便看清楚了她的模样。与先前跑出来的女孩子有八成像,显然是母女。   这名女子很快追上了自己女儿,她一把搂住女儿,随后牵着女儿的手快速走了。好像这块地方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身后追着她咬似的。   在这片人人都笑得快乐又幸福的地方,这个女子的惶恐显然极为突兀。   这其中定然有线索,只是阮觅追上去,却发现完全找不到对方的行踪了。   忽地,她想起来一件事。   这个女子,好像和他们来沽源村时借住的那户人家有五六成像。   那个屋主人说过,他有个孪生妹妹。若是做一个打扮,那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很久之前,他妹妹跑出家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他妹妹是个恋家的人,不可能自己不回来。屋主人猜测一定是受到了旁人的威胁,无法回家。   这个时代,一个女子离奇失踪,几十年没有回家。很大的可能就是已经不幸去世了。但是屋主人一直相信自己妹妹还活着,并向任何一个可以求助的人求助,绝不放弃最后一点希望。   阮觅当时心中感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概率见到他的妹妹。   可就是这么巧,人还真的被她遇着了。   从刚才那个女子的年龄看,应该是屋主人的妹妹,也就是马蕊的女儿。而那个小女孩儿,则是马蕊的外孙女。   阮觅正准备再往前去找找看,说不定运气好能再次碰见,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   转头一看,原来是柳十令等人。   想了想,阮觅还是收回脚步,转身去和他们汇合了。   说起来,柳十令等人方才过来的时候,经过了一片散着花瓣的地方。   嫣红的花瓣铺在地上,有许多已经被践踏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与脚下尘土融为一体了。   只是有些人还在议论前不久发生的事。   “刚才那个小伙子真是俊呐,长得也高。耍戏法似的从花篮里拿出了那么大一捧花送给前面的女子。哎呦,要是我儿子有那小伙子那么俊就好了。”   “你还说呢,难不成你没瞧见那小伙子面前的女子?那叫一个面无表情。别看矮矮小小的一个,后来可是直接一拳头就给过去了。难搞哦。”   “一看就是外乡来的……”   后面的话,因为声音渐渐变低,他们也没有听清楚在讲什么。   不过前面那些话已经足够众人从中提取出关键信息了。   俊俏的男子。   面无表情,矮矮小小的女子。   外乡人。   好了,他们知道是谁了。   殷如意啧了一声,第一个加快脚步,魏驿蔺紧跟其后。   其余人也是神色各异,纷纷迈开步子往前面走去。   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阮觅。   魏驿蔺放慢脚步,恢复了一身温文尔雅,笑着喊她:“阮姑娘。”   十人再次聚在一块儿,先前去找“最高的”线索的七人均看着白颂,目光或是冷然或是好奇。   白颂倒是悠哉游哉,嘴边噙着笑,双手交叉搭在脑后,还伸了个懒腰。   一边挑眉,主动问道:“有事?”   这副姿态顿时让人火气上来了。   殷如意站在那儿,浓黑俊秀的眉压得低,声音有些冷。   “净是些花里胡哨。”   他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些青涩,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痕迹,说话时神色极是冷冽。   花里胡哨指的是什么,除了江连年,谁都能听出来。   只见白颂虚假地笑起来,歪了歪头,娟秀的眼里闪过阴鸷。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仅这一句话,便让殷如意慢慢眯起了眼。   两人才说了不到三句话,便有了火`药味。   局势之紧张,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战争。   江连年急得团团转,都打算去打桶水过来,把两人身上的火气给浇灭去。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阮觅阻止了他,她神色淡然地看着那两人,经验很足地摇摇头,“等着吧,打不起来。”   于是江连年半信半疑,跟着阮觅站在那儿,紧张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殷如意扯起嘴角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这样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屑于与你计较的嘲讽。比说上千万句讥讽的话更有讥讽意味。   白颂脸上的笑也慢慢收起来,眼神微冷。   不过果然同阮觅说的一样,两人很快便分开,丝毫没有动手的打算。   江连年瞪大眼,转头看向阮觅。   “阮姑娘真是神机妙算!”   他个子高,满脸直爽笑意看着阮觅的时候有些憨憨的,让人能够切实地感受到他心中的信服。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从江连年口中说出来,却是让人莫名让人觉得心中熨帖。好似在三伏天里喝下冰镇过的水,身心顺畅。   阮觅虚伪地摆了摆手,口中说着哪里哪里,嘴角疯狂上翘的弧度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还好她还记得正事。   “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柳十令静静看着她,眸子微敛,回道:“所谓最高的,有九成的可能是指沽源村外的一座山丘。”   “山丘?”阮觅沉思片刻,“那山丘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这回是陈章京回答,他摇摇头,清正的瑞凤眼里带了些探究。   “进山丘的路有人守着,只能等晚上的时候混进去。”   什么样的山丘,才会专门派人把守,甚至不让外乡人进入?   这实在值得人思考。   阮觅略微皱了眉,总觉得自己从刚才开始,就忽略了什么。眼神落在曹雪冉身上,蓦地,阮觅再次想到刚才的那对母女。   是了……   从他们进沽源村开始,那对母女竟然是她看到过的唯二两个女性。   恍然间,阮觅的记忆飞速倒退。   一张张男性的脸,或瘦或胖,或白或黑。场景从集市倒退到沽源村口,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然没有一个女子。   寒气从背后窜了起来,不冷,只是让人觉得无端阴寒。   “阮姑娘?”江连年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阮觅这才回神。   看着众人关切的眼神,她勉强笑笑。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经她这样一说,众人才发现,偌大一个沽源村,竟然没有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们是被藏了起来,还是说,在躲避着什么?   “趁着苍国的人如今还未到,不如我们先往前找找看?”   怀揣着疑问,阮觅等人又顺着那对母女方才消失的地方找了找,依旧没有找到人影。   没有线索,阮觅便极是自然地开始同一边的摊主搭话。   “这位大哥可娶了亲?”   她一上来就问这种话,商贩自然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哈哈大笑起来。   “自然有哩,我孩子都有两个了。”   言语间还很是自豪,仿佛这是很了不得的成就。   阮觅也注意到,这个商贩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旁边摊子上那个年纪更大些的摊主眼中露出点羡慕。   羡慕什么?羡慕对方成了亲,有儿女?   对于渴望成家立业的人来说,这确实值得羡慕。   违和萦绕在心间,阮觅笑着继续问道:“大哥想必与自己的妻子非常恩爱吧?”   说完,她还调侃一句,“嫂子不来给大哥你送些饭菜?”   商贩随口道:“那可不行……”   话还没说话,他似乎就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立马闭上嘴。之后不管阮觅说什么都不再搭话,甚至一改脸上的爽朗笑意,露出凶狠之色,企图来抓阮觅。   只是被殷如意挡住了。   即使年纪比对方小上许多,但身高完全可以碾压对方。   他只是站在那儿,眼神冰冷。那商贩便不敢再有动作了,悻悻往后退,直到缩回自己的摊子后。   殷如意犹觉不满,上前去想提着人过来给阮觅道歉。   他都没在她面前逞过几次威风,这个人算什么。   少年护短得很,眉骨清俊,略往下压便极是吓人。只不过往前走了几步,那商贩便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了,连自己的摊子都顾不上。生怕殷如意抓着他痛打一顿。   坏心眼地看着商贩跑走,阮觅也没有劝阻。   她倒是很想把这个人抓起来“好好”问问,可是这里是集市,身边全是与那商贩相熟的人。   要是阮觅真把这人抓走逼问,大概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还不等她问出来什么,可能就会被那些与他有关系的人拿着刀枪打上门来。   只能之后再打算了。   众人趁着天还没黑,又将沽源村逛了一遍。   经过沽源村口时,发现几个眼熟的人正脱力地躺在地上,横七竖八。   失去束缚的马快乐地四处溜达。   阮觅好奇地走过去一瞧,哟,原来是苍国参加比试的人。   她状似惊讶地捂着嘴,“怎么来的怎么晚?我们还以为你们遇着什么事了呢?”   魏驿蔺等人也纷纷围了过来,松松散散的,正好将这些苍国人围住。   一方瘫在地上,一方好端端站着,自然有了高低的对比。   阮觅终于能俯视别人了,脸上的笑也真诚了不少。   “累了吗?晚上好好歇歇吧。”   这几句话在格桑听来,与挑衅没有差别了。   他张了张口,却因为虚弱完全出不了声,只能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指着阮觅表达自己的愤怒。   可是手刚举到一半,下一秒又失去力气,啪唧一下摔在地上。   有人明目张胆地笑了出来。   接着又是几声闷笑,似乎还给他们留了点脸面,没有直剌剌地笑出声来。   可苍国人可怜的自尊心还是被伤到了。   他们木然地睁着眼,看着聚在一块儿围观自己惨状的大雍人。   心中大骂。   狡猾的大雍人!!!   他们运气实在不好,好不容易出了鳞京便拼命往前赶路。   为了追上大雍的人,他们快马加鞭。就算天色黑了下来,也不打算停下来寻找村落借住,而是想着趁夜晚的时间,一鼓作气追上去。   可是半路上他们居然遇见了狼群!   狼群数量繁多,战斗力强大。   不说苍国十个人的队伍里有好几个都是连刀都不会拿的,就算这十个人都武艺高强,都不一定能打赢狼群。   于是苍国人大惊之下,狼狈逃窜。   好几次都差点被狼群咬住,险象环生,还没松口气,马的前蹄竟然往下一陷。   登时人仰马翻。   这竟然是猎人布下的陷阱!   好不容易把人给救下,那匹马却是拉不出来了。商量之后,几人决定舍弃这匹马。   这样折腾一番后,实在没有力气再往前去了。于是十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选择就地找棵树爬上去凑合一晚上。   附近没有村落,再往前走的话说不定又会遇上什么危机,便只能这样了。   但这个晚上谁都没有睡着。   “你们带了水吗?”   “我有些饿了。”   ……   一夜睁眼到天亮。   回想起这些,苍国人就面色扭曲,显然十分痛苦。   阮觅便是不用问也知道这一路上他们过得并不好,于是眼神含着怜悯。   敌人的痛苦,就是我的快乐。   柳十令蹲着看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尾下垂的眸子安静且专注。   像极了蹲在墙头的黑猫,看着墙下的恶狗发呆。   乖巧又有恃无恐。   阮觅看的好笑,便也扬起张笑盈盈的脸,喊了柳十令的名字。在他仰头看过来的时候,故作体贴道。   “好了,走罢。人家刚到这个地方,约莫是想接触大地,感受一下沽源村的气息。我们就不要打搅他们了。”   围观的人一个个被阮觅带走,离开得毫不留恋,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没有给苍国人半点做心里准备的时间。   原先那个苍国使者,如今也是参加比试的一员了。   他咬着牙喊道:“我们在路上遭遇了很多事情,差点身陷狼群之口,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探查沽源村的线索。你们先到了半日的功夫,想必已经将关键线索握在手里了,胜利属于你们,我们也不会去同你们争抢。不过若是输得太过难看,我们回去也不好交差。可否念在大家都是为人臣子的份上,将一些线索告诉我们?”   脚步声渐渐停下,那苍国使者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下一秒却听到对面队伍里那个矮个子说:“什么?你刚才在说什么?风太大,听不清楚啊!”   她连头都没转过来,虚伪地喊了几声后,迅速离开。   似乎身后跟着一大堆上门打秋风的亲戚似的,嫌弃的不得了。   刚刚还极为激动的苍国使者,瞬间从天上掉了下来似的,小心脏摔了个稀巴烂。他嘴角抽搐,无能狂怒。   狡猾的大雍人!!!   ……   天越来越黑,等阮觅走回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了。   那个先前给他们线索的老者竟然等在他们门前,还是笑呵呵的。   要说之前,阮觅可能会觉得他慈祥。可是大半天逛下来,她只觉得这个全部都是男子在活动的村落中的每一个人都诡异非常。   但这些想法自然不能表现出来,她很尊敬对方似的走上前去,“先生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等着,是有什么事告诉我们?”   老者点头,脸上笑不变。   “现在天也黑了,你们睡下之后,可千万别出门啊。就算听到了什么声音,当作不知道就行了。”   明面上,他是在警告阮觅等人。   可细细一琢磨,便会发现,他似乎用这句话告诉他们。   沽源村的夜晚,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难道是额外提供的线索?   仅是眨眼间,阮觅便想了许多。动作上丝毫不慢,向着老者行了一礼,“多谢先生告知。”   老者满意地看着她,口中重复几句,“好好睡,好好睡。”   随后便离开了。   房间是一人一间,可众人进了自己房中后,没待一会儿,都不约而同地打开房门出来,敲响了另一间房的门。   那间房间,自然是阮觅的。   她刚迎了一个人进去,关上门,还没坐回去,便再次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于是她只得再次转身开门。   当最后一个人也来进来了,十个人便将这间小小的房间挤得空气都稀薄了不少。   除了少数一两个不在状态的人之外,其余人都抿着嘴不说话,显然是对于别的人竟然也出现在这里感到不满。   时下女子闺阁从不让男子进入,虽说这间房间阮觅才刚住进来。   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女子房间了。外男进来实在不合适。   于是那几人坐在房间里,眼神都略待谴责看着身边的人,好似非常不赞成对方来这里的行为。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大部分都是心性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少年人,蓦地来到女子房间有些紧张也是自然的。   魏驿蔺神色温和,可从他研究烛灯不眨眼的动作上,不难看出他此时的不自在。   柳十令更是如此,眼尾再次晕开一片旖旎的红。   倒是殷如意,嘴角下压,满脸的不高兴。好似进入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看他完全僵直的背,便能发现这人此时真正的心情。   陈章京与崔颜都是垂眸不语,白颂同江连年则是眼神好奇左看右看。   与江连年单纯好奇这间房与自己那间房的差异不同,白颂打量这间房是肆无忌惮的。   在发现这间房完全没有沾染上阮觅的气息后,便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懒懒盯着阮觅。   似乎这间房间里,能够让他感兴趣的,也就只有阮觅了。   “东西都带好了?”阮觅无视白颂,也没问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跑过到自己房间来了,只问他们准备好没有。   九人齐齐点头。   阮觅才道:“那走吧。”   她给自己床上塞了两个枕头,将灯吹灭后。小心出了门,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夜晚的沽源村寂静,冷清,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顺着记忆中的路,他们很快来到山丘附近。   茂盛的荆棘将山丘围了起来,再往里面一点是枝叶叠合的绿樟,形成一堵坚实的墙,阻挡了所有想要进入里面的人。   而唯一的入口处,此时正亮着灯。   四五盏油灯高高悬挂起来,将入口的每一个地方都照的清清楚楚。   还好守在那儿的只有一个人。   阮觅从身上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瓶,小心晃了晃,随后往手帕上倒去。   乳白色的液体瞬间没入手帕,消失不见。   她将手帕交给陈章京,陈章京脚步很轻地走近那个守夜人,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很快就把手帕捂在了对方的口鼻上。   那人还没开始挣扎,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下一秒就闭上眼软下身体睡着了。   陈章京将他放好,做出个正在睡懒觉的姿势才离开。   低声道:“走。”   几人迅速走过来,越过睡过去的守夜人,上了山丘。   那药是曹雪冉在旁人买干粮的时候,去了一家熟悉的铺子买的。有轻微的致幻效果,一吸入,就会陷入昏睡,甚至产生是自己太困了才会睡着的错觉。   别人一喊,也会立马醒过来。   完全看不出来中药的痕迹。   上了山丘后,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就点燃火折子,而是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阮觅小心地抬起腿,却不想面前有个高至小腿的东西,突然将她绊倒。   瞬息间,她立马双手护住头,尽量避免伤到重要的地方。同时还闭紧嘴,以免发出声响引来山下人的注意。   黑暗中很难有人能注意到这里,阮觅也没想过真的有人能拉自己一把。只是在她已经感受到了泥土腥湿的气息后,突然有个人揽住了她。   抱着她就地一滚,整个人给她当了垫背。   这点声响不算大,但身边的人自然是听得见的。   此地离着入口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加上有荆棘群和绿樟的保护,就算点起火折子也不会被发现。   他们本是打算再往前一些距离再点燃,可这会儿显然已经需要火折子了。众人便没有再磨蹭,立马拿出了火折子。   一团团的小小火光亮起。   阮觅借着光看清楚自己身下的人,是崔颜。   他手还放在阮觅的后颈处,冰冷的指腹落在温热肌肤上,存在感很强。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阮觅,像是在仔细看她有没有受伤。   阮觅摇摇头,打算从他身上起来。   但是刚抬起眸子,便呼吸屏住。   坟墓。   目光所及之处,净是坟墓。   仅仅是火光照耀的这小片地方,便有六七座。   崭新的,或是拦腰折断的,无一不说明着这是个什么地方。   沽源村里,被当作线索的所谓最高的山丘,竟然是一座坟墓山。   阮觅怔了片刻,神色才慢慢恢复正常。   小心从崔颜身上起来,也打开了自己的火折子。   如果说这座山丘上全是坟墓的话,就只能从这些墓碑上找线索了。   她很冷静地看向众人,想了想,问道:“害怕吗?”   不管男女,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不能强逼着对方去适应。   还好,在场的人都算是胆子比较大的。听到阮觅的问话后都摇了摇头。   “那好,都打开自己的火折子,看看墓碑上的名字,或者生平。注意不要和旁人离得太远。”   如今只能这样做了,于是十个人很快散开,正好是一转头就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距离。   阮觅一只手捂着火折子聚拢光源,凑近墓碑。   上面的名字很奇怪。   不是像张三李四这样的姓加名,也不是古时女子墓碑上的张氏李氏。   而是先写了个年份,后面加了个明显是男子的名字,最后末尾处,缀了个钱数。   像阮觅现在看的这个,便是“大成八十七年,屠松,九两八。”   下面一个,依旧是这样的格式。   “大成九十一年,钱立业,三十二两。”   “大成八十八年,杨荣,六两七。”   “大成……”   阮觅越看越快,后面的格式依旧是一模一样。   像是记载着某些年代,埋葬在这里的人价值几何。   她嘴角紧紧抿着,不再像先前那样疯狂地察看着墓碑上的字。或许也是知道,就算再看下去,也是差不离的内容。   只是,这些墓碑上的名字,为何都是男子?   就像今日在沽源村中看到的那样,除了马蕊之女与她女儿,再也没有见过旁的女子的身影。   这个村子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阮觅站在墓碑前不动,手中的火折子在风中闪烁。她似乎是累了,又似乎是心神已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看着便好像是心情有些低落。   魏驿蔺看了她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阮姑娘?”他低声喊她。   在阮觅转过头看过来的时候,笑着问:“可是火折子不够亮?”   也没有问刚才在想什么,而是提了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瞬间让阮觅从刚才有些抑郁的想法中抽身出来。   她看了看魏驿蔺的火折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还没用眼神表达自己的问号,殷如意便走过来了。   他最近就像是只护崽的母鸡,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的崽子——阮觅。一旦有人靠近,他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立马赶过去,张牙舞爪地将靠近的人逼退。   此时也一样,魏驿蔺刚隐晦地表示想把自己的火折子给阮觅,他就赶过来,不容置疑地将自己的火折子塞在了阮觅手中。   然后一脸高冷地直视魏驿蔺。   仿佛在说,有多远就滚多远。   相处数日,魏驿蔺对殷如意这张臭脸已经有了免疫力了,他幽幽叹了口气。   “原来我是这般的讨人嫌,我走就是了。你不要这么生气,免得吓到阮姑娘。”   殷如意额角青筋暴起。但那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殷如意就恢复平静。   他甚至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并不接话。让魏驿蔺的那些茶言茶语没有发挥一点作用。   从中可以看出来,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听到魏驿蔺说话就浑身不得劲,火冒三丈的人了。   迅速成长,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吴下阿蒙!   而魏驿蔺见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也不气馁,他弯着眸子。   反而故意将火折子也塞进阮觅手中,低声道:“火折子多了些,也就更亮一些。这样阮姑娘应该……看得更清楚。”   他本来想说别的,最后还是改了口。   神色在深夜里温和极了。   他们三个人显然引起了其余人的注意,都若有若无的看了过来。   正巧柳十令离得近,有几块想要看的墓碑正好在前面,他便走过去。顺带着将殷如意与魏驿蔺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   他刚开始有点茫然,可很快就听懂了。于是抿着嘴角,脚下一错,便朝他们走去。   现在阮觅一看到人举着火折子朝自己走来就觉得头痛,干脆将火折子粗暴地还了回去,同时空出手挡在柳十令面前。   “别了,你们自己拿着。给了我,你们还怎么看脚下的路?”   她面无表情将三个人哄了回去,只觉得心力交瘁。   山丘上不能待太久,否则容易露馅。   只是现在除了查看墓碑,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前面依旧是同样格式的墓碑,不过这回,阮觅凑得更近了。   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只手细细摸过墓碑冰冷的表面。   “大成一百零一年,蒋贵顺。”   名字后面居然没有记下钱数。   这是阮觅看过的几十块墓碑中唯一的例外。   阮觅神色一肃,很快跪坐下来,从墓碑的底部开始寻找。   指尖一点点触摸,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但是前面后面与侧面都看了个遍,都没有找出第二处值得注意的地方。   火舌子越来越短,或许知道自己在人世间的时间不多了,闪烁得更加厉害。   这块与众不同的墓碑,静静立在这儿。上面有风吹雨淋的痕迹,甚至触手滑腻,像是从来没有人擦拭,长了一层的青苔。   从底部长起来的不知名藤草攀着墓碑爬起来,或许过不了多久,这块墓碑都将被这些藤草覆盖。   阮觅看着被藤草遮挡住的那一小块地方,眼睛微微眯起。随后两三下扯掉藤草,俯下身去。   只见原先被遮住的那个角落,竟然被人用小刀刻了两个字。   歪歪扭扭,横撇分离。   阮觅看了许久,认出前面是个“马”。   后面的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于是她举起火折子摇晃几下,众人看到信号,都聚拢过来。   不一会儿,十个人都趴了下来,对着墓碑的一角琢磨,这到底是个什么字。   脸和手上,衣服上全沾了泥,却没有一人起身离开。   最后还是段意英迟疑着出声:“这好像是个蕊字。”   “……我以前打瞌睡的时候,手上没力,写出来的蕊字就是这个样子。”   马蕊?   阮觅怔住。   心中升起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情绪。   “也不一定是她的墓。”曹雪冉看她一眼,轻声分析,“我们十个人看的墓碑,上面写着的都是男子名姓。这上面的,说不定是她自己加上去的。这个蒋贵顺,或许是她丈夫。”   静了一会儿。   没人愿意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途中遇到的那个知天命之年的屋主人,嘱托他们帮忙寻找妹妹。即使没有谁觉得他妹妹还活着,可亲眼看见,终究是不一样的。   寂静中,只有阮觅轻飘飘的声音响起,在漆黑的夜中尤为冷静。   “若是这山上埋葬的,全部都是女子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6 23:22:27~2021-10-07 23:2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15瓶;兮兮鱼2瓶;四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这座山丘上,埋葬的都是女子。   不仅仅只有阮觅能想到这一点,其余人心中都有数。只是他们不愿意将这话说出口罢了。   像白颂,他是懒得说。而江连年,是不忍心说。   故而阮觅说出这句话后,山中再次沉寂下来,没有谁开口说话。   半晌后,曹雪冉打破寂静。   “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还需要确认。若这个猜测是对的,那便说明这墓碑上的人其实还有可能活着。我们去找找那些年份最近的,下山后可去查看查看。”   她隐去没有说的那部分,其实正萦绕在阮觅心间。   买卖人口,囚`禁女子。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样的沽源人的愿望会是什么?   出发之前顺元帝曾说,满足沽源村人的愿望才能够获得胜利。   难道那些沽源人想要更多的女子,他们就得给他们找来?   荒谬感涌上来,从胃里直窜咽喉,化作强烈的呕吐感。   阮觅抠着手里的火折子,神色晦暗。   但此时没有人愿意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交谈。   这是考验人性的选择。   是将近在咫尺的胜利果实摘下,收入囊中,风光返回鳞京,获得帝王青眼。还是守护心中的正义,做好被帝王训斥,从此与官场无缘,清贫一生的心里准备?   面对这个选择,阮觅怔愣一下,随即又是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她捂着嘴,干呕几声。   曹雪芹立马走过来给她顺背,秀眉微拧。“要不先回去罢。”   夜色中,阮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又强撑起笑表示自己没事,随后快速离开,去看那些墓碑的年份。   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她停在一块墓碑前狼狈地闭上眼。   自以为清高地认为那是考验人性的选择,认为队伍中定然有人会经受不住诱惑,利益至上。   可到头来,发现那个有过一瞬间动摇的人竟然是自己。   真是可笑……   阮觅脸色苍白。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利用身边所有能利用的一切。   这难道就是迷失本心,追逐利益?   嘲讽的笑了笑。   这真应了那句话,多年后,长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她像是曾经自认为是个好人的虚伪家伙,一点点染上淤泥,深陷其中。转过头来想批评旁人心灵丑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   心中的自我厌弃感越来越重。   直到耳边传来走动声,阮觅才慢慢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在这儿站了许久。她的同伴正隐晦地看过来,焦急,却又想给留下她私人空间。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会有犹豫的人,只是自己罢了。   阮觅长长呼出口气,看着眼前的墓碑,终于做下决定。   ……   最后,找到的年份最近的那块墓碑上,写的是“大成一百一十一年,那日松。”   另外的比较接近的则是——   “大成一百一十年,杜实。”   “大成九十八年,史邢。”   “大成一百零五年……”   三国中都没有大成这个年号,应该是沽源内部用于记载年数的名称。   记下这些信息后,阮觅等人下了山。   那个守山人还在睡着,说明期间没有人经过这里。   回去之后,尽管心下思绪万千,可都逼迫着自己尽快入睡。   否则要是沽源村内有心思敏锐的人,看到明日他们那一副都没睡好的样子,大概又会联想起别的事情了。   第二日上午。   他们商量一番后,都装作采买货物的样子去了集市。   沽源的集市每日都有,热闹非常。   在这儿摆摊的人都会将自己的商品摆上来,等有人看中了,便带着人去家中做大生意。   因着近几年的发展,沽源已经成为了齐、苍、雍三国中极为富庶的一个贸易城市。每日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数不清的货物从这里运出,化作金银装进商人们的袋子里。   或许从这个集市里还看不出来沽源人的富有,那是因为真正的大商人从不自己出来摆这种摊子。   他们就算坐在家中,都有无数人为他们运输货物,进行贩卖。   光是这一片的集市,大概有八成的人都是在为自己身后的大商人做事。   这样一个富庶且位置关键的地方,齐、苍、雍三国自然都想占为己有。不过因着三方势力互相制肘,最后才让这片地方成了如今这样三不管的样子。   而阮觅他们来这儿的目的,除了昨日见过的那位老者,其余人都不清楚。还以为他们是前来此处游玩的闲散人士。   这也方便他们过去打听消息。   阮觅演戏一向在行。   她在集市里逛着,神情焦急,在找什么重要的人似的,可怎么也找不到。   最后只能停在某个摊子前,苦着脸问道:“您可知道一个叫那日松的人?”   被问的人没仔细听就将阮觅轰走,觉得打搅了他做生意。   看了眼他摊子前清冷的模样,阮觅也没有生气,慢慢走到另一个摊子前。   这个摊主显然听到了阮觅刚才问别人的话,不用阮觅再问一遍,他就主动道:“你找那日松干什么?”   显然是对于阮觅这样直接用人名找人的行为,感到警惕。   还好阮觅早有准备,她叹着气,“我从家里出发过来的时候,我父亲说让我来这儿找个叫那日松的人,听闻他手中有一批极好的货。”   至于什么货,让他自己脑补去就好了。   阮觅直直看着对方,将自己的急迫演得十分逼真。   那摊主想了想,随后才放下了警惕,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打量阮觅几眼,那目光有些粘腻,似乎掂量着什么货物一般。   在阮觅要皱眉的时候,这人又移开目光,显露出商人的本色。   “人我倒是认识,也可以带你过去。可是我这摊子忙不过来,带你过去就要损失大把的生意。”   就是要钱的意思了,不给钱便不给带路。   阮觅了然,抠抠搜搜从荷包里拿出点银子递过去。   商人趁机瞅了眼那个荷包,发现里面竟然已经空了,一个子儿都没有,他不禁嫌弃地撇了撇嘴。   不过收了钱后,他态度虽不好,却还是信守了承诺,转身准备带路。   “走罢”   集市的每个角落,都发生着这样的场景。   他们穿着不会在沽源出现的或儒雅或华贵的衣裳,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问着某个人的信息。   仿佛是困在迷雾中的羊群,一点点探寻,慢慢找到出去的路。   半路上,碰见了陈章京。不过他此时显然没有收获,正神色严肃地准备找下一个人问话。   一见阮觅,再看她前面领路的人,陈章京便自然地同阮觅打了声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没想到陈章京也挺能演的,阮觅眨眨眼,完美地接上去。   “父亲叫我带些东西回去呢,现在正准备去找手里有那些东西的商人。你要是有兴趣,要不一起来看看?”   虽说很明白阮觅的力气比成年男子都大,可她长着一副稚气的脸,连身高都是还没有到陈章京肩膀处。他实在很难想象出这人一拳放倒成年人的场面。   故而看着阮觅准备跟面前那个高大壮离开,陈章京点头应了。   局势不明,过去护着人也好。   前面的商人听到陈章京也要一起跟上来后,眼中隐晦地露出些失望的神色,稍纵即逝。却还是被阮觅注意到了。   她微微眯起眼。   穿过集市,沿着一条小道便来到了那日松家中。   那日松是苍国人,不过在沽源已经定居很多年了。   商人让阮觅同陈章京在外头等着,他先进去问那日松愿不愿意见他们。   作为一个只是想买些东西的人,阮觅自然是乖巧点头。等那商人进去了,阮觅才观察了下附近的模样。   房子和别的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门上还有些没有撕干净的红纸痕迹。细细琢磨,便能发现这是个双喜字。   从颜色上看,应该就是最近一年贴上去的。   思索间,一阵窸窸窣窣声吸引了阮觅的注意力。她转头看去,从屋旁找到了一个正拿着小木块挖土的男孩儿,看起来大约有九岁了。   她与陈章京对视一眼,走过去。   “你在玩什么?”   突然有人靠近,小孩儿也不觉得慌张。他未曾抬头,却很是乖巧地回答:“我想种花。”   这个时候已经是冬天,就算是九岁的小孩儿也应该知道这个时节种花是养不活的。   可阮觅没有这样说,而是十分感兴趣地问道:“你要种什么花?”   这会儿,小孩儿才抬起了头。他直勾勾盯着阮觅,过了许久才笑起来,眸中纯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因为额吉还没有把种子给我。”   说完后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   “额吉说,只要花开了,她就能回来看我。我每天挖一个坑,放一颗种子下去,总有一天开花的会是额吉说的那种花的。”   谎言善意,抑或是这孩子其实早就懂了这是自己额吉的良苦用心,便一直把花种了下去。   阮觅没有逼着他面对现实,而是顺着他的话道:“那你额吉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小孩儿想了想,“去年的这个时候,不过天要更冷一些。额吉生了妹妹,妹妹不会哭,也不会笑。阿爸知道后很生气。然后额吉就不见了。”   稚嫩的声音里透着点颤抖,阮觅问不下去了。   大人哄骗孩子,将人的逝去说成离开。殊不知那点敷衍的伪装从来不曾有用过。   她又想起那个墓碑旁边,似乎还有个小小的,隆起的土包。   那大概是他那,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妹妹。   阮觅面上的笑散了几分,看着小孩儿面前的土坑,温声道:“还有几个月,就快是春天了。到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花,你总能找到你额吉说的那朵花的。”   小孩儿怔了一下,也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眼下有些泛红。他吸了吸鼻子,“是啊,春天快来了。我现在有新额吉了,新额吉也怀了小妹妹,她对我也很好。我很喜欢她。等妹妹出生,我就是个大孩子了,要好好保护妹妹。不能随便哭鼻子……”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他一直说个不停,最后却是眼眶越来越红,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终于说不下去了。   怔怔看着面前的土坑。   “……可是,我还是好想见见额吉啊。”   声音低细,似乎是从压抑着的哭腔中挤出来的,带着颤抖。   阮觅指尖动了动,终究是没有靠近,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因为那日松过来了。   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模样,皮肤黝黑,笑意爽朗。   “来者是客,让两位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里面请。”   说着,摆了个请的手势,若不是穿着样貌上带着明显的苍国人特征。就这说话的语气,还真让人以为是齐雍两国的人。   他说完后,才注意到蹲在地上哭鼻子的儿子。眼中闪过点什么,看向阮觅的眼神瞬间也染上狐疑。   陈章京上前一步,替阮觅挡住那道视线,很是强硬地回视过去。   这一番举动,倒是奇怪地让那日松的怀疑消失了。   “他额吉去年没了,这孩子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将事情说了出来,更显得自然。   要是阮觅不清楚别的事情,可能就会被唬住了。   那块墓碑上写着大成一百一十一年,而这孩子说他额吉是去年这个时候去世的。这便说明,按照沽源的纪年,如今是大成一百一十二年。   再加上“新额吉怀了小妹妹”这句话,可以看出来,那日松在自己的妻子去世后立马就娶了新的妻子。   阮觅眼神微冷,面上却是恍然大悟,随后又道:“生老病死乃是常事,节哀。”   对于某些人来说,劝慰的话与鼓励类似。   比如那日松,在听了阮觅的劝慰后装得更起劲了。一个劲塑造自己的深情,叫人看了作呕。   进到屋里后,阮觅笑意不变,不动声色止住了那些恶心的话。   “我父亲说,您这儿有五百年年份的紫檀木?”   那日松的嘴巴终于停了下来,因为停止得太过突兀,那张脸上硬凹出来的深情夸张又虚伪。   半晌后,他才皱着眉收敛了表情。   商人重利,先前待阮觅两人客气也好,当着他们的面给自己树立深情人设也好。都是为了给对方留下更好的印象,让这回的生意更加顺利。   可是,他只是个做皮毛生意的,哪儿有什么五百年年份的紫檀木?   于是仅一眨眼的功夫,那日松的态度就不耐烦起来。   “没有没有,你们找别家去。”   就差动手将两人赶出去了。   面对那日松突然的转变,阮觅也不觉吃惊,很快搬了另一个借口出来。   “您先别急,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了,就算做不成那桩生意,我这儿还有个别的生意要同您做。”   “什么生意?”那日松脸色还是不怎么好。   “自然是赚钱的生意。”   阮觅笑得淡然,十分有把握似的。渐渐的也让那日松重新好奇起来。   “你说说看。”   “我手中有个胭脂方子,根据上面所说制出来的胭脂比各大都城售卖的胭脂都要好上几分。你是生意人,自然知道如今胭脂生意有多红火。我这回来,身上没带什么银两,估计是不够买我想要的东西。只有脑中记得那张胭脂方子,想用它换点银子。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那些个富裕城池里的胭脂生意有多好,那日松自然知道。   若是这胭脂方子真如她所说,比这世上所有的胭脂都胜上几分。那这里面的利润……   想着,那日松咽了口口水。   只是还维持着一点警觉,问道:“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卖?”   这话一出,阮觅便露出矜持的神情。   “我家中父兄世代为官,怎能与商贾混为一谈?”   话语间尽显自傲,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话不妥,阮觅又补充道:“自然,我没有恶意,也不是觉得商贾便低人一等。只是家中实在不适合做这些事情。”   那日松彻底信了,眼中渐渐染上兴奋,甚至还想坑阮觅一把。   “你先将方子拿出来我看看,是否是真的。”   “你看一眼记住了怎么办?”阮觅并不上当,而是从荷包里拿出一小盒古朴的胭脂。   “这是我从家中带过来的,你若是不信,不妨叫人试试。”   那日松还是不肯放弃到了嘴边的肉,可是一想起对方方才提及家中父兄时那骄傲的神情,琢磨一下,害怕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只能脸色微沉,答应了。   “那您想要谁来试试这盒胭脂呢?”阮觅不疾不徐问道。   按照接触后那日松透露出来的性格来看,他肯定不会随便让别的人来试胭脂。那这最后的人选,肯定就是……   “粟薇。”他朝帘子后喊道。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沉重的走路声。   帘子被掀起,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肚子却隆起,将厚实的棉衣撑起一个让人担心的弧度。   “你去试试这盒胭脂。”那日松命令式的语气,粟薇也没有反抗,沉默地走到阮觅面前接过那盒胭脂,准备自己拿到后面去。   两人指尖接触时,阮觅略略眯起眼。   很快阻止了她,笑道:“这胭脂之所以与别的不同,很大原因在于它的上状手法独特。这里只有我会,所有帮她上妆的人必须是我,不然不会有那种效果。”   “怎么上妆,你教会她,让她自己上妆不就行了?”那日松不愿意让阮觅跟在粟薇身边,皱着眉十分凶狠。   阮觅并不怕他,“现在咱们的生意还没谈成,我可不能让你学会了这手法。你要是不放心,待在帘子外面就是,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不过你也别想着偷看学了我这手法去,有人盯着你的。”   权衡再三,那日松最后还是同意了。不过离帘子离得非常近,时刻注意里面的动静。   他身边则站着陈章京,也牢牢看着他,绝不允许他偷看。   帘子后。   阮觅将胭脂打开,温和看着粟薇。   两人对视着,粟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轻轻颤抖。   在她极为明显的异状中,阮觅安抚地朝她点点头,随后将话题扯回了胭脂上。   意有所指。   “我听闻怀孕的人最好不要用胭脂,你真的愿意试?”   粟薇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用力得手都在颤抖。   她坐在那儿仰头看阮觅,眼中流露出痛苦,小心地摇头,口中却道:“没关系的,您开始吧。”   明明眼前一边摇头一边说着愿意的情况诡异,阮觅却像是压根没有看到一样,语气还是像刚进来时那般,温和带笑。   “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粟薇颤抖的弧度越来越大,摇头的频率也越来越快。双眼瞪大直直看着阮觅,反道:“喜欢。”   “好的,我知道了。”   这句话像是干涸已久后的第一场雨,落下的瞬间,让整片土地重焕生机。   也让粟薇浑身的颤抖慢慢停了下来。   她压住喉咙里的哭腔,再开口时已经不带半点异样了。   “那就麻烦您了。”   两人的话完全没有可疑之处,帘子外的那日松神色终于变得自然。甚至开始和陈章京搭话,想要从他口中得知阮觅的具体身份。   可陈章京向来寡言少语,就算那日松说上一大通,他都不一定回上一句。   仅是站在那儿,便给人一种沉肃的压迫感。   渐渐的那日松也就止住了话,讪讪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阮觅带着粟薇走出来。   那张脸上打了胭脂,白里透红,就连眼尾都透着三月粉桃的色泽,美不胜收。那日松一下子就看直了眼。   心中对这个胭脂方子更加势在必得了。   看着他的眼神,阮觅也明白对方这会儿在想什么。她没有催促,而是很贴心似的将胭脂盒子递了过去。   “您可以慢慢想,这盒胭脂便当作今日的见面礼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那日松自然是求之不得,连声说好。   隐晦地朝粟薇点了点头后,阮觅带着陈章京离开。   回了住处,其余人也都回来了。   他们打听的那些人,都还活着。而且确实都丧妻过,只不过有些人如今又有了新的妻室。   至于他们妻子的名字,和去世的年份,这些太过显眼的事情他们并没有问。   阮觅听过后,将粟薇的事情说了。   “她应该是听懂了我的话,只是更详细些的事情需要当面谈谈。你们能不能在不惊动那日松的情况下把她好好带过来?”   参加比试的十人中,自然有功夫好的。隐蔽身形,潜入普通人家中应该做得到。   陈章京和江连年都点头。   “那好,你们俩晚上一块过去,小心些。”   ……   这一天,恢复了精力的苍国人四处乱转。还好巧不巧地总是跟在阮觅他们身后,一看便能猜出来他们打得什么主意。   只是今日重点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下午时只不过是故意出去晃悠而已。   苍国人跟了一下午,无功而返。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在黄昏的时候得到了阮觅他们曾经的那个线索。   最高的。   在这方面,苍国人显然并不蠢,不一会儿便知道这指的是一座山丘。   只是他们为了追上阮觅一行人的进度,压根不愿意等到晚上。在黄昏的时候就急匆匆决定动手了。   把人打晕之类的肯定会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于是格桑让队伍中长相姣好的女子过去和那个守山人搭话。   仅几句话的功夫,守山人便跟着她离开了。   格桑等人趁机进了山丘。   而苍国女子那边,她用自己迷了路当借口,想要守山人给自己指路。没想到对方竟然趁着她转身的时候想把她打晕。   好巧不巧的,这位苍国女子,在自己国家中也是个足以与男子一较高下的勇士,哪里会这般轻易就被偷袭?   她反手扣住守山人的肩膀,一脚彪悍地踩在他背上。将人压得惨叫连天。   “说出你的目的。”女子声音冷冷。   守山人一开始不愿意说,可后来痛的厉害,实在没忍住什么都说了。   听后,苍国女子脸色越来越沉。   ……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   众人依旧聚在阮觅的房间里,即使不得不人贴着人坐,他们也丝毫不觉得挤似的,谁都不肯出去。   忽地,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短一长。   阮觅站起身去开门。   陈章京走进来,身后是粟薇与江连年。   “怎么样?”阮觅放轻声音。   “没有人发现。”   “那便好。”   她看粟薇有些抖,便搀扶着她走进来,带着她坐在提前准备好的高凳子上。   “谢、谢谢。”粟薇紧紧攥着阮觅的手,手心冰凉一片,像是在奔腾的水流中惊恐地抓紧唯一的绳索。   阮觅顿了下,没有离开,反而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粟薇深深吸了几口气,开始说他们想知道的事。   不是因为阮觅身上有着令人信服的光环,正义凛然的气场,只不过是粟薇此时别无选择罢了。   她只能选择相信他们,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她将永远无法逃离这里。   “我原是苍国人,一年半前,家乡突然有商队驻扎。他们带来了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我一时贪玩,回去的时候也晚了。赶回去的时候突然被人打晕,再醒过来的时候,便到了这里。”   “这个地方的人……”粟薇喉咙哽咽,几乎无法说出话。   阮觅小心地给她顺着后背,没有说话。有些事只能自己慢慢调整。   显然,粟薇是个坚强的女子。她捂住眼沉默一会儿,还是抬头继续道:“这个地方的人,都会从商队那里买人。每当商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便有很多女子被他们买下。等这个地方的女子再次不够的时候,商队就会继续从外面带人回来。”   即使早就猜到,阮觅也抿紧了唇。   披着一样的皮囊,下面却是腐烂的臭肉。   不是人,也没有资格被称为人。   “以前有人想要逃出去,可还没有出村子,就被抓住了。”粟薇眼中闪过惊恐,她不自觉的抓紧阮觅的手,指甲陷入肉里。   阮觅没有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温和地反握住她。   手心温热的触感一直传递过去,带给粟薇力量。   “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允许与女眷接触。一旦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接触了,轻的被赶出去,重则被那些人乱棍打死。”   所以,沽源村的事情才一直没有传出去。   而村子里面的人,又有谁没有买过女子?   当谁都做过同一件恶事的时候,他们变成了最坚固的盟友,有着共同的利益。不会轻易背叛,也不会允许旁人窥探。   粟薇来沽源村的时间不长,平日里都在被囚`禁在家中不能出去,说出的这些事情已经是她知晓的全部了。   说完后,她不安地看向阮觅,想问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开口。   “放心吧,”阮觅蹲在她面前,眼眸带笑,“再过几日,你想要的,都会有的。”   自由,与鲜活的生命,从来不应该被禁锢。   ……   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委屈粟薇再忍受几日。   陈章京再次将粟薇送了回去,离开前,粟薇郑重地向众人道谢。   像是突然就有了重担压在肩头一般,房间内众人脸色都严肃起来。只是除了少数几个表情一贯匮乏的人。   就连白颂,那漫不经心的脸上,都染上更深的阴鸷。   这个晚上,就算强逼着自己入睡,却没有谁真的睡着了。   翌日。   阮觅依旧什么都不知晓一般在沽源村内闲逛,遇见了同样漫无目的的魏驿蔺。   两人都是走着走着,才发现有个人堵在了自己面前。   一抬头,才发现是谁。   魏驿蔺脸上原本没什么表情,连一贯温和的神色都隐了下去。   这样子的他,有些异样的冷漠。可是一看到阮觅,他便愣了愣,仅是眨眼的功夫又笑了起来。   “阮姑娘。”   阮觅没有说话,于是两人就这样并肩行走,慢慢走出了集市,来到了泛黄的草原上。   起起伏伏的草地,时而高,时而低。   走得累了,阮觅便索性盘腿坐下来。   “刚才在想些什么?”她仰头看天,眼睛因为刺眼的光线眯起来。   魏驿蔺也学着她的样子抬头看天,脸上的笑有些空洞。   像是累极了,迷茫又彷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没有归处,也没有来处。   如同一朵云,在天空漫无目的的飘着。除了消逝,永远不会停下来,也永远找不到能够收留它的地方。   阮觅也没有催他,而是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只是刚才在看太阳,现在已经开始观察天上云朵的形状了。   从白羊看到小狗,再到那朵花儿一样的云消失不见,魏驿蔺才轻声道。   “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教我识字的先生说,日后就算入不了朝堂,也要用自己所学照拂百姓。世道艰难,纵然明君当朝,可还是有许多他看不见的东西存在。”   “百姓贫苦,艰难,所以我们要更加耐心。”   他停顿一下,才继续道。   “平湘多水患,那年我跟着老师投入皇子麾下,前往平湘治水。可是那年天降大雨,连日不休。他们怒骂朝廷不作为,手下多酒囊饭袋。”   “我们几夜不曾阖眼,只差半日的功夫便能将决堤口堵住。”   “可他们不愿意等,与以前那位先生所说的脆弱,艰难,完全不同。扛起家中利器,咒骂,厮打,推搡,如同堤岸那一头崩腾而过的洪水,无人能够制止。”   “人在愤怒时都会做出与寻常时候截然不同的事,失去控制,无法思考。但我始终想不通,为何那把铁锹,不敢落在中饱私囊的官员头上。反而落在了同样弱小的修堤人身上。”   阮觅终于觉得眼睛酸痛了,她闭上眼缓了一会儿。   “人性丑恶,所以你觉得当初先生说的那句话是错的,是吗?”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但很多时候,沉默往往代表着肯定。   他确实是失望了。   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   故而他狼狈逃走,如同丧家之犬。   以前的魏驿蔺一腔热血,纵然一直用儒雅外表掩饰自己,可那少年心性,改变这王朝地下沉腐臭肉的决心就如他的傲骨一般,铮铮不屈。   少年人认定了一件事,便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不到。   他满心期望地跨过泥泞与荆棘,即使一身污垢,遍体鳞伤,也不觉得苦。   可后来,他站在滔滔洪水中。   脚下一块将碎的浮木摇摇欲坠,面前大腹便便的官员不断打开闸门让水没进来,身后是双目通红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正拿着凶器往另一个弱者身上砸。   水混合着血,将魏驿蔺淹没在其中。   无法呼吸,无法出声。   这时候,当年那个少年才明白,这个世界,太大太大。   无可奈何之事,太多太多。   于是他舍弃一切,懦弱地成了巷子里那个略有心机,不学无术,旁人口中没有出息之人。   少年意气,一去难回。   如今再见识到世间的丑恶,魏驿蔺身上的无力感便更多了一层。   无法忍耐,以至于在她面前开了口。   可说完之后却又觉得这样只是让这世上多增了一个苦恼的人罢了。   魏驿蔺叹了口气,声音刻意变得轻快。   “出来许久了,我们回去罢。”   他站起身,见阮觅依旧坐在那儿不动,便好笑地伸出手放在她面前。   “起吗?”   阮觅不但没有搭着他的手站起身,反而整个人往后躺去,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我不走,你自己先走吧。”   这话让魏驿蔺错愕一瞬,他看着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似的少女,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躺了下来。   感受着冬日的风拂过脸侧,留下令人牙疼的寒冷。   蓦地,身旁少女有些淡的声音传过来。   “你说想走,最后还是因为我留了下来。那你不想管了的时候,不还是会因为那些需要你的人留下来吗?”   “其实你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7 23:20:47~2021-10-08 23:2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绵绵小团子、四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其实你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阮觅一脸的无所谓。   并没有因为魏驿蔺敞开心扉便刻意温柔,她只是用一种“仅仅是这样而已”的平淡表情看着他。   似乎在阮觅眼中,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苦恼的事情。   葛琳草原的风干燥而喧嚣,让这片天地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魏驿蔺低敛下眸子,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而后在愈发呼啸的风中,忽地笑了。   畅快且开怀。   那些枯黄的草叶,像是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左摇右摆跳起舞来。   笑声在旷野回荡,与风缠绕。   笑够了。   他才温声抗议道:“阮姑娘不能委婉一些吗?”   对于这个问题,阮觅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给出答案。“不能。”   问话的人噎了一下,笑意更浓了,弥漫在眼角眉梢。   “不过正是这般,才是阮姑娘。”   “是吗?”阮觅不置可否。   “是的。”魏驿蔺脸上笑意轻松,“大概便是因为有阮姑娘这般温柔的人,我才会犹豫不决,摇摆不定。次次离开了,过一会儿又回来。”   阮觅一顿,并没有反应。   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十指轻颤着,微微蜷缩起来。   这些异样被阮觅隐藏得很好,魏驿蔺并未发现不对,他仍旧温和看着阮觅。   像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会有阴晴之分。   即使在阴雨连绵之际烦躁得想要放弃,可以一想到阴雨之后的晴空,便也觉得能够再坚持一些时候。   相较于这世间的黑暗与丑陋,美好的东西总是更让人新生期望,并以此做为自己继续下去的支点。   魏驿蔺眼中的阮觅,脸上向来都是淡然坚定的神情。她有着坚定的目标,极少迷茫。   就算困难出现在她面前,也是初心不改,一个个跨过去。   这样一个人……   心间有些涨,像是又有什么东西挤了进去。   魏驿蔺站起身,笑着问:“阮姑娘现在愿意走了吗?”   离开太久,也是时候回去了。   阮觅借着魏驿蔺伸过来的手站起身来。   于是两人一齐往前走。   从不远处葛琳草原吹过来的风,带着仲冬的寒气和北地独有的气息。   一吹过来,便仿佛被大型马匹舔了一口,一身狼狈,发丝皆乱,身上还带着数不清楚的牲畜气味。   阮觅走在魏驿蔺身边,脸色平静同他说着什么,手却还在颤抖着,再一点点收紧。   ……   殷如意早上的时候便骑着马离开了沽源。   此处是三个国家的交界处,处理事情必须慎重。于是众人商量后,一致认为此事必须上报给顺元帝,至于顺元帝到底清不清楚这件事,阮觅不愿意多做猜想。   不过阮觅在想救下这些女子的同时,还没有完全放弃顺元帝说的“完成沽源村人的愿望”这个任务。   她同众人揣摩许久,终于咂摸出一点味道。   沽源村人的愿望……   可谁才是沽源村人?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能被称为沽源人?   为了解惑,他们决定夜探祠堂。   ……   时间回到前一日。   苍国人引开守山人上了山丘后,自然看到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坟墓。   因着是白天,他们受到的震撼更大。看到的一瞬间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出于各种原因,记下一些线索后苍国人慌忙下了山。只见原先去引开守山人的那个同伴竟然拎着人正在山脚下等着他们,一脸阴沉。   那位苍国女子说出了自己得知的事情,并提议救下村中的女子。   队伍中好几个人神色沉重地点头,只是那个原本身份是使者的额尔强烈反对。   他认为应该以比试为重,期间不能出任何岔子。还将他们训斥了一番,尤其是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女子,被训斥得眉头紧皱。   做为队伍中身分最高的人,格桑显然犹豫不定。可最后还是被使者额尔说服,觉得不应该节外生枝。   自此,苍国的这支队伍渐渐产生嫌隙。对于这个被打晕的守山人如何处置,也一直没个结果。   就在他们内部你推我扯的时候,沽源村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守山人失踪。   询问了最近的接触山丘的人,花了半天功夫,沽源村人终于查出了带走守山人的是谁。   这个时候已经是守山人失踪的第二日,格桑尚未警惕起来,还在劝说着队友以大局为重,并不知危机悄悄逼近。   夜晚,阮觅正打算去祠堂翻族谱。   打听到的消息里说,沽源村内有两个祠堂,一新一旧。   阮觅便和陈章京江连年两人去了旧祠堂。   祠堂没有把守,趁着夜色推门进去后,阮觅被里面的灰尘呛得差点咳出声来,连忙捂住嘴压住了喉咙间的痒意。   见状,陈章京连忙将门阖上。   “还好?”他声音压低,漆黑中显得很是沉稳。   阮觅摇摇头,之后才发现他看不到,便轻声道:“没事。”   存的火折子已经不多了,阮觅手中的是最后一根。她平复呼吸后点燃火折子,细细看着祠堂内的样子。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最后他们在柱子后找到了一个箱子。箱子破破烂烂的,被随意扔在这儿。也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搁置在这儿的,位置都歪歪扭扭。   只是查看的时候,发现箱子上了锁。   阮觅神色不动,轻描淡写地将锁同锁扣一齐拔了下来,箱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看到这一幕的陈章京沉默了,江连年则是双眼微瞪,里面尽是崇拜。   族谱果然就在箱子里,或许是运气好,这样随意扔在这儿都没有被虫蛀食,干干净净,字迹清晰。   外面写着几个大字。   沽源族谱。   不是什么李氏族谱,王氏族谱,而是用一个村落命名的沽源族谱。   可见最初关系之密切。   阮觅直接翻到族谱的最后一页,看到了最后面的那个名字。   高延宗。   “高延宗?”江连年嘀咕一声,“这不是……”   是给他们线索的那个老者,也就是这整个沽源村唯一知道他们是来比试的人。   三人脸上都闪过惊讶。   沽源族谱在高延宗后面就没有记载了,如果不是记载这本族谱的人出了事无法记载,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整个沽源村内,出了年迈的高延宗,其余的,都不是沽源人。   鸠占鹊巢,或是衰败的旧者逐渐被新者取代。   就像这处无人打理的旧祠堂,与那边崭新光亮的新祠堂一对比,更显得凄凉。   看到这里,他们今日晚上出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完成沽源村人的愿望,便是完成高延宗的愿望。只希望他没有参与进这些事情里。   走的时候,阮觅想了想,没有把族谱放回去,而是打算带着族谱离开。   只是他们刚转身,外面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似有人声传来。   “去这边看看,千万别让他们逃走!”   依靠脚步声判断,接近祠堂的人估计不会少于四十之数。   从听到这个声音到他们一脚踢开祠堂门,不过是过了仅仅几息,完全没有给阮觅三人躲藏起来的时间。   这和以前电视剧里讲的完全不一样。   阮觅刚刚往后退了几步,那些人就冲了进来。   “没想到啊,这里还会有漏网之鱼。”   尤其是看到阮觅时,他们眼中闪过贪婪之色。   “快点,把这两个人杀了,女的带回去还能留给你侄子。”   说着还大笑一声,没有丝毫顾忌,当着阮觅的面便决定了她的去留。同时,他们看着陈章京与江连年的眼神就像是看死人一般。   “去吧,别花了那女的脸就行。”   话音一落,那些人就拿着刀砍过来,三人连连避让。   手里没有趁手的东西自然吃亏,陈章京一脚踢飞一个,顺手便将他的刀拿了过来,递到阮觅手上。   “护着自己。”他声音冷沉,显然是这些沽源村人方才说的话惹怒了他。   不过尽管是这样生气的时候,陈章京也没有伤他们性命,招招留手,处处避让。   这些人都该死,可不该是死在他手中。   江连年也是一样,他天生心善,不喜杀生。能把人打晕就绝不杀人。   祠堂内地形狭小,七八个人同时招呼过来的时候,并不能像是话本中说的那样一刀就把他们逼退。尤其是陈章京手下留情的情况下,不一会儿,他身上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血流了一身。   他刚改变刀刃的痕迹,避开了对方的脖子留了他一命。可那人却仗着陈章京手下留情,丝毫没有停手。在陈章京改变刀势堪堪稳住身形后竟然恩将仇报,直接挥刀砍去,刀刃直直对着陈章京的头部。   阮觅神色冰冷,来不及思考太多,举着刀狠狠一劈。   温热的鲜血溅出来,溅在阮觅脸上。   刚才还气势汹汹想要杀死陈章京的人,瞪着眼,慢慢倒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一条深陷进去的刀痕从他脖颈处一直划到胸膛。   陈章京脸上同样被喷了一脸的血,他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阮觅会这么做。   不过片刻后,他还是抽空朝阮觅地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他好像想说别的什么,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死了一个人,只是让那些沽源村人稍微静了静。几息的功夫后,他们叫嚣得更加厉害。   由于阮觅开了头,陈章京便不再收敛了。这些人不会因为你的善意便被唤起良知,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披着人皮的畜生,毫无悔改之意。   刚才动了刀见了血的阮觅自然成为众人攻击的对象。   这种一愣神就很有可能性命不保的情况下,阮觅没有再想方才陈章京欲言又止想要说的是什么。她抿了抿嘴角,紧紧握着手中长刀。   只是刀剑与喷洒的鲜血间,她忽然与江连年的眼神对上,他立马移开,避之不及一般。   阮觅微微怔了下,猛地想起那一刀砍下去时,江连年诧异又陌生的眼神,好似第一次认识她。   战斗中晃神迎来的结果就是大腿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头发也被削去一半。   阮觅立马反应过来。她死死咬住唇,将浑身的重量放在另一条腿上,随后立马举刀反击。   破败的祠堂内不再是灰尘,而变成了暗红的鲜血。   最后一个人终于倒在地上。   阮觅也支撑不住了,手里的刀哐当一声落地,整个人靠着柱子软软瘫倒下去。   她闭上眼艰难喘息,可冲进鼻子的都是浓郁血腥味。当即屏住呼吸。   陈章京方才尽量护着阮觅,再加上一开始时的留手,身上被砍了很多伤口。这会儿他同样靠坐在墙边,连呼吸都微弱了。   大腿处的伤口,再加上战后疲软的身体,这一切都让阮觅没办法再站起来。她只能伸手想扯扯江连年的衣服,让他去看看陈章京的情况。   只是没想到阮觅的手刚伸过去,江连年就躲开了。   如同躲避什么沾染了毒液的蛇类。   再次怔愣片刻,不过她很快就跟没事人似的收回了手,平静道:“麻烦你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阮觅低垂着头,江连年也看不清她的神色,便只能尴尬地扭过头连忙跑去陈章京身边。   此时,他们都没有发现门外还藏着一个人。他狠狠看着阮觅,脸上突然露出疯狂的笑,不一会儿就离开了。   江连年查看了陈章京的伤势,说话时依旧没有和阮觅对视。   “陈兄情况不太好,尤其是肩膀和后背的伤,几乎见骨,应该立马就医。”说到这儿,他想到什么似的想回头看阮觅,却硬生生止住了。   只问:“阮姑娘可能自己走动?”   有时候疼到极致,反而会失去对疼痛的感知。   阮觅径直站起来,摇晃一下,不过立马扶住了身边的柱子。   “可以,你不用管我。东边是医馆,若是里面有人,便先把人制住,让他给陈章京看伤。若是没有人,你……”   她声音很冷,仿佛完全没有了情感,动辄便是说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逼着让治伤这样的狠话。   最后的那点犹疑,江连年在短暂的沉默后接上。   “我也懂得一些包扎手法,幼时学过些许。”   “那好,走罢。”   可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声声沉闷,间或几声盔甲刀剑相触的戈戎之声。   接着,又是几声凄厉的惨叫,尚未到尾音处便戛然而止。   阮觅脸上仅剩的血色图的一下尽数褪去,她矮下身,靠着窗往外看。   一支军队正在快速靠近!   黑甲,青刀。   这是齐国军队。   他们高高举着火把,将这一片天地都照亮了。   每经过一户人家,这支军队便有人走进去翻找,直到从中找出人,提出来一刀毙命。最后将尸体扔进屋内,一把火点燃。   所过之处,熊熊大火。   阮觅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连空气都骤然稀薄了不少,让人呼吸不上来。   怎么会是齐国军?齐国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在做什么?   数不清的疑问压着阮觅,让她指尖发冷,动弹不得。   齐国与大雍关系向来不错,能称得上一声盟友。若是在异国他乡遇到困难,向齐国军求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此刻,阮觅浑身如坠冰窟,她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发出警告。   若是被发现,只有一个“死”字。   手指死死攥着窗户边缘,指甲因为太过用力已经翻裂开来,但阮觅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有脱力的原因,也有心悸的原因。   “……走,现在就走。”   或许能趁着夜色……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瞬间,祠堂突然被火舌席卷。   漆黑夜色中的火楼,霎时间吸引了齐国军的注意力。他们盯着这边,快速赶过来。   打破了阮觅最后的希望。   无力感侵袭四肢百骸。   身后却传来轻轻的叹息声,江连年小心地把陈章京放在没有被火舌波及的地方。他还是没有看阮觅,只是道:“我去把他们引开,阮姑娘你带着陈兄快些离开。”   现在出去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但面前这个人就是这样没有丝毫犹豫。   阮觅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多事情。   一开始是在这个世界生活十四年的种种片段。   接着又是她刻意接近殷如意,柳十令他们的画面。   最后是初见时江连年那张笑得没有一丝阴霾的脸,与不久前他看着自己时那惊讶的表情。   昨日与魏驿蔺的谈话时,他说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大概便是因为有阮姑娘这般温柔的人,我才会犹豫不决,摇摆不定。次次离开了,过一会儿又回来。”   把自己当成希望,真是可笑……   阮觅站起身,提着刀,径直越过江连年,同时又虚虚挥了一刀,将江连年逼得不得不后退。   她起身太过突兀,动作也出乎江连年意料。   当发现她想做什么的时候,江连年脸上头一次没有了笑。   “阮姑娘……”伸手想去拉她。   “带陈章京出去,我的伤你也看出来了,带着人跑不了多远。你出去送死,我也只能和他在这里等死。”   少女的刀锋在淌血,没有回头,声音冷淡。   一步一步往外走,在江连年即将摸到她衣角的那一刻,彻底跨过门槛,暴露在了齐国军视野之中。   染血的衣袖与指尖擦过,江连年心中一滞。   陈章京无法动弹,可他看得清楚。   那少女越过火海,用稚嫩的肩膀承担了一切。娇气的姑娘家,却不会喊疼,也不会流泪。就连生命这种东西,似乎也愿意奉献出来。   他咬紧牙想要阻止这一切,喉咙猛的涌上一片腥甜,彻底失去意识。   阮觅站在祠堂门口,终于清楚了此处着火的原因。   一个神色癫狂的疯子手中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提着一桶桐油,就算看到阮觅出来了,也没有停下往前面泼桐油的动作。   他一边大笑着,“怎么只有你……”   阮觅没有允许他将后面的话说出来,熟练地挥刀,又是一阵腥臭的血味在空气中散开。   她仿佛没有感情,杀了人也不知惧怕,随后冷冷地看着不断靠近的齐国军,转身就跑。   ……   江连年总是梦到那一天。   狭窄的祠堂里,少女肤色莹白,淡漠地了结了一个人的生命。   那细密的血珠喷洒在她秀气的眉,略显苍白的唇上。   尤其是她回头看过来时,冷淡,平静。   江连年好像看到了一个不同的人。   与以往,相似,却又不相似。   那一眼让江连年恍惚觉得,自己此时好像正被她掐着脖子,真实到能感觉到她指尖微凉的触感。   她正将自己压在身下,居高临下看着。   如同掌控着天下人性命的暴戾神祇,致命,不可捉摸。   江连年喉结动了动,若是可以,他想细细舔过那秀气眉毛上的血珠。接着一路往下,将那白雪一般的冰冷脸庞上的殷红也舔舐干净。   或者她会因此不满地挑挑眉头,那秀气的眉瞬间变得冷冽。   而自己也会被抽打,被鞭笞。那双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大概会骤然缩紧。   窒息与快感瞬间涌上来。   发觉自己身体的异状后,江连年连忙避开她的眼神,再也不肯同他对视。   癖好这种东西向来没有规律可循,他也偶尔会烦恼自己为何会这样,可都是想想就抛之脑后了。毕竟江连年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包容的,对自己也不例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应该自卑的事情。   不过这个特殊的癖好,他也没放纵过就是了。   在那个夜晚之前,江连年都是这样想的。   他从梦中醒来,俊俏的,正气凛然的脸闪过痛苦。   此时已经是阮觅失踪的第四天。   在齐国军追着阮觅离开后,江连年沉默地扶起陈章京,消失在黑夜中。   天际第一缕晨辉落下时,殷如意带着顺元帝拨下的军队匆匆赶回来,见到的却是尸山血海的沽源村。   他找到了陈章京,找到了段意英,却一直没有找到想见的那个人。   本是一脸高傲的人,脸上尽是惶恐,颤着声。   “……人呢?”   没人能回答他。   ……   江连年在后悔,如果他能再快一些,拉住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或者他不该一直避着她,以至于最后都无法看清楚她的神情。那时候的她,是不是正颤抖着,用平静掩盖自己的害怕?   陈章京伤未好,他看着窗外出神,也在想那道站在火海中的身影。   瘦瘦小小的一个,怎么能有这般大的勇气?   他应该再狠戾一些,再干脆一些,不然哪里会让一个小姑娘弄脏手,染上鲜血?   那时候陈章京想说的有很多。   有道歉的话,也想问问她害不害怕,有没有伤到哪里……   但终究是,没有机会问出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08 23:28:12~2021-10-09 23:1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斤锦5瓶;兮兮鱼2瓶;银银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一同失踪不见的还有崔颜。   那日晚,柳十令与段意英曹雪冉三人待在住处附近观察情况,看看是否有人趁夜摸过来搞事情。   而魏驿蔺与崔颜白颂三人则是去了新祠堂。   那些沽源村人举着火把,踢开门找人的时候。段意英三人因为站在屋外隐蔽处并没有被发现。   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猜出来肯定发生什么事了。于是段意英带着二人打算前往祠堂,将这件事告诉其余人。   只是还没走过去,就遇到了齐国军,他们被困在一处,往前走不行,往后退又没办法退,只能待在原地。   新祠堂的魏驿蔺三人遇上了同样的事情,那些沽源村人和齐国军兵分几路,人数众多。崔颜在混乱中和另外两人走散,直到第二日都没有回来。   齐国军打着大义的名号,单方面撕毁了当初与苍国大雍定下的盟约。   他们倒是极会表现,一路走过来,一开始时见到男子便杀,见到女子便正义凛然地说自己是专门过来救她们脱离苦海的。   那些女子中有一些是早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看着身边的尸体和点燃的房子后整个人失了魂一般直接晕了过去。只有少数一部分人神色激动热泪盈眶。   前面的时候做足了嫉恶如仇的模样,什么也不问,一刀一个沽源村的男子。到了后面,该得的人心已经得了,齐国军便只将人扣押起来,不再杀人。   只是这些齐国军好似还有别的目标,每找到一个人,都会细细打量他们的面容,好像在找什么人。   而且按照他们此回进入沽源的借口,理当是不会向女子动手的。   可阮觅从祠堂中走出去的时候,齐国军猛地发现了猎物一般,蜂拥而上。   似乎他们的某个任务,就是袭杀阮觅。   或者更精确一点说,这些齐国军有个任务,那便是出去大雍人。   因为除阮觅外,大雍的其余九个人都遭到了攻击,苍国人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这其中要是说没有猫腻,傻子都不会信。   殷如意回鳞京向顺元帝禀告沽源村中被囚.禁的女子一事,顺元帝竟然什么都没有问,连犹豫都不曾,直接允了。   似乎,早就在等这一刻。   连阮觅准备的后手都没有用出来。   最后,在顺元帝指名一同前去的大臣的陪同下,殷如意拿着兵符在沽源外大雍驻军处调了兵,连忙赶回沽源村。   沽源位于三国军队驻扎地的中心,从那儿调兵最为方便。   那支齐国军也是从驻扎地过来的,清晨时两方军队对上面。   大雍这边专门派遣过来的官员嘴皮子利索,指着齐国军的将领痛骂了数个时辰,唾沫横飞。   “你们这难道是想挑起三国事端?莫要同老夫说什么匡扶正义,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瞧瞧,我们大雍的人早就在沽源探查此事了!如今你们闯进来搅局,难道是同那些贼人是一伙的?”   “要是你真的匡扶正义就算了。可你们看看,你们这做的叫什么事?烧杀抢掠,残害忠良!”官员一边说一边指着魏驿蔺等人道,“他们可都是我大雍未来的顶梁柱啊!平日里陛下都好好护着,连责罚都不曾有。怎的一遇上你们齐国人,就要被打被杀?”   “我们郡主在国内受人爱戴,百姓尽知其名。陛下也将郡主视为至亲血肉,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如今却因为你们齐国人生死不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们,难道是想与我大雍开战不成?”   这个大臣几句话就将阮觅的地位抬得极高。为了将这件事闹大,他还用郡主来称呼阮觅。用着悲痛欲绝的神情,想给齐国扣上谋害皇亲国戚的帽子。   就像是事前演练过无数遍一般。   齐国人自然不愿意承认这个罪名,两边便开始扯皮。   白颂站在一旁,讥讽地看着他们。   娟秀的眸子里阴鸷狠戾。   除他之外,其余人,没有一个人脸上是有笑的。   魏驿蔺靠在门边,低垂着眸子。耳边是那些夸张的说辞与极力撇清干系的推脱话语。   他再一次看到了这人世间的丑恶,贪婪与欲望。   可是这一回,魏驿蔺不像从前那般失望。   或许是他已经明白,只有当你手中掌握着东西的时候,才能将一切无法入眼的东西清除干净。   退让回避,从来都不是个好办法。   只有一直往前走,一步步登上掌握着权利的位置,遗憾才会越来越少。   并不仅仅是他一人心中萌发了这样的念头。   阴影处,柳十令有些喘不过气来,嘴唇发白,紧紧闭着眼,好似这样就能缓解稍许疼痛。   他总是在看着她远去,无法捉摸,不可触碰。   曾经以为只要离得远了,便自然而然地可以不在意。他自卑懦弱得,简直可笑。   神色在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明,魏驿蔺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里,有水色闪过,而后又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似的,从里面生长出来了某种令人连连后退的东西。   像是荆棘,像是冰刃。   既然站在原地留不住,那就追上去。   ……   平日里,殷如意是脾气最为火爆的人。但从听到消息到现在,他除了最开始时抓着江连年满脸狰狞,后面神色一直都很沉静。   沉静得近乎异常。   毛毛糙糙的人突然收敛了所有棱角,失去了一身鲜活生气,只是站在那儿,不言不语。   段意英同曹雪冉更是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此时神色阴沉地盯着苍国与齐国的人。   ……   大雍同齐国人的拉锯战令人困乏,那个因为兵符而被派来此处的将领听了一会儿,很快就不感兴趣了。   改为盯着不远处那些少年少女,摸着下巴问下属。   “怎么都一副丧样?”   “校尉您快别说了!”下属差点去捂他的嘴,“您这不是往人家肺管子上戳吗?”   那校尉口无遮惯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不过他向来不在意。在明白过来那几个人是因为友人生死不明而无法开怀后,他罕见地没再说什么,而是破有感触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不再说,身后那些听了一耳朵的小兵却是忍不住偷偷议论。   听说那边那几个人年纪轻轻的,可是能耐大得很呢!   不仅硬生生在齐国的围剿下坚持了一个晚上,还是这回最先发现沽源村内端倪的人。   英勇无畏,年纪轻轻,前途一片大好啊。   说不定回鳞京后,陛下就给他们封赏了呢!   那可是多少人做梦都在想的事情。   要是他们有这本事,这机遇,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怎么会这样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有人低声问道:“方才将军他们说的那些话是啥意思?”   “我哪儿知晓?”   “我还想知道呢。”   这群人压根没仔细听那边的谈判,到了现在都不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有个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叹了口气道:“他们一行人本来有十个,现在只剩八个。换做你,你开心得起来吗?”   一阵沉默后,有人小小声嘀咕:“要是真能选,我觉得还是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踢了一脚,那人赶忙抬头一看,顿时讪笑着闭了嘴。   因为他们谈论的人此时正一齐走了过来。   前面那些人年纪确实是轻,可现在便能看出来他们日后的成就定然不凡。要是不小心说了让他们不高兴的话,那自己可能就完了。   于是那些刚才还说得十分起劲的人瞬间低头不语。   还好他们找的是自家校尉。   只见那个一身阴鸷的人同校尉说了几句什么,校尉点头后,他们又离开了。   来的突兀,离开得也突兀。   ……   此时,苍国参加比试的那十个人正在争吵。   准确来说是一个面容冷艳的女子在质疑额尔。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为什么之前都不说?”   格桑贵为皇子,但他的性格不适合做领头者。在队伍发生争吵的时候压根没办法阻止,只能尽力劝和。   那个额尔是苍国派往大雍的使者,很受苍国皇帝的信任,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   于是格桑也觉得这女子太过咄咄逼人了。   “额尔这么做不是为了我们好吗?不然,你看看那些苍国人,已经没了两个人了,可我们都还好好的。这都得感谢额尔啊。”   这话说的也没错,那女子只是气不过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与额尔吵了几句后只能顺着格桑给的台阶下,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谢谢”。   等其余人走后,格桑有些凝重地坐在那儿没动,还是将额尔留了下来,问他:“为什么齐国军不对我们下手,反而对大雍人下死手?”   他脑子不算很聪明,可是也不蠢笨。刚才那样说只是为了更好地平息队伍中几人的怒火。现在一想,却是脸色不怎么好。   原本是在他看来再公正不过的一场比试,现在却告诉他这只是场阴谋。   谋害人命,目的不纯。   他正有些难过,额尔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没忍住嗤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殿下,就是因为这样,您才无法得到陛下的重视啊。”   “别说是两个,就算是那十个人全没了,又算得了什么?本就是一群该死的人。”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管格桑,转身出去。   只是一出去,就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扔在了一处枯木林里。   天色暗尘,光线昏暗,偶尔响起一两声鸟叫,极为瘆人。   额尔知道自己肯定被人阴了,慌忙爬起来想逃出去,却见树后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他五官有女相,可是神色乖张到令人胆寒。此时那双眼更是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一点点靠近,额尔便惊惧地飞快往后退去。   看着面前慌乱逃窜的人影,白颂嘴角噙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他动了动脖子,声音淡漠。   “开始了……”   林中渐渐传来惨叫声。   包括曹雪冉在内的七人冷静地站在那儿,没有谁生出恻隐之心。   他们像是被人端走巢穴的飞禽,被迫在冰天雪地的寒冬聚在一块儿取暖。   失去可以栖息的地方后,再无温暖,只有愈发冰冷的雪落在身上。   他们恍然发现,当你不够强大时,什么都护不住。   同情,善意,谦让,这些让人称赞的品质,有时候也会化作浓厚的悔意。   缠绕在你心上,狠狠拉扯着,下坠。   作者有话说:   我想好了,男主是崔颜,竹马竹马,yyds。   之后会一点点发展感情,要是接受不了的话,快跑!但是不要告诉我!不然会难过得睡不着觉(bushi)   感谢在2021-10-09 23:10:04~2021-10-10 21:53: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茶小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395154 30瓶;茶小言20瓶;今天也要欧气爆棚、小兔几吖10瓶;侯大喵6瓶;池溧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阮觅从祠堂跑出去后,齐国军很快追上来。   他们训练有素,身上的黑甲和从战场上走下来的铁靴将地面震得颤动,阮觅就算不回头都能知道他们越来越近。   腿上的伤口在经历了一段失去知觉的麻木期后,疼痛再次如潮水扑打过来,迎头盖脸,不给人喘息的时间。   眼前的景象甚至开始渐渐晃动,耳朵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一般,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少。   咬着牙坚持到这里,终究是瘫倒在地。   这块儿是沽源村最密集的住宅区域,四处都是随意搭建起来的篷铺,小路条条,很适合躲人。   但在阮觅倒下去的那瞬间,已经有个黑甲卫找了过来。   他冷漠盯着阮觅,手里的剑快速朝着她的脖子砍去。   好似要把她的头颅砍下来拿回去邀功。   当一切都走在绝路上的时候,无论那个人对于生的渴求有多大,总归是无能为力的。   阮觅此时就这样。   她连睁眼的动作,都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平静后掩藏着颤抖,死死看着面前飞快落下的剑。   可下一秒,就在剑刃几乎要落在阮觅脖子上的时候,那个黑甲卫却瞳孔溃散,整个人开始抽搐。   剑刃自然也改变了位置,失去执剑人的力气后歪歪落在阮觅旁边的墙上。   刀落下,黑甲卫也轰的一声摔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这场变故来得突兀,阮觅失神片刻,心中却悄然有了某种猜测。   她狼狈地喘息着,整个人因为这个猜测,一般陷入滚烫的岩浆,另一半被扔进腊月寒冬冰河之中。   硬生生掰成两半,痛苦得让人开始颤抖。   又一个黑甲卫找了过来,他先是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同伴,随即径直跨过去,完全没有救人的打算。   “没想到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跑这么远,不过落到我手里,你也就这样了。不要抵抗,说不定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同前一个黑甲卫一样,这人也没有将阮觅在此处的事情告知别人,打算自己独占这份功劳。   他一脸得意的举起刀,想往阮觅脖子上砍。   阮觅平静看着他。   下一秒,这个人再次动作一顿,举起的刀怎么也落不下去。不管他如何挣扎,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禁锢着他似的。   随后,黑甲卫两眼一番,昏倒过去。   有一股不可捉摸的力量正在保护着阮觅,让她在临近绝路时得以安全。   她静静坐在那儿,完全不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感到高兴。   旁边堆积起来的杂物几乎将她整个人埋起来,加上后面的墙覆盖下来的阴影,一眼扫过去很难发现里面还藏着一个人。   只是面前两个昏倒在地的黑甲卫太过显眼。   阮觅并不着急,也没有企图离开。她冷冷看着前面,目光没有落点,飘渺而恍惚,神情淡漠得如同一具人偶。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个住在附近的商人。   那是张有点眼熟的脸,阮觅迟钝地想起来自己曾经同他说过话。   这人得意地说自己家中妻子如何如何乖顺,如何如何貌美,还说自己拥有的财富是旁人一辈子都挣不来的。   但如今他只能在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中惶恐瞪着双眼,最后倒在地上,身下晕开鲜红的血。   阮觅脸上呈现出一种灰白颜色,紧紧盯着倒在地上的人。   看得久了,直到那个商人的尸体被拖走,她才嘲讽而艰难地勾了勾嘴角。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到祭祀的时候,牲畜便不能死去?   所以在那本书第一章尚未开始的时候,她也不能死?   前面陆续传来黑甲卫走动的声音,只要再过一会儿,便能发现躺在那儿的人,继而找到阮觅。   可这时候,她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   对于看似不可抗的世界意志,阮觅倒不是完全厌恶。毕竟能活着,没有谁想死,尤其是她这样极为渴望活着的人。   虽说像是用于祭祀的牲畜一样被圈养着,可终究,她还是因此活了下来。   少女藏身黑暗,面庞冰冷。   忽地,有阴影倾覆下来,一把将她抱起。   阮觅眨眨眼,脸上很快就恢复到了正常的神色。她看了眼,原来是崔颜。   不过这会儿她也没力气问崔颜怎么在这里,只能窝在他怀里闭目养神,积蓄力气。   能闻到冬天的气味,和他这个人一样。   无色无味,但阮觅就是觉得那是冬天的味道。   曾经她还就这个问题与崔颜吵了许久。崔颜抿着嘴不认同她的说法,认为这不合理。   无色无味,又何来气味?   他不赞同的时候就跟倔驴似的,怎么都不肯松口。只绷着小脸,一双眸子黑得像是固执的石头。   阮觅说不过他,索性无赖起来,偏要这样说。   于是两人就冷战了三日,最后还是崔颜堵在了她平常去干活的路上,慢慢从手帕里拿出一块点心,淡淡问她:“吃吗?”   这场奇奇怪怪的冷战才就此平息。   对于阮觅来说,所谓冬天的气味,是她那三年回忆里从不曾忘记的。   小小少年给她塞点心的时候,冷漠拒绝她耍赖的时候,或是捏紧拳头问她头还疼不疼的时候,冬天的气味一直萦绕在她鼻尖。   这是旁人闻不到,甚至崔颜自己都不知晓的,冬天的味道。   于是颠簸中,阮觅闻着熟悉的气息瞬间就忘记了一切,昏昏睡过去。   但是只是一小会儿她就醒了。   面无表情睁开眼看着崔颜,崔颜却很平静。   “现在不能睡。”   果然,人都是会变心的。   阮觅默默移开脸,不想看他。   这会儿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很隐蔽,也很安全。   于是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在这儿?”   “走散了。”崔颜看着她身上的伤,问,“现在觉得怎么样?”   闻言,阮觅笑起来,“啊,这个啊,没事儿。”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当她假笑的时候,嘴角虽然弯起弧度,可眼尾眉梢动都不动。   很轻易便让人感觉到她不开心。   崔颜两指叉开,落在阮觅脸上,将她嘴角刻意弯起的弧度扯下来。   动作很轻,不会让人觉得疼。   可是扯下来后阮觅嘴角就变成耷拉着的,一脸苦相。   阮觅:……   随后,她也伸出两根手指想去扯崔颜的嘴角。只是她没什么力气,手只举到一半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落下去。   阮觅厌烦地啧了一声。   崔颜静静看着她,将她嘴角往下扯的手没有松开。思考几秒后,弯下腰低下了头。   这个意思太明显不过了。   阮觅连忙艰难地举起手,也将崔颜的嘴角往下扯去。   见这个人也和自己一样丑了,她才短促地笑了一下。   笑声又轻又飘忽。   在一些时候,崔颜比寻常人都要幼稚几分。他看着清朗如皎月,实则喜欢同人较劲,幼稚又小气,白瞎了这一幅皮囊。   “好了好了,你先松开手,我再松开行不行。”   阮觅同他打商量,崔颜便没有反对地收回了手。   喧闹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附近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寂静的夜晚,总是让人涌上闲谈的欲望。   阮觅没有遵守两人的约定,在崔颜松开手后过了许久才收回手。她像是什么也没有做似的,歪了歪头问他。   “你读书读得怎么样啊?”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淡淡道:“不错。”   他倒是不谦虚。   阮觅又问:“那你觉得自己能不能考中?”   “可以。”   回答得如同喝水吃饭一般简单,可语气里又确实不参杂一丁半点的炫耀。   之后阮觅又问崔颜觉得自己以后能不能当大官,能不能当一个好官,会不会为这个国家做贡献之类的问题。   从理想问到平日习惯,很杂,很乱,似乎心里想到什么就问到哪儿,一直没个停。   她如同一艘在江湖河海中找不到停泊点的船只,不敢随便停下。只能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行驶。生怕一停下就暴露自己找不到归处这个可怜又可悲的事实。   而面对这样琐碎的问题,崔颜声音虽说依旧是淡淡的,却每一个都回答了。   有时候还会沉思一会儿,好似现在正在回答得是什么无比重要的问题。   船只渴望停止漫无目的的航行,试探着驶向某处码头。   阮觅在问完上一个问题后,无甚意味地笑笑,继续道:“喜欢吃茭白吗?”   声音轻轻的,头低垂,叫人看不清神情。   而崔颜听到这个问题后,素来温润且疏离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些许挣扎的神色。   他沉默一会儿,才回答:“……不喜欢,但可以陪你吃。”   茭白是阮觅从小到大最讨厌吃的东西,没有之一。   有着难以言喻的怪味,但是饿极了的时候她还是得跑去池塘里刨茭白吃。   通常是面目狰狞地大口咬下去,来不及细细咀嚼便吞入腹中。   对于这个自己最讨厌的东西,阮觅秉承着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的心思,将茭白分享给了同样讨厌这个味道的崔颜。   并威胁道:“快说你喜欢吃!”   崔颜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并不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心痛后,诚实回答:“不喜欢。”   “你喜欢!”   “不喜欢。”   ……   最后阮觅只能恨恨地收回茭白,又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只是还没吞下去就趴在一旁吐得昏天黑地。   刚才怎么都不肯说自己喜欢吃茭白的崔颜,怔愣片刻后,却从她手里拿过了仅剩的一截,小小咬了一口,脸色瞬间黑了。   然后缓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开口。   “……不喜欢,但是可以陪你吃。”   之后阮觅再吃茭白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有个人和自己一样痛苦,竟然诡异得觉得这玩意儿没那么难吃了。   这个时候的崔颜,因着祖父病重,家中银钱花得七七八八,很难再给阮觅开小灶。可阮觅依旧习惯了往他家中蹭。   那大概是她在平湘,最难以忘怀的一段岁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0 21:53:44~2021-10-10 23:4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村村花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等附近再次转来了脚步声,阮觅同崔颜便停止了说话。   他们此时藏身的地方隐蔽,已经算是这一片住宅的最外围了。   齐国军追着一对夫妇过来,那个男人身上扛着包袱,里面发出铃铛铃铛的响声。在那些黑甲卫的刀就快要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一把将妻子推了出去,企图让她给自己做肉盾。   那些齐国的黑甲卫倒是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一看到那个妇人被推过来,机警地移开刀,没有伤到她。   只是那个妇人还是被推得往后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她脸贴着地,好巧不巧的,正对着阮觅藏身的地方。从上而下,用这种寻常人不会用姿势,从的一道细细的缝隙中看到了点女子的衣摆。   妇人一愣,慢慢抬起眼,看清楚里面居然还藏着人!   阮觅没有动作,只平静地看着她。   好似不管她下一秒是叫喊出来,还是跑去齐国人那里告密,对于她来说都没有关系。   还好,妇人犹豫一会儿后,很快就爬起来,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她只赶快转头去看自己丈夫,那个刚才在逃命之际将自己推出去当挡箭牌的男人。   一个是大腹便便的商人,另一方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于是黑甲卫很快就抓住了他。   “求求你们放过我,这些,还有这些,都给你们!”商人被抓住后高声大喊神色惊慌,“别动手别动手,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们!”   “闭嘴。”黑甲卫压根不听他说话,一脚踢过去,将人踹在地上连连抽搐。   他们押着商人回来,经过妇人身边时为了彰显自己对沽源村内女性的关怀,便特意派了一个人扶着妇人离去。   阮觅站在遮挡物后面,看着那些人离开。   商人的哀嚎声一直在继续,他刚才被踹中腹部,现在正难受得很。再加上先前这些黑甲卫杀了几个人,商人觉得自己这回凶多吉少了,吓得两腿哆嗦。   可是惊惧间,又见他妻子竟然被这些黑甲卫好好扶着!商人顿时什么都不管了,大声喊那妇人的名字。   “阿语!救我!救救我!”   满脸疯狂,那双眼紧紧盯着对方,好像只要她一句话,就能救下自己性命。   妇人身形一滞。   她并不是自愿来沽源的,也不是自愿嫁给现在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现在的她已经和对方生育了三个儿女,要是这个人没有了,她该怎么办?   夫人恍惚地问身边的黑甲卫:“你们抓了他,之后要做什么?”   沽源村里的女子分为两种,一种是不管怎么样都要陪着自己丈夫的。另外一种则是对自己丈夫恨之入骨,巴不得他们立马成为黑甲卫刀下亡魂。   这会儿,妇人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平静又淡漠,于是黑甲卫自动就理解为了她很恨自己的丈夫。   于是顺口说道:“买卖人口,按律当诛。自然是施以斩首之刑。”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着,这会儿谁都听见了。尤其是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商人,顿时脸色全白。   立马转头朝妇人大吼:“还不快点救我?!要是我没了,你还能活下去?想想咱们的孩子,要是没有我,他们以后难道要跟着你出去乞讨?”   说到孩子,妇人脸上终于闪过挣扎。   世俗让女子不得不依靠着她们的丈夫活下去,又让她们的孩子成为她们热爱这人世的牵挂。   种种束缚,最终迫使妇人停下脚步,她突然想起了方才看到的躲起来的人。   “怎么不动了?”黑甲卫奇怪地看着停下来的人。   因着某些目的,他们对妇人的态度倒是很好。可是身上毫不收敛的煞气让妇人很清楚地意识到,就算自己求情,也不能救下身后的男人。   她咬着牙,终于开口。   “我想同你们做比交易。”   这些黑甲卫一看就是来找人的,而那个外乡人,最有可能是他们想找的人。   ……   在那些人离开后,阮觅立即催着崔颜离开这里。   就算刚才的人没有将自己的藏身之地说出去,可是并不能保证她一直不说出去。   崔颜自然也明白这个地方不安全了,他早有准备似的,带着阮觅东弯七拐,竟然在那儿看到一匹被拴在原地的马。   他打算带着阮觅去大雍边境驻军的地方,只有从那儿才能寻得援兵,在殷如意回来之前救出其余人。   只是这回运气不好,刚骑出去一段距离,后面的追兵就过来了。   在看到骑在马匹上的两人之后,追兵的将领搭箭拉弓,眯着眼指尖一松。   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穿破空气声音就响起来。   崔颜第一时间察觉到这支箭,但此时他一手抱着阮觅,另一只手拉着缰绳,压根分不出功夫去挡箭。   稍微预估了箭的位置后,他手掌用力一扯缰绳,硬生生改变了马的方向,躲过这一箭。   只是葛琳草原终于不如鳞京平坦,马蹄下凹凸不平,只是稍微一慌乱,那匹马的身体竟然就整个往后倒下去。   阮觅瞪大眼,万万没想到……   追兵还没过来,他们竟然就先自己倒下了。   这一块地方正巧是山坡顶点,再往下,是一处茂密的林子。   两人从马身上摔下来的那瞬间,阮觅再次闻到了冬天的气息,牢牢笼罩着她。随后感觉有双手紧紧将她圈在怀里。   最后两眼一黑,什么知觉都没了。   ……   三个国家交界的地方,除了人数最多的沽源村,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小村子。   说是小村子,其实只是两三户人家,大多都是亲兄弟。   木屋坐落在半山腰上,清晨时能看到缭绕的云雾与一望无际的绿意。   四处茂密的树散发着清香,闻之醒神。   阮觅半躺着,悄悄打开窗看一会儿外面的景色,又回头看一眼崔颜。   她比崔颜醒得早,不过据猎户家的小女儿说,她其实已经昏睡整整一天了。   心里自然也担心沽源村内的情况,可她现在几乎是个瘸子,崔颜又没醒。总不能让人家一个避世隐居在这儿的猎户沾染上这些麻烦事。   心里想了很多事情,面上倒是看起来快活得很。   猎户的小女儿进来时,见这个自家阿爸救回来的少女正对着窗子发呆,她也没好意思过去把窗子关上,而是红着脸靠在墙边悄悄打量着对方的侧脸。   真好看啊……   白净白净的,又秀气,特别是那双眼睛,一看过来就像是在她心里头挠痒痒似的。   小姑娘年纪也不算小了,如今是十三岁,只比阮觅小了一岁。可能因为自小跟她阿爸拉弓射箭,吃得多,长得快。和阮觅一比,她倒更像是十四岁的姑娘。   她在山中待得久了,不怎么出去。整日瞧见的除了自己阿爸额吉,就是隔壁屋子里的几个叔叔和那些哥哥,早就看腻了。   那些人个个壮实,非常不符合小姑娘的审美观,如今好不容易瞧见一个这么喜欢的,自然是眼睛都不眨地瞅了许久。   直到对方转过头来问:“其木格?”   自己的名字从对方口中被念出来,其木格小脸一红,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才走过去。   “刚才在干什么?”   阮觅指着窗外枝头凝结的白霜,笑道:“真像是仙境。”   自小就待着的地方,其木格怎么也看不出来新鲜感。顺着阮觅指的地方看了看后,还是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听到她说自己自小生活的地方好看,其木格心里头有些开心。   “你喜欢看就好,还有别的地方风景也不错,你想去的话我现在就能带你过去。”   只是话刚说完,其木格就想到了阮觅腿上的伤还没好,不能跟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看风景,于是僵硬地转移话题。   “对了,阿爸昨天去沽源那边远远看了一眼,都是一些穿黑甲的士兵。身上都带着刀,看起来凶得很,他就没再往里面走了。”   没想到这个好心的猎人还替他们去看了沽源那边的情况,阮觅怔愣片刻后,还是道:“你阿爸呢?”   “在我叔父家喝酒呢。”   穿黑甲的士兵,显然是齐国军,这也说明现在沽源村内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阮觅很想知道沽源村内的情况,可她还是打算等会儿见到其木格父亲的时候,告诉他最近不要靠近沽源,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其实这会儿殷如意已经带着大雍军队进沽源了,只是其木格父亲传回来的消息让阮觅误会殷如意在鳞京被困住了。   之后,其木格父亲拿了些捣好的草药过来,让其木格给阮觅敷上。阮觅顺便说了那些事情。   只是她还有个请求,“不知您可否帮忙去大雍军队驻扎的地方送一封信?”   让一个苍国人去大雍军队中送信,听起来有些可笑。可阮觅仔细考虑过了这件事的可行性,觉得是可以的。一,路上不用经过沽源村,很安全。二,大雍军队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苍国人出手。   而且齐国军在沽源村内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肯定瞒不过驻扎在附近的军队。   只是阮觅说出这个请求后,其木格的父亲为难地皱起眉。   “今早上的时候下山的路被石块封住了,估计要花上几天时间清理这些东西。”   没曾想竟然会遇到这样的巧合,阮觅拧了拧眉,还是道谢。   “麻烦您了。”   ……   这间房是唯一的空房间,于是阮觅同崔颜只能待在一起。   换药的时候将中间的帘子一拉,就这样掀起衣服糊草药。   傍晚时分,崔颜终于醒过来。   因为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崔颜将阮觅护在怀里,所以崔颜身上很多处地方,比如肩膀、手肘、膝盖、后背,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撞击。   两人这会儿都躺在床上走不了路,谁也别笑话谁。   又是三天过去,路上的石块终于被清理干净了。   其木格的父亲拿着阮觅写的信下山,他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就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很多人。   魏驿蔺等人看到阮觅,阴沉了多日的脸色终于开始放晴,脚步都快了很多。   与其木格一家人告别后,阮觅又踏上了回沽源村的路。   下山的时候,因着阮觅同崔颜都不便行走,得让人背着或抱着。   崔颜倒是很简单随便让个士兵扶着或背着就是了,他脸色平静,没有拒绝,只礼貌道:“麻烦了。”   而到了阮觅,那几个人就开始暗地里较劲,谁也不肯退让。崔颜作为一个病患自然没有资格参与讨论,只是面色温润又淡漠地被人扶着站在一旁。   最后,还是由段意英抱着阮觅下山,曹雪冉伴在一旁,时不时同她说几句话,大多是讲些最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至于他们做得某些事情,半句都不曾在阮觅面前透露。   “村中女子与小孩儿都好好的,还有一部分人警惕,一听到动静就躲藏起来,等到殷如意带着人过来时才出来,保下了一条命。”   阮觅没有说什么,倒是脸上神色渐渐放松。   这样细微的变化,曹雪冉自然注意到了。她笑笑,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当初你们在旧祠堂里找到的那个名叫高延宗的老人家也活了下来,他承认了自己是最后一个沽源人。你猜猜他的愿望是什么?”   和大雍联系上,还充当这场比试中提供线索的人。结合被当作最重要线索的那座山丘,和上面的墓碑,不难猜出高延宗的愿望是什么。   可阮觅被人抱着实在舒服,懒病又犯了,故意做出一脸茫然的样子摇头,“不知道!”   她们三个在后面说话,前面几个人其实一直都竖着耳朵偷听。   一听到阮觅说不知道,殷如意就开始笑她,“这都不知道?”   分明清晨时一听到阮觅的消息就高兴得眼眶都红了的人,现在却做出风轻云淡模样。   白颂这会儿难得没有发疯,状似乖巧地给阮觅解疑。   “他的愿望就是,拯救那些女子。”   和猜想没有半点不同。   如果较真起来,苍国人肯定是第一轮就被踢出局的。他们队伍里确实有人想过去解救那些女子,可还没有行动就被格桑和额尔阻止了。   齐国人倒算是能凑活一下,他们杀了不少商人,这等于将沽源村内迫害女性的恶人绳之以法。   可关键是,他们齐国人压根就没有参赛啊。   而阮觅他们这一队,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说,都做到了优秀的程度,赢得毫无争议。   之后沽源村内老人小孩儿与女子安置的事情,就交给顺元帝派过来的官员了。   顺元帝得知阮觅受伤无法行走的事,还专门从鳞京派了几辆皇宫专用的马车过来。   防震防摔,一流的速度,一流的享受。   至于在这件事情上,顺元帝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阮觅心中也隐隐察觉了一些。   沽源村是三个国家皇帝都垂涎的地方,贸易发达,乃交通要塞,实属一处宝地。   苍国人为什么跟齐国人有联系,齐国的黑甲军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儿?   为什么顺元帝早就做好准备一样,在她失踪的第一时间就在鳞京下了圣旨,说要册封她为郡主?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从苍国齐国手里抢下这块肥肉而已。   阮觅失踪,不知生死,相较于在鳞京没什么名其的崔颜,显然阮觅更适合拿来做文章。   先是册封郡主,让阮觅的存在感空前的高,营造出一种阮觅无人可欺,身后有皇室撑腰的假象。这样才能更好地在齐国人面前演戏,让他们以为自己真的害了一个大人物的性命。   再借此逼得齐国后退,在开战与让出沽源中二选一。   看现在的情形,显然顺元帝的目的达到了。   被当作棋子,阮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生气,大概是这些时日早就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当然,没办法报复顺元帝还是很关键的一个原因。   打不过,那就只能加入。   不过在阮觅回到鳞京觐见顺元帝时,在他身边看到了自家板着脸的伯父。   阮平左还是如往常一般伴在顺元帝身旁,神色如常。只是眼神落在阮觅身上那一瞬,带上了安抚意味。   像是个在外面受到欺负的孩子,回到家中一个劲地向大人撒娇抱怨后,大人眼中露出的温和与疼惜。   虽然以阮平左的性子,很难露出明显的疼惜神情,但阮觅已经习惯阮平左这样的样子了,很精准地从中看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似乎在说,别怕。   顺元帝怎么会没注意到阮平左朝阮觅看去的眼神?   他整个人萎靡地坐在龙椅上,刚得到沽源这个地方的兴奋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心疼。   这阮家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不做人?   钱就是他的命啊!!!   好他个阮平左,竟然一张口就要了自己那么多东西。   往前数几代,顺元帝是最小气的一个皇帝。原因也是因为太穷了。   没有办法,前面几个皇帝差点败国,可不就得后面有本事的人来顶上?   可怜顺元帝自登基起就一直过得抠抠搜搜的,为了攒钱连头发都愁掉了几根。   但是这回算计的小姑娘有人护着,他要是不表示表示,以后君臣离心就不好了。   于是顺元帝忍痛许下了许多东西。   就连先前为了做戏册封的郡主都变成真的了,给了处位于锦州的封地。日后在鳞京,阮觅不说可以横着走,不用看人眼色倒是真的。   顺元帝假笑着夸了参加比试的十个人,只是目光在白颂身上稍微停留一会儿,没能看出什么异常之后还是移开了。   “从这件事情里,朕能看出你们的智谋与勇气,还有对大雍的忠诚。或许再过几年,就到了你们站起身,为大雍百姓遮风挡雨的时候了。”   这句话的欣赏,谁都能听出来,自然齐齐再次跪了下去,口中说着为国奔波在所不辞这样的话。   这个时候,阮觅还不知道阮平左已经替自己在顺元帝身上薅了羊毛了。只想着这回顺元帝实在是不做人,下手也狠,不知道待会儿给的东西有什么,能不能弥补她心灵的创伤。   可是等了许久,除了那些听起来好听,其实什么用都没有的大话,顺元帝竟然真的没有再提别的了。   阮觅震惊,她从未见过,这般吝啬的皇帝……   虽然她也就只见过这一个皇帝罢了……   大概是残余的一点儿良心过不去,顺元帝思忖片刻,终究还是道:“太书殿冷清许久,也是时候热闹起来了。”   太书殿,顾名思义,皇子公主进学的地方。   里面有整个大雍学识最丰富的先生,他们或是擅文,或是专攻诗作,每一个都是寻常学子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人物。   更不用说,一旦入了太书殿,那就意味着皇宫书阁里珍藏的三千册古籍任君阅览。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赏赐华而不实,没有丁点儿吸引力。   可是对于一群读书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奖励了。   顺元帝想着自己即将省下大笔的银子,神色渐渐变得温和。   “你们可愿意入太书殿?”   下面的人几乎是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谢恩。   阮觅面色有一瞬间的扭曲,不过也是立马跟着谢恩。   只是有一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等众人谢恩完毕后,他才慢慢道:“草民家中事情多,恐怕不便入太书殿,多谢陛下好意。”   顺元帝只想着自己就快保住银子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僵了僵,依旧保持温和神情,劝道:“朕这份承诺永远有效,只要你想入太书殿,不管是哪一日,都可以来。”   听后,白颂若有所思,眼神若有似无地从阮觅身上掠过去。随后答应了,再次谢过顺元帝。   出宫的时候,阮觅还坐着轮椅,她同众人告别后,阮平左走过来从宫人手中接过扶手,推着她离开。   ……   宫道上静悄悄的,阮平左突然问。   “害怕吗?”   阮觅很清楚他问的是什么,摇摇头笑着说:“其实还好,您别看我现在坐在这东西上面,其实我身体好着呢,只是伤到了腿而已。”   她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将在沽源的凶险说成了一般的困境。   不管是神色还是语气,都看不出来她几乎濒临死亡。   阮平左那张板正的脸上没有表情,却是停住脚步,来到阮觅面前半蹲着。   因着常年保持严肃表情,他看着很像是从来不会听旁人意见的一意孤行独.裁.者,这回却蹲下身与阮觅平视。   他用平等的态度,道:“抱歉。”   这声抱歉,阮觅依旧听懂了。   得知顺元帝的算计后,他做为长辈却没有办法帮忙出气。故而对自己感到愧疚。   没想到阮平左会这么在意这个,阮觅怔愣片刻,又笑了。   “嗯,我接受了这声抱歉。”   她说得很是郑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0 23:41:41~2021-10-11 23:3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棉花20瓶;江潮无声、秋梦10瓶;云清尘9瓶;橘柚梧桐、非正常头疼发热5瓶;施祁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阮平左将阮觅送回去后便离开了。   刚进门,还没有回到院子。阮觅问翠莺的第一件事就是。   “阮珍珍最近怎样?”   翠莺的眼神一直落在阮觅腿上,闻言,稍稍皱起眉道:“从你离开鳞京那一日开始就昏迷不醒,请了大夫来看也看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昏迷不醒?”阮觅诧异挑眉,“这么些日子,从没醒过?”   “是。”   听到这声回答,阮觅陷入沉思。   这难道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然怎么会正好是自己离开鳞京这一天就开始昏迷?   她想着事情,翠莺的眼神则一直落在她的腿上,从没移开过。   这也是因着阮觅一回鳞京连家都没有回,径直被马车送去了皇宫。如今在顺元帝那儿汇报完了事情才回来。   故而翠莺一看到阮觅坐在轮椅上的样子,眉间就深深皱起折痕。想问什么,却又害怕让阮觅想起不好的事情,欲言又止。   不过阮觅问起阮珍珍,倒是让她想起一件事来。   “听寮烟说,不管喂什么都吃不进去。到了现在,算算也有七八日没有进食了。可是看起来……没有一点不好的样子。”   七八日没有进食,看起来竟然和之前没有差别,连头发丝儿都没有多掉一根。   显然是极为不正常的。   阮觅立马让翠莺改道,推着自己去了雅馨院。   往日热闹的雅馨院如今冷清,躺在床上的人果然同翠莺说的那般。   肌肤红润,面有光泽,像只是睡着了。   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已经昏迷有七八日而且没有进食的人。   除此之外,却看不出别的异常了,也无法从阮珍珍身上找出为何这样的原因。   到底是突然出现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作祟……   阮觅心中有些猜测,看过后没有在雅馨院多留,直接离开了。   同时让人暗中仔细看着,一旦阮珍珍动了,便立即将这件事告诉自己。   打这儿之后,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阮觅便开始过上了真正的养伤生活,整日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自己逛来逛去。   十二月十六是段意英十五岁生辰,这也代表着段意英要举办及笄礼了。   顺郡王府早在两年前便开始低调地筹备这件事。   海外紫珠,百年檀木,乌云沉香,流光鲛绡,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都整了过来。不仅如此,连到时候在及笄礼上给段意英当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的夫人都早早寻好了。   按理来说本没有什么需要段意英自己去忙活的事情。   可顺郡王妃一直觉得段意英这样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性子不行,于是一个劲地用及笄的事情找借口,将段意英困在郡王府内。   整天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把段意英的耳朵都差点给弄聋了。   这回好不容易趁着她母亲出门会友去了,段意英便连滚带爬逃出了郡王府,叫上曹雪冉来了阮家。   这天有些冷,在段意英同曹雪冉还没有来的时候,阮觅便躺床上去了。   屋子里烧了两盆银炭,暖融融的。那三足盘鸟虫雕花熏炉里的苦竹香正勤勤恳恳地漂浮在这间房里,让人睡意上涌。   阮觅坐在床上,翠莺小心地避开她受伤的腿,给她身后又加了个缎面绣花软枕,还多搬了床被子过来。让阮觅整个人都被软绵绵包围着,惬意地眯起眼睛。   窗外风声呼啸,光听那好像能把整间屋子都吹起来的架势就能想象出来外边儿有多冷。   再和现在这舒服的日子一对比,阮觅不禁觉得自己更幸福了。   这大冬天的,谁愿意出去受罪呢?   她闭着眼蹭了蹭枕头,准备再睡一觉,翠莺又打开门进来。   外边儿的风溜了一点进来,还好阮觅帷帐全都拉下来了,身上还盖着暖暖的被子,没有给那点寒风丝毫可趁之机。   “福安县主同曹姑娘来了。”   嗯?   阮觅倏地抬起头,只不过即使抬起了头,这会儿看着还是和小小的地鼠很像。   整个身子都埋在被子里,仅有个头从被子里露出来,有点茫然,又有点震惊。   原来还真有人这种时候愿意出门啊……   友情真是伟大!   外头确实很冷,可总有些人因着各种各样的缘故不得不出门,尤其是段意英这样气昏了头的。   她刚出门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天气有多冷,很勇猛地牵了匹马,连件大氅都没有披就潇洒地骑马飞奔离开。   走到半路上,一身的火气渐渐被街上的冷风吹灭了。   她傻傻地在街上站了好一会儿,浑身颤抖,差点冷成一只傻狗。   但是人活着总归有各种不甘心,段意英哪里愿意打道回府?她想去阮觅那儿,可是现在冷得实在动不了了。   于是心中一合计,调转马头就跑去中书令府中叫曹雪冉。   好姐妹,大家一起冷。   胡搅蛮缠把缩在屋子里的人拉出来后,段意英觉得自己成功坑了曹雪冉一回,顿时心不冷脸不冻了,重新踏上征程。   像是有些人一个人走夜路害怕,两个人一起走却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段意英以为这大冬天的风大概和黑漆漆的晚上差不多,害怕或者冷大部分是心理原因。她现在有了曹雪冉陪着,等冷的时候多看曹雪冉几眼,应该就不会觉得冷了。   只是想法一向是好的,在看到那个不管什么时候都面色不该姿态优雅的人缩着脖子抖得自己还厉害后。   段意英懵了。   默默转过头,裹紧自己的衣服。   她怎么感觉,比刚才还冷呢?   两个痛苦的人,痛苦地行走在寒风长街上。   等出现在阮觅房门前,这两人已经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尤其是曹雪冉。   见这两人这个样子,阮觅连忙让翠莺把门关上,叫她们过来暖暖。   屋内连吸进去的空气都是暖的,一站进去,浑身都轻松不少。   曹雪冉终于不再缩着脖子抖了,只是脸上还是没缓过来,僵得厉害,没办法做出任何表情。   鳞京世家都说,生女当如曹家五娘。鹄峙鸾停,娴荣雅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从容不迫的。   可这回,曹雪冉脸上不仅没了笑,方才刚进屋的时候还哆哆嗦嗦地缩着头,可怜又可爱,实在与以往的形象相差太远。   果然在温度面前,风度永远都无法翻身。   “你看我干什么?”段意英见曹雪冉冷冷看着自己,嘀嘀咕咕离她远远的。走到阮觅床前,看着她一床的软绵绵不禁露出羡慕的眼神。   曹雪冉自然也跟过来。   比不得段意英这样常念练武的人,身体恢复快。她冷得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法缓过来,看到段意英这样故作无辜的样子,心中冷笑。   正想说什么,却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曹雪冉一愣。   “怎的这么冷?快进来暖暖。”阮觅看着她,见人没动,还扯了扯她的手,“把外裳脱了,进来。”   “嗯?”段意英在一旁听着,反应激烈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我也要我也要!”   动作飞快地褪了鞋袜与外裳,一眨眼的功夫就窜进阮觅被窝里。   全程不到十个弹指的时间,令人叹为观止。   本来暖融融的被窝里窜进来一根冰棍,阮觅也没觉得不适,眉眼弯弯继续邀请曹雪冉:“来呀。”   段意英也跟着阮觅摆出主人家的架势,“快过来啊,哎,曹五娘啊,就是这样磨磨蹭蹭的,真是不让人省心。”   好似她自己就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乖宝宝一般。   在那两人的催促下,曹雪冉想往后退,身体却很诚实地留在原地。   她脸上闪过点不自在的神色,最后还是褪了外裳,小心避开阮觅的伤口进了被子。   先前翠莺便拿了两床被子过来,三个人躺进去绰绰有余。   帷帐一拉,里面便显得有些暗了。   冬日里即使是白天也点着灯,那些跳动着的火光在层层帷帐的遮掩下像是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三个人的头凑在一起,段意英学着阮觅的样子把自己整个人埋进被窝,仅露出个头,连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离得近,说话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变得更轻了。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曹雪冉。   “伤口还很疼吗?”   即使和好友这样躺在被窝里,她的动作仍旧是规规矩矩的。不过脸上放松的神情显示着她此时的惬意。   冬日寒风,二三好友,暖室私语。   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说起伤口,阮觅便仔细感受了一些。或许是天气冷,伤口好得慢,一点疼痛就能变成八分。一会儿疼一会儿不疼的,烦人得紧。   故而她也诚实回答了:“天气越冷,就越觉得疼。”   曹雪冉看着帷帐顶的眼睛眨了眨,一直规矩正躺着的头也慢慢偏了过来。那双眼睛便直接对上阮觅的眼睛。   能感觉到对方脸上的热气。   “晚上叫人给你送点东西来,睡觉前让人给你抹上,应该会好受些。”她声音柔和且低沉,像是在同阮觅说什么悄悄话。   末了,又道:“现在只需要别让你身边那笨蛋碰到你的伤口就行了。”   猛地被拉踩,舒服缩在被子里的段意英不服了。   “你说谁呢?”   她看起来很不满,咋咋呼呼的,可说归说,身体却没有一点儿动作,十分老实地维持着自己原先的动作。   生怕自己碰到了阮觅的伤口。   于是两人只能打嘴仗。   “谁应我就说谁。”   “好你个曹五娘,翻脸不认人是吧?!刚才是谁在马上的时候求我骑慢一点的?”   一说这件事,曹雪冉就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是怎么被这人死缠烂打拉出门的。   她生气时不会像旁人那般大吼大叫,而是更加温婉,连眼睛都笑得微微眯起。   “也是,方才不知道是谁流了一路的鼻涕啊?”   这话一出,除她之外的两个人身体都僵住了。   阮觅默默挪了挪身体,企图远离段意英。   无声的表达了自己的嫌弃。   “……不是!你听我解释!”段意英惊恐地伸出挽留之手,企图拯救自己的形象。   ……   三人吵吵闹闹,不一会儿又都静了下来。   曹雪冉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但阮觅知道这人还醒着,毕竟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腹轻点自己手心的软肉,就跟找到了好玩的东西一样。   刚躺进来的时候,曹雪冉的手很冰,现在却是温热。阮觅的手有时候被她握在掌心里,暖呼呼的,舒服极了。   而段意英不觉得冷后,便将双手伸出来压在下巴下,一脸沉思。   半晌,她长长叹了口气。   “好烦啊……”   语气同抱怨差不多。   “是因为及笄礼?”阮觅问她。   “对啊。”   段意英又是长长叹了口气,“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吗?总想着让我改性子,同旁人学。”   “这是成长的烦恼吗?”阮觅笑。   “我还不想长大呢。”段意英将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这种时候阮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了想,见段意英还是没有抬头,便伸出手摸了下她的脖子,让人差点跳起来。   “好冷!!!”段意英瞪圆眼,委屈又震惊地看着阮觅。   还没再说别的抱怨的话,她就发现不对劲了。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冷?”   按理来说在被子里窝了这么久,手早就该暖起来了。不过有些就是人身体比较虚,手脚也比别人冷。   这样想想,段意英就没有再纠结了。   她把手缩进被子里,又两手捂住阮觅的手,企图来个人工供暖。   这个时候,阮觅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曹雪冉不是觉得无聊将她的手当成玩具,而是在给她暖手。不过不想做得太过明显,便有一下没一下的。   神色有片刻怔愣,而后心里软得不可思议。   阮觅呼吸有点颤,她闭上眼放缓呼吸,两只手的触感就更加明显了。   暖意源源不断传过来。   ……   室内暖香,令人昏昏欲睡。   三人都起了睡意,段意英闭上眼小小打了个哈欠,纵然觉得及笄礼麻烦,却还是嘟囔着:“你到时候一定要来啊。”   阮觅像是睡着了,过了回儿才道:“好。”   声音里都带着困意。   听到想要的回答,段意英这才放心睡过去。   ……   过了两三日,又有人来阮家看望阮觅了。   不过这回来的人都是男子,不是女子。于是由阮祈出来接待。   他现在已经算是阮家当家作主的人了,有什么事都需要他来定夺,招呼客人这种事也得他出面。   打量一下面前这些人,阮祈心里头升起警惕。   这些人,目的肯定不单纯。   虽说他同阮觅熟起来不过是这一年内的事情,可他打心底把阮觅看成妹妹。不仅是血缘上的妹妹,也是心理上的妹妹。   面前这些人显然,图谋不轨啊。   阮祈借着喝茶的动作挡住拉直了的嘴角。   这是一群狼啊!!!   心中突然就爆发出了使命感,看面前这些人也越来越警惕。不过他面上功夫做得好,脸上一直挂着笑。   “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他最先找的人是魏驿蔺,因为这张脸他总觉得自己在哪儿看到过,眼熟的很。   “在下姓魏。”魏驿蔺神色温和,与他聊了几句。   原本只是魏驿蔺一个人来阮家的,可是半路上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先是遇到了住在同一条巷子的柳十令。   两人一个照面,顿时明白过来对方要去做什么了。只是魏驿蔺还企图挣扎,假笑着同柳十令打了个招呼后自己走自己的,最后还是绝望地发现两人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随后在路上,又先后碰到了陈章京、江连年、殷如意和白颂。   到了最后,魏驿蔺连挣扎都不想挣扎了。   虽说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接近深冬,可是今天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没有呼啸寒风,也没有阴沉的天色,取而代之的是金黄灿烂的暖阳。   这种天气最适合去探望别人。   可是距离进阮家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这几人现在连自己的来意都还没有机会说出口。   每当有人想要开口说这件事的时候,阮祈就心有所感一般,立马提起个别的话题,打断那个想要说话的人。   阮祈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他谈性很足,同魏驿蔺在那儿光是谈论鳞京衙门上的一块砖头都谈论了起码一个时辰。   这功力叫人绝望。   除了那些闲话,他还同魏驿蔺聊诗词歌赋,谈人生理想,什么都能扯上几句。   这么明显,就连江连年都看出来了这中间的问题。   白颂舌尖抵着上颚,却没说话,只是阮觅不在的时候他完全不装乖巧模样,一身戾气显露无疑。   其余人则是静静看着魏驿蔺和阮祈聊天,显然不打算插手。   直到魏驿蔺自救,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话题扔给了不远处的柳十令。   突然被提起,柳十令平静看了魏驿蔺一眼,也没做什么,只是很正常地和阮祈聊起天来。   魏驿蔺神色温和,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喉咙。   那边,阮祈正和柳十令说到最近鳞京的一些传闻。   “听说小松巷那边住着的一位举人很是厉害,一日就能背完十本书。而且不管是顺着背还是倒着背,都极是流利。也不知是真是假。”   传闻与八卦一向不适合同柳十令谈,毕竟他生着张一看就只会沉默不语的脸,完全无法让聊八卦的人感受到乐趣。   可这回,他很认真地听完后,点头道:“应当是真的。”   “哦?为何这般说?”   柳十令转头看向魏驿蔺。   刚喝完一杯水的魏驿蔺:?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柳十令淡定收回目光后道。   “魏兄便能。”   “是吗?!”阮祈神色动容。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可以!   魏驿蔺连忙放下茶盏,企图挽救一下。   没想到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柳十令这回却语速很快。   “魏兄一向精于此道。”   白颂闷笑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懒懒加上一句道:“确实是这样。”   做为最后的良心,陈章京与殷如意没有说话。倒是江连年这个浓眉大眼,平日里再正气不过的人,在瞅了魏驿蔺几眼后,也挠挠头憨憨道:“魏公子是很有才华。”   这等于是变相承认了魏驿蔺能做得到一天背十本书,倒背如流,顺背也如流。   惨遭背叛,魏驿蔺震惊。   还好阮祈只是恶趣味地拦一会儿人,也没真找十本书过来让魏驿蔺当场表演什么叫做倒背如流。   他在扯着这些人又聊了几个时辰后,才终于心满意足的起身走了。   只要我拖得时间多,你们见我妹妹的时间就越少。   目的达成,阮祈走的时候都哼着曲儿。   阮觅自然知道魏驿蔺他们过来看自己的事,只是刚开始的时候阮祈让她在后面不要出来,再等等。   但是当柳十令带头说魏驿蔺热爱读书,甚至能一日读十本倒背如流,其余人还坏心眼地附和地时候,还是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后面阮祈离开,还是阮觅让人给他传话,说差不多就行了。阮祈这才意犹未尽离开。   翠莺推着阮觅从帘子后走出来,众人才知道阮觅原来一直就在后面。   柳十令睫羽颤了颤,眼尾很快就因为不好意思红了一片。   显然,刚才自己做得事都被阮姑娘看见了。   他垂眸看着地面,能听到面前人含笑的声音。   “见你们方才与三哥聊得很开心。”   要说谁反应最快,那就非魏驿蔺莫属了。   他眨眨眼,瞬间换上一副被人欺负了的表情,像是被阮祈刚才说的一天背十本书吓到了。   急需人去安慰。   阮觅看得好笑。   只是看了眼后,便发现崔颜没有来。   不过也是,他现在还和自己一样坐着轮椅呢,出行都不方便。   想了一会儿,很快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人多热闹,加上有魏驿蔺这样极善于抛出话题的人在,不一会儿室内就传来笑声。   看着外面的太阳,阮觅提议道:“要不咱们出去玩会儿?正好今日天气好,不出去好像有些浪费了。”   其余人自然是说好,他们站起身就要出去。江连年更是急匆匆地像往外走,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往外面走,不喜欢待在室内。   如今一听要出去,更是开心。   “阮姑娘,我来推着你吧。”   他走到阮觅旁边,眼睛亮亮的,身后好像有条尾巴在不停地摇晃。   翠莺占据着阮觅身后的位置,对这个一来就像抢自己工作的人,客套道:“江公子稍等一会儿,小姐要准备些东西。”   江连年摸摸后脑勺,脸上还是笑得没有半点阴霾。   “啊,那好吧,我去外面等着。”   翠莺推着阮觅往后面去,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她才有些不赞同道:“虽说今日天气好,外边儿也不冷,可你伤还没好。这一回出去要是一不小心,又碰到了伤口怎么办?”   平日里的阮觅怂得很,这回却笑着看向翠莺。   然后又慢慢转头看着窗外,神色有些复杂。   像是怀念,又像是单纯地为着好天气而开怀。   “莫负好时光啊,翠莺。”   不管以后怎样,能开怀的时候,尽管开怀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1 23:34:38~2021-10-12 23:4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7314527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看着这样的阮觅,翠莺忽地生出了一种“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   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人叹了口气,颇有些拿她没办法。   “那就去吧。”   “好诶!”阮觅哈哈笑起来,上半身凑过去搂住翠莺的腰,极为亲昵地蹭了蹭,“那我待会儿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我在后面给你推轮椅。”   两人同一时间开口。   阮觅呆住,仰头看向翠莺。   嗯?   “难不成你想自己出去?”面容成熟的女子挑了挑眉,露出一点儿杀气。   刚才还表现出从容风范的人这会儿立马缩了脖子,飞快摇头。   “不是没有也不想!你推我出去吧!”满满的求生欲。   阮觅在心里哭泣。   于是,这一趟出行也变得极为和谐。至少在谁推着阮觅这个问题上没有发生争执。   仲冬时节,这样的暖阳实在少见。   连街市上都比寻常热闹了几分。   穿得圆滚滚的孩子追追打打,这条街道也因为人们穿得衣服太多而变得更加拥挤了似的。   一间阳春面的小店生意很是热闹,坐满了客人。   “阳春面阳春面,三文钱一碗咯,热乎的——”   店家一边往碗里撒葱花一边吆喝,做好后一只手端两碗,稳稳当当地将这四碗面送到了桌子上。   “阳春面来咯,客官您趁热吃。”   阮觅从这家店前面经过时,滚烫的浓汤在大冷天里冒出一股又一股热气。因着阮觅是坐在轮椅上,脸的高度正好和那浓汤差不多,于是那些热气就通通往阮觅脸上扑去。   硬生生把她熏成了阳春面味儿的。   阮觅:……   坐在那边吃面的人应该是今天新进的举子,上鳞京赶考,正讨论着明年春闱的事情。   这么一说,阮觅才想起来会试的事情。   前阵子事情太多,差点都忘了。   “你们去太书殿了?那儿怎么样?好吗?”她好奇地问身后那几人。   顺元帝将进太书殿当成了此次比试的奖励,但阮觅因着伤势一直没有去过。   听说太书殿里有着大雍最负盛名的大儒,最齐全的典籍。对于来年就要参加会试的人来说,这是个最适合不过的地方了。   “里面书很多!”江连年双眸灿亮,说起太书殿里的藏书,他甚至张开双臂来说明里面书有多么的多。   像是一个从未见过星星的人突然有一天站在了繁星之下,满目震惊。   魏驿蔺也点了点头,“太书殿内藏书确实多,听闻足足有万册。”   大雍内,就算是传承已久的世家,家中有几千册藏书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想到太书殿内竟然会有一万之数。   阮觅听完后还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魏驿蔺。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想尽办法让这人看书的样子,难道在太书殿,他真的会努力学习投入书海吗?   嘶——   一想到这个场景,阮觅就觉得实在太不搭了。   于是转移话题,“刚才听人说起明年的会试,想着太书殿里的书应当很有用处吧?”   几人中明年参加会试的也就只有陈章京,他身形高大,走在一起很少说话。   这会儿说起会试,还是愣了下才发现问的是自己。   陈章京垂眸,眼神对上坐在轮椅上仰头看自己的人。   好像变得更加娇小了,与那时火海中淡然站着的样子不一样,没了那些冷漠,反而显得温情。   话语里带着关系极好的友人间才有的亲昵和从容。   他指尖紧了紧,才道:“受益匪浅。”   两人谈话时,其余人都没有插话。   这就像是成绩好,升学成功的同学正在和老师谈升学的一应事宜时,那些没有升学成功的学生从来不会凑过来说话。   不仅如此,还会避着走,有多远离多远。   进士身份高于举人,而举人又高于秀才。   这会儿,连白颂都眯起眼想了想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功名来着。   最后发现,他连个秀才都不是……   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应该什么时候去试试?   白送一边往前走一边想事情。   而魏驿蔺也是如此。   在阮觅问起来年春闱的事情时,他就默默不出声了。   失策了,当年应该先去参加乡试的。   还好陈章京性格内敛,做不出来当着旁人的面炫耀这种事情,说话也很是简洁。于是和阮觅的谈话三言两语就结束了。   舞台再次为舞者空了出来,魏驿蔺清了清嗓子。   “太书殿内的书确实是极好的,我去了不过三四天,便在里面找到了许多从前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典籍,收获甚大。”   这句话可谓是承上启下,紧扣主题,突出意图。   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表明了自己如今学习是多么的刻苦。   只等阮觅夸上一句,魏驿蔺就可以说出自己早已经想好了的谦逊又不失风度的回答了。   阮觅虎躯一震,头一回这么真实地感觉到,魏驿蔺真的开始好好学习了!   虽说之前魏驿蔺也说过自己最近又在看书的事,可实在是他以前在阮觅面前装过太多回认真学习的样子来应付她。   以至于后来一听到魏驿蔺说自己看了书写了文章,阮觅就条件反射觉得这是假的。   不过这回,好像是真的!   那就是说,她曾经想过的,那个改变魏驿蔺,让他变得好学的人竟然就是自己?   阮觅开始走神,直到魏驿蔺察觉到她一直没有说话,弯下腰来看她。   “阮姑娘这是不信我吗?”他脸上露出些受伤的神色,明明白白地表示着自己要夸夸才能好。   阮觅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   “不,我信你!”她郑重看着魏驿蔺,语气严肃,“一定要好好学啊,我很看好你。”   知道的,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不知道的,一看这架势,还以为在谈论什么家国大事呢。   两人谈话的时候,翠莺便慢慢停了下来。   于是此时魏驿蔺弯着腰,与阮觅之间的距离就很近了。   翠莺刚皱起眉想要说话,魏驿蔺便直起腰。他睫毛纤长笔直,根根分明,莫名染上点可爱。   食指指骨抵着下巴沉思片刻后,抿着唇笑。   “阮姑娘的期待,我定然,不会辜负的。”   好似因为受了阮觅这句话的鼓舞,他明天立马就能考一个状元回来。   阮觅俗气,自然喜欢这样的话,当即啪啪啪地给他鼓掌。   “不错,气势很好,继续保持。”   这两人一个说一个捧,聊得很欢。   白颂跟在一旁,浑身透着懒意。耳中是街市上行人的闲谈声和商贩叫卖声,还有便是,那两人的对话。   丝毫不显生疏的谈话,可以看出关系不错。   或者说,关系很好。   娟秀眸子慢慢弯起,里面却没有一丁半点笑意。   他看着不远处的人,唇边噙着笑走过去。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魏驿蔺就先察觉到有人过来,转头朝他友好地笑笑。   “适才说起那太书殿中的《归安山书》,我曾听先生说过,是齐国钟松远所著,可是也有许多人持着其他看法。不知白兄有何见解?”   白颂的性情,只要相处些时候,谁都能看出他骨子里的疯性。   这样笑着走过来,定然是想干什么。   魏驿蔺倒是不惧他,笑盈盈地,还看似很友好地拉着他讨论典籍。   可白颂哪儿知道什么《归安山书》?哪儿有什么见解?   比起当初“辍学”一年的魏驿蔺,白颂可以说从小到大都在“辍学”。故而这样的问题便是降维打击了。   他罕见地茫然一瞬,眼中戾气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然后眯起眼看向坐在轮椅上的阮觅。   她正仰着头观察自己,好像想观察他是否懂得这些。   白颂:……   他沉默了。   他自闭了。   他往回走了。   退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后,白颂不禁开始想,为什么他当年不爱看书?   而前面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战争还没有停息。   最近重新把书本捡回来的魏驿蔺尝到了甜头,打着友好交流的旗号又去问了其他人。   “柳兄是怎么看呢?”   柳十令微微抿嘴,眼神不由自主落在阮觅身上,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移开了,只眼尾染了点红。   他不用多想,便道:“《归安山书》上,曾提到过昔年旧梦,洞翠湖畔。洞翠湖位于大雍境内,故私以为应当不是齐国钟松远所著。”   这说得有理有据,一看就知道是细细拜读过《归安山书》的人。   于是魏驿蔺又一一去问殷如意与陈章京,这两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看法,虽然都不同,可都引用书中句落,说得很有道理。   白颂看似对这些不感兴趣,可实际上耿耿于怀。   他惯来随性,性情阴鸷,少有人能让他这般气闷。   可这大概就是文派与武派的不同,魏驿蔺看着笑脸相待,即使说着让人不悦的话却也让人做不出动粗的事来,只能自己闷着气。   注意到魏驿蔺一连问三个人,那三个人都回答上来了之后,白颂的抑郁又加了一层。   这便说明,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   一想,他眼中阴郁的神色更浓重了。   当魏驿蔺去问江连年的时候,江连年还是爽朗地笑着,“这个我不太了解啊。”   “没关系,只是谈谈看法而已。”魏驿蔺这会儿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了,倒真和他自己说的友好交流那般,心态平和。   说到这里,江连年也没拒绝,而是沉思起来,“那让我想想啊。”   他一看起来就不像是喜爱看书的人,大概等会儿说的也是些胡乱编造的东西。   白颂注意着那边,心中诡异地产生一点安慰。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从旁人身上寻找安慰。   可是下一秒,江连年就将他刚升起来的安慰打散了。   只见江连年用着那种“我随便说说”的谦逊神情,从《归安山书》著成的年份说到文坛中各位大儒对《归安山书》的看法。   侃侃而谈,引经据典。   完全打破了他先前给众人留下的不爱读书的印象。   刹那间,白颂身上的阴郁气息更浓厚了。   他甚至垂下了那高傲的头,看着地面一脸疑惑。   所以说,他当年没什么没有多读两本书?   ……   看着魏驿蔺跟小孩儿似的一个个挑衅,阮觅只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从当初的柳十令问魏驿蔺,变成现在这样,魏驿蔺追着问白颂和其余人了。   白颂的反应与当初的魏驿蔺是最为相似的。   只是当初的魏驿蔺还能委屈地表示自己不会,如今白颂却是转头就离开。   这难道就是学成归来,打脸逆袭的男主的经典戏码吗?   阮觅颇为感慨。   ……   穿过这条街,再拐过一条巷子,便到了顺郡王府。   阮觅想着好不容易有个好天气,出去玩也要热热闹闹的,便一出门就往段意英这儿赶。   这时候的段意英还在家中生闷气。   她母亲皱着眉,“你同曹家五娘玩在一块儿,好歹学学人家那些好的,不要整日整日作这假小子模样。若是及笄那日闹出什么笑话,我同你父亲在鳞京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段意英立马就想呛声,但一想到最近自家母亲说的那些,来来回回都是这么几句话,又立马觉得没意思了。   她两眼放空,任由顺郡王妃在那儿念叨。   要是这会儿有谁来找她就行了。   哎……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瞧见段意英那一副明显走神的样子,顺郡王妃更加不满了,甚至不顾礼仪敲了好几下桌子表示自己的怒火。   段意英只得叹气服软,“好好好,我听着呢……”   念叨几句后,有个管事来找顺郡王妃,说有些事需要她来定夺。   顺郡王妃只得起身离开,走之前还瞪了段意英一眼,让她待在房间里不准出去,好好反省。   她不说还好,一说,段意英骨子里的叛逆就冒出来了。   她撇着嘴,顺郡王妃前脚离开,她后脚就跨出门。   在一群小丫鬟弱弱的劝阻声中随意挥挥手,“要是问起来了,就说我出去散散心。”   她也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可是人的性子不是说变就能变的。要她今后规规矩矩地做个贤淑贵女,那还不如给她一刀子呢。   又想起方才那句。   让我同你父亲的脸放哪儿放?   莫名地让段意英听出点自己只是给他们长脸面的工具的错觉。   她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不细腻,可私底下还是很敏锐的,也明白这句不太好听的话下掩藏的担忧。   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再次化作叹气。   大门那些人肯定被吩咐过不让自己出去,段意英便没走寻常路,直接翻了墙坐在墙头晒太阳。   刚才和那些小丫鬟说自己要出去散散心,可说是这样说,到底能去哪儿散心呢?   段意英百无聊赖地抠了抠墙头的瓦片,忽地生出点愁绪。   以前总觉得这鳞京很大,现在仔细想想,竟然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阮觅还在养伤呢。去了的话,等会儿被自家母亲知晓了,估计还会牵连她。   曹雪冉那儿,大概又是在忙。   面无表情想了几个地方,最后都被自己一一否决。   段意英长长叹了口气,晃了晃腿,眉宇间染上浓重烦闷。   “嗨——”   下面传来低低的招呼声,段意英一脸问号低头一看,顿时震惊了。   只见阮觅被人推着,贴墙过来,还一边探头探脑去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人。   这让段意英失语了片刻。   不管怎么看,这探头探脑的动作,最可疑的人就是她自己了吧?   在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之后,阮觅松了口气,朝墙上的段意英招手。   “走啊,去玩啊!”   她像是个偷偷跑到别人家门口,要把人家家中好孩子带坏的坏学生。   连说一句话都带着引诱的意味,去玩两个字,被她说出了等会儿要去干坏事的感觉。   段意英觉得好玩,便也没有忍着,低声笑出来。   让阮觅懵了。   笑啥呢?   因着不太方便让魏驿蔺他们过去找人,阮觅便同翠莺一起去了顺郡王府门口。   往日那几个守门的婆子一看到阮觅就会笑着引她进去,这回却为难地说:“郡王妃有令,谁也不能来打搅小姐,您还是回去罢。”   一听就知道顺郡王府是想将段意英关在府中学规矩。   阮觅眼睛一转,觉得段意英定然不会这么老实,便催着翠莺推她到顺郡王府的围墙逛逛看,瞧瞧能不能捉住一个逃跑的段意英。   没成想,还真碰上了。   段意英仍旧坐在墙头没有下来,她笑着问阮觅:“你这是想带坏我?我还要回去学规矩呢。”   这话说得完全不像是段意英,阮觅却弯着眼眸仰头望着她。   “所以,好孩子要和我这个坏孩子去玩吗?”   段意英又笑出声音,装模作样道:“看你这么有诚意,我就勉为其难同你去罢。”   话音方落,紫衣的少女便极是轻巧从墙头跳下。   衣角纷飞,长发凌乱,透露着同她这个人一般的洒脱随性。   “走啊。”   她反客为主。   ……   中书令府中一向冷清。   在曹雪冉的记忆中,他们很少有聚在一块儿闲谈的温馨场景。   大部分时间里,各自待在各自的院子中,就算见了面,也不过是生疏地点点头,问候几句。   分明是至亲,却更像是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她跪坐在静室内,面前是棋盘。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呈龙虎相斗之势。   两指捻起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一声响。接着又捻起黑子,不需要思考似的落在另一个地方。   曹雪冉下棋的速度很快,于是这静室内的落子声便一直没有停下来。   每一声都是平淡的,没有起伏。   如同这间阳光照射不进来的静室,不管外面是晴还是雨,都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十几年如一日。   没有人陪在一旁,她也不需要旁人陪在一旁。   毕竟她父亲是这样长大的。她的兄长,姐姐,也都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自待在书阁书房或是静室内,最终成了如今的他们。   没有谁例外。   他们曹家的人,都是这样。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   敲门声响起,有婢女在门外轻声道:“有个姓阮的小姐来找您。”   平静湖面被风吹得泛起涟漪,心不静,落子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去。   曹雪冉看着面前的棋盘,终究还是将白子放回了棋盒。   眼角眉梢倏地染上点笑意。   “她在哪儿?”   婢子立马回答:“就在您平日里待客的兰室内。”   ……   队伍终于齐了,阮觅手一挥,很中二地摆了个出发的姿势。   不管来之前他们心情是怎么样的,这一刻却都很不错。   阮觅买了九根糖葫芦,一人一根。   起先殷如意还故作矜持,“这是小孩儿才吃的东西。”   听到这话,本来正准备吃的柳十令顿住了。他抿着嘴,还是没管这句话,将上面整颗咬了下来,腮帮子鼓鼓的。   阮觅则是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手里的糖葫芦,听到殷如意的话故意问他:“啊?你不喜欢吃?那可以给我啊。”   这句话若是魏驿蔺来答,他定然会说:“阮姑娘你吃吧,不够的话我再去买些过来。”   可殷如意毕竟是殷如意,在阮觅说完那句话后,他心里是想着把手里的糖葫芦让给阮觅的,可这种想法一出来,他就有些不自在。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绷着脸直接在糖葫芦上狠狠咬了一口,闷声道:“不给。”   可以,这很直男。   阮觅没说什么,回味了一下自己口中酸甜的口感。   倒是魏驿蔺听到两人的对话,走过来温声开口问:“阮姑娘要吃吗?我不太爱吃这个。”   说完,便将糖葫芦递给了阮觅。   大度,体贴,又善解人意。   殷如意嚼了嚼嘴里的糖葫芦,面无表情咽下去。   一点都不好吃!   还没走到目的地,他们手上便捧着许多吃食。   陈章京一脸严肃,手上却是软糯的粉色蒸花糕。白颂看着手里几个做得奇形怪状的圆子,眼中除了惯有的阴郁还有些疑惑,疑惑这些吃的怎么能做得这么丑。   江连年是几人中吃得最开心的,手上的东西也是几人中最多的,还时不时想同阮觅分享一下他觉得好吃的东西。   魏驿蔺倒是对吃的不怎么感兴趣,手上拿着一些小孩儿模样的陶俑,很是喜欢。   从始至终一直在吃一根糖葫芦的,也就是柳十令和殷如意了。   还是最开始时阮觅买的那根。   柳十令认认真真吃,又舍不得吃得太快。殷如意却是味同嚼蜡,怎么都吃不下去。一脸高冷,时不时咬一小口。   最后到山坡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山坡上杂草枯黄,在金灿灿的暖阳下仿佛再暖和不过的毯子。   其实阮觅只是想找一处山坡待一会儿而已,没想到来了之后才发现,这是当初她带柳十令看烟花的小山坡。   白天看和晚上看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2 23:49:53~2021-10-13 23:5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青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柳十令显然也想起了这是哪里。   他转头去看阮觅,正巧也碰上了阮觅转头看他。   这回,他还是想和往常那样立马扭过头,只是刚有这个想法就止住了。   半掩在青色袍袖下的手握紧成拳,他抿着嘴,克制住了浑身上下想要逃避的冲动,就那样坦荡地看着阮觅。   被这样看着的人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笑得爽朗,眉目很是骄傲。   “这里风景很好是吧!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绝佳的赏景地点。”   即使坐在轮椅上,阮觅身上的兴奋劲也没有因此削弱半分。   她为自己的眼光好而感到高兴,同柳十令说完话后又央求着翠莺多推她看看别的地方。   像是一个国王骄傲的察看着自己的王国。   柳十令极少见的,有了点不知所措夹杂着失落的心情。   下垂的眼尾都挂上茫然。   其余人方才在街市上吃得太多了,此时没甚形象地坐下来晒太阳。   魏驿蔺将自己买的陶俑娃娃一个个摆好,殷如意看着,掀了掀嘴角。他便立马注意到了,脸上露出温和笑意:“糖葫芦好吃吗?”   一提起糖葫芦,殷如意就想起适才魏驿蔺将糖葫芦递给阮觅的画面,心梗了。   臭着脸转身离开。   白颂终究还是把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吃完了,此时正仰躺在草地上,神色空白。   直到吃完,他都没想明白,怎么就对着那些丑东西下了嘴呢?   忽地胳膊一疼,白颂冷冰冰瞥了眼过去。   阮觅趁翠莺不注意,自己转着轮椅想溜达溜达,一不小心转到白颂身上去了。   眨眨眼,她飞快道歉:“撞到哪儿了?疼不疼?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就下山去给你买药去。”   说着就开始双手扒拉自己的轮子企图逃走。   但是怎么转,这轮椅都没往前移动。   往下一看,白颂还躺在原地,一手拉住她的轮椅。娟秀眸子弯起来笑得很是乖巧。   “急着走?”   “……”   阮觅可耻地怂了,“……不急。”   于是她的轮椅又被白颂给扯回去。   阮觅:面无表情.jpg   她坐在轮椅上,白颂便背靠着她的轮椅看山坡下鳞京的图景。   雕梁画栋,飞檐高顶,在山坡上看来不过是一点黑影。   白颂伸出手,虚虚一握,便将整个鳞京抓紧手心似的。   这动作,看得阮觅有些尴尬,还是没忍住问:“你干嘛?”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接着,白颂懒声道:“喜欢鳞京吗?”   莫名觉得这声音和某个人很像,但乍一想,又觉得不像了。   将脑海中段般若女扮男装的模样删除后,阮觅随口问答:“喜欢啊。”   可白颂打定主意想知道阮觅不喜欢什么地方一般,继续问道:“那锦州?”   “喜欢。”   “荆州?”   “也喜欢。”   ……   问了许多个地方,阮觅都是那两个字,喜欢。   听得白颂睨她一眼,“就没什么不喜欢的地儿?”   “为什么要不喜欢?”阮觅就觉得奇怪,   “从前朝破败的样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花了这么多年的功夫。百姓安稳,有田耕种,虽说确实还有些不好的地方,但瑕不掩瑜啊,我为什么不能喜欢?”   听到这意料之外的回答,白颂又瞥了阮觅一眼,先是翘了翘嘴角,很快又不怎么高兴地直起身走开了。   像是幼儿园里找不到人附和自己话的小朋友,用离开来表示自己不想和对方玩了。   阮觅摸了摸手臂,觉得自己这样想……还真挺合适的。   她想着事情,没有发现翠莺已经站在她背后了,一脸阴沉。   “出来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   女子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了,含着怒火。   阮觅抖了抖,哆哆嗦嗦转头,差点被吓哭。   不远处,段意英同曹雪冉瞧着她那儿怂样,互相对视一眼后,走走了过去,打算解救那个可怜孩子。   ……   风卷着天上残云,山坡上也没有先前光亮。   众人休息的休息够了,玩的也玩够了,准备下去。   阮觅摆摆手,笑道:“你们现在下去,翠莺你也先回去罢。我等会儿回来。”   那回观山围场秋猎,顺元帝曾给过阮觅二十朱雀卫。   只要不是阮觅特地让他们离开,都在暗中护着阮觅。   这事翠莺也知晓,只短暂犹豫一下,便同意了。   众人一开始是担心的,但见翠莺都同意了,便没多说什么,同阮觅道别后也都一一离开。   人走了,山坡上便显得更加萧条,再无先前的热闹。   阮觅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是柳十令。   “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阮觅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回头看他。   正是因为明白了柳十令的意思,她才会留在这儿。   柳十令同她隔了一大段距离,或许是山坡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慢慢放松下来,低垂的眼眸一点点抬起,看向阮觅。   一直以来,他都是瘦削的。   脸色苍白,气质清冷孤僻。   这会儿在忽而刮起风的山坡上,尚未完全挽起的长发被吹得凌乱,那双眼带着往日的平静,里面时而闪过些柔和。   “我要回汴州了。”   他这样说道。   阮觅一怔,“什么时候?”   “两日后。”   离别突如其来,阮觅想了下从鳞京出发去汴州的路程,陆路大约要走上个三日,不算远。   她刚开口,还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柳十令便打断她。   “阮姑娘不用过来。”   这是他唯一一次打断她说话,在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后,又道。   “我不喜旁人送行。”   像是一句解释。   “所以你这次过来,就是想同我道别吗?”   柳十令没有回答,他似乎在想着该怎么开口。   片刻后,他走到阮觅轮椅前,慢慢蹲下来。   这么近的距离于他而言极是煎熬,不光是眼尾,就连脖颈都染上了红色。   可即使这样,柳十令还是抿着嘴颤着睫毛没有后退。   他张了张嘴,因为过于紧张没能发出声音,于是脸上更红了。   清泉似的眼眸也染上晶莹的光色。   阮觅耐心等着,终是听到他轻而低的声音。   “你可不可以等……”   后面的话没有继续说出来,阮觅便看着他问:“等什么?”   可柳十令却还是放弃了,他像是无法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只能将后半句话吞进去,整个人都有点恹恹的。   如同一只怎么努力都够不上墙头小鱼干的黑猫,失落得缩在墙角团成一团。   阮觅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直到柳十令愿意再次开口说话。   山坡上的风越来越强劲,柳十令回神后才惊觉自己浪费了许多时间。他站起身,企图用身体给阮觅挡风,可是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只是无济于事罢了。   “阮姑娘,下山罢。”   他道。   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   柳十令推着阮觅下了山,在经过柳十令居住的巷子时,阮觅让他先回去。   分别时,阮觅想说不要太过纵容温氏,也不要总是一个人撑起那么多。可有些事情,柳十令未必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那人,是他母亲,没有办法罢了。   于是她只能笑着道:“你来鳞京赶考时,我定然会带你去一趟这鳞京最有名的状元楼。”   这是阮觅对他的祝福。   读书人,一生都在为考取功名努力。   最骄傲的事,便是榜上有名。   柳十令克制着走上前去的冲动,低低道了声好,而后转身离开。   从前,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人,是他。如今,渴望靠近的人,也是他。   一声叹息在风中划开,没有留下痕迹。   人离开了,朱雀卫才出来一人为阮觅推着轮椅。   声音沙哑问道:“主子回阮家?”   巷子口清冷,阮觅发了会儿呆,道:“不,去因若寺吧。”   崔颜如今便借住在因若寺。   还在长空寺的时候,主持一听说他要下山,便专门找了老友,让他多帮忙照顾照顾自己这个俗家弟子。   崔颜也没有拂了他的好意,入鳞京后在此住了下来。   阮觅的轮椅被推到崔颜房门外,朱雀卫便闪身隐藏起来。   她不紧不慢敲响门,里面的人没有让她多等,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内打开了门。   入眼便是一张温润中充满疏离感的脸,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僧袍,还是长空寺的那件。   在仲冬时节看着,阮觅都觉得自己开始发抖了。   “不冷吗?”她胃疼地问道。   崔颜也坐着轮椅,却很是自然地转到阮觅身侧帮着她把轮椅推进去。   “不冷。”   “哦。”   进屋后,阮觅老实了一会儿,不消片刻又坐不住了。   她看看自己的轮椅,又瞅瞅崔颜的轮椅。   “你这个和我的是一样的吗?”   大有不一样她就要换着坐坐的意思。   崔颜道:“一样的。”   阮觅这才放弃,只是下一秒又说:“来掰手腕?”   情绪异常的高涨。   “不来。”崔颜拒绝她。   “那来……”   “吃吗?”崔颜净了手,从盒子里拿出糕点放在阮觅面前。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阮觅,一如当初在平湘时投喂阮觅的样子。   那时候,旁人都以为他身上那个从不离身的荷包里装着的,定然是写满诗句的纸张。殊不知里面全是糕点,用来在阮觅不开心或是耍无赖的时候投喂她。   看着香喷喷的糕点,阮觅停止说话,开始默默吃东西。   吃完两个后,扒拉一看,没了。   她瞅着崔颜,崔颜也看着她。   他神色温润又淡漠,半晌后,平静道。   “没银钱了。”   阮觅这才想起,刚才吃的糕点上,好像印着五芳斋的字样。   五芳斋的糕点……   好吃,但是巨贵……   她不会是把崔颜半个月的饭钱都吃没了吧……   阮觅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3 23:50:57~2021-10-14 01:3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潮无声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越想,阮觅越觉得崔颜真够意思。   怎么说呢,大部分人在很多年后突然遇见了自己小时候的玩伴,可能只是互相感慨客套几句就结束了。   她自己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小时候太难熬了。   枯燥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崔颜,他不像是那个年纪的小孩儿,反而有种成人的沉稳和通透。   接近他是为了吃得更饱一些,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出于阮觅对孤独的恐惧。   胡搅蛮缠也好,自说自话也好,有个人在一旁静静听着,总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   所以在长空寺上的时候,阮觅一眼就认出了崔颜。   幼时记忆深刻的人,就算长大了,也还是记得很清楚。   当时阮觅心里是没底的,她倒是很想同崔颜叙叙旧,可又怕崔颜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所以她径直走过去。   毕竟她对那三年的时光记忆犹新都是有原因的,但崔颜凭什么就一定得记得她?   后来崔颜待她态度淡淡,阮觅便也觉得正常。   不过幼时玩伴罢了。   不过是从前认识罢了。   这个时候上去强行同人回忆往昔,应该很讨人嫌。   于是阮觅对崔颜,也客客气气的。像是刚认识不久的人。   只是后面很奇怪的,崔颜又慢慢同她说话了,阮觅便也顺其自然熟络起来。   是什么事情让他有这样的改变?   阮觅想着这些事情,脸上却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同往常一样,颇有些没心没肺的。   只是眼神落在桌案上的五芳斋点心盒子上时,她神色一变,突然就郑重起来。   严肃地盯着崔颜。   要是被这样盯着的是其他人,这会儿可能已经紧张起来了。   可阮觅面前的是崔颜,早就将她的各种习惯与咋呼刻进骨髓。此时也只是静静与她对视,连一点疑惑惊奇的神色都没有。   两人对视片刻,阮觅压低声音,好似有了什么新的重大发现。   “现在是不是该我养你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神圣表情,似乎正在做着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眼睛微亮,看着崔颜。   而崔颜沉默一瞬,没说话,只平静地将桌子上五芳斋的点心盒子收起来。   阮觅在翠莺手底下锻炼出了强大的情绪感知能力,立马就察觉到了,崔颜这会儿好像不怎么高兴。   虽说崔颜不是那种常年板着脸,一脸冰冷的人,可就算他神情温润,也很难有人能从那样的表情下猜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不过对此,阮觅倒是颇有心得。   肯定是生气了……   阮觅腿不能动,于是转了转轮椅让自己贴着桌子,然后双手扒住桌子,以防崔颜等会儿把自己扔出去。   这是有原因的。   从前阮觅企图骗崔颜,公鸡会下蛋。她觉得崔颜家没养鸡,年纪又不大,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可崔颜皱了皱眉,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看一个小傻子似的。   说道:“公鸡不会下蛋。”   他试着让阮觅知道这个常识。   但没有谁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尤其这个人脸皮很厚。   阮觅见自己没有骗到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口咬定下蛋的就是公鸡,还胡搅蛮缠让崔颜跟着自己统一阵营。   “下蛋的是公鸡!公鸡!”   “公鸡不会下蛋。”   “会下蛋!”   “不会。”   两人中,阮觅一开始是出于无聊,现在争着争着却开始上头了,面红耳赤的。   崔颜则依旧清清爽爽,只是他看阮觅怎么都不肯放弃公鸡下蛋的想法,眉也渐渐皱得更紧了。自然也不肯让步。   于是到了后面,两人吵得口都干了,崔颜也终于想明白阮觅是故意的。   他不高兴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便会静静看着对方。   这个时候的崔颜年纪小,有些事还是带着稚气。   就像是生阮觅气的时候,他就做出请阮觅出去的手势,以此表达自己暂时不想和阮觅玩了。   可是阮觅哪里是脸皮薄的人?扭过头装作看不懂,还双手抱住面前的桌子,死活不离开。   崔颜本打算推着阮觅让她离开,可阮觅一做出这样无赖的样子,崔颜的力气又没有阮觅大,怎么都无法把人从桌子上扒拉起来。   不过,就算那时候的崔颜力气比阮觅大,他也不会真的下重手去拉人。   最后也只是自己绷着脸离开凳子,转身离开而已。   出去的时候,看也不会看阮觅一眼。   他不同旁人闹脾气,可在阮觅面前却时常有这样幼稚的时候。   想着现在崔颜长高了,力气也变大了。阮觅将桌子抱得更紧了些,不能这么没有面子的被丢出去!   可是等了一会儿,崔颜都没有动作。   阮觅疑惑,抬头一看。   原来崔颜将五芳斋的糕点盒子拿开后,就一直坐在那儿平静地看着她。   那双交织着温和与淡漠这两种矛盾神情的眼眸,此时竟然露出点淡淡的,看笨蛋的意思。   阮觅:……   她倏地直起身,抚了抚袖子,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哎呀,刚才好像有些困了。”   没想到长大后的崔颜竟然这么宽宏大量,什么都没做。   就更显得自己刚才那些动作像个傻子了。   阮觅即使心里尴尬,面上也十分正经,丝毫不露怯。   接着道:“真的好困,看来是应该回去睡觉了。”   早点离开这个叫人尴尬的地方才是对的。   阮觅面上笑呵呵,心里面无表情,转着轮椅就要往外面走。   这回,崔颜还是很自然地过来给她搭把手。   虽说他自己就坐着轮椅,两只手就企图操纵两个人的轮椅有些滑稽,但他自己完全不觉得有什么。   像是醒了就应该睁开眼,困了就应该睡觉那般,阮觅的轮椅需要往前走,他就会在后面推着。   ……   两日后,柳十令离开鳞京。阮觅如自己答应过的那般没有去送行。   只是柳十令坐的船只即将启程时,有个仆从打人群中挤过去,一看到柳十令的脸就朝他挥手喊道:“柳公子!”   在柳十令转头看向他时,那仆人立马两步并作一步跑过梯子,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这是小姐送您的东西,这路上人太多挤着了,差点就见不着您了,还好这船还没开。”送东西的人絮絮叨叨,大冬天的急出一头的汗。   “您这是去哪儿啊?快过年了,不留在鳞京过年吗?说起来这天啊,比往年都要冷了……”   耳边声音还在继续,柳十令却仿佛离得很远很远。   什么都没听到。   上船下船的人来来往往,从柳十令身边经过时将他撞得半边身子都侧过去。他却只顾着盯着面前的盒子。   “你跑什么?”   “再跑我就牵你手了。”   “你一直站在这儿等我吗?”   “做得很好哦。”   “所以等会儿要给你一个奖励!”   ……   一字一句,犹如昨日。   所有决绝尽作怅然,心尖有什么东西裂开,留下滚烫的液体将人烧灼得遍体鳞伤。   他抱着那方小盒子,像是得到了丢失很久的宝物。   送东西的仆人小心看了他一眼,终于停止了絮叨。   这位柳公子,怎么看起来要哭了?   诚然,柳十令脸上没有任何与哭泣相关的表情,甚至眼眶都没红一下。   可看着,便让人觉得莫名悲伤。   仿佛极致的阴天,无风无雨,但谁都能想象得出下一秒下雨的模样。   “柳公子,您进去罢,我就先走了啊。”仆人见他这样,摸不着头脑,留下来也觉得尴尬,便连忙离开。   仆人走后,船家喊了好几声。   “开船了——”   “开船了,都往里边儿站站——”   拥挤的甲板上,无数人都在往里面挤。   柳十令却突然往前走去,那双方才没有任何神情的眼倏地红了。   “请让让。”   他挣扎着往前去,手中死死护着那个盒子。   “快点啊,再不上来就开船了啊!”   “总算挤上来了,咱们再往里面去一点罢。”   “走走走。”   无数人挤上来,逆流而行的人被裹挟在人群中,如同汪洋大海里干枯落叶,一个浪花便将其拍打得粉碎。   “请让……”   “开船——”   船离岸,开动了。   柳十令往前走的动作随着船的离岸停住,他怔怔看着被捂在怀中的盒子。   “这船终于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啊。”   “这就等不及了?还早得很呢。”   “这回回去,就再也不来了。”   “鳞京这些熟人啊,可能今后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是啊,有些人,一分别就是一辈子的事。”   名作疼痛的烈火从胸腔蔓延,一直烧到喉咙,窜上眼眶。   他没能说什么,也没能做什么。   一滴水,落在乌木盒子上。   有人仰起头看天。   “下雨了,快进去快进去!”   先前喧闹的甲板上瞬间空荡。   寒冬细雨,越落越大,将人劈头盖脸一阵淋。   在这场雨中,柳十令慢慢闭上了眼。   鳞京沧澜河上的一艘寻常船只,从前载来了一位少年,如今又载着他远去。   大雍在寒风中步入了此年最后一个月,临近年关。   而那汴州的天,只会比鳞京更加湿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4 01:36:06~2021-10-14 23:5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荼九16瓶;七七要十七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顺郡王府嫡女的及笄礼自然是办得风光。   那日,光是府外的车马便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王谢庚陈,段氏宗室。   但凡是排得上号的世家都被这顺郡王府外笑意融融的仆从请了进去。   因着是郡王之女,出身宗室。顺元帝也让二皇子前往顺郡王府送礼。   不可谓不得圣宠。   此时笄礼尚未开始,举行笄礼的堂室外却已经站满了观礼的人。   阮觅也是其中一个。   她生得矮,往人群里一站就只看的到前面人沉青色的衣服了。更不用说她此时还坐着轮椅,等于是只有自己原先身高的二分之一。   就算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段意英从东房出来的那瞬间。   撇了撇嘴后,阮觅转动轮椅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刚寻到个有空隙的地方,没想到那个穿着沉青色袍子的人好巧不巧地又走过来,往她前面一堵。   阮觅:……   ???   您这是什么意思?   站在她前面的人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身后刺人的视线,转过身一看,才发现阮觅仰着头瞪自己。   那人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这小姑娘为何瞪自己。   看着阮觅,觉得有些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这是谁。他便觉得应该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   贼贱贼贱地瞥了眼阮觅的头顶,然后居高临下笑了一下。   “小孩儿跑出来做什么?不去你父亲身边待着?”   几乎把阮觅当成几岁的小孩儿看,极是挑衅。   岂有此理!!!   阮觅当即恨得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无能狂怒。   发现自己拿这人没办法后,她立马左右巡睃,企图找到几个认识的人来给自己撑腰。最好是个高个儿的,能代表她俯视面前这个人。   这样子太像是受了委屈就找大人的小孩儿了,那个沉青色袍子的男子贱兮兮地再次道:“小孩儿找谁呢?难不成是要哭着告状?”   在礼乐声中,阮觅停住了寻人的动作,她转过头对沉青色长袍的男子阴恻恻一笑,随后用自己最快的手速转着轮椅往一个地方去。   男子眼皮一跳,心中忐忑,不会真碰上硬茬玩脱了吧……   他悄悄往后退几步,然后就看到阮觅转动着轮椅的轮子,找到了另一个,坐着轮椅的人。   ……   男子沉默了,心中忽地涌上一些尴尬。   不会吧,难道这小姑娘的朋友全是坐轮椅的?   这也太惨了……   于是在阮觅气势汹汹被同样坐着轮椅的崔颜推过来时,这男子也没有离开,而是耐心等着他们过来。   他想着坐轮椅不方便,看着也怪可怜,这回就做个善人等等看她要干什么吧。   “就是这个人!”阮觅低声凑到崔颜身边,指指点点,“你看他,还敢拿鼻孔看你,是不是很气人?去吧!为了你的尊严,冲冲冲。”   一贯的不着调口吻,暗暗拱火。   崔颜单手放在阮觅头上,轻轻将她一直不安分的头推回去。   随后看向面前的男子。   他虽是坐着的,看向男子时也是用着仰头的姿势,这是一个天然的弱势姿势。   但面对崔颜时,青袍男子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面对着高山的渺小感。   崔颜礼貌地朝他颔首,男子回过神,连忙也行了个同辈礼。   然后讪讪一笑,立马就想走。   “哎你等等!”阮觅立马叫住他。   在那个男子停下来后,她假作正经地咳了咳,深沉道:“有没有忘了什么?”   阮觅是个狐假虎威,故弄玄虚的一把好手。就算自己其实没有完全占理,也硬是不肯吃亏。   若是别的事情,她可能笑笑就过去了。   可身高这种事关尊严的严肃问题,万万没有退让的道理。   崔颜哪里会不清楚,这件事中阮觅不可能完全无辜。   可是她说了,崔颜便极少拒绝。温文尔雅地朝那男子道:“您可否夸奖她一句?”   男子头上蹦出来一个问号。   “像是,你长得真高挑,这样的话。若是让您觉得困扰,万分抱歉。”   嘴上说着抱歉的话,却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如同再温柔不过的水,也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一面。   他甚至连脸上温润的神情都没有一点变化。   好似不动尴尬为何物。   两个人,四只眼睛,都齐齐注视着自己。   一个人眼睛亮闪闪的,正在期待着那句夸奖。而另一个人则是眸中含着疏离的请求,礼节齐全,让人不好拒绝。   半晌后,男子颤着嘴唇,表情怪异。   “……你真高挑啊。”   “多谢。”崔颜朝他致谢。   那男子则是说完那句话后立马就走了,像是绝对不想再看到这两人一眼。   他为自己的草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两人,心里就不舒服!   而阮觅这辈子第一回 收到了来自崔颜之外的,关于身高的夸奖,美滋滋的。   她一点儿不在乎这是假的。   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v^   礼乐声停,应该是段意英要从东房出来了。   阮觅急窜窜地就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去瞅瞅段意英此时的样子。崔颜神色不变,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样,便轻松地将人压下去。   “别乱动。”   说完,他推着阮觅去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   这里地势较高,可以将堂室前的赞者看得清楚。   不一会儿,段意英走出来。她披着头发,跪坐在赞者前面。   赞者已净好手,为她梳发。   一头长发被象征性地梳了几下后,赞者退到一边。段意英依旧安静跪坐在那儿。   有司举着罗帕和发笄,被邀请成为正宾的夫人来到段意英面前,高声念出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这位夫人的声音洪亮,念完后余音都还在堂室缭绕。   她也跪坐下来,为段意英梳头加笄,梳好后起身,回到了原位。   之后的流程更加复杂。   去发笄,上发钗,一身黑素裙换作配套的曲裾深衣。第二次上钗冠时则再换成宽袖长裙。   阮觅看得头晕眼花。   她在那儿看,崔颜便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轮椅上,以防她因为太过激动,让轮椅滑下去。   这回段意英的及笄礼,她将一起参加比试的人都邀请来了。除了已经回到汴州去的柳十令,还有说家中有事没办法过来的白颂。   其余人都来了。   只是人太多,也不知道那些人现在在哪儿。   倒是在堂室前面,有个非常显眼的位置上坐着个人。   阮觅看了几眼便知道这是谁了。   眉眼同段般若极是相似,又能坐在这个位置,只有今日代表皇室的二皇子了。   只是这两人除了眉眼,其余地方就真的完全没有相像之处了。   失去兴趣后阮觅不再看他,而是继续瞅着另一边。   又等了一会儿,段意英再次从东房过来。   这场及笄礼也逐渐到了尾声。   观礼者们一直安静地看着堂室。   这是应有的礼仪,也是对这场及笄礼的重视。   这一回,段意英穿着一身黑底红边的衣裳,上面用金线绣了花鸟虫鱼缠枝果卉。走路时偶尔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听说那是请了百位锦州的绣娘,花了上白天的时间才制成这件广袖黑底金纹制式曲裾。   一头乌黑的秀发没有像往常那般高高束起,而是盘了个发髻,先前的钗冠都卸了下来。   她一改往常的不耐与毛糙,沉稳地,一步步走过去。   此时站在段意英面前的,是王氏的那位当家主母。不管是当年未出阁的时候,还是如今嫁作人妇,都是人人羡慕的人物。   她站在那儿,微笑看着段意英。   小丫鬟托着木盘,红色绸缎上静静躺着一支镶玉金簪。   当这位王夫人将簪子拿起来的时候,众人中传来一点低低的惊叹。   虽说这种时候不该出声,可还是有人瞧见那支簪子后忍不住低声道:“那好像是太后当年及笄礼时用过的簪子,听闻许久之前就收起来了。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不光是陛下,连太后都极为看重顺郡王啊。”   “确实。”   此回段意英的及笄礼,不管是从担任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的那些夫人来看,还是从挽发的那支簪子上看,都显示着顺郡王府对段意英的宠爱。   由这位王氏的当家主母念完最后一句祝词,段意英的笄礼便圆满结束。   想着段意英这会儿应该忙得晕头转向了,阮觅便只留下了自己的贺礼打算离开了。   翠莺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她,头上有了一层的汗。   如今阮觅身边有朱雀卫,翠莺却还是习惯性地担心她出事。   一发现人从自己身边消失了,就焦急地四处寻找。   这会儿看见崔颜,她才恍然想起阮觅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孤苦无依,需要她时时刻刻护在羽翼下的小孩儿了。   在和阮觅只隔了几个人的时候,翠莺忽地放慢脚步,最后停在那儿。   还是阮觅左顾右盼的时候看到了她,眼睛一亮,高兴地朝她挥手。   “我在这儿呢!翠莺——”   心情好的时候,声音就喜欢故意这样拖得绵长。   翠莺回过神来,刚刚觉得有些找不到着落点的心又回了原处,踏实落地。   板着脸走过去,口气生硬道:“方才我不在,有没有被谁欺负了?”   “没有!”阮觅回答得非常快,还眉飞色舞地给她描绘方才看到的及笄礼过程。   要是这会儿她能站起来,大概就要自己亲自上阵,给翠莺表演一下那及笄的流程是多么的复杂了。   “你说这么多,明年不就到你自己了?”   翠莺回她一句,又朝崔颜道了声谢。随后接替他的位置,慢慢推着阮觅往前走。   一说到明年的及笄礼,阮觅脸上的兴奋之色慢慢褪去,变得同往常一样,甚至有些无聊。   “明年啊,随便糊弄一下就行了吧……”   话还没说完,就被翠莺的死亡凝视吓得自动噤声。   崔颜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只是听到阮觅的及笄礼时,动作顿了一下。   ……   这场让人艳羡的及笄礼在鳞京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谈论了好几日。   而一些自认为有便宜可占的人,打着各种旗号整日拜访顺郡王府。   今日是自己这个远方侄子,明日是自己那个外甥,各个都说得天花乱坠,绝世无双。   顺郡王妃确实急着给段意英挑人家,可也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一听完那些人不靠谱的话,立马黑着脸把人赶出去。   但尽管是这样,段意英耳边也没能得到清净。   自己上门想占便宜的人不靠谱,可顺郡王妃的人脉可是有不少呢。   一沓的画像被送到段意英面前,顺郡王妃命令她一定要在今日看完这些,不然就不能出门。   这简直是把当年逼她学习的功夫都拿出来了。   段意英感到非常绝望,连忙派了自己的亲信丫鬟去将阮觅同曹雪冉请过来救命。   避开顺郡王妃后,阮觅同曹雪冉悄悄来到段意英房内,一起看那些个画像。   阮觅看了几张,讪讪放下手。   “怎么了?”段意英瘫在榻上,有气无力问道。   阮觅要面子,不肯说自己看这些画像压根看不出来谁是谁。   只严肃地咳了咳,“看这些画像有什么用?还不如看看真人怎么样。顺带着瞧瞧这人有没有什么品行不端的地方。”   软榻上,段意英一个打挺坐起身来。   “说的不错。”   ……   于是,半刻钟之后。   阮觅就被段意英同曹雪冉推出了顺郡王府,来到了那张画像上第一个人,也就是那个贺氏嫡次子贺东深经常来的一处茶馆。   上楼的时候,阮觅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是在这两个人面前,她一个弱女子,即使猜到了,又有什么抵抗的能力呢?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段意英一把将自己抱起来,随后曹雪冉笑着搬起她的轮椅。就这样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走上了二楼。   阮觅:累觉不爱,再见。   养了这么多时日的伤,离开轮椅走两步其实也没什么。   但不管是翠莺,还是段意英,都不愿意让她自己下来走。   总觉得她一下来,腿上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就会裂开。   所以最近段意英同曹雪冉也玩这种游戏玩上瘾了。   一个人抱着阮觅,一个人般轮椅,跟一家三口,爹妈带着行动不便的小孩似的。她们俩完全沉浸在爱护女儿的这个角色里去了。   上了二楼雅间,阮觅终于坐回了自己熟悉的轮椅上。   一脸的了无生趣。   这个茶馆的雅间是靠着栏杆,想要看一楼,可以将帘子拉上去。   顺郡王妃的那沓画像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上面不仅画了人家的画像,后面还写了长长一大段信息。   连那个贺东深每日都要来这家茶馆喝茶都写上去了。   楼下有个唱曲儿的姑娘,听口音似乎是南边人。一开口就是温软绵长,听得人骨头都有些酥。叫人仿佛瞧见了那南边烟雨朦胧的景象。   阮觅听着,悄悄把帘子拉开一点,看到了那姑娘。   头上簪了朵染青小花,面庞白皙,五官秀丽。   她小小的唇一张一合,婉转浓温的调子便在茶馆中回荡。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轻缓拿捏得很好,气息不乱。阮觅听着有些意思,双手搭在下巴下眯起眼。   随着楼下的曲儿,阮觅口中也哼起自己刚才记住的一点调子来。   下一秒就被段意英打断。   “你可闭嘴吧你。”她像是丝毫不在意这会伤害到阮觅的自信心,连忙去捂住她的嘴。   “就让我好好听个曲儿吧!”   阮觅委屈,但是阮觅不说。   她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随后失落地往自己的轮椅里缩了缩,连嘴都抿得紧紧的。   像是害怕被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还慌忙转过头去看楼下,企图掩盖住自己的伤心。   刚刚还觉得自己很冷酷的段意英,一下子就僵住了。   虽然经常被阮觅这样戏耍,可是每回看见阮觅因为自己的话露出伤心神色,她立马就会相信。   简直是回回上当。   但阮觅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她把自己放在心上罢了,所以后来也很少这样逗她。   但是这回见段意英有些提不起劲来,她就故技重施了。   倒不是真被那些话伤了心。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唱曲儿虽然称不上烂,但也只是个中上水平罢了,确实比不得下面的那位姑娘。   在段意英纠结于该怎么哄好阮觅,而没空去想别的事情时。阮觅随便看了楼下那些人一眼。   倒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个坐在最前面的青年男子,好像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唱曲儿的姑娘啊。   瞧那眼睛眨都不眨的样子,阮觅敢用自己唱歌的水平担保,这人一定是对人家姑娘有意思。   姑娘一曲唱完,那个青年男子立马抚掌称好。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情意弥漫。   啊,确实是一对的。   阮觅猜对后心情不错,但是下一秒就感觉身后有人凑了过来。   原来是被段意英予以重望的劝和者,曹雪冉。   开始怂了的段意英坐在另一边,见阮觅看过来,骄傲的脸上慢慢露出点尴尬的笑,意图和好。   阮觅还没说什么,就听到曹雪冉轻咦一声。   “这不是贺东深吗?”   贺东深???   刚才阮觅都将下面的人看了一圈了,怎么也没找着和画像上相像的人。于是也凑过去。   问道:“哪儿呢?”   “最前头那个,穿紫袍的。”   这话一出,阮觅还没看就心中咯噔一下。   还……真巧?   竟然就是和唱曲儿姑娘情意绵绵的那个青年男子。   ……   “算了,走罢。”阮觅干巴巴道。   曹雪冉附和她:“是的,走罢。”   她们说的话,段意英自然听到了。而且贺东深看着上面唱曲人的眼神完全没有遮掩,一看就知道这两人的关系。   故而段意英没什么意见,站起身走到阮觅面前打算抱着她下去。   抱之前还觑了眼阮觅的神色,见她正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一双杏眼睁得圆滚滚的,莫名可爱。   便笑着薅了一把她的头。   “走了。”   下一秒阮觅就被抱起,整个人腾空。   她想说的话瞬间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次面无表情。   一回生二回熟,下楼时,阮觅淡定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画像上的第一位,贺东深可以直接排除了。   接着是第二张画像,刘氏子,刘元。   画像后面的那张纸上写着,刘元此人不近女色,洁身自好。   且相貌端正,家风清正,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段意英其实对这些人都没什么兴趣,只是碍于她母亲整日在耳边念叨,念烦了只能自己出来找些事情做。   还好身边有人陪着,也不觉得烦躁了。   这刘元今年二十有一,没有房中人,生活干净得很。   且阮觅她们今日运气也很好,只是往刘元平日里会去的地方走了一下,竟然真的遇见了这人。   画像上的人在阮觅看来都是一个模样,但一看真人,倒能立马记住。   刘元生得不错,不然也不会被顺郡王妃放到段意英面前。   他脸色有些不好,小厮跟在他身后也不敢说话。   在一个转角处,刘元突然看到了什么似的,神色一变立马跑了过去。   那小厮还没反应过来,阮觅就立马问段意英:“跟吗?”   “走,去看看。”回答的人是曹雪冉。   她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三人偷偷地过去,然后看见不远处,刘元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抵在墙上,红着眼眶。   “你的心当真这么狠?”   三人沉默一瞬,立马往后退开。   这会儿倒是想起了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离开的时候,后面低沉的嘶吼声还在继续。   “这孩子是谁的?”   阮觅面无表情:肯定是你的咯。   “那个男人是谁?我要去杀了他。”   你杀你自己?   一连看了两个人,段意英就开始没兴趣了。   随便翻了翻后面的画像,见上面写着什么有一个小妾,两个通房。   她啧了一声,更加觉得没劲。   “不守男德。”   阮觅同曹雪冉配合地点头。   有个人打段意英身边过,听到男德两个字顿住,没忍住侧过头看她一眼。   这是个长得秀气的小公子,唇红齿白,被段意英瞪了一下后连忙移开眼神离开了。   段意英哼了一声。   将手里那些画像随便一折,团吧团吧塞进了袖子。   “不好玩,没意思,走,带你们吃东西去。”   “那我要吃炸苦根笋!”   “那是什么鬼东西???”   “你等会儿尝尝她的不就行了。”   三人吵闹着渐渐离开。 第96章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   小年祭灶王爷,不光要除尘,还要做甜豆粉糕,做麦芽糖。   听说是要把麦芽糖放在灶王爷跟前,让他吃了后含含糊糊,说不出难听的话。   阮觅小时候在平湘没怎么过小年,最多是提几桶水把屋子里的东西擦拭一遍罢了。   特地做吃食,那是想都不要想。   来了鳞京之后,才知道有个这样的传统。   还用麦芽糖糊住灶王爷的嘴……   想着这事儿,阮觅就忍不住笑。   但是她不能笑出来,必须忍着。   以前翠莺就因为这事儿警告过她,说这样会惹得灶王爷不开心。阮觅不信这个,可翠莺信啊,于是她只能双手撑着脸,努力把上翘的嘴角扯开,做出一脸深沉的模样。   今日这天气不算好,可是没有风,倒也算是还行。   不光是翠莺忙,这整个阮家的人都忙活起来。   那些丫鬟从大清早到现在都没有停下来,厨房里的厨娘更是绷着脸严阵以待。   阮觅则被翠莺推到这儿花廊下坐着。   用翠莺的话来说便是,整日坐在房间里,这人是没病都会被憋出病来。   所有一大早就把阮觅从被窝里挖出来,等到外边儿不怎么冷了的时候,给她套了好几身厚衣裳,又带了个毛绒绒的帽子。   然后就把阮觅给扔到花廊下去。   酥春槐夏都不见人影,不知道被翠莺叫去干什么了。   阮觅无聊,只能对着花廊杆子上已经枯萎了的花藤发呆,再煞有其事地深深吸了几口气,算是呼吸了翠莺说的,能够让人变健康的新鲜空气。   但是之后阮觅又没事情可以做了。   将头靠在轮椅靠背上,仰着头从花廊缝隙里看天。   那眼皮子慢慢的,慢慢的,就跟被人用什么东西黏起来似的,阖上后怎么也睁不开了。   她头歪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整个人蜷缩在轮椅里。   因着穿了厚厚的衣裳,头上又带着毛绒绒帽子,远远看去便跟个毛团似的。   有人在她面前蹲下,看了会儿,似乎是笑了。   然后举起什么东西递到阮觅前面。   睡梦中的人闻到味道,吧唧一下嘴。眼睛没打开,反倒是嘴巴很有自我意识地张开了,还往前凑了凑。   一口咬住。   几十年重复的动作让肌肉产生了记忆,即使没有意识,嘴巴还是动了动,开始咀嚼刚咬住的东西。   但是……   牙齿竟然被黏住了,怎么用劲都拔不开。   像是被人用蛮劲绑起来一般,难受得紧。   阮觅逐渐皱起眉,睫毛颤了颤,在再一次尝试挣脱那种束缚不成功后,一股怒意涌上心头,突然就醒了。   睁开眼,还有点茫然。   嘴巴里的东西甜滋滋的。   她先是舔了舔黏在牙上的东西,又很感兴趣地嚼了嚼。   随后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是阮均衣。   他正半蹲着,银灰色的大氅落在地上,好整以暇看着自己。   嗯?   阮觅继续咀嚼嘴里的东西,瞅了瞅阮均衣,又瞅了瞅他手上的筷子。   筷子另一头缠了一圈麦芽糖,晶莹光亮的一圈,煞是好看。   只是好像被人咬过了,拉出好几条长长的丝。   麦芽糖啊……   阮觅依旧是没想到什么,三下五除二将嘴里的麦芽糖嚼吧嚼吧吞下去。   这样趁着人睡觉的时候,偷偷把麦芽糖放在对方跟前,等对方半梦半醒一口咬住后又因为太过黏牙而不得不醒过来的事情。   由阮均衣做出来,他却并不感到不好意思。   甚至那一身的光风霁月都没有丝毫折损。   在阮觅的视线下,他自然地将那根裹着麦芽糖的筷子放在一旁的托盘中,笑着站起身来。   “怎的在这儿睡着了?”   阮觅本还在看着那根缠着麦芽糖的筷子,口中麦芽糖的甜味儿仍旧在弥漫,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可还没等她继续想,便听到了阮均衣问她话,于是打了小小的个哈欠,“好困,就睡着了。”   “当心现在睡多了,晚上睡不着。”阮均衣走到她轮椅后面。推着她出了花廊。   这口吻与老母亲很是相似,但从阮均衣口中出来,就总是有不一样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鳞京均衣公子的魅力吧。   阮觅表情深沉想着。   至于麦芽糖的事情,则被她彻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阮觅住的这个院子很小,没什么可逛的。   但两人也不是为了看风景,便绕着墙转了几圈。   这个院子里人少,倒是没有外面吵闹。   一些只在冬天盛开的花,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悄悄散发着芬芳。   阮觅呼吸的时候,感觉每一口空气都是甜味。   像是细腻甜粉末掺进了云朵里,一个呼吸,就是吸进去了一朵掺了糖的云。   甜得心肝脾肺都是那个味道。   小年这一天打个盹儿,一睁眼就看到了阮均衣。   虽说阮觅从不在阮均衣面前做娇软可爱的模样,甚至时常面无表情。但不可否认的是,阮觅此时的心情很好。   搭在轮椅上的脚尖都在有节奏地抖动,口中哼着上回在茶馆里听来的调子。   声音不算大,在她身后推着轮椅的阮均衣却很容易就能听到。   他动作没停,连脸上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   依旧是笑着的,道:“这是苏仙的行香子?”   阮觅哼着曲儿,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之后,阮均衣的速度便放慢了一些,像是为了更好地听清楚阮觅唱的曲儿。   等阮觅唱完,他夸奖了一句。   “唱的不错,颇有江南风韵。”   “一般般一般般。”   阮觅矜持地谦虚几句,对这样的夸奖完全不觉得惊讶。   毕竟她唱歌本就不赖,这点自信,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只不过从中也可以看出来,阮均衣是个喜欢实话实说的人啊。   不会因为看在你年纪小就昧着良心捧你,也不会随便打压别人。   是唱的不错,他就绝对不会说唱得非常好。   阮觅一本正经地分析着阮均衣的心理活动,同时也没有停下哼自己喜欢的曲儿。   正好这时,阮祈从院子外面进来。   他今日也忙得很。   给南泱那边的一些族人准备年节礼,还要代表阮家与鳞京其他世家进行友好交流。   那些送回南泱的礼也不是随便送送就行了。   什么人家得多送一些,什么人家少送一些,都是有讲究的。   而维持阮家与其他世家间的关系,就更麻烦了。   他这些事处理到一半的时候,正巧想到阮觅同清水巷的伯母学习过一段时间,想来对这些事情有些心得。   便擦擦头上的汗,忙不迭地就跑来了。   阮祈过来的时候,阮觅正哼到了她今日的第三首曲子。   阮均衣一直没有打断她,不仅如此,还停下来笑着当个合格的听众。   在阮觅唱完后,立马会温柔地道一声很好。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阮祈离两人还有一大段距离,疑惑地站在原地。   他比阮均衣小上一两岁,故而见到阮均衣,都会喊一声兄长。   问完自己的疑惑后,阮祈朝阮均衣拱了手,喊道:“兄长。”   阮均衣嘴角带笑,眉眼柔和。   “叨饶了。”   阮祈连忙摆手:“怎么能说是叨饶呢,兄长日日来,我心中都是欢喜的。”   这样的客套话说一两句就好,多了就太过虚伪了。   阮均衣没再寒暄,而是推着阮觅往前走了一步,来到石桌旁。   出于礼节,阮祈自然是跟着过去坐下。   “兄长与阿觅,方才是在做什么?”他还是再次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有个事情没有说出来。   那就是阮祈刚进院子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硬要比喻的话,大概是与寒冬里呼啸的风一般,含着点怨妇的幽怨呜咽,怪吓人的。   跟走进了什么灵异地方似的。   “刚才?”阮均衣唇边的弧度大了些,很是自然道,“阿觅在唱曲儿罢了。”   阮祈:……   他沉默片刻,忽地心生疑惑。   “那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儿?”   若是自己创作的,那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这般独特的旋律,以前从未听过。   “刚才那首曲儿?”   看着这位兄长的笑脸,阮祈忽地有些不安,背脊默默挺直了,还是点头。   “对。”   “那是吴寒江的落天水。”阮均衣眉梢扬起点很浅很浅的弧度,似乎在说,难道听不出来吗?   吴寒江的《落天水》,阮祈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现在告诉他,方才阮觅唱的竟然是那个落天水?   阮祈震惊了。   他从未想过,竟然有人能把一首心生喜意余味悠长的落天水唱成这个模样。   或许是他脸上的恍惚神色太过明显,阮觅悄然皱起眉。   沉思片刻后,觉得自己懂了他在想什么,便严肃道:“二哥若是还想听我唱就直接说,亲兄妹,不用不好意思。”   阮祈茫然:?   “等会儿可忙?”阮均衣也这样问他。   先前便提到过,阮均衣在鳞京同龄人心中,可谓是神一般的存在。   纵然从进入这个院子见到阮均衣后,阮祈一直都表现得很正常。   可那也是他努力地把自己迷弟的一面压下去了而已。   现在阮均衣这样温和地一问,阮祈就算是有事也立马说没事。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阮均衣温和邀请他:“既然阿觅都说了,你便留下来,正好得空。”   阮祈恍惚地点了点头。   没有发现阮均衣眼中笑意更深了些。   有人留下来听自己唱曲儿,阮觅身上的表现欲瞬间暴涨。   犹如宝剑蒙尘数十载,一朝出剑,必亮锋芒。   她清了清嗓子,唱了段时下谁都会哼两句的《清花缘》里的词。   《清花缘》是明德戏班子在鳞京的拿手好戏,每次一唱,座无虚席。   讲述的也是一个女郎在家道中落后努力奋斗,凭借着自己不屈不挠的精神,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并且在这个过程中邂逅了一个唇红齿白的郎君。   两人的那段感情戏更是缠绵细腻得让看过这出戏的女子都羞红了脸。   有些人就算是喜欢,却因为里面的感情太过露骨,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唱。   阮觅倒没觉得不好意思。   《清花缘》的受众是女子。鳞京的男子里,除了个别喜欢热闹的人去听过,别的都觉得这样小情小爱,不伦不类的戏曲没有意思,不屑于看。   阮祈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   不过《清花缘》流传很广,有时就算走在路上,也能从某家酒楼里,听到他们请来的戏班子在那儿唱。   听着听着,阮祈这个从来没看过的人都对《清花缘》里的曲儿熟了起来。   但是阮觅唱的这个,他完全听不出来是什么。   欢快活泼,被她唱成了幽怨横生。   情意绵绵,听在阮祈耳中则是杀意昭昭。   这、这是什么?   阮祈颤抖着伸出手,企图拯救一下自己的耳朵,“阿……”   但只是刚吐出一个字,阮祈就感觉坐在一边的阮均衣在看着自己。   他僵着身体转过头去,发现阮均衣确实在看着自己。   “怎么了?”阮觅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阮祈有话要说。   她今日已经唱过瘾了,便停下来问他:“想说什么?”   “大概是想说你唱的很好,想再听一首吧。”阮均衣银灰色的大氅在阳光下折射微光,像他这个人一般,有着遮掩不住的雅意清贵。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从阮觅身上,再次转移到阮祈身上。   眼中笑意仿若化作春日溪水,每一处涟漪上都荡着几片桃花瓣。   “是吗?”末了,还象征性地问了问阮祈。   “……是。”   说完这句话,阮祈当即觉得,心,裂开了。   他在痛苦的同时,又感慨道:“没想到均衣兄长处处完美,竟然是个音痴。完全听不出来阿觅唱曲的恐怖之处。这大概也是一种本事了。”   叹气摇头之后,阮祈不好拂了阮均衣的面子,也不好让阮觅失望,便坐在那儿没动。   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他倒是从来没想过,阮均衣会故意把他留下来。只是心中自动给阮均衣的行为补上了各种理由。   迷弟滤镜深得很。   时下,除去花街柳巷,也就只有那些迫于生计的姑娘才会去外头唱曲,换作银钱用于过活。   像那些士族贵女,是没有谁专门唱曲儿给旁人听的。   只是阮觅没有那种想法,并不觉得当着自己兄长的面唱唱小曲儿有什么不对劲的。   而阮均衣虽说自小被鳞京中世家奉为世家子弟的典范,但那峨冠博带的清贵外表下,是不理世俗的傲骨。他也不觉得阮觅在自己面前唱唱小曲有什么不对。   这两人不觉得有什么,阮祈就自然而然地没往那方面想。   直到翠莺走过来,阮觅才突然闭紧嘴,像个什么都没做的乖孩子一样往轮椅里一缩。   做完这一套动作后还觉得不保险,甚至闭上眼开始装睡。   她不知道,她没听见,她什么都没有做!   阮祈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在某一刻突然重新有了知觉。   长长呼出口气,阮祈找到机会立马站起身想走,又想到了阮均衣。   朝他看了眼,颇有点刚才一起受过苦,故而现在想带着他一起走的想法。   可阮均衣只是温和笑着,朝他微微颔首。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于是阮祈眼中露出遗憾,不得不独自转身离开这个让人难过的地方。   他大概,再也不想听人唱曲儿了。   从此,留下阴影。   ……   翠莺过来后才看到阮均衣,朝他行了一礼后,揉了揉额角对阮觅道:“你刚才在唱些什么?”   只是阮觅现在还装模作样,企图用自己精湛的演技将这件事糊弄过去,怎么都不肯睁眼。   阮均衣看了看她,好心地解围。   “大概是着了凉,嗓子有些不舒服。我便让她练了练嗓。”   既然是练嗓,为什么现在又睡着了?   其中疑点太多,翠莺都不愿意吐槽。   不过她同阮均衣没有见过几面,也没什么情分,不像同阮觅这样什么事都能说。于是没再追问这件事,只点头道:“睡在这儿着凉,我推她进去屋里。”   “好。”   阮均衣并没有异议,在翠莺推着阮觅离开转身离开时,他看到一只手悄悄伸出来,朝自己摆了摆。   似乎在致谢。   好像……他真救了她一般。   实在没忍住,阮均衣手抵着唇遮掩笑意。   小傻子,只希望等会儿她那个侍女火气小些。   ……   阮觅被翠莺推进房里后,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翠莺说什么。   反而听到一阵整理床榻的声音,好像真的不追究刚才的事情了。   她以为自己躲过一劫,松了口气。   于是刚才一直紧闭着的眼悄悄打开。   这一打开,就把她吓得够呛。   翠莺竟然一直站在她前面盯着!   浑身一个激灵,还抖了抖。阮觅僵硬片刻后,嘴角抽了抽,还是讪笑道:“哎呀,刚才好困啊,一下子就睡着了呢。”   声音掐得柔似水,眼睛还不敢看翠莺,飘忽得很。   翠莺见她这样,冷笑一声。   “方才不是唱得很起劲吗?怎么不继续唱了?唱《清花缘》,倒是比背诗词更顺口啊?”   《清花缘》里男女情意缠绵的地方,也被许多人称为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一些要面子的人,即使看过,却也要装作自己其实没看过。   翠莺显然就是认为《清花缘》里的东西太过大胆了,今日不仅听见阮觅唱,还看见她当着别人的面唱,这不是胆子肥了是什麽?   她瞪着眼,阮觅则低声嘀咕。   “背起来确实很容易啊。”   而且里面的东西哪里上不得台面了,连一个爱字都没有提到过好吧?!   只是刚嘀咕完,阮觅就反应过来了,连忙想补救。   可是已经晚了……   不一会儿,屋子里就传出了阮觅夸张的鬼哭狼嚎和一大串熟练的求饶声。   正出院子的阮均衣脚步顿了顿,还是轻轻笑了声,走了。   ……   还好今日是小年,翠莺教训阮觅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在阮觅一通鬼哭狼嚎后,她嘴角抽了抽,眼不见心为净,直接离开去忙活。   阮觅重获自由,问了阮均衣,才发现他已经离开。   大概回去清水巷看过后,连夜就会赶回明华寺。   阮觅又想着,崔颜他们在鳞京,就算过小年也是一个人,不如邀请来阮家一起过小年。于是让冬叔和府中其余的车夫过去接人。   三喜胡同那边,除了殷如意,还让他们将郑小七同青杏一起接过来。   小年夜的年夜饭,以前一向是阮奉先歌颂自己对这个家的贡献的舞台。   旁的人没有说话的机会。   如今少了他,却也没多大变化。   那些姨娘庶子都会过来一起用膳。   到时候你一句我一句的,大概又要上演一番笑里藏刀。   阮觅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也不想管。   于是索性不参加,自个儿玩自己的去了。反正那些事还有阮祈,他如今做为阮家当家作主的人,要是连这些人都管不住,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邀请人过来的事,阮觅同阮祈说了一声便行了。   别的人也没知道的必要。   只是有一两个从外头回来的庶子,看到被引进去的人时,好奇地问身边管事:“那是何人?”   管事自然摇头说不知道,什么都没问出来,那庶子也拿他没办法,只得不再问。   ……   进到院子里后。   崔颜没让一旁的人推轮椅,他一向习惯亲力亲为。   轮子在青砖上滚动,拐过一个弯就到了正厅。   里面已经来了好几个人,除去以前见过的,还有两个生面孔。   崔颜眼神没有在那些人身上停留,似一阵浅浅的风拂过水面,目的明确又柔和地寻找着某个人。   最后停留在被慢慢推过来的那个人身上。   居无定所的风,有了停泊之处。   跟着过来的还有魏驿蔺。   小年夜这种特殊的时候,被心仪的人邀请过来,他心中自然是开心的。   即使在看到这么多人,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后,他脸上温和的笑也没有落下去。   就像是只有一个参赛人员的比试,和有六个人参加的比试。   前者,就算不用怎么努力也能获得冠军。而后者,则充满了挑战性。   一个强者,往往最不畏惧的,就是从众人中脱颖而出。   魏驿蔺催眠自己不羡慕那个不用比试就能赢得比赛的人,回想着自己曾看过的菜谱,眼下的泪痣随着他的笑,颤了颤。   而后温声道:“我曾对阮姑娘说过,若是你想吃,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今日小年夜……阮姑娘想不想,再尝尝?”   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这便是了。   一句话,令人浮想联翩。   室内众人,不管先前在做什么,此时都看着魏驿蔺。   神色各异,隐隐戒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5 23:51:30~2021-10-16 23:4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吃哒肉肉27瓶;小兔宰治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小年夜请友人来家中吃饭,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让他们下厨的道理。   就算阮觅敢有这个想法,翠莺也会把这个想法给塞回她脑子里去的。   于是一听到这回自己没办法展示优势,魏驿蔺失望了。   “原来阮姑娘已经不需要我了吗?当初说的话,是我太当真了。”   被辜负了真心的既视感。   阮觅不由得捂住脸,“……你别这么说。”   那边在说话,郑小七则在凳子上坐不住,左看右看,看什么都觉得好奇。   他看的主要是在场的人,发现有好几个人不认识后不由得有些怯。   可转念一想,自己这边有他十一哥,还有自家妹子,一共三个人,怎么看都不会输。   故而一种奇怪的骄傲感油然而生。   视线扫过自家一向冷酷的十一哥时,郑小七很自觉地看两眼就收回目光。   但是下一秒觉得不对劲。   他再次把头扭过去,顺着殷如意的视线看向正在同魏驿蔺说话的阮觅。   他一张圆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瞅瞅殷如意,又看看阮觅。   突然,有一扇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了。   郑小七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张开,眼睛瞪得溜圆。   以前一些事情出现在脑海中。   比如他阮姐姐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十一哥有事没事就在院子门口转悠,被他问了之后还不悦地瞥了他几眼。   再比如,当初他偷偷穿了阮姐姐送给十一哥的新鞋,遭到暴打。   还有那把剑……   许多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现在竟然都聚集在一起,给郑小七透露着某种信息。   大、大发现!   郑小七警惕地扫了一眼室内除了自己兄妹与自家十一哥以外的人,升起危机感。   悄悄蹭到青杏身边,“哥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你记得等会儿不要太惊讶了啊,让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原本也在静静注视着阮觅的青杏,沉默着看了眼自己哥哥,点头。   郑小七看到青杏点头,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妹妹真的是太可爱了,这么乖巧!   妹控向来能从各种角度找到可爱之处,郑小七也不例外。   不过想到自己发现的大秘密,他还是忍住了,正经起来。   低声道:“十一哥他,可能喜欢阮姐姐!”   本以为回应他的会是妹妹震惊的低呼声,或者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可是等了一会儿,发现妹妹还是那个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听了一段空气。   郑小七挠头,心想:“这不会是被吓到了,说不出话吧?”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郑小七顿时急了,“青杏?怎么了?别吓我啊!”   这回青杏总算是有反应了,她转过头去,继续看着阮觅。   但在郑小七不折不挠的呼唤下,青杏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哥哥。   “你想说什么?”   这回轮到郑小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一阵纠结后才开口:“你不觉得惊讶吗?”   “不觉得。”   或许是害怕自家傻哥哥又问,青杏补充了一句:“这很明显。”   说完后她就平静地看着郑小七,像是等待着他早点说别的,一切都说完后她好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可青杏这句“很明显”给郑小七的打击太大了,他缓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缓过来。   夸张地捂着心口,“你、你不用管我,让我好好静一会儿。”   他这样说,青杏竟然真的不再管他转过头去了。   郑小七连忙伸出手挽留,“不!我还有话说。”   “……”   青杏盯着郑小七看了会儿,终于道:“说。”   “我们得帮助十一哥!虽然十一哥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性格好,有本事,还会读书。但是!他不会哄姑娘家开心啊!这就到了我这个三喜胡同人气王出场的时候了!”   郑小七气势很足,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话里有什么不对的。而青杏也没有花功夫去否认他自封的“三喜胡同人气王”。   径直道:“没兴趣。”   “但是……”郑小七委屈地鼓起包子脸,声音低了很多,“十一哥他,肯定很喜欢阮姐姐啊。我也很喜欢阮姐姐。青杏你也是吧?要是……那样的话,以后就可以经常看到阮姐姐了。”   某句话让青杏拒绝的动作一顿,那张稚气的,青涩的面孔上闪过纠结。   最后还是板着脸问:“……怎么帮?”   “这个我有办法!”   郑小七得到盟友,瞬间开心起来。   阮觅和魏驿蔺讨论完“承诺的背后是否参杂情感辜负”这样的人生问题后,一连灌了三大杯水才缓过来。   长长舒了一口气。   真的是成长了,魏驿蔺成长的速度太快了。   但是……   她也不会输的。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促使着阮觅握紧拳头,眼中熊熊烈火烧得正旺。   很巧合的是,郑小七忽地站起来提议道:“要不要来玩投壶射箭?”   游戏,比赛,一决胜负。   想到这些,阮觅眼睛一亮,很幼稚地高高将手举起。   其余人也没有意见,阮觅便让酥春去帮忙准备东西。   在准备期间,郑小七走到殷如意身边。   他犹豫一会儿,心中想道。   十一哥没有说过这件事,肯定是不想让他知道。但无奈他脑子聪明,一下子就发现了。要是这回这么直白地把事情说出来,十一哥肯定是会恼羞成怒的。   还不如委婉一些。   深觉自己非常体贴,故而郑小七低声道:“十一哥,等会儿好好表现啊,我和青杏都很看好你!”   ???   殷如意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见自己的意思表达出去了,郑小七欣慰地笑起来。   参加投壶游戏的有四个人。   阮觅,魏驿蔺,殷如意,陈章京。   崔颜和郑小七兄妹则是充当裁判。   听到崔颜当裁判的时候,阮觅兴致勃勃拿箭的动作一顿,有些懵,“你不玩吗?”   他们两个离得近,加上其余人都在整理等会儿用于投壶的箭,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   崔颜顺手将阮觅手上的箭拿过来,整理好后还了回去。   “我帮你计数。”   阮觅刚开始还感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   “计数等到结束后一个一个数不就行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坐轮椅不方便,影响你发挥?”   “不是。”   崔颜没有被戳破秘密的窘迫,很是淡然。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名为淡漠的迷雾被拨开,露出里面的柔和。   他像是看着一个因为对结果不满意就撒泼打滚的孩子,温润有礼,姿态清雅。   “别乱想。”   镇定,完美得没有破绽。   阮觅默默转着轮椅远离。   以前的崔颜可不是这样……   那时候一被她这样炸,崔颜就会露出很细微的不悦表情,然后一改上一秒说过的拒绝的话,选择参加比赛。   没想到今日的崔颜竟然应对得这么完美。   果然,果然是长大了。   ……   比赛即将开始。   郑小七带着妹妹站在一旁,看到同阮觅一样坐着轮椅的人也在这里,便想同他打个招呼。   只是那人看着温润,实则身上的疏离已经到了让人望而却步的地步。   郑小七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心中叹气,觉得自己给“三喜胡同人气王”这个称号抹黑了。   他刚缩回头,就发现那个不好接近的人很有礼貌地看过来。   “有什么事?”   那人温声问道。   郑小七记得他好像叫做崔颜来着,连忙道:“没什么,就是想同崔公子你打个招呼来着。”   说完还哈哈笑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想,自己这个样子肯定会被嘲笑吧。   太僵硬了……   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脸上都灰暗下去。   可他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嘲笑,只有一声温和中参杂着淡漠的“嗯”。   虽然不是很热情,但好歹没有想象中的讥讽出现。郑小七还是松了口气。   ……   比赛开始了。   魏驿蔺站在最右边,阮觅在他旁边,随后是殷如意和陈章京。   这里面只有阮觅和殷如意的斗志是最高昂的,另外两人只是上去凑凑数。   所以在比赛一开始时,阮觅和殷如意之间的火花就炸开了。   连郑小七这个场外人都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疑惑片刻,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暧昧火花吧!   没想到十一哥这么厉害!   郑小七瞬间化身为殷如意的无脑吹。   还不停地向青杏表达自己对殷如意的崇拜。   “你看,十一哥他真的好争气啊!太厉害了,我以后一定要向十一哥学习!”   前不久这个人还在吐槽殷如意不会哄姑娘家开心,这会儿就开始在那儿拼命吹捧了。   青杏不想发表什么看法。   只是对不远处坐着轮椅的人多分了点注意力。   那人,好像一直在看着……阮姐姐?   一发现这个事,青杏细细的眉就皱起来。   这时郑小七还在那儿抒发自己对殷如意的敬仰,同时幻想着以后阮觅和殷如意在一起,他天天上门玩的辛福生活。   因着有些激动,声音不免大了一些。   那个人肯定也能听到。   可是,对方没有半点反应。对于刚才那些话,身上甚至一丝不悦都没有。   他只是一直在看着阮觅,认真而专注。   好像,世上若是有什么值得看的。对他来说,也就只有面前的那个人了。   也有点像是要把以前失去的东西,一一弥补回来的感觉。   青杏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她不明白的是,既然一直在角落里看着阮姐姐,那为什么听到哥哥说那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呢?   是心中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故而镇定,还是其实没那么在乎?   小姑娘神色严肃,叹了口气。   “停。”   郑小七一直说个没完的嘴巴终于停了下来,委屈得很,却又因为自家妹妹叫停了,不敢开口说话。   ……   目前,战况最激烈的就是阮觅和殷如意。   当阮觅扔进去两支箭后,殷如意就笑一声,立马飞快地一连扔了四支箭进去。   挑衅的味道太浓了。   阮觅顿时上头。   两个人就那样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让谁。   简直是龙争虎斗,天地变色。   火`药味十足。   郑小七一开始的神色也从敬佩,慢慢变成疑惑,最后一脸的木然。   他记得比赛开始前,自己不是同十一哥说过让他好好表现吗?   就这?就这???   郑小七不理解,非常不理解。   时间终于到了,郑小七拖着疲惫的身体过去数壶里的箭。   看着站在那儿一脸冷酷,眼底又藏着骄傲的殷如意。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化作一声叹气。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罢了罢了。   ……   四个壶里的箭都数出来了,郑小七宣布结果。   第一名竟然有两个,就是阮觅和殷如意。   他们投进壶里的箭竟然一样多。   这个巧合让郑小七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这就是缘分吧?是吧!   还是可以拯救一下的。   殷如意听到结果,矜持地夸奖阮觅:“不错啊。”   “你也很不错。”阮觅友好地进行商业互夸。   这两个人得到了第一名,总算过了把瘾,心情很好地坐回去。   陈章京本就寡言少语,没有说什么。倒是魏驿蔺走到阮觅面前,用着崇拜的语气道:“阮姑娘真厉害。”   “还可以,一般般。”阮觅止住疯狂上翘的嘴角,谦虚摆手,“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第一名。”   “那可是第一名啊,真的很厉害。不像我,只是会做做菜而已。”   说着,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魏驿蔺垂下头。   干净得如雪一般的脸上闪过落寞。   阮觅一时上头了,道:“不会啊,你会做菜已经很了不起了。我都不会。”   “真的吗?”魏驿蔺这才抬起头,抿着嘴浅浅笑了下。   “真的,没骗你。”   这让人不舒服的对话,殷如意顿时觉得胜利的喜悦消失了。   一张脸沉下来。   ……   众人之后又玩了些别的东西,玩过几轮后小年夜的饭菜就准备好了。   吃过饭,已经到了黄昏。   阮觅摸了摸青杏小姑娘的头,将自己准备的小年夜礼物轻轻放在她手上。   随后在小姑娘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人抱上了马车。   小姑娘瘦瘦小小的,阮觅就算坐着轮椅都能把人抱起来。   等站在了马车上,小姑娘平静的表情才开始变化。慢半拍的,裂开了。   眼睛瞪得溜圆,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阮觅又没有忍住摸了下她的头,笑道:“进去吧,外边儿挺冷的。”   “啊……哦、好……”青杏还没彻底回过神,只能阮觅说什么她做什么。   坐进马车里后,郑小七也自己爬上来。   他手上同样拿着阮觅送的小年礼,看见妹妹难得的傻愣愣表情,凑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   咋咋呼呼的,让青杏瞬间彻底回神了。   脸上慢慢红起来。   但表情还是以前那般平静,她看着自己兄长,道:“我要退出。”   “退出什么?退出帮十一哥的联盟?我不允许!”郑小七连忙拒绝。   但是青杏没有再理他,看着窗外,心里涌上深深的遗憾。   ……   其余人也一样,走的时候阮觅都送上了小年礼。   她笑着道别:“过年的时候见啊。”   陈章京看着她,清正的瑞凤眼里像藏着事,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   殷如意倒是别扭地问她:“你到时候过不过来?”   这一句话还不够似的,又补充道:“青杏很想你。”   “三十晚上可能来不了,不知道是不是要进宫。”阮觅叹气,“但是后面我肯定会过来的。”   “那就这样说好了。”   得到准确的答复,殷如意被什么追着似的,两三步走到马车前,长腿一迈就上去了。   离开得飞快。   魏驿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随后略歪了歪头,看向阮觅。   “那阮姑娘来我那儿吗?”   魏驿蔺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少年气与身上的温和交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春日里天空的白云。   洁白,柔软,却不可捉摸,带着点神秘与干净的特质。   他在等待阮觅的回答,脸上笑意不变。   阮觅则是奇怪看他一眼,“肯定会过来啊?你在想什么?”   她脑洞大开,“不会是到时候有什么人会出现在你家里,我不方便在场,所以你要先试探我来不来吧?”   这样的脑补,让魏驿蔺沉默了,他摇摇头。   叹着气有些无奈。   “阮姑娘你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啊?”他声音低低的控诉着。   可说完后,还是略苦恼地笑着,谢了阮觅的小年礼,坐上马车离开了。   送走他们,回到小院去的时候。   看到崔颜坐在那儿静静望着小院墙头上的青苔,阮觅便站在原地多看了他一会儿。   而听到了进门的脚步声,崔颜自然知道是谁。他转过头,问道:“看什么?”   “这么久没见,多看看你啊。”阮觅笑得没个正经。   没想到崔颜竟然不说话了,那双眼睛就那样看着自己。,   阮觅脸上的笑慢慢僵住,眨眨眼,最终败下阵来。   转移话题:“你刚才盯着墙上的青苔做什么?”   纯粹属于没话找话。   崔颜却很轻易就被转移了话题,顺着阮觅的话道:“掉了一片瓦。”   “掉了吗?”阮觅走过去瞅了几眼,发现还真掉了一片。   不过这个院子本来就破,墙头的瓦片掉下去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于是开始思考,“那明天得叫人来补了,换个什么花样的比较好?是只补一块上去,还是整个都翻新一遍比较好?”   “你有喜欢的花样,便重新修整一番。”   “可是想了想,现在也没有什么喜欢的花样啊。”   “明日给你送些图纸过来。”   “好啊。”   两人从墙上的青苔跳跃到了墙瓦花样图,丝毫没有接不上话的问题。   好像中间那四年没有分开过,只要对方一开口,就能很自然地接上下一句话。   就算是小小的瓦片,也能说上好一会儿。   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无聊。   又说了会儿院子里要不要重新栽些花后,阮觅看了眼天色,发现真不早了。   “我送你回去吧?”   “好。”   她转了转自己的轮椅,发现崔颜没有过来,便停下来转身问:“怎么了?忘了什么东西吗?”   “嗯。”   崔颜这样说着,来到阮觅身边,将一直放在手中的佛珠拿出来。   “忘了这个。”   “送我的?”阮觅喜欢收礼物,不管是什么,都能让她开心好一会儿。   于是此时美滋滋地伸手去接。   崔颜却低着头,细心地解开佛珠上的绳子给她戴上。   这串佛珠是两端留有长绳的款式,需要有人帮忙系好。   崔颜正在打足够复杂又好看的结,他低着头,从阮觅的角度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睫毛,还有清俊的眉骨。   不会太过高挺而充满攻击性,是雅致的,温和的。   睫毛也很长。   心里这样想着,阮觅便直接夸他:“你睫毛很长啊。”   打好结,崔颜也抬起头,那张温和的脸上有些意料之中的神色。   认真道:“你的也很长。”   “我也觉得!”阮觅高兴了。   她想送崔颜回他借住的寺庙,崔颜没让,只要她早些回去休息。   于是阮觅就在大门口朝他挥手告别,崔颜抱着小年礼,点头。   “回去罢。”   向来让人觉得疏离的声音,此时尽是温和。   ……   过了小年,三十很快就到了。   阮觅只是感觉自己一眨眼,醒来就到了大年三十。   宫里果然有人过来,让阮觅准备准备,晚上的时候去宫里过年。   毕竟阮觅现在也算是个正经的郡主了。   那内侍喊她“清乐郡主”的时候,阮觅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他在喊谁。   愣了一会儿才回神,很是淡定地点头道:“知晓了,有劳公公。”   然后让翠莺塞了银子。   完全不觉得自己刚才愣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起来,之前顺元帝还让人送了郡主进宫参拜的礼服过来,不过阮觅那会儿伤势还挺严重的,就一直没有试过。   现在腿上的上好了大半,也不打紧了。   大年三十晚。   阮觅进了宫,她不是第一次进皇宫,于是还算从容。   翠莺没有带过来,一下马车就有人抢着来她跟前伺候。   “郡主您可来了,就等着您呢。”   这些人说得好似阮觅不来,这大年三十的宫宴就没办法举行下去了似的。   阮觅也没有把他们的话当真,只让他们先带着自己去闲谈的偏殿里坐坐。   这会儿还早,人没来齐,偏殿里只有两三个人,还都不敢说话。   阮觅往里一瞧,才知道她们为何不敢说话了。   只见段般若拿着本书坐在那儿,脸色很不好看。   似乎下一秒就要烦躁得扔掉书,拔剑行凶了。   阮觅面无表情,对推着她的内侍道:“咱们还是出去透透气吧。”   还没走成,段般若就抬眼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6 23:49:03~2021-10-17 23:5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926266 5瓶;四夕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段般若今日穿着身黑底描金的袍子,衣袖与下摆宽大得几乎遮盖住了那张黄梨花木椅子。   在那样沉肃的服饰下,眉眼阴郁之色,更深更浓。   见到阮觅,他只是抬起眼,而后懒声道:“来了?”   似乎坐在这儿就是为了等阮觅。   而那些先前就坐在一旁不敢有什么动作的人,听到段般若说出这句话后,连忙站起身。他们朝着段般若行了一礼,便急急忙忙离开了,似乎晚走一步就会被留在这儿受刑。   阮觅没有管已经呆愣在原地的内侍,也没有指望他回过神来推着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她选择自食其力,转着轮椅,若无其事地跟在那些离开的人身后。   还没走出去多远,身后传来段般若透着懒意的声音。   “这般喜欢去外头,不如抱着你出去转上一圈?”   阮觅顿时停住。她知道,段般若肯定能干出这样的事情的。   被抱着出去走一圈……   伤害性不强,但侮辱性极大。   悄悄翻了个白眼后,阮觅很快又麻利地转动着轮椅回转身去。   身后的人好似早就料定她会回来,于是连头都没抬。   整个人几乎窝在椅中,脚踩着小凳上。   黑底描金澜袍层层叠叠,像是一层混合了夜色的金辉洒在他身上。   这样的姿势,手里却拿着书。   阮觅看得啧啧称奇,丝毫没有遮掩自己打量的目光。   她随遇而安惯了,既然段般若留下她,那她也会努力地找事情消遣。   比如此时,从头到脚打量段般若。   别的地方倒是没什么,但是看段般若眼下的青黑,阮觅都开始怀疑段般若是不是一年没睡觉了。   简直恐怖。   不过她也不怎么关心这件事就是了。   看完后,见段般若没有反应,阮觅又去看他手里的书。   六合策?   怎么突然看起这种书来了?   阮觅心中惊奇,怎么想都觉得,段般若也不像是喜欢看《六合策》的人啊。   心里觉得实在有意思,阮觅便光明正大瞅了段般若好几眼。   要是以前,段般若肯定早就阴恻恻瞥过来,说:“再看就剜了你的眼睛。”   但是这回,阮觅左看右看,段般若竟然都没有一丁点反应,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手里的书。   于是心中又生一计。   阮觅凑过去疯狂试探:“在看什么书?”   那语气里的跃跃欲试,简直快成精蹦出来了。还夹杂着一些有恃无恐的明知故问。   段般若终于从书上移开眼神,视线落在阮觅身上。   懒散的,略带阴郁的,看着她。   要是别的人被这样看着,估计早就心生退意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可阮觅终究不是旁人,她恍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不合适一般,竟然再一次问道:“书里面讲了什么?能不能同我讲讲?”   或许是目的不纯,细数她曾经与段般若的对话,如今大概能称得上是最温和的一次了。   段般若手中动作一顿,眉一挑。   终于开口道。   “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东西。”   “打发时间的东西我也想知道是什麽,”阮觅犹觉不满足似的,眼睛尖得很,笑着指着书页上的一句话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段般若的视线是揉了雪进去,触之冰凉。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最后还是没有动怒。   只懒声说了下阮觅问的那句话的意思。   会看眼色的人此时大概已经适可而止了,可阮觅不是啊。   她巴不得这会儿惹段般若不开心呢,于是得寸进尺,手快速一翻直接翻到了书的最后一页。   “那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回,段般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慢将书合起来。   眉上阴郁,仿佛落雪天的雪,一点点飘落下来,最后从薄雪累积成厚厚一层。   “聒噪。”   话里都含着凛冽气息,令人鼻尖似乎嗅到血腥味。   阮觅却觉得开心了,笑着往后退去。   不管怎么说,她这回可是在比试中受的伤。   而那个比试,从表面上看完全就是为了维护段般若这位大雍大公主而举办的。   要是这个时候段般若对她做了什么,那岂不是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就冲着顺元帝对段般若的看重,怎么都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说不定现在,顺元帝就正派人过来,准备隔开她与段般若了。   若是要训斥,顺元帝也只会装模作样的训斥段般若,这么都不会把这账算到她头上去。   这样能够尽情浪,又不用担心后果的机会不多了,怎么能不好好把握?   于是阮觅完全没有遮掩自己脸上的笑意,悠哉游哉窝在轮椅里。   正巧这时,大殿外走进来一个内侍。   他进门的时候小心觑了眼段般若的神色,只一眼,就被段般若冷沉的神色吓住了,原本想要说的话顿时说不出口。   这是顺元帝派过来的人,同阮觅想的一样,是为了隔开她同段般若,特意过来的。   只是先前出过一些事,听闻是几个内侍宫女在段般若面前冒失地开口说话,随后便被段般若斩于殿中,血溅了一地。   皇宫中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个传闻的真实性。   毕竟这位大公主阴晴不定易怒嗜血,已经是谁都知晓的事了。   如今殿内气氛凝滞,谁都看得出来,这会儿要是开口肯定没有好下场。   可是顺元帝的话又一直在内侍耳边响起,开口说话是个死,不开口说话也落不着好。   进退两难之际,蓦地听到有人带着笑意说了句什么。   似乎在解释书上某句话的意思。   因着心里恐慌,内侍并没有听清楚。只是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为了不被怒火波及,内侍还缩了缩身子,企图让自己的存在感更加微弱。   他知道在大公主身边的人是谁,几月前刚封的清乐郡主。   可惜了……   惹谁不好,惹这位活阎王。   他巴不得没人注意到自己,阮觅却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我方才只是随便一说,想必殿下肯定早就知道那句话的意思了吧?”   她自己装作不懂,向段般若问那句话的意思。下一秒却自顾自解释了那句话的意思。之后更是阴阳怪气,带着谁都能听出来的得瑟和炫耀。   混合成一种嘲讽,听着就让人觉得火大。   内侍听完后,更害怕了。   两股战战,心跳如擂鼓。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竟然敢在大公主面前如此放肆!   内侍屏住呼吸等了许久,怎么都没等到段般若发怒。   好奇心是存在于人身上无法剔除的东西,即使这个内侍觉得自己情况危急,命将不保,却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悄悄抬起头。   看了过去。   竟然与段般若对上视线!   内侍一下子跌坐在地,回过神来后连忙爬起身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显然是怕得不行。   他一边求饶一边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   直到。   “出去。”   这两个字听在内侍耳中,简直是天籁。他瞬间忘了顺元帝派他过来做什么,连滚带爬离开了这座宫殿。   阮觅刚坐直的身体又窝回去,打了个哈欠。   然后发现一本书被丢了过来。   她奇怪地看过去,有些懵。   “不是喜欢读书?便给你个念书的机会。”   刚才的阴沉和戾气好像是演出来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段般若单手支着头,看向阮觅,好像在等着阮觅开口念书。   “怎么不开始?”   他甚至催上了。   用着一种恶劣的,带点看好戏的轻慢语调。   阮觅虚伪地笑笑,没有再同他作对。   因为她明白过来,刚才那个内侍应该就是顺元帝派过来的人了。什么话都没说就灰溜溜逃走,那她这会儿还是应该苟一苟的。   于是阮觅翻开书的第一页,用着一种咏叹调的语气开始念书。   那夸张的语调,初听时让段般若没忍住皱起眉。   他神情不太好看地看阮觅一眼,见人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又重新闭上眼,一脸隐忍之色。   但就在这样奇怪的语调下,他竟然慢慢放松下来,最后睡着了。   阮觅念了几句的时候就发现段般若不说话了。她一瞧,才知道这人竟然把她的念书声当作催眠曲,在那儿闭目养神呢。   不过从手指的动作来看,很明显还没睡着。   于是阮觅面无表情继续念书。   又过了会儿,阮觅再次观察段般若,这次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这好像是阮觅头一回这么认真的观察段般若睡着的样子。   她记得以前有人说过,不管是多么冷酷的人,只要睡着了,身上坚硬的外壳就会软化,露出最可爱柔软的一面。   但这个放在段般若身上完全不适用。   这人就算是睡着了,还是一身阴郁冷沉的气质,一点都没有变得可爱。   阮觅嫌弃地啧了一声。   转念一想,这不是机会是什麽?   立马悄悄地放下书就打算溜走,刚走到一半,轮椅都只滚动到了大殿中间的时候,背后忽地一寒。   不用回头,阮觅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她泰然自若地转身,再淡定地转着轮椅回到段般若身边,先发制人。   “怎么突然就睡着了?难道是我念书念得难以入耳?这样的话还把我留下来念书,你难道是想侮辱我?!”   义愤填膺,似乎不给个理由她就绝对不会罢休。   为了配合自己说的话,阮觅还瞪着眼睛做出愤怒的表情来。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阮觅这会儿是真的气急了。   可段般若并不接戏,他维持着之前睡着时的动作,看了阮觅好一会儿。   神情介于恍然与清醒之间。   他突然笑了笑,喊道。   “阿觅?”   这一声阿觅,喊得绵长又柔软,好像被谁魂穿了似的。   阮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愣了好一会儿才木着脸慢慢揉揉自己的胳膊。   有点子恐怖……   在她低下头去揉胳膊的时候,段般若神色恍惚一下,彻底从刚才的梦里清醒过来。   回想起那个记不清多少内容的梦,段般若略眯起眼,眼底的阴鸷几乎化作实质。   可在阮觅抬起头后,他又敛下眸子。   方才汹涌得似乎要择人而噬的戾气只存三成,飓风巨浪化作风平浪静。   他回味一下方才喊出口的那个称呼,或许是觉得阮觅的表情太有趣,又故意喊了一遍。   “阿……”   “咳!咳咳!”阮觅面无表情打断他。   随后木着脸看他,大有他继续喊下去就和他同归于尽的打算。   段般若嘴角翘了翘,这才没有再继续,而是转而提起了别的。   “你觉得梦里的东西代表着什么?”   “梦里的东西啊,”为了不让段般若再那样喊她,阮觅可谓是回答得非常认真。   想了想才继续回答:“我自己是觉得梦并不能代表什么。就像是你今日吃了一盘炸得焦黄的酥肉,可能会因为记住了酥肉的颜色,晚上做梦的时候就梦到了沙漠。两者间唯一能扯上一点关系的,也就是颜色了。但认真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关联。所以我觉得梦没有意义的。”   “如果梦见的事情极为真实呢?”   话音方落,段般若就感觉阮觅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劲。   他淡淡瞥了眼过去,阮觅立即移开视线。   装模作样地咳了声。   “您不会是梦到了前世恋人从城墙上跳下去,然后当时还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吧?”   段般若瞳孔骤然紧缩,接着垂下眼帘的动作遮掩住了。   声音也没有露出异样。   “为何问这个?”   如同寒冬里,冰封河面下汹涌流动的江水。   表面平静,实则里面藏着许多危机。   阮觅好似不觉,有问必答。   “这不是很常见吗?外头话本上经常会写到这样的剧情。比如一个书生与一少女相恋,两人约定等那个书生考取功名后就回来娶她。可是等了三四年,那个书生都没有回来。一打听才知晓那书生已经在京中迎娶公主,飞黄腾达了。然后那个姑娘伤心欲绝,便穿着自己绣的嫁衣上京,在那个书生与公主面前,从城墙上跳下去。”   说完,阮觅还忿忿不平。   “您说那书生是不是忘恩负义贪图权贵?那姑娘真是可惜了。那位公主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场景……”   话说到这里,阮觅诡异地停住。   她严肃的看着段般若,欲言又止。   段般若脸色不太好看,估计是没想到会扯到这种爱情纠葛故事里去。见阮觅这个样子,面上的阴郁中又闪过些头痛。   “说。”   “这可是您让我说的……”阮觅表面上的功夫做得很好,看起来极是尊敬。得到允许,飞快发表自己的看法。   “您难道是不小心听过这个故事,然后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代入了那个公主?好不容易挑选的如意郎君竟然是个这样子的人,气不过也是正常。更不要说还有个可怜的姑娘因为被辜负,从城墙上跳下去了。”   阮觅摇头叹气,又道:“但是梦就是梦,您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那个公主的转世,还对那个薄情寡义的男子念念不忘吧?”   “真是没想到,您竟然是一个这般深情的人啊。”   一副震惊夹杂着看傻子的表情,就好像在说——   不会吧不会吧,竟然还有人把梦里的事情当真?   段般若被气得牙尖有些痒,他嘴角的笑慢慢隐没下去。看着阮觅的眼神也危险起来。   最后,在阮觅带着关怀的眼神下,他咽下原本想要说的话。   “不是这样。”   “还好不是。”阮觅当即长长呼出口气,好似在为段般若不是个傻子而感到放心。   这个意思太过明显,段般若想装做没看到都做不到。   突然就开始极为抵触那个梦,并且成功地将先前一直困恼着他的梦压下去,估计再也不会去想这件事了。   毕竟一想起来,就会想起阮觅这副怜悯又嘲讽的模样。   他磨了磨牙,骨子里的疯劲又漏出来些许。嘴角噙着的笑都染上些许危险。   阮觅感觉到了,于是趁着他还没说话,连忙看向殿外,眼睛一亮。   随后表情严肃地告辞。   “家中伯父过来了,我得去拜访,就不在此处耽误殿下的功夫了。”   说完,飞快推着自己的轮椅离开,好似身后有狗在追。   看着人飞快消失在眼前,段般若没有阻止。嘴角微微往上翘了几分,只是没有丝毫笑意,很快就落下去。   他重新阖上眼。   那个与阮觅长相一般无二的女子站在城墙上,凄然看着他的场景再次出现在脑海中。   可是接下来,画面一转。竟然是他同阮觅为了争夺一个忘恩负义小人的宠爱,而大打出手的场景。   段般若嘴角一抽,浑身恶寒。   像是与什么恶臭东西飞快撇清关系似的,克制自己不去回忆有关于那个梦的一切。   只能说,阮觅讲的那个故事太洗脑了。   ……   阮觅转身离开,脸上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她眯起眼,脑中飞快闪过各种念头。   那压根就不是什么因话本而起的梦,很有可能是段般若前世的记忆。   她并不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往小说的套路上靠有什么不对的。   既然是书里的世界,那按照小说的套路来猜测,肯定有八成的可能是对的。   而且她记得,穿着红衣从城墙上跳下去这样的情节,在前世的时候很流行。   大多是辜负与被辜负的戏码,然后男女中某一个人重生,带着后悔去复仇打脸,或者是弥补另一个人。   在段般若问她,觉得梦代表着什么的时候,阮觅就提起警惕了。   后面所有的话都是为了套出段般若的话。   如果段般若的梦里是家国兴亡,阮觅不会故意误导他。   但是……   从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来看,阮觅觉得段般若梦中的那个穿红衣跳下城墙的女子,很有可能就是自己。   那段般若是想做什么?觉得那个梦是真的?   打算接受那个梦的操纵,改变一切?或者是把她囚`禁起来,以防那种情况发生?   不管段般若选择怎样,对阮觅而言都是困扰。   她不觉得有什么事情会让自己主动放弃生命,决绝地从城墙上跳下去。   毕竟这么多苦日子都熬过来了,没有人会比她更想活下来。   所以阮觅故意说了那些话,让段般若误以为那不过是个荒诞可笑的梦。   她并不打算问清楚那个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真的预知梦,在那个梦出现的一瞬间,其实这个世界就已经被干扰了。   人的生活终究是自己过下去的,不是靠着一个预言,也不是靠着所谓的预知梦。   阮觅觉得自己心态还挺好的。   与阮伯父一家会合后,阮觅还悄悄挠阮宝珠阮宝璃两姐妹的痒痒,让那两小孩儿笑成一团。   皇宫里的年宴其实也就是这样。   没完没了的见这个见那个,跪拜行礼。   之后还要听顺元帝说自己对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望,说完后一些大臣也会说上几句,算是君臣同乐。   好不容易等到了用膳的时候,桌案上的菜已经冷冰冰的。   也就只有宫宴上的曲子好听,舞也跳得好看。   勉强抚慰了阮觅的心灵。   等到宫宴结束,众人再拜礼后整齐退出去。   阮宝珠和阮宝璃哼哧哼哧地站在阮觅轮椅后面,两小孩儿一人推一边,还真稳稳当当地推着阮觅出去了。   阮觅坐在轮椅上,享受着后辈的照顾。   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是一个年有八十的长者,行动不便,什么事都得依靠年轻的后辈。   这难道是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   阮觅支着下巴沉思。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以后自己连碗都端不起,宝珠同宝璃,一个人拿碗,一个人给她喂饭的场景了。   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来。   阮宝珠努力迈着小短腿,闻声,停下来歇口气。   探头去看阮觅,问道:“你在笑什么?”   阮觅便故意擦了擦眼角逗她,好似方才哭过一场。   “你同宝璃对我太好,我太感动了。所以才笑出来。”   小朋友立马挺起胸膛,“你知道就好!”   但在看到阮觅擦眼泪的动作后,她似乎脑补了什么,郑重承诺道:“放心,我们以后还会对你好的。别、别哭了!”   她这个样子,阮觅的玩心就更重了。直接双手一伸将两小孩搂过来,开始嘤嘤嘤地说:“那我以后就靠你们俩了。”   “知、知道了!你别、别撒娇了。”阮宝珠嘴上嫌弃,小手还是搭在阮觅肩膀处没动。   过了会儿,抿着嘴开始给阮觅顺背。   一脸别扭,“真是的。”   阮宝璃真的以为阮觅哭了,有点慌,连忙学着阮宝珠的样子,轻轻拍着阮觅的背。   看着她胡闹,谢氏笑着摇摇头,就连阮平左面上都露出些无奈好笑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17 23:53:27~2021-10-18 23:4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也曾喜上眉梢.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坐着马车回到阮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阮觅一身寒气,连罩在大氅帽子里的头发都一层白雾。   翠莺领着酥春同槐夏,一直没睡。等到阮觅回来,她们便连忙推着人进屋。   “怎的这般……”   原本是想说说那宫里的规矩磨人,可这话又不能说出来。   翠莺便止住了话,转而絮叨旁的。   一会儿让槐夏那热帕子来给阮觅擦手,一会儿又让酥春那汤婆子过来。   三人围在阮觅身边忙个不停。   沐浴洗去从外头带回来的一身酒肉臭气与尘灰,接着便被翠莺塞进暖和的被窝里。   阮觅捧着她的汤婆子,笑眯眯地摸出三个荷包。   酥春槐夏年纪小,正是最喜欢热闹的年纪。   尤其是这大年三十,热热闹闹的。   一见阮觅拿了荷包出来,她们眼睛都亮了。   倒也不是看重这荷包里头的银子,而是喜欢每年这个时候从阮觅手里接过荷包的感觉。   那小小的荷包里,装着的是浓浓的年味。   阮觅冲她们招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过来呀。”   或许是跟在翠莺身边久了,酥春的神态越来越向翠莺靠拢,平日里已经很难再看见她这般眼睛亮亮的样子。   这会儿,听到阮觅喊她们过去。两人便抿着嘴笑,乖巧走过去。   “一人一个,”阮觅将荷包放在她们手心里,一边道,“过了今晚,又长大一岁。来年肯定是要比如今长得高一些的。说起来,长高了,是不是就该找个先生教你们认认字了?”   酥春同槐夏拿着荷包的手一顿,瞪圆双眼,看着阮觅的眼神里全是震惊。   听多了阮觅被逼着学习时的哀嚎声,以至于这两人都对读书一事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心理。   一听到阮觅这样说,均是悄悄往后退去。   阮觅默默捂着脸,明白自己以前带了个多不好的头,让小姑娘都厌学了。   但不喜欢,她也不强求。   重新笑起来,摆摆手道:“逗你们玩儿呢。”   话音一落,酥春长长松了口气,槐夏亦是如此。   “回去睡吧,早些休息。明日醒来便又是个好年头了。”阮觅温和地让两人回去。   两个小丫鬟也都各自说了吉利话,然后手牵着手离开了。   门关上,阮觅又往被窝里一缩。   至于守岁,那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还是早点睡比较好,不然以后连个子都长不了,那该多可怜啊。   于是,一向自诩还是个孩子的阮觅,捧着最后一个荷包躺在床上,眼皮子都在打架。终于等到翠莺进来,她把荷包送了出去后立马就睡着了。   ……   翌日清晨。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好,一室暖意。   阮觅刚醒过来,对着床顶天青色的帷帐发了会儿呆,随后才慢吞吞打了个哈欠爬起来。   那扇雕着花卉虫鱼鸟兽的窗棂,中间夹了层半透光的明瓦。   不算很清楚,可从室内也能隐约看见外头的一片雪白。   怪不得今早上盆里的炭火比往日还要多,原是外头下雪了。   沿着唇,又打了个哈欠,阮觅支着头看外头的雪景。   被褥从肩膀滑下来,落在腰际。   因炭火烧得正好,也不觉得冷。   从窗棂看去,能模糊瞧见有两个小丫鬟正在外头玩雪。   估计是不知道阮觅已经醒了,怕吵到她,便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不过从两人跑动的样子来看,应该是玩得很开心。   鳞京地势在北,光是阮觅来到阮家后的四年里,每年都会下雪。   有时候是铺天盖地,厚厚的雪落得让人产生自己会被掩埋的错觉。   也有时候是柔情蜜意的,一点点飘洒下来,落在地上就化了。一整晚才盖了浅浅的一层。   成平三十八年的第一天,这雪倒是下得厚。   大约是昨夜子时就开始落了,洋洋洒洒持续了几个时辰,才有了如今这样满目的白。   与酥春槐夏对雪的极高兴趣不同,阮觅兴致缺缺。   即便,她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人家玩雪。   不过翠莺一直认为阮觅是喜欢玩雪的。   毕竟玩雪是小孩子的天性,他们见着雪就喜欢往里面扑腾。   而阮觅这个心理年龄已经不算是小孩儿的人,平日里在翠莺面前,最喜欢强调的事情却是,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当翠莺给了别人什么,被阮觅瞧见了,她就故意撇着嘴说自己也要。   有时候她惹翠莺生气了,下一秒就会捂着胸口说自己还是个孩子不懂事,需要被原谅。   这样一个喜欢闹腾的人,下雪天要出去撒欢一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于是前些年,每当下雪的时候。   翠莺会一边凶巴巴地禁止阮觅出门玩雪,但是过了才一个时辰,她就会带着准备好的毛绒绒帽子同小铲子过来。   把那些东西放到阮觅面前,一边给她戴帽子,一边威胁道:“收敛着些玩,要是着凉了,你下面一个月就别想出门。”   典型的嘴硬心软。   看起来是对阮觅最严格的人,但细说起来,其实对阮觅最宠溺的人,也是她。   想起这些,阮觅不由得翘起嘴角。   翠莺正好掀开帘子走进来,她肩头的残雪一遇到室内的暖气,骤然化作一点水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先是把阮觅要穿的衣服拿过来,然后才瞥了眼窗外。   “想出去玩?”   也是阮觅此时的样子太具有迷惑性了。   因为腿伤不得不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窗子外玩雪的人,自己却出不去。   一脑补就是个小可怜。   再加上前些年,阮觅喜欢玩雪的形象已经在翠莺脑中根深蒂固了。所以她才会一开口就这样问。   要是阮觅没有受伤,翠莺大概会先板着脸不允许她出去。   可这回,阮觅还躺在床上,看起来可怜得紧。翠莺抿了抿嘴,最终还是道:“既然想玩,还不快起来?”   终究是心软了。   阮觅弯着眼睛,顺从地伸出手穿衣服。   洗漱好后吃了点东西,便再次被翠莺戴上了厚帽子,披上了大氅。   她坐在轮椅上,翠莺便在她身后推着。   院子里头,酥春同槐夏还在打雪仗。一见着阮觅来了,不用翠莺喊,她们便飞快拍了拍手上的雪,跑来阮觅身后给她打伞。   见酥春打了伞,槐夏便没有过去。   而是问阮觅:“您要堆雪人么?”   她笑起来时,颊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眼中含着期待。   翠莺此时已经拿着铲子,动手铲起来一大堆雪,就等着给阮觅堆雪人了。   正巧槐夏问了,阮觅便道:“是啊,堆个雪人,不过我不太方便。槐夏可以帮我堆一个吗?”   面对年纪小些的人,阮觅总是不由自主地,心底软成一片。   还会不动声色地照顾她们。   “酥春也去吧,把伞给我就行了。”   “我在这儿陪着您。”酥春不答应。   她此时又恢复了往常的严肃,看着阮觅的眼神极为不赞同。像是担心自己不在这儿看着,阮觅下一秒就会因为不好好撑伞而着凉。   没想到自己在酥春心里竟然是个这样不靠谱的样子。   阮觅有点自闭。   叹了口气后就任由她去了。   最后,那个雪人还是被翠莺和槐夏堆起来的。   高度几乎和坐着轮椅的阮觅持平,脸盘圆滚滚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小石子,颇为讨喜。   雪人刚做好,阮母同阮祈便过来了。   昨晚上阮觅回来得太晚,两人的红包便没给出去。   于是这会儿便过来补上。   瞧见院子里的雪人,阮母笑着夸了声:“做得真俊。”   阮奉先躺在床上不能自理,阮珍珍也昏迷不醒。她自己不知道脑补了什么,对阮觅的态度,从先前的想要弥补,变成如今这样想要靠近却又觉得害怕。   她把准备好的,装着银子的荷包给了阮觅,之后说了几句吉利话便离开了。   她甚至没让阮珵跟着过来,似乎是害怕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阮觅没有在意这些,面色如常地把荷包交给翠莺拿回去放着。   “还要在外边儿玩?”阮祈替她拂去肩膀上的落雪。   “不,进去吧。”   雪人也堆了,是时候进去暖暖。   闻言,阮祈便推着阮觅进了屋。   里面热腾腾的,与外边儿简直是两个世界。   一进去,阮觅感觉浑身都惬意起来,舒服极了。   阮祈笑她:“冷成这个模样还要在外头耍雪,看来还是个小孩子。”   “那是当然的。”阮觅一点也不害臊。   随后很是自然地朝阮祈伸出手,“二哥,新年好呀。”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阮祈。没有说出口的话,全在那双眼睛里头了。   “你可真是……”阮祈好笑,摇摇头把自己准备好的荷包拿出来。   不过没有直接给阮觅。   他是个文人,自然喜欢玩文人的那套。   “不如这样,我出上联,你若对上了下联。不但这个是你的了,我书房内随便一样东西,都任你选?”   这下的饵,是钱财。而阮觅这条叫做贪财的鱼,则是一下子就上钩了。   她自信地答应,背挺得很直。   大有放马过来,什么都不怕的架势。   阮觅自认为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写诗都“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新手了,只要不是太难,她肯定能赢。   除此之外,她心里还有着自己的小九九。   毕竟这大过年的,什么事都图个喜庆。   阮祈总不至于故意出难题为难她吧?   两人之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龃龉,和睦得很。   所以,这回她赢定了。   阮觅信心满满,直到阮祈说出了自己的上联。   听完,阮觅直接沉默了,连挣扎都不用挣扎。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阮祈,飞快在心里回忆,自己难道在梦里的时候和阮祈发生过争执?所以他今天故意来报仇?   不应该啊!   看着阮觅皱成一团的脸,阮祈面上正经,心中其实已经笑开了。   还好他还记得自己是做兄长的,在阮觅脸色越来越茫然的时候,悄悄给了个提示。   阮觅这才恍然大悟,对上了下联。   但她并没有感受到成功的喜悦,窝在轮椅里面无表情。   当一只小小的青蛙,以为自己能从井底跳出去的时候,却碰到了那口井的主人正拿着井盖走过来。   啪嗒一下,井盖落下。   青蛙也被敲晕跌回了井底。   这是怎样的悲惨?怎样的绝望?   阮觅默默抱紧自己。   就算是金灿灿的金饼子,这回也无法让她快乐了。   阮祈看着她那两眼放空的模样,蓦地想到了阮均衣笑得一脸温和的场景。   忽冉打了个寒颤。   这……好像有些不妙啊……   ……   大年初一是个交流感情的好时候。   往年这个时候,阮奉先会在正厅里接待同僚和一些关系不错的士族。   不过因着阮奉先卧病在床,许多以前的人脉已经没有往来了。   阮母先前还在担心没有人上门,落得一副冷清样惹人笑话。   可等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地就有人上门了。   起初大多是阮祈结交的文人。   他们穿着青灰色的袄子,有些也穿得富贵些,外头罩了件厚实的披风。   文人相聚,自然是从这本书聊到那本书。   转而又说到即将来临的二月,与那二月里的春闱。   他们大多是要去参加春闱的举人,言语之间既有忐忑,也有兴奋。   之后,人越来越多。   彻底让阮母放下了心。   虽说阮奉先不再能站起来,可终究有人顶上了他的位置,重新把阮家给撑起来了。   不管是去年一直在鳞京各种圈子里活动的阮祈,还是前不久被顺元帝封为清乐郡主的阮觅。   他们如今已经都成为了阮家的脸面。   有些人在阮祈同阮母面前隐晦地透露出想要见见阮觅的想法,都会他们圆滑的挡了回去。   阮祈是自愿为阮觅挡去这些烦人的事情的。   阮母则是心眼通透了许多,看清楚了许多以前看不懂的事。不会再将自己的想法当成阮觅的想法。   自然也不会自顾自答应下来。   毕竟如今的阮觅,不再是当初那个刚从平湘过来的孩子了。   *   阮觅并不清楚前厅有人打自己的主意。   阮祈离开后,她又暖了会儿手,便让冬叔备好马车,准备去清水巷了。   大年初一,本就是去长辈那儿走动的时候。   阮觅到了门口,便发现停在那儿的马车密集得一只脚都插不进去。   她沉默片刻,才回过神来,原来今天不仅是后辈前去拜访长辈的日子。   也是一些人联络感情的,疏通关系的机会。   让冬叔将马车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后,阮觅才在翠莺的帮助下小心下了马车。   进了府内,走了条宾客不会走的路,于是也没遇上什么人。   在后院小花园里,远远的就看到阮宝珠领着阮宝璃在那儿打雪仗。   两人今日都穿得圆滚滚的,不光是弯不下腰,连手都举不起来。   就这样,却偏偏还要打雪仗。   可以说是小孩儿极为坚定的梦想了。   两人显然没有发现自己打不起雪仗的原因,还在那儿努力地弯腰,企图从地上捏一团雪去砸对方。   尤其是阮宝珠,她蹲不下身,又碍于谢氏的警告不敢趴在地上。此时正憋红了脸,伸着手要去抓雪。   但怎么也抓不着,急得快要哭了。   阮觅瞧着好笑,不用翠莺推,自己便转动轮椅打算上坡过去。   只是她还没动,阮宝珠就看到了她,眼睛一亮,转身朝她跑过来。   大概是想让她帮忙捏雪球。   所谓乐极生悲,或许就是这般。   阮宝珠高高兴兴的,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能打雪仗了。却没料到下坡的地方,雪会这般的滑。   一脚踩上去,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   然后用屁股墩着地的方式,一路这样滑了下来。   最后稳稳地停在阮觅面前。   她的手还捏成拳头放在小肚子前,压根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一瞬间就到了阮觅面前。   吸了吸鼻子,看了阮觅一眼,然后又茫然地转头去看这条坡上被自己坐出来的一条长长雪痕。   随后,阮宝珠终于放开了捏得紧紧的拳头,绷着脸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服。   衣服上,全、全是雪……   明白这个事实后。   阮宝珠嘴角抿成一条线,慢慢的越撇越下,最后一个鼻涕泡冒出来。   哇的一声哭了。   阮觅一开始紧张了一下,后来见她只是坐了个滑滑梯,便开始看热闹。只是没想到阮宝珠二话不说竟然开始哭,立马僵住。   “你这,你哭什么啊……”她无奈地俯身将人抱起,拍了拍她后面沾上的雪。   但她说完这句话,阮宝珠就好似被人戳痛了伤口一般,哭得更大声了。   双手扯着阮觅的衣领,把头埋在里面,眼泪鼻涕一把蹭。   阮觅已经猜到自己衣领上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婢女。   “这是怎么了?”   那婢女一向拿阮宝珠没辙,这回有阮觅在,连忙把事情说出来。   原来是谢氏警告阮宝珠,说她今日玩雪归玩雪,要是把衣服弄湿了,晚上就回去抄二十张大字,明日也不许出门玩了。   这样的惩罚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不可谓不严厉,所以刚才阮宝珠才会在发现自己的衣服湿了后哭得天崩地裂。   “你先回去给她准备些换的衣裳。”阮觅无奈,只能抱着阮宝珠交代事情,随后又叫还在坡上的婢女将阮宝璃抱下来。   做完这些后,她才空出功夫去同阮宝珠说话。   她装作惊讶的样子,一脸真诚地吹捧道:“你刚才是怎么从上头下来的?我一眨眼的功夫,你就到我面前来了,好厉害呀。”   刚才还哭得一颤一颤的人,顿住了。   然后那个一直窝在阮觅肩膀处的小脑袋也慢慢探出来。   “就、就一般般厉害。”阮宝珠停止哭泣,还有些不好意思。   翠莺看着两人,板着脸心中吐槽。   这面对旁人夸奖时的反应,两人真是像了个十成十。   不愧都是阮家人。   给阮宝珠换好衣服,并且同她保证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后,阮宝珠又高兴起来了。   一手拉着阮觅,一手拉着阮宝璃在雪地上跑来跑去。   可能这回有阮觅在一旁,她不觉得害怕,跑得比先前还要欢了。   中午时,阮觅在清水巷这边用的午饭。   阮均衣除了小年夜那日下了山,之后都待在明华寺。今日这样的下雪天,他就算要下山,谢氏都会阻止。   毕竟寒气逼人,一不小心就冷着了。   旁人或许只是咳一两声,阮均衣却是要在阎王那儿走上一遭。   不得不慎重。   至于阮家二子,一直在南泱,只有前些年过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   听闻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一心求学,不理俗物。   南泱确实比鳞京更加适合他。   吃过饭后,阮宝珠同阮宝璃都午睡去了,谢氏笑着将两个绣着锦鲤的荷包交给阮觅。   “这个是我给你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下,算是图个喜庆。这个呢,是你伯父特意挑出来的新银,有新年新意的意思。他自个儿端着,不好意思交给你,便让我来了。”   谢氏吐槽阮平左的时候,声音不算低。   故而,就站在另一边的阮平左很轻易便听到了。他僵了僵,却还是默默转过身装作没听到。   阮觅握紧两个荷包,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   ……   之后就是段意英同曹雪冉那儿了。   阮觅都待了一会儿,接着又去了殷如意、陈章京、江连年那儿。   最后一个去的地方是魏驿蔺家中。   像是早就猜到阮觅会过来,阮觅一下车,就看到一身紫衣的少年站在门前。   有些破败的门檐挡了些雪,还有些没有挡住的,便纷纷扬扬的落在魏驿蔺肩上。   他却半点儿都不在意,手中拿着本书在那儿看。   半靠着门,直到听到马车车辙辗过地面的声音,他才抬头看过来。   一双清亮的眼,给人一种通透之感。   温和中又带了点距离感。   只是一看到阮觅,魏驿蔺就笑了。他收起书走过去,很是自然地站在阮觅身后给她推着轮椅。   问道:“翠莺姑娘呢?”   “我给她放了半日的假,让她去玩了。估计这会儿正玩得开心呢。”   翠莺平日里看阮觅看得有多紧,魏驿蔺是清楚的。   所以对于阮觅这个放半日假的说法,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将阮觅推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雪白。   与阮觅那儿不同,这间院子里只有魏驿蔺一人,他不爱玩雪,于是这院中的雪景得到了最好的保存。   一眼望去,就像一块巨大的白色画布。   只有中间的位置有一条人走出来的脚印,更显得意境深远。   进到屋里,魏驿蔺便给阮觅倒了杯热茶让她捧着。   “暖暖手。”   “好。”阮觅接过去,将热茶置于掌心,然后才松了口气。   她其实很怕冷,一到冬天便不想出门。   缓过来之后,她看了看屋子里的模样,发现并没有什么年味,反倒有些冷清。   也就只有桌案上摆着点东西。   仔细一看,还是小年夜的时候,她送给魏驿蔺的。   阮觅:…… 第100章   别人家大年初一时,门口贴好新对联,屋内摆好满满的果盘。   不说什么瓜果鱼肉齐全,至少是看着喜庆。   魏驿蔺平日里喜欢热闹,在阮觅看来也是个颇看重生活水准的人,没想到这过年的大好时候竟然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捧着茶水对着某处发呆。   顺着她的视线,魏驿蔺便看到了桌案上孤零零摆着的东西。   先是一愣,而后面上又浮现笑意。   “我每一日都过得不错,只是年节的时候,在旁人的热闹下被衬得有些冷清罢了。”   “原来如此,”阮觅没有多说,喝了几口杯中热茶。   两人相识的时间不算久,却也不算短。   坐在一块儿闲谈也有许多话可说的。   阮觅想起还没进门时看到的画面,不禁问道:“方才看书,怎的站在门口看?大冷天的,冻着了有你受的。”   每一次看到魏驿蔺看书,阮觅都觉得这是世界奇迹。   怎么想都觉得惊讶。   虽说魏驿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要人逼着看书还拼命反抗的厌学少年了,可阮觅总是习惯于他推三阻四各种借口的样子。   此时,魏驿蔺双手交叉,置于桌面。先前看的那本书便被放置在手肘旁。   紫色的衣袖下是一层层雪白的浅口,随着动作,露出一点好看的手腕。   在往上便是有些清瘦的手,骨节分明的十指。   指甲圆润干净,泛着浅浅的白色。   他维持了那样的姿势,看了阮觅一小会儿,便弯了眼眸道:“因为不想让阮姑娘在门口受凉,也想第一时间就看到阮姑娘啊。”   少年沉溺于懵懂未知的情愫中时,他们内敛而沉默。   往往什么也不说,只会将自己所想的,所做的,通通藏在心底。   即使最后酿成了一口苦涩的酒。   魏驿蔺天性中带着些许叛逆,故而在这种事情上也与旁人有几分不同。   时人奉行的中庸之道上衍生出了众人内敛沉默的性格,刻意将一些东西藏在深处,让旁人去揣测摸索。   他倒是不喜欢这种相处方式,大多数时候是坦荡的将自己做过的,和想要的说出来。   譬如今日,他特意着紫衣,倚门前,迎风雪,为的不过是早些看到阮觅。   于是当阮觅问的时候,他也就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   将自己的期待,欣喜,盼望,毫无保留的传递过去。   敞开一切,把一颗赤诚的温热的心送过去,同时也想要感受到对方的所有欢喜。   如同孩童最简单直白的交换。   即使最后得不到什么,也不会觉得后悔。   生来注定的性格罢了。   阮觅慢慢将杯中的茶水喝完。   冬日里,变空的茶杯很快就恢复了冰冷,不适合再被放置在手心里。   被重新放回桌案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以前魏驿蔺总喜欢说些亲昵含糊的话,生来就讨姑娘家喜欢一般。   阮觅也很少听进心里去。   毕竟初见时,一开口就是茶言茶语,叫人在之后的相处中总是不由自带上些警惕的色彩。   可相处久了,还是能从细枝末节里察觉到一点东西的。   就像此回的话。   不是出自一个被养着的书生之口,也不是出自一个单纯的友人之口。   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正认真表达着自己心悦之情的少年。   阮觅有片刻怔然,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她在心中稍微感慨了一下时间过得真快,又想起当初自己对着魏驿蔺霸气放话的模样,说着什么从此以后对方就是自己养着了之类的话。   没想到一转眼,就是又一个年初了。   咳了声,阮觅认真坐好。   心里头倒是没什么好纠结的,毕竟常在路边走,哪儿能不湿鞋呢?一开始她就想过了这个可能了。   故而对于魏驿蔺这句没有明说却胜似明说的话,阮觅认真回答道。   “你就……”   “阮姑娘还是吃些糕点吧。”   魏驿蔺笑着打断她,本是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这会儿却主动移开视线。   像是个稚气的孩子,养了只不知名的虫儿。某一日小心打开笼子一看,竟然发现那只虫儿飞走了。   对于这样不想知道的结果,便选择了忘记。   当旁人在他耳边说的时候,也堵着气捂住耳朵当作没听见。   说完后,他倒真起身去拿东西了。   是一盒枣泥玫瑰糕,竟然还热乎着。   似乎是今儿中午掐着点去买的,花了好些心思放好,就等阮觅过来吃口新鲜。   “尝尝喜不喜欢?”魏驿蔺眉眼温软,打开盒子时带着向阮觅展示惊喜的期待。   阮觅瞅了他两眼,难得面对糕点没有动手。   而是打算继续说先前没有说完的话。   魏驿蔺看出了她的打算,脸上的笑没有削减半分,却颇苦恼的叹了口气。   “阮姑娘心疼心疼我罢。”   眉眼弯着,唇边还带笑。   可那双眼睛,甚至于眼下泪痣都带上点沉默温和的难过。   与脸上呈现出来的轻快明亮,调侃式的哀婉截然不同。   他显然是不想听到不喜欢的话。   幼稚又霸道,遮掩着什么,同时又在拒绝。   这便是如今的魏驿蔺。   于是,阮觅也没有再说话,拿起盒内的枣泥玫瑰糕安静吃了起来。   室内原本凝滞的空气再次活动开。   之后两人的话题就没有再提及这个了,而是天南地北五花八门。   “你怎么不烧炭,怪冷的。你不是最怕冷?”   “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尔其体肤。”魏驿蔺摇了摇脑袋,颇为自得。   阮觅无情泼冷水,“我看你是怀念药的味道了吧。”   “……”   魏驿蔺可怜巴巴看她,半晌才低声道:“阮姑娘。”   含着幽怨,阮觅立马就不说话了,再次往口中塞了一块糕。   下午日昳时分,雪越落越大。   阮觅进来时踩出来的那条脚印路子已经被尽数掩埋,她在屋子门口往外瞧了瞧,刚探出个脑袋就被混合了雪的风吹得一个寒颤。   上下牙齿开始打架。   魏驿蔺将她推至院子门口,冬叔方才在茶馆里坐了会儿,此时正驾着车过来。   不过离阮觅还有点距离,她便同魏驿蔺躲在窄小的门檐下,企图把自己缩成一条针。   “阮姑娘等会儿回哪儿去?”   蓦地,头顶传来魏驿蔺的声音。   即便在呼呼风雪里还是很清楚。   “别的地方都去过了,就剩下崔颜那儿了。所以等会儿要去寺庙。”阮觅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说话都开始打颤。   没有想着隐瞒,也没有避而不谈。   魏驿蔺问什么,她便说什么。   不过光从魏驿蔺的声音中,也听不出来他对方才的回答满不满意。   因为他一直是带着笑意,接着又问道:“阮姑娘从前认识崔颜?”   这回,阮觅倒是听出来他不怎么高兴了。   毕竟以前一直都彬彬有礼,张兄李兄的,现在却直接喊崔颜。   她无奈道:“我好像没有同你提起过,我是在平湘长大的。那会儿,崔颜家就在我家隔壁。也认识很多年了。”   “原来是这般啊。”魏驿蔺侧了侧头,机敏的猫一般,抖落了刚掉在头顶的雪花。   马车在雪地上行驶得不算快,但这么点距离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两人刚说完话,冬叔就驾着马车停在院子门前。   阮觅上了马车,她掀开窗牖的帘子,冲魏驿蔺挥手,“快点进去,你看你一头的雪。”   这雪越落越急,窄小的门檐终究挡不住四处横行的风,雪被吹得哪儿都是。   魏驿蔺的长发上,睫毛上,肩膀上,全是雪。   待听到阮觅的话,魏驿蔺又浑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抖下一阵雪花。   “不留下来用晚饭吗?”   他双手捂着头,紫色袖袍便搭在头顶,一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中。   仅有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笑意。   像是只单纯地问,要不要留下来用晚膳。又像是最后一次在确认着什么。   阮觅学着他刚才把雪抖落下去的样子,侧了侧头,将下巴抵在窗牖边框上。   神色平静,眼神却柔和。   她道:“可以啊。”   笑意浸染在任何一处,包容,温和,是作为一个友人的距离,也是友人的口吻。   两人借着一两句简单的话,说着旁人听不懂的东西。   用寻常,掩盖试探。   院子门大敞,可以看到里面那株金桂全然被雪包裹,恍若神宫银树。   魏驿蔺站在银装素裹的天地中,一身紫袍,被风吹得衣袂纷飞,眼中笑意有些淡下去。   半晌后,落下去的笑意重新回来,他状似幽怨地开口:“好羡慕崔兄啊,下这般大的雪,阮姑娘还要去看他。不像我,只能一个人吃饭。”   一如往常,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没让阮觅留下来。   不过,还有精神茶言茶语,便代表着魏驿蔺此时心情不算太差。   在阮觅再次强硬地提醒他进屋去后,魏驿蔺这才朝阮觅道别。   “回见。”   二字融于风雪中。   阮觅也温声道了句,“回见。”   马车渐渐驶开,魏驿蔺在马车消失在拐角处之前便先转过身去。   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中间是愈来愈宽阔的风雪墙壁。   阮觅坐在马车上,驶向更远的地方。魏驿蔺慢慢走进院子,入目皆白,天地唯一人耳。   ……   经过一个晚上加半个白日的积累,道路上的雪已经到了结冰打滑的地步。   冬叔驾车驾得很小心。   阮觅则将头抵在窗边上,闭着眼发呆。   有一瞬间觉得浑身力气被抽空,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心里涌上一滩黑泥,粘腻得喘不过气。   这与在魏驿蔺面前坦荡的模样不同,是虚弱的,疲倦的。   但也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阮觅很快就调整好了。眼睛里重新跳动着光点,灿烂胜似星辉。   她拍了拍两颊,冰凉触感令人打了个激灵,一瞬间哪哪儿都精神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于是她下一秒就魏驿蔺“黑化反击”这个问题想了一下,只是刚开始想,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以前的那些黑化套路放在魏驿蔺身上不合适。   他和那些人不同,是个从骨子里透露着温和的人。   会因为旁人犯下的错苦恼许久,也会为自己不能阻止一些悲剧而郁郁不开心。   在她生存路上成为危机的可以是很多人,但魏驿蔺是不可能的。   阮觅有这个信心。   ……   崔颜借住的寺庙在鳞京一处僻静巷子里。   起初只觉狭窄,再往里走便会发现别有洞天。   一处寺庙静静坐落在那儿。   寺庙门前,有个人正拿着扫把在扫雪。   动作不紧不慢,一条青黑的砖石路便慢慢的被呈现在眼前。   雪天昏沉,即使还是未时尾端,便已经不怎么看得清了。   门前那盏灯散发着微微亮光,正巧落在那扫雪人的脸上。   阮觅一看,原来是崔颜。   她友好的喊了声,崔颜停下动作看过来。   不过,阮觅觉得有些奇怪。   待崔颜都站在她面前了,她还盯着崔颜上下打量,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崔颜上了马车,将阮觅连同她的轮椅抬起来后。   阮觅才猛地发现。   崔颜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这个发现让阮觅呆了一会儿,颇有些羡慕地瞅了他的腿一眼,而后又看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气。   她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翠莺她们都强硬要求她不能离开轮椅。   这轮椅虽然舒服,去哪儿都有人推着,不用自己走路,简直是懒人的必备交通工具。   可也有很多不方便的时候,上个坡都得累死个人。   不过羡慕之后,阮觅又开始担心崔颜太心急了。   “你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可以离开轮椅?”她还没进屋就忍不住问。   身后传来崔颜肯定的回答。   阮觅这才放心。   她从不用担心崔颜会骗她。   推着阮觅往前走,崔颜目光落在那头乌黑长发上,或者说,目光是落在靠近乌发的耳垂上。   小巧白皙的耳垂,上面没有带着耳饰。   却有一抹乌黑的墨痕。   像是谁用沾染了墨水的手,轻轻蹭过这里。   他静静注视着这点磨痕,没有再说话。   进了屋,阮觅便自己转着轮椅在他屋内逛了圈,竟然发现这里也是冷冷清清的。   不由得开始怀疑,难道他们过得不是同一个年?   再她还想去旁边转转的时候,崔颜神色淡淡地走到这坐着轮椅都不安分的人面前,略抿了唇,直接道:“别动。”   他说别动,阮觅便不动了,很是乖巧的仰头看他。任由崔颜拿着帕子给自己擦耳朵。   温热的水汽沾在耳朵上,擦拭的人力道很轻,弄得痒痒的。   阮觅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躲闪的冲动。   “我耳朵上有什么?”   “一点墨水。”崔颜如实回答。   墨水?   阮觅想了想,她出门前没有接触这些东西,难道是去清水巷那边不小心沾上的?   没有一点头绪,便也不想了。   “擦好了吗?”   耳朵敏感,又有难以忽视的痒意,总让她想笑。   “好了。”   在阮觅受不了之前,崔颜终于收回手帕。   她揉了揉耳朵,又开始在想这件事。   耳朵敏感,所以就算掉滴水上去,她都能感觉到。但是为什么没有察觉耳朵上的墨水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苦思冥想好一会儿,阮觅突然想起来,在魏驿蔺那儿的时候,他好像说自己耳朵上有个小虫子。然后还煞有其事地去找了支笔过来,用笔杆的地方戳了戳耳垂,赶走了那只虫子。   那时候她本想说自己徒手便能抓虫,魏驿蔺却一脸惊讶,还拍着胸口说自己害怕,怎么都不让阮觅动手,硬是要借助笔杆驱虫。   难不成这墨水就是那时候沾上去的?   阮觅并不蠢,从魏驿蔺反常的举动就能想出很多事情。   或许是早就猜出来她要来崔颜这儿,便故意使坏。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但也只是白费功夫了,这番试探实在没必要。   阮觅撑着头笑。   又同崔颜说起了别的事。   “二月初九便是春闱,可有什么缺的?”   “并无。”   “你不要同我客气啊,”阮觅郑重地将双手架在桌子上,“咱两当年还是同一个村子的呢,你要是考中状元,那我日后不就可以同旁人介绍自己,从小生长在平湘的一个状元村子里了?这说出去多有面子啊。”   一脸严肃,好似在说着什么了不起的事业。   听她这样说,崔颜倒还真的想了许久。   然后道:“你多来这儿就行。”   “嗯?不会打扰你?”阮觅狐疑,并不觉得自己多过来几回能起什么作用。   说不定还会影响崔颜,浪费他的时间。   要是到时候就因为自己在这儿浪费的崔颜的时候,从而导致他没能上榜,那她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想到这儿,阮觅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个不行,你再想想别的。”   话刚说完,就感觉到崔颜抿着嘴看自己,是熟悉的小时候被她骗了的不开心模样。   “我说真的啊!”阮觅头痛,“我在这儿不是打扰你吗?”   岂料,崔颜平静道。   “不会打扰,反而更能静下心来。”   这一句话,直接就让阮觅破防了。   这还是崔颜吗?竟然这么会说话了!   她一脸震惊,就差摇着崔颜的肩膀看看这个人有没有被别人夺舍了。   以前的崔颜最喜欢将事情埋在心里,只有气急了的时候才显露在脸上。   今天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崔颜这句话太戳阮觅的心了。   让阮觅蓦地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   崔颜来到鳞京,人生地不熟,每天在寺庙里除了看书就是站在门口等待自己。   可怜得紧。   因为没有朋友,所以紧张孤独的时候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度过。   那现在这是……和她撒娇的意思?   阮觅觉得自己懂了!   她大为震惊,并且颇为欣慰。   类似于从前总是要强的朋友,竟然在她面前显露出柔弱的一面。   阮觅的保护欲顿生,当即被自己的脑补攻略了,拍着胸保证:“放心好了,这两个月,我一定会让你享受到家的温暖!”   崔颜不是很懂,却敏锐地没有问出口。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了看阮觅,随后才“嗯”了一声。   ……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不长也不长。   阮觅腿上的伤势在一月的时候才好,这时候才彻底抛弃了轮椅。   她信守承诺,时常去寺庙那边看望崔颜。   有时候是带着某家店铺里新出的糕点过去,也有时候是空着手。   但不管怎样过去的,每回崔颜都会拿出不同的糕点放在她面前。   到最后,阮觅自己带的,崔颜准备的,都通通进了阮觅自己的肚子里。   崔颜看书的时候,阮觅从来不打扰他。   自己吃会儿东西,或者是自己在那儿看书。   两个人不怎么说话,但气氛很好。   很快就到了二月初九。   大雍的春闱,一共有三场。   第一场是从二月初九开始,持续三日。   而后在二月十二开始第二场,又持续三日。   最后一场便是在二月十五。   考生自进考场后,大门便锁起来。考生的一应活动都在考场内,不能离开。   阮觅曾经听说过考场里面的魔鬼环境。   什么床铺上面漏风,桌子的角坏了,送过来的笔墨纸砚里头还有用不了的。   状况百出,一言难尽。   所以在春闱开始的前一个晚上,阮觅便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等到鸡开始打鸣,阮觅才堪堪闭上眼。   可梦里都是崔颜同陈章京的各种惨状。   比如陈章京,坐马车去考试,没想到半路上马车竟然翻了。他被压在下面动不了,就这样硬生生错过了考试时间。   崔颜更绝,吃饭的时候从馒头里搜出来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早就准备作弊的人,于是很快被前来监察的人带走了。   这个梦吓得阮觅猛地睁开眼,一转头便发现外面已经天亮了。   她呼出口气,感觉背后湿漉漉的。   竟然被一个梦给吓得腿发软,背后出汗。   阮觅沉默一瞬,飞快起床,不用翠莺过来催,自己就穿好了衣服。   “翠莺!翠莺!我现在出去了!”   一边说话一边往外面赶。   翠莺闻言,笑吟吟看着她,“这大冷天的,你出去干什么?”   “今天不是春闱吗?”阮觅奇怪,她从未见过翠莺笑得这么开心的样子。   “什么春闱,不是早就结束了?”   阮觅顿住,开始结巴,“怎、怎么结束的?”   “你脑子睡坏了?现在都四月了,连榜都出了。”   “……陈章京同崔颜考中了?”阮觅试探着问。   但翠莺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阮觅吓得一下子没喘过气来,自己把自己憋醒了。   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心才落回原处。   是一场梦啊…… 第101章   自己吓自己是最能吓死人的。   阮觅抓着被褥一角,警惕地掐了下手背,终于确定这回不是做梦,她真的醒了。   这才擦了把额头的冷汗。   翠莺打外边儿进来,手中端着盆,上面摆好了巾帕与各种女子常用的柔肤凝香膏。   见阮觅醒了,她便将东西放在一旁,走过去把放好的衣服拿起来。   面色淡淡的,一看就觉得严厉。   阮觅不由得想起梦里翠莺笑吟吟的样子,于是胆大的再次偷偷瞄了她两眼。   她就说,翠莺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温柔的表情?   原来是做梦,怪不得怪不得……   她低声嘀咕两句,被翠莺听到了一点儿。   拧着眉横一眼过去,“胳膊抬起来。”   阮觅立马缩了缩脖子,乖巧地将手抬起来。   这会儿还早,外面天都还没有完全亮堂。   洗漱好后,阮觅坐在桌前。桌子上摆着的,是阮觅说了后,翠莺特意去准备的东西。   一盘红鸡蛋,另有一根长条状的饼和一碗热粥   对着这些东西满心虔诚地祷告了一番后,阮觅才拿起筷子。   先是将长条状的饼放在碗上,和着粥一起吃,之后才剥开两个鸡蛋慢慢啃。   严谨的顺序,标准的形状。   一个一,两个零,妥妥的满分。   阮觅心里头舒服了。   她吃顿饭整得跟祈福差不多,翠莺看着,大为不懂。   ……   吃过东西后,阮觅就急冲冲的坐上马车。   大雍朝的会试,每回都是在鳞京内城的东南方贡院举行。   从华林巷去贡院,若是光靠脚力,要花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阮觅昨日就派马车等在陈章京同崔颜门外了,就等他们今日准备好后直接载着他们去贡院。   但或许是太紧张去的太早了,阮觅去到贡院的时候,竟然发现这儿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人。   她站在那儿,本来一颗提起来的心忽地就落回了原地。   二月初始的日子里,鳞京时常蒙着一层白雾。   混合了寒凉的水汽,让人不禁缩头顿脚,手也伸不出来。   可这朦胧白雾煞是好看,将人笼罩在其中,隐隐约约,独具美感。   此时站在贡院外的,都是些心下紧张,在鸡刚开始打鸣时就睡不着的学子。   他们穿着长袍,头发束进方冠里。   有些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也有些瞧着也只是刚及弱冠。   每个人瞧着贡院大门的眼神都是灼热紧张的。   没有谁注意到阮觅站在这儿,也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贡院门口有什么不对的。   毕竟他们此时的心神尽数放在了即将到来的会试中。   阮觅只站了一会儿,陈章京与崔颜就一前一后到了。   他们离贡院更远一些,就算是同样的时间出发,到的也比阮觅更晚。   瞧着两人毫发无伤,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地来到贡院门前。   阮觅一颗心才彻底静下来,她觉得自己此时像是个送孩子赶考的老母亲,有问不完的问题。   比如准备的怎么样?现在觉得冷不冷?衣服有没有带够?紧不紧张?   若是让赶考的学子列出进考场前最讨厌被问到的十个问题,这些大概会高居首榜吧……   阮觅咬着牙按捺住了这种冲动,硬生生将就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压了下去。以至于面色都有些扭曲。   她僵硬扯动嘴角。   最终还是挑了个再寻常不过的话题道:“来早了些,离贡院开门还有半个时辰,不如去前边儿的茶馆坐坐?”   在这儿站着也不是回事,受冻吹风的,还没开始考就要浪费体力。   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   等会儿到了茶馆不能多喝水,还有,好像听说有些茶会和一些东西相冲,产生毒性。那最好也不要喝茶。   都到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出一点差错了。   要不还是坐回马车里等着好了。   阮觅一瞬间想了很多。   每当想了一件事,脑中便立马由此联想出数十件可能会发生的不好事情。   眉宇间逐渐染上焦躁。   可也只是想着,她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陈章京看着她,似乎察觉到了她心中的焦躁。   便顺从地点头,道:“走吧。”   这会儿轮到阮觅茫然了,她抬起头,显然不在状态。   “去哪儿?”   刚才想的事情太多,瞬间便将一开始说的事情抛之脑后。被她否决的选项也太多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陈章京说的是什麽。   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往往说出的话却都带着安定感。   便如陈章京。   他看了阮觅一会儿,没有问别的,只是道:“去前面的茶馆坐着,等贡院开门。”   声音低沉,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阮觅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开始说的话,挠了挠脸有些尴尬,连忙找了找旁边的茶馆。   “就前面那家吧,位置正好。”   陈章京点头,走在前面。   没有过于严肃地盯着阮觅此时的神态,给足了让她自己调整的时间。   看着人往前走去,阮觅轻轻叹气。   今日清晨的天气算不上好,浓雾笼罩,到处都黏着湿气与水雾一般,让人实在提不起干劲。   阮觅恹恹地跟在陈章京身后,反省自己。   心理素质怎么这么不行?   不就是一场考试吗?   但就算用各种话去激励自己,阮觅发现到头来竟然还是没什么用。   太紧张了……   她木着脸,自暴自弃地耷拉着一双眼,恍若失去了灵魂。   崔颜一直都走在她身边,在迈进茶馆的那瞬间,他忽地道:“我会考中的。”   顿了一息后,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便揣摩着什么一般,再次道。   “会试不难。”   茶馆里坐着很多人,大多是来自大雍各地的举人,来参加今日的会试。   其余的不是他们的友人,便是亲眷。   因着每一个呼吸过去,就离贡院开门的时间更近了。   那些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极少有人开口说话。   就算有说话的,也是低声私语。   故而茶馆内,安静得可鉴针落地之声。   崔颜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用着惯常的清冷疏离的语调,说着在旁人听来再狂妄不过的话。   瞬间,茶馆内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   会试不难?   笑话!   一些发丝里都掺上银色的年长者怒极生笑。他们自幼饱读诗书,乃是乡里数得上名的人。才气努力样样不缺,却还是参加了好几次会试,如今仍旧被挡在这个关卡面前。   一介小儿,竟然敢在他们面前大放阙词。   简直可笑至极!   人的眼神若是能实质化的话,崔颜此时恐怕已经被射成筛子了。   可他没有管这些,只是微低下头看着阮觅。   问她:“还紧张吗?”   这回的声音倒是低了下来,依旧是淡淡的口吻,却含着些温和。   像是初春寒气甚重时穿破云层投射下来的暖阳,叫人忍不住惬意地眯起双眼。   所以刚才说那些话,就是为了让自己不紧张?   阮觅嘴角抽了抽。   仔细想想,还挺成功的。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紧张会试的事情了。她比较担心的是崔颜等会儿会不会被这些气炸了的举人围殴。   做人做事,低调为先。   她心中感慨一句。   但想想崔颜以前朴素的生活方式,再看看这回他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故意说出的那些嚣张话,阮觅顿时觉得,自己不能抛下崔颜一个人。   好兄弟,一起社死吧。   于是她挺直腰杆,光明正大地看了一圈在场的人,字正腔圆附和道:“也对啊,不过是会试而已,应该很轻松吧?”   说完这句话后,茶馆内的怨念更重了。   阮觅脸上看起来有恃无恐,实则手已经在袖子里抖成狗了。   希望能活着走处这间茶馆……   她强作镇定,欲哭无泪之际,没有发现崔颜嘴角很是隐晦地翘起一点弧度。   似一片落叶掉落在平静湖面,泛开涟漪。随后落叶也沉入湖底,被珍惜地保存起来。   两人这个模样落进旁人眼中,就更让人火大了。   有个年过半百的举人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讥诮道。   “尚未见过风浪,便大言其海不过如此。且回去好好看几年书,再来也不迟。省得进去了,玷污我等读书人的地方。老夫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沉稳踏实,每日埋头书案,才有了如今这个成就。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没一个能静得下心学习的。不过是走了大运考中举人,便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依老夫之见,还早了四五十年呢。”   说罢,冷笑一声坐了回去。   那些没说话的人冷眼旁观,心中万分赞同这个举人说的话。   谁不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光是用嘴皮子,谁不能一日成为状元郎?   也就是当着小姑娘的面说说大话罢了。   可笑!!!   一些人跃跃欲试,就打算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反驳一句,他们再站起身斥责。   岂料,面前这个说放大话的年轻人,面上竟然丝毫没有怒意。   依旧是那般平静。   只见他端方有礼,朝最开始说话的举人拱起手行了一礼。   这是后辈对前辈表示尊敬时行的礼。   他姿态从容,不急不慢。   就在旁人以为他要开始什么长篇大论,据理力争的时候。   却只说了三字。   “冒犯了。”   众人齐齐瞪眼。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着是在道歉,却还是感觉很生气?   但人家礼数到了,致歉的话虽然简短,却是切切实实说了的。   还能怎么办?只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于是茶馆里的气氛就更加沉重了。   陈章京原本已经上楼找好位置,下楼接应他二人时,听到那些话,不禁有些无奈。   不过并没有把这当回事,走到两人面前。   “上去吧。”   “好好好,”阮觅连声应答,抓着崔颜的袖子就把人带上去。   生怕崔颜落后一步就被这儿的人抓走围攻了。   不可谓不操碎了心。   要说刚才崔颜那些话里含了多少挑衅,阮觅可以用自己的良心作证,一点儿也没有!   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崔颜有时候考虑事情很全面,但有些时候也会不管不顾,一心达成目的。   譬如他想越过这条河,在没有船没有桥的情况下,他不会等待,也不会期待旁人的帮助,而是自己径直淌过去。   即使是寒冬,即使那条河深浅不可知。   他只要确定了目标,便会忘却一切事情。   刚才在一楼,就算被轰出去,也是崔颜为达目的愿意接受的结果。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便想到了即将面对的事情。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没有丝毫犹豫。   文人的名声,在初入官场时是极为重要的。   故而大部分文人爱惜羽毛,参加各种诗会为自己树立高雅的形象。   从不会轻易为了某件事让自己的形象受损。   可在阮觅的紧张不安与他的名声的选择中,崔颜连思考都不用。   人是趋利避害的好手,择优而选,择善而从。于崔颜而言,所有的选择,没有好与不好,也没有擅长与不擅长。   它们所存在的区别,只是与阮觅有没有关系罢了。   说他清高也好,孤僻也罢,只是顺着心而已。   ……   经过方才一打岔,阮觅现在已经完全不紧张了。   她甚至能笑着吃好几块糕点,还冲小二招手又要了一份。   茶馆里就是这点好,茶水不错,糕点也有配套的,不用人纠结选什么口味。   “此回的主考官听闻是户部尚书齐明深齐大人,偏好奇诡书风,但逢人便说自己一本《周易》爱不离手。不知道会不会从《周易》中取题。”   陈章京像每一个在考试前揣摩考官心思的学子那般,淡淡聊起这回的主考官。   不是一定要猜对,而是说几句话打发时间罢了。   不同于楼下那些现在还拿着本书在那儿背的人,有些人习惯早早的将一切都准备好。   斩断后路,不留余地。   崔颜看着阮觅吃东西,见她吃了好多块糕点都没喝水,便提起茶壶倒了杯水过去。   同时回道:“可能性不大。”   说完后,见阮觅还是没有动那杯水,他便也没说什么。   转而同陈章京聊起这回会试的事情。   两人说的事情其实也零碎,神情平静。一会儿说起前些年的会试,一会儿话题又回到面前的贡院,说起里面的笔墨纸砚。   好似不是来参加会试的,反而是来观光浏览。   阮觅支着头看楼下。   那些学子搓着手,脸被冻得有些红。眼中透露出来的憧憬却化作热流在他们四肢百骸涌动,带动着那颗心剧烈的跳动。   不管是谁,表现得紧张的,淡定自若的,那双眼都是一样。   有光在其中闪耀。   陈章京与崔颜,亦是如此。   寒窗苦读数十载,没有谁能将那张黄榜视为无物。   初日升起,鳞京浓雾被尽数驱散。   楼下人群有些骚动,接着便是一道钟声。   “咚——”   又是一道。   “咚——”   响了三声后,贡院门前那条青黑色大道的尽头走来一队车马。   有前来维护贡院秩序的金吾卫,也有负责监考的官员。   他们的马车停在贡院门前,这一刻,贡院的门缓缓打开。   那位户部尚书穿着青中带紫的官袍,头戴官帽,从马车上下来。   在金吾卫的护卫下走进贡院。   大雍历来的会试都是这般,考官不得提前进入贡院,也不得与应试举人有语言交流。   阮觅没有过去,只是在陈章京与崔颜下楼时,笑着祝福他们:“万事顺意。”   “那便承阮姑娘吉言。”陈章京谢道。   崔颜则是待他说完后,轻轻应了声。   似乎在让她放心。   两人下了楼,很快融入拥挤的学子人群里,再也分不出谁是谁了。   待考官一一进入,金吾卫把持着门口,让那些学子排起长队。   “一个个来,诸位都是要上皇榜的人了,可不能这般没有规矩。”   金吾卫里的领头者显然是个老油条,说话不得罪人。   这些人里,谁知道会不会出几个日后位极人臣的?   现在不好好拉近关系,以后哪儿来的机会?   他说的话好听,人群中焦灼的气氛也随之一松。   队伍很快就排列整齐,一个个的走上前去进行检查,核对名姓。   待那些学子一个个进入贡院,原先拥挤的贡院门口瞬间就清静了。   阮觅看着那扇阖起来的门,支着头发了会儿呆。   在小二跑过来问她要不要续茶时,她才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看他一眼。   半晌后明白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不用了。”   下楼时差点撞在左边的柱子上,看得小二替她捏了把冷汗。   ……   大雍会试,重点考察学子的写文章功夫还有对时下社会问题的看法。   这第一场考试,便是写文章。   从《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等等四书五经中抽取一两个段落,让考生解其意,抒发己之论点。   崔颜坐在隔间里,看着今日的考题。   神色依旧平静。   陈章京亦是如此。   像他们这样反应的,有很多人。   譬如阳昌有名的姜潜,自小有神童之名,院试乡试,连中两次头名。   他上鳞京时,便有许多人猜测他会是这回会试最后的得胜者,拿个连中三元的好名头回乡。   还有那出身利州的洪人元,师从大儒,一家均是探花,家学渊源。   也有很多人猜测这会是今年的探花,继续他们洪家一门探花的美谈。   这样自小便光环围绕的人,在这个贡院内数不胜数。   世间天才,并不在少数。   而如今能坐在这里的,便是既有天分,又能一心向学的。   从中挑哪一个出来当今年的状元,世人都不会觉得不合理。   前些年,或许还能说一人称雄,二人争霸。   今年的会试,却是群星闪耀。   好似所有的才气都汇聚在了这群年轻人身上,叫人见之心喜,又颇觉惋惜。   齐明深做为此次会试的主考官,自然对参加会试中名气甚大的那些学子了解颇深。   州西之地,文风鼎盛,一向压着州东,也就是他们这些位东偏北的州府。   即使当年士族往北迁徙,州西之地萎靡了一阵,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那块地方,好似永远有着耗费不尽的文气,哺育了一批又一批惊艳世人的文人学士。   罢了罢了。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如今说这些还早得很呢。   再说了,他们鳞京的学子也不差,怎么能刚开始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说不定此回,就是他们鳞京压着州西之地了!   ……   阮觅回到阮家,坐了会儿。   但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她先是摆弄了一下盆栽里还没长出叶子的枝条,然后又拿起小巧的花铲给它松了松土。   过了会儿又闲不住的抱着盆栽去了向阳的地方,给它换了个好地方。   做完这件事,她又折返回房内,左看右看,企图找出一些能够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这个时候,翠莺走进来,瞧她那样也知道她在紧张什么。   就这样看了会儿,发现阮觅一时半会儿竟然还停不下来,四处转个不停。   她便开口道:“过来坐着。”   刚才还躁动不安的人,一听到翠莺的声音,立马就跑过来乖乖坐着了。   双手放在桌上平摊着,仰头静静看着翠莺。   倒是有些可爱。   翠莺咳了咳,移开视线,从一旁箱屉里拿出丝线同帕子。   “没事干便给我把这个绣了。”   帕子上描着梅花,栩栩如生。   要想绣出来,就算是个熟手也需要花上不少功夫。更何况是阮觅这样从来没动过丝线的人。   翠莺以为她会找借口溜走,没想到阮觅竟然乖巧接过去了。   翠莺的表情都崩了,险而又险的在阮觅看过来时恢复正常。   她沉默一下,才道:“线都在这儿,等会儿酥春过来教你。你自己现在先绣着。”   总觉得阮觅这般乖巧,怪不正常的。   拿过帕子后撒泼打滚说自己手疼绣不了,这才是阮觅会做的事。   惊吓之下,翠莺快速走出去找酥春了。   而阮觅则是对着手里的帕子与丝线发了会儿呆,然后老老实实地开始穿针引线。   刺绣虽然没学过,但是只要是个正常人,穿个针,缝几针还是会的。   她听了翠莺的话,自己开始绣。   先是顺着勾勒出来的梅花线条穿了一针过去,然后一扯,将线扯过来。   重复几遍之后,帕子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丝线,像是刚从垃圾堆里被捡回来一般。   阮觅没有气馁,又穿了一针。   但是拉线的时候好像卡住了。   她反应有些迟钝的一扯,没有扯动,然后稍稍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竟然还是没有把线拉出来。   阮觅面无表情对着帕子看了会儿,小心扯着线一拉。   线没断,帕子撕裂的声音却在室内响起。   等酥春进去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阮觅茫然看着破碎的帕子的样子。   听到声音,她还木然的转头看过来,眼中闪过点委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0 23:52:39~2021-10-21 23:5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莫莫莫思熙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看到眼前的场景,酥春哭笑不得。   进来之前,翠莺便同她说了这会儿阮觅的状态不对,让她看着些。   没想到还真是……   无奈地走过去,接过阮觅委屈巴巴递过来的帕子。   一看,上面竟然不是空的,还绣了几针。   虽说一看就知道是个新手绣出来的,酥春却笑着,真心夸道:“这针脚细密,分布得也规律,色彩均匀,做为一个第一次绣的人,很有天赋啊。”   简简单单的几针,愣是被酥春夸出了天资卓绝的感觉。   阮觅怔了下,慢慢挺直腰。手里拿着线坐得端正,一脸的矜持。   见她这样,酥春笑吟吟地从箱屉里拿出更多描好花样的帕子。   “那我们现在开始学?”   阮觅郑重点头。   ……   会试期间,贡院内的消息不容旁人打探。   不过若是谁每日蹲守在附近的茶馆酒楼,便能看到有时会从里面抬出来一两个体力不支昏过去的学子。   十年苦读,一朝昏阙。   所有努力尽数化为幻影,只能等下回会试了。   大雍本就是文风鼎盛的国家,春闱这样的大事自然是有许多人关注的。   阮祈过来院中找阮觅的时候也顺口提了几句。   “今年的会试比之往年,确实是难上不少。”   在会试开始前,阮觅便听到不少人这样说过。   不过大多是说今年参加会试的人里面,好苗子太多了。   突出的人一多,旁人出头的机会就更少了。   但阮祈显然说的不是这个。   他这段时间接触的人很多,说不定知道一些内幕消息。   忍了忍,阮觅还是没忍住,眼巴巴问道:“为何这么说?”   以前不怎么接触没发现,现在却明白过来,阮祈也是个有些坏心眼的人。   说话总喜欢说一半,让旁人好奇得抓心挠肝,连声追问。   而他非要看过对方好奇的神色后,才会慢悠悠道出全部。   这回也是如此。   看够了阮觅纠结的神色,阮祈才不紧不慢张开口。可是等到阮觅以为会听到什么内幕的时候。阮祈又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   阮觅脸上的期待之色顿时僵住,眼神逐渐危险。   好在阮祈也知道自己不能逗得太过,只是装样子喝了口茶,很快就充满求生欲地开了口。   “三十五年的时候,殿试出榜,共三百七十一人。细数历届会试,人数都是控制在二百出头,你想想三十五年多出来了多少人?”   阮觅拨弄茶杯的手一顿。   这和生活中的常理是一样的,当一样东西太多的时候,接下来便会适当地进行削减控制。   这难道就是说,今年会试录取的人数会进行调整,大幅度削减?   阮觅没有就这样作罢,而是继续道:“这也只是猜测罢了,若是谁都像二哥你这般想,岂不是纷纷避开今年的会试,等到下回再试?这么一来,三年后的会试也会是竞争激烈。”   毕竟成平三十五年的皇榜人数不是秘密,稍微一查便能得知。   阮祈这般想,那定然也有不少人会产生这种想法。   那他们下一步就是躲开今年的会试,等待下一次。   可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定然会让此次参加会试的学子不满,进而引出一系列不好解决的问题。   人都是这样,一齐倒霉没什么,一旦有些人躲开了,便会发生争吵。   他们不会怪自己眼光不够敏锐,只会暗恨那些知情的人没有提醒自己,也会痛骂朝廷胡作非为。   这样混乱的局面,不会是朝廷想要看到的。   所以说,就算朝廷真的要削减人数,那也肯定是别的原因。   起码不是因为那样明显的,容易引起纷争的理由。   “二哥是听到什么消息了?”阮觅放下茶杯,看着阮祈。   阮祈脸上也露出笑意,为阮觅的敏锐而欣喜。   可到底听到什么消息,他到最后都没有说。   只是转而同阮觅说起了四月时及笄礼的事情。   旁人都是提前一两年便开始准备,不过阮觅情况特殊,也只能现在准备。   阮祈没有说的是,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在私底下准备这些了。   看到什么名贵的东西都会留意着。   “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他问。   说起及笄礼,阮觅便想起了去年段意英的那场及笄礼。   那时候她光是坐在轮椅上看那些流程,都觉得眼花缭乱,记不清楚。   于是阮祈一提起,她便抿着唇,有些抵触。   “就邀请一些熟人便行了,不用大办。”   及笄礼只是为了庆祝,邀请太多不熟悉的人过来没什么意思。   或许因着自小生活在平湘村子里,来鳞京后又没怎么接触过那些贵女,阮觅对这些能够彰显自己身份的事情一向没什么兴趣。   及笄礼,她只想和亲朋好友聚聚而已。   阮祈却不怎么赞同,他的思想同阮觅有些冲突。   若说家中贫寒,随意一些也是应当。可家中有这个条件,怎么能委屈阮觅?   他也不直接反对,而是很有心机地搬出了别的理由。   “哎,我最近出门与人结交,总是吃闭门羹。可能是我太没用了吧。但只要一提起你的名号,他们就立马变了脸色,与我热情攀谈。本想这回好好给你办个及笄礼,我也顺带再沾沾你的光。但是你不想办,也就算了,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这话说得可怜,阮觅都忍不住侧过头看他。   还真看出来一脸的失落,连眼神都含着幽怨。   阮觅:“……”   岁月真是无情,当初那个话少文雅的美少年,怎么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戏精?   就算是听出来了阮祈是故意这样说的,阮觅却也不好再说拒绝的话了。   她叹口气,有些无奈。   “那就麻烦二哥了。”   “这倒是不麻烦。”阮祈神情很是自然地恢复正常。   ……   会试一连好几日,阮觅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差别。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但院子里的三个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心不在焉。   于是,不管是性子内敛的翠莺,还是更为活泼一些的酥春槐夏,一有空都会陪在阮觅身边,同她说话转移注意力。   好不容易等到了二月十七,贡院开门。   阮觅那天一大早就在茶馆里坐着了,在众人中抢了个靠窗的位置,焦躁地喝了一上午的茶。   这回酥春倒是陪在阮觅身边,一瞧见贡院的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立马喊道:“小姐,开了开了!”   阮觅也一直关注着那边,见贡院门开了,脸色都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等回过神,立马带着酥春往楼下跑。   速度快得酥春都跟不上。   她沉默一瞬,很想提醒自家小姐这样跑被翠莺姐看到肯定会被骂的。   但在旁人惊诧看过来的视线里,酥春又丝毫不觉得尴尬,追了过去。   在她看来,她们小姐不管怎么跑,都是最好看的。   这会儿,贡院门前不可谓不热闹。   有些人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眨眼的功夫便占领了最好的地段。   阮觅只能带着酥春一退再退,靠着自家马车才支撑住了身体。   前面的人高,阮觅就算踮起脚尖也看不到那些从贡院出来的人。   她咬牙,一拎裙摆就站上了马车,视野顿时开阔。   还招呼酥春:“这上边儿看得清楚,上来上来。”   酥春看着她那豪迈的动作,再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自家小姐出门办事大部分时候都喜欢带着自己了。   要是带着翠莺姐,肯定会被揪着耳朵拎下来……   一些同样驾着马车过来的人,看着阮觅站在马车上的动作,纷纷有样学样站上去。   顿时形成一排高高的“人墙”。   除了驾车的,走路的,还有牵马过来的。   高头大马,脖子上挂着一串彩铃铛,马尾上竟然还扎着红绸,极是喜庆。   要是往日里,阮觅定然会多看几眼那匹马,今日却没有分出一点心神。   她瞪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门口。   终于先后看到了陈章京与崔颜。   “这儿!”阮觅高高举着手冲他们喊,生怕因为自己声音不够大,动作不过显眼而让他们错过。   于是一声喊的比一声高,清晰地传进了崔颜耳中。   不过,就算阮觅什么也不做,只要静静站在那儿,崔颜也能第一时间找到她。   人群拥挤,潮水般将人裹挟着,连方向速度都由不得自己。   在那样的趋势下,崔颜还是往阮觅的方向走去。   有人撞过来,有人推搡,有人伸手挡住了路。   他承受着这些,只为了能够离阮觅所在之处更近一些。   于是等阮觅看到崔颜,便发现他一贯都是齐整的衣服竟然皱得不成样子,连发丝都落了几缕下来,拂在线条干净的颌角旁。   对比旁人青白的脸色,陈章京与崔颜看起来好上不少。   由此可见,不管是做什么,都得先有个好身体。   但是就他们两人,这将近十天的苦熬也极为伤身,身上透着遮掩不住的疲惫。   于是在与两人汇合后,阮觅只说了几句话,便催着他们上马车回去。   别的话都没有多问。   自然也没有察觉崔颜衣衫凌乱,一路不曾停歇赶过来是为了什么。   ……   大概那些参加会试的学子回去之后都是蒙头大睡,万事不问。   故而会试结束的第一天里,整个鳞京都没有见着那些学子的身影。   只有一些对会试极为关注的人,一个劲地在那儿猜这回谁能登那皇榜。   关于谁会是第一名,还有人悄悄设了赌局。   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是那些未曾参与者的狂欢罢了。   等到了第三日,那些学子缓过来,鳞京才真正的“热闹”起来。   觉得自己没有把握入围的人,忧心忡忡,一会儿跑去拜访这个,一会儿又跑去拜访那个。   硬是要问清楚人家这回考得如何。   若是听到自己不想听的回答,便是一脸沉郁。若是听得对方和自己一样没有把握,便大呼,同病相怜也。   除了这些人,还有便是那些名气传遍鳞京的学子。   像那阳昌的姜潜,利州的洪人元,礁安的赵如松……   站得高一些的人,考虑的事情往往同旁人也不同。   在旁人担心自己能不能考中而夜不能寐时,他们考虑得则是自己能不能得第一。   天之骄子自然心有傲气,即使没说出来,却都觉得今年这个头名自己肯定拿定了。   不过出于谨慎,试探一番也是有必要的。   于是,便有了嘉时宴。   这也算是大雍的一个传统了。   几个相互较劲,名气相当,又同时都被人当作这回会试第一名热门人选的学子一合计,便充当了此次嘉时宴的发起人。   他们先是向自己认为才学甚佳的人发出邀请,继而又隐晦地问了自己看重的对手,有没有比较欣赏的人,顺带着又发了请帖。   这场嘉时宴在鳞京传得很广。   学子们都以被邀请为荣,而那些看热闹的,也用是否获得嘉时宴的请帖,当作衡量他们是否有机会考中的标准。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   “不入嘉时,不入皇榜。”   意思便是,连嘉时宴都进不去的人,定然也是没资格上皇榜的。   嘉时宴在五日后举行,如今,那些发起嘉时宴的学子还在筛选参加嘉时宴的人。   乡试时得解元者自然优先。   才华与名气皆有者,自然入选。   有人推荐,那也行。   上面那些都没有的人,自然没资格被邀请。   这些日子,阮觅只要待在阮家,阮祈便会过来同她说些及笄礼的事情。   他一会儿纠结这个人要不要邀请,一会儿又觉得先前准备的东西不够好,让阮觅帮着想想。   终归是自己的事情,阮祈这么忙活,阮觅也不好意思。   但她老老实实当了好几日的工具人后,才发现阮祈竟是故意的。   一些压根不需要纠结的小事,他也拿到阮觅面前故意逗她。   得知真相后,阮觅愤而出走。   去的自然是崔颜如今借住的寺庙。   一如当年,离开家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地方便是崔颜所在之处。   ……   进去后往桌子上一趴,面前依旧被推过来一碟糕点。   香气瞬间钻进胃里,勾得人忍不住多闻几下。   阮觅抽了抽鼻子,今日却没有心情吃东西。   她以前吃的欢,倒不是真的贪嘴。   只不过是小时候饿多了,见着东西便喜欢往肚子里塞。有些时候不吃些东西,心中总涌上不安和焦躁。   如今的生活也不似当初那般苦兮兮的,她那个习惯却是改不过来了。   但为了不让翠莺她们看出来什么,索性装作自己是个贪嘴的。   崔颜显然很清楚,每回递到她面前的糕点分量都不算多。   能满足口齿间咀嚼的欲望,让人生出心安感。也不会占据胃的太多地方,让阮觅吃不下别的东西。   寺庙里甚少栽种花树,崔颜这偏僻的房间前却有一株梨树,开得茂盛,一树雪白。   风绕了一圈又从窗子吹进屋内,带了一阵甜香。   是梨花的香味。   看着面前少女趴在桌子上恹恹的模样,崔颜将糕点拿开。   他今日还是穿着僧袍,一身雪白。与窗外白梨花一样,在春日暖阳中安静生长。   鸦青色长发未全部束起,被一根木簪挽了一半起来,还留下一半在微风里摇曳。   那张脸在梨花春日里更显得清冷。   只是面色平静又温和,似那雪水尚未完全融化的溪流。   在暖阳下镀了一层金辉,让人觉得触手温热。但真伸出手去触碰时,便会被溪水中夹杂的残雪冻得一个激灵。   叫人从此明白,什么叫做保持距离。   他将糕点放到一边儿去,在回来时,慢条斯理将宽大的袖口卷起。   “来扳手腕。”   仅这一句话,刚才还无精打采的人立马从凳子上蹦起来,一扫颓废,眼中战意升腾。   话还没说就开始挽袖子,挽好后将手肘往桌面上重重一放。   “来!”   完全没有给崔颜后悔的机会。   多年前的比赛,曾以平局落幕,此后四年不再相见,便一直没有分出胜负。   四年后重聚,正是时候。   谁也没有提起往事,却又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阮觅跃跃欲试,眼睛发亮。   早在去年,她便提起过这件事情。   当时崔颜却说男女授受不清,拒绝了阮觅的邀请。   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他敢提,阮觅自然不会怂。   待数完三二一。   阮觅立马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将她的手往外侧压。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阮觅连慌张都没有,很是淡定地笑了笑,猛地发力。   对峙的局势仅仅维持了片刻,阮觅很快便占据了优势。   她的手指纤细,手掌也小,被崔颜包裹在手心里,看起来柔弱无害得很。   此时却以旁人吃惊的力道将崔颜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内侧压下去。   “砰——”   崔颜的手被压在桌上,阮觅胜。   她快活地吐出口气,眉眼张扬。   “许久没试过,有些生疏了。”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让人有些手痒。   崔颜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会儿,还虚虚握了两下,似乎在感受这只手的力气,想不通为什么败得这么快。   见他这样,阮觅以为崔颜不甘心,故作大气道:“没事儿,看在咱们的关系上,再给你三次机会。”   还故意伸出三根手指冲崔颜晃了晃。   “来不来?”   “来。”   崔颜再次迎战,但最后的结局还是一样,没有出现所谓的反败为胜。   赢了后,阮觅兴冲冲地站起身四处张望,还一个劲的用眼神暗示崔颜。   崔颜沉默一下,往摆放笔墨纸砚的地方走去,再回来时手上拿着墨与笔。   笔上已经蘸满了墨水,只待启用。   他将这些放在阮觅面前,随后便坐下,闭着眼将脸微微往前倾。   颇有些认命的意思。   头发被尽数撩到后面,露出干净的一张脸。   额头,鼻尖,下巴,甚至耳垂,都透着玉色。   在那玉色之中,浅色的唇与墨色的眉,还有秀气的睫毛,便越发显眼。   此时那睫毛有些颤,好似对于未知有些彷徨。   不得不说,这是一副好相貌。   宛如玉石,不可触碰。   要是旁人来,或许忍不下心往那脸上落笔,可站在崔颜面前的是阮觅。   从小时候就蠢蠢欲动,想要在崔颜脸上动笔的人。   她瞧着崔颜还在颤个不停的睫毛,难得发了善心,同他说话转移注意力。   “明日就是嘉时宴了吧?”   崔颜轻轻应了声。   阮觅又道:“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   崔颜声音平缓地回答她:“我并未收到邀请。”   这倒是阮觅没有想到的,她以为崔颜已经收到请帖了才会说这件事。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区区嘉时宴而已。   她手上不停,也不再忌讳这件事,更为坦荡问道:“你觉得今儿下午,他们会派人过来送请帖吗?”   那张玉色的脸,逐渐染上墨痕,睫毛的颤动却慢慢停歇。   他任由那支笔在脸上作怪,姿态从容,“不会。”   崔颜的猜测一向准确,极少出错。他说不会,那就肯定是不会了。   于是阮觅没有再说去嘉时宴的事。   “听闻举办嘉时宴的那几个人,都是今年会元的热门人选。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更有可能。”   “若不是,怎么办?”   “那有什么关系?你是我心里的会元就好了。怎么样?够意思吧!”阮觅弯着眼睛放下笔。   “好了,睁开眼睛吧。”   房内没有铜镜,不能让崔颜欣赏自己此时的模样,阮觅大为遗憾。   而崔颜就顶着那一脸的涂鸦,姿态清雅,丝毫不受影响。   他好像被阮觅的某句话触动,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显得沉默。   在阮觅看过来时,才道。   “应当是前三。”   “前三?你说的是会试前三?”阮觅震惊了。   会试有多难她是知道的,方才说崔颜是会元,不过是她的祝福。   现在崔颜却告诉她,他会是前三。   崔颜的预测很准,他没有把握的时候不说。一旦说出口,便代表着他有极高的把握。   一时之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不行,得镇定,得镇定……   阮觅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试探着问:“那前三里,你猜猜看另外两个人是谁?”   然后阮觅便听到了陈章京与另外一个不太熟悉的名字。   这一下,把她炸得晕晕乎乎的。   她用自己的身高担保,没有把陈章京与崔颜当成工具人。   可、可真的忍不住,有种买彩票中了大奖的感觉啊!!!   眼睛晕,头也晕,站都站不稳了。   不行,得缓缓……   阮觅单手撑着头,扶着桌子小心坐下来。   一夜暴富,不过如此! 第103章   同崔颜预测的一模一样,直到嘉时宴开始,请帖都没有送过来。   而陈章京是青州解元,自然得到了邀请。   不管是谁,都会有些好奇心。   陈章京也不例外。   于是,他接下了请帖。   这场牵动着鳞京不少人心神的嘉时宴举办那日,从那鹿鸣园外过,便能听到里面时不时传出来的笛鸣琴铮之音。   推着板车过去的农夫,牵着马的马夫,或是某个摊子前年近中年的商贩,都不可避免地产生艳羡之意。   这就是读书人。   旁人陷于生活泥沼苦苦挣扎,他们高居云端。   只待风起,腾云直上九万里。   这场瞩目的宴会结束后,鳞京迎来辛夷花开的季节。   清雅洁丽的花朵,一片片舒展开来,恍若世上最瓷白的器物。   庭院前的辛夷花,枝桠青黑纤细,以再扭曲不过的姿势绽放着端庄典雅的花。   衬着幽静长廊,深深蜿蜒。   三月里多雨,淅淅沥沥的,将鳞京的春日打湿。   人出去走一会儿,回来时便成了落汤鸡,恼人得很。   辛夷花便在这样的雨声中一点点掉落花瓣,最终化作光秃秃的一个枝头。   常说南方多雨,三月里的鳞京却也阴雨连绵,反常莫测。   直到辛夷花落尽,这缠人的雨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于是在这样的多情的雨中,杏花又开了。   杏花好似比那辛夷更脆弱些,珠子大小的雨滴打在上面,一串下来,便有簌簌花落声,淋湿的青石砖上铺上一层浅粉色的的花瓣。   晨间初醒,有些茫然。   若是不愿睁开眼,耳中听到的便是单调又舒心的雨打屋檐,花落地面的声音。   阮家种着几颗杏花树,具体是什么时候种的已经不可考究,不过看那模样便知有好些年头了。   生得极高,树冠都得仰着头看。   更别说那往四处伸展的枝桠,撑开一个粉白色的天地似的。   翠莺带着酥春与槐夏,撑着伞,拿着篮子去杏树下捡花瓣。   这雨一阵停,一阵歇。   早在阮觅还没醒的时候,外头便停歇了一阵。   掉落在地面的杏花尚未经过风雨折磨,带着还在枝头时的俏丽饱满。它们在地上待多久,立马被拾进了酥春的篮子。   捡完地面干净的杏花,又将细枝攀下来摘了一些。   三人才撑着伞回去。   ……   于是等阮觅从床上起身,才看到她们在摆弄那些花。   “这是干什么?”   阮觅凑过去看。   槐夏负责淘洗杏花,将里面的杂物挑出来。   另一边,酥春拿着袖珍秤,眯着眼盯紧上面的刻度。一会儿舀点珍珠粉上去,一会儿又倒一点芝兰粉。   倒是翠莺不见人影。   “您还没吃东西吧?”槐夏将杏花沥干水,擦了擦手,笑着说,“先去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儿过来看也是一样的。”   话音方落,她便推着阮觅往外走。   在被槐夏盯着吃完东西后,阮觅才有些迷迷糊糊地被她再次带回方才的地方。   这会儿,酥春已经将杏花放进小巧的石舂里面,手中拿着石杵,一下一下的捣着。   粉白色的花瓣,被捣出来的汁水却是意料之外的浓艳。   “鳞京那些夫人啊,都爱用杏花捣泥敷脸。加上珍珠粉芝兰粉若干,还有些旁的东西,便能养肤。左右无事,便给您弄一些。”   酥春一边说,一边将旁边放着的珍珠粉倒进去。   杏花养肤的方子不是秘密,鳞京的人,几乎长到一定的年纪后都知晓几个。   故而也不存在什么随便捣鼓,浪费时间折腾皮肤的说法。   大可放心。   阮觅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样的手工制作场景,走过去瞅了好久。   见她没事干,酥春便将方才弄出来的一点杏花泥递过去。   “您还在睡的时候,翠莺姐姐便弄好了一些。说是等您吃好饭,再敷在脸上。”   翠莺的原话其实是拿这东西打发阮觅,免得她在这儿好奇心旺盛,搅得人不好做活。   话听着嫌弃,可里头溢满的宠溺却是怎么也忽略不了。   阮觅自然是不知晓两人背着她说了些什么,她小心翼翼接过酥春递过来的东西,眼睛闪亮。   然后美滋滋地跑去洗净脸,躲回房间进行美容保养了。   一点点将盒子里灰白色的花泥抹在脸上,连脖子上都小心的蹭了些上去。   弄好后,阮觅顿时觉得自己精致得是整个鳞京最靓的崽了。   她挺胸抬头,顶着一连的花泥跑到酥春同槐夏面前转了一圈。   一路上,廊道的风都带上了杏花的清香。   阮觅绷着脸笑也不笑,生怕将脸上的花泥扯下来。   她的眼睛很亮,看着酥春与槐夏的目光热烈至极。   叫两人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不少。   槐夏往石舂里加了些白柯,旋即便察觉到盯着自己的目光又火热了几分。   好似她方才加的不是简简单单的白柯,而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另一边,酥春细细地将捣出来的花泥放在小炉上烘烤。   也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那温度,几乎要比得上手下这炉子的温度。   她眨眨眼,总算明白为什么翠莺姐姐会说,不要让小姐来这儿待着了。   果然……   摇摇头,有些好笑。   酥春同阮觅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比槐夏更有免疫力。她这会儿还能勉强控制住手不抖,细致地刮着小炉上的花泥。   槐夏却是浑身僵硬,一脸纠结,很想转身去问阮觅在看什么。   她纠结之际,忽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仅仅是两息的功夫,阮觅便站在了她面前。   太过突兀,槐夏有点不好意思地住往后仰了仰,拉开距离。   唇嗫嚅两下,终是问道:“您是有什么要问的吗?”   若不是这样,怎会有那般火热,叫人坐立不安的视线?   岂料,阮觅径直捧起槐夏的手,认真看了许久。   然后才感慨一句:“你的手真的好巧啊!刺绣,煮茶,做糕点,梳发,画眉……”   她细数槐夏会的东西,可越是数下去,阮觅便越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   脸上闪过沉痛之色。   难道人类进化的时候,抛弃了她?   这么一想,实在是太悲伤了。   阮觅不由得郑重握紧槐夏的手,发自内心地,再次感叹道:“你真的好厉害啊!槐夏。”   她说来说去就是“厉害”两个字,像是一腔敬佩无处抒发,无法言表,只能靠那两字一次又一次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简单,直白,又热烈。   槐夏的心扑通扑通跳着,满脸通红。   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您、您过奖了……”   “不不不!我这完全是实话实说。”阮觅语气严肃,那张糊满花泥的脸,即使看不清她此时的神色到底是什麽样的,却很容易便让人瞧出来她此时的真挚。   当一个木讷少言的人,心中洋溢着丰沛的情感时,她都能滔滔不绝说上好几日。   更何况是一个本就能说的人。   在被阮觅变着花样地夸了小半个时辰后,酥春笑着提醒阮觅,脸上敷着花泥时要多往外面走吹吹风,阮觅这才停止她今日的彩虹屁,开心地蹿了出去。   留下一个已经被夸得晕晕乎乎的槐夏僵在那儿。   她捂着心口,虚弱地瘫在椅子上。   在酥春戏谑的眼光中又改为捂着脸,长长呻`吟一句。   “真的、真的快受不了了……”   酥春笑笑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大宅院里,没有谁敢轻易将真心交付出去。   可当那个人没有丝毫企图,直白地将自己袒露在你面前时。   是没有人能拒绝得了的。   人向往光明,厌恶黑暗,本性如此。   ……   三喜胡同的季春,比之旁的地方更显湿润。   青黑的屋脊上,水色遍布。   殷如意看了会儿书,渐渐的看不下去,还是将挂在墙上的剑拿下来。   他不曾拔剑,也没有顺着剑鞘摩挲,只是将剑放在桌案上。   然后双手交叠,上半身弯下,下巴抵着手肘。   静静看着面前的剑。   以前郑小七说,长剑是定情之物,他很简单便信了。   到底是郑小七说的话太具有迷惑性,还是他心中本就在想那些?   有些人似乎生来便在男女之事上不开窍,任人怎么点拨都没有用。   可殷如意只是迟钝了些。   当一件又一件事摆在面前,尝到了什么叫做不甘,知晓了什么叫做嫉妒。   于是自然而然的,隐隐摸到了门。   他对阮觅,是什么感情呢?   殷如意看着面前的长剑发呆。   若说他只是单纯地将她当成友人,那为何要阻止旁人靠近?   不管是魏驿蔺也好,陈章京也罢。纵然在他看来不安好心,可在世人的眼光里,那都算是不错的人。   他又是以什么立场阻止他们靠近?   友人?   但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友人?站在她身边,守着自己的领地一般,将一切入侵者驱赶逐出。   这样一个可笑的借口,不说旁人不信,就是殷如意自己,回想片刻,也觉荒谬。   浓黑的眉拧起,刻意用冰包裹的外表看起来坚硬而冰冷,殊不知下面藏着的灵魂正在焦躁的横冲直撞。   他啧了一声,薄唇紧抿。   一身的不耐达到极致。   作为一个单纯的友人,是不可能阻止这些的。   当她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会笑着,满心欢喜地奔向对方。   张灯结彩,唢呐喜庆。   所有人都会祝福她与另一个人,郎才女貌,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或许他也会成为那些宾客中的一人,寻常得同前来庆祝的每一个人一般。   没什么特殊可言。   然后在五年,十年,二十年后,被她遗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直到这一辈子过去。   殷如意维持着双手搭在桌案的动作,从设想阮觅嫁与旁人开始,便戾气横生。   他本就是在三教九流之地长大,如同一棵无人修剪的树,野蛮生长,横冲直撞。   一树的枝桠都沾染了旁人瞧不上,称为最下等的暴力,粗鲁。   平日的冷然,像披在野兽身上的外衣,帮他慢慢融入这个社会。   可一旦撕开,便会发现最原本的那个他。   弱肉强食的幼年经历在说,想要什么便抢过来。   但逐渐给自己套上各种枷锁的人,只会一次又一次的装聋作哑,企图缩在壳子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清楚。   这样……或许能让一切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此时,束缚着他的枷锁在慢慢松开,名为欲望的藤曼在阴湿的丛林中汲取养分,快速生长。   从最低端的地方生长起来,继而将整棵树都捆绑。   藤曼贪婪而愚蠢,只晓得一味的催促。   重复地叫嚣着自己的欲望。   周而复始,日月相继。   坚韧的藤曼终于将人束缚到了呼吸不得的地步。   那层枷锁,倏地断了。   三月的气温不算高,带着点淡淡的凉意。尚没有到能够称为寒冷的时候,也远没有夏季的火热。   殷如意却觉得置身于腊月寒冬,双手僵硬,动弹不得。同时身体里又有一团火在烧,热得一身血都在沸腾,连那颗心都加速跳动。   冰与火的战争,毫不留情,令人几乎窒息。   殷如意咬着牙,蓦地站起身,单手拿起桌案上的剑往外走去。   郑小七正巧从院子外进来,刚想喊几句,便看到殷如意从屋内出来。   “十一……”   他憨笑着招手,但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吞进肚子。   无他,只是殷如意此时的模样太骇人了。   让郑小七忍不住回想起了许久以前,那些动荡不安,弱小无依的岁月。   远不同于此时装模作样的高冷,那时候的殷如意,是一往街市上站便无人敢往他跟前走的人。   少年从三教九流中穿身而过,打过架,有过红着眼什么都顾不上的时候。也被人追了数条巷子后反身将人踩在脚下,碾进土里的血腥日子。   现在的殷如意已经收敛许多,大约是从那样的日子里,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纵然年纪不大,却还是带着从岁月中沉淀下来的通透,住进了小小的三喜胡同,从此老老实实。   只是偶尔会带着些人,小打小闹。   但今天的殷如意,猛地让郑小七产生回到过去的错觉。   他还以为殷如意要去同人决斗了,吓得丢下手里的东西,猛地转过身去拦殷如意,慌张地劝他:“十一哥!你怎么了?千万别吓我啊?”   殷如意神色很平静,像是天空陷入黑暗前最后的一点亮光,即将进入真正的黑夜。   他道:“让开。”   越是这样,郑小七就越觉得害怕。   包子脸都吓白了。   “十一哥你千万别干傻事啊,就算有谁惹着你了,你说出来我给你分析分析啊。再说了,我分析不了,咱们还能去找阮姐姐呢!”   话中某个字眼,让殷如意身体一僵。   郑小七一看有戏,连忙再接再厉。   “阮姐姐那么好的人,也是有脾气的。你要是现在出了这个门,一气之下做了不该做的事。阮姐姐知道后会怎么想你?到时候别说让阮姐姐喜欢上你了,她还得为你的事情忙上忙下,焦头烂额,烦你都来不及。”   “十一哥你好好想想,谁会喜欢一个冲动的人?你要是真的喜欢阮姐姐,现在就该冷静下来,待着这院子里哪儿也别去。”   郑小七喊得凄厉,嗓子都快喊破了,说完这些后还咳了几声。   缓了会儿,发现他十一哥竟然站在原地不动了,定定看着他。   那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郑小七忽地觉得身后一阵寒风吹过,他抱着手臂打了个抖。   这天怎么一下子就变冷了?   他没来得及为殷如意的暂时冷静松口气,就先听到了殷如意沉郁的声音。   “你刚才,说什么?”   郑小七被殷如意的神色吓到,把自己抱得更紧了。连忙开始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   他刚才说了什么?   好像说了……十一哥喜欢阮姐姐来着……   郑小七嘴角抽了抽,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   呸,他这张嘴,明知道十一哥不喜欢别人把这件事说出来还说!   在心中骂了自己几句后,郑小七缩了缩头,立马滑跪道歉。   “我错了,真的知错了!十一哥这样成不,您就当作今日没见着我,我呢,刚才那句话也从来没有说过。您以后就当我脑子坏了,一点儿都记不起来这件事行不?”   “你刚才说,我喜欢谁?”   殷如意忽视他那些废话,直挑重点。   他站在门外,其实已经从缝隙中窥见了里面是什麽。   只是徘徊与犹豫围绕在身边,生成铺天盖地的胆怯与害怕。   而郑小七的话,则是在他丝毫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帮他推开了那道门。   所有的一切展露在面前。   无法逃避,也无法再装作没有看到。   一点欣喜,夹杂着懦弱,在心间弥漫开来。   含着苦涩和酸痛。   眼前的一切都猛地变成暗色,下一秒又变成沙砾,一点点坍塌陷落。连带着将他整个人埋葬进去。   眩晕感突如其来。   “十一哥……你怎么了?”郑小七发现情况不对,小心扶着他。   殷如意没有回答,他闭上眼,像是想让一切都平静下来。   但他显然是在做无用功。   该坍塌的还是在坍塌,该沦陷的还是在沦陷。   无药可救……   “我出去一趟。”他提着剑很快消失不见,黑色的衣角在风中翩飞。   先前郑小七担心殷如意出去是找人拼命,可看见他手中拿着的剑后,就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十一哥是不可能拿着阮姐姐给他的剑,去找别人拼命的。   阮姐姐给的所有东西,十一哥都珍惜得不得了。   怎么舍得拿那把剑去沾血呢?   但到底是出去干什么?   郑小七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一脸凝重,蹲下去捡东西。   捡着捡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不会吧!   郑小七傻眼了,刚捡好的东西,再一次掉在地上。   难道十一哥以前,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   郑小七震惊得说不出话。   ……   庭院中的雨又停了。   只有杏花树上还滴滴答答的掉落着水珠,同杏花一齐落在青石砖上。   一两株杂草从青石砖里钻出来,嫩生生的。   阮觅按照酥春说的,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让自己脸上的花泥与皮肤得到更好的呼吸,进行更加深入的交流。   吸收雨后草木精华,承天地之灵气,说不定等会儿洗干净,还真有一番奇效。   阮觅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这时,一个外院的小丫鬟走到庭院拱门口,不敢进来,只是规矩地向阮觅福了一礼。   “有个殷姓的公子,说有事拜访您。”   阮觅双手托着下巴处的花泥,顺手又拍了拍,企图让它黏得更牢固些。   听到小丫鬟的话,立马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殷如意还是第一次过来找她,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   这样想着,阮觅便来不及洗干净脸上的花泥,跟着小丫鬟走出去。   一路上她都神色沉重,脑中飞快想着三喜胡同可能出现的问题。   不知不觉,脚步飞快。   等到了待客厅,果然见到神色与以往都不同的殷如意。   他站在那儿,一身黑衣似乎融进阴影。   抱着剑,一身冷肃。   阮觅心中一沉,快步走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心中焦急,便也没有控制住距离。等殷如意听到声音转身,两人就之间的距离就只差半人宽了。   刚一转身,鼻尖是扑鼻的杏花香气,清淡古雅,殷如意愣了一下,然后才朝面前人看去。   可就这一看,他瞳孔骤然紧缩,惊吓之下踉跄着往后退去。   抱着剑浑身紧绷,活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名状之物。   还好往后退了一步后看清楚了面前人是谁,殷如意惊恐的神色瞬间定格。过了一息后才掩盖慌张,渐渐淡去。   只是这个插曲终究影响了他的想法,原先想说的话被抛之脑后。   他盯着阮觅脸上的花泥,鼻尖皱了皱。   阮觅还在紧张地等他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发现殷如意一个劲地看着自己的脸,这才想起来花泥还没有卸去。   她摆摆手,“别光顾着看这个,你倒是说说,发生了什么?”   方才一路上,满心满眼都想着问出一个答案的人,这会儿却被半路弹出来的插曲打消了所有的勇气。   在阮觅的追问下,殷如意抱着剑的手紧了紧。   喉咙干涩,窘迫得像是个第一次出家门的幼童。   可不管什么难以说出口的话,只要有个开场,其余的便都能顺利的说出来。   殷如意抿了抿嘴,又瞧了眼阮觅脸上的东西。   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句适合开场的话。   “你脸上的泥巴很香,刚从杏花树下挖出来的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2 23:46:05~2021-10-23 23:5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不至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阮觅的表情,裂开了。   把花泥往脸上敷的时候她有多期待,现在心中就有多沉重。   仿佛鼻尖都闻到了泥土的味道。   她缓缓的,露出了极为和善的表情,看向殷如意。   “再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想到殷如意这个狗脾气,阮觅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抱在怀中的剑上。   眯着眼道:“不然你这剑……”   只说了前半句,留白令人生出无限的猜想。   殷如意猛地觉得背后有些凉,拿着剑的手紧了紧,那浓黑俊秀的眉也悄然拧起来。   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但是迫于压力,真的开始对着阮觅的脸仔细研究。   半晌后,那双平日里冷傲的眼闪过一丝茫然。   薄唇抿得紧紧的。   解决一件事情不一定要从正面着手,当你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时,或许应该另辟蹊径。   全新的角度,全新的方法。   殷如意大脑飞速运转。   最后绷着身体,僵硬道:“对不起。”   阮觅沉默了。   沉默之后,痛苦面具。   开始反省自己,和他计较做什么?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她心里安慰自己,又长长叹了口气。   “说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往椅子上一坐,开始谈正事。   现在倒是能看出来,没出什么坏事。   不过她还是对殷如意急匆匆赶过来的事情很好奇。   而她那样一问,殷如意又抱着他的剑隐进阴影中去了。   这个样子,让阮觅的好奇愈来愈重。   她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尽量温和。   “要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也不急,先坐着,慢慢说。”   像是哄骗小动物上钩的恶毒猎人。   ……   来时,似乎乘着云踏着马,连身后的万丈明光都成了他的点缀。   浩浩汤汤,气势磅礴。   心中有数不清想说的话。   可一见到人,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殷如意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剑,他从不知道自己是这般懦弱的人。   阮觅没有催他,撑着头,让脸上的花泥充分与空气进行交流。   室内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等那些花泥都凝固了,也到了酥春说的该将其洗干净的时候。   阮觅便站起身,态度自然地朝殷如意打了个招呼:“我先去把脸上的东西洗干净。”   说完便想离开,她估计等殷如意开口说话还得好一会儿。   但她刚一起身,殷如意的声音就从阴影处传出来。   “你脸上,是什麽?”   显然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借着这个当口有些尴尬的问出了口。   “这个啊,”阮觅揉了揉脸,“翠莺专门给我做的花泥,用杏花捣碎,再加旁的东西。敷在脸上能养肤。”   阴影后没有再传来声音,似乎因为阮觅的回答陷入自闭。   殷如意确实没有想到,杏花竟然还有这个用处。   而自己刚才还说那是泥巴。   得知真相的殷如意再次闭上了嘴。   等阮觅把脸上的花泥洗干净,再去待客室时,殷如意还规矩地待在那儿。   只是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双手搭在打开的窗户边沿。   头微垂,一些细碎的发丝落了下来。   时下有些男子爱将鬓角拉出来,做出飘飘临仙的模样。还有些,则是额前耷拉着一点碎发,遮盖住额头。   殷如意倒是一直维持着将头发全部束起来的模样,露出干净的额头,那眉骨也因着无遮无拦,更为清俊挺拔。   不同于成年者全然的巍峨厚重,他毕竟年少,那挺起的眉骨,比起连绵起伏的群山,更像是嶙峋石峰。   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凌厉,尖锐,与灵秀。   此时,他正皱眉,眉骨比之以往更为突起。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露出来的神色也带着秋日落叶的寂寥之感。   阮觅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才走进去。   “殷兄?如意兄?殷如意?”   她给殷如意喊神似的,一连喊了好多遍,这才将窗边的少年喊回神。   “现在怎么舍得把剑放下来?”阮觅笑着坐下去,看到桌案上的剑,不禁调侃他。   这把剑铸得好,剑鞘光滑黑沉,让人一看就有触摸的冲动。   于是阮觅伸出手指,在剑鞘上摸了一下。   指腹传来顺滑感觉,果然很舒服。   殷如意静静看着她把玩那把剑,忽地脸颊涌上一阵热意,眼神飘忽。   片刻后,还是努力地将视线移回来,硬声道:“你干什么?”   那语气是冷硬又直接的,故而听起来有着满满的不悦。   阮觅倒是没有被他吓到,反而理直气壮呛声:“上面有灰,给它擦擦。你看看你,一把剑都打理不好。”   说完后还指指点点,露出一脸的嫌弃。   熟悉的心梗感觉,殷如意噎住了。   冷峻的眉眼下又闪过些懊恼。   他一贯拿阮觅没有办法,刚开始接触的那段时间里,他就明白这件事。   来之前,他在问自己,对她是什麽感情?   来的路上,他问自己,她对他是什么感情?   可到现在,他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弄清楚。   喜欢,自然是喜欢。   可他喜欢到了什么地步?   难道喜欢一个人,便一定要将这件事说出来?   殷如意避开阮觅的眼神,看着窗外。   郑小七曾笑说他不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讨姑娘家开心,是个迟钝的人。   可有些人是生来迟钝,有些人则是后天迟钝。   殷如意大概是两者皆占。   因为明白,所以只能欺骗感知,掩埋情感。   有些事就算开口问了又如何?是那样的结局,终究是那样。   更何况他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幼年所见所闻,给他感触最深的便是——   若没有足够的觉悟、坚定、能力与承担,还是不要开始得好。   像是他母亲,遇到一个没有担当的人,最后才变成那副模样。   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殷如意心中很清楚。   故而,他决定在没有彻底明白自己的想法前,不给阮觅增添烦恼。   紧绷的身体满满放松下来。   ……   纵然平日里表情不多,可阮觅一直看着他,也能从那张假装高冷的脸上瞧出些端倪。   见他一会儿沉重,一会儿淡然,心中的猜测也越来越多了,好奇得不得了。   但这事儿殷如意显然不愿意说出来,她也没开口问的打算,只能自己抓心挠肝的在那儿好奇。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殷如意说着就要走,干脆利落得阮觅都没有回过神来,只能愣愣点头,“嗯……好的,慢走。”   等走到门口,殷如意又停下来。   挺直的背在门檐投射下来的阴影下,仍旧是宽阔。   随后,他抱着剑转过身,唇边带笑,眉眼张扬。   “就算不敷花泥,也挺好看的。”   说话时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下巴,给人一种倨傲之感。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融入春风中,殷如意没有再停留,毫不犹豫转身便走,潇潇洒洒。   等人走后。   阮觅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当即震惊了。   这样的话,竟然是从殷如意口中说出来的吗???   这就和翠莺换上笑吟吟的表情一样,吓得阮觅久久不能回神。   ……   大雍春闱发榜之日在四月十五,因着杏花多雨时节,故而也被称为杏榜。   那一天正好是阮觅的生辰。   也就是十五岁的及笄礼。   两个日子撞在一块儿,阮觅想着把及笄礼的时间往后推几天,阮祈却说大雍从未有过这种做法。随后学了阮觅平时胡搅蛮缠的模样,闹得让阮觅捂着心口躲了起来,再也没说过挪日子的事情。   崔颜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神情还是同往日一样。   “若是考中,就算不去看,名字也不会跑走。”   他淡定得很,连犹豫都不曾有,便选择去参加阮觅的及笄礼。   事情也就这样定了下来。   除了自己认识的好友,别的人都是阮祈同阮母拟定的请帖。   及笄礼那日,阮觅先是被迫观看了段意英幸灾乐祸大笑的模样,然后才在两人的祝福声中开始了及笄礼的流程。   顺元帝倒也记得自己给阮觅封了郡主这件事,在及笄礼开始前,送贺礼的太监便一脸笑意地过来了。   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通通往阮觅身上扔。   阮祈自然私下里给了个满满的荷包。   那太监也有趣,本是要走的,拿了阮祈的银子后脸上的亲近更加明显,竟留了下来,站在一旁观礼。   上回段意英及笄礼时,顺元帝遣了皇子过去。   不过阮觅终究不是宗室,这回便只有内侍前来。   送了东西就走也是正常操作,但送完东西后还留在这儿观礼,就让许多人暗中揣摩顺元帝的用意了。   这是……专门给这位清乐郡主撑场面?   阮觅看了那内侍几眼,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实则心中在想顺元帝到底想干什么。   若是没有顺元帝的授意,就算阮祈给几百两黄金,内侍也不敢自作主张在宫外逗留。   至于顺元帝只是单纯的派人来祝贺的这个可能,阮觅压根就不信。   实在是顺元帝坑过她太多回了,条件反射便想了各种阴谋诡计出来。   殊不知那内侍心中也各种心思。   隐晦的瞧了几眼阮觅,想起昨日在皇宫内发生的事情。   梓宁大公主近来梦魇越来越严重了,甚少进宫。   昨日却在日落时分,一身煞气地进了顺元帝的书房。   这位公主在宫中一向是没有限制的,什么地方都畅通无阻。   不过,显然是心情不好。瞧那脸上的阴郁,似乎含着刀子和风雪,看一眼便叫人心中发冷。   内侍守在殿门口,看似严肃,实则心中想的事情很多。   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但一般情况下都是守在殿门口的,很少有进去伺候的机会。   顺元帝同前面几任皇帝不同,他很有个人领地意识。   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宣内侍进去。   不知道这回,是什麽事啊……   内侍心中好奇。   不到一会儿,忽地听到了里面的传唤声,他立马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恭敬的,躬身垂头走进去。   “陛下。”   先是向顺元帝行礼,随后又朝着段般若道:“奴才给公主请安。”   跪完后没有人喊他起身,段般若更是盯着内侍的脸看了起来,直将内侍看得背后发寒。   “你说想要个面善的过去,这个如何?”   在段般若面前,顺元帝从来没有架子,笑呵呵地让段般若自己选择。   段般若没有回答他,而是朝内侍道:“说句好听的话来听听?”   这一刻,在内侍眼中,段般若化身成了手执长刀的人,只要他行差踏错半步,就会迎来人头落地的结局。   内侍冷汗涔涔,吓得嘴巴不敢停,一连说了一箩筐的吉利话。   半晌后才被段般若喊停。   “可以,就他了。”   内侍不敢抬头,却听得那人声音中的郁气浓郁得化不开,好似黑夜。   “交代你的事好好儿做。”   他抖了抖,连连应声。   这架势,内侍还以为要叫自己去做什么丢性命的事情。   可在这位公主走后,顺元帝却让他明日去阮家参加那位清乐郡主的及笄礼。   内侍不解,如此大费周章的,竟然只是为了去参加一场及笄礼?   只要是皇宫中出去的人,送上贺礼,就代表着皇室的荣宠,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   为何还要看他吉利话说得如何?   不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恩宠,倒更像是下位者有求于上位者时的小心翼翼。   看着阮觅,内侍忽地想起了去年有关梓宁大公主同面前这位清乐郡主的传闻,一下子,心中百转千回。   原来如此。   ……   在那内侍不动声色的打量时,阮觅只当作没有发现。   她将披散着的长发散在身后,抚了抚衣袖,走了出去。   这是及笄礼中,梳发的流程。   她今年开春时长了不少,似乎趁着春日万物生长的时节,也偷偷溜进了长个子的队伍,整个人开始抽条了。   原本就纤细的人,如今更加瘦削。   五官也因着长了一岁,变得立体起来。   像是从墙头探出嫩枝的树,努力的绽出了一个花骨朵儿。   透着坚毅,冷静,温和,与清丽。   崔颜看着她跪坐下去,乌黑长发被一点点梳整齐,眼中情绪藏得极深,无人可窥视。   他身边是白颂,此时唇角挂着笑,眼角眉梢都透着春日的灿意。只是没有人会觉得他真是个同外表一样的温和好人。   无他,只是那缠绕在骨子里的疯狂尽数透露出来,叫人一眼便知。   他也同样看着礼堂内的人,越过人海,穿透一切,目光直白且尖锐。   视线在触及不远处老实站着的内侍时,眉悄然挑起,眼中阴郁之色更加浓厚。   似乎想起了某件令他极不开心的事情。   陈章京,殷如意,魏驿蔺,江连年,还有郑小七和青杏,都同他们坐在一块儿,视线齐齐落在阮觅身上。   只是有些人的目光坦荡,有些人眼神深沉。   为阮觅担任正宾的是鳞京一位名声极好的夫人,她笑着,高声念出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   “你挤开点儿,我还要给我们家少爷看榜呢!”   “骑着马过来就了不起啊!有本事下来啊!一头畜生占这么多地方。”   贡院门前,刚贴上去数张皇榜。   在负者张贴的官差一走后,守在这儿看榜的人立马拥上去。   “余秦,张德顺,李独……有了有了!少爷你考中了!”   人群中多得是不想面对现实的质疑声,只有偶尔,才会响起一道惊喜的呼喊。   阮觅派来看榜的小厮,手中还拿着笔纸,准备把这张榜从头到尾抄下来。   只是在抄之前,还是没忍住去找里面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的名字。   习惯使然,他没有从第一个开始找,而是从最后一个开始看。   不是,不是,还不是。   视线从一排排名字上掠过,自家小姐告诉他的那两个人的名字迟迟没有见着。   等快看到前面几个名字了,小厮心里已经不报什么期望。   要说排在后面,那还有些可能。   排在前头,那不是做梦吗?   算了算了。   小厮叹口气,老老实实准备抄皇榜了。   只是在看清楚那张明黄色的榜上第二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崔、崔颜?   再看第三个。   陈章京?!!   这、这不就是小姐让他看的两个名字吗?   竟然将前三占了两个。   小厮呆在原地,脑中被狂喜充斥,连说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耳边传来旁人的议论声。   “今年的会元,是洪人元啊。了不得了不得,看来很有希望继续他们洪氏一门三探花的美谈啊。”   “不过后面二人,又是何人?怎的从未听说过这名号?”   “陈章京我倒是知晓,那是青州解元,为人低调,你不清楚也是正常。不过这崔颜,倒是真没听说过,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物?”   皇榜之下,有人哭有人笑。   置身事外者对着高居榜首的那三人议论纷纷。   ……   及笄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阮觅穿上繁贵的礼服,头上带着的钗冠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了。   走路时,两侧的步摇晃动,黄金铸就的薄片流苏打在脸颊上,惹出痒意。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身后有友人在看着她,前面是亲人温和的面容。   她再次准备跪坐下来。   却忽地有个人闯了进来,大喊道:“中了!两位公子都考中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在场的人都知晓。   所以这句有些没头没尾的话谁都听懂了。   考中了?   他们纷纷转过头去看那小厮。   阮觅怔了下,似乎愣神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睫毛轻眨的一瞬间。   转过头时,黄金流苏在空中剧烈晃动,一头钗冠摇摇欲坠。   可见其主人的动作有多么剧烈。   自那小厮进来,喊出第一句话后,崔颜始终没有动作。   旁人转过头去看那小厮,崔颜却在看着阮觅。   看她愣神,看她猛然回神,继而又转过头来,也看她钗冠两侧的步摇划开的弧度。   然后视线对上。   穿越挡在两人间的所有人,越过年岁,直抵最初的时候。   在沽源村重伤被围时,阮觅曾问过崔颜。   “你读书好吗?”   “你会考取功名吗?”   “你以后能不能当大官?”   这些问题,当初的崔颜点了头。   如今这一切,都像是他对当初回答的实现。   读书好。   会考取功名。   他总是一点一点的,在实现自己对阮觅的承诺。   能看出她潜藏在坚韧外表下的不安彷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安抚。   四月杏花其实已经凋谢大半,但空中的杏花香气却是一年中最浓郁的时候。   有几片粉白色花瓣从风中掉落,晃悠几下,落在礼堂内。   人群只是骚乱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静下来,。毕竟在场的人都明白自己过来此地是干什么的。   小厮脑子清醒后才猛地回过神来,慌张地跑开。   不过还是有些人低声讨论此事。   大多是些年长的夫人。   她们看着面色淡定的阮觅,心中很是满意。   “这阮家女,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孩子。能静得下心,沉得住气,稳重。”   “先是被阮大学士看重,又得了陛下青眼,被封为清乐郡主。如今在及笄礼上,又有两位登上今年会试前三。阮家女,是个有福气的。”   福气二字一出,身边那些夫人看阮觅的眼神就更加具有深意了。   她们给自家小辈挑选妻子,除了家世容貌性情才智,还要会加上一项,福气。   福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极为难得。   “章夫人,我记得你家小儿子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心中可有人选了?”   章夫人皮笑肉不笑,“年夫人这般问,倒是让我想起来,你娘家好似也有个外甥,今年刚及弱冠。不知可有想法了?”   明明心中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却偏偏谁也不肯说出口。   话语中暗藏机锋。   谨慎又含蓄。   这些话,阮觅自然不知道。   在人群安静下来后,她没有受到一点儿影响一般,继续跪坐下去。   最后顺利完成了今日的及笄礼。   宾客散去。   阮觅穿着华服,顶着珠钗站在东房内。   虽说这一身压在身上让人觉得窒息,可这一刻,阮觅却觉得浑身轻得厉害,要不是这些华服钗冠压着,她可能连脚都落不到地上,轻飘飘到天上去了。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站在那儿。   感受着室内淡淡的杏花香气,还有四月里温热的风。   闭着眼,还能感觉到外头逐渐热起来的金色阳光。听到院子墙角处花苞绽开的细小声音。   一切都是明亮,富有生机的。   在这一刻,阮觅忽地察觉了这个世界的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3 23:50:42~2021-10-24 23:5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想看书10瓶;路过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及笄礼结束后,关系一般的宾客自然早早离去。   阮家别的好处没有,只有人口简单这一个优点了。   阮觅结束及笄礼后不用同族中长辈寒暄,便空出了时间与留下来的人说说话。   那些留下来的人,自然是指段意英曹雪冉她们了。   两人在进门时送了贺礼,但这会儿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了一样东西。   段意英笑得奇怪,还催促阮觅打开看看。   这是在阮觅房中,青杏与阮宝珠也悄然竖起耳朵,睁圆眼睛准备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每回看见段意英这个样子,阮觅便觉得有阴谋在等待着自己。   她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心中默念“信任是人类最好的伙伴”,才慢慢打开了盒子。   里头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反而在一众人期待的眼神下显得有些平庸。   一盒胭脂,一盒螺子黛。   段意英倒是对自己送的东西十分满意。   还怂恿阮觅现在就试试。   “这玩意儿可抢手了,我从旁人手中抢过来的,她们还朝我飞眼刀子呢!”   胭脂尚且看不出来有什么名堂,不过这盒螺子黛倒是稀罕物。   听闻大雍一年不过才得几十之数,宫里头那么多位主子,外面士族那么多位夫人,都爱这东西。   段意英说这东西是自己从旁人手中抢过来的,确实没有夸大其词。   阮觅先前也不知道螺子黛是何物,只是在阮母那儿听说过。   那会儿,阮珍珍曾当着阮母的面委婉哭诉自己没有能够上脸的东西,恐见不了人。   话里话外便是想要些稀罕玩意儿。   还提到过螺子黛。   只是当时一向惯着她的阮母却拒绝了,语重心长告诉她,螺子黛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   故而,看到面前的螺子黛,阮觅忽地生出些恍惚之感。   好似命运注定一般。   “我来给你试试。”段意英跃跃欲试,径直将盒子打开,拿起了里面的螺子黛便要往阮觅眉毛上画去。   阮觅嘴角抽了抽,当即躲开。   这可不是她歧视谁,纯粹是为了自己的脸着想罢了。   段意英自个儿都从来不画眉,还能知道怎么给旁人画眉?   这不是打着借口胡闹是什麽?   坚决不行!   青杏同阮宝珠早在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便失去了兴趣,毕竟那些东西也不是她们这个年纪该接触的。   互相对视了一眼,很快便从对方的眼神中察觉出和自己一样的意思。   接着,两人一见如故,相携走出了房间。   独留下阮觅一人,面对前面两人的魔爪无处可逃。   “把她摁住!”   段意英指挥曹雪冉,一手撑着腰笑得嚣张,“你以为你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妥妥的炮灰配角发言。   但阮觅的腿却很没骨气地抖了几抖。   脸色也逐渐绝望起来,她挣扎着伸出手企图挽救一下。   “施主放下屠刀,有话好说……”   “阿觅还是莫要挣扎得好。”就连曹雪冉也温和地将手搭在阮觅肩膀上,一双眼笑得柔和,手上力道足得很,严防死守,坚决不给机会她半路跑走。   听到这话,阮觅沉默一瞬,才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曹雪冉,脸色沉重。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世间便会变得更加美好。今日你善良洒下一颗种子,来日必将长成参天大树为你遮风避雨。我们都应该,多爱对方一点。”   曹雪冉怔了一下,像是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还点了点头。   在阮觅脸上即将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时,却又听到曹雪冉道:“那阿觅是要多爱我们一些吗?”   阮觅:……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累了,真的累了……   还好,在段意英拿着螺子黛要往阮觅眉上描的时候,曹雪冉还是阻止了她。   “我来吧。”   她轻笑着,以不容拒绝地姿势向段意英讨要她手中的东西。   让阮觅吃惊的是,段意英竟然没有拒绝。   这可不是突然发了善心,段意英心里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她不会画眉,难道曹雪冉就会?   谁也别笑话谁?   往阿觅脸上画东西,虽说确实好玩儿,但最后还是有代价的。   既然现在有人愿意接手,她只要站在一旁看着就行。等会儿还能同阿觅站在同一战线,去批评曹雪冉的心狠手辣。   这样,岂不美哉?   于是段意英笑得极为灿烂,将手中的螺子黛递了过去。   阮觅的眉色有些清浅,细细描了一层后,存在感便猛然升起。   若说原先是清凌凌的山泉中白石,这会儿便是画卷中的青云山了。   浓墨浅痕,相宜适当。   在那瓷白的眉骨上,恍若皎月。   画完后,曹雪冉很是轻松地将螺子黛放下,丝毫没有自己已经完成了绝美作品的自豪感。   或许这就是高手的境界吧。   这会儿不仅是阮觅,就连段意英看着曹雪冉的眼神也变了。   震惊中带着怒意。   她指着曹雪冉愤愤道:“好你个崔五娘,原来还藏着这一手啊!太奸诈了!”   本以为自己聪明了一回,想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曹雪冉早就背着她自己偷偷学习了怎么画眉!   只有她!被蒙在背后什么都不知道。   曹雪冉矜持地撩起眼看她一下,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又收回视线。   就这一个眼神,段意英便炸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呵。”   段意英气绝。   阮觅瞧着两人斗嘴,很机智地选择不说话。   乖巧地坐在那儿跟个乖宝宝似的,实则看热闹看得十分起劲,就差拿一把瓜子剥着吃了。   最后,这场无聊却又让人看不腻的斗嘴,结束在了段意英一句嘟囔中。   “气煞我也!还不赶快也给我整一个?!”   她指着自己的眉,一脸自然。   倒是曹雪冉神色怪异地多看了她几眼。   ……   那日。   在阮觅于房中同段意英曹雪冉玩闹时,阮祈便招呼着其余人。   他同陈章京他们相处,还是与之前一样。   话题扯得很广,五花八门的,谁都能聊一点。   祝贺了陈章京与崔颜,又笑容和善地同魏驿蔺他们说,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可来阮家。能帮得上的忙,他绝不会推辞。   晚膳是一齐用的,黄昏之时,众人便告辞离开。   ……   四月十五出会试结果,再过六日便是殿试。   大雍的殿试只考策问,应试者自黎明来到清正殿。在历经了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后,负责殿试的官员才会下发此次殿试的策题。[1]   殿试只考一项,这便是时务策。   有一二题,解其意,随后抒发己见。   应试者常用正体书写,采用正规格式,写上两千字左右。   内容与书法笔锋并重。   日暮交卷,官员收卷。   崔颜坐于桌前,看着发下来的策题。   “朕稽古名世者,惟敬事而畏神;人趋事以历知涉难,以立志日运不息,岁运无已。虽在寝食,未尝忘其所以。由是大辅人君,福臻紧席,所以名世者,为此也。联自代前秦统一华夷宫遵古利,律仿旧章,孜孜求紧,数用不当,有能者委以腹心,或面从而志异;有德者授以操位,或无所建,明中材下士,寡廉鲜耻,不能克已,若此无已奈何?!为治尔诸交士,当进学之秋,既承联命,悉乃心力立身,扬名在斯,始举其条陈之。”[2]   他看了一遍后,面上依旧平静如初。   叫人无法从他脸上揣摩,到底是觉得这试题难,还是不难。   顺元帝端坐高位,看着下面那些已经开始动笔的举人。   里面或许有名不副实者,但大浪淘沙,总能留下有用的。   调`教几个年头,便也能派上用场。在荒芜之地,沉腐之所,为这个国家焕发新的生机。   殿试考验的除了应试者的才能,还有大半在考察他们的个人素质。   某个心性不足的举人,顶着皇帝的目光,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出了一身冷汗。   时不时便在想,皇帝现在是不是还在看着自己?   自己吓自己,于是脸上的汗大滴大滴流下来,打湿了试卷。   在官员板着脸巡视时,他浑身一个激灵,下一秒便倒了下去。   在场官员显然是见惯大场面的,神色不变,招了招手,便有侍卫进来将此人抬了出去。   虽说殿试不黜落应试者,但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场的,最后都还得看顺元帝心情。   官员们站在殿内,虎目威严。   眼神却落在在场应试者身上。   尤其是崔颜。   毕竟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人,竟然在会试上压过一众富有名气者,高居第二。   到底是运气好,还是真有本事?   明日一切都会知晓。   ……   日暮时分,负责此事的官员将摆在案上的卷子收了起来。   应试者退场。   这一日便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日到了阅卷的时候。   八位读卷官,各自坐在自己案前。   那些应试者所书之卷,先由第一位读卷官看过,在上面标下代表着“优,中优,良,次等,劣等”的五种符号后,再交由第二位读卷官。   在八位读卷官都看过所有试卷后,众人将得到代表着“优”符号最多的十份卷子找出来,交到顺元帝面前,由他亲自选出此回殿试的前三与二甲传胪。   十份题卷,顺元帝看一会儿便看完了。   他很快速地从中挑了两本出来,笑着让读卷官们商量。   “这两份,诸位爱卿觉得谁更适合当这状元郎?”   历来状元人选,都是皇帝自己决定的,旁人只能适当的给予意见,一个说不好还会吃挂落。   于是谨言慎行的官场文化流传了下来,如今这八位读卷官,谁都不敢说出心里话。   只打太极。   他们装模作样看完后,立马做出遗憾表情。   “臣愚昧,无法分出高低。”   “此事还需陛下定夺。”   好在顺元帝也并不是一定要听他们的心里话,见他们纷纷推脱,便随意指着离自己近的那份。   道:“既然诸位爱卿同朕一般不知道选谁好,那就这个吧。”   说着,将那份答卷扔了过去。   随意至极。   离得近的读卷官手忙脚乱地接住,心情复杂,却不敢吐槽。   “榜眼就定剩下的这个,探花是……”   三言两语定好了一甲前三,还有二甲的第一名与三甲的第一名,其余的交给了读卷官去安排。   待从清正殿离开后,这些读卷官才小心打开了这份答卷,只见旁边赫然写着两个字。   崔颜。   众人面面相觑。   这……莫不是个祖坟冒了青烟的?   不然怎么那般随意的方式,一下便选中了他?   到此时,他们都还觉得崔颜的运气高于才学。   而清正殿内,看着那些读卷官离开。顺元帝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两行铁画银钩的字。   国之栋梁。   指日可待。   ……   读卷官办事还是很利索的,那日晚上便有人到各个举人家中传消息,让他们明日进宫前去御奉大殿。   次日。   数百举人进了宫,在御奉大殿唱名。   内侍高昂的声音,似乎穿透了历史悠久的厚重宫墙,在天际飘荡着。   有些人在听到自己名字时当场落下泪来。   唱名完,又有人给他们送上东西。   帽,笏,大带青罗袍,独属于成功完成殿试的举人,这也象征着他们结束了这一生中难熬的苦读岁月,正式迈入了新的世界。   第三日,新出炉的进士入朝。   一甲前三人,状元榜眼探花。   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二甲从七品,赐进士出身。   三甲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在他们穿着大带青罗袍,头戴黑纱帽入朝时,金榜高高在宫外挂起,供人查看。   崔颜这新出炉的新科状元,自然要同另外两位一起在鳞京泗水街上逛一圈。   骑着高头大马,身上又被换上一身红袍。   今年这殿试倒是奇事,一甲前三人竟然都还没有娶妻,听说连婚约都未曾有。   一些人听的连连称奇,心中动了不少心思。   不管是已经嫁作人妇者,还是尚未出阁的女子,都坐在小楼内看着新科状元环街的盛状。   那日长街,青草河畔,马上三位青年不知成了多少人忘不了的风景。   之后的事情便一一走上正轨。   崔颜领了翰林院修撰的差事,自然是去了翰林院。   这翰林院是个好地方,历任文渊阁大学士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   只是相比于其他地方,翰林院听着前途无量,却是个需要苦熬的地方。   听人说,那叫一个悲切。   从年头熬到年尾,一年又一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崔颜入职几日,同处一室的同僚们便大致对他有了印象。   是个性子清冷的人,但礼数周到,行事温和,有君子遗风。   却说阮觅及笄礼后,前来阮家提亲的人竟然慢慢多了起来。   阮母经过以前的事情,也不敢自己做主给阮觅定人家。   每回有人来了,她便将对方哄回去,之后又将这事告诉阮觅,让她自己定夺。   在看过阮觅的手段后,她早就不觉得阮觅是寻常的姑娘家了。   只能放手,让她自己去解决这些事情。   成婚?   阮觅很少想这种事情,有人来了,她便让阮母帮忙挡回去。   只是终究止不住旁人的贪念和不断上门的人。   五月雨水不似三月里那般连绵缠人,却是说来就来。   噼里啪啦,没给人半点准备的时间。   翰林院里几个人刚走出去,迎头盖脸便是一阵雨,瞬间将肩头打湿了。   他们连忙跑回来,站在檐下躲雨。   崔颜刚从里面走出来,看了眼天色,也没有动作,只站在那儿,没有参与身边同僚们的闲谈。   “听闻你家中已经给你在相看亲事了?”年长些的人在问另一个二十一二岁左右的青年,面容慈祥。   那青年是上一届殿试的探花,考取功名时才十九岁,如今二十二,完全能称得上一句年少有为。   他家中是鳞京勉强能搭得上边的世家,只是人丁不足,名气也不显。   好几代才出了他这一个探花,宝贝得不得了。   故而在亲事上也挑剔,左挑右挑的,等到了如今。   这青年为人不错,性子温和,听到年长的同僚这般问,也好脾气地回答了。   “是在相看,母亲总爱操心这些事。”   说完还有些羞赧,显然不习惯当着旁人的面说这个。   “总归是为你着想,”年长的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崔颜。   “崔修撰家中可有什么动静?”   问话里带着两三分调侃,像是借着这些话拉近同僚之间的关系。   崔颜站在个适当的位子上,不近不远。既能在对方说话时听清楚对方说的话,同时又不会因为离得太近失去距离感。   有人向他问话,他也温和转过身去,道了一句:“尚无。”   “那崔修撰可有心仪之人?”   瞧崔颜态度好,那人便笑呵呵地又问了几句。   不是官场上的打探消息,纯粹是年长之人对于八卦的好奇。   更何况自崔颜来这翰林院后,便每日都静静做着自己的事,一到黄昏归家时候,就随着众人一齐离开。   从未有人见过他对什么表现出偏爱或者厌恶。   太温和了,就好像没有自己的情感。   问出这个问题后,官员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除了“没有”之外的回答。   却见崔颜的目光落在外面铺天盖地似的落下来的雨上,那双永远都是温和又疏离的眸子,露出些……官员无法形容的情绪。   像是日落时分,独自在外的游子对炊烟袅袅的眷恋。   又像是再自然不过的,微风一般的柔和。   最后崔颜还是没有说话,在官员疑惑的视线下,他温和地朝官员颔首。   这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充满了歉意,又让人很明显地看出来他的拒绝。   于是官员识趣地笑笑,继续同身边的青年闲谈。   “这回你母亲为你相看的姑娘是哪家的?”   他同青年关系亲近,问出这样不该问的问题时,青年也没有生气,而是不好意思地转头看了眼崔颜。   见崔颜一直看着檐外落雨,便松了口气,低声道:“您可别问了,人家姑娘家的,怎能随便说出去?”   “那是我唐突了,给你赔罪。”   官员朗笑一声,十分痛快地要给青年拱手作揖,却被青年拦住。   “您这倒也不必。”   他说完后,想到这件事又有些苦恼,忍不住嘀咕一声:“可我怎么配得上人家啊,母亲总是这般……”   话未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官员笑着安慰他:“怎的配不上,难不成还是公主?”   青年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看那模样,恐怕不是公主,也是个郡主了。   郡主县主有封地,确实……不是目前这翰林院中一个小小修撰能够娶回家的。   “罢了罢了,等这雨停,兄长我啊,请你喝酒去!好男儿,何必为此忧愁?”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差落在崔颜耳中。   他却任由大脑放空,没有记下丝毫信息。   只是“公主”二字一出,蓦地让他想到什么。   看着逐渐变小的雨,眼神有些悠远。   雨终于停了,那个官员果真拉着青年喝酒去了,走前还笑着招呼崔颜:“崔修撰一同去?正好无事。”   “不了。”崔颜礼貌地拒绝他,待两人离开后,才从檐下走出来。   行至街口,旁边有个摊子在卖酥饼,做得很是小巧,许多小孩儿围在一旁。   崔颜看了会儿,便也走上前去排起了长队。   前面那些矮矮的,才到崔颜腰间高的孩童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   做饼的摊主见孩子们这么明目张胆地盯着崔颜,脸上有些紧张,勉强露出笑意。   “大人莫怪,这些孩子皮得紧,是瞧您气度不凡,才一个劲盯着您看呢。”   “无妨。”   崔颜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即使穿着官服,却也是一身温和,眉眼间的清俊也让摊主的警惕消下去不少。   等排到崔颜,那些围观的孩童还是没有散去。   有些还嗦着手指,偷偷从水缸后探出头来看他。   崔颜要了两份酥饼,一份大的,一份小的。   摊主不敢怠慢,拿出了自己的真功夫,做好后装好送到崔颜手上,“您拿好——”   “多谢。”   拿出银子递给摊主,崔颜却没有拿走那份大的,温声道:“孩子们一人两个,不能多食。”   然后拿着小份的酥饼,便走了。   待他走后,摊主一数袋子里的酥饼,再数小孩儿的人数,竟然真的是一人两个,多一个都没有。   这些零嘴,向来只有家中大人才管得紧,觉得吃多了吃不下饭。   没想到这位大人,竟也这般严格。   就是不知那小份的酥饼,是买回去给家中哪个孩子的。   想着想着,摊主不禁笑出来。   作者有话说:   [1]是从百度找的资料。   [2]是个人图书馆上的明初殿试策问十八题里面太`祖高皇帝出的题。   感谢在2021-10-24 23:50:22~2021-10-25 23:5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可可吖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守门的仆人拿着一小包酥饼过来的时候,阮觅还在那儿听着阮母说这回来提亲的人。   是上一届的探花郎,样貌端正,品行优良。如今在翰林院任职,家中小贵,是个安稳的人家。   阮觅有些印象,撑着头道:“上回不是回绝了?”   “这……”阮母也没什么辙,不知道说什么。   她就生了阮觅一个女儿,阮珍珍姑且也算一个,但这两人都只是刚及笄的年纪,在此之前都未有过与人谈论婚事的经验。   那户人家,前些日子已经上门来问过了。   当时问得温婉,阮觅便也让人委婉地回绝了。   只是没想到现在又请人过来了,请的还是同阮母有些交情的,让她不好一口拒绝。   黏黏糊糊的态度总是让阮觅觉得厌烦,她一向不喜欢这种行事方式。   双眉皱起,有些不耐。   守门的仆人正是这时候走过来的,恭敬道:“小姐,这是今日的酥饼。”   没有说是谁送的,阮觅却知晓送的人是何人。   好像从崔颜入翰林院那天开始,他便会在归家的途中,多绕点路,买了吃食送到阮家门口再转身离开。   很少进阮家,也从来没有向门口的仆人嘱托什么话。   酥饼热腾腾的,香气从油纸袋里窜出来。   阮觅刚才有些沉凝的脸色渐渐放松,她叹了口气,接过油纸袋,又朝阮母道:“像以前一样回绝就是了,你若是不好意思说,便我自己过去也行。”   大雍哪儿有姑娘家自己站出去谈论婚事的道理?   阮母刚刚还摇摆不定的心瞬间定住了。   “不用你过去,我自己就行。”   瞧她忽然迸发出来的战意,阮觅狐疑地看了她几眼,随后才点头,“那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直接叫我就是了,找二哥也成。”   阮母应了一声,挺直胸膛走出去。   显然是要去找那个前来当说客的友人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阮觅还是叹气,打开了油纸袋。   要是世界上的事都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心中感慨只感慨到一半,就看到了油纸袋里小小的五个酥饼。   阮觅一头问号。   五个?   这是看不起谁呢?   她一边嘀咕,一边小心侧着纸袋将里面小小五个酥饼倒出来,托在掌心上。   然后一把塞进嘴里。   唇一抿,腮帮子一动,那五个酥饼的踪迹就消失了。   吃完后,阮觅淡定地拿帕子抹了把嘴。   还云淡风轻道:“不过如此。”   下一秒则将油纸袋整个倒着放,晃了晃。   连渣都没有倒出来一点。   见里面确实没有什么东西了,她才面无表情地将油纸袋放在一旁。   她又不是贪吃管不住嘴的小孩子,竟然还如此心机地只买五个,岂有此理,实在过分。   ……   说来奇怪,今年的雨期好像格外绵长。   不光是鳞京,就连锦州青州等地,也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   阮觅坐在室内,看外头黑压压的一片。   院子里几株刚种上去的树生得孱弱,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颇为可怜。   恍惚间,她想到了小时候在平湘的六月。   六月时,平湘总会有一场让人绝望的雨。   连成阻隔一切的屏障,似乎将平湘与其他地方隔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其他地方,百姓对着田地里的庄稼一脸笑意。平湘的百姓却是看着天上不断落下来的雨,河道里渐渐涨起来的水位不断叹气。   暴雨,便会引发洪灾。   洪涝一起,庄稼颗粒无收。   这是一个真正靠天吃饭的地方。   在阮觅的记忆中,从小到大,仅有两年没有洪涝。   她记得如此清楚,也是因着那是她唯一吃饱过饭的岁月。   如今连鳞京这种地方都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平湘今年,还不知道会如何……   阮觅回想了一下以前看过的治水策略,却发现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疏通之法,早在前朝的时候便有了。   修建堤坝,平湘每年都有官员被派过去监督。   或者说,还是让平湘那边的百姓在容易决堤的河道旁植树种林,巩固河岸?   但是平湘多洪涝的主要原因,还是地势低,常年多雨。   这些,阮觅是半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在她还在捂着脑袋,企图从回忆里发现点良方的时候,鳞京突然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与陈章京有关。   殿试后,陈章京也去了翰林院,可没过多久他就被调往刑部,仅仅一月便在里面站稳了脚跟。   不仅如此,还崭露头角,颇有建树。   听到这些时,阮觅蓦地想起当初去观山围场的事情。   她那时候猜测段般若同陈章京之间有着什么联系,之后又见陈章京跟在段般若的队伍里返回鳞京。   这样的话,在刑部应当是不会受什么排挤。   有人护着总是好些。   但这回突然传出的事情,却是说当年青州豪族陈氏一族几近灭门,不是匪徒所为,而是朝中有人勾结匪徒,故意将匪徒引到陈氏去的。   一个豪强世族的覆灭竟然是因为有人算计。   这般狠戾的手段……   鳞京的那些士族听到这个消息时,面上没有显露什么,心中却都升起警惕之心。对于幕后凶手,他们这回的态度都出乎意料的一致。   恶贯满盈,毫无人性,必须将此人揪出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兔死狐悲之感。   由青州陈氏的覆灭,想到了自己,不禁胆寒。   鳞京士族众多,当他们纷纷表达自己的意见时,就算是顺元帝也不得不分出心神去了解这件事。   正好青州陈氏唯一的后人,陈章京如今正好在刑部任职,顺元帝便将这件事交给了陈章京自己去查。   查案的事情,本该是要避讳的。不过既然顺元帝都这般说了,便也没有人跳出来发出不同的声音。   这事经过润色,在大街小巷中流传极广。   而陈章京则被塑造成了背负血海深仇,忍辱负重寒窗苦读十载,最终金榜登科,势必要为家族报仇的话本主角。   不少以他为原型的本子在坊间悄悄流传。   第二件事则是与江连年有关。   他父亲亡故于边塞,因着从马背上摔下来,江家被嘲讽了数十年。   在继陈章京的事情后,江连年父亲的事情再一次被提起。   有个自称是当初江将军下属的人来到鳞京,前往京兆府,将当年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江连年之父,也就是那位江将军压根就不是自己从马背上摔落而亡的。   他发现了大雍中有大臣同齐国苍国有勾结,在身边并无援军的情况下,让下属逃走,将这个消息传回去。   他自己则留了下来,用生命为下属拖延时间。也用自己的血肉,守护住了大雍的国土。   只是在他逝去后,下属不知所踪。苍国与齐国以为此事已经被大雍知晓,便放弃了原定的计划。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也不会有人知道,一位江姓的将军为了守护这片土地,硬生生拖住了两国数十位精锐,最后被苍国人的马蹄虐杀。   他们只是在听过传闻后,不屑地笑一声。   “那个江家的将军?那个从马背上摔下来不小心亡故的将军?”   而失踪十多年的下属回到鳞京,一说出这个事情,便震惊了朝野。   江连年也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   好像活着这世上,谁都不是一张白纸。   上面早就被命运涂满了各种痕迹。   之后的一生都要为此奔波。   也有些人说,有故事的人,才是有魅力的人。   什么都没经历过的,终究是少了些味道。   这样的说法,阮觅也不清楚自己是从哪儿听到的。   她并不认同,甚至觉得有些排斥。   要是有得选,谁会想要一段曲折的命运?   不过说起来,阮觅仔细回想一下,便发现自己身边许多人已经陷入了命运的漩涡里了。   像是殷如意,父子相憎,后母陷害,被逼得雨天狼狈逃出,中间还有着平叔的一条命。   他日后定是要同亲生父亲站在对立面的。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世道,子逆父,天理不容。   故而这是一条曲折的路。   魏驿蔺也神神秘秘的,随意一件事拿出来,都让人脑中猜想顿生。   陈章京与江连年就不用说了。   而柳十令,血海深仇倒是没有,家中一些让人拖不开身,又挣扎不出来的事情却是不少。   白颂……罢了,她对白颂也不怎么了解。   这样看下来,大概只有崔颜目前是个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了。   没有仇恨,没有血海深仇,身边也没有那么些烦心事。   真是不容易。   阮觅想着,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自己何尝不是麻烦缠身呢?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便极为羡慕他们的那份寻常了。   世间最难得的,只“寻常”二字而已。   阮珍珍依旧没醒,像个静静被埋在雅馨院的定时炸`弹。   叫人时刻不得安心。   夜深人静时,恶意开始滋生。   阮觅不禁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要是没了阮珍珍,剧情还能顺利开始吗?   揣着这个想法,阮觅那次一夜无眠。   第二日站在雅馨院前,却又觉得自己魔怔了。   虽说在沽源村的时候拿了刀,见了血,可这并不代表着她为了活下去,就一定得杀人。   远没有到让自己的手变得更脏的地步。   有些事情,一旦习惯,便没有回头路可走。深渊与凡世,只有一步之遥,绝不能踏错。   而且阮觅也不觉得自己这会儿进去对阮珍珍下手,能够成功。   既然剧情的力量能够让阮珍珍一次又一次失去记忆,甚至陷入沉睡。那便代表着它也能做别的事情。   再次想到在沽源村时,黑甲卫将刀刃对准她的脖子,下一秒却因着某种力量直接昏迷。   这是只能作用于他们身上的力量。   仔细想想,也说明剧情无法作用在自己身上。   是因为她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还是说她当真找到了这个世界的主角,身上有着某种她看不见的庇佑存在?   这个问题,阮觅想了许久。   但目前线索太少,只能慢慢等待机会,再进行探究。   烦心事一多,阮觅便愈发喜欢待在崔颜身边。   这或许就是,越缺什么,越渴望什么。   崔颜每日按部就班上翰林院当差,日落之时,准时提着包小点心来阮家交给守门的人。   而阮觅每日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猜崔颜今日给自己带了什么吃的。   说起来不过月余,街市上那些摆摊子做零嘴小吃的摊贩,差不多都认识崔颜了。   在他们眼中,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家中肯定有个极是贪嘴的孩子。   不然怎么光是一个月的功夫,就将附近几条街的小吃零嘴都买了个遍?   猜测归猜测,他们还是很喜欢这位看起来温和的大人的。   每回来买东西,礼数都周到得很呢!   ……   六月底,鳞京终于放晴。   大雍各地也是阳光明媚,听闻平湘那边的天都晴朗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庄稼在这样的温度里长得不错。   阮觅的心情也随着天气好起来。   不为别的,单纯高兴罢了。   这样的好天气持续了大半个月,就在阮觅彻底放心,以为平湘将迎来有一个丰收季节的时候,平湘那边却突然传回消息说,发大水了。   没有丝毫预兆,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平湘那边瞒得严实,是一些实在受不了的灾民逃了出来,才让此事为众人所知。   原来,平湘仅仅停了几日的雨。   那些官员给顺元帝的奏折里大夸顺元帝天命所归,洪福齐天,庇佑万民。   顺元帝收到后,知道了平湘放晴也很是高兴,便命人传话回去。   大意是,少拍马屁多做事,朕看好你们,相信你们。   顺带赏了一些东西。   显然那些马屁是夸到顺元帝心坎上去了。   官员尚未从顺元帝的夸奖中回过神来,平湘一些地方突然下起暴雨。   地方官员们想起顺元帝的圣旨和自己拍的那些马屁,害怕这事传回去会让顺元帝不高兴,便隐瞒了下来。   直到后面江河湖水漫过低地,淹没庄稼,他们才恍然惊觉事态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于是更加不敢让这件事传出去,抱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心思,将百姓的抱怨都压了下来。   听完这事后,顺元帝没有动怒,平静得近乎异常。   他先是将曾经在平湘治过水的二皇子再次遣去平湘,随后派了另一队人马,暗中督察。   去平湘治水,自然要招募能人志士,善于治水者。   阮觅听到这个消息时,仰头望着天际余晖,看了许久。   最后还是在纸上写下了自己仅知道的一些方法,虽不知是否有用,却比什么都不做更好。   这封信被交给阮祈,经他之手送到了二皇子身边的幕僚手中。   若是经商议后觉得有用,他们便会采用。不用,阮觅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   破旧的巷子里。   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院子前,脚落在地上没有声音的侍卫武力高强,他躬着身给坐在上面的主子掀开帘子。   金线云纹长靴踏了出来,随后是一身宝蓝色,绣着金丝银线的长衫。   每一处都透着金贵。   他看到面前的小破院子时,皱起双眉。   见他不满,侍卫连忙低声道:“魏公子自离开后,一直住在此地。”   听到这话,宝蓝色衣裳的人才换了脸色,摆出和善面孔。   魏驿蔺站在院子里,背着手看面前的八月金桂。   阳光自绿叶间隙穿透下来,细碎的打在他脸上,肩头。   听到后面传来的脚步声,魏驿蔺没有回头。   直到那侍卫迫于压力,喊了声:“魏公子,殿下来看您了。”   他才慢悠悠转过身,毫不意外地对着来人行礼。   下摆一掀,便要跪下去。   “草民见过二皇子。”   二皇子这回是来请人的,自然要做好表面功夫,哪里还会让他跪?   连忙拉住他,“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起来。”   这位无利不起早的二皇子,来这样的小巷子里是为了什么。   魏驿蔺自然知晓。   他离开时,是带着与此人再无瓜葛的决绝。   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使对方是皇室中人,也不例外。   若是他不愿意,脱身的办法也能想出来几十条。   可危难之际,总是容不得他耍脾气的。   再说,能够容忍他耍脾气的人,并不在此。   耳边传来桂树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声音,他转过身去,再看了一眼这株八月金桂,眼中有些无奈,还有些眷恋。   像是透过这棵树,在看着某个人。   “魏公子相必也知道殿下此回过来的目的。不知您是如何想的?”   侍卫还是一如既往地忠心,说着一些二皇子不愿意说的话。   而二皇子则是轻声斥责他:“多嘴做什么,平湘治水乃是拯救万民之事,止水心怀天下,怎么会拒绝?”   止水是当年平湘治水时,魏驿蔺的老师为他取的字。   那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算完全杜绝魏驿蔺拒绝的可能。   这让魏驿蔺有些好笑,于是也真的笑了出来。   见状,二皇子脸上隐隐有些不悦,下一秒却听魏驿蔺道:“殿下说得极是。”   于是,他这才又有了个屈尊降贵的笑。   不日便将动身前往平湘,魏驿蔺又是不可或缺的一员。   二皇子自然是要将人牢牢攥在手中的,在魏驿蔺答应后,连忙让魏驿蔺同他回皇子府。   “魏公子可有要收拾的东西?”侍卫考虑得周到些,还给魏驿蔺留出了一点时间。   毕竟曾经也相处过一些时日,给些方便也是愿意的。   魏驿蔺笑着朝他道谢,转身朝房中走,完全没有提请二皇子进屋坐坐的话。   这样明显,二皇子哪里会看不出来?   当即脸色又是一沉,要不是记得自己这会儿是来请人的,他可能就挥袖离开了。   侍卫劝他:“魏公子到底在此地住了些时日,有些不舍也是正常。殿下宽宏大量,便允他些时间收拾,想来魏公子会记得您的好的。”   他们说话时,魏驿蔺走进屋内,将门阖上。   虽说侍卫让他进来收拾些东西带过去,魏驿蔺却没有动作。   他只是站在那儿,细细看过屋内的摆设,还有那些堆得高高的书。   里面有魏驿蔺刚来这间院子时所带的书,也有后来阮觅送的。   内容杂乱,却都被好好保存着。   《宠妃进阶手册》   《让她心悦于你》   这些奇奇怪怪的书名被放在最上面,显眼得很。   魏驿蔺一一看过去,眼中带着笑意。   最后目光又停在一个箱子上,那里面放着阮觅送给他的所有东西。   他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后想了想,好像并没有什么需要带过去的。   若是半路上损坏,又叫他心疼得紧。   还是放在此处。   门外侍卫在二皇子的授意下开始催促:“魏公子可收拾好了?得快些了,咱们时间紧。”   一声轻叹消失在室内。   魏驿蔺打开门,走了出去。   “可以了,走罢。”   见他手上什么也没拿,二皇子有些不满。觉得魏驿蔺故意让他在外面等待。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只道:“止水还是同以前一样,不喜带那些身外之物啊。”   魏驿蔺笑笑没说话。   离去时,他在金桂旁停住,折了一段枝节。   泛着苦味的汁水顺着指腹落下,留着淡青的痕迹。   他看着这段树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边带着温和笑意。   走出院子,登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皇子府内。   除了他们所乘的这辆,另一辆马车也在门口停了下来。   二皇子先下车,见到那辆马车大概也猜到了里面的人是谁,脸上顿时摆出比在魏驿蔺面前更加热络的神色。   “可是均衣到了?”   驾车的侍卫道:“回殿下,是均衣公子。”   身穿蓝袍的青年从马车内出来,面色苍白,却是一身清华之气,叫人见之过目不忘。   二皇子一见到他,脸上的笑更大了。   “这一路上,真是辛苦均衣。”   “殿下严重了。”   阮均衣还是那个模样,好似不清楚二皇子为了让他下山所使的手段。   不过说起来,二皇子做的那些事,也算不上逼迫。   毕竟身为阮大学士之子,名满天下的阮氏均衣,二皇子并不敢真的对他动粗。   下山,不过是顺心罢了。   魏驿蔺这会儿才从马车上下来,他手中还握着那株八月金桂的树枝,见到慢慢下马车的青年,也是眸子一弯。   道了一声:“师兄,许久不见。”   同属一门,年岁相差一些的师兄弟在皇子府前相见。   阮均衣温和看着他:“你还是来了。”   “师兄不也来了?”   两人只说了几句简单的话,二皇子却听出了别的意思,连忙打断两人。   “走,进去府内再说吧。今日还特意为两位准备了接风宴。” 第107章   二皇子带领的治水队伍离开鳞京后,阮觅偶然途径魏驿蔺小院门口,才发现人不见了。   屋内物件摆放得一如往昔,丝毫不乱   从中可以推断出,魏驿蔺离开时并没有进行激烈的反抗。   这就说明带走他的人有八成的可能是熟人。   当然,也有魏驿蔺是自愿跟着对方走的可能。   可阮觅还是直接转身离开,坐着马车去了清水巷。   等到日落时分,阮平左归家,她才问出了自己想问的事情。   当日在宫中,魏驿蔺显然是认识阮伯父的。或许从他这儿能问出些情况。   事情远比阮觅想得要简单很多。   她只是刚开口问了一句,阮平左便道:“他随二殿下的队伍去往平湘治水,大概要数月才能回鳞京。”   平湘治水。   是了,魏驿蔺曾说过他以前在平湘治水的事情。   得知事情原委后,阮觅没有再问是不是自愿的之类的话。   她不能说完全了解魏驿蔺,却也能看出他身上有担当,有远望。   他盼望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期望这世间的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所以在平湘水患,二皇子相邀的情况下,他必然不会拒绝。   只是现在看来,那位二皇子显然没有这样想,否则也不会当场带走魏驿蔺,甚至都没有给他留下同人道别的时间。   阮觅微微垂下头想着事情。   阮平左蓦地道:“均衣也去了。”   听到这话,阮觅皱眉抬起头,一句“为何”差点脱口而出。   堪堪止住。   她抿紧唇,终究还是没有将那句话问出口。只是脑中彻底乱了。   阮均衣体弱,因此常年不下明华寺,连家都少回。   而从鳞京前往平湘,十几日的路程,舟车劳顿。这对于一个下了场雨都很有可能病一场的人来说,几乎意味着毒药。   但他就是去了。   似乎将各种顾忌,纷纷抛之脑后,洒脱又随性。   阮觅都能想象得出,若是此时站在他面前问他为何一定要去平湘。   对方大概会笑起来,这样回答她。   “为何要去?可是,为何不能去?”   从不将自己身体的虚弱当作避之不谈的禁地,反而有时候会将其忘记。   带着年少的意气风发,不顾一切。   虽然懂得,可阮觅的心情还是忍不住低落下来。   她很难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件事情,故而抠着手指,脸色绷得紧紧的。   对于自幼病弱的长子被二皇子以“劝说”的方式带去平湘,阮平左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在皇宫内。   顺元帝略有歉意地将此事告诉了他,言语之间透露着若是不愿意,便立即派兵将人追回来的意思。   面对这样的君主,阮平左只是出神了一息,随后情绪收敛起来,依旧平静而不失恭敬的回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旁人去得,他阮均衣,也去得。陛下不必挂怀。”   听到这句话,顺元帝笑着赞道:“爱卿果然一心为民,这大雍的江山,都是因着有爱卿与均衣这样的忠义之士,才愈发稳固。”   能撑起这个国家的君主,生活在这个国家的百姓,都是一个官员需要奉献的对象。   为此就算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   何况仅仅只是出一趟远门?   阮平左一直很平静,早在多年前入朝为官,他心中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他也一直认为自己能克制私情,不将个人情感带入政务。   从顺元帝殿中出来时,阮平左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但此时此刻,看着面前沉默不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低沉气息的人。   阮平左才恍惚起来,心中想起了已经离开鳞京的长子。   不知道此时,到了何处?   ……   二皇子的队伍走的是陆路,走水路自然更快,可平湘水患的事情让二皇子心中警惕,生怕自己坐船上,下一秒就遇上大水风暴。   他惜命得很,自然毫不犹豫选了陆路。   这也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魏驿蔺同阮均衣都没有异议。   两人坐在同一辆马车内,这还是二皇子特意安排的。   他想当着众人的面展示自己对魏驿蔺与阮均衣的优待,但是实在不想同这两人待在同一辆马车内,于是到了最后安排了他们两人坐一块儿。   这样既能显示自己对他们的不同,又能舒坦地在马车内享受。   “师兄怎么不在明华寺待着?”   魏驿蔺出发前找人要了个花瓶,将从院子里折下来的枝条插`进去,养了一路尚且还有生机,叶片呈现青绿颜色。   他说话的时候,刚给枝条修剪了枯黄的地方。   将花瓶放好,才转身看向阮均衣。   见阮均衣眼神落在桂树叶子上,满脸温和,端得是如玉君子模样,魏驿蔺便知晓他这是不打算主动说了。   于是垂头抚平衣袖,道:“二殿下派人来请你,大概没甚用处,应当是师兄自己早就想好要过来。应下二殿下,只是为了搭个车。至于前往平湘,师兄是认为二殿下此回处理不了这些事情,或者说认为我解决不了,所以才一起来了。”   他用的是叙述一件事的平淡口吻,像是在陈述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般。   没有半点犹豫与疑惑。   阮均衣面上依旧温和,“止水长大了些。”   言外之意便是长大了,开始学会动脑子了。   这样夸奖小孩儿的口吻,魏驿蔺却也不恼。   他已经习惯自己这个师兄端着君子一般的温和面孔,故意说这些话来逗弄旁人的样子了。   毕竟对方总是能将旁人的弱点看得一清二楚,拿捏在手中,看透一切。不过并不会借此为自己谋利,而是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稚气玩笑。   惹人生气。   本还想问这回平湘到底有什么隐患,让他不得不从明华寺下来。   下一秒却被阮均衣的话问得有些怔愣。   “没有给阿觅留信?”   阮均衣用一种包容的眼神看着他,话中提到的那人,让魏驿蔺恍惚一下。   或许在阮觅看来,两人的初见是在那间茶馆。他同段意英曹雪冉纠缠不清,一看便像个出卖皮相过活的落魄学子。   可在很久之前,他便见过阮觅了。   他同阮均衣同出一门,师兄师弟。   许多年前,老师随着友人四处游历,他便被扔给了在明华寺上的师兄阮均衣。   那年,师兄突然同他说,要回去见见刚归家的妹妹。   魏驿蔺面上笑得温和,保证自己会好好呆在寺庙内不乱走。   等阮均衣一转身,他便悄悄溜进了马车。   之后的事情便是那样,下山,夜晚时才到了阮家。   跟在阮均衣身旁,同不认识的人寒暄一阵后便往这家主人书房去打招呼。   那时候魏驿蔺没想什么,他只是在山上待得腻了,趁机下来透透气。对自己师兄新寻回来的妹妹,他并不好奇,也没有多看几眼的想法。   说句狂傲的话,魏驿蔺生来便有令人惊叹的天资,他跟在老师身边,见识过许多旁人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识过的人、事、物。   故而即便还小,却没有寻常人那般旺盛的好奇心。   穿过回廊,夜色冷沉,月光如水。   那方小池中落了月亮的影子,也落了一个人影,在其间沉浮。   像是枯萎的花,枝叶与花瓣都已尽数凋零,只待片刻后便要与黄土融为一体,化为灰烬。   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与之相反的是惊人的求生欲。   那是从灰烬里诞生,不顾一切想要挣脱束缚的疯狂。   火热又冰冷,疯狂又理智。   亮得让池水中晃动无法成型的月影都黯然失色。   那时候,魏驿蔺恍然觉得。   那双眼睛才是天上月亮落在池中的影子,不然怎会亮得这般,令人心神不宁?   看似愣神了许久,可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   在看到人之后的第一时间,魏驿蔺同阮均衣立马跳进池中,将人救了上来。   只是阮均衣年长,动作比他快,在魏驿蔺尚未游过去时,他便将人带上了岸。   ……   后来,每当看到天上月亮时,魏驿蔺便不可抑制的想起那晚看到的人。   年纪小时,对于想要看到的人,总是抱着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的想法。   那是来自独属于年幼的随性和无畏。   于是当阮均衣再一次下山时,魏驿蔺抿着唇笑,乖巧又温顺地问他:“师兄可否捎上我?”   马车驶进来过一次的街道,穿进宽敞巷子,魏驿蔺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等会儿见到了人,可要向她介绍自己?   小小少年苦恼万分,不知该怎么介绍,才能低调地突显自己的与众不同,这样才能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但到了阮家,看着建在角落里几乎被人遗忘的院子,魏驿蔺猜到了些事情。   阮均衣不走门,偏生要爬墙头,他也学着爬上去。   只是魏驿蔺还没跳下去,她便出来了。   她没有看到趴在墙头的自己,只看到了阮均衣,仰着头,眼中都是他。   眼中藏着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光。   这一刻,魏驿蔺忽地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抿着嘴有点气恼,一直待在墙头,赌气般不下去。直到阮均衣说完话离开,他才不作声跳下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她面前露过脸。   从阮家离开后,阮均衣又生了一场大病。   约莫是前阵子下水救人落下的寒气,一直没好,近来又吹了风,山下山上两头跑。   人病倒得很快,来势汹汹。   老师听闻消息连忙赶了回来,同明华寺的明净大师商量对策。   在阮均衣病情稍好些的时候,魏驿蔺便重新被老师带在身边,害怕让阮均衣费心。   而之后,阮均衣病愈,老师更是直接带着他离开。   五湖四海的跑,极少回到鳞京。   几年里,也再没有见过那双同月亮一样的眼睛。   ……   直到多年后,平湘水患结束,他心灰意冷,带着一箱子书随意在鳞京小巷子里买了间院子,待了半年后。   命运一般的,在那间茶楼里,遇见了多念未见的师兄阮均衣,同坐在身边的她。   那会儿,魏驿蔺心中涌现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像是见到照料多年的花开了,眼角眉梢都浸染笑意。   他没有忍耐,朝着偷偷看向这边的人,露出了这半年来苦练许久的笑。   旁人都喜欢看他那样笑。   称赞那是雪落在红梅枝头的场景。   于魏驿蔺而言,落雪,红梅,都不重要。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喜欢吗?会比旁人,更喜欢吗?   ……   回忆戛然而止。   阮均衣问的问题还没有回答。   魏驿蔺脸上没有露出不该有的神色,连那温和的神情都同阮均衣如出一辙。   “没来得及。”他弯着眸子摇头。   这一年来他做过的事,不管是待在她身边做出一幅岁月静好我见犹怜的模样,还是不务正业荒废度日,这些都没有瞒过面前这位才智计谋都略在他之上的师兄。   所以从他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时,魏驿蔺没有丝毫惊讶。   阮均衣只问了这一句,得到答案后支着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些无奈的笑意。   “她大概要担心了。”   担心谁?   不告而别的魏驿蔺,还是顽疾缠身却远途奔波的阮均衣?   或许两者皆有。   魏驿蔺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落下,连角度都未曾变过。   只眼神没有着落点,开始出神。   ……   而此时。   随着二皇子带领队伍离开已经过去了七八日,鳞京却没有因此平静下来,而是又有了新的传闻。   段般若一向被顺元帝捧在手心里宠着,连那些皇子都别想越过她在顺元帝心中的分量。   不过皇位之争只在皇子,段般若又只是个公主,他们便忍着嫉妒,脸上挂着假笑扮演起姐弟兄妹一家亲的戏码。企图靠着段般若,博得顺元帝的好感。   所以先前那些皇子们的明争暗斗,都不会带上段般若。   这回,却有了段般若血脉不纯的传闻。   从血脉上进行攻讦,其实仔细一想,便能发现这个手段很是熟悉。   似乎每一代皇子争夺皇位时,都会有人传播这样的谣言给对方添堵。   如何从根源上扳倒自己的兄弟?   证明那人不是你兄弟就行了。   这个传闻一出,最先有动作的人不是段般若,而是顺元帝。   他恍若被人触碰到了逆鳞一般,狠戾地夺了朝中几个大臣的职,将人罢黜回乡。   至于那几个大臣是哪个皇子招揽的人,哪个皇子在这件事情中损失最大,这就不是阮觅能知道的事情了。   阮祈常会同她谈论些朝堂里的事情,兄妹两各自说着自己的见解,也增进了不少感情。   而这事还没完。   顺元帝虽然发作了,但是段般若还没有啊。   于是陈章京带着人查当年青州陈氏灭门一案,就揪出了好几个大臣。   竟然都是些平日里温和的老好人,官职四品往上,在朝中话语权不小。   这事一出,立马掩盖住了与段般若有关的谣言。   那几个大臣也被顺元帝下令关押,进行进一步的盘问。   七月中旬。   前往鳞京治水的人一直没有回来,其间,又有大臣被抄家问斩。   原因是贪污了运往平湘治水的钱款。   大雍的江山好像一瞬间便摇摇欲坠。   或许是多日来不间断的事情让人产生这种错觉。   阮觅确认了贪污事情的真伪后,起身去了茶庄。   茶庄还是去年顺元帝给她的“赔偿”,不管是位置还是收成都很好。   阮觅看过账本,除去一些必须留下的银两,其余的都安排人送去了平湘。   有些换作粮食,托了熟悉的镖局押送。   别的事情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只能在家中等待消息。   ……   有一回。   她忽地梦见了平湘灾民暴动,一群人举着锄头往魏驿蔺阮均衣他们头上砸去。   梦醒之后惊出一身冷汗,后面半夜都睁着眼再无睡意。   这是魏驿蔺曾经同她说过的往事。   也是阮觅小时在平湘所见过的场景。   人一旦陷入绝望,哪里会管你是什么人?   天灾加诸于他们身上,看不见希望,一年又一年,什么人都得逼疯。   混乱与灾难一向是相伴而行。   漫长的等待令人逐渐陷入窒息,当唯一能够喘息的机会都溜走时,更显得难熬。   崔颜早在几日前便让门口仆人给她传话。   说翰林院忙起来,每日夜幕时才能归家,不能给她带零嘴了。   虽说治水的事情与翰林院无关,可朝堂内都是这般,当旁人都绷紧神经的时候,你还悠哉游哉的,便会被当作靶子。   于是翰林院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陡然多了起来,好像这般,旁人就会夸赞一句。   咱们大雍上下一心,你瞧,连翰林院都忙得脚不沾地呢!   ……   平湘与鳞京相隔甚远,消息难传过来。   阮觅先前送过去的钱银同粮食还在路上,寄过去的书信也没有回音。   她有时候焦躁起来,坐立不安,便会想啃咬手指。   只是手刚搭在唇边,她便恍然回神,又将手放下去。   天气慢慢热起来,阮觅却觉得浑身都被燥热缠得难受。   没有一刻能够静下心,上一秒在想某件事情,下一秒却完全忘了自己先前在想什么。   在修剪盆栽,差点将自己的手指剪下来后,翠莺就阴沉着脸把她塞上了马车。   “出去逛逛,我陪着你。”   冬叔驾着马车,漫无目的逛了许多地方,阮觅还是没能提起劲来。   在偶然一瞥,看到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后。   阮觅忽地让冬叔改道,去了崔颜借住的寺庙。   马车在寺庙前面的巷子里停下,阮觅让翠莺在这儿等她。   “我想一个人逛逛。”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疲倦再也压抑不住。翠莺嘴唇动了动,最后只道:“我们一直在这儿等你。”   阮觅点了点头,慢吞吞穿过巷子。   面前是一条青黑色的石砖路,尽头一座古朴寺院。   寺院前台阶干净,显然有人每日洒扫。   阮觅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没甚形象托着腮看前面的路。   大脑放空,听着从身后寺院里传出来的梵音。   这座寺院冷清,自阮觅坐在这儿后,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她看了会儿,索性闭上眼,脑袋靠着身后的墙壁,像是睡着了。   七月已经入夏,夜晚来得迟。   小沙弥出来挂灯时瞅了阮觅好一会儿,或许是见她眼熟,这才没有吓到。   而是一步一回头,神色好奇得紧。   脚步声彻底消失。   阮觅脸上忽然一阵痒,她刚才不动如山,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样。这会儿却动作迅猛如疾风,一巴掌又快又狠地拍在脸上。   极清脆的一声响。   右脸也传来又麻又痒的感觉。   手心一个硕大的蚊子尸体,已经干瘪下去了,旁边一滩血迹。   死状凄惨。   “……”   沉默过后,阮觅将蚊子尸体埋进土里,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送你上西天。   随后再抬起头,便看到了夜色中的崔颜。   天上星子繁多,明亮非常。   崔颜站在那儿,漆黑的瞳仁里仿佛也落了碎星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阮觅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坐在台阶上,一脸神经兮兮。   她轻声咳了咳,从台阶上站起来拍了拍裙摆。   “吃晚饭了没?”   大雍人经典的开场白。   早上吃了没?   午膳可吃饱了?   吃晚饭了吗?   无往不利,解决尴尬的利器良方。   崔颜也很配和地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那好办,正好我也没吃,要不一起?”阮觅笑起来,先前的所有低沉都被隐藏起来。   大概是这些年培养起来的习惯,让她已经不擅长在旁人面前展露太多真正的情感了。   总是不经意间将一切都掩藏起来。   崔颜静静看着她,随后走过来,就着高高挂在寺院门口的灯,仔细打量阮觅的脸。   右脸红了一块,中间有一个很明显的肿包。   他指间动了动,开口却是说的别的。   “走罢,想吃什么?”   什么都没有问,让阮觅有些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   笑起来也是毫无阴霾的模样。   “你们发了俸禄?要请客吗?”   连话里都透露着高兴,好似占了崔颜许多便宜。   两人没有坐马车,而是慢慢走着。   鳞京有夜市,丝毫不逊色于白日的街市。   两人走了一会儿,还没决定好吃什么。经过一间医馆时,崔颜却停住了,走了进去。   “你哪里不舒服吗?”阮觅一边问,一边跟着走过去。   她看着崔颜问大夫要了药膏,付了银子后拿着东西走出来。   “过来,”崔颜朝她道,“脸上不痒?”   阮觅这才后知后觉,皱着眉想要挠痒,却被崔颜止住了。   “别动。”   他淡声呵斥,俯身下来。   又是记忆中雪的味道,铺天盖地笼罩过来。   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接着是指腹的温热。   不知怎么的,她忽地觉得喉咙有些紧。 第108章   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   阮觅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个反应是怎么回事。   虽说按照她已经及笄的年纪,谈论这些事情完全合理。而一些同崔颜年龄一般大的人都有孩子了。   到了一定的年纪,开始谈论某些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阮觅浑身不自在,她认识崔颜很久了,怎么以前没有心动,方才那瞬间就心动了?   认识将近十年的朋友突然成了自己心动的对象,这实在太刺激了。阮觅表示,稍稍有点接受不来。   她抹了把脸,尴尬往后退几步。   崔颜指腹还沾着药,停滞在半空中。   而不久前还在面前的人,此时则退得远远的,动作上隐隐透着些疏离。   他愣了下,指尖微微蜷缩,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阮觅,没有质问,也没有怒意。   在路过的人奇怪的眼神中,才慢慢将手放下来。   神色淡淡,与七月盛夏温热的晚风格格不入。   不过崔颜一向是这个表情,不仔细观察也很难从中窥探出什么。   这会儿,阮觅才从尴尬中回过神来,往前走了几步拉近自己与崔颜间的距离,好歹显得没那么生疏。   她想了想,这应该算不上自己头一回心动。   隐约记得上辈子的时候,看着电视什么的心动过好几回。   自觉有经验后,阮觅很快就恢复正常了,没方才那样一惊一乍的。   开始解释。   “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来着,有点吓到了。不是嫌弃你啊。生气了?”她去瞅崔颜的神色,竟铩羽而归,什么都没瞧出来。   登时心中咯噔一下。   肯定是生气了,而且气狠了。   要是平日里,阮觅肯定早就拉着人开始哄了。这会儿却迟迟没有动作,毕竟前不久才发现自己对从小认识的朋友动了心,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冷静一会儿,而不是继续同崔颜待在一起。   两件事撞在一块,叫她矛盾又无奈。   两个人沉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慢慢往前走。   夜市,灯火彻亮。   一条长街都被暖黄与橙红的灯笼点缀着,人流如织,飘荡着鲜花与食物的气息。   阮觅垂着头往前走,灯笼的光从后面照过来,影子便走在她前面。   她一脚接着一脚,踩在团成一团的影子上。   然后,忽地听到崔颜在喊她的名字。   这才停下来,转身看过去,“……怎么了?”   嗓音因为紧张有些干涩,听在人耳中便显得生硬。   崔颜本是看着她的,听完这句话后,长睫慢慢敛下。   黄昏的灯光下,那张脸莫名让人生出苍白的错觉。   不过看着他温和又疏离的神情,谁也不会将错觉当真。   “别踩影子。”   他淡淡说了这一句话,便径直往前走去了。   阮觅看了眼自己脚底下的影子,再往前走时,倒也真的没有继续故意踩上去。   后面一路上,崔颜不再找阮觅说话。   好似忙碌一整日的后遗症,此时全部涌现出来。那些倦色再也没了阻隔之物,无法抑制地显现在脸上。   经过一家摊子时,崔颜才停下来。   “这个可以吗?”他问阮觅。   摊子上的东西是阮觅喜欢吃的,不过她这会儿的心思已经不在吃上面了,而是尽量避开同崔颜眼神相接。   一听到崔颜问自己,她便莫名浑身紧绷,连看都没看清楚就连忙应道:“可以可以。”   为了缓解气氛,她先走过去找了张桌子坐,随后招呼崔颜过来。   一转头,却发现崔颜还站在高高挂起的灯笼下。   暖光色的灯光混合着清冷皎白的月色,形成某种带着清冷之意的色彩,洒在崔颜头顶。   眉眼也因此陷入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像是一个不擅长表达的孩子,带着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去同邻居交朋友,到了对方住处后却遭到了对方的委婉拒绝。   最后捧着东西,无措地站在原地。   阮觅自然没有看出来这些,她只是看出来了崔颜此时满身的疲惫,浓郁得呈现出脆弱之感。   心里头无奈,还是走过去将人拉了过来。   “累的话先在这儿坐会儿,吃完了就回去好好休息。怎的忙得晚饭都没时间吃?”   有了中间的时间做为缓冲,阮觅这会儿已经将尴尬藏起来了,说话间,神态同往常一样。   “还不开心呢?”阮觅笑着想去戳他的手臂,只是手刚伸出去,又停住了。   在半空中改道,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桌子。   “刚才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同你道歉好不好?”   哄人这套流程,阮觅做起来熟练非常。   不重样的话,她能不喘气说上一大串的。   摊主手脚麻利,两人才刚说了会儿话,便稳稳当当地将两个碗端了过来。   “来咯,两位客官的面。”   乳白色的汤汁,细长条的面,上面放了两三颗青菜,没有荤腥。   崔颜如今还住在寺院里,自然不好吃那些荤菜。阮觅向摊主说的时候也记住了这一点。   两碗面的到场,似乎打破了崔颜的沉默。   他把筷子递给阮觅,“没生气。”   脸色看起来同以前一样了。   多年来,阮觅都不曾怀疑崔颜同自己说的话。于是这会儿见崔颜说不生气了,她便接过筷子开始吃东西。   两人吃完后,自然各回各家。   翠莺同冬叔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见他们要离开了,便要将崔颜送回去。   崔颜却拒绝道:“寺院离此处不远,我走回去,权当消食。”   见他没有勉强,阮觅也不再劝,叮嘱他:“早些回去休息啊,别在外头逛太久。”   崔颜应了声,马车才缓缓离开。   夜市还是那般热闹,方才两个人的桌子上,如今只剩下了一人。   清淡的面汤里有天上的月影,一摸,还带着暖意。   崔颜看了会儿,抬手想将碗上横放着的筷子取下去。   却听啪嗒一声。   筷子从指尖脱落掉在地上。   他缓慢地弯下腰身去捡,捡了好几回都没有把筷子捡起来,反倒让筷子一次又一次地掉在地上,沾染了更多的灰尘。   无法平静的五指,捡不起一根筷子。   摊主注意到这边,连忙走过来。   “您别弄了,不是什么大事,掉地上就掉了,我来弄就成。”   他白日里也在这一块摆摊,从旁人口中听说过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   听说啊,家中有个极是贪吃的小孩儿,时常要带零嘴回去。   方才一起过来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大人的心上人。   总不会是因着一同吃了碗面,就高兴成了这个样子吧?   摊主心中这样想着,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问道:“方才那是您心仪之人?瞧着便觉得登对。”   做生意的人说惯了讨喜的话,有时候就算心中不是这么想的,还是要这样说。   可是刚才那些话,字字都是真心话。   岂料,面前这位大人迟迟没有出声,似乎在出神。   摊主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讪笑着打算转身离开。   却又见这位崔大人站起身,一袭青黑色的,绣着鸟禽的官袍在月色下流着光。   他略躬了身,头微垂,“多谢。”   然后转身离开。   摊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叹气,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   阮觅回去阮家后,总算没一开始那样整日发呆出神了。   她有些神经兮兮的,拉着翠莺缩到床里,说悄悄话。   “我有个朋友……”   刚开口,就发现翠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大热天的,阮觅尴尬得忍不住用薄毯子裹紧自己。见翠莺这眼神,顿时更尴尬了,低声问她:“怎、怎么了?”   翠莺倒是想说。   她的朋友都有谁,自己会不清楚?   但阮觅很少有露出这样神色的时候。   就像是头一次离开窝的幼崽小狗,摇头晃脑地出去,被外面从未见过的庞大事物吓得缩头夹尾,呜咽着连滚带爬赶回来寻求安慰。   故而翠莺也就忍住了,只道:“没什么,你说,我听着。”   这句话给了阮觅鼓励,她抓着毯子,又把自己裹得更紧了。   “我有个朋友,她最近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从小玩到大的另一个朋友,感觉很……”   “很什么?”在四处帷帐都落下来的床内,光线昏暗,翠莺的声音也显得格外的温柔。   让阮觅蓦地有一种正在被捧在掌心的安心感,倾诉的欲望猛增。   “她觉得很奇怪,也很尴尬。若是她的朋友不喜欢她,那该怎么办?可是现在,她发现了自己的心思,一看到那个朋友,她就忍不住开始想这件事情。这样子,就回不到以前的感觉了。朋友不像朋友的,烦人得很。”   她嘀嘀咕咕,说的话有些断续,但总算将事情说清楚了。   末了,幽幽叹了口气,将头靠在翠莺怀里,又沉默下去。   帷帐内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忽地,翠莺问道。   “为什么不先试试?”   她罕见地笑了下,脸庞一瞬间从坚硬的冰块化作春水,带着三月暖阳的温热。   “你……那位朋友,可以先试探一下,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还没有试过就放弃,不是很可惜吗?”   说完后,翠莺也没有催阮觅,而是静静等着她自己想明白。   说是朋友,但翠莺怎么会猜不出那个所谓的朋友是谁?那朋友喜欢的朋友,便更好猜了。   她有些无奈,习惯性的皱起眉,脸上的笑意和纵容却没有散去。   ……   时间慢慢到了八月。   前往平湘治水的队伍一直没有好消息传回来。   阮觅只知道那边灾民过得有多难,怨气有多重。那些物资抵达平湘的时候,她才稍微松了口气。   与粮食一同送过去的,还有写给阮均衣同魏驿蔺的信。   信中同他们说了粮食同银两的事情,好叫他们用起来不必不舍。   至于崔颜,阮觅现在倒是完全了解自己的心意了。   不过崔颜近日忙得很,阮觅便也没有过去找他。   只想着等挑个好时候,良辰美景,再悄摸摸试探一下。   以前从未有过的浪漫心思,这会儿生长得厉害。   她是一想到就要着手实施的性子,这几日便开始去找适合的地方了。   准备让崔颜好好见识一下她的“手段”。   阮觅自信满满,精气神一日比一日好。   ……   朝堂上。   顺元帝平日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笑容满面,哪个大臣提出异议,或者某个言官道出他近日里不恰当的行为,他都会好好听取。   可是在今日,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众大臣都眼观鼻鼻观口,守着自己的这小块地方,充当一个木头人。   “以前倒是不知,朕的诸位爱卿们,竟只有站朝堂的本事。一说起干实事,就没声儿了。”   顺元帝语气讥讽,与从前和善的模样大相径庭。   不过在场官员已经习惯了,就算被顺元帝迁怒,也绷紧脸没有露出别的神色。   今年平湘的水患显然比前些年严重,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却还是一片混乱,水淹遍地。   骨肉分离,惨相可怖。   没人说话,顺元帝依然没有放过他们。   养这些人,可不是吃白饭的。   “梁爱卿看起来有些想法了,不妨说出来看看。”   他看着一个动也没动的官员,靠几句话便将对方说成了“有想法”。   梁姓的官员浑身一紧,吐出口浊气,明白这大概就是命,只得开口说话。   “臣以为,平湘治水,应当多派遣出身平湘的官员前往。毕竟只有自小在平湘长大的人,才会熟悉当地的一草一木,风土人情。说出去的话,想出来的对策,也对当地更有用处。”   朝堂中,出身锦州青州的官员有不少,从平湘走出来的却是少之又少。   那样一个贫瘠又多灾的地方,连举人都很难供养得出来。   于是梁姓官员说完这句话后,朝堂中那些老狐狸只是眼睑动了动,没有作声。   顺元帝倒是有了些兴趣一般,脸上又露出标志性的和善的笑。   “梁爱卿说的,不无道理。”他眼神从那些大臣身上掠过,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李爱卿说说看,朕该选哪位出身平湘的官员前往平湘?”   被点中的官员入朝时间尚浅,谁也不想得罪。   脑中飞快想起在朝的那些官员中,有谁是出身平湘的。随后又将里面资历老,官职比自己高,背后有靠山的一一剔除,最后只留下一人。   他连忙道:“回陛下,臣以为,新科状元崔颜,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何这般说?”   “崔颜,崔大人,离开平湘时间尚短,想必对平湘的印象还很深。若是让旁的出身平湘,却已经离乡许多年的大人过去,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崔大人生长于平湘,还是新科状元,定是满腹经纶,一身才学,对治水之事应当也有些研究。故而臣认为,派崔大人前去,再合适不过了。”   顺元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这个口若悬河的臣子,眼神有些深意,迟迟没有让人起来。   叫那李姓官员不禁心中惶恐。   半晌后,殿中才重新响起顺元帝淡淡的声音。   “那便由崔爱卿前去。”   “陛下英明。”群臣跪拜。   仅有阮平左跪拜下去时,眉心出现浅浅折痕。   崔颜的官位品级还没有到可以每日上朝参拜的地步,他在翰林院,正将前代一些典籍归类,外边儿便有人喊他。   “崔修撰,圣旨来了,还不快快前去接旨?”   他起身,抚平衣袖走了出去。   内侍念完圣旨,笑着将圣旨送到崔颜手上,“陛下看重崔大人呢,崔大人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多,也很有深意。   崔颜双手接旨,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嘱托。”   随后又起身谢过那内侍。   内侍是当初阮觅及笄礼时前来送贺礼的内侍总管,知晓崔颜同那位清乐郡主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而且关系不错,便有意卖他个好。   “崔大人不必多礼,只管好好做陛下吩咐下来的事就成了。”   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   其余翰林院的同僚这才围过来,神色担忧。   “崔修撰……”   他们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崔颜。   因为这很明显,一眼便看得出来是受了朝堂中对弈的波及。不然一个翰林院的修撰,怎么会突然被派往平湘治水?   这修书归典与治水,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崔颜拿着圣旨,温和朝他的同僚们道了声谢,“不必忧心。”   “那崔修撰有什么需要的,尽可同我们说说。翰林院旁的东西没有,书可是最多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能给你找来。”   “是啊,谁说咱们翰林院的人,就不会治水了?”   相比于旁的地方,翰林院中众人还保留着书生意气。会因为同僚的倒霉而心生同情,自告奋勇,提供帮助。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纷纷表示自己什么忙都能帮。   于是崔颜再次温和地谢过他们。   ……   傍晚时分,阮觅才收到了阮平左让人传过来的消息。   说崔颜不日将前往平湘。   她愣了下,门口又有婢子走过来,轻声道:“小姐,崔公子来了。”   崔颜极少会过来,就算以前送零嘴的时候,也都是从人烟稀少的偏门那儿让人送进来。   似乎总是在避免让旁人从产生某种联想,尽可能地减少猜忌。   而这回,他好不容易上门一回,阮觅也能猜出来他要说什么。   穿过回廊与绿荫,在一株齐尾绿叶芭蕉下看到了崔颜。   肥硕的叶片上好似有什么东西,他安静地看着那处,有些出神。   听到脚步声才微微侧了点头,干净的眼眸里有着雪一般的眸光,落在了阮觅身上。   “你来了。”   指尖有些痒,阮觅蹭了蹭裙面,“嗯,来了。”   两人忽地又沉默下来。   好像自那个晚上之后,这还是阮觅第一次见到崔颜。   说来也奇怪,旁的女子看着自己心仪之人,总是想看又不好意思看,憋得满脸通红。   阮觅此时却盯着崔颜,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丝毫不像有那个想法。   “我要回平湘一段时间。”崔颜见她没说话,便再次转过头看着那株齐尾芭蕉,“估计九月回鳞京。”   那一瞬间,阮觅想了很多,最后所有的话都凝结成一句。   “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用同我客气。去平湘后……好好照顾自己。”   “好。”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崔颜等了片刻,便告辞离开。   经过阮觅身边时,他慢慢停下来。手自然地抬起,打算为她拂去肩头落叶。   只是最终还是停在半空中,有片刻僵滞,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最后指尖轻轻颤了下,打算放下去。   他声音淡淡提醒道:“肩头落叶……”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只见阮觅一脸坦然地握住崔颜放下去的手,重新放到自己肩膀上。   面无表情,“你刚才说什么?风有些大,没有听清楚。”   她说得理直气壮,实则声音都是颤的。抓住崔颜的那只手,松开后,指尖还不受控制地发烫。   分明青涩,却还要硬装老手成熟。   崔颜许久没有动静,在阮觅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时,他就开始不动了。   阮觅抬头去看他,发现这人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中透着淡漠。   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让他失态。   只有还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滚烫的彰显着存在感。   阮觅想了想,好像自己刚拉起这只手的时候,没这么烫啊……   不过崔颜此时的样子,让阮觅开始别扭了,她拧着眉,喊了声崔颜的名字。   崔岩竟然没有回答她。   阮觅又喊了一声,崔颜眼帘才颤动一下,像是刚醒来那般,眼中茫然之色一闪而过。   一点疑惑的鼻音,显露着他此时的不在状态。   而阮觅,在其他事情上一向敏锐的感知,这时却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了。   两人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童,懵懵懂懂,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互相看了眼,然后绷着脸准备错身而过。   只是崔颜往前走了两三步后,微垂的眼抬起,忽地转身拉住阮觅。   两人动作静止。   在七月风吹芭蕉,绿影摇曳的庭院中,蝉鸣声时而响起。   一声高一声低,不成调子,叫人心生烦躁。   齐尾芭蕉前的两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或许是那震耳的胸腔震动声盖过了一切。   崔颜刚学会走路般,慢慢的,一点点的弯下腰,小心将额头抵在背对着自己的,阮觅的肩膀上。   一张在旁人看来温润又不失疏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别的神情,长睫却是颤动个不停。 第109章   送崔颜离开后,阮觅回去老老实实地把书拿出来看。   坐在书案前,看起来好像比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还要认真。   眉目冷静,翻书的手抖也不抖,竟真有了几分恬静娴雅,睿智精明的感觉。   只是翠莺从门外进来后,一瞧她的模样,立马就皱起眉,快步走上去摸她的额头。   “怎的脸这般红?身上哪儿不舒服?”   阮觅没有抬头,而是继续看她的书,显得淡定得很。   “没什么,不过是天气热了些。”她又翻过一页,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于是翠莺没有发现丝毫端倪,狐疑地又看了阮觅几眼,见她除了脸红了些外,看起来确实不像不舒服的样子,便犹疑地离开了。   翠莺一离开,阮觅翻书的动作立马停下来。   想到什么事情似的,眯着眼一把将书阖上。   不对,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她都应该比崔颜更有经验,怎么能被压下去?像刚才,就完全被他比下去了。   她应该表现得更成熟,更熟练!   慢慢的,阮觅挺直了背,一个想法悄然在心间浮现,逐渐成型。   随后肃着脸,站起身找阮祈去了。   ……   八月仲秋,夜迎寒意。   本是临近中秋,鳞京却没什么喜气。   盖因天灾横行,平湘水患迟迟没有得到解决。   一些官员下朝时脸色沉凝,让一些人看了去,便更以为今时不同往日,心中惶惶然。   顺元帝向来关注百姓,在骚动尚未发展成更大的祸患时,便早早地吩咐下去,解决后患。   今年中秋不仅有奔月舞,他还命有司制造专门在中秋燃放的烟花,追求达到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   而想要完成这个任务,烟火司便不得不在鳞京偏僻角落燃放新制作出来的烟花,看看效果如何。   夜间经常能看到色彩缤纷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叫人仰头看去,顿时感觉此地富庶繁华,丝毫没有颓败之相,喜庆非常。   百姓们看着那些烟花,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慢慢的就转变了想法。   天下要是真有乱象,皇帝怎么会不知道呢?   现在皇帝都为了中秋节赶制烟花,这说明天下太平着呢!   于是他们放下心来,不再整日将忧愁挂在脸上。   鳞京紧绷的气氛得到缓解。   阮觅这个时候还在同阮祈商量事情。   两人坐在室内。   阮祈不太赞同,微微皱起眉问她:“快过中秋了,真要这时候离开?”   “没办法,正巧赶上了这时候。”阮觅脸上带笑,嘴上却没有退让,“反正天下人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到时候我会记得对着月向神女祈祷,祝福你万事顺意心想事成的。”   “那我先谢过你?”阮祈笑了一声。   这个理由没能留住阮觅,他沉思片刻后,换了个路数。   “不是不同意你过去,只是平湘现在不同于以往,乱象横生毫无秩序。而且从鳞京出发,要走上半个月,这期间可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若是你没有做好万全的打算,不论你今日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去的。”   他说得很是认真,脸上没有了以前的笑意。   阮觅知道他只是担心自己,便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了出来。   从人手,速度,天气,说到了一路上要经过的地方,可能会遇见的危险。   细致到了极致,可以看出做这份计划花了多少心思。   阮觅前阵子便是在准备这个。   她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当成玩笑,随便问几句就启程。毕竟如今平湘灾民往周边州县而去,有些已经组成队伍朝鳞京过来。   若是阮觅现在动身前往平湘,说不定半路上就能遇上。   灾民聚集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他们看似无害,却也可能在你意料不到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除去灾民,还有中途会遇到的劫匪。   鳞京到平湘,经过十八隆山,时而有劫匪出没,打劫来往行人。   这些都是阮觅前往平湘的阻碍。   但她心里早就有了这个念头,早在平湘水患未起,鳞京还带着开春凉意的时候,阮觅心中就有回平湘的想法了。   而如今平湘发大水,无数人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阮觅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尽管已经运了粮食送了银钱过去,心中的想法却始终没有打消。   “二哥,这事儿我想了很久了。一路上要做的准备已经都做好了,你不用担心我。”   及笄后,阮觅面容以令人来不及细瞧的速度,飞快褪去稚气。   好像一颗种子在一眨眼的功夫间,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与以往的乖巧不同,她现在看着阮祈,神情淡定,面容透露着满满的沉静自信,让人信服。   最终,阮祈只能退一步,妥协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   “谢谢二哥。”   ……   只是还没等阮觅动身离开鳞京,平湘那边的消息就传回来了。   灾民暴动,数位官员在这场暴动中失去踪影。   阮觅让人去查那些人的名字,仆人回来后给她带了张纸,纸上最后面的地方,写的便是三个字。   崔修撰。   崔颜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于是旁人均以崔修撰来称呼他。   看完后,阮觅平静地将纸折好。   线条齐整,没有一处多出来,最后被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直到再也无法对折。   好似所有焦虑尽数浸染在这张纸上。   她待在房内,久久没有出声说话。   ……   阮祈听到消息后,肃着一张脸来找她。   “这回真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出去的。”   显然灾民暴动的消息让他放心不下,生怕阮觅成为下一个失踪的人。   阮觅一反常态,没有反驳,而是说起了别的。   “我小的时候很想离开那个地方。还在心里想,要是能离开,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她看着阮祈笑,笑得有些傻。   “你看现在,不还是想回去?就连你们劝着我让我别去,我都不听。这是不是魔怔了?”   阮觅自小在哪儿长大的,阮祈自然知道。   那样一个地方,贫穷且封闭。   没有鳞京的繁华,也没有南泱的温柔,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绝望。   若说州西之地盛产才子,文风鼎盛,那平湘便是里面的异类。   自有记载以来,平湘便是考取功名人数最少的地方。   天雨,毁田,家中无银两,家家卖女过活。于是,平湘多妓子,清高之辈连提起这个地方都觉得有碍自己的形象。   阮祈心中诸多念头,一闪而过。   半晌后,叹了口气道:“既然知道自己魔怔了,那就别去。不看看现在局面多不好。”   说是这样说,语气中的坚定却没有刚才那般浓了。   阮觅听了出来,不正经地笑了几声。   “没办法啊,就是想去看看。而且我很自大,总觉得自己过去,能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说不定我有大运气呢,一去平湘,那里的事情就解决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自顾自地露出骄傲神情,好似真有一个中二的想法,觉得自己乃天下独一无二,集万千气运于一身的天选者。   幼稚又好笑。   阮祈没有笑,只看着阮觅。   他坐直身体,双手交叠放于身前。青月色的直缀垂感极好,从臂弯落下好似青色的瀑布。   静静听着她那像是胡乱编出来的借口,和有些荒谬的想法。   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   “真要去?”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情。   阮觅点头,“要去。”   “那就去吧,我等着做功臣的兄长呢。”阮祈站起身,大手落在阮觅头顶,“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就走。”   “那我再给你些人手,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嗯……”阮觅想了想,“什么都可以?”   “……”   阮祈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嗅出来一点不对劲,无情否决:“不可以。”   可最后阮觅离开鳞京时,阮祈还是增派了人手过来,同时又“捐助”了阮觅需要的粮食同银钱。   虽说朝廷发放粮食与赈灾款前往平湘,顺元帝不久前也查处了不少贪官污吏。   但这个朝廷存在一日,那些水蛭便会附着在上面不停的吸血。   纵然明日就是人头落地之时,天亮前的最后一刻,那些人都不会停下那贪婪吸血的动作。   铤而走险,疯狂又绝望。   到了最后,运到平湘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这就不得而知了。   ……   前往平湘的途中,比阮觅先前预料的情况好上不少。   至少没有遇到灾民群,也没有碰到劫匪。   平淡地走了十几日,等到了平湘的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日。   进入平湘后,看到的灾民比外面更多。   他们紧紧盯着马车,目光从马车上破烂的棚顶再移到马车旁边拿着刀剑的侍卫身上,瑟缩一下,脸上透露出来的某些心思才压下去。随后神情渐渐归于木然。   有些人推搡着小孩儿往马车前面凑,想借着孩子讨要些食物。   阮觅没有下车,也没有停下来让人分发食物。   她仅仅是看着他们一眼,让人下去将孩子抱开,随后又乘着马车离开了。   身后传来咒骂声,还有孩子被抽打几下后低低的啜泣声。   阮觅闭上眼,复又睁开。   而到了知州府,却发现情况远比在鳞京听到的更严重。   二皇子竟舍弃平湘逃走了,离开时将兵力带走了九成。   怪不得,怪不得会有官员失踪。   最大的目标消失不见,而平日里护在那些官员身边的侍卫都被二皇子带走。   那些剩下的官员岂不就成了灾民们发泄怒气的工具了?   这些消息事关皇室威严,顺元帝一手掐着消息没让传出去。   若不是来平湘走这一遭,阮觅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前面知州府外,围了一群又一群的灾民。   他们瞧见阮觅的车队,顿时蠢蠢欲动。而看到那些侍卫后,反应又变得同先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样,警惕地往后退去。   直到阮觅下马车,走到知州府门前,那些人纷纷给阮觅让开一条道。   脸上都是贪婪又畏惧的神色。   知州府内也有许多灾民,他们靠武力占据那些房间,将能够用肉眼瞧见的东西都扒拉下来。   每个人看到阮觅的第一眼,都想冲过来从阮觅身上讨些好处,可都被阮觅身边侍卫的杀气止住了。   偌大一个知州府,竟没有瞧见一个官员,魏驿蔺与阮均衣更是没有人影。   阮觅往前走了许久,停下来看着前面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她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窝在廊柱后面,极是安静。   因着没办法抢到能够遮风避雨的屋子,便只能缩在这个地方。   在感觉到有人停在自己面前后,她抬起头来。   眼中没有光,好像没有一点力气了,紧紧抱着孩子都是靠一口气撑着。   阮觅移开视线。   “把人抱进来。”   说完后,她走进前面的屋子,里面是个长相凶狠的中年男人,一看她身后的人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当初为了照顾阮觅,朱雀卫里调了两个女子过去。   在阮觅吩咐了后,她们两人立即弯下腰将女子和小孩儿都抱了起来,带进房内。又转身关了门,让人守着。   一些不清楚情况的灾民连忙躲远了些,生怕殃及自己。   面前的女子和小孩儿显然是饿得脱力了,阮觅从包袱里找出干粮和水递过去。   什么也没说,等她们吃完后才问。   “原先待着府里的那些人呢?”   女子小心地看着她,将自己的孩子抱在怀中。   “有一些逃走了,还有几个人,被年大关起来了。”   阮觅垂在一旁的手,十指慢慢蜷缩起来。   那女子没有发现,她有些犹豫,显然是看出来了阮觅同原先待在这儿的官员关系不错,害怕自己说完这些话后被迁怒。   不过想到面前人方才给自己同孩子的干粮,咬了咬牙,还是说了。   “我可以悄悄带您过去。”   这会儿,阮觅却没有急匆匆去救人,而是问她:“年大是何人?”   女子道:“他集结了不少人,当初围住知州府就是他提起来的。说是里面有粮食,能够让大家吃饱饭。但是进来后什么也没有搜到,所以他抓住了几个人,打算逼问出粮食的下落。”   又问了一些问题后,阮觅让女子将孩子留在这儿,同时留了个侍卫看护。   之后便让女子带路,去年大关押官员的地方了。   虽说晚上是最适合的时候,但阮觅不能等,那些被关押起来的人也不能等,平湘如今的形势,更不能等。   “前面那个房间,就是年大关押人的地方了。”女子说话声音有些抖,指着的地方原先也是知州府内暂时关押犯人的地方。   这种房间里一向有配套的刑具,而女子表现得这么害怕,说明这几日里面的人已经上过刑了。   或许惨叫声凄厉,也或许是已经有人忍受不住一命呜呼被扔了出去。   不同于其余地方,这个房间外守着的人格外的多。   七八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衣衫褴褛坐在地上,察觉有人过来后俱是神色凶狠地看了过来。   之后的事情很顺利,侍卫们几招内便将那些人打趴在地。   阮觅没有问他们什么话,从其中一个人身上解下钥匙,打开门。   在门外的时候便嗅到隐约的血腥味,一打开门,那股令人脸色煞白的铁锈味更加浓烈,扑面而来。   关押室内的人骤然见了光,醒转过来,一睁眼看见了阮觅,神色惊喜。   这人见过阮觅,知晓她的身份,连忙呼救:“魏公子同均衣公子被人带走了,就在知州府后的池塘那块,清乐郡主不用管我们,先去救魏公子同均衣公子要紧。”   “他们想要用两位公子祭天,清乐郡主快去!”   这一刻,阮觅瞳孔骤然紧缩,浓郁的血腥味从皮肤浸入,缠绕着她的每一块血肉,叫她猛地呼吸不过来,好似身陷污血化作的泥潭。   指尖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但理智还没有塌陷,留下两个侍卫将众人救下来后,她连忙带着人往后面赶。   ……   知州府,池塘前。   阮均衣身上的青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已被鲜血染成深重的褐色。   他靠着池塘边的木栏杆,半坐着,双手也无力地耷拉下来,神色却依旧轻松,甚至邀请面前的人一同坐下来聊聊。   年大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连性命都被别人拿捏在手中,却没有半分紧张。   从容淡定,运筹帷幄。   光是这份胆量就叫他佩服,只是双方立场不同,他只能对这人下手了。   至于阮均衣说的话,他是半句也不敢听。   这人好像有着看透人心的本事,仅仅两三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劝说了将近一半的人。还让另一个被绑过来的小子逃走了。   不过,只要把耳朵塞住,不听这人的话就行了。   年大呵斥一声,让身后那些已经开始动摇的人拿东西把耳朵塞住。再转过身去的时候,却对上了阮均衣的眼神。   那是一种和善而又包容的眼神。   又带着一点无奈。   年大恍惚一下,想到这个人先前说过的话。他说知州府内没有粮食,说朝廷没有抛弃他们,还说,下一批粮食很快就送到。   慢慢的,年大拿着刀的手开始犹豫。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粮食很快就会送到,那他现在动了手,到时候怎么办?   年大脸上出现挣扎之色。   一会儿想着要用这些从鳞京过来的人祭拜天地,让上天平息怒气。   一会儿却又在脑中想象朝廷派人过来,让一切恢复原状的画面。   两种想法在脑海里发生冲突,让年大痛苦地捂着头。   阮均衣像是清楚他在想什么,眉眼都是温和的笑意。   “大水多日未退,诸位心急了些也是正常。若是让我置身于此,恐怕在下比诸位做得更加过分。”   几句话,便轻飘飘地将他们的行为定义成“心急”。   塞进耳朵里的东西,哪儿能挡住多少声音?   该听见的话也能听见。   众人本就早被说动了,这句话一出,更加动摇。   靠在池塘栏杆前的人,眉目清正,不管遭受了什么,脸上都从未露出过怨恨,好似天生不会生气。   一个人对着数十个人,却云淡风轻,犹有余力。   光靠几句话便将众人稳住。   让人不敬佩都难。   而且这份淡然也让年大有些捉摸不透,他开始猜测阮均衣是不是还有底牌,不然不可能这般平静。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年大紧了紧手里的刀,腮帮子鼓起。几经挣扎,最后还是放下刀。   “你敢发誓,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阮均衣温和点头,“好。”   在那些人期待的目光中,他缓慢且艰难地抬起手。   血本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往下落,再他抬起来的那瞬间,倒流回去,浸染了早就看不出颜色的青衣。   一字一句发完誓,他身边的血迹已经聚了一洼。   而说那么些话,也让阮均衣有些乏力。   他稍稍喘`息一下,头靠着尖锐的栏杆,苍白的脸上也沾了血,弯唇笑起来时却没有戾气。   目光落在人群中某个中年男人身上,他温润有礼道:“可否将舍妹雕的护身符还给在下?”   经过刚才的事情,年大已经决定放过面前的人了。   不仅如此,还要尽可能地表达善意,便主动开口:“张德,把东西还回去。”   那个叫张德的男人有些不情愿,他当初看这小子身上有玉,趁乱就抢走了。没想到他竟然能记住是自己抢的,于是脸色很难看。他本想着,留到以后卖点银子。   见身后的人没有动静,年大双眉倒竖,怒喝一声。   “叫你还回去!听到没?”   他发起脾气来很吓人,像是要吃人一般。张德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把东西掏了出来,递到年大手里。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年大接过,又给阮均衣看。   “多谢。”   阮均衣还是笑着,伸手去接那块雕成叶状的青玉。   只是手伸到一半时,陡然失去力气落下来。   他本靠着栏杆,可另一半却是悬空。于是无奈闭上眼的那瞬间,阮均衣略苦恼,今日第一次皱了起了眉。   他很讨厌水。   那般冰凉又粘腻的触感。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好似听到熟悉的声音。   那颗运转太久,此时已全然罢工的脑子只钝钝转了转,才想起来。   是阿觅啊……   之后,便彻底陷入黑暗。   阮觅赶到的那个瞬间,亲眼看着阮均衣浑身是血,跌落池塘。   旁人都说,这种时候手脚会发寒脑子空白,连动都动不了。   阮觅却觉得自己从未这般冷静过,好似丧失了所有感情。   “先去救人。”   她冷声朝身边的朱雀卫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28 23:55:51~2021-10-29 23: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酿小完犊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让大家都活下去!”年大被朱雀卫压在地上,双手反折在身后。   除他之外,别的人俱是不敢出声说话,头深深埋在地上,远没有面对阮均衣时的嚣张气焰。   仅有年大,挣扎着满面赤红。   他始终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平湘的百姓,是大义,是天命所归。   阮觅坐着,瘦削的身子几乎整个埋在椅子里。   起初是漫不经心坐在那儿,听完年大的话后也没有什么反应。   见她如此,年大脸上的怨恨之色更浓了。   “我就知道,他肯定是骗我们的。这些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后重重朝地面呸了一口,将他对阮均衣的怨恨与对命运的不甘都痛骂出来。   阮觅仍由他发泄。   室内阴暗,因着平湘多日的大雨,又有着一股阴湿的气息。好似在这儿地方多待一会儿,下一秒身上便能长出蘑菇。   年大骂骂咧咧了许久,一双虎目睁得极大,红丝遍布。   有着对于死亡的恐惧,也有抛弃一切的疯狂。   像是趁着最后的时间,不顾一切攻击所有能攻击的人。   原先跟随年大的那些人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生怕那些带刀的侍卫会被年大这个疯样子惹怒,从而把怒气发泄到自己身上来。   等所有的怨气怒气通通倾倒出来,年大脱力般趴伏在地上,跟条野狗似的粗粗喘气。   额头上的汗跟珠子似的滴落下来。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他狼狈的喘`息声。   “说完了?”   少女的声音淡淡,像是完全不在乎年大说了什么。   她站起来,唇边带着笑。   仅是一个浅层的勾唇动作,不带任何意思。也没有丝毫感情,就连嘲讽都不存在。   “你是英雄?”   阮觅喃喃自语一般,说完后嘴角冷淡的弧度更大了。   她弯下腰,抓着年大的发髻将他无力趴在地面的头抬起来,双眸眯起。   再次问道:“你觉得,自己是英雄?”   娇小的少女,正以毫不留情的姿势将一个强壮男子的脸抬起。   神色瞬间变得凌厉,声音提高。   “说话!”   室内所有人都被她骤然突变的情绪吓住了,尤其是那些被压在不远处的灾民,脸全白了。   年大脸色极为难看。   就算知道自己此刻情况不好,但是被阮觅这样一个女子,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以羞辱的方式揪着头。他顿时双目赤红,恨不得生吃了面前的人,以清除自己受到的耻辱。   于是不再沉默,恨声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这般羞辱人?我是不是英雄也不是你们这些蛀虫说了算。且将此事留给大雍百姓评说。至于我杀的那些人,那是他们死有余辜!拿着俸禄,过着比我们好的日子,竟然连水都治不了,留着还有什么用处?”   “大雍的天下,迟早毁在这群酒囊饭袋手中。我杀了他们,那是为民除害!”   年大这般说,阮觅反而冷静下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指尖的轻颤,勾着嘴角。   “酒囊饭袋?那些前来治水的官员,你说他们酒囊饭袋?”似乎被逗笑了,嘴角扯得更高,眸子却冰冷得吓人。   “你看见他们整日无所事事?”   “就算做了些小事又如何?要不是我把人抓住了,没准都跑完了。”年大满脸不屑,“这么久了,连这点事都办不成,还有什么脸说自己是来治水的?”   据阮觅所知,留下来却被年大抓住的那些官员,都是这回治水的主力军。   在二皇子带着人逃跑时,那些过来混功绩的官员早就知道消息,逃之夭夭。   剩下的人却没有逃,他们想着,若是自己也逃了,那这平湘的水还有谁来治?   只是闯进来的人已经被愤怒支配大脑,见人便打杀。   完全不听解释。   其实也可以理解成,趁机发泄自己的怒火。   那些以前高高在上的官差老爷,今日竟然被他们踩在脚底下。   恍惚生出种万万人之上的错觉。   阮觅只觉得荒谬。   “你若真想为民除害。那些逃走的人,怎么就放过了他们?”   “他们身边那么多侍卫守着,怎么能去追?”年大阴沉着脸,极为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可笑,可怜,可叹。   阮觅脸上的笑愈发冷。   或许站在年大的角度来看,他并没有错。   谁不是欺软怕硬?谁不会趋吉避凶?   一边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一边是啃一口便会啃掉一颗牙齿的硬骨头。   两者之间,选谁,年大自然是不用考虑。   即使被折磨的那些人是真正的好官,前一天晚上还彻夜未眠,为平湘水患愁的头发都白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是官员,打杀了去就是。   做为一个从水灾中站起来的领头者,只要他杀了几个官员,那他就是这份事业当之无愧的领头者,谁都会跟随在他身后。   确实,年大的本意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想集结势力,逼迫朝廷再派人过来让平湘恢复到水患尚未发生时的安稳。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践踏在那些为了治水尽心竭力者的尸体上,一边大谈对于他们的不屑。   他自己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   审问室内,仅有五个人活了下来。   其余治水者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原地。   或许在死前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死在一心想要解救的百姓手中?   分明,他们再朴实再纯良不过了。   阮觅没有再同年大说下去的打算,缓步离开。   她有些喘不过气,身上又好似压着千斤重的东西,每往前走一步路都觉得艰难。   阮均衣自救上来后,便开始发热。   身上伤口很多,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   大夫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血肉同衣服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只得用剪子一点点剪去。   那些伤口少数是刀伤,大部分是鞭痕。   从仅活下来的几个官员口中,阮觅了解了更多事情。   阮均衣身旁本是有侍卫守着的。   他自来体弱,谢氏与阮氏都在他身边安排了暗卫守护。   只是在年大领着灾民闯进来前,他命暗卫将那些不便行走的年长治水官员护送离开。   自己则留在原地为他们拖延时间。   一些不愿意离开的官员也被他劝离。   除去一些实在不听劝的,阮均衣便随他们去了。   后来,年大仿佛知晓阮均衣的身份,将他同魏驿蔺关押在另一间房内。   两边消息不通,那些官员便也无法得知他们遭遇了什么。   阮均衣身上滚烫,迟迟未醒。大夫让人煎了药给他喂进去,之后摇摇头,走出来。   “公子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安心养着,不受风寒倒也能好好的。只是现在……”   他叹了口气,神色中的惋惜不言而喻。   阮觅盯着关得紧紧的门,久久没有说话。   大夫是她从鳞京带过来的,从前便喜欢待在明华寺赏景,随便给阮均衣诊脉。熟人之间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威胁的话,更是不用多说。   喉咙有些涩,她最后闭上眼,强行压制住身上奔涌着的疲倦。   躬下身朝着大夫行了个礼,久久没有起来。   “求您,救救他。”   说话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大夫见她这样,再次叹了口气。   “在下尽力而为。”   说完后,那大夫又走进去查看阮均衣的情况,想法子去了。   阮觅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许久没有起身。   直到朱雀卫来到她身边,轻声道:“押送粮食的车队落日后将抵达城内,如今,只有您能主持大局了。”   阮觅顺着朱雀卫的话,恍惚想着。   是了……   她的兄长此时正躺在那儿,生死不知。这世上她最熟悉的人,音信全无。那个曾经前来平湘治水,失望而归的少年,也在池塘祭天之事后,不知去向。   三个人,没有一个站在她面前。   这样想着,阮觅直起身。   脸上带着罕见的茫然。   低低应了一声:“好。”   她看了房门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许久之前,阮觅曾同魏驿蔺说过,世间有恶人,却也有善人。   为了恶人舍弃善人,从此逼退三尺,不问世事,乃是因噎忘食。   如今倒成了自己劝自己的话。   ……   翌日。   粮食早就悄悄运进知州府,清晨天还未亮,阮觅便差人下米煮粥。   她出发时朝廷已经开始运输新一批粮食,不日将抵达平湘。   而且从当时鳞京的形势看,顺元帝应当要收网了。   粮食是诱饵,贪官是可以捕捞的鱼。   如今这个皇帝,行事手段向来奇诡。   不在意会牺牲多少,只在意能否达成目的。   阮觅能隐约猜测出一些事情,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计划之下会有这般多的鲜血与性命。   她敛下眼睑,身后早就搭建好的棚子下放着热粥。   灾民在侍卫的指挥下排起长队,熙熙攘攘。   除去此处,其余地方也陆续开始分发热粥。   一个年壮力强的男人几口喝完一碗粥,抹了把嘴,立马又挤进队伍里,将一个小孩儿扔了出去,自己则站在小孩儿原先的位置上。   小孩儿被扔得重了,捂着嘴咳了几声,完全不敢反抗。   那个男人却摆出可怜模样,想在等会儿排他的时候,装可怜多分得一点粥。   岂料下一秒,他就侍卫被踢出队伍,直接晕过去。   排着队的人脸色突变。   阮觅冷冷看着他们,平静地重复一遍这里的规矩。   不同于先前的漠视,此时排着队的人都绷紧身体,生怕犯了错被一拳打晕。   队伍也更加有序起来。   他们手里拿着碗,不敢抬头看阮觅。   阮觅却也清楚他们此时心中是怎么想的。   无非是愤怒,憎恶,却又不得不从自己手中讨要热粥而觉得屈辱。   他们或许不坏,手里没有人命,却也不相信朝廷派来的人。   喝着热粥,心中唾弃。   阮觅不在乎,她静静站在那儿,看着一个个人捧着粥欣喜若狂。   直到一个小孩儿打了粥后,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停在她面前。   是原先被男人扔出去的那孩子,瘦瘦小小一个。手上捧着碗,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看着阮觅。   在发现阮觅也注意到自己后,他摸着自己的碗,抠了抠碗底,怯怯地抿着唇朝阮觅笑。   阮觅安静看着他,没有动作。   这却给了小孩儿勇气。   他将粥碗放在地上,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张开手试探着抱住了阮觅。   身量不高,只堪堪抱住了阮觅的腿。   他有些紧张,努力地将脸上的笑展开,想表示着什么。   不知为何,阮觅眼眶有些热。   她仰起头,眨了眨眼。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忙了,就一更哦,明天应该是两更。感谢在2021-10-29 23:55:24~2021-10-30 23:5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玩娃娃的小女孩20瓶;江潮无声10瓶;小君嘿嘿6瓶;橘柚梧桐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孩童的世界很单纯,没有杂质。   一个人对他好,他便也记得这份好,尽己所能地回报。   而等到逐渐长大,便开始要探究这份好意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又会去想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麽。   不清楚,不了解,便愈发焦躁不安,由内而外地产生戒备。   阮觅弯下腰,看了半晌,才伸手弹了下小孩儿的额头。   “喝粥去吧。”   那小孩儿再次怯怯地看她一眼,见她面色好看上不少。于是刚才抿着的唇张开,笑起来,露出里面缺了一颗门牙的黑洞。   发现自己的牙齿露出来了,于是小孩儿又不好意思地抿紧嘴,藏起缺了牙齿的地方。他蹲下身捧起自己的粥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看着小孩儿离开的背影,阮觅耳边再次响起她当日劝魏驿蔺的话。   这世间,有恶人,有善人,到底该如何自处?   答案便是,惩恶扬善,扶危济困。   纵然有恶人又如何?只要还有值得的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深深呼出口气。   今日本没打算做什么,可现在,阮觅却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在这一片的灾民打完粥聚集在一块喝粥,尚未离开的时候,站了出去。   她一有动静,喝着粥假装视线与注意力都在热粥上的人都悄然抬起眼,想看看阮觅打算做什么。   只见阮觅站在细雨中,没让朱雀卫围护左右。忽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从鳞京而来,乃陛下亲封的清乐郡主。”   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即爆发出喧闹议论声。   有些人神色愤怒,一把将手中的碗砸在地上,显然对阮觅的身份极为仇恨。   但这样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人听到阮觅自报身份后,先是怔愣一下,很快便恢复正常。   并不是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擅长将情绪隐藏起来罢了。   与朝廷有关者,在他们看来都是一同作恶的人。   相较于官员,他们更讨厌的是流着皇室血脉的段氏族人,或者头上顶着爵位的王公贵族。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这场灾难中,做为皇室代表的二皇子抛弃了他们,抛弃了平湘。   渴望被救赎,到头来却依旧被丢弃。   他们没有想过自己做了什么,只记得朝廷抛弃了他们,皇室背叛了他们的子民。   于是一听到阮觅说自己是皇帝亲封的郡主,在场的人目光都落在了阮觅身上。   不管里面包含了多少恶意,阮觅都没有退缩,而是继续道。   “陛下时时刻刻都念着平湘,故特遣我来此。你们放心,平湘大水一日未退,我便待在此地一日,不会离开。我与平湘,共存亡。”   这话里透露出来的坚定太过浓郁,反倒让心中思绪万千的百姓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众人没有开口说话,他们看着阮觅,犹豫又怀疑。   半晌后,也有人反应过来,双眉紧皱,显然不相信阮觅刚才的话,讥讽道。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过不了几天,还不是和以前那个二皇子一样,直接逃走?”   起初,二皇子来到平湘的时候受到了热烈欢迎。   百姓们相信这位出身高贵的皇子会带领着他们走出困境,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原先的期盼都化作愤怒。   由年大为首的灾民攻进知州府,二皇子连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打算都没有,直接弃府逃走。   对于那些原本拥护着二皇子的人来说,那样逃走的行为简直是往他们脸上给了一巴掌。   从此皇室在他们面前毫无信任可言。   阮觅没有强调自己的决心,她说那些是为了让众人心中不必彷徨,知晓她来此的目的。   此时要做的,便是通过行动让他们彻底放下心来。   不能光做不说,也不能光说不做。   于是整个下午,阮觅都在那儿没有离开。   她有条不紊地将各种命令发布下去,一点一点地将散乱的灾民组织起来。   用劳动换取粮食,让他们没有时间与精力再去想旁的事情,同时又能够自食其力,得到满足。   那些原本打算观望的人半信半疑参与了进来。   这样皇权至高无上的朝代里,不管怎么说,人们都是习惯性地去跟随皇室。   即使阮觅只是郡主。   可她这个郡主是顺元帝亲封的,也能与皇室扯上一些关系。   对于曾经连个官员都很难见着的平湘百姓来说,郡主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人了。   而如今,一个郡主就站在面前,待在危机四伏的平湘没有离开的打算。   这是不是就说明了,朝廷其实并没有放弃这里?   当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足够高的时候,是会影响旁人的观念的。   阮觅坚定的语气,让亲耳听见她说那些话的人心中安定下来。   他们慢慢投入进了忙碌却充实的生活中,每一日都过得比前一日更有盼头。   那些从知州府救下来的官员,并未因为年大对自己的虐待便放弃平湘的百姓。   待身体略有好转后,他们立即投入新一轮治水工作中。   而原先被阮均衣劝说着躲起来的其余官员,也在听闻了阮觅的名声后也都艰难赶了回来,帮着一同治水。   于是,就这样形成了官员治水,阮觅主管后方控场的分工局面。   朝廷运输的粮食果然很快就到了平湘,让阮觅的计划实施得更加有底气。   ……   两日过去。   平湘局面逐渐稳定下来。   此时正是午时,灾民们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连忙跑来棚前准备吃饭。   侍卫核对人名,确保这不是个滥竽充数的之后才把人放进去吃饭。   原先繁华热闹的街道,这会儿变成了仅仅是赶路的地方。   一些没有干活,又眼馋旁人有饭吃的人在旁边转悠,企图捡点便宜。   还有听说此地以工换粮的人,前来偷偷查看情况。   有人往后退,也有人往前挤。   总之人群熙熙攘攘,拥挤非常。   阮觅面色平静地站在棚前,一身颜色沉肃的衣裳,双袖收束。光是站着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便让人注意到她挺直的背,冷峻的眼,无法忽视。   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会特意避开她,有些还神色郑重地朝她问声好。   每当有人朝她问好,阮觅便随意点点下巴,算是回应。   这般有些敷衍的动作,在她做来却不让人觉得无礼。   被回应的人甚至有些雀跃。   从厌恶到如今的态度,这样大的转变,不过才过了两三日而已,实在令人惊奇。   要让阮觅说其中原因的话,她只会说“价值”二字。   当一个人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不再是威胁,而是救世主的时候,那他便拥有了更高的价值。   值得被善待,被尊敬,被宽容。   又是一个人从面前走过去时朝她问好,阮觅微微颔首,却在抬眼时蓦地看到了什么,呼吸顿时乱了。   没有管前面继续走过来的人,她快步离开棚子。   但是熟悉的人影瞬间消失在了人群中。   阮觅只顿了一息,再次挤进人群里,固执地寻找着方才看到的那道身影。   但就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一般,一个人融入拥挤的人群中,就再也寻不着踪影了。   即使很快就追上去,可入目依旧是陌生的人来来往往。   这会儿,阮觅才冷静下来,指挥着身边侍卫以这个点为中心,往四周扩散开始找人。   一些吃完饭的灾民听到阮觅要找人,也纷纷要来帮忙。   安排完一切后,阮觅站在原地,眼神快速地从经过面前的人脸上掠过。   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人总会有找到的时候,如今需要的不过是些等待罢了,她并不觉得失望,更不会难过。   也从未设想过某种更坏的打算。   这是另类的固执,拒绝一切不想接受的东西。   就在阮觅打算再往前走的时候,却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不确定的,有些迟疑的声音。   “阿姐?”   很容易便被嘈杂声掩盖过去,阮觅却清楚的听到了。   她慢慢转过身来。   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大概十二三岁,骨瘦嶙峋。他拖着一张破烂的板车,板车上躺着一个人,昏迷不醒。   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阮觅方才强装起来的平静尽数化为齑粉。   指尖再次发抖,止都止不住。   ……   知州府内。   大夫又多了个病人,他看完崔颜的情况后淡定地叫人去煎药。   用着见惯大风大浪后连波澜都没有的声音叫阮觅放心,没什么大碍。   阮觅还是在崔颜同阮均衣的床前站了许久,见两人没有醒过来的趋势,便沉默地转身离开。   走时又郑重地谢过了大夫。   转过湿滑的拐角,进入厅中,那个用一张板车将崔颜拖了回来的少年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儿。见阮觅过来,他想说什么,却又尴尬地闭上了嘴。   阮觅记得他喊了自己一声“阿姐”。   便仔细看了他的模样。   只几眼,就收回视线。   倒了杯茶递过去,“坐吧。”   少年接过茶,说一句动一下,这才在凳子上坐下来。   “家中如何了?”阮觅神情平静,手中捧着热茶问道。   没有久别重逢的欢欣,却也没有装作不认识。   那个少年,也就是阮觅多年前生活在平湘时的弟弟。他刚见到阮觅的时候就认出了她,没忍住喊了一声“阿姐”,喊完便后悔了,更有些局促。   没了双亲与兄弟姐妹的庇佑,小小年纪摸滚打爬,已经到了知晓人情世故的时候。   于是更为拘谨,说话也小声起来。   “发大水,家里人都没了。”   双手攥着杯子,低头垂眼。   虽说理智上知晓两人已经不算是姐弟,可情感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些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对于这世上,他唯一还活着的“亲人”的依赖。   作者有话说:   身体不舒服,早点睡了,就只有一章T^T 5555感谢在2021-10-30 23:52:54~2021-10-31 23:0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手好閒50瓶;池溧4瓶;小君嘿嘿、云清尘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家里发大水,人都没了。”   这句话响起时,阮觅正看着窗外。   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融进一片青绿之中。   看了会儿,她收回视线,神色没什么变化。   或许在旁人眼中,她这样的表现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冷血了。   生恩养恩重于山,曾经也喊过父亲母亲的人在这场大水中丧了命,她却没有流露一丝悲痛。   关长玉是那对父母生的第一个男孩,当年阮觅还在平湘的时候,他已经是能记事的年纪了。   连绵的翠绿山峰里,山坳处稀稀落落的人家。   日出日落,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还有那个总在天刚亮时就出门,黄昏日暮才背着一个比人还高的筐回家的阿姐。   这是关长玉回忆幼年时仅有的画面。   后来,即使他坐在门前,偏僻的小村落里却再也看不见那道身影了。   随着年岁渐长,关长玉时而会怀疑幼时的记忆是否出了错。   可能并没有那样一个人,也不存在那样一道日日背着大筐回家的身影。   他也曾问过父母,可无一人提起此事。   至于后面年纪比他还小的弟弟,所能记住的事情更是不如他。   只有从村中人的闲谈中,关长玉才能肯定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   确实有一个人,在小小的山村里踩着余晖归家,然后再把在门前玩耍的他带回屋。   至于阮觅此时的平淡,关长玉无法说什么。   岁月中夹杂的种种,他仅在旁人口中听说过,于是心中更为无措。   关于关长玉想的那些,阮觅并不在乎。她只是沉默片刻后问道。   “怎么遇到的他?”   这个“他”是指谁,不用多言便知道。关长玉紧紧攥着茶杯,神色却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发大水之后,我跟着一些人从村子里出来了。走到城外,在一群……人里面看见了崔哥。”   一群什么样的人,关长玉没有细说。   但想想也知道,大概是那些同样被卷入水中的人,横尸荒野。只是崔颜幸运的还活着,被关长玉看见了。   阮觅垂眸看着桌案上的茶盏,没有说话。   室内有些安静,关长玉再次局促起来,几次想挑起话题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攥着手中茶杯,想到两人方才说起的是崔颜,便提起了一些往事。   “我听人说,你刚离开的时候,崔哥一言不发就要出去找你,只是那会儿他祖父身体不行了,他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还是他祖父咳了一声,才让他慢慢走回屋里。后来,我很多次看见他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后山的坡上,对着鳞京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关长玉说这些话时,再也没有喊过“阿姐”,似乎故意克制着,避开那个称呼,害怕让阮觅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而他的话,也让阮觅回想起几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那段岁月。   初来鳞京时,她待在那个窄小的院子里,也曾想过南方的穷乡僻壤里,是否会有人挂念着她。   每日不曾间断的想念着,将她当成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似乎这样便能证明她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证明她曾在灿阳下,鲜活的活着。   窄小而安静的地方吞噬着人的神智,夜幕降临时,心中的企盼更是比什么时候都浓烈。   不过,她待在那样的地方,无人与她交流,也无人告诉她什么。   心底的期盼便一日日隐没下去。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原来确实有那样一个人,在她睁着眼彻夜不眠,心中祈祷的时候,在远方无声的回应着她。   阮觅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后强撑着精神与关长玉说了几句话,见他神色疲倦,便让人去休息了。   室内独留她一人,站起身,不知该去哪儿。   在原地静默片刻,去了崔颜房中。   在他情况差不多稳定下来后,大夫便让人将他与阮均衣分开了。   在争执中被推入水中,昏迷时又被许多锐器撞击,于是额头与脸上都带着伤口。   擦了点药,伤口还是泛着艳艳的红。   听大夫说,今日差不多就能醒了。   阮觅站在床前,静静看着他。   她没有爱过什么人,于崔颜年幼时,她只将他当成个聊得来的朋友。毕竟他一向少年老成,清冷自持。全无那个年纪的男童的稚气。   后来在长空寺相遇,她分明记得他。   那一眼扫过所见的眉眼,与她曾经想象过的,他长大的模样全然一样。   她这可以说尚未铺展开来的一生,有旁人瞧不见的另一段岁月。   遗忘得比旁人快,生疏得比旁人厉害。   心中想的是一回事,可做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她装作不相识,擦身而过。   再后来便是朝廷选拔参与比试者,两人的相处机会才慢慢多了起来。   此间种种,若说机缘巧合,倒是没有半分说服力。   两个人背道而驰,不管往前走多久,终不会有再相遇的那一天。   只有当其中一个人折返回来,才有机会追赶上另外一个人,假装不期而遇。   此时,她这一生唯一闻到过的冬雪气息里夹杂了血腥。   像是一个人在漫长岁月里追逐另一个人,跌跌撞撞着长大。在无人瞧见的时光里,伤口一次次裂开,血腥味便无法遮掩地飘散出来。   爱是什么。   阮觅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世间仅有一个崔颜而已。   那是个自幼相识,有着冬雪气息,黑白分明眼眸的人。   ……   门外是匆匆脚步声,门内是极致的寂静。   在这样的寂静中,阮觅终于觉得有些累了。她俯下身,发丝扫在崔颜脸上。   沉默地感受他有些微弱的鼻息。   发丝冰凉,末端偶尔一蹭,总带给人轻轻的痒。   崔颜便是在这样的痒意中睁开了眼。   阮觅怔了一下,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只是浅浅笑起来。   “醒了。”   她说话时并没有直起身,于是温热的吐息尽数打在崔颜脸颊。他尚未完全清醒,干净眼眸里残留几分茫然,只是那张脸一贯清冷,便也叫人看不出来什么。   先是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而后再平静将视线移开。   “嗯,醒了。”他回道。   与淡然语气不同的是,那露在薄被外的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手指蜷缩起来。   两人的相处模式一向如此,平静如水,也能称一声温情脉脉。   可此时,阮觅完全打破了中间那条线。   她又笑了笑,没有预兆地低下头去。   ……   午后。   阮觅正在房间内同人商量明日的事情,大夫身边的学徒在门外大喊,欢喜得不得了。   “均衣公子醒了!”   室内一众人顿时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往外走去。   要说谁走得最快,那非阮觅莫属了。   相比与其余成年官员,她个子矮矮,却蹿得最快。   但到了阮均衣门外,她却停住了。这也给了其余人走在她前面的机会。   阮均衣刚醒,官员们骤然围上去,一时没注意便七嘴八舌地关心他的身体,显得吵闹。   于是很自然地被大夫赶了出去。   也是这时候,阮觅轻飘飘看他们一眼。   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带了点大度又温和的笑。随后施施然走了进去。   大夫医术好,脾气也是有些的。   虽说阮均衣此时已经脱离危险,可以同人说说话了。可按照他的规矩,这会儿压根就不允许人进来。   可是方才那么一大群人,这会儿只有阮觅一个,还安安静静的。鲜明对比之下,大夫倒也觉得能够接受了,于是也没有赶她走。   只是叮嘱道:“说几句就行了,别待太久啊。”   阮觅自是连连应道,乖巧至极。   大夫出门后,又看见门口这一大群的人。顿时竖着眉冷哼一声:“围在这儿干什么?还想等我不在这儿偷溜进去?”   那些官员被他凶怕了,每个都抖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听到这话拼命摇头。   等大夫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们面面相觑。   有人颤着声说出自己的疑问:“我怎么感觉……阮姑娘刚才……”   但要他说,又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被坑了。   另一人心有戚戚,很懂地拍了拍他。   “我也有这种感觉。”   “不愧是兄妹。”   “……确实如此。”   房内。   阮觅搬了张凳子坐在阮均衣床旁边,不开口说话。   阮均衣笑笑,很快便道:“我错了。”   分明阮觅什么也没说,他却都看懂了一般,主动认错。让阮觅半分脾气也没有了。   心中叹了口气,“你没错。”   她这样说,阮均衣也不反驳。还是笑着,浓黑长发散落在身后,静静看着阮觅。   两人沉默下来。   阮觅在想,是否像阮均衣这样舍己为人才能称得上是真君子。   在家国面前,完全将自身视为无物。   无畏得可怕,决然得厉害。   作为亲人,她痛苦担忧。但是做为除去他的亲朋好友外的,天下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会为世间有这样一个人而感到高兴。   人期待被拯救,期待有圣人于乱世诞生。   向上撑起天穹,向下抚慰万民。   可她终究是个俗人,没办法牺牲自己,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身边人牺牲自己。   撑着头,脸隐在阴影中让人无法看清。   在阮均衣看来,便是那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头慢慢垂下去,逐渐只能看到个黑漆漆的头顶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点破,只是道:“阿觅如今可是平湘的英雄了。”   这句话中带着笑,有些大人哄小孩的温和。   阮觅一听,咬了咬腮帮子才愤愤抬起头。   “我哪里是什么英雄,只配当英雄的妹妹罢了。”   说完还翻了个白眼,显然还是对于阮均衣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有些不满。   故而语气里阴阳怪气。   阮均衣倒是依旧笑着看她,眼神包容,任由她发些小脾气。   在阮觅安静下来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在我心中,阿觅就是英雄。”   顿时,手掌下的头不动了,应当是在认真听他说话。   阮均衣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救百人是英雄,救一人也是英雄。阿觅所救之人,早已过百。为何看轻自己?”   “我没有。”阮觅当即反驳。   她确实没有看轻自己,只不过是看清了自己罢了。   要她当个圣人英雄,那是万万做不到。   她如今能做这些,只不过是因着手中有旁人没有的东西,方便了数倍。他人觉得困难,付出所有都难以完成的事情,对于拥有了更多的她来说,只要说几句话就可以做到,不需要付出太多。   若是将这些交给另一个人,对方也能做到。   所以,她或许能腆着脸受旁人一句“好人”的夸赞,但也仅此而已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关心~   有点感慨,少熬夜,早睡早起。感谢在2021-10-31 23:09:14~2021-11-02 23:2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郡、黎野10瓶;妙哇琳子5瓶;小君嘿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关于是不是英雄的话题只谈论到这儿。   阮均衣笑里竟带了点俏皮,温和又稚气,假装叹气说自己头疼。   让阮觅立马止住了话,不再同他争辩。   在他与崔颜伤都未好之际,阮觅没有让他们做什么,只给了个静心养伤的任务。   并且一直没有断过寻找魏驿蔺的人手,不仅如此,还加派人手。颇有一定要把人找出来的架势。   要说当初年大等人打算将阮均衣同魏驿蔺池塘祭天时,阮均衣同他们周旋,让魏驿蔺趁机逃离。这说明魏驿蔺是有行动能力的。   就是不知道遇见了什么,至今还没有消息。   阮觅直觉人就在城内,便让人时刻注意那些有生人出没的宅子。   一处老街,破败宅邸。   阮觅派去的侍卫刚问完话,从里面走出来。转身打量这座宅子半晌后发现没有异常,才转身离开。   那被问话的宅子主人神色正常,在侍卫离开后动作自然地将门关上,穿过拱门走到里面去了。   只见那门后的房间里,竟然藏着一处暗室。   暗室里有两人。   一人被好生请着坐在凳子上,另一人站着,圆润的脸上带着笑。   宅子主人进去后,跪下去禀告。   “主子,人走了。”   脸庞圆润的人年岁不大,还是个少年,身上威压也不重。   听到这话,笑着问了句:“可有怀疑什么?”   “并无。”下属确信。   “那便好,你下先去。若是又有人来了,还是同先前一样的说辞。”   “是。”   下属离开,暗室内再次只有两人。   魏驿蔺身上带伤,不过都被面前人的手下好好包扎过了,但这并没有让魏驿蔺放下警惕。温和带笑的脸上,看似亲和,实则生疏。   他端详着面前的人,忽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似乎,曾经见过公子一面。”   也不说在哪儿见过,只留出空白之处让人去猜去想。   颇为恶劣。   闻言,那位圆脸少年便笑着问道:“在哪儿见过?在下竟是不知道以前还同魏公子有这样的缘分,没有借那机会多交流几番,实在可惜。”   说完,等着魏驿蔺回答。   他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从话中还是能听出来好奇。   “南山书院外,曾见过一面。”魏驿蔺没有藏着话,温和回答。说罢,便看着他的反应。   听到南山书院,圆脸少年怔愣片刻,开始回想自己是否在南山书院外见过魏驿蔺。   最后还是没能从回忆里找出什么。   不过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他曾经在南山书院待过一段时间,见过也是正常。   这少年,正是洪杰。   当日阮觅前往南山书院找阮祈的时候,还是他给阮觅带的路。   不动声色将洪杰脸上的神情收入眼底,魏驿蔺又道:“若是不记得也无碍,毕竟如今认识也不晚。只是需说出此回将我请到贵府来的目的便可。”   有些“只要你说实话,咱们就还是好朋友的”意思。   洪杰听得笑了,“魏公子果然如……那般风趣。”   中间有几个字含糊而过。   不待人细想,洪杰很快步入正题:“不知魏公子日后想做什么。”   这就有些闲谈的意思了,但是以两人的关系,远远没有到畅谈理想抱负的地步。   应该是另有所指。   魏驿蔺眼睫一动,抿嘴笑,“读书人,自是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他说了个天下读书人都有的理想。   洪杰没有觉得自己被敷衍,而是接着那话,道:“在下有一交易,不知魏公子有没有兴趣?”   “哦?”魏驿蔺轻吟一声,“是何交易?”   他没有半分犹豫,回答得太过自然。   好似真的在认真对待这个所谓的交易。   洪杰圆润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他看了魏驿蔺几眼,见对方还是那样淡然地回视过来,便知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劝不了面前的人。   心中叹了口气,却还是要将话说出来。   “若是魏公子答应在下一件事,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指日可待。娇妻美眷,官运亨通,岂不美哉?”   一般人听到上面的承诺,恐怕已经呼吸急促了。   洪杰看着坐在椅子上无法起身的人,发现他将一层虚伪又敷衍的羡慕挂在脸上,不怎么热切地赞叹了两声后就没了别的话。   显然不感兴趣。   但洪杰还是接着说道:“只要魏公子远离如今身边的人,我所说的,必将实现。可若是魏公子一意孤行,日后会如何,我便无法预料了。”   像是正在进行恐吓,如果对方不按自己的心意做某件事,便威胁对方接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魏驿蔺眨眨眼,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自己听到了。   这样的态度,洪杰也看出来他不想继续谈话,便让人好生看着他,转身离去。   走时,心中仍旧止不住的叹气。   暗室里仅有一盏烛灯散发着光亮。   魏驿蔺窝在椅子里,无法起身。   他刚来到这儿就被人喂了药,浑身力气被抽空,连站都站不起来。   索性他也不挣扎,既来之则安之。   在有人问是否要扶他上床休息的时候,魏驿蔺摆了摆手,就靠着椅子闭上眼开始小憩。   心中思考着这些日遇到的事情。   又想那知州府内,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   但在他沉思时,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些动静。   魏驿蔺倏地睁开眼。   他平日里是没有丝毫攻击力的,温温和和。时不时爱示弱几分,叫人不好同他计较。   可此时那双于昏暗中蓦地睁开的眼,锐利且平静。   似藏在再温顺不过的水中的冰,褪去外表,显露出另一面。   暗室外。   慌乱中,侍卫护着洪杰离开,一边问他:“暗室里那位要不要……”   “你们莫要动旁的心思。”洪杰打断他,“他不是你们能动得起的,小心赔了命进去。”   话中警告的意味很浓,侍卫立马不敢再说了。   反而洪杰自言自语道:“留在那儿吧,总是要回去的。已经提醒过了,不听也没办法,只能从别的地方着手。”   侍卫听了个大概,却不懂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问。   一行人匆匆逃走,在阮觅领着人闯进来后,里边儿便已经人去楼空了。   还好带来的人经验丰富,不一会儿就找出了魏驿蔺待的暗室。   暗室门被彻底打开,里面的魏驿蔺乍一看到光,不免觉得刺目。   他却没有闭上眼,忍着那股不适之感,直直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阮觅。   在人走到身边时,他才轻轻的,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   “好疼啊,阮姑娘。”   眉眼弯弯,语气因为无力有些飘忽。靠在椅子背上的头微微侧着,眼神柔和地落在阮觅身上。   有些委屈,也有些像是被欺负后跑回去同人告状,嘟嘟囔囔的。   就差伸开双臂要抱抱了。   阮觅想象着自己一把抱起魏驿蔺的样子,顿时陷入沉默,嘴角抽了抽。   “你过来,小心些把人抱到车上去。”她叫了个侍卫过来,当即打消了魏驿蔺的意图。   魏驿蔺却立马露出被辜负的表情,受伤地蹙着眉。   “我如今这副样子,阮姑娘可是嫌弃了?”   好不可怜。   阮觅挑了挑眉,故意伸手,做出要去抱他的样子,“那我抱着你去大街上溜一圈?”   没有谁愿意被人抱着在街上转圈的。   太丢脸了。   她本以为魏驿蔺会拒绝,转而接受侍卫的帮助。却没想到魏驿蔺如今所达到的层次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竟然眼眸亮亮,颇感兴趣地在那儿等着阮觅把自己抱起来。   好像对于被她抱着去大街上溜一圈这件事非常期待。   阮觅;……   默默收回了手。   冷酷无情的转头让侍卫过去,把魏驿蔺抱到马车上去了。   对于魏驿蔺震惊的神色选择忽视。   刚进来的时候,阮觅便发现魏驿蔺无法起身。双手垂落在身侧,连抬手都难。这很明显是被人下了药的样子。   那人将魏驿蔺困在这里,给人下了药防止逃走,却还让人给魏驿蔺包扎伤口。   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坐上马车。   回到知州府内,本来好不容易清闲一会儿的大夫又被拉来给魏驿蔺看伤。   那些人虽然给魏驿蔺包扎了伤口,但没有上药,如今伤口有些发炎了。   还好魏驿蔺看着有些病气,却没有发热。   这总算是让人松了口气。   之后的事情都有条不紊进行着。   阮觅还同阮均衣配合,打算从平湘士族手里狠狠薅一笔粮食出来。   毕竟粮食嘛,多也不嫌多,而且越多越好。   她自认为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用的自然也是阳谋。   刚在平湘现身时,阮觅就道出了自己郡主的身份,还说是顺元帝特意派遣过来的。   这个消息传得很广,扎根于平湘的士族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虽说阮觅来这儿同顺元帝没有关系,可顺元帝肯定是知道此事的。有阮大学士在鳞京,也不怕这话传回去惹出乱子。   只要她郡主的身份没有假,至于是不是顺元帝派遣过来的,倒是没有人会怀疑到这方面去。   毕竟如今的平湘可不是个好地方,贵为郡主,若不是皇帝下令,谁会愿意来这儿淌这趟浑水?   早在阮均衣还没有清醒过来时,那些士族便闻风而动,亲自上门拜访,说是阮觅远道而来辛苦了,想为她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自然是大办宴会。   当时阮觅以任务在身冷淡拒绝了,如今再有人来请,她却没有一口回绝。   那态度让人看出了希望,上门更加频繁。   三番几次后,阮觅表示盛情难却,去了。   一直在暗处关注着她的那些平湘士族纷纷动作起来,有些准备同阮觅套近乎,有些打算送礼打感情牌。为的不过是从阮觅那儿套一套此回来平湘的真正目的,还有顺元帝的态度。   二皇子弃平湘逃走,那是因着心中害怕,怕自己这荣华富贵的一生断在小小的平湘城里。   那些士族没有离开倒不是因为不害怕,而是手里有足够的粮,足够的护卫,还有足够安全的高地府邸。   这些给了他们淡然看着这场灾祸,无视遍地尸体与污水的底气。   宴会上。   阮觅穿着寻常衣裳,没有特意打扮。   但这也不妨碍一堆人围在她身边赞美她气质不俗。   宴会刚开始,总要给人一点时间去高兴。阮觅善良地陪着那些夫人与贵女闲谈,表面上看还挺融洽的。   直到有一位夫人不经意般提到了自家儿子。   “听闻郡主在鳞京时曾参加了比试,文武双全,很是不俗。犬子早就仰慕您,今日听说您要来,高兴了许久呢。”   这句话一出,身边那些夫人都暗暗咬牙,心中恨自己慢了一步。   但第一个吃螃蟹的是勇者,第二个吃螃蟹的就是聪明人了。   见阮觅面上没有抵触之色,又有一位夫人掩着唇笑道:“令郎年纪实在有些小了,你昨日不是还同我说闹腾得很?也不怕吵着郡主。”   说完开始向阮觅推荐自己儿子。   “小儿年方十六,正巧与郡主您差不多年岁,想来也能说上些话。不像我们几个,年纪大了,也不知道您喜欢些什么。”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吹捧自家儿子,脸面都顾不上了。   都企图用美男计从阮觅这儿打开个缺口。   说起来,她们会这般,第一个原因便是平湘这边的士族乃是四代之内发展起来的,严格点来说还没登上士族谱,都不能称为士族。没有鳞京士族那样对士族风骨的执着,更为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   所以连大喇喇地介绍儿子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第二个原因是此回平湘水患这般严重,有一部分原因便归于他们这些士族。他们心里有鬼,见皇帝竟把鳞京里娇生惯养的郡主派过来了,心中不解又害怕。   于是才有了如今这场面。   阮觅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麽,只装不懂,老神在在坐着。   那些夫人吵完,终于发现阮觅许久未说话了。   顿了顿,开始试探她。   “郡主您觉得如何?”   阮觅方才听得认真,朝她笑得也灿烂。   道:“挺好,都叫过来,我都看看。”   大有万人选妃的风流架势。   众夫人呆住,继而表情裂开。但为了维持在阮觅面前的形象,不得不克制,故而整出一副神情扭曲的脸,颤着声问道:“……您、您都要看?一个一个,还是一起?”   “当然是一起啊。”阮觅面无表情,说得理直气壮。   “有什么问题吗?”   已经有个夫人捂着胸口说不出话了。   她们确实打着小算盘,但、但也不会这般荒唐!竟、竟然还要一起?! 第114章   事情是那些夫人提出来的,如今说出口又觉得于理不合的人,也是她们。   一个个的面露难色,看着阮觅企图让她明白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有多不合礼数。   阮觅却不按规矩出牌,直接问道:“看着我做什么?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介绍?”   她往后靠,手支着头,脸上露出鳞京嚣张女君的风流。   好似对她们家中俊美郎君极有兴趣。   只要她们将人送过来,必然会狼入虎口一般,回都回不来。   几位夫人脸色微白,悄悄退了出去找自己丈夫商量去了。   说话时面带忧愁,十分不愿意再继续拿自家孩子冒险。可那几个家主一咬牙,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是自家不继续,得利的就是别人家了。   于是不耐烦道:“目光短浅,妇人之见。莫要再说了,快过去再探探消息。”   这些人可不止一个儿子,舍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呢。   夫人们见实在没办法,最后只能掐着手心赶回去。   阮觅自然知道一些人离开了又回来,但她只当作没看到。   大约半刻钟之后。   这间半山小庐里,逐渐没了那些夫人的踪影。反而有些二十岁以下的,穿着富贵的公子郎君慢慢进来。   他们初进来有些拘谨,老老实实给阮觅行礼。阮觅摆了摆手,他们才直起身找地方坐下。   里头有老实的,自然也有精于算计的。   与那些进来后就默默坐在角落里的不同,他们一进来就温和地向阮觅介绍自己,同时问阮觅能不能坐在她身边。   虽说阮觅一开始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些平湘士族的郎君,可现在送上门的机会,浪费也不好。   她沉思时,眸子微微敛下来,显得有些羞怯。   这副模样落进站在她身边的公子眼里,更让他们觉得这回的事情有希望了。   毕竟在进小庐前,他们父亲母亲或多或少都同他们说了这回的目的。   首先就是要让这位清乐郡主对他们产生好感,继而问出她这回来平湘的目的和顺元帝的旨意。   “郡主不说话,那在下便先斗胆坐下。”穿着一身枣红色圆领袍子的少年第一个在阮觅身边落座。   接着便是四五个人纷纷争着抢着坐下。   此时,阮觅才抬起眼温和看着他们。   “别急,一个一个坐下,都有位置呢。”   分明是轻柔的语气,却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总感觉前面有坑等着自己跳下去似的。   枣红色圆领长袍的那位是平湘曾家的人,他揉了揉手臂,将突然窜起来的鸡皮疙瘩捂下去。在阮觅看过来时,立马又扬起笑脸。   “郡主初来平湘可还习惯?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同我说说,定会尽己所能帮助郡主的。”   “曾兄说的没错,郡主来平湘是有什么事吗?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一些人不动声色地想套阮觅的话。   阮觅也没恼,傻白甜似的乐呵呵回他们:“我来平湘还能干什么?就是看看这边情况如如何了。”   这样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谁信?反正在场的人是不信的。   见她不肯说实话,那位曾公子眼眸一动,站起身来。   说实话,他生得不错,眉眼清朗肃肃。   同人说话时靠近一些,眸子里的光就让人不好意思说出拒绝的话了。   他显然明白自己的优势,即使有点不自在,还是想着父亲的嘱托,在众人或惊或鄙夷的眼神中俯下身拉近了自己与阮觅的距离。   “郡主来平湘,不是为的旁的?”   离得近,说出来的话自然而然带着暧昧。一句话也带上了很多种意思。   在有些人耳中,这是调情的话。在另一些人耳中,这便是径直表达了对阮觅方才的话的怀疑。   不管阮觅接下来的回答是什麽,对于坐在一旁什么也没干的那些士族公子来说,也算得上是有所收获了。   但那位穿着枣红袍的曾公子还没有把自己新学的别的招式展露出来,下一秒就被阮觅揪着衣领压在椅子上。   两人位置瞬间调换。   方才还静静坐在那儿的阮觅,现在却站着。微弓着背,俯视着被她扣在椅子上的人。   那双一看便知晓是阮氏族人的眼,眼尾一线,清浅得似风吹过江河湖海留下的痕迹。   她静静看着曾公子。   上半身略有些倾过去,遮盖住了大半的光。   强势又温柔。   小庐建在半山腰,一条石子小路蜿蜒穿行。   四周栽满枝干扭曲又纤细的紫薇花,被平湘绵密的雨打的抬不起头,地上盖了一层粉紫色的花毯子。   紫薇花香混杂在雨滴声里,一会儿凑到鼻尖,一会儿又忽地消失,随着滴答声远远近近,来去无踪。   在平湘的人,从年幼起便见烦了颜色俗气的紫薇花了,也对其花香嗤之以鼻。   曾公子倒是对这种开满平湘的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   但这回,他清楚地闻到了紫薇花的香气,在面前女子强硬的姿态下,那紫薇花香混合着对方身上不知名的香气,一齐融入他记忆之中。   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阮觅笑笑。   “我不喜欢比我主动的。”   一句话登时让原本就是学了些理论知识的曾家公子尴尬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了。   这种情场老手的样子,阮觅演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连嘴角翘起来的弧度都恰恰好,薄情中又透着多情。   “听清楚了?”她笑着问他,那双眼里的色彩叫人无法挪开视线。   曾公子红着半张脸,低声应了。   之后,阮觅放开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很快同他们聊起了别的。   话题不知不觉被她掌控,旁人想扯起别的话题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见时候正好,阮觅便不经意般感慨一声。   “今日与诸位一见如故,日后要走还真是舍不得。还好待我走时,诸位也要随着我一同……”   众人听着,立马懂了里面的意思,眉都皱了起来。阮觅却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一时不察说了不该说的一般,立马改了口,笑着道:“诸位不如随着我一同出庐赏景?雨也小了些。”   好几个人神情恍惚,压根没听清阮觅说了什么。   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肯定是说要押他们去鳞京问罪。   一个贪图他们美色的郡主,还有皇帝的怒火,鳞京是万万去不得的!   众人脸上血色全无,哪个还有同人虚以委蛇的心思?   纷纷拱手告辞,脚步匆匆离开。   显然是赶着回去同家中父母商议去了。   不消一会儿,庐中便只剩下阮觅一人。   她悠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后才撑着伞慢腾腾走出来。   雨声又大了,打在紫薇花树上。   石子路被浅浅一层花瓣遮掩,还掉落了几支新鲜的花枝,断口处有乳白色的汁液一点点往外冒。   阮觅歪头想了想,弯下腰将花捡起来。   黄色的花蕊,紫粉与嫣红交杂的花瓣。细细的枝条上花朵团团,煞是好看。   尚未经历磋磨,连上面的花瓣都没有掉落几片。   将花枝收好,护在伞下。阮觅心情极好地哼着曲儿,慢悠悠下了山。   而与她不同的,则是快步赶回家的那些少年了。   人大多是利己主义者,一想到可怕的事情将会落到自己身上,便会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不再顾及旁的事情。   那位曾公子是家中次子,不占长也不占嫡。一旦皇帝真要从家中挑选一人前往鳞京问罪的话。这个人选极有可能是他。   就像今日这般,旁人不想做的事情,尽数推到他身上。   还未走到家,曾公子便下定决心,他绝不能让自己落入那般境地。   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顿时由决然变得慌张,脚步也快起来,跑回府中。   一见到嫡母与父亲便压低声音,“父亲,母亲,大事不好了。”   凝重的神色让曾家家主与主母的心都提了起来,连忙问他:“套出了什么话?”   “陛下他……派郡主前来,是为了将平湘世家的男丁都押往鳞京问罪!”   “什么?!没有听错?”   “孩儿不敢胡说,郡主被我等哄着,一时说漏了嘴,这消息千真万确。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许多宅邸里,不管他们相不相信,这个晚上都无法入眠。   而一句话就引发了恐慌的阮觅,这回却刚刚下了马车,走进知州府。   她拿着紫薇花枝在檐下发呆,想到上回凑过去亲崔颜的时候,竟然被他撑着额头挡住了。   难道是太害羞了,不好意思?   阮觅撑着头胡思乱想。   喜欢一样东西,会爱不释手,整日把玩。   喜欢一个人也一样,想要亲一亲。   这是很正常的事。   脑子里想了很多,最终还是绕不开这个问题。   为什么推开她?   要说先前阮觅还没有什么执念,但这会儿她就不愤了,越想越觉得不应该。   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崔颜太保守了。   顿时,阮觅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崔颜,谈恋爱后应该干什么。   做人不能局限于以前的范围里,要虚心听取身边人的意见,采纳吸收,这样才能进步。   并且,格局要打开!   至于什么男女授受不清,阮觅这会儿就要装失忆了,表示,那是什么?   心中打着“传播进步新思想”的旗号,阮觅正义凛然走到崔颜门外,敲响了门。   不一会儿门就打开了。   崔颜穿着黑色外裳,发丝披散,却没有立即请阮觅进去。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她,视线刻意避开别的地方,只看阮觅的眼睛。   显然是被她上回大胆的举动吓到了。   阮觅眨眨眼,下一秒便从身后拿了花出来,很是自然道:“这个送给你,对了,你房中有没有瓶子?先弄点水养起来。”   崔颜只得侧过身让她进来。   同时从阮觅手里接过花,“我来。”   不知是身体未好,还是入秋天渐渐凉了,崔颜的声音有些哑。像日落余晖里的晚风,不明快,不清爽。混合着即将到来的夜色的模糊和一点温柔。   他拿着花去找瓶子,阮觅便若无其事地将门关上。   待紫薇花枝入水,在瓷白长嘴壶里安置下来后。阮觅单刀直入,问道:“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崔颜没有转身,落在紫薇花上的手顿了下。   他知晓为什么会问这句话,也知道该怎么回答。   本该冷静的,可指尖一动,却不小心将细嫩的花瓣碾出了浓紫的汁水。   完美无缺的平静外表慢慢裂开一条缝,显露出不平静的内心。   他看着指尖的汁水,半晌,才转身拿了帕子擦干净。   也没忘回答阮觅。   “没有意见。”   说完,他还没来得及从步步紧逼的前调里喘一口气,又听阮觅大喇喇道。   “没有意见,那你怎么不让我亲?”   染上紫色汁水的帕子没拿稳,在空中飘了几下掉在地上。   阮觅倚在雕花高台旁,神色淡然。   像方才只不过是问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3 23:07:23~2021-11-04 23:5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七要十七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面对这般直白的问话,崔颜垂眸看着地上的帕子没有说话。   半晌后,才弯腰将东西捡起来。   “为何想亲?”   神情平静,说话的语气也是毫无波澜的。   甚至能顺畅的说出“亲”这个字。   这让阮觅原本为他想好的太过保守的理由瞬间不成立了。   不过阮觅并不气馁,她撑着头,斜眼看崔颜,颇有几分蛮横不讲理的架势。   “你那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就深深伤害到了我。这样问,不是对我不满意是什么?难道你不给我亲,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狗?万万没想到,我们刚在一起,这么快就遭遇了情感危机。果然,男人是靠不住的。罢了罢了,我已经看破红尘了,我要出家,你不要拦我。”   神情慢慢变得幽怨起来,还像模像样地抹了抹眼角。   一边做出哭泣的样子,一边好整以暇等着崔颜的回答。   崔颜似乎早就猜到阮觅会这样说了,丝毫不觉意外。   但是倒也没有侧过身,说出“你想去就去”这样的话。而是自然地陪着她演这场戏。   “我错了,原谅我。”   声音清润,夹杂一点沙哑。   阮觅接戏也接得很快,故作垂泪模样,摇头表示不听。   “你没错,你怎么会错呢?”   “不,是我错了。”   阮觅正到兴头处,脑子里一大堆的恩怨情仇情情爱爱没有机会登场,又要开口说话。却被崔颜抢先一步。   “之前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是否可以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请你不要离开我,不然我会心痛得活不下去。”   像是晨间松林起雾,风缓缓吹过来,不一会儿那些雾气便没有了踪迹。   说这句话的时候,崔颜脸上难得有些木然。虽说乍一眼看去,只觉平静与镇定,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产生慌乱。   可那点木然确确实实存在着,夹杂在平静里,透着无可奈何与放弃挣扎。   显然许久以前就被阮觅逼着说过这样的话,如今这回不是第一次了。   熟练得可怜。   阮觅很满意,屈尊降贵般点了点下巴,“真是没办法,好吧,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过来。”   她眯着眼笑,朝崔颜招了招手。   无法,崔颜只能走过去。   说过一次的话不用再说了,两人心底都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崔颜生得高,而阮觅就算算上发顶的珠钗,也只到他的下巴处。   她想踮起脚亲他,都只能是想想,真做起来是够不着的。   实在可怜。   磨了磨牙,阮觅面无表情对看着崔颜,突然蹦了一句:“我还在长个子。”   “嗯。”崔颜垂头看她。   觉得这样说没什么说服力,于是阮觅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现在比年初的时候高了许多,等明年这个时候肯定更高。”   “嗯,会长高的。”   面对这样的安抚,阮觅沉默了。   身高,永远的痛。   ……   但对着崔颜打量一会儿后,阮觅又得意了。   蓦地显露出人类好为人师的本性。   虽然她个子不高,可是她有经验啊。   自认为不是个新手小白的人开始指挥崔颜,“腰弯下来,太高了。”   崔颜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无波无澜,也不怕,照着她说的弯下了腰。   似乎已经对阮觅熟悉到光从言语间就能认定她不会做什么的程度,即使她此时叫嚣着要亲他。   而阮觅看着面前乖乖照做的人,开始蹙着眉想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想了一下,阮觅严肃地咳了一声,道:“你往前面站一点,离得太远了。”   崔颜弯着腰,离得近了些。   呼吸几乎交融在一起,这是个暧昧又危险的距离。   但是两个人脸上都没有露出羞涩,一个严肃,一个平静。   差不多,该结束了。   崔颜眼帘低垂。   他了解阮觅,就如阮觅了解他一般。   嘴上大胆的说着要亲近的话,看似下一秒就要做出什么来。可实际上只是喜欢虚张声势,借此看他的笑话罢了。   素来沉静的湖面泛开一圈涟漪,透着无奈。   他静静弯着腰,等着阮觅用他熟悉的心虚语调转移话题。这样,此回的笑闹便这样结束了。   可下一秒,唇上触感温热。   先前所有的笃定尽数化为云烟,消失不见。   阮觅确实有点打退堂鼓,但是抬眼看到崔颜淡定的神情时,她就明白,他肯定觉得自己这回干不成了。   所以才能这般不慌不忙。   她心里呵了一声,倒是稳住了。   手心有点出汗,还有点抖,不过这些都不妨碍阮觅的决心。   莽撞地就凑了上去。   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去第一步,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阮觅亲上去后,眨了眨眼。   心道,也不是很难,简简单单而已。   她退了回来,看着依旧镇定,实则眸子茫然,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崔颜,心中顿时生出万丈豪情。   自己果然天赋异禀。   于是她再接再厉,又亲了上去。   单纯的嘴贴嘴碰了一下,阮觅再缩回头去看崔颜的神情。   看过后,又凑了过去。   每回亲了一下就要松开,去看崔颜脸色是不是变了。   如此反复四五回,崔颜才回过神,眼睫动了动。   阮觅第一时间发现,勉强控制住自己脸上的得意,但嘴角还是疯狂上翘。   “怎么样?”   就凭她这渊博的知识,纯熟的动作,还不是碾压式的胜利?   说完也不等崔颜回答,风风火火道:“下面是第二阶段,你不要说话。”   崔颜抿了抿唇,浑身凭添一股躁意。   睫羽轻颤,任由阮觅施为。   而阮觅则在说出第二阶段这句话后,便开始临时想第二阶段是什么。   想着想着,心思落在方才的触感上。   亲吻这种事,好像比想象中的好很多。舒服,还软软的,就是温度有点低,跟他人一样,乍一碰上去还觉得有点凉。   不过亲上去的时候,她好像又闻到了冬雪气息,比以前还要浓郁。   不讨厌,反而还很喜欢,于是想要更进一步。   看了看面前隐约透着乖顺的人,阮觅眨眨眼,又凑了过去。   单纯的贴了一会儿后,她理直气壮问道:“我可不可以舔一下?”   虽说是个问号,可她的语气与陈述句没有丝毫区别。   等了半秒钟,没有等到崔颜说话,她立马趁着机会要胡作非为。   只是连动作都还没有完成,崔颜就往后退了一步,完全直起身来。   昏暗光线下能看到他额头细细的汗。   阮觅憋笑,为了不暴露,她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表情,快步往门外走去。   “啊,我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   往前走了几步,袖子被崔颜扯住,没走成。   阮觅回头看他,“怎么了?”   她以为崔颜不好意思,便给他留点私人空间,也省得自己控制不住发笑。于是被拉住后,也不急,站在那儿等他开口。   可崔颜只看着她,抿着唇就是不说话。   阮觅坏心眼逗他:“怎么,还想亲?”   拉着阮觅袖子的手一顿,慢慢放下来。   欲盖弥彰。   原本阮觅只是开个玩笑,但看崔颜的样子,竟然猜对了。   她坏心眼通通冒出来,拿捏强调拖长声音:“但是我不想了,真是不好意思。”   话音落,崔颜顿了下。   门没有打开,屋内也没有点灯,故而在白日里也显得有几分暗沉。   那扇阖着的门与他之间,仅有一个阮觅。狭小的空间平添些许旖旎。   他慢慢俯下身,直到与阮觅对视,深藏于那双黑白分明眼眸中的海正不平静的涌动着。   从雪白竖领里透出来的脖颈肌肤泛着红,不过在光线幽暗的室内并不明显。   良久。   室内才响起一道有点淡的声音。   “可以再教教我吗?”   崔颜注视着阮觅,脸色是淡的,声音是淡的,如同他整个人给旁人的感觉那般,都是淡淡的。   可他的温度,他脖颈,耳垂,眼尾的颜色,无一不透露着他此时的局促。   平日里表现得再无情无欲,矜持疏离的人,一旦到了心仪的人面前,总会露出不一样的神情。   阮觅想了想,随意点头。   “刚才教过了,你现在实践一下?”   她说完,崔颜便学着她一开始的样子,轻轻贴上来。   很热。   这是阮觅的第一感觉。   好像被扔进火山里了,热意包裹全身。不过这种感觉也不讨厌,毕竟面前的人是崔颜。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没有动,阮觅刚想提醒一下,崔颜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睫羽又是一颤。   然后拘谨地换了个位置。   大概是从偏左边一点的位置换到右边。   阮觅茫然地靠着门,好吧,没问题,好歹换了个位置。不然她感觉自己左边都快要被贴麻了。   其实她说要走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的,嘴上什么话都敢说,做起来却更难。只是看着崔颜比她还僵硬的样子,阮觅顿时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阮觅甚至开始坏心眼的猜崔颜什么时候会再换个位置。又想,他等会儿会不会问自己,他学得怎么样?   要是真问了,就鼓励一下。   漫无边际想着事情,于是她没怎么思考,顺着习惯,很随意地做了一件事。   顿时,崔颜往后退了几步。   他罕见地露出点呆滞的神情,手抬到半空中,似乎想遮掩什么。   只见唇上一点水色,显然是被人舔了一口的样子。   阮觅也怔了一下,旋即换上高深模样,似见惯了风浪,阅尽千帆。   连眉梢都透露着不用大惊小怪的意思。   “没什么事我真的走了啊。”   打开门,抬腿离开,再关门,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动作,阮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靠着墙蹲下来。   双手捂着脸,热气蔓延全身。 第116章   阮觅拍了拍脸,再站起身时已经是面无表情了。   方才心里涌起来的那一点不好意思逐渐消失。   她往住处走去,神游天外的同时,也不妨碍她熟练地穿过拐角迈过门槛。   第二阶段完成,接下来就是第三阶段了。   第三阶段该做什么?   这倒是还没想好。   即使不懂,阮觅也能像个专业人士那般淡定地给自己制定计划。轻松得好似上一秒那个慌张捂脸缩墙角的人不是自己。   ……   几日后。   那些带着挑拨意味的话在平湘士族中发酵,制造出流动于暗地里的恐慌。   曾家。   男人坐在那儿拧眉不语,他夫人则神色淡淡喝了口茶。   “他们传回来的话是否属实,尚且不知。就算是真的,里头也还有可以操作的空间,你急什么。”她看似冷静,实则心中已经想了数条对策想保住自己儿子。   男人听了这话,心中不悦。沉声道:“万万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不能去赌这百分之一的可能。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想好对策。”   这意思便是要向那位清乐郡主示好了。   捧着茶的夫人没有异议,反正向清乐郡主示好,最后得利的人也有她儿子。   其余士族府中,也上演着类似的对话。   有些人完全不相信阮觅的话,并且嗤之以鼻,认为这是阮觅故意说来吓唬他们的。   不过那些庶出的公子为了自保,都将此事说得极为真实。当问起他们能否确定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时,都说愿意用性命担保。   这便让大部分的士族都信了,开始不安起来。   毕竟传回来的消息里可是说了,要押着平湘士族的男丁上鳞京,其中自然包括了他们自己。   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众世家纷纷严阵以待。   有几个关系好些的士族聚在一块商量对策,脸色都泛着青。   “既然如此,为何不聚我们几家之力,将那位郡主……”说话的人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眉眼狠戾。   “没了执行的人,这件事自然做不下去。”   身旁的人皱眉摇头,“没了清乐郡主,总会有别的人过来。到时候还不是无路可走?”   “那你说怎么办?”   “我要是有办法就不会来这儿和你们商量了。”   两人怒气上头,说话都带上火`药味。   这两家从父辈才开始发迹,稀里糊涂混了个平湘世家的名头。家中颇有钱财,平日里也多得是人奉承,便也习惯直来直去。   吵了半天,讨论不出一个结果,只能悻悻止住嘴看向坐在对面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人。   与他们两比,这人的家世就更低了,连平湘士族的边缘都够不上。   不过这人脑子好,有事的时候叫过来商量,也能给出点意见。   圆脸大耳的肥壮士族屈尊降贵,开口问他:“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那人笑了笑,道:“倒也简单,端看您舍不舍得了。”   “此话怎讲?”   “是人,便有欲望,有了欲望,便有弱点。那位清乐郡主来平湘,想必是想带着好功绩回去的。您想想,她若是要将平湘如今的局面彻底稳定下来,最缺的,是什麽?”   这话瞬间点醒了那两个肥头大耳的士族,眼睛一亮,“粮食,她缺粮食。”   “没错,她缺粮食。您只要用这个同她谈条件,不怕她不同意您的要求。”   “还是岑先生足智多谋,妙哉,妙哉!”   得了主意,好话自然不要钱似的说出来。连“先生”都叫上了。   “您过奖了。”岑先生十分谦虚,在旁人看不到时,嘴角微微翘起。   ……   知州府内,暗卫将信呈给阮觅。   她拆开来看,一目十行,看完便笑了。   事情同她计划中的一样,明日只等着收粮就行了。   第二日,雨停了,只是天色依旧阴沉,像是遮盖在人心中的阴翳,盘旋着挥散不开。   阮觅看着干完活过来排队领午食的队伍,明明神色没有多严厉,可每个人看到她,经过她身边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浑身绷紧。   也是这个时候,两个穿着富贵的中年男子从各自的马车上下来。   他们看到周边衣裳破烂的百姓,嫌弃地皱起眉。继而又倨傲地眯着眼,四处找阮觅的身影。   一看到阮觅,他们脸上的倨傲顿时消失不见,熟练地换上热络。   “您怎么站在这儿?这种脏累活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了。要是没有使唤得顺手的人,您找我们就行。”   在上回那些士族为了打探消息举办的宴会里,阮觅见了不少人。   这两个她也有些印象,便笑着道:“两位家主来此地是有什么事?”   态度极好,而且言语间也表示她认得他们。   透露出来的这点信息让那两人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对自己此回过来的事更有信心了。   “我等过来,是要做一桩好事。”   “哦?是何好事?”阮觅只做不知。   可那两人要吊阮觅胃口一般,不说了。   转身看着排队的百姓,脸上浮现出虚伪的悲天悯人神情。   “今年这场大水,不知道让多少□□离子散,无家可归,真是可怜。”   阮觅嘴角的弧度没有变化,只眼帘微垂,遮住了眸子里的神色。   这个士族又道:“若不是郡主您前来,这些百姓不知道还要受多久的苦呢。您菩萨心肠,做下善事,救平湘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回鳞京后陛下定会嘉奖于您。”   说的极尽夸张色彩,将阮觅做过的没做过的通通润色一番,瞬间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功绩累累的圣人。   人都有虚荣心,也不怎么抗拒得了热火的夸赞。   要是阮觅心智再弱一分,说不定就要被这些好话吹捧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但关键是,她并没有做出什么实绩,就连目前允诺给灾民的粮食都快凑不齐。   一边面对着旁人的吹捧,一边又要对着捉襟见肘的现状哀愁叹气。对于吹捧中描绘的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残酷现实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有谁站出来同她进行交易。允诺给予她钱财粮食,而她帮忙遮掩一些事情。怎么看她都不会拒绝。   而等事情一结束,阮觅就可以带着满身赞誉回鳞京接受皇帝的嘉奖。这可是净赚的买卖。   至于阮觅会不会拿了好处却毁约,这两个士族有恃无恐。只要阮觅接受了好处,就代表她同他们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届时,若是她真敢翻脸,他们也会在皇帝面前将脏水泼到她身上去,谁都别想好过。   于是这两人看似恭敬实则高傲地站着,等阮觅主动开口。   他们方才的意思已经这般明显了,不可能听不懂。   可是他们等啊等啊,却迟迟没有等到阮觅接话。   扭头一看,阮觅竟然走到灾民队伍里,正扶着一个没力气倒在地上的人站起来。   同时还轻声细语地安抚对方,问要不要紧。   浑身散发着无私奉献的光。   两个士族震惊,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被这光芒闪瞎了。   做完好事,阮觅才浑身轻松走回来,歉疚的笑笑,“两位方才说了什么?有些事耽误了,没听清楚。可否再说一遍?”   两士族:……   还能怎么办?只能给她再说一遍啊。   于是还真憋屈的又说了一遍,只是再也没有了一开始时的运筹帷幄,高高在上。   似乎是被阮觅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方式伤到了自信。   听完后,阮觅沉吟片刻。   忽地双眼微睁,想明白了一般以拳附掌,语气明快道:“两位是要捐粮?捐多少?五十石还是一百石?平湘百姓会感谢你们的,所以什么时候捐?现在?那咱们快走吧。”   她风风火火的往前走,还自说自话。事情还没个影就将那些粮食视为自己的东西,立马要去将粮食拉回来。   看着她那与傻白甜一般无二的表情,两个士族心梗了。   他们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个清乐郡主竟然什么都没听出来。还真以为他们在为那些贱民伤心。   心中有不详的感觉,于是连忙抖着手拦住阮觅,“敢问郡主,您明白我们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他们是交易,用粮食换取阮觅的帮助。不是无偿捐献!!!   阮觅这才停下脚步,真诚的看着他们:“你们刚才不是说百姓可怜?这不就是要捐粮的意思?怎么,不想捐了?”   那士族咬了咬牙,觉得阮觅这是故意装作听不懂他们的言外之意。于是硬气起来,刚想点头表示自己拒绝的态度。   “我们不……”   他话还没说完,阮觅脸上的真诚骤然化作冷淡,“我昨日刚给陛下寄了封信。”   !   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士族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猛地憋成紫色。   “您、您……”   他半晌说不出别的话来。   另一个是士族连忙拉住他,腆着脸笑,“郡主您说哪里话?我们自然是愿意捐粮的,他方才是想说,不捐一百石,要捐一百五十石。做好事自然要多捐一些。您觉得怎么样?”   阮觅看他一眼,变脸似的,慢慢又笑起来。   “真是让两位破费了。”   那人擦了额头的汗,陪笑道:“哪里哪里,不破费。”   心中却是在想。   刚寄出去一封信,里面写了什么?   是说平湘如今的情况,还是,士族的名单?   既然会对他说这件事,是不是就表示,那封信上没有写对他不利的事情,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若是他不捐粮,恐怕下一回寄回去的信上便会有控诉他罪行的事情了。   分明来时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是如今,怎么成了这个局面?   想到那一百五十石的粮食,士族心疼得呕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5 23:40:39~2021-11-06 23:2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兔宰治、七七要十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充分不必要条件6瓶;非正常头疼发热2瓶;不想看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阮觅亲自领人去了那士族存储粮食的仓库。   说是仓库,其实是天然形成的洞穴。   发大水时因着洞穴地势高,也不用担心粮食被冲走。只要做好里面的布置就行了。   到了山洞口,那士族怎么都不愿意让阮觅进去。可阮觅脸色一变冷,最先怂下来的人也是他。   “哎,您请,您请。”   苦着脸给阮觅引路。   阮觅以前一直在想,为何平湘百姓明明知晓这个地方容易发大水,粮食紧缺,却没有想尽法子存储粮食。   纵然平湘大部分的时候收成都不好,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若真的想存粮,也是能存一点。   毕竟成平年间富庶,粮食产量比之前朝大增。又不是战乱之年,百姓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恳恳。加上日渐成熟的耕作技术,和顺元帝给平湘去减免的赋税,怎么看这个情况都不正常。   在看到洞穴里满满的粮食后,阮觅心中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   确实,朝廷减少了赋税,可这并不代表百姓得到的东西会更多。   士族,大地主,小地主,一重重的剥削着。最后能够握在手里的东西不但没多,还更少了。   当着这个士族的面,阮觅没有动怒。只是利落地指挥人去搬粮食。   他们搬的时候,阮觅则在洞穴里闲逛。   视线落在角落里已经开始发霉的粮食上,它们曾经也代表着许多农人的期待,被一双双粗粝的手捧起,珍之甚重。如今却只能被人随意丢弃在角落,发烂发臭,毫无作用。   既无法达到期待,也无法发挥应有的价值。   随着一袋袋的粮食被搬走,士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肉疼得不行。   即便这些粮食对于他来说只是炫耀自己财力的工具。   走时,阮觅态度很好地朝他道谢,随后又来了一句。   “粮食这东西,总是不嫌少。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友,也愿意来捐粮?”   这个士族同另一人来找阮觅,现在反倒亏了一百五十石粮食进去,什么都没捞着。   而那些缩在后面等着他们去打头阵的人,一个劲想着坐享其成,什么都没付出。   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不舒服。   于是听到阮觅这句话后,眼神一闪。肥圆的脸上露出笑:“郡主尽管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既能让旁人也大出血一番,又能借此机会讨好阮觅,何乐而不为?   士族心中冷笑。   阮觅做出惊讶的模样,似乎很是惊喜。   “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士族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这事儿给办成了。   阮觅这才带着粮食下山回知州府。   ……   知州府门前好大阵仗,了解内情的知道这是在等阮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迎接哪位大人物呢。   阮觅从牛车上跳下来,从半路里看到粮食便跟了她一路的那些百姓久久没有散去。   但也没有人打这些粮食的主意,因为,一路上阮觅都站在牛车上。   这些日子,他们心中形成了一个思维。郡主是来救平湘人的,她有粮,就代表着他们有饭吃了,安全了。   于是这种一路跟车的行为多少也带上保护的意味。   他们护送着粮食,一直到了知州府门前。有些人离开,有些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阮觅听到了他们的私语和笑声,给了点时间让他们庆祝,过了会儿才道。   “闲着呢?”   她语气算不上亲和,但现在在平湘百姓眼中,她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别说三个字了,就算是一个字,他们也爱听得很。   当即有人回她:“没呢,这不是看到郡主您了吗?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这话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既然有事,便不要围在这儿,散了罢。”   “好嘞。”   “走走走,你往后挪挪。郡主为咱们着想,担心聚在一块儿踩着人。你们可不要辜负郡主的好意啊!”   “就是,慢慢往后退!”   不用阮觅多强调,这些人便自己安排起来,井然有序地离开了。   阮均衣领着崔颜同魏驿蔺站在众官员前面,看着阮觅几句话就让百姓离开,唇角翘起。   眼神里含了点说不出来的东西,似欣慰,又似鼓励,浸染了浓浓笑意,让阮觅忽地感觉到窘迫。   她抿紧唇,僵着脸走过去。   生怕阮均衣对着自己大夸特夸。   还好,他只是笑着道:“回来了。”   阮觅松了口气,也不由得笑起来,“嗯,回来了。”   等阮均衣说完话,其余官员再也憋不住了。纷纷围上来对着那好几车的粮食惊呼连连,好似头一回出门逛街的人,满眼惊叹。   “郡主真是有大本事的人,在下佩服!真是佩服!”   “这么多粮食,可以撑很久了。”   他们高兴地聚在阮觅身边,七嘴八舌问她是怎么拿到粮食的。   初来平湘时,也有人向二皇子提议从士族仓库中“借粮”,可二皇子不怎么上心,那些士族也不配合,事情只能搁浅。   没想到如今被阮觅做成了。   “诸位不如先让开,空出道来让人把粮食搬进来。这些事日后再说也不迟。”魏驿蔺弯着眼,又指了指门口。   这才让一群人回过神来,连忙让开路。   魏驿蔺的话为阮觅腾出了休息的时间。她朝他看过去,魏驿蔺眉眼弯弯,一派纯然。   他一向会察言观色,心思细腻得很。   “诸位若是得空,便一同过来安排。”阮均衣开了口,官员们自是没有异议,开始往粮车那边去。   他自己也往前走,离开时温声道:“好些休息。”   这是对阮觅说的。   说完后喉间有些痒意,阮均衣眼帘微垂,止住了。面上依旧温和,看不出来什么。   四处是水的平湘,多雨,气温低,极易染上病。   这不是阮均衣能够长待的地方。   可他偏生能忍,无事人一般。   阮觅没有发现丝毫异常,她前几日独`裁得很,还让人看着阮均衣,不准旁人同他商议事情。就怕劳心劳力,引得旧伤复发。   可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事情做,她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把人绑回去。叹了口气,嘱咐侍卫过一会儿记得劝着阮均衣回房。   做完这些,阮觅才疲惫的迈着步子朝里面走去。   前几日晚间没时间睡,今日又上山下山运粮,同人斗智斗勇,她确实有点累了。   掩着唇打了个哈欠,神色有些恹恹。   大概一直挂在心底的事情解决了一些,浑身轻快,困意瞬间就涌了上来,夸张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往前走,自己绊了自己一脚,即将以脸着地。   还好一只手拉住了她,免于灾祸。   阮觅刚才困顿的脑子立马被吓得清醒,但是下一秒,困意卷土重来。   艰难地睁开眼,想要看清楚面前的路,可总是坚持不到两秒眼皮又重新阖上。   崔颜本欲松开的手顿住。   似乎,从一个身份过渡到另一个身份,总要有些时间去适应。   等适应之后,所有紧张与生涩都化作自若坦然。   扶住阮觅的手改为牵,默默紧了些,五指相扣。   从他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也想不到这一脸平静的人,正牵着身边少女的手。   顺其自然的,崔颜另一只手在阮觅后背轻轻抚了抚,想要驱散她方才险些砸在地上的不安。   “等会儿再睡。”   口中说着别睡,动作上却无比纵容,任由阮觅闭上眼,牵着她避开前面的阶梯。。   而听到熟悉的声音,阮觅刚才还有点害怕再摔在地上,现在却完全放心了。   半梦半醒地往前走,闭着眼让崔颜带领。   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的红叶后,魏驿蔺站在原处。只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点了点,脸上的笑没有落下,似乎世上没有事情会让他不开心。   一官员跑上跑下忙活,经过他身边时停下来脚步。   迟疑着问他:“止水啊,怎么,不开心?”   这时,魏驿蔺脸上的笑才一点点淡下去。可下一秒,眼睫一动,又重新笑起来。   “没有。”   官员许久以前便同他认识,还想说什么,却被魏驿蔺止住了话。   “前面的粮食好像有些潮了。”   他指着一车粮食。   “哎!我的粮食!”官员大惊,心痛得无以复加,一下子忘了原先要说的话。   他跑过去,魏驿蔺便慢慢跟在他身后,睫羽微敛。   ……   再说那两个捐了粮的士族,两人一同在阮觅那儿赔了那么多粮食进去,都觉得和对方的情谊增加了。看着对方就跟看着亲兄弟似的,无话不说。   还凑在一块儿商量了怎么去坑别的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极好,极妙。   两人挂着心照不宣的微笑,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黄兄,听闻你向清乐郡主那儿捐了一百五十石粮?”   阮觅运粮的时候没有遮掩,不一会儿谁都知道了。   面对这些前来打探消息的人,这个黄姓的士族绷着脸,屏息凝神,还往四处看了看,似乎在确认有没有信不过的人。   态度极为慎重。   “咱们几家,一向同气连枝。这事我本不能说,可你们也不是外人。你们若是愿意听,便听听,不愿听,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在众人的紧张等待中,他低声道:“愚兄今日,全为保命啊。”   至于到底面对了什么样的威胁,那一百五十石粮食算是起底数还是最高数,他都没有说,全留给他们猜去了。   不管旁人怎么问都是一脸的惶恐,不敢开口。   另一个捐了粮的士族也是这般,对于今日发生了什么,闭口不谈。   因此,士族内恐慌席卷而来。   而此时,阮觅还在知州府内教训阮均衣。   她年纪小些,之前总是被阮均衣按着头讲道理。时常被说得不服气可又找不到不服气的点。   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教训他,可阮觅还不如不要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06 23:28:01~2021-11-07 17:1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七要十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雷震震荡10瓶;耶耶耶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昨日一觉睡醒,去找阮均衣。阮觅还没敲门,就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咳嗽声。   还压得低,不想让旁人听到。   当时阮觅便面无表情站在门外,转身去找大夫了。   她自然不会直接闯进去问他怎么了,要是问了,阮均衣定然有一大堆的道理在那儿等着她。   毕竟,阮觅也是领教过他那死物都能说成活物的本事的。   大夫被阮觅急匆匆找过来,一诊脉,立马黑了脸与阮觅站在同一战线上。   于是也有了今日阮觅教训阮均衣的场面。   房里人不算多。   只有阮觅、阮均衣、大夫、崔颜和魏驿蔺五人。   见到阮均衣向阮觅认错,魏驿蔺笑得眉眼弯弯。   “师兄虽说年长,但总带着稚儿之气,做起事来惯于随心,倒也不是故意的。阮姑娘便莫要同他计较。”   听着像是劝说,实则暗暗拱火。   两人同出一门,关系深厚。魏驿蔺小的时候,阮均衣还帮自家老师带过孩子。   不说父子情,师兄弟情也该有些。   可在阮均衣被教训的时候,魏驿蔺却好整以暇站在一旁。   温和中夹杂着看热闹的恶劣。   或许这也是师兄弟之间的相处方式。   两个同样天资绝伦的人,不算大的年龄差距,让那份孺慕即使存在也不会显露出来。   别扭的变成如今这样,看似关系浅淡,又时常针锋相对。   闻言,阮均衣也笑得端方温润。   道:“止水这般说,倒真是比老师还懂我。”   “哪里,师兄过奖了。”   “不必过谦。”阮均衣说完,稍微顿了下,转而很是自然地提到了往事,温声道,“早些年来平湘时,止水尚未习惯此地的气候,一连病了许多日。当时大夫便说,他不适宜在平湘多留,最好定居在北地干燥之处,才便于休养身体。不知如今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他一身的光风霁月,似乎是真的回忆往昔,顺带着关心一下魏驿蔺的身体,感慨几句罢了,不含任何别的心思。   被提及往事,魏驿蔺笑意不变。   “师兄多虑了,我近来身体好了不少,并没有觉得不适。”   “是吗?”阮均衣不置可否,也笑着看他。   这两个师兄弟,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温和笑意,可坐在一旁的大夫硬是从里头闻到了祸水东引的味道。   呵。   他冷哼一声站起来,大手一挥,笔墨伺候。   片刻之后两张药方便好了,交给阮觅后,甩袖就走。   他昨日给阮均衣把脉后遇见魏驿蔺,逮着人也给诊了脉,对两人此时的身体状况了解得很是清楚。   想跑?想都别想。   室内,阮均衣同魏驿蔺这对师兄弟脸上的笑还是很温和。   阮觅略眯了下眼,视线从药方上落到他们脸上。   “不愿喝药?”   两人方才那番机锋,她又不是个蠢的,怎么会听不出来?   被这样盯着,阮均衣顿了下,再眨眼时神色不动,笑得清朗:“自是愿意喝的。”   颇有名士风范,山崩于前而泰然自若。似乎那苦得叫人作呕的药只是完全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他确实不怕苦。   前二十年里,就算再苦的药,他也喝过。   不过有这样让人陪着喝药的机会,阮均衣也是不会拒绝的。   他笑着,一脸岁月静好。   见他很配合,阮觅便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魏驿蔺,“你呢?”   这种情况下,魏驿蔺还能说什么?   他眨眨眼,乖顺得近乎温软。   “阮姑娘,我会好好喝药的。”   ……   出门把药方交给侍卫,让他们去准备药材。   崔颜跟着她一同出来,看着她忙忙碌碌,时不时搭一把手。   忙到一半,阮觅却突然停下来,瞅着崔颜,皱起了眉。   半晌后,崔颜心中一动,那张清冷的脸上净是平静。   “大夫说我不用喝药。”   “哦。”   得到答案,阮觅又转过头继续忙活。   崔颜也低头帮她整理身旁的书信,却不想,阮觅忽地问他:“要不要亲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停下处理信件的动作,似乎只是心血来潮随口问一句。   若是崔颜拒绝,她也不会再提这件事。   自然得如同喝水吃饭,毫不扭捏。   室内寂静。   崔颜手中的信封迟迟没有放下。   在阮觅那不带停歇的纸张摩擦声中,他才缓缓将信封放在左边信盒里。   动作也褪去僵滞,顺畅自然起来。   他继续像上一秒那般,展开信,看过后折好放在一旁。劳于案牍的同时,淡声道:“嗯。”   沉静非常。   阮觅正好将手上的事情做完,拍了拍手。   下一秒便毫无预兆地侧身,伸长了脖子亲了崔颜一口。   用力过猛,还发出了“吧唧”一声响。   那声响在室内回荡。   而崔颜唇上再次带上口水印。   阮觅余光瞥见那点水光,装作没看见,有点心虚地收回视线。她原本就打算单纯贴贴的,只是没有控制好力度,从贴贴变成了啃一口。   ……   算了。   她面无表情,继续干活。   在她身侧,崔颜慢慢伸手,屈起的指骨抵着唇,感受到了上面的水痕。   他蓦地感觉到些许热意。   黑色长衫在深秋有些单薄,于是外面又罩了一件阮觅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黑色大氅,将他裹得严实。   或许旁人觉得这颜色不好看,崔颜却不抗拒,老实披着。   此时鸦青色长发散落在大氅上,随着动作,几缕发丝滑落下去,在半空中晃荡。   ……   再说平湘士族。   很多事情有了人带头,就会出现第二个尝试的人。   在忍受了多日的痛苦纠结后,终于有人悄悄备好粮食,趁着夜色人少,偷偷送去了知州府。   阮觅这回没有亲自出门接待,而是让侍卫清点数量,随后又派人传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过去。   至于会理解成什么样子,就看听这话的人自己是怎么个理解法了。   那个士族也捐了一百五十石粮,听了阮觅的话后,欢天喜地的回去。   一副得了好处,占尽了便宜的模样。   这给其余士族造成的冲击暂且不提,就说之后几日,前来捐粮的士族那是越来越多了。   人人都说着好话,却再也没有见过阮觅。   但这些人都笃定自己得了好处,捐粮的动作十分痛快。   平湘的雨停了,阮均衣病好后,在阮觅同大夫的允许下终于能出门。   他带着魏驿蔺与一众官员前往各个决堤处,尤其是几条河的交汇处查看情况。   术业有专攻,阮觅这回不再插手,只让大夫随行,确保那两人的身体状况随时得到保障。   而阮觅则同崔颜一块在平湘的大街小巷,领着人做未雨绸缪之事。   水患后常常伴随着瘟疫,得事先防范,才能消除祸患。   《周礼·秋官·序官》里提到过蜃炭攻杀貍虫法。即把蜃壳烧成灰,洒在屋内各个可能藏有貍虫的地方,将其毒杀。   貍虫身上带着病毒,爬到人身上,与肌肤接触或者咬开人的皮肤,很可能传播病毒。   而且水患后,人的抵抗力大幅度下降。一有不慎便容易中招。   除此之外,还要清洁水源,将水井里原先的水排干净,等新水涌上来后再使用。   屋内也要去除湿气,保持干燥。   百姓最好减少聚集,一旦有人出现症状立即隔开治疗。   这些事情不用阮觅多说,平湘常年大水,就算百姓自己都知道这时该做些什么。   阮觅同崔颜的作用不过是维持秩序,查缺补漏。   十月中旬,天气越来越冷。   一晃神,阮觅才发现已经在平湘待了数月了。   阮均衣的身体时好时坏,可不管怎样,都没有躺着起不了身的时候。   从某种程度上说,比当年在明华寺病了数月,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撑不过去的情况要好。   阮觅不知道他是在硬撑,还是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般,是因为身体底子变好了。   可不论那种情况,阮觅都不能再去劝阻了。   她自认为格局小,一向认为身边人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排在后头。   可对于阮均衣来说,天下占的分量远比他自己更重。   阮觅做不到硬拽着他去满足自己的心愿这种事情,只能一次次看着他喝了药,第二天又笑着同她挥手道别,出门看水。   所幸一切都有回报。   数月前开始动工的水道成型,平湘内肆意大水从东南西北四条水道排出去。一部分汇入锦州上方的金泽湖,借由金泽湖与其水系,最后流入海泽。   另一部分则引进比平湘地势更低的巨大山坳处。   这块地方在一些猎户与农人口中被称为“悬崖”,因着高差大,一眼看不到低,掉进山坳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上来,极为险峻。   阮均衣从平湘古书上也看到过此地的记载,知晓数百年前,那儿曾是一条大江。后来上游断水,时过境迁,变成了如今像断崖又像山坳的模样。   他派人勘察沿途是否有人居住,得知一整条道上没有房屋后,便力排众议,开凿了通水渠。将平湘大部分水引到了此处。   没有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却又让平湘拥有了一条能够排水的河道。   若是来年天降大雨,平湘人便可再次开启这条河道,不再遭受家毁人亡之苦。   十月底。   新任知州上任,阮觅一行人启程回京。   那新知州送走他们,看着夹道相送,面露不舍的百姓,回到府后捋胡微笑。   年轻人啊,总归要取代他们这些老骨头了。   一转头,便看到桌上不知何时放上来的一封信。   他立马收了笑,展开一看。   上面赫然是平湘士族的罪行,一条条列的清清楚楚。   末尾写着一行字。   “平湘士族,平湘人的粮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谁用谁说好。”   新任知州愣了下,旋即笑得胡子都在抖。   那清乐郡主,倒真是个妙人。   *   回到鳞京已经是十一月了。   阮觅下车时裹着半路上随便买的冬衣,再看一旁经过的妙龄女子,发现此时鳞京的潮流又是一变。   人人都穿着鸟羽盘扣的橙橘色衣裳,走在路上,远远看去跟一盏盏橙色灯笼似的。   不过那颜色俏丽,衬得姑娘们肤色白嫩,在冬日里似一团正在跳动的火焰。   充满生机与活力。   阮觅半路上买身上这衣服时,那掌柜还拍着胸脯向她保证。   “这可是鳞京现今最时兴的款式,大街小巷谁都爱穿。真的不骗您,要是骗了啊,您回来找我,保准把我这店的招牌都撕下来送您!”   于是此时,阮觅沉默地看着自己身上这金灿灿的衣裳。   腰间收得紧,袖口又宽得很,一个劲蹿风进来。   麻烦得紧,还不实用。   半晌,阮觅面无表情往前走。   阮祈早就在那儿等着她了,见她那一身金灿灿晃眼的衣裙,毫不掩饰大笑出声。   除他之外,翠莺同槐夏酥春都尽量将视线放在她脸上,不去看她的衣服,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笑出来伤害到阮觅。   阮母带着阮珵,眼睛被这团金色刺得生疼。要是放在一年前,她会让阮觅立马去把衣服换了,这会儿却什么都没说,只尽量笑起来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一一回答后,阮觅被众人迎进去。   她先回了小院沐浴,暖了身体后,翠莺给她擦头发。   槐夏同酥春,一个拨着炭火,想让屋内更热些。另一个拿了汤婆子来给阮觅暖手。   忙活半晌,翠莺终是没忍住,问了句。   “你那衣裳,半路上买的?”   阮觅连忙同她告状:“是啊,那掌柜的还同我说是鳞京最时兴的款式,骗子!”   听到这金灿灿的衣服不是她自己选的,翠莺同槐夏酥春都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有得救。   翠莺继续帮她梳头,酥春则同阮觅一起谴责那个骗人的掌柜。   “那掌柜的真是不良心,竟然欺瞒于您。那件衣裳款式倒还行,只是颜色过于富贵。鳞京这些年时兴的颜色里,就从来没有过金色。”   连翠莺都停下动作,道:“我记得以前教过你这些,忘了?”   虽说翠莺只是嘴上强硬,平日里阮觅喜欢穿什么她也不会干预。   可后来阮觅不得不出门交际,在穿着打扮上曾向翠莺问过许多问题。她教起人来一贯看不得怠惰,若是让她发现了什么,定又是一顿痛骂。   阮觅抖了抖,缩起脖子不敢说话。   这款式是掌柜的给她挑的没错,但颜色却是她自己选的。   当时掌柜的还欲言又止,拐弯抹角地想要她换个颜色。不过阮觅觉得这颜色好看,最后还是买了下来。   她沉默一下,心中对那掌柜的说了声抱歉。   然后做出气愤的样子,连忙把自己撇干净。   “就、就是,掌柜的太不地道了!”   像是完全没有听到翠莺的问话。 第119章   那件金灿灿的衣裙,阮觅是不打算再穿了。虽然她极为钟意这种富贵的颜色,可成年人的世界,哎,还是要懂得放弃。   她可惜地把衣裙叠起来放好。   这一日,除了吃饭,阮觅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第二日才有内侍上门,说顺元帝请她进宫。   难得这般体贴,不是第一日就进宫,而是第二日,给他们留了半日时间休息。   阮觅心下嘀咕。   总觉得顺元帝突然这般好心让人有点不安。   不过既然都遣人来传话了,肯定是要去的。   她稍微收拾一下便坐着马车进了宫。   去平湘治水的官员都来了,还有阮均衣同魏驿蔺,也站在那儿。   顺元帝先是问了平湘如今的情况,听到发现了一条新的引水河道时还笑着夸了他们几句。尤其赞了阮均衣,称他是“善治善能,绰有余裕”。   今日顺元帝说了许久好听话,在阮觅看来,与他以前的形象有很大差别。   不过一想到二皇子,她便觉得顺元帝会这样不奇怪了。   好言好语,大概也算是一种封口费?   不管二皇子做了什么事,都代表着皇室。顺元帝不会允许旁人议论,落了自己的面子。   就算他弃平湘而逃这件事做得再怎么荒唐,大概只是罚他禁足几个月罢了。   毕竟是皇帝儿子,他该包庇的还是会包庇。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向来只能听听,较真的话你就输了。   问了一轮话后,顺元帝得知平湘局面好转,龙心大悦,当即让身边内侍念了单子。   那是早就准备好的给阮觅等人的赏赐。   内侍的念词很清楚,阮觅竖起耳朵听。   东海珠,白苍玉,人高珊瑚树……   都是些稀罕玩意儿啊,没想到向来小气的顺元帝这回竟能舍得?   除此之外,还有些隐形的好处没有明说。   比如在场的官员,说不定过几个月就会被顺元帝以各种理由升职加薪。再比如魏驿蔺,或许他日殿试,顺元帝也会因这回的事情对他青眼以待。   内侍念完单子后往后一退。   那些赏的东西不是现在就送到他们手上,等专人从库中核对取出,安排好人手后,再由负责的内侍送上门。   又说了会儿话,顺元帝让人把他们送回去。   殿外。   阮觅同众人告别,那些官员可没办法回家休息,从宫中出来立马又去各自的岗位忙活了。   官职在身,不得清闲。   崔颜也得回翰林院,他目送阮觅上了马车,在阮觅朝他挥手道别后还是没动,等马车往前行驶离开视线,才转身离开。   阮均衣则被留在了宫中,同顺元帝说说话。   ……   回了阮家,发现段意英同曹雪冉已经在里面等着她了。   两人坐在那儿喝茶,都神色淡淡,颇有三堂会审的架势。   阮觅刚抬起的脚无处安放,顿时又想缩回去。   她许久未见两人,连忙回忆自己离开鳞京前有没有同她们说起过这事。   仔细一想,还、还真没有。   顿时,阮觅更心虚了。   她扒着门框,大半个身体藏在门后,仅有一张脸露出来。   尴尬笑了几声,“哈哈哈……今日这天气不错啊。”   说完便眼巴巴瞅着两人,模样可怜得紧,整个人都有点蔫。   段意英本还想装一会儿的,可一见阮觅这样她就忍不住了,笑得浑身颤抖,手里的茶洒了一地。   看起来,没真的生气。   阮觅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她倒是不气恼两人这样逗她,毕竟理亏在先。   段意英笑完,睨她一眼,“傻站着干嘛?不冷?”   坐在她对面的曹雪冉轻轻用洁白茶盖撇去茶水上的叶子,想到数月前,刚得知阮觅不告而别离开鳞京时段意英的脸色。   出乎意料的冷。   后面几个月里就算时常托人打听阮觅的消息,可在她面前,从来都没提起过阮觅,想来是气得狠了。   可如今,看到阮觅眼巴巴躲在门框后的那一瞬间,段意英又将那点怒气藏起来,换上以往的大笑表情。让那个一戳就往后退的小傻子松开门框,放松下来。   向来大大咧咧的人,细心起来的时候倒也像模像样。   初听阮觅前去平湘时,曹雪冉也有片刻错愕,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   故而她不像段意英那般气愤。   段意英担心阮觅的安危,她自然也忧心。   可自己选择的事情,踏出去了那一步,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曹家家训,其中一条便是教会族人,开弓没有回头箭。   曹雪冉小时最开始背的东西,便是曹家家训,到如今已是十余载。每一条都刻进骨血里,主动或被迫地成了她的行事准则。   这么说或许有些冷血,可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是自己的选择,结果会如何,都得接受。不论是生,还是死。   幸运的是,阮觅回来了,完好无损,平安健康。   她微敛着眼想事情,等阮觅走到面前来时,习惯地牵起她的手探了探温度,玉一样的脸庞浮现笑意。   “怎的这般凉?”   嘴上说着凉,却也没有放开,而是双手合着给她捂热。   “是啊,外面可冷了!我下车的时候腿都迈不动!”阮觅说得夸张,偶尔停下来偷偷去瞧曹雪冉的神色,见她神色平和,才彻底放下心来。   人一放心,胆子一大,做事就容易出格。   阮觅刚才还小心翼翼的,这会儿发现自己脱离危险区域,顿时起了作怪的心思。   她眯着眼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手蹿进曹雪冉滚了一圈毛边的衣领里,很不老实地蹭暖气。   那跟冰块差不多的手蹭上敏感的脖子,曹雪冉表情顿时裂开。   缓了好几息才回过神。   她略略眯起眼,眼神扫过阮觅,含着些凉意。   说出的话却是柔和的。   “放着可舒服?”   话里的危险气息太过浓郁,阮觅见好就收,连忙往后躲,笑得一脸狡黠。   “不敢了不敢了,饶了我这一回罢!”   方才段意英瞧着两人笑闹,没有参加,大大降低了存在感。于是等阮觅把手抽`出去,她便躲在曹雪冉身后,找准机会故意把手伸进她的衣领里去。   得逞后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你曹五娘也有今日!   伸进去后她还不满足,开始捣乱挠痒痒。   有些人脖子敏感,旁人一挠便觉得痒。   曹雪冉正好是这样的体质,方才还能忍,可这会儿被段意英一挠,惊得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眼角眉梢被迫染上笑意。   可她终究是个冷静的人,极是笑着,声音也是冷的。   警告段意英让她停手。   但段意英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怎么会停手?反而在曹雪冉的警告下愈发猖狂,并且试图将阮觅拉过来,与自己站在同一战线。   “不了不了。”阮觅疯狂摆手。   她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呢?她只不过是只弱小的小猫咪罢了。万万承受不住曹雪冉的怒火。   所以,她看戏就够了。   柔弱微笑.jpg   ……   等段意英终于停下手后,曹雪冉已经笑得面容泛红了,无力的坐在椅子上休息。   不过即使是这样,她的坐姿也仍旧笔挺。   阮觅能从她的神情上看出来,她此时并没有生气,更多的是放松后的愉悦,眉眼舒展。   可依照阮觅对曹雪冉的了解,事后“报复”还是很有可能的。   也就段意英,这会儿还能叉着腰神采奕奕,一派乐观。   或许,她其实也明白曹雪冉不可能白白给她当暖手的炉子,以后定然会在别的事情上闹她。   但段意英是当下派,能做的事情当下便要做,极少管做了这件事后,明日会如何。   所以就算知道日后会被曹雪冉“报复”得哭出来,她也不会后悔。   与阮觅是完全不同的观点。   阮觅窝在椅子里看那两人,脸上不由得露出笑。   闹了一会儿后,三人和解,坐下来喝茶闲谈。   因为没有旁人,聊的事情也就不用顾忌谁。   段意英捧着一把瓜子在那儿嗑,一边道:“你们有没有听说二皇子的事?”   早在数月前,二皇子便狼狈地回了鳞京。   那时候阮觅还在前往平湘的路上,她回来后也没有听到过与二皇子有关的消息。可以猜出来,应该是顺元帝命人封了口,锁了消息。   所以听到段意英说这事,她还挺好奇的。   “还没听说过呢,怎么了怎么了?”   曹雪冉搭在膝头的指尖微动,不是出身段氏的人得到的消息少一些,可里头大概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也能猜到少许。   有人捧场,段意英说得更起劲了。   她嗑了颗瓜子,嚼碎了吞下去才低声道。   “他先前不是刚从平湘回来吗?然后进宫去见陛下,不晓得说了什么,出来后是被金吾卫压着送上马车,回府后再没出来了。陛下对外是说他御前失仪,幽禁府内好好反省。但实际上啊,他已经被从玉碟上除名了,这辈子大概都会被幽禁在府中,不得外出。”   这话本不该往外说,可面前两个都是信得过的人,段意英便没有瞒着。   除名?   顺元帝做的倒是比阮觅想象中的狠很多。   他儿子差点毁掉平湘,毁掉皇室的名声,他便夺去他的身份,幽禁他一辈子。   倒也看得清楚,分得清轻重。   阮觅自是不会怜惜二皇子,只是感慨了一下顺元帝不愧是个坐稳了皇位的皇帝,光这铁血手段就是寻常人比不了的。   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段般若身上去了。   这回聊起这个话题的人还是段意英,她姓段,便知晓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不涉及旁人隐私同一些说不得的东西时,她的谈兴都非常高。   “段般若不知道得罪谁了,和她那几个兄弟撕破了脸,麻烦事一堆一堆的。说来也奇怪,那几个皇子也不去找对方的错处了,经常盯着段般若,还合起伙来了。”   因着都是女子,她平日里看不惯段般若,这时候却觉得她可怜。   “我听一个长辈说,那几个皇子居然怀疑段般若是男的,你说他们离不离谱?”   身上有勋爵的宗室不参与皇室争斗,谁最后当上了皇帝他们就拥护谁,小日子过得潇洒。   聊起八卦来完全不输于市井间的百姓。   同段意英说这个八卦的长辈也是个中好手,由她说出口的话,自然比先前传出的谣言更加可信。   不是那些皇子曾经说过那样的话,便是透露过这样的意思。   因为真实,所以段意英才会觉得荒唐。   在她看来,段般若那可是如假包换的公主,这怎么会有假?那些皇子是怎么产生那种猜测的?简直可怕。   听着段意英的吐槽,阮觅先是听八卦一样慢悠悠嗑瓜子,可随后动作一顿,眼睛眯起。   如果说,段般若真不是公主,而是个皇子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阮觅拳头硬了。 第120章   那日,阮觅正缩在暖炉旁烤火,舒服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忽地听到一点欢呼声,隐隐约约的。   她这间小院在阮家最角落里,旁边便是一堵高墙,高墙之后隔了几丈宽的地方是一处窄小过道,时常有人经过。   过道里有大的声响时,阮觅在院子里也能听到一点动静。   “外面吵闹什么呢?”她好奇,让酥春去打听打听。   酥春利落起身,“欸”了一声就往外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人回来了,脸上透着喜意。   “陛下特下诏书,说要开恩科呢!那群住在里头的书生高兴得在小道里又哭又笑的。”   华林巷往里走许久的地方,还有个巷子。位置偏僻且常年藏于阴暗处,故而租出去的价格低,是暂居于鳞京的旅人时常选择的落脚点。   那些文人,应该是今年会试落榜的人。待在阴湿的屋子里,面对着是灰溜溜回到家乡,还是留在鳞京受冻挨饿的抉择,愁苦度日。   如今开恩科的消息一出,便像是一道破开黑夜的光,让他们觉得这寒冬都没有那么难熬了。   毕竟恩科难遇,一个学子一生都可能不会遇到一次。   这是件十分值得庆祝的事情。   阮觅能想象得出,隔着几道墙的距离外,那些学子是如何的喜极而泣,欣喜若狂。   连酥春出去一趟,回来后脸上都不由得沾染了喜气与笑意。   “说起来,开恩科的话,那咱们少爷是不是就能去了?”她说的是阮祈。   这倒是没说错。   恩科一般是乡试会试并举,阮觅曾经看过记载,两场试在同一年举行,先是三月乡试,再是八月会试。   秀才于家乡考完乡试,得知自己考取功名后便要立马备好行李,上京准备会试。   中间时间很赶,可是这本就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没有人会抱怨。   阮祈今年没有参加会试,等到明年八月正好可以试试。   还有魏驿蔺同殷如意,那一年时间不巧,错过了乡试。若是等下一回,还得两年。如今恩科包含了乡试,他们便不用等两年后了。   只是柳十令……   阮觅想着,又问酥春:“除了开恩科,可还有听到别的消息?”   “别的啊……”酥春沉思片刻,想起来一事,“对了,听到那些举人老爷说,诏书上写着‘人才乃朝之大重,不计出身,不论丧孝’这样一句话。”   在阮觅听来,这就同“夺情”差不多了。   朝廷重臣因丧孝必须辞官回乡,但皇帝认为国家需要这个大臣,便“剥夺”了这个大臣为亲人守孝的机会,委屈他留在朝中好好为国效力。   明面上是皇帝单方面的逼迫臣子,让臣子不能尽孝道。   可实际上,历朝历代,大部分臣子都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夺情也是一种双赢,皇帝留下了想要留下的左膀右臂,稳定朝中政局。官员也不用远离朝堂回家守孝,能够继续巩固自己的势力。同时没有留下可以让别人进行攻讦的借口。   要是真有人攻击他,说他父丧母去竟然都不归乡。   这时候该官员便可擦着眼泪将皇帝搬出来,并且说上一句:“不是我不想回去守孝,实在是脱不开身啊。罢了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还是去向陛下请辞吧。”   往往到了这时候,那个进行攻讦的官员就知道讨不了好了。   人家这哪儿是不想守孝?是皇帝不让啊。人家都为了这个国家这般委屈了,你还拿这件事找麻烦,还是不是人了?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立于不败之地。   顺元帝诏书上说的那句话。   “人才乃朝之大重,不计出身,不论丧孝”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国家需要人才,所以啊,朕也不计较你们以前犯了什么错,都快来参加考试。   正在孝期的人不能参加考试?麻烦委屈一下,破下例,赶紧来为国家做贡献吧。   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当然,第一条中说的“不计出身”不包括十罪,仅限于曾经犯了些小错,被剥夺科举资格的人。   这也能看出来,顺元帝似乎真的很渴望吸纳新的人才。   不仅开恩科,还取消了很多限制,极大地增加了科举考中者中,寒门学子的比例。   他想干什么?   阮觅开始试图揣摩顺元帝的想法。   大刀阔斧地,准备在朝堂中增加寒门官员的人数,是打算削弱士族势力吧。   风雨压袭过来前,天地间会陷入沉闷。树梢停止动作,空中漂浮的尘灰凝滞,连光亮都一点点消退下去。   万事万物,均有预兆。   那顺元帝的那个举动,算是一场浩荡前夕的预兆吗?   阮觅忽地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回顾原书第一章的内容了。   寒门出身的学子经由科举入朝为官,象征着无限可能。   在士族交织起来的,防止新生势力崛起的重重压制下,他们穿破一切,以凛然身姿迅速成长。   像是腐朽的土地上,忽地出现些绿意。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植物从那层坚硬的石子下钻出来。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   于是,士族获罪,满门抄斩,这才有了第一章中,阮家开篇便被下牢的剧情。   也就是说,快了啊。   剧情快开始了……   阮觅咬了下指尖,神色无波。   那么,做为开篇剧情中最重要人物之一,阮珍珍她,什么时候醒呢?   漆黑桌面上,金黄光斑跳跃着,忽而大,忽而小。   ……   不管开恩科的消息多让人激动,但对于千千万万的人来说,这只不过是平凡又普通的一日中,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消息罢了。   时间不会因此停止,日子也不会因着这个消息变得更好。   无数的普通人聚在一起,才有了这个热闹繁华的鳞京。他们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似永不见底的海,不管什么融入进去,都找不到踪影。   阮觅的日子也没有发生变化,平静地过下去。   时间慢慢到了十二月十六日。   这一日是段意英的生辰。   许是去年及笄礼大办了,今年看着皇室那几个皇子的关系又紧张,再办生辰宴的话得考虑各方面的关系,权衡利弊,太过麻烦。   加上段意英自己也不耐烦办这什么生辰宴,同她父亲母亲聊了聊,便只在家中做了几桌菜,自家人聚聚。   辰时一刻,日头正好。   阮觅空着肚子出来,慢悠悠走着,终于在三人常来的食楼前看到了段意英。   她倒是来得早。   前几日,段意英像模像样的给她写了信,说生辰这日请她去家中小聚。去之前,可先在外头玩一会儿。   于是三人相约在此地碰头。   或许是今日阳光正好,衬得一切都光亮明净。阮觅没发现自己脸上的笑太满了些,心情也添上几分雀跃,快步走过去。   段意英也看到她。   故作矜持地甩了下高高束起的头发,挑着眉。   她没说话,可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还不给我赶快过来”的倨傲气息。   从她身旁经过的人,害怕惹上麻烦,纷纷往后退去绕道而行。   阮觅想起初见段意英时,她也是这样一副惹不得的样子。实际接触下来才发现,这人只是在外面披了层凶狠的皮,内里活泼,又有些傻。   她笑着摇摇头,走了上去。   不等段意英说话,阮觅便先来了个伏低做小。   “哎呀,让你久等了,我的错我的错,等会儿你吃什么我都请。”   “真的?”段意英刚开始还端着高冷,看见阮觅点头,瞬间露出本质,笑得跟偷了鱼的猫似的,“那你可别耍赖。”   “怎么敢骗你呢?”   于是段意英又扬起下巴,看起来更为倨傲了。   没过一会儿,曹雪冉也来了。   她不是空手来的,提着三个小小的暖手炉子,里面似乎放了软香,有一圈浅白色烟雾从盘旋纹口里晃悠出来。   难怪向来守时的人今日来得慢了一些。   “你们自个儿挑。”她将三个摆在阮觅同段意英面前,温声解释,“有菊香,竹香,兰香三种。上面刻着菊的就是菊香,刻了竹的是竹香。”   段意英凑过去,打量好一会儿。又深深吸一口气,却没有闻到想象中的菊香。   抬起头,怀疑地瞥向曹雪冉,凑到阮觅耳边说悄悄话。   “定然是拿来唬我的,压根没有香气。”   余光中,阮觅看到曹雪冉的手紧了些,似乎下一秒就把炉子扔在某个人脸上了。   还好曹雪冉养气功夫不错,面上还是温温和和的,带着笑。   只是看过来的眼神跟前几日的冰雨似的,让遭受无妄之灾的阮觅也不由得抖了抖。   她沉默片刻,想往后退。可是想到今日是段意英生辰,只能痛苦地管住了想往后退的腿。   “你说的太大声了。”   面无表情提醒段意英。   “太大声?有吗?”段意英恍若未觉,声音更大了。   随之而来的是曹雪冉风雪似的笑。   阮觅:“……”   算了,随她吧,随她吧。   累了。   还好曹雪冉深明大义,不会牵连无辜。她见阮觅没选,便将三个小炉中竹香的那个给了过去。   “这个香气淡些,放在袖中暖手,仅有袖摆与指尖会沾染点香气。用这个可行?”   阮觅哪里会说不行?   她连忙接过来,笑盈盈地道谢。   出门时想着外头天气好,便空手出来。现下却觉得手冷脸冰,曹雪冉细心带来的炉子可救了她一命。   “接下来去哪儿?”   曹雪冉问她,顺便很是自然地收起剩余的炉子。   段意英愣住了,追过去问:“我的呢?”   回答她的,是曹雪冉温温的一声笑。   “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个小可爱说想看曹雪冉的番外,我看小说的时候就不怎么喜欢看除主角之外的番外hhh   想看的话,我现在先想想怎么写,到时候正文完结再发上来。 第121章   最后,段意英追了一路,缠着曹雪冉说尽了好话才得了另一个菊香的炉子。   那本就是给她的。   可这人嘴上嚣张,面前有条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要自己另开一条崎岖小路,走得磕磕绊绊。   能得到的时候不好好珍惜,不给她了,又眼馋得很。   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阮觅指腹在小炉的花纹上擦过,瞧着段意英此时对小炉稀罕极了的模样,觉得这大概便是“自己磨来的东西才香”的道理。   她笑着摇摇头。   今日是段意英生辰,中午三人要一齐去顺郡王府用膳。   于是这个时辰,她们都空着肚子出来。   按照段意英的话来说,便是阮觅同曹雪冉今日得请她吃东西,不能小气。   故而段意英走了一路,就吃了一路。   阮觅与曹雪冉则跟在她身后替她付钱。   倒不是缺这点银子,只是让两个好友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的机会太难得了。   颇有种带小弟出街,豪气冲天的感觉。   这么想着,段意英的兴致越来越高,吃起东西来也厉害得很。   阮觅二人跟在她身后,肚子里已经塞了不少东西,再也吃不下了。见段意英还要往前走,顿时胃里一阵翻滚,脸色大变。   每回段意英买了东西都要分成三份,她吃一份,阮觅曹雪冉各一份。递过去的时候还极为大方地拍她们肩膀,笑得爽朗。   “放心吃,这个我不收你们的钱。”   阮觅腹诽:“我买给你的东西,你还反过来收我的钱,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呢。”   这倒没什么,只是阮觅这会儿觉得吃的东西都快到她嗓子眼了。   等会儿段意英再给她分吃的,她该怎么拒绝?   显然,曹雪冉也有这个困扰。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的心思显露无疑。   阮觅心道不好,连忙想抢在曹雪冉之前开口。   却不想,失败了。   曹雪冉平日里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她捂着胃,细细的眉蹙起来,神色还是温婉的。   “英娘,你知道的,我吃不了多少。”   没有直接拒绝,委婉地透露了自己的意思。   段意英听了恍然大悟,“也是,麻雀大点的胃。那就不分给你了,你可不要说我小气啊。”   然后立马转头把东西分给阮觅,美滋滋的,“那咱俩吃!”   阮觅不明白,为什么段意英的胃口比她还大?   颤抖着接过那张撕开的油酥饼,咽了咽口水。   实在吃不下了,又不好坏了段意英的兴致。   愁人。   三人继续往前走,段意英忽地停下来。   阮觅正艰难与手中油酥饼作斗争,见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个穿着绛紫长衣,外罩银白大氅的少年,正站在摊子前买东西。   侧过来的半张脸,可以看得出唇红齿白的俊秀模样。   “有点眼熟。”段意英啃着油酥饼,含糊说道。   阮觅同曹雪冉都看了会儿,也没想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不过也不打紧,段意英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三人再度往前走,身影越来越远。   那立于小摊前的少年放下手中物件,慢慢转身,对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发呆。   友人从一堆人里找到他,笑道:“怎的一会儿就不见了,还好我眼睛好使。”   见他没理自己,一个劲盯着前面,友人想到一件事,夸张地惊呼起来。   “不会是见着你那位姑娘了吧?”   少年一顿,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摇头否认。   这便说明他猜对了。   友人长长嘶了一声。   怎么没早些过来呢?   这小子许久以前就有个心仪的姑娘,但一直不肯告诉他是谁,怎么问都不说,嘴巴严实得很。   今日本来很有可能知道的,可惜,错过了!   友人扼腕叹息。   *   寒冬十二月到新岁,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而后又是一晃神,觥筹交错间,便到了一月初。   阮家后院里。   阮觅兴冲冲往柱子上一靠,再也不用踮脚,就超过了最高的那条线。   那条线是前些年按照翠莺的身高画上去的,她是小院四人中身高最高。   不过如今这个“最高”的名头,可要易主了。   阮觅昂着头,跟只刚打了胜仗的鹅似的,不住地朝自己头顶比划,企图引起另外三人的注意。   她长高了,比翠莺还高了!快来看!   可惜,比划半天并没有人理她。   酥春打开门去外头晒褥子,槐夏去书房整理东西,仅有翠莺留在室内绣花。   阮觅也不气馁,屁颠颠跑去翠莺面前,蹲下来将下巴靠在她膝盖上,十分心机地用头把那团彩线与锦帕挤到一边去。   等彻底占据翠莺膝盖上的位置后,才心满意足地黏黏糊糊起来。   “我长高了。”她眼睛亮晶晶的,仰起张巴掌大的脸,十分高兴的模样。   翠莺轻轻咳了声,不动声色将被挪到另一边的锦帕扔到篓子里去,给阮觅腾出更多地方。   她在阮觅面前做惯了凶样,说不出什么黏糊话,也不好意思说。   但此时神情是很柔和的。   犹豫一下,还是摸了摸阮觅的头。   “嗯,再接再厉。”   说完后,翠莺忽地反省,自己这样是不是太冷淡了?   她想到自己前几日同酥春她们说的话,让她们不要整日咋咋呼呼的,也不要陪着阮觅疯玩,行事得稳重起来。   故而方才酥春同槐夏都悄悄退了出去。   想起此事,翠莺板正的脸上露出点尴尬,她往四周看看,见门关着,也没旁的人,才松了口气。   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中午给你做白果鸭煲,多吃多补,明年长得更高。”   有点像背着背着旁人说悄悄话。   对于哄人经验稀缺的翠莺来说,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阮觅果然高兴,也压低声音,满脸期待。   “好!”   “咳,你先出去玩会儿,我先绣完这些东西。”翠莺不自在地咳一声,支开阮觅。   阮觅不疑有他,屁颠屁颠跑出去。   翠莺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叫她去玩,她却拐了个弯去了书房。   书房内,槐夏正从荷包里拿出东西来,轻轻擦拭。   阮觅走进去的声响还吓了她一跳。   见是阮觅,槐夏松了口气,笑起来。   她先是往阮觅后面看,没瞧见人,才动作轻柔地将东西塞到阮觅手中。   “这是我自己做的小东西,送与小姐。就、就祝您日后,想长多高便长多高。”   阮觅喜欢她们夸她,于是槐夏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时常做些小玩意儿放进荷包,想着等哪日能派上用场。   她自觉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话,便只能送点东西,让阮觅开心一些。   虽说,阮觅年纪比她大上几岁,可不知不觉间,槐夏却有了种当人长姐的感觉。   面对阮觅时总不自觉地想要顺着她,哄着她,让她开怀大笑。   至于前阵子翠莺才同她说过的事情,槐夏心中弱弱告诉自己。   就这一次,等下回,下回再学着做个稳重的人。   这样一想,槐夏心里的愧疚感倏地减弱。   随后听到阮觅的赞叹声。   “好厉害!”阮觅捧着那朵攒珠镶晶大花,对着阳光一照,上面闪闪发亮,金色或红色的光忽明忽暗。   她吸了口气,眼睛因为惊喜微微瞪大。   “太好看了!绝美!”   说完,将那朵珠花往脑袋上一放,臭美地让槐夏看。   “带上这朵花出去,我就是整个大雍最靓的姑娘!”   槐夏被她逗笑,也有些脸红。   “您太夸张了。”   “不会啊。”阮觅稀罕极了,时不时要摸一摸头上的花,“真的好看,我很喜欢。”   “您喜欢就好。”槐夏抿唇笑。   头上戴着珠花,阮觅挺胸抬头去了院子里逛,碰上了已经晒好被褥的酥春。   而酥春一瞧见她,就躲在那儿张望,很快便挥手让阮觅过去。   两人躲在被褥后,空气中是被褥上散出来的蔷薇花香气。   有点淡了,却更显得清新淡雅。   酥春惊讶地比划了一下自己同阮觅的身高,惊呼道:“您真的比我高了好多!”   “是吗?”阮觅努力矜持地绷紧嘴角,眼中笑意弥漫。   “是真的,好羡慕啊。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长到您这样高呢?”   酥春语气中尽是羡慕,听得阮觅绷不住了,嘴角疯狂上翘,也不忘安慰她:“放心好了,肯定可以的。”   “那便借您吉言了。您如今这身高,真是极好。走动起来时只觉得英姿飒爽,如松似竹,好看极了!”   一通彩虹屁过后,阮觅背脊更挺了。   别问,问就是自信!   三人都以为自己背叛了组织,悄摸摸夸奖阮觅,心虚得很。却不知,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   新的一年到来,鳞京依旧只是表面平静。   一层浅浅的水色将所有混杂纷乱的东西遮盖在下面。   顺元帝一如去岁那般,不插手皇子同段般若之间的龃龉。   于是那些皇子觉得自己得到支持似的,撕咬段般若的势力撕咬得更厉害了。   段般若自然回击回去。   连带着,段般若在市井间的名声更差了。   阮觅都听说过段般若当街杀人,茹毛饮血的传闻。   这都不是个正常人了,直接给她传成了野人。   除了与段般若有关的传闻外,寻常百姓只在恍然间察觉到,似乎近来好多府邸里面都空了啊。   前阵子这个袁府里的人被关押,那个杨府又被抄了。   啧,贪官真多,活该。   至于那些人到底有没有贪污受贿?这便不好说了。   但阮觅知道的是,那些人不是属于某个皇子的势力,便是投靠了段般若。   两方争斗,势必有人牺牲。   或许真有错处,也或许,什么错都没有。只因身处漩涡之中,不得脱身。   ……   一月下旬,风里寒气依旧浓厚。   阮觅刚去了三喜胡同一趟,跟个老师似的检查殷如意近来有没有好好用功读书。   得瑟了没几下,立马被殷如意一句“没想到你现在认得字了”打击得体无完肤。   没错,她当初确实让殷如意教过自己读书认字。   可她是花银子的人!   哪有人对着曾经给钱的老板嘲讽以待的?   岂有此理!   再说了,就不许她一载学成,如今学识大涨?   阮觅磨着牙,没待一会儿就离开三喜胡同。   今日没落雨,她没有让平叔驾车出来,自己一个人慢悠悠走着去的三喜胡同,于是回的时候也是走回来。   经过长平道的时候,前面驶过来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徽印一看便知这是大公主府上的车,至于上头坐着谁,猜都不用猜。   阮觅挑眉,退到一旁低下头打算等车过去。   没想到马车在她前面停住。   驾车的侍卫跳下来,看起来挺知礼的,“郡主请上车一叙。”   阮觅嘴角抽了抽,见过路行人纷纷注意这边,也不拖延,上了马车。   见到段般若的第一眼,阮觅就想到了段意英说的那个传闻。   不是公主,而是个皇子?   这个事情阮觅只信一半,但是眼神也不由得落在段般若脖颈上。   冬日里衣领高,纹了印金浅梅花边的领襟交叠,只露出下巴与脖颈相连的一小片肌肤。   有没有喉结也看不出来。   想到以前这人半夜闯房门,搂搂抱抱,阮觅面无表情捏了捏拳头,当作热身。   要是真是个男的,呵……   视线继续下移,只看了一眼,阮觅便心头哽了哽不再看。   这般“标准”的身材,难道还能作假?   放在她上辈子的时候,倒是能用硅胶之类的代替,现在也有这东西?   应该是……没有吧?   于是阮觅又疑惑了。   ……   在她打量期间,段般若也在看着阮觅。   只是与阮觅健康红润的脸色相比,苍白的肤色,鸦青色的发,眼下青黑的痕迹,无一不代表着他此时的状况绝对称不上好。   如同官员士族私下里议论的那样,皇室纷乱,权力倾轧。   段般若不是什么良善人,在这种环境下依旧能保全自身。   可想要舒坦,那就是不可能了。   且数月里浅眠,时常做梦,梦里有个同阮觅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时而穿着青色衣裳同他言笑晏晏,时而又站在高楼边上,红衣烈烈往下跳。   梦的后面是什么,醒来后总是模糊,记不真切。但锥心之痛无比真实,似心真被剜了出来,往往缓许久才能平息。   大夫说若长此以往,心脉将衰。   不过段般若的思维不能以正常人来论,他听完后也不慌,甚至能把自己当成实验的对象来对待。   克制着不去见阮觅,以此测试这样做会不会对梦境造成影响。   但几个月下来,除了梦境越来越频繁外,什么变化都没有。   以往是隔几日,如今每日晚上都困于梦中。   也是这时,一封信被送到他面前。   上面写着,若是想要不再受梦境纷扰,可去找阮觅。   这封信能送到他面前,便说明送信的人手段不凡。   段般若看完信,阴郁眉眼稍展,露出点慵懒的笑。   慢条斯理将信置于灯上,看着火舌一点点将其吞噬殆尽。   随后便如信中所说那般,在阮觅归途中刻意等待。   像是真的被那封信上的内容蛊惑了,屈服了,害怕了。而不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在那头野兽即将破笼而出时遵从欲望。   马车内静悄悄,两人都没说话。   段般若在看自己,阮觅自然知道。她坐得淡定,任由对方看。   等待半晌后才撩起眼皮,说了今年同段般若的第一句话。   “看够了?”   段般若听着,笑了声。眉间倦色犹如落日浓霞,挥散不去。   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散。   “嗯,看够了。”   最后竟老实回答了问题。   闻言,阮觅拉开帘子下车,落地时脚一用劲,险些抽筋。   马车内冷得要命,坐了半晌血液不流通不畅,连腿都僵住了。   跺了跺脚,一股麻意上涌,似有千百蚂蚁在啃咬。   阮觅龇牙咧嘴活动几下,才继续往前走。   情绪平静得好像什么人都没有遇见,只不过在某个地方坐得久了些罢了。   驾车的侍卫站在车旁,见她这样淡定地离开,不免露出奇怪的神色。   下一秒听到马车内传出的敲击声,他立马从怀中取了个盒子出来,恭敬地递进帘后。   段般若接过,阖上眼从里头取出一颗直接吞下。   喉结耸动,苦涩药味在口中弥漫。   那是治头痛的药。   近来段般若头疼症越来越严重,顺元帝压着他让御医把脉,又配了药。好一个慈父心肠。   不过如今段般若手中的这盒,却不是当初顺元帝命人配的。   而是他自己府中大夫所制。   至于那一盒,则早被段般若扔了。 第122章   侍卫在马车外站了许久,不敢有动作。   直到里面传来段般若的声音,他才跳上马车,握住缰绳。   今日为何来这儿,又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仅仅说一两句话便离开?   这些都是侍卫心中不解的事情。   但他没有出声问,只看着前方,沉默驾车。   段般若自然不会去理会侍卫的疑惑,他指尖轻动,在黑沉古朴的药盒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   人,他来见了。   送出这封信的人接下来会如何做?   相比于皇室中其他人对鬼神之事的信奉,段般若自懂事以来便没信过那东西。   他常年被梦魇困扰,有人说是前世因果,更有甚者趁机说是孽债上身,得舍了肉去喂鹰,才能得片刻安宁。   诸如此类,无外乎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段般若从没有信过,却也找不到别的原因。   若是其余人,此时大概害怕极了。害怕死于梦境造成的心疾之中,也害怕那梦境的纠缠不断,神秘朦胧。   人对于未知的恐慌总是源于自己,越脑补,便越觉得可怕。   在大雨倾盆而下,黑云压天的情况下,一般人都会感到恐慌心悸,四处逃散躲避。而段般若,大概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迎着大雨,颇有兴味地看着聚集于天顶地的黑云。   想要看个透彻。   这便是疯子与常人的不同。   不懂得个什么叫做害怕,只凭借本能行动。并不畏惧生命的消逝,可同时也不喜欢被掌控的感觉。于是面临危险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保全自身,而是探清楚这危险从何而来。   像如今这样,即使医术精湛的医者已经告诉他,若是再不解决梦境的事情,便极有可能死于心疾,段般若也不慌不忙无动于衷。   要说有一点不悦,那也只是对无法掌控此事的不悦。   在收到那封信后,他的兴趣瞬间上来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一只脚踏入地狱,一只手拽着绳索。   生与死的矛盾割裂感,令段般若喉咙里溢出愉悦轻笑。   ……   鳞京某处宅子中。   洪杰坐在书案前写着东西,有人走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主子,他去了。”   洪杰放下笔,拿了一旁的湿帕子擦手,“两人见面了?”   “见了,却没待多久。”   听到这话,洪杰皱起眉。   他比去岁瘦了很多,清晰下来的轮廓隐隐约约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算了,你先下去。”抬起手,那人便躬身往外退。   室内再次留下洪杰一人。   书案上的字写了一半,但写字的人却再也没了先前心境,无法继续落笔了。   他思考着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算漏了,不然事情怎么会朝着如今这个局面发展下去?   阮觅就算了,怎么柳十令同段般若都与预料中的不一样?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于寂静中时不时发出一点声响。   冷梅香从没有关紧的窗子缝隙里蹿进来,带着一年之初的寒霜气,令人无端生出对以后日子的期待。   又似乎在诉说着,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阻止,蓬勃热烈的生命总是不会屈服的。   洪杰伤脑筋地叹气,不过想到即将到来的乡试,心情再次平复。   不急,一切都会走上正轨的。   ……   成平三十九年,二月。   光是阮觅居住的这出华林巷里,这一个月便有三处宅邸人去楼空。   迫于形势辞官回乡的,身陷囹圄不得善终的,血雨腥风,人心惶惶。   朝堂争斗终于摆在明面上,鳞京城中金吾卫带刀巡逻,平日里大街上连行人都少见了。   阮觅也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尽量不出去。   她只是个凡人,朝堂上的事插不上手,平生志远不过是保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罢了。   倒是崔颜,听到阮觅说这阵子不便出门,竟每日都过来。   与去年时在门口让人送东西,从不进来的举动相比,崔颜如今好似想通了一些事情。   来了便进来,即使有人从旁边过,他也不会避嫌离开。   态度自然极了。   阮觅见着他的时候,他正穿过拱门,光影落在肩头,整个人呈现出一半明一半暗的分裂感。   清润的眸子被光线浸染得泛着金色。   两边莲花瓦墙壁透出来的光也落在他脸上,印出一朵浅浅的莲花。   阮觅本以为这种时候,即使是翰林院也难以置身事外,必然是每日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可崔颜却同阮觅想的不一样。   他似乎从来不知道那些血雨腥风,每日就普通的去翰林院当差,日落时踏着余晖从翰林院出来。   完全切合了他如今的身份,一个普普通通的翰林院修撰。   甚至普通得,在这场动荡中有些不像是大雍朝的官员了。   他每日走路回来,因着路边行人减少,以前摆出门的摊子也不见踪影。于是会去五芳斋买点心,再提去阮家。   有个同僚曾同他走过一段路,从这些举动里揣摩出了点意思,猜出他应当是有个心上人,便笑话他没有情趣。   对此,崔颜不置可否。该做的事还是照做,除了去阮家同五芳斋,别的时间不是待在翰林院便是待在家中。   这个家中,不是指寺院,而是他买的宅子。   年初的时候,阮觅去寺院找崔颜。正巧那一天寺院香客如云,阮觅被挤得掉了只鞋,最后一脸茫然被崔颜提了出来。   他没找着鞋,便把人抱回房中待着。   直到香客离开,崔颜又去找了一回,才在角落里把鞋找了回来。   当时崔颜还是穿着从长空寺带下来的僧袍,雪白飘逸,袖口被洗的有点磨损了。   他去翰林院的时候穿官服,回到寺院便穿僧袍。旁人看他隔着一层滤镜,说他这是清贫乐志,以身试苦,修得淡泊名利之心。   可实际上只是没有银子罢了。   大概谁都想不到,这位一入翰林院便因为美姿仪被众多同僚围观,有谪仙模样的崔修撰,竟是有着抠门攒钱的小爱好,连身新衣裳都不舍得买。   可是看着阮觅仅着罗袜的脚时,崔颜第二日便买了东西主动拜访翰林院的前辈,闲谈片刻,才说出今日来此的目的。   买宅子。   他借住在寺院里这件事没有瞒着人,故而谁都知晓。   听到他说要买件宅子,他们只以为是体验生活体验够了,准备换个生活方式,便都热心给他介绍起来。   这些人大都在鳞京生活多年,对于买卖宅子里头的门道多少了解一二。   哪处巷子里的宅子采光不好,哪个地方的风水不行,哪处地段便宜又舒适,通通给他讲了个明白。   于是没过几日,崔颜就买好了宅子。   说起买宅子的时候,也有件趣事。   卖宅子的牙郎见崔颜生得冷,年纪又轻,便以为这是个生嫩可宰的肥羊,说得天花乱坠,价格在原先的基础上翻了一番。他笃定崔颜没经验脸皮薄,最后一定会买下宅子。   没想到崔颜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拱手道了声“抱歉”。   按照一般人卖宅子的流程,觉得牙郎要价太高,会先转身离开,欲擒故纵。   牙郎也以为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接下来会装模作样的转身离开,等着自己去挽留。   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牙郎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笑笑,信心满满要把这单生意给做成了。   只是他笑着笑着,却发现面前的年轻公子不仅没走,还开始给他讲这栋宅子的上一任主人,上上任主人。   听得牙郎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   本就是这处宅子主人被罢黜回乡,估计一辈子也不会再来鳞京了,急着脱手才让他们牙行低价转卖。   这年头的人买宅子,都要先看看吉不吉利。   听说是个被罢黜官员的宅子,人家连看都不想来看,觉得晦气。   所以这宅子其实不怎么好卖出去。   一般,牙郎只会带年轻公子,或者初入鳞京的人来这儿看宅子。因为这些人通常不知道内情,经验少,好忽悠。除去极为老成的人会提前打探消息外,别的都付银子付得痛快。   牙郎没想到,自己这回竟然碰上个懂行的。这人年纪轻轻,看着也清冷,于行当买卖上却不生疏。   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按照原价将宅子卖给了崔颜。   临了还良心发现,提醒一句。   “这宅子前面几任主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小兄弟不害怕?”   说完这句话,他又发现手里的银票多出了不少,笑着调侃:“刚才不还同我讲价?现在又多给,小兄弟你这是糊涂了啊。”   “不曾多给,这处宅子值这个价。”   崔颜将牙郎还回来的银票递回去。   瞬间,牙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间宅子若是没有被名声所累,倒真是他手中这些银票的价。   如今多给银子,也说明在这个年轻公子心里,这间宅子是间好宅子。   不希望有别的奇奇怪怪的名声传出来。   拿了钱办事,理所应当。   牙郎乐呵呵道:“谢过公子,事情定给您办妥当。这宅子自然是好宅子,不过传闻厉害而已,且让我去给您这宅子申申冤。”   这种事情牙行里的牙郎们没少做过,不把宅子的晦气名声摘掉,他们怎么卖宅子?   可有些宅子实在不争气,刚把那些传闻给弄掉,不过几载,主人家又出事了,宅子便再次空下来。   后来也没人住进去,牙郎想要说这是间好宅子都没有说服力。   如今那个崔姓的公子买了宅子,正好让那些人瞧瞧,这宅子人家住着好得很呢!   至于这崔公子为何不去买别的宅子,硬是要买这处,还多花银子解决这些传闻?   牙郎经历的事情多,早就是个人精了。   他想到那崔公子瞧宅院内果架时的神情,便能猜出来些许。   大概是,某个人会喜欢。   年轻人啊,年轻人……   牙郎哼笑着慢慢远去。   ……   反正经过一些小小的麻烦,崔颜算是有了宅子。虽说攒的钱不剩多少了。   他穿过拱门,来到阮觅面前。   阮觅也想起来崔颜已经买了宅子的事,便问他:“你的宅子请人去拾整了没?”   “未曾。”   “哦,”说完这句,阮觅看到崔颜手中提着的五芳斋盒子,眨眨眼,忍耐了一下。   二月暖阳从莲花瓦投下的阴影静静刻在地面,崔颜在阮觅面前的石凳上坐下,将点心放好。   阮觅的视线随着点心盒子也落在石桌上。   又忍了一会儿,她探头探脑的,想伸手去看今日是什麽点心,崔颜伸手拦住,淡声道:“先净手。”   这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好似没什么在乎的东西。但管起人来,总透着股平淡又不可拒绝的气势。   阮觅哈哈笑了两声,丝毫不恼,提起裙摆就跑回去洗手了。   跟风一般,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像模像样地摊开双手,给崔颜看了看,弯着眼故作乖巧问他:“可以吃了?”   “可以。”   今日的糕点是龙须酥,旁边竟然还有一份糖蒸酥酪,底下是凝白的奶皮子,上边儿撒着红的山楂碎,黄的葡萄干,中间还淋了一勺桂花密上去。   一打开盖子,那香味直蹿进阮觅鼻子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叫了酥春,让她帮忙将早晨弄好的东西端过来。   是一些花生酥,和了蜜在里头,上面铺了层白芝麻。   以前在平湘的时候崔颜便喜欢吃这些,不过这东西是稀罕物,又贵又少。他偶尔能吃着的时候,阮觅都会正巧从某处地方钻出来,眼巴巴瞅着他。   不过十岁的人沉静非常,耐得住口舌之欲,然后那些花生酥便大部分被他投喂进了阮觅的肚子里。   连阮觅这般脸皮厚的人,后面都吃的不好意思了。可她拒绝的时候,崔颜仍旧给她留着,直到生了霉,再也不能吃,心疼得阮觅想敲他的头,看看里面是什麽死脑筋。   但是崔颜这么做是为什么,阮觅都懂得。   想起以前的事,阮觅将盘子推过去,大方极了,“这回我可不抢你的。”   说完后又捧着糖蒸酥酪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一口接着一口,但吃相不难看。   崔颜仅是看着她吃了几口,那份糖蒸酥酪便没了。   拿着勺子的人还将盏壁刮了一遍,企图再刮出一点东西来,直到一点都弄不出来了才遗憾放弃。   她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拢着本就属于她的那份龙须酥,眼神却落在了崔颜面前的花生酥上面。   其意,不言而喻。   崔颜指尖落在冰凉石桌面上,似乎早就猜到对面人是这个性子,淡定地将这份花生酥推过去。   “吃吧。”   “瞧你说的,我是这样的人吗?”阮觅乐了,收回视线,“给你吃你就吃啊,要是日后十来个人问你要东西,难不成,你就全给出去?”   崔颜摇摇头。   他这样,阮觅便没有继续逗他了。让酥春把桌子上的点心收好,站起身问道:“去不去院子里逛逛?”   虽说两人这些时日已经将阮家逛遍了。   崔颜买的那处宅子是以前某个官员的宅邸,里面厢房庭院,影壁垂花门样样齐全,但终究是按照旁人喜好建成的。若崔颜有改动的心思,便要参考一下别人家中宅邸是如何布置的。   她邀请崔颜在阮家逛逛的目的正是这个,等会儿顺带充当一下讲解的身份。   出了小院,穿过抄手游廊,前面是阮家的木园,除了松柏,梧桐翠竹,还种了几棵枸橘。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南方的橘子多汁饱满,北方的便大多只剩下观赏之用了。   枸橘树形好,春来花开满树洁白,香气淡雅。再加上枸橘是出了名的结果多的果树,完美契合了后宅女子“多子”的心愿,这种树便在深宅大院里扎了根,颇受偏爱。   在枸橘旁边,高大的梧桐叶已经脱落,留下光秃秃的枝桠迎接即将到来的初春。   与梧桐不同的是,枸橘四季常青,完全不用理会春夏秋冬四季的变换。风吹过,还摇晃了一下自己一身绿油油的叶片,得意得不得了。   路上盖满枯叶,大概是今早仆人扫完了路后又落下来的。踩上去发出擦卡擦卡声响。   两人慢吞吞往前走。   说起来,阮觅是没事时能整天不挪窝的人,没人催着便惰性十足。而崔颜,则是让人觉得他眼中见不得消遣时光温吞过日的人。   可当两人聚在一起时,崔颜却总是不知不觉间被阮觅同化。   像是前几天,有时他坐在太阳底下看书,阮觅趴在一旁的藤椅上睡觉。听着耳边清浅的呼吸声,慢慢的,崔颜本来清明的眼神开始朦胧,不久后也支着头浅睡。   也有的时候,两人像今日这样一起散步。   一开始还走的整齐,步调一致。渐渐的,阮觅落在后头,崔颜则因为脚步太快走到前面去了。   于是崔颜学着调整步伐,适应阮觅的节奏。可两人都没想到,最后竟是崔颜越走越慢,足足落了阮觅一大段距离。   阮觅回头看时都能察觉到崔颜的茫然。   可以说,他悄然间尽得阮觅散步的真传了。   也有时候,两人走在这片树下。崔颜一个转头的功夫,阮觅噌噌噌的便爬到树上去了。还大笑起来,嚣张地邀请崔颜上来摘果子,光明正大地欺负崔颜从小到大在爬树这件事上就没有成功过。   随后,崔颜会不作声转身离开,回来的时候提着一架梯子靠着树。   仰头问她:“自己下来,还是我上来?”   听他这样说,阮觅不仅没有下来,还爬得更高了。   这般挑衅下,崔颜则会神色平静地爬着梯子上去。   那一回好巧不巧的,阮祈领着一位翰林院的官员经过树下,一眼看到了树上的崔颜。   要说平时在翰林院里,崔颜那可是端方雍和,行事极有礼数,万万不会做那出格的事。   于是忽地见到爬树的崔颜,这官员眼睛都瞪出来了。他胡子抖了抖,迟疑喊道:“崔修撰?”   开始怀疑上面的人是不是崔颜。   “曾大人。”崔颜拨开挡住半张脸的枝桠,朝他行礼。   仪态身姿都没得挑,神色淡然得仿佛身置大殿,而不是跟个顽猴似的跑树上去。   一旁,阮祈意味不明地看着枝桠里露出来的丁香紫裙摆,几句话将官员的注意力引了回去,很快将人带走。   阮觅倒不是害怕被人瞧见,传出闲话。只是想想这事传出去的话,翠莺该头疼了,于是便抱着树干站在原地没动,借着绿叶遮挡身影。   他们爬的是一棵香樟树,与一旁的枸橘相互依偎。   狗橘树上多刺,长得果子又斜伸到香樟上来了,远远看去像是这棵香樟结了果。   等那官员离开,阮觅才慢悠悠从近在咫尺的枸橘树上摘了个果子,讨好似的送给崔颜。   “送你,走了,咱们下去。这上头风景真不错,就是有点冷。”   她老实下去,崔颜便没再说什么,应了声“好”。   这还是好几日前的事情。   不过那之后阮觅便没有再爬树了,当初一时兴起闹着玩,但再来一回就没必要了。崔颜不会爬树,怎么学都不会,她还是有些怕他逞强,不小心伤着了。   这回,两人慢慢散步,一边看了阮家内的建筑。   当阮觅介绍某处地方兴致比较高的时候,崔颜便会认真记住此处特征。而那些阮觅虽然也尽心介绍了,可从神色中能猜出来不怎么喜欢的地方,崔颜则也在心中记下。   阮家还挺大,两人逛了小半个时辰才粗略看了一遍。   天色慢慢暗下去,崔颜离开。阮觅后知后觉,心想着,那间宅子是不是自己以后可能会住的地方?   她完全不害羞,一本正经地开始回想今日有没有把什么不喜欢的地方说成喜欢了。   崔颜那么明显地在记她对于建筑的喜好,这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烛火下,阮觅支着头拨弄几颗核桃,露出思考模样。   颜色浅淡的脸上,眉毛细细,仿若远山月。   十六岁的人远比十四岁时长开许多,天生的一张白皮,衬得她不笑的时候稍显冷漠。叫旁人以为她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不过,就算是翠莺在这儿,大概也猜不出阮觅此时在想什么。   ……   二月过去,三月便来了。   乡试恩科如期开始。   大雍的学子或是欣喜或是愁苦地走进贡院,对着面前那张能够决定人生的薄纸,神色都逐渐郑重起来。   乡试一眨眼的功夫结束了。   因着八月会试的缘故,乡试结束后的的第一个月,也就是四月初,官府立马将榜贴了出来。   名落孙山者有之,高中榜首者也有。   魏驿蔺同殷如意都考中了,连远在汴州的柳十令都给阮觅寄了书信,说不日将抵达鳞京。   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柳十令应该刚准备启程,按照时间算算,再过几日便到了。   阮觅笑着将信放好。   ……   那封信,是晚上写的。   茅屋内烛火影子跳动,恍若伥鬼徘徊。   屋外是他母亲温氏同人闲谈的声音,嗓子柔细,却掩盖不住里头的理所当然。   柳家族老听说柳十令中举,七十多岁的人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来了这间破屋子。   他向温氏允诺,会将原本属于柳十令的东西拿回来,条件是柳十令重回族中。   先前冷眼看着族人把温氏连同她的一双儿女都逼出汴州的人是他们,如今好言好语劝着她留下来的人,也是他们。   柳家富庶,办了族学,很是看重族内子弟的学业。也因此出了不少秀才,可大部分的人一个秀才当了一辈子,举人却是几十年没有一个,故而那些族老对柳十令这个新出的举人稀罕得不得了。   刚回汴州时,柳十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族谱迁了出去。   这对于循规蹈矩十数载的人来说,此举可以道一声离经叛道了。   当时族老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现在却在这里磨着柳十令迁回去。   毕竟一个举人,那是多大的荣光啊。足够他们柳家骄傲几十年了。   温氏听着他们的允诺,很是心动。她只是个柔弱的妇道人家,没什么傍身的手艺,若是将丈夫的家产要回来,她便可以不再过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苦日子了。   于是没一会儿就被说服,答应得痛快:“三叔公放心,等会儿我便好好劝劝他。”   说着是劝,她那口气却是当柳十令已经答应了。   不曾压低的声音,传进里间还很清楚。柳十令手执着笔,久久没动,浓黑的墨从毫毛尖端汇聚成一颗黑色的泪,啪地一声落在纸上。   他眼睫颤动一下,回过神来。   垂眸看着纸上墨痕,有些怔然,而后又换了一张纸。   再提起笔时,柳十令想到离开鳞京那会儿,阮觅欲言又止的神情,大概是想告诉他,万事权衡,不能一昧恭顺。   想着,一双眼尾微微下垂的眸子里彻底没了犹豫。   落笔成字。   “一去经年,别来良久,疏于问候……”   克制地提下问候之语后,柳十令顿了顿,检查一遍所写内容并无不妥才继续落笔。   “汴州之地,灯锦龙船,水波澹澹,与鳞京风貌甚异。隆冬未雪,少有万里千山银装样貌,寒意却是不减。”   “夜时族人劝我重归族谱,忽念鳞京时种种规劝,心有所感。权衡勿躁,毅勇逐犹,无须事事顾他人。感慨良多,心有所获。”   写完这几句,他抿了抿唇,敛着眉眼终于写了自己想写的东西。   “圣上三月恩科乡试,侥幸取名,八月前将抵鳞京会试。犹记昔年,送别之时,状元楼之约……”   这句话还没写完便被柳十令画去,他眼尾攀爬上浅红。在烛火下,显出几分羞赧。 第123章   阮觅收到的那封信是柳十令数次斟酌删减后寄出的,里面并没有提到状元楼之约。仅以友人的身份向她道了几句汴州景色与鳞京的不同,除此之外,也只在信的末尾说了大致什么时候来鳞京。   从乡试出榜到会试,中间有四个月的时间。   但往往一个中举者在前往鳞京应考前,都会在家乡经历繁琐的祭拜先祖仪式。接着又是吃酒赴宴,陪着族中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去那些曾对自己有恩的人家中拜谢,又或者是同当地官员联络感情。   事情繁多,接连不断。   虽说会试当前,一切都应该以会试为先。   可人情世故,总是迫使人不得不把一些事情延迟推后。   大雍朝的历史上,曾也有开恩科,可应试举子却在会试当日都还在半路上的事情。都是因为在家中太多事情耽误了。   等到了柳十令在信中提及的入鳞京日子时,船上并无他的身影。   于是阮觅估摸着,他大概是被家中的事情拖住了。还好四个月的时间,照汴州与鳞京的距离,完全来得及。   此次中举,殷如意与魏驿蔺一跃称为举人,其身份上的跨越就使得很多人对他们抛出橄榄枝了。   魏驿蔺还好,他在那处巷子里只住了三年不到,平日里也少出门与人结交,同邻里都不熟。只偶尔喜欢往附近几户老人家院子里去逗弄花猫儿。   故而也没什么人打扰。   殷如意的生活倒是有很大变化。   原先旁里邻居的那些姑娘,瞧他模样生得好,都有点那些意思。可一了解,发现这人好像没爹没娘,以脾气还躁,凶得紧,瞬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可中举那日,报喜的人在殷如意门前喊得大声。放鞭炮的放鞭炮,敲锣的敲锣,惹得谁都知道这个姓殷的小子,不声不响的,竟然考中了举人。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邻里邻居好亲事。街坊们心中一合计,这不就是摆在眼前的好亲事吗?   不说给自家宝贝女儿挣个好前程,起码趁着如今人还没离开,能套个近乎就先套个近乎啊。   于是殷如意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   郑小七倒是高兴得不得了,领着青杏像模像样的让邻里们一个一个来,不要拥挤。   不管是谁,他都能聊上几句。在一众想来做媒的人里面混得如鱼得水,甚至乐在其中。   这事便这样交给郑小七了,殷如意躲到郑小七房中,终于得了几日安静日子。   ……   五月初,柳十令乘的船在鳞京寻湾靠岸。   他下船,踩上鳞京地面的那一刻,混杂着槐花香的鳞京暖风慢悠悠吹过来,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在离开鳞京的第二载,他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相同的码头,人却是不同的心境。   暖阳刺眼,柳十令微微眯起眸子。眼神落在前来接人的拥挤人潮里,忽而顿住。   身着鹅黄的少女坐在马上,背脊挺直,显眼非常。   她朝他挥了挥手。   ……   柳十令离开鳞京一载有余,已经有些生疏了。   但成平三十七年的时候,众人一齐前往沽源参加比试,历经生死,关系终究比旁人亲厚些。   少年人的友谊简单,不说情谊有多浓厚,可如今再见总归欣喜。   像是殷如意,就算近些日因为邻里的事臭着一张脸,可看到阮觅领着柳十令过来的时候,脸上的郁气也散了些。   不像旁人揣测那样,因为同是应试举子便相互猜忌。也没有因为某些从未挑开的事情而时刻争锋相对。   他们只是见到个多年未见的友人那般,单纯开怀罢了。   因着还有三个月便是会试,几人中一半都要参加考试,于是众人小聚一番便各自归家温书。   柳十令原先住的小院还空着,他再次租了下来,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住了下来。   八月在金桂飘香中悄然而至,而会试则让这座都城覆盖上一层紧张的色彩。   会试整整九日,在此期间,鳞京大街小巷里的金桂香气越来越浓。   中旬,在应试举子从贡院出来的那一刻,金桂香浓烈到了顶峰,似乎在迎接着什么。   而这一场盛事,也逐渐落下帷幕。   有些人遵循考试完就什么都不提的静心养身之道,可魏驿蔺三人都不是承受能力差的人。与其什么都不想,等到出榜那日才仓促迎接自己的命运,他们更愿意现在去了解。   于是几人聚集在阮觅的茶庄里,这儿不仅是茶园,还种了不少瓜果。   八月不仅丹桂飘香,瓜果也都熟了。   庄子的管事难得见到这么多人过来,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极了。一会儿招呼人送蜜瓜过来,一会儿又让人把庄子里新弄出来甜梅子酒送上去。   这可是难得的能够在郡主面前表现的机会!   他自然不会浪费。   陈章京在刑部身居要职,经过一载的沉淀,本就一身沉肃的人更添了冷硬风范。   就算他只是单纯地抬眼看你,也会让人觉得害怕。   明明长着一副正直好人的模样,一双眼也清正得很。可如今他在鳞京的名声,大概是与段般若差不多了。   一些知道他名讳的人,连叫出这个名字都不愿意,为了掩饰自己的害怕还要意味不明地骂几声疯狗。   确实,刑部陈章京,光这五个字便已经是鳞京不少人的噩梦了。   当年青州陈氏灭门不是巧合,而是被人算计。   自陈章京一步步爬上去后,他便接着段般若的势,在众皇子与段般若斗法的时候报了当年大仇。   毫不留情,狠辣阴冷。   有人私下里称他是段般若门前守门众犬中,最为嗜血的一头。   但不管他在外头是什么名声,如今他坐在这里,就只是陈章京而已。   ……   今年会试的试题,较之往年更偏奇诡。   五人坐在一起开始讨论此事。   其中崔颜与陈章京已有官职,也算是在会试上闯过千军万马杀出来的。这两人的见解与今年参加会试的三人有些不同,都一一道出。   听罢,魏驿蔺他们提问,崔颜同陈章京便再回答。   管事站在不远处候着,一瞧见什么东西少了,便连忙跑过去添置,忙活个不停。   茶庄清香四溢,漫长的时间过后,这场讨论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五人站起身来,看了看这处茶园的风光,一眼望过去尽是绿色。   修剪得平整的茶树,干净短软的大片草地,从天幕洒下来的金色秋阳透澈而纯净。   崔颜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在寻找那个身影,终于在那片草地上看到了骑着马慢悠悠过来的人。   她被夹在段意英与曹雪冉中间,想往前冲,却又被两边的人压制得动弹不得,神色中充满被背叛的夸张痛苦。   看到人,心在这一刻才安定下来。   他遵循本心,往前走去。另一边的柳十令却也同一时间往前走,两人都发现了对方的动作,俱是一愣。   从回到鳞京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柳十令都忙于会试,少有空闲。   算起来,自他回到鳞京后,见到阮觅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见到崔颜与阮觅待在一起的时候便更少了。因此没有看出来什么。   不过他心思细腻,此时似乎懂了什么,却又有一层雾气阻隔着,显得朦胧。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人在岁月中成长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内里。生活琐事所形成的沙砾石子将原先的璞石打磨完美,不复当年青涩。   离开鳞京,于汴州守孝一载,再回到鳞京的柳十令已经没了当年深藏起来的自卑,眉宇间更加平和。   他从困惑和磨难中挣扎着长了出来,虽说还是同原先那般不善言谈,可什么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崔颜朝他颔首,没说什么,径直往前走去。柳十令看着他的背影,脸上不再露出以前那样明显的神色,平静非常,过了会儿也走过去。   仅留下陈章京,魏驿蔺,还有殷如意坐在原处没有动作。   陈章京是几人中情绪透露最少的人,看起来与阮觅也只是正常友人的关系。他无视方才那两人间的奇怪气氛,闭上眼小憩,像是累极了。   可没人知道,在这样难得的休憩时光里,他一闭上眼,脑中回想起来的竟是当年北上沽源,大火下提着剑站在他面前的那道身影。   要说他对阮觅是否有男女之情?其实也是有的。   只是参杂了太多别的感情,诸如安定,渴望,温暖,震撼。   幼时家破人亡,偌大陈氏仅留他一人。颠沛流离的生活,朝不保夕。像个在雨中一直寻找归途的游者,一生都走在这条寻找的路上,无处停歇,没有终点,从未遇见过可以给予他安全感的地方。   直到那道身影出现。   他第一次这样被人守护着,在逼近死亡的大火中竟也寻得了一份安心。   被庇护在看似孱弱的肩膀下,温暖得让人不愿醒过来。   可世间难得两全之法,他注定不能拥有一个归处,或许这一生都要游荡在前路未知的雨夜里。   一些人,一些事,他只能在一旁,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   在陈章京身旁,魏驿蔺敛着眉眼,神色自然地拿起盖碗,将里头清亮的茶倒入茶滤。再将茶滤中的茶放入公道杯中,最后一步才是均匀茶汤,分入每杯品茗杯中。   他这一套煮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殷如意接过他递过来的茶,道了声谢,但视线没有离开远处骑马的身影,眉心微皱。   若说什麽事最叫人不好受,那大概便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做好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早就出局了。   心里闷闷的,可这件事又没有谁是错的,只能像只困于囚笼的兽,无能狂怒,原地转圈。   殷如意心里清楚,虽说这只是个猜想,可其实已经明显得只差亲口说出来了。   他捏着茶杯没有动,魏驿蔺看他一眼,慢悠悠笑道:“春茶苦,夏茶涩,秋茶倒是介于两者之间,回味清香。”   似乎只是单纯的同殷如意闲聊。   这蓦地在身边响起的声音,叫殷如意回神来。他揉了揉眉心,忽地生出挫败之感,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到往日模样。   然后品了口茶,也品不出来什么味道。   要让殷如意说,这秋茶还不如春茶好。虽说春茶味苦,可起码也有味道,不像秋茶,于他而言终究太过清淡。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魏驿蔺又给自己倒了杯,慢慢喝着。   “殷兄想来是喝不惯秋茶。”   他略眯起眸子,眸光清浅,也不知落在哪儿处。眼尾的一点小小泪痣,像是被揉碎的花汁不小心沾了些上去。   “春茶也好,夏茶也罢,不过是合适二字。”   话音落下,他又垂下眸子,轻啜了口茶。   “殷兄觉得,可是这个理?”   闭着眼似在小憩的陈章京,与并不喜欢秋茶的殷如意,都听到了这句话,却谁都没有回答。   小亭下寂静得只听得到风声,魏驿蔺也不尴尬,笑着放下茶杯。   转而学着陈章京的样子闭目小憩,又补了一句。   “睡吧睡吧,睡着了,什么都会好的。”   像是在劝谏自己,又像是专门说给殷如意听的,说他也就在梦里才有可能。   即使这种时候了,魏驿蔺也不是温和劝解别人的人,更不会像个失败者那样抱团痛哭。而是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伤人的话。   互相攻击,两败俱伤,全然无惧。   殷如意气得摆出一张臭脸。   ……   而另一边,柳十令同崔颜都走到阮觅那儿去了。   段意英又惹了曹雪冉不开心,曹雪冉便面容和善地把她以前的糗事通通倒了出来,阮觅听得一本满足。   直到崔颜同柳十令走了过来,曹雪冉才停止今日对段意英的摧残。   柳十令同段意英和曹雪冉都打了招呼,最后才看向中间的人。   抿了抿唇,道:“阮姑娘。”   纵然心中有太多太多想说的,可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这三个字。   “有什么事?”阮觅瞧这两人特意走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崔颜一贯的不怎么喜欢说话,他光是站在阮觅身边便觉得足够了。也就只有阮觅找不到人说话,同他唠嗑的时候,崔颜的话才会多起来。   于是回答的事情落在柳十令身上。   若是一年前,他大概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讷讷说一句没什么,随后沉默离开。   但在汴州那些时□□得人不得不开口,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寡言。   “并无旁的事,只是前岁离开鳞京后,再回来已是过了一载有余。会试前忙于书事,如今便想问问阮姑娘,近年可好?”   这样客套的话,完全不像柳十令能说出来的。但看向他的眼睛时,阮觅又能很清楚地意识到,还是这个人,没有变。   不过是在处理事情上更加稳重了而已。   于是也笑着道:“挺好的,我看你的信上说,汴州都是水,水上全是船。那你们出门岂不是不用马车,都是坐船?”   “知州府附近多用车马,再往外便是水路,生长在汴州的人自出生后,坐的最多的确实是船。”   “与鳞京倒是真的很不一样。”   不说位于北方的鳞京,就是南边的平湘也不一样。   平湘没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河道,从村子里出去不是靠牛车就是靠自己那双腿。   而阮觅一直待在鳞京,除了鳞京与平湘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不免有些好奇,这样出门全靠船的地方,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每回和人说话的时候都很认真,脸上总露出专心又投入的神色。   这回也不例外,还带了点对汴州的好奇。   柳十令看着她,心中一个念头起来,很快又在犹豫间被压下去,然后再次起来。   几番斟酌,最后还是将那句话问出了口。   “阮姑娘若是喜欢,不如去汴州待上数日。”   他生于汴州,那是有着他幼年回忆的地方。纵然父亡于此,族人不睦,六七年间,所望皆是陌生,不复当年亭台楼阁,瓦檐青雨。   可牙牙学语之初,他看过汴州难得一见的雪景,覆盖百里灯楼长街。也看过仲夏之时,蜿蜒回转的莲花明灯楼旗烟火。   离乡数年,但要说他最喜欢什么地方,也只有汴州了。   因为深深喜欢这个地方,所以也想让她看看。   如同悄悄将宝藏藏起来的人,遇到他认定的人时,也会满心欢喜,期待又紧张地将宝物拿出来同对方分享。   阮觅沉思片刻。   说实话,她对汴州确实挺好奇的。可是现在不方便离开鳞京,若是日后有时间,离开鳞京,多去四处走走也挺好的。   这样想着,她作怪的用胳膊肘去挤段意英。   “去不去?”   段意英哼了一声,跟抢宝贝似的立马道:“我肯定是要去的,你们俩到时候别突然说不去,拖我后腿就行了。”   曹雪冉意味不明的笑了声,立马让段意英的脸黑了下去。   看着她们几句话敲定,柳十令松了口气,尽量忽略心中的些许遗憾。   他本就是性子内敛的人,能说出这句话已经费了极大的力气。   一想到阮觅会去汴州,看看那个他幼时生长的地方,喜悦便从隐秘之处悄然升起。   但这种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阮觅从曹雪冉与段意英中间探出头,去瞅崔颜。   故作不在乎,像是随口问一句。   “你去不去?”   崔颜同样侧头看她,点头,于是阮觅又笑了,“那好,就也带上你好了。”   崔颜看着清冷,却很能接她的话,自然地捧哏道:“谢谢你愿意带我。”   “不用客气。”阮觅一本正经地摆摆手,眼中笑意更甚。   明明是很正常的对话,这一刻,柳十令却觉得浑身僵硬。仿佛置身于腊月寒冬,风雪迎面扑来,又急又猛,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怔然,站在原地,怎么都踏不出下一步。   阮觅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见他脸色微白,便想起来柳十令以前身体不怎么好,紧张兮兮问道:“身体不舒服?”   在那样的目光下,柳十令恍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了个透彻。   所谓的与以前不同,在俗事中磨练已然成长,也像个笑话。   他若真的强大了,又如何会狼狈成如今模样?连遮掩都无法。   不过是一件曾经便猜测过的事情罢了,不过是不如自己心意而已,不过是……   求而不得……   而已……   “没事,想起些事情。”柳十令声音有点哑,走过去。   他敛着眼,遮盖了眼中神色,叫人分辨不出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   会试后的第二个月,进入深秋九月。   鳞京的枫山在秋霜浸染下越发红艳,远远看去仿若神祇于天幕泼洒了世间最热烈的红色染料,才造就了这漫山遍野的红枫。   在这红枫山上第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鳞京城内礼部衙门前,会试放榜。   其结果,可以说既在阮觅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猜想之外。   魏驿蔺第一,柳十令第二,殷如意第三。   巧合得像是早就安排好了,前三全被阮觅认识的人占据。好似这些人人眼馋的位置,这难得的恩科,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   冥冥之中一切注定,除了他们,没有谁能登上这个位置。   出榜当日,阮祈还没听到自己的喜报,便先听到了魏驿蔺柳十令殷如意一甲前三的消息。   他坐在那儿,先是奇怪地看阮觅一眼,然后又淡定下来,似乎通过什么线索确定自己这回一定是榜上有名了。   不凭别的,就凭他是阿觅的兄长,难道还不能在榜上留个名字了?   细数去年的会试,状元榜眼都是他妹妹的熟人,今年会试前三,又是熟人,这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他家阿觅定然是上苍宠儿,身上带着鸿蒙之气,福运深厚!   那作为上苍宠儿的兄长,他是不是应该有点面子?起码会试不能落榜啊。   这么想着,阮祈的神色越来越淡定。   他弱冠之龄接手阮家,游走于那些老狐狸之间,脸上时常带着笑,看起来很是老成。只有现在等会试结果的时候才露出一点毛糙。   而在心中吐槽阮觅是上苍宠儿,不过是假装无事,克服心里那一点紧张罢了。   阮觅瞅他一眼,见他已经在调节心情了,便没说话。   派出去的小厮不知道碰着了什么事,到现在还没回来。   正当阮祈脑中各种猜想,甚至认为自己名落孙山,吓得小厮不敢回来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声音。   “考、考中了!咱们公子考中了!”   阮祈脸上还挂着夸张的愁苦,忽地听到报喜声,一下子转换不过来,面部神色有一瞬间扭曲。   做为阮家如今的当家人,阮祈在会试上更进一步,自然代表着阮家以后会越来越好。   于是听闻这个消息,那些丫鬟婢子家丁伙计都喜气洋洋的。   当晚。   阮家摆了一桌小宴,阮祈很懂礼数地将清水巷的人请了过来。   同出一族,又是这样给族内争光的好事,阮大学士自然不会拒绝,准时赴宴。   至于小林巷那边,自从听到阮祈的好消息后就一直摆着架子,等着阮祈去请他。   可等到天都黑了,还是没人来请,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压根就不被人家放在眼里。他们气得咬牙切齿,咒骂阮祈翅膀硬了,瞧不起族叔。一边又哀叹自己没遇到好时候,怀才不遇,落得如今被个小辈瞧不起的局面。   阮祈不同小林巷的人走动,倒真不是趋炎附势。他只是想起来当初小林巷那个婶娘想拿阮觅当筹码嫁出去,笼络人心的事了。要是请来,恐怕对方会仗着长辈身份让阮觅吃亏。   而且那位族叔心思不正,后宅中事情复杂,实在不适合继续走动两家关系。   阮平左来了后,没有看到小林巷的人,也不惊讶,甚至赞了阮祈一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有这份决断,很好。”   这位阮大学士为人清正,对家族有很高的归属感。但同时,他又不会一昧的包揽事情。   他可以给予族中人才足够的帮助,但对于心术不正扶不上墙的,他也冷酷得可怕。   阮祈明白他的意思,按捺住心中喜悦,恭敬给阮平左行了一礼,“伯父的教诲,嘉远谨记于心。”   人到齐,开膳。   吃饭的时候,阮觅总感觉阮伯父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但她转头看过去时,对方却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   于是阮觅只得重新低下头去好好吃饭,她心中纠结,刚夹了块豆腐便立马再次抬起头来。   这回阮平左表情变换的速度就比不上阮觅了,被抓了个正着。   不过能在朝堂中屹立不倒的大臣心理素质都很强大,即使如此,阮平左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他甚至反过来问阮觅:“有何事?”   阮觅:“……”   桌上的人都停下动作,看了过去。   阮觅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   说完便老老实实低下头咬住豆腐。   怎么形容呢,可以说是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某一天早晨醒过来后,发现自家门前从天而降了个仙人石像,浑身金光,一看便知不是俗物。   震惊,赞叹,同时又觉得新奇,奇妙。   方才阮平左看她的眼神大概就是这样了。   阮觅心内叹了口气,崔颜考中状元,魏驿蔺得会元,这哪里是她的缘故?只能说剧情太强大了。   不过,这么说也不对,阮觅反省了下自己。   不是因为是主角才能有此成就,而应该说,就是因为有这个潜质,所以才能成为主角。   像她当初费尽心思,从一个个书生中寻找,最后找到了魏驿蔺几人。   她那个时候不知道谁是主角,当然,现在也不清楚。可他们不管是人品,还是性情才学,都达到了小说中主角的标准,这才是阮觅一开始会与他们交好的原因。   总的来说,她真不像他们想的那样,是个能够给别人带来好运的福星。   阮觅在想着事情,殊不知饭桌上还有一人心神不宁,那便是阮母。   她自从知道阮祈榜上有名后,便时不时走神。   自古以来嫡子与庶子是此消彼长的,若是庶子得势,那嫡子所能得到的东西就会相应的减少。   阮祈越来越出息了,那她的珵儿怎么办?   虽说以前阮觅和她分析过这件事,并告诉她阮祈同阮珵之间不会有争斗。可看着阮祈一步步越走越高的样子,阮母还是止不住的心慌。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在阮祈接手阮家的时候没有更狠心的阻止。   不行,阮家是珵儿的,谁都不可以抢走。   阮母捏着筷子,双眼露出混浊的光。阮珵坐在她身边,立马注意到了她此时的不对劲。   阮珵十一岁,行事越发像个大人了。对于一些事情看得很清楚,冷静又理智。他用公筷夹了菜放进阮母碗中,“母亲,吃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说什么,于是只能这样做,打断阮母愈发疯魔的想法。   阮母愣了下,果然被打断思绪,反应慢了半拍才看到碗中的菜,欣慰道:“珵儿也吃,你看你,读书都瘦了。”   说完,慈爱地给阮珵夹菜。   此情此景,光从表面上看,佳肴美酒,亲眷和睦,也算得上是难得的欢乐时光。   餐毕,阮平左带着阮祈等小辈去了书房。   面前都是阮家的孩子,他看着他们,像是看着不久后便能离巢起飞的雏鸟。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岁月不留情,等他老了,走不动了,到时候就是这些孩子们的世界。他们将代表阮氏,在大雍精彩而骄傲地活着。   阮平左先看向阮祈,这是在场的小辈中年纪最大的孩子。   “官场名利,如漩涡深浅。他日着官衣,戴乌帽,便立身漩涡,挣扎不得出。嘉远可准备好了?”   从未有人问过阮祈这些,在他的人生中,父亲这个角色一直空置。现今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磕磕绊绊的年岁中用最艰难的方法学会的。   蓦地听到阮平左的问话,他怔愣片刻,才躬身应道:“正心持身,简言易事。展实绩于下,受清明于上。犹记心中,万不敢忘。”   这是阮平左早年间年少意气风发时所说过的一句话,表达了他的志向。   阮祈便借这一句,回答了阮平左。   也有着要承长者之志,薪火相传的意思。   阮平左看起来很是严肃的脸上,露出柔和之色。   在阮祈身旁站着的是依次是阮觅,阮家第三子,第四子,第五子,再后面便是阮珵同阮宝珠两姐妹。   他们每个人,阮平左都鼓励了一番。不是一昧的灌鸡汤,说什么我相信你日后可以做到的这样无意义的话。而是一两句话,言辞简练地找准了他们如今的困惑,三两下点破。   在夜色中,阮平左的声音竟也透着几分温和。   有些人愿意听,也有一两个人不愿意听,毕竟不是谁都能耐得住浮躁,静心沉淀。   对于不想听的人,阮平左看出来了,也没说什么。   有教无类是一回事,可无意于此,便不用劳心费力了。   ……   九月中旬,殿试。   黄昏时分,阮祈刚从宫里出来,喜气洋洋的回了阮家。   倒不是觉得自己发挥极好,而是自从阮平左在书房同他们谈了话后,阮祈便一直保持着极高的兴头。   以前时不时还会逗阮觅,惹得阮觅无能狂怒的人,都改邪归正了。每日只晓得在书房内温书,从早上看到深夜。似乎被阮平左的话激起了无限斗志。   虽说殿试不行废黜,且会试放榜之日与殿试中间只差了几日的功夫,此时再努力看书也没什么质的变化。他却还是神采奕奕,整日待在书房。   直到今日殿试结束。   见他眉眼都是笑,阮觅便故意问他:“正清殿是什么模样?”   阮祈在另一边坐下,喝了口茶,想了想,“月宫金辉,回声遥遥,恍若九霄仙境。”   这比喻倒是真切,阮觅像模像样地朝他拱手。   “那便先恭喜二哥,不日将站上这九霄仙境了。”   “同喜。”阮祈脸上笑意更甚。   于是第三日,阮祈如阮觅所说,再次站上这九霄仙境的时候,看着最前面的那三个人,心中只剩下感慨了。   他就说,阿觅定然是上苍宠儿,自己也跟着沾光。   瞧瞧今年这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竟全被熟人包揽了。   这简直就是神迹。   殿试排名与会试时没有差别,依旧是魏驿蔺夺得状元,柳十令榜眼,殷如意探花。这三人正年少,站在一块,着襕衫,立朝堂,恍然让人从中窥见了数十年后大雍朝的盛和风华。   ……   爷奶姑娘都爱俏,魏驿蔺等人在皇宫谢恩后,还要骑马前往鳞京左门观看金榜张贴,之后再往回走。   这一路上从泗水街走,跨过数道门,穿过数条街巷。   三个样貌俊美的少年郎打马而过,更遑论身上有着恩科一甲的名头,种种累加起来,已经足以让拥挤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呼了。   也因着三人出乎意料的年轻俊美,这一回游街几乎是水泄不通,拥挤得连往前走半步都难。   魏驿蔺的状元衣差点被人扯下来,他笑笑,攥紧了缰绳,以防连自己人都被扯下去。   一番折腾,等三人各自归家时,已是星子高挂。   后面几日,三人也时常被人堵在门口,一打开门便能瞧见外头来看热闹沾喜气的人。   还有些带着礼物上门,一来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问他们家中可有妻室,是否听说过他们家大人的名声。这就是很明显的招婿了。   殷如意脾气差,这几天却硬是被磨得没脾气了,在屋内耳朵一捂,眼睛一闭,假装自己不在家。   还好这些人的热情来的快,去的也快,七八日后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阮觅听闻他们的遭遇,毫不留情的捧腹大笑。而后为了兑现自己以前的承诺,便拉了众人去状元楼。   那日,状元楼的东家还在看账本,便见伙计匆忙走进来叫他:“东家,您快去外头看看吧!”   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东家连忙起身走出去,一瞧,也惊了。   成平三十八年的状元与榜眼,今年的恩科状元,还有恩科榜眼,恩科探花,竟全都站在他面前。   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伙计眼疾手快扶住他,东家这才回过神,眼睛瞪得老大。   他状元楼何德何能?竟能让这么多的状元榜眼探花齐聚于此!就算他今日阖眼去了,也满足了!   看着这中年模样的人一脸死而无憾的表情,阮觅表示了解,并不觉得惊讶。毕竟在来的路上,她已经经历过行人热烈的目光洗礼了,如今很轻易便能做到淡然自若。   在状元楼吃完东西后,一行人又去了阮家。   因着阮祈还是觉得这些人里个个都成了一甲前三实在太夸张了,所以恳求阮觅邀请人来家中坐坐。阮觅想着正好有空,便答应了。   阮家朱红的大门打开,两旁石狮子浑身透着古朴,大门上的铜色青葵把手在阳光下反射出幽光。   宽阔的门,足以几人一齐走进去。   沿阶而上,迈过门槛,当稍微落后的陈章京衣摆拂过,彻底走入阮家时。阮觅忽地愣住,似有所感仰头看着天。   仿佛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终于出现裂痕。   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露出里面不见天日的齿轮。照见光的那一刻,齿轮转动。   青天白日,天穹上忽地有道闪电出现,刺目,凶狠。   鳞京众人看着这道奇景,议论纷纷。   守在雅馨院的小丫鬟听到阮觅回来的消息,连忙跑过来,高声告诉她:“小姐,二小姐醒了!” 第124章   阮觅去雅馨院的时候,阮珍珍还半躺在床上,单手抚过鬓角,衣袖垂落,露出半个洁白的腕子。   “你们怎的都这般瞧我?”她正温温弱弱的同屋内的婢子说话,眉眼带笑,看着好生温婉。   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原先那些丫鬟婢子不见了,连寮烟都不在此处。   而后眼睛一转,看到正走过来的阮觅,又笑起来。   她伸手拉住阮觅,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以前是我的错,不该做那些蠢事。现在只求妹妹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一醒来,便开始认错。同时又完全忽视周围的异样,似乎这一年多,她并不是昏迷不醒,而是睁眼看着这一切,所以才会没有半点不适和困惑。   阮觅看了她一会儿,极其自然地将手从那双冰冷滑腻犹如蛇类的手中抽出来,反手又握紧了对方。   “你改过自新,我当然会原谅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指尖放在阮珍珍的脉搏上,感受到了跳动,说明阮珍珍确实是个大活人。   看来,还没有太离谱。   这才冷淡的松开了手。   见阮觅这么好说话,阮珍珍又假装无意道:“屋里这么多人伺候,我还有点不习惯呢,可否撤掉些人?”   方才阮觅看起来对她纵容,这时却拒绝得毫不留情。   “这些人还是留在这里,免得你人手不够。”   说完后,阮觅平静地看着阮珍珍,发现她并未露出不开心的神色,像只不过是随口一提,阮觅不答应也就算了。   看了片刻,她移开视线,朝一旁的小丫鬟道:“既然人醒了,便去通知母亲。”   “是,小姐。”小丫鬟离开转身离开。   阮觅不插手阮家后宅的事情,唯独雅馨院,被她看得紧紧的。阮珍珍一醒,立马有人来告诉她。这个院子里的人没有经过阮觅的允许,也不会把消息传出去。   所以现在知道阮珍珍醒了的人也不多,阮母定然还是不知道的。   阮觅让人去请阮母过来,便是想看看,阮珍珍接触了别的人后,到底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   侍女去传话后,阮母来得很快。她心里还是把阮珍珍当自己的女儿,忽地听到人醒了,眼中满是慈爱。   她坐在床边摸了摸阮珍珍的脸,眼眶忽地湿润,“好孩子,受了这么多苦,醒了就好。”   “是我不好,让母亲担心了。”阮珍珍温声安慰她,两人倒是全没了以前的隔阂,亲热得不得了。   阮觅站在一旁观察这场母女情深的戏码,心中思绪万千。   阮珍珍昨日不醒,前日不醒,偏偏今日醒了。   要说今日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阮觅瞬间想起了天穹的闪电,白光溢满整个鳞京。这会是阮珍珍醒过来的原因吗?   不,阮觅忽地想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就在踏进阮家的那一瞬间,她心中突兀产生的,那种有什么东西重新开始运转的感觉。   这不是资金臆想出来的,而是确实存在。   但在那种感觉出现前,她同崔颜等人刚踏进阮家的门。   阮觅自己出入阮家多次,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而崔颜他们之前也来过阮家,并没有像今日这样天降异象。   要说不同,那只有身份上的差异了。   以前他们只是秀才或举人,但现在的他们,都是科举得中者。   在科举小说中,就算不是主角,但只要能成为一甲前三,就注定是个戏份不少的重要角色。更遑论阮觅如今所处的这本小说,男主就是寒门出身的学子。 第一章里,阮家是最重要的地方,书中所有的剧情都要从这里开始。   阮家相当于是一架等待开启的机器,而崔颜他们已经过了殿试,做为重要的状元榜眼探花,他们则是开启这架机器的钥匙。   机器有了钥匙,便可以开始运转。   所以,这才是今日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   时间,地点,人物,小说剧情发展的三要素。   如今,地点确认是阮家,人物是崔颜几人,就只有时间尚未确定了。   不属于人力的东西玄乎,防不甚防。   就算阮觅猜到了剧情彻底开始的时间,做好准备,却也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最后落得个跟原书一样的结局。   时间紧迫,必须想个万全之策。   阮觅垂着眼,蓦地从朦胧的记忆中想起一件事。   有个年纪轻轻便成为小说家的朋友对她说过,如果将一本书比作一个世界的话,那组成这个世界的九成九的人物都无法拥有姓名,被排除在剧情之外,也无法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   只有主角,他们是世界用全部的力量供养出来的。   小说中所有剧情都是为了主角服务的,为了塑造他们的形象,才会有各种危机困难。   也是各种事情堆积起来,最终才有了丰满的主角形象。   主角成长起来,这个小说世界才完全成型。   掌控力强的作者可以控制主角,可一旦主角脱离掌控,剧情的发展就不会再处于作者的控制之下了。   也就是说,主角会受到作者同世界意志的操纵,但同时,他们又能反过来改变这个世界。   两者并不是一体的,甚至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这也是阮觅发现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时,就急着寻找主角的原因。   等到剧情真正展开的时候,能够改变一切的,并不是她这个在书里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而是崔颜,魏驿蔺,柳十令,殷如意,陈章京五人。   至于小说中的四主角,如今为何有五人,阮觅并没有觉得不对劲。   这个世界除了主角外,肯定还有重要配角。   当初“撒网”的成功率这么高,阮觅已经觉得自己很幸运了。   ……   阮觅思考着生死存亡的事情。   床边,阮母还在同阮珍珍说着近一年里发生的各种趣事,大有要补偿她的意思。   这两人,一个慈爱,一个娇弱,母慈女孝,看起来倒也像是极好的一对母女。   阮觅心中理顺那些事情,瞧着她俩,忽地提议道:“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还是得多出去走走。母亲最近若是得空,便带她出去,多见些人也是好的,省得在这里闷出病来。”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阮母脸上闪过惊喜。   其实她隐约察觉到了阮觅对雅馨院的关注,平日里都不让人进来。不过她并不知道阮珍珍的真实情况,旁人告诉她阮珍珍是身体不好,染了恶疾陷入昏迷,她便信了。   如今听到阮觅说那番话,以为两人冰释前嫌了,高兴得擦了擦泪,“见你们姐妹关系好,我心中也高兴。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阮觅不置可否,她心中自有计划,阮母这样想她便随她去。   而让阮母带着阮珍珍出门逛逛,也是为了给阮珍珍出手的机会。   与其整日守着防着等着,不如推一把,把机会送上去,看看对方到底能干出什么。   这就同钓鱼是一个道理,想要有鱼上钩,还得有饵。   放下了饵,阮珍珍这里也探不出别的消息了,阮觅便转身离开。   离开前了,。她看了那些婢女一眼,她们纷纷明白了阮觅的意思,从屋内出去,四处散开。看起来各自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但是每个地方都有人,阮珍珍依旧处于严密的控制下。   之后几日,阮珍珍也没有做什么,连阮家的大门都没有出,倒是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   她只每日都黏在阮母身边,似乎大病一场,突然孝顺起来。丝毫不觉得厌烦地听着阮母说自己对阮祈的不满,对阮珵的的担心,时不时宽慰几句,俨然成了阮母最宠爱的女儿,最贴心的小棉袄。   这些事情阮觅都知道,却没有阻止,只静静看着这一切。   ……   成平三十九年,年末。   边境忽生动乱,与齐国接壤的一处村落被屠杀殆尽。这像是一次挑衅,明晃晃的从大雍驻扎于边境的军队脸面上踩过去。   三国多年维持和睦,齐国也一向与大雍交好,故而多年来士兵马匹都过着安逸的生活。   成平三十七年的时候,因着沽源属权三国间倒是有了些不愉快。但那时候阮觅他们刚回到鳞京,齐国国主便给顺元帝传了密信,信上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实在是无心之举,并无害人之意。   那件事也就那样过去了,两国依旧维持着虚假的和平。   在不兴战争的年代,商业农业更为发达,势必会造成军队人数不够的情况。可一旦要面对战事,这样便处于弱势。   边境的消息传回来,齐军做事没有留下线索,可谁不知道那是他们向大雍的挑衅?   血淋淋的惨案,上百条人命,绝对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做为恩科探花郎,殷如意在翰林院做他的殷编修,整日修书撰史,编辑实录。   书香与墨香混杂,好似能将人浑身的棱角都磨平,最后把你磨成浑圆的一颗珠子。   在翰林院的生活平静,与殷如意想象的不一样。   他曾是街市上再桀骜不过的人,后来放下那些不该拿的东西,双手捧了书,学了圣人之语。   倒也不是厌烦这种日子,只是不适应罢了。   都说京中翰林清贵,天子门生,耐得住性子,未来必是朝中重臣。   可要熬多少年,谁也不知道。   殷如意有些茫然,他不想在一日日的等待中隐忍。当日下定决心拿起书是为了什么,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一个小小的编修,远远不足以让他做想做的事。   在听到边境消息的那一刻,殷如意忽地明白了自己想走的路到底是哪一条。   边关战事将起,鳞京男儿壮志昂扬,远离家乡,戍守边关,以身报国。朝廷自然乐得看见他们一腔热血,保家卫国。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年轻男儿辞别父母。   殷如意穿着官服在房中坐了一夜,不曾阖眼。   第二日,晨曦初露,他脱下这一身官服,换上再寻常不过的常服,最后一次去了翰林院。   带领他的长辈官员问他:“可想好了?”   “想好了。”   /   阮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殷如意已经打算离开了。   她初时讶然,而后便平静下来,听着他的嘱咐。   看着郑小七,别让那傻子被人卖了。还有照顾青杏,她如今跟着先生学习,学问已经很不错了。   说这些的时候,殷如意话很多。   这两人对于他来说,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他没有别的可以托付的人,只能找到阮觅。   一向桀骜不驯的人,说完后罕见的沉默起来。   阮觅于沉默中开口,浅浅笑着,“不用担心。”   仅仅几个字,却是阮觅对殷如意的承诺,她会护着他们,直到殷如意回到鳞京。   没有说大包大揽的话,却让人无比安心。   殷如意抿了抿嘴,颜色浅浅的瞳孔在阳光下更显得冷淡,依稀还有阮觅印象中脚踩人渣,手打恶棍的不驯模样。   漫长的沉默后,他低声道:“谢了。”   生疏而客气。   这一日,天降大雪,鹅毛似的洋洋洒洒。   他穿着一身黑衣,很快便披上一层由雪织就的袍子。身后背着一把长剑,是阮觅曾送给他的那把。   雪越来越大,殷如意翻身上马,那匹赤色马,鼻孔在寒冬中呼出两大团暖气。   蓦地升高的差距,让阮觅不得不仰起头。   她披了斗篷,镶嵌了一圈兔子毛的帽盖几乎将她整张脸遮住。而为了不让眼睛被那圈白毛遮挡,她又努力地睁大眸子。可扰人的风夹杂着雪一吹,眼睛又被细碎的雪糊了眼,不得不眯起来,模样有些狼狈。   殷如意坐在马上看她,在发现这人打了个寒颤后,道:“天冷,回去吧。”   他潇洒地摆了摆手,径直甩了手中缰绳,引马转身。   “走了。”   不曾等什么话,也没有什么期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一行本就钱的马蹄印,也很快消失在不断落下的白雪中。   阮觅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直到被雪糊了一脸才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   成平四十年的新年在大雪中到来。   阮觅去三喜胡同时,同青杏玩了会儿串珠花。   小姑娘这两年长高了许多,竟隐隐有赶上阮觅的架势。一双眉细细的,眼儿也细细长长,清凌凌的。   “今晚吃些什么?”阮觅刚串好一朵,放在小姑娘手上。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小心把珠花收起来,然后才回答道:“哥哥说趁着十一哥不在,吃点他没吃过的东西。谁让他出门还不带他,该。”   她说话声音低低细细的,学着郑小七的口吻,还挺像模像样。   阮觅闷声笑起来,却让小姑娘更不好意思了。   就算已经认识好几年,青杏在阮觅面前却都是羞怯的,连说话声音都从来没有大过。   阮觅没有同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僵硬转移话题。   “最近在先生那儿,学得可开心?”   “嗯,先生很好。”青杏藏在长长袖子里的十指攥紧,说完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回答实在太过简洁,便连忙补充,“姐姐给请的先生,我……很喜欢。”   小姑娘悄然红了脸。   年纪小些的孩子,总还是过与内敛,不好意思将自己的情感倾诉出来。   就算老成一些的,也是如此。习惯于将自己的情感裹成一团,然后藏在一句听起来寻常的话里。   无需听的人懂不懂,只要说出去了,心中便会暗自欣喜好一阵子。   无关乎男女情爱,只是年幼者单纯的孺慕尊敬喜爱。   热烈又纯真。   阮觅怔了下,隐隐感觉听出来了一点什么,可再细想,却又觉得这句话没问题。便笑道:“先生也说,你是个很好的学生,极是聪慧好学。”   青杏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从面前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或许是这个新年里最好的礼物了。   她十指攥得更紧,想要说点什么,可就是半晌想不出来,急得眉头皱起。   刚想出来要说什么,郑小七忽地打开门钻进来。躬着身,对着手哈了几口气,然后凑到火堆旁烤火,“外头真冷啊,树上的冰碴子硬得都咬不动,还把我牙给磕疼了。”   青杏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话,一下子随着郑小七的突然出现消失了。   细细的眸子眯起来,总算露出些十二岁小姑娘的恼意。   郑小七难得懂得看眼色,发现了青杏不高兴。他挠了挠头,没从自己身上找出什么问题。便傻乎乎笑着,从火堆里掏出个红苕,献宝似的呈到青杏面前。   “吃个烤红苕?香着呢!”   青杏愣了下,那点儿恼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试探着看一眼郑小七,见真是给自己的,才伸手接过去。   两手捧着,小心将上面的灰吹干净。又将红苕撕成三份,自己留了个最小的,其余两份大的给了郑小七同阮觅。   郑小七没接,一张显得稚气的圆脸故意板起来,“给你吃你就吃,还分给我作什么?”   但是青杏执拗地盯着他,就是不收回手。   没办法,郑小七只好接过去。板着的脸立马露出笑意,也不管红苕现在还滚烫冒着热气,直接咬了口。   “嘿,真甜!”   阮觅看着兄妹两的互动,也跟着笑起来。她想起青杏刚回来的时候,不怎么同郑小七说话,有时看着郑小七,也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她的苦难,一半来源于这个家庭。残酷无能的父亲,以夫为天的母亲,但还好,她有个自小关爱她的兄长。   每当痛苦得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大概会一遍遍喊着哥哥的名字,期待一睁眼便能看见他,然后带着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可大部分时候,人有了期望,随之而来的便是失望,乃至更深的绝望。   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漫长无望的等待中,青杏瑟缩地将所有期待藏了起来。   不敢再去奢望。   即使后来郑小七真的把她带回了家,青杏也没有踏出自己那一步。   不敢相信他,也不愿接受。   不过从现在看来,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郑小七是个合格的兄长,乐观,开朗,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永远不会感觉到冷清。青杏正被这样一团火似的兄长带回热闹的人间。   屋内被这堆火烧得暖和起来,听着外面雪从树上成片成片掉落下来的扑通声音,更觉得舒适。   阮觅回过神,吹了吹手里已经烤得香甜软烂的红苕,一口咬下去,口中软糯,香气四溢。   她幸福地眯起眼。   好香。   ……   边关的战事终于打响,但那好像和鳞京隔成了两个世界。   即使知道齐国进犯边境,百姓们却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从阮家门前经过的货郎,依旧用他那嘹亮的声音喊道:“雕花梳,纱绢花儿——”   鳞京处于偏北的腹地,确实不用担心受到战事侵扰。   且是皇城治下,一道又一道的城墙关卡守护着这里,若说什么地方最安全,也只有此处了。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存在着这场战事的影子的,比如茶馆说书的先生那儿。   他们苦于说书的题材讲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新意。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可说的,便急急忙忙将边关的事搬上了台子。   “且说那赤马小将军,初与齐国将领曹三儿对阵的时候。他瞧着对面的人,手握银枪,朗笑一声:‘何人,报上名来。’直将那曹三儿气得哇哇乱叫……”   这说的是边关战事中极骁勇善战的一小将,听闻长得好,身手好,已经与齐国将领大战许多回,胜多输少。有好几回差点能将对方斩于刀下。   这样突然冒出头的人,典型的平民英雄,是人们听书时最喜欢的类型。   说的人多了,听的人自然也多了起来。   他们议论着,渐渐的,便将“赤马小将军”这个名头给叫响了。现如今鳞京,谁不知道赤马小将军?   那这赤马小将军是谁?阮觅心里有些猜测,可也不能确定。   边境书信不便,她想要知道那边的消息只能走别的路子,一番折腾,最少也要花上将近一个月的功夫。   故而现在,阮觅也不清楚殷如意的现状。   ……   三月的时候,天渐渐热了一点。   床榻上的被褥还是冬天那一套,厚实软乎。   白天的时候,翠莺把被褥拿出去晒了一遍。等晚上躺上去,阮觅只觉得自己滚进了火炉子。   她睡到半夜突然被热醒,睁开眼后睡不着,悄悄将脚伸了出去。   外面的天全然黑下来,屋子里也什么都看不见。   哪儿都静悄悄的,没人走动,想来已是半夜。   她重新闭上眼,酝酿睡意,忽地听到外头传来一片嘈杂之音。   不一会儿,耳房里亮起了灯。   翠莺拿着盏烛灯轻声走进来,见阮觅已经被吵醒了,便将房中的灯也点燃。   “我出去看看,你在房中小心待着。”   “没事,我也过去。”阮觅掀开被子,站起身去拿衣服。见此,翠莺便也随她。   穿戴整齐后,两人走出去的时候碰上了酥春同槐夏。阮觅没让人跟着,叫她们好好待在院子里别出去,然后同翠莺出了小院。   传来动静的是静松院,那是如今阮祈住着的地方。   两人还未走近,便见静松院外竟然守着好些个禁军,于夜中散发着无言的威吓。   阮祈被几个禁军“请”着往前走,远远的便看到了执灯的两人,他略拧了眉,不动声色地朝阮觅摇了下头。   他这个动作很快被千牛卫发现。那千牛卫没有回头,冷声警告道:“阮大人莫要耽误时间。”   禁军功夫了得,早在阮觅刚到的时候便发现了她。   如今警告阮祈,也是不想让他找借口留下来节外生枝。   阮祈见没办法同阮觅交代些事情,便也不说旁的,只道:“那便麻烦诸位了。”   “走。”千牛卫一声令下,其余禁军便都举着火把,整齐有序离开。   仆人们已经被这番阵仗吓得瘫软在地上,生怕阮祈惹了什么事,会牵连到他们身上。   阮觅的心也沉下去,但她不能表露出来,还得安抚府里的这些人。   神色逐渐冷静,扫过聚在一旁窃窃私语的仆人,淡声道:“妄自议论此事者,重罚。借事生非者,扭了送官府去。不过是进宫一趟,还能让你们天塌了不成?”   先是树罚法,而后才安抚他们,双管齐下,不一会让便让这些人安静下来。   “散了。”   留下几个信得过的人看着这些人,阮觅转身准备离开,见到了披了件衣服赶过来的阮母同阮珍珍。   她没有错过阮珍珍眼中来不及收敛的雀跃,冷眼瞧着她一瞬间又换上担忧的神色。   “二哥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以前阮珍珍瞧不上阮祈,从未这样叫过他。如今倒是一口一个二哥,叫的顺口。   阮觅本不想搭理她,可从她身边过的时候,还是停了下来。弯着眼笑,状似无意道。   “我哪儿知道他进宫做什么呢?他平日在宫中做侍读,想必又是哪位皇子睡不着,深夜想读书了,便叫他进宫去吧。明日他归家的时候,说不定还同以往那般带着赏赐,你若是想要,自去问就是,来我这儿拐弯抹角干什么?”   这通话,直接让阮珍珍脸上的担忧变得勉强起来。   上回阮祈从宫中回来,带着大皇子赏的许多东西。其中一大半都被阮祈送到阮觅院子里去了。   阮珍珍听闻这消息,便在他院子前晃悠了几圈,可阮祈只当作没看见她,叫阮珍珍好一阵没脸。   她装了一阵子温婉贤淑,可到底还是以前的性子。见了好东西便觉得自己也该有份,瞧着阮祈给阮觅也不给她,都是妹妹却这般偏心,于是越发憎恨阮祈了。   阮觅也不管阮珍珍现在怎么不开心,她说完就直接离开。还让人将阮珍珍与阮母请回去歇息,不得出院子干旁的事情。   回了院子后,阮觅没有继续睡,而是坐在那儿拧眉不语。   翠莺安慰她:“你方才不是说,让他们不要多想?你也不要自己吓自己,说不定明儿早上二公子就回来了。”   “我没事,就是睡多了,睡不着而已。”阮觅笑笑,赶翠莺回去休息,“你自己也回去睡吧,我再坐会儿,等会儿想睡便睡了,你待在这儿陪着我,我还睡不着呢。”   闻言,翠莺只能离开。她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阮觅一人,她脸上的笑彻底淡了下来,眉压下去。   禁军极少会深夜闯进官员家中,除非是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又与这个官员有关系。   看着方才那些禁军的脸色,还有那千牛卫对阮祈的严密看守,完全不给他同旁人接触的机会。这显然不是什么小事。   这一想,便又是许久。   烛火跳动,影子摇摇晃晃。   阮觅对着墙壁上的影子看了一会儿,吹灭了灯,却没有上床。   枯坐着,直到天明。   天际刚现鱼肚白,阮觅便打开门,让冬叔架了车赶往中书令府中。   还没走近,却发现中书令门前有禁军把手,任何人不得进出。   好似成了关押的刑场,不日将处置里面的人。   阮觅放下帘子,从窗牖处收回视线,神色冷静得可怕。   “冬叔,去顺郡王府。”   她来顺郡王府不用人通传,直接进去就行。   段意英听到消息,早就在那儿等着她了。显然是知道什么,此时正焦急地在原地转圈,眉心也有几条深深的痕。   “发生了什么?”阮觅看着她,问道。   段意英的脸色也很不好,“大皇子落水,生死未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2 23:51:42~2021-11-13 23:5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七要十七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皇宫里有些事不想让人知道,都藏得严严实实,就算是段意英也只匆忙中打听出来了这一点消息。   如今储君未立,而皇后又没有诞下嫡子。以立嫡立长的规矩来看,最有可能坐上储君之位的便是大皇子了。   由此来看,这一回落水,到底是意外还是出自某个皇子的手笔,都还很难说。   曹雪冉之父,乃当朝中书令,曾为大皇子启蒙授书。虽说中立不站队,但大皇子因着幼时授书之情一贯对中书令亲厚,有事没事便要向中书令请教学问。   其中未免没有想同中书令打感情牌拉拢他的意思。   今年年初的时候,顺元帝看大皇子对中书令亲厚,便问他是否想让中书令继续教导他学问。   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大皇子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教导已然成年的大皇子的事情,兜兜转转,又落到了中书令身上。   让中书令教导大皇子学问,其实相当于将大皇子这个交给了中书令。   如今大皇子在中书令教导他的期间落水,生死未卜,责任自然落在中书令身上。即使大皇子落水一事他完全不知情。   若大皇子这回真的没能熬过去,那顺元帝平日里就算看起来再好说话,那也不会放过曹家人。   至于阮祈,他在殿试后得了个清闲的官职。   在皇宫里头处理一些琐碎的文书工作,这活儿虽然没什么实权,可在宫中接触的人多,对以后的发展很有用处。他自己本身是个性子活络的,这个工作十分适合他。   昨日出宫前,阮祈与大皇子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所以在大皇子出事后,禁军深夜来了阮家,将阮祈带走。   ……   阮觅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分析着自己已知的消息,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阮祈只是在离宫前,巧合地与大皇子见了几面,说了几句话,那就算顺元帝再动怒,也只不过是将他们赶出鳞京,命还是能保住的。   可如果阮祈真的扯进了谋害大皇子的事情里,甚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帮凶,那阮家这回便是凶多吉少了。   她心神紧绷,却又忍不住出神想起别的事。   以前的话本中的套路中,皇帝要处置一个士族之,那个士族会将家中年幼的男丁藏起来,送出去。以待日后延续家族血脉,并出人头地,为家族正名。   阮家如今面临的情况与话本中有些相像。   但是她没有动。   说她自私也好,心狠也罢。她一直想不明白,都是人,都想活着,难不成就因为那什么家族的延续,血脉的传承,一些人就必须得去送死,为了保护孩子牺牲自己?   他们是自愿的?或者说,只是没有办法了,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于是只能把机会让给能够逃出去的孩子?   阮觅没有一定要延续家族血脉的执念,不认为谁就更有资格活着,也不认为顺元帝会给她这个机会。   这样一个疑心重的皇帝,既然会派禁军深夜前来,难道就不会暗中派人监视她们?   一旦见到有人悄悄逃走,就算阮祈什么都没做,最后也会被安上谋反与谋害皇嗣的罪名。   皇权时代,有句话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安抚了段意英几句后,阮觅离开了顺郡王府。   她先回了阮家,沐浴更衣,而后去了皇宫。这件事她也不打算去求别人,不愿意帮她的,恐怕连见都不愿意见她。而愿意见她帮她的,又何必把人拖进去?   皇宫戒严,人人自危,没有什么人这个时候请求进宫。   阮觅是顺元帝亲封的郡主,且当时顺元帝也说过“清乐郡主来见朕,皇宫自可畅通无阻”这样的话,于是阮觅进去得很顺利。   但见顺元帝,却又不是这么容易的了。   起码阮觅在门外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内侍也不进去通传,只轻声道:“您就回去罢,陛下不会见您。”   阮觅没有走,而是继续在门外等着。   她并不是一定要见到顺元帝,能见到是最好的,没见到,她也能从内侍的态度中探得少许消息。   殿外安静,殿内却更安静。除了阮觅刚来时听到里面传来的那一点顺元帝的声音,后面再也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阮觅忽地发现不对劲。   分明半夜的时候让阮祈进宫,匆匆忙忙,看起来像是要亲自审问的样子。可现在看来,殿中分明没有其余人,仅有顺元帝一个。   先前那些为了大皇子发怒的架势,更像是摆给别人看的。   瞬间,阮觅便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顺元帝看重江山胜过亲情。他能因为二皇子弃平湘城而把他终身幽禁,贬为平民,不处死也是为了不把事情闹大,让皇室脸面不好看。   这样一个人,是不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皇子的生死大动干戈的。   而顺元帝一开始时故意出声,则是故意让阮觅知道,他确实在殿中。   这也是,顺元帝给阮觅的提示。   猜得透,是顺元帝大发慈悲。猜不透,则是阮觅自己无能了。   在殿外想明白了这些事情,阮觅便也明白了顺元帝今日不会见她。   这才朝一直陪着她在那儿耗着的内侍道了声谢,然后转身离开。   那内侍愣了愣,没想到阮觅刚才还一副不见顺元帝誓不罢休的模样,现在却走得这般干脆。   他很快回神,转身进了殿中,看到里面眯着眼的顺元帝,小心道:“陛下,人走了。”   顺元帝未曾睁眼,却笑了,“倒也还算聪明。”   若是阮觅在这里,便会发现顺元帝此时的不对劲。   两颊凹陷,面色苍白,不像是因为亲子生死不明而担心。倒更像是身体里破了个洞,生机正在一点点的漏出去,呈现出枯槁的色彩。   ……   阮觅从宫中出来,尚未登上马车,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崔颜。   他看到了她,走过来。   因为匆忙,向来干净的额头上冒出点汗,滑落下来,顺着清俊的眉滴落到略显冷淡的眼睫上。   阮觅还有心情笑,拉着他的手摸了摸,掌心都是汗。   她能想象到这人去阮家没看到她,然后又一路赶来皇宫的样子,不然不至于三月里冒出一身热气。   “上去再说。”她拉着崔颜上了马车。   见到阮觅,崔颜脸上所有多余的情绪才收敛起来,又变得如以前那般清冷无波。   好像阮觅是什么开关,能够挑动他所有的情绪,也能一瞬间关闸,将那些情绪收束起来。   “事情没有到最坏的地步,还有余地。”他垂下眸子擦手,将掌心的湿腻尽数擦干净,然后才重新握住阮觅的手。   力道有些大,掌心紧紧贴着,能够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   “嗯,我知道。”阮觅任由他这样牵着手。   “陛下一直想削弱朝堂上士族势力,此回借大皇子之事……”   崔颜知道阮觅不想说话,便用着再寻常不过的淡淡语调同她分析这件事。   他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是这样,淡淡的,却不会让人觉得轻慢,反而有种终于宁静下来的舒适感。   且他说的那些,与阮觅想的也大致相合。她不知不觉将头靠在崔颜肩上,闭上眼,一整夜没睡的疲倦这才出现痕迹。   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让她好好休息,不用伪装,也不用在不想说话的时候说话,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一切烦恼都暂时消失,宁静无比。   窝在他颈侧的人,发间白芸花的香气淡淡,让他说着话不由得顿了一下,只是很快便恢复正常。   什么经验都没有人,只以为靠肩是个放松的动作,于是为了让阮觅更加放松,他也将头靠在阮觅头上。   刚闭上眼的阮觅,忽地感觉到头顶压了个东西过来,散着热气,暖融融的。   想了一下,发现这是崔颜把头靠过来后,阮觅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不是故意扯着嘴笑,而是不自觉的,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   笑完后,立马感觉到压着自己的那个头有抬起来的趋势,阮觅笑着说:“别动。”   崔颜便没有动了。   两人用这样的姿势,静静待了一路。   崔颜没有刻意坐端正,而是微微躬了腰,让阮觅靠得更舒服,另一只手放在阮觅头后,以免马车突然停下来时磕碰。   阮觅闭着眼,看似在小憩,实则心中想了很多。   不管要做什么准备,都得先等完今日再说。   顺元帝看似温和,实则疑心病最重,若是让他在这个关头发现了什么小动作,定然会借事发作。   所以现在只能做出老老实实的模样等待,到底如何,只看今日阮祈会不会回来了。   马车慢慢停下来,到了阮家门口。   崔颜没有出声,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打搅阮觅。阮觅却睁开眼,眼中睡意全无,清明一片。   “到了,进来坐坐?”她先下了车,在车下仰着头问崔颜。不像以前那样直接拉了崔颜进去,而是故意客套挽留。   崔颜再了解她不过了,从车上下来,“不了,有事。”   “让冬叔送你过去。”   崔颜还是摇头,“你回去,好好休息。”   “那行,我进去了啊。”阮觅没有坚持,冲他摆摆手便转身走进去。   崔颜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离开。   街道上行人稀少,那张素来冷然的脸上没有别的神情。好似先前那个因为担心,神情全无平静的人不是他。   但这件事确实在崔颜心中留下了影子。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血海深仇,只是幸运的有点小小的才能,当了个六品的修撰,日子也过得下去。   可想到今日来阮家没有见到阮觅时的恐慌,崔颜无法想到再经历一次,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恢复如初。   慢慢行走在街道上的人,神色依旧平静,让人根本无法从光从外表上推测他此时在想什么。   ……   傍晚时分,阮觅让人去中书令门前看了眼,禁军还没有离开。   曹雪冉被困在府中,没有丝毫音讯。就连段意英都没有办法进去看人。   顺元帝显然心中有自己的算计,这般大费周章,不可能轻轻放过。若说这回阮曹两家,谁受到的波及更大,定然是曹家。阮祈或许只能算是顺带被卷进去的。   在傍晚最后一丝余晖落下的时候,阮觅这个猜想也得到了证实。   阮祈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半夜时的那身衣裳,身上没有外伤,不过神情疲倦,看到匆匆走过来的阮觅,他还是尽量笑起来,“让你担心了。”   阮觅扶住他,把人搀扶进去。   那些仆从看到了阮祈也都松了口气,倒茶的倒茶,烧水沐浴的烧水,都忙活起来。   阮觅本不打算现在就问,阮祈却叫住她,揉着眉心。   “我没事,不过曹大人那边不好说。”   阮觅转身的动作顿了下,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如何说?”   阮祈知道阮觅心里不好受,苦笑一声,挑了句话安慰她:“远离鳞京,无性命之忧。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如今入了官场,进了皇宫,才知道以前遇到的那些事情不过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官场如战场,瞬息万变,一句话的功夫可能连命都没了。   连那位曹大人,面对帝王摆在面前的选择时,也不得不打折了傲骨,吞下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罪行,祈求皇帝准许自己辞官归乡。   他想着,长长呼了口气。   性命无虞,倒是阮觅各种猜测中比较好的一个了。这让她许多想好的计策派不上用场,不过她很庆幸派不上用场。   阮觅垂眼,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就回过神来,屈起手指敲了下阮祈的头,平静道:“叹什么气,越叹气老得越快,没听说过?”   这一敲,还敲得挺重的。   “你这没大没小。”阮祈捂着头,语气无奈,说着说着也笑起来,“是啊,叹气有什么用呢?”   好似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劫难让他看清楚了很多东西,初入官场的浮躁尽数褪去。   “我看看什么时候去伯父那边致谢,没有伯父在里面周旋,今日我还回不来呢。”   做为朝中重臣,顺元帝许多事情都喜欢交给阮平左办。   大皇子一事自然也少不了他。   刚出事时,阮觅刻意忽略了清水巷那边。她心中告诉自己,若能帮,就算自己不去说,阮伯父也一定会帮。但她心底对于任何人,其实都存着一丝怀疑。在自己切身利益恐怕会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真的有人愿意不计较一切,对你施以援手吗?   阮觅不愿意细想这种事情,但阮祈说完这话后,她愣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   最后。   皇宫中到底怎么样,大皇子如今有没有醒过来。   这些事情,阮觅都没有去问。   能说的,阮祈自然会说。他没有提起,便是不能说的。   又是一日过去。   皇宫中传出大皇子薨的消息,顺元帝宣布停朝三日,按照皇太子的仪式为大皇子举行葬礼,一个月内停止嫁娶作乐之举。且头七日,官员必须穿丧服,不得违背,俨然将大皇子的丧事与国丧作比。   也是这时,中书令向皇帝请辞,折子上称自己愧对皇恩。大皇子以恩师之礼对待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全心全意地对待大皇子,以至于让大皇子出了意外,也让皇帝中年丧子。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为了赎罪,他想辞官离开鳞京,回到清河为大皇子祈福。   第一封这样的辞官折子,顺元帝没有批准,而是口口声声说这不是中书令的过错,并挽留他。   于是中书令又递了第二封折子,这回折子上的内容更为伤感,字字透露着中书令的请辞之心。   顺元帝还是没有批复。   直到第三封折子,几乎是皇帝不答应请辞,中书令便有撞死在家门口谢罪的意思了。再加上群臣进谏,劝说顺元帝允许中书令辞官回家,顺元帝这才假惺惺地,十分不舍地批复了。   自此,中书令这个官位空了出来,曹家也准备举家搬离鳞京,回清河族地。   在旁人看来,这已经是个很好的结局了,至少保住了全族人的性命。   可对于外表谦逊却一辈子严格要求自己的曹家人来说,失去一切回到清河族地,这无异于败犬南逃。没有一个曹氏族人可以打心眼里接受这样的结局。   而阮祈思来想去后,也觉得自己需要调往外地做官,避避风头。于是昨日就出发了,走之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阮觅的头,说把家里交给她了。   那时阮觅翻了个白眼,让他快些走。   走得远些也好,起码不用担心顺元帝突然哪一天见着他,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阮祈远走他乡,倒没想过自己,只是不想留在鳞京拖累阮觅罢了。   他潇潇洒洒地离开,有些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回来。   /   曹家人离开鳞京那日,阮觅去给曹雪冉送行,才终于见到了曹雪冉。   原本整洁庄严的宅子,似乎几日间便变了个样。   偌大的宅子,这一支的曹家人,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儿。   鳞京曹家曾有过“满门清贵,代代雪才”的美称,说的是他们曹家的人才,像是冬天下的雪一样,洋洋洒洒,没有穷尽。   曹家出人才,占据朝堂半壁江山,同时又是极清贵的士族。   但就算这样,在帝王的生杀大权面前也什么都不留了。   象征着他们过往的东西因太过笨重不得不丢弃在原地,随处可见被遗弃的物品,或是一块字碑,或是雕得栩栩如生的石兽。   搬迁之时,他们便只捡拾了些平日里用得到的,实用的东西。   阮觅收回视线,同段意英绕开那些正在整理东西的仆从,去了曹雪冉房中。   一进门,便见曹雪冉坐在窗前,难得慵懒的支着头,看窗外春光。   房中干干净净,竟是早就将东西整理好了。   听到声响,她回过头来,见是阮觅与段意英也不意外,笑笑:“房中杂乱,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们的,莫要见怪。”   段意英本扭捏着不知道说什么,听到曹雪冉这一句话,当即翻了个白眼道:“曹五娘你装什么呢?还同我们这么客气。”   “嗯,那你们自个儿找地方坐着。”曹雪冉果真不同段意英客气了,指了指空荡荡的房间,连多余的凳子都没有。   段意英给气乐了,觉得曹五娘果然是曹五娘,还以为她心情不好,现在看来,怎么会不好?好着呢!   “你今日便要走吗?”阮觅走到窗边,同她一齐看窗外已经舒展开来的柳叶枝条。   巳时还算早,于是那株柳树下的影子被拉的狭长。大概等到正午时分,柳树下的影子才会慢慢蜷缩起来,在柳树下团成个小小的圆。   曹雪冉的视线落在那尚还狭长的影子上,点了点头。   “大概还有一个半时辰。”   “清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清河啊,”曹雪冉的声音罕见的有些迟疑,而后又笑起来,“我也不太记得了,仅幼时去过。约莫是,有山,有水。”   “山清水秀,倒是个好地方。”   “是啊,也算不错。”   曹雪冉附和着,语气很轻松,似乎与其余将退回清河视为耻辱的曹家人不同,看得更为透彻。   段意英双臂环抱,靠着墙听她们说话。   要说起情分,其实她与曹雪冉在幼时便认识了。但两人吵吵闹闹,相处的这些年里,大部分时候不是你嫌弃我,就是我嫌弃你,很少有坐在一块儿相谈甚欢的时候。   吵得多了,如今连好好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直到那株柳树下的影子越缩越短,仆人站在门外道:“小姐,都准备好了,该出发了。”   段意英才恍然惊觉,自己杵在这儿发呆已经过了这么久。   出了房门,她还是跟在阮觅和曹雪冉身后,慢慢走着。然后又出了曹家的大门,目送着曹雪冉站在马车前,即将上去,段意英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了,谁都能察觉出其中的不对,更何况是向来心思敏锐的曹雪冉。   在马车前停了许久,她终于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婉笑意,还带了点无奈和妥协。   “你当真没有话同我说的?”   在与段意英的“冷战”中,曹雪冉第一回 当了那个首先服软的人。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霎那间,段意英攥紧了手,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然后又堵住,疼得厉害。   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一会儿,才学着旁人客套地说了句:“保重。”   曹雪冉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也再次笑起来,点了点头。   “我走了。”   她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围在曹家旁边的侍卫便开始往前走,随之动起来的是曹家嫡系的马车,然后是府中的庶出分家,最后面的才是押送财物的车。   侍卫是顺元帝派过来的,打着“保护辞官归隐老臣”的名头,又让许多大臣上折子给他吹了一大通彩虹屁。   浩浩荡荡的队伍,速度也不快,可是在阮觅与段意英看来,却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视线内。   阮觅还在看着飘荡着灰尘的街角时,忽地听到身旁爆发出毫无形象的哭声,她怔然回过头,发现段意英竟然瞬间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她震惊了,手忙脚乱去给段意英擦眼泪,又顾及着段意英以后会不好意思,便努力拥住她,不叫从这儿经过的人瞧到她的脸。   同时不住地哄她:“没事儿没事儿,最多明年,我就带你去清河玩。咱们先离开这儿,不哭了啊。”   段意英一边哭一边骂道:“她以前从来不跟我服软!”   阮觅连声应和:“对对对。”   “她走之前都没有别的话和我说!”哭得一脸眼泪。   “嗯嗯嗯。”   “她还没有邀请我以后去清河找她玩!”这句话吼得最大声,哭腔都抑制不住。   阮觅叹气。   谁叫你方才不多说些话?现在后悔得哭,还不肯承认。   不过段意英大哭这件事,实在是,出乎阮觅意料。   ……   自曹雪冉离开鳞京,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六月,蝉鸣声渐起的时候,阮觅收到从清河送过来的一封信。   在那封信上,曹雪冉说自己已经安定下来,无需担心。   她写起信来也很有个人特色,像是就在你跟前说话似的,都能想象得出她那不紧不慢的语调,淡然又温和。   信上还说了清河的风景如何,别的便没有再多说了。   不曾提到她在那边遇到过什么人,也没有说去了清河后生活上有什么改变。   甚至也没有说她如今住在清河什么地方。   清河人很多,地方也多,姓曹的人几乎一揪一个。若是一个个问过去,倒是也能找出曹雪冉如今在哪儿。   但是从这里,阮觅也能看出来曹雪冉不希望她们过去找她的意思。   她们三人中,曹雪冉看着温和,却是最骄傲不过的人。   当日曹家众人被告知要前往清河时,族内有许多优秀的子弟从那天开始没有再说半句话。   他们自小用最严苛的方式教养长大,将“败者不入曹氏,曹氏无败者”这句话当作人生信条,并一生都在为此奋斗。   曹雪冉也不例外,她那日虽然看着平静,可心中到底怎么想的,阮觅大概也能猜出来一点。   她拧着眉想,要不要把前往清河的计划提上日程。   可如今阮祈远赴任上,她再离开阮家实在不妥。   她还没有从两者中抉择出什么来,一场从皇宫开始的逼宫大乱在七月初的时候就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三皇子领军逼宫,囚`禁顺元帝,并放出了被关押在皇子府永世不得出的二皇子。   二皇子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当即不顾兄长身份在三皇子面前跪了下来,表达自己的追逐之意。   皇宫被三皇子控制,除了个别机警逃离的皇子公主,其余都被他控制起来。   一时间,鳞京人人自危,不敢有丝毫喧嚣声。   逼宫当日,禁军一半的兵力早就被三皇子策反,当场对自己原先的队友反戈相向,从内部瓦解了顺元帝的兵力。   而鳞京的金吾卫将领在接到消息后还没开始有动作,顺元帝竟然已经被三皇子囚`禁了。金吾卫投鼠忌器,不敢有动作。一边同三皇子僵持,一遍暗地里寻找其余皇子的踪迹。但目前还保持着中立的立场。   一开始时,众士族虽说紧张,却也不认为自己会大难临头。他们还悠哉游哉的,打算坐山观虎斗。心中觉得这个三皇子未必会赢,只要现在什么都不做,也不站队,等顺元帝找到机会反击再帮皇帝一把,届时又可捞一笔功劳。   他们想得很好,直到二皇子领着人闯进陈氏。   一群带刀禁军将守在门外的侍卫砍得七零八落,又将陈氏家主及其妻女通通拉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凌虐致死。   其余妙龄女子赏赐给了禁军的人,男丁则当场杀死。   陈氏的大宅,血流了一地。   二皇子在还没有被囚`禁贬为庶人前,陈氏嫡女曾是他的二皇子妃。两人算是没有感情的夫妻关系,陈氏嫡女嫁给他是因为他二皇子的身份,二皇子娶她,也是因为她陈氏女的身份。   二皇子刚被贬为庶人的时候,陈氏女想着,好聚好散,也别耽误自己带着孩子回娘家过好日子养孩子。在给了二皇子一些娘家送过来的财务后,她自觉已经尽了情分了,便留了封和离书,带着孩子潇潇洒洒离开了二皇子府。   没成想到头来,二皇子最恨的人不是顺元帝,却是这个在低谷时期离开他的女人。一朝得势,立马带着人回来报复陈氏,一个人也没留。   三皇子同意他这样做,其实也是想借这二皇子的手,让那些想坐着看笑话等好处的鳞京士族看看,违逆他的下场是什麽。   他在逼众人向他投诚。   早在三皇子逼宫那件事发生后,阮觅就将郑小七同青杏带回了阮家。她认为别的地方不安全,但至少阮家是可以相信的。   二十个从皇宫出来的朱雀卫,加上用他们的训练方法调`教出来的数百个侍卫,足以在一片混乱中挣出一片安宁。   只要那些人不将目光放在这里。   即使这样想,可阮觅还是皱起了眉。   若说如今,三皇子最想要的人是谁,那阮平左肯定榜上有名。   清水巷那边练出来的兵,阮觅曾有幸见过,比之自己这边强上不少。而三皇子真想让这位闻名天下的大学士为自己所用的话,应当不会采用两败俱伤之法领兵上门。   阮均衣还在明华寺,明华寺上和尚千人,人人一根金刚杵,少林十八棍,武艺高强。只要他不下来,佛门圣地,三皇子也不会攻上去。   应当都没有什么问题。   可保险起见,阮觅还是趁着现在还没彻底乱起来,让人去明华寺上送了信,叫阮均衣好生在上面待着,别乱晃悠。   还有陈章京,柳十令,崔颜,魏驿蔺等人,阮觅也都一一让人传了信。   说起来,江连年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白颂更是,仿佛从鳞京消失,世上也没有这个人。   阮觅将担心的事情都处理好,开始带着人有条不紊查看阮家各个大门小门,其中薄弱的地方连夜让人拿了东西顶上。   同时又让人去外头屯了粮食回来。   头三天还没什么事,风平浪静。   阮觅没敢放松,还再次加强了守卫。   就在第四天的晚上出事了。   她本就睡得不沉,一听到外面的动静立马醒来。翻身拿了衣服披上,推开门快步走出去。   “怎么了?”她问刚走到门口的侍卫。   “似是一伙贼人,有不下于五十人,手中带刀,正在砸门。”侍卫语速很快,三言两句解释了如今情况。   阮觅一边听她说,一边往外面赶。   阮家宅院外果然红彤彤一片,那些人不怕惊扰旁人似的,大大咧咧地拿着东西在那儿砸门。   “大哥,这家宅子气派,我看东西不少。”   “那可是,里面娘们儿也美得很。”   那些人说话完全没有顾忌,将阮家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一般。   阮觅布置的人手藏在暗处,从外头看不出来什么。只觉得阮家宅子气派,没有半个侍卫,好欺负得很。   实则隔着一堵墙,宅内的人已经拔了刀,刀光泛着冷冽光芒,只等饮人血。   阮觅藏身暗处,借着梯子悄然爬上墙头,看清楚了他们身边拖着的那些财物,显然方才已经在某个地方抢劫过了。   她没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嘴角,眸子再垂下来时整张脸平静得可怕。   走下梯子,弯身从一旁拿了把三百石的弓,这是为那些藏在茶庄训练的侍卫锻造武器时,顺带造出来的一把弓。   有朱雀卫见她要拿这把弓,想提醒她,却没想到阮觅眉头都没皱,直接拿起了弓。   身边几个侍卫都吃了一惊,他们知道这位主子力气大,可是不知道竟然大到了这个程度,惊讶过后都崇拜又羡慕地看着阮觅。   阮觅掂了掂手中的弓,觉得正好趁手。   她今日穿的衣服适合活动,袖口收束,裙摆稍短,不会影响行动。正想爬上梯子,却余光看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个人的影子。她眉一凝,反手从箭筒中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冷声道:“出来。”   她尚未将箭射出,可浑身的气势已经让人害怕了。   半刻钟之前。   阮珍珍听到声响,悄悄从房中出来。她看到这阵仗,一开始害怕,可后来一想,这不就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要是趁机让阮觅死于混乱中,岂不是极好?   于是她藏在灌木丛中,打算等待时机。   可还没藏多久呢,就被阮觅发现了。   她平复心情,站出来露出羞怯笑意,“我……”   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到阮觅平淡开口:“把人绑起来,丢回去……不,就丢在这儿,派两个人看着。”   然后阮珍珍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立马被人扭着手堵上嘴,扔到角落里去了。   阮珍珍:???   她装出来的温婉表情瞬间崩坏,无数恶毒的咒骂被堵在嗓子眼里。   处理完这个隐患,阮觅低声安排,分发箭矢。随后便登上梯子,搭箭拉弓。   墙外是火红的光,墙内漆黑一片,于漆黑中站无数侍卫,他们手执刀剑,或是弓拉满弦,箭尖对着墙外的贼人。   那张三百石的弓在阮觅手中宛如开战的信号,她的手很稳,即使拉满了弦也不显窘迫。   黑夜中,指尖一松。   锋锐箭矢穿破空气直直射进贼人的大腿上,千斤之力的利刃碎骨穿肉,彻底将那人的腿骨射穿。   一声嚎叫骤然响起,这块地方瞬间静了一静,那些人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墙上忽地出现了许多人,个个手执弓箭。下一秒,箭如雨下,天地无处可逃。   ……   一场动乱解决得很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阮觅将活口抓了进来,问出了如今的情况。   这些人本是在鳞京外的偏僻山头上做些勾当,可是前几日不知道是谁传出了消息,说如今鳞京城内动荡,禁军金吾卫都管不了事了,最适合做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至于这个消息到底是谁传出来的,他们怎么都说不出个人来。   阮觅听完后知道问不出更多的消息了,便将这些人扔给朱雀卫处置。   至于这样的消息到底是谁故意透露出去的,而这些人又是谁故意放进来的,除了三皇子,阮觅不会想到第二个人。   让那些在动乱中无法自保的小家族心力交瘁,从而不得不依附于他。还能借着匪徒的手,除掉某些想除掉的人。   实在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丝毫没有将旁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阮觅紧紧攥着弓,靠着阮家最外围的墙闭上眼。她没有打算再回去休息,而是已经做好久战的准备。   被人引进鳞京的匪徒肯定不止这么一点,今夜,只是个开始。   而接下来,也同阮觅所想的一般无二。一批又一批的匪徒晃到阮家门口,开始攻门。有些学了个聪明,在发现光靠自己的刀是打不赢墙上的箭后,立马将手里的火把扔了进来,企图火攻。   阮觅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叫院中仆从灭火。她则带着人趁门外匪徒准备放火的时候一个个射杀。   惨叫,鲜血,火光,咒骂。   这一切落在无法动弹的阮珍珍眼中,都像是阮觅对她的警告。她瞪大眼,惊恐,却又更为疯狂。   阮觅不知道自己射出了多少箭,门外好似有数不完的人,冒出一茬又一茬。她只能不知疲倦地搭弓射箭,屏蔽了耳边所有的惨叫。   直到天初明时,一缕晨辉从东方落出,散在大地上。   阮觅射完最后一箭,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周围的侍卫看着她,没有一人敢靠近。   即使清晨阳光投射在她身上,可滑落下来的血珠,那双冷静与疯狂交织的眸子,还有微微翘起来的唇,都让人从中嗅到极致的危险。   大脑在疯狂发出警告,不能靠近!   如今许多事情都需要阮觅处理,她不说话,其余人都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局面就这样僵持下来。   直到,马蹄声由远而近,身着官衣的人骑着马,手上长剑染血。   他看到阮家门前的惨状时,平静的眉眼沉下去。连勒马都没想到,径直翻身而下,闷青色的袍子在空中划开冷冽弧度。   侍卫认得他,看到救星似的连忙开门,“崔大人,您快些进来。”   几句话说清楚阮觅的状况后,那侍卫希望崔颜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   侍卫愁得叹气,他知道这位大人同自家主子关系好,可到底能不能解决这事,还得两说呢。   想着事,于是也没注意到这位崔大人落在自家主子身上的目光,瞬间从方才的沉郁重新恢复平静。   “我来。”他将马交给侍卫,走向阮觅。   与其余人不一样,他不害怕阮觅,也没有激起阮觅的应激反应。然后像平事话家常那般,问了一句:“进去吗?”   阮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了头,转身往里走。   崔颜便跟上去。   见两人身影离开,侍卫们都松了口气。方才那模样,真是吓坏他们了。   ……   崔颜跟在阮觅身后,尚未进屋,刚走到一株松柏下,却被突然转身的阮觅抓住领口压在松柏上。   她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一点点将领口往下扯。顺着这个力道,崔颜很是顺从地弯下了腰。   随之而来的是如疾风暴雨般的亲吻,没有任何技巧,只有从心底诞生的不解迷茫挣扎与厌弃。   像是个在风沙地里彷徨的人,前后的路都被风沙席卷,无处可去。   痛苦得大口呼吸,却又只能被风沙呛了一嗓子。   崔颜仍由她毫无章法地亲着自己,眼帘低垂。   只一手托着对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放在她腰上,虚虚拢着。   这是个纵容又克制的姿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3 23:54:53~2021-11-15 23:54: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也曾喜上眉梢.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亲了一会儿,阮觅慢慢停下来。   大概就算是再干涸的大地,也会在春日和风细雨中合拢因为干裂而起的痕。   她看着崔颜唇角那点被啃咬出来的伤,没有说话,只沉默地在他颈边蹭了蹭。   仿佛犯了错的毛茸茸生物,低垂着双耳,用行动表示自己错了。   松柏的气味冷冽,沾染在了崔颜青色的官袍上。他安抚地捏了捏阮觅的后颈,给她顺毛一般,然后牵着她往屋里走。   “睡一会儿。”   他很少对阮觅说出这样强硬的话,可一旦说了,就代表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阮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那些人不是好人,来鳞京城内也不知道一夜间祸害了多少家庭。她厌恶这种人,可他们一个个倒下去的时候,看着他们身上的鲜血,箭矢,阮觅还是从心底升起戾气与茫然。   这些戾气,来自那个躲在幕后随意操纵众人生命的三皇子,自以为是,可笑荒谬。   也来自这些匪徒,贪婪无度,杀人如麻。   茫然,则出于自身。她站在墙上,重复着搭弓射箭的动作。有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感情,只知晓收割墙外匪徒的命。   她觉得这一切极为荒唐,什么都身不由己。就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被动的接受这一切,为了活命做了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到头来还连到底能不能继续活下去都是未知的。   崔颜让她睡一觉,她便躺下去,将薄被拉到头顶,遮住未曾闭上的眼。   可小半个时辰过去,阮觅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动也没动。显然睡不着,却强装自己睡着了。   崔颜站在一旁,望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忽又垂了眼,走到床边坐下,揭下阮觅盖在脸上的被子,与她大眼瞪小眼。   “睡不着,怕做噩梦?”   “嗯,有点。”阮觅没有解释到底为什么睡不着,顺着崔颜的话说下去。   但下一秒,崔颜却俯下身,他身上在院子里时沾染的松柏气息还未散去,随着袖摆的晃动更为浓郁。   他伸出手,轻轻搭在阮觅的眼睛上。   阮觅的视线骤然暗了下来。   “还怕?”   看不到的时候,听觉更加敏感。   崔颜的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的薄雪,难以切实地抓住。可盖在阮觅眼睛上的那只手,却让阮觅闻到了干净冬雪与松柏交织的气息。   心中骤然安定下来。   那只手似乎能帮她挡去一切,不管是侵入睡中的噩梦,还是那点茫然不解,此时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是暂时的消失,而是凭空多出了一股力量,让整个人镇定下来了。   她嘴角翘了翘,没说实话,“还怕。”   “我一直在这儿。”崔颜的手没有移开。   阮觅这才闭上了眼。   ……   仅是一个晚上的功夫,鳞京就混乱得不成样子。   街道上的商铺毫无往昔模样,不是被砸就是被烧,都破破烂烂的。   那些门前只安排了两三个家丁守着的富户,在这个晚上吃了大亏,人财两空。一些已经没落下去的世家,没有人手,也在这个夜晚经历了一次浩劫。   整个鳞京怨声载道,仿若人间地狱。   捞到了好处的劫匪不想就这样收手,难得遇到这样的好机会,不趁机大干一笔还真对不起他们这回赶过来的辛苦。   于是就算到了白天,人人都警戒起来。他们还是跟闻到了肉香的狼一样,四处寻找可以攻击的地方。   三皇子自然乐得看到这样的场面,形势越严峻,到时候他出场时不得不投靠他的人就越多。   一些世家还真害怕自己扛不住,悄悄的联系到三皇子,请求庇护。   原先他们没人觉得仓促行事的三皇子能登上那个位置,可到了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心中偏向三皇子了。   恐惧,生存,与对于被庇护的渴望,这些交织在一起便成了对三皇子的认同。   在这样人人都觉得三皇子迟早会登上宝座的局面下,魏驿蔺与柳十令却被陈章京请到了四皇子面前。   这位四皇子,是三皇子逼宫时,少数从宫中逃出来的几人之一。   而坐在他身边的,则是段般若。   陈章京一直与段般若有联系,坊间将他酷吏的形象渲染得能止小儿夜啼,都说他是大公主的一条狗。   故而段般若藏身此处的消息,旁人不知道,但是陈章京一定是知道的。   魏驿蔺与柳十令并不惊讶,朝二人行礼。   四皇子要见他们,不过是如今缺少人手罢了。   那些个王公大臣不可信,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三皇子的眼线?   也就只有进入朝堂不久,而且与陈章京还相识的魏驿蔺几人能用一用。   这种情况,也容不得他挑剔。   四皇子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在外的名声一向很好,仁善正直。与魏驿蔺二人说话时多是以礼贤下士的口吻,直将魏驿蔺与柳十令说成了世间难得的人才,并诚恳地表示自己需要他们的帮助。   有句话是说,士为知己者死。   两个从六品的小官,忽地听到一个皇子这般重视自己,那定然是感动得双眼流泪,恨不得为了四皇子的大业牺牲自己。   可偏偏在他面前的是魏驿蔺与柳十令,他们即使不曾在官场沉浮,但天生知晓该怎么做一般,跪下来谢过了四皇子的知遇之恩,嘴上说着定要为四皇子肝脑涂地的话。   心中所想都藏了起来,只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样。   这一番表忠心的话说完,四皇子很满意,他收拢了人心,当然要给点好处。于是大方道:“如今鳞京不太平,两位可有什么需要看顾的家人?”   魏驿蔺没有迟疑,朝四皇子又行了一礼,“多谢殿下,不知可否派些侍卫前往华林巷阮家?暗中护着。”   柳十令也同他说了一样的话。   早在陈章京找上他们的时候,两人便打算前去阮家了。即使前不久刚同阮觅联系过,知晓她那儿守备森严,但心中还是有些许担忧。   如今四皇子给些好处收拢人心,他们便立即将这个机会用在阮觅身上。   四皇子听了,觉得惊奇。   这两人提的要求竟然都是一样的,他觉得华林巷阮家有些耳熟,不过一下子还是没想起为什么觉得耳熟。   倒是坐在一旁的段般若,听到华林巷阮家这几个字后,一直阴郁着的眉眼,有了丝波动。   ……   悄悄的收拢了人手后,四皇子的动作越来越快。在几次试探后,终于与金吾卫的人联系上了。   与此同时,阮觅避开那些劫匪,前往几个尚有余力的士族家中,成功劝说他们将一半兵力分出来,整合成一支队伍,配备上精锐的武器在鳞京城中与劫匪对抗。   劫匪人数多,可新组成的队伍武器上更甚一筹。   相比于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士族,那些巷子里的百姓过的显然更加艰难。   没有抵抗的能力,也没有可以让匪徒消气的财物。不是被一把火烧了家,就是家中小孩女儿被抓走,打算日后卖了,或者带到山上去。   那些匪徒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不对,他们嫉妒士族的财富,瞧不上百姓的懦弱贫穷。自以为能够在这场混乱中当个开创时代的王,殊不知只是条被困在瓮中的蛇,即将被一支箭射中七寸。   阮觅其实不用这么着急,她光靠着府中兵力与备好的粮食,在阮家缩上十天半个月都不成问题。可她知道这种时代,并不是所有人都同她一样,运气好,正巧拥有这些能够活下去的力量。   于是她与那些士族周旋了许久,几次三番故意搬出了阮大学士的名头,再加上各种口头上的好处,士族才愿意松口。   ……   七月里,烈日当空,可阿月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冷过。   她拼命奔跑在巷子里,身后是一群拿着刀的匪徒。   跑快些,再跑快些。   要是被捉住……   她一想到这个可能,脚便开始发软,怎么都使不上劲了。身后传来的笑声让她觉得自己根本就逃不脱这些人的魔爪,他们像是在逗一只猫似的,看着她疲于奔命。   前面的路突然被人挡住。   再也无路可退。   阿月脸色苍白,心下一狠,咬着牙要往墙上撞去。   她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这些人占便宜!   但还没做什么,便听到几声有东西破开的声音。   那几个追着她,脸上狞笑的男人竟然就那样直挺挺地倒下去。   阿月吓得躲起来,她蜷缩在角落,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手执长弓,指尖微松,刚射出最后一箭。   箭矢在空中穿梭而过的声音,响彻在阿月脑海中,她怔怔想着,这大概是自己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   接着,那个女子走过来,蹲在自己面前。   笑着道:“有些事,活人才能做,记住了?”   阿月没听明白,但还是傻乎乎的点头。   ……   以往,寻常百姓与士族间总是有着许多矛盾。   士族瞧不上寻常百姓,觉得这些人不配与他们走在一块儿。百姓也厌恶士族,觉得这些人若不是生来命好,恐怕早就饿死在某个地方了。   两个阶层,积怨已深。   可随着阮觅带人奔波于鳞京各处,按照事先约好的那样,将提供人手的那几个士族的善举说了出去,两方的关系逐渐缓和。   有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在得救后,红着脸走到阮觅面前道谢。   “你们是好人,别的不好说,但要是以后谁再敢说你们几家的坏话,我第一个不饶他们!”   这样的好名声,正是阮觅允诺给那些士族的“好处”之一。   鳞京内,已经无药可救的士族有许多。但还有些比较在意名声,对族内子弟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并未在奢靡的大环境下被蛀虫掏空。   这回分了人手出来的士族正是这些族内风气清正的士族。   阮觅也不建议让他们得了好处。   ……   六日后。   就在三皇子自以为皇位已经到手的时候,鳞京城外突然有军队出现。   一个年轻的将军骑着马,破城而入。   与此同时,皇宫内再次乱了起来。四皇子打着清君侧的名头,领了金吾卫的人与禁军杀得难舍难分。   等这支军队前往皇宫支援,局势立马往一边倒。   傍晚时分,三皇子同二皇子就被捉拿起来了。   四皇子同段般若找到顺元帝时,他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没有多少时日。   怪不得三皇子先前敢那般猖狂,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   四皇子在顺元帝面前来了场父子情深,哭得好不伤心。段般若却冷淡地站在一边。   直到四皇子因事不得不离开,段般若才走到顺元帝床前。   那张阴郁的脸上没有伤心,也没有痛快,他只是随口问一句。   “后悔吗?”   顺元帝并不介意,笑起来,“朕这一生,不曾愧对天下百姓,有何悔?”   这一句话也没有激怒段般若,他像早就被人教导过这一套流程,平静而随意道:“但你对不起敬敏皇贵妃,也对不起宁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5 23:54:48~2021-11-16 23:5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今天换了个姿势躺、小兔宰治10瓶;充分不必要条件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顺元帝的身体在十几年前落下了病根,这些年来不过是表面健壮罢了。   不然这两年也不会放任几个皇子同段般若之间的龃龉。   前些时日被三皇子耗着,人还撑着口气。如今一见了段般若和四皇子,那口气就松了。好几次人差点就没了,吓得太医冷汗频出。   说句大不敬的话,现在储君未立,几个活下来的皇子里到底谁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还是得顺元帝自己定下来,才能名正言顺,叫别的人无话可说。   要是顺元帝就这样驾崩了,别说太医自己会不会被这些皇子一刀砍了,恐怕这几年里,大雍都别想过安生日子。   皇子夺位的事情,前朝的时候又不是没发生过。   那叫一个血腥恐怖。   还好顺元帝醒了,他看起来颇为平静。并不惧怕死亡,但同时又对活下去这件事无比留恋。   极为矛盾。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顺元帝应当明白自己的情况,不用旁人提起,便会交代一些事情。   可众皇子公主跪在面前时,他盯着一个地方,久久没有说话。   一些旁听圣诏的大臣没有抬头,静静等待着顺元帝开口。   皇子们克制住心中的各种情绪,均做出一副伤心孺慕的神情。公主也是一样,唯独段般若神色淡淡。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往日里就算是皇子惹到这位身上都讨不了好。故而,即使看到了段般若此时的模样,也没人敢说什么。   过了良久,顺元帝终于收回视线。   有人悄悄顺着他方才看的地方看过去,发现顺元帝没有看着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是看着门。   好像在等着谁,又也像在看一个旁人都看不见的人。   时间等待得太久了,负责记载的史官候在一旁,终于出声提醒了顺元帝。   顺元帝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自己这些儿子女儿身上。视线在掠过段般若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他脑海中忽地又响起前些日的一句问话。   “您无愧于敬敏皇贵妃?无愧于宁王?”   顺元帝笑了笑,终是移开目光,然后看向这些跪着的儿子。个个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悲痛不舍,有些已经眼中含泪。   跪在最前面的,是他的第四子,不算顶顶好的帝王之材,不过还算仁善,守国无碍。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即使顺元帝已经病入膏肓,但依旧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他在众多人里指了四皇子当储君,其余几个皇子就算心中不甘,却也不敢表露出来。毕竟三皇子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呢。   太子已定,代替顺元帝执掌权柄,处理一应事宜。   而此时的阮觅,正在阮家带着人进行修葺。   要将庭院中被火把烧焦的树修剪一遍,实在没用了的树要挖出来,重新栽一颗。还有外面围墙大门的修缮,都是耗费时间的功夫。   她先前已经将鳞京的匪徒清了一遍了,但还有些逃窜,躲在某个角落。可这已经不是阮觅该管的事了。   既然有人已经掌了权,这些收拢民心的事情她就不该插手,省得到时候花了心思又惹人猜忌。   于是现在空闲下来,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   正午时分,她站在门口,仰着头眯着眼打量大门上的牌匾。   这是她请人新做的。   上一副牌匾被那些人打了下来,踩得四分五裂。充门面的东西,怎么说都得先弄好。   “再往左边挪一点,对,好了。”她正指挥人把牌匾放好,身后有人经过,停下来看她一眼。   认出了她之后,笑着道:“阮姑娘,换新东西呢?”   这些人是阮觅曾经从匪徒手中救下来的,人好好活着,不过家里房子没了,现在在朝廷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住着。听说不久后朝廷还会修建新的房屋,给他们住。   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于是他们脸上也没有颓废之色,眉开眼笑地同阮觅打招呼。   “原先的坏得不能用了。”阮觅也无奈,“不然也不想换新的。”   众人见她叹气,善意地笑起来,“还是这个好,瞧着就气派。”   说话间,一队人马朝这边来。   领头的人骑着马,一身黑衣,手执长剑。马蹄声在华林巷里显得突兀,谁都无法忽视。   众人转过头来。   阮觅自然也看了过去。   “此地可见到什么生人?”他问道。   褪去了以前的桀骜不驯,带着从铁和血里磨练出来的成熟。让人不自觉开始回答他的问题。   前些日被大火烧过的梁木堆成一堆,漆黑成灰。瓦片碎得不成样子,被累成高高的小山。断壁残垣,不外如是。   这便是匪徒洗劫后的鳞京,即使住着所谓有身份士族的地方,也是这个模样。   殷如意一眼将这些收入眼中,转而看向阮觅。   或许是不久前刚从战场上下来,眉宇间的杀气更浓,一皱眉立马让人觉得杀气扑面而来。   那几个先前还在同阮觅说话的百姓随口应答几句,立马跑得没影了。   殷如意让身后人去这些地方搜查,自己则是留了下来。他翻身下马,走到阮觅身边。   “还好?”   这是在问她有没有受伤。   “没事。”阮觅瞅他一眼。   她知道前些日领着军队回来的人就是话本里那个赤马小将军的时候,就猜到殷如意回来了。   这么敏感的关头,偏生叫了殷如意回来。结合鳞京这几日的传闻,十有八九,殷如意是顺元帝给未来新帝准备的心腹。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那这就是从龙之功了,日后怎么也不会混得太差。   当初阮觅还想着,好好一科举文的主角,跑去边关,弃笔从戎,算不算偏离剧情。   没想到这是殊途同归啊。   心中感慨,于是面上也显露出来了几分。   她语重心长,跟个长辈似的道:“好好干,我看好你。”   说着,顺手伸手去拍殷如意的肩膀。   但因为殷如意实在太高了,阮觅抬高手去拍反而显得自己更矮,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   殷如意没有接上她的思路,不禁一脸问号。   ……   阮觅这些时日都没有睡好,时常惊醒。   应当说鳞京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少有人真能睡得安稳。   先是大皇子薨,接着又是三皇子逼宫,鳞京匪徒横行,一片打打杀杀声。   现在又正逢皇位交接的敏感时候,许多大臣与士族都在回忆自己以前有没有得罪过四皇子,生怕这位秋后算账。毕竟新帝登基,总要做些事情来杀鸡儆猴的。   顺元帝的情况,众人都知晓,只是没有谁敢谈论这件事罢了。   就在鳞京这样紧绷的气氛中,某一日深夜,阮觅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就听到外面传来的走动声。   翠莺在外面喊了几声,听到了阮觅的声儿后才走进去。   低声道:“圣上驾崩,得快些准备。”   阮觅怔了好一会儿。   ……   帝崩,国丧。   上到皇亲国戚,下到九品小官,皆穿丧服。京中百姓着素服,不得行嫁娶喜事。   办完繁琐的丧事,又是过了数月,转眼到了十月。   四皇子登基后,年号昌宁。   于是成平四十年,也称为昌宁初年。   新帝登基自然要有自己的人手,这位皇帝与他的父亲一样,致力于削弱朝堂中士族的力量,大力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员。   魏驿蔺与柳十令早在三皇子逼宫时,便被陈章京引荐到了他面前。那时候的昌宁帝这以为不过是两个平平无奇的人,可是后面多次见识到了这两个“平平无奇”官员的能力,他只能心中庆幸自己运气好,随便找来两个人都有这般才干。   于是登基后,他力排众议,提魏驿蔺为中书舍人,柳十令为户部侍郎。这两个官职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谁都知晓这是皇帝要重用他们的意思。   陈章京身上原本就打着段般若的印记,可段般若是公主,对于昌宁帝来说没有威胁。而且两人不久前还是合作关系,为了拉拢段般若,昌宁帝也不介意给些好处,于是封了陈章京为大理寺少卿。   千里迢迢赶回鳞京救驾的殷如意也没有落下,因着赤马小将军这一美谈,昌宁帝将皇宫禁军交给他,表示了自己的信任,同时还为殷如意的将军府写了牌匾。   丹平。   丹者,赤胆忠心。   平者,河清海晏。   于是众人有时也称殷如意为丹平小将军。   这些阮觅都知晓,危机有时候也是机遇,帝王的赐封一向只有初登基时才会如此大手笔,等到日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可是某一日,昌宁帝突然感兴趣似的,问起了成平三十八年的状元郎。在知晓人如今还在翰林院当修撰的时候,笑着说了一声屈才,然后让人传唤崔颜。   第二日就让崔颜做了侍御史。   那些大臣只当是新帝爱惜人才,没有多想。   阮觅则是想起来那时候,崔颜安抚好自己,确定她情绪都稳定下来后,便时不时会出门。   他身手不错,等闲匪徒都不能近他的身。阮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小心些。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做了什么,让那时候还处于弱势的昌宁帝记住了他。   不然就算昌宁帝再惜才,也不会特意问起成平年间的状元。这朝堂中的状元,难道还少吗?   一切都在慢慢走上正轨,阮觅心中也有预感,这本书,大概快要开始了。   ……   昌宁二年的新年很是冷清,没有张灯结彩,只是简单吃了个饭。   阮祈还在任上,不过今年应该能回来。   阮觅这回没有提前离开,她坐在那儿,静静看着阮珍珍。   阮珍珍却没有发现阮觅正在看自己,她垂头拨弄着自己碗中的菜,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细声细语地对阮母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想要出去透透气。   阮母连忙问她要不要让大夫来看看,阮珍珍眼皮一跳,立马拒绝:“我出去走走就好了,母亲不用担心。”   见她这样说,阮母只能同意,嘱咐她不要在外头逛得太久了,小心着凉。   她走出去,一个小丫鬟立即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穿过垂花门,阮珍珍竟然一路到了小门,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守门的婆子,闪身出了门。   小丫鬟也连忙跟上去,然后便见阮珍珍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时候,里面竟然露出个男人的脸。   这、这可是个大消息。   小丫鬟心中震惊,连忙跑回去将这件事告诉阮觅。   “一个男人?”阮觅听了后挑眉。   她想起来,文中的自己,好像就是被阮珍珍同她的姘头推出去定罪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本来是要写段般若的,解释一些东西,但是想到大家可能不喜欢他的视角,所以会放到番外。感谢在2021-11-16 23:50:18~2021-11-17 23:4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伊尔迷的大头钉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年节里,阮珍珍打着出去透气的借口,出门见了某个男子一回。之后更是隔三差五的,就要出门。   有时同阮母说自己出去会友,有时候则悄悄出去,瞒着所有人。   上一回,小丫鬟不敢追出去,只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告诉了阮觅。后来阮觅便让身边暗卫跟着,看看阮珍珍到底想干什么。   至于阮珍珍见的那个人,身份却是很不好查。   他每回同阮珍珍见面的时候,身上都披着斗篷,一张脸隐在暗中,只露出小半个下巴。   不过从暗卫传回来的话里,阮觅可以看得出那个人对阮珍珍千依百顺,从不拒绝。   而且有好几次,暗卫差点就被那个人身边的侍卫发现了。   这一切都说明那个人的身份不简单,若是阮珍珍要借着那个人的手做什么,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成功。   生死大劫就在面前,阮觅却没有了以前的迷茫。她一反常态,每日越来越精神,让翠莺都觉得不对劲,压着人看了好几回大夫。   旁人不清楚,阮觅自己却是知道的。   这是兴奋。   或许太多次从死亡的边缘艰难爬回来,她如今的思想已经与以前不同了。   不会觉得害怕,只觉得兴奋。   在察觉到风雨欲来的前兆时,神经末梢都极为敏感,甚至跳动着雀跃试探。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渴望挑战,享受危机。   ……   三月桃花芳菲,窗棂外的枝条柔嫩。   阮觅被翠莺塞回房间里好好坐着,不允许去外头。   前几日翠莺觉得她状态不对劲,拉着大夫来看。这一看还真看出点小毛病,阮觅竟然在发低烧。   于是翠莺看阮觅就看得更紧了。   她端着熬了一上午的汤,从外头走进来。刚把汤蛊放好,却注意到阮觅正在发呆。   嘴唇干涩,表面泛着白。两颊却突兀的有着病态的红晕,像是热烈燃烧着的火焰,正于漆黑的夜中毫无保留地释放着所有的热量。   那双眼睛盯着某个地方,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可是亮得出奇。   翠莺说不上来这样是好还是坏,但不管怎样,特意熬的补身体的汤还是要喝的。   “醒神了,把东西喝了再想你的事情。”翠莺又将汤蛊端起来,在阮觅面前打开盖子。   浓郁的肉香,混合着一些补身体的中药气息顿时朝着阮觅面门扑去,她眨眨眼,笑着接过。   ……   此时,阮珍珍正在一处宅子里,和披着斗篷的男人轻声细语说着话。   与在外面的时候不同,男人披着斗篷,却将头上的帽檐往后拉,让人能看清楚他的样貌。   若是阮觅在这里,肯定能发现这个男人有些眼熟。   阮珍珍一边说话,一边回想起了她和这个男人初见的时候。   去岁隆冬的时候,她刚在阮觅那里受了气,连带着府内下人有样学样,竟然敢瞧不起她。阮珍珍一气之下抽了一个仆人一鞭子,然后出门透气。就是那个时候,她遇见了这个男人。   当时鳞京的街道上还很萧条,因着许多处商铺还没有修缮好,先帝也刚去,实在不好在这个关头玩闹取乐,于是街道上的人没有多少。   阮珍珍拿了银子,要去仙岳阁买些东西,缓解自己的怒气。这些时日,她早就明白一昧的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要先冷静下来,才能想出对付阮觅的法子。   而阮珍珍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法子则是花钱买东西。   自她从沉睡中醒来后,阮母对她比以前还要好。时不时会送些东西过去,银钱方面也大方得很。阮母的私房钱多,阮珍珍花完了,偶尔在阮母面前暗示一下,之后不用她操心,阮母便会再给她补齐。   故而阮珍珍近来倒是没有为钱发过愁。   她从马车上下来,准备去仙岳阁。可是一下马车,却在仙岳阁旁边的巷子里发现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阮珍珍一开始并不想管,但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前阵子寻找匪徒余孽的事情。   难道这就是还没有被搜到的匪徒?   若是自己救了他,那是不是能控制他,让他趁机杀了阮觅?   阮珍珍知道这不一定能成功,可是她对阮觅的恨意太浓烈了,只要有一丝可能,她就不会放弃。   于是她没有去仙岳阁,而是命车夫将人带走。   只是在人醒了后,阮珍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竟然不是匪徒,而是个颇有权势的人。并说她救了他一命,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阮珍珍自小便知,男人的话只可信三分。她千般试探,却发现这人说的是真的。不管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想办法为她办成。   一日日相处下来,阮珍珍总算放下了戒心。她想让这个男人,帮自己除了阮觅。   若是没了阮觅,她便是阮家唯一的小姐,说不定她郡主的名头也会落在自己头上。到时候鳞京再也没人知晓她阮觅,而只知道她阮珍珍了。   想到这里,阮珍珍兴奋得心跳越来越快。   可或许是女人在男人面前的一些奇怪心思作祟,阮珍珍没有直接让男人帮自己杀了阮觅,而是露出忧愁的样子,引得男人问她怎么了。   嘴角隐晦地翘了翘,很快又落下。阮珍珍在男人的劝说下,终于忍不住了,脸色逐渐变得惶恐,眼中涌上泪意,哭了出来。   “我好害怕,怎么办,他们肯定要找我偿命的。”   ……   阮家晚上的时候很安静,毕竟住的都是些女眷。   那些个夜夜笙歌的庶子,早在阮祈掌权的时候就打着各种借口分家了。   走了也好,省得府中乌烟瘴气。   这个晚上,所有人好像都睡得特别熟,只除了雅馨院中的阮珍珍。   她一直没睡,眼中闪过兴奋的光。   胸腔里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在告诉她,只要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从床上起来,颤抖着手穿好衣服。   然后打开门,毫无顾忌地走出去。   阮家的人此时都陷入昏睡,说不定还正在做着美梦。   他们晚上吃的东西里面都被下了药,那个男人告诉她,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会醒的。   这样的事情于阮珍珍而言,太难了。她压根没有机会接近厨房。可是在那个男人身上,好像没有什麽事是他做不成的。   阮珍珍脚步轻快,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阮觅醒来后绝望的模样了。   她愉悦地打开了阮家大门,让人进来。   事情很顺利,一路上没有丝毫阻碍。他们闯进阮觅的院子,从房中找到了人,还在睡梦中,一点反应都没有。   阮珍珍走过去,瞳孔中闪过神经质的光。她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握了一把刀,此时正想往阮觅的脸上划过去。   但是男人阻止了她,“出去再让你泄气,现在恐会节外生枝。”   阮珍珍一开始有些不满,可后来一想,不能在这个时候和男人产生分歧,惹他不高兴,于是放下了刀。   他们将阮觅塞进麻袋里,将麻袋口一绑,抗在肩上,便没有人能想出来里面是一个人了。   所有人都以为阮觅昏睡过去,完全不知道此时发生了什么。   可实际上,阮觅保留着自己的意识,对于发生的一切知道的清清楚楚。只是无法睁开眼,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而已。   她晚上根本没吃那些东西,不存在被药倒的可能。   可是一到晚上,却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着她,让她的意识困在身体里,只能静静看着这一切。   不过她并不恐慌,或者换个说法,她此时冷静得没有丝毫别的情绪了。就算知道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自己就真的没有第二条命。   ……   陈章京,崔颜,柳十令,魏驿蔺,殷如意五人,于昨日早晨都收到了阮觅的信。信上的内容很平淡,却也很奇怪,像是在叙家常,却又像是在说一些无意义的话。   给崔颜的那份信上,阮觅这样写道。   “茭白这种东西不好吃,可是为了活命,大概谁也不会扔了。看来在命面前,别的东西都不重要。只是茭白的味道实在不好,不管是生吃,还是炒了来吃,都是一股怪味儿。明日府中倒是有道茭白,味道肯定不怎么好。我今日知道后便在想,到底是明日早晨的时候吃这道菜,还是中午,或者是晚上?大概……还是晚上吧,毕竟就算再不好吃,忍忍就能过去了,眼睛一闭,又是新的一天。”   给魏驿蔺的那封信,则是这般。   “昔年一句笑话,便让你跟着我。此后也没做什么,却得了你诸多帮助。常说菩萨救世,普渡众生。简单几个字,做起来倒是极难。我也偶尔感慨,到底是菩萨救了世人,还是世人救了菩萨。”   给其余三人的书信也差不多,聊的都是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并在信上发表了下她的看法。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人无聊之时给好友随手写的信罢了。   但就是这样的一封信,被送到每个人手上时,他们看过后,都神情平静地将信折好,放于烛灯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那之后,整整一日,他们都没有从房中离开。   五人均告了几日病假。   不管是谁敲门,里面都没有声响。   仆人们心惊胆战,却又不敢做什么。   直到第二日晚上,里面的人才从房中出来。   崔颜穿上了御史中丞的官服,紫衣禽鸟青松图,头戴高冠。   他所住的宅子里并没有多少仆人,仅四五个而已,都是他一一挑选出来的。   他们见崔颜终于出来,还来不及松口气,却被崔颜身上的气势所摄。   好似无人窥探的绝境里,终于裂开一条缝隙,将碎不碎。   里面的东西还未透出,便已经叫人寒毛耸立,心慌胆寒。   偏生又有什么在克制着,让人生怕这种平衡被打破。   与此同时,已经晋升为中书令的魏驿蔺也穿上了他的官服,走出了门。一身深沉的紫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做出同样行为的,还有大理寺卿,户部尚书,丹平将军。   这五人看似年轻,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在朝堂上却已崭露头角,人人都得避其锋芒。   他们此时,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   时间一点点过去,阮珍珍忽地感到一阵心慌,好像再不快点,她就要……   就要什么?   阮珍珍捂着胸口,不明白这种心慌感从何而起。但是太过强烈,无法忽视。就像是她憎恨阮觅那般,没有原因,却又什么都是原因。   她开始催促身边的男人:“快点,小心他们等会儿就醒了。”   这话说的奇怪,话音一落,守在门边睡着的那几个侍卫竟然都真的睁开了眼。   众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侍卫突然打了个激灵,明白过来出事了。   他们看向几个生面孔,视线又隐晦打量阮珍珍,没有问她。而是直接走过来,逼问扛着麻袋的人:“这里面是什麽?”   说完便要动手。   阮珍珍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有种预感,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看见身边的男人还不说话,也没有强闯出去的打算。她面色疯狂,声音尖锐道:“我看谁敢动手?你们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他可是当今九王爷,圣上的亲弟弟。要是伤了他一根汗毛,你们就等着被诛九族吧!”   侍卫们惊疑不定,却真的一时之间不敢动手了。   阮珍珍心中出了口恶气,忽地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王爷,威风得不得了。   “还不滚开!”她一脚踹开面前的侍卫,就想往外面走。   这个男人的身份是她偶然中得知的,但是一直没有说出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可是没关系,只要能派上用场就行。   只要出了这个门,今后这一切都是她的了。   阮珍珍往门外走,浑身都兴奋得战栗。   侍卫刚听了这么一个大消息,压根不敢拦她。   阮觅无法动作,意识却很清醒。除了阮珍珍有强烈的预感,她也有。好像一旦踏出了这道门,一切都输了。   仅仅只有几步的距离,她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可这个时候,她开始心中默念。   五、四、三、二……   “夜深人静,这是做什么?”门外传来一声清冷又温和的疑问,有人慢慢走过来。   借着一点月光,能看清楚他身上穿着的官服。   紫袍,禽鸟青松图。   崔颜的脸在月光下愈发清楚,是一贯的雅而有礼。他站在门前,没说任何一句阻止的话,却让任何人都动不了了。   尤其是阮珍珍,像是遇上了天敌一般,方才的兴奋与战栗尽数消失,只剩下慌乱。   她往后退,在意识到自己身后也有人时,脸上终于找回一点血色。刚想说话,却又见崔颜身后再次走过来一人,那竟然是户部尚书柳十令!   阮珍珍的指尖陷进肉里,她似乎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某种结局。   但这还没完。   鳞京人人惧怕的大理寺卿也从黑夜中显现出身形,他那一张脸,看着是正人君子,可鳞京谁不知道他的残忍手段?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专门过来?   接着,是如今名声传遍大雍的丹平将军,还有那大雍朝历史上最为年轻的中书令,魏驿蔺!   这些天子重臣,为什么会齐聚门外?   阮珍珍的身体好像正在受到什么东西的挤压,皮肉在这股挤压力量下几乎绽裂开来。   身体受到折磨的同时,她又尝到了痛苦,嫉妒,不甘各种情绪。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出现在这儿?!   难道都是为了阮觅?   不!不可能的!阮觅不可能有这种本事……   忽地,阮珍珍想起来,阮觅好像多年前就认识这些人了……   难道就是这般,才得了他们的青眼?   为何独独她有这样的运气?   对了,她还有九王爷!这些人都是臣,都是皇室手下的一条狗。只要自己身边这个男人开口说话,他们一定不敢违逆自己的。   一想到这个,阮珍珍脸上顿时露出笑意。她亲昵地去扯身边男人的袖子,却发现扯了个空。   ……   阮珍珍慢慢转身,看到了自己身边这个男人,此时正陪着笑,躬着腰道:“误会了,误会了,几位想要做什么不用顾及本王,本王……我这就走。”   他似乎看见了什么惹不起的人,立马转身让人将麻袋放下来,抛下阮珍珍,灰溜溜地离开了。   阮珍珍明白大势已去,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朝麻袋扑了过去,没成想被人一脚踢飞,惨叫一声后,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阮觅听得到所有人说话,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   即使只有意识清醒着,嗅觉视觉这些全部失去了用处,可她还是依稀闻到了冬雪的味道。   充满了宁静祥和的气息,让她恍惚想起了那年冬日里,窝在崔颜家中烤火时昏昏欲睡的感觉。   大脑逐渐困顿,只是一瞬间,她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这回是真的失去知觉了。   ……   崔颜蹲身,慢慢打开麻袋,将阮觅抱起来。   殷如意站在一旁,想要过去却被魏驿蔺阻止,他对着殷如意微微摇头。   于是殷如意皱着眉,终究还是没有过去。   柳十令看着抱着人的崔颜,在抱起人的那一瞬间,他身上那种叫人觉得心慌的感觉才慢慢消失。好似终于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们都没有说话,没有阻止崔颜的动作。不是因为怯弱,也不是所谓的和睦友善,只是因为这是阮觅的选择罢了。   阮家上一秒还在寂静之中,下一秒却活了过来。   众人醒来,灯火通明,大夫被匆匆叫过来给阮觅诊脉。   在大夫说了阮觅只是太过劳累,昏睡过去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魏驿蔺站在院子外头,这会儿开始端着一张温和的脸故意道。   “诸位想必是累了,不妨先回去歇息。这边由在下看着便好。”   殷如意已经没兴趣说话了,恹恹的。   倒是柳十令看了魏驿蔺一眼,道:“不知道魏大人,是以何身份留在此地?”   魏驿蔺就等着这句话呢,闻言,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笑。   “难道你们不知道?曾经阮姑娘同我说过,要养着我。如今我出息了,自当回报阮姑娘。”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连崔颜都抬起眼看他,只是神色依旧淡淡。   这个“养”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人都知道,于是脸色十分不好看。   殷如意不信,嗤笑一声:“魏大人想来是脑子不清醒,不如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魏驿蔺笑而不语,十分有底气。   见状,柳十令加入战局,云淡风起的,“就算是阮姑娘曾经同魏大人说过些玩笑话,魏大人也不应当真的。”   陈章京寡言少语,此时却点了点头。   这几人你一句我一句,跟小孩儿似的斗嘴,藏着点火`药味,看着又轻松诙谐,哪儿还有往日在朝堂上的运筹帷幄?   崔颜并不参与他们,只是看着天上的月。   许久后,那四人的争吵还没有结束。   崔颜才淡声道:“在下为未婚妻而来,此时不便招待诸位,皆请自便。”   说完,转身离开,往屋内去了。   其余四人哑然,方才装出来的轻松消散,露出真实的黯然神情。   他们,谁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来?   可终究没有底气,说出那句话。   天上一轮月,三月里,竟然已成了银盘般的圆,也罕见的亮。   阮觅于房中慢慢睁开了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崔颜。   她毫不意外,笑了。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作者有话说:   好啦,正文完结了。明天开始更番外,解释正文里面还没有解释的一些东西。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接着看下去哦~感谢在2021-11-17 23:40:03~2021-11-19 00:4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七要十七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公主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番外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阮觅醒来后这些时日,感觉这个世界好像还是和从前一样。却又隐隐觉得,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想了想,将这个可能发生了改变的东西,称为“自由”。   没了束缚,没了威胁,一切都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这便是自由。   阮觅也曾问过崔颜,来之前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崔颜罕见的没有立马回答。   他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是一脸平淡。   就算在思考问题的时候,看着你,也会让人产生一种他正沉默有礼地倾听的错觉。   对着旁人,他确实会用这样的外表掩饰自己的出神。可在他面前的是阮觅,崔颜则能真正做到一心二用。   一边认真听阮觅说话,一边思考阮觅方才问的问题。   昨日收到了那封信后,崔颜在房中待了许久。   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出神,纯粹的出神发呆。   他没有任何理由地陷入这样的状态,被人拖着,沉沦下去。   意识钝乏,无法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做什么。   每当想起来一点,有头绪的时候,下一秒又忘得一干二净。   明明那封信是不久前才看完的,心中也明白那封信上的意思,不能耽误。可偏是这样,当时的脑子就越是混沌不清。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故意阻挠着他想起这些。   回忆起这件事,崔颜在说实话和撒谎的选择里,只犹豫了不到半秒钟就点头了。   还是同以前一样,学不会在阮觅面前撒谎,也生不起撒谎的心思。   即使知道这件事荒谬,并不知谁都会相信的。   但只要阮觅问了,崔颜都会如实相告。这是他对阮觅的信任,也是阮觅对他的信任。   ……   其实,阮珍珍做了两手准备。   在她的计划里,就算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不靠谱,还有第二个计划让阮觅吃不了兜着走。   那个计划就是栽赃陷害。   她早在半个月之前就盯上了薛家。   薛家是皇帝的舅家,原本就是鳞京一等一的士族,如今随着昌宁帝登基,就更加炙手可热了。   薛家有个幼子,不驯顽劣,却被家里父母兄姐视为掌中宝,舍不得让他受一丁点儿伤。   自漫长的昏睡中醒来后,阮珍珍发现自己多了一些能力。在某些时候,她能很轻易地看穿别人的弱点,并且借此控制对方。   当然,大部分的时候,阮珍珍的这个能力相当于没有。   不过在对上薛家人的时候,阮珍珍这个能力十分争气,让她一眼看出了跟在薛家幼子身边的那几个侍卫的弱点。不出几日,她就用金钱美人名利各种手端将人控制住了。   阮珍珍让他们将薛家幼子引出来。   而她自己则安排了一辆阮觅常坐的马车,在薛家幼子出门的时候,让人驾着马车故意冲过去,将薛家幼子的腿碾废掉。同时还派车夫高喊一声:“见了我们清乐郡主的马车还不退让,我看你是想找死!”   这样就能把事情推到阮觅身上了。   做完这些事后,阮珍珍又找了当时还隐瞒自己身份的九王爷。   她哭着说自己的车夫不小心撞到了薛家幼子,现在薛家肯定要让她血债血偿。   美人垂泪,惶恐得如同暴雨下颤颤巍巍的花。   自然引得九王爷呵护倍加,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会帮她解决这件事情。   这个时候,阮珍珍又暗示了一句,“我家中有个妹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寻仇,寻到我妹妹身上去。虽说我妹妹平日里待我不好,打我骂我,可若是她遭殃了,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这一番暗示,就差直接说“替死鬼还是要让亲人来当才保险”了。   她想,九王爷不会不明白这个意思。   阮珍珍一切都想的很好,独独漏了阮觅。   阮觅可一直看着她呢,根据这些时日的线索,阮觅也猜出来阮珍珍想做什么。她提前联系到了薛家,给出了自己知道的线索后,把当时脸就黑了的薛家人拉进了阵营。   阮珍珍的计划也就自然没有成功,薛家幼子被保护起来,他们派了个自小养着的年纪小的侍卫装成薛家幼子,在马车前滚了一圈,做出受伤腿断的样子。   让阮珍珍以为自己成功了,放下警惕。   于是,一切都朝着阮觅计划好的方向走下去,直至九王爷灰溜溜离开,阮珍珍被人拧着手押跪在地。   这场博弈,最后还是阮觅赢了。   ……   阮珍珍最后是被陈章京带走的。   他掌管刑律,眼中看不得这等事情。   意图绑架并杀害先帝亲封的清乐郡主,还想谋害薛家幼子,这些罪名加起来足以让阮珍珍吃一辈子牢饭了。   薛家是有名望的人家,但就是这样的人家,报复起来的时候就越狠。   他们在阮珍珍刚被关押进大牢的时候没有动作,等到刑部的人把能审问的东西都审出来了,才冷静地动用了在刑部的人手,给冷阮珍珍“特殊的照顾”。   薛家能有一个太后,能有一个皇帝外甥,自然不是什么真纯善的人家。   他们不想让阮珍珍好过,却不会故意折磨她,拖延时间让她活过一天又一天。也没有直接了结阮珍珍的性命,给她痛快。   而是将阮珍珍和另一个杀过数十人的罪犯放在一起。   另一个罪犯是个男人,身形瘦弱,看起来跟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一般。可在大牢待久了的人,都知道那是个狠起来命都不要的人。   衙役在阮珍珍和瘦小男人的牢房里只放了一份食物,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后就离开了。   阮珍珍别的时候不聪明,这会儿却立马将这个举动分析出了千八百个意思。自以为明白了后,她没有给瘦小男人思考的机会,直接冲过去想掐住男人的脖子。   面前的人身形瘦弱,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   阮珍珍分析之后,对自己十分自信。   牢中只放一份饭,肯定是她同这个男人中只能活一个人的意思。   她甚至连证实自己猜想的功夫都不愿意花费,也不在乎旁人的性命,觉得只要自己好好活着就行,旁的人生来就是给她当垫脚石的。   可她自己怎么都没想到,刚靠近那个瘦小男人,手还没有掐住对方的脖子,阮珍珍就感觉眼前一片恍惚,慢慢呼吸不过来了。   一只手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一把捏住她的脖子。   大牢里面是没有秘密的,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都看得到。   别处的犯人们冷眼旁观,瞧着阮珍珍从一开始的挣扎,逐渐没了生息,手垂下去。   在牢中便是这样,上一秒还活得好好的,下一秒便不知道怎么样了。   而那个瘦弱男人,见阮珍珍没了动静也没有放开她,反而还将手捏的更紧了。直到半个钟头过去,他才松开手,将人往旁边的地方一扔。   但是他杀了人后,也没有动面前的饭菜。   只是坐在那儿发呆。   到了正午的时候,四五个衙役走过来,看到趴在地上,身体已经凉了的人,丝毫不觉得惊讶。   “好了,时间到了,出来。”衙役打开门锁,并不进去,只是敲了敲,让瘦小男人自己出来。   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也是最适合斩首的时候。   瘦小男人沉默地走出去,被套上镣铐枷锁,也不反抗,然后被衙役围在中间往外走去。   留在牢中的犯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好像看到了自己日后的模样。关押在这里的人,大多是犯了大罪,行刑只是时间的问题。   有个刀疤脸想到不久之后自己也要被押出去斩首,心中惧怕,开始用说话来缓解自己心中的恐慌。   “他们那些人,一个个假惺惺的。想要那个女人的命还不敢自己动手,特意丢到贼三的牢房里,他娘的真没胆。”   旁边的中年男人看的则不一样,他长长呼出口气,显然也想借着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贼三在牢中,什么时候主动杀过人?他们放一个人的饭,虽然两个人吃不饱,但商量着来,两个都能吃到一点。再加上今日是贼三行刑的日子,他想必也愿意做件好事,将这份饭让出去的。只要吃完这顿饭,那姑娘还不是自己一间牢房了?只是可惜,年轻人,耐不住气啊,心里也太狠了些。她想让贼三死,最后还不是自己先死了?”   “说来说去,这是生还是死,都是自己选的,不要怪旁人。”   这些个杀了人,犯下滔天大罪的人,这会儿倒是感慨万千。   ……   再说那日的九王爷,从阮家离开后,他挥手屏退身边人,看了眼天上罕见的圆月,似乎从这点异常里窥探出了想要的信息。   随后,浑身一个激灵,脸色骤然白了。他能感觉到身上有一部分正在被抽离,拔筋抽骨一般疼。   他跪倒下去,双手撑着地,大汗淋漓,可是脸色却很畅快。   有一种终于摆脱了阴影的痛快。   他缓了一会儿,擦了把汗笑着站起来,喃喃自语:“没想到真的成功了,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两全其美。”   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竟然与洪杰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当初的洪杰是个胖乎乎的人,脸上五官都被挤成一团,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麽模样。   天上的月,越来越亮,这九王爷也慢悠悠消失在了这条空荡荡的路上。   两日后。   九王爷府内正响着丝竹管弦之声,一位从来没有踏足过此地的人,被恭敬地迎进了九王爷府的大门。   那人便是,柳十令。   他刚来到九王爷府的时候,什么都不用说,自有仆人笑吟吟地给他指路。   “王爷已经等着您了,请往这边。”   似乎九王爷早就料到他会过来。   柳十令沉默地跟着仆人,进了九王爷府。   看到人后,九王爷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吃着点心喝着茶,吞完嘴里的东西才道:“都想起来了?”   这个瞬间,这句话好似触碰到了柳十令身上的某个伤口,他脸色不可抑制地变得苍白。   九王爷极为唏嘘,笑话他:“当初我怎么鼓励你都没有用,还将我拒之门外。现在知道苦了吧?”   柳十令还是没有说话,反倒是九王爷笑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   “那四位本是位极人臣,独坐高处无人可伴的命。如今被改了结局也好,咱们都自由了,不用被逼着做不想做的事情。你是我选出来的人,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害她的意思。以后就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继续过你的日子去。这些事情本就同你没有关系,是我对不起你,把你硬拖进来。”   这个九王爷,便是当初临山书院那个胖乎乎的洪杰。   他曾几次三番出现在柳十令面前,鼓励他向阮觅表露自己的心意。不管是在平湘的时候绑走魏驿蔺,还是回到鳞京后设计让段般若去找阮觅,想方设法让两人接触。这些都是在剧情的控制下,不得不做出的行为。   柳十令,段般若的梦魇,还有洪杰他自己,这些都是剧情的产物。   秩序混乱的时候,便需要维持秩序的人站出来,来管理这一切。   洪杰正好是个倒霉蛋,摊上了这个事。   别的事情洪杰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不能让阮觅和魏驿蔺,崔颜,殷如意,陈章京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结为连理。而且这四个人,必须好好活下去,在朝堂上发挥他们的作用。   为了完成任务,洪杰想出了两个办法。第一个,便是让阮觅爱上柳十令,直接排除阮觅和那四个人在一起的可能。   第二个办法,是让段般若爱上阮觅。   按照段般若的性格,就算阮觅爱上了旁人,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最后还是会强取豪夺,让阮觅只属于自己。   上面两个方法,看起来都挺不错的。   洪杰刚开始的时候信心满满。   柳十令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顺利与阮觅相识。   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是张王牌的柳十令,竟然不争气的先爱上了阮觅!   这也就算了,关键是,阮觅还不爱他!   知道这个消息后的洪杰气绝,只得没事就去柳十令面前晃晃,企图让他学到几招。   就算阮觅不爱他,可他还是有机会啊。   撬墙脚没听说过?   挥锄头没学过?   只要肯努力,这是世上就没有撬不动的墙角挖不动的地!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可是出乎洪杰意料的是,这柳十令竟然是个纯情得不能再纯情的人物,连句喜欢都说不出口。   他明白过来后,沉默了很久。   当初他可是花费了好大精力,才从千万万人里头选出了柳十令一人。不论是从头脑品行,还是才气样貌上来说,柳十令都可与那四个人比肩啊!   他是这个世界最接近那四个人的存在了。   可是、可是……这一切终究是错付了。   洪杰觉得这个任务还不如自己上呢,起码他还能逗阮觅笑几声。   冷漠.jpg   还好他还有第二计划。   只要能借着段般若的梦,让他误以为自己与阮觅有前世姻缘。并且上一辈子错过了阮觅,眼睁睁看着阮觅绝望跳楼。那按照段般若那疯狗一般的性子,这辈子他就一定不会放手。   但最后……不提也罢……   洪杰没想到这个梦不但没有让段般若继续疯下去,还让他警惕起来,差点怀疑到自己身上。   那阵子他急得头都快秃了。   为了在别的地方弥补,洪杰兢兢业业,认真完成自己每一个任务,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阮觅扭转了剧情。   若是真让阮觅扭转了剧情,他就是第一个死的。   但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阮觅让剧情产生的偏差越大,洪杰就感觉自己身上的束缚更少了。   他心中偷偷有了个猜测,却不敢确定。表面上还是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但越来越不尽心了。   这一回,洪杰填补剧情缺失的地方,给阮珍珍扮演她的姘头,充当个工具人。他把自己当成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儿搬。   看起来敬业,实则一直在划水。   直到崔颜等人走阮家,洪杰才确定,真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他干脆利落地跑了,走出阮家的那刹那,身上的束缚消失得一干二净。   猜对了。   只有阮觅改变了剧情,他才能真正活下去。   也是那一瞬间,站在众人中间的柳十令明白了一切。他阖上眼,消化着脑海中突然出现的信息,仅是片刻的功夫又睁开眼,神色未变,自然极了。   他同身边的人说话,语气平静无波。   昔年那个一慌乱便什么都显露在脸上的柳十令,终是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即使他曾经最想敞开心扉的人,就在几步远的地方。   他残忍而强硬地,惩罚着自己。   亲手将曾经的自己抽离出来,连带着那段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起藏进不见天日之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9 00:45:09~2021-11-20 00:4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兔宰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婞20瓶;江潮无声10瓶;非正常头疼发热、兮兮鱼5瓶;小君嘿嘿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