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宠文女配不干了》 作者:从温   vip强推奖章   年朝夕是甜宠文里活不过一章的炮灰女配,温柔明媚的甜宠文女主是她养妹,天之骄子的男主是她未婚夫。年朝夕为了躲避炮灰命运穿上盔甲为城战死,没想到死而复生再次醒来,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为她如疯如魔,她战场上救过的少年却成了魔尊。   本文节奏紧凑,人物角色鲜明,情节环环相扣跌宕起伏,女主自立自强,面对困难永不放弃,追求属于自己的公平正义,并终究让恶人伏法,追寻到属于自己的独立爱情。 第1章   蓬莱洲,月见城。   年朝夕从困龙渊回来之后,破天荒的没去见城主,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在书房里翻箱倒柜。   她的侍女魇儿连忙跟上,就见年朝夕抱着十几本陈旧话本出了书房。   然后就倚在榻上看到了现在。   自家姑娘认真做事的时候连城主都不敢打扰,魇儿虽然不知道几本旧话本有什么好看的,但也不敢多触霉头。   可眼看着到了姑娘用药的时间,魇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她刚靠近,年朝夕自己回过了神,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眸子里闪过几分恍惚。   魇儿并没有发现,只轻声问道:“姑娘对这话本感兴趣?”   她本没想过会得到回答,却没想到话音落下,年朝夕淡淡道:“不。”   魇儿忍不住抬头看去。   她家姑娘倚在榻上,偏头看着窗外,眸色寒凉。   ……   她大概是活不长了。   年朝夕想。   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前世平平凡凡一普通人,死后穿越到了这里,成了一名修士,这才白捡了一条命。   大概也是因为她这条命是白捡来的,她自幼体弱,身体一直算不上多好。   可就算是勉勉强强活着也不至于送命,犯不着说什么活不长了。   但如今去了一趟困龙渊回来,她却真情实感的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活不长了。   为什么呢?   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穿越了,而是穿书了。   穿书就穿书,更要命的是因为时间太久了,这本书的内容她也记不太清了。   她能确定的是,这本书的女主角一定不是她,不但不是她,还很有可能是那个和她一直不对付的养妹。   而男主角则是她现在的未婚夫,月见城现任城主牧允之。   她养妹和她未婚夫。   而且那貌似是一本甜宠文。   哦豁。   这还不算最刺激的,更刺激的是,她死在了小说的开篇第一章,剩下的戏份就全都出现在男女主的回忆之中。   一个活不过一章的女配。   哇哦。   年朝夕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剧情杀”这么个东西的话,那么她大概离死不远了。   因为再过个三年,差不多就到了她死去的父亲为她和牧允之定下的完婚日期,年朝夕觉得那个作者无论再怎么写,都不可能写出让男主角和别人完婚之后再和女主双宿双飞这样的弱智剧情。   所以,完婚之前她肯定是要死的。   生命一下子就只剩下三年,年朝夕心情复杂。   她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穿书,一是因为她这个名字在那本书上只出现了一下,根本让她没得联想,二是因为她遇到她未婚夫和养妹的时候已经过了许久,前世她叫什么名字她都快淡忘了,更别说一本小说。   而如今她之所以又想起了那本小说,居然还是托了困龙渊里那头畜生的福。   困龙渊里那头被他父亲下了血脉封印的恶蛟在她父亲死后就只能由她封印,她并不如父亲那般强大,隔个十年就要重新封印一次,而这次出了些岔子,那头畜生险些提前破开封印不说,还差点儿阴了她一道。   那恶蛟善幻术,年朝夕被它拽进她自己的识海,短短一盏茶里回溯了半生,不但想起了已经被自己忘了个干净的上辈子的事情,更想起了那本小说。   一开始她还没往穿书上想,只觉得是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什么话本,让自己给记混了。   然而从困龙渊回来,她把少年时看过的话本翻出来又重新看了一遍,没看到任何相似的,这才确定那真的就是自己上辈子看过的小说,而自己真的穿书了。   刺激。   然后她就想起一个更要命的东西。   ——《战神图谱》。   她死去的战神父亲留下的,记录了他全部传承的典籍。   小说里,她虽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但她的死似乎就是为了引出《战神图谱》。   一本图谱搅动天下,最后她那未婚夫得到图谱平定天下,又抱得她养妹这个美人归,还继承了她父亲“战神”的名头。   但是现在,那《战神图谱》还在她手上,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   也就是说,在未来,她那好未婚夫会在她死后用她的《战神图谱》名扬天下,挂着她父亲传人的身份,顶替她父亲的战神之位,最后和她的死对头搞甜宠?   年朝夕豁然起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魇儿一惊,在她身后边追边问:“姑娘急匆匆地去哪儿?”   年朝夕:“去见牧允之。”   魇儿跟在她身后,一脸困惑。   见城主就见城主,但姑娘这怎么还杀气腾腾的?   ……   若是没有她突然发现自己穿书这一出,年朝夕早该来见牧允之的。   她每十年封印那恶蛟一次,每次回来都会详细告知牧允之困龙渊如今的情况,这次更是不同以往,那恶蛟险些提前破开封印,若不是她发现的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而这次的岔子居然还和她养妹邬妍有关。   今天早上,困龙渊突然传来异动,她察觉不对赶过去,就见邬妍仓惶从困龙渊跑出来,形容狼狈。   年朝夕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恶蛟要重新冲破封印,让她赶紧过去。   她顾不得问更多,只能匆匆跑去封印恶蛟。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封印突然就松动了。   她一路走得飞快,城主府守卫森严,但没人敢拦她,于是很快到了主院。   牧允之的守卫向她行礼,年朝夕一脚踏进院子,便不动弹了。   她眯着眼睛看向院子中央。   她的养妹邬妍,那个要被她未婚夫甜宠的女主角此刻正跪在院子中央,仿佛没发现身后的动静一般,垂着头一动不动。   年朝夕轻笑一声,问:“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邬妍没有抬头,双手却缓缓握起了拳头,背影都透露着一股倔强的意味。   年朝夕从小到大和她这个养妹都没什么好说的,见她不说话,转身便进了书房。   邬妍在她转身后抬起了头,看着她的背影,紧紧抿了抿唇。   踏进书房,牧允之没像从前那样伏案处理公文,而是负手站在窗边,俊美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一片冰冷。   而从他那个位置看出去,正好可能看到院中邬妍的位置。   年朝夕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见他没准备回头,便轻笑道:“你不见她,也不准备见我吗?需不需要我也去外面跪上一跪?”   牧允之皱了皱眉头:“胡说什么,我若是不见你怎么会让你进来?今天谁惹了你,火气怎么这般大?”   年朝夕:“自然是困龙渊那头畜生惹了我。”   牧允之闻言紧紧抿了抿唇。   片刻之后,他道:“这次是阿妍的不对,她受人蛊惑,这才做了蠢事,等会儿出去,我便让她向你道歉。”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问道:“她是受谁蛊惑?”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牧允之脸上出现了一丝怒意,冷冷道:“河下城的那个少城主,他对阿妍说,你们父亲当初在困龙渊封印恶蛟时曾在一块石碑上留有他与恶蛟对战时所感悟到的功法。伯父当年战死后没留下什么东西,她想看看伯父亲手刻下的石碑,却没想到误触了封印。”   牧允之每说一句,年朝夕的神色便更冷一分,最后神情已是一片冷然。   她可以容忍邬妍犯错,但她不能容忍邬妍在犯错之后还抬出她父亲作筏,无论她那个理由是真是假。   拿着她父亲做借口却险些做出葬送一城人性命的事情,就不怕给她父亲蒙羞吗?   年朝夕径直问道:“所以她如今跪在外面,便是惩罚?”   牧允之微微偏开了头,平静地说:“从你进困龙渊起她便跪在这里,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再起来,到时候我压着她亲自给你道歉。”   年朝夕看着他不说话。   他口中说着让邬妍道歉,但字字句句反而都是在为她开脱。   他向来都是偏向邬妍的。   不止是他,她如今说得上话的那几个朋友,甚至身边每一个既认识她也认识邬妍的人,都会更喜欢邬妍一些。   她曾经认真想过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现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真的太不讨喜了。   一个娇纵任性性格跋扈,凡事唯我独尊,一个天真明媚会照顾人,如同小太阳一般,这对比下来是个人都会更喜欢后者。   年朝夕认知清醒,但她没准备改。   她往常并不在意他们是偏向邬妍还是她,毕竟喜好不可控,她也更喜欢好说话的人。   可现在这件事,却让她不得不在意。   于是她语气平静道:“牧城主,按月见城律令,邬妍该被废去修为逐出城去。”   年朝夕话音落下,牧允之霍然转身。   她只不过是说“按律令”,还没说真的要这么做,他的脸色便已经难看了起来。   再开口时,他语气中带了些严厉:“兮兮,阿妍是你妹妹,你不要为了赌气耍性子就说这样的话。”   年朝夕心中渐渐起了怒意。   那恶蛟若是真的逃了出来,他们所有人联手都不是它的对手,事关一城人性命的事情,在他口中就只是她在耍性子。   往日公正严苛的牧允之在此刻丝毫不见踪影。   年朝夕正准备说什么,下一刻,又听见他说:“兮兮,两年前你误伤阿妍时,我又何尝罚过你?”   话音落下,年朝夕的神情突然冷了下来。   牧允之见状,眼眸中闪过一丝懊恼。   这件事在年朝夕那里是一个禁忌,尽管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她只是无心之过,但当初的她笃定自己没做过。   于是从那之后,谁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少不了一场大闹。   牧允之如今当着她的面提及,少不得要面对她的怒火。   但年朝夕安静的过分。   安静到,让他心中升起一丝淡淡的不安来。   然后,他听到年朝夕用平淡的语气静静地说:“牧允之,从今天起,我们的婚约便不作数了吧。”   牧允之猛然抬起头,向来清冷的脸上出现一丝难言的错愕。 第2章   门外轰然一声雷声落下,室内烛火幽微。   牧允之清冷的面具在烛火之下寸寸裂开,几乎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出现在他脸上。   看着这张错愕的脸,年朝夕的心中居然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丝快意来。   这些年来,牧允之这个城主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她越来越看不透他,隔着那张清冷漠然的面具,她永远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他越来越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对自己的未婚妻。   可是面对着邬妍时,他却又总是开怀大笑的、或者怒气冲冲的。   只有与邬妍相关的东西,才能引动他的情绪。   她本以为,哪怕她今天提了解除婚约,他也只会冷静地问他一句为什么。   可没想到,面对着她,他还是会有其他表情的。   可是很快,他又收敛了那丝细微的情绪,微微皱眉道:“兮兮,别闹了。”   哪怕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在他心中也只是胡闹。   年朝夕原本以为自己会被他这句话激怒,可没想到自己却比想象中要冷静的多,甚至轻笑了一声,问他:“你觉得我是在胡闹?”   牧允之:“我只是觉得凡事都应该等你冷静下来之后再做决定,你现在只是在因为阿妍的事情迁怒于我。”   “可为什么呢?”年朝夕反问,问得牧允之愣了片刻。   脸上仍带着病中苍白的少女漫不经心的捡起桌上一盏精致的茶杯,语气平淡道:“你为什么觉得,等我冷静下来,我就会选择委屈自己呢?”   “就像这个茶杯,”她将茶盏高高举起,与自己的视线平行,轻轻道:“我觉得我不喜欢它,就不会让它出现在自己面前,无论什么时候。”   削葱般白皙细长的手指松开,牧允之最喜欢的那个杯子摔在了地上。   瓷器的碎片在两人之间飞溅开来,他在那碎响之中看着她,神情莫测。   但年朝夕已经不想再去猜测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于是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整个房间死寂的沉默。   片刻之后,门外的护卫轻轻扣了一下门,低声道:“城主,小城主,宗恕大人和沈退大人在门外求见,应当是有什么急事。”   牧允之冷冷道:“让他们明天再来见我。”   “是。”守卫应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年朝夕莫名有些走神。   城主是牧允之,“小城主”是她。   因为老城主曾亲口说过无论以后谁是城主,年朝夕都位同城主。   所以,她一直都是小城主。   她回过神来,随口问道:“他们见你,你为何不见?”   牧允之没有回答,只沉沉地说:“给我一个解除婚约的理由。”   理由吗?   年朝夕本以为自己大半原因会是那本小说,可当他问起理由时,她想起地却是刚刚自己踏进书房那一幕。   牧允之隔着窗户沉默地看着跪在院子中的邬妍。   沉默、压抑,种种复杂而不可言说的情绪隐藏其中。   年朝夕从未见过牧允之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人,也未曾见过他想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还需要躲在紧闭的窗户之后。   那一刻,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当他翻出两年前那件事为邬妍开脱时,她居然不觉得意外。   两年前,年朝夕和邬妍一起被困在月见城一个试炼秘境之中。   秘境之中妖雾四起,其他人发觉不对前去救人,找到她们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昏迷在了悬崖边上,邬妍肩膀上插着年朝夕的剑。   那剑只差一寸就伤及心脏。   但她们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秘境之中没有第三人,邬妍又是被年朝夕的剑所伤,便有人觉得,年朝夕是被妖雾影响了心智,误伤邬妍。   这还只是其中比较温和的一种猜测。   年朝夕性格不怎么讨喜,又树敌太多,更有人猜测她根本就是与自己养妹不睦已久,这次趁着意外故意对自己养妹下手。   一顶残害养妹的帽子直接扣了下来。   那时,整个月见城因为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到处都有人在流传战神之女是如何残害自己养妹的。   只有年朝夕知道那一剑绝对不是自己刺下去的。   因为她早在昏迷之前就已经旧疾复发,根本提不起剑了。   但没人信她。   后来,这件事是牧允之平复下来的。   年朝夕一直觉得,既然他肯出手平息谣言,那就代表着他是信她的。   直到今天,他失口拿两年前的那件事为邬妍触动封印的事情辩白,她这才知道,他也是默认她伤过邬妍的。   他并不信她。   可这件事和困龙渊根本不一样。   困龙渊的恶蛟还没被封印时,曾一连吃空了十三个人族城池,几十万人葬身蛟腹。   父亲和它战了七天七夜都无法杀死它,甚至无法封印它,无奈之下才下了血脉封印,只要他不死,他的血脉将生生世世困恶蛟于困龙渊下。   父亲死后,压制那恶蛟的是身为父亲血脉延续的她。   她的修为和父亲差得远,根本无力压制恶蛟,只能每十年加固一下血脉封印。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出了一丁点儿差错让那恶蛟从困龙渊跑出来,整个月见城加起来都不够它一口吞的。   但只是因为她来得及时,这一切都还没发生,所以就可以当做邬妍没有做过。   她何曾见牧允之公私不分成这样。   年朝夕闭了闭眼睛,心中失望又愤怒。   近百年的青梅竹马,几十年的未婚夫妻,这些情感一朝坍塌,   她甚至想问牧允之,如果真的喜欢邬妍喜欢成这样,为什么不说呢?   明明当初是他主动向父亲提的婚约。   于是她便问了出来:“牧允之,你当初为什么会向我父亲提起婚约呢?”   牧允之皱了皱眉头,答道:“伯父当时正在为你寻觅夫婿。”   年朝夕:“但他从未想过找你。”   牧允之平静道:“伯父不想你远嫁,他想找一个能包容庇护你一辈子的男人,我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话音落下,年朝夕静了片刻。   她问:“仅此而已?”   牧允之微微疑惑:“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于是年朝夕便懂了。   为什么当年牧允之会突然提起婚约,因为父亲对牧家有恩,对整个月见城有恩。   他想报恩而已。   他父亲此生无敌于天下,在意的只有她这么一个生来不足的女儿。   于是他便如她父亲所愿,娶她为妻,庇护她一生。   他自以为,这便是报恩。   于是她年朝夕便也不再是年朝夕,在他眼里,或许她只是“战神的女儿”,一个他偿还恩情的对象。   她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松了口气一样,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解除婚约吧,对你我都好。”   没有感情她还可以培养感情,但若是对方只拿她当一个报恩的责任,这婚约要来还有什么用。   但这次牧允之依旧不曾松口。   他只沉沉地说了四个字:“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婚姻非儿戏,我既然答应了伯父,便不会食言,我也希望你考虑清楚再来和我谈这件事。”   年朝夕的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并没有追问一句她的理由。   或许无论什么理由,在他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小女儿的娇纵任性罢了。   窗外雷声响起,闪电透过窗户照亮了两张同样冰冷的脸。   有脚步声匆匆穿过院子,守卫惊慌失措的声音随之传来:“宗恕大人,您不能进去!”   下一刻,院中传来邬妍的惊呼:“宗恕哥!你怎么……”   “起来!”沙哑微沉的声音自院中响起:“快下雨了,你准备跪到什么时候!”   “可是我……”邬妍的声音惊慌失措。   “起来。”宗恕不容置疑地打断她的话。   年朝夕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   牧允之顿了顿,也跟了出去。   院中的男人鹰一般的眼睛闪电般看过来,对上年朝夕平静的眼神。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他带着一整套医者的行囊,却穿着一身浓重的墨衣,黑发未束,披在身后,周身气质桀骜不驯,不像是个医者,倒像是个狂士。   可这个狂士一般的医者正是她的医师,还是她过了几条命的生死之交。   在他的身后,主院的几个守卫已经齐齐跪下:“我们未曾拦住宗恕大人,请城主小城主责罚。”   他们话音落在,门后一个白衣身影轻叹一声走了进来,低声道:“抱歉兮兮,是我没拦住他。”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想拦住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月见城第一谋士沈退,说不服一个医修?   非但没拦住,还跟着一起进来了,想也知道为的什么。   沈退苦笑一声,没有反驳。   年朝夕不再看他,对守卫淡淡道:“都下去。”   几个守卫犹豫了一下,见牧允之点了点头,这才低头退了下去。   年朝夕看向宗恕:“你不在自己药庐里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   他沙哑的声音带了丝冷意:“我再待在药庐里,怕是过不了多久阿妍就会被抬进我的药庐了!”   他早年伤过嗓子,声音向来嘶哑难听,此时更是多添了几分阴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年朝夕。   年朝夕平静问道:“所以你是在怪我?但到底是我让她跪的?还是我让她去困龙渊的?这次没出什么事儿,邬妍才有被抬进药庐的机会,但凡出点儿什么事,你觉得今天被抬进药庐的会是谁?”   他抿紧嘴唇。   下一刻,桀骜不驯的医师缓缓道:“是我失言了,但即使如此,阿妍也不该因为一时冲动就跪到天荒地老去。”   年朝夕冷声道:“那月见城十几万凡人便该因为她一时冲动险些葬身蛟腹?”   宗恕眉眼桀骜:“她有多少罪责,我来承担。”   年朝夕冷笑:“我怕你承担不起。”   宗恕:“那大不了,就把这条命陪进去。”   年朝夕静了静。   随即,她像是突然冷静了下来,问:“所以你今天一定要带走她?”   宗恕:“我不得不带走她。”   年朝夕平静道:“那我要是说,今天你若是带走她,从此以后你我之间便恩断义绝,你又会怎么做?”   她话音落下,宗恕瞳孔猛然一缩。   气氛一时之间近乎凝滞,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在年朝夕平静的脸上,没人知道那句话是威胁还是真心。 第3章   年朝夕话音落下,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暗紫色的闪电劈下,照亮了整个院子。   暗色雷光之下,少女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色。   沈退轻敲掌心的扇子忽地一顿。   片刻后,他轻缓道:“兮兮,我们自小认识这么多年,多少风雨都走过来的,如今有什么事情说开就好,不要一时冲动就说出这样的话。还有宗恕,你刚刚在胡说什么!还不快和兮兮道歉!”   宗恕冷笑一声,忍着怒气道:“我胡说?年朝夕,难道不是你在说胡话?恩断义绝?”   年朝夕轻笑道:“胡话?恶蛟这次若是真的出来,第一个死的就是我,随后是月见城百姓,而你宗恕,既赔不起我的命,也赔不起月见城百姓的命。”   “将这条命陪进去?”年朝夕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出声:“百年前你就说过,你这条命是我的,我随时可以拿去,现在你又要将这条命赔出去,宗恕,你是有几条命?”   宗恕闻言,紧紧抿住了嘴唇。   百年前,他被同门坑害进了万蛊窟,万蛊噬心之际,是年朝夕发现了他,又救了他。   之后他便来到了月见城。   那时他还是个法修,但万蛊窟中,蛊虫早已啃噬了他的经脉,他再也用不出灵力来,也做不成法修,但却意外因为那蛊虫拥有了医修的天赋。   可他宗恕向来不是个好人,也没什么慈悲之心,自然不想做什么医修。   在他看来,一切无法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是无用的。   他万念俱灰,差点儿因为强练法修功法走火入魔,又恨不得自己当时就死在了万蛊窟中。   当时,年朝夕正路过药庐门外,听见他那番话嗤笑一声,隔着窗户叫他傻子。   那是他被救回来之后时隔半月又一次见她,脸色苍白却神情高傲的少女斜倚在窗户旁,一边修剪着自己被凤尾花染得格外娇艳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看你是个精明长相,没想到居然是个傻的,医修可以让人生,自然能让人死,手里攥着别人的命,别人还得来求你治病,这一言定人生死的本事,可不比当个法修强多了?”   说完这番话,那少女也不等他回应什么就离开了,仿佛只是为了看个热闹,只留下宗恕因她那一番话愣神,随即止不住的心潮澎湃。   一言定人生死。   第二天,他主动对苦苦劝他的老医修说,自己想学医。   然后,他找到了那个少女,这才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知道了她是战神之女。   她病恹恹的问他来做什么。   宗恕不知道是一时冲动还是出自真心,脱口而出道:“你救我两次,从今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少女眉目冷淡,丝毫没有被人交付性命的惊讶,只抬眼看了他片刻,随即平平淡淡地说:“行,你这条命我收下了。”   ……   百年前的往事便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清晰如昨。   宗恕抬起头,仿佛又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年朝夕站在了他的面前,一模一样的苍白脸色,一模一样讥讽又高傲的神情。   只不过如今,那平静的眼底仿佛燃烧了一把火。   宗恕沉默片刻,嘶哑的嗓音沉沉道:“我欠你的,这条命你随时都可以拿去。”   年朝夕嗤笑一声:“你的命不妨先留着,然后好好想想在不重罚邬妍的情况下怎么给月见城一个交代吧,今天的动静可不小。出了这种事,月见城的百姓好糊弄,但杜衡书院和城中老臣那边怕是糊弄不过去的。”   书院的那群修士各个背生反骨,牧允之手下还有不少跟过老城主的老臣,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是被邬妍弄出来的,这几个人哪怕是力保,邬妍也得在那群人手下脱下一层皮来。   “所以,我希望兮兮这次亲自出面说不怪罪阿妍。”沈退突然出声,声音轻缓地说出这句话。   让她亲口说不怪罪邬妍?   年朝夕抬头看过去,冷笑一声,正准备发火,又听沈退不急不缓地说:“兮兮先别急着生气,你我一起长大,你应当知道我并不是如此公私不分的人,我也不会害你的。”   年朝夕冷笑一声,“哦?那就请沈大谋士说出一个章程。”   沈退语出惊人道:“兮兮,月见城中有内奸。”   年朝夕一顿,面色冷了下来:“理由。”   沈退缓缓道:“诱骗阿妍去困龙渊的是河下城的少城主,而河下城最近正在和月见城争夺灵脉的生意,这绝非巧合。他们想让月见城乱起来无暇他顾,便引阿妍去动困龙渊,可困龙渊中有伯父留下的石碑一事,只有城中老臣知道,老臣之中有内奸。”   年朝夕:“所以呢?”   沈退沉声道:“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月见城乱起来,这次不成便还会再出手,而且他们既然第一次找的是阿妍,多半是除了阿妍这条路,其他路难以走通,下一次,应当还会找阿妍。我想让阿妍做这个饵,引出城中内奸,所以阿妍现在不能有事。”   年朝夕静静地听沈退说完,并没有问他们事后准备如何处罚邬妍。   因为不可能再有事后了。   届时邬妍就是以身为饵引出了内奸的功臣,功过相抵,没人会不开眼地说惩处邬妍。   于是她只问:“那我呢?”   沈退似乎有些不明白:“什么?”   年朝夕:“我开口保下邬妍,老臣们自然不会拿我怎么样,可届时,战神之女在他们心中就会是一个不知轻重拎不清的人。”   沈退顿了顿:“那也只是一时的,事后,我们自然会为你正名。”   年朝夕在心中嗤笑一声。   有一句话叫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战神之女拎不清的传言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之后,多少人会看事后呢?   她许许多多骄纵跋扈的传言,就是这么来的。   可能在沈退看来他的谋划就是三赢,他自己不在意所谓名声,自然也不觉得让她受一段时间传言困扰是在害她。   可并不代表年朝夕也能接受。   于是她直接摇了摇头:“我不会同意的,我不会让父亲的名声因我受到半点拖累。”   沈退皱了皱眉头:“兮兮,大局为重,年伯父不会在意这些的,你……”   年朝夕直接打断他:“你说完了没?”   沈退顿了顿。   她便嗤笑一声:“关我屁事!”   沈退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愕然起来。   年朝夕已经不再看他,径直走向了邬妍。   邬妍瞬间慌乱了起来。   一旁,刚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宗恕下意识地挡在了邬妍面前,声音紧绷道:“兮兮,你要做什么?”   年朝夕:“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宗恕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年朝夕冷声道:“让开。”   若是以往,宗恕要做的事情不会听谁劝,年朝夕也一样。   可这次,他看着年朝夕,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邬妍更加慌乱了起来。   下一刻,她就被人捏住下巴扳过了脸。   年朝夕那张即使是苍白寡淡到没有血色也能看出风华初现的脸在她面前放大,声音冷淡:“邬妍,最后一次,下再让我听见你把父亲和你那些腌臜事放在一起,我亲手废了你的修为把你扔进困龙渊。”   她说这话时语气算不上多狠绝,甚至因为体弱,声音都是轻忽的,带着些沙哑。   但邬妍丝毫不觉得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吓唬她。   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姐姐了,她向来说到做到,日后如果自己真的再做出这样的事情,哪怕牧允之出手阻拦,她鱼死网破也会践行自己的诺言。   邬妍的脸色一下子白了,看向她的目光不知道是畏是俱。   年朝夕却已经放开了她,直起了身。   她看向牧允之,声音冷淡道:“关于解除婚约这件事,我给你五天时间考虑,五天之后,无论你考虑的怎么样,我将当众宣布你我婚约解除。”   话音落下,牧允之的下巴猛然绷紧。   一旁,第一次听年朝夕说解除婚约的宗恕和沈退愕然看了过来。   年朝夕却没有对那两个人解释什么的意思,转身离开。   宗恕先反应了过来,下意识的叫住了她:“兮兮。”   年朝夕转头看了过去,目光询问。   宗恕抿了抿唇,迟疑道:“你刚从困龙渊回来,别忘了到药庐来让我给你诊脉。”   他到现在还不觉得年朝夕真的会和他恩断义绝。   年朝夕嗤笑一声,没有回答,转过了身。   那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牧允之紧紧抿住嘴唇,大踏步追了上去。   在他身后,邬妍突然抬头,声音里带着哭腔说:“允之哥,宗恕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哭得连梨花带雨都称不上,像个做错事怕受罚的孩子。   ——就像她年幼时一样。   她哽咽到说话都断断续续:“你们罚我吧!罚我吧……我没想到我会差点儿把恶蛟放出来,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我有错,你们该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吧!允之哥,我不想让你们为难……”   牧允之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脚步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他也只停了这么片刻,再抬起头时,已经不见了年朝夕的身影。   她走得果决又潇洒,仿佛这辈子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一如从前。   ……   年朝夕刚踏出主院,酝酿许久的暴雨就落了下来。   雨还没来得及落在她身上,一直等在院外的魇儿就立刻撑着伞遮住了她,不满地说:“城主大人真是的,就算不把姑娘送出来,也该让姑娘带把雨具吧。”   这小丫头矮了她快半个头,她低头一看就能看到这丫头从发丝中冒出来的、属于魇兽的短短小角。   年朝夕突然伸出了手,在魇儿脑袋上揉了一把,说:“好丫头,没白疼你。”   什么城主什么医仙什么谋士,关键时刻还没她家一个丫头靠谱。   这一趟也不算亏,最起码让她知道了自己相处了百年的都是些什么人。   魇儿一脸懵逼的抬起头,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但她也不敢多嘴,挠了挠头上白生生的角,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姑娘明天要去药庐吗?我帮姑娘把东西收拾好?”   年朝夕轻笑一声:“不去了,以后都不用往那地方跑了。”   魇儿下意识地问:“为什么啊?”   年朝夕没有回答,转身走入风雨之中。   魇儿连忙撑伞跟上。   为什么?   因为我不信他们了。   ……   两个人离开后,她们身后的墙边突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   月光之下,一道身影背光而立,阴影之下浓重的五官轮廓分明。   他着一身玄色外裳,微微露出些白色里衬,腰间坠着一把长剑,隐隐露出血色的剑身。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衣袖中伸出,轻轻叩击着剑身,目光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   他身边,一个光头的和尚喋喋不休:“好家伙!这一趟来值了!没想到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玄衣少年没有应声,眉头却微微蹙起。   和尚啧啧两声,道:“行了,趁着他们还没回过神来,我们赶紧走吧。”说着就想拉他衣袖。   少年轻描淡写的避开,问道:“你说的那缕出现在城主府的魔气呢?”   和尚啧了一声:“我们刚进来魔气就没了,倒是白看了一场戏,真没想到这月见城城主是这样的人。”   和尚边说边摇头。   少年蹙眉。   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他的眉眼,清绝如雪、浓重如墨,俊美到近乎锐利。 第4章   年朝夕微微闭着眼,魇儿为她拆着身后的发辫。   她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又看了一眼,一脸的欲言又止。   再抬头时,就见自家姑娘已经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说:“有话就说。”   于是魇儿大着胆子问:“姑娘,您这一趟……又和几位大人吵架了吗?”   年朝夕纠正她:“不是去吵架了,而是去退婚了。”   魇儿惊吓的差点儿扯掉她一缕头发:“退、退婚?您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   年朝夕又纠正她:“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你应该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开了。”   魇儿:“……”她快被怼哭了。   年朝夕只能安慰她:“你不要害怕,没了这个姑爷,以后你家姑娘肯定会找一个比牧允之更漂亮体贴的来当你家姑爷。”   魇儿更想哭了:“为、为什么啊?”   年朝夕很认真的想该怎么回答魇儿这句“为什么”。   沉吟片刻,她说:“大概是性格不合吧。”   她和牧允之,可以共苦,不能同甘。   从父亲刚战死到牧允之坐稳城主之位的这段时间,外忧内患,是他们两个离得最近的时候。   而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不一样了。   牧允之是掌控欲极强的性格,但年朝夕天性霸道张扬,恰恰是最大的变数。   不能被他掌控的,只会被他警惕。   若是两个人之间有爱,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克服的障碍,可他们之间真的有爱情这么个东西吗?   显然是没有的。   于是,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形同陌路。   他所有的爱恨,没在她面前显露过,却全都给了邬妍。   她没见过,便以为他天生就是这样的,其实只是在她面前。   其实不止牧允之,宗恕也这样。   她是把宗恕救出来的人,若是按照一般的小说套路,她是救命恩人,再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痊愈、宽慰他的心结,那妥妥就是救赎小说的开端。   可年朝夕就不,她没那个耐心,也不会照顾人,把人带回月见城之后中间总共就见了他两次,还因为看不得他那精神气全无的模样次次都冷嘲热讽一番。   衣不解带照顾人的是邬妍。   于是,两个月过去,宗恕伤愈,邬妍就成了他最重要的人,哪怕后来她和宗恕几经生死,互称生死之交,她在他心里也比不上邬妍。   所以她想通了。   但既然如此的话,有一件事就不得不考虑了。   ——她的死……会不会和牧允之他们有关?   年朝夕招手让给她拆完头发的魇儿过来。   魇儿乖乖过来:“姑娘,怎么了?”   年朝夕:“给我一个梦。”   魇儿习以为常:“姑娘是又睡不着了吗?这次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美梦?”   年朝夕语出惊人:“给我一个噩梦!”   魇儿惊的手一抖,手里的暖炉差点儿掉了。   她结结巴巴:“姑、姑娘!”   她虽然本体是个魇兽,但怎么敢把噩梦给姑娘!   她欲哭无泪。   年朝夕一会儿没得到回答就不耐烦了:“让你给你就给!我的话你都不听?”   魇儿快哭了:“是……是!”   她满脸的纠结,指尖冒出一团黑色的雾气笼罩住了年朝夕,随即消失不见。   年朝夕狐疑:“这样就能做噩梦了?”   魇儿快哭了:“对,没错。”   年朝夕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要睡觉了。”   魇儿满脸担忧,一步三回头。   年朝夕躺下就准备睡。   魇兽可以给人的美梦千千万,但制造出的噩梦,却只会让人想起心中最恐惧的东西。   年朝夕觉得,既然知道自己是会死的,那么她心中最恐惧的东西只会是她的死亡。   那本小说到底是她看过的,只不过是遗忘了而已,在魇兽噩梦的作用下,说不定会想起来。   其实倒不是没有更省事的解决办法,既然知道了在那本小说里自己是会死的,那她大可以一走了之,找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闭关个几十年。   但到时候,先死的估计就要变成月见城百姓。   因为她掌管着困龙渊的血脉封印。   没有她加固封印,只要等到第十年,恶蛟从困龙渊出来,整个月见城荡然无存。   所以,她不可能直接一走了之。   必须要想办法先搞清楚她在小说里是怎么死的。   于是她便带着期希,进入了梦乡。   当天晚上,年朝夕却并没有梦到任何和小说有关的东西。   她梦见了父亲战死的前一夜。   ……   年朝夕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天光大亮。   她被日光刺的眼睛生疼,微微眯起了眼睛。   外面传来魇儿的敲门声:“姑娘,醒了吗?”   年朝夕:“进来。”   魇儿端着水盆推门走了进来。   刚走了两步,她突然张大了嘴巴,连忙放下水盆跑到了她床边,忧虑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年朝夕莫名其妙:“我能怎么了?”   魇儿就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眼睑。   她疼得“嘶”了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毛手毛脚!”   魇儿仍旧一脸担忧道:“姑娘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年朝夕伸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有些疼。   她淡淡地说:“大概是熬夜了吧,你去帮我拿些消肿的药膏来。”   魇儿一脸的欲言又止。   这一点儿都不像是熬夜了。   这更像是哭了一整夜才哭成这样的。   但她不敢反驳年朝夕,只能心事重重地出门拿药膏。   魇儿刚走,年朝夕脸上的神情就淡了下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领口拉出一条金线,金线的下面,坠着一块通体碧蓝色的玉珏。   她伸手碰了碰那玉珏,些微的灵力输入进去,立刻被弹开。   和往常一样。   这是父亲在战死前一晚留给她的东西,一个十分坚固的容器。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打开这个容器的法诀,就猝不及防地死在了战场。   而这玉珏里面装的,正是小说中搅动天下风云的战神图谱。   自父亲战死后,修真界无数人猜测那本记录了他全部所学的《战神图谱》落在了哪里,无数人紧紧盯着她这个战神独女。   一年又一年,年朝夕所学所用没有丝毫当年战神的影子,渐渐便有人觉得,也许《战神图谱》根本就不在她这里。   没有人知道,他们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战神图谱,就被她日日夜夜挂在脖颈之上。   而她年复一年,至今没打开那块玉珏。   年朝夕握住玉珏,突然提声道:“魇儿,出门。”   魇儿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姑娘,去哪儿?”   年朝夕:“杜衡书院。”   ……   年朝夕做事向来果决,说出门便一刻也不耽搁。   走出院子没多远,路过一个假山,假山之后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似乎是谁藏在里面说话。   往常的话年朝夕是不会理会的,但想起昨天沈退说的内奸一事,她便停了下来。   然后便听见一道充满了不甘的声音传来。   “小城主她凭什么!”   嗯?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下一刻,一个低低的声音轻柔地说:“你小点儿声,被人听到了怎么办?小城主可不是好相与的。”   然后声音便低了下来。   年朝夕还没什么反应,魇儿意识到这是两个侍女在背后编排自家姑娘,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想绕到假山后把那两个人给揪出来。   年朝夕拉住了她,示意她继续听。   两个侍女的声音断断续续。   “小城主也太过分了,昨天怒气冲冲跑到城主主院,走后阿妍姑娘就跪了一夜,指不定在咱们城主面前嚼了什么舌根,凭什么要阿妍姑娘跪啊!”   那轻柔的声音忧愁道:“也是没办法,咱们阿妍姑娘自幼寄人篱下,她养姐又是那样……小城主我行我素惯了,城主也没办法。”   “什么我行我素,那分明是嚣张跋扈!”   然后,两个侍女将她嚣张跋扈的种种事迹如数家珍。   魇儿在一旁听的几乎要气炸,魇兽白生生的尖耳朵都控制不住的冒了出来。   她恨不得直接冲过去一人给她们两巴掌,又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不让她过去。   下一刻,她就接到了姑娘的传音。   年朝夕问她:“能听出来她们两个是谁院子里的人吗?”   魇儿愣了愣,白生生的兽耳立刻动了起来。   片刻之后,她笃定道:“都是邬妍院子里的侍女,声音柔的在邬妍身边二十多年了,声音尖的是新来的。”   年朝夕点了点头。   魇儿兴奋传音:“姑娘,要做什么吗?”   年朝夕:“不做什么,让她们回去。”   魇儿一愣。   年朝夕却微微勾唇道:“然后你让人去邬妍院子里再把人逮出来,直接丢出府去,罪名就是以下犯上。”   打两巴掌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让别人知道一下有些人御下有多不严,嚼舌根嚼到正主面前了。   魇儿兴奋道:“好嘞!”   怎么看都透着股子兴奋。   年朝夕越看越觉得她们就像是什么小说里的反派角色,她是大反派,魇儿就是她的小狗腿子。   ……   她们走了没多久,牧允之带着邬妍来到了年朝夕的院子。   他安抚般的对她说:“只是道个歉而已,其他的你不用管。”   邬妍乖乖地应了一声。   可两个人根本连院子都没进去。   护卫守着院子,一脸为难道:“城主大人,小城主她不在院子里,吩咐我们不许任何人进去的。”   牧允之皱眉:“她去哪儿了。”   守卫实话实说:“和魇儿姑娘逛街。”   牧允之抿了抿唇。   昨天口口声声退婚,今天还有心思玩耍,是退婚之事只是她随口一说,还是……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婚约?   邬妍拉了拉他的衣袖:“允之哥,那我还要不要道歉?”   牧允之正想说什么,邬妍院子里一个侍女突然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姑娘不好了!月儿和小锦被小城主的人丢出城主府了!”   她到近前才看到牧允之,脸色一白。   但邬妍根本没意识到这些,闻言急道:“怎么回事!她们怎么得罪长姐了?”   侍女不敢说话。   一旁的牧允之神色冷凝:“说话。”   侍女立刻跪下:“是……月儿姐姐在背后和人说起小城主,正好被小城主听到了。”   邬妍浑身一僵。   牧允之闻言冷哼道:“她说了什么?”   侍女不敢说话。   牧允之又问:“那小城主在哪儿?”   侍女:“小城主没有来,是她的侍卫。”   邬妍闻言狠狠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难堪。   年朝夕人都没有到,就能直接让人闯进她的院子带走她的人。   牧允之还想问什么,邬妍突然拉住他的袖子,难堪地说:“允之哥……别问了,是我御下不严,我和长姐道歉。”   牧允之沉默片刻,说:“这种侍女,赶出去就赶出去吧,我为你寻一个新的。”   邬妍强颜欢笑地点了点头。 第5章   杜衡书院外,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年朝夕看着来来往往的修士,又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问魇儿:“难不成今天便是杜衡书院的演武日了?”   魇儿老老实实地说:“现在已经是演武的第三天了。”   年朝夕闻言沉吟片刻,突然问道:“魇儿,你觉得你家姑娘若是参加演武的话,获胜的几率有几成?”   魇儿闻言满脸的震惊,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娘要参加演武?可为什么啊!”   年朝夕没回答,视线落在了书院门外那“杜衡书院”四个大字上。   杜衡书院主张有教无类,虽然教授弟子,但彼此之间只有夫子和学生,并无师徒之分,弟子入门之后,可继续留下,也可另投他门,很像是凡间的私塾。   这书院最开始是她父亲所创,藏了零星一些父亲自创的功法和手札。   书院每三年一次演武,演武第一者便可进入书舍一日,随意翻看其中所藏。   为了那零星的战神自创功法,每次演武整个修真界趋之若鹜。   年朝夕对那些都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父亲留在书院中的手札。   当年父亲战死突然,非但没来得及给她留下打开那玉珏的方法,他的旧物也被付之一炬。   她现在若是想从父亲留下的东西中找出打开玉珏的方法,就只能去杜衡书院。   于是乎,她便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她是战神独女,可杜衡书院虽说曾经效忠战神,却并不是父亲的属下,除战神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指使不动他们,包括她。   所以她连走个后门都不行。   也就是说,她想去看一眼父亲留下的东西,还得先打败一众修士,再得个第一。   年朝夕想着便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问道:“你就觉得我能不能赢吧!”   魇儿保持了长时间的沉默。   半晌,她用自己都不信的语气说:“姑娘……自然是能赢的!”   年朝夕:“……”   她伸手照着魇儿的脑门敲了一下:“行了,进去吧。”   二人走进书院。   刚走进去,年朝夕差点儿再转头走出来。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在她的记忆之中,杜衡书院规矩森严,门下弟子行止有度。   可现在,她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白脸和尚正席地而坐,摆着赌局。   “来来来!雁道君对阵苏道君!赔率已定,买定离手!”   那和尚吆喝的异常顺溜,一看就是做惯了这种事的,他身边人声鼎沸,热情高涨,灵石法宝纷纷往他身前丢。   “我压苏道君!那雁道君从未听说过,赔率还这么高,愣头青一个!”   “一赔十五?这赔率也太高了吧?”   “苏道君吧,稳妥点儿好!”   这是在干什么?赌胜负吗?   年朝夕下意识的往那群人身后看了看。   他们身后,演武台上正对峙着两个人,一个玄衣道君,一个青衣公子。   年朝夕出于某种直觉,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了那玄衣道君身上。   他背对着她,看不到脸,但那身玄色衣袍的背影却如一把利剑,莫名让人觉得危险。   他腰间配了一把剑,居然是血色的剑身,十分少见,像是饮饱了鲜血,煞气浓重。   可能是她的视线太过直白,那玄衣少年十分敏锐的看了过来,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张脸是一种近乎浓重的俊美。   随即他不知为何微微一顿,似是有些怔愣一般。   然后还没等年朝夕反应,玄衣道君自己飞快的扭过了头。   嗯?   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年朝夕不明所以。   她皱眉看向了玄衣道君身后那写着名字的名牌。   雁危行。   所以,这赔率十分之高的玄衣道君名叫雁危行?   年朝夕顿了顿,又看向那白脸和尚,这次面色却是止不住地茫然。   真的是在赌博吗?   是她太久没出门了吗?这修真界已经变成这样了?   杜衡书院不仅能开赌局了,现在的佛修也这么野了?   她陷入深深的不解之中。   这时,一旁走过来一个小童,绷着一张脸严肃地问她:“这位仙子是要演武还是看武?演武需留下身份名牌,看武则不得扰乱秩序。”   年朝夕想了想,指着那开赌局的和尚说:“我来看看这个。”   小童沉默了片刻,自己退了下去:“那仙子自便。”   年朝夕便更好奇了。   杜衡书院的小童居然都不管,那说明杜衡书院几位山长和夫子都是知道的。   知道还能让这和尚在这里胡来,那就有意思了。   年朝夕径直走向了那摆赌局的和尚。   她们走过去的时候,和尚身边人已经散开的差不多了,大概是因为演武要开始了。   见他们走过来,和尚笑眯眯地念了句佛偈,热情问道:“两位施主要来下注吗?买定离手哦。”   他身前一条竖线分开了两块区域,苏姓道君的一侧压满了灵石,而赔率十分之高的雁危行道君一侧却只有寥寥几块下品灵石。   年朝夕只看了一眼便说:“五百块上品灵石压那位雁危行道君。”   周围等演武开始的修士闻言齐齐震了震。   “好家伙!五百块上品灵石压一个籍籍无名之人,小丫头是疯了吧?”   “仙子三思啊!”   “谁?谁压五百块?”   周围吵吵嚷嚷烦得很,年朝夕便不耐烦的敲了敲白脸和尚身前那似模似样摆着的木鱼,问道:“小和尚,我要下注了。”   小和尚笑容一顿,随即看似十分热情的劝道:“姑娘还是三思,我觉得吧……”   年朝夕:“五百块灵石,买定离手。”   那小和尚还要再劝,年朝夕就眯了眯眼,直接让魇儿开储物戒拿灵石。   然而就在此时,代表演武开始的锣声响了。   那小和尚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立刻提声高喊:“演武开始,赌局已开,禁止下注!”   年朝夕拿灵石的手一顿,随即抱臂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和尚。   和尚讪笑道:“看演武,看演武。”   年朝夕嗤笑一声,但也没为难他,转头看向演武台。   三声锣响,一声比一声悠远,最后一声锣响落下,演武已开。   锣响的余声之中,年朝夕身旁一个修士十分自信道:“这位苏道君参加了三次演武,次次都打到前十,这个无名小辈……”话没说完,突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只留下一声惊愕的尾音。   年朝夕这时候也没心思嘲笑他声音难听,她抱起的手臂猛然收紧。   演武台上,雁危行只出了一剑。   墨色的身影似一条残线,饮饱了血似的剑身出鞘,下一刻就横在了那位苏姓道君的脖颈上。   而那时,锣声的余音甚至才刚刚散开。   台上台下齐声静默。   半晌,那苏姓道君哭似的吐出一句话:“我输了。”   雁危行收起剑:“承让。”   年朝夕身旁那位吹捧苏道君的修士至今下巴没收回来:“这、这怎么可能。”   年朝夕轻扣手臂的手指猛然一顿。   对啊,这怎么可能。   看骨龄这位雁道君和她差不多大,这一场是金丹期的比试,他的修为必然也不会超过金丹期。   可他表现出来的实力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一剑封喉,两个金丹期的修士硬是打出了化神期碾压金丹期般的气势。   而方才那一剑,剑意之浓厚,气势之凌厉,化神期都不一定能使得出来。   隐藏修为了?又不太像。   修真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实力如斯恐怖的少年道君?她为何从未听说过“雁危行”这个名字。   众人陷入了和她相同的疑惑之中,所以这场胜得如此漂亮的战斗,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喝彩。   一片难言的寂静里,忽听那开赌局的小和尚懒洋洋地说:“结局已定,雁危行道君胜。”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同时也回忆起来,他们刚刚似乎都是压了苏道君的。   于是一时之间哀嚎之声四起。   年朝夕也看向那小和尚,想起方才他执意不让自己压雁危行那五百块灵石,心中突然起了一个疑惑。   这不着调的小和尚,不会是和那雁危行是认识的吧?   知道雁危行会赢,然后特意在这里做这么一场赌局坑钱?   此刻魇儿几乎和她心有灵犀,也一脸难以言喻地说:“这和尚和那位道君不会是合伙做局吧?”   年朝夕觉得有道理,然后下意识地去找雁危行。   刚扭头,正好对上雁危行同样看过来的视线。   雁危行不知何时已经从台上下来,此刻正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她?   他这是在看她吗?   年朝夕疑惑刚起,便见那位少年道君微微一愣,然后飞快地转过了头,不再看她。   这表现未免太欲盖弥彰,如果方才她还不确定的话,这时候便可以笃定他就是在看她。   但她有认识过这么一位道君吗?。   她思索着,便一时忘了收回视线。   少年道君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突然走了过来。   然后不远不近的站在她身前,欲言又止。   嗯?想说什么?   年朝夕正在想着要不要直接问他,那位道君就开了口。   他声音低沉微哑,缓缓道:“你别误会。”   年朝夕:?   在她困惑的视线中,少年道君抿了抿唇,道:“我和那和尚虽然认识,但这开赌局全是他的主意,我来之前半点儿不知道。”   一副撇清关系的态度。   年朝夕顿了顿,然后就意识到,魇儿刚刚说的话被他给听到了。   但这位道君看起来不像是在意别人说什么的人,怎么会巴巴跑过来和她解释?   于是她便直接问道:“道君是认识我吗?我不记得我见过道君。”   雁危行顿了顿,正准备开口,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声音。   “真是晦气!昨天困龙渊的动静搅和的整座城人心惶惶,今天又输了好大一笔钱,难不成我和这月见城犯冲不成!”   “输钱纯粹是你手气臭,不过那困龙渊……嘿!战神在世时困龙渊可安稳得很,如今困龙渊是战神之女在封印,谁不知道那就是个娇蛮大小姐,除了一身父亲的血脉还有什么本事,今天还只是出了点儿差错,来日啊,我怕这困龙渊在她手里迟早封印不住!”   声音由远及近,说话的两个人并肩从他们之间走过。   年朝夕面无表情,甚至都没什么情绪波动,似乎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话。   可不知为何,雁危行神情突然冷了下来,浑身气势也变了。   像是突然被厚厚雷云覆盖的晴空,雷云之下蕴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恐怖,于是连那平静的表象都森冷了起来。   他腰间那把血色的长剑发出嗡嗡剑鸣,仿佛也在恐惧一般。   年朝夕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心中惊疑不定。   下一刻,一股极强的威压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从他周身爆发,但这股威压却不是对她,而是直面那两个修士。   近乎恐怖的威压之下,两个修士猝不及防,居然径直跪了下来,正好跪在了年朝夕面前。   年朝夕懵然。   那两个被迫跪在她面前的修士浑身气血翻涌,可心中的恐惧却来的更加强烈,他们颤颤巍巍地转头如看雁危行。   雁危行面无表情道:“看我干什么?不是你们自己跪这位仙子的吗?”   他话音落下,那开赌局的小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闲闲道:“哎呀呀,这两位道君可真是客气,干嘛行如此大礼啊?”   年朝夕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人,一顿。   他们这是在……为她出气? 第6章   他们这是在……为她出气?   年朝夕有一瞬间这么想。   可下一刻她又觉得不太可能。   她什么脾性她自己清楚,除了父亲之外,没人会觉得她这么个脾气差到一定境界的大小姐还需要别人为她出头。   哪怕是在她和牧允之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只会劝她不要逞口舌之利。   她相识了百年的人都这么想,更何况两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外人?   年朝夕早已经习惯对那些话自动过滤,战神之女的盛名之下,她的一丝一毫缺点都会被拿出来无限放大,她能让一个人不开口,不能让每个人都不开口。   所以大概真的是她自作多情了。   年朝夕这个念头刚落下,便听见雁危行冷冷道:“怎么?二位道君连如何开口说话的都不会了?”   他说话时,周身那令人恐惧的气息已经平复了下来,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别人的错觉。   可这样的他却并没有让人觉得平静,反而给人一种山雨欲来般的危险。   直面这种危险的两个修士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提不起,却咬着牙仍要问个明白:“我、我等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道君,还请道君明示!”   他们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得这无妄之灾,两个人既不认得年朝夕,也不觉得随随便便说两句年朝夕的坏话能有什么了不得的。   毕竟大家都在说,一句两句有可能是假,但说多了假也变成了八分真,既然都在这么说,那么多他们一句少他们一句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们从头到尾不知道自己为何被人针对,也从没往他们随口说的那句话上想。   众人都听出了这话外之音,于是一时之间,连始终都笑眯眯的和尚都开口讽刺道:“呦,二位道君还真是好大的忘性。”   少年道君冷笑一声,正待说话,却见面前苍白的少女突然半蹲在了那两个修士前,平静的视线直视着他们。   少年忽然哑声。   眉眼犹带病色的苍白少女直视着他们,看的两个修士不明所以,便忽然轻笑了一声,但开口却是毫不留情。   “我若说二位道君私德不修、实力不济,一身修为功绩全数源于父辈,无有父辈功绩便是一事无成,这辈子也难堪大任,二位会如何想?”   年朝夕话音落下,方才编排年朝夕的修士猛然睁大了眼睛,怒道:“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你又不认得我,如何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这是只凭一己想象便信口胡说!”   年朝夕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于是便点了点头,声音清淡的说:“原来道君还懂这个道理啊,我原本想着,道君看起来也并不认得我,便能将我的所作所为说得如亲眼所见,还以为道君便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信口开河之人,却没想到道理道君懂是懂得,却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罢了。”   那个修士怒道:“我何时说过你,我……”   话没说完,突然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猛然停了下来。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方才他都说了什么。   他看着年朝夕,结结巴巴:“你、你……”   年朝夕站起身,淡淡道:“二位道君还是尽早离开月见城吧,毕竟我只是个空有一身血脉却一事无成之人,道君便不怕哪日我便控制不住那恶蛟,道君与月见城一起葬身蛟腹吗?”   两个人瞬间便脸色通红:“你是那小城主!”   两个人估计这辈子都没想到他们背后顺人坏话还能被逮个正着,脸上像是被打翻了调色盘一般,五颜六色的十分精彩。   年朝夕不再看他们,站起身对雁危行说:“烦请道君放这二位离开吧,毕竟在我这无用之人的地盘上,两位道君怕是呆得不怎么舒心,还是让他们尽快离开得好。”   少年道君定定看了她片刻,周身威压一松。   两个修士连滚带爬的站起身,似乎是觉得没脸见人,具是掩面奔逃。   没跑出两步,雁危行淡淡道:“道歉。”   两个修士猛然顿住,回身冲年朝夕行了一礼:“我等有眼无珠,冒犯仙子,还请仙子见谅。”   年朝夕贴心提醒他们:“二位道君尽快离开,免得因我这无用之人担惊受怕。”   两个人瞬间跑得更快了。   那和尚看着他们的背影,嗤笑一声,道:“可见啊,这世间多的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战神大人尚在时庇佑一方,多少人得过他的庇护,如今他不过陨落短短几十年,便有人要将他的独女踩上这么一脚。”   这番话颇有些厌恶人间之意,一点儿都不像是个本应慈悲为怀的佛修能说出的。   说完,他还转向自己的同伴找认同:“雁危行,你说是不是。”   那位玄衣道君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同伴这么说,闻言连个反应都欠奉,径直看向年朝夕,踌躇片刻,道:“我擅自替仙子多管闲事了。”   年朝夕笑了笑:“我还要多谢你多管这个闲事呢,否则我也找不到由头说那番话。”   两个人交流的其乐融融,那和尚没有眼力,闻言在一旁怪叫道:“你还要谢他?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贫僧帮他这么多他连个谢字都没有的,为人端的是不近人情,仙子可不要被他一时表象迷惑!”   年朝夕闻言一顿,委婉道:“这位法师为人倒是活泼得很。”   雁危行面容紧绷,似乎是极力想保持住从容镇定,可发丝之下耳垂却已经通红,不知道是为他朋友觉得丢脸了还是被朋友曝其短处让他觉得不好意思了。   少年道君紧绷着一张脸,干巴巴地解释:“他向来爱胡说八道,佛家戒律一概不守,仙子不用在意他。”   那和尚像是不服气的样子,还待再说话,少年腰间血色的剑身突然出鞘半寸,杀气凛冽,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那和尚当即便闭了嘴。   那格外娴熟的动作,看起来就被威胁的不止一次两次了。   年朝夕主仆二人全程围观,保持沉默。   少年再看向她时,已经再难以保持方才的从容有礼,只能强撑着面容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问:“仙子……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年朝夕莫名觉得眼前这强撑面子的道君看起来有些可爱。   于是她因为方才的事情而有些烦闷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微微笑道:“一人如何说我能管一管,百人如何说我也能勉强让他们闭嘴,可当千人万人都这般说时,那假的也会变成真的了,我越是让他们闭嘴,他们便越以为自己所说便是真相。”   少年道君皱起了眉头,俊美锐利的脸也多了些许烦闷。   年朝夕见状下意识地解释道:“我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昨日困龙渊的事情因谁而起,我便会让谁付出代价。”   昨天困龙渊刚出事,今天月见城里不见有人讨论邬妍触动封印一事,反而连路人都在默认是年朝夕实力不济才让恶蛟触动封印。   瞒得这么好,除了牧允之他们出手了不做他想。   看来他们是真的没有把他昨天那番话当回事,自顾自的就替她原谅了邬妍,然后好实施那所谓的鱼饵计划。   年朝夕怎么可能会让他们如愿。   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前年朝夕不想多说什么,雁危行看出了她的意思,便也不再多问,只点了点头,道:“仙子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话说得年朝夕一顿,探究般的看向他。   她斟酌片刻,开口问道:“雁道君可是认得我?为何会为我出头?”   她来到这里之后并没有表明过身份,可这位道君不但一眼就认出她是谁,还不计后果的为她出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认识”能解释得了的了。   可她的记忆中全无雁危行这么个人。   于是她的疑心病又起,下意识地开始分析他为何会这样做。   毕竟,自父亲死后,就再也没有人会真的不计报酬的对她好,她所遇到的人,要么是抱着别的目的去接近她,要么便是去牧允之他们一般。   她不想相信如此赤诚的道君也会是这样的人,却又忍不住下意识地去怀疑。   年朝夕觉得,这大概也是她人缘如此之差的原因之一吧。   可面对她的探究,雁危行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或者说察觉了也并不在意。   他沉吟片刻,微微抿起了唇,缓缓道:“我年少时曾见过战神大人带着仙子出行,所以认得仙子,但仙子大概是从未见过我的。至于仙子所说的为你出头……仙子从未做错,又何来为你出头一说,我所作所为,大概只能称得上是仗义执言罢了。”   年朝夕闻言抿出一个笑来,心情有些不错。   她不是那种别人觉得她错她便会一个劲反思自己的人,她做事自有一套行为法则,只要不触及底线不违背原则,别人一味说她错,她理都不会理他们。   但因为她的性格太过张扬,哪怕她是在做对的事,也没有几个人会承她的情。   如今可算是碰到一个和她想法一致的人。   于是她便称赞道:“你倒是很有眼光。”   这话说得不知道是在夸自己还是在夸他。   魇儿闻言便忍不住捂住了脸,知道自家姑娘这自恋的毛病又犯了。   可雁危行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年朝夕说得有哪里不对,很认真的点头赞同道:“仙子镇守困龙渊几十年,使恶蛟不至于出来祸害人间,整个修真界都该承仙子的情,仙子何来的错?可如今仙子封印恶蛟日久,有些人便觉得习以为常,以为那是仙子本应承担的职责,做得好无动于衷,出了些许问题便横加指责,说上一句忘恩负义也不过分,这本是他们的错,与仙子何干?”   他话音落下,年朝夕沉默片刻,再看他时便认真了许多。   恩情变成了职责,那便没有人觉得这是恩情了。   可世人多半是这么想的。   年朝夕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有眼光,也有脑子,雁危行,我记住这个名字了,希望我有机会在演武台上和你相遇。”   她放下手时,雁危行捂住刚刚被拍到的地方,神情怔愣。   年朝夕却没再看他,转身离开。   雁危行下意识地问道:“仙子去哪儿?”   年朝夕挥了挥手:“去报名参加演武。”   雁危行顿了顿,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之内。   和尚旁观良久,此刻撞了撞他的肩膀,说:“你今天一天说得话,比往常一个月说得都多。”   雁危行理都没理他。   和尚像是习惯了似的,只说:“方才无苦剑已经示警,你今日之内不可动武了。”   雁危行这才应了一声。   年朝夕去登记演武,一旁的魇儿忧心忡忡道:“姑娘,有方才那道君在,你还要参加演武吗?既然我们这也算有了交情,那能不能让雁道君放个水什么的……”   年朝夕闻言眉毛一竖,哼了一声,道:“我可是战神之女,遇见强敌便退缩,岂不是堕我父亲威名?放水得来的胜利算胜利吗?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这些都学不会?”   魇儿缩了缩脖子:“奴婢知错了。”   两人已经到了登记处,年朝夕也不便说她,便收回了话,准备让那小童给她报名。   而正在此时,书院门口突然喧闹了起来,年朝夕隐隐听见有人说什么“战神之女来了”。   主仆二人齐齐一顿,一同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儿?她不是在这里吗?那来的这个“战神之女”是谁? 第7章   正门处瞬间喧闹了起来。   魇儿看着正门的方向,陷入了深深地迷茫之中,不解道:“姑娘不是在这里吗?这来的又是谁?”   年朝夕不紧不慢道:“我都在这里了,那来的自然是个冒牌货。”   魇儿面色顿时一变:“邬妍?!”   年朝夕称赞她:“还没傻透。”   她话音刚落下,正门处转出一个人,正是昨天她刚见过的邬妍。   此时的她于昨日已经大不相同,昨日她跪在雨夜之中,脸色苍白孱弱,哭得不能自已。   而今天她脸上已经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笑容,温和又明媚。   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沈退走在她身旁,正微微低头和她说着什么,脸上的笑容放松又惬意。他们周围还跟两个邬妍的忠实拥趸,“战神之女”这个名头就是其中一个人喊出来的。   年朝夕看过去的时候,旁边正有人好奇的问道:“这就是战神之女吗?”   其中一个修士闻言自豪道:“当然是!”说话时与有荣焉的样子。   听见这话的邬妍和沈退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魇儿见状胸膛上下起伏,咬牙切齿道:“姑娘体弱多病很少出门,月见城里的修士见过姑娘的也不多,难不成邬妍是想借此冒充姑娘不成!”   年朝夕闻言轻笑一声,淡淡道:“冒充我有什么意思,以邬妍那性格,肯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嚣张跋扈之人吗?”   魇儿不解:“那他们说什么战神之女!”   年朝夕平静道:“因为,她是我的养妹呢,我这养妹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合该是父亲的女儿,如今这战神之女的名头之下有我一个,她自然也觉得该有她一个。”   这就是为什么年朝夕一直不喜欢这个养妹。   她太想当父亲的亲生女儿了。   年朝夕曾亲耳听她玩笑般的说自己若非当年投错了胎,如今合该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当初听到这话的人都觉得这是她对父亲的爱戴,对父亲收养她的感激,于是拿养父当亲生父亲一般尊敬,还一度夸她纯孝。   但年朝夕听到那句话的那一刻,心中对邬妍的不喜就变成了厌恶。   因为她能感觉得到,她如此爱戴孺慕父亲,非是因为父亲是父亲,而是因为父亲是战神。   父亲一身鲜血换就的荣耀加身,换来了她每当说起自己是战神之女时,别人钦佩又艳羡的目光。   她对父亲当然有孺慕亲情,可更多的却是对他身份地位的仰望。   她的亲生父亲死于正魔战场上才没多久,她就能说出想当别人亲生女儿的话来。   年朝夕曾经一度想问邬妍,若父亲只是个普通人,或是个街边乞丐,那她还会不会想当父亲的亲生女儿?   或许在别人看来,邬妍做的并没有错,人人都有慕强之心,她当初一个无依无靠之孤女,被战神收养、成为战神的女儿,就像是洪水之中抓住了一根稻草,自然会对父爱抱有浓烈的渴望、为养父的荣光而骄傲。   她对邬妍这么不依不饶,在他人看来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看到属于自己的父爱被分走时的不满,是出于嫉妒。   他们不理解她,她也不想去理解他们。   她和邬妍的恩怨,从她们刚见面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直至今日,至今无解。   而另一边,如年朝夕所料,邬妍打的根本不是冒充她的主意。   年朝夕虽然不怎么出门,但并不是没有人认识她,也并不是没有人听说过她的名声。   他们一行人刚进门不久,便有外地修士发出了质疑,困惑道:“我觉得不太对啊,我虽然没见过战神之女什么模样,可也听说过战神之女是张扬强硬的性格,而且据说是自小带病,身体并不好,这位仙子怎么看都不太像吧?”   他质疑声一起,便有人跟着吐槽道:“我方才还不敢说,我是月见城里的修士,曾远远见过小城主一面,虽然只看了半个侧脸,但和这位仙子长得也完全不一样啊。”   他们质疑声一起,邬妍那拥趸像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一般,信心满满地答道:“你们说得那是战神长女,人称小城主的,她为人嚣张跋扈,但这位仙子是战神幼女,没怎么露过面,诸位自然不知。”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惊讶。   “战神幼女?不是说战神只有一个独女的吗?什么时候多了个幼女?”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跟着师尊参加战神葬礼,那灵堂之上披麻戴孝的是有两个女孩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出面做事的却只有一个。”   “也就是说战神是真的还有一个女儿?”   年朝夕站在远处,却听得清晰。   她越听脸色就越沉。   她忍不住想问邬妍一句,在这种场合之下提起父亲,任由身边那不三不四的人将战神当成炫耀的工具一般挂在嘴上,任由旁观者谈起父亲的私事和父亲的死亡,只为了让旁人给她一个“战神之女”的身份,她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这就是她对父亲的尊敬和孝道不成?   而那拥趸还得意忘形地说:“自然是真的!仙子为何会来参加演武,就是为了能看一眼战神大人留下的遗物,仙子已经来了十年了,次次惜败,但却从未气馁,只为一睹父亲遗物,可谓是纯孝。”   这话一出,有次次参加演武的修士便想了起来,点头道:“我见过这位仙子的,上次惜败之前曾请求过自己的对手手下留情,说自己有不得不胜之理由,原来是为了父亲的遗物啊。”   “一个修士肯折腰求人,那真的是纯孝了。”   年朝夕在一旁听着,直接气笑了出来。   顶着父亲之女的身份,哪怕败也应当败的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才是,可她非但败了,还用那样的理由折腰求人,将父亲置于何地?   战神血脉死也当挺直脊梁死,落头也不应低头,她居然折腰求人?   年朝夕再也听不下去,正准备过去,突然听见人群之中传来低低的笑声,刚开始这笑声还压抑着,后来仿佛是压制不住一般,笑声越来越大,直至所有人都能听见。   这声音略耳熟。   年朝夕看过去,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光头,他正扶着自己同伴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顾及少年道君那可怕的黑脸。   一看就憋着一股坏主意。   年朝夕不知道为什么,“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突然就不急着过去了。   众人不明所以的看了过去。   包括沈退和邬妍。   邬妍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沈退,带着迷茫和惶恐。   她那两个拥趸见状就要开口发怒。   沈退挥了挥手让那两人退下,自己走了出来,缓缓问道:“这位法师在笑什么?”   和尚笑得喘不上来气,扶着少年道具的肩膀摆了摆手,声音轻佻道:“我想起了高兴的事而已,这位道君不用在意我。”   被他扶着肩膀的少年分明是很不耐这和尚的肢体接触的,此刻居然忍耐了下来。   沈退见状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法师在高兴什么?不妨和在下分享分享。”   和尚笑眯眯地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偈,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贫僧只是突然想到发生在贫僧家乡的一件事,话说有一丧父的姐妹俩啊,当姐姐自父亲死后的尽心承担父亲留下的职责不堕自家门楣,当妹妹的每日哭哭啼啼向四方邻居说自己有多孝顺,最后众人突然真的觉得妹妹更孝顺,道君觉得好笑不好笑?”   这番话,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是在讽刺谁的了。   人群顿时静了下来,好奇的视线在邬妍和那和尚之间徘徊。   邬妍脸色一下就白了,咬了咬唇,难堪道:“我、我不是……”惊慌的看向沈退。   沈退面色不变的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扇子轻敲手心,语气不明道:“这位法师居然对他人家姐妹如何如此了解,也是奇怪。”   可和尚却根本没准备顺着他的话说,哎呀呀一声,好奇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让道君为我解惑。”   他没等沈退开口,自顾自的说:“我和我这同伴都是小地方来的,从未听说过战神居然有两个女儿,今天突然听闻,自然大为惊讶,不过我想啊,这战神既然有两个血脉的话,那困龙渊为何次次都是一个人在守啊?听说那位小城主身体还不好,那理应两姐妹轮流来收才对啊!如今只有小城主在守,那究竟是小城主被人苛待了,还是这战神幼女难堪大用啊?”   和尚说完,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他话音落下,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   对啊,月见城还有困龙渊在,若是战神真的有两个女儿的话,为何困龙渊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小城主在守?   小城主镇守困龙渊日久,众人也已经习惯了,仿佛那就是小城主天生的职责一般,居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困龙渊是只有战神血脉才能守的,如今被这和尚点破,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不少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那风评不怎么好的小城主居然为他们守了这么多年困龙渊,一时间居然有些惭愧起来。   也有人顺着和尚的思路想,困龙渊只有小城主守,难道真的是小城主被苛待?或者这战神幼女难堪大用?   那和尚所说的那邻家两姐妹的故事顿时就显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一个镇守门楣,一个哭诉孝心。   众人看过来的视线各异,纷纷指向邬妍,她难以承受般的后退两步:“我、我……”   沈退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法师还请慎言!”   他话音落下,城主府的护卫不知道从何处冒了出来,将他们与其他人隔开,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可那和尚没有任何惧色。   他拍了拍少年道君的肩膀,轻佻道:“这话我也说完了,如今我是死是活,就看你了。”   雁危行冷笑一声,血色剑身出鞘半寸,流露出的杀气居然已经让人头皮发麻。   他冷冷道:“想动手的话最好一起上,别浪费我时间。”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年朝夕见状直接气笑了出来,抬脚从人群之外走出,冷着脸道:“我看谁敢动他们。”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侍卫们脸色都变了:“小、小城主?”   沈退神情一怔:“兮兮?你怎么在这里?”   唯独邬妍,咬着唇不说话。   众人顿时议论开。   “小城主?这便是小城主啊?”   “可真年轻。”   “镇守困龙渊的便是她啊?”   年朝夕充耳不闻,拨开侍卫走了进去,现在雁危行他们身前,沉声道:“我说,谁敢动他们?”   沈退皱了皱眉头:“兮兮,你不要……”   年朝夕径直看向邬妍,打断了他的话:“邬妍,我对你说过吧,如果你再把父亲和你那腌臜事联系在一起,我会怎么做?”   邬妍的脸瞬间就白了。   “还有。”年朝夕缓缓道:“你姓邬,不姓年,是一百一十二年前,被我父亲收留的养女。” 第8章   “你姓邬,不姓年,是一百一十二年前,被我父亲收留的养女。”   “长姐!”年朝夕话音落下,邬妍几乎是失声尖叫出来,试图打断她的话。   “闭嘴!”年朝夕抬了抬下巴,声音近乎严厉。   “战神幼女?”年朝夕嗤笑一声:“我父亲只有一个妻子,那就是我早早去世的母亲,我母亲只有一个血脉,那就是我,父亲何时多了个幼女?我又何时多了个血脉相连的妹妹,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为何只有我一个人镇守困龙渊,自然是因为父亲他只有这我一个血脉!”   年朝夕话音落下,顿时哗然。   “是养女啊……我刚刚听他们说,还以为真是亲女。”   “所以说困龙渊只有小城主镇守是因为真的只有小城主一个血脉?那他们刚刚怎么还默认了咱们觉得她是战神血脉一事?”   “吓死了我,我刚刚险些以为自己记忆出了什么差错,我百年前在战神手下效力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战神分明就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连夫人都没有,我还想着怎么突然多出来个幼女。”   “也不能这么说吧,养女毕竟也是女儿,不许人家来这里为父亲尽孝心不成?”   “我倒是觉得方才那和尚两姐妹的故事说得挺有道理。”   一声声,一句句,如利刃一般扎入邬妍身上。   方才因战神之女这个身份别人看她有多艳羡钦佩,此刻就有多怀疑鄙薄。   而她只不过是在别人默认她为战神血脉时,没有反驳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反驳呢?她不是战神血脉,却也是战神女儿,可同样是女儿,却几乎没人知道她,她从头到尾都像个隐形人。   她只不过是想让别人知道她也是战神之女罢了。   难不成这也有错?   邬妍抬起头,对上了年朝夕近乎嘲讽的神情。   她突然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长姐时的情形。   那时她刚被父亲接到战神府邸,却很少见到父亲,更是一次都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战神独女。   父亲的属下说,战神大人在陪小小姐,她病得很重。   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摸到了那位小小姐的院子里。   隔着敞开的大门,她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小小姐。   苍白、病弱、眉宇间萦绕的是长久而缠绵的病气,像是半只脚已经踏入坟墓的将死之人。   她躺在门廊下晒太阳,许多婢女哄着劝着让她回房间,怕春日里缠绵的春风吹着了她,像对待一个瓷娃娃。   那位小小姐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门?”   哄着她的侍女说:“少说也得半个月,姑娘以后千万不要贪凉了。”   那小小姐“哦”了一声,眉宇间似乎未见什么遗憾。隔了片刻却突然说:“那等我出去,我后山种下的花都该开败了了吧?”   侍女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   那小小姐便说:“真是讨厌,连着三年都没赶上开花。”她说着讨厌,眉宇间却连情绪都淡淡的,仿佛连讨厌都提不起劲来。   那时候,邬妍觉得她很可怜。   战神之女又怎样?生来尊贵又怎样?锦衣玉食又如何。   她甚至不能多晒两刻太阳,多吹一会儿春风,也不能从这里站起来去后山看看她种下的花开起来是什么样的。   听说她到现在也拿不起剑来,很多人都怀疑她还能不能再活过五年。   哪怕她的亲生父亲是战神,也留不住她的性命,不能让她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她近乎怜悯的同情她,夹杂着一丝让她不敢深想的窃喜。   而就在那时,她抬头看了过来。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她像是看透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般,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嘲讽的笑容。   和如今一模一样。   邬妍一直都觉得自己这个长姐非常可怕,她仿佛轻易就能看透自己在想什么,几乎让人无所遁形。   这些年,自己一刻都不敢懈怠,对每个人好、对所有人关怀备至,试图让所有人都喜欢她,仿佛喜欢她的人多一点,她就能多一分安全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那个同时痛失父母的惶恐不安的夜里。   喜欢她的人多一个,抛弃她的人就少一个。   可年朝夕永远都不用这样。   她不用去讨所有人喜欢,她哪怕脸上挂着这么嘲讽的笑容,嚣张又恶劣,也能够活的很好。   一年又一年,被她同情怜悯过的人,活的比她更好。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战神之女。   但自己也是啊,她为什么不能得到这一切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就冷静下来,脸上的苍白褪去,神情重新坚定了下来。   她摇了摇头,平静道:“我不知道长姐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父亲的遗物而已,父亲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拿他当亲生父亲看待,拿长姐当亲姐姐,自然不知道在长姐心目中,血缘如此重要。”   年朝夕闻言轻笑一声,问:“你说你拿父亲当亲生父亲,拿我当亲姐姐?”   邬妍镇定道:“自然。”   “这就奇了怪了。”年朝夕缓缓开口,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邬妍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沈退心中先升起了一抹不妙的预感,立刻开口打断她:“兮兮!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你们姐妹俩在外面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说着便上前一步,想要抓年朝夕的手臂。   下一瞬,一把血色长剑横在了他身前,少年道君冷漠道:“止步。”   沈退神色一冷,抬手就要挥开长剑。   但他的手还未触碰到什么,那长剑一转,已然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少年道君一字一顿道:“止步。”   看着那把横在沈退脖颈的长剑,四下顿时一静。   邬妍惊叫道:“沈退哥!”   年朝夕顿了顿,却并没有出手阻止。   沈退神情不变,心中却惊疑不定。   他虽然是谋士,可实力并不差,这少年看骨龄还没他大,可动起手来他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月见城何时来了这么一个人?   他面色不变,开口却道:“兮兮,你就这么看着你方才护住的人这般对我?”   年朝夕轻笑一声,问:“沈退,你敢不敢让我说完方才那句话?”   沈退还想说什么,雁危行剑身压下,止住了他的话,开口道:“仙子想说什么尽管说,我只要还在这里,就没人能让你闭嘴。”丝毫不顾及四周已然拿出武器的护卫。   年朝夕一时之间眼眶居然有些发热。   她看了一眼雁危行,猛然转身看向邬妍,冷冷道:“那就奇怪了,你既然拿我当亲姐姐,那昨日你不声不响地摸进困龙渊里,又触动封印险些让恶蛟破出,从头到尾都没告知我,是觉得我这个战神血脉做的不合格?还是觉得我守这困龙渊守的太容易了,想帮我增加点儿难度?”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   “人为的?还是这养女干的?”   “我还以为是小城主实力不济才压不住那恶蛟来着……”   “如果是这养女干的,那为什么昨天到今天一点儿动静没听说?我也以为是小城主之故……”   “啧啧,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明显是准备让这小城主背锅啊。”   “惩处多少得有吧?如今算怎么回事儿?没有惩处,还堂而皇之出来参加什么演武?”   邬妍脸色惨白,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沈退甚至都顾不得横在脖颈上的剑,厉声道:“兮兮!你在说什么!”   年朝夕不为所动,问邬妍:“你有什么好说的吗?”   邬妍浑身发冷,下意识道:“我不是,我……”   沈退这时候顾不得威胁,他知道以邬妍现在的状态,如果被年朝夕一问,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于是直接厉声喝道:“阿妍!别说话!”   邬妍被这一声吓得回过神来,猛然闭上嘴巴。   年朝夕看了过去,看到脸色阴沉的沈退,微微笑了一下。   她对雁危行说:“雁道君,放开他吧,我的话说完了。”   雁危行顺势收剑:“如仙子所愿。”   沈退被放开后,顾不得雁危行,也顾不得年朝夕,立刻对他带来的护卫说:“带邬妍回去!立刻!”   被这一番变故惊的愣神的侍卫们立刻从蠢蠢欲动的人群中将邬妍团团围起来,护着她就要离开。   “慢着。”年朝夕开口。   沈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定定地看着年朝夕:“兮兮,你还想说什么!”   年朝夕后退两步,站在雁危行身边,开口道:“我身边这位道君和他的法师同伴都是我的朋友,沈退,我不想在月见城看到他们两人出任何事情,你明白吗?”   沈退深吸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侍卫们先带邬妍离开,抬头对年朝夕说:“兮兮,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   年朝夕笑了笑:“没什么好说的了,话我已经说了,事情我也做了,你们回去之后,便自己商量该拿邬妍怎么办吧。”   说完,直接拽着雁危行的袖子离开:“我们走。”   雁危行整个人还沉浸在年朝夕方才护他们的那番话中,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年朝夕居然没拉动。   于是她奇怪地回头看他,道:“走啊,人多眼杂,你还想就在这里不成?”   雁危行这才反应过来,“哦……好。”   顺从的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注意力又忍不住放在被她拉住的手臂上,他从未和女子离得这么近过,于是整条手臂都僵直了。   他们身后,沈退下颚微动,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视线最终落在了年朝夕拉着那少年的手上。   少年突然回过头来,迎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神之中有让人心惊的杀意。   离开众人的视线,年朝夕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雁危行说:“仙子务必小心方才那人。”   年朝夕一愣,看了过去。   少年轻扣腰间长剑,斟酌道:“沈退此人我亦有所耳闻,是个以利为先走一步看百步的谋士,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出今天这种以战神之女的名义为一个养女提声望的事情,仙子,你明白吗?”   年朝夕一下子抿紧了嘴唇。   而那法师却比他同伴直白的多,径直道:“说白了,沈退一直是牧允之的左右手,他是什么态度就代表城主一派什么态度。仙子,如今城主一派放任他人污你名声,转而为一个养女造势,只能有一个可能。”   “有人见不得你拿着战神留下的声望和势力却不能为他们所用,他们想捧出一个能接手战神声望和势力,还能为他们所用的人。”   年朝夕沉默良久,点头道:“我明白了。”   雁危行指尖微动,似乎想伸出手去,但最终却仍然没有动作,只说:“我这段时间会一直留在月见城,仙子随时可以找我。”   年朝夕便突然笑了出来:“不必叫我仙子了,不嫌弃的话,叫我名字吧。”   雁危行张了张嘴,却仍然觉得冒昧,只低低道:“年……姑娘。”   顿了顿,低声道:“我叫雁危行。”   年朝夕笑了:“我知道的,雁危行。”   雁危行握着剑的手都紧了一下。   那和尚不会看眼色,在一旁笑眯眯道:“小僧,净妄。” 第9章   当天晚上,城主府中灯火通明了半宿。   牧允之从一众前来问责的臣下中脱身,精疲力尽。   往书房去的路上,他便忍不住想起年朝夕来,也想起他刚继位的那段时间。   那时他实力微末,压不住跟随父亲多年后又被战神管制多年的老臣,也没有震慑他人的实力。   每每面对老臣的刁难,他精疲力尽,应付不住时年朝夕便会出面,他们忌惮她身后战神留下的势力,便多了许多顾及。   而如今,他修为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根基深厚、手段纯熟,却仿佛再一次体会到了被那些老臣纠缠的喘不过气的感觉。   而这次的始作俑者居然是每次都会站在他身边的年朝夕。   回到书房便问:“阿妍人呢?”   一直守在书房的沈退苦笑道:“那些老臣纠缠不休,我没有办法,只能先让阿妍禁足不出,好歹做出个态度来。阿妍自回来之后就一直哭,我让阿恕去照看她了。”   牧允之点了点头,然后又顿了顿,问道:“那兮兮呢?”   沈退沉默片刻,道:“她从书院回来之后便闭门不出,而就在方才,她将伯父留给她的三百燕骑军都调了回来,替换了东院城主府的守卫,现在,整个东院已经被燕骑军围的如铁甲一般,防卫堪比当年的战神府。”   牧允之闻言下颚紧绷。   半晌,他缓缓开口:“她用燕骑军,替换了我的府兵?”   沈退苦笑道:“今日杜衡书院内,几十个守卫没一个遵从兮兮命令的,今天这一遭,兮兮怕是真的生气了。”   牧允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燕骑军原本守着地方呢?”   沈退顿了顿,说:“被赶出的守卫说,兮兮曾经直言,肯听她话的才应是她的守卫,既然城主府府兵不肯听她命令,那不妨和燕骑军换一换。”   说着,他的声音便郑重了起来:“自伯父死后,整整六十余年,兮兮从未动用过燕骑军,如今却在这个时候调燕骑军回来,城主,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牧允之闻言便沉默了下来。   当年伯父战死的突然,留下来的除了那些骁勇善战的下属和数不清的法器灵石外,还有一支直接听命于他的、堪称死士的燕骑军。   伯父战死的消息传来,众人毫无准备,巨大的打击之下,病情刚开始有所好转的年朝夕身体迅速衰败了下去,甚至几度假死过去。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年朝夕这次是撑不过去了。   可伯父的遗体被送回来之后,年朝夕居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以雷霆手段处理完了父亲的后事。   葬礼结束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放手父亲留下的权力、解散了父亲曾经的下属,只留下了一支燕骑军牢牢握在手中。   她十分清醒,知道父亲那些骁勇善战的下属肯为她父亲所用,敬的是父亲的实力,崇拜的是他的人格,父亲不在了,那些曾经的下属们哪怕肯为了父亲一时听命于她,也不会一辈子听命于她。   他们要的是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效忠的战神,而不是想做生生世世侍奉的家奴。   如果硬要抓住那些权力不放,父亲留下的恩情迟早有耗尽的一天。   倒不如现在就放权,让他们不忘父亲恩情的的同时,也记得她肯痛快放权的情谊。   如此,她若是有难,于情于理他们都会拉上一把,那么父亲曾经的下属于她而言就是四散到天南海北,但随时能帮上她的后盾。   放权之后,她唯独留下了燕骑军,那支只效忠战神一人,死士一般的队伍。   战神死后,他们肯承认的主人只有战神独女。   原本年朝夕没那么容易拿到燕骑军的,战神死后只留下一个孤女,谁都想分一杯羹。   但因为年朝夕放权痛快,战神曾经的下属承她的恩情,非但没有趁着群龙无首之际各自为政,反而转身将矛头转向了觊觎年朝夕手中东西的人。   年朝夕轻而易举的拿到了燕骑军。   可这些年来,年朝夕手握一支战斗力恐怖的燕骑军,却只让他们分散镇守在月见城各处,从未真正动用过他们。   就像明明那么多战神曾经的下属都承她的恩情,她却连最艰难的时候也没开口求助过谁一样。   牧允之一直不明白她要把连起来几乎可以称得上一股势力的恩情拿到何时用,也不明白她会把燕骑军用到哪里。   可是如今,她把六十年未曾动用过的燕骑军,替换了她院中的城主府侍卫,将整个院子固若金汤的围住。   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牧允之一时之间居然不敢细想。   半晌,牧允之淡淡道:“那些侍卫她若是用的不顺心,换便换吧。”   沈退看了他片刻,声音沉沉道:“允之,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以往无论我们再怎么吵吵闹闹,兮兮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留余地过,如今甚至直接动用了燕骑军,防卫重重的城主府哪里有用得到燕骑军的地方?允之,你那么聪明,难道会看不出来吗?不是那些侍卫她用着不顺心,而是她已经不信任我们了,她说得那些话,不是在发脾气,也不是气话,而是出自真心。”   牧允之沉默半晌,声音沙哑道:“可是不信我们她又能信谁呢?我们一起相伴百年……”   “可是当初我们决定选择阿妍的时候,不是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吗?”沈退打断了他。   他冷漠道:“你我都不想伤害她,但是她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今日这一遭兮兮摆明了和阿妍不死不休,你这一碗水是端不平的。”   牧允之闭了闭眼睛。   “况且,”沈退开口道:“今日,兮兮遇到了一个少年人,那少年人实力莫测,似乎与兮兮相识,兮兮为了护他,曾一度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也就是说,她现在并不是无人可信。”   牧允之睁开了眼,视线锐利了起来。   ……   “姑娘。”魇儿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低声说:“燕骑军禀报,沈退大人来了。”   年朝夕抬了抬眼:“让他进来。”   说着,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又不紧不慢的给自己修了修指甲,这才去到了会客厅。   沈退已经等了许久。   年朝夕一进门就问:“你是来替邬妍找公道的,还是来告诉我邬妍的惩处已经下来了的?”   沈退就知道她不会给自己好脸色,闻言苦笑一声,说:“兮兮,和我说话不必夹枪带棍的。”   年朝夕便笑了笑,说:“你和我说话也不用拐弯抹角了,直说吧,这次来又是做什么?”   沈退沉默了片刻,问:“兮兮,今日你突然去杜衡书院,是要做什么。”   年朝夕淡淡道:“自然是比武。”   沈退皱了皱眉:“为什么突然想去比武,你的身体……”   年朝夕直接打断了他:“我的身体如何我心里有数,如果你只是想问这些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   沈退沉默片刻,“宗恕为你诊过脉了吗?”   年朝夕:“没有。”   沈退微微睁大了眼睛:“难道……你从困龙渊回来到现在,还没有去过药庐不成?”   年朝夕笑了笑:“是又如何?”   沈退一下子站了起来:“胡闹!哪怕和我们置气,你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年朝夕却比他平静的多:“我没有开玩笑,我比你更珍视自己的健康,你说完了吗?说完就可以走了。”   沈退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问:“兮兮,你可知今日那个少年是何来历,修真界中何时出了个实力如此强横的道君,我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年朝夕脸上的神情淡了下来。   她平静道:“我不知道,我第一天认识他。”   沈退皱了皱眉头:“兮兮,第一天认识他,你就敢如此信他?”   年朝夕嗤笑一声:“我不信他,难道信你不成?”   沈退站起身:“兮兮……”   年朝夕同样站起身,却突然摘下了挂在墙上的一把佩剑,抬手刺向了他。   沈退一惊,立刻侧身躲过佩剑,下一刻折扇已经出现在了手中,正是他的武器。   年朝夕本也没想过这一剑能刺中他,见状毫不留恋,剑势一转,去挑他的折扇。   但沈退太熟悉她的招式了,年朝夕剑势未到,沈退已然绕过了剑尖,下意识地撑开折扇刺向她的肩膀,这一招下去,如果年朝夕收手还好,但她若是不收手,这一扇能直接废了她的肩膀。   沈退以为她会收手的。   可没想到,她非但没收手,剑势一往无前,直接刺向了他的胸膛。   如果两个人都不停下,这一剑下去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沈退心中一惊,只能狼狈收手,侧转身体,避开胸膛致命的位置,同时一只手已经捏下法诀,若是年朝夕这一剑真的刺下来,他立刻就会有后手反击。   可那一往无前的剑势却径直停在了他身前一寸处,剑势只划破了衣服,在他皮肤上划出微微血痕。   可沈退已然捏好的法诀却差点儿出手。   沈退立刻收回法诀,被反噬的胸口微痛,抬头看着年朝夕平静的脸,第一次失去了稳重。   他近乎怒吼道:“你不要命了!”   “你看。”年朝夕平静道:“你们都觉得我惜命,但其实我也有两败俱伤的勇气。”   沈退:“你……”   “可是为什么你们总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呢?沈退,我说过什么?只要我还在月见城,没人能动雁危行,你是忘了?还是觉得我保不了他们?”   沈退当下便愣在了原地。   敲门声响起,沉稳的声音问道:“主上,可有吩咐?”是燕骑军。   年朝夕淡淡道:“我能应付。”   那声音应了一声,脚步声慢慢离开。   沈退突然笑了出来,不可置信地问道:“兮兮,你为了一个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对我拔剑?要和我同归于尽?”   年朝夕收回了剑:“我再说一遍,不许碰他!”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烛火之下,沈退神情莫测。   ……   第二天,年朝夕和沈退动手了的事情传遍城主府。   年朝夕收到玉简通知去参加今日的演武,两个燕骑军护送她出门,还没走出城主府,便收到了许多忌惮的目光。   年朝夕不以为意,一路来到了杜衡书院,却发现今日书院的人比昨日还多了一倍不止。   年朝夕不用猜就能想得到,昨天她闹了这么一出,今天又来杜衡书院比武,估计是个人都想看看昨天八卦的主角是何能耐,看看她有没有能配得上她昨日那番话的本事。   她定了定神,踏入书院。   仿佛昨日重现一般,那叫净妄的小和尚盘腿坐在地上,笑眯眯道:“今日押注,小城主年朝夕对阵李姓道君,买定离手。”   他周身押注的人熙熙攘攘,大多讨论她这个小城主实力如何,值不值得他们压下一注。   人群中,只有一个玄色长袍的道君径直摘下了储物戒,扔在了代表年朝夕的那一侧,平静道:“我全部身家,压小城主。”   人群顿时沸腾。   有人嚷嚷道:“怎么回事儿?昨日那小城主情势不明就敢压这雁道君五百灵石,今日这雁道君压小城主全副身家,你们俩商量好的不成?”   众人的质疑声中,雁危行笃定道:“她能赢。” 第10章   今日的杜衡书院熙熙攘攘,有来比武的、有看热闹的、有为名的、有为利的。   但今日这书院里不管是为谁来的,大多都觉得年朝夕赢不了,不管对手是谁。   战神之女不一定也是战神,也有可能是一个一度连剑都提不起来的废物。   比如年朝夕。   战神尚在人世之时,为人所知的除了他那无敌于天下的武力,还有他那个生来病弱、比凡人还不如的女儿。   没人见过战神的女儿,那个在正魔战场上一人可敌千万魔修、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修罗战神像眼珠子一般珍视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把她藏的严严实实,不许任何人窥视。   那是战神的底线。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敢对战神下手,下场顶多是一个死,可如果有人敢觊觎他的女儿,天涯海角他也会把稍微存着一点儿这种心思的人斩草除根。   没人见过战神之女,但据说她生来不足,出生就差点儿活不下去,还克死生母。   据说她长到了十几岁的年纪,却连剑都拿不起来,甚至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   据说战神之女脾气很差,性格跋扈。   据说她天不假年,战神满修真界的搜寻奇珍异宝为女儿续命。   无数的传言构成了众人心中年朝夕的模样,那是一个和她的战神父亲相反的、几乎是个废人的样子。   都没人想过年朝夕能活到今天,还是如今这幅虽然病弱苍白,但嬉笑怒骂自由随心的鲜活模样。   可也没人觉得年朝夕会有什么武力。   她封印恶蛟靠的是父亲的血脉和父亲留下的封印之术,但没人见过她真正出手,有那病弱的印象在前,也没人会觉得她能有多强。   可这昨日刚以实力震惊了众人一下的小道君却上来就将自己全部身家压了上去,一副笃定对方能赢的态度。   便有人忍不住劝道:“这位道君万万不要冲动,虽说昨天那小城主压了你赢,可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道君一样一鸣惊人,小道君,投桃报李也不是这个报法。”   周围众人纷纷点头,一副为他好的模样。   雁危行黑曜石般的眸子看过去。   深沉又纯粹的颜色,莫名让人觉得如临深渊,脊背发寒。   他定定的看过去,声音冷淡道:“我说了,她能赢。”   说着,随手揪下佩剑下的玉坠,道:“还有这个,要压就一起压吧。”   净妄见状脸色发青,忍不住道:“你也给我留条活路,这玉坠还是我帮你找来压制……你也好意思拿我的东西押注?”   雁危行看了他一眼。   净妄被那一眼看的一怂,正准备松口,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不怎么有力,却格外坚定的抓住了少年的手臂。   少年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还没回头,身上的气势就变得危险起来。   下一刻声音传来。   “雁道君,是我。”   熟悉的声音,雁危行身上危险的气息冰雪般消融。   而年朝夕察觉了他似乎并不喜欢和人有身体接触,已经放开了手。   雁危行回过头,有些无措的张了张嘴:“仙……年姑娘。”   年朝夕点了点头,仿佛没发现方才他身上不同以往的冷厉危险一般,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玉坠,问:“雁道君要下注吗?”   雁危行定了定神,点头道:“我要压年姑娘。”   年朝夕笑了笑,看着那枚玉坠说:“这玉坠看样子是你极为重要的东西,这个就不用压了。”   她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对这次的输赢根本没把握,这才劝人不要下注。   窃窃私语声顿时响起。   雁危行神情冷了下来。   年朝夕却仿佛未曾听见一般,径直说:“重要的东西还是呆在身边的好,但其他的东西,我可以帮你赢回来。”   细细碎碎的声音戛然而止,无数视线看向了她。   她刚刚说什么?赢回来?   少女苍白到近乎可怜,眉宇间的病气肉眼可见,可她嘴里的“赢”,却仿佛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雁危行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触及到其他人怀疑的视线,他指尖轻轻摩擦了一下无苦剑,又迅速放开。   年朝夕没察觉雁危行的动作,笑意盈盈的问净妄:“小和尚,我能压我自己吗?”   净妄眼睛一转,立刻说:“女施主,上场的修士自然不能压自己的,还有,贫僧净妄。”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他们几个一副笃定能赢的架势,可旁人却根本不这么觉得,窃窃私语之中,赌注纷纷落在了年朝夕的对手身上。   年朝夕不以为意。   渐渐的,人群散去,没了人群的遮挡,年朝夕这才发现,昨日只有几个裁判在的观台上,今日居然坐着杜衡书院的几位山长。   年朝夕一愣。   杜衡书院的演武,几位山长向来都是不出面的,顶多会派来几位裁判,而今这是怎么回事儿?今日居然有山长旁观吗?   而且那几位山长的中间,居然还有空座,似乎还有人没来。   电光石火之间,年朝夕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问身旁的燕骑军:“今日城主出府了吗?”   “兮兮!”   年朝夕话音刚落下,那个熟悉的声音便从书院正门处传来,“我已经来了。”   年朝夕顿了顿,抬头看过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那是下意识远离的姿态。   雁危行眸色微微一动,不动声色的往前踏一步,半边身子挡住了年朝夕。   牧允之带着宗恕站在原地,下颚猛然绷紧。   他的未婚妻,在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往后躲,而那个不知名的少年却仿佛保护者一般,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突然想起了昨天沈退对他说的话,那少年实力莫测,而且,兮兮信任他。   牧允之神色微冷,对上了那少年的视线。   少年面无表情,那幽深的眼睛中闪过独狼一般的冷色。   而此时此刻,他的未婚妻甚至皱着眉问他:“牧允之,你来做什么?”   那一瞬间,牧允之只觉得荒唐。   如今,他居然连看她也需要一个理由了吗?   他心中翻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似乎是愤怒,可却又像嫉妒。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却不由得冷了下来:“我带了宗恕来,我知道哪怕我让你不要来演武你也不会听我们的,但你的身体你自己有数,我不想看到月见城的小城主因为一场比武出什么事。”   也就是说,他带着宗恕过来,是觉得她连一场演武都吃不消,随时都能倒在这演武台上。   她怒极反笑:“你是觉得,我已经废物到区区一场比武都能倒在演武台了?”   牧允之皱了皱眉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兮兮,你别耍性子!”   年朝夕已经不再听他说什么,或者说,他说什么于她而言都无所谓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甩袖而去。   牧允之下意识的想追过去,几位山长却已经迎了过来,他只能停下脚步。   看着年朝夕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牧允之心中第一次升起一股无力感。   明明……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   一刻钟后,演武开始。   牧允之坐在高高的观台之上,居高临下,年朝夕站在演武台上,看着自己的对手,面色冷静。   她这次的运气并不好。   她第一场比武,对手是一个将近两米高的体修。   她自己的弱点非常明显,她体弱,不能久战,面对敌人时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不管刚开始是谁占优势,一旦被拖下去,任谁都能活活拖死她。   代表着演武开始的锣声已经响起,三声锣声只要落下,演武就开始了。   观台上的牧允之似乎已经看出了年朝夕面对体修的劣势,正低低的和宗恕说些什么,年朝夕不用想都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   在那体修面前,似乎没人觉得她能赢,台下偶尔传来微微的声音,谈的都是她年朝夕能撑多久。   可年朝夕却不觉得丝毫慌张,甚至十分冷静。   她笃定自己会赢。   而且有个人,和她同样笃定。   最后一声锣声响起,年朝夕脑海中响起方才自己甩袖离去之后,雁危行追过来说的那句话。   你能赢。   锣声落下,年朝夕抬手拔出了剑,那一刻,苍白病弱的少女气势猛然变了。   苍白、锐利、冰冷,像夜色之下从天而降的一抹月光,看似脆弱易碎,可月光却不是无用的,也不是能被人间的利器斩断的。   那体修惊了一下,也没想到她居然第一招就毫不留手,仓促应对之下,一时之间居然落了劣势。   台上台下一齐静了静。   牧允之静了片刻,居然流露出一丝惊愕来。   兮兮她……居然……   而演武台上,年朝夕已经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灵力和体力都在飞快的流失,她的身体就像破了个堵不上的大洞一样,平时看不出来什么,一旦她动起来,就会飞快吞噬她的一切。   灵力流失的越快,她的动作就越快,剑势连成一阵风,不给别人看清自己的机会。   此时此刻,父亲曾对她说的话响在耳边。   “兮兮,你是我的女儿,自然不是什么废物,你有悟性、有天赋、有脑子,最重要的是,你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弱,你唯一差的,只不过是身体而已,身体能束缚的只有弱者,却束缚不了强者,只要内心强大,那你就是强者!”   她本来就是强者!   战神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个废物。   那一瞬,年朝夕手中的剑猛然爆发出清冷的剑光,尽管只有一瞬,却依旧令人心惊。   那体修发觉自己居然无法躲开这抹剑光,咬了咬牙,准备冒险硬抗。   下一刻,剑光划过他的头发,斩去他的发冠,剑尖却停在了他的脖颈。   面前的少女喘息声异常沉重,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却抬了抬下巴,说:“你输了。”   台上台下同时寂静。   片刻后,有人不可置信道:“刚刚那是什么,她、她斩出了剑势?她领悟了自己的剑道不成?”   人群一时哗然。   嘈杂声中,裁判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胜者,年朝夕。”   演武台上,苍白的少女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牧允之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怔然。   她赢了。   她以剑势,赢了于她而言不可战胜的对手。   而就在方才,他甚至还觉得她弱小。   曾经那个连剑都提不起来的女孩,如今斩出了月光般的剑势。   可是,她是在什么时候成长成这样呢?   他想叫她的名字,她却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刚得到胜利的少女半蹲在演武台上,低头对下面仰头看着她的少年道君说着什么。   牧允之耳力很好,听见年朝夕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雁道君,我把你的东西赢回来了哦。” 第11章   “……雁道君,我把你的东西给赢回来了哦。”   少女由上至下看着他,一张脸苍白的近乎透明,眼睛却异常的明亮。   仿佛踽踽独行于黑暗之中时偶然窥见的一抹月光,此生能见到一次,便已然是恩赐。   这样的月光,他少年时曾偶然得见一次,从此以后这么多年,不敢忘却。   而如今,这抹月光正注视着他。   雁危行抬头仰望着,却险些伸出手去,试图将那抹月光收入掌心。   他被月光迷了心神,腰间的无苦剑轻轻震动,终究是将他唤了回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想要做什么。   他心中一凛,责怪自己贪得无厌,却又抑制不住贪婪,只能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轻轻道:“……年姑娘,自然是会赢的。”   年朝夕闻言轻笑了一声。   今日杜衡书院这么多人,大概也就只有雁危行觉得她会赢。   她心情不错,抬脚从演武台上跳了下来。   围观人群不由自主的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人群中一个修士见状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急急忙忙道:“小城主请留步!”   年朝夕闻言看了过去,同样看过去的还有雁危行。   他眯了眯眼,看向他的视线中带着危险的意味。   那修士见状连忙摆了摆手,结结巴巴道:“不不不!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想问问小城主,您方才最后用出的那一招,是不是剑势?”   他话音落下,其余人都静了静。   当一个剑修对己身的剑道领悟达到一定境界之时,剑道与己身灵力相互交融,剑与人心灵相通,举手投足之间,便会出现剑势。   与实力无关,与悟性有关,但也确实决定了一个剑修能在剑道之上走多远。   这世间剑修,大多修了一辈子剑自己的剑道都没找到,又何来的剑势。   可方才这小城主的最后一招,却用出了剑势。   华美无匹,冷如月光。   那一剑尽管稚嫩,可那分明就是剑势。   所有人都看向年朝夕,仿佛只有她给出一个答案,他们才能死心一般。   年朝夕环视一圈,轻轻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   “是。”   那是她年朝夕的剑势,她的剑道。   话音落下,众人几乎炸了锅。   “剑势啊……我活到现在剑道的影子都没摸到呢。”   “小城主年纪轻轻能用出剑势来,所以是谁说的小城主是个废物来着?”   “这……大家不都这么说吗?”   “身体不行,不代表人家悟性实力不行啊,你身体倒是好,你给我用出剑势试试?”   “怎么说呢,生来不足也能做到这个程度,这才是真正的战神血脉啊!”   “小城主如今是吃了体弱的亏,若她无病无灾,能达到什么程度?”   年朝夕站在人群之中,如她方才用出的剑势一般,华美如月,摄人心魄。   牧允之站在高高的观台上,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身后几位山长早在年朝夕用出剑势时就忍不住站起身来,沉默半晌,这时候突然有人说:“我八十年前见到小城主那次,小城主仍旧病的拿不起剑。如今转眼匆匆八十年,没想到,我居然能在小城主身上看到当初战神大人的影子。”   年朝夕和当年的战神所修习的功法全然不同,可方才她出那一剑的时候,众人却像是看到了当年的战神。   深吸了一口气,有人问牧允之:“城主大人,敢问小城主是何时习得的剑势,我等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牧允之闻言,沉默不语。   他人八十余年未见年朝夕一面,不知道年朝夕何时习得剑势,合乎情理。   可他是年朝夕的未婚夫,同住一府、朝夕相处,在外人眼中,他本应是自战神逝去之后与她最亲近之人,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此时此刻,他这个未婚夫与八十余年未曾见过兮兮的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   他不知道兮兮何时习得的剑势。   在他的记忆之中,兮兮仿佛从未变过,如从前一样任性娇纵、如从前一样体弱多病、也如从前一样,于修行一途步步艰难。   她那把剑,他最经常见到的不是在她手中,而且被挂在她的书房之中,装饰一般。   但是剑修又怎么会让剑离身?   于是她在他眼中,便也和从前一样,是个弱者。   弱者需要的不是对手,而是庇护。   于是每每兮兮要拉他比试,他怕伤到她,次次拒绝。   渐渐的,她便也不来了。   他自觉自己是个合格的未婚夫,兑现了当初在战神面前许下的承诺,包容她、庇护她。   她在城主府可说一不二、她在月见城地位崇高,他为她寻找珍贵的灵药。   于是他便觉得自己做的足够了。   可如今,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却连她何时练得的剑势都不知道。   他仔细去想,却突然发觉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除了公务,仿佛已经无话可说。   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了天堑。   牧允之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不说话,有人疑惑了起来,低声道:“城主大人,您……”   话音未落,牧允之突然站起身,朝台下走去。   观台之上,众人面面相觑。   宗恕沉默片刻,追了上去。   眼看着一个两个都离开,几位山长对视了一眼。   “这……这真是……”   难不成,城主大人和小城主虽为未婚夫妻却情感不睦的传言居然是真的吗?   宗恕在牧允之往演武台去之前抓住了他,低声道:“城主,这是演武。”   牧允之微微皱眉,沉声道:“我不是要去和她吵架,我只是……”   “不管你只是什么,”宗恕打断了他:“有昨天那一出在,不等她消气,她不会想见我们的,你现在即使过去,也免不了要争吵,兮兮等下还有一场演武,不管想说什么,等她比完再说吧。”   牧允之停了下来,抬眼看过去。   年朝夕已经离开人群,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下一场,正和那玄衣少年说些什么。   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少年抿出一个笑来,似乎是赞同她,她的眉眼便瞬间生动了起来,即使苍白也能看出神采飞扬。   牧允之有些恍然。   他已经想不起上次两个人这样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越来越沉默。   年朝夕说话时,那少年低头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也能看出专注来,专注到近乎膜拜,仿佛一只离群的孤狼,于夜色之中仰望着独属于自己的月亮。   牧允之突然觉得这一幕格外刺眼。   他沉默片刻,对宗恕说:“你去为她诊脉吧,她刚比完一场,脸色并不好。”   宗恕静了一静,声音嘶哑地说:“城主,自困龙渊之后,兮兮再也没去过我的药庐了。”   ……   “……所以我便拿准了他这个缺点,速战速决了。”年朝夕分享自己这次对敌经验。   雁危行十分认真的听着,点头道:“原来如此,年姑娘很聪明,也有决断。”   年朝夕听得想笑。   这少年实力远比她强,她那点儿对敌经验于他而言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东西,这少年却还听得如此认真。   不过……   年朝夕感叹道:“好久没有人肯停下来听我说话了。”   懂或不懂都无所谓,明白与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肯认真听你说话。   雁危行许是看出了她神情不对,想了想,居然说:“我也许久未和其他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和尚就拆台:“得了吧,你那是没人和你说话吗?我这个大活人放在这里说上一百句也没见你回一句,你那是不想说话吧!”   雁危行:“……”   他腰间的剑直接出鞘了半截,语气没什么起伏道:“净妄。”   直接被叫了名字的净妄怂得特别自然,“我多嘴,我闭嘴。”说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截白布,自己给自己的嘴缠了起来。   雁危行:“……”   年朝夕几乎能看到他脑门上垂下来的黑线,看得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雁危行被笑的一愣,顿了顿,又默默把剑收了回去。   年朝夕顿时笑得更厉害了。   正在此时,锣声又响了,年朝夕的第二场演武来了。   她第四天才参加演武,第一轮演武都快结束了,她要想进入第二轮,今日必须得连胜两局。   年朝夕便收起了笑,起身准备去抽签对手。   刚起身,一只手突然伸到了她跟前,手上是一枚圆滚滚的雪白丹药。   年朝夕一顿,看向递给她丹药的雁危行。   雁危行抿了抿唇,道:“补充灵力的丹药,短时间内连比两场,对你并不利,吃了这个丹药会好一些,年姑娘要是有所顾虑的话……”   年朝夕没等他说完,接过丹药直接吞了下去。   再一低头,对上雁危行错愕的视线。   年朝夕笑道:“没什么好顾虑的。”   她起身离开,留下满脸错愕的雁危行。   ……   年朝夕第二轮的对手,好巧不巧的,正是方才下注时那个劝雁危行考虑清楚的修士。   年朝夕现在尚记得他的话。   “不是每个人都能一鸣惊人的。”   已经一鸣惊人了的年朝夕就砸了咂嘴,看着对面哭丧着脸的修士,真心实意道:“好巧啊。”   那修士话都说不出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好巧。”   三声锣响,演武开始。   两个人交手,年朝夕便发现这修士虽然哭得响,但其实比她第一轮碰到的那个体修还难对付些。   而且他已然知道了年朝夕的策略,也明白她的弱点,刚开始时就没有留手,打定主意要拖死她,便从头到尾都是以防御为主,想要拖到她精力耗尽。   但年朝夕却做的更绝,试探两轮发现了他的打算之后,居然直接停下了手。   随即,她将全身灵力都汇集到了剑中。   她本来就不能久战,这次抽空全身灵力,更是只能出这一剑,一剑之后,除非胜,否则她没有再出第二剑的机会。   这是近乎破釜沉舟的打法,但也同时将自己的劣势转化成了优势。   片刻之后,年朝夕刺出一剑。   如月华吐露,轻缓之中危机四伏,那修士在看到这一剑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抵挡不过。   下一刻,他周身防御破碎,那把剑横在了他脖颈上。   少女挑了挑眉:“你输了!”   “第二轮,胜者,年朝夕。”   年朝夕收回了剑。   她只出这一剑,因为她不用出第二剑。   赢下第二轮后,年朝夕的灵力也差不多空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没了。   她精神有些萎靡,走下台时差点儿一脚踩空,一旁一只修长的手立刻扶住了她。   年朝夕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叹,下一刻,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手心是几颗雪白丹药。   “年姑娘,吃了吧。”   是雁危行。   年朝夕也不和他客气,伸手接过丹药,正准备往嘴里塞,背后突然就传来一声冷喝。   “兮兮!你这是在吃什么!别人给的丹药也能随便吃不成!”   牧允之。   年朝夕顿了顿,转过头,正看到牧允之冷沉的脸。   下一刻,她当着他的面把丹药塞进了嘴里。   随即她轻笑道:“你要是来祝贺我的,我自然欢迎,但现在对我而言,雁危行不是别人。”   牧允之闻言,紧紧抿住了嘴唇。   他抬眼,对上那少年的视线。   危险、冷漠,像是被人踏足了领地的孤狼。 第12章   两个人再次不欢而散。   眼看着周围渐渐有人注意到这边,年朝夕这次连和他吵架的心思都没了,直接无视了牧允之冷沉的脸色,谢过了雁危行的丹药之后就准备离开。   牧允之下意识地上前两步。   这次年朝夕动也没动,他直接被燕骑军拦了下来。   往日里沉默如幽灵一般的燕骑军无视了城主的威严,平静道:“城主,止步。”   牧允之停了下来。   沉默片刻,他突然问:“兮兮,你调动燕骑军,就是为了拦我吗?”   年朝夕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在讽刺还是真的在发问,便直接说:“燕骑军是父亲留给我的,想来我怎样调动,城主也无权过问吧。”   牧允之下颚微微颤动,终究退后一步:“好,很好。”   没了他的阻拦,年朝夕顺利走出书院,走到门口,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再回过头时脸上都带了些笑意。   那笑意却看向雁危行,说:“雁道君,今夜月见城里是有灯会的,雁道君若是有空的话可以带你这友人出来玩耍。”   雁危行下意识地想说什么,净妄却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笑嘻嘻的开口道:“多谢小城主提醒,才发现今夜居然是满月了。”   满月……   雁危行沉默了片刻,最终却带着微微的笑意点头道:“我……知道了。”   年朝夕总觉得雁危行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却也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被燕骑军护着离开了杜衡书院。   她走出很远后突然回过头,视线尽头依旧是那少年道君一身玄色长袍的身影,他如一把剑一般站在那里,似乎也在看着她,莫名让人心安。   年朝夕走后,牧允之却并没有跟着离开。   他转头,看向那玄衣道君。   此时的少年全然不见面对着年朝夕时的羞涩寡言,他一只手搭在腰间那把血色的剑上轻轻摩擦,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估量死物一般的冷漠与危险。   牧允之莫名觉得不适,微微皱了皱眉头,又很快松开,抬眼打量了一下那少年,淡淡道:“我替兮兮谢过道君的赠药之恩,不过兮兮身体不好,能吃什么丹药不能吃什么丹药都有医师为她调理,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丹药都能吃,道君是好心,兮兮也不好意思拒绝,那我就来帮兮兮提醒道君一句,不要好心办了坏事……”   他话没说完,少年道君嗤笑一声,打断了他。   牧允之抬眼看过去,皱眉道:“道君何意?”   眼前的道君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突然问:“你是她吗?”   牧允之冷声道:“我是他的未婚夫!”   “是他的未婚夫,就了解她吗?”雁危行偏头看着他,眼睛里渐渐泛起了冷意:“在是你未婚妻之前,她首先是个能走能动能思考的人,她喜欢什么会要、讨厌什么会说,你都不是她,凭什么替她选择她能要什么不能要什么?。”   牧允之微微一震,面上的神情寸寸破碎。   “而且,”他微微笑了笑:“她现在,似乎是不认你这个身份的。”   牧允之怒极反笑。   少年却已经转身离开,背对着他,似乎丝毫不怕那番话之后,他会对他做些什么。   他身旁的和尚边走边哈哈大笑,戏谑道:“雁危行啊,没想到你还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你从前可是一个月都和我说不这么多话。”   少年又惜字如金了起来:“啰嗦。”   牧允之闭了闭眼睛,沉声对一言不发的宗恕道:“我们走。”   ……   年朝夕回去没多久,燕骑军禀报,说宗恕带着他的药箱和药童来了,要为她诊脉。   年朝夕讶然。   宗恕虽说是做了医修,可向来是没什么济世救人的慈悲之心的,顶着医仙的名头,性格却比她还高傲两分,无论求医的人伤到什么程度,非得抬到他的药庐他才肯治,从来不会主动出诊。   哪怕是她也一样。   除了她几次病危的时候,其余都是她去他的药庐看诊,而且哪怕是她病重之时,她只要稍微好一点就会被他带回药庐。   如今他居然肯主动出诊,还真是少见。   但年朝夕也只是惊讶片刻,随即径直道:“让他回去吧,我不需要看诊。”   燕骑军领命而去,魇儿却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蹙眉道:“姑娘,您今天连比两场,又灵力耗尽,真的没事吗?”   年朝夕本来也觉得自己多多少少会有点儿事的,可她闭目感受了一下,发现自己除了精神有些许萎靡,居然没什么大碍。   按照她的体质,灵力耗尽之后还不痛不痒,也着实是少见。   她皱眉想了片刻,突然想起了方才雁危行给自己的那几颗丹药。   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也就是自己吃了雁危行给她的那几颗丹药。   难不成是那些丹药?   年朝夕微微沉思。   但毕竟也是比试了两场,年朝夕精神上的疲惫感依旧挥之不去,洗漱之后靠在塌上就直接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受了牧允之的影响,当天晚上她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父亲要为她找未婚夫婿那段时间。   那时正魔的战场上已经愈演愈烈,十二尊魔都已冲破封印,离父亲战死还有十七年。   她总是觉得,父亲或许已经料到了自己的下场,所以在自己尚在时,要为她安排好一切。   那时她十分不满,出于一种陌生的恐惧,她一度抗拒这个所谓的未婚夫婿。   可那一次,从来对她有求必应的父亲却没有听她的。   有一次她实在抗拒得狠了,父亲看了她很久,突然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兮兮,我若是不能陪你一辈子,总不能看着你在我去后孤孤单单,我要找一个能像我一样疼你爱你的人。”   梦中的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忽然抓住他的手,大声道:“没有这样的人的!除了你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父亲微微摇着头,包容的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在梦中渐渐淡去。   年朝夕半夜惊醒,猛然抬起头看向窗外,一轮满月映入眼帘。   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低声道:“父亲,你看吧,我就说不会有这样的人。”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对月看了半晌,然后突然想起来,父亲最开始为她找的那个未婚夫,其实还不是牧允之来着。   她只记得那段时间自己对所谓的未婚夫抗拒的特别厉害,父亲有一日便满脸笑容的走进她的院子,告诉她,自己相中一个俊朗少年,她肯定会喜欢。   她闻言直接后脑勺对着他,说自己肯定不会喜欢。   父亲便戏谑问道,比战神还俊美的,难道也不喜欢吗?   父亲确实俊美,俊美到她都想这么大了,还一堆年轻女修想当她后妈的。   她觉得他在骗她,直接不理他。   父亲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悠然道:“你放心,找机会让你见一面,你若是不喜欢,我肯定一脚就把那小子踹了。”   她这才高兴起来。   后来,年朝夕一度觉得那个不知名少年可能就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再后来,父亲突然告诉她,那少年所在的城池被攻破,少年护着城中幸存者离开,消失于战场之上,不知所踪。   父亲几次寻找,未果。   再之后,她的未婚夫就变成了牧允之。   年朝夕叹了口气,放下了茶盏。   ……   月见城,圆月之下,一潭死水泛着清冷幽光。   雁危行跌坐在潭水之中,水深没过腰际,冰冷到近乎刺骨。   他赤着上身,脊背紧绷的如同一张拉满了的弓,刺骨的冷意之下细细密密的汗珠依旧遍布上身,顺着流畅紧实的肌肉一路向下,落入寒潭之中。   那把血色的长剑置于他的双膝之上,一刻也不停的颤抖着,发出声声嗡鸣。   他应当是极度痛苦的,赤色的暗线如同活物一般在他的皮肤之下肆意游走,每一下都会让肌肉也忍不住颤抖。   可他的表情却又是冷静的,带着股忍耐的意味。   痛到极致,他突然抬起了头,看向了天空中那轮满月。   可望不可即,可那抹月光却撒在他身上。   雁危行看了片刻,突然说:“今天,城中有灯会啊。”   话音落下,岸边声声不绝的禅声突然停下,往日里总带着几分轻佻的和尚睁开眼睛,月色之下居然有几分宝相庄严之感。   他看过去,无悲无喜,近乎于佛。   他却突然说:“雁危行,你想要小城主,是不是?”   雁危行愕然看过去,却又沉默下来。   和尚走过去,在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冷静道:“你首先得是一个人,这才有面对她的资格,雁危行,你要记住,你必须得是个人!”   ……   年朝夕成功进入第二轮之后,面对的对手便更加难缠了起来。   但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他人刻意所为,一直等到第二轮结束,年朝夕居然一次没碰到过雁危行。   如此又比了两天,进入第三轮的居然只有年朝夕和雁危行。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   雁危行一出场就是匹黑马,他能杀到最后,合情合理。   年朝夕虽然也狠狠惊了众人一把,可她毕竟拖着那样一副身体,她能杀到最后,还和雁危行成为对手,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每每当众人觉得她必然会倒在谁手中时,胜的那个人却总是年朝夕。   如此,到了演武最后一天,年朝夕对雁危行。   演武的当天,魇儿非常忧愁,最后憋不住问道:“若是姑娘输了怎么办?”   年朝夕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输就输了,你家姑娘还没狂妄到觉得我能一路赢到最后。”   她说这句话时,正好带着魇儿踏进杜衡书院,迎面碰见了牧允之。   话音落下,牧允之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片刻之后,突然问:“兮兮,难道……你不想赢吗?”   因为这一届演武爆了个大冷门,入了最后一轮的一个是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少年道君,一个是公认的废人,所以今日的杜衡书院人头攒动,几乎月见城里能动弹的修士都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城主问了小城主这么一句话。   你难道不想赢吗?   年朝夕看了他半晌,突然明白他想问什么了。   她看了他半晌,淡淡道:“想赢啊,谁能不想赢呢?但我年朝夕即使想赢也该是光明正大地赢,赢不了的话那就光明正大地输,一辈子那么长,一轮胜负而已,何不光明正大一些。”   话音落下,围观众人纷纷喝彩。   牧允之却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猛然闭上了眼睛。   光明正大的赢,光明正大的输。   他突然想起来,在她还热衷于找他比试的时候,他曾刻意的、近乎怜悯的让过的一场又一场比试。   他以为她在怜惜她,他以为她赢了他,会高兴的。   可她要的,不是施舍过来的赢。   光明正大的赢,光明正大的输。   于是后来,她再也没找他比试过什么。   年朝夕登台,她的对面,是实力强悍的近乎不可置信的雁危行。   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有机会能赢,但面对他时,年朝夕知道自己半点儿机会都没有。   可她仍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看着她,缓缓拔出了剑,面容沉肃。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威势,他半点儿不曾留手。   他不是在照顾一个弱者、为她退让留手。   他是在面对一个对手。   于是,明明是被压着打,年朝夕却觉得畅快无比。   这才是她要的战斗。   而不是谁的施舍,谁的怜悯。 第13章   从站上演武台时,年朝夕就知道此战自己一定会输。   可真正面对雁危行时,她才知道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强大。   这种强大甚至不体现在他对他人实力的压制上,当他站在演武台上,当他拔出剑时,他一招一式间那种几乎令人胆寒的威势,对他人而言就已经是一种绝望。   年朝夕曾经见过父亲手下那些从战场之中走出来的将领,那种在浴血厮杀之间几乎将杀气与血气一起融入灵魂、再从一招一式中流露出来的感觉,和此刻的雁危行一模一样。   那是一种和普通修士截然不同的强大,甚至与修为无关。   他拔出剑时,你会想到血海、想到深渊,想到一切令人胆寒的东西。   面对这样的对手、面对这样的压制,年朝夕本该绝望的。   可当她拔出剑时,却由心底涌出一股雀跃来。   她不害怕这样的对手,她不害怕输,她甚至渴望这样的战斗。   那种渴望来地如此强烈,甚至连她的灵魂都一起燃烧了起来,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近乎酣畅淋漓的兴奋来,苍白的脸上都染上了两分血色。   年朝夕忍不住想,血脉的奇妙之处可能就在于此,身为战神的女儿,哪怕她体弱多病、哪怕她近几十年拿不起剑来,可当她一朝握住剑,寻到强大的对手时,依旧发自灵魂的渴望战斗。   月光般的剑势吞吐,行至半路被血色的剑势截断,一寸寸绞杀吞噬。   对面的少年无疑是强大的,可当她站在他面前,他便拿她当做真正的对手,而不是一个需要怜惜的弱者,或者一个能随意应付糊弄之人。   越打她被压制的越厉害,可越被压制她的战意就越强,极致的重压之下,她发挥的甚至比每一次的胜利都更出色。   也不知道对面的少年是有意还是无意,引她使出了己身全部所学,最后被压制的无招可用之下,她甚至无师自通了从前一式无论如何也练不好的术法。   月光般的剑势缠绵而上,搅碎了少年半截衣袖,少年的剑柄随之压在了年朝夕肩上。   “年姑娘,你输了。”少年低沉的声音这样说。   年朝夕灵力近乎枯竭,汗水打湿长发,脸色却苍白的近乎透明。   明明是这么狼狈的模样,可她抬头看他时,居然露出一个笑来。   “我输了。”她这样说。   没有丝毫不甘,那声音是放松又满足的,甚至耸了耸肩。   她手里抓着被她剑势绞下的半截玄色衣袖,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挑眉道:“但是这个是我绞下来的,是我的战利品,我就收下了哦。”   她说着,居然真的将那截衣袖装进了储物戒里,似乎比起之前那一次次胜利,这次能绞下雁危行的衣袖更让她满足一点。   雁危行看着,微微呆了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根居然红了起来。   下一刻,轰鸣般的叫好声响起,为雁危行,也为年朝夕。   嘈杂声中,没人注意到他们年轻的胜利者在想什么。   震耳的喧嚣声中,坐在观台的牧允之居高临下的看过去,居然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又一声,似乎比那掌声更剧烈,不知道是为谁。   他的视线落在年朝夕上,一时间移不开眼。   飞扬的神情、明亮的眼睛。   此刻的她在他眼里居然陌生了起来。   牧允之后知后觉的想,原来,她从前找他比试,是真的想要一场无论输赢的比试。   不是那种刻意的赢,也不要同情和怜悯。   而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欢呼喝彩声中,牧允之神情难辨。   雷动的掌声之中,裁判的声音响起。   “胜者,雁危行。”   雁危行猛然回过神来,道了声失礼,一把拉起了年朝夕。   年朝夕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笑道:“雁道君,恭喜。”   雁危行没说诸如侥幸之类的话,因为他的实力于她而言,就是碾压。   他只说:“我等着年姑娘有朝一日超过我,届时,我愿意陪年姑娘再比一场。”   年朝夕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低头笑道:“好!等我赢了你,我再把我收下的战利品还给雁道君,现在,还是让它待在我身边时时提醒我不要懈怠吧。”   雁危行低头看了看自己缺了半截的衣袖,微微有些失神。   这时杜衡书院的山长已经走了上来,手里拿着代表这一届演武胜利的勋章,连同杜衡书院藏书阁的钥匙。   年朝夕参加演武,为的就是那把钥匙。   她看着那把钥匙,心里有些可惜,却没有多少遗憾。   毕竟输了就是输了,她既然赢不了那把钥匙,那就只能另想办法。   山长等着为雁危行颁发奖品,年朝夕便也不继续在台上耽搁,转身退下了演武台。   她走下去之前,耳边偶然捕捉到了雁危行的声音,似乎在问山长什么,台下声音太大,她一时之间没听太清,只听到了后半句。   “……那我可以另赠给他人吗?”   山长回答了什么年朝夕没听见,只听见片刻之后,雁危行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嗯?   他要把什么另赠给别人?   年朝夕有些困惑的皱了皱眉头,但没来得及多想,已经走下了台,和周围其他人一样,抬头看着台上的雁危行。   山长站在雁危行面前,那众人心心念念的钥匙,马上就要交到雁危行的手中。   而正在此时,台上突然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   “慢着。”   这声音极其熟悉,众人为之一静。   年朝夕的脸则已经沉了下来,抬头看向观台。   观台之上,牧允之着青色大氅,多年身居高位蕴养出威严的气质,低头看着演武台上玄衣的少年。   演武台上的少年道君抬头看了过去,方才战斗之时周身凌厉的气势未散。   牧允之突然笑了笑,缓缓道:“这位道君少年不凡,着实令人意外,许久未见过如此有天赋的道君,本君也想添个彩头,不知众人山长可允?”   几位山长对视一眼,问道:“不知城主想添什么彩头?”   牧允之笑了笑,说:“道君既然胜了,那不妨再和本君比一场,道君若胜了本君的话,城主府许道君一个要求,只要不违背月见城律法与修真界底线,道君尽管提,道君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向雁危行。   众人的注视之中,雁危行突然笑了出来,那俊美的脸上有一种近乎危险的美丽。   他问:“若是在下败了呢?”   牧允之笑道:“那就请道君为我月见城效力十年。”   话音落下,众人议论纷纷。   在普通修士看来,这是一起划得来的买卖。   城主府的承诺可遇不可求,而十年于修士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间。   更何况,效力十年这个赌注,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什么赌注,反而更像是月见城城主礼贤下士为了求贤才说出来的话。   为月见城效力,受月见城供养,那也是许多修士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牧允之这番话,在其他人看来,不是在为难,而是在求贤。   只有年朝夕知道牧允之在想什么。   雁危行现在年纪尚轻,但假以时日绝对是堪比她父亲的人物。   一个赌注,让这样的人为他效力十年,他还真敢想!   年朝夕险些气笑了。   她曾说过,只要她还在月见城,不许任何人动雁危行,看来他从来没当真过。   如今,他要当着她的面设计雁危行。   牧允之说完就等着雁危行的回答,雁危行意味不明的看着他。   年朝夕冷笑一声,立刻就要站起来打断他。   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净妄的声音慵懒的响在她耳边。   “小城主就只管坐着吧,雁危行也就看着傻了点儿,其实心里门清呢,你放心,他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他话音刚落下,台上的雁危行已经开了口。   他缓缓道:“那,请牧城主赐教。”   谁都没想到,这演武的最后一场,居然是月见城城主和雁危行的比试。   牧允之年纪虽不大,但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修为涨的飞快,受过战神指点,却很少有人见过他出手。   雁危行比牧允之还小个几十岁,修为虽是金丹,实力深不可测。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只看了对方一眼,便迅速缠斗在了一起。   牧允之受过战神指点,是战神亲口说过的天赋异禀,同龄人中几乎难遇对手,但比试刚一出手,居然和一个小了他许多的少年打了个不相上下。   他一时之间有些心惊。   而对面的少年却仿佛丝毫未受影响一般,面容沉静,一招一式都不漏破绽。   这,怕是快难啃的骨头。   台上的战斗几乎已经超过众人的预料,年朝夕看的眉头紧皱,但净妄却丝毫不慌,还干起了老本行,慢悠悠的掏东西摆起了赌局。   “诸位道君请下注,雁危行一比五,牧城主一比三!”   年朝夕本来还看得认真,闻言立刻不满道:“你这小和尚到底还是不是雁道君的朋友?雁道君凭什么赔率这么高?”   净妄眨了眨眼睛,“牧允之不是你们月见城的城主吗?牧城主胜率高,仙子还不开心吗?”   她开心才有鬼!   年朝夕难得的翻了个白眼,颇感无语,然后立刻让魇儿给她拿一千灵石压雁危行。   净妄立刻惊叫:“仙子三思!仙子三思啊!”   年朝夕理也不理他,视线又落在了台上,   这一眼没看到,她就发觉了不对劲。   雁危行没落下风,但脸色却着实算不上好,出招依旧凌厉,神情中却有大病初愈一般的苍白。   可方才,他又确实没受伤。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想到什么,立刻问净妄:“雁道君是受过伤吗?”   净妄抬头看了一眼,又不感兴趣的低下头,不怎么在意地说:“旧伤罢了,几天前旧伤犯了,估计是还没好,不过没关系,他就是个铁打的人,撑过这一局还是没事的,你不必担心他。”   仿佛是为了验证净妄所说一般,雁危行出招更加凌厉起来,脸色越白招式就越狠,牧允之一时间居然还落了下风。   净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语气冷静道:“雁危行这人,越伤就越狠,越是危险越能抗,你等着吧,你们城主啊,撑不了多久了。”   他话音落下,雁危行突然露出了个破绽出来,牧允之看出是陷阱没有冒进,雁危行却反而趁机欺身而上,血色的剑势吞吐之中,剑尖直指对方咽喉,剑势触及,又猛然停住,只刺破一点皮肤,流下一点血来。   可年朝夕却分明觉得,方才雁危行是真的想一脸刺下去的。   牧允之败。   整个杜衡书院一阵沉寂。   月见城城主,在月见城败了。   而从刚刚比试开始到现在,甚至还没过去一盏茶。   那少年除了脸色苍白一点,甚至都没受什么伤。   沉寂之中,少年收起了剑,淡淡道:“承让。”   牧允之沉默片刻,平静道:“本君输了,道君自可向我城主府提一个要求。”   众人仍旧反应不过来。   雁危行想说什么,一个少女声音突然道:“雁道君,等等。”   雁危行立刻看过去。   年朝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了演武台,看着他,笑道:“道君有什么要求,可否等我离开城主府再提,我怕他连累我。”   雁危行一愣,还没什么反应,牧允之立刻皱眉道:“离开城主府?兮兮,你在说什么!”   年朝夕看着他,突然笑道:“牧允之,已经是第五天了。”   牧允之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年朝夕就笑了笑:“看来你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牧允之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   而这时,年朝夕已然淡淡道:“我说过,给你五天时间考虑,到时候不管你同意与否,我们当众退婚。” 第14章   话音落下,杜衡书院一片死寂。   无数的视线落在年朝夕身上,也落在牧允之身上。   此刻的牧允之已是落败之态,又被自己的未婚妻当众退婚,仿佛一个笑话一样被不相干的的人围观着、评论着,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可是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本该有的屈辱或愤怒,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躁和急切。   微风吹过,眼前少女的身影愈发单薄,仿佛自己再也抓不住一般。   于是那焦躁便愈发剧烈起来,催促着他赶紧去做些什么。   可他身居高位已经太久,习惯了压制自己的情绪,便也无法去分辨自己的内心在诉求什么。   他想说自己并不想退婚,他想说困龙渊一事一定给她一个交代,他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他更想说,他曾在战神面前立下誓言,此生绝不会背誓。   可是张开嘴时,他却说:“兮兮,和我回去,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面前的少女笑了笑,随手撩起一缕被风吹散的长发塞到耳后,淡淡道:“牧允之,我给过你时间了。”   只不过他没在意罢了。   牧允之抿紧了嘴唇。   年朝夕已经不再看他,转头看向了观台,声音清越道:“如今,几位山长正好都在这里,便劳烦几位为我做个见证,我年朝夕与牧允之的婚约自今日起取消,从此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这句话自她口中说出来时,牧允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然后近乎失态的打断了她,沉沉道:“年朝夕,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解除婚约意味着什么?”   年朝夕看了过去。   这个婚约意味着什么呢,最开始的时候,它只意味着父亲想为她找一个可心的夫婿而已。   后来父亲战死,苍天大树一夜倒下,两个还未长成的小树苗只能报团取暖抵御风雨。   那时起,婚约就不仅是个婚约了。   她代表了战神势力,手握困龙渊,牧允之是一方大城继承人,资源灵脉无数。   这场婚约更像是合作。   就像他刚刚问的,解除婚约意味着什么?   不单单意味着年朝夕少了一个夫婿,还纠葛了太多分也分不开的利益。   若是以往,年朝夕会多顾虑一些。   但是如今,她只想让这个婚约回到最初的状态,她不想要这个夫婿了,就干脆利落的解除,仅此而已。   于是她用只有牧允之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牧允之,我只是不想要你了而已。”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意味着。”   话音落下,牧允之猛然后退一步,终于流露出一点仓惶的神色。   年朝夕移开视线,淡淡道:“今日,便由几位山长见证我解除婚约。”   观台之上几个山长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其中一人缓缓道:“小城主,就像刚刚城主所说的,这婚约毕竟是战神大人为您定下来的,您真的想清楚了吗?”   年朝夕抬眼看过去,一双清冽的眼睛几乎不敢让人直视。   她静静道:“父亲为我定下婚约,是想让我平安喜乐,活得开心快乐,而不是想要束缚我。如今这婚约既然已经违背了初衷,哪怕是父亲尚在,也会为我解除婚约的,几位山长应当了解父亲,又何必再问我呢?”   几位山长定定地看了年朝夕片刻。   半晌,其中一位突然点头道:“小城主和城主都已成人,按理说,婚约之事我等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老骨头不该插手,但既然事关战神大人,小城主和城主又既无亲人也无长辈,那么,我等愿为小小姐做这个见证。”   年朝夕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小姐。   这是父亲还在世之时,父亲身边的下属仆从对自己的称呼,她已经许多年没被人这样叫过了。   如今,几位山长当着月见城这么多修士和牧允之的面,叫她小小姐,已经是隐晦的在为自己撑腰。   这自父亲死后既不效忠月见城也不效忠小城主的杜衡书院,终于还是肯站在她这边。   身后,一直静静地听着的牧允之突然问道:“兮兮,和我有婚约,你活得不开心吗?你觉得有束缚吗?”   年朝夕转头看向他:“你觉得呢?”   牧允之下颚紧绷,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年朝夕见状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拂过储物戒,手中出现了半块红色玉锁。   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道:“牧允之,解除婚约吧,我们谁也别折磨谁了。”   牧允之一时之间恍然。   原来在她眼中,这已经是折磨了吗?   牧允之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闭了闭眼,手中多了同样的半块玉锁。   “如此,”他哑声道:“那便解除婚约。”   那一刻,她终于笑了出来。   两块玉锁都回到年朝夕手中,重新拼凑成一块完整的玉锁。   这玉锁是她从小佩戴在身上的东西,和牧允之订婚之后,父亲便将这玉锁一分为二,留作信物,何时他们二人成婚,何时这玉锁重聚。   如今这玉锁终于重聚了,但却不是他们成婚之时。   年朝夕手上微微用力,冷月似的灵力搅碎玉锁。   她手心向下,细微的粉末从她指间散落出去。   她抬起头,笑道:“牧允之,如此,我们的婚约便作废了,往后你我各不相干,但祝你我都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说完,她毫不留恋的转身下台,背影都透露着轻松的意味。   几个燕骑军迅速护住了她,穿过重重人群,离开杜衡书院。   当事人之一离开,杜衡书院迅速嘈杂了起来,无数视线四面八方的投射而来。   但此刻的牧允之却像是感受不到了一样。   他终于意识到,年朝夕这次不是在发脾气,也不是在胡闹。   就像她说的,她只是不想要他了。   此时此刻,沈退曾带着冷漠讽意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牧允之,你当初选择那样做的时候,就该预料到今天。   他预料到了,但他没料到的是,年朝夕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在意这个婚约,但他却似乎比自己想象的割舍不下。   她临走时说,祝他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一时之间,牧允之居然分不清这究竟是一个祝愿,还是一个诅咒。   耳边传来一阵轻笑声,带着一股轻讽的意味。   牧允之转头看过去。   玄衣少年正看着他,嘴角一抹讽刺般的笑意,眼神却极冷。   “居然是个不懂得珍惜的有眼无珠之辈。”他缓缓道。   “如此,那便如年姑娘所说的,祝你从今以后心想事成,如愿以偿。”   少年转身离去,说出了那诅咒一般的话。   牧允之看过去,恍然间居然觉得这少年的背影和年朝夕离开的背影何其相似。   ……   年朝夕回到城主府便直奔城主府府库。   她当众和牧允之退婚的消息已经比她更快的传回了城主府。   城主府上下都是牧允之的人,哪怕她从前算得上是城主府半个主人,他们仍是更愿意听城主府真正主人的话。   于是她刚进城主府,侍卫侍女便都投来怪异的视线,有疑惑,有不忿。   以往的话,看在牧允之的份上,她懒得当面和他们计较,大多是背后处置了。   现在……   年朝夕看着一个磨磨蹭蹭不肯为她开府库门的侍卫,笑了笑,突然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把红色的软鞭,一鞭子抽在了那侍卫脸上。   那侍卫被抽的吐出一口血来,其他侍卫一惊,立刻就要抽刀上前。   但燕骑军不是吃素的,他们刚有动作,燕骑军便直接将他们按在了地上,冷厉的剑光横在脖颈上。   年朝夕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鞭子。   这鞭子是父亲为她准备的,那时她还拿不起剑,无法修炼,有一天偷溜出去,正好碰见有修士说战神之女是废物云云,顿时气得什么都没做就跑了回来。   正好撞上了父亲。   父亲问明原因,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给她带来了一把红色的软鞭。   他说,她拿不起剑,但能挥得动鞭,这鞭子被他炼制的自带灵力,被抽一下一定很疼,以后她若是碰见这样的人,直接挥鞭就是。   父亲死后,这鞭子已经很多年没拿出来过了。   她思绪翻涌,那被抽了一鞭的侍卫却愤懑的问道:“小城主这是何意!”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忠心护主。”   侍卫一顿,随即冷静道:“没有城主大人的命令,这府库不能开,还望小城主不要为难我等。”   年朝夕:“我的东西放在里面,我说能开,那便能开。”   那侍卫还想说什么,就听年朝夕淡淡道:“你猜我现在用这鞭子抽死你,牧允之会不会为你讨个公道?”   侍卫猛然僵住。   年朝夕直接对燕骑军说:“开府库!”   几十燕骑军强行开了府库,按照年朝夕的指示,搬出了里面她的东西。   一旁的魇儿看得又兴奋又紧张,绷着声音问:“姑娘,真就这么搬吗?”   年朝夕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搬就搬了,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小丫头更兴奋了,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年朝夕转头看向自己院子的方向,淡淡道:“我们搬出城主府。”   ……   牧允之比年朝夕晚了半个时辰回来,谁也不知道这半个时辰他去做了什么,只不过回来时,他一身寒气浓重。   他还没回院子,下属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一见面就黑着脸说了年朝夕这半个时辰的所作所为。   牧允之却没像他那样不满,他越是激愤,牧允之看他的眼神便越是冷。   等他终于说完,他问道:“所以,小城主开府库,为什么不给她开?”   下属愣了一下,不明所以道:“但是您不是说过,只有您的命令才能开府库,而且小城主不是已经和您解除婚约了吗?”   牧允之冷声道:“我也说过,月见城中小城主的命令等同于我的命令,而且府库中有她的东西,她为什么不能拿?”   下属一时间哑然。   牧允之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以往,你们便也是这样吗?”   下属低下了头。   牧允之看着,突然自嘲的笑了笑。   以往,他都只当兮兮是个只会胡闹的小孩子,其他人又怎么会把她的话当回事?   他闭了闭眼,冷声道:“府库侍卫罚奉十年,杖责三百!”   下属:“……是。”   牧允之便又问道:“兮……小城主,现在在干什么?”   下属声音中多了些谨慎:“小城主……正准备搬出城主府。”   牧允之沉默片刻,突然说:“你让宗恕去当个说客,告诉她不必搬了,那院中有聚灵脉,住在那里于她有益,从此以后,她住的院子和城主院分开,城主府的人全部离开,由她的人统一接管。”   下属:“……是。”   他犹豫片刻,见自家城主不准备说话了,想了想便还是说:“城主,邬妍姑娘在外面求见,可能是听说……您退婚的事情了。”   牧允之沉默片刻,淡淡道:“让她回去吧,还在禁足,就少出来了。”   下属眼神中闪过一丝讶然,又很快低头应是。   他匆匆离开,走到门口转头看,就看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城主正一脸怔然的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   是轮残月。   当晚,据城主院的守卫说,城主站了整整一夜。 第15章   宗恕走进来时,年朝夕正坐在窗下懒洋洋地给自己修着指甲,烛火之下,脸色似乎都红润了几分。   宗恕脚步一顿,恍然间,似乎透过那烛火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年朝夕。   那时他被带回月见城已然半月,日复一日的躺在药庐的床上心如死灰,半死不活的熬着时间。   那一日,给他喂药的小童苦口婆心的劝着他喝药,他听得不耐烦,刚将头偏过去,就看到窗前倚着一个苍白病倦的少女,百无聊赖的修理着自己被凤尾花染的鲜艳的指甲。   他一时间愣住,就这么看着她。   那少女察觉到视线,也转头看向他。   这时,那小童也终于发现了倚在窗边的少女,惊呼一声,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药碗,结结巴巴道:“小小姐?您怎么出来了?”   宗恕这才知道,眼前这少女就是那传说中的战神独女,他半个月未曾见过的救命恩人。   那一日,只隔着一扇窗户,她漫不经心的嗤笑他的愚蠢。   她就像她看上去一样,病弱却高傲,高不可攀、不可接近。   宗恕定定地看了片刻,抬脚走了过去。   仍旧是隔着一扇窗户,只不过这次她在里面,他在外面。   年朝夕并没有开口让他进去,只漫不经心的问道:“牧允之让你来当说客了?”   宗恕用嘶哑的声音缓缓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我进来。”   年朝夕:“为什么不让你进来,恰好我正有事找你,省的我跑一趟了。”   宗恕下意识问道;“何事?”   年朝夕百无聊赖的点了点窗户,道:“你先说说牧允之让你来说什么?”   宗恕抿了抿唇,说:“牧允之让我告诉你,你住的地方有聚灵阵在,他会将这个院子直接划出城主府,你不用搬出去。”   年朝夕闻言一口应道:“行。”   宗恕本应已经做好她会不听劝硬要搬出去的准备了,闻言微微一愣,原本准备好的规劝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半晌,他缓缓道:“我以为你不会愿意住这里了。”   年朝夕淡淡道:“既然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和我的身体过不去。”   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别人不痛不痒,遭罪的是她自己,图什么。   宗恕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语气也冷硬了起来:“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还是不愿意去我的药庐?”   年朝夕敷衍道:“不想去罢了。”   宗恕半晌没说话,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便沉声问道:“你……为何会当众退婚?”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去问牧允之吧,或者沈退也行,他们都比我知道答案。”   宗恕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年朝夕看他一眼,道:“你的事情既然说完了,我便说我的。”   她看着宗恕,淡淡道:“宗恕,自父亲死后,近六十年来,我在你的药庐存了不少珍惜灵药,我要取出来。”   宗恕闻言愣了愣,然后下意识皱眉道:“为何?”   年朝夕不意外他会这样问。   这些年来,宗恕一直都是她的医师,她的身体状况他最了解,他的医术好到她除了她不必再找第二个医师,于是,她但凡得到了什么珍惜灵药,随手就会送到宗恕哪里,一送就是六十余年。   反正都是他给她治病,能用的就直接用在她身上,若是她不能用的。干脆就留给宗恕当谢礼。   于是这些年来,父亲曾经的下属从过来的灵药、自己偶然得到的灵药、燕骑军为她搜罗的灵药,林林总总的,全都进了宗恕的药庐。   后来,她得到什么灵药后都不会再看一眼,下属自会给她送到药庐。   他自己也习惯于年朝夕但凡有灵药就会送到他这里来,有时候手上缺了什么灵药,便会直接问年朝夕要,也不拘于是不是她用的。   甚至不止是灵药,她日常遇到了什么防护法器,但凡觉得宗恕能用,都会派人送过来。   两个人都习惯了这样,那时候她信他,甚至一度对他的信任多过牧允之。   因为他们是生死之交啊。   这个生死之交,不止是在于她救过他一次,他们一起患难过几次,更在于,向来多疑的年朝夕愿意把命交到他手上。   但现在她不信他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这种习惯都太久了,以至于年朝夕要取自己的灵药,他居然还会下意识问一句为什么。   年朝夕便笑了笑,淡淡问:“我要取我自己的灵药,还要交代一句为什么吗?”   宗恕便皱起了眉头,似乎被刺到,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平静道:“我不会再去你的药庐了,所以那些药材留在那里也就没用了,我想取回来,仅此而已。”   这是第一次年朝夕当着他的面如此直白的说自己不会再去药庐。   宗恕胸口剧烈起伏两下,再睁开眼时,眼眸里压抑着怒色,冷冷问:“你当真不要我诊治了?”   年朝夕:“我刚刚已经说过了。”   宗恕气极反笑,冷冷道:“好!既然如此,我还你便是!”   话音落下,甩袖离开。   他是个高傲的人,比年朝夕更加高傲,他能任由年朝夕刺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在忍耐。   但他走到门口,年朝夕见却叫住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宗恕以为她是后悔了。   下一刻,他却听见她说:“六十余年我留下的药材不少,整理出来怕是要花费些时日,这些我都可以等,但有一味药,我现在就要。”   宗恕深吸一口气:“什么?”   年朝夕:“我要七伤草。”   七伤草,于治疗内伤方面有奇效,而且治疗效果非常的快,可以称得上是一味急药。   自正魔之战后,七伤草生长的地方被污染,这东西就变得极为难得,十几年前的时候,父亲的一个下属曾给年朝夕送来过一株。   但因为她的病也不是内伤,她自觉用不上,就直接送进了药庐里。   宗恕突然回过身来,上下打量着她,神情极为难看:“你受内伤了?演武时受的伤?”   年朝夕淡淡道:“不是我。”   宗恕正想问她没有受伤为什么急着要七伤草,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便僵了起来。   年朝夕说:“你只需要把七伤草给我送过来就行。”   宗恕突然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缓缓道:“七伤草,我以为你用不上,便用掉了。”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轻笑道:“何时用的,用给谁?”   宗恕闭了闭眼睛:“三年前,阿妍练功出差伤了内府,情急之下,我用给了她。”   年朝夕看着他,半晌,笑道:“宗恕,我的药,你真是用到了个好地方。”   宗恕的神情难堪了起来,却又无从反驳,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她嘲讽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比直接打他一巴掌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想说自己并非故意用她东西,他想说当时情况紧急,可他知道无论他如何说,这些在她眼里都不能算理由。   归根结底,他拿她的东西用给了别人。   换做从前,这种事情她不会计较,因为她将药扔在药庐,就是任他取用。   可现在不一样。   宗恕闭了闭眼睛。   年朝夕看了他半晌,终于冷冷道:“我不管你用在何处,现在,我只要一味能媲美七伤草的药。”   宗恕睁开眼,深吸一口气,道:“我将七叶兰给你。”   七叶兰是他亲手种下的草药,修真界几乎已经绝种,他从一丝根茎培养起,至今养了百年。   同样是内伤药,药效是七伤草的几倍不止。   宗恕养到至今,没舍得用过它。   于是年朝夕便笑了出来,淡淡道:“我让魇儿陪你取。”   宗恕闭了闭眼睛:“不必,我会给你送过来。”   他刚刚才恶心了年朝夕一把,年朝夕怎么会让他好过,便故意道:“不止取七叶兰,六十多年过去,谁知道你药庐里用了我多少草药,魇儿记性好的很,她点一点缺了多少,你们药庐也好补上。”   宗恕甩袖而去。   他背后,年朝夕哈哈大笑。   ……   第二天,年朝夕带着刚摘回来的七叶兰去找雁危行。   雁危行他们没有住在城内,而是住在月见城外一座死潭旁,住的地方是一座被练成法器的洞府。   她还没到的时候,净妄正试图让雁危行吃药,雁危行拒不配合。   他不仅不配合,还直接将净妄一脚踹进了潭水里,以实力证明自己不但没事,揍他一顿还不是问题。   净妄从潭水里爬出来,气得直冒火:“你以为我乐意伺候你这大爷啊!费心费力不领情,老子不干了!”   雁危行抱着剑站在一旁,冷声道:“我不需要吃什么药,旧伤而已,每月一次,难不成我次次这么吃药!”   净妄看他这生龙活虎的似乎还能再给他踹进水里八百回的模样,抹了把脸,觉得他这辈子都不用吃药了。   正在此时,远远地有声音传来,两个人立时都静了下来。   先是一个娇俏女声,“姑娘,我好像看到了,雁道君是不是住在这里啊?”   然后是一个慵懒如碎月一般的声音:“你信你家姑娘,就是这里,错不了。”   声音落下,净妄尚且还在思考这声音是谁,雁危行却突然面色一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随即转身就进了洞府。   净妄看得一脸懵逼,跟着走了进去,刚想问他怎么突然又想喝药了,就见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一脚把他踹进寒潭的雁危行此刻直挺挺的躺在了榻上,浑身一股药味。   净妄:“……”   下一刻,洞府门口传来声音,“雁道君……咦?真的是雁道君?这是怎么了?”   净妄僵硬的转过头,看到了月见城的小城主。   她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雁危行身上。   然后皱眉:“昨天演武台上雁道君脸色就不对劲,没想到居然比我想得还严重。”   净妄转头看。   那雁道君演技着实拙劣得很,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连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都不会,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躺尸了。   于是他静静道:“怎么了?大概是死了吧。”   小城主瞪了他一眼,大踏步走了进去。   侍女魇儿在她背后小声斥责道:“法师别开这样的玩笑!”   净妄缓了一会儿,等终于缓过神来,就见小城主正将一株草药递给雁危行,而方才还冷硬的说着自己不需要药的雁道君,此刻正低低地说:“多谢年姑娘赠药。”   辛辛苦苦熬了半天药的净妄:“……”   他正准备表达不满,视线落在那株药材上,立刻惊呼道:“七叶兰?!”   他快步走了过去。   雁危行准备接过药材的手立刻顿住,问道:“很珍贵的东西吗?”   净妄言简意赅:“绝种灵药,把你卖出去十次也买不起。”   雁危行立刻收回了手,不赞同的看向年朝夕,道:“这个,姑娘应当自己留着。”   年朝夕看了看手里的草药,微微笑道:“没关系,反正这株草药算是我白得的。”   两个人推拒来推拒去,看得净妄眼直又眼馋。   最后,他幽幽道:“雁危行,小城主对你这么好,从此以后你做牛做马报答小城主吧”   有那么一瞬间,“做牛做马”这四个字居然让雁危行意动,然后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净妄的话有多不靠谱。   他正准备斥责他,净妄却直接从一旁拿出了他这次演武赢来的钥匙,十分狗腿的递给年朝夕,然后以一种推销的语气说:“小城主,雁危行赢来这钥匙,原本就是打算给你的,如今钥匙给你,雁危行再送你做牛做马一辈子,你让我摸一摸这七叶兰如何?就摸一摸,不亏!”   年朝夕:“……”   雁危行:“……”   魇儿:“……”   雁危行抬脚又将净妄踹了出去。 第16章   净妄被一脚踹进了寒潭里,“噗通”一声。   年朝夕看得叹为观止。   她委婉道:“两位的感情还真是不错,相处方式也别具一格。”   一个能让同伴当场社死,一个能让同伴原地去世,互相伤害成这样还能结伴一路走到月见城,也是不容易。   雁危行闻言浑身一僵,表情仍然冷静,甚至冷静到都有点儿冷酷,一双耳朵却很诚实的红的滚烫。   但他自己可能并没意识到,语气十分冷酷的甩锅道:“净妄胡言乱语,姑娘不用在意。”   他试图解释。   年朝夕坐在他面前托着下巴,隐晦的瞟一眼他的耳垂,听得心不在焉。   ……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摸一下。   这么想着,她就随口道:“你叫我兮兮吧,我父亲他们都是这么叫我。”   话音落下,年朝夕一愣,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她什么时候好说话到会让认识了没几天,还来历成迷的陌生道君喊自己小名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雁危行,便见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也微微有些怔愣之色。   年朝夕突然就释然了。   她向来随心所欲,想做的事情就会去做,很少会去刨根问底。   于是她径直道:“一个名字而已,姑娘来姑娘去的,太生疏了。”   雁危行张了张嘴,低沉的声音缓缓道:“兮、兮兮。”   “嗯!”年朝夕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她转了转手上的七叶兰,随口道:“呐,这个就送给你了。”   雁危行立刻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明明还是一副少年模样,可他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的时候,居然有一种肃穆感,非常能唬住人。   但年朝夕莫名不怕他。   没等他开口,年朝夕捡起净妄被踹出去时掉落在地上的钥匙,沉吟片刻,问道:“方才净妄法师说,你准备将这个送给我?”   雁危行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年朝夕便问:“为什么会想到送给我,我父亲在藏书阁里留下的东西,你不想看看吗?”   雁危行看了她一眼,说:“送给姑娘,是因为我莫名觉得姑娘应该更需要这把钥匙,至于我……我参加演武是为了试剑,而且我体质特殊,哪怕看了藏书阁里的东西,也是练不了的。”   他说完,还没等看看年朝夕什么反应,就听见年朝夕提醒道:“兮兮。”   他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然后瞬间意识到她在提醒他的称呼问题,立刻改口道:“兮、兮兮。”   年朝夕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然后看着钥匙开始发呆。   老实说,雁危行的直觉没错,她确实需要这个钥匙,   以前她对能不能打开玉珏取出战神图谱无感,到现在,她必须得看看父亲在战神图谱上都留了什么。   她向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过多纠结,事关生死的事情,她没多想就有了章程。   下一刻,她缓缓道:“雁道君猜的没错,我确实需要这把钥匙,但……”   她伸手把七叶兰递给雁危行:“雁道君收下这个,我收下这把钥匙。”   雁危行皱眉道:“七叶兰比一把钥匙贵重得多。”   年朝夕笑了笑:“我需要它才贵重,现在我需要这把钥匙胜过七叶兰,那对我而言钥匙就比七叶兰贵重,更何况,若是没有雁危行,这株灵药也到不了我手里。”   若不是她突然想起演武台上雁危行脸色不好,似乎受了内伤,也想不起来一株不知道多少年前得来的七伤草,自然也不会知道七伤草已经被宗恕用掉了,更不会有宗恕用一株绝种的七叶兰赔她七伤草这一出。   雁危行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般曲折,自然不明所以,还准备推拒,年朝夕却已经拿起钥匙,弯腰将七叶兰放在了他手里,笑眯眯道:“钥匙我收下了,我今日便去藏书阁,这七叶兰,雁道君可不要再推拒了哦。”   她笑起来的时候,如月光洒落,因为弯腰的缘故,那月光便离他极近。   雁危行有一瞬间脑袋里空白了,见她起身,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伸出手,又很快被他抑制下来。   回过神来,他已经声音沙哑道:“我陪……兮兮同去。”   面前的少女似乎有些讶然,又很快点了点头,笑道:“你肯收下就好,那我便出去等雁道君。”   雁危行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等回过神来时,净妄不知道从何处冒了出来,浑身还湿淋淋的,一遍啧啧念叨着什么“美色误人”,一边鬼鬼祟祟的伸手试图摸一摸七叶兰。   雁危行面无表情地拿起剑。   净妄悻悻然收回了手。   净妄一离开,雁危行看着手中那种那朵花,莫名愣了好半晌。   一行人回月见城时,正好路过了困龙渊。   困龙渊下锁着恶蛟,但那恶蛟即使是被封印着,也是清醒的。   它时常睡过去,有时候一觉十几年,醒来时年朝夕已经加固了下一轮封印。   有时候也会清醒,他清醒之时,呼吸声粗重到整座山都会跟着颤抖,有时候会发出不甘不愿的长鸣,那个时候,整个月见城都会被吵得不得安宁。   好巧不巧的,年朝夕这次路过时,不知道恶蛟是感应到她的存在了还是正好醒来,她刚踏上困龙渊,长鸣声响彻天地。   年朝夕猛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深渊,神情难辨。   好半晌,长鸣声终于落下,她便对着深渊嗤笑一声,冷冷道:“小畜生。”   说完,看也不看,抬脚就走。   深渊中的恶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话惹怒了,长鸣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阴冷的气息,让人头皮发麻。   净妄想了想,立刻跟上了年朝夕,低声问道:“小城主,这恶蛟从前便一直这样不成?”   年朝夕摇头:“之前不这样,它被封印磨的太久了,大多时候都在沉睡,这一次大概是差点儿逃出了又被封印了心里有气吧,估计是在骂我。”   净妄:“也许吧。”   他回头,看到雁危行并没有立刻跟上来,低头看着脚下的深渊,手握剑柄,神情冷漠。   ……   年朝夕到底还是进入了藏书阁。   藏书阁只许一人进去,哪怕雁危行曾经是那把钥匙的主人,但当他把钥匙给年朝夕的时候,边已经丧失了进去的资格。   年朝夕进去之前,看了他一眼,少年抱着剑,脊梁笔直的站在外面,似乎可以一直等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藏书阁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她走进去之后,藏书阁的门自动关上,保护的结界重新闭合。   雁危行收回视线,便看见净妄正将手伸向他的储物戒。   雁危行便静静地看着那双手,淡淡问:“你要干什么?”   净妄没有任何被人抓包的尴尬,反而一脸严肃的问道:“雁危行,我到底是不是你朋友?”   雁危行干脆利落道:“不是。”   净妄:“……”这话没法接了。   然后,他干脆也不管什么朋友不朋友了,非要看一眼七叶兰不可。   雁危行被他闹的没办法,黑着脸打开了储物戒,拿出了七叶兰。   净妄接过,一阵惊叹。   可还没等他好好的看一眼,两人背后就传来一个嘶哑难听至极的声音:“这七叶兰,你们从哪儿来的?”   两个人转过身,便看到了宗恕。   那时净妄还拿着七叶兰,宗恕的视线便落在上面,面色沉沉。   他是特意来找年朝夕的,一路找到了这里,却没有看到年朝夕,反而看到了拿着他七叶兰的两个人。   他的脸色一下就阴沉了起来。   雁危行看了他片刻,冷淡道:“从哪儿来的?自然是兮兮送给我的。”   话音落下,宗恕那鹰一般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身上,又冷又沉。   “兮兮,”他重复道,声音带着怒意:“谁准你叫这个名字?”   雁危行淡淡道:“自然是兮兮亲口说的,她说让我叫她兮兮。”   宗恕脸色更加阴沉了,冷冷地看着他。   雁危行却犹未察觉一般,漫不经心道:“名字是兮兮让我叫的,这七叶兰,自然也是兮兮送给我的,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宗恕沉默良久,最终嘶哑道:“她把七叶兰,送给了你?”   雁危行平静问:“她的东西,她为什么不能送呢?”   宗恕却已经不再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七叶兰出现在陌生人的手上,他心中怒火滔天。   可面前这人的一句话却又让他的怒火都变作了无力。   她的东西,她为什么不能送。   当初他擅自动了她的东西,用给了邬妍。   如今七叶兰变成了她的,她到底如何用、用给谁,他没有任何立场左右。   哪怕这是个不相干的人。   于是无力又变成了不甘。   他一时间居然不能分辨自己不甘的是兮兮把七叶兰随便送了出去,还是不甘她送的是眼前这被她允许叫“兮兮”的少年。   最后看了一眼七叶兰,他转身离去。   雁危行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神情淡了下来。   净妄凑到他身旁,啧啧道:“又一个脑子有病的。”   雁危行不说话,片刻之后,淡淡移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却道:“净妄,我方才在困龙渊感受到了魔气,和那日在城主府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净妄脸上立时严肃了下来。   “城主府那缕魔气,出现在了困龙渊?”   ……   年朝夕待在藏书阁,从上午呆到入夜,整整五个时辰,翻遍了藏书阁中父亲留下的所有东西。   她身体虽弱,但记忆力极强,基本上看过一次的东西便不会再忘记,也不会记错。   但她没在父亲留下的东西中发现任何与战神图谱或者她脖子上装着战神图谱的玉珏有关的东西。   父亲并没有在这里留下解开玉珏的方法。   年朝夕放下最后一卷手札,食指轻轻扣在书本上,脑子飞快转了起来。   假设父亲真的给自己留下了打开玉珏的方法,若是藏书阁里没有的话,还会有什么地方是能被她看到的?   年朝夕的记忆又一次回到了父亲战死前一夜。   他为她戴上了玉珏,只说玉珏里放着战神图谱,却并没有说打开的方法。   他是真的没来得及告诉她打开的方法,还是因为某些原因,故意没有告诉她打开的方法?   如果真的因为后者的话……父亲一定为在某个地方留下提示。   年朝夕轻扣书页的手越来越快。   有什么地方,足够隐蔽,能被她看到,最好还只能被她看到……   年朝夕的手猛然一顿。   她想起来了。   ——困龙渊。   能被她看到,最好只能被她看到。 第17章   年朝夕从藏书阁出来,表情略凝重。   困龙渊这个地方,完全符合她的猜测。   封印着恶蛟的地方,无人敢踏足,几乎是月见城未曾言明的禁地,只有年朝夕,每十年一次进入困龙渊封印恶蛟。   只有她能踏入,只有她敢光明正大的踏足。   她突然想到,若是真的如她所猜测的那样,父亲特意将打开玉珏的方法留在了困龙渊,那么当年父亲给了她玉珏却不给她打开玉珏的方法,或许还另有隐情。   真的仅仅是因为没来得及吗?   若不是的话,什么理由能让一个无敌于天下的战神忌惮到不敢直接将打开玉珏的方法告诉自己的女儿,只留在几乎无人踏足的困龙渊,甚至连提示都不给她一个?   是他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亡,不想自己死后让唯一的女儿因一本战神图谱被人忌惮觊觎?   不,这不是父亲的行事风格。   父亲向来觉得把握在手里的才有选择的资格,他若是真的预料到了这个可能,唯一会做的只会是不断增加她身上的筹码,让她把一切都紧紧握在手中,这样才能有交换的机会。   而不是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她。   那么……只能是父亲不想让她知道。   父亲不想让她看到战神图谱。   战神图谱里有什么东西是父亲不想让她看到的?   可若是父亲真的不想让她看到,最妥当的方法应该是直接不给她这块玉珏,而不是给了她玉珏之后,又把打开的方法藏在某地。   仿佛是不想让她知道,但又怕她不知道。   年朝夕想得脑袋都快疼了,只觉得父亲的做法处处都充满了矛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圆满的解释。   为今之计,只有去困龙渊一趟,看看困龙渊里到底有没有父亲留下的打开玉珏的方法。   困龙渊里会有什么呢?父亲唯一在里面留下的东西只有那块记载了他和恶蛟战斗所得的石碑了吧。   ……等等,石碑。   年朝夕脚步猛然一顿。   她突然想起来,邬妍这次闯入困龙渊,为的就是看一眼父亲留下的那块石碑。   她的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   石碑一事外人知之甚少,邬妍从前根本不知道困龙渊还有个石碑,好巧不巧的,正好月见城出了个叛徒告知了河下城那少城主石碑一事,正好那少城主把邬妍引去困龙渊看那石碑。   而且还正好是在原著中她命不久矣的时候。   ——原著里她死在了第一章 不假,战神图谱可是贯穿全文的。   年朝夕立刻往外走,脚步越来越快,神情也越来越冷。   直到她一脚踏出藏书阁,一个略带讶异的低沉声音响起。   “兮兮?”   年朝夕脚步一顿,翻滚着无数阴谋想法的思维都断了断。   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月光之下,少年站在她不远处看着她,半明半暗的脸上看不清神情,却莫名美得如妖鬼一般,几乎惊心动魄。   年朝夕的呼吸都停了停。   好半晌,她张了张嘴,问道:“雁道君……怎么还在这里?”   因为不确定自己能在藏书阁里呆多久,魇儿她都让她先回去了,雁危行……难不成一直等在这里?   年朝夕又抬头看了看天色。   而雁危行却理所当然般地说:“既然是和兮兮一起来的,我自然要等着兮兮。”   年朝夕先是一愣,然后又是一笑,刚刚那些翻涌的阴谋突然就不想去思考了。   她径直走了过去,笑道:“既然等都等了,那就麻烦雁道君再送我回去。”   少年道君闻言沉默地走到她身边,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年朝夕这才发现,雁危行少年长相,身高却是实打实的惊人,他走在她身边,她的头顶将将能和他的肩膀持平。   年朝夕偷瞄一眼,粗略计算了一下,这家伙怕是要有一米八五以上。   而且肩膀宽阔,身形修长,实打实的是个衣服架子。   年朝夕偷瞄一眼,又偷瞄一眼,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   她自己没发觉,雁危行却被她一眼又一眼地看得身形僵硬。   然后他佯装不在意的说:“对了,我在等你的时候遇到你那位医师了,他似乎也在找你。”   年朝夕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他找我做什么?”   雁危行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和我说。”   年朝夕就满不在乎道:“那就不用管他了。”   雁危行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随即他又仿佛不经意一般说:“对了,当时净妄非要看一眼七叶兰,我便拿出来让他看了一眼,正好被那位医师看到了,他问我为何拿了七叶兰,这……对你没什么影响吧?”   年朝夕闻言横眉竖眼,“七叶兰给了我就是我的,他有什么资格管我送给谁用,下次你看见他不用太客气!”   雁危行:“如此,我便放心了。”   年朝夕全程没发觉雁危行说的有任何不对劲。   被送回去之后,年朝夕站在门外看着雁危行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准备回去。   刚转过身,她身形立刻一顿,扭头看向一旁的墙壁拐角,看了片刻,淡淡道:“出来吧。”   阴影之中缓缓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形。   邬妍。   她十分拘谨的从阴影之中走出来,似乎都不敢靠她太近,微微走两步就停下了脚步,低声道:“姐姐。”   年朝夕偏了偏头,没纠正她的称呼,只淡淡问道:“我记得你现在是被禁足的。”   “我自己偷跑出来的!”她立刻解释,仿佛生怕她怀疑什么。   年朝夕则嗤笑一声,道:“城主府的守卫能让你一个筑基期的修士偷跑出来,怕是也没救了。”   邬妍微微一愣,神情复杂了起来。   年朝夕懒得猜她在想什么。   自从和牧允之退婚之后,她只觉得一身轻松,她现在不关心他们有什么爱恨纠葛,她只关心她自己那条岌岌可危的命。   于是平静道:“你最好给我一个必须跑出来的理由,否则我亲自让燕骑军压你回去禁足个十年。”   邬妍一愣,然后立刻说:“我来,是为了姐姐和允之哥的婚事……”   年朝夕:“这不关你事。”   邬妍张了张嘴,不甘道:“可是我那天去见允之哥,侍卫说退婚那夜允之哥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夜,姐姐,他……”   “这也不管我什么事。”年朝夕淡淡打断她。   “而且,”她上下打量她,似笑非笑道:“现在城主府和我住的地方已经分开了,城主府是城主府,我的地方马上就会挂上年府的牌子。你口口声声喊我姐姐,牧允之曾经就是你的姐夫,姐姐和姐夫退婚了,你还住在曾经姐夫的府上,怕是也没怎么当我是姐姐,所以姐姐这个称呼,以后还是别叫了,我稍微想想就觉得恶心。”   邬妍脸上立刻难堪了起来。   年朝夕却已经不管她,喊来了燕骑军,准备把她送回去禁足。   燕骑军正准备把人压走,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等等。”   燕骑军停了下来。   年朝夕大步走到邬妍身前。   可能是因为她前段时间给邬妍的心理阴影太大,邬妍说话时都不敢靠近她,此刻见她走过来,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立刻就想别过头。   年朝夕捏着她的下巴把头转了过来,神色冷冷地问道:“邬妍,有一个问题,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邬妍仓惶的看着她。   年朝夕眯着眼问:“当初你要去困龙渊,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那河下城少城主的主意?”   邬妍:“是……少城主。”   年朝夕追问:“他当初是如何和你说的?”   邬妍闭了闭眼睛:“他只说,如今除了杜衡书院,就只有困龙渊还留有父亲的一块石碑,可惜困龙渊只有……你能去,父亲留下的石碑也就只有你能看到。”   年朝夕瞬间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所以你就觉得,你也是父亲的女儿,所以那块石碑,你也有看的资格。”   邬妍沉默片刻,突然抬头看她:“难道不是吗?”   年朝夕嗤笑一声,松开了手,后退两步。   邬妍执拗的看着她,似乎并不觉得她说得有什么不对。   年朝夕没有回答她,只冷冷道:“送她回去进去,另派两个燕骑军看着她禁足,既然城主府的府兵连一个邬妍也看不住,那燕骑军就帮帮忙。”   “是!”   邬妍被燕骑军带走很远,那双执拗的眼睛却依旧看着她。   年朝夕看了一会儿,没趣的收回视线。   她不喜欢邬妍,但困龙渊一事,她也并不觉得邬妍会是什么知道石碑秘密知情人,刻意去触碰的封印。   她只是在某些方面蠢,但在其他方面,清醒得很。   她明白自己现在能依靠的是谁,她的依仗是谁,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在意战神女儿的身份。   可疑的是那个少城主。   先不提他为什么知道石碑一事,他对邬妍的心理把握的也太清楚了。   知道她唯有在提到父亲时不能保持冷静,知道她有多在乎战神之女的身份,知道她对年朝夕有多么不甘。   所以一个“只有年朝夕能看到的石碑”,就足以让她失去理智。   年朝夕忍不住怀疑,那少城主的目的或许根本不是让邬妍触碰封印,而是让邬妍看那石碑。   又或是……两者都有。   年朝夕怀疑那个少城主可能比她更清楚父亲在石碑上留下了什么。   年朝夕立刻转身走入院内,叫到:“赤影一。”   一个着暗色衣裳的女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年朝夕身边。   年朝夕看向她,淡淡道:“去查河下城的少城主。”   赤影一微一点头,立刻又消失于空气之中。   年朝夕微微抿了抿唇,   父亲留给她的燕骑军,对外声称人数三百,但实际上还有一百赤影卫不为人知。   赤影卫做的事情,很像上辈子年朝夕所知道的影卫。   这也是年朝夕真正的底牌。   她看着赤影一离开,转身走入了内院,对赶忙出来迎她的魇儿说:“我明日要去困龙渊一趟,你为我制造一个幻象,让人觉得我还在府。”   魇儿讶异:“不是刚封印了恶蛟?又去困龙渊做什么?”   年朝夕叹息:“为命啊,傻丫头。”   与此同时,月见城外,寒潭之旁,雁危行突然对净妄说:“我明日要去困龙渊。”   净妄眉毛都抖了一下:“你自己?”   雁危行:“你要是肯去,我带你也行。”   净妄立刻摆手:“你去作死,我可不去。”   顿了顿,又道:“我说,那魔气都出现在困龙渊了,鬼也知道并不简单,你还蹚浑水,不怕有命去没命回?”   雁危行淡淡道:“这世上还没什么东西能留下我的命。”   “而且,”他顿了一下:“兮兮在这里,我不能不管。” 第18章   沈退走进牧允之的书房时,向来耳聪目明的牧允之居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他坐在他那张经常处理公文的案后,一只手执笔,眼神落在面前的卷宗之上,看似专注,可手中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沈退想起自己走进城主院时,牧允之的贴身护卫对他说的话。   ——城主大人已经一整天未出过书房了。   沈退的视线便落在他身上,片刻之后,嗤笑了一声。   牧允之的手微微一颤,笔尖便抖落了一团墨迹,污浊了纸张。   他仿佛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污浊了的纸张,愣了片刻,伸手团起那张纸弃到一旁,这才抬起头去看沈退,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沈退伸手将一个玉牌放在牧允之面前,语带讽刺道:“你让我注意着河下城那少城主,你自己怕是都忘了。”   牧允之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是非常疲惫:“我没忘,那少城主怎么了?”   沈退语气冷了下来:“少城主死了。”   牧允之手一顿。   他皱眉问道:“怎么死的?”   沈退:“暴毙,他蛊惑阿妍去了困龙渊之后就离开了,我的侍卫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了河下城,刚进河下城他就暴毙了,没查出缘由来。”   牧允之沉吟片刻:“如此,线索又断了。”   沈退冷静道:“我已经让人继续盯着河下城,河下城少主都死了,河下城不可能没动静。”   牧允之闻言却皱了皱眉,说:“现在应当把重心放在城内,而今因为……兮兮退婚一事,整个月见城沸沸扬扬,已经是在风口浪尖之上,那突然冒出来的雁危行又是个不知来历的人,月见城怕是更乱了。”   沈退不以为意:“兮兮退婚,归根结底也是你二人之间的事,月见城中再怎么沸沸扬扬也都是看热闹的,撑不过半月,你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担心担心伯父当年的下属若是知道这件事后你该……”   他话没说完,突然顿住,探究的目光看向牧允之。   烛光之下,牧允之神色难辨。   沈退却突然说:“牧允之,你后悔了。”   他甚至不是用疑问的语气。   牧允之却并未反驳。   片刻之后,他从案后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声音被夜风吹的破碎。   他说:“沈退,你此生便没有后悔过吗?”   沈退闻言冷笑一声,向来温和平静的声音都尖锐了起来:“我沈退走到今天,从未为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后悔过!”   牧允之回过头看他。   沈退冷冷道:“走到今天你才说后悔,已经晚了,兮兮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牧允之也不是一个能容得下卧榻之侧他人酣睡的人,你们两个相处,总有一个要退一步,否则你和兮兮分道扬镳,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你总不会告诉我,你走到今天,又愿意退了?”   牧允之闭了闭眼睛:“我退不了了。”   沈退的神情缓和了下来。   “但是,”牧允之却突然睁开了眼:“沈退,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他的神情十分平静,眼神却近乎洞悉。   沈退的神情冷了下来。   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此生不会后悔!”   话毕,他起身离开书房。   他后悔吗?他曾后悔过自己年幼弱小,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生母亲为了护他被世家子弟当成人畜射杀。   他后悔父亲为母亲讨还公道而险些丧命时,自己无力阻拦。   那时,满街医馆,没有一个肯为他重伤的父亲得罪一个世家。   他险些冻死在那个冬夜。   濒死之际,一双手抓住了他,那双手却仿佛比他还冷,让他险些以为遇到了传说中勾魂的使者。   那时他问:“我死了吗?你是来带我离开的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淡淡的回道:“我是来让你活下去的。”   后来他果然活了下来,他父亲躺在他身边,一个医者坐在他们身边。   他想起了那双冰冷的手,问谁救的他们。   那医者只说,是个不愿意露面的贵人。   于是他便又后悔,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睁开眼看看那贵人。   再后来,父亲听闻战神在此驻军,投身了战神麾下,几年之后,又为母亲报了仇。   而他则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一切机会往上爬,拼尽一切让自己站到一个无人敢欺辱的地方。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期望着当他再次倒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夜时,还有一双手肯抓住他。   他要强大的武力,也要最高的权势。   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为什么后悔过。   他这辈子不会再后悔。   ……   石碑被人动了。   困龙渊下,年朝夕看到石碑的第一眼就意识到了这件事。   但因为上次匆忙封印之时她没来得及看石碑一眼就匆忙离开了,所以她并不确定这石碑是被邬妍动的,还是邬妍之后又有人动了石碑。   父亲立下的这块石碑距离封印恶蛟的最深渊十分的近,不然当初邬妍也不可能只是看看石碑就误触了恶蛟的封印。   年朝夕抱臂站在石碑前,几乎能听见最沉的深渊之中恶蛟那沉重的呼吸声。   还有一股莫名的,几乎让人心底发凉的恶意。   年朝夕不确定这股恶意是不是上次恶蛟险些破印而出时留下的恶念。   但这让她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勉强压下这股恶念带来的不适,抬头打量着眼前的石碑。   她对这块石碑异常熟悉,她封印了那恶蛟多少次,就看了这石碑多少年。   石碑上的字是父亲随手用剑划下来的心得感悟,没有章法、没有逻辑,更不存在什么暗示。   她尝试性的伸出手,触碰碑面。   触感十分正常。   年朝夕闭上眼睛,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是父亲的话,她想给自己唯一的女儿留下暗示,会用什么样的方法。   一个只有她和父亲才知道的暗示。   等等,只有他和父亲!   年朝夕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她直接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剑,眼也不眨的在自己手心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口。   鲜血瞬间涌出。   年朝夕因为体质原因,一旦受伤,伤口很难愈合,血也很难止住,按上辈子的医学知识来看,她大概是有些凝血障碍。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都修真了还有凝血障碍这种病。   可她一向很爱护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缺陷,向来很少让自己受伤。   可是这次,她却是毫不犹豫的自己伤害了自己。   年朝夕的伤口不深,出血量却比一般人都大,转瞬间就染了满手鲜血。   她不以为意,将满是鲜血的手贴在了石碑之上。   有什么东西,是只有她和父亲有的?   血脉。   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父亲死后,这世上唯有她一个血脉。   他留下任何暗示都有可能被人参透,他留下任何阵法都有可能被人破解,只有血脉是别人无论如何也破解不了的。   就像这个困龙渊一样,父亲下了血脉封印,从此以后只有年朝夕可以踏足困龙渊,他又在这个只有她能踏足的地方留下了只有血脉能打开的东西。   这就是给年朝夕留的。   年朝夕这个念头刚闪过,印上鲜血的石碑就如同活了一般,平平无奇的碑面扭曲了起来,上面所有的文字都剥落了下来,混着她的鲜血在空中重新凝聚成型,最后化作一把钥匙落在年朝夕的手心。   而那碑面则重新变得平整光滑了起来,仿佛从未被刻上什么字。   而那把钥匙则是暗红的颜色,融入了血的味道。   年朝夕看了一眼,用受伤的那只手扯下了脖颈上挂着的玉珏。   暗红的钥匙,碧蓝的玉珏。   玉珏背后有一道凹陷下去的花纹,从前年朝夕不知道这花纹到底是什么,而如今看来,那花纹分明是一把钥匙的形状。   她试探性地将那钥匙印在花纹之上。   完全吻合。   她的猜测没有错,父亲当初并不是没来得及告诉她打开玉珏的方法,而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明确的告诉她如何打开玉珏。   而那玉珏的钥匙,也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在这块石碑上。   下一刻,得到了钥匙的玉珏微微散发出了蓝色的光晕,光晕之中有什么东西掉出来,年朝夕下意识的接住。   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分明是一本书。   蓝光散去,年朝夕的视线毫无遮挡的落在了这本书上。   灰色的书页之上古拙的写着四个字,是父亲的笔迹。   《战神图谱》。   传说中的战神图谱,那在未来将会搅动整个修真界的东西,如今如此轻易的躺在她手上。   年朝夕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一瞬间,周身那股隐隐发寒的恶意突然浓烈了起来,密密麻麻粘稠的包裹着她,似乎有什么凶恶的东西将会从里面破出,危险的气息几乎是瞬间从她背后逼近,带着一股死亡般的威胁。   这是年朝夕从未感受过的危险和恶意。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她真的会死的。   来不及反应,长剑已然出手,反手挡在身后。   她的反应不可为不快,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的挡住了第一击,虽没被伤及要害,却被那股恶念的余威震的眼前发黑。   但那恶念却并没有给她反应时间,她还没来得及转身看看袭击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第二击已然到了。   年朝夕勉强抬起剑,却知道这一击自己绝对挡不住。   她可能要死了。   被这不知名的、充满恶意的东西杀死。   “锵”!   重击声响彻耳边。   但她却没感觉到任何疼痛,同样的,她的剑也没挡住任何东西。   她有些茫然的转过头。   一道玄色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雁危行。   她现在只看到一个背影就能认出这个人来。   “兮兮,退后。”   少年的声音低沉的传来。   下一刻,一把血色的剑挑开了一只灰色的利爪,又是“锵”的一声。   方才为她挡住致命一击的,就是这把剑。   而袭击她的……   年朝夕抬起头,看到一个通体灰黑的怪物,似人似兽,丑陋的仿佛世间最深沉的恶念。   它嘶吼着,捂住一条断掉的手臂。   年朝夕被这声嘶吼激的内脏疼痛,下意识地握紧的手里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的战神图谱。   下一刻,战神图谱突然化作一阵流光,径直钻进了年朝夕脑子里。   年朝夕眼前一黑,瞬间意识全无。   在她倒下去的那一刻,玄衣长袍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轻轻揽住了她。   随即,他抬起头。   入目所及之处,在他的视野之中,困龙渊之下升腾起了深沉的恶念,这恶念与不知何时从城外蔓延过来的恶念结合,几乎要将整个月见城彻底拢住。   在这恶念之下,面前这个由恶念集合而成的魔躯都微不足道了起来。 第19章   年朝夕看到了自己死亡。   她提着剑站在困龙渊上,一身浅淡的衣裳被血染成了赤红色,她能感觉到那是自己的血,但因为出血量太大,她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受的伤。   她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没流过这样多的血。   她的剑上全是豁口,几乎已经不能用了,但她却仍提着这把剑。   黑色蛟兽从困龙渊中探出巨大的头颅,困龙渊之下的封印于它而言几乎无用,巨蛟血色的眼睛像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老鼠一样看着她,浓稠犹如实质的恶念狂舞一般环绕于它周身。   年朝夕抬起头,入目所及之处黑色的恶念遮天蔽日,浓稠地覆盖于月见城之上。   这应当是一个满月的夜里,却黑的不见一丝月光。   那巨蛟恶意的注视着她,黑色的恶念便由它而起,几乎将她整个包裹,动弹不得,也喘不过气来。   恶蛟像一个热衷于看着猎物绝望的恶劣猎手,看够了她是如何挣扎的、看透了她心中将死的绝望,于是便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但在那之前,它仍旧恶意地说:“所谓战神之女,也不过如此罢了。”   年朝夕便猛然抬起头,冷笑道:“你怕我父亲。”   围绕在她周身的恶念瞬间躁动了起来,恶蛟近乎怒吼般的说:“他已经死了六十多年,现在,她唯一的女儿就在我手里,而我随时都能让你死!”   年朝夕随手擦了一下眼睛周围的血水,哈哈大笑:“你不怕他?那为何又至今难以释怀呢”   恶蛟被激怒,巨大的利爪袭来,将将触碰到她时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它突然意识到什么,冷笑道:“你想让我给你个痛快?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那么容易的。”   它的声音充满恶念,巨大的头颅靠近她,恶意地说:“你为了让他们安全离开这里,以命作搏拖住了我。何其伟大!何其感天动地!但是呢?你在这里重伤濒死,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帮你。哈哈哈哈哈哈小丫头,众叛亲离着孤苦伶仃的死去,这滋味怎么样?”   年朝夕面上恍惚片刻,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她来这困龙渊之前发生的一桩桩一幕幕。   邬妍为了父亲留下的石碑进入困龙渊误触了封印,却不知道蛊惑她进入困龙渊的河下城少城主其实已经被魔寄了身,她身上带着被少城主撒下的恶念种子,又把这些恶念之种带进了困龙渊。   在她进入困龙渊的一刹那,恶念之种便已经在这里落地生根,滋养着被封印的恶蛟。   而这次,年朝夕没有现实中的自己来的及时,她来到时,封印已经破了一半。   她被迫动用了血术,这才重新将恶蛟封印了下去。   用了血术之后,她的身体迅速衰败了下去,被迫住进药庐养伤。   而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牧允之他们将闯了大祸的邬妍禁了足,可对外却并没有透露那日困龙渊险些破封印而出的恶蛟是谁的过错。   于是,在她病重毫不知情的一段时间,谣传如生了根的野草一般在不知不觉中疯长。   ——年朝夕因为实力不济,以至于恶蛟险些破封印而出,而现在,她甚至因为重新封印恶蛟而被迫养伤。   刚能站起来的年朝夕听到这样的谣言,发了好大的脾气。   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还没来得及要个说法,困龙渊中的恶念已然成熟壮大,恶蛟靠着这些恶念冲破了年朝夕匆忙之下岌岌可危的封印。   与此同时,困龙渊中的恶念与城外不知何处而来的恶念交织在一起,一夜之间笼罩了整个月见城,形成了一层谁也打不破的结界,结界之中,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里。   结界之外,当年唯一从父亲手中逃离的十二尊魔之一、如今的魔尊焚天率领万魔围城。   外有魔尊焚天,内有破封印而出的恶蛟。   满城危在旦夕。   而那个时候,年朝夕因为再次尝试用血术封印恶蛟,身体彻底破败,如同一只破了个大洞的茶杯,生机迅速的流逝着,已然天不假年。   她那时无比清醒的意识到,月见城保不住了。   而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焚天魔尊率先破了城。   那一天,整个月见城兵败如山,凡人血流成河,战死的修士不知凡几。   最后,牧允之他们以城主府为结界,暂时挡住了魔军。   年朝夕知道他们肯定守不了多久,她同样知道,以她现在这个身体,他们非但带不走她,她甚至会成为所有人的拖累。   与此同时,困龙渊也传来异动,年朝夕知道,这是恶蛟要动手了,恶蛟一旦出手,他们哪怕再守也守不住了。   她撑起身体坐在梳妆台前想了片刻,一手拿起剑,一手拿起了父亲曾留给她的几枚符咒。   那些符咒之中,每一枚都存着战神的全力一斩,佩戴在身上,遇到致命危险时就会触发。   守不住,那便只有逃,但若是有这些符咒,逃的几率好歹能大一些。   她将符咒送去了主院,想再见牧允之一面,然后让他们带着符咒尽早离开。   但她没见到牧允之,只在门外见到了邬妍,邬妍说,牧允之还在和其他人商量对策准备迎敌。   年朝夕便将东西交给了邬妍,告诉她,让他们带着符咒尽快离开。   邬妍问,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年朝夕想了想,说,你们带着魇儿离开。   然后提着剑去了困龙渊。   她好歹有血脉封印,能再用一次血术,若说如今的月见城中还有谁能挡恶蛟一会儿,那就是她。   恶蛟若是寻到了这里,他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她便来到了困龙渊。   年朝夕猛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了面前的恶蛟。   恶蛟冷笑道:“封印我六十多年,这便是你的下场!”   下一刻,她被折断了手脚,扔进了恶念化作的魔躯之中。   万魔分食,痛苦死去。   年朝夕全程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着,此刻才恍然分清何为现实何为幻觉。   那并不是真正的自己。   可哪怕是如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万魔啃噬,那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几乎令年朝夕将同样的痛苦感同身受。   然而这如同梦境又如同幻境,仿佛当初被恶蛟拉进回忆识海一般的景象却仍旧没有结束。   在“自己”死后,年朝夕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了她将符咒送到邬妍手上时正发生的事情。   她在殚精竭虑的想着如何让他们成功逃出去,那三人却在商量着如何才能护着实力最低微的邬妍安全离开。   宗恕问,那兮兮呢?   牧允之沉默片刻,说,我会留下来,死也会陪她一起死,这是答应过伯父的,你们带着邬妍离开。   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所有人都知道她根本活不了多久了,可能是一个月两个月,可能是一天两天,也可能在离开的路上就撑不下去了。   于是,所有人便都沉默了下来,不知道是沉重还是难过。   年朝夕也沉默地看着,心里却明白,这已经是舍弃的姿态。   但她心中居然没有多少多余的感情。   随即她又看到了她死后发生的事情。   一节节一段段,如小说片段一般快速闪过。   她看到接了她符咒的邬妍不知为何,并没有将这符咒来源于她的事情说出去,也没有将她去了困龙渊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得救的人便都以为邬妍才是那个救命恩人,而因为找不到她,甚至连尸骨都找不到,不少人偷偷觉得她当初是临阵脱逃了。   她看到宣称要和她一起死的牧允之好好地现在邬妍身边。   她看到战神图谱莫名出现,引得天下追逐。   她看到自己那前未婚夫搅动风云拿到战神图谱,若干年后,终成一代战神。   那时候他和邬妍成了亲,婚礼之上,他人对邬妍的称呼是,当初那个战神的女儿。   而提到她,大概只有几个人还记得当初的“临阵脱逃”。   而这些,全都被挤在了她穿书的那本小说短短的一章之中,从生到死,草草结束。   这就是她在那本小说中的全部戏份,一个一章死的女配。   年朝夕曾经非常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如今知道了,她却只想怒骂一句老天。   她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突然知道整本小说的来龙去脉。   于是心神激荡之下,年朝夕活生生气醒了。   醒来之后,身下坚硬非常,她似乎躺在一块什么石头上,而睁开眼睛,却是黑的不透露出一丝光亮的天空。   天空之上,恶念涌动。   年朝夕一惊,猛然站起身来。   入目所及之处,恶念包裹住了整个月见城,几乎和方才她梦境中看到的重合。   一个词出现在年朝夕脑海之中。   万魔围城。   可是,现在的时间,和那小说之中万魔围城真正开始的时间,分明还差了近乎有十天!   为什么突然发生了?是因为她提前去了困龙渊?还是因为她当初及时发现了困龙渊的异常,重新封印住了恶蛟?   年朝夕不明所以。   但现在似乎还不是让她想这些的时候。   她起身的时候没有察觉,此刻才突然发觉鼻端血腥味浓重,与此同时,耳边还传来了沉重的、似野兽一般的喘息声。   十足危险。   年朝夕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这才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同时忍不住想,她昏迷时雁危行分明在,为什么现在没有看到雁危行,他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念头刚落下,视线之内,一摊血色浓稠,血色之上,无数魔躯的残肢四下散落,几乎垒成一座小山。   那小山之上,扶剑半跪着一个人。   年朝夕猛然睁大了眼睛!   雁危行!   他玄色的长袍被血浸泡的粘稠又浓重,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却野兽一般喘息嘶吼着。   忽然,他抬头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之中,没有一丝人性。 第20章 (捉虫)   年朝夕从未想过这种冷漠到不带一丝人性的眼睛会出现在雁危行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然间以为自己不是在看一双人的眼睛,而是在注视着某种兽瞳。   那双兽瞳浓稠如同覆盖了整个月见城的恶念一般,却又比那污浊的恶念多了分清澈,黑色的瞳孔边环绕着一圈血色,莫名给人一种不详之感。   “雁道君……”   年朝夕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   这一声仿佛是启动了什么机关一样,下一刻,半跪在尸山血海之上的少年突然动了。   血色的剑尖刺向了年朝夕。   那把剑如同饮饱了鲜血一样,红的近乎鲜艳,在年朝夕的眼前迅速放大。   年朝夕瞳孔紧缩!   那一刻,脑海中对于危险的警报无比尖锐,她清晰的意识到,她真的会死的!   而且……那把剑太快了。   年朝夕立刻向一旁倒去,试图躲开那剑尖。   然而下一刻,她本以为必死无疑的那把剑却只从脸侧擦过,削去了她一缕发梢,一个坚实的臂膀接住了她,顿了片刻之后,紧紧将她抱进了怀里。   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随即就是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刀剑抽出,温热的液体溅在她露在外面的手上。   年朝夕一惊,下意识想要扭头。   然而那双臂膀却立刻抱的更紧了一些,仿佛生怕她挣脱一般。   艰涩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别、看。”   他的声音像是未曾和人类说过话的野兽一般,艰涩而沙哑。   年朝夕心中惊疑不定。   发生什么了?雁危行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仿佛……理智全失只余兽性的模样?   她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后,那里魔躯的残肢断骸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方才,雁危行就是半跪在那座小山上,露出了几乎毫无理性的模样。   刚刚被雁危行斩杀的东西是什么?也是这种魔躯吗?   年朝夕抿了抿唇,试探性的动了一下。   杀了那魔躯之后就安静了下来的雁危行立刻像是被惊动了一样,揽住她的那只手按住了年朝夕的头,直接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   年朝夕的鼻尖触及少年坚实的胸膛,眼前被玄色的布料掩盖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挣扎了两下,毫无用处,此刻的雁危行就像是护着宝藏的黑龙一样,不许别人动她,也不许她自己挣扎。   年朝夕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道:“雁危行?”   她原本是不抱希望的,可没想到他居然动了一下。   年朝夕立刻再接再厉:“雁危行,你先把我放开。”   雁危行顿了顿,更用力地揽住了她。   年朝夕不知道为什么,奇异的懂了雁危行此刻的脑回路,下意识地说:“我不跑,你先放开我。”   雁危行微微动了一下,抱着她的力道小了一些,似乎是有所松动。   也就是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副理智全失的模样,可他现在是能听懂她的话的,也是能交流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格外在意她。   于是年朝夕想了想,软下了声音,忍着羞耻轻声道:“雁危行,你太用力了,抱疼我了。”   话音落下,雁危行似乎只听懂了“疼”,立刻松开了年朝夕,冷漠到近乎凶狠的脸上居然有些无措。   年朝夕原本是想趁机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可看到此刻雁危行如今的神情,心突然就软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面前的雁危行却突然伸出了手,毫无预兆的捧起了她的左手。   左手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是刚刚雁危行杀那个魔躯时溅在她身上的。   年朝夕下意识地想把左手抽回去,却听见他用艰涩嘶哑的声音问她:“这个、疼?”   年朝夕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刚刚说疼,他问她,是不是染了血的地方疼。   他问她的时候,低垂着眉眼,像某种乖乖收起獠牙的危险野兽。   她刚想说不疼,身旁不远处浓稠的恶念逐渐又凝聚出几只新生的魔躯,魔躯由恶念而生、由恶念驱使,根本没有理智,只有最基础的食欲,闻到了浓稠的血腥味,便立刻不管不顾的朝他们扑了过来。   年朝夕面前这温顺的野兽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立刻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危险的冷漠,左手尚且轻轻地捧着她的手,右手却抬起了剑,血色的剑光划过,初生的魔躯毫无还手之力的被砍成了两半。   不知道是不是年朝夕的错觉,她总感觉此刻无理智的雁危行似乎比平时的雁危行还更强大一些。   她的视线向左,落在一旁那成堆的魔躯尸体上。   遍地断肢,但如果将它们拼凑起来,起码也有上百只魔躯。   而其中一只分外巨大,分明是年朝夕昏迷之前看到的那个,由深渊恶念孕育出的第一只魔躯。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近百只魔躯尽斩于雁危行剑下,而雁危行也因为某种不知名原因,变成了如今这幅理智全失的模样。   年朝夕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她昏迷时做的那个梦。   在那本小说中,恶蛟之所以能在万魔围城时轻而易举的冲破封印,一是因为当时的年朝夕没及时发现邬妍触动了封印,以血术强行封印了恶蛟之后,身体迅速衰败,对恶蛟的约束大不如前。   二就是因为这些魔躯。   被邬妍带进来的恶种生成恶意,恶意化作恶念,恶念成熟之后,滋养着深渊中的恶蛟,也孕育着这些魔躯。   恶念给恶蛟以力量,魔躯被恶蛟驱使,助它冲破封印。   年朝夕想到这里,猛然一惊。   现在的情况和小说中不一样。   现实之中,她是及时发现了邬妍并且及时封印了恶蛟的,她并没有动用血术,身体没有恶化,对封印的压制力就依旧在。   但恶种确实是被邬妍带进去了。   所以如今的情况是……   年朝夕的视线落在了那遍地的断肢之上,略微沉吟。   那小说之中万魔围城的魔尊焚天在最初的计划没有奏效之后提前发动了万魔围城,而这被封印中的恶蛟则借助恶种生长起来的恶念孕育魔躯试图为自己打开封印吗?   可是仍旧是意料之外的,她来到了困龙渊,雁危行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到了困龙渊,如今恶念中诞生出来的数百魔躯,全都死于雁危行剑下。   这种情况下,除非魔尊焚天攻破了月见城之后亲自给恶蛟打开封印,否则它再想像小说中那样独自冲破封印,就难了。   想明白,年朝夕猛然松了口气。   虽然是阴差阳错,但她现在好歹解决了月见城的内忧。   然后她抬起头,视线落在如今已经遮天蔽日的恶念之上。   小说中,恶念结成结界,将整个月见城彻底隔绝。   能从他父亲手中逃脱的焚天魔尊万魔围城,顷刻间攻破了月见城。   小说中的自己是死在恶蛟手中的。   但实际上,月见城真正的威胁,从头到尾都是万魔围城的魔尊焚天。   如今恶念已成,结界已然闭合,月见城已经是一个孤岛,她虽然还没感受到浓郁的魔气,但万魔围城还会晚吗?   不论如何,得尽快离开这里。   年朝夕面色沉重,心思沉沉。   然后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时轻时重的力道正在轻轻擦拭她的手。   年朝夕一愣,低头看去。   在她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涌的时候,雁危行不知道从何处找出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正轻一下重一下笨拙地擦拭着她手上的血迹。   年朝夕微微动了动手,他就立刻握紧,一心一意的擦拭着,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眼中只剩下这只手了一般。   年朝夕试探叫道:“雁危行?”   雁危行这次居然应了一声。   然后他又把她的手翻了个面,开始擦拭她的手背。   还是没有理智。   年朝夕叹了口气,等他帮她擦干净手后,按着雁危行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神情严肃道:“现在我要做正事,你不许动哦,听见了没?”   雁危行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   年朝夕顿了顿,为了增加威慑力,威胁道:“你不听话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雁危行的神情立刻严肃了下来。   年朝夕见目的达到了,便提起了自己的剑,走到了困龙渊边缘。   她离开雁危行的时候,雁危行明显焦躁了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似乎是无法忍受一般。   但不知道是不是年朝夕的那句话起了作用,他分明异常焦躁,却依旧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死死地盯着年朝夕的一举一动。   而年朝夕则在困龙渊的边缘看到了和如今月见城之上一模一样的恶念结界。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结界不仅在月见城成了型,甚至也在困龙渊成了型。   如今,这结界将他们锁在了困龙渊之中。   可年朝夕必须要出去。   恶蛟的封印除非有外力相助,否则它不可能独自突破封印,能给予它外力的魔躯又被雁危行尽皆斩断,如今,月见城的危机在魔尊焚天的万魔围城。   书里,月见城连一息一刻都没有阻挡住,到最后她唯一能做的,居然是给牧允之他们送去保命的符咒,以命换命的让他们逃。   而现在,她至少得做些什么。   她想保下月见城。   尽管这个想法在万魔围城之际显得如此不自量力。   年朝夕抽出了剑,气势猛然变了。   剑尖之上月光吞吐,狠狠劈向了恶念结界。   剑势触及到结界的那一刻,猛然被反弹了过来,年朝夕立刻躲闪,险些被削了臂膀。   身后一阵风闪过,原本老老实实坐在石头上的雁危行出现在了她身后,出手揽住了她,喉咙中发出狠厉的威胁声。   年朝夕面色不变,却突然抓住了雁危行的手腕,冷静道:“雁危行,你来试试。”   雁危行不理解她的意思。   年朝夕直接握住他的手,抬起剑,指向了结界。   雁危行了然,一剑劈向了结界。   结界立刻裂开了一条缝隙,但又很快合拢。   年朝夕眼前一亮。   劈开了。   虽然最终合拢了,但雁危行确实劈开了。   也就是说,再多来几剑,雁危行能把他们两个都送出去!   年朝夕立刻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见雁危行的脸色白的有些不正常,喘息也粗重了几分。   他的胸膛,血腥味浓郁。   年朝夕立刻伸手过去。   下一刻,她被人抓住了指尖。   年朝夕抬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了净妄那句话。   “他身有旧伤罢了。”   “雁危行。”她声音微微颤抖:“你受伤了?”   ……   恶念刚在月见城之上集结时候牧允之就发现不对。   可那恶念集结的速度太快,没等他们应对,整个月见城已然被结界笼罩,成为了一个孤岛。   牧允之在这时依旧冷静,命令道:“令府兵全部集结,送城中凡人去后山避难,结界之外有东西。”   府兵领命而去。   沈退在他身旁飞快的看着什么,闻言立刻道:“城主,去找兮兮借燕骑军,我怀疑结界之外是魔!”   牧允之正想说什么,宗恕却突然闯了进来。   他发丝凌乱,头冠歪斜在一旁,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们,声音嘶哑道:“兮兮不见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第21章   年朝夕沉着脸将雁危行按在了一旁一块巨石上。   雁危行仰躺在上面,似乎是有些不安,微微动弹了一下,试图起身。   年朝夕立刻伸出了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   “不要动。”她说。   明明是不大的力道,但雁危行却立时僵在了原地,强忍着不安不再动弹,一双永夜般漆黑的眼睛却近乎无措的看着她,瞳孔外的那圈红色都淡了下来,似乎是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年朝夕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那双看向魔躯时只带着冷漠兽性的眼睛居然是近乎天真的。   这让她莫名有些负罪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再次告诫了雁危行不要动,然后在对方困惑的视线之中,冷着脸拉开了他外裳的衣襟。   雁危行:!   他这次反应比较大,几乎从巨石上坐了起来。   年朝夕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伸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雁危行像是被点穴了一样,顿时停下了所有动作,仰头无措地看着她。   年朝夕勉强压下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古怪的感觉,压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将他往后推。   她压低声音道:“不要动。”   雁危行顿时不动弹了,顺从的重新被她推到石头上。   年朝夕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做了下心里建设,然后伸出手干脆利落的拉开了雁危行里裳的衣襟。   雁危行这次只微微动弹了一下,但很快想起年朝夕的告诫,立刻又停了下来。   年朝夕却整个人都顿住了。   雁危行的整个上半身,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那伤口自左肩起,横穿了整个上半身,一直蜿蜒至右边腰侧,如同一只丑陋的蜈蚣一般爬过他的腹部攀附在他的整个上半身。   那伤口异常的深,几乎深入骨头。   若是这伤口劈在其他人身上,几乎能将一个正常人劈成两半。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并不是新伤,而是不知道多久之前的旧伤,整个伤口之上布满了愈合之后又重新裂开的痕迹,仿佛这伤口从很久之前就在重复着愈合又开裂的过程,反反复复,从来没真正好过。   而让他那伤口反复不得愈合的原因,大概是他伤口之上盘亘的浓郁魔气。   那魔气异常浓重,甚至一般的大魔身上都没有过这么浓重的魔气。它萦绕在伤口之上,不断侵蚀着血肉、舔舐着伤口。   年朝夕看得心惊肉跳。   更重要的是这魔气并不是由外部攀附而来的,而是由内部渗透出来的。   与魔修对战,或者被魔物所伤,沾染在伤口之上的魔气很快就会被自身的灵力化解,根本不可能侵入体内,更不可能像雁危行这样,由内而外的渗透出魔气。   除非他曾主动吞噬了什么魔物,魔气凝聚于他体内,是为魔毒。   在年朝夕的视野之中,雁危行整个人仿佛一个巨大的储存魔气的容器,那道伤口就是容器之上的一道裂痕,魔气不断的从裂缝中渗透出来,再消散于空气之中。   年朝夕几乎可以想象,在这魔毒的作用下,雁危行这道伤口反反复复愈合再裂开,愈合时他这个容器就是完整的,看上也是正常的,而当它裂开时……   魔毒舔舐伤口的感觉究竟有多痛苦。   雁危行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突然之间理智全无,是否和这魔毒有关?   年朝夕下意识地伸出手,试探性地碰了一下那伤口。   雁危行顿时浑身一僵,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那伤口上翻涌的魔毒也随之顿了一下。   年朝夕还以为自己碰疼他了,下意识地想收回手。   然而那些魔毒仿佛是有意识一般,立刻攀附上她的手指。   年朝夕心中一惊。   但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一直老老实实躺着不动弹的雁危行却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她想撤回的手指。   手指上缠绕的些微魔毒在他的指尖迅速消散。   然后少年径直伸出手,近乎粗鲁的扯下了伤口上那些萦绕不散的魔毒,怒气十足一般。   这应当是十分疼的,因为他的表情虽然依旧冷漠平静,可他浑身的肌肉却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   年朝夕正想制止他,下一刻,少年却直接抓着她的手按在了那狰狞的伤口上。   年朝夕:!   这看起来就很疼啊!   她立刻想松开,但雁危行一直压着她的手,她更不敢挣扎,动都不敢动,只能咬牙小声道:“雁危行你疯了啊?你不疼啊!”   雁危行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疼痛的表情,他甚至缓缓说:“你碰、不疼。”   年朝夕压根不信:“怎么可能不疼!”   她小幅度地试图挣扎,但刚刚动了一下,雁危行就闷哼了一声。   年朝夕立刻停住,心里有点儿慌张,面上却有些凶地说:“你看吧,还说不疼!”   但雁危行依旧不松手,反而还将她的手往下压了压,一字一句地说:“不是……疼。”   年朝夕:“嗯?”   雁危行:“不疼,是、舒服。”   年朝夕一愣,总感觉这番话有点儿怪怪的。   但她也找不出怪在哪里,片刻之后,她微微叹了口气,压根没信他的话,只轻声说:“你不要动,乖一点,如果这是魔毒的话,我或许有办法。”   她顿了顿,缓缓补充道:“父亲留下的战神图谱上,或许有办法。”   雁危行现在理智全无,她其实根本不用和他解释什么,这句补充与其说是在和雁危行解释,倒不如说是和她自己解释。   雁危行看了她片刻,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却缓缓地松开了手。   年朝夕看着他狰狞的伤口,喃喃道:“战神图谱上,应当有办法。”   ……   年朝夕站在崖边,身后的巨石上躺着昏睡过的雁危行。   他的衣襟依旧敞开着,狰狞的伤口之上,魔气却已经消散干净。   年朝夕第一次尝试帮别人压制魔毒,成功了。   在此之前,她大概从来没想过她这辈子能有机会用得上战神图谱上的东西。   还是以这种形式。   不管是在战神生前还是死后,《战神图谱》的传说都足以让修真界每一个有野心的修士心生向往。   但年朝夕作为战神的独女,在父亲生前却从来没接触过所谓战神图谱。   她自小体弱,父亲修炼的功法根本不适合她,这也就注定了她从出生起就与继承父亲的功法无缘。   所以她根本没料到父亲在死前会将战神图谱以这种方式留给她,更想不到当她打开封印着战神图谱的玉珏之后,那图谱会径直进入她的识海。   父亲仿佛一开始就没准备让除她之外的任何人碰战神图谱,从一开始只有他血脉才能得到的钥匙,到取出图谱后直接将它塞入自己识海的手段。   她也没想到,战神图谱其实不单单是一本功法。   或者说,功法其实只是它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在年朝夕的识海之中,战神图谱展开来浩瀚如海,父亲这辈子所思所学所会,尽皆囊括其中。   那令所有人觊觎的功法在其中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面。   至少对于年朝夕而言是这样。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关于魔毒的记载。   父亲留在图谱的记载之中,魔毒只能压制,没有办法清除。   而且,体内有魔毒的人,哪怕是修士,也大多活不过五年。   年朝夕回过头,视线落在了雁危行胸前的伤口之上。   可是那伤口,单看反反复复愈合的痕迹,就已经不止五年了。   年朝夕脑海里又闪过净妄的话。   ——他身上有旧伤罢了。   当时净妄神情淡淡,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旧伤。   年朝夕转回头,伸手捏了捏眉心,内心沉重起来。   若是平常的话,年朝夕无论如何也会帮他找一个解决那魔毒的办法,可是现在……   年朝夕抬起头,看向了天空。   天空之上,恶念的结界更加深重,年朝夕看着那结界,脑海中浮现起的却是方才自己在幻境之中看到的一幕幕。   被攻破的城门、破碎的护城大阵、满地的残肢血肉,有修士的,更多则是凡人的。   街巷深处,畸形的魔物虐杀着几岁的孩童,魔修们以此为乐,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魔尊焚天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神情高傲地下令屠城。   于是她记忆之中祥和的月见城,转瞬之间便成了人间炼狱。   哭啼声、嘶吼声、尖叫声,凝聚成了一种名为绝望的声音。   在这绝望声中,她年少时曾信誓旦旦对父亲说过的话回荡在了如今的自己耳边。   ——我既然是月见城的小城主,是战神的女儿,那理应由我来保护它的。   当时的父亲抬手摸了摸她的发梢,声音淡淡道:“没有什么理应的事情,战神的女儿只是一个身份,而不是一个枷锁,我想让你随心所欲的活,而不是做‘理应’的事情。”   当时的年朝夕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说:“但是我喜欢这里啊,我喜欢月见城,那它就是我的‘理应’。”   这是她的“理应”。   她年幼时随父亲奔波于一个个战场,后来月见城的老城主重伤不愈命不久矣,父亲作为老城主的挚友,允诺他在他离开之后照顾他年少的儿子。   牧允之。   从那之后,她便在月见城安定了下来,一晃百年。   这已经是她的“理应”。   所以,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月见城像书中一样被攻破、被屠城,而自己耗尽了生命,却只护住了那几个与月见城相比不值一提的人离开!   年朝夕突然上前几步,走到了深渊旁。   深渊之下传来恶蛟沉重的呼吸声,似是威胁,似是愤怒。   年朝夕向下看,眼眸深沉。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年朝夕想。   一个被父亲记载在战神图谱之中,不想让她知道,却又不得不让她知道的办法。   年朝夕整个人如同被蛊惑了一样,又向前了两步,几乎要跳入深渊。   那是一个鱼死网破以命搏命的办法,但是当她看到那个办法时,她就知道这一次自己非做不可。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父亲对战神图谱的态度为何这样矛盾。   给她一个打不开的玉珏,又给她留下一个如此曲折的钥匙。   不想让她打开,却又不得不让她打开。   年朝夕笑了一下,一脚踏了出……   “你在做什么!”背后突然传来雁危行的声音,年朝夕脚步猛然一顿。   片刻之后,她收回了悬在深渊之上的脚,若无其事的转身,道:“你醒了啊,恢复理智了吗?”   雁危行不回答,只定定地看着她:“你刚刚,在做什么?” 第22章   年朝夕看着他,他看着年朝夕。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年朝夕在片刻的慌乱之后突然意识到,雁危行不可能知道她要做什么的。   可他看着她,眼神却如此慌张。   她突然走了过去,在对方强撑着质询的目光之中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带着笑,道:“看来是清醒了。”   雁危行一愣,却又强忍着没有后退,但是再开口时,声音却远没有了方才的尖锐。   他抿了抿唇:“你刚刚……”   年朝夕淡淡道:“没什么,只不过是看看那头畜生的封印而已,你失去理智时那些魔躯一直在试图攻击封印,我怕封印出了什么问题。”   这解释合情合理,雁危行松了口气。   他刚醒来,看到年朝夕站在深渊便摇摇欲坠,险些以为她要做什么。   但莫名的,内心深处不安涌动。   可他尚来不及探究心中细微的感觉,便低头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他连忙伸手拢住了敞开的衣襟,随即抬起头看着年朝夕,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我刚刚……”他张了张嘴,问:“有没有伤到你?”   这么问着,他心中却升起一股恐惧来。   她知道了。他想。   她见到了他那副野兽般的样子,她知道了他体内有魔毒,她会怎么想他?   心中翻涌着种种近乎绝望的念头,他却听见年朝夕讶异地说:“你怎么会伤我?”   雁危行猛然抬起头。   面前向来高傲的少女罕见的露出一个笑来,轻声道:“你哪怕是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也是在保护我呢,雁道君。”   雁危行松了口气,随即心脏不可抑制地跳动了起来,为她的那句话。   面前的少女毫不在意他的异常一般,只是很寻常地问:“我第一次见到魔毒,魔毒也会影响神智吗?”   因她寻常的态度,莫名的,雁危行心中那浓重的自我厌弃之感居然淡了很多。   他抿了抿唇,生平第一次回答了他人关于魔毒的问题。   他低低道:“我的魔毒,每到满月便会发作,发作之时不会影响神智,但发作之时动用灵力便会,今天……离上次满月太近了。”   上次满月,是在杜衡书院,那时年朝夕请他满月时去看灯会。   第二天,他再次出现时脸色苍白。   怨不得。   但是,他所描绘的自己的魔毒,其实和父亲所记载的很不相同。   但年朝夕却没有多问。   她只是抬头看了看恶念粘稠的天空,平静道:“雁道君,你若是还能提剑的话,我们得赶紧出去了。”   恶念已经越来越浓重了。   雁危行闻言肃下了脸,提剑起身。   他径直走到那恶念结界旁,提剑便斩。   若是像刚刚雁危行失去理智时一样只斩出一剑的话,结界很快便会再次愈合,但雁危行这次一连斩出了十二剑,连绵不绝的血色剑势之下,失去恶念支撑的结界轰然破碎。   雁危行站在破碎的结界旁,松了口气,随即朝年朝夕伸出了手,语气急促道:“兮兮,快,我们走。”   年朝夕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冲他笑了一下,语气平静道:“雁道君,你先出去,以防万一,我得重新加固一下恶蛟的封印。”   看着她的笑,雁危行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来。   她站在那里,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雁危行却觉得她似乎是化作了一阵风,随时都能消散于这天地间。   这股莫名的不安让他的声音里都充满了抗拒:“加固?为什么要加固?那些魔躯并没有破坏恶蛟的封印啊。”   年朝夕闻言,语气似是在不高兴,但更像是在撒娇一般,不满地说:“你傻啊雁道君!都说了是以防万一了,这封印虽说现在是没什么问题,可凡事都怕个万一啊!我的实力又不像父亲那样,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万一出了点儿问题压制不住恶蛟,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向来性格高傲的她撒娇似的和他说话。   若是平常的话,这足以让雁危行心脏跳得飞快。   可是现在,他心中的不安感却更甚了。   于是他执拗的伸出手,坚持道:“你和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要么我留下来,看着你封印。”   年朝夕却笑了笑,伸手撩起一缕被风吹到脸颊的发丝,语气近乎温柔道:“不行哦雁道君,我每次封印恶蛟时都是很狼狈的,那狼狈的样子我自己看看也就算了,我可不想被别人看到。”   雁危行不语,但伸出的手却始终没有放下,看着她的目光近乎祈求。   然而就在此时,浓郁的魔气突然笼罩在月见城上空。   两个人一顿,同时抬头。   隔着浓重的恶念结界,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但两个人都知道,如此浓郁的魔气……一定有什么东西来了。   魔尊焚天。   年朝夕的声音严厉了下来:“雁道君,快出去,来不及了!”   雁危行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却依旧看着她没有动。   年朝夕见状直接走了过来。   雁危行松了口气,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可年朝夕却在他面前站定,伸手将脖颈上一块玉珏解了下来放进他手中,说:“我封印恶蛟怕是要耽搁一会儿,燕骑军除我之外不听其他人调动,这玉珏给你,你用它调动燕骑军保护城中百姓,他们会听你的。”   雁危行:“你和我一起走,你自己去调动。”   年朝夕笑了笑:“你放心吧雁道君,我这个人最是惜命了,只是重新封印而已,我不会节外生枝的,倒是你,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月见城有数万百姓。”   雁危行脸上露出了挣扎犹豫的神色。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径直望进了她的眼睛里:“你没有骗我?”   年朝夕:“我说过,我最是惜命了。”   雁危行定定看了她片刻,转身离开。   在他即将踏出困龙渊时,年朝夕突然叫他:“雁危行。”她很少叫他雁危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叫他雁道君。   雁危行立刻回过头。   少女站在深渊之侧,狂风吹的衣衫猎猎作响,她的声音在狂风之中却清晰可闻。   她说:“你等着我哦。”   因为这句话,雁危行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年朝夕不会骗他的。   最起码她这句话不是在骗他。   于是他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年朝夕看着雁危行离开,脸色平静了下来。   她没有骗他,她确实最是惜命了。   她若是不惜命的话,年少时病痛缠身,一次次险死还生之际,她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她想活着、她惜命,但很多时候,有些东西其实比命还重要。   年朝夕朝雁危行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转身走向了深渊。   深渊之下,那被封印的恶蛟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从那沉重的封印中醒了过来,一声又一声的嘶吼着,不甘又愤怒。   在那本书中,同样是在困龙渊之上,年朝夕被恶蛟猫捉老鼠一般打到重伤,又活生生被万千魔躯撕咬致死。   而如今,年朝夕高高在上地低下头去,问:“你也猜到我要做什么了吗?”   恶蛟的嘶吼声更烈。   年朝夕置若罔闻,淡淡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血脉封印原来还能这么用。”   “小畜生,轮到你了。”   下一刻,整个深渊之上盘亘着恶蛟的悲鸣嘶吼,只是片刻,又很快消散下去,悄无声息。   已经离开深渊的雁危行若有所觉的回头看了一眼,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重新涌动了起来。   ……   月见城外被浓重的魔气笼罩之时,牧允之便已经派出了一队修士探查。   最后二十三名修士只回来了一个,那修士垂垂将死,只吐出了一个名字。   “焚天。”   只这一个名字,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牧允之毫不犹豫的传令启动了护城大阵,将所有修士都派到了城墙之上。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根本没有用出。   一个老臣面带恐惧道:“魔尊焚天……当年十二尊魔和战神的那场大战,只有焚天活了下来,能与他一战的也只有战神,如今战神已去,整个修真界,谁能挡得住他?”   牧允之不语,只冷冷地看着他:“挡不住又怎样?坐着等死吗?”   一时间没人说话。   牧允之见状问一旁的宗恕:“兮兮呢?还没有找到吗?”   宗恕面色难看:“兮兮的侍女说,她去了困龙渊,可我派人去困龙渊时,困龙渊已经被结界围住了。”   沈退闻言一顿,皱起了眉头,“那这便麻烦了,燕骑军只听兮兮调遣,兮兮不在这里,我们连燕骑军都调动不了。”   他话音落下,匆匆赶到议事厅的魇儿立时定了下来,随即她的脸色变得可怕了起来,兽角从发间钻出。   她冷冷问:“沈退,我家姑娘被困困龙渊,你担心的便只有燕骑军的调动吗?”   顿时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沈退看着魇儿,面色如常,平静问道:“如今万魔围城,整个月见城生死都在片刻间,你还想让我担心什么?”   他话音落下,有沈退的拥趸附和了起来,带着些怨气地说:“小城主这时候去什么困龙渊,关键时候人都找不到,燕骑军也调动不了,说不定这焚天魔尊还是为了找战神之女复仇而来呢?”   “住口!”   “闭嘴!”   两声斥喝先后响起,一个是牧允之,一个是魇儿。   说话的那人被魇儿愤怒之下的一击直接击飞了出去,撞碎了桌椅。   沈退只是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什么表示,只冷淡道:“慎言。”   魇儿看着那人趴在地上不死不活的模样,怒到声音都在颤抖:“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家姑娘,当初若是没有战神大人,这世上还有没有你都说不定,如今大人逝去不过几十年,你便是这么作践大人唯一的女儿的?”   “复仇?”她冷冷道:“焚天魔尊只要还在这世上,为不为复仇都会来这一趟,你们不去仇恨焚天、不去血战护城,在这里将过错推给战神遗孤?”   这番话太过沉重,别说众人大部分并没有这么想,哪怕是真的这么想的,顿时也不敢说话。   魇儿便又看向沈退,冷冷道:“还真不好意思了,方才雁道君从困龙渊回来了,拿着姑娘的玉珏调动燕骑军护卫百姓,所以,你不用担心什么燕骑军了!”   沈退一顿。   他一时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问:“那你家姑娘呢?”他脸色莫名有些可怕,声音急促。   魇儿:“姑娘在重新封印恶蛟。”   沈退闻言,脸色缓和了下来。   但片刻之后,他又问:“雁危行调动燕骑军护卫百姓?”   魇儿讽刺道:“不然呢?你想让燕骑军干什么?”   沈退没理会他的讽刺,只淡淡道:“护卫不住的,魔尊一旦破城,燕骑军分散开来一个人都护卫不住。”   “为今之计。”他合上了扇子,冷冷道:“弃城。”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牧允之皱了皱眉头,正想说些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一个冷漠的女声。   “谁敢弃城,燕骑军第一个将谁落首祭旗。”   年朝夕走了进来。   她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衣裳沾染了大片血色,看起来狼狈非常,可是莫名的,看见她的所有人却都觉得她周身的气势变了。   那是一种极为危险,让人莫名心惊的气势。   过于苍白的脸色,过于凛冽的气势,在她身上混杂出一种极为割裂的感觉。   牧允之见她回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她冷冷地看着沈退,冰冷道:“沈退,你想以你的血祭旗吗?” 第23章   年朝夕话音落下,数十名赤影卫出现在了她身后,杀意凛然。   仿佛是为了印证年朝夕说得话一般,赤影卫们齐齐拔出了刀,冰冷的目光看向沈退。   有曾跟随过战神的修士见状直接失声道:“这是……赤影卫!”   赤影卫,当年战神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随着战神的逝去,赤影卫也几乎成了传说,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在年朝夕的身边重新看到赤影卫。   还是在这种场合之下。   沈退的脸色直接冷了下来。   他冷冷道:“小城主这是在威胁我?”   “威胁?”年朝夕偏头看着她,似乎是十分的困惑不解。   下一刻,红色的鞭影闪动,方才在年朝夕没来之前对她大放厥词的那个修士直接被她一鞭卷了过来,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那修士完全没反应过来,重伤之下又遭重创,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溅起的血色污浊了她的鞋面。   在那修士近乎恐惧的视线之中,年朝夕平静道:“大敌当前,妄议上峰,扰乱军心,按律当斩。”   话音落下,离她最近的一个赤影卫手起刀落,那修士连反抗都没来得及,鲜红的血色便铺满了所有人的视野。   那修士到死前都大睁着眼睛,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会死去,又似乎是根本不相信年朝夕会动手。   年朝夕浅色的裙摆溅满了血色。   四下霎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没想到年朝夕居然敢当堂动手杀人,可那修士的头颅却是当着他们的面落在了地上,现在仍是睁大了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正在此时,邬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闯了进来。   她闯进来的时候脸上仍是一副焦急的神色,口中叫着“允之哥”。   然后一脚踏进了那摊血色之中。   她愣了愣,似乎是不能反应一般,微微低下头,正对上那修士死不瞑目的头颅。   下一刻,刺耳的尖叫声响起,邬妍转头冲了出去,扶着门外的石狮子抑制不住的干呕了起来。   但现在却没有人有功夫管邬妍。   这声尖叫仿佛是终于唤回了众人的神智,有人神色莫测,有人的脸色则肉眼可见的难看了起来。   有人失声道:“当堂杀人!小城主,你这是想干什么!”   年朝夕看向那人,并且精准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刘祁,我记得你当年在我父亲麾下掌管的后勤,那你应当这知道,如果我父亲也在的话,这等大敌当前扰乱军心的人根本活不到我父亲亲自动手。”   叫刘祁的修士一愣。   他似乎是根本没想到年朝夕会认得他,脸上的愤怒一下子僵硬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问道:“小城主怎么会认得我?”   年朝夕淡淡道:“父亲麾下的修士我都认得。”   刘祁的面色顿时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曾是战神麾下,但战神在世时,他其实并没有得到过重用。   后来战神战死,年朝夕一意孤行的解散了战神势力,他无处可去,索性就投在了城主府。   这些年来,或许是怨恨当年年朝夕解散战神势力时的一意孤行,过于只是看出了城主对小城主的越发冷淡,他主动与小城主和战神一派划清了界限。   他本来觉得,高高在上的小城主怎么可能认得他。   可没想到……   ——父亲麾下的修士我都认得。   他抬起头,面色复杂,语气却十分艰涩:“可是小城主,战神大人已经不在了,月见城根本没有和魔尊焚天的一战之力,若是不弃城,难不成大家陪着月见城一起送死吗?”   年朝夕看着他,又移开视线,缓缓将议事厅里的众人都扫视了一圈。   这些人中,有对那修士的话深以为然的、有神情莫测的、有无比冷静的、也有愤怒慨然的。   她看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沈退的脸上。   她想,或许真的是安定太久了,以至于能让一个谋士活成十足的野心家。   她开口,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若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话,当年明知不敌却仍旧战死在正魔战场上的修士算什么?若是每个修士都像诸位一般明哲保身,当年的修真界怕也撑不到我父亲领兵这天下便成了魔族的天下,届时尔等就都是在魔族的统治下苟且偷生之人。”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内容却是十足的嘲讽。   “苟且偷生不难,退一步也不难,但既然退了一步,弃了一座城,那日后就会再退一步、再弃一座城,直到退无可退,直到避无可避,诸位怕是才能发现,比起如今的所谓形势所迫退后一步,想把那退去的一步夺回来才是千难万难。”   “届时,”她缓缓道:“尔等便是整个修真界的罪人,今日月见城有多少亡魂,尔等身上便有多少业障!”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众人一时间沉寂了下来,可这沉寂又和方才目睹年朝夕杀人时不一样。   眼前这个苍白的少女,算不上多顶天立地,甚至仿佛被风吹一下就能倒下一般。   可是这一刻,她和当年战神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年朝夕在一片寂静中抬起头,平静道:“今日我与月见城共存亡,只要我还活着,魔尊休想踏进月见城一步,我不管我死之后你们会怎么做,但在我死之前,谁若是敢让我听见弃城之话,这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你们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但我年朝夕说到做到!”   她微微后退两步,看着面上一片空白的沈退,道:“你可以把我的话理解为威胁,从现在开始,你再敢说一句弃城,我拿你的血祭燕骑军的战旗。”   沈退面上一片空白,似乎是哑口无言。   此时此刻,年朝夕很想问沈退一句,阴谋诡计里搅弄了这么多年的他,到底还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沈退。   但此刻再问什么也是无用了。   她看过沈退,又看向牧允之,看向宗恕。   最后她淡淡地移开视线,声音平静道:“如今,谁愿意听我号令?”   话音落下,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杜衡书院三千弟子,愿听小城主差遣。”   最先开口的居然是向来号称不受任何人差遣的杜衡书院。   那老山长缓缓走到年朝夕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一般,众人对视了一眼,有人蠢蠢欲动,有人面带犹豫。   年朝夕对这个反应倒是很寻常,她知道,这里毕竟是月见城,如果牧允之不开口说话,哪怕她那番话再怎么牵动人心,肯听她命令的都有限。   杜衡书院肯出头,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   而她如今这番作为,为的其实是逼牧允之表态。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如今的月见城演武刚过,这里除了牧允之的势力之外,更多的是自天南海北而来的修士。   于是下一刻,一个高亢的声音自议事厅外传来,打破了彼此的试探。   ——“晋河宗十八名弟子,愿听小城主差遣!”   年朝夕穆然转身!   众人身后,议事厅外,众多修士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起来,不知道听了多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年朝夕那番话。   而他们,大多都是年朝夕演武场上曾见过的面孔。   年朝夕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些修士已经接二连三的单膝跪了下来。   ——“金陵崔家十二弟子,愿听小城主差遣!”   ——“碧水庄八名弟子,愿听小城主差遣。”   ——“稷下城……”   ——“星衍宗……”   ——“青鹤谷……”   “愿听小城主差遣!”   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人。   这其中,有年朝夕演武时的手下败将,有押注打赌时和她分别苗头互相看不对眼的修士,甚至有当面嘲讽过她的人。   可如今,他们半跪在她面前,却都垂下了头颅。   年朝夕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一刻,自从判定了自己的命运之后就沉重下去的心仿佛又被高高的扬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今日之恩,必不敢忘。”   杜衡书院山长缓缓道:“请小城主下令。”   年朝夕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气势突然凌厉了下来。   而正在此时,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修士,焦急道:“焚天魔尊开始攻击护城大阵了,护城大阵挡不了多久了!”   年朝夕脸色穆然沉了下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冷声问道:“那月见城外,如今是谁在抵挡?”   那修士苦涩道:“是一个叫雁危行的道君,他带着小城主您的信物,率领着燕骑军,那些燕骑军救下了我们,代替我等守在城墙之上,如今已经和那魔尊对峙了起来。”   年朝夕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她周身的气势猛然变了。   她近乎冷静道:“山长,你带人上城墙御敌,只守不攻,协助雁危行挡住那魔尊一时片刻,在我来之前,不许主动迎敌。”   山长不解:“那您呢?”   年朝夕:“我去请父亲的剑来。”   战神的佩剑,自战神之后,再也没被谁拿起来过。   如今年朝夕说,她要请父亲的佩剑。   她能拿起战神的剑!   于是所有人都振奋了起来,对他们来说,那并不只是一把剑,那是曾经带领着整个修真界的唯一的光。   山长并不多言,立刻带人去了护城大阵。   年朝夕转过头看向牧允之,冷冷道:“牧允之,如今,你是战,还是退?”   牧允之闭了闭眼睛,起身道:“右骑卫。”   方才就在坐立不安的右骑卫领军立刻起身,几乎是激动道:“城主!”   牧允之睁开眼,神情在一瞬间冷静清明了起来:“迎敌!”   “是!”   于是,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下来。   年朝夕看着他,略微笑了笑,难得的没带什么情绪,转身想离开。   牧允之却叫住了她:“兮兮。”   年朝夕顿住了脚步。   背对着他,她听见这个当了自己许多年未婚夫的男人说:“前线危险,你不要去了。”   年朝夕笑了笑:“牧允之,我说过,我死之前,谁也不能染指月见城。”   牧允之:“可是……”   年朝夕却已经不再听他说什么,快步走了出去。   路过邬妍时,她近乎恐惧的往后退了两步。   年朝夕却连看都没看她,大踏步走向自己的院子。   身后的牧允之下意识地想追过去,沈退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牧允之皱眉:“沈退!”   沈退冷笑道:“我刚刚要弃城,你没有反驳,她既然都有拿我祭旗的心,又怎么可能不怨你,你语气追着她让她别上战场,倒不如也去战场好看着她别胡来。”   说罢,他也不管牧允之什么反应,甩手大踏步离开。   牧允之:“你要去哪儿?”   沈退冷冷道:“她是大仁大义的战神之女,我是蝇营狗苟的卑鄙小人,可大仁大义改变不了月见城的结局,而我这个小人总要准备个退路,万一城破,哪怕是看在战神的份上,我也不能真的让她死在月见城。”   沈退脚步飞快的离开,牧允之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皱。   一旁的宗恕看了片刻,默不作声的提起医箱走了出去。   牧允之如有所觉一般问:“你要去护城大阵?”   宗恕嘶哑着声音道:“我是她的医师。”   一时间,整个议事厅只剩下了牧允之。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不安袭来。   关于年朝夕。   可是这么多年,几次险死还生,她都熬了过来。   毕竟她这么怕疼,也这么惜命。   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出事呢?   这时,他是这么觉得。   ……   年朝夕踏入院落,恍如隔世。   魇儿惴惴不安道:“姑娘,您真的要……”   “魇儿。”年朝夕却打断了她。   她站在一副沉重的盔甲前,淡淡道:“为我着甲。” 第24章 (捉虫)   魇儿为她绑胸甲的时候,年朝夕正就着一人高的铜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中瘦弱的女子穿着沉重的护臂和护膝,束带一丝不苟的系在她身上,甲裙将将没过膝盖,露出了裙摆的斑斑血迹。   头盔于她而言过大了,于是她便也没系头盔,一头长发随意的系在脑后。   年朝夕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恍然间居然以为死去的父亲正站在她身前。   曾经,父亲也曾站在这里,命人为他着甲,她在一旁看得好奇,胡闹着要为他绑胸甲。   父亲随她胡闹,在她胡乱绑完之后问她:“兮兮喜欢我的盔甲吗?”   年朝夕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喜欢!”   父亲哈哈大笑,毫不避讳的对他的下属夸她:“不愧是我的女儿,连喜好都像极了我!”   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女儿当时连剑都拿不起来。   后来,父亲从战场上回来,这套盔甲便被他送给了她。   他说:“今天我穿着这套盔甲斩杀了那焚天魔的亲弟弟,他日便等着我的兮兮也穿着这套盔甲斩尽魔族!”   年朝夕珍之又重的将盔甲摆进了自己闺房之中,将父亲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父亲便心满意足的笑道:“那群老匹夫听闻我要送盔甲给你,千拦万阻,口口声声说什么送女儿家就该送娇花首饰,哼!那群老匹夫懂什么!我的女儿当然是像我了!”   从那以后,这幅盔甲便成了年朝夕的,她将它日日摆在闺房里日日看着,却没有一次机会能穿上它。   那时年朝夕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身体能快些好起来,她也能拿起剑,然后穿上盔甲随父亲一起上战场。   后来她终于能拿起剑了,却没有了能和父亲一起上战场的机会。   再后来山河平定、海晏河清,属于战神的故事都变成了传说,年朝夕便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穿上盔甲了。   没想到有生之年她也有穿上盔甲的机会。   魇儿为她绑好胸甲,年朝夕亲手打开了存放着父亲佩剑的玉匣。   六十多年前,父亲战死,父亲的下属将父亲的尸骨收敛之后,始终拿不起父亲那把梗插在地上的佩剑。   有人说是因为英魂未逝,佩剑怀念主人,于是徘徊在主人战死的地方不愿离去。   后来年朝夕大病初愈,去了父亲战死的地方,拿起了那把所有人都拿不起来的佩剑。   她将宝剑存放于玉匣之中,但从那之后,再也没人能拿起过那把剑,哪怕是她。   玉匣中的宝剑仿佛染上了一层尘迹,死寂一般。   年朝夕看着它,轻声问:“你可愿意陪我去战场?”   片刻之后,剑鸣铮铮。   年朝夕轻轻一笑,伸手握住了剑柄。   下一刻,蒙尘六十年的宝剑出鞘,剑光烈烈,寒影鸣鸣。   年朝夕翻转了一个剑花,将仿佛兴奋争鸣般的剑背在身后,安抚道:“好了,现在激动也太早了,等上了战场才有你出力的时候。”   剑鸣逐渐平静了下来。   年朝夕安抚好宝剑,抬头看了魇儿一眼,魇儿也正看着她,眼底的泪将落未落。   年朝夕想说什么,却又发觉自己无话可说。   于是她只能道:“你家姑娘走了,给我守好家。”   说完转身离去。   魇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慌忙从背后抓住她的衣袖,张了张口,却问道:“姑娘……你会回来的,对吧?”   年朝夕没有回头,声音却很平静:“当然。”   她扯开她的手,走入了黑夜之中。   魇儿看着自家姑娘逐渐消失的背影,近乎惶恐不安。   良久良久,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道:“不!我怎么能就这么等着姑娘回来?姑娘上战场,我这个做丫头的当然是要接她回来。”   白生生的小角从她发间钻了出来,魇儿跌跌撞撞的跑入黑暗之中。   忽然间,城门出传来巨大的轰鸣声,远处有人近乎恐惧的尖叫道:“魔尊攻城了!护城大阵破了!”   那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摄住了魇儿全部心神,仿佛有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正在发生,她几乎悲鸣道:“姑娘……”   护城大阵的破碎声传来,原本正暗中向自己的暗部布置着什么的沈退突然哑了声。   一旁的下属低声道:“沈退大人。”   沈退突然丢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身往外走,脚步越来越快,将下属困惑不解的喊叫声尽皆抛诸身后。   快点,再快一点!   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近乎疯狂的催促着他,让他几乎无法去思考。   他要……快一点。   ……   护城大阵轰然破碎的那一刻,雁危行被狠狠击落在了地上。   他的瞳孔已经全然变成了红色,浑身煞气浓重,比在困龙渊时理智尽失的模样更甚。   可此时的他却并没有神智全然被杀戮侵蚀的感觉,他眼前一片血色,神智却仍旧紧拽着一丝清醒,仿佛有什么牵引着他,告诉他,绝对不能失去理智。   ——你等着我哦。   似乎有个人曾和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于是他愿意用尽全力保持一丝理智,去等着她。   入目所及之处,城墙之外一片狼藉,三千杜衡书院弟子和几百燕骑军挡在了墙上前,抵挡着密密麻麻的魔族士兵,而在他们身前,几乎是必死伤势的雁危行却又站起了身,重新挡在了他们面前。   他的右手软软的垂下去,便换成左手拿剑,梗在身前。   半空中缓缓落下一个身影,正是方才将雁危行击飞出去的人。   焚天魔尊。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雁危行,也看着城墙之前的所有人,语气傲慢道:“你天赋倒是不错,魔毒侵入血脉还能有这样的实力,假以时日倒也是个对手,可惜你现在便遇上了我,可惜你仍旧太年轻。”   以百岁的年龄,金丹期的修为,抵挡了大乘期魔尊的全力几击,甚至仍有还手之力,不可谓不可怕。   假以时日,或许只需要再给他百年,他便有机会成为又一个战神,再也不惧焚天这样的人。   但是就像他说的。   可惜他现在就遇到了焚天魔尊,可惜他仍旧太年轻。   命运没有给他机会,也没有给他时间,他哪怕有再多潜力、再好的天赋,今时今日,穷尽他的一切,他也护不住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城墙之外,焚天魔尊举起了手,眯着眼睛看着横剑而立的少年。   他只要再出一招一式,这个年纪轻轻就能预料到会成为他今后威胁的人就将飞灰湮灭。   战神已经死了,而人族,不需要再来一个战神。   城墙之上,牧允之沉肃着脸,看着城墙之下的少年,语速飞快的问道:“重启大阵还需要多久?”   身边有人迅速回道:“半盏茶,但是……”   他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但是雁危行已经不可能再撑半盏茶了。   城墙之下,魔尊抬起利爪,周身杀意凛冽,谁都不怀疑,再受这一击,雁危行不可能还能活下去。   年朝夕踏上城墙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抽出背上的剑,一剑斩落了焚天冲向雁危行的一击。   出剑的那一刻,她身体内前所未有的力量涌荡,过于澎湃的力量游荡在过于脆弱的身体之中,经脉一寸寸破碎又一寸寸重建,痛苦非常。   但年朝夕向来善于忍痛,她知道,这是自己获得力量的代价。   这一剑,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城墙之上,重启大阵的修士近乎欢呼道:“小城主!”   牧允之愕然:“兮兮……”   宗恕被那股力量激起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想过来。   城墙之下,魔尊焚天眯着眼睛看过来,却一眼看到了她手中的那把剑。   那一刻,自战神死后已经高枕无忧了六十年的魔尊近乎大惊失色:“战神……”   世界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喧嚣之中,所有人都看向她,年朝夕却谁都没看,只垂首看向一身狼狈的雁危行。   他瞳孔早已经泛上了红色,一副理智尽失的模样,可他看过来的时候,神情却又是清明的。   他嘴唇微动,似乎是在喊她的名字。   年朝夕的视线扫过他下垂的右手、微微凹陷的胸膛,和那周身大大小小无数的伤口。   她抬起了头,看向了焚天。   焚天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剑,脸色可怕。   年朝夕缓缓道:“看来你还认得这把剑。”   焚天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似乎是在努力辨认,半晌,冷冷道:“你是年天行的那个废物女儿?”   年朝夕微微笑了笑,也没有生气,只淡淡道:“那今天,便由他的废物女儿送你上路!”   她提剑踏出城墙。   在她动作的那一刻,牧允之下意识地想拉住她:“兮兮!别过去!”只要他们能再撑住一时片刻,只要护城大阵重新构建起来……   可是下一刻,他却被一股轻飘飘的力道推得不可抑制的后退了出去。   年朝夕说:“这理应是我的责任,不应由他承担。”   牧允之被宗恕扶住,愕然抬头,年朝夕已经和焚天打了起来。   而且,她根本没有落于下风。   但是这怎么可能!   金丹期的年朝夕,怎么可能对敌大乘期的修士还不落下风!   牧允之近乎沙哑道:“兮兮她……到底做了什么?”   宗恕扶着他的双手狠狠紧了紧。   城墙之上,一个光头和尚垂首念着经文,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神情近乎悲悯。   ……   年朝夕在得到战神图谱后,就明白了父亲为何不愿意将玉珏的钥匙给她。   因为那战神图谱上记载了一个以血脉封印为引的极端封印术。   以血脉封印为引,以封印者为容器,她可以将那恶蛟的灵魂连同修为一起封印进自己的体内。   它的灵魂将被她捆绑,它的修为将为她所用。   但是代价是施展了封印术之后她的躯体怕是活不过一天。   但也只是躯体而已。   她死后,那恶蛟的灵魂将会被困在她的灵魂身边一同陷入沉睡,身体也永远沉眠于困龙渊下,什么时候恶蛟挣脱了她灵魂的束缚,什么时候困龙渊下的恶蛟醒来。   父亲下的是血脉封印,而这个则是灵魂封印。   按照那个封印术所说,恶蛟挣脱灵魂封印之后,封印者将会一同醒来。   也就是说,她若是平常的时候用这灵魂封印的话,大不了就是身体死去,灵魂和那恶蛟困在一起睡个几百年,大概率还能醒过来。   但是现在,她封印那恶蛟是为了借它的力量。   这一战之后,她的身体还在不在都犹未可知,所以年朝夕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因为身体原因,她用不出恶蛟的全部力量,恶蛟近乎暴虐的力量游走在她身体的每一刻,都有一股无法言说的疼痛。   年朝夕哪怕是病的最重的时候,也没那么疼过。   她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所以从一开始,她用的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这样的打法,饶是焚天也心惊。   他冷冷道:“你想和我同归于尽?”   年朝夕擦去嘴角的血迹:“是又如何?”   焚天冷冷笑道:“当初你的父亲也未曾杀了我,你想杀我?痴心妄想!”   年朝夕:“那今天,便由我来替父亲做完他没做的事,杀了他没杀的人。”   年朝夕举起了剑。   余光之中,她看见一身血色的雁危行在魔族之中近乎狠厉的厮杀着,不断地靠近着她。   她看见三千杜衡书院弟子死伤惨重。   她看见燕骑军拼命地往她这边靠拢。   她看到城墙之上众多修士,还有他们身后几万百姓。   她最终转过头,冷冷地看着焚天。   “来战。”   下一刻,恐怖的威势铺天盖地,几乎让人肉眼捕捉不到。   年朝夕抱着必死之心,全然放弃了自身的防护,一身的力量尽皆灌注于那把剑中。   剑身发出兴奋的嘶鸣。   一剑斩开,荒芜黑暗的战场之上斩出了冰冷又凌厉的月光。   下一刻,半空之中撒下满天血色。   年朝夕一剑斩断了焚天的手臂,而与此同时,她的肩膀被焚天带毒的利爪贯穿。   年朝夕连看都没看一眼,仿佛无所觉一般,突然伸手拉住了焚天,利爪卡入骨头,居然让焚天一时之间不能抽身。   面前面容稚嫩的少女笑得有些可怕。   “不是要同归于尽吗?”   “来啊!”   雁危行近乎疯狂地厮杀着,不断靠近着年朝夕的位置。   快了,他快到了,靠近她,然后……   他猛然顿住,任由刀剑砍在自己身上。   血色的余光之中,他突然抬起了头。   年朝夕一剑削下了焚天的手臂,焚天利爪穿透了年朝夕的肩膀,她却突然借此制住了他的行动,将两个人紧紧连在了一起。   下一刻,刺目的光芒闪过,两人之间轰然炸开了什么。   雁危行被这股力量击飞,狠狠撞在了地上,眼前一片血色。   血色之中,他近乎慌乱的爬起身,看向年朝夕的方向。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在一片废墟中野兽一般翻找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顿。   他翻出了半截断剑。   那是曾被她父亲用过的,如今被她所用的剑。   雁危行抱着那把剑,突然跪在了废墟之上。   ……   那令人心惊的威势炸开之时,牧允之正在飞快地思考着护城大阵重开后如何将年朝夕拉进大阵之中。   旁边的下属喜悦道:“成了!护城大阵……”   下一刻,剧烈的威势爆开。   牧允之茫然回过头,却看到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又干净,却没有年朝夕的身影。   他想问兮兮去哪儿了,却听见有人带着哭声说:“小城主和魔尊同归于尽了!”   什么?   他茫然不可思议。   他听见了什么?   耳边突然嘈杂起来,他听见有人慌乱的叫着城主,他一低头,却见唇边落下点点血色。   他随手擦去血迹,茫然抬头望。   兮兮……去了哪儿?   城墙之上乱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有人在哭,有人慌乱地说:“宗恕大人,您不能下去!”   眼角余光之中,魇儿和沈退不知何时一起上了城墙,片刻的茫然之后,魇儿突然抽出了一旁一个修士的剑,一剑捅进了沈退的胸膛。   “姑娘走了!姑娘走了!沈退!姑娘当初就不该救你!姑娘给了你一条命,如今,你们都给她陪葬吧!”   沈退捂住胸口,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谁救我?”   魇儿抽出剑,又挥剑胡乱砍着:“你以为你是谁!没了姑娘你当年早就冻死在冬夜里了!你以为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子凭什么被姑娘看上给她当玩伴!沈退!你去陪葬吧!”   沈退嘶哑道:“你说……什么?”   她说什么?   兮兮怎么了?   他茫然望向城下,方才那一片废墟之中,只有一个少年的身影幽魂一般跪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第25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也就是俗说的鬼节。   方才还晴月当空的,毫无预兆地就下了一场大雨。   年朝夕站在这场大雨之中,低头和自己的墓碑面面相觑。   她:“……”   墓碑:“……”   她人分明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可面前的墓碑却一副有些年头的模样,在大雨的冲刷之中古朴的质感更甚。   天色太暗,她微微弯下腰,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雨水劈头盖脸的浇在她身上,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   冷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年朝夕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捏了个法诀想抵御住风雨。   一伸手却直接捏了个寂寞。   她这才发现,自己经脉中的灵力微乎其微。   但她也没有太过惊慌,因为她隐隐有一种感觉,这应该只是暂时的,于是便若无其事地又放下了手。   唯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会不会感冒的问题。   可是她对如今的状况还云里雾里的,一时之间便也没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她伸手抹了把脸,眯着眼睛去看墓碑上的字。   然后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年氏……朝夕之墓?”   话音落下,惊雷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年朝夕又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冻得。   她伸手搓了搓手臂,喃喃困惑道:“真是我的墓,但谁给我立的墓啊?而且……”   而且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她应当是尸骨无存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一心想和魔尊焚天同归于尽,抓住了机会,便直接自爆了内丹。   那时她的实力应当有大乘期,一个大乘期修士自爆内丹,谁要是还能找到一丁点儿她的骨头渣子,都能算她输。   所以,哪怕有人帮她立墓,这墓也多半是个衣冠冢才对。   那么问题就来了。   她当初用了禁术灵魂封印,尽管这种禁术有存活的几率,但那也是建立在她身体尚在、有躯体能给她复活的前提下。   如今她都化成灰了。   然而事实却是,她前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和焚天同归于尽时那刺眼的自爆之中,下一刻就睁开了眼,和自己的衣冠冢面面相觑。   年朝夕又打了个寒战,搓了搓手臂,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还穿着死前的衣服,身上的盔甲却不知所踪,只留下破破烂烂的衣裙,胸口还有大滩大滩的血迹,几乎已经不能蔽体。   还真是又冷又狼狈。   她四下看了看,试图找个遮风挡雨的东西。   然后视线就一下落在了自己的墓碑前。   她墓碑前,有新鲜的花朵水果和糕点。   这些应该都放了没多久,可惜的是花朵和糕点都被雨水泡烂了,只有水果还是完好的。   缺灵力,又刚复生,她立刻就感觉到了饿。   于是她左右看了看,悄悄拿了两个苹果揣在怀里。   拿别人用来做祭品的东西,年朝夕莫名有些心虚。   随即想到这本来就是她的墓,东西也理应是给她吃得,于是她立刻又不心虚了。   就是没想到她那么差的人缘居然还有人祭拜她。   拿了苹果,便露出了铺垫在祭品之下的一块黑色绸缎。   年朝夕盯着那绸缎看了两秒,随即直接抽出了那块布料,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了起来。   这块布足够宽大,直接把他包了个密不透风,远远看去像是个斗篷。   虽然都是湿的,并不能取暖,但好歹能蔽体。   年朝夕裹紧了自己的斗篷,没有再看那块墓碑一眼,转身走进了风雨之中。   身影渐去渐远,没有回头。   墓碑不远处,夜色的遮掩之下,一个玄色衣裳的人影倒在地上,无声无息。   可惜年朝夕灵力近乎枯竭,并没有发现他。   他却似有所觉一般,昏迷之中突然挣扎着睁开了眼,看着年朝夕离去的方向。   “兮……”   风雨又急又快地落下,冲淡了一摊血色。   ……   雨夜之中,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庙升起结界,结界之外,面容丑陋的低阶魔物不要命一般扑向那结界。   几个面容稚嫩的少年少女手忙脚乱的提剑抵挡着那些魔物,但因为过于勉强,以至于脸色都有些发白。   他们身后,一个受伤不轻的少女欲哭无泪道:“魏留声!中元节大半夜的说什么鬼故事!行了吧,真招来鬼了!”   人群中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边抵抗边反驳说:“你少瞎扯,睁开眼睛给我看清楚,这是魔啊!我招什么鬼了?小爷哪怕是真能招鬼,招的必然也是咱们年小战神那般人美心善的鬼!”   年朝夕便是在这时看到的那群人的。   她忍不住满脑袋问号。   那少年说什么?“人美心善的年小战神”?说得是她吗?   她满心的困惑,于是就耽搁了那么一会儿功夫,结界之外的魔物便发现了她。   一个低阶魔物嘶吼着朝她冲了过来。   那群少年少女也发现了不对,七嘴八舌的吼着让她快躲开。   年朝夕看着冲过来的魔物,脸色没什么变化,一闪身便躲过了那魔物的利爪。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然后手便是一顿。   她没有剑。   这时,那叫魏留声的少年咬牙从结界中冲了出来,抬剑帮她挡住了魔物,但那一挡却让他脸色都白了。   他一挡之后立刻后撤,挡在她面前,如临大敌道:“快走!进结界!”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张口却道:“你的剑给我。”   魏留声:“什……”   话没说完,眼前黑色的影子一闪,自己的剑已经脱手而出。   他还没来得及变脸,又是黑影一闪,持剑的背影一剑洞穿了那魔物心脏。   魔物轰然倒地。   这一刻,不管是人还是魔都顿了片刻。   年朝夕却甩了甩剑尖上的血,沉吟道:“这剑不怎么合手,有没有细剑?”   她本来就没什么灵力了,现如今全靠剑势剑术,再没有一把合手的剑,打着都难受。   魏留声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   微弱的光线之中,面前的少女红唇白肤,高傲的猫眼微微上挑着,透着股漫不经心。发浓似墨,被雨水沾染,垂在脸侧。   那一刻,他只想起来四个字。   人间姝色。   年朝夕见没人说话,微微挑了挑眉:“没有细剑吗?”因为漫不经心,她音色里都带了些慵懒,莫名让人脸红。   结界中那个少女立刻反应了过来,涨红着脸激动大喊:“仙女姐姐看看我!我有细剑!”   魏留声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脸。   年朝夕得了合手的剑,那些低阶魔物便没在她手中撑太久。   她裹着不伦不类的黑布,半蹲在一地魔物之中,用剑戳了戳那些魔物的断肢,颇有些疑惑地问:“这里经常会有这种魔躯吗?”   恶念之中诞生的魔躯,最低阶的魔物,她可太熟悉了。   但她身后的那些少年少女却表现的比她还困惑的样子。   那受伤的少女被人搀扶了起来,闻言困惑道:“没听说过这里有魔物啊,魔修都蛰伏那么久了,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年朝夕闻言就松了口气。   刚开始看到这些低阶魔物肆无忌惮的袭击修士,她还以为当初哪怕她和魔尊同归于尽,月见城还是破了,他们人族战败了呢。   如今看来这才是特例而已。   旁边几个少女好奇地伸手戳了戳魔躯尸体,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说:“我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见到魔躯呢。”   年朝夕便放下了心,十几岁没见过低阶魔物,看来人族是真的很太平。   “毕竟,”少女快乐地说:“这可是新野诶,怎么会有魔躯呢?”   年朝夕手一顿。   新野。   这是她父亲的家乡,父亲死后下葬的地方。   她死后也被埋葬在新野了吗?   “仙子?仙子!”   年朝夕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嗯?”   那受伤的少女不怎么好意思地说:“多谢仙子救命之恩,仙子若是不嫌弃的话,进来避避雨吧。”   在众人的眼中,这仙子实力强大,但不知为何,大雨之中一身湿透,却并没有捏避雨的法诀。   她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但他们却不能让救命恩人如此狼狈。   这正和年朝夕的意,她顺势便应了下来。   少年少女们动作飞快,给她铺好了蒲团,还留了火堆,让出最好的位置给她。   受伤的少女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仙子,我们这次出门没带多余的衣物,等雨停了,我立刻让魏留声给您买,麻烦您忍耐一会儿。”   年朝夕裹着黑布,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   老实说,她现在这幅半身是血,还裹着黑布的模样还挺可疑的,但大概是救了他们的缘故,少年少女没没有一个对她表示怀疑。   也太好骗了些。   她随手试着手中的剑,这么想着。   于是她便将剑还给了那少女,决定套话。   还剑的时候她十分不舍,因为这剑莫名地十分合手。   她的剑留在了月见城城主府,父亲的剑怕是早就和她一起化成灰了,也不知道何时能有个合手的剑。   她依依不舍地把剑还回去,顺势问道:“你们不是新野人吗?来新野做什么?”   少女没什么心机的回道:“祭拜啊,我们奉姑姑的命令来此祭拜。”   年朝夕:“祭拜谁啊?”   少女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年小战神。”   年朝夕一顿。   年小战神是她吗?   是她的话,这么说来墓碑前的祭品是他们放的?   为什么来祭拜她啊?奉了谁的令?   她想到这里,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啃苹果。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见少女说:“可惜还没来得及祭拜,便被这些魔物挡住了去路。”   年朝夕疑惑。   不是他们?还有另外的人祭拜她吗?   她正想仔细问问,便见那少女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十分生气的对魏留声说:“你刚刚说的我可都听见了,你嘴上什么时候能有个把门的?年小战神都敢编排,你不怕姑姑把你罚你啊!”   魏留声连忙求饶。   不知道为什么,年朝夕莫名在意那少女口中的那个“姑姑”。   她问道:“姑姑是谁?”   少女笑道:“魇姑姑啊,其实是我们的夫子老师,但是她不喜欢我们叫她老师,于是大家便叫她姑姑。”   年朝夕一愣。   宴,还是魇?   魇这个字……   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那少女毫无防备的一股脑说了出来:“还没介绍呢,我们是月见城杜衡书院的弟子,魇姑姑就是我们杜衡书院的山长啦,不知道仙子有没有听说过……”   年朝夕没听清她后面说得是什么,手中的苹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月见城,所以果然是魇儿吧?   魇儿你出息了啊!杜衡书院都换你来当山长了! 第26章   “仙子,这里离大城太远,魏留声没有买到什么像样的法衣,只有先委屈仙子穿这个了。”小姑娘一脸愧疚的这么说。   年朝夕接过她手中的包裹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件红白相间的留仙裙,是件凡衣,但比她身上这件又是血又是泥的衣服好多了。   那小姑娘还递给了她一面镜子,说是让她打理仪容。   说完,小姑娘贴心的走了出去,还给她带上了门,一群少年少女在外面处理魔躯的尸体,给她留出空间打理仪容。   此刻天已经亮了,昨夜滂沱的大雨也停了下来。   年朝夕隔着门,听见那个叫魏留声的少年十分快乐地说:“我就说鬼节容易沾染晦气吧,人族多久没见过魔物,这么巧就让咱们碰上了,还好碰见了人美心善的仙子救了咱们。”   年朝夕听得忍不住一笑。   那少年怕是不知道,救了他们的“仙子”正是昨夜重返人间的一只孤鬼。   少年话音落下,那小姑娘斥责道:“孟浪!快别胡说八道了!这里离咱们年小战神的墓这么近,一般应当是没魔物敢靠近的,这事不简单,回去之后一定得告诉魇姑姑。”   少年道:“可是现在的魔族不是已经和咱们……”   后面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小了下去,年朝夕没听清,但也没去深究。   她一边换衣服,一边忍不住想那小姑娘口中的“魇姑姑”。   昨夜,能打听的都被她从他们口中打听出来了。   在那群少年少女口中,他们的魇姑姑是杜衡书院山长,为人不苟言笑,深居简出,但对学生们却是一等一的好,虽是妖族血脉,但在月见城却是十分被人尊敬。   他们说着他们心中“魇姑姑”的形象时,年朝夕心中浮现的却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的身影。   那小姑娘被她捡到时还是一个化形都只能化一半的魇兽,被当成稀罕物卖到了奴隶市场上。   一个元婴修士看上了她的血脉,买她回家当炉鼎。   出了奴隶市场,那小姑娘看到了被众多高手护卫着出来闲逛解闷的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扑到她身前,让她救救她。   当时年朝夕一边让人挡住那修士,一边问她:“那我要你有什么用啊?”   小姑娘支支吾吾了半晌,说:“我、我能让你做美梦。”   为了这句话,年朝夕直接动手抢人。   她年少气盛,为了和一个元婴修士抢人,差点儿砸了拍卖场。   第二天父亲的下属们就纷纷劝谏到了父亲头上,让他约束女儿,否则不利于他的声望。   她父亲直接说,修真界又没有皇帝,他要声望做什么?   后来小姑娘跟在她身边,她简单粗暴的给人取名叫“魇”。   在年朝夕的印象中,魇儿独自一人时性格一直十分胆怯,只有在她身边时,知道有人撑腰,倒还活泼些。   她曾一度觉得魇儿是不是得了应激性创伤心理障碍。   一直到她死之前,魇儿都是连化形都没掌握全的状态,但凡情绪激动一些,无论是喜是悲,脑袋上两只白生生的角都会冒出来,控制不住。   上战场前,她让魇儿为她着甲,临走之时,魇儿拉住了她的衣袖,眼中的仓惶藏都藏不住。   那时候,年朝夕很怕她死了之后,这傻丫头在外面根本活不下来。   所以她让他留在这里等她。   只要她还留在月见城,这座城有她的恩惠、有几百燕骑军,魇儿身上有她的标签,好歹能活下去。   可没想到,魇儿留是留了下来,一留却直接留成了杜衡书院的山长。   年朝夕根本没办法把自己记忆里怯生生的小姑娘和那些少年少女口中高冷寡言实力深不可测的杜衡书院院长联系在一起。   魇儿,魇姑姑。   好家伙,她一闭眼一睁眼,魇儿直接长了一辈。   那丫头……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年朝夕没办法问更多东西,因为那群弟子虽然单纯了些,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更重要的是,昨天那受重伤的小姑娘是魇儿认下的弟子,她比旁人更警醒一些。   那小姑娘体质有异,昨天夜里还是一副重伤的模样,今天早上就已经能活蹦乱跳的给她送衣服了,化神期的高手都恢复不这么快。   年朝夕估量着她应当是有妖族的血脉,毕竟只有妖族才拥有这么强悍的肉身。   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魇儿才收了她当弟子。   年朝夕边想边给自己换好衣服,那身遍是血污的衣裙直接被她给埋进了尚未熄灭的火堆里。   她现在连自己怎么复生的都没搞清楚,谨慎一些,最好还是别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换好衣裙,她想了想,又翻开了那小姑娘留给自己的铜镜。   下一刻,她被自己给惊了一惊。   镜中的少女猫眼微微上挑,肤白唇红,容光艳艳,是一种浓烈到极致的长相。   年朝夕:???   她抓着镜子的手抖了抖,险些以为镜子里的不是自己。   她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长相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但问题是,这镜子里面的人粗略看过去,她自己都不一定能认出来是她。   重生之前的年朝夕,眉宇之间总是萦绕着一股沉重的病气,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唇上总是没有一丝血色,明明五官都是上乘,但却是一种寡淡至极的长相,被那股病气压的暮气沉沉。   过于苍白的颜色总是压不住那股病气,让人一眼望过去时,只觉得这是个体弱多病的病美人,再回想时,却会觉得眉眼疏淡。   但此刻镜子中的人,眉眼分明还是原来的眉眼,那股沉重的病气却一扫而尽,肤色白的通透,唇珠红的诱人,泛着些微棕色的眼睛比上乘的宝石还耀眼一些,略微有什么表情,眼神灵动起来,那上挑的猫眼便透露出理所应当般的高傲来。   仿佛一夜之间,原本压抑着她的什么东西彻底远去,她的五官如同照见阳光的玫瑰一般,一夕之间怒放开来,开得灿烂至极、轰轰烈烈。   没了那股病气,每一个五官仿佛都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组合在一起,成了一张浓烈又慵懒的脸。   五官还是原本的五官,年朝夕却不是原本的年朝夕了,若是重生之前的她和此刻的她擦肩而过,她自己都不一定能认出来走过去的人是自己。   简而言之,就是高配plus版的她自己。   昨夜魇儿那小徒弟一见面就叫她仙女,她原本还觉得那小姑娘客气,可此刻说句不要脸的话,她都想管镜子里面的自己叫仙女。   重生一次,长相差距还能这么大吗?   年朝夕略微沉吟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   身体轻盈,四肢有力,丝毫没有重生之前那股常见的沉重阻塞之感。   她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昨夜大雨倾盆,若是重生之前的她,身体很容易被湿气影响,常常会觉得沉重疼痛,可昨夜她淋了一路的雨,非但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能在没有什么灵力的情况下提剑杀了一群魔躯。   昨夜她提剑的时候,轻灵的没有一丝阻塞之感。   淋了雨之后,她原本还怕一早上起来发烧起热,可是现在,她精神好的不能再好。   ……仿佛一夜之间,那困扰了她半生的病痛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年朝夕意识到什么,伸手为自己把了个脉。   脉搏跳动之间,一下一下,强劲有力。   年朝夕愣了半晌,就这么站在半熄灭的火堆旁,一下一下的感受着自己脉搏的跳动。   半晌,她突然伸手捂住脸。   片刻之后,低低的笑声从她的唇齿间泄露出来。   她原本以为这与她相伴而生的病痛会伴随她一生,一直到被她带进坟墓里。   可一朝生死,折磨了她半辈子的病痛随之远去。   她活了,而且从此以后,可以健健康康、肆无忌惮的活下去!   年朝夕突然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穿着红白相间的留仙裙,一头墨发被随意绑起,站在破败的庙门之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年轻的少年少女们尽皆抬头看了过来,一时之间都看愣了。   魇儿那小徒弟原本正和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偷懒讲着故事,讲着讲着抬头一看,顿时连自己讲得是什么都忘了。   那小姑娘拍她手臂:“师姐师姐,你继续啊,那战神……”   她话没说完,一抬头,也愣了。   年朝夕听见“战神”两个字,看了过去。   随即她径直走了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下意识地回答:“念溪。”   年朝夕突然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她低声问:“哪个xi?是夕阳的夕,还是山有木兮的兮。”   念溪摇了摇头:“都不是,是溪流的溪。”   年朝夕又问:“你魇姑姑为你取的吗?”   念溪点了点头。   年朝夕愣了片刻,突然笑了出来。   臭丫头,念夕就念夕,为自己徒弟取名,还避她的讳做什么?   年朝夕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很好听。”   念溪像是受到了鼓励一样,问道:“仙子叫什么啊?”   年朝夕一时间沉默下来。   对啊,她得想想自己叫什么。   年朝夕这个名字暂时不能用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复生的,现在体内灵力又还没恢复,万一有人知道年朝夕死而复生了,有心人若是想做些什么,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那不叫年朝夕,她要叫什么呢?   他们一口一个年小战神,推崇备至的模样,年这个姓暂时也不能用了,以免他们联想到什么。   年朝夕莫名想到了雁危行。   她还记得,在她死之前,余光曾看到雁危行拼了命一般往她的方向冲。   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的还是死之前产生的幻觉。   于是她开口道:“我姓……雁。”   “雁夕夕。”她笑着说。   然后在心里小声道,抱歉了雁道君,情非得已,借你的姓一用。   面前的少女听到她的名字,很惊喜的“哇”了一声。   她喜悦道:“年小战神本命年朝夕,仙子和她都带个夕字诶,果然厉害的人连名字都有相似。”   年朝夕欲盖弥彰:“夕本来就是常用字吧,我的名字挺大众的。”   话说完,她意识到了不对。   按理说,念溪名字带“溪”,她听到她说出的名字,第一反应不应该是“雁夕夕”和她的名字差不多,都有一个“xi”吗?   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年朝夕。   她试探性地问道:“年……年小战神很有名吗?”   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就后悔了。   因为她被迫听那小姑娘吹了两千多字年小战神如何如何。   简而言之,那姑娘的师父魇儿是个年朝夕吹,她不仅吹年朝夕,还带着整个杜衡书院一起吹年朝夕,所以现在整个杜衡书院的弟子全是听着年朝夕的故事长大的。   年朝夕很想问一句她能有什么故事。   她很怕魇儿那丫头为了吹她给她编出什么故事来,所以一时间居然连问都不敢问。   而且据那小丫头说,现在民间居然有供奉女武神像的,连女武神的神祠都有,而且还不止月见城有。   没错,女武神说的就是她。   小姑娘前面说得她还听听,毕竟魇儿真的是那种会一心一意吹她的人,但后面说的她压根就当他们是滤镜太厚了。   当年她父亲血战百年,一人压制了整个魔族,他死后名声大到几乎每个村落都供奉战神像辟邪。   而当初她借了恶蛟的力量打魔族,还只能和魔尊同归于尽,怎么可能会有人供奉她。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然后转移话题,问出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   “你刚刚和你小师妹讲故事,说的是战神吗?”   念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然后一笑,说:“是战神图谱啦,年小战神死后整个修真界因为战神图谱斗了百年,修真界格局都大洗了,最近这些年才渐渐平定下来的,仙子看起来比我年长,说不定还经历过呢。”   说着她忍不住撇了撇嘴:“真是的,也不看看战神图谱是谁的,为了人家留下来的遗物斗了百年……”   她后面还嘟囔了什么,年朝夕已经听不清了。   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问题。   战神图谱不是早已经被她收进了识海,随着她的死一起消失了吗?   怎么回事?难不成她死后,那战神图谱还能从她识海中再出来?   她赶紧检查了一下识海。   那战神图谱还在她识海中躺着。   年朝夕:“……”   战神图谱就在她识海里,所以你们争了百年,争的是什么?   争了个寂寞吗?   还是说小说的剧情写得是她死后修真界为了战神图谱斗了百年,所以在她战死之后,不管这世上有没有战神图谱,他们都得斗一斗?   难不成这世界还有见鬼的剧情推动?所有人必须完成剧情?   她赶紧问道:“那是谁得到了战神图谱?”   念溪:“据说是……牧允之。”她说到牧允之时,嘴角微微下撇,一副很反感的样子,也没有叫城主。   但年朝夕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在想,牧允之,你知道你自己得到了个寂寞吗?   然后她注意到她的用词:“据说?”   念溪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语气越发的反感了:“沈退和牧允之反目成仇那天,沈退亲口说的,战神图谱在牧允之身上,但谁都没见他用过,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也只是听人说的。”   沈退……和牧允之反目成仇?   这两个利益共同体,还有反目成仇的那一天?   沈退说的……   所以,战神图谱之争,到底是不可逆的剧情呢?还是有人设局呢?   ……   年朝夕顺着记忆中的方向,不紧不慢的往自己坟墓的方向走。   关于战神图谱之类的东西,她问那群少年少女已经问不出更多了,他们到底是来祭拜“她”的,闲聊完后,眼看着天晴,几个人立刻准备启程去祭拜。   但年朝夕哪里能让他们就这么去祭拜。   她昨天刚在自己衣冠冢旁复生,她那个坟墓有没有被她弄出来什么可疑的痕迹都不好说,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什么,来个“战死的战神之女死而复生”,那乐子可就大了。   她哄了他们说祭祀的东西昨夜沾染了魔躯的血气要重新买,几个人深信不疑。   于是她便让他们重新去买祭祀用品,自己在破庙里等着他们。   他们一走,年朝夕转头就去找自己的墓。   昨夜雨下这么大,她一路胡乱走,其实根本不记得自己被埋在了哪儿。   但她后来想,既然她被葬到了新野,那说不定会被葬到父亲的墓地旁。   她不知道自己的墓在哪里,但她知道父亲在哪里。   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她找到了父亲的墓碑。   而在父亲墓碑不远处,就是雨夜之中她曾看过一眼的,她自己的墓碑。   年朝夕先快步跑到父亲的墓碑旁,有些开心道:“父亲,惊不惊喜?你女儿我又活了!”   说着她伸手为墓碑上擦去灰尘,嘟囔道:“您老人家倒是也给我一个惊喜啊,这么多年,日日夜夜,我可都盼着您回来呢?”   墓碑自然不会给她回应。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墓碑,什么也没说。   片刻之后,她低声笑了笑,道:“不能陪您了,改日再找您闲聊吧。”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墓碑。   昨夜大雨,她又是刚刚复生,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   然而这一次,她还没靠近自己的墓碑,就看到她的墓上分明有被动过的痕迹。   她心中一凛,快步走了过去。   然而还没走近,路边深深的草丛却突然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响声。   年朝夕一惊,立刻转身,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深草微动,片刻之后,突然从里面站出一个人来。   那人玄色的衣裳破碎,浑身上下伤口和血迹混杂,比昨夜的年朝夕还狼狈。   他为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年朝夕正想说什么,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年朝夕,神情茫然。   刹那间,年朝夕随手顺来的剑都掉在了地上。   这个人…… 第27章   “……雁危行?”年朝夕迟疑。   面前这伤势沉重的少年,居然是雁危行!   年朝夕心惊之下,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快步走了过去。   于是她便也理所当然的没发现面前少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毫无波澜的反应。   仿佛不是在听自己的名字,而是在听其他不相干的人。   少年只茫然又专注的看着她,在她靠近的那一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恍惚片刻,嘴角突然动了动,神情似笑似哭。   年朝夕被他的伤势夺去了全部心神,在他身前站定,下意识的想扶住他。   面前高大的少年却突然俯下身,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年朝夕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面前的少年拥抱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但动作却又是极其珍视的,仿佛在拥抱一缕看不见的风,怕稍微用一点力气它就会消散,又想从此以后将它融入骨血。   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她,他的下巴沉重的压在她的肩膀上。   年朝夕下意识地伸手想推开他,拥抱着她的少年却突然低低道:“我……找到你了。”   “兮兮,你是兮兮。”   少年的声音分外笃定,动作却是与此截然不同的惶然。   年朝夕推拒的动作一顿。   某一刻,她仿佛回到了死前的那个战场上。   在那个战场上,年朝夕对雁危行最后的印象,是他厮杀于万千魔修之中不断试图靠近她的身影。   可他终究没能靠近她。   她和魔尊同归于尽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仿佛隔了咫尺天涯。   此刻的雁危行却仿佛渐渐的与战场之中那个雁危行重合了。   一样沉重的伤势,一样的一身血色。   他伸手抱住了她,恍然间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她并未和魔尊同归于尽,一觉醒来的不知道多少年时光也并未流逝,面前的这个少年仍是厮杀于战场之上想靠近她的那个人。   而这一次,他不仅撕裂了战场之上的万千魔修,也撕裂匆匆流逝的百年时光,最终还是站在了她的身前,终于能伸手将她拉回来。   年朝夕张了张嘴:“雁危行……”   她叫他的名字,面前的少年却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他。   他又将手臂紧了紧,重复道:“……找到你了。”   下一刻,少年拥抱着她的手臂却突然软软的垂了下来,整个人轰然倒地。   他仿佛是强撑着力量一般,如今终于见到了年朝夕,终于将她抱在了怀中,这股强撑的力量便也随之消散。   年朝夕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去扶他,好歹没让他砸到地上,再重新加重伤势。   她有些慌张的四下望了望,四下却没什么能倚靠休息的东西。   看了一圈,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墓碑上。   嗯……   沉吟片刻,她果断扶着人倚在了自己墓碑上。   虽然说靠着墓碑休息这种事情有些不道德,但她这个墓主人都同意了,那便无所谓了。   将他放好,年朝夕这才有心思打量他。   他身上的伤势很重,却又古怪得很,年朝夕居然分辨不出这伤势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她伸手为他把了把脉,表情更加狐疑。   分明是这么重的伤势,可他的脉搏却健康的很,比一般修士更沉重有力。   这到底是脉搏不正常,还是他的身体不正常?   年朝夕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判断。   昨夜她打坐了一夜,灵力也些微恢复了少许,于是又尝试着给他用了一个最简单的治愈法诀。   治愈的灵力落在他的身上,转瞬间就被吞噬的一干二净,伤口却没有一丝变化。   于是年朝夕便确定了,雁危行的伤势真的有古怪。   她心中忍不住哀叹。   雁道君啊,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仿佛比我混的还惨的样子。   治愈法诀没有用,年朝夕干脆给她用了一个清理法诀。   他身上的血污干净了一多半,于是原本那张被遮掩了一半的面容也清晰了起来。   少年如她记忆中一般锐利俊美,可是相比于记忆中的那个人,此刻的少年俊美中添了一丝昳丽,五官也仿佛长开了一般,原本柔和的线条逐渐锋利,于是这长相便显得更加有攻击性,整个人的面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可他的气质却又是违和的,记忆中的雁危行寡言不善言辞,面前的这个人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在昏迷之中,他周身也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威严。   年朝夕看了片刻,撕下了半边裙摆,开始给他包扎伤口。   他伤势古怪,既然治愈的法诀没用,那就只能用凡人的方式包扎。   为他包扎时,雁危行身上种种怪异之处也一一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最开始为雁危行的出现惊愕,后来又为他的伤势心惊,但却也不是一点儿都没观察。   首先,最让年朝夕不解的一点,雁危行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墓地?   他身上除了血气之外,仍有沉重的水汽,也就是说最起码在昨夜下雨之时,雁危行便已经在这里了。   昨夜她刚复生。   雁危行有没有看到她复生?或者说,她的复生和雁危行有没有什么关系?   年朝夕很难不去多想。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雁危行刚才的反应。   他还清醒的时候,年朝夕两次叫他的名字,他却对自己的名字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年朝夕甚至觉得他可能根本不知道那是在叫他,哪怕是稍微有一点儿专注,那也只是突然听见别人出声时的下意识反应。   年朝夕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雁危行的魔毒发作了。   可下一瞬她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   魔毒发作是什么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那时的雁危行几乎没有理智,可现在的这个雁危行和没有理智可差得远。   而且,他虽然对自己的名字没反应,但却仍旧认识她。   年朝夕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她不可能放着他不管。   其他的都可以等他醒了之后再说,但若是真的放着雁危行不管的话,其他的不说,她自己的良心都过不去。   年朝夕决定先把他给带回去。   但在带回去之前……   年朝夕视线微转,落在了自己的墓上。   她的墓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年朝夕不确定这痕迹是昨夜她复生时留下来的,还是真的有其他人动过她的墓。   若是昨夜雁危行真的也在这里的话,或许可以等他醒了之后问一下他。   但是现在的话,她若是不想打草惊蛇,最好还是把这些痕迹处理掉。   年朝夕想着,就从雁危行面前起身。   然而她刚站起,一只手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年朝夕转过头,看见雁危行依旧在昏迷之中,却眉头紧皱,在她要离开时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年朝夕试了一下,没有挣脱。   于是她便轻轻拍了拍雁危行的手,低声道:“雁危行,先松开我。”   昏迷中的雁危行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愿意松开。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轻声道:“雁危行,我不会走的。”   那紧紧抓住她的手一顿。   年朝夕试探性的抽出手,方才力气大到让她挣脱不得的手如今轻而易举的松开了。   年朝夕松了口气,粗略处理了一下墓上的痕迹。   她毕竟没做过这种事情,手段并不专业,但她觉得糊弄糊弄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应该没问题,于是处理到自己看不出什么疏漏就不再管了。   反正昨夜一场大雨,若真的有什么疏漏,大不了就怪那场雨。   年朝夕从自己的墓上爬下来,又清理掉自己的脚印,觉得这人生还真是有意思。   她这辈子加上上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见到自己的墓,不是因为自己躺在里面,而是因为她这个大活人要去给她的衣冠冢毁尸灭迹。   没什么用的经历增加了。   从墓上爬下来,她又蹲在了雁危行面前,开始发愁这么个大活人她该怎么带回去。   但凡雁危行醒着,或者她身上的灵力再多一点,她都不会发愁这个。   但如今,雁危行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放在这里,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儿的灵力又在试图给他治疗时浪费的差不多了,她要是想把他带回去,除非自己一个一米六几的弱女子背起一个一米九的男人往回走。   年朝夕哀叹一声,用处理过墓上的痕迹之后还没来得及洗的手戳了戳雁危行的脸颊,喃喃道:“你要是醒过来我也不用发愁了。”   话音落下,雁危行动了动。   年朝夕:?   雁危行睁开了眼睛。   年朝夕:!   她沾着泥巴的手还戳在他的脸上!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下意识地捏了捏,以至于雁危行那张俊脸上清清楚楚两个泥巴印!   但他醒了!就在她捏他的时候,醒了!   年朝夕用社死的眼神看着雁危行,那一瞬间恨不得他没醒,她宁愿背他回去。   雁危行似乎还有些茫然,怔愣地看着她,视线好半晌没办法聚焦。   年朝夕试图偷偷收回沾着泥巴的手。   雁危行却仿佛被这个动作惊动了一般,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抓年朝夕一个人赃并获。   然后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脸,摸了一手的泥巴。   他看了看手上的泥巴,又看了看她。   那一瞬间,年朝夕分不清他是在困惑还是在震惊。   但她只觉得现如今自己还是没活比较好,或许那个衣冠冢才是自己的归宿,活了干嘛?当着故友的面社死吗?   她试图转移话题,想着该怎么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我又活了?   能把人吓死吧。   她胡思乱想着,面前的少年迷茫的视线终于有了焦距。   他看了她半晌,突然张口叫道:“兮兮?”   年朝夕回过神来,赶紧收回发散的思维,“雁道君,你醒了啊。”   然而下一刻,雁危行的话却直接把她震在了原地。   他听见“雁道君”这个称呼困惑了片刻,问道:“雁道君是谁?”   年朝夕震惊,结结巴巴道:“雁道君……是你啊!”   雁危行皱着眉头:“我叫雁道君?”   年朝夕:“……你叫雁危行。”   雁危行皱眉点了点头:“我原来叫雁危行吗?”   年朝夕终于回过神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连忙道:“等等,你叫我兮兮,你认得我啊,但你怎么会……”   不知道自己呢?   面前的少年看着她,眼神清冽如深潭,平静道:“我记得你啊,你是兮兮,我记得你让我叫你兮兮。”   年朝夕点了点头。   雁危行却平静道:“但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只记得你。”   年朝夕张了张嘴,震惊道说不出话来。   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但……记得她?   在她的震惊之中,面前的少年突然抬起他沾满泥巴的手,放在了她的脸上。   “我记得,你是我的未婚妻。”   年朝夕:! 第28章   年朝夕:“……”   年朝夕:“哈?!”   她瞳孔地震,指着自己,结结巴巴道:“你、你说我是你未婚妻?”   俊美的少年看着她的目光温和极了,声音却笃定道:“对啊,兮兮是我的未婚妻啊。”   年朝夕:“……”   看来雁道君的记忆确实是出了大问题,连他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也就算了,好不容易还记得她,却又把她的身份给记错了,结果还是记得了个寂寞。   偏偏这少年说完之后便一脸温柔地看着她,仿佛已经笃定了自己就是他的未婚妻。   年朝夕也不知道他现在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是怎么笃定的。   于是她忍不住问:“你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怎么知道我是你的未婚妻的?”   面前的少年似乎被她的话问的茫然了片刻,随即便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叫兮兮,是我有了婚约的未婚妻,我忘记了什么都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年朝夕:“……”   她有过未婚夫不假,前后还不止一个,但前边一个消失在战场之上生死不明,多半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后面一个虽说还在人世,但她已经单方面决定把他给埋了。   雁道君这么笃定她是他未婚妻,不知道他这是想拿哪个剧本?   年朝夕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绞尽脑汁的为他论证自己是他未婚妻的不可能性,可她记忆中温和好说话的雁道君记忆出问题之后却莫名的倔强,无论她如何说,他都笃定她就是他未婚妻,并且深信不疑。   他从始至终只重复着一句话。   ——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忘记一切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年朝夕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笃定,但一刻钟后,她彻底被他打败了。   她原地消沉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伸出手揉了揉眉头。   下一刻,他却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方才还倔强的不肯听她的话的少年眼神中心虚和愧疚交替闪过,沉默了一会儿,在年朝夕正狐疑他的态度时,他突然伸出他干净的那只手擦了擦她的脸侧,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轻柔的不像是在擦拭,而像是在抚摸。   年朝夕略微慌乱,下意识地想后退。   然后她就听见面前的少年一脸愧疚地说:“抱歉,我刚刚……我没注意到,我把泥巴蹭你脸上了。”   年朝夕闻言下意识地用手背在脸颊上蹭了蹭,蹭下来一点泥迹。   年朝夕:“……”她不干净了!   她抬头想说什么,却从那愧疚少年的脸上明明白白的看到了自己戳出来的两个泥印子。   这叫什么?现世报?   雁危行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用力擦了擦脸,表情有些窘迫,脸上也红了一些,不知道是擦的太用力了还是害羞了。   年朝夕看着这样的雁危行,表情突然一松,抬起手臂虚虚地盖住了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是的,她和这样的雁危行计较什么?   记忆出问题了,产生什么样的错误认知都不足为奇,等他恢复记忆之后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   于是她大度的挥了挥手,“算了,不和你争辩了。”   话音落下,雁危行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语气欣慰道:“看来兮兮是想起来了,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年朝夕:“……”   算了,他以为就他以为吧,她已经悟了,她是争不过一个记忆出了问题还对仅剩的记忆深信不疑的人的。   这么争论下去,他们两个怕是要争论到明天。   于是她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   半晌,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拍板道:“你和我回去!”   记忆出了大问题又伤势沉重,还莫名在她复生的夜里出现在她的墓地,年朝夕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跑。   她深思熟虑做出决定,雁危行闻言眉宇间都轻松了起来,理所当然道:“我本该跟着你回去。”   年朝夕:“……”唉。   她揉了揉眉头,道:“现在形式不明,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仇人,你要是跟着我回去,雁危行这个名字暂时就别用了,你得换个假名。”   雁危行点了点头。   他原本对现在的名字也没什么记忆,于他而言,换不换都无所谓。   年朝夕正准备随口帮他取个假名字,却突然听见他说:“年。”   年朝夕一愣,看向他。   少年道:“就姓年吧。”   年朝夕愣了片刻,有些不解道:“为什么姓年呢?”   雁危行:“我记得你姓年。”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出来。   也行,她用了她的姓氏,他再用她的,挺公平的。   于是她笑道:“名字……迟行吧,这样我还能叫你阿行。”   雁危行的神色柔软了下来,“好,年迟行。”   解决了心头一件事,年朝夕心情很好,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转身去看东方的朝阳。   这是她重生之后第一个太阳。   “雁道君。”她突然回过头看向他。   雁危行仰着头:“嗯?”   年朝夕笑了笑:“你看,我没有失约哦。”   说完她也不管他的反应,心情很好的回过身看朝阳。   困龙渊里,她为了哄雁危行离开,曾对他说她最是惜命,让他等着她。   后来她失约了,当着他的面死在了战场上。   而如今,时隔经年,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再次履行约定的那一天。   你看吧雁道君,我果然最是惜命,我还是活了下来。   年朝夕身后,一身血色的雁危行依靠在墓碑上,仰头看着面前那人的背影。   身后是坚硬又沉重的墓碑,眼前是活生生的人。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笑一下,最终那抹弧度却像是在哭。   他没有除年朝夕以外的记忆,但他觉得年朝夕口中那个约定对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   否则,他不可能这么难受。   ……   年朝夕带着雁危行回到破庙时,整个破庙里乱作一团。   年朝夕原本以为是念溪他们提前回来了在找她,靠近却发现他们中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些大大小小的伤,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一般。   念溪的伤昨夜刚好,此刻手臂上又添了一道新伤,魏留声帮她包扎着伤口,念溪则恨恨地抬头盯着漏风的屋顶,咬牙道:“那卑鄙小人!”   魏留声无奈:“你少说两句留点儿力气吧!”   年朝夕见状心中惊了惊,连忙拉着雁危行走了进去。   念溪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眼前一亮:“是仙子!你回来了啊!”   然后又一脸惊魂未定道:“还好仙子回来的晚,不然说不定就要碰见那小人……”   年朝夕皱眉环视了一眼身上都带伤的众人,皱眉道:“怎么回事儿?你们碰见仇敌了?”   念溪闻言咬牙切齿:“仇敌?那小人也配当我们仇敌?一个无耻小人而已!”   魏留声闻言拍了她一下让她闭嘴,然后回过头和年朝夕解释道:“是魇姑姑的仇敌。”   说着,他一脸嘲讽道:“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不敢露面的叛徒罢了,看来当初魇姑姑给他的那一剑还不太疼,要不然怎么敢来这里找存在感。”   说完,他补充道:“生死大仇。”   年朝夕闻言更加狐疑:“魇……魇姑姑的仇敌?”   魇儿那丫头是什么性格她再了解不过了,以那丫头的性格怎么会轻易与人结仇,而且还是生死大仇。   那人到底做了什么,能让魇儿这么好的脾气都结下生死大仇?   可若是真的有那么大的仇恨,他们口中的那仇人正好碰到了几个落单的杜衡书院弟子,又怎么会只是简单的打伤他们而已?   年朝夕看得很清楚,这几人的伤口看似严重,但没有一个伤到了要害,来人应当是一个实力强大的高手,否则不可能将伤势都控制得这么精准。   一个魇儿的生死大仇,分明能杀了他们,却没有动手?   于是她想了想,问道:“那人……只是打伤你们?”   魏留声嘲讽道:“我估计他倒是想杀了我们,但他也得敢啊,他敢动我们,魇姑姑就有办法让他生不如死,况且……”   他嗤笑一声:“那人在外面假仁假义装惯了,偌大名声,他舍不得为我们毁了他名声!”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再问什么,念溪便一脸怒气冲冲道:“我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当年若不是他们几个为了权势放纵小战神的那什么养妹至此,只凭她自己怎么可能有胆子去困龙渊,不去困龙渊又怎么可能在困龙渊种下恶种给了魔族可乘之机,当初他们一步步将小战神推向死路,如今倒有脸做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情态给世人看,要我说啊,魇姑姑当初就不应该只捅他一剑,趁机杀了他算了!”   魏留声斥责:“你少说两句。”   念溪似乎是不服气的争辩了什么,年朝夕却已经没心思听了。   她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雁危行突然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年朝夕心中一定,莫名平静了下来。   她问:“魇儿……魇姑姑捅了谁一剑?”   魏留声边帮念溪包扎边随口答道:“就是那个号称第一谋士的沈退,这事在修真界都已经人尽皆知了吧。”   这一刻,年朝夕突然想放声大笑。   魇儿,你真的把你家姑娘想干没来得及干的事情提前做了!   下一刻她却又冷下了声音:“他打伤的你们?”   魏留声冷笑道:“这厮想去小战神的墓上祭拜,却没想到今年中元节,魇姑姑虽然因为闭关无法过来,却派了我们几个来。他想趁着魇姑姑不在祭拜小战神,正遇上我们,谈不拢就动手了呗。”   他说完,又冷静道:“但魇姑姑不在,我们肯定拦不住他的,我们祭拜完要赶紧回去通知魇姑姑,省的那小人脏了小战神的墓。”   年朝夕转身向外看,片刻之后,笑道:“确实……沈退,不要脏了别人的墓啊。” 第29章   沈退没想过那只魇兽的几个弟子会来。   从兮兮战死到如今,每年中元节和兮兮的祭日,那个魇兽化形的女人次次都会来祭拜,从来不曾缺过一次。   最开始几年,他们常常会撞上。   他、牧允之、自兮兮死后就不知道走到何处的宗恕,还有那只魇兽。   他和牧允之见面时,常常是无言的。   两个自诩聪明的人图谋权势,机关算尽,却一起做了这世界上最蠢的事情。   他们做了同谋,看尽了彼此的阴暗之处,他们彼此有共同的利益,本应是最牢不可破的同盟者。   但在兮兮死后,他们却越来越难以忍受对方,连多看对方一眼都是一种痛苦。   沈退很清楚,这痛苦不是来自于对方,而是来自于他们自己。   每看对方一眼,仿佛都在提醒自己一次,他们当年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造成了多么无可挽回的后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痛苦和悔恨并没有变淡,他们越意识到兮兮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痛苦和悔恨就愈发深刻。   从前看见故人是痛苦,如今待在故土都是一种痛苦。   后来他离开了月见城,又过几年,牧允之这个城主也离开了月见城。   每年祭拜时,是他们唯一会见面的时候。   他和牧允之不约而同的选择无视对方,这可能是曾经肮脏的同盟者对自己最后的宽恕。   而宗恕则离开的更早。   当年他们将兮兮的衣冠冢下葬,他们想将她葬在月见城,那只魇兽执意要将她葬在新野。   宗恕是反对最激烈的那个人,最后却被那只魇兽的一句话说的哑口无言。   那句话,沈退一直记到今天。   ——我只会将姑娘送到战神大人身边,大人会保护她的,大人不会再让姑娘受到任何伤害的,你们生前未曾保护过姑娘一次,死后还想让姑娘困在月见城吗?   兮兮最终被葬在了新野。   宗恕则在兮兮下葬的第二天就离开了。   这些年下来,每见到宗恕一次,这位名声鹊起的医仙都会更憔悴一分,仿佛走到绝路无药可医的病人一般。   而且,他恨他们。   他恨他们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而比所有人恨意都深重的,就是那只魇兽。   最开始几年,她像一只真正的野兽一样,抓住一切机会撕咬着他们每个人,让他们见血、见肉、见骨。   她疯子一样的过了好多年,每次祭奠的时候,只要让她看到他们中的谁站在兮兮墓前,她都会不管不顾的大打出手。   她不在乎他们死活,也不在乎自己死活。   沈退不在乎她怎么撕咬他们,但他却不想在兮兮墓前见血。   最起码,在她死后,他想给她安宁。   那只魇兽听了之后哈哈大笑,恨恨地说:“安宁?你们也配给她安宁?姑娘早就不在意你们了啊!你们信不信,哪怕今天我将你们都杀死在姑娘面前,姑娘在天有灵也懒得看一眼!”   他们怎么想相信。   但他们不能杀她,甚至不能动她。   不仅因为她是年朝夕的侍女,更是因为在兮兮死后,她说动了燕骑军达成了同盟。   后来,他们就不约而同的避开了了魇兽,魇兽不可能永远守在墓前,他们也不想在祭拜兮兮的时候还和她打打杀杀。   同时也避开了彼此。   他不在意魇兽口中所谓的“脏了姑娘的墓”,但走到了今日,他已经不想再见曾经的任何一个人。   看到谁都是对当年的一个提醒。   这次他原本也应该避开她的,但是来之前,他的线人告诉他,魇兽闭关了,可能来不了新野。   于是,莫名的,沈退突然想提前来看看她。   不用特意避开谁,光明正大的去看看她。   但没想到,魇兽自己没有过来,却派了弟子过来。   而那群小鬼……   沈退皱了皱眉头,止不住的有些烦躁。   那群小鬼和魇兽一脉相承的性格,哪怕不敌也要拦住他。   想到为了摆脱他们而给他们留下来的那些伤口,沈退烦躁的眉头越发紧皱。   动了她的人,犯了她的禁忌,可想而知他接下来会遭遇怎样的报复。   那女人本身就是个疯子,和她结成同盟的燕骑军在失去了主人之后就像是无人束缚的野犬,疯狂的程度不遑多让。   除非兮兮能复生,不然不可能有人让这群因为失去主人而疯狂报复的野犬停下来。   而兮兮……   沈退伸出手,按住胸口时隔两百年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沉默了下来。   他站在高山之巅,遥望着兮兮坟墓的方向,依旧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光明正大的去祭拜。   就像他们说得一样,他哪怕光明正大的来,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去她墓上,他从头到尾都是个见不得光的小人。   只要当年的知情者还在,只要与当年的事情有关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沈退就永远光明正大不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是一个妄图弃城的背叛者,是一个对自己的恩人恩将仇报的小人。   他突然粗鲁的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胸膛之上,两百年前的剑伤依旧未曾愈合,如同那魇兽刚刺下去那一剑时一样,时时疼痛,时时提醒着他,他是为的什么受这一剑。   ——他是一个恩将仇报,连自己救命恩人都算计的卑鄙小人。   他沈退一生算计他人,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如果有人将他的心挖出来,那颗心也只可能是黑的。   可那颗黑心之中,仍旧有一星半点儿的良知,来自于多年前那个寒冷到令人绝望的深夜。   那一夜,一双手拉住了他,一个声音从死亡的路上叫醒了他。   他不知道那人的年纪,不知男女,但从那之后那人就是他心中代表良知的东西。   后来,他背叛了自己的良知,又亲眼看着她死去。   沈退突然在伤口之上重重一按,疼得猛然皱起了眉头。   当年魇兽刺这一剑时,以魇兽的血脉为诅咒,诅咒这一剑的伤口再也不会愈合,诅咒他此生此世被噩梦缠身。   从此以后,但凡他入睡,梦里都是纠缠入骨的噩梦。   有时是在那个冬夜里,他缩在墙角冷的发抖,街边面容都模糊不清的幼年兮兮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稚嫩的声音说:沈退,你可真可怜。   他匍匐着爬过去想拽住她的裙摆,她却突然后退了两步,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蹦蹦跳跳的走远,快乐的说:好可怜,但我不想再救你啦!   他冷到入骨,冻死在冬夜。   有时候,梦中他和她并肩而行,走着走着,她便突然笑着问他,沈退,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知道是梦,因为活着的年朝夕不屑于这么问他。   但他却仿佛抓到了救赎一般,颤抖着说,我已经后悔了。   梦中的年朝夕讶异道:后悔了呀?   他想点头,下一刻,她手中便突然出现了一把剑,一剑捅进了他的心脏。   她笑着持剑在他心脏中翻涌着剑尖,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低声说:沈退,我死的时候,可比这痛苦多了,你看看你,才这样你就这么痛了啊?   魇兽的诅咒,梦中的痛苦可以延伸到现实之中,他每每惊醒,痛的钻心入骨。   后来他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睡,以修炼代替睡眠。   后来,他但凡入定,都会被挥之不去的噩梦纠缠。   刚开始是痛到撕心裂肺,后来是痛到麻木。   他的噩梦永远是年朝夕,她在梦里杀了他无数次,后来,他在握住了刺入心脏的剑,终于问一句,你疼吗?   梦中的年朝夕冷冷地看着他,却说,你好恶心。   伤势两百年未愈,他便被噩梦纠缠了两百年。   沈退看了看胸口,面无表情的拉好了衣服,看到了山下那群小鬼已经祭拜完了。   他们离开了,于是他这个见不得人的小人终于能去见兮兮了。   他从山巅上走下,没有御剑,一步步走了下去。   一直走到年朝夕墓前,他在墓碑前站定,习惯性地想为她擦拭墓碑,伸出手的那一刻,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那座墓,神情一点点冷了下来。   有人动了兮兮的墓!   ……   “你说沈退牧允之他们都不在月见城了?牧允之不是月见城城主吗?”   年朝夕微瞪着眼睛,神情中有些不可置信。   和她说话的念溪觉得奇怪:“这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修真界应该是人尽皆知了啊,毕竟沈退他们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当年做的那些事……哼!”   年朝夕眼睛也不眨的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我不太出门,所知道的都是家中长辈讲给我听的,他闭关很久了,可能跟不上外面的事情了吧。”   如此拙劣的借口,念溪深信不疑。   她说:“确实不在了,牧允之名义上还是月见城城主,但现在基本上都是魇姑姑和老山长他们在管事了。”   年朝夕一听,心中微动。   她现在坐在念溪他们的飞舟上,原意是想让他们离开的时候带她一程,她好去最近的大城为雁危行买些灵药。   可是现在……她突然动了回月见城一趟的心思。   她想再看一眼魇儿,看那丫头在月见城到底过成什么样了,也想趁机拿回自己的剑。   这么想着,她为雁危行包扎伤口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雁危行低头看着她,突然说:“兮兮,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高兴?”   年朝夕糊弄失忆人士:“没什么。”   雁危行见状,黯然垂下眸子:“兮兮,我是你的未婚夫,你还是不承认我吗……”   年朝夕闻言面色扭曲,其他人一个个也都脸色古怪。   鬼知道他们看到花容月貌的小仙女带回来一个自称未婚夫的男人时心中什么感受。   念溪更是面色扭曲,张嘴正想说什么,飞舟突然晃了晃。   她皱起了眉头,问掌管飞舟的弟子:“怎么回事!”   那弟子满头大汗:“我们可能要撞进别人斗法的结界里了啊啊啊!” 第30章   那弟子的话音刚落下,飞舟便是一阵剧烈的晃动。   年朝夕迅速转头,却见他们面前一个大型结界不知为何缺了一角,他们的飞舟正正好好在那缺口的飞行路线上,于是控制着飞舟直接半个身子探进了结界中。   结界之外风平浪静,结界里面却遍是狂暴的灵力,到处都是战斗过的恐怖痕迹。   这样的痕迹没有化神期以上的实力绝对打不出来,他们不仅闯进别人斗法的结界里了,而且是闯进了化神期斗法的结界里了!   他们一飞舟伤的伤弱的弱,要真是闯进去了,还有命在!   年朝夕起身,飞快的抢到飞舟的控制盘前,试图从这结界中调转回头。   但已经来不及了,结界的缺口迅速开始补齐,他们的飞舟半个身子卡进去,调转已经来不及,要是等它补齐的话,飞舟怕不是要一切两半。   年朝夕咬了咬牙,干脆控制着飞舟趁着结界没闭合直接一头扎进去。   刚进结界,飞舟受四周狂暴灵力的影响,开始不受控制,直接一头撞到了山上。   年朝夕正想调动起所剩不多的灵力捏个保护的法诀,一个牢不可破的防护结界却突然出覆盖在了他们的飞舟之上。   飞舟撞上坚硬的石山,但却毫发无损,唯一的缺点是这撞上去的冲劲太大,年朝夕险之又险的在飞舟滑向石山的深渊悬崖之前控制住了它。   飞舟停下,年朝夕先看向了雁危行,心有余悸地说了声多谢。   她连想都不用想,这结界肯定是雁危行捏的。   飞舟上其他吓傻的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的说谢谢。   雁危行颇有些无措的动了动手指,求助一般看向年朝夕。   闯进了别人斗法的结界,虽然没看到斗法之人在何处,但这四周还是十分危险的,年朝夕本该提高警惕的,但却被雁危行的这一眼看的忍不住想笑。   她上前将他从道谢的人群中拉出来,忍笑道:“好了,赶紧下飞舟,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得想办法赶紧出去。”   念溪他们不想拖后腿,动作飞快地爬下飞舟。   下了飞舟,念溪开始教训那控制飞舟的小弟子,年朝夕则四下看了起来。   这个结界很大,非常的大,大到他们闯进来时一头撞上的这座山都只是结界的冰山一角。   这里有战斗过的痕迹,而且不止有一个人战斗的痕迹,年朝夕蹲下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发现杂七杂八的居然有几十人,而且修为都不低。   最重要的是,那几十人似乎都在围攻一个人。   此时他们不知道在这结界的何处战斗,年朝夕却莫名的觉得违和。   若是实力高深的修士斗法,一般都会布下结界,这结界既是免得伤及无辜,也是提醒他人不要插手干涉。   但斗法之时布下这么大的结界她还是第一次见,况且这结界也并没有什么警示他人的作用,否则哪怕是控制飞舟的小弟子实力低微感受不到结界,她也不可能同样感受不到结界。   不像是在控制破坏,反而像是在困住结界中的人和掩人耳目。   年朝夕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仅是闯进别人斗法的结界中了,这分明是别人杀人灭口的现场。   年朝夕看了一眼蹲在飞舟旁试图找线索的念溪,没敢告诉他们,怕他们害怕。   她拉过雁危行:“雁道君,你有办法在不惊动这结界主人的情况下斩开这结界吗?”   她死前,雁危行在困龙渊一连十二剑斩开恶念结界的事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此刻碰到相似的事情,年朝夕莫名觉得他一定能斩开。   但下一刻她又忍不住迟疑。   雁道君还有伤在身……   “能斩开。”雁危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言简意赅的说。   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不可能不惊动结界主人,我一旦斩开,他们肯定会察觉。”   年朝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些人若是为了截杀谁的话,被他们知道了结界被人斩开,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几十修士,修为还都不低,但他们这里却是有好多筑基都不到的小弟子啊。   年朝夕想了想,招来念溪,说:“我去其他地方看一看,你带着你师兄弟们先躲藏起来,我回来之前不许出来。”   念溪想说什么,被她一眼瞪了回去,她知道这时候不能给仙子拖后腿,于是只能点头。   年朝夕抬脚想走,雁危行理所当然般的跟了上来。   年朝夕正想说他伤重让他留下来,雁危行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开口道:“我只会跟着你。”   其他弟子见状赶紧道:“对对对仙子,这位道君实力高强,他还是您未婚夫呢,让他跟着您,我们绝对老老实实藏好!”   雁危行听见“未婚夫”三个字,眼睛亮了亮,低声说:“兮兮,我是你未婚夫。”   年朝夕:“……”   她深吸一口气:“行,我们一起去!”   两个人离开石山,一路往灵力最狂暴的方向走。   她要看看到底是谁和谁在打架,然后判断他们有没有机会出去。   雁危行看出了她的用意,直接一言不发的揽住她,然后将她背了起来。   年朝夕:!   她吓了一跳,拍了拍他的肩膀:“雁危行!”   脊背宽阔的少年低声道:“我走的快,我背你。”   年朝夕挣扎着要下来:“你身上有伤,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雁危行背着她,走的极为稳健,有理有据地说:“你身上灵力并没有恢复,穿的又是凡衣,这里的灵力太过狂暴,你不会很舒服的,我是你的未婚夫,我理应背着你。”   年朝夕愣了片刻。   然后她喃喃道:“未婚夫……会理应做这种事吗?”   雁危行的声音又低又沉,隔着脊背传来:“会的,未婚夫妻理应相互尊重爱护,我受伤时你为我包扎伤口带我回去,此刻我背着你,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吗……   年朝夕轻轻笑了笑,垂下了眼眸。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应当的。   她并不是没有过未婚夫,她与牧允之,近百年的未婚夫妻。   可那又如何呢?   刚开始为了那点儿旧情,他们也不是没有过共同进退的时候。   可是后来,他做他的城主,她当她的战神之女,他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也越来越明白该怎么当好一个城主。   于是,她但凡要让他出手做点事情,总是要付出同等的代价的。   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有的只是交易。   而如今,一个人却告诉他,未婚夫妻互相为对方奉献是理所应当的。   雁道君有未婚妻吗?   她记得在她死前,雁道君是没有未婚妻的。   但中间又过了这么多年,雁道君是否也有了倾慕的人,所以才能说出“理所应当”这样的话?   年朝夕突然趴在了他背上。   雁危行脚步猛然一顿。   下一刻,他又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往前走,只不过莫名脚步快了很多。   年朝夕点了点他的肩膀,问他:“雁道君,你有未婚妻吗?”   雁危行有些奇怪的回答道:“我的未婚妻,不就是你吗?”   年朝夕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算了,她和一个失忆的人较什么真,他失忆了一无所知,她自己还能不知道她有没有未婚夫吗?   过了片刻,她说:“我以后就叫你阿行吧,雁危行和雁道君叫唤了,我怕我在外面叫漏了嘴,惹来你的仇家就不好了。”   年朝夕话音落下,一时半会儿没听到有人回答,但隔着宽阔的后背,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好半晌,他应道:“嗯。”   声音又低又轻,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   他们走了约有一刻钟,年朝夕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结界到底有多大。   但她还没来得及感慨,雁危行脚步突然一顿,随即便背着她藏身到了一块巨石之后,低声道:“前面。”   年朝夕知道这是找到斗法的那群人了,精神一振,从雁危行的背上爬了下来。   雁危行小心翼翼地护住她,又顺势捏了个法诀,隐藏住两个人的身影。   年朝夕便探出头去看向前方。   视线之中,不远处,有一个人背对着她,持剑横在身前,似乎在对峙,而他身前,如年朝夕之前所判断的一般,是几十个实力不错的修士。   年朝夕看不清背对着她那个人的面容,然而让她意外的是,一人对峙几十人,看样子也打了挺久,两边却是都带了伤,背对着她的那人并没有落下风的模样,相反,那几十人貌似还对他颇为忌惮。   年朝夕身后,雁危行仿佛是明白她在吃惊什么,默默地说:“这样的修士,我若是没受伤,一个人可以对付更多。”   年朝夕回头看他,挑眉:“你又记起来了?”   雁危行愣了半晌,随即皱眉道:“这……还用记起来?”   年朝夕:“……”   她正想说什么,那边突然有了动静,年朝夕立刻转头去看。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她的视线之中,那群修士突然从他们身后推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挡在了他们身前。   等等,那个人是……   还没等她将心中那个名字说出来,那群人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便沉声道:“你看清楚这是谁,再决定要不要动手。”   被绑起来的人形容凄惨,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周身却大大小小都是伤,而出乎年朝夕意料的是,那人不仅少了一条右臂,还缺了一只眼睛。   这人是……邬妍。   那对面的那人……   年朝夕立刻将视线定在了背对着她的那人身上。   下一刻,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冷淡道:“她是谁,与我无关,你们想杀,便杀了她吧。”   牧允之。 第31章   邬妍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牧允之,在他无心无情一般的话落下之后,居然没有太过惊讶。   她早知道他无情,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无情。   在她身后,抓她过来的那群人恼羞成怒地说着什么,她却已经无心去听了,仅剩的一只眼里倒影着牧允之冷淡到有些厌倦的脸,微风吹起右侧空荡荡的衣袖,软绵绵地缠绕在她的腰上。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牧允之了,这时候多看了几眼,在牧允之冷漠看过来的视线中,思绪飘荡的想,她到底是如何落到这幅田地的。   分明最开始,她才是那个握住了所有好牌的人。   面前这个冷漠看着她的人,也曾因为她被罚跪一夜,而整夜站在窗边注视着她。   而一切的转变,起始于年朝夕的死。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了。   年朝夕在死去的同时仿佛也带走了她前半生所有的幸运。   她死了,为城战死,与魔尊同归于尽,尸骨无存,铁骨铮铮。   这样的死太让人难以忘却。   她的死讯传进月见城时,整座城哭声震天,城主府内,连曾被年朝夕用红鞭抽过脸的侍卫都在偷偷抹泪,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胜利的日子,月见城的哭声响了一夜。   后来年朝夕下葬,整个月见城挂上了白色,满城老少披麻戴孝,从那之后三年,邬妍没在月见城见过一星半点儿红色。   她的葬礼之上,战神旧部到的整整齐齐,平时只听过一个名字的修真界前辈神情肃穆。   最后一个姓年的人也战死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拿她当“战神之女”了。   死亡是时间对一个人最好的美化,年朝夕为城战死,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她嚣张跋扈的性格、她不怎么好的名声,一切便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她为城战死的那一刻。   那一刻,邬妍突然觉得恐惧。   后来,她的恐惧成真了。   宗恕离开,沈退离开。   牧允之开始很长时间不回府,回去也不再会看她,她主动去找他,最开始他还会勉强对她笑,后来便只能看到他背对着她的身影。   她见到他的时间间隔的越来越长,从一个月两个月,到一年两年。   他越来越冷漠,越来越不愿意见她。   邬妍却知道这不是不愿意见,而是牧允之这个人,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内心,不愿意看到邬妍这个代表着她曾经错误选择的人。   邬妍觉得可笑,可她又不得不忍耐。   因为除了城主府,她无处可去。   她以为自己能忍耐,直到她醉酒之下误闯了年朝夕的灵堂,她只不过是触碰了一下那人的牌位,听到动静匆匆赶到的牧允之脸色便变得极其可怕。   那一瞬间暴怒的神情,恍然让邬妍以为他会杀了她。   最终他只是禁足了她,而在禁足的第二天,那只疯子一般的魇兽突然闯了城主府,一剑削下了她一条手臂。   那个疯子剑上染血,却连跑也不跑,看着她痛苦挣扎,抬脚将她的断臂踢的远远的。   她终于觉得恐惧。   听到消息的牧允之匆匆赶回来,她忍着疼痛,似疯似癫,让牧允之杀了魇兽。   那疯子却极其轻蔑的看了她一眼,抬头问牧允之:“牧允之,来啊,杀了我。”   牧允之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那几乎不带情绪的一眼,让她如坠冰窟。   然后他对下属说:“带她下去。”   她被人抬下去,恍惚间,听见那个只是因为她跪了一夜便整夜整夜注视着她的男人对那个疯子说:“你气既然也出了,便离开城主府。”   魇兽冷笑道:“看好你的人,别让她随便碰别人东西。”   牧允之:“她不是我的人。”   这一刻,她便明白,她眼前这个牧允之,再也不是曾经会温柔待她的牧允之了。   年朝夕死了,仿佛把曾经那个牧允之也一起带下了地狱,而留在人间的这个,只不过是一抹冷漠无情的游魂。   那是邬妍第一次见识到牧允之这个人有多无情。   可她仍然是小瞧了他,如今她因他被抓,被刺瞎了一只眼,却只换来他轻飘飘的一句,你要杀便杀。   邬妍突然哈哈大笑,怨毒的看着牧允之,恨意在唇齿间搅碎:“牧允之,你以为你冷待我,折辱我,就能弥补你当年的过错吗?”   面色冷漠的牧允之突然脸色大变,神情难看的看着她。   她心中翻涌着似悲似苦的快意,畅快道:“不会的!你当年的错误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愚蠢!是因为你贪慕权势!没有我也会有第二个邬妍,牧允之,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你以为你折辱了我,年朝夕就会原谅你吗!”   她仿佛诅咒一般说道:“不会的,她哪怕死而复生也不会原谅你的,你就一辈子活在她的怨恨中吧!”   “我会让你后悔的!”   ……   年朝夕和雁危行躲在巨石之后,在听到牧允之那句“你要杀便杀”之后,年朝夕面色纠结:“啊这……”   这就是传说中的甜宠吗?   雁危行不关心那些人在说什么,闻声也只是淡淡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出神的盯着年朝夕的发梢,一双手蠢蠢欲动。   年朝夕纠结没一会儿,便发现其实不止是她傻了,连绑架邬妍的那群人都傻了。   空气静默一会儿,那个首领模样的人回过神来,显然是不信牧允之的说辞,轻笑一声,道:“牧允之,你别以为用这种方法我就能放了她,我只要战神图谱,你拿出战神图谱,我便放了她,不,我只要战神图谱的复刻本,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吧。”   战神图谱这四个字一出,牧允之还没什么反应,年朝夕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不好了。   原著小说里,她死后确实把存放了战神图谱的玉珏留下来了,你们争来争去的还情有可原。   可是现在,唯一的战神图谱就在她识海之中,你们争,是争了个寂寞吗?   年朝夕无比清楚牧允之根本没有所谓的战神图谱,她皱眉看过去,却见牧允之根本没否认他拥有战神图谱的事情。   他只是甩了甩剑,冷淡地说道:“我说了,你要杀便杀,想要战神图谱,绝无可能。”语气冷淡到厌倦。   年朝夕的神情从困惑,到眉头紧锁。   最开始她和那群绑匪一样,也以为牧允之那句话是在刻意削弱邬妍对他的重要性,让他们觉得邬妍对他可有可无,从而放松警惕,他好救她出来。   可如今看到,牧允之分明是真的毫不在意邬妍的生死。   他说得是真话!   年朝夕觉得有些好笑。   这算什么,当他未婚夫的时候对邬妍一往情深的模样,如今婚约也解除了,她人也死了,原本一往情深的人又不重要了?   你是跷跷板吗?摇摇摆摆的很好玩?   可能是她看着牧允之的表情真的不好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雁危行突然冷不丁地问:“他是谁?”   年朝夕没有防备,下意识地就回答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路上雁危行提了太多次“未婚夫”这个词,她说的时候,直接就嘴瓢了。   她说:“这是我前未婚夫。”   话音刚落下,雁危行一直在悄悄打理她发梢的手突然顿住了。   年朝夕立刻觉得不对,莫名有些惊慌,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失忆之后硬说自己是她未婚夫的人惊慌。   她试图补救,可话还没出口,背后的雁危行突然幽幽的问她:“你到底有几个未婚夫?”   你有几个好妹妹!   年朝夕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许哀怨。   这辈子除了父亲为她定下的婚约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的年朝夕仿佛突然成了海王渣女。   她连忙补救道:“前未婚夫!我说的是前未婚夫!前未婚夫能算未婚夫吗?前未婚夫的归宿就是挖坑埋了!”   说完她突然觉得不对。   雁危行连她未婚夫都不是,她为什么要和他解释?   她眉毛一皱,立刻就要不满意。   然而下一刻,雁危行突然轻轻捧过她的脸,让她直视着他,轻声说:“兮兮,你看看我,我比那个人好看多了。”   年朝夕想说的话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面前的少年眉目专注,一双深渊似的眸子注视着她,那双眼里也只有她。   年朝夕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可指尖还没触碰到他,巨石之后突然传来极其怨毒的声音,年朝夕猛然清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让他放手,然后移开视线,轻声道:“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雁危行顺从的放开手,可在年朝夕移开视线之后,深渊似的眸子便突然变得危险了起来,冷漠地看着巨石之后。   年朝夕回过神来的时候,便亲耳听到了邬妍那句“我会让你后悔的”。   而仿佛是为了验证她所说的一样,绑匪中的那个首领不耐烦的要对她下手,邬妍突然开口道:“我知道牧允之很多秘密,不止是他,医仙宗恕第一谋士沈退,我和他们一起长大,我知道他们很多秘密,你留我一命,这些秘密就都是你的。”   牧允之突然抬头看她。   邬妍见状笑道:“怎么?牧允之,你知道怕了?你怕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相比于背叛别人,是不是让你难受了很多?”   牧允之面色冷然。   那见邬妍无用便准备下手除掉她这个碍事人的首领眯着眼睛看了看邬妍,又看了一眼面色冷然的牧允之。   他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轻笑道:“有意思,还真是有意思,既然如此,那我就留你一命,不过……”   他突然粗鲁地扳过邬妍的下巴,危险道:“你最好真的知道些什么,你最好能说出让我感兴趣的秘密来,不然今日我是怎么放过你的,来日我就会怎么让你千百倍痛苦的死去。”   邬妍被他周身凌厉的杀意激的浑身颤抖。   报复牧允之的快感消退,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个好决定。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重选,而刚刚的生死之间,更容不得她犹豫。   于是她只能颤声道:“我明白。”   她不会后悔的,她不能后悔。   牧允之,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而你,是否感到后悔呢?   一旁,有下属低声问:“首领,我们该怎么办?”   首领冷笑道:“怎么办?打!今天哪怕是死,也要把战神图谱给我抢回来!”   刚刚平息下来的战场瞬间又混战成一团。   战斗没有波及到巨石之后,年朝夕看了一会儿,突然摇了摇头:“还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雁危行问她:“怎么了?”   年朝夕厌倦道:“没什么,看够了而已,他们既然打起来了,我们走吧。”   雁危行眼睛微微一亮:“你不准备救他们?”   年朝夕闻言掏了掏耳朵:“救?别说我现在有没有能力救他们,就算我有,碰见这种情况,我没在背后踹他一脚给他的对手加油助威都能算我厚道了,为什么要救他们?”   “他们呀,”年朝夕回过头看一眼,淡淡道:“生生死死都这么热闹,哪里用得着我们插手。”   雁危行不自觉的笑了出来,声音柔和到不可思议:“好,那我们就走,不管他们。”   他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来。”   可能是因为被背过一回了,而且他背着她确实比他们两个人一起赶路快,年朝夕这次只纠结了片刻,便放弃似的趴在了少年宽阔的脊背上。   少年呼吸顿了片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背着她迈开脚步。   年朝夕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语气平静道:“正好他们现在打了起来,没空管我们,找到念溪他们,你就直接劈开结界,我们走得越快越好,省的打草惊蛇。”   雁危行应了一声。   另一边,正在几十人缠斗之中的牧允之心中突然一悸,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战斗之中走神了。   莫名的,他扭头往令他心悸的方向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土地上只有一块巨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因为他的走神,一把剑当胸刺来,他立刻回过神来勉力躲避,躲开了致命之处,那把剑却贯穿了他的手臂。   刺剑之人冷笑道:“牧允之大人不愧是能得到战神图谱的人,和我们这么多人缠斗还有功夫走神,看来是我等下手还是不够狠!”   牧允之没有理他,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巨石的方向。   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牧允之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比强烈的失望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过于强烈的情绪,横剑护在自己面前。   另一边,雁危行用了一个小弟子的剑,站在结界前,抬手一剑,结界立刻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来。   雁危行手里的剑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威力,一剑之后立刻报废。   其他弟子看着一剑便能撕裂结界的雁危行,目瞪口呆。   年朝夕也目瞪口呆。   她见过雁危行撕裂结界,不过那时,她还没死,只有金丹期的雁危行为了撕裂恶念结界,一连斩出了十二剑。   但如今,只有一剑。   年朝夕那时曾经常常想,天才如雁危行,百年之后会成长为什么样?   如今的雁危行给了她答案。   而这样的雁危行,绝对不会籍籍无名。   或许到了大城,她可以稍微打听一下雁危行的名字?   哦对了,雁危行原本那把血色剑身的佩剑呢?   还有净妄,净妄曾经几乎和雁危行形影不离,现在他失忆流落,净妄是不是也在找他?   年朝夕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雁危行回头看着她,困惑道:“兮兮,还不走吗?”   这熟悉的神情立刻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知道结界一旦破开肯定会惊动其他人,于是立刻道:“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那些小弟子们猛然清醒,七手八脚的爬上飞舟。   雁危行坐在她身边,年朝夕亲自操控着飞舟,穿过结界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想,牧允之,你们最好这辈子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   牧允之摆脱那些人后,浑身大大小小都是伤。   但他却顾不得伤,飞快地往年朝夕墓地的方向去。   那些人并没有选择和他死战,一见伤亡惨重,便当机立断的撤退离开。   也带走了邬妍。   牧允之亲眼看着邬妍离开,心中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或许说,在很多年前,在年朝夕死后,他就很难再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什么感觉。   倒不如说,邬妍离开,他反而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他不像是失去了什么,倒像是摆脱了什么。   那是他一次悔恨终身的错误选择,一个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怎么失去年朝夕的人,一根扎在心里的刺。   他终于赶到兮兮墓前,没有失约。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本应离开的沈退居然还在。   牧允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些年来,在祭拜兮兮时彼此避开已经是他们的默契,沈退为何还会在这里。   他快步走过去,背对着他的人突然转过身,手中抓着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烧焦碎布。   他举着那块碎布,神情似笑似哭:“牧允之,兮兮的墓被人动过。”   牧允之神色一冷,立刻看过去。   兮兮的墓上,确实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还没等他发怒,沈退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陷入了难言的惊愕。   他举着那块烧的面目全非的布,哑声道:“我在一个破庙的火堆里,发现了这个东西,这块布上有水云痕,这是只有那只魇兽才会绣的东西,这块布料的颜色,和当年兮兮战死时穿的衣服颜色一模一样。”   “可是兮兮当年,分明是尸骨无存。” 第32章   “可是兮兮当年,分明是尸骨无存。”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牧允之下颚紧绷,突然劈手夺过了沈退手中那块布。   那小小一块布料已然被烧焦了大半,只余一小块还能看得清原本的颜色和质地。   那上面的绣纹,分明就是水云痕。   那是传说中在凡人界已经失传了的一种绣技,兮兮少时见过一次水云痕图样,从此以后便惊为天人。   那只魇兽为了讨好她,花了好多年去研究记载过水云痕的古籍,终于让她折腾出来了水云痕。   从那之后,兮兮穿的衣服上,一定会绣着水云痕。   牧允之瞳孔微微颤抖,一字一句地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方才曾在这里呆过的,是魇兽的弟子,所以,有两个可能。”沈退冷静道:“第一,那魇兽又耍了我们一次,故意让她的弟子做下这个局看我们发疯出丑。”   牧允之一口否定:“不可能,那魇兽恨我们归恨我们,但从来没拿兮兮的事情开过玩笑,你若说她的那些弟子得了魇兽做的衣服又不小心折损进了火堆里还靠谱一些,可魇兽自兮兮死后就再也没动过针线了。”   沈退闻言讽刺:“你倒是对那只魇兽挺有信心。”   牧允之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抽出剑指向他。   沈退不以为意,挥手拨开剑尖,冷冷道:“那便只有第二种可能。”   沈退神色冷静,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语气中带着一股不正常的癫狂:“你说会不会,兮兮复活了?”   话音落下,牧允之冷静的表情破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提剑架在他的脖颈之上,周身杀意凌厉。   他死死看着眼前这个人,神情狰狞起来,一字一句道:“沈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修真界从未出现过死而复生之事,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测?你都知道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都给我说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牧允之思绪混乱,理智告诉他死而复生之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猜测兮兮死而复生,还不如猜测是不是有人偷了兮兮的遗物又跑到他们面前装神弄鬼。   死而复生,天地不容。   已经死了两百年的亡者,又怎么可能重回人间?   可是他的指尖却在颤抖,他死死看着沈退,等着他给出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答案。   而沈退仿佛是根本没有感受到脖颈上的威胁一般,他转了转脖颈,在利剑上蹭出了一丝血色,却没有感觉一般。   他神情癫狂,语速飞快地说:“两个月前。我的部下抓到一个从魔族叛逃的魔修,那魔修曾是魔尊的近卫。”   “我抓到那魔修时,他已经疯疯癫癫,嘴里只喊着一句话,什么都问不出来,没过多久便自杀了。”   “牧允之,你想不想知道那魔修喊的是什么?”   牧允之声音嘶哑:“说!”   沈退抬起头来:“他喊的是,死而复生,天地不容。”   牧允之握惯了长剑的手微微踌躇,剑险些掉了下来。   沈退神情奇异,语气癫狂:“牧允之,你觉得,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在试图复活兮兮?”   ……   中元节刚过,空气中随处可见烟灰纸屑。   年朝夕鼻子微微动了动,过于灵敏的嗅觉立刻让她打了个喷嚏。   旁边马上递过来一方干净的手帕,年朝夕顺手接过,低声说了声谢谢,却并没有用。   她握了握手中的帕子,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月见城巍巍壮丽的城门,难得的有些发呆。   她身边只有雁危行一个人。   离月见城还有五十里时,她找了个由头下了念溪他们的飞舟,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进月见城。   那几个少年少女依依不舍,但真的以为她不和他们同路,谁成想前一刻他们驾着飞舟飞进了月见城,后脚她就带着雁危行跟上来了。   她想去月见城一趟不假,但若是和那群杜衡书院的弟子一起进月见城,性质就不一样了。   以他们对魇儿的崇拜和对她的热情,一定会带她去见魇儿,而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故人面前。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说得就是她。   她忧愁的叹了口气。   一旁,雁危行同样抬头看着城门,却突然问道:“兮兮以前是住在这里吗?”   年朝夕有些讶异的睁大了眼睛:“你想起来了?”   雁危行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你应当是住在这里的?”   年朝夕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他自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她摇头叹息,却听雁危行问道:“兮兮是不敢进去吗?”   年朝夕动作一顿。   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道:“不,我只不过是……还没想好要不要出现在故人面前。”   一个亡者,在所有在意她的人都接受了她已经离开,并且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之后,该不该再次出现在活人身边?   她微微有些迷茫。   她和如今的世界隔了两百年的时间,突然重新回到人世间,她所听到的所看到的,似乎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那她这个亡者又该去往何处呢?   重生以来,她第一次迷茫了起来。   “兮兮。”雁危行突然叫她。   她转过头看他,却见他突然对她捏了个法诀。   年朝夕对他没有防备,法诀落在她身上也没有躲开,周身一股轻忽的灵力拂过,她还没来得及捕捉那股灵力,脸上突然感受到了细微的变化。   她下意识地摸上了脸。   下一刻,一面镜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镜中少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在困惑。   年朝夕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连忙放下手。   镜子里是她的倒影,可倒影中的人,却一点儿都不像她了。   年朝夕刚醒来时曾照过一次镜子,那时候她容貌已经发生了变化,但眉宇间依旧能看出来原本的影子,可是此刻,仿佛连那点儿影子都被抹去了,镜子中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雁危行在一旁说:“一个改变容貌的小术法,这个术法不散,没有故人会认出你,你不想见的时候大可以顶着这张脸在城中肆意玩耍,等什么时候想见了,我再把术法给你解了。”   年朝夕有些新奇的摸了摸脸,顿时连心中那点儿迷茫都散了。   片刻之后,她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说:“如此的话,雁道君也要改变容貌。”   雁危行困惑:“这里也有认识我的人吗?”   年朝夕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雁危行恍然大悟:“也对,我是你的未婚夫,你以前若是住在这里的话,我肯定来找过你的,这里有人认识我不足为奇。”   年朝夕:“……”算了,她都快习惯了。   她心累叹息,雁危行却觉得合情合理、合乎逻辑,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给自己也捏了个法诀。   俊美锐利的脸微微变化,过于锐利的棱角轻缓了下来。   年朝夕新奇的看着,突然叫道:“阿行。”   雁危行手一顿,片刻之后,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   他张了张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太低,甚至掩盖不住他过于剧烈的心跳。   年朝夕却听见了,挑眉道:“那我今后便叫你阿行,你要记得这是在叫你啊。”   雁危行:“我……一定会记得。”   然后他抬起了头,张了张嘴,正准备让她再叫一次,一旁突然有喧嚣声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雁危行眼中闪过一抹利色。   两个人一起回头看,却见不远处浩浩汤汤走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都是统一的衣着制式,为首的一个男子却穿的格外花枝招展,他神情张扬,被人拥簇着从他们面前走过,走进了月见城。   月见城外来来往往的凡人和修士并不少,看到他们时却纷纷停下了脚步,眉宇间划过一道反感。   有一个修士离他们比较近,年朝夕亲耳听见他咬牙切齿道:“这河下城……真真是得志便猖狂!”   河下城?   这熟悉的名字立刻引起了年朝夕的注意。   她现在顶着一张自己都认不出的脸,也不怕有人认出来她,便悄悄凑近了些。   那修士话音落下,他旁边一个修士无奈道:“他们猖狂也没办法,从前魇姑姑倒还能压制住他们,可如今魇姑姑重伤闭关,杜衡书院三年一次的演武又正好开始,人家说是来参加演武的,你总不能说不让参加,那咱们月见城成什么了?”   那人话音落下,年朝夕脑子一懵。   魇姑姑重伤闭关?   魇儿怎么了?   念溪他们……从来没透露过啊!   是了……如果不是受伤无法远行,以魇儿的性格,中元节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弟子代她去祭拜。   她居然没发现这点儿不对劲!   年朝夕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两个修士的话还在继续,那个修士无奈又无语道:“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城,杜衡书院如今除了战神的典籍还藏了小战神的功法,咱们是给修真界的年轻一代一个机会才开这演武,他们倒好,举一城之力参加演武,还真是脸都丢尽了!”   他同伴也无奈:“也不知道谁传的,说战神图谱的复刻本就在杜衡书院,咱们知道这只是无稽之谈,可架不住外面有傻子信啊,河下城少城主不就是那个傻子?要不然这谣言沸沸扬扬的,偏偏就他巴巴带着人来了。”   年朝夕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两位道君,河下城少城主……不是死了吗?”   在月见城万魔围城前河下城少城主就暴毙了啊,年朝夕记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回头看她一眼,见是陌生脸庞,便也没在意,解释道:“你说的那个都两百年前的事了,还不许人家再生孩子啊,如今这个少城主还没满二十岁,被父母宠的啊,真是无法无天了,啧啧啧。”   年朝夕了然。   然后下一刻,她直接拽着雁危行进月见城。   雁危行面色复杂:“兮兮,刚刚不是还不想进的吗?”   年朝夕理所当然道:“魇儿都被人欺负了啊!可恶,区区一个河下城,也敢趁着魇儿重伤算计月见城,这两百年下来还真是什么都没长进,光长胆子了。”   雁危行面色更加复杂:“……兮兮是,为了魇儿姑娘吗?”   年朝夕:“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见不得有人欺负她的。”   雁危行:“……我明白了。”   语气十分低落。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的道君像是受了委屈一样,眉眼低垂,十分消沉。   怎么了?   年朝夕正困惑,便听他难以启齿般的说道:“兮兮,除了魇姑娘……还有人能排到我前面吗?”   语气颇为小心翼翼。   年朝夕:???   见她不答,雁危行顿了顿,语气沉重道:“最起码那个前未婚夫在你心里……没有排到我前面吧?”   年朝夕:!   她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跳脚:“埋了埋了!他已经埋了!雁道君!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第33章   念溪收拾好自己急急忙忙跑去见魇姑姑时,魏留声已经先她一步到了,正缠着魇姑姑开库取材料为他铸一把新剑。   魇姑姑前不久刚遭伏受了不轻的伤,但不知为何,只匆匆忙忙闭关几天就又出来了,脸色并不太好,连说话的声音都虚弱了很多。   她问道:“你原来的佩剑呢?身为剑修,对佩剑朝三暮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魏留声还没来得及回答,念溪心里气他不等自己,便大声替他回答道:“这个我知道,有个前辈用他的剑,只挥了一剑那剑就碎成好几段了,魇姑姑说剑的强度和剑修的力量息息相关,由此可见啊,还是魏留声太没用了!”   魏留声闻言恼羞成怒:“你!”   眼看着要吵起来,魇儿微微抬了抬手,两个人立刻听话的停了下来,只是不服气地看着对方。   魇儿则看向念溪,叫她的名字:“念溪。”   魇姑姑叫这个名字时,念溪下意识地挺直脊背。   她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魇姑姑亲口对她说过,因为她在剑修上的天赋和当年的小战神极为相似,所以她才愿意收她当亲传弟子。   她对自己的名字极为喜爱,每当有人喊这个名字,她都恨不得自己再像小战神一些。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魇姑姑,便听魇姑姑问道:“念溪,你刚开始修炼没多久,所以并不知道一剑能挥断留声的那把剑意味着什么,他那把剑是我亲手铸的,虽然品阶不高,但用料都是上乘,哪怕是我,也不可能说一剑之下威势直接震碎了留声的剑,若你说的是真的的话,你口中那个前辈修为最起码也要胜过我许多。”   念溪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闻言直接呆了。   她开始回想那个连名字都没问过的“未婚夫”,只能回想起一张年轻的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脸。   她结结巴巴道:“我绝对没骗姑姑,魏留声也看到了啊,那、那个人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魇儿看向魏留声。   魏留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不敢再撒娇了,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   魇儿沉吟片刻:“你们这一路上遇到了什么,和我仔细说说,到底碰到了什么危险到了要让那样的高手出手的地步?”   念溪不敢隐瞒,将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然而刚说到他们遭遇了魔躯,魇儿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自从那个人当上了魔尊,魔族再也没有魔修敢踏足人族领地,更何况是那种最低等级的魔躯。   况且,出现魔躯的地方离姑娘的墓还这么近,那个人怎么能容忍有人污浊了姑娘的墓?   魇儿心中困惑,她皱着眉头,想着要不要想办法联系到那人,问问他为何会有魔躯出现在姑娘的墓旁。   而正在此时,她突然听见那丫头没心没肺地说:“幸好及时赶来一个善使细剑的仙子,姑姑,我以为我的细剑算用的好的了,但没想到那仙子用的比我还好诶,而且人还长得这么美……”   魇儿听到这里,原本顺畅的思维一下子卡壳了,神情略微有些恍惚。   善使细剑……   曾经,姑娘的佩剑就是一把细剑,姑娘能把细剑用得特别好。   在她的记忆之中,姑娘用剑时周身气质都是不一样的,抬手之间,那把细剑划过月光般冷冷的剑势,那剑势能一直印到人心中,让人记上千百年。   从那以后,魇儿活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碰见第二个能把细剑用得这么好的人。   她最开始收念溪当徒弟,很多人都以为是因为念溪身上有妖族血脉,是个生活在人族的半妖,她心存怜悯才收徒。   但其实,最开始让她动了收徒心思的,是偶然间见那小姑娘握着细剑时的模样。   像极了姑娘。   善使细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伤未愈,魇儿感觉自己头脑一阵阵的发晕,不由自主地问道:“那善使细剑的仙子……长什么模样?”   念溪和魏留声都发觉了魇姑姑的不对劲,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念溪战战兢兢地说:“白肤红唇,乌发如云,极是清艳的模样,极美。”   魇儿一顿,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额头,苦笑出声。   她这是怎么了,受伤了之后连头脑都魔怔了吗?不过是一个善使细剑,就能让自己如此浮想联翩。   不可能会是那人的……   怎么会是那人……   魇儿抬起头,片刻之间,神情又恢复了冷静,脸色却极冷,问道:“你方才说,沈退伤了你们?”   念溪点了点头。   魇儿冷笑道:“看来他最近是又闲下来了,该给他找些事情做了。   ……   年朝夕进入月见城,刚把暂住的房子租好,关于河下城的所作所为就听了一耳朵。   杜衡书院的演武本是年轻修士靠着自己的实力争取进入藏书阁的资格,那少城主却直接带着半个城的高手以人海战术推到了第二轮,几乎是犯了众怒。   和年朝夕说这些的人便是一个被河下城的人海战术推倒了的修士,他颇有些怨气地说:“进入第二轮的总共五人,其中两个都是河下城的人,剩下三人中有一个佛修对他们的威胁很大,那少城主就干脆又调了一个高手替换进入第二轮的河下城的修士,专门对付那佛修,可谓是无耻之极!”   年朝夕闻言惊呆:“进入第二轮之后还能换人的吗?”   那修士很奇怪地看了年朝夕一眼:“只要参与者同意就能换的啊,很多年前就有这样的规矩了。”   那估计是在她死后出来的新规矩。   年朝夕闻言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回到他们租住的院子后,雁危行问道:“兮兮想替换第二轮中的修士参加演武?”   年朝夕正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行性,闻言点了点头。   然后她便听见雁危行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声音说:“那我去找一个进入了第二轮的修士抓起来揍一顿,让他把位置让给你,兮兮,那个佛修怎么样?”   年朝夕惊呆。   雁危行却十分认真的看着她,大有她若是现在点头,他立刻就去抓人的架势。   年朝夕手忙脚乱的将人抓住,劝道:“我有这个想法不假,但我们要以理服人!以理服人啊雁道君!”   雁危行看了一眼自己被抓住的衣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那就听兮兮的,你什么时候让我抓了我再去抓。”   年朝夕:“……”   岁月还真是一把杀猪刀,不过两百年,曾经一身正气的雁危行如今张嘴就是反派发言。   不过……如今距离最后一轮演武还剩两天时间,她倒是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要如何说服第二轮中不属于河下城的修士被自己替换。   实在不行还真只能让雁危行帮忙抓人了。   年朝夕低头思索,雁危行见状,有些不解地问道:“兮兮……很想参加演武吗?”   年朝夕思绪中断了一下,低头想了想,突然笑道:“倒也不是很想,但是……”   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说:“我答应了魇儿那丫头一定会好好回来,如今却迟到了两百年,想要去见她,怎么着也要带点儿能看的礼物吧。”   她说着,神情冷然了下来:“河下城不管是真信了那个传言还是借题发挥,他们趁着魇儿重伤挑衅月见城是事实,如今魇儿不方便出手,我就先替她把人收拾了。”   她顿了顿:“解决了这件事,我就去见魇儿。”   她终于下定决心主动去见故人,脸上的神情都轻松了下来。   而且……   年朝夕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虽然她现在灵力连一半都还未恢复,但她莫名有一种自己绝对不会输的感觉。   曾使用过恶蛟力量的身体、曾封印过恶蛟灵魂两百余年的灵魂。   年朝夕醒来,这些天不断地探查着自己身体的异常之处,隐隐察觉到如今的自己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都强悍到不同寻常。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的这具身体是健康的、能将她的潜力和天赋完全释放出来而不会给她拖后腿的。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现在的自己虽然死了两百年才复生,修为什么的半点儿没增加,但是她的实力怕是已经和两百年前的雁危行有了一战之力。   她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兴冲冲地抬起了头,笑道:“雁道君,我们去一趟城主府吧!我得把我的剑取出来,既然是演武,没有一把趁手的剑可不行!”   转过头,却见雁危行出神的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疑惑道:“雁道君?”   雁危行猛然回过神来,点头道:“好,我们去城主府。”   年朝夕好奇:“雁道君刚刚是在想什么?”   雁危行笑了笑:“没什么。”   只不过是突然想起来他刚醒来不久时,年朝夕曾背对着他对他说的那句话。   她说,雁道君,我没有失约哦。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名字,但因为她那句话,雁危行心中便突然有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那一定是一个对他极其重要的约定。   ……   年朝夕他们费了些功夫才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潜入了城主府。   自从牧允之离开月见城,这个月见城城主的身份名存实亡之后,魇儿就变成了月见城的实际掌权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住在城主府,于是整个城主府便荒置了下来。   而和整个城主府的荒置不同,年朝夕曾住过的那个院子被层层把守了起来,不仅设了阵法结界,甚至还派了燕骑军来守这区区一个小院子。   如果不是雁危行虽然失忆了,但尚且没有忘记他学过的那些手段,两个人估计连进都进不去。   年朝夕被雁危行背进来,躲开了所有燕骑军之后才从他肩膀上跳下来,抱怨道:“魇儿啊,用燕骑军守一个小院子,你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雁危行闻言问她:“这是兮兮曾经住过的地方?”   年朝夕点了点头:“是。”   雁危行闻言便理所当然一般点了点头,说:“那自然是怎么防卫重重都不为过。”   年朝夕:“……”   她无奈叹了口气,站在院子中环视四周,抬脚走向了书房。   她离开两百年,可这院子里的布置没有丝毫变化,而且能看得出被人精心打理过,刻意的维持着原样。   年朝夕随意扫了一眼,甚至看到了院子的石桌上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棋局上黑子和白子厮杀了一半,就这么维持了两百年。   她记得这是她去困龙渊前和魇儿下的棋局,下到一半下的无聊,随手便放置在了哪里。   书房的门并没有锁,她记得自己从困龙渊回来之后,请了父亲的剑去战场,于是就把自己的剑留在了书房。   她推开书房的门,果然看见自己那把留在书房的剑,甚至连她随手放置的位置都没有变化一下。   那把剑旁还放着自己随手放下的头盔,时隔两百年,年朝夕依旧从它身上感受到了硝烟的气息。   她站在门外看了片刻,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跟在她身后的雁危行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年朝夕的视线落在那把剑上。   那是一把极为轻盈的细剑,秀丽纤长,虽然能看得出这两百年中不断有人为它打理,可是失去了主人的剑、没办法被人使用的剑,哪怕被打理的再好也有一种蒙尘的灰败感。   年朝夕走进来的那一刻,细剑就在微微嘶鸣着。   年朝夕被那嘶鸣声吸引,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抓住了剑。   她是剑主,这是跟着她许久许久的剑,她有责任让它不再蒙尘。   手握住剑柄的那一刻,细剑光华吐露,灰败感一扫而尽。   它微微嘶鸣着,催促着年朝夕做些什么。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剑,于半空中突然斩出一道剑势。   那剑势四散于空中,冷冷地散发着月华似的光芒,片刻之后突然又凝聚起来,聚成了一轮圆月。   这圆月和天空中那轮真正的圆月交相辉映。   就在这轮圆月出现的那一刻,四周的灵力突然疯狂一般涌入年朝夕的身体,自她醒来之后一直觉得怎么补都补不齐的灵力瞬间充盈在她的四肢百骸之间,而随着灵力的补齐,她的修为也随之疯长。   在年朝夕死前,她的修为最多在金丹中期,而如今,修为被强行拉升一般,一举突破了元婴期。   而就在年朝夕突破元婴期的那一刻,那轮由她的剑势凝聚而出的圆月如归月一般,被牵引着又融入了她体内。   她斩出的第一轮圆月般的剑势,那代表着她剑道圆融的剑势,又回归于她。   一剑以后,她的身体、她的灵魂,连同她的剑势,再也没有一丝残缺。   年朝夕睁大了眼睛,像是想说什么,身体却突然倒下。   身后的雁危行接住了她。   她躺在他的怀中,白肤红唇,却双目紧闭,无声无息一般。   雁危行在她斩出剑势时就已经察觉到什么,并没有惊慌,可此刻看到无声无息般的年朝夕,却突然感到恐惧。   他伸出手,摸向了她的脉搏。   脉搏于他指尖有力的跳动,一下又一下,代表着生机。   那让人彻骨寒冷的恐惧感一点点褪去。   雁危行抱起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自己及时设下的结界并没有泄露出年朝夕突破时的半点儿气息,这才抱着她离开了城主府。   两个人离开的那一刻,魇儿若有所觉一般看向了城主府的方向。   身着燕骑军衣饰的人问她:“怎么了?”   魇儿低头揉了揉额头:“没什么,错觉吧,你接着说吧,燕骑军还是没联系到那个人吗?”   那人面色严肃了下来,道:“那人已经失踪近两个月了,魔界在尽力隐瞒,但最近也快要瞒不住了,魔尊失踪,魔界肯定会乱了,我们要早做准备。”   魇儿眉头蹙起。   那个人……魔尊,到底去了哪里? 第34章   年朝夕有意识的时候,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这寒冷仿佛是有谁将一身单衣的她封入了冰天雪地之中,冻得她连思考的意识都一同丧失了。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好冷。”   然而她等了一会儿,却发现并没有人回应她,也没有人安慰她。   年朝夕莫名觉得委屈。   她又冷又委屈,手指捏到了身上软软的被子,下意识的想将全身都缩进被子里。   然而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犹豫了片刻,又将她抓紧,她的整个手都被包裹进掌心,炽热的温度顺着掌心传来,随着这暖意而来的还有一股温和如暖流的灵力。   冷意一点点被这暖意驱散,年朝夕舒适的发出一声喟叹,被冷意冻僵了的大脑也终于能思考了。   她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是雁危行接住了她。   那么此刻给她输送这股灵力的人就是雁危行了。   她还记得自己昏迷之前,片刻之间从金丹期突破到了元婴期,庞大的灵力涌入了自己体内,又迅速的转变成为她所用的灵力。   她的剑势为月,功法也如这月光一般,看似柔和,却极为阴冷,彻骨冰寒。   一次性在体内积攒了如此之多的寒性灵力,怪不得她觉得这么冷。   那么,此刻她要怎么做才能化解这积攒过多的寒性灵力为自己带来的冷意。   年朝夕思索着,识海之中便突然闪出了父亲曾留下的相关功法。   看到功法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跟着运转起了灵力。   为她输入灵力的人立刻察觉了她的用意,那灵力顺着她灵力运行的方向流动,几乎是事半功倍。   不一会儿功夫,年朝夕灵力运行了一个周天,将从经脉和四肢之中带出来的寒意一股脑的扔进了丹田之中,落入丹田内浩瀚如海的灵力之后,便再也看不见了。   年朝夕舒适的叹了口气,挣扎着睁开眼睛。   刚睁开眼睛,便看到雁危行逃也似的放开了她的手。   手上还残余着炽热的温度,刚刚帮了她的道君却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站在她面前。   年朝夕正想说什么,便听见他愧疚般的说:“虽然我是你未婚夫,但我们还没有履行婚约,是我孟浪了。”   年朝夕想说的话顿时咽回了肚子里,满脑袋问号的看着他。   雁道君!雁道君!你知道你自从失忆之后脑回路都清奇了不少吗!   于是她只能问道:“我昏迷了多久啊?”   雁危行:“两个时辰,兮兮,你突破元婴了。”   年朝夕闻言脸上也带上了笑意:“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突破元婴,而且……还这么快。”   修士一朝顿悟直接提一个大境界的事情修真界不是没有,但是很少。   年朝夕更是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身体上的病弱残缺限制了年朝夕,哪怕父亲都夸赞过她的悟性和才能,但受那副身体所累,她注定不可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   毕竟连活下来都已经千方百计了,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得到一副健康的身体,还能不被疾病所累。   城主府中,拿起剑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的剑势圆满了。   自她醒来之后,她灵力一直未能恢复,只隐隐感觉自己是缺了些什么,可如今,由她斩出的满月将她所缺少的东西彻底补全了,于是金丹和元婴的界限,便也只在一念之间了。   健康的身体、完整的灵魂、圆满的剑势。   年朝夕突然开始期待起来,期待自己在剑道这条路上到底能走多远。   年朝夕只这么想着,脸上就浮现出了笑意,然而还没等她笑完,便听见雁危行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说:“兮兮,恭喜你突破元婴期,这是我给你抓来的贺礼。”   一听见“贺礼”两个字,年朝夕下意识地想说谢谢,然而还没张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抓来的贺礼?等等!抓来的?   年朝夕豁然抬头看去,正看见雁危行侧过了身,露出了方才一直被他挡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一个大活人。   一个被捆的结结实实的大活人。   那人嘴里塞着白布,被一根质量上乘的缠金绳捆在了椅子上,正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她。   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映照的那人光秃秃的脑门,亮的几乎能反光,闪的年朝夕眼睛疼。   光头,佛修。   年朝夕和那佛修面面相觑,脑子突然间转的飞快,一下子想到了杜衡书院的演武中那个让河下城少城主特意调高手过来对付的佛修。   不久之前她和雁危行的对话也重新回荡在她耳边。   雁危行:我去找一个进入第二轮的修士揍一顿,让他把位置让给你,那个佛修怎么样?   年朝夕:我们要以理服人啊!   回忆结束,年朝夕僵硬地抬起头,对着那少年佛修生无可恋的视线,一阵阵的窒息。   啊啊啊雁危行!这就是你的以理服人吗!你以什么理!物理吗!!   偏偏,雁危行还就站在她身边,语气中带着点儿微妙的骄傲,说:“这佛修正是河下城重点要对付的人,但在我看来实力远远比不上兮兮,由此可见,河下城那被调过来的所谓高手多半也是不足为惧,兮兮这次必然能旗开得胜!”   话音落下,被人当面说不行的佛修翻了个白眼,整个人直接往后一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年朝夕:“……”她更窒息了。   雁危行你快闭嘴吧!你为什么能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这么戳人心窝子的话!那小法师看起来都快被你戳死了啊!   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直接伸手捂住了他还在瞎说大实话的嘴。   雁危行眨了眨眼睛:“……?”   年朝夕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郑重道:“我松开你,你先别说话了,快先去把小法师身上的绳子给解了!”   她松开手,雁危行却眨了眨眼睛,说:“不行,这佛修实力不太够,逃跑的功夫却连我都觉得棘手,我在赌坊找到他时,就险些让他从我手里逃出去。”   年朝夕:“……”   她眨了眨眼睛,又掏了掏耳朵。   等等,从哪里找到的?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年朝夕斟酌:“方才你说……”   “赌坊。”雁危行补充。   年朝夕:“……”   她迷茫了,困惑的看着那小法师。   那小法师翻着白眼,往后靠着踢着腿,毫无形象可言?   怎么回事儿啊?这世上佛修都是这德行的吗?   年朝夕费解。   佛修很少入世,她这辈子长到这么大,算上眼前这个小法师,一辈子也只见过两个佛修。   上一个是净妄。   那五毒俱全的和尚给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现在,眼前这个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难不成天下的佛修都这样?   年朝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佛修净妄,和你是什么关系?”   面前的小法师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变得锐利了起来,七歪八扭的姿态也瞬间坐正了,他盯着年朝夕看了半晌,突然动了动,示意她取下自己嘴上的白布。   年朝夕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取了他嘴上的白布。   那佛修小法师一朝嘴巴获得自由,立刻暴露原形,一副浪荡公子的口吻口花花道:“这位美人施主居然认识小僧师尊?既然认识他老人家为何还这样绑着小僧?真真是好没道理。”   年朝夕:“……”   居然是净妄的徒弟。   还真不愧是师徒,其他的她不知道,但这欠揍的样子果然是一脉相承。   而且她就说,这世上哪那么多有毒的和尚,如果有的话那也只能是一个师门里出来的!   净妄!你还真是眼光独到!   她一言难尽,无话可说,那小和尚见状又习惯性笑道:“美人施主何故……”   话还没说完,一旁一只大手突然拿起方才给他堵嘴的白布,面无表情地给他塞了回去。   小和尚:“唔唔唔唔!”   年朝夕看得面无表情,并没有打算阻止。   一口一个美人施主的,你师尊胆子都没这么大过你知道吗?   这和尚居然比净妄还有毒,这叫什么?青出于蓝胜于蓝?   任由那小和尚挣扎了一会儿,年朝夕说:“你好好和我说话,我就把东西给你取下来,明白了吗?”   那小和尚立刻点了点头。   年朝夕第二次取下他嘴里的白布。   小和尚当即换了副面孔,以极其温良的口吻道:“女施主认识小僧师尊?还真是有缘,不知小僧该如何称呼女施主?”   年朝夕微笑道:“你师尊都是管我叫爸爸的,你可以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称呼。”   小和尚:“……”   年朝夕就当没看见他一言难尽的表情,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微笑道:“小僧伽引。”   伽引。   年朝夕大脑迅速运转了起来。   如果真如这伽引小和尚所说,他是净妄的徒弟,那么以净妄和雁危行的关系,他应当是认识雁危行的。   而现在的雁危行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改变外貌,仍是他原本的长相,可那小和尚却毫无反应。   为何会这样?   要么是雁危行和净妄在她死后其实并不经常见面,或者说根本没再见过面,以至于净妄这小徒弟对雁危行没有丝毫印象。   要么就是这个伽引在说谎!   她想着,便试探性地问道:“你师尊的那个俗家朋友现在怎么样了?我倒是许久未见过他了。”   要是平常人,听到她这含糊不明的询问,总该是问问到底是哪个朋友的。   可伽引却一脸讶异道:“师尊还有朋友?”   年朝夕:“……”   看来就是净妄的徒弟了,错不了!   只不过为何不认得雁危行?她死后到底出了什么事?净妄和雁危行没有交集了吗?   她眉头微皱,却听见伽引微微笑着说:“女施主,居然你和师尊都是熟人,那能不能对小僧说明来意?总是这么捆着小僧也不太好吧?”   他表面上笑着,内里确实警惕的模样。   年朝夕心说果然不真是个纯粹的花和尚,要不然她都要怀疑怀疑净妄的眼光。   不过也对,如果他真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不正经,河下城也不必为了对付他还专门调了一个高手来。   于是她直言道:“我想替你参加第二轮演武,但你放心,我只是为了赢河下城,赢了之后藏书阁的钥匙依旧是你的,我没有任何兴趣,你好好考虑一下。”   伽引:“……”   他微笑,微微挣扎了一下,看着身上的绳子,道:“女施主就这么让小僧考虑?”   年朝夕略微有些尴尬,正想说什么,雁危行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语气平平没什么起伏道:“他在激你给他松绑,松绑之后他下一刻就能跑到没影。”   年朝夕立刻铁石心肠。   伽引见状也没什么遗憾,只困惑道:“参加演武,却又对藏书阁不感兴趣,女施主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赢吗?”   年朝夕默然不语。   她为的是什么?魇儿不方便出手,月见城要也想河下城一样调动满城高手和他们打擂台又落了下乘,她为的不过是看不得有人趁着魇儿受伤欺负她。   给她赢了这个见面礼,然后再去见她吧。   年朝夕不回答,只问道:“你就说你给不给这个位置吧!”   伽引笑而不语。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突然转头问道:“雁……”顿了顿,想到这里还有外人在,改口道:“阿行,你刚刚说,你是在哪里抓到的他?”   她问完,雁危行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隔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赌坊。”   语气莫名有些飘忽。   年朝夕也没在意,立刻看向伽引,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数字,道:“你若是同意了,不管我能不能赢,我给你这个数,若是我赢不了的话,再给你翻个两倍以做补偿。”   她说着别的修士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眼睛也不眨。   方才还一脸高深莫测的伽引立刻改口道:“成交!正好我也快把钱赌没了,方才若不是那施主把我抓过来,我估计就要被赌坊老板给扔出来了。”   年朝夕:“……”   还真是绝了,果然不愧是净妄的徒弟吗?一个热爱给别人开赌局,一个好赌。   但好歹是把位置给要回来了。   年朝夕松了口气,上前要去给他解绑。   雁危行拦住了她:“我来,解绑之后直接带他去杜衡书院让他把名额换给你,省的他耍什么小花招。”   见他考虑的周到,年朝夕立刻点头。   雁危行给他解绑,伽引嘴巴还不停,百无聊赖道:“女施主,你这么笃定小僧没把握赢吗?”   年朝夕淡淡道:“你天赋好,在同龄中当属佼佼者了,但可惜你年纪太小。河下城那群人不要脸,换了个经年高手和你对垒,你说你要怎么赢?”   伽引悻悻然。   但不知道是不是年朝夕的错觉,当她说到“可惜你年纪太小”时,雁危行的动作顿了一下。   给他松了绑之后,雁危行特意又给他下了个追隐符。   伽引无奈:“都做好买卖了我怎么会跑?我是那种不信守承诺的人吗?况且就像女施主所说的,我知道我这次是赢不了的,所以这名额给不给出去都无所谓,走吧,我带你们去杜衡书院!”   伽引兴冲冲在前面引路,年朝夕和雁危行跟在后面。   一路上他嘴巴就没停过,听得年朝夕都有点儿烦,直到一队燕骑军路过。   伽引突然停下了脚步,脸上也收起了那副懒洋洋的笑容,像个真正的僧人一样,冲路过的燕骑军合十行礼。   而且那队燕骑军的领队还冲他回了一礼,叫了句“伽引小师傅”。   对方也只是打个招呼,随即又带着燕骑军走远。   年朝夕的视线却落在燕骑军身上,很久不能离开。   他们还穿着两百年前那副着装,身上是“年”字的徽章。   可这世间能命令他们的两个年姓人,早早就没了。   两百年了,为何还留在这里呢?为何还守着燕骑军?   燕骑军走远,年朝夕收回视线,沉默片刻,问道:“你认识他们?”   “他们啊。”伽引回头:“我认得魇姑姑,和燕骑军也有几面之缘。”   年朝夕:“这样啊。”   接下来她一路都在沉思着什么,直到雁危行突然拉住了她,问带路的伽引:“你是带我们去杜衡书院,还是带我们去赌坊?”   年朝夕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压根没往杜衡书院去,面前有一个小巷子,正是月见城里大名鼎鼎的赌巷。   年朝夕瞪着他。   伽引却笑眯眯道:“杜衡书院肯定要去的,我答应的事没有反悔的,但是吧,这位施主抓我走的时候我尚且欠了赌坊老板灵石是真的,我还想在这里多赌几把,可不想得罪了老板,施主替我还了灵石,我立刻带施主去书院。”   年朝夕嘴角抽了抽。   好家伙,原来是来付定金的。   年朝夕一口答应下来:“行,你带路吧,哪个赌坊?”   伽引:“女施主跟我来。”   然后他转过身,喜滋滋的踏入了赌巷。   年朝夕正准备跟过去,雁危行突然抓住了她。   年朝夕下意识地抬头看雁危行,只错开这么一眼,伽引人没了。   当着她的面,一个大活人,整个消失了。   年朝夕:“……”   啊啊啊人没了!   她喃喃道:“这就是他的逃跑手段吗?怪不得你说……”   “不是。”雁危行却说:“有人在巷口布置了结界,像是在抓他,我想试试他能不能看出来,是不是故意把我们引过去的,没想到他真没看出来,自己一个人掉进去了。”   年朝夕:“……”   被抓了?你还看着他被抓了?   ……你知道那是你挚友的徒弟吗? 第35章   伽引走进赌巷,大踏步走向自己常去的赌坊   赌坊门口,歪歪斜斜靠在门边的伙计直起了身,对他一个佛修跑到赌坊来习以为常,甚至笑道:“小师傅今天带够灵石了吗?”   伽引双手合十,笑眯眯道:“自然是带够了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又何时拖欠过谁的灵石。”   自己来这里之前可是找了冤大头的……   嗯?冤大头?什么冤大头?自己不是来还灵石的吗?   伽引不明所以,但却莫名觉得违和。   而那伙计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一般,眉开眼笑的带伽引进去。   伽引下意识地跟上他,踏进赌坊的那一刻,却突然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并没有谁跟着他来。   但他却感觉自己似乎是忘了这什么。   这莫名的违和感带来了些许警惕,但片刻之后那些警惕便像是被谁抹去了一般,没有丝毫痕迹。   伽引毫无所觉地跟了进去。   踏进赌坊的那一刻,沸腾的喧嚣声夹杂着蒸腾的污浊气扑面而来,入目所及之处,赌红了眼的亡命之徒和精于算计的野心家同台对赌,修士和凡人也没了区别。   在那骰子的起落之间,人心中的污浊与阴暗也随之起落,欲念与恶念纠缠而起,从灵魂深处升腾起来,构成了红尘俗世最污浊的模样。   在这里,似乎总有阿鼻地狱里都自愧不如的恶念。   伽引脸上下意识地挂起了笑,抬步走向一个赌桌,押注时看也不看的随手压上一堆灵石,来来回回,输输赢赢,他脸上的笑意始终没变过,看似玩的比任何一个赌徒都要大手大脚,但却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这样玩自然是赢不了的,输光了手里最后一把灵石,面对着其他人的嘲笑,他也不在意,毫不留恋的收手。   若是往常的话,他大概会有心思看别人玩一会儿,看那沉重的恶念是如何蒸腾而起、腐蚀人心。   可这次他却有点儿心不在焉起来,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心中莫名升起的焦躁催促着他,他听从自己的内心,下意识地准备离开。   直到门外轰然一声巨响,打破了满室蒸腾的沸腾。   赌坊静了片刻,伽引跟着众人一起回头看。   赌坊大门被谁结结实实的踹了一脚,一个身影高大却佝偻着身躯的男人站在门外,怀里捉着一个被捆的结结实实,嘴巴用碎布死死堵住的小孩子,那孩子在他手里恐惧挣扎,他却只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看着赌坊里的一切,然后流露出孤注一掷的狂热来。   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低低的说:“又是没灵石来卖孩子的穷鬼,晦气!”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男人嘶哑着声音说:“这孩子叫戚见江,有灵根,谁给我五千上品灵石,这孩子以后就是谁的,我生死勿论,绝不追究!”   话音落下,人群沉寂片刻,突然炸开了。   赌红了眼卖儿卖女的不是没有,但卖出有灵根的孩子的还真不常见。   立刻有人叫价,想买下那个孩子,片刻之后又有人跟价。   那男人面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被他捆起来的孩子惊恐又懵懂。   伽引身边到处都是激烈叫价的人,他却充耳不闻。   他死死的盯着那孩子的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了。   那孩子惊恐地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伽引便也随着看向那个男人。   随着价格越来越高,那男人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狂热,周身源源不断的恶念几乎令人作呕。   伽引知道他会以多少灵石卖掉自己的孩子,他甚至知道这孩子最终卖给了谁,又遭遇了什么。   于是杀念不知不觉中蒸腾而起,和满室恶念混杂在一起,仿佛也不分你我了起来。   伽引一双眼睛像是结成了千年的寒冰,常带的笑意也没了踪影,那孩子越恐惧懵懂,那父亲越得意大笑,他身上的杀念和恶念便越重。   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摸向了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念珠。   然而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又低又缓不紧不慢的声音在他身后漫不经心道:“小法师,既然当了和尚,那可不能再乱造杀孽了哦。”   那手掌微微用力,伽引心中一惊,记忆突然尽数回笼。   那一刻,四周仿佛突然虚假了起来,狂热着叫价的人虚假、赌红了眼的父亲虚假,甚至连那孩子脸上的懵懂都虚假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的闷哼了一声。   下一刻,轻柔中带着凛凛冷意的声音响起:“阿行,动手吧。”   话音落下,玄衣长袍的男人不知从何处跃起,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径直抓起了那男人怀里的孩子,毫不留情地掷在地上。   伽引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接住那孩子,背后的少女却死死的按住了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地说:“给我老老实实看着,今天让你好好开开眼!”   没有伽引去救,那孩子径直被扔在地上,但却没有如伽引所想的那般磕个头破血流,反而在落地的那一刻直接从一个无辜可怜的孩童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苍老又痛苦的嚎叫起来。   老头?   伽引世界观崩塌,直接塌了个满脸问号。   而不知何时,他们周围喧嚣的赌徒和赌坊的场景已经尽皆消失,只剩下他们几人和那莫名变成老头的人,抬眼一看,他们居然还在赌巷口,只不过周围被拦了一层结界,哪里有什么赌坊什么孩子!   伽引意识到什么,直接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在他发愣的片刻,那老头见状不敌立刻想跑,伽引还没来得及拦他,那老头直接被雁危行一只手揪了起来,又重重掷在了地上。   而且可能是怕他再跑,雁危行直接两剑挑断了那人的脚筋,动作十分干脆利落,不像是一般人的手段。   那人匍匐着躺在地上,年朝夕这才从伽引身后走了出来,盯着那老头看着有些眼熟的脸沉思了起来。   那老头却还想自救,挣扎道:“那和尚不过是意外进入了小老儿的结界,小老儿并未对他做过什么!还请放我一马!”   他话音刚落,年朝夕立刻就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她想起来了!她少年之时第一次碰见魇儿时,那个将魇儿从拍卖场买回来准备带回家当炉鼎的人就是他!   只不过那时这人是元婴修为,中年人的模样,此刻几百年过去,这人依旧是元婴修为,却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   呵,这人倒是还敢来月见城!   那人还想说什么试图脱身,年朝夕直接上前一脚踹在了那人脸上,冷笑道:“你以为你老成这样就没人认识你了?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你这拉人进入幻觉的小把戏,谁若是在你的幻境里动手伤了人,你就有机会将那伤势十倍返还回去,激别人动手伤人,还有脸说什么都没做?”   那老头一脸的惊骇欲绝。   他功法特殊,基本上见过他功法的人不是被他杀死在了幻境之中就是出来之后被他消抹了记忆,至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功法,这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女修是如何知道他的功法的?   他正试图套话,便见面前的少女踩着他的脸又用力碾了碾,冷笑道:“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新仇旧恨,我们可有的算呢。”   几百年前妄图将魇儿买做炉鼎带回去,和她抢人伤了她好几个下属,几百年后竟然还有胆子往魇儿执掌的月见城跑,还试图插手杜衡书院的演武。   年朝夕直接踢了他两脚,把他狡辩的话给踢了回去,然后转身问面色冷然的伽引:“这人难不成就是河下城专门调过来对付你的什么高手?不过这也太老了些吧?杜衡书院演武是年轻一代的竞技场,他最起码得有个年轻长相才有脸混上去吧?”   伽引的视线落在了那老头身上,片刻之后,突然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淡淡道:“那得看河下城是准备怎么对付我了,是明着赢了我,还是准备暗地里无声无息的让我消失。”   话音落下,他在年朝夕身边站定,突然毫无预兆的一脚踩在了那人手上,又在那老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用力碾了碾,随即就着这个姿势半蹲下来,声音温和道:“这位施主,请告诉小僧,河下城是调了几个人来对付我呢?”   老者反驳:“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河下城……啊啊啊!”   年朝夕听着那惨叫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脸色复杂的看着伽引的背影,对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在她身边的雁危行道:“现在的佛修还真是不得了……你挚友挺会教徒弟的。”   雁危行皱了皱眉头,问道:“我挚友是谁?我不是只认识你吗?”   年朝夕:“……”净妄那厮若是知道你这么说大概是会哭的。   她虚弱的摆了摆手,也没去解释,而这个时候,看起来一副不正经花和尚模样的伽引却已经将话给榨了出来,那老头撕心裂肺的惨叫道:“我说!我认了!我是河下城的人!河下城不止调了一个高手来,他们调了一明一暗两个人,如果我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你,那么再由明面上的人在演武上将你击败!”   话音落下,年朝夕险些气笑出来。   对付一个刚不到百岁的年轻人,调了一个高手还不算,还准备直接杀人灭口?   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一些。   伽引也笑道:“堂堂一大城为了我还费这么些周折,还真是我的荣幸。”   他松开了脚,转身看向年朝夕,问道:“女施主,这人看似与你也有恩怨的样子,但这次能交给小僧处理吗?”   年朝夕反问他:“你准备怎么处理他?”   年朝夕这句话问出,那老头也惊恐的看了过去。   伽引双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杀生,小僧只能将人移交给燕骑军处理了。”   年朝夕闻言有些不满,那老头脸上却亮了亮。   只要他能光明正大的出现,河下城肯定会救……   然而还没等他想完,那和尚却补充道:“当然,移交燕骑军时这位施主还有几口气,修为功法还在不在,那就只能看接下来小僧的下手轻重了。”   年朝夕了然的点了点头,心情舒畅。   那老头面如死灰。   在年朝夕面前,说着自己要动私刑还一脸光风霁月的和尚慢条斯理的挽起了袖子,不紧不慢道:“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女施主救我一命,那你我交易所需要的钱财小僧就给施主打个对折,也算报答施主了。”   年朝夕听得直翻白眼。   合着你的命就值这么多灵石。   然而下一刻,年朝夕却突然听见他说:“对了,还未正经介绍一下,女施主,小僧伽引,师从净妄法师,俗家姓名为……”   伽引的视线落在了那老者脸上,冷淡道:“戚见江。”   年朝夕一愣。   方才在幻境之中,那个即将被自己亲生父亲卖掉的孩子就叫戚见江。   年朝夕愕然。   下一刻,惨叫声在结界中响起。   那人为了杀人灭口所设下的结界,却让他自己困在其中。   惨叫声持续不断的响起,结界外,没有任何人察觉。   一个白衣修士匆匆路过,似有所觉一般往巷子里看了一眼,最终却只是冷笑了一声,脚步不停的走了过去。   那修士一路走过去,上了月见城的城墙。   城墙之上无干之人不能踏足,守城的修士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拦。   城墙之上,一身素衣的女修背对着他,看向城外。   白衣修士在离她不远处站定,挑眉道:“杜衡书院新任山长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看风景?”   女修没有回头,只淡淡问道:“第一谋士能谋算出我在看什么吗?”   白衣修士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没有回答。   “沈退。”女修回过头,笑容有些奇异:“两百年前,有人死在了这里呢。”   她转过身,声音轻忽道:“你还记得吗?我看的不是风景啊,两百年前,就是在这里,死了好多好多人。”   她向他走过去,突然伸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她知道,这衣服的遮掩之下,是两百年未曾愈合的伤痕。   她看着那人冷冷的脸,低声道:“我得到消息,宗恕身染顽疾,医不自医,恐怕已经命不久矣了,等到他死后,我便再来这里,为姑娘请一杯酒。你也不要让我久等啊,我欠姑娘三杯酒,可是要用你们的命还的啊。”   沈退抬手挥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冷冷道:“我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疯话的。”   魇儿冷冷一笑,正准备说什么,却见沈退突然伸出了手,露出了一直被他攥在掌心的一块布料。   那布料被火烧了大半,只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的颜色,布料之上绣的是精致的水云痕。   他拿出那布料,一瞬不瞬地看着魇儿的反应。   魇儿面色冷硬,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意外的神情,有的似乎只是对他的厌烦。   她甚至问道:“沈退,你想让我看什么?一块烧焦了的布料?”   沈退探究地看着她,缓缓道:“这块布料,是我在离兮兮墓地不远处的一座破庙中找到的,你的弟子曾在那破庙中歇息。你不可能不认得这块布料,这上面的水云痕只有你能绣出来,这布料的颜色,你不觉得眼熟吗?”   魇儿挑了挑眉:“眼熟?我当然眼熟了,毕竟我也没想到我给我小弟子做的衣服,怎么就烧焦了半截布料落到了你手里。”   她冷笑着,没有丝毫破绽。   沈退看着她,片刻之后,不知道明白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撕心裂肺,连眼泪都一起笑了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依稀中险些将面前的女修错认成其他人。   他一步步后退,脸上似喜似狂,不断重复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魇兽,你骗不了我的,我要去找到她,我要先所有人一步找到她!”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化作了一抹流光,转瞬飞出了月见城。   沈退离开,魇儿突然手脚发软的跌坐在了地上。   她眼前不断的闪现出方才那块布料的模样。   熟悉的纹路,熟悉的颜色。   魇儿怎么可能不认识,姑娘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她亲手做的,每一件都与众不同。   从裙角到花纹,她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沈退还要犹豫片刻,还要来试探她的话,那么魇儿在看到那布料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   姑娘死前,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魇儿声音嘶哑道:“让念溪他们立刻来见我!”   城墙之上人影浮动,随即又消失。   魇儿双手颤抖,许久没有站起来。   她想到了那块布料,想到了失踪两个月的魔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你们现在又在哪里? 第36章   两日之后,杜衡书院最后一轮演武。   这一天,被魇儿派出去为年朝夕扫墓祭拜的弟子们将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以纸面文字的形式呈递在魇儿案前,事无巨细。   魇儿不假他人之手,伏案整整一夜,将厚厚一叠纸张一字一句的看了下来,生怕错漏一个字。   书房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   曾今为了逃避读书识字苦着脸往上山躲又被自家姑娘亲手抓回来教训的魇兽已然将各种公文了然于心,可如今看着几个稚龄小儿写的稚嫩文字,她却久违的有了幼时读书的感觉,生怕自己看错什么,生怕自己理解有误。   天亮之际,魇儿身边的侍女忧心一夜未睡的主人,大着胆子来到书房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房门意外的并没有紧闭,在侍女的轻扣之下,吱呀一声敞开了一丝门缝。   侍女下意识地透过门缝看进去,却见向来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魇姑姑捧着一张纸站在案后,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那轻若鸿毛的纸张似有千斤重一般,压得她的手不住的颤抖。   能拿着剑毫不犹豫地捅进第一谋士胸膛的手捧不住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侍女为毫无预兆地看见这样的魇姑姑心惊,还没来得及退下,那人的视线却已经如利剑一般看了过来。   侍女还没来得及告罪,却听见那人声音嘶哑道:“请燕骑军来见我,立刻。”   侍女立刻低头:“是。”   侍女离开,一抹暗淡的日光透过门缝投射进来,落在那张纸上,映照的上面的字像是要融化在日光中一般。   “雁兮兮。”魇儿看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句的念出来。   她突然伸手捂住了脸,喉咙中发出兽一般的呜咽声,似哭似笑。   “雁兮兮,年朝夕,雁兮兮,年朝夕……”   好半晌,她又重新抬起头,神情中多了一抹坚毅。   “我会找到您的。”她喃喃道:“我要先沈退一步找到您!”   “沈退!”她脸上流露出近乎扭曲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咬碎:“第一谋士,千金一谋,好大的气魄,好响亮的名声,你以为你来了又走,我就会觉得你千里迢迢只是为了问我这么一句吗?”   “捉沈退。”她冷冷道。   “是。”只有她一人的房间突然有人应声。   她不会让那个人出现在姑娘面前的。   ……   同样也是这一天。   天光亮起时,最后一轮演武也即将开始,所有人都已到齐,唯独进入第二轮的那佛修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眼看着时间渐近,等着看演武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人群最前排,被许多人拥簇着保护起来的锦衣公子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手里摇着扇子,忍不住道:“那小和尚怕不是害怕不敢来了吧,他既然不敢来,那岂不是胜负已分,还比什么比,直接将钥匙给我岂不是还省事一些?”   话音落下,周围人纷纷怒目而视,但大多敢怒不敢言。   那锦衣公子对其他人的不满视而不见,见那佛修到现在也没来,心情颇为愉悦。   两天前他派人偷袭那佛修,想在演武之前解决他,省得真正到了演武的时候出什么差错,却没想到派去偷袭的人居然一去不回。   这人是他找父亲借的,如今音信全无生死不知,他原本还颇为忐忑,以为那人非但没得手还出了什么意外,却没想到今天那佛修居然没来。   锦衣公子忍不住想,或许那修士已经得手了,只不过他不是自己的直属下属,得手之后就直接回河下城了,他倒是也听说过,那修士脾气傲得很,除了父亲的命令谁要入不了他的眼。   这么想着,他心中就有些不满。   但父亲的下属轮不到他来教训,他便只能强压下不满,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席位,想再说些什么解解气。   而正在此时,一个什么东西突然破空从远处飞来,直冲锦衣公子的面门。   那东西带起了沉重的风声,直接冲散了护卫他的队形,等锦衣公子反应过来时,那刀割似的风刃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触及到他的皮肤,立刻崩出一道血口来。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脸颊上的疼痛,锦衣公子面色大变。   所幸电光石火之间,护卫他的修士反应了过来,替他挡掉了飞过来的东西。   锦衣公子捂着脸颊胆战心惊的后退了两步,来不及看飞过来的是什么便恼羞成怒道:“谁敢偷袭我!给我将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周围根本没看清东西是怎么飞过来的修士也顿时议论纷纷。   而正在此时,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声突然响起:“我说这位公子,你不先看看我丢给你的东西是什么吗?”   那声音渐近,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红白衣裙的女修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的少年。   锦衣公子见状脸上浮现出怒色,立刻就要让护卫抓住这两人。   谁知道女修话音刚落下,一旁的护卫却面色大变,捡起刚刚被丢过来的东西,失声道:“公子,这是……”   锦衣公子立刻看了过去。   下一刻,他脸色立刻白了。   被丢过来的东西,是父亲给他的用来命令那个善用幻境的修士的信物。   命令他的信物在这里,那被他派出去的修士……   锦衣公子面色恐怖地看了过去,便见那始作俑者的女修漫不经心地点着头道:“东西眼熟吧?眼熟就对了,你派去截杀伽引和尚的那人现在正在燕骑军的水牢里,敢在月见城动手杀人,公子最好想想怎么样才能人捞出来。”   “截杀”二字一出,众人哗然。   在此之前,那锦衣公子做得再怎么过分,他们顶多觉得这人手段无耻了一些,却没想到他还真能干出为了阻止人比赛在月见城里下杀手的事情。   一时间,众人看过去的眼神都不对了起来。   锦衣公子怎么可能承认这是自己干的。   他心中惊涛骇浪,嘴里忍不住发苦,面上却只能冷笑道:“你随便扔出一个东西便能随口污蔑我?给我这胡言乱语的人拿下!”   他的侍卫反应飞快,立刻起身要去抓人。   那女修却只是站在那里,连动都没动,看向锦衣公子的眼神分外讽刺。   那些侍卫冲到了她面前,她依旧没动。   然而下一刻,却是要动手的修士自己飞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女修手都没有动一下,众人睁大眼睛看,也只看到女修身旁的高大少年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但没有之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   人群霎时寂静,那锦衣公子猛地站起身来。   一片寂静之中,女修轻笑一声,道:“这些话你不用对我说啊,你可以找燕骑军说道说道,毕竟是他们先发现那东西上有河下城的刻痕。哦对了,既然你不认人是你们派出去的,那最好也别去救那修士,看看他能在燕骑军的水牢里撑上多久,伽引如今可一直等在水牢外,等着为那修士念往生经呢。”   女修愉悦地笑了笑。   锦衣公子面色难看,半晌,问道:“你又是谁!”   女修闻言,抽出了背后已经去了剑鞘的细剑。   她淡淡道:“我是来代伽引比试的人。”   ……   年朝夕握剑站在自己的席位上,偷偷打了个哈欠。   进了最后一轮的有五人,现在都两两一组打的痛快,如今只有年朝夕一个人空了出来,无所事事。   年朝夕觉得伽引大概是一辈子的赌运都用在了抽签上,演武两两一组,正好空出来一个,他抽签便正好抽了空签,少了一场比试。   年朝夕刚开始还看着他们打,打的是知己知彼的主意,可没看一会儿就无聊了起来,等回过神来时,那两组都已经分出了胜负。   巧得很,正好一个是河下城专门调过来对付伽引的修士,另一个是这五人中唯二不是河下城之人的修士。   于是接下来就是他们三人比。   可还没等裁判小童重新让他们抽签决定演武顺序,那非河下城势力的修士左看看右看看,大概是觉得自己估计是赢不了,而且一个也得罪不起,于是干脆利落的退了赛。   然后这最后一轮,居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直接成了她对手的那修士看了她片刻,意味不明地笑道:“来吧。”   他也不等裁判说开始,提剑便刺了过来。   年朝夕丝毫不惊慌,抽出背后的细剑便迎了上去。   她用得细剑,那修士用的重剑。   虽说都是剑修,但按理说,在这样一对一的比试之中,用细剑的人总是容易吃亏的,毕竟这演武台也算不上大,她活动空间有限。   在场修士大多都是这么想的。   可没想到,年朝夕提着细剑迎了上去,居然也不避不让,直接以细剑硬抗对方的重剑。   可出乎意料的,两剑相撞,那看似脆弱易折的细剑居然直接强破了对方的剑招。   重剑微微偏移,下一刻,细剑之上剑势吐露,月光似的光辉溢散出来,居然在空气中直接凝聚成一轮满月,又绞杀了重剑的下一轮攻击。   若说方才众人还镇定得下来,此刻却都微微躁动了起来。   “这……满月剑势?”有人惊愕道。   这擂台之上正儿八经的青年修士,能用出剑势的都没几个,更别说那满月剑势,一看就是剑势圆融的证明。   台下的观者只能想到这些,但作为年朝夕对手的那修士却忍不住面色大变。   月光,细剑,他忍不住想到了什么,下意识道:“你……”   年朝夕却不听他说什么,剑势一下比一下很快,面色冷静,眼神中却分明透露出一股兴奋来。   自复生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出手。   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用计算着别人的灵力,不用顾及着自己不能久战的身体,不用去考虑怎么样才能速战速决,如自己所想、按自己所愿的和谁比试。   健康的身体、充沛的灵力,还有突破了元婴之后,那和以往全然不同的速度和反应能力。   年朝夕越打越兴奋,她的对手却是越打越惊骇,最开始的轻视之心被一剑刺成了泡影。   刚开始两个人还能旗鼓相当的打个平手,可越打到最后,他却是越吃力。   直到最后,毫无预兆的,他被人一剑横在了脖颈上。   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底下修士的讨论声戛然而止,锦衣公子轻松写意的神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年朝夕歪了歪头,看着那尤没回过神来的修士,淡淡道:“你输了。”   那修士张了张嘴,颓然垂下了剑:“我输了。”   台下,锦衣公子猛然站起身:“不可能!”   而与此同时,裁判的声音随之响起:“胜者,雁兮兮。”   年朝夕收回了剑,微微笑了笑。   她不理会气急败坏的锦衣公子,也不理会其他人的讨论,直接从裁判手中取了钥匙,对一旁一直看着她的少年道君说:“赢了,走吧。”   仿佛她生来就该赢一般。   那道君理所当然般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相伴离开,徒留依旧没反应过来的一群人。   书院外,本来是想凑个热闹的念溪目瞪口呆,她死命盯着女修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这面容陌生的女修居然和那天救他们的仙子十分相像。   而且……   她的视线落在女修背后没有剑鞘的细剑上。   她喃喃道:“这细剑……”   念溪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大变,径直奔向魇姑姑的住所,直接闯了魇姑姑的书房。   她抬起头,对上魇姑姑微红的眼眶,还没等魇姑姑问什么,立刻语气急促道:“姑姑!我好像在月见城看见您要找的那个仙子了!方才演武获胜了的那个人多半就是她!而且,她今天用的细剑,好像城主府里放着的那!”   魇儿豁然站起身:“你说什么!”   另一边,杜衡书院。   这莫名其妙而来又莫名其妙赢了的女修离开之后,锦衣公子一怒之下甩袖离开。   当事人都离开,看热闹的修士却依旧讨论的热火朝天,不愿意离去。   一个身着白衣面目平凡的修士听着众人的讨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向方才那女修离开的方向。   他的眼眸中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扭曲又狂热。   好半晌,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低的笑了出来,但嘶哑的却像是在哭。   那笑声之中,面容平凡的修士声音嘶哑道:“我说过,我会先找到你的。”   “兮兮,我找到你了。” 第37章   “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年朝夕找到伽引时,是在月见城外一片墓地之中。   这和尚正跌坐在几百座整整齐齐的墓前,一个佛家弟子,念着道家的往生咒。   中元节刚过不久,这里香火的气息依旧浓重,空气中飘荡着黄纸燃成的灰烬,徘徊在一座座墓碑之间,最后落在地上,铺成了厚厚的一层,几乎要将原本的道路淹没。   年朝夕看着这几乎能没过脚面的灰烬,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来这里祭奠过,光是灰烬就铺了这样厚厚的一层。   她微微有些茫然。   这里是……   她视线微微转动,看到了这座巨大的墓园旁一座耸立的石碑。   那石碑上,是一个巨大的“英”字。   这一瞬间,年朝夕明白这座墓园里葬的都是谁了。   “英”字碑,那是父亲还在时为战死的将士们立的碑,祭奠战死将士的英魂,几乎成了父亲军中的传统。   年朝夕死前,月见城和平已久,根本没有过英字碑,更没有埋了这么多战死英魂的墓园。   只有她死去的那一战……   年朝夕整颗心脏突然沉重了起来,甚至难以呼吸。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沉默的墓碑,那些墓碑像是一个个化成了活生生的人。   原来……那天死了这么多人……   正在此时,远方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随着风声飘荡而来。   “英魂归兮,英魂来兮!”   年朝夕抬起头,看到这巨大墓园的另一侧,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奋力抬起手臂将手中的黄纸抛向天空,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缓缓唱着招魂曲。   年朝夕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   “那老人家是个凡人,自当年月见城险些灭城之后,祖上几代人年年中元节来此唱招魂曲,连唱七日,两百余年从未断过,盼着有朝一日战场上的亡魂能得以安息,凡人能做到这一步,也是着实不易了。”   伽引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声音感慨。   年朝夕偏过头看他,问道:“你尚不到百岁,如何知道两百年前发生的事情?”   伽引便笑眯眯道:“小僧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当年那场战争发生时,小僧的师尊却是正在月见城。”   他说完,又道:“传说那一战小战神尸骨无存,月见城民间有个说法,说是尸骨不齐的人死后都难以转世,只能留在地府之中受苦,月见城中的百姓为了不让小战神死后在地狱受苦,从那以后两百年,家家都供奉小战神像,为小战神祈福、积攒功德。”   说完,他叹道:“如此两百年,小战神哪怕是以后转世,想必也是身负大功德而生,来世必然平安顺遂。”   年朝夕听得默然。   来世怎么样她不知道,但今生她还没过完呢。   她微微笑了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直接将手里的演武赢来的钥匙扔给了他,说:“你的钥匙,替你赢回来了。”   伽引接过钥匙,没见有多欣喜,反而失望道:“我还以为能拿翻倍的钱呢,支撑我在这里念了一上午往生咒的动力就是这个了。”   年朝夕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当初他们的约定,若是年朝夕没赢的话,要给伽引翻倍的灵石。   如今他盼着翻倍的灵石,那就是巴不得自己没赢。   年朝夕只觉得他比他那个师尊还烦人,忍不住讽刺道:“你一个佛家弟子念道家的往生咒,你还好意思说。”   伽引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我师尊说的,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死的全都是道家修士,我们念佛家经文他们也听不懂,倒不如实在一些,学学道家的往生咒。”   他叹道:“往年都是师尊来的,但今年据说是师尊早年的一个故交出了什么事,一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师尊怕他那故交死了,便出门寻人去了,让我来为这里的英灵唱往生咒,顺便参加参加演武,为此,小僧还特意学了道家的往生咒才来的。”   年朝夕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地看向了雁危行。   净妄口中的那个故友……怎么想都只能是雁危行。   但雁危行却对伽引的那番话没有丝毫反应,只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墓园,不知道在想什么。   年朝夕看他对净妄毫无印象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伽引:“钥匙也给你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城吗?”   伽引摆了摆手:“你们道家的经文都太长了,往生咒我才唱了一半,怎么给师尊交代,要走你们先走吧,我将剩下的一半唱完再离开。”   说完也不理他们,转身又回了墓地。   年朝夕看了他一会儿,正准备拉着雁危行离开,从来到这里就没开口说过话的雁危行却突然问道:“兮兮,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我也在场吗?”   年朝夕心中一震,错愕地看向雁危行,惊喜道:“雁道君,你想起来了?!”   雁危行见她反应,便知道两百年那场战斗,自己是真的在场,甚至还有可能是参加过的。   他皱着眉,困惑道:“我并没有想起来,但是……”   他迟疑地伸出手,缓缓捂住了心口,喃喃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很难过,听到那件事,来到这个地方,我居然在难过。”   心脏之处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是在难过,又像是在恐惧。   这种感觉并不算剧烈,但并不代表它来得清浅,反而像是痛到已经麻木,又习惯了忍受一般。   他喃喃道:“兮兮,我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年朝夕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居然哑声。   两百年前的那一场战斗,雁危行丢失了什么?   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她和当年的魔尊同归于尽时,那少年拼了命一般要靠近她,他想要救她。   她是当着他的面死的。   决定同归于尽时,年朝夕并没有想太多,但如今想来,在一个拼了命也要救她的人面前死的尸骨无存,这对那个人何其残忍。   但年朝夕仍旧没想过他会记得这么长久,久到两百年已经过去、他自己都失去了记忆,他却仍然没有忘却。   年朝夕突然有些无措。   面前的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俊美的眉眼笼罩着一层阴霾,似是在痛苦,又似是在迷茫。   年朝夕犹豫片刻,突然伸手环抱住了他。   少年霎时间浑身僵硬。   年朝夕却不管他的僵硬,微微拍着他的脊背,安抚一般轻声说:“雁道君,你什么都没丢,哪怕丢了,现在也回来了,所以不必难过,也不要痛苦。”   雁危行微微低头,看到身形刚到他肩膀的少女环抱住他,努力将他整个抱住,笨拙的拍着他的后背。   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她的发顶。   莫名的,雁危行突然想起来,面前的少女应当是又骄傲脾气又急躁的,她不会安慰人,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安抚过谁。   可现在却在努力又笨拙的安慰着他。   雁危行突然觉得满足,仿佛他独自一人走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犹豫了片刻,他伸手回抱住了她。   那一刻,细细密密疼痛着的心脏突然平静了下来。   ……   年朝夕并没有立刻就走,中元节虽然已经过了,但他们仍留下来为每个墓碑都扫了墓。   丝毫不知道城内转瞬之间已经风起云涌,有人为了找她几乎快找疯了。   扫完所有墓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伽引却仍旧没有走的意思,据他所说,要唱上百遍往生咒才算是完成师尊的任务。   年朝夕便也没等他,带着雁危行回到了城内。   刚进城,她立刻觉得不对。   城里静悄悄的,虽说月见城的凡人入夜之后很少出门,可年朝夕分明从这寂静之中察觉到了窥探的视线。   那是恶意的、甚至带着杀意的。   雁危行比她更早察觉,浑身的气势危险了起来。   年朝夕却冲他摇了摇头,拉着雁危行主动走向了偏僻又少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们刚避开有可能看到的耳目,面前便突然升起一道结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下一刻,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靠近,转瞬之间他们周围便是重重人影。   那些隐晦打量的恶意视线立刻变得明显了起来。   人影越靠越近,显露出了身影。   他们被包围了。   年朝夕没有丝毫慌张,眯着眼睛算着包围他们的人数。   算来算去,正好能和河下城少城主这次带来的修士对上。   这个念头刚升起,河下城那小城主便冷笑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轻敲着折扇,故作高深道:“这位仙子,没想过这么快就见面吧?”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既然敢赢,便是什么都想过,倒是你们,来得比我想象的还晚了一些。”   少城主见她软硬不吃,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你!”   身后有人拉了他一下。   他回过神来,冷笑道:“你尽管嘴硬,也不用激我,一个人你打得过,一群人你最好也打得过,否则就将钥匙给我,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年朝夕眯着眼睛看他,张嘴却问道:“你那么执着于钥匙,难不成你真的觉得战神图谱这种东西会放在藏书阁这么显眼的地方?”   这个问题年朝夕想问好久了。   战神图谱明明就在她这里,但在她死的着两百年,先是有战神图谱在牧允之哪里的传闻,一群人为了一个影子都没见过的战神图谱斗了百年,后又有人说战神图谱的复刻本在藏书阁,依旧是没人见过,从头到尾只一个谣言。   年朝夕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为一个影子都没见到的东西斗争百年,背后没人推动她都不信。   而此刻,这少城主估计是觉得她今天必死无疑了,便冷笑道:“藏书阁有没有战神图谱我不知道,但它一定会有我父亲想要的东西。”   年朝夕听得皱眉。   合着这也是一个借着战神图谱传闻去谋取其他东西的人。   她也不问他们到底想找什么,只困惑道:“这东西敢让你们在月见城杀人?”   少城主笑了出来,“现如今那魇兽重伤未愈,燕骑军没有别人的命令又不会主动出手,杀你一个无根无基之人,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动手!”   最后一句,狠辣无比。   包围他们的修士立刻准备动手。   雁危行将她拦在身后,冷漠地抽出剑来。   年朝夕却拦住了他,淡淡道:“这次不用你出手,雁道君,你尽管看着,看看无根无基之人在这月见城能做什么。”   话音落下,几乎无人能听见的啸声由年朝夕周身激荡而出,那被灵力激发的啸声以奇异的频率震动着,转瞬之间传遍了整个月见城。   在这啸声之中,一双又一双眼睛睁开,一个又一个人停下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他们不约而同的朝啸声传来的方向聚集,没有人命令,但却像是听到了召唤一样,动作分外的一致,一双双眼睛里几乎燃烧着火光。   城主府中,正亲自找寻那丢失的细剑的魇儿忽的停了下来,闭目感受着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震动,眼眶中忽然落下泪来。   与年朝夕对峙的少城主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却莫名觉得危险。   他强笑道:“说什么大话!”然后立刻命令自己带来的人出手,生怕夜长梦多。   第一批修士立刻冲了过来,出手便是必杀的剑招,凌厉的剑风激得她脸颊生疼。   年朝夕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在那刀剑落下之前,张口道:“赤影卫。”   周围的空间荡开奇异的波动,暗色衣饰的赤影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那些修士身后,没有声响,更没有杀意,然而手起刀落之间,一个个修士直接尸首分离,轰然倒在了地上。   他们甚至连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滚落在地上的头颅,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不可置信。   赤影卫一击既中,不等年朝夕再下命令,突然齐刷刷的朝着她单膝跪了下来,一片血泊之中,沉默又哀伤。   这是生平第一次,赤影卫这群几乎活成武器的人不等主人命令便主动做什么。   他们认得年朝夕的灵力,他们记得那召唤他们的震动,哪怕此刻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们也知道,时隔两百年,自己曾经的主人又回来了。   年朝夕看着面前沉默又执着的身影,嘴唇微微颤抖着。   耳边,那少城主惊恐的尖叫声几乎听不清,他似乎要逃跑,又似乎要威胁。   年朝夕厉声道:“燕骑军!”   话音落下,整齐又静默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四面八方,转瞬之间便包围了这里,堵死了他们逃离的路。   燕骑军的首领看着血泊之中傲然站立的年朝夕,开口的声音颤抖:“请姑娘下令。”   年朝夕:“抓去水牢,一个不留,违者杀无赦!”   所有燕骑军的眼神瞬间都变了,那首领微微抬起手,声音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嘶哑道:“抓去水牢,违者杀!”   转瞬之间,燕骑军立刻动起手来,摧枯拉朽一般,片刻便彻底碾压了那少城主带来了人。   依稀之中,年朝夕听见那少城主不可置信的尖叫:“不可能!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使得动燕骑军!”   那句话还没说到一半便变成了惊恐的惨叫。   年朝夕眼睛也不眨的看着。   燕骑军动作飞快,尚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方才还叫嚣着杀人灭口的一群人杀的杀抓的抓,立时又清净了下来,唯余战后的一片狼藉。   燕骑军便在这血色之下,跪在了这一地狼藉之中。   “燕骑军,恭迎姑娘回城。”   “赤影卫,恭迎主人回城。”   仿佛她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出城了一趟罢了,并没有死去,也并没有这匆匆两百年。   年朝夕握紧了微微颤抖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正在此时,一个纤细又瘦弱的身影缓缓从街角走过来,忽然又定住身形,远远地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年朝夕,却一步都不敢靠近。   她面容成熟了许多,气质却如死水一般的沉淀着,微微颤抖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只微微错一错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年朝夕心中叹息,开口却近乎温柔地叫道:“魇儿。”   魇儿张了张嘴,声音哑到不可思议:“……姑娘?”   年朝夕笑了笑:“为什么还不过来?”   这句话仿佛叫醒了她一般,她嘴角强扯出一个笑来,眼泪却也随之落了下来,她近乎粗鲁的擦了擦眼睛,提起裙摆不管不顾的冲向了年朝夕。   若是有认识魇姑姑的人在这里,大概会惊愕的嘴巴都合不上。   谁能想到杀伐果决的魇姑姑还会有这样一面。   她踏过一片狼藉,穿过燕骑军,踩着一片血色,朝年朝夕而来。   年朝夕微微张开了手臂。   下一刻,出落的成熟美艳的魇儿直接扑进了她怀里,抱住她的那一刻,几乎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一丁点儿形象都没有,也不管月见城掌权者的威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孩子一般的哭啼。   “你会来了!你回来了!姑娘没有丢下我,姑娘终于回来了!”   年朝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两百年前,年朝夕比魇儿稍微大一些,两百年后,年朝夕依旧是曾经的年朝夕,一瞬间跨过了两百年的时光,魇儿却突然年长了她两百岁。   但此刻,两个人中,她却更像是那个脆弱的弱者。   年朝夕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在她耳边说:“魇儿,我回来了。” 第38章   念溪偷偷接了侍女的活,端着茶往魇姑姑的住所送去。   她一边低头看着这几千灵石一两的灵茶,一边咂舌着魇姑姑要找的那个人对姑姑到底有多重要,这么珍贵的灵茶居然用得毫不吝啬。   走进魇姑姑的院子,念溪隔了很远都能听见魇姑姑的笑声。   那笑和魇姑姑平日里应付外人的那种温和又有礼的笑不一样,那是极为开心的,像是个普通女孩似的笑声。   念溪一时间有些失神。   她自小在魇姑姑身边长大,在她的印象之中,魇姑姑的情绪一直都是淡淡的,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似乎也没有格外讨厌什么,除了事关小战神的事情,其他什么都不在意,也什么都不牵挂。   魇姑姑在她面前所展现出来的最激烈的情绪还是在几年前,那个名义上的月见城城主突然回了月见城,不知道和魇姑姑谈了什么,魇姑姑直接动了手,两个人打塌了半座山峰,那时魇姑姑的表情近乎暴怒,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浓烈的杀意。   这是除了那次之外,魇姑姑所展露的最明显的、且是正面的情绪。   念溪难以抑制的升起了一丝好奇。   那个人到底是魇姑姑的谁呢?居然能让魇姑姑这么毫无防备的笑出来?   她一时失神,站在了门外,居然忘记敲门。   直到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一双手从里面打开了们。   那一刻,念溪豁然睁大了眼睛,眼眸中流露出惊喜来。   面前的人顶着一张足以让男女都为之疯狂的脸,看见她,略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怎么是你送的茶?”   是雨夜是救了他们一命的仙子!   她果然没有认错,杜衡书院里赢了演武的那位面容陌生的仙子就是她!   再次见到这位仙子的惊喜和突然直面这张脸的冲击夹杂在一起,念溪的脑袋直接宕机,原本找好的种种十分正当的借口这时候都想不起来了,居然直接说了实话。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心里好奇,想看看我在杜衡书院看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仙子你。”   话音落下,面前的仙子微微有些讶异,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那笑声之中,念溪猛然闭了嘴,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蠢。   她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   她正紧急想着该怎么补救,面前的仙子却笑意盈盈地接了她手中的茶,带着笑声的嗓音多了一丝旖旎的慵懒,“多谢你送的茶了,不过这种事情下次还是交给其他人做比较好,你这个年纪就该好好习武念书。”   念溪顿时脸红,低声应了句是,比面对着自己夫子时还老实。   仙子见状笑了笑,托起茶盘转身。   念溪眼疾手快的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仙子讶然看过来时,念溪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仙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魇姑姑是什么关系啊,我从来没见到魇姑姑这么高兴过。”   面前的仙子一愣,迟疑道:“魇儿……你魇姑姑,以前很少高兴吗?”   念溪挠了挠头,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不知道,但魇姑姑很少笑。”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烛光之下,她眉目低垂,眼角眉梢之间都是浓烈的悲伤。   片刻之后,她却又抬起头,轻轻笑着,说:“我是她的……故人吧,我们很久未见了。”   话音落下,那人转身走了进去。   隔着门板,念溪能听见自己的魇姑姑近乎撒娇的抱怨声,透着一股少女般的娇俏:“姑娘,你怎么去这么久啊……”   门外的念溪眨了眨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肯定不只是故人。   ……   年朝夕将泡好的茶放在桌子上,茶香味混着浓郁的灵力气息,香的扑鼻。   魇儿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年朝夕倒了两杯茶,随口道:“魇儿,你收的那个徒弟挺有趣的。”   魇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嘟囔道:“我就知道是那丫头。”   年朝夕回头看她。   她的脸色异常的苍白,是那种重伤之后血气不足的灰白,她的眼眶也红红的,因为最开始哭的太厉害,眼白处都泛起血丝来。   可她却又是带着笑意的,那天真而又充满信赖感的笑仿佛仍是两百年前的那个魇儿,丝毫未曾变过。   但在年朝夕眼里,此刻的魇儿却像是几乎要开败的玫瑰,枝叶枯萎、利刺锋锐,花朵近乎凋零,却依旧挣扎着怒放,甚至开的更加热烈灿烂。   年朝夕耳边响起念溪的那句话来。   魇姑姑很少笑。   年朝夕心头突然泛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疼来。   两百年了,一成不变的只会是年朝夕这个将两百年过成一瞬间的亡者,除她之外,谁的两百年不是一天一天的熬过去的呢。   年朝夕便突然问:“魇儿,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儿?伤的这么重,为什么不好好闭关呢?我听人说你是突然出关的,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着急?”   魇儿脸上的表情顿了顿。   随即,她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意外受了一点儿小伤罢了,今天是姑娘回来,是高兴的日子,我们不谈这些扫兴的话题,姑娘,我告诉你……”   年朝夕没等她说完,将茶盏径直放在了桌子上,轻轻一声脆响。   魇儿声音一顿,立时不敢说话了。   她知道,姑娘这是生气了。   否则的话,她不管是用餐还是饮茶,都不会发出一点儿声响来,一举一动比真正的世家子弟还要教养良好,绝不会给人抓出一点儿把柄。   故意弄出声响来,只能是她生气了。   魇儿抿着唇,不敢说话。   下一刻,她就听见姑娘淡淡道:“那你过来,让我为你把把脉。”   她久病成医,医术不说去比宗恕,但是比一个普通医修还是没有问题的。   魇儿不敢上前,恳求似的看着年朝夕,双手背在身后。   年朝夕更加肯定魇儿身上的伤绝对不会轻,心中更加了一层怒意。   她一早就看出来魇儿自从抱着她哭过之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不止是身体。   她拉着她谈天说地,说这两百年月见城发生了什么,说这两百年修真界都有了怎样的变化,却唯独不说她自己在这两百年都经历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她甚至都不问年朝夕为何死而复生的,非但如此,她都惧怕去提那个“死”字。   她所作所为,让年朝夕恍然以为她只不过是出了一趟两百年的远门,而不是死了一次。   每当年朝夕想主动提及时,她甚至都会故意岔开话题。   她也不敢让年朝夕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哪怕她出来接个茶,她都会留在坐立不安,仿佛只要离开她视线一瞬,她立刻就会消失不见。   不敢提及、不敢触碰,自欺欺人一般维持着表面的平和,那平和却又像没有根基的空中高楼一般,只要有人轻轻推这么一下,转瞬就会坍塌。   这样的魇儿让年朝夕心疼又怜悯。   直到现在,年朝夕发现了她对待她自己的态度。   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不在乎自己的伤势,甚至一度去轻贱蔑视它。   年朝夕的心疼之中便又生出了一股怒意。   她看不得她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但她却又知道她的恐惧,知道她自虐一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什么,于是连那股怒意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她闭了闭眼睛,敛去了心中的怒意,再睁开眼睛时,低声道:“魇儿,你过来。”   顿了顿,补充道:“你别害怕。”   这句话不知道怎样触碰了魇儿的心弦,她整个人突然一震,脸上流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来。   她缓步走了过来,轻轻在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   年朝夕轻轻抚摸她的头顶,缓缓问道:“魇儿,你怪不怪姑娘?”   魇儿讶异:“我为何要怪姑娘?”   年朝夕:“我让你等着我,自己却失约了两百年。”   魇儿突然用力的摇头,抓住她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眼眶泛起湿意:“但是姑娘终究还是回来了,不是吗?”   年朝夕便轻轻笑了笑,低声道:“我回来了,所以你这丫头能不能别这么傻了?”   魇儿动作一顿。   年朝夕却自顾自的说:“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也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视若无睹,魇儿,你这是在惩罚你自己吗?可是我当年的死,又与你何干,你这样作践自己,不是在惩罚你自己,而是在惩罚姑娘我。”   “姑娘!”年朝夕提到“死”这个字时,魇儿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几乎是恐惧般的叫她的名字。   年朝夕却像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的说:“我死了一次不假,可现在的我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死人复生,天地不容,你家姑娘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复生的,也不知道以后我需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魇儿,你这样作践自己,是不准备再陪我走下去,不准备和我一起面对日后可能会有的代价了吗?”   魇儿慌乱的摇着头:“我不!我要陪姑娘走下去!日后无论姑娘要付出什么代价,魇儿一力承担!”   年朝夕弹了弹她的额头:“傻丫头。”   下一刻,她伸出了手,对魇儿说:“那手还不赶快伸出来,还要继续犯傻吗?”   魇儿咬了咬唇,犹豫着将手伸了出来。   年朝夕的手落在了她的脉搏上。   指尖之下,脉搏时轻时重的跳动。   刚开始年朝夕的脸色还算平静,片刻之后,她却突然面色大变。   她抬起头,失声问道:“魇儿!你的妖脉为何缺了一块!”   妖脉缺失,血脉不全,那可是比她身上的伤势还要严重的事情。   一个妖妖脉不全,那已经不止是能影响修为了,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丧命都只在顷刻之间!   魇儿!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不过是两百年,你居然把自己的妖脉都作没了一块!   她面容严肃的看着她。   魇儿张了张嘴,又低下了头,做错事一般低声说:“我用我四分之一的妖脉,诅咒了沈退。”   年朝夕脸上空白了一瞬。   下一刻,她肃然道:“你仔细说。”   魇儿便心虚般的说了自己当初为何要诅咒沈退,又是如何用自己的妖脉去诅咒的他。   年朝夕脸上露出了沉思,她已经来不及怪魇儿为何这样冲动行事,为何会拿自己的前途和命不当回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帮她把缺失的妖脉给找回来。   她直接问道:“你有没有办法把那妖脉从沈退身上剥离出来。”   魇儿显然是有办法的,但她看着年朝夕,却似乎是并不敢说。   年朝夕沉声道:“说!”   魇儿顿了顿,低声道:“我当年恨沈退他们恩将仇报,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诅咒的他,我用来诅咒他的那块妖脉,要么我死,诅咒彻底失效,要么……沈退死,我的妖脉自动回归。”   魇儿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年朝夕,生怕她怪她,生怕她还念着两百年前那点儿青梅竹马的玩伴情意,怨她自作主张。   可没想到,年朝夕脸上却露出了沉思的表情,缓缓问:“只要让他死,你的妖脉就能全了,对吗?”   魇儿点了点头。   下一刻,年朝夕平静的脸上无端露出一抹狠厉来。   她淡淡道:“如此,便让他死吧。”   魇儿一愣。   年朝夕的面容却已经恢复如常,她平静道:“魇儿,你尽管养伤,妖脉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   魇儿如在梦中。   直到年朝夕将她按在床上让她好好休息,她依旧没反应过来。   姑娘……是要杀了沈退,为她取妖脉吗?   莫名的,她对于姑娘离开她的视线居然没这么恐惧了。   年朝夕安顿好了魇儿,准备让她好好休息,自己离开。   魇儿却突然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道:“姑娘,那个雁危行……”   年朝夕知道她想问什么,想了想,说:“我复生时,雁道君就在我的墓园,我觉得我的复生应该和他有关,但现在他失忆了。”   魇儿抓着她衣袖的手猛然一紧。   年朝夕转头问她:“魇儿,你知道这两百年雁道君在做什么吗?我想帮他恢复记忆,但却根本不知道他这两百年是何身份,又去了哪儿。”   魇儿顿了顿,低声说:“姑娘,自两百年那一战之后,雁危行这个人就从修真界失踪了,净妄也没再见过他,谁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年朝夕一愣:“……这样吗。”   ……   年朝夕离开之后,魇儿睁着眼躺到了后半夜,毫无睡意。   她估摸着姑娘应当已经睡了,便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了院子里。   然后她一眼便看到了雁危行,他果然也没睡,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残缺的月亮。   魇儿叫道:“雁危行。”   雁危行转过头看着她,目光询问。   魇儿并不靠近,只淡淡问道:“雁危行,这两百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雁危行皱了皱眉头:“我只记得兮兮。”   魇儿闻偏头看着他,目光质疑:“你真的失忆了?”   雁危行不说话。   魇儿看了他一会儿便也移开视线,淡淡道:“你能记得姑娘,那很好,但你也要记住,有一些人,千万不要让他们靠近姑娘,否则他们一定会伤害姑娘,自以为是、以爱为名的伤害。”   雁危行冷声问道:“谁?”   魇儿声音渐冷:“沈退,牧允之,宗恕,记住这三个名字。”   话音落下,魇儿转身离开,只留雁危行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念着这三个名字,眸色渐冷。   而在这座院落之外,一个身着白衣面容普通的修士站在一棵树下,长久的看着门扉紧闭的院落,良久良久,动也没动一下,眼睛都不曾眨。   ……兮兮。   找到你了。 第39章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了今天,尤没有放晴的意思。   年朝夕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雨,雨水溅入廊内,湿了她的裙摆。   一早来见她的魇儿看得忧心。   在她的印象中,自家姑娘仍旧是两百年前病弱的模样,多吹一会儿风就会头痛,多淋片刻的雨就能连喝好几天的药。   她忍不住将年朝夕往后拉了拉,劝道:“姑娘别淋着雨了。”   年朝夕也没多解释什么,顺着她的力道往里走了走。   她松了口气,忍不住想说什么,就见雁危行突然从走廊的另一边拐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披风。   他走过来,将披风递给年朝夕,低声道:“雨天湿气重,你穿上这个。”   年朝夕有些讶异的接过了披风,笑道:“多谢,我自己都没想到。”   空着手来的魇儿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   若是放在两百年前,这本应是她做的事情,如今却被其他人抢了先。   而且这人还是……   魇儿顿了顿,一边压下差事被人抢了的不痛快,一边在心中告诫自己下次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被这人抢了先。   然而下一刻,魇儿却听见雁危行云淡风轻般的说:“兮兮不必对我这么客气,你我未婚夫妻,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年朝夕:“……”   魇儿:“……”   对“未婚夫”这三个字过敏的魇儿立刻就炸了,怒道:“登徒子!胡言乱语!谁和你是未婚夫妻!你是谁未婚夫!”   雁危行有点儿不知道她愤怒的点在那里,闻言颇有些困惑的皱了皱眉,但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兮兮啊,我们是未婚夫妻,很早之前就定下来的婚约了。”   魇儿暴怒!她提剑就要揍人。   雁危行困惑,并且试图解释。   魇儿被他解释的直接暴走。   年朝夕在一旁一个头两个大,镇压完了这个镇压那个,完全搞不明白昨天见面时还相处的有礼又融洽的两个人怎么就突然掐起来了。   或者说魇儿单方面掐起来了,雁危行到现在还在试图解释。   于是魇儿掐得就更厉害了。   年朝夕拦得心力憔悴。   你们两个一个月见城的实际掌权者,月见城里是个人都要给个面子叫句魇姑姑,一个两百年前的剑修天才,而且貌似还身份有密不可对人言,到底是怎么因为一句话就打成这样的?   最后年朝夕实在撑不住,几乎是狼狈的跑出了魇儿的居所,谁也没让跟。   年朝夕刚跑出去,掐的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立刻停了下来。   魇儿气恼的一摔剑,怒道:“雁危行!你别以为你失忆了就能胡说八道!”   雁危行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平静道:“我没有胡说八道,兮兮就是我未婚妻,我记得很清楚,我只是失忆了,并不是傻了。”   魇儿冷笑,尽管不情愿,却仍旧道:“那你知不知道姑娘在两百年前有过一个未婚夫?尽管那未婚夫现在和死了也差不多,但那个时候姑娘的未婚夫绝对不是你。”   雁危行顿了顿,随即沉默的点了点头:“知道。”   魇儿冷笑:“知道你还以姑娘的未婚夫自居,你是在故意在姑娘面前装傻吗?姑娘信任你,但我可不好糊弄!”   这话说得严重了一些,但雁危行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一双平静的眼神看着她,却说:“我知道,但我的记忆告诉我,我在更早之前就是兮兮的未婚夫,远在那个人之前,只不过……”   只不过后来,他好像错过了她。   雁危行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魇儿听了只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斥道:“胡言乱语!姑娘哪里有什么更早之前的……”   话没说完,她突然卡壳了。   不对……   更早之前……   她想起来了,最开始,老爷为姑娘定下来的未婚夫根本不是牧允之!   早在牧允之之前,姑娘是有一个未婚夫的。   老爷的故交之子,年纪轻轻便备受老爷称赞的剑道天才。   那个他们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未婚夫。   可是……那个人不是早在一开始就在魔修灭城之中死在战场上了吗?   魇儿豁然转头看着他,面上惊疑不定。   年朝夕撑着伞溜了出去,远离了那两个人的战场,顿时觉得呼吸都轻松了很多。   她站在雨天少见行人的大街上,一手撑着伞,一手为自己系好了披风,正准备抬脚离开,视线忽然捕捉到了什么,脚步便下意识的一顿。   她微微偏过头,看向街道的另一侧。   那里站着一个白衣修士,在撑着伞来去匆匆的行人之中,他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捏避水诀,就这么任由自己暴露于风雨之中,一动也不动。   雨水湿透了他的头发,甚至淋湿了他的法衣,他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幽魂一般站在那里,没有给来来往往惊疑不定的人群一丝一毫的视线。   年朝夕只粗略的看过一眼,下意识的计算这样的大雨如果要将防水防尘的法衣都淋湿的话要多长时间。   然后她察觉,这人可能在昨夜大雨刚刚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这是在干什么?   年朝夕难得的升起了一丝好奇心,探究一般看了过去。   而方才还幽魂一般任由旁人打量也不分出一丝一毫视线的修士却像是突然察觉了她的视线一般,在她看过去的那一刻,悄无声息的抬起了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张脸极为普通,普通到年朝夕哪怕见过他一次,再见他第二面时都不一定能把人认出来。   可和他那张脸相反的,那人却长了一双让人极为印象深刻的眼睛。   火焰一般燃烧的、执着到近乎执拗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配上这样一张脸,让年朝夕升起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而现在,那双眼睛正看着她。   年朝夕愣了愣,然后便下意识地冲他笑了一下,察觉到自己的打量不妥了,默默地移开视线。   而正在此时,那雨中的修士却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年朝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准备上前查看。   下一刻,她身旁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修士,他没穿燕骑军的衣服,衣角却纹着燕骑军的徽章,低声对年朝夕说:“主上,水牢那边出事了。”   年朝夕的神情一凛。   水牢那边,如今关的只有昨夜河下城那群人。   只不过是一夜,那群人出了什么事?   年朝夕立刻道:“带我过去看看!”   燕骑军应道:“是!”   随即他直接接过了年朝夕的雨具,为她撑起了伞。   年朝夕走之前下意识的看向了刚刚那白衣修士突然倒地的地方,准备让燕骑军先把人救起来,然后再找个医修为他诊治。   然而一看之下,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白衣修士倒地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几个路过的修士和凡人围着那块地方打转,困惑道:“人呢?我刚刚还看到有人昏倒在这里的,怎么跑过来人都不见了?我看错了?”   旁边几个人纷纷应和。   “不应该啊,你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不成?我也是看到有人昏倒过来的,大家都一起看错了?”   年朝夕见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燕骑军催促道:“姑娘。”   年朝夕收回了视线,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和那股莫名的违和感,沉声道:“走。”   两个人并肩离开,不远处,一双执拗的眼睛长久的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   河下城那少城主死了。   而且不止那少城主死了,昨天被他们抓到水牢的,那来自河下城的一众高手全都死了。   死因是自杀,而且全都是自断心脉而亡。   年朝夕一个一个查看过那些人的尸体,面色铁青。   一个人自断心脉是意外,两个人自断心脉是死士,可若是一群人,连带着一城的少城主全都是自断心脉而亡,那已经绝非是巧合能解释得了的了。   况且,这些人死的时间几乎前后差不多。   这让年朝夕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两百年前。   在她战死之前,她曾派赤影卫去查过当年那个教唆邬妍去困龙渊的河下城少城主,她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河下城少城主暴毙于河下城。   暴毙这个词,可玩的花样就多了。   而如今,同样是河下城少城主,同样是莫名其妙的死去。   年朝夕有种不妙的预感。   区区一个演武,先是三番两次准备动手杀人,如今堂堂少城主和一众河下城修士一起自绝于月见城。   总不能是河下城那个老城主派自己死了一个继承人之后老来得子的新继承人当死士。   河下城绝对有问题,哪怕两百年前那次是意外,是他们少城主被魔修控制了,但如今的河下城绝对是出了他们不知道的变故!   年朝夕豁然转身,沉声问:“他们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   负责看守他们的燕骑军半跪在地上,肃然道:“昨夜大雨刚落下的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这少城主,然后其他修士便接二连三的死去。”   年朝夕:“你们没有察觉?”   应声的燕骑军羞愧一般低下头,低声道:“我们警戒了一整夜,但不知为何,没有察觉丝毫动静,知道今晨才发现不对劲,用了术法才确定了他们的死亡时间。”   年朝夕闻言忍不住揉了揉眉头。   她说:“不怪你们,你们现在立刻去请魇姑娘过来。赤影卫!”   年朝夕呼唤赤影卫。   话音落下,几个人影凭空出现在年朝夕面前,半跪了下去。   年朝夕沉声道:“去查河下城,若河下城出了什么变故,不要打草惊蛇,立刻回来禀报。”   “是!”   交代的差不多,年朝夕看着眼前几具尸体,越看越糟心,直接走出了水牢。   趁着魇儿还没来,她探查着周围的痕迹,试图看出些蛛丝马迹。   而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像是雷声,但年朝夕看过去时,却只看到困龙渊的方向一片山石垮塌。   困龙渊?   下一刻,低沉又令人恐惧的龙吟声响起,转瞬之间传遍了半个月见城。   电光石火之间,年朝夕突然想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   在她战死前,她以灵魂为引,封印了恶蛟的灵魂,夺取了恶蛟的力量。   若她一直是死的,灵魂无知无觉的飘荡于幽冥之中,那倒也没什么,反正只要她灵魂不灭,灵魂封印就会一直存在。   但问题是现在她活了。   她下的灵魂封印破碎,恶蛟的灵魂,连带着她夺取的力量,一齐回归了恶蛟体内。   灵魂封印破灭,曾经的血脉封印经过两百年,没等到她加持,差不多也该摇摇欲坠了。   如果她是恶蛟的话,她如今要做的……   破封印!   大雨之中,年朝夕面色肃然,猛然扑向了困龙渊。 第40章   龙吟声响彻天地,半边山石摇摇欲坠。   乌云成片成片地堆叠在月见城的上空,雨势似乎更大了。   年朝夕顶着大雨奔向困龙渊,雨水遮挡了视线,天地之间一片空茫。   她的法衣在这铺天彻地的大雨中似乎也没了避雨的功效,周身开始变冷,但她甚至来不及捏个避雨的法诀,大脑反而在这冰冷中变得更加清醒。   她突然想了起来,父亲曾经是和她说过恶蛟来历的。   那时父亲已然因为封印了恶蛟而名扬天下,他与恶蛟的生生死死,早在年朝夕出生之前便已经结束了。   但年朝夕记得他说过,恶蛟诞生于上古,由虫化鱼、由鱼化蛟。   它本也可以由蛟化龙然后原地飞升的,但却因为追求一时的力量,接受了魔族的人祀,从此堕入魔界,成了魔蛟。   在那个时代,祭祀的力量难以想象。   通过祭祀,凡人可与真神对话,魔族可以人祀引动魔神,凡夫俗子一朝获得庞大的信仰都可以原地飞升。   祭祀,人祀。   前脚河下城那群人刚死,后脚自她复生之日起就一直没有动静的恶蛟就突然要冲破封印,年朝夕很难不往人祀上想。   尽管现如今已经没有了人祀一说,但恶蛟身上可是上古血脉,人祀说不定依旧能在它身上起作用。   年朝夕不知道它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封印之后是如何能控制其他人自杀给自己做人祀的,但她清楚的是,以上古魔族的那种人祀规模,区区几个人的人祀不可能给它带来足够冲破封印的力量。   那它为何不选择积蓄实力一举冲破封印,反而选择在刚有冲击封印的实力之后就贸然去冲击封印,还特意选在了她这个能血脉封印它的人在的时候?   年朝夕猛然停下了脚步,突然觉得不对。   但此刻她已经一脚踏进了困龙渊,入目所及之处,深渊之下身形庞大的巨蛟在一团浓雾之中挣扎着,在它挣扎之间,金色的锁链在它身上隐隐浮现,那便是年家连续了两代的血脉封印。   年朝夕踏进来的那一刻,深渊之中的巨大头颅猛然抬起,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直视着她。   震耳的龙吟声铺天盖地。   年朝夕被这声音激的耳膜生疼,脚步忍不住一顿。   下一刻,整个困龙渊突然泛起浓稠的白雾,白雾由淡转浓,顷刻之间便覆盖了年朝夕整个视野。   年朝夕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可随着白雾而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年朝夕想闭气之时已经来不及了,刺鼻的味道吸入肺腑,年朝夕头脑眩晕,整个人一个踉跄。   年朝夕心中的警惕被提到了最高,用力咬了咬舌尖保持清醒,随即毫不犹豫的抽出腰间细剑,反手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一线血色闪过,年朝夕的大脑片刻清明,立刻闭气屏息,随即手中的剑势不落,凭借着自己对危险的预警,转手斩向了一侧。   几乎能遮挡住视野之中一切所见的白雾之中,尖利的惨叫声响起,像人,也像兽。   那惨叫声响起之时,浓雾之中许多和它相似又不同的声音应和着,有的高亢,有的低沉,年朝夕一时之间居然分辨不出这浓雾里藏了多少这种东西。   惨叫声逐渐远去,年朝夕并没有直接追过去,反而横剑护在周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经过方才那一遭,年朝夕在浓雾之中已经彻底分辨不出方向,她能感觉到一双巨大的眼睛正充满恶意的看着她,可那视线却又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让人摸不到丝毫头绪。   正在此时,年朝夕周身的风声突然又变化,浓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飞快地朝她而来,目的非常明确。   年朝夕冷笑一声,算着那东西与自己的距离,风声接近时,年朝夕提剑便斩。   可那东西似乎比年朝夕最开始斩伤的那个要灵活的多,它几乎是轻而易举的躲开了年朝夕的斩击,下一刻,那身形猛然贴近。   年朝夕心中一惊,正准备后撤,一只手突然揽在她的腰间,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   “兮兮,是我。”   雁危行!   年朝夕猛然转过头,在浓重的白雾之中,看到了雁危行的脸。   年朝夕惊异道:“雁危行?你是怎么过来的?”   雁危行却并没有回答,他手臂紧紧揽住年朝夕,不知为何,揽的异常的紧,而另一只手抬起剑,指向了浓雾之中,冷声道:“出来!”   年朝夕见状,神情瞬间凌厉了起来,剑尖微微抬起,看向雁危行剑指的方向。   浓重的白雾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但雁危行依旧举着剑,神情冷然,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对峙。   片刻之后,白雾之中微微翻涌,一个人影从中缓步走了出来。   一身白衣,手拿折扇,身影高大而挺拔,看起来气度不凡,可那张脸却是极其普通的,放在他身上时,莫名有了一种违和感。   年朝夕微微眯了眯眼。   这人她见过。   那个淋了一夜的雨,又在她面前突然昏倒又突然消失的修士。   会是巧合吗?不到半个时辰前她刚见到他,这时候便能在困龙渊里“偶遇”?   年朝夕的神情变得危险了起来。   他此时离的已经极近,但却丝毫不在乎雁危行依旧没有放下的剑,默然看着他们。   但不知道为什么,年朝夕总觉得他是在特意看她。   那流露出种种复杂情绪的眼睛隐藏在白雾之后,犹如实质的视线却形影不离。   年朝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雁危行见状,剑尖微微翻转,流露出危险的起气息来,语气却淡淡地道:“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隐藏了真容的术法?   年朝夕在心里说了声果然。   那白衣人似乎是又看了她一眼。   他丝毫没有理会雁危行,却看着她,哑声道:“你呢?你想让我解开易容吗?你想看我真面目吗?”   年朝夕闻言皱了皱眉头。   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   这人认识她?   年朝夕心念转动,面上却淡淡道:“你解不解开易容,都不影响我对付你,剑势之下,谁管你易容不易容呢?”   面前的白衣人一愣,下一刻却突然抬手盖住了脸,几乎不可抑制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年朝夕不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那笑声之中居然带着一丝苍凉。   下一刻,他听见这人喃喃自语般的说:“不愧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不愧是……”   那人放下手,微微垂下了头,那张脸迅速变化着,那声音也迅速变化着。   他张了张嘴,用一张全然不同的脸缓缓道:“不愧是……年朝夕。”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   年朝夕握剑的手猛地一紧,神情却越发紧绷。   她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沈退。”   那白衣人,便是沈退。   此时此刻,年朝夕发现自己居然丝毫不惊讶,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面前的人在她说出“沈退”这个名字时,眼神突然亮的吓人,那双眼睛中带着哀意和愧意,更多的则是年朝夕无法理解的狂热情绪,这种种情绪纠结在一起,让年朝夕几乎无法辨认,但她一眼看过去时,那其中最强烈,也是面前的人最想让她知道的情绪,名曰后悔。   他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低声道:“兮兮……”   年朝夕心中突然不可抑制的泛起一股厌倦来,那厌倦毫无遮拦的表现在她脸上。   她厌烦地看了沈退一眼,径直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雁危行直接挡在了她面前,浓重的杀意凝聚于剑上。   年朝夕半边身子藏在他的身后,脸上的厌烦几乎不加掩饰。   沈退猛然定住,像是被谁当胸锤了一拳似的。   他突然苦笑道:“你厌倦我?你恨我?是的,你是应当恨的,毕竟……”   “够了。”年朝夕淡淡的打断了他。   她眉宇间的厌烦更加浓烈,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的感觉到沈退这个人的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的被她救,不合时宜的野心。   如今,他又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她面前,在这种地方表演着他的后悔。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沈退,两个选择,第一,你尽管在这里和我纠缠,然后我和你来个鱼死网破,让那恶蛟坐收渔翁之利。第二,我们的账之后再算,现在,你既然进来了,最好老实一点,否则,我直接把你扔进深渊里。”   年朝夕话音落下,沈退突然惨笑道:“算账?兮兮,我们之间有什么账好算呢?你觉得我会我会对你不利,你不信任我,那你不妨现在就把这条命拿走,我沈退绝无怨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年朝夕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平静问道:“你说够了没有?”   沈退闭了闭眼,哑声道:“够了。”   年朝夕平静道:“谋算便是谋算,背叛便是背叛,我年朝夕两百年前便输了,是我看不破人心,技不如人,我输得心甘情愿。你若是就这么谋算到底,自我之后不择手段的一步登天,我敬你是个枭雄,可你现在算什么?做过的事情再跑过来说后悔,你是在看不起自己,还是在折辱我年朝夕?”   沈退干涩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想说自己并没有折辱她的意思,他想说他真心实意的想赎罪,他早便后悔了。   他想说自己两百年来日日忍受着折磨,他每每入梦,每一个噩梦都是和她有关。   可是看着年朝夕冷淡的脸,他却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此时此刻,年朝夕对他的冷漠,甚至比那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之中的,来自年朝夕的恨意和报复更让他痛不欲生。   如此的冷漠,如此的理智,甚至连他想象中的恨意都没有,看他如看陌生人一般。   此时此刻,现实世界竟比噩梦更像是一场噩梦。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明白了。”   年朝夕冷笑道:“明白了,就拿出你那第一谋士的名头中哪怕一分冷静来,看看你眼前的是什么地方。”   浓重的白雾几乎化作实质,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浓稠到甚至让她觉得行动受阻,空气中那刺鼻的气温甚至连闭息的法诀都不能完全消除。   这种时候,生死攸关,年朝夕没空陪沈退表演他的后悔。   她不再看他,伸手拉住雁危行,闭目感受了一下,突然睁开眼睛道:“我们往这个方向走。”   她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雁危行毫不犹豫的走在前面开路。   雾气浓重到不辩方向,但年朝夕与血脉封印相连,她能感觉到恶蛟的所在。   两个人一前一后,年朝夕没有回头看沈退,在她看来,他跟不跟上来于她而言都无所谓。   越走雾气越浓重,雾气中时而扑出来某种不知名的生物,浑身乳白色,如同这雾气所化的一般。   刚开始这种东西还只是偶尔一两只,而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那东西就越来越多。   年朝夕抽出剑来抵挡,帮雁危行挡掉从他身侧扑过来的东西。   突然之间,她身后有破风声响起,年朝夕下意识地想回身抵挡,却见那东西惨叫一声,一把剑已经毫不留情的贯穿了它的身体。   是沈退。   沈退对上她的视线,躲避一般偏开了头,低声道:“你若是信得过我的话,你尽管往前走,我替你抵挡身后。”   沈退话音落下,年朝夕还未说什么,前方的雁危行突然一剑斩出,斩碎了无数那乳白色的怪物,随即趁着一时间没有怪物再敢扑过来的时候,直接将年朝夕拉到了自己胸前护着。   年朝夕听见他冷冷道:“她不信你。”   年朝夕听得忍不住一乐,但也没反驳。   如雁危行所说,她不信他。   当她不信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在她身后便不是在替她抵挡危险,在她看来,不信任的人在你身后才是一种危险。   在年朝夕看不到的地方,沈退看着刻意被他从头忽略到尾的雁危行,面色冷了下来。   措不及防的,他突然问:“兮兮,你这么放心的跟在他身边,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雁危行握剑的手猛然一紧。   他看着沈退,浓烈的杀意激的他嘴角都流下一丝血来。   沈退随手抹去了那丝血迹,嘴角扬起一抹快意的笑来。   雁危行不知道自己失忆前到底是什么人,可是此刻,他居然莫名恐慌了起来。   直到……   直到他听见怀中的少女淡淡的说:“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想从你嘴里知道。” 第41章   年朝夕话音落下,整个困龙渊似乎都静了片刻。   雁危行那股莫名的恐慌轻而易举的就被年朝夕安抚了下来,心中因沈退的那番话而躁动不安的凶兽心甘情愿的蜷缩了回去。   他低下头,只能看到少女的发顶,而那少女像是没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寻常一般地说道:“雁道君是什么人,雁道君这两百年里经历了什么,自然该由雁道君恢复记忆之后亲口对我说,除此之外,谁都没资格替他说他曾经如何如何,而你沈退是那个最没资格的人。”   雁危行喉结上下滚动,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年朝夕说完便随手拍了拍雁危行的手臂,道:“雁道君,怎么不动了?我们要快点儿了。”   雁危行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轻声道:“好。”   雁危行重新动了起来,一时间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锐利的像是一把开锋已久的剑,生杀之间冷漠的像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鬼。   血色的剑势连成一片血色的天空,满月般的剑势在这片天空中升起,月色深空交相辉映,地狱中便升起了一轮月亮,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他们身后,沈退抬头看着那片月色与血色交相辉映的天空,心中泛起了近乎苦涩的绝望来。   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对年朝夕说出了那番话。   然而他忘了,他所认识的兮兮从来都是爱恨分明,她信任你的时候,身家性命交托给你也无妨,而她不信任你的时候,你在她面前就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发觉了战神之女身上这即天真又残忍的性格。   而且在她身上,从来没有所谓念旧情这三个字,她将信任收回的同时,便会强迫自己将以往的情谊也断的一干二净,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狠。   唯有这一点,她像极了杀伐果决的战神。   也正是因为如此,曾经的沈退一度对年朝夕抱着一分警惕,哪怕是在战神尚在,他们之间最无冲突的时候,他仍旧不能说自己曾和年朝夕交心过。   他从未见过毫无保留的信任,便也不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信任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也从没想过这种信任会落在他身上。   父母对子女尚且有所保留,夫妻之间尚且勾心斗角,何况毫无血缘的陌生人。   所谓信任带来的东西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信任破灭那日,便是一无所有的时候。   信任组成的关系不牢固到仿佛一戳就破。   这些统统都不能给他安全感,不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他便能毫不犹豫的舍弃。   在他看来,这世上一切的关系,都没有纯粹的利益关系来的牢不可破。   当两个人的利益彻底纠缠在一起时,哪怕彼此相恶,哪怕血海深仇,他们都最起码能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这是最能让他冷静,也最能让他安心的联系。   就像他和牧允之。   曾经,沈退试过将年朝夕也拉进这种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利益关系之中。   那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试图弥补他和年朝夕之间的越来越深的裂痕。   但那个人像一团燃烧在黑夜里的火一般,拒绝被束缚,也拒绝被安排,她燃烧在黑夜之中,看似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但却能在顷刻之间烧尽这世间一切污秽和不洁。   后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邬妍,并且自以为自己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直到现在,曾经愿意与他分享一切的人毫不犹豫地收回了自己曾付出的信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而这次,他甚至没有挽回的机会。   年朝夕丝毫不知道此刻沈退心中都纠缠着什么,她顺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越走,那雾气就越是浓稠,她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催促着她,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微微闭目,神情沉思。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困龙渊,便也没有人比她更能察觉此刻的违和。   困龙渊并不大,刚刚雾气升起的时候,年朝夕离那恶蛟的距离并不远。   按照他们这么走下去,横穿整个困龙渊都绰绰有余了。   而如今,这雾气仿佛一直走不到头一般。   她明明能察觉到那恶蛟的方向,却像是无论再怎么走都无法靠近一般。   而与之相对应的,就是那越来越浓稠的雾气。   年朝夕猛然睁开了眼,突然抬手指向前方,冷声道:“不走了,雁道君,你用尽你的全力斩出一剑,不要留手。”   雁危行闻言既没有问她刚刚为何会突然停下,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年朝夕话音落下,他径直提起剑,血色的剑势凝聚于剑尖。   下一刻,剑势破空而去,斩破他们面前浓稠到近乎实质的雾气,斩碎一路之上那白色的怪物。   那剑势明明只有一线,却斩出了铺天盖地般的威势。   随着那剑势迅速推进,他们的视野逐渐开阔,转瞬之间,剑势毫无预兆的破白雾而出,一只巨大的眼睛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眼睛和他们之间几乎是近在咫尺!   年朝夕心中猛然一跳。   原来那白雾不只是遮挡了视野,它甚至模糊了距离,她自以为离那恶蛟仍有很远,谁知道那恶蛟就在白雾之外,冷冷的看着他们在其中如何挣扎。   年朝夕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怒气。   在她冰冷的怒气之中,雁危行已经破开了白雾的剑势却仍旧没有停下,破开白雾之后,那剑势毫不留恋,径直斩在了白雾之后那只巨大的眼睛上!   红色的剑势与红色的血液一起炸开。   那只巨大的眼睛无法抑制般的往后仰去,与此同时,痛苦的嘶鸣声响彻云霄!   年朝夕心中一惊。   她看得分明,在雁危行的剑势触及恶蛟的眼睛的前一刻,恶蛟的眼睛是闭上了的,然而雁危行的剑势却径直穿透了恶蛟那堪称变态的防御鳞甲,直接穿过了它的眼皮刺入眼球。   这一剑会不会直接瞎了那恶蛟的一只眼睛年朝夕不知道,但她知道现在那恶蛟绝对不会好过。   趁着恶蛟仍旧没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年朝夕立刻上前两步,一脚踏出了白雾。   此时此刻,恶蛟的整个巨大头颅全部暴露于年朝夕面前,她整个人直接踏足于困住恶蛟的深渊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能直接掉进深渊。   年朝夕抬起头,看到那恶蛟被迫仰着头,他那紧闭的眼睛中缓缓流下一丝血来,痛苦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此时的年朝夕和恶蛟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年朝夕毫不犹豫,径直捏起了封印法诀。   一缕金色的光芒出现在她掌心,那光芒飞快的凝聚成团,又迅速纠缠成一条条金色的锁链,这些锁链和深渊之中锁住了恶蛟的那些锁链一模一样。   锁链成型,年朝夕迅速划开手心,用力握住锁链的一端。   一瞬间,灵力连带着血气一起被吸入锁链之中,那条金色的锁链瞬间金光大盛,锁链的之上甚至隐隐纠缠着红色。   恶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低下了头。   年朝夕双指并起,在它低头的那一刻,点在了恶蛟巨大的头颅上。   年朝夕整个人还没有恶蛟一个头颅高,但她只是轻描淡写的并指点在恶蛟额头上,恶蛟便直接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金色的锁链如有意识一般从年朝夕手中飞出,飞快缠绕住他的身体,锁住他的逆鳞,随即沉入深渊之中,和那些旧锁链纠缠融合。   苍茫的天地间,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上,巨大而狰狞的恶蛟,弱小而纤细的少女。   恶蛟动也不能动,仅剩的一只眼睛像是酝酿出暴风雨。   此时的年朝夕离恶蛟极近,近到恶蛟鼻息之间呼出来的起来都能吹的她的衣衫猎猎作响。   于是她便也清晰的看到了,当那锁链彻底锁住恶蛟、年朝夕的血脉封印重新完成时,那恶蛟仅剩的一只眼眸中是怎样泛起一抹恶意又嘲讽的笑来。   年朝夕察觉到不对,立刻准备后撤离开。   然而下一刻,四面八方的浓雾尽皆朝着年朝夕涌来,那些浓雾化作了水一般的漩涡,拖曳着、纠缠着,转瞬之间就将年朝夕吞噬进了其中。   被吞噬前的最后一刻,年朝夕看到一个人影毫不犹豫地朝她奔了过来,连一丝停顿也无的跟着她跳入了漩涡。   她眼前,跳下来的那人越来越近,终于靠近她时,他猛然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跳楼般的下坠感依旧在继续,年朝夕下意识地伸手回抱住他,喃喃道:“雁危行……”   雁危行失而复得一般用力抱住她,半空中突然一个翻转,将年朝夕置于自己胸前,整个人背对着下方。   在他怀中,年朝夕察觉了他想给她当肉垫的意图,突然就挣扎了起来,语气强硬道:“雁危行!你松开我!”   雁危行向来遵从年朝夕的话,可是这次,他却难得强硬的直接制住了她的挣扎,伸手将她按进自己怀里,不让她再动弹:“兮兮,别动。”   年朝夕气恼:“那就快松开我!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雁危行没有回答,却突然抬起头,看向上方。   在他的视线里,白衣修士正被漩涡中的烈风翻搅撕扯着,勉力支撑。   雁危行冷眼看着,手边就是自己的佩剑,却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他知道,这个叫沈退的人只比他晚了片刻,便也随之跳进了漩涡之中。   但那又如何呢?他想。   年朝夕正在自己的怀里,被自己保护着,而这次,他没有来晚。   雁危行用力抱紧了年朝夕,等待着落地。   下一刻,他的脊背猛然撞击到土地上。   轰然一声巨响。   ……   魇儿站在困龙渊外,神情阴沉晦涩   在她的视野之中,整个困龙渊被白雾笼罩,这白雾如有神智一般,里面的人出不来,他们也进不去。   刚开始时白雾之中还能听到些许响动,可是现在,连那些响动都没了,困龙渊上下寂静的可怕。   月见城内所有燕骑军如今都围在了困龙渊上,试图找出进白雾的方法,动作之间悄无声息。   念溪陪在魇儿身边,有些手足无措的安慰道:“魇姑姑,没关系的,方才白雾闭合的时候兮兮仙子身边的那个道君和、和沈退都闯进去了,那沈退虽说不堪,但好歹实力还在,现在在里面未必会有事。”   魇儿闻言嗤笑一声:“我从来没指望过他。”   她能还维持理智的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雁危行也跟了进去。   她从来没信过沈退,但雁危行和他不一样,和他们都不一样。   哪怕看不惯雁危行在姑娘身边的模样,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他在姑娘身边,足以让她安心许多。   这个人……最起码在他死之前,他绝对不会让姑娘出任何事。   魇儿用力闭了闭眼睛。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听见有燕骑军惊喜道:“金光!是金色的锁链,是主上在封印恶蛟!”   魇儿猛然睁开了眼睛,视线之中,一个巨大的恶蛟虚影浮现于白雾之上,然而下一刻,又被金色的锁链狠狠地拽了下去!   是姑娘在封印恶蛟!   魇儿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听见有人惊恐道:“怎么回事儿,这白雾……”   话音还没落下,魇儿眼前就已经出现了变化。   方才还阻挡他们的白雾尽皆破碎,疯狂地涌向一个方向,翻搅成了巨大的漩涡。   然而白雾散尽,困龙渊里的情景一览无余时,魇儿心中却猛然一跳。   困龙渊里,没有一个人。   只有那巨大的漩涡翻转着,几乎笼罩住半个困龙渊,像是择人而噬的巨兽。   怎么回事儿?姑娘呢!   困龙渊上乱成一团,月见城里也乱成一团。   困龙渊上生变,龙吟声响彻天地,新一代的修士和早已不知道更替到第几代的凡人们茫然四顾一无所知,前者以为是敌袭,后者险些以为这是什么天罚。   只有经历过两百年前,见过曾经的小城主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封印恶蛟的人明白那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心都凉了。   安逸了两百年,他们险些忘了那困龙渊的威胁。   最开始小城主战死,他们担忧过困龙渊的封印该怎么办,可一年年过去,封印没有丝毫动静,便有人猜测小城主是在战死之前做了什么。   于是一年一年,他们便也继续安逸了下去。   可是如今,困龙渊的恶蛟再一次冲破封印,仿佛一下子将他们拽回了两百年前。   但是两百年前还有小城主,如今他们有什么?   等恶蛟破出封印,等死吗?   绝望一分一毫的蔓延,直到有一刻,困龙渊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时有时无的龙吟声消失,天空之上金色锁链巨大的虚影显现一瞬。   满城的人都在抬头看着那锁链。   有那么一瞬,突然有人哽咽道:“是小城主回来为我们封印恶蛟了吗?”   另一人失笑:“说什么呢你,大概是魇姑姑他们想到什么办法了,但是……”   “但是如果小城主真的回来了该多好。”   话音落下,正好钻进一个风尘仆仆赶到月见城的修士耳朵里。   巍峨的城门前,曾经的月见城城主险些拿不住剑。   ……   年朝夕落地之时便被那巨大漩涡的冲击撞晕了过去。   她感觉自己似乎是落在了一个浅溪之中,潺潺的流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身体,她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   但她却本能的觉得疑惑。   困龙渊里哪里来的溪水?这里不是困龙渊了吗?若不是的话,那漩涡将他们带到了哪里?   还有……雁危行!   落地之前,雁危行垫在她身后。   可是如今,她却没有感觉到雁危行的存在!   昏昏沉沉的大脑在这一刻突然清醒了起来,年朝夕猛然睁开了眼睛,胸口顿时一阵灼热的疼痛。   她忍住疼痛,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果然看见一弯溪水,浅浅的,还没没过她脚踝。   她抬头四下里看,四周昏暗幽深,连天空都是混浊的颜色,一时间居然分不清现在是阴天还是黑夜。   一个陌生的地方。   年朝夕想起还失忆了的雁危行,赶忙撑起身体四下寻找。   她除了胸口处有些不适之外,身上并没有大伤,应该是被雁危行挡住了。   可是雁危行是个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年朝夕顺着溪流找过去,突然在一颗巨石之后发现了半边衣摆。   她心中一喜,立刻跑了过去。   “雁危……”绕道巨石之后,她整个人却僵住了。   这不是雁危行,这是沈退!   巨石之后的人紧闭着双眼,面如金纸,明显是受伤不轻的模样。   但他不是雁危行,年朝夕没有心情救他。   她后退两步,立刻准备离开。   正在此时,她脚下突然一歪,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微微低下头,看到了一把剑。   沈退的佩剑。   看着那把佩剑,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大胆的念头毫无预兆的钻进了年朝夕脑海之中。   若是她现在剖开沈退的经脉丹田去取魇儿的妖脉,会怎么样?   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冷漠了起来,片刻之后,她突然弯腰捡起了剑。   在抬起头的那一刻,她听到沈退于昏迷之中无意识的发出了一声呻吟,而那声呻吟像是压迫了他的脏腑一般,他嘴边流下一丝血来。   她大概从未见过沈退如此狼狈的模样。   她提剑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沈退突然睁开了眼睛。   年朝夕脚步一顿。   沈退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看着拿着他佩剑的年朝夕,突然问道:“兮兮,你想杀了我吗?” 第42章   “兮兮,你想杀了我吗?”   沈退神情平静到仿佛此刻正被人威胁着生命的人不是他一般。   年朝夕提剑看了他片刻,突然道:“你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吧。”   她弯腰捡起剑时那示弱般的呻吟,他靠近时那恰到好处的“醒来”。   她的一举一动,这个人全都看在眼里。   年朝夕直视着他,沈退没有说话,可那态度几乎就是默认了。   年朝夕突然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喜是怒,只平静问道:“沈退,愚弄我很好玩吗?”   沈退没有解释什么,只微微仰着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一副引颈受戮般的姿态道:“我现在动弹不得,你若是想杀我尽管动手,我不会反抗。”   他做出了一副一心求死的姿态来,但年朝夕一个字也不信他。   对上年朝夕怀疑的视线,沈退却突然说:“很多年前,我曾经差点儿冻死在雪地里。”   年朝夕视线一凝。   沈退紧盯着她,继续道:“那时我冻得神志不清,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恍惚间看到一双手拉住了我,我以为那是天上的神明仙人,然而等我醒来时,医治我的医者告诉我,那其实是我在人间遇到的贵人。”   他死死盯着年朝夕。   而在他的视野中,年朝夕神情一点点平静了下来,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丝毫的反应。   沈退见状苦笑一声,说:“如今我异想天开,想试试当年的贵人还肯不肯再对我伸出手。”   可是,当年那个寒冷的冬夜里,他的贵人愿意伸出手将他从雪地里拉出来,而如今,他的贵人只会毫不犹豫的提剑走向他。   他抬起头,视线里年朝夕的面容依旧平静,对他道出当年的事情没有丝毫惊讶。   沈退执拗地看着她,问道:“兮兮,当年……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救我的那个人是你?”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突然嗤笑一声,问:“你发现了当年那人是我,所以后悔了,若是你从始至终都没发现我就是那个人,你还会后悔你的所作所为吗?”   沈退一愣。   年朝夕却不管他,她回忆着小说中到了后期翻云覆雨谋算天下的那个沈退,自顾自道:“大概是不会的。”   她缓缓道:“你问我当年为什么没告诉你救你的那人是我……”   她回忆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平静道:“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大概是在想,这么小的一个少年,我又何必让他背负这么重的恩情背负一辈子,倒不如当做不知,放他痛痛快快的活着。”   沈退猛然听见这样的回答,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像是被谁翻搅一般疼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那闷痛之下居然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他怕她因为那污浊的血迹厌恶于他,慌忙伸手擦拭嘴角的血,茫然的视线之中,手心沾染了成片的血,红的刺目。   年朝夕的声音仍旧在他耳边,时轻时重。   她低声问道:“沈退,你告诉我,你如今活的痛快吗?”   你活的痛快吗?你活的痛快吗?   这句话魔怔一般回荡在沈退耳边。   他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大概真的是受伤不轻,每次咳嗽都有血色从嘴角渗出。   他粗鲁地擦去嘴角的血迹,挣扎着抬头看向她,声音嘶哑道:“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我绝不反抗。”   年朝夕眯了眯眼看了片刻,突然抬脚走了过去。   沈退一动也不动,只有视线随着她移动。   年朝夕走近,用沈退的佩剑抵住他的胸口,正好抵在他胸口那处两百年未曾愈合的伤口上。   沈退闷哼了一声。   年朝夕连头也没抬,指间微微用力,平静道:“这便是两百年前,魇儿在你身上了留下的伤口?”   沈退低头看了一眼,哑声道:“是。”   年朝夕的神情变得晦涩了起来。   她手上不自觉的微微用力,盯着那被自己掌控的剑尖,盯着剑尖之下被衣裳掩盖的伤口。   这个人现在似乎真的是受了重伤,这一点他居然没有骗她,而只要她现在动手剥出他身上魇儿的妖脉……   她手上不自觉地越来越用力,沈退的神情一点点痛苦了起来,直到“嗤”的一声,剑尖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沈退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浓烈的血腥味散开,混合着刚刚沈退吐出的血,一片污浊的气息。   年朝夕突然回过神来。   她手指轻轻按了按剑柄,看着陷入他血肉的剑尖,无动于衷。   而正当她准备做些什么时,侧方有破风声响起,年朝夕神情一凛,立刻抽剑侧身劈过。   尖利的叫声传来,年朝夕转头一看,看到一个浑身乳白色的怪物被她劈在了地上,正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前爪惨叫连连,而哪怕是这样,它却仍旧贪婪地看着沈退,或者说……看着沈退身上流出来的血。   这怪物和困龙渊中那些在白雾里袭击他们的怪物十分相似。   年朝夕这个念头刚闪过,不远处又是两个怪物扑了过来,年朝夕来不及多想,提剑劈了过去。   这里的怪物显然比困龙渊中的怪物要聪明的多,三只怪物发现单打独斗不是年朝夕的对手,居然还懂得合作。   而不多时,年朝夕居然还发现它们的目标居然都是沈退,或者说,是沈退身上的血肉。   它是被……血液吸引而来的?   年朝夕突然面色大变。   坏了!雁危行!   雁危行掉下来的时候特意护着她,沈退都摔成这样了,雁危行不可能毫发无损,他若是昏迷了过去,周身还有能吸引那怪物的血迹……   年朝夕的面色徒然难看了起来。   她下了狠手斩了那三只怪物,回过身径直将沈退的佩剑扔在了他身上,随即转身就走。   沈退浑身抽搐了一下,随即哑声道:“兮兮,你连杀我都不屑动手了吗?”   年朝夕冷冷道:“我可不只是要杀你。”   她想对沈退动手,为的是魇儿的妖脉,而若是在这个地方动手剖出魇儿的妖脉,血腥味能有多重可想而知。   这些趋血而来的怪物,年朝夕能对付两只三只,能对付十只八只,但若是他们蜂拥而来,死的只会是年朝夕自己。   她根本就动不了手了!   沈退声音干涩地问道:“那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年朝夕:“我去找雁危行。”   她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的佩剑我还给你,你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直接死在这里吧。”   说完,她没再去管他,转身离开,顺着溪水一路寻觅。   在她离开之后,沈退动了动,抓起了身上的佩剑。   他用佩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因为他的动作,血腥味愈发浓重了起来,沈退撕开衣摆,裹住了伤口,擦干了血迹。   从始至终,他的脸色都是木然的。   又有怪物寻着血腥味而来,看到他时,径直扑了过来。   口口声声自己动弹不得的沈退眼睛也没眨一下,提剑斩了那怪物。   随即他斜倚在巨石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吸间牵引着五脏六腑,浑身都在疼痛。   这次他骗了她。   他既没有昏迷,也没有动弹不得。   但他却是真的想让她动手杀了他。   唯有这一点他没有骗她。   毕竟,时至今日,能在她手上死去或许也能算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而不是像现在,清醒的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并且清醒了明白自己无可补救。   ……   年朝夕顺着溪水一路寻找,一路之上怪石嶙峋,而他们似乎是处在一片石滩上一般,脚下看不到土地,也没有哪怕一株植物。   天空昏暗到了混浊的地步,她居然也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黑色的碎石铺天盖地,他们在白雾中曾见过的那种怪物时不时跳跃于其间。   年朝夕忍不住有些茫然。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修真界有这么个地方吗?   或许是某种秘境?   不,不像,秘境再怎么大也是拥有边际的,有边际就能被感知,可年朝夕什么都没感知到,这里分明是现实世界。   而且,她掉下来的时候分明是和雁危行一起的,可如今,沈退都在她不远处被找到了,她却丝毫没看到雁危行的身影。   她不信以雁危行的实力能在这里出什么事情,那就只能是在她掉下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   她顺着溪流一直寻到了溪流的尽头,那本就不怎么宽阔的溪流汇入了一条小河。   而在两者的交汇处,年朝夕看到了一大片怪物的尸体。   在那片尸体中间,躺着一把断剑,是雁危行刚进月见城时因为没有剑用而随手拿的那把。   雁危行曾在这里杀过怪物?   年朝夕抬头远望,视线下意识地就落在了那条小河的对面。   他或许是过河了?   年朝夕这么想着,余光看到了不远处横在河流之上的一条破旧木桥。   年朝夕立刻走了过去。   她要过河看看。   而就在她抬脚要踏上木桥之时,一声厉喝突然打断了她。   “兮兮!别过去!”   雁危行?   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用力往后一扯,年朝夕径直跌进了一个怀里。   鼻端有浓烈的血腥味传来。   年朝夕立刻回头看,只看到雁危行浑身上下玄色的衣服几乎都被染成了深色,脸颊一侧甚至带着一抹血,他用力抓着她的手腕,胸膛剧烈起伏着,视线却死死的落在了那座桥上。   年朝夕轻声叫道:“雁危行。”   雁危行闭了闭眼睛,缓缓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眸子中有些庆幸,低声说:“不能过去,那座桥有古怪。”   年朝夕没说话,视线却落在他脸侧,伸手抹了一下他脸侧的血。   雁危行愣了一下,看到她指腹上的血色才回过神来,呐呐道:“这……不是我的血。”   年朝夕这才松了口气:“不是就好。”   雁危行立刻拉着她后退了几步,远离那座桥的目的十分明显。   年朝夕却没有问那座桥如何如何,她莫名觉得此刻的雁危行有些不对劲。   于是她问道:“我们一起掉下来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雁危行却似乎比她还茫然,皱眉道:“我醒来时就是在这河边,我想去找你,河里便钻出了许多怪物,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刚把它们杀干净,正准备去寻你。”   这便怪了,一同落下的,居然能相差了这么远。   年朝夕看了一眼他执意要远离了那座木桥,疑惑道:“这桥怎么了?”   雁危行顿了顿。   随即他道:“我不知道,但我似乎曾经来过这里,而且……在这座桥上吃了大亏。”   他来过这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年朝夕正想询问,身后一个带着讽意的声音便道:“这便怪了,新任魔尊登位之时便将这玄水河一带划成了禁地,这玄水河更是只要进来就绝对没有人能出去,敢问这位道君是如何来过这里?” 第43章   口口声声说自己动弹不得的沈退站在他们身后,眉目苍白,神情却咄咄逼人。   年朝夕他们回过头时,沈退没等她询问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便淡淡问道:“兮兮知道玄水河吗?”   年朝夕皱眉道:“不知。”   沈退便轻笑一声,道:“那你不妨问问你身边那位道君,他肯定知道玄水河是个什么地方。”   年朝夕没有说话,也没有如他所愿一般去问雁危行,而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视线中有些探究的意味。   此时的沈退情绪有些不大对。   在困龙渊时,他见到雁危行时有惊讶和忌惮,但绝没有现在这般不加掩饰。   可是现在,似乎就是在知道这里是“玄水河”之后,沈退对雁危行的忌惮和敌意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对于习惯隐藏情绪的沈退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雁危行在她死去那两百年究竟做了什么,又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原著里那个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第一谋士忌惮成这样?   这个玄水河和雁危行有关?   这么想着的时候,年朝夕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沈退应该是还不知道雁危行失忆的事情的。   她心中猛然一跳。   沈退不知道雁危行失忆,但若是雁危行此时开口说了些什么,一定会露馅的。   沈退忌惮雁危行忌惮成这样,他若是知道雁危行失忆了,难保不会做些什么。   她头皮一麻,顿时也顾不得想沈退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了。   她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两步,靠近雁危行,随即背着手拉住雁危行的衣摆轻轻拽了拽。   一直都在出神的沉思着什么的雁危行猛然回过神来。   年朝夕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但雁危行低下头,却看到年朝夕背在身后的小手冲他摆了摆。   雁危行一瞬间就意识到,这是在让他别说话。   霎时间,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几乎要将雁危行淹没。   在那沈退口中,他的身份明摆着有问题,他的经历多半见不得光,可兮兮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探究他究竟是什么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维护他。   雁危行片刻间便明白了,她不想让沈退知道他失忆的事情!   雁危行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握了握她不住摆动的小手,示意自己明白了,随即又很快松开。   确实是在等雁危行回应的年朝夕:“……”   她浑身一僵。   那一触既分的触感自手上传来,她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   于是默默地、默默地收回了手。   沈退看着她,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她的动作。   但片刻之后,他突然轻笑一声,说:“既然那位道君不愿意开口,那便由我来说。”   他说着,视线落在了雁危行的身上,声音冷淡道:“这玄水河自古以来都是惨死魔修的埋尸之地,魔气浓重,魍魉层生,凶险异常,从来没谁能活着出去过。而在一百五十多年前,魔族现如今的魔尊以杀登位,就在这玄水河边,数百具魔修尸体被投入玄水河底,河水整整红了半个月。从那以后,那魔尊下令封禁赤水河,靠近者杀无赦。”   他目光锋锐地看着雁危行,咄咄逼人道:“我敢问这位道君,你口口声声曾来过这里,那你又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出去的呢?”   沈退步步紧逼,分毫不让。   年朝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沈退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意指雁危行和魔族有关,更有甚至,可能和魔族那位新任魔尊有关。   她莫名觉得不能再让沈退这么问下去了,于是直接挡在了雁危行面前,冷声道:“沈退,我说过什么来着?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不想从你嘴里知道,他这两百年里经历了什么也与你无关。”   沈退闻言一顿,眯着眼睛看着年朝夕。   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淡淡道:“我说到这一步,你仍不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吗?”   年朝夕斩钉截铁:“我不想从你嘴里知道任何东西。”   话音落下,四下寂静。   听着年朝夕毫不犹豫维护着雁危行的话,看着她挡在雁危行面前的动作,沈退忍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嘴里的苦涩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心中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丑陋地翻涌着,他身上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仿佛到现在才显露出来,让他站立不稳。   而正在此时,他突然看见雁危行伸手按住了年朝夕的肩膀,微微低下头,姿态极为亲密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年朝夕却丝毫没有察觉这动作有什么不对,身体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凑近了一些。   不知道雁危行说了什么,年朝夕猛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差点儿歪进他的怀里。   沈退险些动手拔剑。   她怎么能这么亲密无间的对雁危行?   她怎么能这么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沈退眼前浮现出一阵又一阵的黑影,终于忍受不住一般,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兮兮,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什么,我大概知道我为什么对这地方这么熟悉了。”   雁危行靠近年朝夕,低声说道。   年朝夕听得微微有些惊吓。   他想起来一些记忆了?那他和魔族……   纠结的念头还没理清,雁危行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按着她的肩膀直起了身,淡淡道:“沈退,你说进入玄水河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去的?”   年朝夕转头看向沈退。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退嘴角居然带了血。   他伸手抹去血迹,冷笑道:“不错,除非……”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雁危行便淡淡道:“我少年之时,曾被魔族抓去当过俘虏,因为不怎么听话,当时便被扔在了玄水河。”   四周霎时一片寂静。   年朝夕猛然抬起头看向他。   雁危行微微皱着眉头,尽力去回忆。   然而脑海中能抓住的只有一星半点儿的片段。   少年青涩的他自己,遍地的尸山血海,他似乎是想守护着什么,但最终没有护住,他被魔修扔到了玄水河,那时手里只有半截断剑。   但这些未免也太模糊了,他试图再回想起些什么,可是一想识海便排斥似的将他推了出去。   雁危行微微皱了皱眉头,只能放弃。   但既然自己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那么只能是……   他看着犹回不过神来的沈退,淡淡道:“然后我走出来了。”   年朝夕听得微微愣住。   他想起来的不是他和魔族有什么关系,而是他少年时期……   是了,雁危行少年之时,正魔之战尤未结束,她父亲尚在人世,但虽然有战神压制,魔族依旧频频进犯人族,甚至屠城之事都偶尔发生。   她莫名想起,父亲为她定下的第一个未婚夫,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少年,似乎就是在一场屠城战中不知所踪。   雁危行少年时期,也曾遭遇过这种事情吗?   年朝夕微微有些失神。   而沈退则在微微怔愣之后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哪怕你真的当过魔族的俘虏,但被扔进玄水河里的人从来没有谁能活着出来过,你以为你……”   “我要你信做什么。”雁危行淡淡的打断他。   他微微俯身,动作自然地整理着年朝夕的头发,淡淡道:“我只要兮兮信我就行,毕竟她才是我未婚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未婚妻”三个字一出,沈退豁然睁大了眼睛,年朝夕脑海中转动的思维整个一卡壳,差点儿伸手捂住脸。   又来了,果然又来了。   “未婚妻”虽迟到但,雁危行果然致力于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他“未婚妻”。   这对年朝夕来说约等于雁道君每日犯傻,她甚至连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但对于沈退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特别是看到年朝夕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一副已经默认了的模样。   他并不知道雁危行失忆了的事情,自然也就不清楚雁危行和年朝夕之间因为失忆搞出来的乌龙。   在他眼中,雁危行称年朝夕“未婚妻”,年朝夕却毫无反驳,那就只代表了一件事。   从年朝夕复生到现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雁危行和年朝夕订婚了。   沈退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隐隐绞痛。   他猛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年朝夕,嘶哑道:“他成了你未婚夫?”   年朝夕:“……”   她该如何在不暴露雁危行失忆的情况下解释乌龙?   算了解释个鬼,和沈退有什么好解释的。   于是她从容点头:“没错。”   沈退愣了好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之中,整个人站立不稳一般,拄着剑半跪在了地上,失魂落魄的模样。   年朝夕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   她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他,想了想,视线落在了那条河上。   按他们所说,这条河就是赤水河,河两岸魍魉丛生,凶险无比,从来都是十死无生。   可是仅仅从表面上看,这玄水河就是一条普通的河流,而那座被雁危行忌惮的木桥也只是座乡间小桥而已。   河的这边遍地黑色的怪石,河的对岸却隐隐被雾气笼罩,只隐约能看出那遍地的石头居然是红色。   那雾气之中隐隐有崎岖的高大影子矗立其中,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怪物还是疏影。   年朝夕收回视线,突然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抬手丢进了玄水河里。   下一刻,平静无波的玄水河下突然波浪翻涌,魑魅魍魉争先恐后的从河中探出头来,模样崎岖古怪各不相同,有他们一路走来时斩杀过无数的那种白色怪物,更有其他年朝夕叫都叫不上来的东西。   它们试图攻击年朝夕,但一时间居然连上岸都无法。   只能活在玄水河里?   年朝夕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沈退不知何时从她身后走了过来,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样子,看着那些挣扎的怪物,淡淡道:“这些魑魅魍魉全是由玄水河中的魔气和怨气而生,死去的亡魂不甘不愿,便于魔气共生成了魍魉,贪嗔痴怨,这里五味俱全。”   年朝夕听完问道:“那过这条河会怎么样?”   沈退看了一眼雁危行,冷笑道:“玄水河飞鸟不渡,无论是御剑还是坐船,都会直接掉进这条河里,这河里的魍魉之气,哪怕是魔尊也不敢说掉下去之后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这位道君,你说是不是?”   年朝夕闻言皱眉看了他一眼。   被阴阳怪气的雁危行回过神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模样。   沈退冷笑一声,继续道:“想过河只有走这桥,但这座桥又被称之为小奈何,过桥之人先被魍魉小鬼问心,贪嗔痴怨,但凡有一样心有执念,都不可能走过这桥,那些魍魉时时刻刻盯着你,在桥上迟疑一步,魍魉小鬼都能瞬间撕得你粉身碎骨!”   他说完又去看雁危行,冷冷道:“死在玄水河上的人数不胜数,这位道君能安然无恙的通过玄水河,怕不是贪嗔痴怨一样不沾,活成了个圣人圣僧的模样。”   雁危行淡淡的看着他,突然道:“沈退,你再敢多嘴一句,过桥之前我先把你杀了喂那魍魉。”   他似是在威胁,可语气间却是平平淡淡,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   但沈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影猛然一僵。   年朝夕在一旁淡淡地看着他们,见沈退老实了,这才问道:“过了桥是什么,不过桥又是什么?”   沈退闻言毫不犹豫道:“过了桥,前方仍有危险,走过赤岩滩,再穿过四舍崖,外面便是人族领地,但这两个地方凶险不下于赤水河,死在路上的几率比出去的几率大的多。而不过桥的话……”   他眯了眯眼,平静道:“我们往回走,走过这片黑石滩就是魔族领地,最近我刚得到消息,魔族魔尊失踪……”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一眼雁危行。   雁危行敏锐的回望了过去,但年朝夕却没有察觉。   他便继续道:“往回走没有太大危险,唯一的危险就是离开玄水河一带之后便进入了魔族,但现如今魔尊失踪,魔族正乱,我们大可以找机会从魔族离开。”   “所以。”他顿了顿,沉声道:“我的意见是,我们往回走。”   “过玄水河。”沈退话音刚落,雁危行便直接打断了他,平静道:“我能过第一次,就能带着兮兮过第二次,去魔族变故太大,兮兮的身份在魔族几乎是个靶子,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他话刚说完,沈退突然冷笑道:“你不敢去魔族?哈!你究竟是为了兮兮还是为了你自己?”   雁危行闻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什么叫为了他自己?他在魔族究竟有什么身份?   他并不机会沈退只看着年朝夕,认真道:“兮兮,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带你过玄水河出去。”   沈退也看向她,急促道:“兮兮,这次我绝不会骗你,进入魔族,我自有办法安然无恙的让你出去!”   两个人一齐看着她,等着她选择。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一笑,平静道:“我自然是选择雁危行。”   雁危行整个人都松了口气的模样,认真的保证道:“兮兮,我绝对能带你出去。”   年朝夕点头:“我信你。”   一旁的沈退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一次,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年朝夕是真的对他再无信任可言了。   他忍不住怒道:“兮兮,你不要为了和我赌气……”   “沈退。”年朝夕打断他,淡淡道:“这样的话,两百年前,你和牧允之都说过。”   沈退一愣。   年朝夕平静道:“似乎我无论选择什么,只要和你们的选择相反,在你们眼中我便都是赌气胡闹。”   沈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年朝夕轻笑了一下:“但我选择雁危行,是因为我觉得这条路可行,而不是因为我在和你赌气或者我单纯地觉得谁可信谁不可信。”   “沈退,在你眼里,我就没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吗?” 第44章   年朝夕身边全都是些天之骄子。   他们前途无量,光芒万丈。   但天之骄子大多有一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太过自负。   因为在自己的领域之中难寻敌手,他们甚少会听从别人的意见。   哪怕是表面上做出了谦逊有礼礼贤下士的姿态,他们骨子里仍旧是高傲和自负的。   比如沈退和牧允之。   宗恕倒是不屑于用这些手段,他是直接将自己的骄傲明晃晃的写在了脸上。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却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医术在他手里成了玩弄生死的工具。   这大概就是强者对自己天赋的骄傲。   很不幸,和他们相处时,年朝夕是一个弱者。   一个自傲自负的强者会如何表达对弱者的关心?   大概就是替你做决定,为你做选择,自以为是的为你遮蔽风雨。   大抵是出于深入骨髓的自负,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决定才是为了她好,于是年朝夕一旦与他们意见相左,在他们眼中便都成了任性和不知轻重的胡闹。   这大概就是强者对弱者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关心和怜悯。   为了她好,却又自以为是的为了她好。   或许有人会领情,享受着来自强者的庇护的同时接受着来自强者的安排。   但年朝夕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她难以忍受将自己当做附庸的生活。   于是两百年前,那些强势的天之骄子遇到同样强势的年朝夕,没有一个愿意先低下头,他们之间的反目成仇便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此时此刻,沈退的那句“胡闹”差点儿让她整个人梦回两百年前。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是真的高高在上太久了,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闹崩。   年朝夕突然便走近了两步,走到离沈退极近的距离,近到沈退都能嗅得到她身上雪山般的冷香气。   沈退猛然僵硬,手脚发麻,抑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后退的念头。   她微微偏过头,脸颊凑近他的耳边。   此时第一谋士甚至忍不住想,她肯离他这么近,哪怕是为了下一刻抽剑捅他,那他也认了。   可没想到下一刻,她却说出了比直接捅他一剑更让人浑身冰冷的话。   她问道:“沈退,两百年前我殉城而死,你觉得我是在赌气还是在和你胡闹?”   声音极低极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但这句话却像是惊雷一般落进他耳朵里,让他面色大变,浑身冰冷。   “兮兮!”他近乎失态地叫她的名字。   她直起身,他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冰冷嘲讽,没有一丝温度。   他顿了顿,哑声道:“你别这样。”   他指尖微微颤抖,像是在恐惧一般。   但年朝夕丝毫不为所动,微微后退两步,又恢复了正常的距离,淡淡道:“我选择过桥,因为我觉得我能走出去,你若是觉得去魔界更容易出去的话我们大可以现在分道扬镳,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着,她也不看沈退,转身朝雁危行走了过去。   “我过桥。”她身后,沈退突然这样说,语速飞快,重复道:“我和你们一起过桥。”   年朝夕脚步连停顿都没停顿一下,随意的伸手摆了摆,道:“随你。”   沈退看着她毫不在意的表现,只觉得一颗心都泡进了苦水里。   他又想起了年朝夕刚刚说得话。   他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两百年前,他,他们不知道在年朝夕面前说了多少句“胡闹”。   刚开始她还会气急败坏的反驳,后来她只要听到这句话二话不说就会转身就走。   他们商讨事情,许多次都是因此不欢而散。   于是便更坐实了兮兮是在“胡闹”的这个念头。   那时候他一心往上爬,看到年朝夕如此任性的表现,只觉得她不可理喻。   而现在想想,只会用“胡闹”这个否定她一切努力和选择的他们,在年朝夕眼里是不是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   他深吸了一口气,视线落在了那座桥上。   贪嗔痴怨,只要有一样执迷其中,都会被魑魅魍魉拉入水中,从此永世不得超生。   但世间贪嗔痴怨,哪个他不曾执迷?   踏入其中,他大概就是那个会永世不得超生的人。   年朝夕走到雁危行身边时,他并没有问自己都和沈退说了些什么。   他只微微偏头看了看沈退的方向,问:“他若是在桥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要我救他吗?”   年朝夕失笑:“你这么有自信?不止自己能过去,还能救别人过去?”   雁危行:“我说过,我有把握把你带回去。”   看到他那么认真的神色,年朝夕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她的脸色随之也严肃了下来,沉声道:“雁道君,我只需要你记住一件事,上了桥,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不需要你去救任何一个人,你没这个义务。”   雁危行闻言愣了愣,突然低头笑道:“好。”   说着,他突然起身,淡淡道:“走吧,过桥,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话音落下,他一脚踏上了木桥。   那一刻,玄水河中白雾突然涌起,转瞬之间淹没了木桥。   只一眨眼间,年朝夕再也看不到雁危行的身影。   年朝夕心中一惊,想也没想的跟着踏上了木桥:“雁道君……”她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浓雾之中。   看到年朝夕的动作,沈退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年朝夕的衣袖,跟着追上了木桥:“兮兮……”   三个人前后消失在浓雾之中。   贪嗔,痴怨。   ……   年朝夕前脚踏进了木桥,后脚便出现在了战场。   由魔而起的恶念遮天蔽日,十二尊魔带领着魔兵,如临大敌地看着站在千军万马之前和他们对峙的人。   那人一人一剑直面十二尊魔,却逼的十二尊魔没一人敢率先出手。   那是……父亲。   年朝夕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涌出一种极为悲苦的情绪来,似喜似悲道:“父亲……”   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年朝夕身后涌动的白雾突然褪去,白雾之中隐隐可见的河水和木桥转瞬消散。   年朝夕却没有丝毫察觉,下意识地向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父亲……”   明明离得很远,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却像是听见了一样,于千军万马之中突然回过头来。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许多年,两双相似的眼睛再次对上。   年朝夕几乎要流下泪来,那男子却哈哈大笑,道:“我女儿来和我并肩作战了,兮兮,过来!”   他眉目飞扬,意气风发。   年朝夕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啊,自己是来和父亲并肩作战的。   并肩作战,怎么能没有剑。   对了,她的剑呢?   她低下头,手心便突然出现一柄细剑。   她握紧了剑,抬脚朝父亲走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那和父亲对峙的十二尊魔中却突然有一个开口道:“这就是你那个废物女儿?哈哈哈哈哈哈,堂堂人族战神,留下的血脉是个废物,就这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佑人族,看看吧,你这个女儿就是天道对你的惩罚,一个废物。”   那尊魔声音嘲讽,看蝼蚁一般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年朝夕猛然抓紧了剑。   对啊,她是个废物,她怎么能和父亲并肩作战,她只会给父亲丢脸。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一个带着骄傲的声音响彻战场。   “我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废物。”   年朝夕猛然抬起头。   身形高大的战神包容地看着她,说:“她是我的骄傲,从前是,以后也会是,兮兮,你还愣着干什么,我们父女二人并肩作战,今天便让这些杂碎看看,什么叫虎父无犬女。”   年朝夕楞楞地看了那男人半晌。   然后她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抬脚奔向了战场。   与父亲并肩作战,成为父亲的骄傲。   她在身后,白雾彻底远去。   ……   沈退睁开眼时,邬妍正晃着他的手臂,小孩子一样拜托他帮忙给她买留仙阁新出的衣裙。   他的脑袋剧烈的疼痛着,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但是邬妍痴缠的厉害,他便下意识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买呢?”   邬妍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抱怨道:“沈退哥!你忘了啊,我上次鲁莽误闯了困龙渊,允之哥都不许我出门了!”   困龙渊这三个字一下子让沈退清醒了过来。   他心中有些急切,但不知道在急切什么,只下意识地问道:“困龙渊……兮兮呢?”   邬妍唇角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片刻之后,她松开了沈退的手,呐呐道:“沈退哥,你别太难过了,姐姐都死了这么久了,大家也该向前看了……”   沈退猛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说什么?兮兮死了!”   邬妍茫然的看着他:“是啊,当年那场屠城之战,姐姐不知所踪,月见城无一人幸存,然后……然后你们不是在困龙渊发现了姐姐经常佩戴的玉珏吗,允之哥说,姐姐可能是尸骨无存了。”   沈退猛然后退了两步,胸口中突然一阵利剑翻搅般的疼痛。   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清醒,他冷静地看着邬妍,沉声问道:“你和牧允之,什么关系?”   邬妍微微低下了头,声音有些不清晰道:“我和允之哥下个月就要成亲啦!”   沈退点了点头:“是吗。”   邬妍抬起了头,“对啊,沈退哥,你……”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低下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把利剑刺入心脏。   远远走过来的牧允之见状目眦欲裂,厉声道:“沈退!你在做什么!”   沈退像没听见一样,一把抽出剑,看也不看到底的邬妍,转身朝牧允之攻了过去,口中喃喃道:“我不信,不可能,这里是假的,我要把你们都杀了,然后出去找兮兮。”   尸山血海,满地狼藉。   沈退终于提着剑踏出了城主府。   一瞬间,场景再次变换。   他端着茶坐在石桌上,对面是正笑着和他说些什么的宗恕。   沈退猛然站起了身,厉声道:“兮兮呢?”   宗恕眼中出现茫然之色:“兮兮?谁是兮兮?”   沈退:“年朝夕!年朝夕战神之女年朝夕在哪里!”   宗恕却皱了皱眉头:“你糊涂了吗?我们并不认识一个叫年朝夕的女子啊,这世上哪里来的战神?”   沈退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抽出了剑,一剑刺了过去。   杀!杀!杀!   杀到找到那个人为止!   ……   雁危行在一片虚空之中呆了很久。   上下左右一片空茫,他走了很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般。   于是他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想不起来上次自己作为俘虏过这座桥时是什么情景了,但是贪嗔痴怨,想过这座桥,显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也不可能让他在这虚空之中这么走下去。   但自己却什么都没看见,空茫茫一片。   他突然抬起头,声音不高不低道:“你不想让我出去?那又为何不找出我的贪嗔痴怨?”   虚空之中并没有人回答。   雁危行就这么耐心等待着。   良久之后,虚空中突然有了波动,一个声音像是知道这个问题不回答不行一般,低低道:“您又来了。”   雁危行眉眼动了动,“你见过我?我当俘虏那一次吗?”   那声音却道:“不止那一次。”   雁危行顿了顿,莫名的,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冷声道:“你是谁?”   那声音苦笑道:“我便是这座桥。”   雁危行的声音更冷:“你将我困在这里意欲何为?我的贪嗔痴怨,难不成就是这片虚空?你不想让我出去?”   那声音顿时更苦了,为难道:“非是我故意弄出这片虚空来不让您出去,我倒是想贪嗔痴怨都给您来一遍,但是……”   它顿了顿:“我试探不出您的贪嗔痴怨啊。”   雁危行皱眉:“为什么?”   那声音没有回答,却问道:“您真的想知道吗?我若是现在告诉了您,您能发誓出去之后不杀了我吗?”   雁危行没说话。   片刻之后,他冷声道:“要么现在放我出去,要么让我斩出去!”   那声音为难道:“可是您那两个同伴没有一个人出来,我若是现在让您出去……”   雁危行并指为剑。   那声音立刻改口:“好好好,我让您出去!”   雁危行慢慢放下了手。   虚空一点点消失,那声音却没有消失。   “但是,”它幽幽道:“我不想插手您和魔族的事情,可您这个状态,想闯另外两关出去的话,那两关的魔灵可不会像我一样,他们想置您于死地啊。”   虚空消散,雁危行站在了火红色的石头上。   他冷笑道:“那就来吧。” 第45章   残阳暮下,血色黄昏。   少年时期,每每听到其他修士用敬仰的神情说着父亲的事迹,年朝夕便会想象在血色黄昏之下,父亲一人一剑对敌的场景。   残阳暮色,不败的战神意气风发。   这是年朝夕少年时期对“英雄”这个词最贫乏的想象。   清晨太过柔软,正午太过暴躁,夜色又显得轻浮,还有什么比这烈烈的残日更衬得上父亲呢?   那时她常年出不得门,侍女每次面带喜色的给年朝夕送来父亲的捷报时,年朝夕脑海中浮现的总是这样一抹暮色。   那时候她便想,若是有生之年能有机会和父亲并肩作战,胜后再踩着这烈烈黄昏离去,那想必是人生中最快意的事情了。   可惜她一直没有机会。   ……   年朝夕一剑斩杀和她缠斗的魔将,脚下已经堆积起了尸山血海,忽然听见耳边有欢呼声,抬眼一看,便看见父亲正挡在她身前,正一剑斩杀了十二尊魔之中最后一个尊魔。   刹那间,胜利的欢呼声铺天盖地。   那时,正有一抹烈烈的残阳落在父亲身上。   年朝夕神情一顿,突然便想起了一切。   她停下了动作,霎时间,战场上的血色远去,人群的欢呼声也远去,唯有那一抹残阳和残阳下的人显得极为真实。   如同她少年时期所想象过的一般。   年朝夕抿了抿唇,神情一点点清醒。   父亲的身影仍旧背对着她,像是没发现一般。   他声音淡淡道:“兮兮,过来。”   年朝夕顿了顿,依旧走了过去。   父亲回过头来,眉目如旧,和她记忆之中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年朝夕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神情怀念,眼神却极为清醒。   “父亲”任由她看,神情坦荡。   然后年朝夕便突然问:“贪嗔痴,你是我哪种执念?”   “父亲”低声笑了笑,反而问道:“你觉得应当是哪种呢。”   年朝夕还真认真想了片刻。   然后她抬起头,说:“应当是贪吧,起了贪毒,心不甘,情不愿。”   “父亲”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问她:“你为何会清醒的如此之快呢?”   年朝夕想了想,淡淡道:“大概是因为我灵魂封印了恶蛟有两百年吧。”   两百年的灵魂封印,压制着那曾令战神都束手无策的恶蛟,这对年朝夕灵魂的磨练几乎难以想象。   年朝夕敢说哪怕是父亲在世,他的灵魂怕是也比不得自己强悍。   灵魂又连接着识海,于是年朝夕刚醒来时,还没发现自己灵魂的变化,便先发现了自己现在那几乎是无边无际的识海和蛰伏与识海之中远超出她实力的神识。   正因为如此,年朝夕才敢毫不犹豫地选择过桥。   贪嗔痴,要么作用于灵魂,要么作用于识海,可以她如今灵魂的坚韧程度和识海的宽阔,若有谁想对她用幻境类的术法,要么反噬自己的灵魂,要么迷失在她的识海。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小奈何居然真的名不虚传,她原本以为这座桥多半对她束手无策,却没想到她居然到现在才清醒。   她认真回想着进来后的种种,暗叹自己托大了,于是便也没发现面前那个她以为是自己的贪毒所化的“父亲”在听到灵魂封印之时一瞬间的惊愕和瞬间冷下来的神情。   直到他冷冷地问道:“灵魂封印?那恶蛟逃出来了?它做什么了?它伤了你了?我当时在何处?为什么会是你来用灵魂封印?”   嗯?   年朝夕越听越觉得不对,猛然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父亲”隐隐带着怒气的脸庞映入了眼帘。   年朝夕终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劲。   若这里是她的贪念所化作的幻境,眼前的这个人只是自己的贪毒所化的话,自己清醒了之后,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化作了虚无,但眼前的人却并没有消失。   而且……   太真实了,眼前的人带着怒意的表情,几乎和年朝夕记忆之中发怒的父亲一模一样。   可父亲在她面前甚少发怒,她自己都不太记得清父亲发怒的样子,自己的贪毒又怎么可能模仿的如此之像?   还有刚刚他那番话……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年朝夕心底升起,呼之欲出。   年朝夕缓缓睁大了眼,呼吸急促。   直到父亲的怒气越来越盛,开口怒骂道:“我是死了吗!怎么这么不中用!那恶蛟逃出来之后我居然让你灵魂封印的恶蛟?你如今来这么危险的地方我居然也没有陪同?兮兮,我是被人夺舍了还是脑子有病了,你确定现在你身边那个父亲真的是我吗?”   他脸上带怒,声音却隐隐带着威严,表情越来越鲜活,也越来越验证了年朝夕心中的那个猜测。   年朝夕张了张嘴:“你……”   话一出口却又哑声,几乎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父亲敏锐的发觉年朝夕的神情不对劲。   他神情一敛,突然大踏步地朝她走了过来,年朝夕还没来得及动作,他便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微微碰了碰她的眼睑,语气瞬间温柔了起来,低声问:“兮兮,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现在的我没有当个好父亲吗?你别怕,我帮你揍他。”   年朝夕不回答,却伸手用力抓住了眼前这人的衣服,生怕他跑了一般,张了张嘴,语气笃定道:“你不是贪毒,你是谁?”   面前的人笑了笑。   他伸手揉了揉年朝夕的脑袋,动作算不上多轻柔,甚至把她的头发都给揉乱了。   他声音爽朗道:“我的女儿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我是谁。”   “兮兮,我是你父亲多年前经过这里的时候留下的一抹神识,你也可以叫我父亲。”   年朝夕毫不犹豫的伸手抱住了他。   面前的人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调侃自己女儿,便听见自己的女儿用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轻轻道:“父亲,好久不见。”   神识沉默了。   然后他轻笑了一声,道:“所以,我是死了对吧?”   年朝夕身形微微一颤。   神识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脊背,玩笑道:“兮兮刚刚真的吓到我了,我还以为我真的被人夺舍了或者脑子有病敢苛待你了呢。”   年朝夕用力摇了摇头:“才没有。”   神识便笑了笑。   片刻之后,他叹息着说:“兮兮,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   沈退已经忘了自己杀了多少人,也忘了自己经历了多少世界。   可他依旧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他杀人之前会特意问一下你有没有见过兮兮,而到后来,每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剑便也随之拔出。   鲜血浸透了长剑,血色也随之模糊视线。   他依靠长剑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周身是一地的尸体。   他重重地喘息着,已然忘了自己到底为何而杀。   直到“牧允之”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再次起身抽出长剑,剑尖指向了他。   而这个牧允之似乎和以往哪一个牧允之都不一样。   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他第一反应不是勃然大怒的质询于他或者二话不说地就朝他攻过来,相反,他脸上居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   这笑容莫名让沈退感到不安。   为了摆脱这种不安,他故态重施,提剑便朝牧允之攻了过去。   而这个牧允之居然没有反抗,长剑轻而易举的便刺穿了面前这个人的胸膛。   而在胸膛别刺穿的那一刻,这人面上的笑容显得更加古怪了起来。   这笑容让沈退更觉得不安,他握紧剑柄,立刻抽出剑来。   而就在此时,面前的“牧允之”却突然说:“你回头看一眼,你杀得都是谁。”   沈退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背后是尸山血海,遍地是残肢断臂,而被他所杀的每一具尸体,都长着年朝夕的脸。   沈退怔愣片刻,然后他突然抽出长剑一次又一次的刺入牧允之胸膛,嘶哑道:“不可能!你在骗我!不可能是兮兮!”   整个人被刺得千疮百孔,牧允之却哈哈大笑。   他道:“不可能吗?那你为什么不敢看呢?”   他语气里透露出一股诡异来,缓缓道:“沈退,你说这上百具尸体里,哪怕有一具是年朝夕呢?你能保证,在你杀红了眼的时候,你真的没杀兮兮吗?”   沈退明知道自己不该理会他的话,可依旧不受控制般的开始回想。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他却觉得每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人,每一个在他面前晃动的脸,似乎都是年朝夕。   那声音冷酷又诡异:“你杀了年朝夕,沈退,你为什么找不到她呢?因为是你自己杀了她啊。”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剑势斩出,炸起满地的血色和碎石。   沈退疯了。   ……   “……当年你父亲经过这里时,有精通命数的高人曾为你占卜了一卦,卦象上说,有朝一日,你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你父亲便留下了我,想着若是他没在你身边,便能以神识为引带你出来,可没想到兮兮清醒的这么快,根本就不需要我指引什么。”   神识笑眯眯地这样说。   年朝夕抓住他的衣袖不松手,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问道:“父亲曾来过这里?”   神识点了点头,问她:“你还记得你那个失踪在战场上的未婚夫吗?”   年朝夕迟疑道:“记得。”   神识便说:“那时我……也就是你父亲,他怀疑那孩子应当是被俘到了魔界,于是便悄悄去了魔界准备救人,可没想到刚到魔界就听闻那批俘虏已经被他们扔进了玄水河,于是他又赶忙进入了玄水河。”   年朝夕听着,忍不住想起了雁危行。   在雁危行想起来的记忆之中,他当初也是被魔族俘虏,然后扔进了玄水河。   魔族这么爱将俘虏往玄水河里扔?   还是说当初被俘虏的雁危行和她那个不知名的未婚夫其实是同一批?   她赶忙问道:“那找到了吗?”   神识叹息道:“没找到,我去的时候,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那应当就不是雁危行被俘虏的那次了。   毕竟,雁危行是活着出来了的。   她想了想,便道:“沈退说进了这玄水河的,便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神识冷哼了一声。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毫不留情地斥道:“那是他没见识!我当年不就活着出来了?玄水河又算个什么东西!”   年朝夕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想了想,又问道:“这桥上,怎么会允许父亲留下神识来?”   那神识淡淡道:“这座桥已经生了魔灵,刚开始自然是不允许的。”   年朝夕点了点头。   “然后,” 她听见自己的父亲说:“然后我将它打了一顿,它自然就同意了。”   年朝夕:“……”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神识便站在一旁看着她笑。   等年朝夕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伸手去抹眼泪,他便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说:“好了,你已经在这里呆的够久了,该出去了。”   年朝夕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猛然抬起头,看着面前显得温和又包容的父亲,张了张嘴,道:“父亲,您是烦我了吗?”   神识闻言笑道:“臭丫头,别想拿这招来激我。”   他顿了顿,突然道:“兮兮,我很抱歉。”   年朝夕不解:“父亲抱歉什么?”顿了顿,她又改口道:“如果你不赶我走的话,我就原谅你。”   神识失笑。   他轻声道:“兮兮,我没想到我自己死得这么早,留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抱歉。”   年朝夕从刚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哭,这时候眼眶里却泪意迷茫。   她颤声道:“父亲,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你了。”   神识伸手揽住了她:“抱歉。”   他想了想,问道:“我就是死在刚刚那一战里的,对吗?”   年朝夕用力点了点头。   神识便笑道:“那我能把这么多尊魔都换下去,也算不亏。”   年朝夕不说话,执拗地抓着他的衣服。   神识便任由她抓着,轻声道:“兮兮,刚刚的幻境是假的,但我在幻境中和你说过的话是真的。”   年朝夕声音带着沙哑:“什么话?”   神情语气淡淡道:“你是我的骄傲啊。”   年朝夕浑身一震。   耳边的声音仍旧在继续:“我此生打过无数仗,杀过无数敌人,也取得过无数胜利,有人便说我此生的杰作便是某某一场战斗、某某一个胜利,我每每听到有人这么说,便嗤之以鼻。”   “我此生最大的杰作分明是你。”   年朝夕沉默良久,哑声道:“我当然是啦。”   神识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轻声道:“所以,快离开吧,该出去了,你平安出去,我才能放心。”   年朝夕张了张嘴:“我出去了,你会怎么样?”   那神识便笑了笑:“兮兮,我只是一抹神识啊。”   神识附着于其他物体之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会随之消散。   他这么说着,却不怕自己的女儿执迷于父亲的幻影不愿意出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女儿有多优秀,有多坚定。   他笑着看着自己女儿。   年朝夕沉默良久,突然掀起衣摆,跪在了父亲的神识面前,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不孝女朝夕,拜别父亲。”   说完,她起身,最后看了神识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白雾渐渐泛起,年朝夕的身影消失在白雾之中。   她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神识逐渐变淡,那神识凝视着她,轻声道:“傻丫头。”   因为父亲的死执迷至今,如今再次见到了他,兮兮,你可曾解开执迷? 第46章   沈退疯了。   年朝夕一脚从浓雾之中踏出来,迎面便是一把长剑。   长剑之后是一张熟悉的脸。   在看到那把长剑连同那张脸的时候,年朝夕就知道沈退绝对是疯了。   那张脸上流露出一种绝对不会在沈退脸上出现的癫狂神情,双目幽深且无神,像是没有焦距一般,透着一股木然的死气。   她还没来得及有躲避的动作,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直接徒手打歪了那把剑,下一刻,一个人影挡在了年朝夕身前。   是雁危行。   他挡在年朝夕面前,像是压制了极大的愤怒一般,一字一句道:“沈退,你想死吗。”   沈退的状态明显不正常,他头冠掉落,衣衫不整,表情癫狂,嘴唇不住的张合着,喃喃自语般的重复着一句话。   年朝夕耳力很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住地说:“假的,都是假的,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说完他突然哈哈大笑,提剑便挥,没有招式、不分敌我,单纯只是灵力的发泄一般,有时候逸散而出的剑气伤到了他自己他也不管,砍在了碎石树木之上他也不在意。   碎石和剑气溅在他身上,划破衣衫、刺破肌肤,流下鲜红的血液来,他反而哈哈大笑,道:“假的,果然是假的!都是假的!”   雁危行皱着眉头护着年朝夕后退了几步,神情冷漠地看着他发疯。   年朝夕回过神来,皱眉问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雁危行只摇了摇头,淡淡道:“他出来时便已经是这样了,怕是被那木桥之上的幻境给折磨疯了。”   说完他突然一顿,面色紧绷的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她。   年朝夕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雁危行松了口气的样子,“你没事就好。”   年朝夕正想说她不仅没事,还在幻境里看到了父亲留下来的神识,而正在此时,面前的雁危行却突然神情一厉,挥手挡住了沈退刺过来的剑。   他的脸上像是凝聚了风暴一般,徒手抓住沈退的剑,抬脚直接将人踹了出去。   他冷声道:“你要是真想找死。我大可以成全你。”   沈退重重跌落在了赤色的碎石之上,捂着腹部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像是终于被这一脚惊醒了一般,疯疯癫癫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雁危行,眼神逐渐焦距,像是到现在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   雁危行挡在她面前,他并没有看见雁危行身后的年朝夕。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雁危行,拄着剑爬了起来。   随即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癫狂道:“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嘴角噙着一抹近乎疯狂的笑,提剑朝雁危行攻了过来。   如果说方才他是疯狂到不加分辨的攻击着周围自己所能看到的一切,那么现在他就是疯狂到不顾惜生命般的攻击着雁危行。   不顾伤重,不分敌我,每一招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活脱脱一个疯子。   雁危行面色紧绷地挡在年朝夕面前,一步也不曾挪动。   雁危行对付他游刃有余,没一会儿功夫沈退身上就旧伤叠上了新伤。   沈退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对付这样一个疯子,除非直接下死手杀了他,否则只要他不死就会对你不死不休。   年朝夕站在雁危行身后看了片刻,突然提声问道:“沈退,什么是假的,你看到了什么?”   沈退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他停下的突然,被雁危行反手折断了手臂,却丝毫没有反抗,只神情怔愣的顺着声音看过去。   年朝夕便说:“雁道君,你先让开。”   雁危行皱着眉,不情不愿道:“可是他……”   年朝夕便轻笑了一声,悠然道:“你在这里,我又能出什么事。”   雁危行抿了抿唇,发丝下的耳朵悄悄红了起来,从善如流的让开了身体。   但站得极近,就守在年朝夕身边,以保护般的姿态虎视眈眈的看着沈退。   沈退却已经无法顾忌雁危行对他的敌意。   在年朝夕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浑身僵硬,死死地看着她。   但让年朝夕意外的是,他看着她,眼神却是极其惊恐的,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令他惧怕的东西一般。   他怕她?   他疯成这样了,还能有惧怕的东西?而且还是怕她?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试探性的往前走了一步。   沈退突然惊醒,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一步。   年朝夕停下了脚步。   还真是怕她?   于是她直接冷声问道:“回答我,你看到了什么?什么是假的?”   话音落下,沈退却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厉喝一声,突然跌跌撞撞的转身逃了。   他的动作非常快,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口中疯癫一般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杀她……”   浓雾四起,转瞬之间,沈退的身影立时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雁危行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追过去。   年朝夕直接从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臂,神情凝重的摇头道:“情况不对,不要轻举妄动。”   她说着,抬眼看着四周。   入目所及之处,赤色的碎石滩上泛着浓稠的白雾,白雾之中隐隐有黑色的影子矗立,像是树,可年朝夕看过去的时候,那黑色的树影却微微扭动着,从黑影之上蜿蜒出一根又一根的藤蔓,像是蛇一般在空气之中扭动探查着。   在年朝夕谨慎的朝四周看的时候,正有一根藤蔓贴着赤色的碎石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   雁危行低头看了一眼,一脚踩在了那藤蔓上。   一瞬间,明明是植物的藤蔓却发出一声尖啸,挣着扭动着要逃离。   那声尖啸像是引发了这整片石滩的共鸣一般,入目所及之处,浓稠的白雾之中到处都是扭动的藤蔓,尖利而无意义的啸声不绝于耳。   这啸声刺激的年朝夕耳朵生疼,她下意识地想捏一个隔音的法诀,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灵力居然用不了了。   年朝夕神情顿时冷了下来。   丹田经脉之中,灵力依旧充盈,但却像是被什么阻隔了一般,她调动不了分毫。   年朝夕的视线当即便落在了被雁危行踩在脚下的藤蔓上,见它依旧在扭动挣扎,抽出腰间细剑直接砍下了一截藤蔓。   灵力没了,剑势依旧能用。   手臂粗的藤蔓断裂,尖啸声戛然而止。   离体的那截藤蔓转瞬之间化作飞灰,剩下的藤蔓逃一般的缩回了浓雾之中。   尖啸声停止的那一刻,年朝夕的灵力又能用了。   一旁的雁危行见她脸色很不好看就知道她发觉了什么,于是便主动说:“这里是赤炎滩,方才那树是活的,以活物为食,但凡有活物走过,那些藤蔓便会发出攻击,藤蔓被伤害发出的尖啸会阻隔修士的灵力。”   年朝夕一听面色更不好了,皱眉道:“它要吃我我还不能打它?打了它我自己灵力就没了?这算是什么道理?”   她话音中带着浓浓的不满,显然被这藤蔓气得不轻。   她两颊微微鼓了起来,看着那些藤蔓的神情格外凶狠,看起来恨不得把它们都砍了当柴烧。   雁危行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年朝夕不满地看了过来。   雁危行连忙转移话题,问道:“既然这么危险,那沈退……”   年朝夕眉目冷淡了下来:“生死由他命吧。”   说着她挥了挥手,满不在意道:“不去管他了,我们赶紧出去吧,出去了之后一把火烧了这么个破地方。”   她刚说完,却见雁危行含笑看着她。   年朝夕疑惑地伸手摸了摸脸:“我怎么了吗?”   雁危行摇了摇头,斟酌道:“感觉兮兮从木桥上出来之后……好像开心了许多。”   年朝夕听得神情一顿,唇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笑来。   她语气轻快道:“我见到我父亲了。”   雁危行却楞了一下,皱眉道:“幻觉?”   年朝夕则摇了摇头:“不,是父亲留下的神识。”   说着,她转身看向自己身后。   木桥被雾气掩盖于其中,年朝夕即看不清木桥,也看不清那条河。   她语气淡淡道:“父亲来过这里,曾在这里留下一抹神识,为了帮助许多年后可能会经过这里的我。”   她语气中有怀念,却没有执迷。   她深吸一口气,道:“父亲在这里看着我,我自然要漂漂亮亮完好无损的走出这里。”   不然,怎么对得起战神的骄傲。   她转过头,眉目如画,眸光灼灼,像是一眼就能看入人心中。   她挑眉道:“雁道君,我们走吧。”   ……   “沈退沈退,都说人如其名,可我怎么一点儿都没见你退?”   传闻中病弱且跋扈的战神独女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身前是一副被杀的片甲不留的棋局,她皱着眉头,神情十分的不满。   少女容貌稚嫩,只十二三岁的模样。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容貌同样稚嫩,比她大不了两岁。   陪他一起来的侍卫一个劲冲他使眼色,让他让一让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战神独女,他却神色如常的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淡淡笑道:“少主本就是找人陪着下棋的,若是都让了你,那还有什么意思,让不了几局少主自己就会厌烦了。”   少女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沈退笑道:“听闻我已经是少主找的第七个陪少主下棋的玩伴了。”   少女漫不经心道:“你查的倒是挺清楚。”   她稍微流露出些许不悦,沈退带来的那个侍卫立刻跪了下来,冷汗直冒:“少主恕罪。”   少女更加不满:“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吗?这么怕我?”   说完直接将棋子一撂,厌倦道:“没意思。”说着就想离开。   沈退在一旁冷眼看着,这时候便悠悠道:“确实没意思,我终于明白少主为何换这么多玩伴了,若是每个都像这侍卫一样动不动就跪,我怕是也觉得没意思。”   少女便顿了一下,随即稀奇道:“你不怕我?”   沈退失笑:“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怕什么。”   面前的少女便笑了出来:“行吧,你既然不怕我,那我们便在来一局。”   沈退:“是,少主。”   少女道:“别叫少主了,听得不顺耳。”   沈退:“那叫小小姐?”   少女“啧”了一声,“那便这样叫吧。”   这是沈退和年朝夕的相识,他以为是自己处心积虑的让自己成为了那位阴晴不定的少主的玩伴,时隔经年后才有人告诉他,若是没有那个人救了他,若不是那个人听闻他父亲如今在战神麾下,想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一个小将领的儿子,连走到战神之女面前的机会都没有。   他以为的处心积虑,他以为的步步为营,其实不过是别人的一番善心关照。   从那以后,他为了往上爬虚情假意,后来虚情假意之中又掺了些真心,再后来真心和假意他自己都分不清。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在那过于刺目的真相之下,他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显得污浊不堪。   沈退从那一遍遍杀人又一遍遍自杀的幻境中清醒,毫无预兆的便想起了自己和年朝夕的初次相识。   但这段记忆却比让他一次次自杀更痛苦。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自己发疯的那段记忆也随之回笼。   他微微一颤。   他的视野像是整个倒过来一般,他微微挣扎,发现自己正被一根藤蔓倒吊在高空之上。   他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四下看去,却见自己头顶下居然是一片巨大的湖泊,他离水面几丈远。   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水纹晃动,不多时,一根巨大的触手从中浮了出来。   沈退立刻尝试调动灵力,充盈的灵力毫无反应。   那巨大的触手瞬间朝他袭了过来。   理智告诉他要逃,可某一刻,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倒不如死了。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疲惫又绝望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   那巨大的触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脑后。   ……   “雁道君,你在这里见过我父亲吗?”   周围是连绵不断的尖啸声,年朝夕的灵力根本用不出来,只以剑势斩杀藤蔓。   雁危行也用不出灵力,但他的肉体更加强悍,反而是藤蔓对它们无可奈何。   但是雁危行没有剑,虽然他也能手撕藤蔓,但速度到底慢了下来。   年朝夕为了效率,直接把自己的剑给了他用,雁危行背起她将她护在身后,速度反而更快了。   年朝夕抵挡着间或被雁危行遗漏的藤蔓,突然这样问他。   雁危行顿了一下,沉思道:“岳父大人吗?”   年朝夕:“……”   她直接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别得寸进尺!你叫什么岳父!”   雁危行立刻道:“对,还没成亲,确实不应该叫岳父,是我孟浪了。”   年朝夕:“……”   这套自圆其说的本领,她已经无力反驳了。   她有气无力道:“那你见过吗?”   雁危行边斩杀四面八方的藤蔓边淡淡道:“我记不得了。”   年朝夕皱眉道:“我父亲说,他曾来这里找过人,那人也是被俘虏扔进了玄水河,你也是被俘虏扔进了玄水河,算算时间的话……”   她顿了一下,问道:“那雁道君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俘的吗?”   雁危行皱眉道:“我那时修为还没有现在的十之一二,应当是我少年时。”   年朝夕喃喃道:“你少年时,那也得有三百余年了吧,那样的话……等等!”   年朝夕突然想到了什么。   在她没死之前,雁道君和她差不多大。   父亲也曾说过自己那不知名的未婚夫和她年纪相当,也就是说,她那未婚夫和雁道君差不多大。   她那未婚夫消失在战场上被俘魔族,也是尚且年少。   她呐呐道:“那雁道君,你被俘,是因为什么?”   雁危行顿了一下,随即道:“好像是屠城。”   霎时间,年朝夕眼前一黑。   魔族是爱屠城不假,但那时候父亲已经在了,他们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天天屠城,她未婚夫消失那前后几十年,只有那一个屠城案。   也就是说,雁危行口中的屠城,和年朝夕那个未婚夫的屠城,多半是一个屠城案。   那么,要么雁危行和她那个未婚夫是被一起抓走的,当的是同一批俘虏,要么……   年朝夕定了定神。问道:“那你应当在这里见过我父亲啊,我父亲过来找过人的。”   雁危行一下子问到了重点:“父亲大人找得是谁。”   年朝夕也顾不得他的称呼问题了,顿了顿,说:“找得……我未婚夫。”   雁危行脚步一顿:“那不就是在找我吗?但我记忆中并没有在这里见到父亲大人,想必是错过了。”   年朝夕:“……”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雁道君,你为什么这么笃定自己就是我未婚夫?”   雁危行挥手斩下一片藤蔓,淡淡道:“我觉得我失忆之前,好像是知道自己是会失忆的,所以用了秘法,将必须要记住的东西刻在了识海之中。”   他不疾不徐道:“我刚醒来时就感受到了这秘法,我打开秘法看了看,想知道什么东西对我如此之重要。”   “秘法告诉我,年朝夕时我的未婚妻。”   “我想,我既然不惜用秘法也要记住你,那你对我一定是极其重要的,果然,我醒来之后看到你,那一刻就明白了你对我有多重要。”   “兮兮。”他回头看她:“你是我未婚妻啊,我从未骗你。”   这一刻,年朝夕突然哑然。   同样屠城被俘,同样被扔进玄水河,同样的年龄。   还有他的那番话。   除了他是和自己未婚夫一起被俘的之外,还有一个可能。   一个年朝夕从未想过的可能。   他就是她未婚夫。   “兮兮,我从未骗你。”背着她的道君这样说。 第47章   年朝夕已经不太记得父亲为什么会早早地为她订婚了。   那时她才二十几岁,放在凡人之中能算得上一句大龄,甚至按照此间凡人的平均寿命,天灾人祸生老病死,大多数人或许连三十岁都活不到,更说不上年轻。   但在修真界,这样的年纪足以称得上一句“少年”,甚至被叫上一句“孩子”也不算勉强。   父亲便是在这样的年纪早早地为她定下了婚约。   她刚开始对这个婚约很是抗拒,甚至不满。   后来父亲说若是她相处之后觉得不满意,随时都有权利悔婚。   于是她的不满就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不在意。   因为觉得无所谓,她甚至懒得问自己未婚夫的名字,只知道那是父亲故交的儿子。   其他的她懒得了解更多,因为她觉得自己迟早是要悔婚的。   当年的父亲面对她对这场婚约的不满,甚至连理由也说不出,只看着她,愧疚般地说道:“只怪我是战神……”   年朝夕一度并不理解这句话。   后来她才知道,那段时间父亲一改对魔族被动防守的战略,要求主动出击,态度十分强硬,不仅惹恼了因为人族长期处于劣势而高高在上的魔族十二尊魔,而且惹恼了修真界的一些温和派。   那时的父亲刚掌兵二十年,远没有日后那般一呼百应。   魔族有十二尊魔,而人族只有一个父亲,若是被动防守,这场战争到猴年马月也打不完。   唯有主动出击才能扭转局势。   也就是说,他想在修真界搞改革。   但习惯了求稳的修真世家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那段时间,十二尊魔对父亲不满,修真界部分世家对父亲同样不满。   父亲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毫无预兆的为年朝夕定了婚。   年朝夕不得不猜测,父亲是不是已经存了死志,若是这次改革不成不幸殒命,他这个病恹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好歹还有个庇身之所。   但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个问题早已经没人为她回答。   她那时候才第一次想知道父亲到底将她托付给了什么人,可惜她那未婚夫的早已不知所踪。   年朝夕一度以为他也随着当年的屠城死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人就是雁危行。   他并没有死,虽然受了屠城之苦、又到这几乎无人生还的玄水河走了一遭,可他仍旧活得好好的,甚至在两百年前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在她重活一次之后,又成了陪伴在她身边的第一个人。   年朝夕冥冥之中甚至有了一种宿命之感。   年少的她自己肯定想不到她和那个一度被她排斥的未婚夫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逢。   “兮兮,我从未骗你。”   背着她的道君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安静了下来,他提剑杀敌,一剑斩落藤蔓,似乎用不出灵力也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年朝夕心中思绪翻涌,整颗心被搅成一团乱麻,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但是不说似乎更不合适。   信任的正义伙伴突然变失踪百年的未婚夫什么的……   若是这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可这是雁危行啊。   那个两百年前肯无条件的相信她,两百年后哪怕失忆也要用秘法记住她的雁危行。   这让她该怎样面对两人之间这复杂又纠葛的关系?   雁道君失忆之后一口一个未婚妻,原本她以为雁道君傻,现在看来,小丑竟是她自己。   偏偏这个时候她不说话,雁危行也不说话了,仿佛刚刚那番话就只是为了让年朝夕知道他不曾骗人一般。   年朝夕心中纠结,抱着他脖颈的双手就忍不住越抱越紧,最后浑然忘了自己还趴在人家背上,无声的哀叹着,一头埋进了雁道君宽阔的脊背中。   雁危行还算流畅的动作就忍不住一顿。   感受着背后那整个人埋进他脊背的身体,听着那压抑着的小小的哀叹声,不知道为什么,雁危行莫名想笑。   好可爱。   趁着那些藤蔓暂时不敢上前,雁危行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兮兮。”   年朝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然后她便听见雁道君平静地说:“我快不能呼吸了。”   啊?   啊!!!   年朝夕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抬头一看,便见自己的手臂正紧紧缠绕着对方的脖颈,因为太过纠结,手指甚至还无意识的勾住对方的衣襟小幅度的揉搓了起来,把人整整齐齐的衣襟给揉的一片狼藉。   年朝夕慌忙松开了手,紧张兮兮地问:“没事吧没事吧?”   没等雁危行回答,她一眼看到对方那都被揉皱了的衣领,又立刻伸手帮人把衣领理平,顺手还拍了两下,本来类似于整理完衣服下意识拍拍衣角的行为,却一个不甚拍到了对方结实的胸肌。   年朝夕:“……”   默默地收回了手。   先是差点儿把人勒到窒息,后又有借着整理衣服拍人胸口之嫌,她已经不敢想象在雁道君心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但你还别说,这触感……   不!住脑!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年朝夕整个人的色调都灰暗了下来。   这辈子大概很快就能过去了,或许离开修真界归隐山林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年朝夕十分安详的这样想。   她整个人生无可恋,却听见了雁危行的笑。   先是很小声的笑,声音低沉,胸腔微微震动,然后声音便越来越大,哪怕被他有意压抑着也透露出一股愉悦来。   年朝夕心如死灰地问道:“你是在笑我吗?”   雁危行瞬间停了下来,再开口时,声音肃然道:“不是。”   年朝夕信他才有鬼。   她趴在他背上,脸扭向一侧不看她,整个人都散发着黑气。   还是好可爱。   雁危行被她可爱的心尖都在颤抖。   那无孔不入的藤蔓再次袭来,雁危行提起细剑斩出剑势,边斩边轻声道:“兮兮?”   年朝夕消沉地应了一声:“嗯?”   少年道君手中杀招不断,声音却极其平缓:“你不要多想,婚约是父辈为你我定下的婚约,但只有你承认,这婚约才算是婚约,你若是不承认,你想我是你什么,我便是你什么。”   这话几乎说到了年朝夕心坎上,她心中霎时涌上一股感动。   可还没等她感动多久,便听见雁道君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既然你也没有明确拒绝,那在别人面前,我就还是你未婚夫的。”   年朝夕:“……”   她直接给气乐了,“你说的别人是指?”   年朝夕话音落下,雁危行立刻含蓄道:“比如你前未婚夫之类的。”   直接给指明了对象。   年朝夕:“……”她以前怎么不知道雁道君还有这么一面。   等等……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眯着眼睛问:“刚刚你说快要窒息……”   雁危行:“我逗兮兮玩呢。”   他一边提剑杀敌,一边如是说道。语气之平静,内容之平淡,仿佛并不是再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年朝夕提着他的耳朵直接往上拉。   雁危行!雁道君!你到底是失忆了还是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两百年前的那个你分明不是这样的!   ……   这片赤岩滩不知道有多大,年朝夕他们走了许久,仍旧看不见尽头。   但是越往前走,那些攻击他们的活树就越少。   刚开始那活树数量密集到他们一度走不动路,而现在,已经少到他们几乎走出好远也见不到一棵了。   年朝夕本以为这代表着他们快走出去了,但直觉却告诉她绝不会这么简单,这赤岩滩的危险程度总不能连那座木桥也比不上,这么轻易地就让他们走了过去。   事实也证明了她的猜测。   等到他们走出去许久也看不到一棵活树时,雁危行便突然停了下来,说:“我们到了。”   什么到了?到哪里了?   年朝夕抬起头,越过雁危行的肩膀看向前方,然后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在他们正前方,一片巨大的湖泊横贯了整座赤岩滩,湖泊的岸边生长着一棵黑色巨树,此时此刻,那巨树伸出的藤蔓正将一个人倒吊在水面之上,而水中则正伸出一根巨大的触手,毫不犹豫地朝那人后脑拍去!   年朝夕不用想都知道这人是谁!   她来不及阻止,但是此时此刻,一个无比焦灼的念头却浮现在了她脑海中。   在所有人都用不出灵力的情况下,以人族的肉体强度,这一下绝对是会死人的。   但沈退若是真死了,魇儿的妖脉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厉声道:“沈退!”   她话音出口的那一刻,一直紧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像是死了一般的沈退突然睁开了眼睛,一瞬间看向了年朝夕的方向,眼神亮得可怕。   但此时,巨大的触手已经拍上了沈退的后脑。   年朝夕心里一凉,以为沈退这次必死无疑。   而就在此时,沈退周身突然浮现出一个浅蓝色的防护咒,险之又险的挡住了触手那一击。   那防护咒触之即碎,但也为沈退抵挡了大半的攻击,那触手再拍在他头上,不至于到了一击既死的地步。   防护咒破碎的那一刻,一直被沈退悬挂于腰间的玉佩也随之破碎。   是防护法器。   在这里,灵力不能动用,但被动型的防护法器倒是可以用。   年朝夕松了口气,随即就觉得沈退腰间那块碎裂的玉佩似乎有些眼熟。   但她来不及多想,立刻从雁危行背上跳了下来。   她抬头看过去,就见沈退方才被触手袭向后脑都无声无息一心求死的模样,这时候却突然剧烈的挣扎了起来,长剑翻转出现在手中,哪怕被倒吊在半空中也几乎不妨碍他精妙的剑术。   而那触手一击不中,完全暴怒了起来,翻搅得整个湖泊波浪翻涌,巨大的触手无能狂怒般的胡乱朝着沈退挥舞。   这样下去沈退抵挡不了多久,早晚是要死的。   年朝夕皱眉看着,一旁的雁危行便问她:“你不想让他死?”   年朝夕沉声道:“最起码他现在还不能死。”   雁危行了然。   随即他直接将手中的细剑丢了出去。   隔了这么远,他径直将细剑掷向了捆着沈退的藤蔓。   然后年朝夕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丝灵力也无的细剑飞过了数百米的距离,去势仍然不减,准确无误地砍在了那黑色的藤蔓之上,切豆腐一般的直接将藤蔓割开!   旋即雁危行一伸手,细剑像是有意识一般往回飞,又落回了雁危行手上。   而另一边的沈退没了藤蔓束缚,整个人飞快地往下掉。   但他反应同样的快,没有求生欲时是一回事,一旦有了求生欲,他有千百种方法让自己活着。   他在空中调整位置,径直朝触手挥过来的方向撞去,蜷缩起身体保护住身体要害,借着触手撞击的力道借力,整个人被击向了岸边。   “嘭”得一声撞在遍布碎石的岸边,沈退反应飞快的就地一滚,躲过了触手的再次袭击,旋即起身头也不回的远离那湖泊,远到了那触手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的位置,他才终于拄着剑半跪在了地上,低头咳出了一口血。   他暂时没死,年朝夕看了一眼就没再管他。   她皱眉看向湖泊之中那不断翻涌着的触手,心惊道:“这……是什么?”   一只触手就如此之大,那整个本体又该多大?   虽说有时候个头大不代表实力就强,但像魔族这种非人形态的魔物,个头越大就代表活得越久。   一旁的雁危行挥了挥手中的剑,平静道:“赤岩湖中的看守者,打败了它,我们才能过去。”   年朝夕不可置信:“我们要打败它?在灵力都用不出来的情况下?”   年朝夕话音刚落,那湖泊之中突然伸出了第二根触手,这根触手比最开始那根长得多,径直朝雁危行袭来,目的十分明确。   年朝夕瞳孔紧缩,飞快地抓着雁危行准备后撤。   而就在此时,雁危行却主动推开了她,分明没怎么用力,却推的年朝夕连退了十几米,正好躲开触手的袭击。   年朝夕眼睁睁看着那触手卷在了雁危行身上,拉着他沉进了湖里。   雁危行却丝毫没有反抗,他甚至有余力转头对年朝夕说:“兮兮,你别过来,我似乎和它有仇,它找我是在寻仇,我能对付它,你在岸边等我。”   年朝夕信他个鬼!   她眼睁睁看着那触手在她面前将她的人抓走,触手沉入湖底,湖面之上顿时一片平静,雁道君生死不知。   年朝夕气急败坏!   她既气那触手敢动她的人,又气雁危行这么危险的事情都自作主张。   还未婚夫,这么不听话的未婚夫就该直接打一顿!   她气急败坏,愿意听他的话老老实实等在岸边才有鬼,几乎是在雁危行被拉进湖底的那一刻,年朝夕毫不犹豫的朝湖边冲了过去。   她跑过沈退身边,看都没看他一眼,沈退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   年朝夕定住,神情冷凝,直接一脚踢了过去:“放开!”   沈退不肯松手,低声咳道:“兮兮,你不能去。”   年朝夕:“关你什么事!”   沈退抬头看她,双眼亮得可怕,他一把抓住腰间碎裂的玉佩,语气急促道:“兮兮,你刚刚叫我的名字了,你在担心我,你不想让我死对吗?还有这玉佩,玉佩是你送给我的,我从来不知道它上面还有防护咒,是这防护咒救了我一命!”   年朝夕不太记得那玉佩了,但约摸确实是她在他要闯一个危险秘境时送给他的。   那时候他不爱佩戴防护法器,她就当成了个普通玉佩送给他。   年朝夕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记得了。”   沈退眼神一黯。   年朝夕趁机拉回了衣摆,毫不犹豫奔向了湖边。   沈退又急又气,却站不起来,只厉声道:“兮兮!这里不能用灵力!他必死无疑!你下去还准备给他殉葬吗!”   “你闭嘴!”年朝夕转头吼他,声音笃定道:“雁道君从来没骗过我,他说自己能赢就一定能赢,我下去给他加油鼓气不行吗!”   沈退闭了闭眼睛,柔下了声音,哄道:“兮兮,你过来,别下去,既然你觉得他能赢,那就在岸边等着他。”   年朝夕听也不听,直接转过了头。   “兮兮!”沈退拦不住她。   然而要下去之前,年朝夕却突然说:“沈退,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不想让你死吗?”   沈退抿了抿唇:“我不想知道。”   年朝夕却自顾自地说:“因为你身上有魇儿的妖脉,魇儿诅咒你,用了自己的妖脉,这么多年了,想必你也知道。”   沈退不说话。   年朝夕却沉声道:“等我出来,我会亲自剥下你身上的妖脉,我救你一命,你还我妖脉,我们算两清了,从今以后,你要是有怨气有不甘,大可以来找我报仇。”   沈退沉默片刻,突然惨笑道:“我早该知道,但也好,这妖脉在我身上,我日日煎熬折磨,两百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你拿去也好。”   他这么说,但年朝夕根本不相信他会老老实实等她剥妖脉。   她伸出手,腕间的镯子直接飞了出去,飞到半空中飞快变大,将沈退围在了中间。   他身受重伤,再有这个束缚的法器在,他跑不了。   年朝夕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湖里。   沈退看着她跳进去,突然惨笑道:“兮兮,你以为我说得假话吗?”   他抬起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胸口那两百年未曾愈合的伤口。   “哪用你动手,我亲自剥给你。” 第48章   年朝夕潜进湖里有一会儿了。   这湖深的几乎看不到低,湖水黑沉,视野有限,入目所及之处阴暗凄冷,视野中偶尔有黑影游过,或大或小,不知道什么东西,但总归不太像鱼。   她分明和雁危行差不多前后脚入水,顶多也就是被沈退耽搁了一会儿,可她入水之时既没看到雁危行,也没看到那巨大的触手怪物,只鼻端有些微的血腥味残留,仿佛他们早已经远去了。   水中横七竖八残留着剑气,证明着这里曾经打的很激烈,可如今除了这剑气却不见人影,总不能是打着打着连人带那怪物一起消失了。   这明显很不对劲。   而更不对劲的是,她是带着避水珠下来的,可入水到现在,避水珠从头到尾没被启动,她却依旧能够呼吸。   在没有灵力还没被避水珠庇护的情况下,在水里呼吸。   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水。   年朝夕本来一直在往下潜,发觉水里的问题之后便停下在了半路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她也不知道自己潜了有多深,只知道自己现在抬头看不见水面,低头也看不见水底,全是黑漆漆的一片。   年朝夕在黑沉沉的水中只停顿沉思了片刻,随即转头又潜了下去。   无论如何,她得先把雁危行给找回来。   她顺着水中残留的那些许剑气一路下潜,也不知道潜了多久,有限的视野之下终于看到了湖底。   湖底正躺着一根巨大的触手,断裂之处溢散着血气,血腥味浓重。   年朝夕一顿,随即飞快地游了过去,落到了那触手旁。   落地的时候,她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坚硬又崎岖,水底浮力大本就站不稳,她现在又用不出灵力,整个人直接往后仰倒,踉跄了脚步。   等她终于稳住了身体,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个差点儿绊倒自己的东西,却看到了自己的细剑。   她的细剑正躺在那触手旁。   年朝夕顿了一顿,上前捡起了自己的剑。   她的剑正倒那触手的断口旁,那断处十分新鲜,明显是被她的剑砍下来的,砍下来还没多久。   她的剑现在是雁危行在用。   那么……   她的剑在这里,怪物的一截触手在这里,方才那一路激烈的剑气也在这里,证明着方才的战斗有多焦灼。   那雁危行呢?   年朝夕握紧了剑,眉头一点点蹙起。   ……   年朝夕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寂静的近乎死寂的湖底之中,突然有水流声传来,正朝着她的方向。   年朝夕手一紧,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黑沉沉的湖水之中,有两个影子逐渐靠近,有手有脚,好像是人。   不……似乎就是人。   年朝夕眉头微皱,眼睁睁看着黑沉沉的湖水之中走出两个人来,人形人样,却是浑身死气。   这般浓重的死气年朝夕只在死人身上见过,可面前这两个人不但能走能跳,甚至还能说说笑笑。   年朝夕缓缓握紧了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相伴而来的两人看到了她,反而惊讶道:“这赤岩湖今天好热闹啊,又来了客人吗?”   两个人一男一女,手里各提了一盏灯,那灯不知道什么做的,幽蓝色的火苗在水里也能燃烧,他们微微提着灯照向她,片刻之后,其中的女孩子笑道:“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呢。”   借着幽蓝色的火光,年朝夕也看清了他们。   浑身死气的两个人却长了一副活人样,男女都是面色红润眼神有光,只不过那两张脸在幽蓝色火苗的映照之下,莫名显得有些诡异。   年朝夕忍不住挑了挑眉头。   那提灯的女子像是没发现年朝夕的脸色一般,见她不说话,笑盈盈道:“姑娘是我赤岩湖的客人吗?”   年朝夕看着那蓝色火焰后冷幽幽的脸,没什么情绪的笑了笑,意味不明道:“这湖水之中,居然也能有活人吗?”   年朝夕话音落下,那女子笑容的幅度都没变,口中却道:“自然是没有活人的。”   她说着几乎是默认自己不是活人的话,语气逐渐崇敬:“但湖主宽慈,允许我等不被世俗所容之人留在湖底生活,还保住我等性命,我等自然便在这湖里住了下去。”   年朝夕唇角的笑容收敛了一分:“湖主?是方才那触手怪物吗?”   年朝夕说得毫不客气。   而面前的人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敛袖道:“姑娘真是说笑了,那畜生怎么能和湖主相提并论,不过是湖主手底下不听话的宠物,湖主放它守卫赤水河,它不知轻重乱伤人,我代它给姑娘赔罪了。”   她说着,微微欠了欠身。   年朝夕有一会儿没说话。   片刻之后,她淡淡地问道:“你方才说,又有客人来,那第一个客人是谁?”   女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怕。   她柔声道:“那可是位老熟人了,拦住你们的那畜生原本有八条触手的,几百年前便被他砍下了一条,如今又被砍下一条,没有灵力都能做到如此,当真是了不得,几百年前湖主就有心邀请他加入赤岩湖的,可惜他志不在此,如今嘛……”   她没再说下去,娇娇的笑了两声。   年朝夕平静道:“我听闻,只要打败那触手怪物,就能走出赤岩滩的,没想到还有个赤岩湖湖主。”   女子笑盈盈道:“旁人自然是能过的,谁让当年湖主看中那位道君呢。”   说着,那女子突然打量了一下年朝夕的面容,随即恍然大悟道:“没想到姑娘居然也和我赤岩湖有渊源,我记得也是几百年前,战神大人曾来过此地,不过战神大人我们却是不敢拦的,姑娘仔细看来,居然和战神大人还有些相似呢。”   年朝夕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是吗。”   那女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自然,况且……姑娘这在死亡之地走了一遭的灵魂瞒得住其他人,却瞒不过我等,既然都是先死后生,姑娘何不考虑考虑留在赤岩湖,毕竟在外面死而复生天地不容,在湖里,大家可都是死过一遭的人。”   被人叫破身上最大的秘密,年朝夕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淡淡道:“带我去见你们湖主。”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行,现在那位正被湖主宴客款待,湖主一次只招待一位客人,姑娘想见湖主的话,不妨陪我们先回去,我等都是复生之人,也好……”   她话没说完,年朝夕手中正被她缓慢擦拭着的剑突然一剑刺向了旁边那一直没说话的男子。   剑尖穿胸而过,那男子哼都没哼一声的委顿在地。   那女子见势不对立刻想跑,年朝夕却迅速抽出剑,又横在了那女子的脖颈上。   女子抬起头时,便看到年朝夕嘴角轻蔑的笑。   她冷冷道:“谁和你们我等?满身死气臭不可闻,死了就是死了,你以为拖着个不能呼吸也没有心跳的身体就算活着了吗?”   她剑尖压下,微微凑近那女子,低低道:“控尸术而已,你连个灵魂都没有,也能算活着吗?死去的是灵魂,这具没有灵魂的身体,你以为是什么东西在活着?”   那女子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年朝夕冷冷道:“现在,带我去见你们湖主,我倒想看看这失传了快几千年的控尸术到底是谁在用。”   ……   “……我是这赤岩湖生出来的魔灵,你杀不了我的。”   病弱苍白的男子被雁危行一剑钉死在墙上,却没有感觉一般这样说。   说完他看了看雁危行身后倒了一地的人影,笑了笑,道:“当然,我也没觉得靠那些死人能拦得住你。”   雁危行不说话,视线落在那突然挡在男子身前正冲他张牙舞爪的触手怪物身上。   男子立刻双手握住剑,将自己整个人从剑身上拔了出来,低低地咳了两声,伸出手,那触手立刻便迅速变小,化作了巴掌大缠绕在他手腕上。   八爪触手只剩下了三爪。   男子叹道:“这湖底能陪着我的活物就剩下这么一个了,其他的全都是妄图过湖却死在了湖里的死人,一个个都没什么意思,我暂时还不能让它死了。”   一旁的雁危行却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请我来,不就是来找死的吗?”   雁危行话音落下,那男子听了却哈哈大笑,道:“您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请您来怎么可能是来找死的,我请您来,是来找‘活’的啊。”   雁危行不明白眼前这人说得是什么意思,但他却突然意识到,这人并不知道他现在失忆了。   于是他便不动声色地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单纯找死的。”   那男子啧啧两声:“我这才是第三次见您,您这脾气可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在雁危行记忆中,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这是第二次。   他口中的三次是怎么回事?   雁危行还没想好怎么把话从他嘴里撬出来,那人自己便直言道:“我第一次见您时您还弱小,斩了我这小宝贝一条触手,我想留您在湖底做客,奈何您不同意,无可奈何,我失手之下将魔毒融进了您血脉之中,本以为过不了多久魔界就能多一个潜力无限的新魔,没成想隔了一百多年才见到您出现在魔界,而那次出现……”   病弱男子突然凑近雁危行,扯了扯唇角,道:“您已然是万人之上了。”   这一刻,雁危行的心猛然沉了下来。   魔族的万人之上……   然而那男子的下一句话说出口时,雁危行种种思绪顿时都停了。   他说:“那时您来到这里,问我这个只能掌控死人的人,如何将一个人死而复生。”   “可我所掌控的人再怎么像活人也是死的,怎么可能让死人复生。而今,您再次路过这里,我想知道您是否真的将死人带回了人间?”   雁危行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第49章   赤岩湖中诞生的魔灵没有名字,但为了让自己和玄水河这一带中那些同样也没有名字的低级魍魉区分开,他一般称呼自己为“炎”。   他活了近千年,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偶尔见到的活人也很快会变成死人。   赤岩湖中遍地死尸,连他也算不得活人,虽然能用控尸术控制着那些死尸与活人无二,能蹦能跳能思考,到只要一靠近,那身死气根本臭不可闻。   因为很少能见到活物,他对偶尔能看到的活物也格外宽容,纵使丑陋如那八爪怪物,但因为是个活物,他也纵容它每日吸食他的鲜血,短短百年就长成了赤岩湖上凶名远扬的守卫者。   千年来有多少人妄图从这里闯出去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化成白骨,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真的能成功的才是他眼中真正的“活人”。   雁危行便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活人”中的一个。   在这次之前,名为“炎”的魔灵总共见过他两次,每一次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见到他时,眼前的人尚且弱小,伤痕累累的从那木桥之上闯了过来,分明半分灵力也无,但是硬拼着莽劲硬生生的斩掉了他那宠物的一只触手。   他许多年未曾遇见过能伤到自己那八爪宠物的修士了,难得好奇的浮出水面看了一眼。   当时半条命都快没了的少年半跪在岸边,听见动静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凶狠又冷漠的眼神比他这个魔物更像是一个魔,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那时候他觉得这少年像是个修魔的好料子,于是便直接开口请人留下修魔。   少年的眼神平静且冷漠,面对着它这个动动手就能让现在的他死无葬身之地的魔灵,连一丝惧怕也无,只平静地吐出了四个字:“除非我死。”   他难得见到活人,还是一个能闯过赤岩湖,甚至还很有可能直接闯出去的活人。   他当然不舍得杀他。   但放这么好的魔修苗子出去,他又觉得可惜。   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出了一个死去魔修的魔丹放在他面前让他选择。   要么被他强行留下来修魔,要么吞下魔丹再离开魔族。   凡人或修士吞下魔丹,魔丹中蕴含的魔气与己身相克又无法排出,便会直接化成魔毒。   这魔毒熬不过的便当场暴毙,熬得过的每月受上一次魔毒冲荡灵脉之苦,日积月累的侵蚀身体和理智,迟早还是入魔。   炎觉得若他是那少年的话,优劣如此明显的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他指定选择修魔。   这是聪明人的选择。   但这少年果然不负于“除非我死”那四个字,他冷笑一声,看也没看的就吞了魔丹。   他觉得很可惜。   那少年伤城这样,怕是熬不过魔毒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居然没死,非但没死,还活着走出了这里。   从那之后,他对那少年一分的兴趣也变成了十分。   他还记得他体内的魔毒,他不觉得那少年能熬得过魔毒侵蚀,于是他便等着少年重新回到魔族。   这一等便等了一百余年。   他第二次见到雁危行,依旧是在这里,他等来的不是魔修雁危行,而是……   杀尽了魔族大半高阶魔修以杀登位强行证道的魔尊。   彼时他就躲在赤岩湖下,亲眼见证了一场屠杀   他记忆中的少年穿着玄色大氅,身形高大,压的那身大氅乌云般地沉。   他一人将千百魔修逼入了玄水河岸,逼的他们无路可去,提剑轻描淡写的收割着一条条性命,似乎杀魔也不比切菜难上多少。   万千魔修追随他而来,却都远远地跪在属于他的战场之外,没有他的命令,甚至不敢越过他追杀“叛军”,只沉默地看着属于那人一人的屠杀。   那一夜,鲜血染红了玄水河岸,自那之后半个月,玄水河上血气不散。   他将那些血铺成了一天通往魔尊宝座的路,他一路走过去,再也无人敢抬头。   他杀尽最后一人时,若有所觉般地抬头往赤岩湖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杀了这么多人,那一眼却没有丝毫杀意,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甚至透露着疲惫般地厌倦。   百余年前的炎觉得赤岩湖岸那少年凶狠又冷漠的一眼像魔,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死水般的眼神更像魔。   后来新任的魔尊踏着遍地血色亲自找到了他,问他这个只会操控死人的家伙,可否有办法让一个亡者回到人世间。   他这个只会玩弄死亡的人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哈哈大笑道,陛下若是有那个人的尸体,他倒是可以让尸体看起来像个活人。   那时,这位以杀登位的魔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幽冷到让魔灵都忍不住战栗。   但是他想,一个死人该怎么活着回到人世间呢?   直到今天,他在他们魔尊大人身旁看到一个女修,那人身上有着死过一次的气息。   他把死人,带回了人间。   名为“炎”的魔灵好奇又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人,问:“和您一起来的那个人修,是您带回来的亡者吗?”   他话音落下,喉咙突然被人死死掐住,面前的人神情冷得像恶鬼,生怕他再多说出一个字一般,毫不犹豫地折断了他的喉咙。   他捂着喉咙倒在了地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恐怕是要再死一次了。   但他倒是也不害怕死亡,因为他本来也不算是活着,他是赤岩湖生出来的魔灵,只能依托赤岩湖而生,同样的,只要赤岩湖不干涸,他哪怕是再死上一百次,也能被赤岩湖重新孕育出来。   但是这一次,在窒息的痛苦挣扎之中,他突然看见面前的抬脚踩住了他的脖颈,低下头压低声音道:“我能让人活,自然也能让人死,你信不信?”   这一刻,向来玩弄死亡的魔灵突然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直到……   “雁危行?”   昏暗的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一阵询问般地声音,那声音一点点靠近:“雁道君你在里面吗?”   踩住他脖颈的魔尊突然一愣,下一刻,浑身恶鬼般地气息如冰雪一般消融。   魔灵看得有趣,恐惧之中又添好奇,捂住喉管挣扎着嘶哑问道:“被你复生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复生是因为陛下是吗?你怕她知道?为什么?”   破裂的喉管发出的声音只有面前一人能够听清,传到大殿外,就变成了嘶哑又恐惧的噪杂声。   外面的人听到了,立刻警惕道:“雁道君?你没事吧?我现在就进去你等着我!……该死的!你再不老老实实带路我现在就杀了你!”   大殿之外被他布置了迷惑人的阵法,除了雁危行这般强闯进来的,其他人都要老老实实过阵法才能走进来。   外面那人似乎是以为这声音是她口中的“雁道君”发出的,以为她的“雁道君”受伤了,于是着急忙慌的威胁人带路。   魔灵听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这笑声尚未发出,他便被人一脚踩碎了颈骨。   他借着最后一点朦胧的意识抬起头,看到面前的魔尊漠然孤寂的表情,下一刻,紧闭的大殿正门猛然被人推开,身姿窈窕却看不清面容的女修闯了进来,像是也带进来一束光一般。   “雁道君你怎么样!”   他眼中比魔还像魔的那个人像是极地遇到了暖风,转瞬间开出了绮丽的花来。   意识还停留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魔尊用整个魔族听了都会不可置信的温柔声音叫道:“兮兮……”   那一刻,魔灵突然开始期待自己的再一次诞生。   他再见到他们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   年朝夕推开沉重的殿门,看到了背对她的高大身影站在一地的暗影之中。   她猛然松了口气,急促道:“雁道君你怎么样?”   那道身影顿了一顿,随即缓缓转过了头,低声道:“兮兮……”   年朝夕抬脚走了过去,一边警惕一边飞快的对雁危行道:“这赤岩湖还有一个擅长控尸术的湖主,这整个赤岩湖里全是被那湖主控制的死人,你可千万别被迷惑,对了,刚刚那被控制的尸体说你是被那湖主宴请了,那湖主呢?”   她话刚说完,面前的人突然大踏步走了过来,还没等她反应就一把抱住了她。   年朝夕浑身一僵。   她有心想推开他,但想到他一人闯到了这里,还不一定吃了什么亏受了多大的委屈,要不然向来温柔有礼的雁道君怎么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于是心便软了,也不忍心推开他,就这么任由他抱着。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甚至不怎么熟练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轻轻道:“没事了没事了啊,你看你啊,非要当什么孤胆英雄,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雁道君将下巴压在了她的肩膀上,脸埋进了她的发丝之中,低声道:“兮兮……”   他只叫着她的名字,极为脆弱的模样,于是年朝夕连那点儿抱怨都说不出来了,自暴自弃道:“好了好了,你抱吧。”   雁危行安安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   但也只是一会儿而已,面前的姑娘向来不省心,没安静一会儿就动了动,警惕道:“我说,那湖主跑哪儿去了?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好多尸体,你们打起来了吗?你别光顾着抱啊!你没受伤吧?”   雁危行没有说话。   年朝夕便又安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她又不满道:“我说雁道君,你情绪低落也该有个限度,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啊,总这么抱着我算怎么回事?”   顿了顿,她补充道:“虽然说我现在知道你确实是我未婚夫了,但哪怕是真的未婚夫妻也没有这样的吧,你给我收敛一点啊!”   雁危行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但眼看着再抱下去就真把人惹毛了,他顿了顿,便也松开了手,带着笑了脸丝毫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年朝夕动了动被他压的酸疼的肩膀,继续问道:“那什么见鬼的湖主呢?我真是服了,第一次碰见一见面就说什么我合该留在赤岩湖的。”   雁危行眸色猛然冷了下来:“谁说的?”   年朝夕下意识的转头去看那被她胁迫着带进来的人。   然而视线中却只有一具委顿在地的尸体。   她眉头缓缓皱起,看着那尸体之上浓重的死气,不解道:“怎么回事?这人虽然死了,但有控尸术在不至于当一具真尸体啊。”   她身后,雁危行淡淡道:“因为控制他们的人死了。”   年朝夕猛然转过了头:“死了?那湖主?”   雁危行侧开身,露出了自己身后的尸体,淡淡道:“说是死也不准确,他是魔灵,无论死多少次都能被重新孕育出来,但这次确实是死了。”   年朝夕便看到了那具形容有些凄惨的尸体。   她顿了顿,问道:“你杀的?”   雁危行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是。”   她又问:“那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平安过赤岩湖了?”   雁危行:“没有人敢拦你。”   这一问一答看起来没什么毛病,年朝夕却困惑的皱起了眉头。   就这么死了?   这死得是不是也太轻易了一些?   感觉她像是在看一部电视剧,中间跳过了好几集,就这么直接跳到了大结局。   雁危行却神色如常道:“是。”   年朝夕上前看了看,见那具尸体真的死透了,虽然困惑,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能说雁危行的真正实力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   两百年前,雁危行不过是金丹期,却能打的同为金丹期的修士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还能压着元婴期打。   他的实力远远超过修为,后来知道了他身染魔毒之后,她便猜测他的修为或许也本不该这么低,只不过他为了压制魔毒,便也刻意压制着修为,怕修为上去之后魔毒更加不受控制。   若是在那两百年中,雁道君找到了解决魔毒的办法,那他的修为怕是涨的比任何人都快。   年朝夕想到这里,便顺势问道:“雁道君,你身上的魔毒怎么样了?”   雁危行沉默片刻,说:“我身上没有魔毒。”   现在身上没有魔毒,那便是在那两百年中真的想办法解决了魔毒。   年朝夕了然的点了点头。   随即她松了口气一般道:“行了,我们上岸吧,终于算是把这一遭给解决了。”   雁危行沉默的点了点头:“好。”   年朝夕先于他走出去,他看着年朝夕的背影,却忍不住有些迷茫。   真的解决了吗?   他那些失去的记忆,到底都忘了些什么?   复生……   他强行复生兮兮,会不会让她付出什么代价?   一想到这里,雁危行突然开始迫切了起来,从未像现在这样想恢复记忆。   还有他的身份。   魔尊。   他的兮兮,是为了对抗魔族而死的,而他现在是魔尊……   身前,年朝夕见他久久不跟上来,转头问道:“怎么了?快走啊。”   雁危行笑了笑:“好。”   他走到她身前,微微弯下腰:“我背你上去。”   年朝夕拒绝:“不!我有手有脚的,为什么要你一个刚打了一架的人背我。”   雁危行固执的弯着腰不肯起身。   年朝夕单方面和他僵持了一会儿,无奈道:“算了算了,我真是怕了你了。”   无可奈何的爬上了他的脊背。   雁危行稳稳地背负着她,快出水时,突然问:“兮兮,如果又一天,你发现我这两百年经历过的事情和所拥有的身份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你还会……拿我当朋友吗?”   年朝夕反问他:“那雁危行从头到尾都是雁危行吗?”   雁危行张了张嘴:“自然是。”   年朝夕笑道:“我交的这个朋友是雁危行,而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身份,你只要还是雁危行,我就能把自己半条性命交给你。”   这一刻,雁危行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两个人出水之后,还没来得及上岸,年朝夕便先看向了她下水前束缚沈退的地方。   说真的,她不怎么信他,哪怕他一副悔之莫及的模样,她还是觉得他会跑。   然而这么一看,她却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下的束缚法器中,沈退浑身是血的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被袭击了?还是旧伤崩裂。   她直接从雁危行背上跳了下来,涉水走了过去。   然后她整个人都顿住了。   赤岩湖旁,血红色的碎石滩上,她看到生死不知的沈退手中握着的是自己的剑,赤裸着整个上半身,从胸口到丹田剖开了一条深深地裂口。   血流了满地,而他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抓着一截金色的断骨一般的东西。   那是妖脉。 第50章   年朝夕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上前摸了摸沈退的脉搏。   指腹下的脉搏缓缓地跳动着,虚弱,但好歹还有口气在。   可也只是有口气在罢了。   他周身灵力紊乱,利剑剖开了丹田,又顺着丹田剖开了几大经脉,丹田经脉重创之下,灵力根本不受控制,原本温顺的灵力现在时时刻刻都在伤害他自己。   丹田和经脉上的伤最难修复,可想而知,这次之后哪怕沈退能活下来,他的根基也被伤了大半,百年之内根本不可能恢复。   年朝夕松开了手,近距离看了他片刻,突然就为这个人感到悲哀。   沈退是她所见过的心性最复杂之人。   不是个好人,但又没坏到底,一面为了权势地位可以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一面又总在一些地方坚持着莫名其妙的底线和风骨,让人捉摸不透。   他若做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或是个众人眼中的坏人,都不至于活成今天这样。   他若心存光明,走光明正大之道,他和年朝夕就根本没有闹掰的机会,更甚者,他最开始就不会因为刻意相交而认识年朝夕,两个人的生命从此就是两条平行线。   或者他干脆一坏到底,把年朝夕利用个彻彻底底再扬长而去,从此之后年朝夕的生死都和他无关,他自然也不会因为所谓的愧疚而耿耿于怀两百年。   可偏偏他不见天日的心底仍尚有一束光在,做不成好人,也无法容忍自己彻底沉入黑暗。   于是便免不了心魔丛生,累人累己。   年朝夕便是那个被累及的人。   所以她除了悲哀,也几乎生不出其他类似于同情的情绪来。   何必呢。   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拿被沈退紧紧握在手中的妖脉。   可他虽然昏迷了,但握的却极紧,年朝夕除非强行掰开他的手指,不然根本就就拿不出来。   她看了片刻,突然开了口,声音冷淡:“沈退,松手。”   昏迷了的沈退却像是本能的对这个声音有反应一般,浑身下意识地一颤,指尖微微颤抖。   年朝夕趁机将妖脉从他指间拿了出来。   昏迷中的沈退仿佛也知道这妖脉对此刻的他而言是个极其重要的东西,被年朝夕拿走的那一刻手掌下意识地抓握了一下,却勾住了年朝夕落下的袖摆。   随即他一顿,不知道意识到了什么,从抓住那妖脉换成了紧紧抓住年朝夕的袖摆,像抓洪水中的救命稻草一般,紧到年朝夕根本撕扯不出来。   年朝夕见拽不开便淡淡的看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剑,反手将被沈退抓住的那半截袖摆割了下来,拿起那块妖脉起身。   在她起身的那一刻,痛到昏厥都一声不吭的沈退眼角突然流下一滴泪来。   ……   走过小奈何,过了赤岩湖,便是四舍崖。   穿过崖底,另一边就是人族领地。   年朝夕站在四舍崖前,身后是被法诀控制漂浮在半空中的沈退,身前是一块写着“四舍崖”三个大字的巨大石碑。   石碑之后的崖底极其狭窄,光线暗到看不出多远,两岸崖壁耸立,抬头往上看,天空几乎都被割裂成了一线。   年朝夕想起前两个地方的凶险,不由自主地想,这四舍崖中的四舍指的是什么?   她这个念头刚落下,雁危行就仿佛有所察觉一般,微微抬手触碰着石碑上那三个字,淡淡道:“这四舍崖中有魔灵。”   年朝夕转头看向他。   雁危行微微思索的模样,缓缓道:“在我记忆中,那魔灵颇为贪得无厌。”   他毫不留情地说着这样的话,轻笑了一声,道:“四舍四舍,想要过崖,身上需得有能被这魔灵看得上的东西,你愿意舍弃那样东西给它,魔灵才会给你过崖的资格,但若是来者身上没有一样东西能被魔灵看中,那你哪怕是困死在这里,魔灵都不会让你出去。”   年朝夕心中一惊,直觉问道:“什么东西会被魔灵看上。”   雁危行想了想,说:“有可能是金银珠宝、法器灵石、首饰衣裙。”   这些都只是外物,年朝夕直觉没这么简单。   果然,下一刻便听他继续道:“但也有可能是一只手一条腿,或是一只眼睛,或是百年修为,要是运气不好一点,直接把别人的灵根要过去也不是没可能的。”   “还有……”他顿了顿,缓缓道:“人之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这些它都能拿走,而一旦被它拿走,这些东西也会像其他东西一样,那魔灵若是不肯还你,你这辈子都将失去某一样情绪。”   某一刻,年朝夕心跳都停了下来。   其他东西都还好说,哪怕是灵根被要走了,那大不了也就是做一辈子凡人罢了。   可若是七情六欲哪怕被要走了一样……   这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年朝夕突然急躁了起来,急躁又害怕,声音甚至有些严厉地脱口问道:“雁道君!你上次来的时候,它要走了你什么东西!”   雁危行被她问得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他笑了笑,道:“我不记得了,但总归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否则我还能再次出现在这里吗?”   年朝夕的脸色依旧难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情绪丝毫没有缓和的趋势。   雁危行很少见她如此严肃又难看的脸色,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掩藏在深处的惊慌和害怕。   雁危行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   他迟疑道:“兮兮?”   还没等年朝夕回应,他直接张开手臂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任由她打量,随即安抚般的道:“你看,我现在好好的,我像是舍去了什么重要东西的样子吗?”   年朝夕焦躁不安的情绪缓缓被他安抚。   她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严肃道:“雁道君,这一次,它若是要的身外之物倒也罢了,但它若是要了其他东西,我们现在就转身离开,大不了过了玄水河直接去魔族,天无绝人之路,你可别傻傻的真把什么七情六欲交了出去!”   然而他话音落下,雁危行却抬眼道:“这次我们什么都不用舍去。”   年朝夕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雁危行却冲她伸出手,道:“兮兮,你的细剑给我用一下。”   年朝夕毫不犹豫的将细剑递给他。   雁危行一手握着细剑抬手甩了两下,另一只手却突然抱住了年朝夕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年朝夕下意识地想挣扎,他便淡淡道:“先别动。”   下一刻,他猛然挥出了剑,血色的剑势吞吐,他们面前那写着“四舍崖”的巨大石碑被斩了个粉碎。   碎石飞溅,雁危行将年朝夕紧紧护在怀中,周身撑起一个结界,那碎石连他们的衣角都没看到。   年朝夕不是肯乖乖听话的人,听见了动静立刻就要抬头去看。   雁危行这次却难得强硬的直接将她的脑袋按了下去,口中却哄道:“兮兮你等一会儿,还没完。”   他话音落下,他们面前那狭窄的崖缝之中黑色的雾气涌动,一瞬间冲出了崖底,带起被雁危行斩成碎屑的石碑直冲他们而去,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只张牙舞爪的恐怖巨兽模样。   雁危行眼睛也不眨一下,任由那巨兽冲过来。   黑雾与碎石凝聚而成的巨兽直冲到他们面前,却突然又不受控制般的停了下来。   雁危行与那巨兽之间不过一剑的距离,他看着那巨兽徒劳无助的挣扎,眼睛都没眨一下,缓缓开口道:“赤岩湖中的魔灵,已经被我杀了。”   那巨兽突然一顿。   雁危行轻笑道:“我知道只要赤岩湖不干涸他就还会被孕育出来,但你觉得我有没有办法彻底杀了他?”   黑雾微微翻涌了起来。   雁危行视若无睹,缓缓道:“要么你现在打开四舍崖,要么,你和赤岩湖一个下场。”   他按住年朝夕的脑袋,他的胸膛遮挡了年朝夕的视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用口型对面前的巨兽缓缓道:你应当知道,我说到便能做到。   那巨兽沉默良久,久到年朝夕又开始挣扎了,边试图从他怀里钻出来边警惕道:“雁道君,我们是准备强闯了吗?现在要开打了吗?”   雁危行剑刃之上红色的剑势吞吐,警告般的指向巨兽。   那巨兽又僵持了片刻,不甘不愿的退回了四舍崖中。   下一刻,那几乎不容许人通过的狭窄崖缝缓缓打开,四舍崖中浓重的黑雾退避一般缓缓退了出去。   雁危行笑了笑,这才松开了年朝夕。   年朝夕也不知道是窒息还是羞恼,整张脸都红了,大口喘着粗气,有心想说雁危行两句,但又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顿时转过身警惕地看着身后的四舍崖。   她转身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但入目所及之处,却是缓缓冲他们敞开了的四舍崖。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身旁,雁危行笑道:“暂时不用打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以理服人了。”   年朝夕:……   ……   自两百年前,小战神年朝夕与当时的魔尊同归于尽之后,魔族乱了整整五十年。   魔族与人族的交界处,那凶险无比的玄水河也留下了无数尸骨。   四舍崖之外便是禅门之首佛宗的所在之地,佛宗镇守人魔两族的交接之处近千年,担负了镇压之职,也阻止了无数妄图闯魔族领地的人族修士。   特别是在那魔族混乱的五十年中。   然而自从魔族新任魔尊上位之后,玄水河一带成了魔族禁地,新魔尊约束着魔族修士不得踏出魔族领地、不得无故侵占人族,新魔尊说一不二,当年上位时的铁血手段骇的整个魔族无人不应。   于是妄图闯玄水河的人修和魔修都少了不少,佛宗支撑了五十年后倒终于轻松了下来。   在那五十年里,四舍崖上时时需要修为高深的佛修日夜不停的巡逻把守,而如今,倒只有一个还不到人腰高的光头小和尚拿着扫帚扫落叶。   小和尚谨记自己师尊的话,扫落叶也只远远的在离崖边很远的地方扫,从不靠近崖边,因为师尊曾说过,他若是一不小心掉进了崖里,连师尊他老人家都没办法把他捞回来,他只能在崖底从小和尚呆成老和尚。   他扫到肚子都饿了,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师兄做的素斋,忍不住砸了咂嘴,道:“若是我回去之后师兄还能给我留着素斋就好了。”   话音落下,突然听得一个女施主的声音好奇道:“素斋?什么素斋?好吃吗?咦?这四舍崖外居然还有个禅门吗?”   小和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骇的整个人一抖,立刻转身寻着声音看了过去。   只见方才还空空荡荡的四舍崖上突然多出来三个人来,为首的女施主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但她虽然笑着,脸颊一侧却带着血,显得有些可怕。   小和尚吞了口口水,没有被那女施主迷惑,敏锐的看到了那笑意亲切的女施主身上沾血的衣服。   他忍不住一抖。   更可怕的是在那笑眯眯的女施主身边,还有一个男施主。   他提着沾血的剑,在小和尚看过去的时候敏锐的看了过来,眼神冷厉可怕。   而且两个人身后还躺着另一个浑身是血的男施主,小和尚能看到那男施主身上密密麻麻的剑伤。   小和尚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玄衣男施主染血的剑上。   这……   小和尚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那女施主没有察觉,依旧兴致勃勃道:“是个佛门啊,但不知道是哪处佛门,小和尚,你们宗门叫什么名字啊?”   这句话落在小和尚耳边无异于在说他们要对他宗门动手了。   偏偏这时候那男施主也看了过来,冷漠的眼神带着询问,可落在小和尚眼里就不是询问,而是在威胁。   小和尚绷不住了,扔了扫帚转头就跑,边跑边哭喊道:“师尊师叔师兄!你们快来啊!伽焚遇到鬼了……不对!伽焚遇到魔了!”   那小和尚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转瞬间就跑得没影了,让被误解了的两个人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年朝夕:“……”   雁危行:“……”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费解道:“我长得很吓人吗?又是鬼又是魔的?”   雁危行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红唇白肤,美的夺人心魄。   他立刻道:“那小和尚眼神不好吧。”   年朝夕不甘不愿的点了点头。   随即她问道:“你知道这是哪个禅门吗?真闹出误会就不好了。”   雁危行皱了皱眉头:“不记得了,但是……”   他顿了顿,费解道:“我隐约记得我在这里碰见过一个特别烦人的和尚。” 第51章 。   净妄给四代弟子讲完经出来,头昏脑涨。   他伸手松了松身上那身庄严袈裟的扣结,转头就准备出宗门。   可还没走出讲经殿,他就被自己师兄净觉拦下来了。   佛法高深性情平和的净觉法师在面对自己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时总是轻而易举的就被引动嗔念,再也没有外人面前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就比如现在。   在一群平均年纪还不到十五岁的二代弟子好奇的视线里,他看到自己那一副芝兰玉树长相的小师弟还没出讲经殿就已经伸手将身上的袈裟扯的歪歪扭扭,一副早死早超生的解脱模样,丝毫不顾及自己比他们长了两辈的长辈威严。   净觉的脸色顿时就黑了。   他上前就拦住净妄,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警告:“当着小弟子们的面你也给我注意点!你好歹是个二代弟子,佛宗最年轻的长老,言行举止还要我提醒你吗?”   如果是别人这么教训他的话,他早一句“关你什么事”怼上去了,还能保证怼的那人不敢反驳。   但是面对着名义上是师兄,实际上抚养他长大和父亲也差不多的净觉,他就收敛了很多。   他三下五除二扯正了自己的袈裟,状若乖巧地说:“哦,我还真忘了。”   净觉:“……”   这就是他这小师弟的“收敛”。   放佛宗其他长老身上,谁能理直气壮的说上一句他忘记自己是长老了?   净觉有时候恨不得他这个师弟别对他收敛,像怼别人一样直接把他怼回去,他也好找个理由打他一顿,省的像现在这样天天被气得半死不活。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在心里念了两句清心咒提醒自己勿动嗔念,随即压着脾气说:“你徒弟回来了,你今天别出去了。”   “伽引?”净妄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徒弟被他给派去月见城了。   然后他伸手算了算日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时面色大变。   佛门年纪最小的长老顿时连装也不装了,在一众小弟子惊悚的视线中直接扒下了刚被他整理好的袈裟,一把扔进了自己师兄怀里,随即一身轻松的往自己院子跑。   一路上大小和尚一边叫着“小长老”、“师叔”、“师叔祖”,一边看着年纪不大辈分高的吓人的净妄袈裟也不穿的绝尘而去。   净觉懵了片刻,反应过来便咬牙切齿道:“净妄!”   他提着袈裟,黑着脸也跟了过去。   净妄回来的非常及时,也非常的巧,一进院子正好碰到他的不肖弟子伽引正从他库房里出来。   师徒二人一见面,净妄面无表情,伽引愣了片刻,挠头笑道:“师尊。”   他这徒弟走的时候不说穿金戴玉也是一身矜贵,连手腕上的佛珠都是洁白如玉的菩提子,而今落拓的仿佛刚要饭回来似的。   净妄硬生生给气笑了:“你这是把钱输完了才回来?一回来就扒你师尊库房补自己亏空了?”   他这个徒弟他太了解了,到了某个地方肯定要先赌尽兴了才回来,所以一开始净妄就没觉得他能回来的有多快,甚至已经做好了他那徒弟耽搁个半年才回来的准备了,而今回来的这么快,只能是他这次手气不好把钱都给赌输了。   他想着就又扫了自己徒弟一眼,看见他连袈裟都没了,顿时就觉得他这次可能还输得不轻。   然而被揭了短的伽引这次却是理直气壮。   他一边慢条斯理的把师尊的灵石往自己储物戒里装,一边唉声叹气道:“师尊,这次还真不是我赌输了才这么快回来的。”   净妄闻言阴阳怪气道:“不是赌输了才回来的,难不成魇儿那丫头看你不顺眼把你赶回来的不成?”   整个修真界里都能挣得三分薄面的“魇姑娘”,也就只有他敢叫上一句“那丫头”。   伽引闻言叹道:“师尊猜错了,这次若不是徒儿反应及时,魇姑姑怕是直接就把徒儿扣下了。”   察觉到自己徒弟不是在开玩笑,净妄眼神一凝:“怎么回事儿?”   伽引却道:“在此之前我先问师尊一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不靠血脉也能重新封印恶蛟的方法。”   净妄觉得他在开玩笑:“怎么可能!这世间若真有这么厉害的封印法,战神大人当年至于只能下血脉封印吗?”   伽引想了想,便道:“那我若告诉师尊,我这次去月见城亲眼看到困龙渊封印破碎,然而不过一刻钟就又被人补上了,师尊信不信?”   净妄眼神一凝。   伽引摊了摊手:“看,我也不信,但魇姑姑说这是古籍之中找出来的新封印法。”   *   净觉还没追上自己师弟,就先看见自己唯一的徒弟哭得十分惨烈的从四舍崖的方向跑了回来。   净觉眉头一皱,上前拦住自己徒弟,低声问道:“伽焚,有人欺负你了?怎么哭成这样了。”   小徒弟看到自己师尊,找到主心骨一般,哭得更凶了,凄惨道:“师尊!四舍崖上有鬼啊!不……是有魔!我看到有魔从四舍崖爬出来了……”   他眼神一凝,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旁净妄拽着自己徒弟突然冒了出来,不知为何十分火大的模样。   他们本来是往宗门大殿的方向走,听见“魔”字之后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面色扭曲,狞笑道:“自从雁……自从那个人当了魔尊之后,四舍崖都成禁地了,怎么可能还有魔从四舍崖跑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当着我的面装神弄鬼!”   说完拽着自己徒弟就往四舍崖跑。   净觉面色铁青,连自己徒弟都顾不得,立刻追着那师徒二人跑。   ……   “我倒要看看谁敢当着我的面如何如何……”   雁危行用力回忆着,莫名回想起了这句话,然后冲年朝夕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他最常说的口头禅,是不是十分的烦人?”   年朝夕面色古怪,闻言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句话烦人?”   雁危行又想了想,皱眉道:“似乎是每当他说完这句话,总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做他口中那个‘看谁敢’的事情,被打脸的十分迅速,我那时似乎和他是同伴,总被他连累的十分丢脸。”   年朝夕面色更加古怪了,问雁危行:“那你还记得那个和尚的名字吗?”   雁危行闻言费力想了想,但没片刻就一脸难看的扶额,一副拒绝回想的模样。   年朝夕疑惑:“怎么了?”   雁危行抬起头,一脸反胃的模样:“我总觉得想起他的名字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伤害,那名字似乎都难以启齿。”   年朝夕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雁危行的视线逐渐困惑。   年朝夕勉强止住笑,十分快乐道:“走吧走吧,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好好解释解释,省的这里的佛修因为方才那小和尚的话误会我们。”   雁危行从善如流的应了一声,随手提起伤痕累累的沈退就走。   年朝夕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地看了沈退一眼,顿了顿,谨慎的没说话。   从这里网外走是下山路,两个人还没走上一半,路的尽头突然响起了喧嚣声,吵吵闹闹的十分热闹,似乎正有不少人往这里来。   年朝夕怀疑那小和尚真叫人来抓他们了,拽住雁危行的衣袖让他停下来,自己侧耳认真听。   似乎有谁正扯着一个人往前走,一个声音愠怒道:“师弟!你给我放手!师侄,你还不快管管你师尊!”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苦笑道:“师伯,您太高看我了。”   声音吵吵嚷嚷的越来越快,年朝夕极目远望,在视线中有人影出现的那一刻,她耳边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冷笑道:“师兄你还谨慎什么谨慎!我说不可能有魔出来就绝对不会有魔出来!还从四舍崖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他每次说完这句话,总是被人打脸。   年朝夕顿了顿,突然看向雁危行,莫名面露同情。   她本以为只是夸张的说法,还真没想过是这么迅速的打脸。   净妄你知道你说得那个人是雁危行吗?你觉得他敢不敢?   正在此时,他们拉拉扯扯着越走越近,年朝夕他们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对方的视野之中。   笔直一条路上,霎时间,净妄猛然愣住了,年朝夕也停下了脚步。   净妄看着他们两个,不可置信般的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即睁眼看着她,又看着雁危行,嘴角扯了扯,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年朝夕就冲他笑了笑。   这和尚一开口就问出了一句蠢话。   他哑声道:“我说小城主,你是真人还是假的?”   年朝夕挑了挑眉:“假人会和你说话?”   净妄便哈哈大笑,笑得震天响。   雁危行被他笑得直皱眉,直接把年朝夕拉到了自己身后,表情不善的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   年朝夕突然反应了过来。   雁危行……该不是见了面还没认出来净妄吧?   她心里直觉不好,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净妄被他的动作弄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即不满道:“雁危行!你这么多年不肯见我,如今小城主回来了倒是肯出现在我面前了?重色轻友成这样也就罢了,我就笑两声你还怕我吓到了小城主不成?”   净妄不知道他失忆了,更不知道他失忆了不记得他,却依旧觉得他烦人。   年朝夕偷偷从身后拉了拉雁危行的衣摆,示意他收敛一点。   但雁危行一点儿都没意识到。   他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和尚,只觉得他烦人。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   净妄:“?”   净妄:“!”   他气急败坏的跳脚:“你什么意思!区区两百年!你连我都忘了?你是傻了吗你?”   雁危行眉头皱的更深,眼见面前的和尚无法沟通,直接转头问自己身后的年朝夕:“兮兮,这和尚是谁?”顿了顿,补充道:“好烦人。”   净妄闻言更加怒发冲冠,若不是被旁边的人拦着,怕是直接冲了过来:“雁危行你还有没有良心?贫僧初识你时兢兢业业为你治伤祛毒,你失踪后贫僧特么找了你整整五十年!你特么就是这么对贫僧的?”   他身旁两个人,一个满头大汗的劝道:“师尊,勿要动怒,勿要动怒。”   另一个斥道:“师弟!莫要犯了口业!”   混乱成一片。   雁危行对那边的混乱充耳不闻,只看着年朝夕:“这烦人的和尚到底是谁?”   年朝夕眼神飘忽:“你都说了烦人了,你说是谁?”   雁危行的表情顿时反胃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道:“他就是那个……”顿了顿:“你说的挚友?”   年朝夕点了点头。   雁危行扭头就走。   年朝夕连忙拉住他:“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然后满头大汗的转头看向净妄,一言难尽道:“他这是失忆了,不是故意不记得你的,他是什么都忘记了。”   她还不想让这对两百年前的挚友今天因为烦不烦人这个问题直接一拍两散了。   净妄闻言,看起来似乎是冷静了一下。   随即他冷静道:“那他为什么还认得小城主?”   年朝夕笑容一僵。   她正想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就听雁危行理所当然道:“兮兮可是我未婚妻,我当然会记得她。”   年朝夕抬手捂住了脸。   净妄挣扎的动作一顿。   他疑惑的重复道:“未婚妻?”   年朝夕迅速放下了手,冷静道:“虽然说按理我现在确实是他未婚妻,但事情颇为复杂,不是你想得那样……净妄法师你把你脸上的表情收一收!我说了不是你想得那样!”   净妄:“哈哈哈。”   年朝夕:“……”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雁危行为什么说他烦人了。   她和雁危行一起扭头就走。 第52章   竹影幽深的禅院里,小小的院子一分为二。   这头石桌旁雁危行和净妄相对而坐,互放冷气以示敬意,那头蒲团上年朝夕和净觉纷纷严肃着脸,一本正经地谈着正事。   净觉眉头紧皱:“仙子带来的那位道君伤势不太妙,药堂的师侄方才告诉我说,他们能保那位道君不死,但是伤已入丹田,伤及根基的事情他们无能为力。”   年朝夕:“贵宗勉力一试即可。”   ——“呵,师兄可以尝试一下让这位雁道君去治治脑子,我们治丹田不太行,但治脑子绝对是一绝。”净妄阴阳怪气。   ——“若是贵宗于脑疾别有功效,缘何宗门内还有你这样的人。”雁危行冷淡地反驳。   净觉神情不变,毫不受影响道:“但是恕我直言,我看那位道君颇为眼熟,如果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的话,那道君是不是谋士沈退?”   年朝夕微微颔首:“前辈眼光犀利。”   ——“两百年不见雁道君倒是会开玩笑了,还真是让我这个旧友刮目相看。”净妄把“旧友”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我不认得你。”雁危行言简意赅,拒绝认亲。   净觉对两个人的对话置若罔闻,平静道:“如此,小城主想怎么安置沈谋士?”   年朝夕权当自己耳聋:“劳烦贵宗联系一下沈退的亲友下属之类的,让他们把沈退接走吧,他的伤我做不了主。”   ——“哼!”净妄不屑。   ——“呵。”雁危行冷笑。   净妄:“……”   年朝夕:“……”   净妄愁苦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年朝夕微微闭目撑起了额头。   此时此刻,这从未见过的两个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谁能把这两个人先弄走?   旧友重逢,什么叫旧友重逢?   在年朝夕心里,所谓旧友重逢哪怕不像她和魇儿这样满腔激荡泪眼相对,那最起码也该是温馨的、平和的,最起码是能坐下来好好说说从前的。   可这两个人硬生生刷新了年朝夕对“旧友”的理解。   ——这哪里是旧友啊,这分明是世仇吧?   正在此时,伽引端着茶极有眼色的走了进来,先给年朝夕和净觉面前各放了一杯茶。   正好二人商议告一段落,年朝夕便冲他笑了笑,“多谢伽引小师傅。”   伽引笑眯眯:“小僧应该的。”   净觉温和道:“师侄辛苦了。”语气颇为欣慰。   伽引:“师伯客气。”   伽引端着茶离开,年朝夕二人同时举杯饮茶,一时间岁月静好。   直到……   ——“伽引,看来为师是亏待你了啊,为师这么大个人坐在这里你先给外人端茶?”净妄继续阴阳怪气。   ——“多谢小师傅。”雁危行的语气难得的春风化雨。   净觉:“……”   年朝夕:“……”   两个人齐齐放下了茶盏。   片刻之后,净觉叹道:“小城主莫怪,我这师弟就这个脾气,贫僧说句大言不惭的,师弟真拿雁道君当朋友才说话如此不客气,知道他失去了彼此为友的记忆才气成这样,若是换做其他人,以贫僧师弟这脾气怕是早就甩袖离去了。”   年朝夕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他们说这话时没避着那两个人,净妄闻言直接跳脚:“师兄!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师兄怼他:“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一清二楚。”   净妄觉得没面子,立刻去看雁危行。   而一反常态的,雁危行这次居然没说什么,也没有如他所想的开口嘲讽或者落井下石之类的,反而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净妄反而颇为不自在了起来。   净觉便一脸欣慰的对年朝夕说:“你看吧,他们相处的多好。”   年朝夕:“……”她无话可说!   正在此时,一个青年僧人走了进来,先是冲净觉行了个礼:“师伯祖。”然后转头又冲净妄行了个礼:“师叔祖。”   净觉冲他点了点头:“何事?”   那僧人便道:“师伯祖,你着人送到药堂的那位道君醒了。”   年朝夕动作一顿。   净觉也是颇为惊讶,奇异地说:“如此的伤势居然这么快就醒了?既然醒了就着人好好照料吧,不日之后自会有人把他接走。”   然而那僧人的表情却是一脸的为难。   净觉奇道:“怎么了?”   僧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年朝夕,随即很快离开,语气为难道:“那位施主的话……他自醒来之后不肯吃药也不肯和我等说话,只说想见这位女施主,我等想尽办法也是无能为力。”   年朝夕一愣。   旁边的净觉微微惊讶地看着她,却是没说什么。   雁危行的脸色却是猛然沉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年朝夕微微沉默片刻,将手中的茶盏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淡淡道:“我去见见他。”   那一脸为难的和尚猛然松了口气。   年朝夕起身,雁危行下意识地也跟着起身。   然而年朝夕却在此时转过了头,微微摇着头说:“雁道君,你在这里等我吧。”   并不让他跟过去。   雁危行浑身一僵,过了片刻才应道:“嗯。”   年朝夕很快补充道:“我很快就回来的,不会耽搁太久。”   雁危行便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年朝夕松了口气。   她想和沈退有个彻底的了断,但有些话……她不太想当着雁危行的面说。   一旁的净觉看了两人片刻,突然笑道:“如此,贫僧为小城主带路,送小城主过去。”   年朝夕双手合十行礼:“那多谢大师了。”   净觉颔首:“小城主客气了。”   两个人的背影前后离去。   雁危行看着门口的方向,抿了抿唇。   净妄见状,嗤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你是望妻石吗?小城主走这么一会儿你都受不了了?那你那两百年是怎么……”   话没说完,他突然一顿,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来。   他说了不该说的。   雁危行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剑,手一伸却直接摸了个空。   净妄见状立刻又眉飞色舞了起来,哈哈大笑道:“你还想拔剑威胁我?可惜啊可惜,你的无苦剑现在可还在我手里呢。不是我说,你走的时候连剑都留下来了,你这两百年是用什么打的江山啊?”   雁危行冷声道:“与你无关!”   净妄还是笑。   笑了片刻之后,他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懒洋洋道:“别看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小城主糊弄成你未婚妻的,不过就算是真夫妻都还有不想让彼此知道的事情呢,小城主不想让你过去肯定就是有些东西不想让你看到,安心吧。”   雁危行先是反驳道:“她本来就是我未婚妻。”   顿了片刻,低声道:“我明白她想做什么。”   净妄啧了一声,没有说话。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片刻,但这沉默之中却没有尴尬,反而有一种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默契安然。   雁危行微微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净妄不知道从哪里拽来了一根草颈叼在嘴里,无所事事地抬头看着天。   某一刻,雁危行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或许经常这样相处,否则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在“陌生人”面前表现的这么放松。   这种安然的、平和的、虽然彼此之间一句多余的交流都没有,但笃定有个人一定在你身旁的感觉。   这一刻,两个人心中都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几乎同时开口说了他们自相遇以来最为平和的话。   净妄:“虽然你混蛋到这么多年不知所踪,但能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也算值了。”   雁危行:“我居然真的认识你吗?”   话音前后脚落下,两个人齐齐一顿。   雁危行没想到净妄突然煽情,净妄想不到雁危行能狗成这样。   片刻之后,净妄突然暴怒,上前一把抓住了雁危行的衣领,怒道:“你还怀疑我在骗你?你是失忆了还是伤了脑子?早知道有今天,你把剑留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就该直接把你那把破剑扔进粪坑!”   雁危行十分冷静:“我不是在怀疑,我只是在就事论事,毕竟也怎么也想不到失忆前的我交友口味这么独特。”   净妄:“我杀了你!”   小小一院子里鸡飞狗跳。   伽引听见动静赶过来,顿时头大如斗。   他在拦和不拦之中衡量了片刻,最后全当自己没看到,若无其事地跑了。   ……   “……我那师弟和雁道君初相识和今日的情形极为相似。”净觉突然这么说。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迟疑道:“今日?”   净觉笑了笑,道:“也是在那崖边,师弟偷偷溜去四舍崖玩耍,正好碰见从四舍崖下爬出来的雁道君,那时候雁道君重伤,身上又有魔毒,师弟就把人给带回宗门了。”   他说着,微微一顿,略微含糊了一下,道:“那时师弟和宗门矛盾正深,他总觉得宗门里处处有人要害他,雁施主既是宗门外的人,又是被他亲手救回来的,必然不会害他,所以信雁施主倒多过信我们。”   年朝夕听得心中狐疑。   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人觉得整个宗门里处处有人害他?   宁信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也不信朝夕相处的同门?   可她和净妄也不是没接触过,他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疑神疑鬼的人。   除非……那时这整个宗门里真的做了什么,这才让他有了这种感觉。   年朝夕忍不住沉思。   她来佛宗不过几个时辰,但能看得出来净妄在这里地位不低,而且辈分高的吓人。   这样的人少年时和宗门矛盾那样深,宗门为何又肯看着他走到这样的位置?   而且……本该是宗门秘闻的事情特意说给她听,净妄这师兄……   她疑虑正深,却突然听见净觉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小城主是个聪明人,也该猜到我已明了小城主身份了。”   年朝夕脚步一顿。   的确,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叫她“小城主”,明显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然后她便听见净觉缓缓道:“小城主重回人间,于整个修真界都是莫大的福缘。”   年朝夕猛然停下脚步,忍不住讶异道:“死人复生天地不容,佛家最讲求因果轮回,我以为我死而复生在法师眼里应当是逆了因果的大恶之事。”   净觉面色不变,反而笑道:“正是因为佛家讲求因果,我才说小城主是修真界的福缘。”   年朝夕正色:“晚辈洗耳恭听。”   净觉却直接冲她行了一礼。   年朝夕大惊失色。   若没有净妄那个辈分高的吓人的和尚的话,净觉都能算得上她长辈,她那里敢受他的礼,立时就准备躲开。   但仿佛有人压在了她的肩膀上一般,她动弹不得,只能硬生生受了这个礼。   年朝夕皱眉:“法师……”   净觉却道:“贫僧这一礼小城主受得,不止贫僧,天下修士任谁向小城主行礼,小城主都受得。”   “小城主为救世而死,整个天下都欠小城主一个大因果,凡是活在这青天白日中的人,皆受了小城主的恩惠,贫僧亦然,所以,这世间无人有资格说小城主该与不该。”   年朝夕神情复杂:“我哪怕救也只不过是救了月见城,为的也只是私心,没有法师想得这么高尚,更谈不上救世。”   净觉微微笑了一下:“贫僧比当年的战神还要大个几岁,知晓那恶蛟有多可怕,它能灭一个城,就能灭整个天下,小城主何必无端妄自菲薄。”   年朝夕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最后她叹息道:“法师折煞我了。”   净觉却道:“小城主当得。”   他缓缓道:“上古常有大气运一说,哪一族若是出了大气运之人,天道便会偏爱那一族几百上千年,如今虽说气运之说无迹可寻,可在贫僧看来,无论是当年的战神还是如今的小城主,都是修真界的大气运之人,有了你们,修真界才有这数百名的天下太平。”   年朝夕想说自己还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可两人此时已经到了药堂之外,净觉脚步一停,突然笑道:“小城主,我说这么多,其实也是有私心。”   年朝夕就想起了最开始他有意说的那些秘闻。   她抿了抿唇,道:“法师请说。”   净觉:“若有朝一日我那师弟与宗门决裂了,还请小城主照看师弟一二,不要让他走入歧途,师弟平生敬佩之人有二,一是战神大人,二便是小城主,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友人,那便是雁施主,有你二人在,师弟无论如何也不会堕入深渊。”   年朝夕一时间有些震惊。   按理来说,她该震惊的本应是净妄到底是会因为什么能和宗门走到决裂的地步,可是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净妄影响了,她居然震惊地想,净妄那狗脾气居然还会敬佩她? 第53章   年朝夕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被净妄影响了。   她整个脑瓜子嗡嗡的,直到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药堂,脑瓜子里还一个劲的回荡着净觉的那句话。   净妄平生最敬佩之人就是你、净妄平生最敬佩之人就是你……   年朝夕:“哈哈哈哈哈!”   她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句话重复给那狗和尚听!两百年前这狗和尚试图坑她的钱,并且还用她当赌局坑别人的钱这件事她可还没忘呢!   可能是太得意忘形了,她自己嘿嘿傻笑完,这才发觉周围一片寂静,抬眼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跑进药堂了。   而不知道净觉法师交代了什么,她进来的时候整个药堂正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净觉法师自己也没有跟进来,空荡荡的药堂里到处摆着药材药具,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不,也不算一个人。   她听见侧室里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动静,像是有谁失手之下打翻了一堆东西似的。   年朝夕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沈退跌跌撞撞的从内室里跑了出来。   他赤着上半身,胸口上密密麻麻的缠的全是绷带,脸上苍白的像是死人一样,看到她的时候却神情猛然一松。   年朝夕现在心情还算不错,这次便难得的拿出了点儿耐心,还冲他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克制的说:“你来了。”   年朝夕还想着净妄敬佩她那件事,盘算着回去之后一定也要和雁道君也说一说,于是嘴角便带了些愉悦的笑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她明明是笑着的,没有对他横眉怒目,也没有对他出言嘲讽,但沈退眼睛里最后一点光芒却也随之熄灭了。   他还想说什么,侧室里又传来了动静,一个光头小和尚跌跌撞撞地揉着眼睛跑了出来,一见沈退便拉他的袖子,气急败坏道:“这位施主!你不能这么不听话,你药都没喝呢还敢下床……”   沈退被他拉的整个人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他立刻扶住一旁的墙壁,强撑着稳住了身子。   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是在勉力支撑。   一旁的小和尚吓得呆住,也不敢拉他了。   年朝夕在一旁看着,笑意都没变一下,但也没想着去扶他一把。   沈退闭了闭眼睛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睁开眼时便对那小和尚道:“你出去吧,不用看着我了,我会喝药的。”   小和尚不敢反驳他,呆呆地走了出去。   等药堂的门再次被关上,沈退便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年朝夕只眨了眨眼睛,问:“听说你要见我?”   沈退低低地笑了一声,道:“我知道我但凡能走能动,你肯定要把我送离,不得已用了这样的办法。”   年朝夕直接问:“你叫我来,想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沈退喃喃,又突然笑道:“这大概也是你最后一次肯心平气和的对我说话了,我想说什么,便由着自己的心吧。”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支撑不住了一般,后退了两步在一旁的榻上坐下,因他的动作,绷带间渗出了点儿血迹,他却没有察觉一般。   他沉思着,道:“那便先从邬妍说起吧。”   他突然提起了这个自从两人重逢之后就被他刻意避开的名字。   年朝夕挑了挑眉,原本以为他是要说两百年前的邬妍,却没想到他张口却道:“大概中元节前后吧,邬妍被一群觊觎战神图谱的人所擒,那原是我的手笔。”   年朝夕原本还漫不经心的神情猛然一凝,一双眼睛锐利的看向他。   沈退坦然回望她。   她一字一句道:“邬妍被擒,是你干的?”   沈退低低地咳了一声:“兮兮看到了吗?也对,你大概就是中元节那夜复生的,第二天牧允之被邬妍出卖了行踪,大概也是被围困在新野一代,你目睹了很正常。”   年朝夕皱眉:“你将邬妍出卖给了觊觎战神图谱的人?为什么?”   沈退困惑道:“两百年前邬妍那样对你,如今她被擒,你似乎并不高兴?”   年朝夕便嗤笑一声,仰头道:“她能怎么样我?若只有邬妍一人,她从头到尾能碰到我一根手指头?”   她清亮亮的眼睛看着沈退,看得他狼狈不堪的移开了视线。   年朝夕淡淡道:“邬妍有野心不假,她也确实对我有恶念,想将我取而代之,但仅仅是如此的话,她最多只能算是个跳梁小丑,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力量,她再多的恶念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她说着,看向了沈退:“不巧的是,你们恰好给了她这么一份力量。”   沈退胸口急促的起伏了起来。   年朝夕移开了视线,平静道:“在我看来,邬妍最多算是一把刀,你们才是握刀的人,握刀的人若是没了这把刀,大可以再找出李妍张妍赵妍,总归不过是一把刀罢了,而刀若是没了主人,那和废铁也无异。我被人捅了一刀,不去怪握刀的人,让我去恨一把刀?”   “还是说,”她看着沈退:“你理所应当的觉得,你我之间走到今天这幅田地最大的过错在邬妍?可笑吗?人藏在刀后面,倒还真觉得自己的过错也能被刀顶替了?”   话音落下,整个药堂里一片寂静。   沈退整个人从里到外被剥开了一般,面如金纸。   “她落到什么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年朝夕淡淡道:“你们这群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其他人便都是蝼蚁,心甘情愿的将那人捧上云端,似乎整个天下都没一个人重要,但一旦那喜欢被你们漫不经心的收回,从云端跌落成泥也不会有谁回头看一眼。”   “可她似乎还觉得那捧着她的几双手无论如何也会接着她。”   年朝夕年少之时也曾被他们众星捧月般的对待过,那时她也觉得他们永远不会背叛她。   后来他们要亲手把她从云端之上拉下来。   而如今,被他们一手捧出来的邬妍又被他们亲手毁掉了。   历史仿佛是个轮回一般,他们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而被他们所注视着的人总归没什么好下场。   这群人死性不改,不是在背叛,就是在背叛的路上。   当初为了邬妍背叛了她,现如今又能为了其他东西再背叛邬妍。   “她自私自利恶毒愚蠢。”年朝夕轻笑:“但这不是被你们纵容出来的吗?”   话音落下,沈退像是被谁直接揍了一拳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年朝夕冷眼看着。   邬妍对她的不甘和嫉妒是颗种子,但如果这种子没有土壤的话,可能到她死这种子也仅仅是个种子。   但沈退他们给了她土壤。   于是这种子生根发芽,越长越大,最终结出了恶果来。   年朝夕抬眼看着沈退,淡淡道:“沈退,如果你今天叫我过来只是为了给我说一下邬妍的下场如何如何,那大可不必了,我没什么兴趣。”   “不。”他哑声道:“不,我不是。”   “我知道我们自己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我当初将邬妍出卖给那群人,为的也不是能让自己的罪责轻一些。”他费力的喘了口气,低哑道:“我那时与牧允之争锋,我不过是想借此牵制牧允之而已。”   “但是。”他顿了顿,“我在接触那群觊觎战神图谱的人时发现了一件事。”   “这一百多年来,自战神图谱的争端起后,每一场关于战神图谱的争斗,其背后似乎都有同一个人的影子。”他沉声道:“当年我就怀疑,这世上根本没谁见过战神图谱,缘何为了一个连影子都没有的东西能争上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这背后有人在操纵,而那次,我隐约察觉到了那背后之人的影子。”   年朝夕听得皱起了眉头。   “兮兮,困龙渊被重新封印,哪怕魇……魇姑娘再怎么瞒,有心之人总会察觉端倪,你复生之事瞒不了多久,一旦事情暴露,你要小心那幕后之人为了战神图谱会向你出手。”沈退沉声道。   年朝夕听得若有所思。   她都带着战神图谱同归于尽了,战神图谱还能如那本原著小说中一样害得整个修真界争抢不休,居然是有人在操纵吗?   那原著小说中那百年间为了战神图谱的争夺是否也有人在操纵?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不管这战神图谱在不在,这修真界都能在差不多的时间点为同一样东西乱起来?   她开始回想原著小说的内容。   然而无果。   原著小说里哪怕描述了对战神图谱的争夺,但也只是写了个大概,她只知道最后战神图谱是被牧允之拿到了,剩下的便都是对他和邬妍爱情的描写……   等等!   年朝夕突然察觉不对。   原著小说中有战神图谱这么个东西,最后的结局是牧允之成了战神图谱的新主人,但现实中战神图谱被她带着一起死了,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东西,为何整个修真界还都会默认战神图谱在牧允之手里?   这也是那幕后之人的谋划不成?不管是在原著里还是现实中,“战神图谱在牧允之手里”这个结局根本就是被那幕后之人注定了的,不管实际上有没有这么个东西。   年朝夕被自己的推测惊的一身冷汗。   一个隐藏在原著小说之后,根本没被小说记载的角色……   “兮兮,兮兮?”沈退在一旁叫她。   年朝夕猛然回过神来,无意识的应了一声。   沈退非常敏锐,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吗?”   年朝夕含混道:“一个猜测罢了。”   顿了顿,她又看向沈退。   他苍白的像个死人。   因为这个情报的缘故,她难得的对他有了些好脸色,颇为心平气和地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我就先离开了,你好好养伤吧,我已通知了你的下属,不日便会有人来接你。”   年朝夕说完,也不等他回话,急匆匆地往外走。   “兮兮!”沈退突然叫住她。   年朝夕停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你还要说什么吗?”   沈退张了张嘴,低声问道:“我想知道,当初若是魔军真的破了城,你却并没有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实力,你会怎么做?”   年朝夕淡淡道:“那我就以身殉城吧,总归都是要死的,何不死的有价值一点。”   沈退手心猛然一紧。   年朝夕却并没有再停留,匆匆离去。   沈退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在玄水河那座木桥上时,他从那应无止境的幻境中挣扎出来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幻境。   在无数轮回的幻境中,他一直都在找兮兮,但要么在那个幻境中兮兮已经死了很久很久,要么这个世界压根就不存在年朝夕这个人。   唯独在最后一个幻境里,他亲眼见到了兮兮。   还是在两百年前的那个夜里。   而这次不同的是,兮兮身上没有那足够让她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力量,在此之前,邬妍误触封印没有人察觉,等其他人察觉时一切都晚了,兮兮为了重新封印恶蛟透支了生命,等到万魔围城时,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城外万魔破城,无数百姓惨死,城内恶蛟破封印而出,随时虎视眈眈。   而他们正在商议着如何把邬妍从这内忧外患中安全送出去。   他听见有人问,那兮兮呢。   另一个人沉默片刻说,兮兮已经活不久了。   他从这荒诞的幻境中掌握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正好听见这样一番对话。   他推开所有人跑了出去,远远地看到兮兮力离去的背影,他想追过去,邬妍却突然拦住了他,捧着一堆纸符笑靥如花般说:“沈退哥你看,这是父亲留下的符咒,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就能平安出去了。”   他只不过被拦了这么一下,转眼间兮兮便不见了踪影。   他看了一眼纸符,哑声问道:“谁给的?”   邬妍眸光闪烁:“自然是父亲留下的。”   言语不详间,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她的。   沈退只觉得荒诞,推开所有人跑了出去,冥冥之中似乎有指引一般,一路跑到了困龙渊。   下一刻,入目所及之处让他目眦欲裂。   他看到兮兮整个人被恶蛟投入了无边无际的魔躯之中,被撕咬、被啃食,转瞬间鲜血淋漓,片刻间尸骨无存。   他只不过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功夫。   就这么一小会儿……   他想扑过去,眼前的景色却突然变化,他看到了恶蛟含着嘲讽的巨大眼眸,下一刻,他却已经和其他人一起逃出了月见城。   死里逃生,所有人都在庆贺幸存。   牧允之浅笑着夸赞邬妍逃离时遭遇魔军的勇敢无畏。   宗恕嘶哑着说着那些纸符发挥的作用,说他们都欠邬妍一个人情。   邬妍笑得百合花一样柔美灿烂。   突然有人问,小城主呢?   人群静了片刻,有人摇头道,走得时候根本没找到小城主。   不知是谁,迟疑道,小城主不会是害怕先逃了吧,毕竟他们也没有看到她的尸骨。   然后有人沉默片刻,低低地说了一句懦夫。   那一刻,他在幻境中呕出了血来。   他觉得这是他所经历的最荒诞的一个幻境,他觉得这幻境中的每一个人都丑陋不堪,每一张脸都散发着恶意。   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想。   他的兮兮死了不假,但兮兮为城而死,她与魔尊同归于尽,她死得像个战士。   她死后,短短几年中凡间多了千万座供奉她的庙宇神祠,她的香火信徒遍布人间。   而不是像这个幻境里一样,死的这么委屈,被万魔分食尸骨无存,还被人猜测是临阵脱逃的胆小懦夫。   这绝不肯是真的!   然而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冥冥之中却有一声声音问他,若是现实世界真的这样发展,按照沈退的性格,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他会。   而今,她告诉他,哪怕她没有能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力量,她依旧会选择殉城。   而不是像他的幻境中一样,为了他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死得这样悲惨。   年朝夕的身影渐渐消失,沈退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她再也不可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和他说话了。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一直在门外徘徊的小和尚走了进来,本想催他喝药,看见他的模样却吓了一跳,手足无措道:“你哭了?我不逼你喝药了,你别哭啊。”   ……   年朝夕走出药堂的时候还在想那战神图谱的事情,走回净妄的禅院,却发现本应老老实实等着她的两个人全都不见了。   她的思维顿时卡壳。   她看着一副没骨头似的在石凳上瘫着的伽引,困惑道:“你师尊呢?还有雁道君。”   伽引打了个哈欠:“他们进城了,师尊说您要是回来的话让您去城里最大的茶馆找他们。”   年朝夕的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   已知雁道君说到做到,他说会在这里等着她,那就绝对不会动一下脚。   那绝对是净妄把他弄进城里的。   但净妄打不过雁道君……   她直接问道:“你师尊是怎么把雁道君弄走的。”   伽引为她的敏锐鼓了个掌,随即道:“师尊误把魇姑姑给的魇珠放进了雁道君的茶里,雁道君没有防备,昏睡了过去,师尊就扛着雁道君进城了。”   年朝夕嘴角抽了抽:“他就不怕雁危行醒过来杀了他?”   “所以啊,”伽引笑道:“师尊就等着您赶紧过去救命呢,您这已经晚了,再晚一会儿,怕是过去也只能看到他们兄弟相残了。”   年朝夕转身就跑,细剑飞出,御剑而行,瞬间就没了身影。   净妄小和尚!你还真是不做大死就不能活!   她风尘仆仆地一路赶到了山下大城,下了剑就打听城里最大的茶馆在哪里。   等她终于赶过去,还没进茶馆,就听见里面净妄高亢的声音传来:“来!再让说书人说上一阕小战神智斗玉柳怪!小爷我有钱!”   嗯?   年朝夕满脑袋问号。   玉柳怪是个什么东西,她见过吗?   里面又有声音苦口婆心道:“这位佛爷,您这已经听了三遍了,换一个吧换一个。”   净妄沉吟。   年朝夕不知道为什么,跟着屏息。   下一刻就听他笑道:“霸道女战神和她的六个美貌道君!就听这个!”   另一个声音又问:“这个听几遍?”   净妄:“听到我身边这位醒来为止!”   年朝夕:“……”   ——我那师弟最敬佩的就是小城主。   年朝夕扭头就走。   这样的敬佩她要不起!   神特么的霸道女战神和她的六个美貌道君!   你被雁危行打死算了! 第54章   年朝夕最终是被净妄拖进茶馆里的。   他一见到她就精神了起来,满脸写着兴奋,明显想看她听到以她自己为原型的话本之后会是什么反应,简而言之就是想看她社死。   年朝夕怎么可能给他社死!   霸道女战神和她的六个美貌道君,听起来就怪可怕的,什么鬼东西!   同人也要尊重一下角色吧,你们修真界的人写同人都这么狂野吗?ooc成这样,当她是死的吗?   哦,她一开始还真是死的。   但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自己和那六个美貌道君都发生了什么。   她转身想跑,但是没跑过净妄。   和尚满脸的兴奋:“听一听嘛听一听嘛,我保证这写得挺有意思的,你不知道以你主角的话本卖的有多火。雁危行一时半会又不会醒,我们背着他看完岂不美滋滋?”   年朝夕一点儿都不想知道自己有多火,她也不觉得美滋滋。   她生无可恋的被拖了进去。   但是天道好轮回,属于净妄的报应从不迟到,他得意了还没一会儿,一脚踏进茶馆,就发现乐极生悲了。   雁危行醒了。   净妄前脚刚说完“雁危行一时半会不会醒”,后脚,雁危行醒了。   净妄顿时僵在了原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撑着额头坐起身的雁危行,活像是见了鬼。   此时,雁危行将将醒来,尚在迷茫之中。   说书人收了灵石已经开始工作了,抑扬顿挫的声音高高低低的回荡在茶馆内部。   “……那道君眉目俊朗,清冷高洁,此刻正躲在一桃花树下,见两个眉眼陌生的道君正围着年朝夕斟酒,只觉得妒火中烧,树影下又见那两位道君一个如花中君子,一个如碧波美人,又觉得自惭形秽。夜影深深,花前月下,只见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将那两位道君拥入怀中……”   雁危行:“……”   什么道君?还有哪个道君?兮兮身旁的道君不就他自己了吗?哪来的两个道君被她拥入怀中?   雁危行立时清醒了过来。   茶馆门口,净妄刚听了这么一段就绷不住的哈哈大笑,见雁危行的反应笑得更剧烈了。   年朝夕生无可恋的闭上了眼睛。   茶馆里的伙计见他回来了,立时迎了上来,满面笑容的问道:“佛爷,您觉得这一阙听得怎么样?可还和您的心意?”   净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错不错,着实不错,本佛爷有赏。”   雁危行:“……”   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在净妄笑得最猖狂的时候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剑。   年朝夕这次没拦他,还从一旁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来。   雁危行暴打净妄。   年朝夕嗑瓜子看戏。   收了灵石的说书人十分敬业,让他说书的金主爸爸快被打成金猪了,他依旧不为所动,抑扬顿挫的声音流畅自然。   “……年小战神刚和那花中君子般的道君诉了衷肠,回房安寝时又见昨日刚认识的道君清冷如月,盈盈站在她门前等着她回来,顿时又觉心动。小战神一颗心像是分成了两半似的,只觉得两个人都让她爱不过来。她哄走了那月下仙子般的道君,回房坐在自己榻旁,叹息着对自己温柔俊逸的侍君道:这世上难不成只有我一个同时爱上两个男子的人不成……”   年朝夕:“咳咳咳咳咳!”   另一旁,雁危行打净妄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出手更重,铁拳轰然落下。   年朝夕赶紧让那说书人停下,她怕再说到什么刺激的净妄就直接被打死了。   于是整栋茶馆只剩下了净妄的惨叫声。   因为净妄是包了茶馆的,茶馆里的人见净妄被打,面面相觑。   年朝夕十分淡定:“放心,他们有分寸打不死人的,也不会打塌这里,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众人迟疑着离开。   年朝夕心里被说书人刚刚说的那几段勾起了好奇心,不着痕迹的把那说书人的话本给摸了出来,偷偷摸摸的看来起来。   要说人都是有点儿贱的,没听的时候她满心拒绝,现在听了两段,她一边觉得怪怪的,蛮羞耻,一边又忍不住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和那六个道君之间到底什么回事?   她脚踏六条船的话真的不会翻船吗?   霸道女战神是怎么个霸道法?   淦!好怪哦,再看一眼!   年朝夕找到说书人刚刚停下来的地方继续看了下去……   看到她和一号道君互诉衷肠,年朝夕满脸不屑:“啧!”   看到二号三号道君成了她白月光和替身,年朝夕满脸困惑:“咦?”   看到她和四五六号道君一起修罗场,年朝夕十分纠结:“啊这……”   看到结局,年朝夕震惊非常:“卧槽!”   她震惊地一把合上了手里的书,拍在桌子上。   卧槽!   霸道女战神和她的六个美貌道君,那男主必然有六个的,她一开始还以为结局是从这六个之中选一个,还很认真的分析了这六个人谁是男主,可没想到……   她打开最后一页又看了一眼。   淦!   天下大同!大被同眠!   现实中的年朝夕没见识的想六选一,书里的年朝夕表示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她全都要了!   从净网时代穿进来的年朝夕深深地震惊了。   她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震惊之情,揉了揉眼睛,翻开最后一页想再看一眼……   “兮兮,你在看什么?”   年朝夕飞快合上书,一把将整本书扔进储物戒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随即她转过身,大声道:“我什么都没看!我看什么了吗!”   身后,雁危行一手提着半死不活的净妄,离她极近。   他困惑的看着她。   年朝夕心虚。   被他提着的净妄彰显存在感,呵呵道:“声音越大,心里越虚!”   年朝夕大声道:“你才心虚!你全家都心虚!”   净妄:“你急了你急了!”   雁危行:“……”   折腾了半天,最终,他们还算和平地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   伙计战战兢兢地给他们上灵茶。   净妄鼻青脸肿,一边喝着灵茶,一边捏着法诀给自己治疗。   但雁危行着实是下了狠手,他表面上的青紫都能治得差不多,唯独右眼眼眶黑漆漆的一片,死活下不去。   净妄试了几次,决定放弃。   他顶着一只熊猫眼,控诉的看着他们,恨恨道:“写小城主的话本多正常啊!天之骄女少时嚣张跋扈看破红尘虚妄之后以身殉城什么的,试问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喜欢她就想多看看和她有关的事情啊!小城主的话本两百年经久不衰就是这个道理!”   年朝夕被夸的脸红。   但雁危行听不得她和殉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排斥道:“但这都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净妄嗤笑:“你都失忆了,你怎么知道没真实发生过?说不定小城主就真有过个六个美貌道君的爱恨纠葛呢?”   雁危行脸色一沉,想再打他一顿。   可还没等他动手,看过了那个大被同眠结局的年朝夕一听他说什么六个道君自己就先心虚了,大声扯开话题:“好了好了!什么话本不话本的啊,无聊不无聊,我们现在谈正事要紧!”   净妄探究地看着她。   年朝夕被他看得发毛。   最后他沉思道:“你不对劲。”   年朝夕:“……说正事。”   净妄懒洋洋的嗯了一声。   她咳了一声,问道:“沈退那边的人联系到了吗?他们怎么说?”   净妄点头:“联系到了,挺容易的,他们找自家主公都快找疯了,估计要不了两天就会来人了。”   年朝夕困惑:“主公?”   净妄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城主估计还不知道,你走后不过十几年月见城里那三个人就分道扬镳了,各自建了势力分庭抗礼,沈退的势力在南岭一带,和那一带十几座城成了联盟,可不是个小人物呢。”   他懒洋洋道:“刚开始那几年他们还相安无事,后来出了战神图谱的事情之后慢慢的便反目成仇了,连宗恕那个医修都投靠了一方霸主。”   年朝夕皱了皱眉。   她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直接忽略了过去,只说:“有人把他带回去最好,等他走了之后我想和雁道君回一趟月见城……”   她话还没说完,净妄直接打断了她:“小城主现在最好别回去。”   年朝夕皱眉:“为何?”   净妄转着手中的茶盏,缓缓道:“困龙渊一事动静不小,魇儿姑娘虽然尽力压制了,但事情还是传了出去,未必会有人猜测小城主你是不是死而复生了,但是现在一定有人在盯着月见城,小城主现在回去和自投罗网差不多,估计你前脚刚回去,后脚整个修真界都能知道你死而复生了。”   年朝夕抿了抿唇。   她沉思了片刻,缓缓道:“那等这段风头过去,你能不能找个不被人怀疑的理由请魇儿光明正大的来佛宗一趟,我手里有魇儿的妖脉,越快和魇儿融合越好。”   “理由?”净妄放下了茶盏,笑道:“这里正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而且绝对不会被人怀疑。”   年朝夕正想问问是什么,就听见茶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隔着窗户,一台金莲佛座缓缓从空中降落,在离地面不高不低的地方停了下来。   金莲佛座上有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她而坐,一身雪白的僧衣高贵而圣洁,暗红色的袈裟斜批在肩上,宝相庄严。   那人从佛座上缓缓起身,临风而立,风骨绰约。   年朝夕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虽然没看到脸,但这着实是她见过的最有风骨的和尚了。   楼下凡人和修士的谈论声高高低低的传来,句句都是赞叹。   “是佛子啊,佛子的金莲佛座。”   “佛子是镇妖回来了吗?”   “听说是齐燕那边出了食人的妖怪,佛子亲自跑去镇压了。”   “佛子还真是悲天悯人啊,这么远还这么凶险,居然一个人没带就跑过去了。”   “佛子怕同行之人受伤啊,佛子实力高深,同行之人一般跟不上她,自从上次佛子一时疏忽让跟着他的小和尚受伤了之后,佛子镇妖就不怎么带旁人了。”   年朝夕精准捕捉到了“佛子”这个词。   禅门的精神领袖,每一代都会出一个的佛子,她略有耳闻。   她没回头,笑着问道:“这就是你们的佛子啊?”   净妄淡淡的应了一声。   因为她没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此刻净妄脸上极为冷漠的神色。   雁危行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微微侧身挡住了净妄看向窗外的视线。   正在此时,那佛子自佛座之上转过了身。   霎时间,年朝夕整个人都傻了。   因为那佛子长了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 第55章   那是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   年朝夕一瞬间愕然,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再睁开眼时,窗外还是那张脸。   此时,一身圣洁的佛子缓缓从金莲佛座上走了下来,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人来,扑通一声跪在佛子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面容悲切地说着什么。   佛子脚步一顿,面上流露出不忍的神情,伸手将腕上的佛珠摘给了他。   那人大喜,朝着佛子磕了两个头,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   周围的人连连赞叹,年朝夕看着那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却只觉得怪异。   净妄是个和尚不假,但是她无法想象他像个佛经中慈悲的圣僧一样,总是嬉皮笑脸的神情变得宝相庄严,总是歪歪扭扭从不好好站着坐着的身姿挺拔如松,狗一般的性格变得悲天悯人。   那是圣僧不假,但那是净妄吗?   她无法想象,所以看着这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才更觉得怪异。   背后,净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别看了,绝对一模一样,我以前特意研究过,我和他连眼睛大小都不带差的。”   年朝夕很想问他没事研究这些干什么。   但最终她只问:“他和你什么关系?”   净妄也不瞒着,径直说:“我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双胞胎,但其实我们俩也不熟,所以我也不知道谁是兄长谁是弟弟。”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熟到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地步,从小就失散了吗?但既然如此的话怎么又这么巧的都出家当了和尚,还都进了佛宗?   指定有问题。   但净妄自己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对窗外那个据说是他亲兄弟的佛子也没多大兴趣,直接一拍桌子,大声道:“快快快!再把话本给佛爷我送过来,佛爷我这次好好挑挑!。”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   净妄虽然看起来依旧没心没肺,但方才那一瞬的沉默两个人都没看错,所以这时候两个人一同沉默了下来,并没有对他记吃不记打的行为多说什么。   一旁的伙计颠颠的跑了过来,笑容满面的问:“佛爷,这次您听什么呢?”   净妄:“把小城主的话本全都给我挑出来!”   年朝夕:“……”   算了!忍了!   伙计:“好嘞!”   不过片刻,一大堆话本高高地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堆成了山。   净妄在书山之中兴奋的寻找。   年朝夕和雁危行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   净妄在火线之上来回跳跃,反复蹦迪。   他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各个都爱不释手的样子。   最后他举着一本厚厚的书高声道:“就这个,《小战神不得不说的情史:我让四个道君为我带球跑!》。”   年朝夕:“……”   她一脚踹翻了净妄的板凳。   雁危行和她配合分外默契,伸手将净妄的头按进了书堆里。   年朝夕气得要笑出来,一扭头,却见长街之上,那一身圣洁的佛子正隔着窗户看着她。   年朝夕一愣。   窗外,那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上眉目慈悲。   窗内,净妄的挣扎嬉笑声犹在耳边,鲜活愉悦。   那一扇窗户犹如天堑一般,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   净妄另外一个眼眶也变成黑色的了。   年朝夕和雁危行丝毫没有同情,从大城回去的路上,她直接问道:“在茶馆里你说的有办法让魇儿光明正大的来佛宗,是什么办法?”   净妄非常消沉,语气沉沉道:“阿弥托佛,贫僧怕是被打到失忆了,贫僧不记得了。”   年朝夕眯着眼睛:“你再不老实说我就把你从剑上踹下去。”   净妄当场回复记忆:“我又想起来了,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年朝夕:“说。”   年朝夕补充:“我允许你三句话说明白。”   净妄语速飞快:“十日后是佛宗的接灵礼,给月见城发了请帖的,我回去就秘密联系魇儿姑娘让她这次务必过来。”   说完,喘了口气:“三句话。”   年朝夕没理会净妄的卖贫。   她若有所思。   接灵礼她有所耳闻,据说是因为佛宗坐落在魔族之侧的缘故,所以此地的灵气异常浑浊,上古之时非是实力高深的修士根本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否则修炼之时浑浊的灵力若是夹杂了魔气入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后来天道怜惜佛宗镇守魔族有功,于佛宗之内降下了一个破灵崖,破灵崖上镶嵌着一块巨大玉璧,每四百年玉璧会显现一次,玉璧显现之时若有人能破开玉璧,玉璧之中蕴含的浓厚灵力便会涤荡整个佛宗,保佛宗四百年灵力清正,再等下一个四百年。   破开玉璧之人,实力与品性佛性都要得到玉璧认可。   所以,每每破开玉璧之人都是历代佛子,从没有意外。   这也是为什么佛子于佛宗而言这么重要,因为若是没有佛子,就代表着整个佛宗一个又一个灵气浑浊的四百年。   正好是四百年一次的接灵礼了吗?那这倒是挺光明正大的。   净妄在一旁懒洋洋地说:“据说接灵礼破开玉璧之时倾泻而出的灵力最为纯正浓郁,若在那时有机缘和实力吸收那刚倾泻出的灵力一星半点,终身都会受益无穷,佛宗给不少大宗大派都发了请帖,不少人都摩拳擦掌等着呢,哪怕魇儿姑娘不经常出门,这时候往佛宗跑一趟也不突兀,毕竟为了修炼嘛。”   年朝夕便点了点头。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道:“那若是玉璧破不开你们会怎么办?”   净妄挺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可能会破不开,毕竟每一代都没少过佛子,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年朝夕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立刻就不再开口了。   回到佛宗之后,净妄立刻被自己师兄叫走了,他走得急匆匆的,临走前只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佛宗除了禁地之外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年朝夕就也没给他客气,他前脚刚走,后脚年朝夕就带着雁危行去了佛宗的藏经阁。   她从到佛宗起就对佛宗的藏经阁好奇已久,主要是佛宗临近魔族,对魔族和玄水河一带的记载应该比任何宗门世家都要详细,年朝夕不知道对普通弟子都开放的藏经阁会不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还是想去试试看。   毕竟……从沈退话里话外看,雁危行和魔族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到底还是有些在意。   藏经阁连个守卫都没有,年朝夕直接走了进去。   但她刚走进去两步,却发现雁危行并没有跟上来。   她困惑地转过头,却见雁危行正站在藏经阁外,仰头看着她。   年朝夕正想问他怎么不进来,却听他开口说:“兮兮,我进不去。”   嗯?   年朝夕脸上流露出困惑来。   然后,她就看见雁危行演示一般的朝着她的方向踏出了一步,下一刻,令年朝夕畅通无阻的藏经阁大门却突然平地泛起一阵波澜,透明的结界出现在雁危行面前,阻挡住他的去路。   等等!她进来的时候有结界吗?   她疑惑刚起,就见被结界挡住的雁危行仰头看着她,语气平平地说:“你看,就是这样。”   年朝夕莫名从他毫无波澜的语气之中品出了一份委屈来。   年朝夕失笑,道;“你等等,我试一下。”   说完折返了回来。   然后毫无阻碍的穿过了那层透明结界。   嗯?她没被拦着吗?还是说只是出来不会被拦着?   她想着,又转身走了进去。   畅通无阻。   雁危行跟在她身后试图也跟进去,被那结界结结实实、毫不留情的拦了下来。   年朝夕脱口而出:“难不成它就只拦你一个人不成?”   雁危行开始浑身冒黑气。   年朝夕立刻道:“你等等!我再想办法!”   说完她又从结界里穿出来,抓着他的手走进去,试图蒙混过关。   她进去了,手留在了外面。   她不信邪,开始尝试其他办法。   走进来、走出去,来来回回,年朝夕畅通无阻,雁危行站着结界外一步也走不动,浑身的黑气愈发浓重,整个人都低沉了下来。   各种方法都试过一遍的年朝夕开始怀疑人生:“怎么回事?你得罪过藏经阁不成?要不然它怎么专拦你?”   还是说……   年朝夕有个大胆的猜测,这结界是不是就是专门为了雁危行设的,否则普通的结界怎么可能有的人拦有的人不拦?   但这猜测她没敢说出口。   因为雁危行已经语气沉沉地说:“我可以破开这结界,但是藏经阁的大门估计会被炸烂,兮兮,你介不介意?”   年朝夕顿时头皮发麻。   这是她介不介意的问题吗?这是佛宗介不介意的问题啊!   你想咱们两个人一起被扫地出门吗雁道君!   她手忙脚乱的试图阻止雁危行危险的想法,两个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   “怎么回事儿?谁在外面啊?这结界怎么……啊!”   短促的惊叫之中夹杂着不可置信。   年朝夕和雁危行都转头看过去,就见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小和尚正站在结界内,单手捂着嘴,瞪圆了眼睛,一手指着雁危行,手抖啊抖的:“你你你你你……”   雁危行和年朝夕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年朝夕温柔地笑了出来,柔声问:“小师傅,你认识雁道君吗?可知这结界为何单单拦着他啊?”   小和尚立刻收起了失态,一甩袖,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问他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   雁危行要是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好事就真是好事了!   年朝夕面色不变,正准备再接再厉地旁敲侧击,就听见身后的雁危行沉沉道:“说。”   那声音里饱含着威胁。   小和尚立刻被吓得浑身一僵,看样子对他的阴影十分浓重。   年朝夕回过神来,立刻当白脸,责怪道:“雁道君!别吓着小师傅了!”   雁危行沉沉道:“只要他老实说我就吓不到他。”   年朝夕还想再说什么,小和尚“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三百年前你和小师叔祖吵架差点儿把藏经阁拆了都没人说你们什么,如今藏经阁不过是设了个结界不让你们进来,很过分吗!”   啊?   年朝夕听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那年纪其实不小了的小和尚说:“这藏经阁,雁危行与净妄不得入内!”   他说得十分硬气,说完直接转身进了藏经阁,飞快地跑路了。   年朝夕楞了好半晌,在雁危行浑身愈发浓重的黑气中哈哈大笑。   “也就是说,你以前净妄吵架吵到差点儿拆了藏经阁,所以人家专门为了你和净妄设置了个结界不许入内,还保留了三百多年。”   雁危行:“……”   他冷声道:“净妄做的。我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年朝夕敷衍点头:“好好好。”明显是也不在意真想如何,单纯想看他笑话。   雁危行自闭了。   最终,年朝夕单独进了藏经阁,雁危行就等在外面。   而在藏经阁顶楼,一身白衣的僧人淡淡地看着这一幕,唇角露出一丝笑来,转身将翻到一半的经书搁置在了书架上。   ……   年朝夕不是正儿八经来看经书的,所以直接略过了一众晦涩难懂的经书,径直奔向三楼记载着各种杂事奇闻的宗志或游记的书架。   她找到了不少奇闻异事,但事关魔族的书籍却少到可怜。   不,应该说是少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按理说佛宗是离魔族最近的宗门,有关魔族的记载应当不少,可实际上这里关于魔族的书籍却比一般宗门还少得多。   偶尔有书籍中提到了魔族,又总是含混带过,给年朝夕一众讳莫如深的感觉。   是这些东西根本不对普通弟子开放还是另有隐情呢?   年朝夕沉思。   她放下手中的书想去另一个书架,转身的瞬间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个人,而且不知道那人整个身板是什么做的,撞得年朝夕肩膀生疼,她下意识的侧身躲避,又牵连了一旁的书架,整个书架摇摇欲坠。   年朝夕正想捏个法诀补救一下,下一刻,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等她站稳之后又立刻松开,另一只手撑在了书架上将书架扶正。   年朝夕下意识地抬头看,就看见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   年朝夕一句“净妄你这狗东西怎么也在这里”险些脱口而出,幸而及时意识到这必然不可能是净妄,那句话险之又险的被她给咽了下去。   是佛子,不是净妄。   下一刻,面前的人开口道:“女施主,你没事吧。”   年朝夕吐出了一口气,开口谢道:“冒犯佛子了。”   面前的人摇头道:“严重了,女施主是净妄师兄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佛宗的客人。”   年朝夕迟疑:“你知道我……”   她话没说完,佛子冲她眨了下眼,那身宝相庄严褪去,居然显得有些活泼狡黠:“茶馆,不是吗?我看到师兄带着女施主游玩了,还有外面那位。”   年朝夕了然。   原来茶馆外对视那一眼,他真的看到了他们。   年朝夕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实说,他和净妄长得太像,总让年朝夕感觉有些怪异,更何况净妄对他那古怪的态度……   他还没想好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却已经轻笑道:“关于雁道君进不了藏经阁一事……女施主不要介意,当年净妄师兄和雁道君吵架大闹藏经阁,两个人险些打了起来,但雁道君出手有分寸不伤经书,净妄师兄兴头起了不管不顾,惹恼了管藏经阁的师兄,顺便也连累了雁道君。”   年朝夕眨了眨眼睛,却突然问道:“这件事大概是什么时候?”   佛子想了想,道:“大概是雁道君被救回来的第九年吧。”   年朝夕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被救回来九年,而且听佛子的意思雁危行在这里呆了还不止九年。   哪怕是被救回来的时候身受重伤,但什么样的伤能让雁危行在一个地方养伤养了九年?   他又不是要出家当和尚。   但年朝夕谨慎的没有多问什么。   因为她对面前的人还谈不上信任。   回去问问净妄吧。   她这么想着,正准备找个借口离开,却突然听见藏经阁下有人惊叫一声,随即那声音厉喝道:“你是什么人!快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楼下只有雁危行一个人。   年朝夕立刻就察觉是雁危行那边出问题了。   她顾不得什么佛子,立刻大步来到窗边,隔着窗户往下看。   他看到一群和尚拿着戒棍,将雁危行团团围在中间。   而雁危行似乎是正拿着一把剑,此刻正垂首打量着它,格外专注的样子,丝毫没留心那群和尚。   片刻之后,他抬头道:“为什么要放下?这是我的剑。” 第56章   “为什么要放下?这是我的剑。”   雁危行一双幽深的眼睛看了过去,看得人脊背发麻。   手持戒棍的和尚们如临大敌。   他们不过是日常巡逻神兵楼的武僧,隶属于持戒堂,年龄最长的是带队的执法僧,但也不过是将将六十余岁,修为也是平平。   可是此刻,执法僧从这陌生道君的身上感受到了更甚于宗门长老的压力。   只是直视着他,执法僧掌心就变得濡湿,几乎握不住戒棍。   眼前的陌生道君自拿到那把剑之后就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冷漠空洞到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明明是在看着他们,可那视线却又和看路边的一个蝼蚁没什么差别。   明明是在佛宗内,他们自己的地盘,执法僧却有一种自己随时会死的感觉。   正在此时,一旁的藏经阁上突然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子声音。   “雁道君?怎么了吗?”   一瞬间,那让他们感受到极致危险的道君身上的气息冰雪消融。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全然没有了那股让人心惊的冷漠。   他说:“无事,不必担忧。”   那女子狐疑,明摆着不信,“你先等着,我下去找你。”   下一刻,那在藏经阁窗户之后若隐若现的身影便不见了。   众僧回过神来,却见方才还一身冰冷默然的道君此刻却近乎乖顺的摆出了等待的姿态,他抱着剑,一瞬不瞬地看着藏经阁的正门,仿佛他们都不存在一般。   众僧面面相觑。   不过片刻,一个身姿窈窕脸遮面纱的女子从藏经阁里跑了出来,而那女子的身后,居然跟着佛子!   众僧立刻放下戒棍,向佛子行礼。   年朝夕察觉到那佛子似乎是跟出来了,但丝毫没在意他做什么。   她小跑到雁危行身前,踮着脚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而眼睛一亮,看着他抱在怀里的那把剑,小声说:“雁道君,你的剑诶。”   雁危行笑了笑:“对,我的剑,找回来了。”   随即他一脸犹疑地伸出了手,似乎是想碰碰她脸上的面纱,察觉到不妥之后又立刻停了下来,只困惑地看着她,似乎在疑惑她为什么突然戴上了面纱。   年朝夕侧着脸,小声道:“掩人耳目。”   雁危行了然。   这个修真界里见过年朝夕的人不少,以前以为很快就会离开佛宗便也无所谓,但既然决定要呆到接灵礼,那最好是见过年朝夕脸的人越少越好。   虽然年朝夕现在的长相和复生之前相差很大了,但熟悉她的人难保不会看出些端倪来,届时就麻烦了。   雁危行想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佛子身上。   兮兮刚进藏经阁的时候并没有戴面纱,这人说不定看到了兮兮的真实长相。   雁危行看向佛子的时候,佛子正好看了过来。   他坦然面对雁危行打量的视线,笑道:“雁道君,好久不见。”   失忆的雁危行并不认得他。   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让人发觉自己失忆。   幸而雁危行无论是在失忆前还是在失忆后,面对着不熟悉的人时似乎都是一样的冷漠,佛子也没有怀疑什么。   也是在这个时候,雁危行才终于确信了那个看起来不怎么着调的净妄和尚真的是他失忆之前的挚友。   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面对净妄时他可以无所顾忌让他知道自己失忆的事情,但面对佛子时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有评估和警惕。   这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这个高洁慈悲的所谓佛子,雁危行并不信任。   在雁危行探究的视线之中,佛子微微笑着对方才围住他的一众武僧道:“是有什么误会吗?这位道君是我的旧相识。”   佛子的旧相识?   出于对佛子的信任,众僧这时候都有些迟疑。   还是为首的执法僧犹豫着说:“可是他偷了神兵楼的剑。”   佛子的表情略有些讶异,但随即就是微微的不赞同。   他看向执法僧,温和道:“你是叫了空,对吧?”   名为了空的执法僧表情顿时激动了起来:“没想到您还记得小僧。”   佛子记得他们的执法僧的名字,众僧顿时都与有荣誉的挺起了胸膛。   他们还想再说什么,听到“偷剑”这个词的年朝夕不干了,她等不及佛子在温和的寒暄之后再解释。   雁危行原本是将她挡在身后的,这时候年朝夕直接拉开雁危行走了出来,开口就打断了他们上下其乐融融的氛围。   “什么叫偷剑?有人和我解释一下吗?”年朝夕漫不经心的扫视了众僧一眼。   了空被她打断了和佛子的谈话,心中涌起一股不满,但下一瞬又意识到自己犯了嗔业,连忙念了两句清心咒,等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了,这才看向问话的年朝夕。   他条理清晰道:“女施主,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剑是神兵阁的。”   他肯好好说话,年朝夕自然也好声好气。   她微微笑了笑:“法师说笑了,这是他自己的佩剑。”   了空:“可是这剑是从神兵阁飞出来的……”   年朝夕就笑:“藏经阁旁就是神兵楼,离得这么近,兵器感应到了许久不见的主人,自然会主动归到主人身边,佛子,您说是吗?”   她看向一直没说话的佛子。   佛子坦然接受了雁危行的审视,这时候被年朝夕点名,他便收回了视线,主动解释道:“这位道君是净妄师兄的客人,这把剑是净妄师兄为他暂存在神兵楼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了空顿时涨红了脸,双手合十道歉:“对不起施主,是贫僧误会您了。”   年朝夕心里知道这最多只能算是乌龙,但心里还是气他刚刚那一口一个的“偷”,于是还没等雁危行开口便直接道:“道歉就不必了,法师日后还是谨慎说话,毕竟偷这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按到什么人身上的,法师莫要武断犯了口业。”   了空羞愧的又冲他们行了一礼。   误会消除,等那些僧人走远了,佛子这才道:“我替他们向二位道歉。”   年朝夕挑了挑眉:“他们既然已经道过歉了,又干佛子何事?佛子不会以为我小气到不依不饶吧。”   佛子微微楞了一瞬,随即苦笑着年朝夕行了一礼:“是净释心胸狭窄了。”   年朝夕看着他,却是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   还是太怪了。   一个和净妄长着一模一样脸庞的人温文尔雅的对她说话行礼,太怪异了。   净妄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净妄只会在他们走后再臭骂他们一顿,说不定骂到最后还要他们出手拦一拦。   年朝夕越想越觉得怪异,顿时连再待在这里的心思都没了。   反正藏经阁里是没她想找的东西了,她轻轻拉了拉雁危行的衣袖,意思是想走。   然而还没等她说出告辞,佛子却突然开口道:“我兄长最近可还好。”   两个人几乎同时顿住了。   年朝夕立刻意识到他口中的那个兄长指的是净妄。   还真有意思,净妄明摆着说他们两个不熟到谁是哥哥谁是弟弟都不清楚,但这佛子仿佛笃定了净妄才是兄长。   而且净妄的态度明显是对这个身为佛子的亲兄弟不关心不在意不理会,但这位佛子……却好像很在意自己这位兄弟一样。   年朝夕正若有所思,雁危行却淡淡道:“我和他这次相见不过两天,他好与不好,我又如何得知?”   佛子却苦笑道:“他所在意的唯有你这一个朋友,道君失踪时兄长找了整整五十年才渐渐回到宗门,道君无从得知,那我便更无从得知了。”   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几乎打破了佛子温润慈悲的表象。   但这情绪却又只有一瞬,很快,他又恢复成了原样,缓缓道:“抱歉,唐突雁道君了。”   雁危行什么话都没说,微微揽住年朝夕的肩膀,带她离开。   年朝夕好奇的还想再看一眼,被他直接拉走了。   回去的路上,雁危行斟酌着对年朝夕说:“那个佛子……兮兮尽量少接触他。”   年朝夕:“为何。”   雁危行困惑地皱了皱眉头,道:“兮兮没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吗?”   年朝夕沉思。   那位佛子并没有给她什么危险的感觉,再撇开那些年朝夕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而生出的怪异之感,唯一让年朝夕觉得不对的只有……   “他好的太面面俱到事事周全了一些。”年朝夕说。   雁危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说真的,年朝夕自己是个俗人,哪怕她殉城之后许多人都拿她当战神二号、当舍身圣人看,但年朝夕自己心里明白,她就是个俗人。   俗人也有好人,但好也总是好的各不相同,好人也会有脾气,好人也会露锋芒,好人也会有私欲。   但这些年朝夕在佛子身上统统没看到。   他就像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济世救人的圣僧一般,好的面面俱到。   年朝夕只能觉得,要么他就是一个实打实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圣人,要么……   他干脆就是装的。   ……   年朝夕他们回到禅院,净妄早已经回来了,坐在院子里一边抖腿一边喝茶。   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回来,他不满道:“你们俩背着我去哪儿了!我一回来一个人都没有!”   若是换做平常,净妄敢作成这样,年朝夕第一反应就是先把他毒打一顿让他恢复正常。   可是此刻看着熟悉的脸终于露出了熟悉的要搞事要不安生的神情,年朝夕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大踏步走了过去。   净妄以为自己要挨打了,下意识的防御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一只柔软的手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脑阔,年朝夕语气中充满怜爱地说:“净妄啊,你就这样,继续保持,我以前还想让你懂事一些,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就适合作死,越作越可爱,一定要保持住,我看好你。”   净妄:“???”   他震惊的放下手。   年朝夕又揉了一把他的光脑阔,心满意足的离开。   净妄震惊转头,正想对雁危行说你看看小城主是不是被夺舍了,却见和他见面不是吵就是打的雁危行也难得的对他露出了好脸色,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走上前来……   摸了一把他的光脑阔。   冰冷的大手盖在脑门上。   净妄总有一种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人直接抓碎脑阔的恐怖预感。   那大手还揉了两把,像在拍熟透的西瓜。   还十分满意的样子。   #魔尊大人的满意。#   净妄不敢动不敢动。   小城主死而复生他稳住了,雁危行时隔二百年回归他稳住了,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有种世界疯了的感觉。 第57章   净妄硬生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雁危行越来越熟练的动作之中,他感觉自己的光头都快被他们两个给搓麻了。   真的,整个人都快麻了。   等雁危行那拍西瓜似的动作终于意犹未尽的停止,净妄立刻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好半天才把那股毛毛的感觉给压下去。   天灵盖被人支配的恐惧。   等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下意识的想跳起来作个死找回场子,头一抬,却一眼看见了被雁危行挂在腰间的血色长剑。   净妄顿时瞪圆了眼,脱口而出道:“无苦剑,你把它拿出来了?”   雁危行还没说话,年朝夕就竖起一根手指头摇了摇,道:“不不不,是雁道君路过你们这儿的神兵楼,这把剑自己飞出来找雁道君的。”   净妄询问似的抬起头看着雁危行。   雁危行点了点头。   净妄整个人都酸了,醋缸里咕噜噜冒泡:“我好歹也照顾了它两百年,这两百年来这把剑理都不带理我一下的,用都不肯被我用一下,高贵冷艳的很,怎么到了你这个就主人手里就这么乖顺听话了?”   雁危行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淡淡道:“因为它只认一个主人。”   无苦剑微微嘶鸣,像是在低声应和。   净妄“啧”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淡声道:“这剑最开始被我私藏,以为自己要换主人了,因为不肯背弃旧主,它一度差点儿自毁,我阻止不了它,也压制不住它,只能把它放进神兵楼压制。如今你可算回来了,否则再过几年我怕神兵楼都压制不了,我还得费脑筋另想办法。”   雁危行沉默不语,片刻后,道:“我没有其他配剑,它仍旧是我唯一的配剑。”   净妄看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复杂。   年朝夕在一旁看得若有所思。   雁道君最开始是要做什么?不但如净妄所说的那样“失踪五十年”连自己的挚友都没告知,而且一个剑修居然能抛下自己的剑不知所踪。   净妄最开始并不知道他失踪那五十年是去干了什么,但五十年后他肯回宗了,大概就是找到了一些与雁危行有关的蛛丝马迹。   找到踪迹却不去直接见雁危行,反而扭头回宗了,这可不是净妄的性格。   那么只能是……雁危行所在的地方他去不了。   年朝夕只觉得自己的思维逻辑越来越清晰,只差一点儿线头就能让她猜到事情的起末,而正在此时,净妄一声喊把她从冥思苦想中给拉了出来。   “我说小城主啊。”   “啊?”年朝夕抬起头。   然而一抬头,却见他颇有兴致的盯着她脸上的薄纱,调侃道:“天不热吗?你出门还戴这个?”   年朝夕这才察觉她回来之后面纱都忘了摘了。   一把扯下面纱,她粗略说了说自己得隐藏面容的缘由。   雁危行思索道:“回去我教你改变面容的法诀。”   年朝夕正想道谢,净妄却打了个响指,道:“哪用得了这么麻烦,法诀还有被识破的风险,我给你个东西,保证你戴上之后谁都看不出来。”   净妄说这话时,不知为何,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年朝夕:“嗯?”   片刻之后,三人就坐在了石桌旁,桌子上摆了个浅碧色的琉璃珠。   净妄拿起那平平无奇的琉璃珠,亲自给她演示。   他拿起琉璃珠,面前俊秀白皙的和尚瞬间就变了,麻子脸小眼睛龅牙,整个人如老鼠化成人形一般,丑的让人不忍直视,而且丑的别具特色。   年朝夕毫无防备之下直面了这么一张脸,整个人差点儿遭受暴击,灵动了眼睛都呆滞了下来。   丑脸和尚还冲她笑了笑,做了个鬼脸,于是就显得更丑了。   年朝夕:“……”救命!   见年朝夕整个人怀疑人生的模样,净妄觉得给她的震撼差不多了,于是就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琉璃珠,那丑和尚顿时又变得俊秀白皙。   但没用了,那张丑的格外另类的脸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年朝夕的心里,让人难以忘怀。   净妄还洋洋得意的问她:“怎么样?是不是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这东西叫红颜枯骨,别看名字酸溜溜的,但你只要带着它,就算是跑到大乘期高手面前也不会被发现你这是易容了,十分的好用。”   好用听起来似乎是十分的好用,但年朝夕拒绝的毫不留情:“不!如果我戴着它也会变得这么丑的话,我还是跟着雁道君学法诀吧。”   雁危行忍不住笑了一下。   而净妄仿佛是个买卖人一般,笑盈盈的推荐道:“别拒绝的这么快嘛,它其实是可以由你心意变化容貌的,不是都这么丑的。”   说完将琉璃珠递给年朝夕,让她试试。   年朝夕迟疑地接过,微微闭目想了想,在脑海中想象出一副和她长相完全不同的脸来。   下一刻她睁开眼,就见面前的镜子上浮现出的脸和她所想象的一般无二。   真的有用。   年朝夕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然后她一言难尽道:“所以你把自己弄得这么丑是闹着玩的吗?”   净妄摇头,笑吟吟地说:“不,我是特意丑给给我这琉璃珠的人看的。”   年朝夕突然意识到,这琉璃珠的来历,或许并不像她想象的这么简单。   这东西是别人给他的,但有谁会特意送另一个人一个可以改变容貌的东西呢?   这可不是适合送礼的东西。   除非那人给他,为的就是让他改变容貌。   年朝夕再开口时声音都冷了下来;“这东西谁给你的?”   净妄懒洋洋道:“一个不想让我和佛子用同一张脸的人,但没关系,那老东西没我能活,他早死八百年了。”   什么叫不想让他和佛子用同一张脸?   年朝夕气笑了:“容貌天生地养父母给的!他不想?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啊他还有脸不想?我还不想让那佛子和你长得一样呢!我能把这破琉璃珠子送给那佛子吗!”   净妄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年朝夕看不懂他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   但是片刻之后,他却突然笑道:“巧了,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得,我问他,既然不想他们长得一样,何不把这玩意送给佛子戴。”   但是,自然是没人理会他这个提议的。   不想让他和佛子用一张脸,所以让他一辈子佩戴这琉璃珠,他们觉得这是他理所应当付出的。   但是若是说让佛子一辈子佩戴这东西,他们便觉得荒谬。   他明白他们为何不想让他和佛子有同样的面容,无非是觉得佛子需要独一无二,或是怕有心人利用他和佛子一模一样的长相做出什么危害佛子的事情,或者干脆就是怕他自己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利用二人一样的长相搅弄风云。   只要他和佛子长得不一样就好了,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方法。   净妄抬起头,问年朝夕:“小城主如果碰见了这样的事情,小城主会怎么做?”   年朝夕冷笑。   哪怕是在她和那三个狗东西最不合的时候,他们也不敢让她做这样的事。   但如果时她真的遇到相同的事情的话……   年朝夕冷笑:“那我就让他们尝试一下什么叫天翻地覆永无宁日!”   净妄愕然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哈哈大笑。   年朝夕心里正生气,这时候又被他笑得一脸懵。   她正想问他笑什么,却见他突然指着雁危行说:“巧了,当时雁危行就在我身边,我就只敢用那珠子变换个丑脸日日在他们面前晃荡给他们添堵,可雁危行就不得了了,他听闻这件事之后直接带着我大闹了整个佛宗,拆了半个后山,又一把火烧毁了那几个老东西住了几百年的洞府。”   年朝夕听得目瞪口呆。   净妄回想了一下,说:“那段时间,佛宗是真的天翻地覆永无宁日,而从那之后,那几个给我送琉璃珠的长老就直接被撤了长老之位打发去外宗了,到现在我都没再见过他们。”   那是净妄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反抗是能被人看到的,也是有用的。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闹腾。   而到了现在,当年的人退的退死的死,他一场闹腾无人敢动他,所有人都接受了佛宗有个长老和佛子是双生子的事实,他在佛宗地位超然。   一旁,年朝夕目瞪口呆地看着雁危行,迟疑道;“雁道君居然还做过这样的事情?”   雁危行自己也看向他,显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印象。   净妄心想,那何止是做过。   他现在尤记得雁危行看到自己身上那佛珠时冷凝的脸。   那是雁危行从魔族出来的第七年,他身上的魔毒依旧没有被控制住,每逢月圆夜往往失控,从魔族厮杀而出的经历让他的身上总是带了几分魔的影子。   那时净妄还没这么胆大妄为,甚至和雁危行的关系也算不上很好。   他单方面觉得自己是雁危行的救命恩人所以雁危行可信,但雁危行除了治伤之外没怎么理过他。   但是那次,他直接把他拽到了后山,指着后山里一个洞府,问:“控火诀你会不会用。”   净妄被他的冷脸吓住,结结巴巴道:“会、会的。”   雁危行:“那烧了它。”   那是给他送琉璃珠的其中一个人的洞府。   净妄的胆子还没这么大,抗拒道:“可是……”   他还没说完雁危行就冷笑着打断了他:“可是什么?他们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准备忍着?还是说你顶着这么张丑脸四处晃荡就真能膈应到他们了?不都说你性情顽劣胆大妄为吗?何不真胆大妄为给他们看看,你连放火的胆子都没有吗?”   如果是现在的净妄,二话不说就点了火。   但那时的净妄觉得他说得莫名有些对,但又总觉得不对,纠结道:“可是我们要是被赶了出去,你身上的伤怎么办?”   雁危行:“你还怕他们赶你出去?他们不是怕你和佛子长了同一张脸会被人利用影响佛子声誉吗?他们敢赶你出去你就拿这张脸装佛子去招摇撞骗、去欺世盗名!反正他们觉得这张脸不是你的,你大可以拿它干尽坏事,看到时候是你怕他们,还是他们怕你。你放心大胆的闹,我保证他们到时候求着你留下来。”   他听着雁危行的话,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在他尚未反应的时候就用出了控火诀。   大火最先烧起了洞府外被那长老当宝贝似的养着的灵药。   大火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他看到那长老狼狈的从洞府里出来,看着他烧成灰烬的灵药圃喊得撕心裂肺。   他想用灵力控制住火势,但雁危行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火势根本不受控制。   那给他送来琉璃珠,拿他当蝼蚁看的长老,如今一身狼狈,困兽一般徒劳无功。   净妄感觉到了一种隐秘的快意。   他自幼出家,哪怕顽劣也从不触犯门规佛戒,可是如今,做了有损于宗门的事情,他居然觉得快意。   那一夜,他们毁了山门,闯了宗门禁地,将另一个针对他的长老私藏的灵石撒的漫天都是。   整个宗门大乱,焦头烂额。   但雁危行带着他,一次又一次躲开了执法僧的追捕。   直到天亮,当时的主持亲自找到了他们,疲惫的问他为什么。   他拿出琉璃珠给他看。   他看了良久,最后没问责他们,甚至连斥责也没有,只说,会给他一个交代。   不过半个月,整个宗门大清洗。   净妄那时才知道,其实对于他和佛子,宗门里本就有两派主张,琉璃珠一事本就是另一派背着众人搞的小动作。   当初他若是不反抗,就相当于自己同意了这个处理结果。   可是他反抗了。   就像雁危行所说的,是他们求着他留下来。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拿他和佛子同一张脸说事。   直到现在,他成了宗门最年轻的长老,主执法堂,地位超然,说一不二。   他陷入回忆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年朝夕问道:“如果只是长相一样,只是双生子的话,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忌惮你?”   净妄:“可能是因为我太英俊了吧。”   年朝夕直接一巴掌呼在了他光脑门上,没好气道:“老实说话别耍贫,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但总得让我们知道个大概,不然我和雁道君怎么帮你?”   净妄:“帮我?”   年朝夕:“我觉得那佛子有些不太对。”   净妄沉默了一会儿,没对她口中的“不太对”发表什么意见。   在年朝夕催促的视线中,他却突然挠了挠脑阔,问:“如果我说,在净释之前,最开始的佛子是我,你信不信?”   年朝夕:“……”   她失声道:“你当过佛子?!”   净妄:“啊。”   她看着净妄没个正经的坐相,嬉皮笑脸的表情,歪歪扭扭挂在身上的袈裟。   老实说,她不太想信。   正在此时,伽引还兴冲冲跑了进来,张口就为自己师尊本就摇摇欲坠的名声雪上加霜:“师尊!您让我开的那个赌局,庄家通吃!师尊您这眼光真的绝了!”   年朝夕:“……”   净妄:“……”   雁危行:“……”   净妄试图补救:“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但我真的当过货真价实的佛子。”   年朝夕一脸迟疑道:“我倒也不是不信,但是……”   她顿了顿,道:“我就是想问,那个时候你们佛宗是没什么人了吗?”   净妄:“……”   他暴怒:“我哪里不像吗?我就是当过啊!要不然那群老东西为什么这么忌惮我。”   雁危行和年朝夕一边一个,低头喝茶。   一起保持了高质量的沉默。   ……   接沈退的下属来得很快。   他们来时,沈退才勉强能起身。   沈退的下属和沈退一样,都是多疑的人,他们看到沈退之后没问沈退为什么伤成这样,而是先着急忙慌的准备把人接走,因为他们觉得外面不安全。   沈退却说:“我去见个人,我要走,也得先向她告别。”   下属们面面相觑,有人问道:“主公要去见谁?”   沈退:“我心中有愧之人。”   下属们再次面面相觑,十分的不解。   但他们依旧拗不过沈退。   他们想用法器载着沈退去,但被他拒绝了,他自嘲道:“我见她也配坐什么法器?”   最终,沈退被人搀扶着,缓缓走向了净妄的禅院。   他们半路遇到了佛子,佛子特意停了下来,关切问道:“沈施主这是要走了吗?今日似乎是有大雨,可曾备了雨具?”   沈退对佛子略有耳闻,但此时此刻并不想和他多言,只敷衍道:“有的,多谢佛子关心。”   佛子也没在意他的敷衍,微微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开。   那群人影走远后,他喃喃自语道:“要当心大雨啊。” 第58章   所谓佛子,得天下禅门信徒信仰而生,生来自有佛心佛性,神魂特殊,得大气运,被天道庇护。   佛子生来便是佛子,而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据说佛宗有一朵金莲,此间独一份,这金莲生来与历代佛子神魂相连,佛子降生它便抽芽,佛子陨落金莲凋敝,重新化为种子,等待着下一任佛子的降生。   金莲对佛子有所感应,历代,佛宗便是靠这朵金莲寻找的佛子。   净妄便是在自己四岁之时,被佛宗的人找到的。   那时的他生来父母双亡,被路边的乞丐照顾了两年,乞丐死后他被一个无儿无女的富商收养,做了两年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少爷。   那一日,佛宗主持手持金色佛莲亲至,本不过一个小小幼苗的佛莲在见到他之后迅速抽芽长大,小小的花骨朵开出金灿灿的莲花来,朝好奇看着它的净妄低下了头。   净妄便伸出小手摸了摸那金莲。   金莲柔顺的任由他抚摸。   那时,老主持看着他的眼神尤为欣慰。   在他惊叹于金莲的触感之时,主持对因为主持亲至而一头雾水的养父说,令公子是佛宗命定的佛子。   养父本就生活在被佛宗庇护的土地上,怎么会不知道佛子意味着什么,他惊讶又不可置信,欣喜又难过,但最终,他还是把养了两年不到的小儿子交给了主持。   从此以后,净妄便是佛宗的佛子。   “所以,”他自己给自己总结道:“我还真当过佛子,而且当了挺多年。”   他说这些的时候情绪相当平静,甚至有一种“无所谓爱谁谁”的豁达。   仅仅是在阐述他所经历过的事实。   第一,他当过佛子。   第二,他现在不是了。   仅此而已。   他自己都不在意这段往事了,年朝夕便更不会着意小心翼翼的对他。   看他有想说的意思,年朝夕便直接问他:“那你们佛宗既然是靠金莲认人,为什么你现在又不是了呢?总不能是金莲认错人了吧?”   净妄先没回答,而是用力咳了一声,点了点自己面前的茶盏。   年朝夕看了看茶盏。   白瓷茶盏,质地细腻,用来装灵茶挺不错的。   但和他们正说得事情有关吗?   难不成他当初做不成佛子是还和这东西有关?   年朝夕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净妄镇定地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神情中略有些期待和得意。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   年朝夕:“……”   净妄:“……”   什么东西啊!   在年朝夕的神情逐渐变得不耐烦之前,净妄赶忙用力咳了咳,又点了点面前的茶盏,矜持道:“给我倒杯茶。”   年朝夕:“……”   她的视线从他身上缓缓移开,看向那茶盏,又缓缓抬头看向他。   净妄的神情矜持中带着期待。   年朝夕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净妄装模作样的又咳了一声,解释道:“说太多话了,嗓子有些不舒服,给我倒杯茶,我继续说。”   年朝夕:呵。   她神情温和道:“只倒杯茶哪里够啊,我再亲自下厨给佛爷做顿灵食岂不更好?”   净妄正想说那倒也不必,太客气了,抬眼却看见年朝夕温和的脸上带着杀意的眼,似乎随时都能将他杀人分尸。   他顿时打了个寒战,一扭头,又看见雁危行微微垂下头轻轻抚摸着怀中的无苦剑,那血色的剑身不知何时出鞘半寸。   净妄救生的雷达疯狂作响,浑身汗毛直立。   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大声道:“不用了不用了,哪用得着麻烦小城主!我闹着玩呢哈哈哈!”   说完他立刻倒了杯茶给自己,吨吨吨的咽下了肚,最后吐出了一片一不小心被吞进去的茶叶,干笑道:“我不配。”   年朝夕和雁危行冷漠地看着他表演。   净妄:“……我继续。”   “金莲是不可能会认错人的,但是……”他顿了顿,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树上,平静道:“但是谁让我们是双生子呢。”   净妄是历代佛子中唯一的双生子。   他们诞生时,正值正魔最混乱的时候,战神刚刚起兵还没什么影响力,整个修真界各自为政。   佛宗作为抵抗魔族的第一道防线,伤亡最为惨重,甚至那一代的佛子都直接陨落在了一场大战之中。   佛子陨落,一般来说,百年左右便会有新的佛子诞生。   但实际上,从上一任佛子陨落到金莲重新抽芽,拢共也不过十年。   因为其他的佛子是由百年间凝聚的信仰之力诞生,但是这一届的佛子却是由一粒被盗的舍利子催化而生。   上一任佛子陨落不久,佛宗供奉历代佛子舍利的佛塔被袭,在那场袭击之中,上上一任佛子的佛骨舍利不知所踪。   舍利流落人间,整整十年之后,被一个凡间怀孕的女子误食。   佛骨舍利催化了佛子的诞生,舍利自带的愿力凝聚在尚未成型的婴孩身上,使这婴孩竟然成了被天道承认的佛子。   天道给予承认,佛子提前出世。   但那女子怀的是个双生子。   双生子自古以来都被视为不祥,凡人认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必然是一善一恶,而在天道眼中,双生子被当作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那被天道承认为佛子的婴孩,其实是两个双生子。   但若只是这样的话,最多也不过是修真界即将在同一时期出现两个佛子罢了。   可问题出在了那枚佛骨舍利上。   那舍利的主人,上上一任佛子,生前曾入魔,入魔后自尽而死。   他死后,留下的舍利半魔半佛。   魔与佛并不相容,若那女子之怀了一个孩子的话,出于婴孩趋利避害的本性,舍利的佛性会被吸收,魔性会留下来。   但那是个双生子,一人吸收了佛性,剩下的魔性就必然被另一个人承担。   也就是说,天道承认的佛子中,有一个藏着魔性。   藏着魔性未必就不能成佛,更何况在天道承认双生子为佛子之时,天下愿力汇聚,那些魔性早已被压制。   但藏着魔性的佛子,显然不是天下禅门所期待的那个普度众生的佛子。   于是他们这两个双生子便真如凡间那视双生子为不祥的凡人所猜测的那般,成了善恶两面。   “我们的母亲生下我们之后便死去了,我们两人从小失散,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双生子兄弟,其他人就更不知道这一出了。”净妄道。   “但是后来,主持他们发现我这个佛子明明被找到了,本应平静下来的金莲却还总在夜中摇曳,他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于是耽搁了很久,久到我当佛子都快当了二十年了,他们决定去金莲摇曳的方向找找看。”   然后他们找到了双生子中的另一个人。   当见到他的时候,那已经开放的金莲朝他低下了头,花蕊合并,又重新开放。   众人这才知道,这一代的佛子,原来是双生子。   一个藏着佛性,一个藏着魔性。   年朝夕听到这里,费解的皱起了眉头:“然后他们就笃定你就是藏着魔性的哪一个?他们是怎么确定的?说不定是另一个人藏着魔性呢。”   净妄揪起一枚叶子含在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年朝夕:“嗯?”   净妄解释道:“他们带回了那那个双生子之后我又不是立刻就下马不干了,大概有两三年时间,对外虽然没有公布,但我们两个人是都被当成佛子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突然就确定我就是那个藏着魔性的人了,然后我就当不成佛子了。”   他对着年朝夕摊了摊手。   年朝夕听得直皱眉。   虽然不知道佛宗的人是怎么笃定净妄就是藏着魔性的双生子的,但她还是觉得这佛子的交替未免太草率了些。   而且退一万步说,天道都承认了两个佛子,有魔性又不代表这一定就能入魔,为什么还会做出把一个当了二十几年佛子的人拉下去这种事来?   况且……说真的,年朝夕并不觉得净妄像是有魔性的样子。   她皱着眉头开始算时间,算来算去,居然发现净妄被夺下佛子的头衔和他四舍崖上救雁危行居然差不多前后脚。   然后她就想起了净觉那番话,净妄救雁危行的时候,只信雁危行一个人,觉得整个宗门的人都要害他。   废话!她要是莫名其妙被剥夺了佛子的头衔,还被人告知自己神魂里藏着魔性,日后有可能会入魔,那她也要怀疑一下这群人会不会现在就杀了他这个未来的魔头祭天。   年朝夕忍不住骂道:“傻逼。”   净妄笑眯眯的应和:“对,确实傻逼,不过当年傻逼的那群人现在都老死的差不多了,我听说老主持是想继续培养我的,不过那群傻逼怕玷污佛门圣洁,就趁着老主持闭关自作主张做出了这件事。”   那好歹还是有清醒人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傻逼。   年朝夕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   然后她看了他一眼,问道:“我说,这应该也算是佛门不外传的机密了吧,你就这么对我们说真的好吗?”   净妄:“你们只要知道了这件事,然后离那个佛子远一点就行了,我看他不顺眼。”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他们也觉得佛子怪怪的。   于是三个人就一齐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年朝夕突然反应了过来,眨了眨眼睛,说:“哦,也就是说,你居然真的当过佛子啊,你这次居然没有骗我们。”   净妄气得跳脚:“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懂不懂什么叫做出家人不打诳语啊?我会说谎吗?我会骗你们吗?”   年朝夕心说那可说不准,毕竟你这个出家人连赌局都不知道开了几场了。   她正想说话,倾盆的大雨突然毫无预兆的落下。   三个人都坐在毫无遮挡的院子中,转瞬间就被淋成了个落汤鸡。   净妄怪叫一声,抬起袖子就盖住了自己的光头往室内跑。   雁危行反应最快,先给年朝夕用了个防水的法诀,然后才不紧不慢的给自己也套上了一个法诀,微微抬起衣袖挡住年朝夕,护着她往里走。   这雨来的太过突然,石桌上的灵茶连带着茶盏无人收拾,被雨水冲泡侵蚀,珍惜的灵茶转瞬间变成了和那天上落下的雨水别无二致的东西。   连带着他们方才坐在石桌旁时就着灵茶说得那场机密一起被冲散,了无痕迹。   雨水撕扯着树木,于是残花也凋敝。   天地间转瞬黑沉了下来,天边的乌云一层又一层的席卷过来。   禅室的屋檐下,净妄给自己用着清洁咒,看着外面的雨,忧愁道:“完了,贫僧安排的第二场赌局估计是开不了了,这一波真真是血本无归。”   年朝夕也给自己用了个清洁咒,皱眉道:“这雨来得好突然,魇儿若是接到消息的话现在应该要赶过来了,也不知道这雨下了多远,会不会影响到她。”   他们正各自说着自己担忧的事情,磅礴的大雨之中,突然传来的细细的敲门声。   三个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闻言一齐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紧闭的院门。   院门被风吹得时不时晃动两下,吱呀作响,这吱呀声中,那微弱的敲门声就像是狂风暴雨中一叶无从支撑的扁舟一般,似乎是随时都有可能翻倒在风雨之中。   净妄“嚯”了一声,冲年朝夕挤眉弄眼:“不速之客。”   雁危行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手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长剑,开口却道:“你不想见他的话,我出去解决。”   年朝夕往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走了,都进去吧,站在这里看人敲门有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他自己敲烦了自然不敲了。”   说完拉了拉雁危行的衣袖,转身就往室内走。   净妄还站在廊下,兴致勃勃:“当然有意思啊,这可比看别的什么东西有意思多了。”   他不肯走。   雁危行伸出手直接把他拎了进去。   室内燃着香炉,融香暖暖。   矮桌上有一个棋盘,很久没被动过了的样子。   狂风骤雨,年朝夕闲来无事,拉着雁危行下棋,净妄百无聊赖的当裁判。   黑白子落在棋盘上时,外面狂风大作。   那细弱的敲门声像是被风吹断了一般,摇摇欲坠。   ……   “主公!”   “主公!”   沈退眼前一黑,几乎要倒下。   众人七手八脚的上前扶住他,神情担忧。   大雨倾盆,沈退没有用任何防护法诀,任由自己在大雨中冲泡着。   他浑身上下大小伤不断,被绷带包裹着,这时候绷带也浸透了雨水,浸泡的伤口生疼。   他的一个下属扶住他,眼眸中浮现出几分不忿的怒色,开口道:“主公,我去敲门,我倒要看看谁敢这么拿乔!”   “住口!”沈退强撑起身体怒斥着他。   “可是主公……”   “别说了。”沈退闭了闭眼:“她不愿见我,我再想见她也是强求,我们走吧。”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眼中的沈退向来运筹帷幄,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也从来没有什么东西他得不到的。   这时候,他却承认了有些东西连他也强求不来。   众人忽然有些不忍。   有人小心翼翼道:“主公,不过是见上一面而已,大不了我们强闯……”   “走!”沈退的声音带着警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打扰她。”   “……是。”   沈退转身,脚步蹒跚。   下属小心翼翼道:“主公,我为您用个防护法诀。”   沈退自嘲道:“不必了,反正也淋湿了。”   敲门声消失,一群人在大雨中逐渐远去。   走出山门,走过大城。   旷野之上,沈退突然毫无预兆的停下脚步,警惕道:“谁!”   无人应声。   佛塔之上,佛子注视着那群人离开的身影,轻笑道:“我说了,要小心大雨,备好雨具。” 第59章   河洛十八城一夜之间被骤雨笼罩。   十八城的霸主早年杀伐征战,曾在当年战神的手下也全身而退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枭雄,近些年来却愈发的休养生息了,有意将手中的权力下放给手下的几个养子和徒弟。   为了权力,他那四个养子五个徒儿没少明争暗斗。   但哪怕他们再怎么争斗邀宠,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位有“医仙”之称的医修在那位霸主心中重要。   据说是因为这位霸主早年间功法出过差错,到如今修为越是深厚,那修为对身体的负担就越重,到了现在,每每发作起来几乎能让人痛不欲生。   他找过许多医修,但唯有那位“医仙”能真正压制他的痛苦。   霸主十分看重医仙,这“医仙”地位高到他说要在河洛十八城里为当年战死的小战神立祠,和战神敌对过的霸主也只是一笑而过,说了句有情有义。   从那以后,河洛遍布小战神祠。   整个河洛,也只有医仙能自由出入霸主府邸而不必通报。   霸主的第三个养子匆匆忙忙来到霸主府上时,霸主的几个下属正以艳羡的口吻谈论着医仙。   养子脸上流露出一丝厌恶来。   但在其他人看过来时,他便已温和笑道:“我来找父亲。”   有人笑道:“不巧了,医仙大人刚进去没多久,三公子可能得等一会儿。”   三公子笑着说:“没关系,医仙为父亲操劳,我等待也是应该的。”   几个下属也理所当然一般笑道:“三公子体恤。”   瓢泼大雨之中,三公子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   不多时,一身墨衣的医仙推门走了出来,眼睛上缠着一块白绫。   几个下属眼中闪过一丝可惜。   今年开春的时候医仙便因功法染上了一些顽疾,前段时间一度都下不了床了,如今身体康健了,眼睛却坏了。   三公子眸间却略过一丝暗色。   有人招呼道:“医仙今日好早啊。”   医仙只应了一声,脚步不停,高傲的几乎不加掩饰。   众人习以为常。   他路过三公子时,三公子行礼道:“宗恕先生……”   宗恕径直走了过去。   三公子要行礼的动作顿时一僵。   宗恕哪怕是看不见,但不可能认不出来他的声音。   可他仍旧就这么走了过去。   三公子脸上火辣辣的烧得慌。   背后几个下属的视线如芒在背。   身前宗恕渐行渐远。   三公子僵硬的直起身,嘴唇微动,灵力将声音逼成一条线,刻意只让宗恕一个人听到。   “得意什么,一个背弃旧主害死亲朋的丧家之犬罢了……”   宗恕脚步一顿。   下一刻,墨色的背影在风雨之中大踏步离开,透着冷冷的寒意。   宗恕没有带雨具,冒着风雨大踏步走回自己的药庐。   他面上喜怒不辨,眼上缠着白布似乎也并不影响他的视力。   路上许多行人为避雨势藏在了屋檐下,见风雨之中一个墨色身影匆匆走过,奇道:“方才那是医仙大人过去了吗?”   有躲雨的修士看了一眼,见他来的方向是霸主府,便见惯不怪道:“从府中出来的,想必是了。”   问话的人忍不住咋舌道:“那他这眼睛……”   那修士像是说八卦一般的回道:“听说是有一天闭关出来突然就这样了,大家都说这是当年那小战神夺了他的眼睛要让他赎罪呢。”   霸主为人暴虐,治地百姓和修士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一心盼着那霸主赶紧死,于是,宗恕这个被霸主看中的医师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话头一起,有人兴致勃勃的觉得有道理,有人也嗤笑一声,道:“就他?他也配让小战神的英灵出手报复?我说你们啊,都把小战神想的太狭隘了,小战神估计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两百年前小战神的殉城之战整个修真界如今人尽皆知。   当年宗恕三人主张弃城,小战神一力主张血战卫城,最后战至殉城。   作为普通的凡人和修士,谁也不敢说当他们面临着灭城之战时一定能活下来,所以便对明明能逃却执意留下救人殉城的小战神尤为敬佩。   相应的,他们对小战神多敬佩,对那传闻中主张弃城的人便有多厌恶。   于是这话说着说着,便全都变成了对所谓医仙的斥骂嘲笑,几乎不堪入耳。   宗恕并非没有听见,但他并不想理会。   况且在他内心深处,他未必觉得这些人说得有错。   他走远,身旁便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将伞撑在宗恕头上,低声问道:“主上,方才那出言不逊之人,可需要下属处置?”   宗恕淡淡道:“不用管他们。”   那人应了声“是”,又道:“主上让属下去查沈退的踪迹,如今已有了眉目。”   宗恕立刻停了下来,眉目冷凝道:“他在哪儿?”   那人低声道:“有人在佛宗的大城外看到了沈退一行人的行踪,但……”那人语气迟疑了下来。   宗恕沉声道:“说。”   那人立刻低下头,道:“但属下派附近的人过去查看时,却只看到了原地有打斗的痕迹,沈退一行人不知所踪。”   宗恕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知所踪?”   那人低声道:“是,估计要不了几日沈退那边的势力就要乱起来了,主上,我们要不要趁乱添把火?”   宗恕快步往前走,冷淡道:“不必管他们,我明日就去佛宗,你们稳住那个老东西就行。”   那人应了声是,目送着宗恕推开药庐大步走了进去。   他没跟进去。   宗恕几乎不让人踏足他的药庐。   宗恕走进药庐,大踏步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他解了三层禁制,又过了两道阵法,这才走进这个从未被外人踏足的书房。   书房中,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坐在唯一的椅子上,面容精致,眼神空洞。   宗恕盯着那个人偶看了半晌,缓缓走近两步,想伸手抚摸,又不敢触碰,最终只伸手碰了碰人偶那木然空洞的眼睛,又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自己覆着白绫的眼,低声道:“快了,我会很快把你复活的。”   一扇窗户都没有的书房里,价值千金的引魂香一刻不停地燃烧着。   ……   年朝夕这天早上醒来后,情绪不大好。   可能是昨夜听那两个佛子的事情听得太过震惊了,她夜里做了一早上的梦。   梦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等醒来时她自己都想不起个所以然来。   唯有快醒来时,她做了一个奇异又古怪的梦,一直到清醒过来时还牢牢记得。   在哪个梦里她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僵硬又冰冷的身体里,动也动弹不得,脖子都不能转动一下,唯有一双眼睛能转动。   她靠着那双眼睛,察觉自己是在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书房里。   眼前是昏暗的连光都透不出来的房间,鼻端是浓重又刺鼻的燃香味,她闻得直犯恶心,这气味却又无孔不入。   在那个梦里,她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不匹配的容器中一般,拥挤又狭小,几乎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幸而这可怕的梦没做太久,她挣扎于梦境中时,隐隐约约听见书房外面有脚步声快步走过来,一个人影在书房外若隐若现,她还没来得及看这新出场的人物是谁,突然就惊醒了过来。   她整个人猛地坐起身,坐在床上,心有余悸。   那整个灵魂仿佛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梦。   等缓过气来,她这才察觉门外正有人叫她。   “兮兮?”   那声音透过大雨声传进来,有点儿听不太清晰。   现在天还没怎么亮,估计也就是小和尚们上早课的时间,大雨还未停,天地之间显得更加昏暗。   若是以往,这么早被吵醒,年朝夕肯定是要生气的。   而如今。她却有些庆幸有人把自己从那梦境里叫醒了。   年朝夕起身开门,却发现外面的人居然是雁危行。   他像是急匆匆赶过来的一样,外袍都没有穿,只着一身练功用的玄色中衣,雨具也未带,沾染着水汽的发丝粘在了脸上,平白为他添了几分狼狈。   年朝夕忍不住有些讶异。   雁危行很有分寸,知道她起的晚,也不是这么早就会来吵她的人,如今这么匆匆忙忙赶过来,是出了什么急事吗?   匆匆而来的雁危行看见她时却松了口气。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她,法诀悄无声息的在她身上拂过,察觉她的平安和健康,心底那点儿察觉动静后勃然而起的杀意这才渐渐消散。   幸好兮兮无事,否则……   他心中各种残暴的念头轮流转动上,面上却不动声色。   而年朝夕见雁危行只是站在这里却不说话,忍不住困惑道:“雁道君?雁道君?”   雁危行猛然回过神来。   面前的女子毫不遮掩的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这才问道:“你来的这么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雁危行一时哑然。   刚才来得匆忙没有察觉,这时他才发现,兮兮被吵醒匆忙给他开门,衣着……着实有着不妥。   她散发未束,松松垮垮的披着外衣,当着他的面也没有避嫌的意思。   她信任他,雁危行却不能趁机唐突了她,于是只得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   视线的焦点便又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刚睡醒,一张脸上睡眼惺忪,因为方才揉了眼睛,现在眼眶都有着红,看着他的时候莫名有着委屈的感觉。   视线微微往下,又看到那张红唇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雁危行视线飘忽。   年朝夕问了他一句,没见面前有问必答的道君回应。   一抬头,雁危行正看着她的脸,一副不知道出神到什么地方的模样。   年朝夕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的雁危行注意力未免也太不集中了一些。   她便又大声了一些,问道:“雁道君!你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这次雁危行缓了两息的功夫,终于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我……”   然而还没说出话来,一阵冷风吹过,年朝夕被吹的骨头都是冷的,抬头一看外面的疾风骤雨,当机立断的将雁危行拉了进来,关上门挡住秋风,这才道:“暖和了。”   雁危行:“……”   这辈子都没进过女孩子房间的雁危行脸都快木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看哪儿,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于是视线只能依旧落在她身上,缓缓问道:“兮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年朝夕以为他是在问自己有没有被冷风吹到,一边觉得他大惊小怪,一边还有些感动的回道:“没有没有,一丁点儿冷风怎么能伤到我。”   雁危行愣了愣,张了张嘴正想再问,却见面前的少女伸手搓了搓手臂,嘟囔道:“倒是刚才做了个梦把我给吓得不轻,幸好你来得巧把我从梦中唤醒了,要不然……”   要不然谁知道在那个梦里书房门外即将出场的是个什么东西啊!   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按照那梦里自己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状态,估计进来个鬼她都跑不了!   到时候就真是噩梦了。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自然也没看到雁危行突然幽深下来的眼神。   他缓缓问道:“是什么样的梦?”   年朝夕随意摆了摆手:“管它什么样的梦,反正现在我醒了,什么样的梦我都不怕。”   雁危行想了想,应了一声,道:“我回去给你做安神香,到时候什么样的梦都侵扰不了你。”   虽然不知道雁危行居然还有做安神香的手艺,但年朝夕还是道了声谢。   然后她想起什么,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道:“对了,你还没说呢,你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雁危行:“……”   端起茶盏的手猛然一僵。   他有什么急事?   难道他能说自己察觉到她神魂不稳,甚至离体了片刻,惊慌之下过来是想救她神魂吗?   他当然不能说。   但若是被兮兮误会自己没有事情就一大早的跑过来扰人清梦的话……   雁危行斟酌片刻,在心里编好借口。   然而正在此时,年朝夕的门又被人敲响。   这次房门直接被敲的砰砰砰作响,合着净妄咋咋呼呼的声音:“小城主快出来!醒醒了醒醒了!”   年朝夕:“……”这一早上还真热闹。   但她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雁危行,也没准备开门。   讲道理,她衣衫不整的见雁危行还行,若是这幅形象去见其他人可不行。   这时候,她还没意识到和她一起衣衫不整的还有个雁危行。   她更没意识到,他们两个现在的情况可以看成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小城主心思坦荡荡,什么都没想。   她张了张嘴,准备让他先回去,自己等会儿去找他。   然而她忘记自己关了门却没上锁,净妄敲的力气太大,直接把门前开了一条缝,冷风一吹,两扇门直接向两边敞开。   净妄就站在门外,敲门的手还举着,一脸的喜气洋洋。   随即他的视线就落在了房间内。   只着中衣的雁危行,外袍披散的小城主。   两人一站一坐,小城主正俯身给雁危行倒茶,几乎毫无距离感。   净妄缓缓张大嘴巴,脸上的神情在“兴奋”和“卧槽”之间来回转换。   他手指颤抖:“你你你……你们。”   年朝夕困惑不解,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妖。   心里本来就有鬼的雁危行先意识到了不妥。   他闪身挡住年朝夕,脸色冷了下来:“出去!”   净妄还没来得及应声,身后便突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法师,怎么了?我家姑娘她……”   魇儿从净妄身后探出头来。   然后瞬间失声。   下一刻,魇兽的角不受控制的从头发里冒了出来。   啊啊啊她看到了什么!她不过是半个多月没见姑娘,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啊啊啊!   她这辈子和猪势不两立!   她看着雁危行的眼神中冒着杀气。   一片死寂。   只有年朝夕不明所以,她听见了魇儿的声音,扒着雁危行的肩膀道:“魇儿来了吗?我听见是魇儿在说话。”   终于从他肩膀后探出头来,她一见魇儿,立刻笑得十分灿烂的冲她打招呼:“魇儿~”   魇儿冲自家姑娘勉强笑了笑,看着雁危行的眼神更加杀气腾腾。   什么都没做的雁危行沉默良久,缓缓道:“魇儿姑娘,我若是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一场,你信不信?”   魇儿瞬间冷笑:“是不是误会姑娘说了算,姑娘,你快过来,别在那他身后。”   后面那句话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年朝夕这时候终于意识到不对,困惑道:“诶?怎么了吗?魇儿你是误会雁道君了吗?他人挺好的。”   魇儿:“……”   再说一遍,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她这辈子和猪势不两立! 第60章   这是一个注定鸡飞狗跳的早晨。   魇儿怒视着雁危行,往日里看着还算顺眼的容貌如今只觉得越看越心头火气。   她又看着正扒拉着雁危行肩头一脸懵逼地看着她的自家姑娘,一时间心头又泛起了怜爱。   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姑娘只不过是个一百多岁的宝宝罢了,都是那雁危行勾引自家姑娘,简直不守男德!   她突然提声道:“净妄!”   吃瓜看戏的净妄:“诶?”   魇儿:“你觉得你在这里合适吗?”   净妄正想说他觉得还挺合适的,雁危行不轻不重的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抚摸着腰间的血色长剑。   净妄:“……确实不是很合适。”   说完毫不犹豫的扭头跑了。   净妄走了,魇儿立刻上前,绕过雁危行,随手拿起被姑娘放在屏风上的外裳,严严实实的把自家姑娘裹了起来。   其间雁危行想回头看一眼,魇儿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冷声道:“雁道君,你觉得你在这里就很合适了吗?”   雁危行:“……魇儿姑娘慢慢叙旧,我先出去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顿住了,没有转头,却轻声说:“兮兮,我在外面等你。”   魇儿正想回一句“你不用等了”,就听见自家姑娘欢快道:“外面雨正大,雁道君出去小心别淋雨。”   雁危行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柔声道:“我会记得的。”   魇儿:“……”淦!这绿茶以退为进的手段用的简直太熟练了!   雁危行终于走了出去,还给他们带上了门,魇儿一边为自家姑娘穿上外裳,一边抱怨着说:“姑娘,您真是越来越没警惕心了,幼时不是您告诉我的不能轻易给男子开门,哪怕熟人也不行嘛,如今您倒是也好好以身作则啊。”   年朝夕这时候也回过味来魇儿是误会什么了,正想好好解释一下,却突然听见魇儿声音一冷,斩钉截铁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年朝夕:“……倒也不必如此绝对,今天你们看到的纯属是个意外,净妄起哄也就罢了,魇儿怎么也跟着瞎想。”   魇儿“哼”了一声,为她系上衣结,道:“姑娘是坦坦荡荡不假,谁知道那雁危行心里有没有鬼。”   年朝夕一心想修复修复魇儿和雁危行的关系,别让他们因为一次莫名其妙的误会就彼此针锋相对了,正想说自己这次还多亏了雁危行把她从噩梦里叫醒,就听见魇儿又冷不丁来一句:“总之,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年朝夕:“……”算了,还不如等会儿下山请她吃猪蹄让她消气来的快一点。   这时魇儿已经为她穿好了外衣,正想再顺势为她整理整理头发,年朝夕却突然说:“魇儿,伸手。”   魇儿习惯了听她的话,几乎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已经伸了出去。   年朝夕指尖在储物戒上轻轻一抹,一截金色的妖脉出现在她手中,被她反手放在了魇儿的掌心。   魇儿看着手里的东西,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一般,还有些发愣。   年朝夕便轻笑道:“怎么这么愣?我们家聪明伶俐的魇儿高兴傻了不成?”   魇儿这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没来得及高兴脸色就先不好了起来,她抬头看着年朝夕,急促问道:“姑娘,你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拿什么其他东西和那狗贼交换?”   说到最后,她脸色已经可怕了起来,大有她若是真的受伤了,或者是拿什么重要东西才换得的这妖脉,她立刻就能拿起剑和沈退拼命。   年朝夕挑了挑眉,直接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语气不满道:“你就这么不看好你家姑娘?我就不能轻轻松松就把妖脉给拿回来了?”   魇儿沉默了片刻,开口时却极为认真道:“但凡姑娘出一丁点儿事,我这妖脉便拿回来的不值,我盼了这么多年才把姑娘盼回来,要的就是姑娘平平安安,姑娘若真的因为我受了伤出了事,魇儿还不如……”   “你值得。”年朝夕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魇儿抬头看过去时,就见自家姑娘表情淡淡,语气却极为认真道:“在我看来,你值得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身上没有不值一说,所以,以后莫要说这些蠢话。”   魇儿张了张嘴:“姑娘……”   年朝夕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极为认真的看着她,沉声道:“你给我好好记住,你的性命和我的性命一样贵重,你以后若再这样轻贱你自己,那便也是在轻贱我,你给我好好爱惜这条命!”   魇儿握着妖脉的手猛然一紧。   她想说什么,嗓子却像被硬生生堵住了一般。   按着她肩膀的年朝夕却轻松笑道:“况且,这妖脉是他自己剖出来的,我什么都没付出,也没受任何伤。”   魇儿用力擦了擦眼睛,咬牙道:“便宜沈退那狗贼了!要我说,我这妖脉就该一辈子留在他身体里,我一辈子不解除诅咒,他就一辈子都要噩梦缠身,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她话音刚落,年朝夕立刻给了她一个爆栗。   魇儿捂着额头懵然看着她,就听见年朝夕不赞同道:“我说过什么来着?你的命和我一样贵重,谁也不值得你付出什么,沈退那狗东西更不值得你付出四分之一妖脉来报复。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你还真能想得出来,他配得上你四分之一的妖脉吗?你这报复到底是报复他还是报复你家姑娘这脆弱的心灵了?”   说完,她伸手揉了揉魇儿额头上被她敲的地方,平静道:“他什么都配不上,以前我不在,你宁愿自己不好好活着也不想让他们过好,你也管不了你,但现在我回来了,我要你珍重自己,好好生活,活上个千千万万年,也陪我千千万万年,你答不答应?”   魇儿张了张嘴,哑声道:“我……我答应。”   年朝夕便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乖。”   魇儿感受着头顶的温度,突然想哭。   她忘记了给自己剥妖脉时是什么感觉,只记得自己当时疼得几乎想要死去。   可比那疼痛更甚的是她心中的恨意。   姑娘死了,尸骨无存,她怨憎一切,更恨他们。   可当时她却连光明正大为姑娘报仇的实力都没有,想要伤敌,只能自损。   她那时候没考虑过以后,因为在自己心中她根本就没有以后。   姑娘都没了,还要什么以后呢?   自那之后,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报复。   她要看着他们痛不欲生,她要看着他们受尽折磨。   四分之一的妖脉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让他们痛苦折磨,她变成废人也甘心。   所以她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姑娘还能站在她面前,还能有人对她说,沈退根本配不上你那四分之一妖脉。   魇儿握紧了手中的妖脉,突然庆幸她没把自己逼上绝路。   一旁,姑娘拉着她,轻笑着打开了自己的首饰盒,让她帮忙选首饰。   魇儿打起精神看了一圈,只觉得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自家姑娘,但姑娘硬要让她选,她心中又出现了许多中发型的样式,想象着这些发型配上什么样的首饰,再配上什么样的妆容才能衬得上姑娘。   于是她直接兴致勃勃道:“姑娘,我给你多梳几个发髻试试吧!”   年朝夕摆弄首饰的手一顿。   看着铜镜里魇儿亮晶晶的眼睛,她只能说:“……好。”   于是,发髻梳了拆,拆了梳。   “这个好看。”   “这个也不错。”   “这个配不上姑娘。”   “……魇儿,差不多了。”   “姑娘,你再等一下。”   “……”   ……   “怎么还不出来啊!”   院子外面,净妄从站变成了坐,又从坐变成了蹲,最后干脆靠在树上开始抖腿。   雁危行被他抖的心烦,索性不去看他,眼不见为净。   净妄问他:“我说这有大半个时辰了吧,她们还不出来,你就没等急吗?”   雁危行从容道:“等兮兮,自然是不急的。”   净妄牙酸。   然后他又看到雁危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突然红了红,顿了一顿之后,低声道:“况且,女孩子……梳妆打扮总是要久一点的,你应该学会耐心。”   净妄嗤之以鼻:“你自己学会耐心就行,我是个和尚,我又不会娶妻,我学这个做什么。”   雁危行想了想:“也对。”   净妄:“……”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声“也对”里带着浓浓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优越感。   淦!他一个和尚,你为什么要在这方面秀优越感?   你是失忆了之后脑子也丢了一点吗?   然后这么一等,就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其间雁危行问他:“魇儿姑娘来得这么早,会不会惹人误会?”困龙渊一事还没理出个章程,她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   净妄却嗤笑一声,道:“她来得还不算早,如今离接灵礼满打满算也没几天了,有人来得更早,毕竟是为了玉璧破开时那第一抹灵气嘛,多早都有人来。”   雁危行便放下了心。   随即他就听见净妄又说:“不过你得先做好准备,修真界这么多人来,牧允之他们未必不来。”   雁危行皱眉:“牧允之是谁?”   净妄:“……小城主的前未婚夫,一个负心汉,现在正后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满世界发疯呢。”   雁危行对“未婚夫”三个字太过敏感,闻言便冷笑道:“后悔?他只要敢来,敢窜到兮兮面前,我便让他没有后悔的资格。”   净妄对他的杀气浓重也不在意,只啧了一声,道:“按理说牧允之的势力是离佛宗最近的,如今怎么魇儿姑娘都到了,他还没个踪影?”   看戏的心思溢于言表。   雁危行脸色一冷,正想说什么,院子里终于传出动静了。   净妄简直比雁危行还激动,身子一下子就站直了。   两个人同时看了过去。   院门缓缓推开,魇儿先走了出来,然后拉着年朝夕出来。   年朝夕从魇儿身后走出来的那一刻,雁危行险些以为自己心跳都停了。   红唇雪肤,乌发垂腰,她看过来时,眉间的花钿熠熠生辉。   她平常不戴耳饰,如今小巧的耳饰在脸颊旁轻轻晃动着,一下一下都砸进了雁危行的心里。   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雁危行原本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如今又觉得心脏“噗通噗通”的一声声,跳的实在太快了。   他向来觉得她美,但她一向懒得装扮,他却不知道她装扮之后还能美成这样。   如仙似妖。   他想说些什么,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最后年朝夕大大方方的自己蹦到了他面前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道:“雁道君,感觉到怎么样?”   雁危行心中有无数夸奖的话,却都觉得配不上她,最后居然只说:“好看。”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年朝夕仿佛猛然松了口气一般,回头对魇儿道:“你看,别人也说好看,我觉得这样就行了,没必要再试其他的了。”   她话音落下,魇儿从她身后走了出来,警告般的看了雁危行一眼,这才缓缓道:“不行,姑娘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么一点珠宝首饰,要买的要买的。”   年朝夕一脸的生无可恋。   魇儿想拉她走,她便蔫蔫的从储物戒中取出了琉璃珠戴在身上,容貌瞬间变化。   她转头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雁危行说:“我和魇儿出门买些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雁危行:“……嗯。”   魇儿不想让她和别有用心之人多说话,立刻把她拉走。   走了两步,她回头笑道:“我们女子逛街,你们可千万不要跟上来哦。”   正想跟上去的雁危行:“……”   他目送着他们走远。   净妄在他身后,幽幽重复着他刚刚的话:“女孩子打扮,总是要久一些的。”   “可惜不是打扮给你看的。”   雁危行:“……”   净妄笑嘻嘻地直起了身,“雁危行,雁道君,你这等人的耐心学得不错,但可惜你不是个女修,人家逛街不能叫你。”   “你就耐心的继续等吧。”   他仰天长笑,大踏步离开,笑得方圆百里都能听见鹅叫。   “哈哈哈哈哈哈!”   雁危行:“……”   他坐在院子外继续等,浑身上下散发着幽怨的气息。   已经快走远了的净妄开始念闺怨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啊,悔教夫婿觅封侯!”   雁危行大踏步追上上去,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   …… 第61章   年朝夕坐在茶馆的二楼,托着下巴往外面的街道上看。   楼下的说书人在讲着以她为主角的话本,十分的受欢迎,叫好声一阵接着一阵的。   年朝夕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视线在外面的街道上扫来扫去,试图寻找魇儿的身影。   无果。   方才她还和魇儿一起挑法衣,接到了一个玉简传信之后魇儿神情就严肃了下来,只来得及说两句有急事就离开了,年朝夕只好上一旁的茶馆里等着她。   茶馆还是上次净妄来的那个茶馆,说书人也仍旧时那个说书人,只不过这次没了净妄那个财大气粗的佛爷包场,这整个茶馆都热闹了许多。   年朝夕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楼下那个说书人身上,发现这说书人是真的很喜欢说她的故事。   她坐在这里不到半个时辰,那说书人连说了两个故事,主角全是她。   虽然这所谓的她的故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而且听众们还都十分买账。   年朝夕发现净妄虽然满嘴跑火车不假,但是有一点还真不假,那就是“小战神”的话本在普通修士和凡人之间十分的受欢迎,简直老少通吃经久不衰。   ……只不过大众的口味可比净妄的口味正常多了,没了佛爷包场,根本就没人听什么霸道战神六个道君什么带球跑之类的话本,那说书人讲的全是志怪演绎类的话本,真正的老少皆宜。   就连年朝夕自己,坐在这里听久了,忽略那话本中主角的名字,她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正好那说书人正说完精彩的一部分,满堂茶客轰然叫好,年朝夕自己也被感染,随手摸出两块上品灵石隔空送进了那说书人面前的托盘里,当做打赏。   这种茶馆里的打赏很少会有上品灵石,一旁的伙计和离得近的茶客忍不住心里惊了惊,连忙示意那说书人道谢。   说书人似乎是眼神不太好,反应也有些慢,费力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托盘,抬手冲二楼拱了拱手:“多谢善客慷慨,敢问善客可有什么想听的,老朽说上两段。”   年朝夕的视线就落了下去。   那说书人相貌普通,属于一眼就能忘的类型,眼神似乎也有些问题,明明抬眼看着二楼,眼神却没什么焦距,灰蒙蒙的一片。   他虽然自称老朽,可年纪看起来却着实没多大,三十几岁上下的模样,只不过留着长长的胡须,整个人从声音到精神气看起来都莫名的苍老。   年朝夕对身体有残缺的人向来宽容几分,闻言便客气道:“老丈说自己擅长的就行,不必在意我。”   那说书人反应有些慢,其他茶客闻言先起哄道:“你还不赶快把拿手的都亮出来答谢答谢!”   经常在这里听书的都知道,这说书人最擅长的不是各类后人加工的话本,而是实打实的两代战神的生平记事,说得如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极有代入感。   只不过他很少说这个,最早在这里喝茶的茶客也只听他说过一次,听说那次说到战神之死的时候,听得众人满堂落泪。   不过从那之后就没再听他说过,只慢悠悠地说一些话本志怪,别人再怎么提,他也只当自己没听见,当个闷葫芦。   这次也是如此,一楼的茶客都在起哄,他也只慢悠悠的翻开一本新的话本,缓缓道:“那老朽就讲一个三柳先生新出的话本。”   见他不买账,一楼的茶客便都开始嘘气,还有人大着胆子冲二楼喊:“那慷慨的仙子,这老丈不实诚,糊弄你呢。”   年朝夕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其他的典故,只能一头雾水地说:“老丈自便。”   下面便响起了失望的叹息声,夹杂这说书人平缓的说书声。   这次说得还是“年朝夕”的故事。   年朝夕边听边漫不经心的四下看着,视线落在了茶馆门口,突然就是一凝。   一个墨色身影从茶馆外走了进来。   那人乌发未束,狂士一般披散在身后,八九月份的天气不热不冷,他却穿着玄色大氅,又带着行医的药囊,打扮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这种不伦不类却又让年朝夕感觉格外熟悉。   毕竟这世界上可能没有第二个人能把医修当成狂士了。   宗恕。   他居然也来了这里。   年朝夕端起茶杯轻押了一口茶,收起了会让那人警觉的视线,同时掩住了眼眸里的沉思。   接灵礼这样万人瞩目的盛会,魇儿既然都能借机前来还不惹人怀疑,那她便也已经做好了其他旧人也可能会来的准备。   但她这个准备针对的还是牧允之。   毕竟牧允之的势力离这里更近,他一方城主的身份也注定了他无论如何都会为了利益前来。   但宗恕不一样,他生性高傲,就是让他给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好脸色都难,若是在两百年前,哪怕把佛宗的请帖放在他面前,他估计也是一句“不感兴趣”。   可如今牧允之没什么动静,他却先来了,还来的这么早。   年朝夕放下手中的茶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在佩戴了琉璃珠后她现在的脸估计自己坐在镜子面前都认不出,这才又把视线投到了楼下。   宗恕进来的时候引起了一场小规模的骚动,毕竟这人常年身居高位,哪怕再怎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要求着他行医,他高傲的理所当然,光是那股狂放的气势就让人不容小觑。   可萍水相逢的人也只不过多看两眼,等他坐下的时候那骚乱便也停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被说书吸引。   年朝夕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坐下,远离热闹的人群,正对着二楼她这个隔间的方向。   于是年朝夕便也轻而易举的看清了他覆在眼上的那条白绫。   这是……   他眼睛出什么问题了吗?   可是他进来的时候行走坐卧又与常人无异,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又忍不住一笑。   算了,他瞎或不瞎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想这么多做什么。   毕竟他和她的恩怨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年朝夕淡淡的收回视线,低头又喝了口茶,就像是对待这茶馆里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收回视线时,宗恕若有所觉般抬起头看向了二楼厢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方才那视线……   他还没来得及去深想,茶馆里的跑堂便带着笑容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热情道:“这位道爷,可有什么想喝的?小店各种茶叶应有尽有!”   宗恕面色又冷漠了下来。   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喜,正准备随意打发走面前的人,耳边突然听到了“年朝夕”这个许久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的名字。   他愣了片刻,神情恍然。   下一刻,他猛然看向了提及这个名字的人,视线尽头却是一个端坐在茶馆正中央的说书人。   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莫须有的故事,故事里字字句句都是“年朝夕”。   旁人正为这胡乱编造的故事轰然叫好。   宗恕的神情穆然变得可怕了起来,在那跑堂惊疑不定的视线中直接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他猛然看向那面色如土的跑堂,嘶哑的声音冷冷道:“给我让他闭嘴,或者换个其他故事。”   那跑堂面色如土,却还是战战兢兢地说:“这位……这位道爷,这是老丈为了酬谢善客慷慨打赏特意选的故事,您、您是觉得这故事不合您耳吗?”   宗恕没有说话,只面色冷然取出一袋灵石丢进那跑堂怀里,冷冷道:“让他闭嘴。”   跑堂怀里揣着旁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灵石,面上却没有半点儿欣喜艳羡之意,为难道:“这……”   宗恕冷冷看着他,他只能咬了咬牙,揣着灵石跑到了那说书人身旁,先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说话,边说边看着宗恕的方向,一脸为难的样子。   说书人正说到精彩的地方被人打断,众人都有些不满,抱怨地看着那打断的跑堂,有人大声的不满道:“有什么不能等老丈说完了这段再说啊?我说你这小子,没有眼色。”   那跑堂听见这话,百口莫辩,唯有苦笑。   年朝夕也看了过去,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说书人除了眼睛不好,耳朵似乎也出了一些问题,他费力地听着,在跑堂一脸为难的把怀中的灵石推给他的时候迟钝的反应了片刻,随即居然直接推开了灵石。   然后他便什么都没说,接着自己方才断掉的地方讲了起来,声音抑扬顿挫,飘荡在整个茶馆。   跑堂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位道爷是什么脸色,捡起被说书人推开的灵石,咬了咬牙,准备先替这说书人陪个礼。   然而正在此时,一个茶杯突然凌空打了过来,径直打进了说书人面前的木桌子上,下一刻,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冷冷道:“我说了,闭嘴。”   整个茶馆霎时间一片寂静,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茶客顿时面色如土。   那跑堂只是个普通人,意识到这位道爷可能不容小觑,吓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说书人被这动静打断,停顿了片刻,却又像没听到那人的话一般,只顿了片刻就又重新开了口。   宗恕的脸色越来越冷。   而就在他准备再做些什么时,一个冷淡的声音从二楼厢房里传了出来。   “不想听出门直走,你不想听就让大家都陪着你不听,怎么,在座诸位都是你父亲不成?还得宠着你爱着你?”   是一个清丽又冷淡的女声,光听声音也觉得应当是个美人,可美人嘴里的话实在是损,哪怕知道方才那道君不好惹,众人还是忍不住接二连三的笑出了声。   宗恕脸色更加冷凝,眼眸中却忍不住掠过一丝恍然。   这声音……   明明很陌生,却又总让他觉得熟悉。   敢这样折辱他的人,他明明应该直接斩杀,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问道:“你是谁?”   所有人都听见那美人轻笑了一声,随即不紧不慢地说:“不都说了嘛,是你父亲啊。”   宗恕的叫脸色已经彻底的冷了下来。   他不再追究自己心中那点儿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他视线如利剑一般穿过二楼的厢房,冷冷道:“找死!”   二楼的厢房之中,年朝夕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细剑,也觉得自己这是在找死。   宗恕虽然是医修,但好歹比她多了两百多年的修为,况且她如果不想被他认出来还不能用自己用惯了的细剑,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胜负如何。   但不打就不是她年朝夕了。   楼下的茶客被宗恕明显要动手的样子吓退了,方才的笑声戛然而止,不着痕迹地想跑出茶馆搬救兵。   只有说书人的说书声仍然不紧不慢的在继续。   年朝夕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把平平无奇的剑,把自己的细剑放了进去,视线落在宗恕身上,莫名觉得此刻的宗恕周身戾气浓重。   这和两百年前的宗恕完全不一样。   两百年前的宗恕高傲归高傲,但也十分的守规矩,那时的他若是碰见了这样的事,最多会甩袖离去眼不见为净,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动辄动手。   戾气太重了些,简直不像个医修。   两百年的变化有这么大吗?   年朝夕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抽出了剑,嘴里却还轻笑着,不紧不慢道:“别这么暴躁,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你现在只要肯叫我一声好父亲,你想听什么我都让那老丈讲给你听,就当是哄儿子,你觉得划不划算?”   回应她的是宗恕药囊里突然飞出来的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是活物,径直冲破了厢房的门帘,转瞬间就到了她门面前。   年朝夕提剑将它挑飞了出去,这才发现这东西居然是只灵蛇,还不知道有没有毒。   她心里顿时惊了。   怎么回事儿?你宗恕不是个医修嘛?怎么两百年不见还玩起了御灵术?而且还疑似玩毒?   她看着那不知道有毒没毒的灵蛇,觉得事情要不妙,立刻提声道:“我说现在还在楼下坐着看热闹的是有病吗?真想当他爹不成?能跑还不赶紧跑?等我请你们不成?”   她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有窜出来一只两个拳头大的蝎子,看得年朝夕头皮发麻。   蛇、蝎,这不是苗疆五毒嘛,宗恕现在不要修医,改玩蛊了?   这个蝎子出来的时候不少人都看清了,原本还准备坐着看热闹围观两个修士斗法的人顿时都跑得没影了,那跑堂面色如土,抖着腿也准备跑。   年朝夕斩断那只灵蛇的时候抽空往下看了一眼,见那说书人仍旧不动如山,立刻道:“那跑堂的,赶紧把那老丈拖走。”   跑堂的伙计咬了咬牙,伸手把说书人拽走。   整个茶馆空的差不多了,唯有宗恕端坐在原地,手中握着茶盏,不见有动作,却面色冷凝。   年朝夕终于肃下了脸色。   而这时,四周都响起了淅淅索索的声音。   年朝夕握紧了剑,准备好了迎接接下来的苦战。   而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突然逆着人群踏进了茶馆,年朝夕熟悉的声音冷冷道:“我道是谁把架势摆的这般足,原来是宗恕大医仙大驾光临。”   魇儿!   年朝夕心里一喜,顿时看了过去。   楼下,魇儿仿佛没看到那满地的蛊虫蛇蝎一般,神情冷凝的站在茶馆正中间。   宗恕怔愣片刻,随即神情漠然了下来,嘶哑道:“我看在故人的面子上给你几分面子,不是让你随意插手我的事的。”   魇儿冷笑道:“谁要你的面色!”   两个人一言不合就直接动起了手。   怕宗恕通过她认出年朝夕来,魇儿甚至都没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年朝夕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怒气冲冲。   她在的时候欺辱她也就罢了,她不在的时候这些人就是这么欺辱魇儿的?   无数蛊虫从暗处钻了出来,年朝夕不再留手,一轮满月斩出,整个包厢里光华大盛,那些蛊虫死的死,没死的也尽皆退缩了下来。   这一剑惊动了楼下的两个人,宗恕先停下了手,抬头去看厢房。   厢房被年朝夕一剑斩碎,轰然落下的碎木废墟之中,女子露出脸来。   陌生的面容。   没有法诀易容的痕迹。   宗恕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这时候却一阵失望。   他甚至连再和面前这个疯女人纠缠下去的兴致都没有,抬脚走了出去。   身后,楼上那陌生女子的声音冷淡响起:“把人家的店折腾成这样想白嫖就走?你是真的觉得你在佛宗的地盘上面子还能大过佛宗不成?”   宗恕脚步顿了顿。   他这时候缓缓冷静了下来,意识到今日太过冲动了一些。   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眼睛上的白绫,眸色深了下来,莫名有些幽冷。   他今日太不受控制了。   似乎自从眼睛出了问题之后,他的脾气就越来越不受控制了起来。   可今日未免也太过了一些,居然为了一个陌生人闹成这样。   而且还遇到了魇儿这个疯女人。   今日不该动手,也不该和她们纠缠的。   他来这里的本意不是想引人注目的。   宗恕深吸了一口气,扔下一袋灵石,快步走了出去。   两个人目送宗恕走远。   魇儿暗暗松了口气,抬眼却看到自家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下来,抬手将那灵石抓到了手里,皱着眉头问她:“宗恕这是有病吗?”   魇儿看着这四周的一片狼藉,只觉得一阵无力,挥手道:“大概是吧。” 第62章   整个茶馆一片狼藉,茶馆老板瑟瑟发抖地从后厨钻了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年朝夕把宗恕留下的那袋灵石扔了过去。   茶馆老板接住打开,顿时大喜,不住的给他们道谢。   年朝夕看了看四周,道:“你可以去请佛宗的执法僧来,接灵礼将近,大城里闹出这样的事,执法僧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那茶馆老板的脸色顿时为难了起来,嗫喏着不敢说话。   年朝夕一见就明白了他心中的顾虑。   这茶馆是个凡人开的,自然怕惹怒修士。一时的苦头咬咬牙也就咽了,但若是惹怒了那些高来高去的修士,执法僧能为他们主持一时的公道,不可能看护得了他们一辈子,若是在执法僧看护不到的地方被报复的修士用了什么手段,那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年朝夕光这么想着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不过凡人自有凡人的生存之道,他人不想,年朝夕自然不好强迫他。   而见年朝夕没说什么,那老板反倒是松了口气。   他捧着灵石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们两眼,正准备说什么,余光却突然看到方才那已经被跑堂伙计拉出去的说书人摸索着门框又走了进来。   老板顿时一惊,一边冲年朝夕他们拱手赔礼一边斥责那说书人,道:“我说你有没有一点儿眼色!没见二位仙子在这里吗?胡乱跑什么?还不快出去!”   那说书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灰蒙蒙的眼睛四下看了看,径直走向了方才他说书时坐着的木台上。   茶馆老板出手想拦,年朝夕却制止了他,摇头道:“没什么大碍,可能是落了什么东西,让他找吧。”   茶馆老板顿时就松了口气,以抱怨的语气说:“这人就是榆木疙瘩,除了说书就什么都不会做,也从来不听别人说什么,真是没少给我惹麻烦……”   年朝夕耳朵听着那老板的抱怨,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说书人。   方才她在二楼时远远一瞥没什么感觉,此刻近距离的看,她却莫名觉得这说书人长相有些眼熟。   但细想又想不起来。   可一个凡人,三十几岁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而她光死就死了两百年,她能眼熟他什么?   她探究地看着那说书人的时候,那说书人正徒手翻着被砸成废墟的木台,灰蒙蒙的眼睛微微眯起,真的是在找什么东西。   年朝夕越看越眼熟,传音问魇儿:“魇儿觉不觉得这说书人看起来眼熟?”   魇儿正无所事事的左顾右盼,闻言立刻将视线落在了那说书人身上。   这人面容骨龄都不到四十岁,形象上却苍老的过分,略长凌乱的胡须加上佝偻的身躯,硬生生给人一种老迈的感觉。   纯粹的凡人。   她摇了摇头,传音道:“姑娘,我可以肯定我从未见过他。”   她和魇儿从小形影不离,她若是觉得熟悉的人,魇儿应当也见过才对。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径直走了过去。   茶馆老板一惊,想阻拦:“仙子……”   魇儿拦住了那老板,笑眯眯道:“你先出去吧,方才那个修士在这里放的蛊虫还未清理干净,我们帮你清理掉蛊虫再走。”   老板一听蛊虫就想起方才这里漫天飞的蝎子灵蛇,顿时打了个寒颤,也不管那说书人了,道谢之后抖着腿就跑。   这时年朝夕已经来到了那说书人跟前,也不嫌弃满地狼藉,直接在他面前蹲下,笑着问:“老丈,你在找什么?”   说书人反应有些慢地抬起了头,认出了她的声音。   他方才还不肯开口,这时候却拱手道:“原来是那好心的善客,我在找我的止语。”   止语,也就是说书人手中的醒木。   年朝夕笑道:“那我帮你找。”   她说着便直接掀开了方才那说书人一直翻不开的木板,那说书人的醒木正躺在那木板下。   不过那醒木也不知道是什么贵重木材做的,被砸的这么重,居然连道裂痕擦伤都没有。   年朝夕看了一眼,隐约看到了那醒木之上还刻了字,好像是“秦”。   但她没来得及细看,说书人已经将醒木捧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多谢善客。”他说。   年朝夕起身:“不必,说来也是我连累你。”   说书人摇了摇头,似乎是不认同她的话,但却也没有说出反驳的话。   他捧着自己的醒木,蹒跚着想要离开。   魇儿看了一眼,却突然道:“老丈,这茶馆被打成这样,一时半会儿估计修缮不好,你准备去哪里说书啊?”   说书人一愣,似乎是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魇儿便笑道:“不如这样,在茶馆为修缮好之前,老丈便为我们说书,可好?”   年朝夕看了魇儿一眼。   魇儿冲她眨了眨眼睛。   而那说书人沉默片刻后,却也没过多犹豫,直接道:“好。”   魇儿笑眯眯道:“我着人送您回家。”   随即,年朝夕便眼睁睁地看着魇儿一个人套出了说书人的住所,并约定了请他说书的时间。   等那说书人走后,年朝夕无奈道:“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魇儿却道:“姑娘,这两百年啊,我就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千万不要让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姑娘既然觉得熟悉,那我们就留下他好好认人这人是谁,即使是认错了也总好过日后找不到人强。”   年朝夕想了想,点头:“那这件事交给你。”   周围没人,年朝夕这才问道:“魇儿,宗恕他……不是个医修吗?”   怎么仿佛是玩起了蛊毒那一套?   魇儿闻言便冷笑道:“他还算什么医修啊,现如今修真界中有求于他的叫他一声医仙,私下里谁不叫他一声医魔!”   医魔?   年朝夕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然后脑海里飞快地翻起了那个原著小说。   小说里的宗恕是个痴情男三,学医本是自私自利的求生手段,却在后期为了邬妍心甘情愿的有了救世之心、慈悲之念,终成一代货真价实的医仙。   而在现实中,魇儿叫他“医魔”。   她早死一会儿和晚死一会儿,差别这么大吗?   耳边,魇儿略带嫌弃地说:“他现在用蛊比用医多,以蛊杀人,也以蛊续命,治多重的伤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邪性得很,这修真界里除非是有人伤到走投无路实在活不下去了,否则不会有人肯主动找他的。”   蛊虫……   年朝夕突然说:“他年少时就是被同门扔进了万蛊窟中被万蛊噬心才失去了法修的天资吧。”   魇儿一愣,仿佛刚想起这一茬来:“……好像是这样。”   年朝夕就不说话了。   宗恕是被她救出万蛊窟的,她是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能被蛊虫啃噬的有多凄惨。   沈退能因为剖开经脉丹田活生生疼晕过去,但当年的宗恕是被蛊虫一点点蚕食了全身大半经脉。   她看到他时,一度以为是看到了一具残破的尸体。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在万蛊窟里呆了多少天,裸露的血肉都已经开始腐烂,几乎察觉不到呼吸,也听不见心跳。   她以为是看到了一具误入此地的修士尸体,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下来是为他收尸。   可当她靠近,她以为的尸体却又动了,仿佛知道能得救一般,呼吸心跳都一起强劲了起来。   她用父亲给的药粉驱赶蛊虫,那人的喉咙里便爬出了许多蛊虫。   事后她才知道,他的声带都被啃噬了小半。   从那以后,他发出的声音总是嘶哑难听的。   年朝夕和他为伴百余年,除了那次亲眼所见,从未听他提过蛊虫之事。   但她又比谁都清楚,这人是恐惧这种东西的。   万蛊窟中不知日夜的呆了几天几夜,生生被蛊虫啃噬,成了他此生不可言说的梦魇。   甚至连蛇蝎这类的苗疆五毒都会勾起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而如今,他用蛊?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差点儿被蛊虫害成废人的修士成了用蛊高手……   ……   年朝夕和魇儿离开了茶馆。   这一出之后两个人都没了再玩下去的兴致,于是直接准备回佛宗。   路上,魇儿像是憋了什么话一般,欲言又止,见她不问,就主动问道:“姑娘!你都不问问我刚才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吗?”   年朝夕一直想着蛊虫的事情,总觉得不太对劲,这时候魇儿一提她才想起来她被下属匆匆叫走的事情,担忧道:“难不成是月见城出了什么事?”   魇儿却笑着摇头,道:“不,是好事,最起码对我来说是好事。”   说着,她也不等年朝夕再追问,直接道:“是牧允之。”   年朝夕听见熟悉的名字,猛然看了过去。   魇儿哼笑道:“我说这次接灵礼他为什么迟迟不来,原来是倒了大霉了,他三天之内连失了四个领地,驻军的位置频频暴露,得力的下属接连被袭,他现在估计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了,哪里还管得了这里的事情。”   年朝夕听得忍不住一乐,“他这是出了内奸吗?”   魇儿摇头:“不知道,我的下属没打听得这么详细,不过啊,损失成这样,其他人估计也要蠢蠢欲动了,接下来无论他有没有内奸,都要倒霉了。”   不知道为什么,年朝夕莫名想到了她刚复生那日看到的邬妍。   被抓之后又被牧允之放弃的人。   ——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当时这样说。   一夜之间暴露了这么多领地和驻军的位置,普通内奸怎么可能做得到。   这得是牧允之多亲信之人才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但如果亲信成这样,背叛牧允之又对他有什么好处?   所以说,是邬妍吗?   但年朝夕没来得及想更多,一阵大声喝彩声和喧哗声直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皱着眉抬起头,只见他们出来时还空空荡荡十分清净的山门如今被围得人山人海,而且这些人大多还都不是和尚,又穿着差不多的服饰,像是其他宗门的人。   魇儿看了一眼便道:“止剑宗的服饰,止剑宗和佛宗是友宗,应当是应邀参加接灵礼被邀请住进了佛宗里,只是不知道堵在这里做什么,姑娘,要不然我们御剑飞进去吧。”   她话音还没落,旁边一个小和尚突然拽了拽年朝夕的衣袖。   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和尚,都不到年朝夕腰。   年朝夕低头一看,只见这小和尚还挺面熟,居然是四舍崖上把她当鬼的伽焚小和尚。   如今这小和尚也不拿她当鬼了,一脸愁苦道:“女施主,前面是止剑宗的朋友正和师侄们比试过铜人阵,把山门都堵严实了,小僧急着回去见师尊又过不去,女施主御剑进去的话能带上我吗?小僧尚未学会御剑。”   一个几岁大的小和尚叫几乎是成年体型的和尚“师侄们”,还摆出了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年朝夕觉得十分有意思。   她低头问道:“小师傅今天不觉得我是鬼了?”   伽焚小和尚脸涨得通红:“小僧那天认错了……”   他一脸沮丧的模样,看得年朝夕手痒。   她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小和尚的脸颊。   小和尚果然睁大了眼睛,赶紧退后了两步,捂着脸,不可置信。   仿佛被调戏了的圣僧一般。   年朝夕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眯眯道:“我带你进去,不过我想先看看这铜人阵,佛宗的铜人阵我可是好奇已久呢。”   这铜人阵年朝夕略有耳闻,据说早年是佛宗护山大阵的一部分,挡在山门前,开启了几乎是万夫莫开,后来被损毁一部分,就成了给佛宗弟子试炼用的东西。   年朝夕走上前去,拨开人群,正看到一个止剑宗弟子和一个佛宗弟子胜负已分。   佛宗弟子胜。   围观的佛宗弟子们一阵欢呼。   那获胜的佛宗弟子四下行了礼,笑眯眯道:“我们佛宗这铜人阵尚未损坏时连战神大人都困住过,如今损坏了也不好过,我等都是长年累月试炼出来的经验才胜得这么轻松,若真是陌生人来过,怕是小战神在世也得被困一会儿,所以贫僧这次不过是占了地利人和的便宜。”   他本意不过是在安慰落败的止剑宗弟子,然而话音刚落,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个尖利又高亢的声音:“小战神?你说小战神?”   人群被这一声吓得静了静。   获胜的和尚迟疑的看了一圈,没看到是谁在说话,迟疑道:“小战神怎么了?”   止剑宗的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顿时面色大变,赶紧去找说话的人,还有人喊道:“风止!住嘴!”   然而那声音却依旧道:“战神大人也就罢了,他是靠实打实挣出来的名声功绩,小战神有什么?也配和战神相提并论?你们不会还真信一个长到二十几岁剑都提不起来的废物扭头就能和魔尊同归于尽了吧?她那一身邪力怎么来的都不知道,谁知道是不是和魔族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其他人愚昧被蒙骗也就罢了,你们佛宗的和尚……啊!”   他话尚未说完,半空中突然一阵寒光闪过,一人惨叫一声,直接飞出了人群,重重地砸在了山门上,从额头到胸膛鲜血淋漓。   年朝夕摸剑的手立时顿住。   被方才那人的话惊的不知所措的人也顿住。   下一刻,有穿止剑宗服饰的人上前,厉声道:“何人动手!”   那人话音刚落,一剑又劈出,直奔那人命门,几乎就要置人于死地。   正在此时,一个青衣身影挡在了那弟子面前提剑挡住了剑光,整个人却被剑光冲击的后退了两步。   那人横剑在身前,厉声道:“何人伤我止剑宗弟子!”   一个玄衣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血色的剑身光芒吞吐。   “是我又怎么样?”他偏头看着青衣剑客:“你要阻我?”   青衣剑客看着他,突然面色大变。 第63章   四下死寂,只有那被生生砸在山门前的修士的惨叫声响起。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雁危行持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血色的剑身指向挡在那修士面前的青衣人。   他面色大变,失声道:“是你!”   雁危行并不认识面前的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失忆之前会与这种和折辱兮兮的人为伍的人认识。   于是他便直接道:“让开!”   说话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看到了正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他的年朝夕,心中忍不住一阵刺痛。   她听到了,刚刚那些折辱的话,她一定听到了。   雁危行的眸色更冷了下来。   他面前的青衣人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冷笑道:“雁危行!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但这可不是在月见城的时候,没人护着你,你想当着我的面对我的弟子做什么!”   雁危行闻言稍有兴趣一般抬了抬眼:“你是他师尊?”   青衣人冷笑:“是又如何?”   雁危行:“那你也该死。”   说完他毫无预兆的提剑刺了过去,连给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青衣人手忙脚乱的仓促应对,却根本不是雁危行的对手。   那青衣人被打的节节败退,年朝夕紧皱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忍不住低声问道:“魇儿,这人是谁?你认得吗?”   提了月见城,又认得雁危行,但若是熟人的话她不可能没有印象。   魇儿走到她身边,冷笑道:“姑娘还记得两百年前月见城的书院演武吗?”   年朝夕:“演武怎么了?”   魇儿嘴角的笑容变得嘲讽了起来:“姑娘去报名那天,正遇上沈退带着邬妍去书院冒充战神之女,那些个围绕在邬妍身边大吹特吹她战神之女的身份的拥趸之中,就有这青衣人一个。”   年朝夕顿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人会认识雁危行。   书院那天,不正是净妄先当面嘲讽了邬妍一行人,后又有雁危行武力震慑所有人嘛。   估计那天雁危行给他们留下的心理阴影不小,要不然也不可能过了两百多年了都能把他认得这么清。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在。   那就怪不得她记不得这个人了,她怎么可能会特意去记一个整天围在邬妍身边的拥趸。   年朝夕看了看那在雁危行手下毫无招架之力的青衣人,又看了看被砸在山门上被同门搀扶着想要爬起来的修士,面容不禁也微妙了起来。   两百年前当师尊的是邬妍的拥趸,对邬妍这样的人奉若神女。   两百年后当徒弟的是“小战神”黑粉,对着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黑的有鼻子有眼有声有色。   这难不成就是家学渊源?   年朝夕的神情逐渐微妙,魇儿在一旁偷偷注意着自家姑娘,见她并没有露出什么难过的神情,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那青衣人身上,眸色逐渐变冷。   其他人或许还没什么感觉,只当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想拦又插不进手。   但魇儿不会看不出来,雁危行是真的下了杀手的。   但她却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她没有告诉自家姑娘的是,这人是邬妍的拥趸不假,但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曾是月见城的旧臣。   在战神大人为姑娘选未婚夫的那段时间,那个旧臣为自己的儿子提过亲。   他带自己的儿子来见战神大人时,正遇上姑娘跑来找战神大人,得知他们的目的之后,姑娘亲口拒绝的求亲。   之后没多久,这人便和邬妍搅和在了一起。   姑娘光风霁月,自然不会记得这么一个人的名字,但魇儿一直注意着他,因为她觉得这人对自家姑娘怀恨在心。   邬妍总想成为年朝夕,成为另一个战神之女,所以有意识无意识的,出现在姑娘身边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她总想抢一抢。   邬妍特意去接近这人,两三下就把对姑娘怀恨在心的人变成了自己的拥趸,但也只能说是臭味相投。   魇儿向来看不上邬妍那什么都想抢的性格,但她没想到邬妍居然连姑娘不要的垃圾都想抢。   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时隔多年再次碰见这么个垃圾,这垃圾的徒弟居然也敢这么污蔑姑娘。   魇儿眸色幽深,而此时渐渐有人看出了不对劲,这根本不是一般的冲突,这位玄衣道君就是想杀人!   人群瞬间乱了起来。   年朝夕自然也看出来了。   她眉头微蹙,抬脚就要上前。   魇儿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臂:“姑娘!”   年朝夕摇头:“不行,我就算和这人有深仇大恨那也是我的深仇大恨,我不能让雁道君为了我的恩怨在佛门杀人。”   雁道君若真的在佛宗山门前动手了,怕是连净妄也保不了他。   而此时,本来看似和青衣人缠斗的雁危行突然招式一变,长剑毫无阻挡的刺向了他的胸前。   年朝夕瞳孔紧缩。   然而下一刻,一截白色的衣袖突然卷在了青衣人的腰上径直将他往后拉,转瞬间脱离了雁危行的攻击范围。   雁危行面色不变,招式却瞬间变化,剑尖斜着穿透的青衣人的手臂,又斩断了那截白色衣袖。   在青衣人的惨叫声中,赤色的剑势沿着白色衣袖蜿蜒而上,眼看着就要绞断那人的指尖。   来人当机立断的斩下了那截衣袖。   下一刻,白衣人挡在了那师徒二人身前,正站在雁危行面前。   那人面容十分年轻,背后背着一把宽阔的重剑,用重剑的人气势本应是狂放外露的,这人俊秀的脸上神情却十分的内敛。   四下的止剑宗弟子见到这人立刻行礼,纷纷道:“秦长老。”   魇儿在她耳边叹息:“止剑宗长老秦惊月,估计是杀不成了。”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年朝夕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立刻分开人群上前,走到雁危行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袖。   雁危行直接将她挡在了身后。   止剑宗的那位长老看了她一眼,也没认出来她,只看着雁危行,淡淡问道:“这位道君为何伤我止剑宗弟子?若是我门下弟子有错自有我止剑宗门规处置,道君方才是想杀人不成?”   秦惊月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人先发制人,立刻道:“长老!他先伤我徒儿,后又伤我,请长老为我师徒二人主持公道!”   秦惊月闻言皱了皱眉头,淡淡道:“风阳,我现在没在问你。”   叫风阳的青衣人眉宇间闪过一丝不甘。   秦惊月重新看向雁危行:“这位道君,请回答我的问题。”   雁危行手中的剑并没有放下,只淡淡问道:“你也想阻我?”   气氛一时间又剑拔弩张了起来。   年朝夕扶额。   她觉得若是按照失忆后的雁危行这个脾气,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她正想自己出面说清楚,一直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魇儿却先走了出来,笑道:“秦长老,好久不见了。”   秦惊月看了过去,颔首道:“魇姑娘。”   二人明显是认识的。   而方才还叫嚣着让主持公道的风阳一见魇儿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一时间心都冷了下来,祈祷着这曾经被他看不上眼,如今被称为魇姑姑的人能认不出他。   然而事与愿违,魇儿和秦惊月打完招呼就看向了他,笑容有些发冷:“啊,是风阳道君,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吧,月见城一战之后你随你父亲离开,原来是又投在了止剑宗门下吗?”   “月见城一战”这个敏感的词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风阳浑身僵硬,干巴巴地说:“我不认得你。”   魇儿笑了笑:“那可能是您贵人多忘事吧,毕竟那时候我不过是小战神身边一个侍女,道君可是……”   “你别说了!”风阳突然尖叫。   魇儿如他所愿的闭了嘴,唇角的笑容不变,却笑得他浑身发冷。   魇姑娘从来不避讳自己曾经侍女的身份,但他却不能让她说出来自己曾经的身份。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让他觉得自己能配得上战神之女的身份。   曾力主弃城的月见城重臣之子。   秦惊月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风阳不敢开口,魇儿便直接开口道:“这位雁道君是我的朋友,便由我来替他说,可好?”   秦惊月点了点头。   魇儿便笑道:“方才我陪友人回来,见一群人堵在这里过铜人阵,便忍不住好奇过去看了看,说来也巧,我刚过去,正好听贵宗弟子,也就是那位风阳道君的徒弟在说些大言不惭的话,秦长老可知他在说什么?”   秦惊月立刻看向周围的止剑宗弟子,   和他对上视线,止剑宗弟子不是惭愧的移开视线,就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魇儿便直接道:“你们那位弟子说,当年小战神殉城,配不上如今众人给她的荣耀,说当年的殉城就是个阴谋,说小战神和魔族做了不可见人的交易,还说世人愚昧,这才被小战神蒙骗。”   四下寂静,魇儿的话像一字一句砸在了地上。   秦惊月随着她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魇儿话音落下,他厉喝道:“魇姑娘说得可否属实!”   被他的怒意所惊,方才还不敢说话的止剑宗弟子立刻道:“长老,是、是风止,他向来这样,我们拦不住他……”   秦惊月立刻看向了身后的风止,神情冷冷道:“你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风止浑身颤抖,一时间连受伤的胸口也感觉不到疼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不是,我本意……”   秦净月直接打断了他:“我只问你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风止立刻崩溃一般哭了出来:“是……我说了,可这是师尊告诉我的,师尊他老人家说小战神本就是假仁假义欺世盗名,他说世人愚昧才信的她,我、我……”   秦惊月闻言直接看向了风阳,冷声道:“风阳,你说过吗?”   风阳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年朝夕见状从雁危行身后探出头来。   那叫风止的少年还没多大,十几岁的样子。   年朝夕大概明白他方才为什么这么说了。   十几岁大的人有些连自己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亲近之人日复一日的在他耳边说些小战神欺世盗名,他便也觉得自己亲近的人说的才是真相,而世人都被蒙蔽在了谎言之下。   十几岁的少年往往更愿意相信和大众认知不同的观点,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众人皆醉我独醒。   他当众说小战神如何如何多半是看长辈都不在,他说觉得自己说出了与大众认知不同的小战神是说出了真相,觉得自己才是清醒的人。   年朝夕在现代也没少见这样的人,越耸人听闻的事越当做真相,越偏离大众认知的事越当做真理,世人越是歌颂一个人,他们越是想找出那人身上的污点,有了污点之后他们便觉得看破了那人的真面目,进而将那人做过的事情全盘抹杀。   年朝夕眸色冷冷。   一旁,风阳在秦惊月的逼问之下,还是说不出话来。   魇儿却轻笑一声,道:“我来替他说吧,风阳道君经常在弟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当年他父亲主张弃城,小战神一力救城,事后他父子二人被赶出月见城,有气无处发,估计也只能在无人的地方和自己弟子念叨念叨了。”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   风阳脸色瞬间惨白。   秦惊月先是一惊,然而看到风阳的反应,他就觉得自己不用再问了。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厌恶。   他转身,立刻道:“魇姑娘,这件事是止剑宗识人不清,在下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魇儿笑道:“那我便等着秦长老的交代。”   另一边的雁危行发出不同的声音,他死死盯着那师徒二人,冷声道:“我只要他们死。”   年朝夕见状直接垫脚捂住了雁危行的嘴巴,低声道:“在佛宗门前杀人,你还真敢想!”   雁危行被他的动作弄得整个人摇摇晃晃,神情流露出一些委屈来,但却也没反驳她   一旁的秦惊月见这方才还桀骜不驯的道君如今因为年朝夕的一句话就平静了下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年朝夕便冲他笑了笑。   秦惊月顿了顿,移开视线,冷声对一旁的弟子道:“还看着干什么,把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压下去,通知止剑宗派人来,直接把他们送进执法殿!”   风阳闻言立刻就要挣扎,被秦惊月一剑打晕。   止剑宗弟子一言不发的把他们拖了下去。   秦惊月环视一圈,冷声道:“至于你们,失察之罪,住进佛宗之后直接禁足,什么时候接灵礼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省的给我丢人现眼!”   没有人敢反驳。   一场风波好歹是说清楚了。   年朝夕趁着那位秦长老训斥弟子,就掰着雁危行的脑袋让他看,道:“你看,打打杀杀的有什么用,像这样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不好吗?越打打杀杀就误会越大。”   年朝夕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奇妙。   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这个被人说成嚣张跋扈的人会更另一个更“嚣张跋扈”的人讲道理。   讲道理这个词离她多远啊。   但雁危行还不领情。   他看了秦惊月一眼,只抓到了一个重点。   他问:“你是觉得这个姓秦的比我好吗?”   年朝夕:“……”   她直接松开了他。   那个姓秦的人闻言忍不住往这里看了一眼。   他犹豫片刻,道:“我替我宗不肖弟子给几位道歉。”   年朝夕摆了摆手:“客气。”   秦惊月叹了口气:“改日再找几位赔礼。”   随即,年朝夕目送着这群人压着那两师徒离开。   看着那秦姓长老的背影,年朝夕忍不住想,方才那说书人的醒木上刻的也是秦。   一天见两个姓秦的。   但这两个人长得实在不像,年朝夕便也没有多想其他。   巧合罢了。 第64章   止剑宗的弟子撤去,此地就只剩下了佛宗的和尚们,另还有一个已经开启了的铜人阵。   十几个光头的和尚面面相觑。   年朝夕他们在一水的光头中格外突出。   有和尚看了看他们,迟疑道:“那……几位施主自便,我们先离开?”   话音刚落,一个白衣僧人从人群之后走了出来,无悲无喜的脸上,一双眼睛极为幽深。   年朝夕那一刻险些以为是佛子来了。   然而他抬眼时年朝夕却又穆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佛子,而是净妄。   没了属于净妄的嬉皮笑脸,当拿出属于小长老的威严时,面前的人和佛子极为相似。   他扫视一圈,淡淡道:“擅自开启铜人阵还想就这么走?”   众僧浑身一僵。   有和尚转头看到净妄的脸,下意识道:“佛……”   喊到一半,那和尚又猛然住嘴。   虽然长着同一张脸,但眼前的这个不是佛子。   于是已经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地转了个弯,那人低声道:“小长老。”   佛宗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是万众瞩目的佛子,一个是常年不在宗门也常年被人忽视的小长老。   净妄随意的应了一声,对他刚刚的失口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经习惯了被人错认一般。   年朝夕莫名觉得不适。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为什么一个能高高在上的做佛子,另一个就只能让人联想起另一个人呢?   何其不公呢?   净妄熟悉的脸上是所有人都不熟悉的锋利冷淡。   他沉声道:“没有命令擅自开启铜人阵,每人罚半年月俸,持戒堂领戒棍两百,另……”   话没说完,他却突然顿住,视线落在众人身后,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年朝夕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众人身后,佛子一身白色僧衣,持着佛珠,无悲无喜的看着他们。   一阵微微冷风吹过,白衣摇曳之间,年朝夕穆然发现此刻的佛子脸上的神情和净妄有多相似。   往常,哪怕是长着同一张脸,年朝夕也从来不会觉得他们相似。   但是此刻,如出一辙的面容,如出一辙的幽深又漠然的神情,年朝夕恍然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面对面,像是同样一个人隔着一面镜子在对视。   留在这里的和尚也都看了过来,见状纷纷道:“佛子。”   这次他们没认错人。   他们会误把净妄认成佛子,但却不会把佛子人成其他人。   所有僧人都对佛子十分亲近信赖,远胜于对其他人。   净妄看了佛子片刻,突然轻笑了一声:“你来得挺快的。”   往日里地位崇高的佛子这时候却向净妄行了一礼,叫道:“师兄。”   他解释道:“听闻山门前出了事,就来了。”   净妄甩了甩手,道:“既然你来了,那他们我就不管了,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佛子却摇头道:“师兄执掌持戒堂,师兄既然在,本应由师兄处置才对。”   相对于他高高在上的身份,他如今的这番话可谓是谦卑到了极致。   但净妄却不怎么想买账,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径直道:“如此,那我们便先走了,佛子在这里慢慢处置。”   说着他朝年朝夕他们使了个眼色。   年朝夕这次给他面子,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默契一致的离开。   走了没几步,她听见佛子在背后缓缓道:“大雨刚停,寒意已至,还请兄长保重身体。”   他当着净妄的面叫他兄长,净妄脚步都没顿一下,仿佛已经习惯了他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一般。   年朝夕没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   她回头时,正看到他和净妄及其相似的侧脸上一片漠然冷淡,平静地对面前正望着他的佛宗弟子说:“擅自开启铜人阵,与友宗弟子冲勇斗狠,你们的一应处罚按照小长老所说的来,另加半个月的禁足,自去持戒堂领罚吧。”   众弟子惭愧道:“是。”   用得居然还是方才净妄说出来的处罚。   年朝夕略微有些惊讶。   然而下一刻,佛子却突然回过头来,那幽沉的视线径直落在了年朝夕身上。   年朝夕被这一眼看得脊背发凉,明明应该是宽厚慈悲的佛子,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冷血动物盯上了一般。   下一刻,年朝夕的视线突然被遮盖,雁危行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拉到了他身边。   他直接捧着她的脸让她转回了头,淡淡道:“兮兮,好好走路,不要左顾右盼的。”   摆脱了那冷血动物一般的视线,年朝夕忍不住松了口气。   她没有再回头,雁危行以保护般的姿态半揽着她,她就拽着雁危行的衣袖没松手。   走出很远,年朝夕突然冷不丁地说:“你方才作为‘小长老’出现的时候,我差点儿也以为是佛子来了。”   净妄闻言也没什么反应,随意的应的一声,道:“师兄也这么说过,说我正经下来的时候和佛子很像,他们觉得我可能是在无意识的模仿他,毕竟当小长老不能太嬉皮笑脸,我可能下意识就拿他当模板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年朝夕却突然冷不丁道:“为什么你会觉得是自己在模仿他,而不是他在模仿你呢?”   净妄脚步猛然顿住,几乎是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年朝夕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   她条理清晰道:“就算当佛子,你们两个人之间也是你先当的那个佛子,他才是后来者。自幼生活在凡间,突然被接上山,还被告知自己也是佛子,你觉得他会不会下意识地模仿身边那个梦被他第一时间看到的、现成的佛子呢?”   她说着,笃定道:“我觉得你以为的相似根本不是你在无意识模仿他,而是他从一开始就在模仿你!”   净妄身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   一种是人性,嬉笑怒骂自由随心,无拘无束;而另一种便是佛性,通透万物悲天悯人,大道无情。   现在的净妄人性越来越浓厚,几乎不像是个和尚。   当他偶尔流露出佛性来时,便显得与佛子这么像。   但年朝夕却莫名觉得,不是他与佛子像,而是佛子在最初的时候,就把这份佛性学到了自己身上。   到了现在,几百年的潜移默化,所有人都觉得佛子天生就是这样。   净妄微微张大嘴巴,神情怔愣愕然,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一般。   片刻之后他反应了过来,突然一笑:“也是,我就说,我怎么可能会去模仿其他人。”   ……   一行人在外面折腾了一整天,回到落脚的地方时,天都快暗了。   自年朝夕说完那番话后,净妄一路沉默,回到自己的禅院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恍然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光脑袋,对年朝夕他们说:“我都差点儿忘了,接灵礼将近,大城这几天都有灯会,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看灯会吗?今天是灯会第一天,应该会很热闹。”   魇儿光听着就有了兴致,但去看年朝夕时,却发现她格外困倦一般揉着眼睛。   雁危行正低声问她:“兮兮,怎么了,很困吗?”   年朝夕确实很困,她困得连刚刚净妄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有点儿困了。”她含糊不清地说。   说完,她用力揉着眼睛,一边抵挡着那突如其来的困意,一边摸索着往自己房间走去,语气含糊道:“我不行了,太困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推开了房门,两步走到了榻前,合衣倒在了榻上,甚至连门都没有关。   只几个呼吸间,绵长的呼吸声响起。   其他几个人仍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雁危行突然沉下了脸色,大踏步走了过去,半蹲在年朝夕榻前。   他去摸他鼻息,又去摸她脉搏。   魇儿也终于反应了过来,面色大变,匆忙走了进去,语气急促道:“怎么样!”   雁危行不语,神色沉思。   见他不说话,魇儿当即就像发火,却又顾及着自家姑娘还在。   难得正经下脸色的净妄从一旁挤了过来,也顾不得面对雁危行时的怂意了,直接将他往一旁推了推,伸手把脉。   魇儿紧张的看着他。   片刻之后,净妄松了口气,道:“没大碍,不是昏迷,脉象正常,只是睡着了。”   魇儿尤有怀疑:“真的?”   净妄快气笑了:“雁危行当年身染魔毒都是我一力压制他才没入魔,我虽是个和尚,但论医道不比那什么医仙差多少。”   魇儿听着,也跟着松了口气,但随即又道:“那雁道君怎么……”   净妄也看了过去。   雁危行这时候才说:“是睡着了没错。”   魇儿这时候才彻底放下心来,都顾不得埋怨雁危行说话大喘气。   但她又困惑道:“刚才姑娘精神还很好,这一会儿功夫怎么突然就这么困?”   此刻他们三个人都在她房间里,说话的声音都算不上小,但以年朝夕的警惕性,居然到现在都没醒。   净妄沉吟片刻,突然说:“这或许……只能是因为你家姑娘刚复生的缘故了。”   他斟酌道:“刚复生,神魂不稳,累及身体,确实也容易困倦,但这就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了。”   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都看向了雁危行。   雁危行突然问:“兮兮是我复生的,对吗?”   两个人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出来,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雁危行没有在意他们的沉默,自顾自道:“我失忆那天,就是兮兮复生的当夜,我就昏迷在兮兮的墓碑前,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兮兮。”   净妄和魇儿对视了一眼。   最终净妄低声说:“我大概一百年前曾见过你一面,那时我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修真界,你说等你把小城主找回来。”   “我那时觉得你在搪塞我,如今看来……”   他低头自嘲般的笑了笑。   “我明白了。”雁危行说。   净妄还没来得及问他明白了什么,他突然站起身,说:“你们都出去吧,今夜我守着兮兮。”   净妄和魇儿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走了出去。   这一次,连最讨厌自家姑娘和雁危行接触的魇儿都没说出反驳的理由。   雁危行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坐在年朝夕榻前,握住了她垂在榻边的手。   柔软,微凉。   也像月光。   ……   年朝夕昏昏沉沉,倦意阵阵袭来。   她鼻端闻到了一股浓重刺鼻的燃香味。   她觉得这股味道莫名熟悉,又不太舒服,下意识地想睁眼告诉魇儿以后不要在她房间里点味道这么厚重的燃香。   但又困得睁不开眼。   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渐渐习惯这股味道了。   意识朦胧间,她似乎听到了什么钟声,沉闷厚重。   是佛塔上的钟被敲响了吗?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整个灵魂仿佛被谁拽了一下,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仿佛从高处掉了下去,不住的往下掉。   年朝夕难受极了,挣扎着想要睁开眼。   这时又是一声钟声响起。   年朝夕终于有了一种落在实处的感觉。   灵魂仿佛受到了挤压,被硬生生塞进了狭小的盒子里,挤压到窒息。   她到现在都有一种自己是在做梦一般的感觉,因为那朦胧的意识始终不太清晰。   不过这次做的是个噩梦。   年朝夕忍受着灵魂的挤压感,睁开了眼睛。   视野像是被蒙了一层东西一般,十分有限,且看不清晰。   她像是在一个狭小拥挤的卧房里,正坐在房间唯一的椅子上。   骨节僵硬,转动困难。   这感觉似曾相识。   不过这一次,她居然是能动的。   年朝夕忍受着僵硬,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四下看了看。   好像是个什么客栈的卧房,狭小拥挤。   她的不远处放着一炉燃香。   年朝夕鼻子微动,发现这燃香就是方才让自己觉得刺鼻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走了过去,想把这燃香灭掉。   然而她撑着僵硬的骨节刚艰难的走到了那燃香边,还没来得及伸手打翻香炉,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年朝夕一阵慌乱,莫名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   快走快走快走!快离开!   或许是她的意愿太过强烈,又是一阵灵魂的拉扯感,她像是突然之间被谁拽走了,只留下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留在原地。   没有灵魂的支撑,人偶保持着站在香炉边微微伸出手的姿势。   下一刻失去支撑的人偶轰然倒地。   门外的脚步声一顿,突然快速奔跑了起来。   房门被猛然推开,昏暗的烛火下,进来的人面色可怕。   被白绫遮掩的视线触及到倒在地上的人偶,来人瞳孔偶然紧缩。   他快步走过去,珍惜的扶起地上的人偶。   无知无觉的人偶任人摆布。   他轻柔的将人偶扶到了椅子上,面色却极其可怕。   嘶哑的声音含着暴怒,道:“是谁,动了我的东西。”   是谁绕过他的结界,动了他的人偶?   ……   年朝夕猛然从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杯水突然被递到她面前,还有人轻柔的拍着她的背。   年朝夕接过水,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心有余悸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突然觉得不对,整个人顿住。   当然不对!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的出现在自己房间!   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   下一刻,他就听见了登徒子雁危行的声音。   他说:“不客气,慢点儿喝。”   年朝夕:“……”   她僵硬的扭过头看。   雁危行正坐在她榻边,一只手还抓着她的手。   年朝夕死死盯着那只手。   登徒子实锤了。   这登徒子还一本正经地问她:“兮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年朝夕僵硬道:“没有。”   只不过是感觉自己做了个噩梦,没想到一醒来现实更噩梦。   然后她突然反应了过来,面色一沉就把雁危行推了出去,大声道:“你不要以为咱们两个熟我就不觉得你是登徒子了!”   雁危行:???   他迷茫道:“我做了什么?” 第65章   登徒子雁危行被赶出了小城主的房间。   他在门外试图解释:“兮兮,你听我说。”   小城主在里面叉着腰道:“雁道君,我今天先教你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管什么原因都不是你进一个姑娘家的房间还抓着人手不放的理由。”   顿了顿,她强调道:“我醒了你都没松手。”   雁危行的脸色突然爆红。   他沉默了一会儿,默默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面转一圈。”   她睡的突然,醒的也突然,醒来的时候,月亮才刚走到半空中。   年朝夕在门里面应了一声,也没问他准备转一圈干什么。   雁危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犹犹豫豫。   年朝夕在门里面等着,等终于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她一下子依在了门上,看着虚空发呆。   噩梦,第二次。   第一次可以当巧合,第二次再巧合就有鬼了。   两次梦境,她都像是被挤在一个狭小的盒子里面一样,拥挤的难以呼吸,而且神志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一旦醒来之后再次回想,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晰,只有那拥挤到快窒息的感觉让人印象深刻。   修士一般不怎么做梦,越是实力强大的修士越是如此。   而今她一连做两个差不多的梦,不能不让人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而且……   她伸手摸了摸右手的手肘,一脸的若有所思。   在那个梦里,她隐约记得自己浑身僵硬,为了起身甚至撞到了手肘。   那时候她没有疼痛感。   但是如今醒来,右手手肘却是一阵隐隐的疼痛。   年朝夕掀开袖子看了看,甚至还看到了一点淤青。   梦境里的伤痕会带到现实中吗?显然是不能的。   那自己那两次所谓的“噩梦”估计就不是单纯的梦境这么简单了。   年朝夕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神魂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能将意识中受过的伤作用于本体之上,那只能是神魂出了什么问题。   也不是没有其他可能性,但鉴于她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神魂出问题的可能性最大。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大腿。   想要死而复生,首先得有一具身体。   神魂对身体的要求十分苛刻,若是神魂住进不适合的身体里,不仅不能自由行动,有时候都像个活死人。   她死的时候尸骨无存,但复生之后这具身体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这具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身体,能行动自如不说,还十分契合她的神魂。   但她也是第一次死而复生,谁也不知道有了这么一具十分契合神魂的身体,她的神魂就真的没问题了。   毕竟神魂上的事情,不是她现在这个阶段能了解的,也不是她能轻易触碰的了的。   但是这么说起来的话……   她两次在“噩梦”中感受到的挤压感,已经睁开眼之后浑身僵硬滞涩动弹不得的感觉,倒很像是神魂被塞进了一个不适合的身体里。   这个念头一出来,年朝夕豁然睁大了眼睛,越想越觉得对。   什么梦境能让自己的神魂感受到那样的挤压感,还能把梦境中的伤势带到现实中?   除非那所谓的“噩梦”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梦,而是自己在无意识中神魂离体了,阴差阳错进入了另一个不知名的身体。   而且貌似她两次进入的还是同一个身体。   如果是这样的话,两次进入同一个身体,是意外呢,还是有什么契机呢?   年朝夕想起了两次在“梦境”之中闻到的那股刺鼻的燃香味。   那燃香……有蹊跷。   此刻的年朝夕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离真相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年朝夕叹了口气,走到窗边趴在窗台上,外面的月光冷冷。   外面已经看不到雁危行的身影了。   失忆了的雁道君十分听话,她说不让他进来,他就绝对不会进来。   年朝夕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手掌下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她死而复生,得到的身体鲜活又真实。   她大概能猜得到,自己的死而复生,乃至于自己如今这副身体,多半是雁危行所为。   她醒来后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在自己的墓前,雁危行一身沉重伤势,记忆尽失。   这让年朝夕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雁危行逆天而为将她死而复生的代价。   但如果是代价的话,这样逆天而为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只有这点儿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代价?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雁道君又付出了什么?   年朝夕一时之间居然不敢去细想。   而这也是年朝夕这次刻意支开雁危行的理由。   他已经为她做得够多的了,多到她这辈子可能都还不起了。   她对雁道君的信任超过了自己想象。   哪怕是在从前,她和牧允之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她也从来没这样信任过一个人。   她无比清醒的意识到,雁道君对自己是特别的,已经不是“朋友”两个字能概括的了的了。   自己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第二个像雁危行这样的人了。   但她也同样清醒的知道,一段关系想要维持的健康,本应是相互的,而不是一人单方面付出,另一人单方面的接受。   你投之以桃李,我报之以琼瑶。   但她对雁危行却太过依赖了。   这次的话……   雁道君啊,你既然已经将我带回了人间,我如今孑然一身又没什么好回报你的,那么这次便让你看看,曾被认为是弱者的小城主和小战神,是怎么拥有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勇气和底气的。   你做得够多了,接下来该我了。   既然已经回到了人间,那么这人间的魑魅魍魉,就一个也跑不掉。   年朝夕起身从窗前离开,盘腿坐在榻上,翻开了脑海中的《战神图谱》。   父亲给她留的东西里,有没有涉及神魂的东西?   ……   第二天年朝夕起床时,眼下都泛起了青黑。   魇儿从天刚蒙蒙亮起就在外面等她,看到年朝夕的状态之后吓了一跳,担忧道:“姑娘,你没事吧?”   年朝夕摆了摆手:“没事,只不过后半夜睡不着罢了。”   当然睡不着,她也没想到战神图谱里记载的东西有这么多,她翻了整整半夜,连十分之一都没看完。   魇儿脸上忧虑不减。   年朝夕问她:“雁道君呢?”   往常她若是当着魇儿的面先问雁危行如何如何,魇儿难免会吃醋的。   可是这一次,她却只抿了抿唇,说:“他后半夜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那我先去找他。”   说着她就要出去。   “姑娘。”魇儿从她身后叫住她。   年朝夕转过头:“怎么了魇儿?”   魇儿看着自己姑娘纯良的视线,劝她别去的话硬生生说不出口。   总感觉自己如果说了,就是棒打鸳鸯的那个棒。   但不说又还是不爽。   最后她只能看在昨天雁危行的表现上,勉强说服自己接受姑娘身边可能会一直跟着这个人。   她气压低沉,浑身散发着“因为自家女儿喜欢所以我只能勉强同意这门亲事”的老父亲气息。   最终她只能勉勉强强说:“那姑娘下山小心,还有五天接灵礼就到了,这两天来大城的修士最多,鱼龙混杂的,别冲撞了姑娘。”   年朝夕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阳光灿烂的样子。   于是魇儿周身的气息更加灰败了下来,看得年朝夕不明所以。   年朝夕在大城里找到雁危行的时候,居然还连带着看到了昨天的那个止剑宗长老秦惊月。   他们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上了,两个人站在一起,气氛居然还不错的样子。   年朝夕心里好奇,便直接走了过去。   刚靠近,她便听到秦惊月正在问雁危行:“这位道君,请问你手上还有多的灵石吗?”   雁危行闻言十分困惑地说:“你要问我借灵石吗?”   秦惊月呐呐道:“……对,我的灵石不够。”   灵石不够?什么灵石不够?   年朝夕困惑的抬起头,这才发现两个人正站在一个拍卖行门口,雁危行貌似是正想走进去,而秦惊月看样子正急匆匆地跑出来,却正好在门口撞见了雁危行。   难不成是拍卖行里看中了什么东西却没带够钱,这又急匆匆的跑出来取的?   但止剑宗好歹是一大宗,总不能苛待了一宗长老的供奉吧,这秦惊月是怎么能落魄到想在拍卖行里买个东西都得先找人借灵石的地步?   雁危行显然也抱有和她同样的疑虑,闻言困惑道:“你们止剑宗……难不成连个长老都供奉不起了吗?”   秦惊月立刻摇头:“不不不,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现在手里虽然没什么灵石,但是……”   他顿了顿,郑重道:“我会很快还上的。”   年朝夕听着,一时间都惊呆了。   居然还不是没带够灵石,而是正儿八经的干脆就没有灵石。   ……一宗的供奉可不是小数目,各宗的长老哪个为钱财发愁过,所以这秦长老是把一宗的供奉都用到哪儿了?能把自己穷成这样?   直面秦惊月借灵石的雁危行显然也震惊不小,他沉默了片刻,随即语气更加的困惑:“但你为什么会想到这我借灵石呢?”   秦惊月以为他是在说昨天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于是正色道:“昨日之事是我宗弟子不守规矩,是我误会了道君,但秦某绝不是那等心气狭窄的小人,而且道君既然剑势直率一往无前,我相信道君也不是公私不分之人,故而……”   “不是。”他话还没说完,雁危行直接打断了他,疑惑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灵石呢?”   秦惊月:“……”   他估计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整个人都惊呆了。   半晌他才呐呐道:“因为道君身上所穿所用都不是凡物……”   “当然,这是兮兮给我买的。”雁危行语气莫名骄傲。   秦惊月:“……啊?”   雁危行当着他的面说出了小白脸发言:“我身上的穿戴全是兮兮给我买的,兮兮很有钱的,她舍不得我用差一点的东西,便都给我买最好的,她很疼我的,有兮兮在,我没有钱也能过得很好。”   直面小白脸发言的秦惊月:“……”   被迫包养雁道君的年朝夕:“……”   她笑容逐渐消失。   然而片刻之后,她居然听见秦惊月用略带着羡慕的声音说:“居然是如此嘛,原来有姑娘家养着就不必为钱财发愁了。”   ……不是,你在羡慕什么?   他话音落下,雁危行毫不留情的打击他:“不,不是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兮兮一样美丽善良可爱还有钱。”   随机他又冷酷道:“但我身上是半块灵石都没有的,你不可能从我身上借到钱的。”   秦惊月语气复杂:“居然是如此嘛,那位兮兮姑娘真是位好心人……”   年朝夕:“……”   风评被害。   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不敢想若是再让他们说一会儿的话,自己在外面的名声能变成什么样。   她咳了一声,从二人身后走了出来。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雁危行惊喜:“兮兮!”   秦惊月也惊喜:“这就是那位有钱的兮兮姑娘吗?”   年朝夕:“……”   她怕这位秦长老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于是还没等他再开口就直接道:“秦长老,我手上正好有多余的灵石,秦长老不妨先拿去用。”   秦惊月更加惊喜:“这位兮兮姑娘果真是个好心人。”   一旁的雁危行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   年朝夕:“……您客气了。”   秦惊月半点儿也没嫌弃年朝夕把借灵石的事情说得太直白,直接问道:“兮兮姑娘能借我多少灵石。”   年朝夕为了堵住他们两个人的嘴,平静地说出凡尔赛的话:“这次出来的太匆忙,没带多少灵石,五千上品灵石够不够秦长老用的?”   秦惊月:“……兮兮姑娘果然是有钱又善良。”   年朝夕:“……”   两个人开始平静地一个拿灵石,一个打欠条。   秦惊月对打欠条这件事熟门熟路,仿佛早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哪怕年朝夕没提都主动给她添了利率。   年朝夕第一次看到一宗长老会对欠条这么熟练。   最后,年朝夕拿了欠条,秦惊月拿了灵石,转身就往拍卖行里跑,看样子是对想拍的那件东西十分看中。   年朝夕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选择留在外面等他。   雁危行陪着她一起等。   年朝夕见四下无人,便撞了撞雁危行,压低声音说:“雁道君,以后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说我了。”   雁危行满脸茫然:“怎么说你?”   年朝夕:“……就我花钱养你之类的。”   雁危行不解:“可你确实是在花钱养我啊。”   他失忆,没钱。   年朝夕前不久才把自己留在月见城的大批“遗产”接手。   她养他,没毛病。   年朝夕:“……”   她凶巴巴道:“总之不许这么说!”   雁危行消沉道:“好的。”   年朝夕松了口气。   他们在外面等了没一会儿,秦惊月捧着一块锻剑的好材料心满意足的走了出来。   这估计就是他想拍下的东西。   秦惊月心情极好,直接请他们去趁着接灵礼游画舫。   没了昨天那出事,年朝夕觉得这位秦长老挺和她胃口的,于是欣然同意。   一行三人上了画舫。   画舫上,年朝夕察觉到这人的性格颇为不拘小节,便直接问道:“秦长老身为一宗长老,为何还在钱财方面如此窘迫?”   话音落下,秦惊月沉默了一会儿,便是一声叹息。   他愁苦道:“我师尊失踪了,而且失踪了很多年,我但凡有点儿钱财全都用来去找师尊了,其他方面自然窘迫了些。而且实不相瞒,我一开始也不是止剑宗的人,是后来钱财方面是在窘迫,这才应了止剑宗的长老之位。”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   她关切道:“令师尊失踪多久了?”   秦惊月微微算了一下,摇头道:“少说也有三百年了。”   三百年。   那时候年朝夕自己都没多大。   而且……三百年前还是一个正魔大战的乱世。   几方混战,民不聊生。   失踪在大战中的人,到底是失踪了还是陨落了谁也说不清。   秦惊月的师尊是在那时候失踪的……   老实说,年朝夕有点儿不确定这人一心要找的师尊是不是还活着。   但他既然三百年都持之以恒的找师尊,自然是不相信自己失踪会陨落的,年朝夕这话自然不好当着他说。   于是她只能问道:“令师尊长什么模样,我或许可以帮你留意留意。”   秦惊月立刻道:“我先多谢仙子,但我将师尊的画像留在了住处,改日我将画像拿给仙子看看。”   年朝夕:“好。”   又说了没一会儿,有止剑宗的弟子寻秦惊月,他只能匆忙回去。   年朝夕也带着雁危行回去。   两个人回到净妄的禅院,还没进去,便听见里面净妄正和谁说着话。   “秦先生,您来的挺早的,是魇儿姑娘请的您吗?”   话音落下,片刻之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应和声:“老朽来说书了。” 第66章   说书人佝偻着身躯坐在院子里,存在感近乎于无。   净妄和魇儿正在激烈地争论着要不要让说书人再说两阙“小战神”的故事。   年朝夕估计他们还得再吵一会儿,于是连讨论都懒得谈论。   她看向了那说书人。   说书人正在缓慢又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醒木,年朝夕的视线便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块醒木上。   醒木上硕大的“秦”字被他擦拭的几乎发亮。   年朝夕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道:“这字写得真好。”   说书人擦拭的手不由得一顿。   年朝夕却没有发现,她的注意力依旧在那个“秦”字上。   她上次看到这块醒木时匆匆忙忙,只来得及看到上面有一个“秦”字,丝毫没注意到这字写得如何。   如今仔细去看,年朝夕这才发现这字虽然是被刻在醒木上,可一笔一划风骨卓然,非是书法大家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年朝夕便兴致勃勃地问:“秦先生,这是您写的字吗?若是的话,一会儿说完书请赐字一副如何?”   她话说完,却不见面前的人反应。   她抬头去看,这才发现说书人神情怔愣,擦拭的动作已经停顿了很久,他自己却没有发觉一般。   年朝夕微微一愣,小声道:“秦先生?”   说书人恍然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醒木,仿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年朝夕方才说了什么。   “这字……”他的声音低缓嘶哑:“不是我写的。”   年朝夕:“不是先生写的?那这是谁的墨宝呢?”   说书人反应缓慢道:“是……我妹妹。”   年朝夕不由得有些惊讶。   说书人还有个妹妹?   但她几天观察下来也看得清楚,这说书人向来独来独往,身边不像是有亲人的样子。   于是她低声问:“那您妹妹……”   说书人又低头去擦拭手中的醒木,不说话。   年朝夕以为他不想回答,便也没再问。   她抬头去看净妄他们,这两个人斗嘴还没斗出个胜负来。   另一旁,雁危行倚在这院子里唯一一棵菩提树旁,整个人昏昏欲睡。   年朝夕唇角不由得牵起一个笑来。   “我妹妹……”说书人突然又说话。   年朝夕转头看过去。   他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脸色,手上擦拭醒木的动作却没有停,仿佛回忆一般,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妹妹嫁人了,很少回来了,然后她生孩子死了,我没在她身边,和他丈夫打了一架之后从她丈夫那里把她接了回来……”   年朝夕楞楞的听着。   明明说的是他的妹妹,是别人的故事,和年朝夕一星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可不知为何,当他说“死了”时,年朝夕心中却突然涌出一股没由来的酸涩。   她张了张嘴,莫名想问些什么。   然而正在此时,魇儿他们突然商量出了结果。   净妄大声道:“让说书人直接说两阙,一阙我喜欢的,一阙你们随便选,这样公平了吧?”   魇儿怒道:“公平个鬼!钱是我出的,人是我请来的!你有资格选嘛你!”   年朝夕被净妄突如其来的大声吓了一跳,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一下子被打散。   年朝夕愣了片刻,又去看说书人。   他没有抬头,机械性地重复着擦拭醒木的动作,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见净妄他们依旧没争出个胜负来,说书人突然主动道:“老朽讲个自己写的故事可好?”   话音落下,正争执着的净妄和魇儿一同愣了愣。   净妄想说些什么,魇儿直接踩住了他的脚,让他别说话。   昏昏欲睡的雁危行睁开了眼睛。   说书人一双混浊的眼睛谁也没看,将擦拭醒木的帕子放在一旁,仿佛只是单纯一个提议而已。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笑道:“那便按秦先生的来,也省的他们再争来争去没个结果了。”   说书人反应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如此,老朽……献丑。”   ……   “从前有两兄妹,父母早逝,世道混乱,哥哥带着妹妹在深山里修炼,相依为命。后来,这深山里来了一个身受重伤的昏迷之人,被兄妹二人所救……”   说书人的声音低缓沙哑,只要开始说书时语气就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死气沉沉,变得抑扬顿挫,很容易让人带进情绪里。   他说书的本事一绝,但他这次所说的这个据说是他自己写的故事,年朝夕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这故事太真实了。   深山里相依为命的兄妹,有朝一日突然来了外人,被救的人因为伤势和兄妹二人一起生活了三年,三人之间结成了深厚的情谊。   直到三年之后,被救的人伤好了,问兄妹二人,你们想不想出去看一看。   那人问出这句话时当哥哥的就知道他是想离开了,给他准备了干粮行礼,让他今晚就走,别再回来,也别对别人说他们的存在。   那人问他,如今正值乱世,他修为高深,是有真本事的人,为何不入世,一起结束这乱世呢?   他反问那人,如今正值乱世,为何不避世修心,免得被红尘之事动摇道心呢?   道不同。   那人接过行礼准备离开,兄长便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从此以后他依旧能和妹妹过平静的生活,避世修心。   直到那人走的那天,兄长在那人身旁看到了自己妹妹。   兄长以为自己唯一的妹妹为了男女之情抛弃他这个哥哥,勃然大怒。   妹妹却问他,为何他会觉得她是因为情,而不是因为道呢?   她说,兄长,避世修行是你的道,我想出去找一找我自己的道。   兄长只觉得这是自己妹妹离开的借口,勃然大怒,拂袖离去。   这是上半阙的所有故事。   听到这里的时候,年朝夕以为按照她平日里看过的话本中那些俗套的套路,下半阙就应当是妹妹和那被救的人喜结连理,两人在乱世之中相互扶持一起结束乱世,最后取得兄长的谅解。   要么就是暗黑向发展,妹妹以为那人是个好人,但离开深山之后才发现被骗,妹妹蹉跎而死,兄长出世为妹妹报仇。   然而那说书人的下半阙却出乎年朝夕意料。   下半阙中,妹妹和那人成亲了。   那人以自身的实力和魅力拉起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妹妹也如自己所说的,她要找自己的道,没有成亲之后就沉溺于情爱,而是成了那人的左右手,夫妻二人怀抱着结束乱世的理想一起往前走。   过了十几年,妹妹怀孕了。   然后故事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   妹妹怀孕时,自己并不知道,那时她带着一支军队陷入了魔人的陷阱,自己的丈夫远在前线无法支援。   妹妹逃了出来,身受重伤。   她那伤伤及了自己的根本,也伤及了腹中孩儿。   九个月后,妹妹生下了一个虚弱到仿佛随时能断气的孩子,撒手人寰。   丈夫用尽办法,救不了她。   妹妹死后,察觉到妹妹魂灯熄灭的兄长来了。   他来时,丈夫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孩,于妹妹的灵堂前等着他。   兄长怨恨他带走了妹妹却让她就这样死去,和他打了一架,带走了妹妹的尸骨,并勒令他这辈子不许再出现在他们兄妹面前。   年朝夕听得入神,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故事莫名其妙的熟悉,于是不由自主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说书人用平静地语气道:“兄长怨恨那人没照顾好自己妹妹,却也觉得自己当初若是答应跟着妹妹一起出去,或者不和妹妹赌气能时常去看望妹妹,那妹妹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于是深受煎熬,日夜折磨。”   年朝夕觉得这故事简直不讲道理,又问:“那就这样了?后来有没有什么二人因为某些事情放下偏见,携手迎敌和好如初之类的情节?”   说书人看了她一眼,自顾自道:“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兄长想通了些,出山想接妹妹留下的孩子看看母亲,却突然听闻妹夫与万魔大战,他赶到时已经晚了,妹夫与万魔同归于尽结束乱世,他只差一步,没能救下人。”   年朝夕心中有些不妙的感觉:“那兄长……”   说书人:“兄长对自己的道产生了质疑,疯了。”   年朝夕:“……”   这到底是什么黑深残的故事?   她这时候并没有发觉雁危行他们不知何时都没有再说话了,四周静的可怕。   她揉着额头反驳道:“你这故事不对。”   说书人反问道:“哪里不对?”   年朝夕叹了口气:“那兄长的逻辑不对?”   说书人沉默了片刻,问:“为何?”   为何?   年朝夕将整个故事捋了一遍,只觉得在这整个故事之中,兄长、妹妹和妹夫三人,只有妹妹和妹夫的故事线是完整而客观的,那故事里有妹夫坚定不移的追寻自己要做的事,有妹妹从跟随兄长的选择到遵循自己的选择,追寻自己的道。   只有兄长这条线,从头到尾情绪都很主观。   这故事从一开始就在拿妹夫的道和兄长的道做对比,仿佛直接就告诉你妹夫结束乱世的道才是大道,而兄长的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在这个错误的前提下,兄长的所作所为,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就都变成了错的。   进而,这故事里每一个悲剧的结果似乎也都变成了兄长当初错误的道和错误的决定所付出的代价。   兄长坚持自己的道——不和妹妹离开——妹妹死亡。   兄长坚持自己的道——不和妹夫联系——没来得及救妹夫。   不管是书里的那个兄长,还是书外的说书人,似乎都笃定着这个逻辑。   把一切错误归结于自己,进而怀疑怨恨自己的道。   说真的,如果书里的兄长真的笃定这个逻辑的话,那不疯就有鬼了。   她摇头道:“道途不分对错,只看能不能坚持,妹夫结束乱世的道是大道,兄长避世修心的道又何尝不是正道呢?他修自己的心,又没害人。”   那说书人似乎是哑然:“你不觉得……兄长的道自私狭隘吗?”   年朝夕并不觉得。   一个想结束乱世,一个想避世修心,相比之下后者似乎是自私的多。   但这世界上又不全是圣人。   想以己身平定天下的人是圣人,但只旁观一个故事就指手画脚恨不得让故事里所有人都舍命平定天下的人叫键盘侠。   故事里的兄长一不修邪道,二不作奸犯科,一门心思的避世苦修,不害人不害己,她有什么资格去评价。   在乱世里,能修得本心就已经很艰难了。   道途还分什么高下?   不过她唯一不满的就是……   年朝夕声音笃定道:“那兄长脑子有坑。”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说书人似乎是沉默了片刻,随即问:“为何?”   年朝夕笑了一下:“妹妹为追寻自己的道而离开,死在了追寻道途的路上,也算是殉道而死,想来她自己都不曾后悔过。妹夫本就想结束乱世,他以死平定天下,结束了乱世,完成了他的愿望,也圆满了他的道途,称得上一句死得其所。”   “夫妻二人都算得上死得其所,估计再让他们选一次,他们还是会选择同样的道路,而这故事里兄长犯的唯一的错不是走错了道途,而是不理解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三人都是坚持道途的人,兄长为了道途可以避世苦修,几十年不见外人,这样的苦都吃了,为何不理解妹妹妹夫为了理想为了道途不惜殒命的决心呢?”   说书人浑身一震。   他缓缓道:“他的错……是不理解?”   年朝夕轻笑一声:“那兄长脑子有坑就有坑在轻易把二人的死归结于自己的原因,进而怀疑自己的道,这相当于抹杀了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付出了努力和牺牲,也否定了他们选择的道路。”   她抬头看向说书人。   此时此刻,说书人的眉目逐渐变化,眉眼间些微的皱纹被抹平一般,面容都变得年轻了起来,满头夹杂着白发的青丝重新变得乌黑起来。   年朝夕像是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你否定了自己的道的同时也否定了他们的道,说真的,一个人要有多狂妄才能理所当然般的觉得自己能担负得了其他人的命运,觉得他人的命运会被自己的一念之间主宰?觉得自己的选择就会让另一个人的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她摇了摇头:“两个对道途一往无前的人的命运,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你错了,但错在傲慢,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她方才还按照书中的称呼,将那人称为“兄长”,而现在,却直接称呼“你”。   说书人双目无神,佝偻的身躯却变得笔直,平凡的眉眼像是被人美化了无数倍一般,不知不觉中变得威严又俊朗,破旧的衣衫也难掩他的风姿。   这人原本一身凡人的气息,年朝夕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灵气,可此时此刻,他周身的气势一步步拔高,仿佛一下子从凡人变成了一个令人忌惮的修士。   他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周身的灵力狂暴而无序,激的年朝夕直接后退了几步。   他喃喃道:“我错在……傲慢。”   年朝夕看着眼前的人,悄无声息的后退几步,然后看向自己周围。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雁危行他们却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是在这说书人讲完整个故事之后才察觉不对的。   四周静的可怕,只剩下她自己和那说书人。   她明显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人拉进了别人的结界之中。   可那时她却并不觉得害怕,而且莫名笃定眼前的人一定是可信的。   直到此时此刻,说书人在她面前改头换面,她心底这才涌起一股惧意来。   她看了看四周,笃定自己应当还在原来的院子里,只不过与雁危行他们隔开了一个空间。   于是她直接叫道:“雁危行?你在不在?”   话音刚落,她面前的空气如水纹般波动,下一刻红光闪烁,整个空间轰然破碎。   年朝夕微微闭目,还没来得及睁眼,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那人抱的极紧,失而复得一般,珍惜道:“兮兮……”   下一刻,他周身的气息又冷了下来,提剑指向那浑身修为节节攀升的说书人。   年朝夕见状立刻压下了他的剑,低声道:“别!他这是在过心魔劫!”   雁危行的剑依旧不肯放下,不知何时跑过来的魇儿却低声问道:“心魔劫?”   年朝夕点了点头,看向那说书人。   此刻他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出半点儿苍老衰弱的凡人模样了。   面容面前,脊背笔直,一身破衣难掩风骨。   年朝夕曾听说过,道途不坚之人,或是修到一半转换道途之人,修为越高越有遭遇心魔劫的风险。   心魔劫,要看破自己心中最执念之事,进而斩破它。   那要是斩不破该怎么办呢?   那便会被心魔所控,或记忆尽失终生只为自己所执念之事而疯癫,从此碌碌终生,要么记忆混乱,修为尽失,像个凡人一样,等着他有朝一日自己看破心魔,或是有人能点破他。   年朝夕记得,曾经父亲手下有人做修士之前是个铁匠,还是个没天分的铁匠,因为少年时父亲一句“你这辈子也打不出一把好剑来”而耿耿于怀,终成心魔。   最后他没能过得了心魔劫,失去了所有当修士的记忆,来到凡人城池当铁匠,只等着有人夸他一句他的剑锋利。   但他的技术又着实烂。   最后父亲找到了他,买了他一把剑,夸赞一句“好剑”,帮他过了心魔劫。   年朝夕的视线落在说书人身上。   那么这个人,日复一日的说着别人的故事,也说着自己的故事,又准备想听到什么样的评价呢?   而且……方才那故事,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第67章   年朝夕第一次看他人渡心魔劫。   声势浩大,气势恐怖。   这个空间内的灵气逐渐在他周身汇聚,几乎要凝聚成风暴,将所有人都席卷进去。   雁危行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说:“净妄,布结界,再这么下去迟早整个佛宗的人都会注意到这里。”   说完他立刻半揽着年朝夕后退,一直后退到这个院子中和那说书人最远的位置。   净妄立刻上前,顶着狂躁的灵气风暴布置结界。   那灵力风暴短时间内迅速扩大,来势汹汹,激的净妄几乎睁不开眼,生平第一次觉得接触灵力居然也是这样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风暴的风眼中,改头换面了的说书人紧闭眼睛,面容平静,唯有周身那节节攀升的威压告诉着别人他现在正经历着什么。   净妄忍不住大声吐槽:“佛爷我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一个眼睛耳朵都不好使的说书人在我面前变成了渡心魔劫的大佬?这什么三流话本剧情?”   他艰难地布置下结界,立刻后退,眯着眼睛看了片刻,又道:“而且,你们见过渡心魔劫们渡的这么声势浩大的人吗?”   魇儿被那风暴逼到了年朝夕身边,闻言立刻摇了摇头。   但年朝夕这辈子第一次见别人渡心魔劫,闻言懵逼道:“所以其他人渡心魔劫不是这样的吗?”   净妄无力道:“小祖宗,心魔劫要是都这样,你觉得按他这心魔劫的威力修真界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别人破心魔劫可能连动静都没有,他这都快赶上人家飞升的动静了。”   赶上飞升的动静不过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但这人心魔劫的威力绝对不容小觑。   因为净妄也快被逼的无处可去了。   他们这整个院子,一个月见城实际掌权者魇姑姑,一个曾经的佛宗佛子现在的小长老,硬生生被逼得挤在了一个角落,人高马大的净妄学着小鸟依人的样子蜷缩在雁危行身后躲避风暴。   雁危行:“……”   他感受着伸手那矫揉做作地抓着他衣摆的手,莫名反胃,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被他护在怀里的年朝夕,这才缓了过来一般。   他脸色铁青道:“秃驴,你滚,自己找地方待着去。”   净妄拽着他的衣摆轻轻摇了摇,语气却斩钉截铁道:“我不!”   雁危行语气恐怖:“那就别对我的衣服动手动脚,你要躲留给我老老实实地躲好!”   净妄立刻乖巧,毫不留恋的松开了他的衣摆,在雁危行身后蹲好。   旁观的魇儿惊呆了。   她自觉一把年纪了没好意思往人身后藏,而且她总要在雁危行面前留几分面子,万一日后雁危行欺负自家姑娘了她也好当姑娘的靠山,让这人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所以一直顶在前面硬抗风暴苦苦撑着。   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魇儿大受震撼,恍恍惚惚。   正在此时,风暴再次狂暴起来,四个人中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注意着那说书人,而不是把注意力放在斗嘴上的年朝夕立刻察觉,当即道:“雁危行!”   雁危行立刻伸手,半透明的屏障在四人身前半米处撑开,挡住了那狂躁的灵力风暴。   所有人的压力都顿时一松。   魇儿放下了手,忍不住道:“他这不像是在单纯的渡心魔劫,他这应当是卡在了心魔劫上好多年,身躯因心魔的缘故一直是凡人之躯,但修为却一直在涨,一朝突破心魔劫修为便也压制不住,连带着提升了境界。”   于是这才有了这般声势浩大的心魔劫。   说着她忍不住问道:“这人到底卡在了心魔劫上多少年?”   没有人回答她,但年朝夕却在心里想起了他口中的那个故事。   父亲给了自己一心当铁匠的下属一句称赞,破了下属少年时的不甘和执念,那执念是身为铁匠却打不出一把合手兵器的无力。   年朝夕在说书人的故事里点破了故事中兄长的迷茫,那迷茫是妹妹和妹夫接连身死后,留下的那个人对自己道途的质疑。   被困心魔劫的人所作所为都是心魔的映射,正如父亲手下那因少年时的不甘日复一日当着铁匠的下属。   如今这人被困说书人的凡人之躯中,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他人和自己的故事,又是想从局外人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年朝夕有理由相信说书人口中的那个故事便是他自己所经历过的人生,而那故事中的兄长,便是他自己。   故事中提及的那个乱世,是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正魔之战吗?   毕竟除了那场持续了近百年的混战,年朝夕还没听说过自那之后正魔之间爆发过什么大规模的冲突。   但如果这说书人是从那个时候就被困心魔劫的,那他如今少说也蹉跎了三百年,当了三百年的凡人,积累了三百年的修为。   不……等等!   如果他故事里的那个乱世真的是指三百年前的正魔之战的话,那他故事里那个以身殉道结束乱世的妹夫……   三百年前一身独战十二尊魔最终和他们同归于尽的人是自己父亲啊!   以身殉道结束乱世的是她爹!   那故事里那个妹妹和兄长……   年朝夕整个人都快石化了。   她就说这故事为什么这么熟悉。   在乱世之中以自身的实力拉起属于自己的实力,从少到多、由弱到强,最终成为正魔之战上的中流砥柱,最后以身殉道结束乱世,这是自己父亲拿的剧本啊!   还有故事中的妹妹。   曾是丈夫的左右手,最终难产而亡,留下一个病弱的婴孩。   这分明是……她的母亲。   年朝夕从来没见过自己母亲,她甚至连母亲的墓都没见到过。   父亲在她面前也很少提及母亲。   曾经她一度以为她的父母就像是古代那种没有感情却依旧因为种种原因成亲的夫妻一样,父亲对母亲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所以才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她。   后来她误闯进了父亲的书房,看到了父亲从不被外人所知的一面。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战神盘腿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满满的都是一封又一封的书信。   她好奇的去看,父亲便拍了拍她的头,说:“这是你母亲写给我的信。”   那时父亲手里正拿着一封展开的书信,上面写着短短一行字。   ——中秋将至,望早归家。   父亲说:“这是最后一封,但我没赶得及回来。”   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提及母亲。   母亲死后父亲终生未再娶。   年朝夕脑海中一片混乱。   难产而亡,病弱的婴孩。   他们家只有母亲的牌位,却没有母亲的墓。   那说书人说,自己和妹夫打了一架,将妹妹带回深山安葬。   似乎每一个细节都能对的上了,从前她注意到的细节几乎和那说书人口中一模一样,让她不解的东西在说书人口中也有了解释。   最开始她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和她有什么联系,因为说书人的那故事主要集中在妹妹和兄长身上,但年朝夕很少听到有关自己母亲的事情,所以只在听到“妹夫”相关的故事时,觉得耳熟。   但如今一件事情能对得上,似乎件件都能对得上了。   年朝夕头疼欲裂。   她的理智告诉她,若说书人的故事背景真的是在三百年前的话,那三百年前不可能有第二个平定乱世以身殉道的人,说书人口中的“妹夫”就是自己父亲。   而且他若不是知情人的话,也不可能把母亲的消息都对的这么分毫不差。   故事中的妹夫是自己父亲,妹妹是自己母亲。   可年朝夕从未听说过母亲还有个兄长,自己还多了个舅舅啊!   这舅舅甚至还被困心魔劫近三百年。   年朝夕满脸混乱的抬起头,去看风暴眼中那个极有可能会是她“舅舅”的不知名修士。   那修士几乎和改头换面也差不多,苍老的面容年轻下来之后,一张曾经让年朝夕觉得熟悉的脸如今更加熟悉。   这张脸……   年朝夕一下子抓紧了雁危行的衣服,叫道:“雁道君……”   “嗯?”雁危行低下头看。   年朝夕微微张口,想说出自己那个惊人的猜测。   而正在此时,风暴眼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心魔劫……破了。   霎时间,一股精纯而带有冲击性的灵力从那说书人身上爆发出来,离得最近的菩提树首先受到冲击,受到精纯灵力的洗礼,半死不活的菩提树转瞬间枝繁叶茂,但片刻之后,那菩提树又因为承受不住过于精纯的灵力,瞬间由繁荣到枯萎。   生死枯荣一瞬间。   下一刻,那几乎让人觉得有压迫性的精纯灵力瞬间到了年朝夕他们面前。   雁危行的防护法诀能抵挡得住风暴,但这精纯的灵力并不伤人,也没有攻击性,反而抵挡不住。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大量的精纯灵力瞬间涌入了四人身体中。   年朝夕如今在四人中修为最低,而且刚刚复生,神魂不稳。   她根本无法承受过多的灵力。   几乎是在灵力涌入身体的一瞬间,过于精纯的灵力引动丹田,经脉疯狂转动。   她转瞬间失去意识,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拒绝外来的灵力,以昏迷状态下用最安全的方式消化着身体中的灵力。   年朝夕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转瞬昏倒在了雁危行怀里。   她昏倒之前有意识的往风暴眼的方向看了一眼。   恢复修士之体的说书人正好睁开眼睛,察觉到什么一般看了过来,和她短短对视了一瞬间。   那张年轻又俊秀的脸更加让人觉得熟悉。   这人……是自己舅舅吗?   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在还带着琉璃珠,用得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哪怕这人真是自己舅舅也不可能凭一张脸认出她来。   淦!   年朝夕带着隐隐不妙的预感晕了过去。   年朝夕晕过去之后,净妄和魇儿持续经受着精纯灵力的冲刷,虽然没晕过去,但像是喝醉酒了一样,整个人昏昏沉沉。   唯一没受影响的只有雁危行。   但他低头看着昏倒在自己怀里的年朝夕,整个人的脸色却变得非常可怕。   他抬起头,死死看着眼前的说书人。   说书人像是没意识到他的杀意一般,视线从她怀里的小姑娘身上收回来,看着他时流露出淡淡的赞赏,点头道:“你很不错。”   雁危行冷冷道:“她怎么了?”   说书人又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少女。   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小姑娘点醒了他浑浑噩噩的心魔的缘故,他越看越觉得这小姑娘顺眼。   于是他说:“我被困心魔劫三百年,三百年累积的修为都在此刻爆发,小姑娘是受到了三百年精纯灵力的冲刷,一时承受不住才昏了过去,不过没有大碍,等她将身体里的灵力消化的差不多了就该醒过来了,这对她无害,她若是把这灵力用得得当的话修为说不定还能上个台阶。”   雁危行身上的杀意这才收敛下来。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这人看着他,笑道:“你倒是很不错,虽然是溢散出来的灵力,但三百年的精纯灵力不容小觑,到了你身上却像是泥牛入海。”   雁危行看了看身旁醉酒一般东倒西歪根本没有自主意识的净妄,淡淡道:“我功法特殊罢了。”   说书人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也确实是特殊。”   下一刻他问道:“小子,你怀里的那丫头和你什么关系?”   雁危行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未婚妻。”   说书人恍然:“你这个未婚夫当的倒是不错,可比某些人强多了。”   说到这里时,说书人心中泛起一股怒意。   浑浑噩噩的过了三百年,一事无成不说,如今记忆和修为一起回归,混乱的记忆理清,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在自己那浑浑噩噩的三百年中殉城了。   他的外甥女,他妹妹拼死也要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三百年前,他带着给自己外甥女的礼物,自妹妹死后第一次主动踏出深山,想接自己那从未见过一面的外甥女来看看她的母亲。   路上,他听到了自己妹夫战死的消息。   他没能护住妹妹,最终也没能护住妹夫。   曾经三年同吃同住的情谊,妹夫不仅是他的妹夫,也是他承认的友人。   否则,他怎么可能眼看着妹妹跟着那人走,也只是拂袖而去,而不是直接打杀了那人?   如今,他没了妹夫,也没了友人。   那一刻,从妹妹死后便升起的心魔质问他的道途。   他没熬过心魔的质问,道途动摇,修为尽失,记忆混乱,浑浑噩噩的过了三百年。   三百年中,在他浑浑噩噩一事无成时,唯一的外甥女也殉城了。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悲哀的愤怒。   这愤怒是对自己,也是对天道。   他恨自己意志不坚,浑浑噩噩,总是在身边的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消失。   这三百年里,他当着他的说书人,在“小战神”死后说着一本又一本小战神的故事,从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外甥女。   她死了,他一无所知地说着她的故事。   他也恨这不公的天道,他妹妹妹夫都殉道而死,为何不肯给他们唯一的女儿一个好结局?   但此刻的他已经不会再像曾经那样了。   被心魔所困,被心魔所扰,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又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三百年罢了。   而如今……他最起码也要先为自己唯一的外甥女报仇。   哦,对了,他似乎还有个徒弟,也得先把徒弟找到安置好。   他这么想着,便看向了那紧紧护着怀中少女的道君。   这也是一对未婚夫妻。   但这个未婚夫,可比她外甥女的那个未婚夫强上不知道多少倍。   他想着就忍不住冷笑。   算计自己未婚妻,包庇将魔引进城的养妹,临阵弃城,害得她外甥女以身殉城。   姓年的,你还真是给我外甥女找了个好未婚夫!   他压下脾气,看向那对未婚夫妻,道:“我暂且有要事处理,我要……去见我外甥女。等我解决完自己的事情,必来报答这小姑娘的点化之恩!”   面前的道君面无表情,略带警惕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也没在意,只是又看了一眼那道君,随即为自己的外甥女不值。   她外甥女的未婚夫若是这少年,他如今也不必气成这样!   于是他便道:“你很好,好好对你未婚妻。”   少年道君:“我自会好好对她。”   他略微欣慰。   此刻的他完全不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会恨不得亲手打死这个承认了他们是未婚夫妻,还亲口交代这少年好好对自己未婚妻的自己。   让你多嘴!多嘴到把自己亲外甥女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但此刻的他全然不知,只道:“我叫秦掷风,今日恩情,来日必报!”   说完,一身破旧衣衫却气质如月的修士消失在了天际。   雁危行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抱起昏迷的年朝夕将她安置回房间。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道自己放走的是谁。   年朝夕睡着一般躺着,雁危行便在她身边守着。   魇儿和净妄接连清醒,看到年朝夕也无事,一个出去打探城里的消息,一个派属下去查那说书人的信息。   年朝夕一直睡到了月上中天,雁危行便也等到了月上中天。   然后某一刻,年朝夕突然清醒,从榻上猛然坐起。   雁危行心中欢喜,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年朝夕就火急火燎的起身下榻,语气急促地问道:“那说书人呢?带我去见他!”   雁危行实话实说:“跑了。”   年朝夕瞬间石化。   跑、跑了?   雁危行:“他说他要去见自己外甥女。”   年朝夕:“……”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年朝夕尖叫。   雁危行不解:“怎么了吗?”   年朝夕:“……”   也没怎么,只是突然想起了那说书人长得像谁。   他像父亲书房里她偶然见过一次的母亲的画像!   舅舅!舅舅!   你外甥女在这里啊!你要跑到哪里去见你外甥女啊!   你回来啊!!! 第68章   秦掷风离开佛宗时没有惊动任何人。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决定先去解决一下自己作为说书人时留下的一场私怨。   他躲过佛宗的神识探查,光明正大的走进了大城,然后目的明确的走向了这大城之中最大的一家客栈。   路上他偶遇了自己作为说书人时的茶馆老板,对方行色匆匆,迎面走来也未认出他,和他擦肩而过时一不小心碰到了他,刚抬头便陪笑道:“这位道爷,对不住了,小人不长眼。”   他连衣裳行头都没有换,只不过是面容年轻了些,但没有人认出他。   秦掷风沉默不语。   茶馆老板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不免忐忑了起来。   然后他便听见面前俊郎不凡的修士淡淡道:“你们茶馆里的那个说书人不会再来了。”   茶馆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分明很害怕的样子,却依旧强撑着抬起头,战战兢兢的问道:“秦……他、他是哪里有眼无珠得罪道君了吗?我替他陪个不是……”   他以为说书人是得罪了他,被他“处置”了。   但往日里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待修士从来都是避让态度的凡人这次却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说书人主动招惹修士。   秦掷风能感觉得到他很害怕,但他仍旧想替他求情。   这便是凡人,看似平常乏味,却也最出乎意料。   他前半辈子深山清修,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从不肯低头看看芸芸众生是什么模样,也不理解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为何甘愿为这些毫不相干的人前赴后继。   他自以为修得道心琉璃无尘,实际上确实无心无情,也最无知。   可能是上天也看不惯他的高高在上,一朝从高岭山巅滚落在了红尘里,他便在这红尘里摸爬滚打了三百年。   他做了三百年的凡人,比他之前的半生都长。   凡人的贪嗔痴怨,爱恨情仇,他看了个遍。   凡人最卑劣,也最高尚,最自私,也最无私。   这便是他妹妹妹夫,如今连带着他外甥女都愿意为之殉道的人。   从前他不懂,但三百年的蹉跎,三百年的凡人,他又不得不懂。   他没有说话,茶馆老板便依旧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哪怕是害怕也没有退缩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陪笑道:“那老东西不会说话,道爷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他回家了。”秦掷风开口道。   茶馆老板猛然抬起头,这才看到那张比说书人年轻俊美,但又和说书人格外相似的脸。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惊喜道:“您认得他啊?您是他亲友吗?”   秦掷风应了一声。   那些高高在上的道爷们没有必要骗他,茶馆老板顿时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   秦掷风交代了身为凡人的自己的去向,这才提步离开。   身后,茶馆老板欣喜道:“我就说秦先生哪怕是失忆了那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必不是普通人,没想到居然有个当修士的亲友,如今还把他带回去了,那秦先生说不定日后也是修士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看看我……”   声音逐渐远去,秦掷风站在了一个客栈下。   秦掷风知道这客栈如今被一个人包了,偌大的客栈如今只住了一个人。   那人玩弄蛊术,双眼似乎出了问题,白绫蒙眼。   这便是他这次要来了结的恩怨。   他并不认得这人,但他记得几天前茶馆里这人对自己的突然发难。   而且这人后来似乎还和点化他的那小姑娘对上了,似乎是和那小姑娘有仇。   这人实力绝非泛泛之辈,小姑娘若是单打独斗遇上了他,只有落败的份。   他要离开不假,但绝对不能让救了他的小姑娘和这般危险的人物对上。   他得把这人揍的在他回来之前都不能轻易出门找茬。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客栈之内,一身墨衣白绫敷面的修士走了出来。   秦掷风随手折下了路边一根柳枝,些微的灵力灌输进去,柔韧的柳枝瞬间坚硬似铁。   他以此为剑,一剑刺了过去。   面前的人似乎没想过在大城里也能遇见袭击,仓促之下根本没有防备,就这么被一根细弱的柳枝刺伤了手臂。   那人仓促之下躲开,两条灵蛇瞬间出现,一左一右的护卫着他。   他抬头看过来,隔着白绫,死气沉沉的眉眼似乎被人燃了一把火。   他看着秦掷风,冷冷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也并未见过阁下,阁下是受了谁的挑唆而与我为敌?”那声音嘶哑难听。   他根本没认出他,说不定也不记得几日前那个他随手就能覆灭的说书人。   此时此刻,秦掷风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这人就是曾待在自己外甥女身边的那个医修。   他没有见过自己外甥女,更不知道她身边的人都长什么样。   可他看着面前的人,却莫名觉得这墨衣人碍眼又讨厌。   他皱着眉头,出手更加凌厉。   这么讨厌的人,一定不能让他在出现在那小姑娘面前。   他的外甥女要是活着的话,也一定会长得像那小姑娘一样可爱漂亮吧。   ……   年朝夕自闭了。   雁危行死气沉沉地坐在年朝夕身边,也在自闭。   净妄最先回来,也最先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状奇怪道:“人家舅舅跑了心情不好情有可原,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雁危行?”   雁危行死气沉沉道:“你不懂。”   这个和尚怎么可能会明白他前脚刚冷若冰霜的对一个人冷言冷语完,后脚自己心上人就告诉他那人时自己唯一的亲人时他到底是什么感受。   心肺骤停。   而且那位舅舅不像是很好相处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慈祥的长辈。   最重要的是他对兮兮的未婚夫感官并不好。   虽然知道这多半是兮兮那个前任未婚夫的锅,但是作为兮兮的现任未婚夫(自认的),他想起舅舅提到“未婚夫”那三个字时冷厉到几乎要杀人的表情,仍旧是感觉前途无亮。   他觉得自己多半要为那个前任未婚夫的所作所为背上一点锅。   于是此时此刻,他想和那位前任未婚夫清算的账又多了一些。   一旁,净妄看着年朝夕和雁危行同款生无可恋的表情笑得惊天动地,但是笑完,他却神态严肃地问年朝夕:“小城主,我不是在怀疑你,但那说书人真的是你舅舅吗?这未免也太巧了一些。”   年朝夕闻言叹息道:“你若是见过我母亲的画像,你便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了。”   两个人长得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年朝夕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母亲。   但父亲书房里珍藏了一幅母亲的画像。   年朝夕第一次翻到那幅画像时,并不知道画像上的人是母亲,因为相比于母亲,她长得更想父亲。   但这仍旧不妨碍她看到那画像第一眼时,被画中人的容貌气质深深折服。   一笔一画,一缕散落的发丝,一截翻飞的飘带。   画画的人似乎对画中人极为熟悉,眉眼细细勾画,唇角的笑都恰到好处。   世人都说画能蕴情,在年朝夕眼中,那副画一笔一画都蕴含着深厚浓重到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情谊。   爱慕,思念,还有沉沉地眷恋。   那时的年朝夕没想到这会是母亲,因为父亲很少提及母亲。   她以为父亲是爱上了哪个女修。   那时候她不过十几岁,心里抗拒父亲再次成亲,但是想到父亲画中的情谊,想到父亲这么多年来孑然一身,她又觉得自己的抗拒太过自私。   于是等父亲发现她翻出了他的画时,她便定了定神,十分懂事地说:“父亲若是爱慕谁的话,女儿也是同意的,父亲不必……”   话没说完,她直接被父亲敲了脑袋。   “别瞎说。”父亲从她手中收回了画像。   他看着那画像,唇角是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当着你母亲的面瞎说什么,若是被你母亲听见,她肯定要生气。”   年朝夕捂着脑袋楞楞抬头,这才第一次知道那画像中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母亲的画像。   此后近百年,画像上的人容貌神态她都记不太清了,但却仍旧记得那作画之人一笔一墨之间的情谊。   而如今,舅舅的那张脸一下子又勾起了她对那张画像的记忆,画中之人的容貌似乎一下子又清晰了起来。   太像了。   她叹了口气,想解释些什么,而正在此时,一直忙着在外面找人的魇儿突然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她满脸兴奋道:“宗恕那厮被人揍了!”   嗯?   年朝夕一下子抬起头。   然后她就看见魇儿坐在石桌旁吨吨吨给自己灌了一杯水,随即哈哈大笑道:“他被人给揍了,我去看了一眼,揍得那叫一个惨,姑娘你真该亲眼去看看!”   “而且,”她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来,神神秘秘道:“姑娘,你知道揍人的是谁吗?”   年朝夕心中隐隐有些预感,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是谁?”   魇儿点了点桌子,笑道:“他被揍的时间正好是在昨天那说书人……咳!舅舅大人离开之后,有目击者看到动手的人气势不凡,但穿着破旧。”   年朝夕眼睛一亮。   魇儿便笑眯眯道:“多半就是舅舅,他昨日应当是揍了人才走的。”   霎时间,春暖花开,百花齐放。   年朝夕像是大冬天的喝了一口热水一般,整个人从里到外的舒爽,一时间连舅舅当着外甥女的面要去找“外甥女”的乌龙事件都不能让她消沉下去了。   舅舅走之前帮她揍了宗恕!   舅舅认不出她又怎样!舅舅不知道宗恕是谁又怎样!   不管舅舅是为了什么打的宗恕,他这一打就打了最该打的人。   不愧是舅舅!   年朝夕当即起身:“走!我们去围观围观宗恕被打的有多惨。”   在场众人一个个都看热闹不嫌事大,浩浩汤汤的就往外走。   然而他们刚走出门口,正好就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秦惊月。   看到秦惊月的那一刻,年朝夕脑子一懵。   秦惊月!秦掷风!   秦惊月在找他失踪了三百年的师尊   ……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然而还没等她把前因后果捋出个苗头来,秦惊月看见他们一行人,霎时间眼前一亮。   他手里拿这个什么东西走了过来,因为只认识年朝夕和雁危行,他便先和两人打了招呼,然后笑着说:“雁道君,年仙子,我正要去找你们,居然这么巧。”   年朝夕面色古怪道:“秦长老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秦惊月:“昨日不是说了要劳烦仙子帮我留意师尊的行踪吗?今日特意来叨扰仙子,给仙子看一看师尊的小像。”   他说着,将手中的东西翻转了过来,正是一个尺寸不大的小像。   画像上的人栩栩如生,他们昨天才刚见过。   几个人面面相觑。   秦惊月并没有发现他们的不对劲,他叹息着说:“师尊失踪了三百年,不少人都说师尊说不定已经死了,让我别做多余的事情,但我觉得师尊一定还活着,劳烦几位帮我留意画中之人,若是见到此人的话,在下必有重谢!”   说完他才想起昨天他才借了面前这位仙子的灵石,现在浑身上下一分钱也没有,还那仙子的灵石都不知道要攒到何年何月,这句“重谢”着实是没什么说服力。   于是他沉默了片刻,默默改口道:“在下做牛做马也会答谢此人!”   他说完,却见四下寂静无声。   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抬头一看,却见面前四个人都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秦惊月险些以为自己穷鬼的本质被所有人都看穿了。   然而下一刻,他却见面前的仙子一脸古怪地问:“秦长老,你师尊……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刻着秦字的醒木?”   秦惊月豁然抬起头,眼睛亮的吓人:“对!据说那醒木是师尊的妹妹送的,那字也是师尊的妹妹刻的,好像是因为师尊的妹妹年少时爱热闹爱听话本来着。几位见过我师尊吗?还是说见过这块醒木?”   不知为何,在问出这句话时,秦惊月觉得眼前这仙子的脸色瞬间就同情了下来。   她说:“我昨天刚见过你师尊。”   秦惊月呼吸瞬间粗重了起来,手脚发抖,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多年的蹉跎下来,自己真的就这么找到了自己师尊。   他开口想问自己师尊现在在何处,却听面前的仙子道:“但是……”   但是?   “但是你师尊今天就跑了。”面前的仙子怜悯地说。   秦惊月瞬间石化。   师尊!师尊!   你徒弟在这里啊!你要往哪里跑!你不要徒弟了吗!   一旁,年朝夕像是知道他心里在说什么一般,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竟,昨天她的反应几乎和秦惊月一模一样。   你外甥女/徒弟就在这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第69章   接灵礼将近,整个大城鱼龙混杂,修士的数量愈发多了起来,于是那个在天色将亮之时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走入大城的女修便也变得不是很显眼。   女修走进大城,走向了大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   明明如今整个大城都难求住处,这大城中最大的客栈却冷清的门可罗雀。   黑袍女修径直走了过去。   但她还没走进客栈的大门,便在客栈门口被客栈掌柜给拦了下来。   凡人掌柜挡在她面前,不敢抬头去看那女修黑袍之下的脸,只低头赔笑道:“这位仙子,不巧了,我们这里被一位道君包了,仙子还请往别处去吧。”   一身黑袍的女修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生杀予夺不在乎人命的邪修,可她开口的声音却意外的温柔又清亮。   “哦?居然是这样吗?”   语气柔和,不紧不慢,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客栈掌柜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笑道:“对啊,是位财大气粗的道君。”   黑袍女修低声笑了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他也变了,这可不像是以前的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她这句话声音很低,掌柜没听清,下意识地问道:“仙子说什么?”   女修笑了笑,柔声道:“没什么,那位道君现在在何处?”   掌柜以为这女修实在是找不到住处,于是想和包了客栈的道君商量一下借住,这才问的那道君的所在。   毕竟是接灵礼,有邀请函的没邀请函的都想凑个热闹,如今这大城里除了这里,其他地方一房难寻。   掌柜犹豫了片刻,劝道:“仙子,这位道君……不是很好说话,脾气也不是很好,这几天有不少人找他商量借住,他人都不见的,更何况今天……”   说到一半,他自知失言一般闭了嘴。   女修却问:“今天怎么了?”   掌柜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女修想了想,突然从腰间摘下一块造型奇特的玉牌来。   她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没有看向那掌柜,而是望着虚空淡淡道:“他应当不会是一个下属都没带的吧,我手上的这个东西……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掌柜不明所以:“仙子,您在说什……”   话还没说完,那掌柜身旁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衣男子。   掌柜惊的整个人都后退了两步。   那人却没看他,而是迟疑地看着女修手中的玉牌。   他沉声道:“这是医仙大人早年时放出去的玉牌,持玉牌者能让医仙大人出手一次……可这玉牌一百多年前大人就全部收回来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手上还有这玉牌?”   他说着,伸手就去拿玉牌。   女修却收回了手。   她淡淡道:“旧人,故人,我可以进去了吗?”   黑衣人迟疑。   他犹疑着,视线便落在了面前女修的脸上。   兜帽遮掩了她大半面容,只有白皙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但只看这下巴也知面前的女修必然是个美人。   可自家大人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和女修接触过。   故人……   他突然想到了传闻中那个和医仙大人纠缠颇深的女修。   当年小城主的养妹。   据说当年大人便是因为那个养妹才和“小战神”分道扬镳的。   据说大人曾在还没和那“小战神”闹掰时就因为这养妹几次站在“小战神”的对立面。   虽说大人投靠了河洛十八城之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河洛十八城处处都立了小战神祠,看起来是早已为当年的事情后悔了的样子,但是……   但是小城主已经死了,那养妹却还活着啊。   他也是男人,他自然明白男人为了愧疚都能做出什么。   但死了的毕竟已经死了,白月光挂在天上摘不下来就一辈子都是白月光。   眼前的人却是活生生的。   大人从前能为了那养妹和小战神闹掰,他便也不敢赌到了现在大人是不是还对那养妹旧情难忘。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这有可能是大人“旧情难忘”的女修放了进去。   黑袍女修笑了笑,像是不知道面前的人在想什么,抬脚走进了客栈。   走进去之前,她突然又回头,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对了,今日他是碰见什么麻烦了吗?”   黑衣人犹豫了片刻,道:“似乎是有人寻仇,给大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现如今大人正带人追寻那人的踪迹,仙子若是急着找大人的话估计要等一会儿。”   他这般说,其实已经颇为委婉。   那寻仇的人哪里是带来了一点麻烦。   昨日,大人狼狈的模样是他们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   女修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居然还有人能让他感到麻烦吗?还真是……”   后面的话黑衣人尚未听清,黑袍女修便已经走进了客栈。   ……   黑袍女修站在二楼一间布满了结界的客房前,伸手想去触碰那结界。   下一刻,一个可怕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你想做什么!”   黑袍女修手顿住,转头看了过去。   墨衣的医修正站在她身后,一只右手软软的垂在身后,嘴角带着消不下去的淤青。   他另一只手还缠着绷带,周身隐隐有血腥气传来,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但即使是伤成这样,可怕的威压依旧扑面而来。   黑袍女修笑了笑,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   兜帽下是一张清丽的面容,可一只眼睛上缠绕的绷带却破坏了这份美感。   宗恕瞳孔猛然一缩。   女修动作不停,脱下了斗篷,便又露出了缺了一只手臂的身体。   而此时,宗恕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甚至问道:“邬妍,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她身上的残缺视若无睹。   邬妍沉默了片刻,突然笑道:“宗恕哥,我这辈子对不起谁,也从来没对不起你过吧?”   宗恕不说话,神情都没有变一下。   邬妍见状便自嘲般的笑了笑:“我当年默认被他们利用时便也注定了日后会被他们抛弃,这我都认了,但是宗恕哥,只有你,唯有你……”   “够了。”宗恕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邬妍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脸色淡了下来。   她冷淡道:“牧允之到处找我,我只能来找你了。”   宗恕睁开了眼:“他找你,你为什么要躲?”   他这段时间因为身体原因消息闭塞,在他眼里,邬妍还是那个跟在牧允之身后的、被他庇护的、越来越像是个影子一样的人。   邬妍笑了笑:“他手下连丢三城,全是我透露出的消息,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躲?”   宗恕神情中透露出些迷茫来。   片刻之后他却冷静地摇了摇头。   他自重逢之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阿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没有功夫应付牧允之。”   邬妍丝毫不意外的样子,只淡淡道:“如果我手里有牧允之的全境布防图呢?”   宗恕抬眼看了过来。   邬妍笑了笑:“你庇护我,这些就都是你的,此外,我还能再告诉你一件事,有关年朝夕。”   宗恕瞳孔紧缩。   不知道时哪句话打动了他,片刻之后,宗恕沉声道:“你到大堂等着我,我来安置你。”   邬妍毫不意外的样子,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好奇般的问道:“这个房间里是什么?”   宗恕神情猛然冷了下来。   邬妍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下去。   宗恕沉默片刻,打开了客房的门。   木讷的人偶坐在房间里,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宗恕如往常一样,在一旁的香炉里添上了燃香。   他站在香炉旁,看着那人偶,喃喃道:“那天……我没有找到有谁进过这房间。”   “那么……是不是你回来了呢?”   ……   年朝夕这两天总觉得困倦。   夜里入睡之时,朦朦胧胧之间,她总能嗅到刺鼻的燃香味。   在那燃香味中,她的神魂像是被拉扯一般,让她感觉十分的不舒服。   若是从前她还对自己神魂的问题存疑的话,那么这几次三番下来,她几乎可以确定了,有人正在对她的神魂动什么手脚。   年朝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的杀意几乎要控制不住了。   若是从前她还有心思慢慢和那动她神魂的人纠缠,但是现在……   她只觉得那人耽误了自己找舅舅。   她想要速战速决,甚至想着干脆神魂再被那人拉过去一次,看清楚到底是谁对她动的手。   可是事与愿违,她没这个念头的时候神魂接连两次被拉进陌生的身体,她真有这个想法了,那燃香拉扯着,却始终无法把她的神魂真正拉出体外。   像是……有什么人正在暗中和那要动她神魂的人较量着,每每她有了那种神魂要离体的感觉,下一刻神魂就会像是被什么安抚了一般,被轻柔的放回了体内,不知名的力量隔绝了燃香味。   一次这样是偶然,两次三次都这样,年朝夕就笃定暗中有人正在帮她。   谁会知道她神魂正在被人动手脚的事情,还正好每次都能赶在她神魂出问题的时候出现?   年朝夕怀着这样的疑惑从榻上起身,昨夜又一轮的神魂拉扯弄得她困倦非常,她只略微梳洗了一下就推门走了出去。   她起得很早,但出门时,却看见雁危行已经在院子里了。   似乎这几天无论她起的多早,出门时都总能看到雁危行?   雁道君他不睡的吗?   她正愣神,雁危行已经看了过来。   明明他面色如常眉眼不动,但不知为何,年朝夕总觉得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随即他只来得及和她说上几句话就又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   年朝夕看着他的背影愣神。   似乎接连这几天都是这样。   自从舅舅离开之后,他总是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样子,整日都见不到人影。   年朝夕略微困惑。   然后她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猜测。   有那么一个人正在暗中和动她神魂的人较量,而且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她神魂被动,那人总会出现。   能随时了解到她神魂的状况,并且能随时救她。   那么这人……   正在此时,禅院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打断了年朝夕的思绪。   秦惊月大踏步走了进来。   看到年朝夕就站在院中,秦惊月脸上略过一丝欣喜来,随即想到什么一样,快步走了过去,将手里的储物戒递给了她,道:“小恩人,这里面有两千上品灵石,你先拿着慢慢花。”   年朝夕没接,甚至忍不住满头黑线。   三天,第三次了。   自从知道了自己师尊就是大城里一个平平无奇的说书人,自从知道了是年朝夕帮他师尊破的心魔劫,秦惊月连给她送了三天的灵石。   他平日里穷的不行,这时候却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灵石,第一天就把欠他的灵石全都给还清了,并且惭愧的说师尊的恩人就是他的小恩人,他欠小恩人的钱简直罪该万死云云。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每天一个装满灵石的储物戒,名曰为师尊报恩。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年朝夕到现在都没说自己是他师尊外甥女的事情。   秦惊月又不是对他师尊的身世一无所知,她若是说了自己就是他师尊的外甥女,那和直接说“小战神”死而复生的也没什么差别。   但饶是如此,得知的了她是自己师尊的“恩人”之后,秦惊月还是在追自家师尊和留下来替师尊报恩之间选择了报恩。   理由是他师尊要跑他肯定追不上,但师尊一言九鼎,既然说了会回来报恩那肯定会回来,他要替师尊留下来照看恩人。   然后他报恩的方式就是送钱。   没错,十分简单粗暴的送钱。   秦惊月找了自己师尊多少年就过了多少年穷鬼日子,在他眼里,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没钱,那若是想要报恩的话,最简单的方式是什么?送钱。   或许其他人还会表现的委婉一些,但秦惊月的逻辑十分简单粗暴且有道理。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绝对寸步难行,所以,送钱。   鬼知道一个前几天还穷的要借钱的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到这么多灵石的。   年朝夕这两天接钱接的心里发慌,生怕自己舅舅唯一的徒弟因为“报恩”误入歧途了。   于是她看了他片刻,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拒绝:“我不缺灵石的,秦长老不必……”   话没说完,秦长老顿时一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   他甚至做出大胆发言:“恩人若是不缺灵石的话,武器灵马要不要?我现在正好有渠道能搞来一批神兵,武装一个万人军队不成问题,恩人若是有需要的话我现在给恩人送来。”   年朝夕听得心里发慌。   她要这么多兵器干什么?拉私军搞争霸吗?   最后她还是只能在秦惊月心满意足的表情中接钱。   毕竟钱再多,也总比不上一个军队的神兵显眼。   然后她揣着灵石心慌慌的出门去找雁危行。   她今天一定要问出几次三番稳住她神魂的人到底是不是雁危行,然后在舅舅回来之前解决了那敢动她神魂的人。   她出门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居然是在讲经殿外找到的他。   年朝夕上前想去叫人,然而刚走近雁危行就看到了她,然后出乎意料的,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年朝夕一愣,随即收敛起气息走了过去。   走近她才发觉,讲经殿后居然还有人,若有若无的声音正隔着一面墙壁传来。   “……净释,后天就是接灵礼了,你还要负责破灵璧,任务重大,这两天好好休养才是正途,就不必总是往讲经殿跑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净释明白,不过接灵礼重要,讲经殿这边在我看来也是同样重要的。”这个是佛子的声音。   年朝夕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凑近了一些。   雁危行被她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顿时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那突然靠近的身体在他的感官里格外清晰。   后殿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总是这个脾气,世间万物在你眼中都是平等的,老夫自愧弗如……所以你才是佛子啊。”   “师伯严重了。”   “总之,接灵礼那日至关重要,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那边静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片刻之后,佛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说:“师伯,若是接灵礼那天,我无法破开灵璧呢?”   那师伯闻言失笑:“净释,不必太紧张了,历代佛子哪里有破不开灵璧的,你太多虑了。”   佛子似乎是笑了一下:“是我想多了。”   听到这里,年朝夕心中隐隐泛起了不妙的预感。   然而没等她继续在听,雁危行突然揽住了她,悄无声息的将她带出了讲经殿。   出了讲经殿,一直走了很远,他这才将她放下,解释道:“再听下去他们就会有所察觉了。”   年朝夕疑惑道:“你听这个做什么。”   雁危行轻笑了一下:“等到接灵礼那日你就明白了。”   年朝夕眯着眼睛看着他。   雁道君在她面前总是有很多秘密,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笃定,那就是他绝对不会骗她。   于是她直接问:“雁危行,这几日护着我神魂的,是不是你。”   雁危行脸上略过了一丝肉眼可见的慌乱。   但他从不骗她。   于是他承认道:“是。”   年朝夕闻言眼前一亮。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雁危行,我现在有一个比较危险的计划,只要成功我就再也不必被人威胁神魂,你必须要配合我……” 第70章   接灵礼前一夜,天公不作美一般,白日里还万里无云,刚入夜便下起了暴雨。   佛宗里负责布置观礼会场的僧人看着天上又急又快的雨,心里发愁。   他忧虑道:“白天还晴的好好的,现在突然下雨,天亮之前还不知道能不能停,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观礼产生什么影响。”   一旁的僧人闻言笑道:“这就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了,落雨也好,打雷也好,就算到时候雨停不了,也自有上面的大人物们解决,我们啊,只要管好会场不出问题就好了。”   “更何况啊……”那僧人笑了笑,十分信赖的模样:“还有佛子在呢,不过是下个雨,能出什么岔子。”   话虽这么说,但负责接灵礼的僧人忧虑不减。   他修佛,但学的更多的是命数一脉。   今夜无星无月,似乎连天机也被遮掩了,莫名让人心中不安。   那股不安的感觉如这雨滴一般落下。   他抬头看着雾蒙蒙看不清的天空,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息道:“话虽如此,但……接灵礼前不见晴日,是为不祥啊……”   他身旁的僧人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瞅着他们一时半会儿没事干,忍不住八卦道:“话说,咱们那位小长老不是据说和佛子是亲兄弟吗?这段时间佛子忙的连讲经殿都顾不得去了,怎么反而没见小长老露面?难不成还真如传言所说,他们兄弟交恶?”   负责接灵礼的僧人立刻斥道:“这能是你议论的?小心犯了口业!”   那僧人悻悻然闭嘴,然而却在心里笃定了那个传闻。   小长老和佛子必然不合。   而此时此刻,被人议论的小长老正将一根红线绑在年朝夕手上。   烛火的微光之下,那红线闪着微微的光,若隐若现的近乎没有实体,一头正被他绑在年朝夕手上,另一头系在雁危行腕间。   净妄边系边评价道:“我感觉自己现在正兼职月老。”   年朝夕心里原本还有些紧张,闻言差点儿绷不住,忍不住说:“你活到现在没被打死真的能算你命大。”   净妄笑眯眯道:“多谢多谢。”   话音刚落下,魇儿从背后直接敲他的头,阴森森地说:“你好歹是个和尚,嘴上有个把门的吧。”   净妄嘿嘿一笑,将红线在年朝夕手上系上了一个复杂的结,道:“好了。”   他僧袍微微一挥,红线四周复杂的符文闪过,他眯着眼睛看了片刻,道:“如果你给我的那个符文是对的,那眼下我的这个就没有画错,不过小城主,这符文我们都是第一次用,你确定要冒这么大的险吗?”   年朝夕抬头环视了一眼。   魇儿忧虑的看着她,净妄神情难得严肃,只有雁危行,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年朝夕便问:“雁道君,你怕吗?”   雁危行没说怕,也没说不怕,只道:“我会把你带回来。”   年朝夕笑了笑:“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原本犹豫的眉眼渐渐笃定,理智道:“这阵法是父亲留在战神图谱里的,红线绑定神魂,阵法符文不灭,红线就不会断,只要这红线还在,我神魂飘荡到天涯海角你们都能找到我。”   她顿了顿,神情更加笃定:“战神图谱是父亲留给我的,父亲不会给我留下错误的东西,我信父亲,所以也信这阵法,我信雁道君,所以也信他一定会追着红线把我给找回来。”   她看着净妄,问:“法师,符文不灭,红线便不断,你守着符文,那么便由你来告诉我,我能不能信你?”   净妄看了她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有小城主这句话,今日哪怕是天崩地裂,佛爷我也不会让这符文灭一下,只要佛爷不死,小城主你就尽管放心大胆的浪。”   年朝夕抿唇笑了一下。   随即她又看向魇儿,笑道:“魇儿,他要是突然不靠谱了,你家姑娘就靠你了。”   话音刚落,净妄立刻不满道:“喂!刚刚不是还说什么信任的?”   魇儿笑眯眯道:“没错啊,姑娘信任我。”   净妄立刻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年朝夕看着他们,又看了看面容平静的雁危行,心中那些许的紧张烟消云散。   红线之上符文闪烁。   这个符文阵法是她在意识到自己的神魂可能被人动了手脚之后,翻看父亲留下的战神图谱,想找到与神魂有关的东西时找到的。   看到这个阵法的那一刻,这个计划就在她心中隐隐成型。   这个符文阵法能绑定两个人之间的神魂,符文不灭,红线不灭,凭借着红线,被绑定的那人可以顺着红线找到另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   年朝夕想凭借这这个阵法,直接釜底抽薪,冒险让神魂再次被拉进那个陌生的躯体,然后借着红线直接找到敢动她神魂之人的老巢。   这办法十分冒险,但凡年朝夕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她都不敢用。   因为这阵法冒险的是她,但决定权却不在她手上。   但是……   她信自己父亲,她信雁危行,她也信净妄和魇儿。   她比信任自己更信任他们。   所以她甘愿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中。   她能感觉的到,对她神魂动手脚的人离她并不远,所以神魂被拉扯的感觉才会一天比一天剧烈。   这是那人的机会,但何尝不是自己的机会?   年朝夕深吸一口气,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之前,年朝夕突然看向雁危行,说:“雁道君,我在另一个地方等你哦。”   雁危行柔和下了脸色:“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年朝夕放心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的屏息之中,红色的绳子烟雾一般从两人腕间升起,飘飘荡荡的穿向了门外。   雁危行立刻起身,抱起年朝夕无知无觉的身体,追着那红线破门而出,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影子。   洞开的大门,风雨闯了进来。   净妄打了个哆嗦,挥手道:“关门关门!”   魇儿看在他要看守符文的面子上,起身给他关门。   刚把门关上,却听他突然说:“完蛋,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会真发生些什么吧?”   魇儿气急:“你给我闭嘴吧。”   净妄怂怂的闭上了嘴。   然而不过片刻,净妄的乌鸦嘴成真了。   雨夜之中,净妄的禅院传来了敲门声。   净妄一惊,冷声道:“谁!”   门外传来佛子的声音:“师兄,是我,还请师兄开门,有要事相商。”   净妄沉默片刻,视线落在了面前的符文上。   符文绝对不能息,阵法绝对不能灭。   不然雁危行要杀了他还在其次,他怕小城主真回不来了。   一旁,魇儿叹了口气,“是佛子,你要出去吗?”   净妄突然就笑了。   “别说佛子,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不出这道门。”   他的声音很大,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佛子沉默片刻,突然道:“师兄,灵璧好像出了问题,是掌门要找我们。”   魇儿闻言,缓缓皱起了眉头,似乎要说什么。   净妄却淡淡道:“你是佛子,灵璧是你的责任。”   佛子:“师兄,你明明知道……”   净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要。”   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不辜负友人的信任。   佛子沉默了下来。   他没有带雨具,就这么站在风雨之中,也不知道多久。   净妄始终没有出来,也没有再出声,甚至没再多问一句灵璧怎么了,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   ……   年朝夕在意识朦胧间又嗅到了那股刺鼻的燃香味。   这燃香味相比于以往似乎浓烈的很多。   神魂的拉扯感令人格外不适。   年朝夕强忍着这股不适,任由神魂再次被拉扯出自己的身体。   她整个人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不停旋转的漩涡之中一般,神魂离体带着一种强烈的失重和眩晕感。   下一刻,像是有钩子钩住了她的神魂,她被谁硬生生的拽了过去。   神魂被塞进了什么东西里,一切尘埃落地。   年朝夕意识恢复的同时,一股令人窒息的拥挤感传来。   她强忍着这股窒息拥挤感,感官逐渐恢复,渐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   僵硬、晦涩而冰冷。   她想略微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身体僵硬的像是陈旧腐朽的机器一般。   唯一能动的居然只有眼睛。   年朝夕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然而睁眼的那一刻,刺目的火光几乎要将她刺激的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她强忍着不适睁大了眼睛,然而入目所及之处却险些令她心脏停跳。   大火、大火、到处都是大火。   她似乎是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山洞之中,山洞里附着的藤蔓正熊熊燃烧着,而她自己正置身于山洞的一个角落,似乎是有人为她布下了一个防护咒,大火肆虐了整个山洞,却都折戟于她面前半米之地。   这着实出乎了年朝夕的预料。   她以为自己还会在上次所见到的那个客栈一般的地方,她以为自己睁开眼睛就会看到动她神魂的人,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和那人周旋的准备。   她唯独没料到自己睁眼便在大火之中。   事情的发展似乎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掌控。   此时,不知道是不是神魂逐渐适应了身体,她感觉自己对这个身体的掌控似乎也多了一分。   年朝夕定了定神,动了动依旧僵硬的手指,撑着石壁缓慢而滞涩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身体勉强能动,五感似乎也好了些,她听到山洞之外似乎有刀剑相接声,人数似乎还不少。   年朝夕侧耳听了听,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她现在似乎不在大城之内。   那么雁道君要赶过来的话,估计没这么快。   她要在雁道君赶过来之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她动了动手指,试图捏一个法诀,然而手指根本就僵硬不听使唤,法诀自然也就用不出。   而正在此时,山洞外突然传来一声爆喝,似乎压抑着深重的怒意和恐惧。   “谁动的这个山洞!”   外面的打斗声似乎都停了停,一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年朝夕没太听清,但只觉得这两个声音似乎都耳熟。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见那带着怒意的声音冷冷道:“牧允之,你会后悔的。”   年朝夕一愣。   什么?牧允之?   然而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洞口处,一个身影突然冲进了火光之中。   那人似乎暴怒又焦急,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她面前。   年朝夕甚至来不及反应。   于是那人毫无预兆的看到了火光之中局外人一般站立着的人偶。   往日里僵硬木讷的人偶眉眼微动,突然看向了他,神情之中似有惊讶,又似乎是冷漠的毫无反应。   能动的,鲜活的。   那人突兀地停在了火光之中。   火焰灼烧他的头发,舔舐他的皮肤。   他眼睛上的白绫被灼烧断裂,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转瞬之间化成了灰,露出一双灰蒙蒙的眼睛。   他突然浑身颤栗,甚至感受不到大火舔舐皮肤的疼痛。   他缓缓张口:“兮……兮兮。”   宗恕。   进来的人,是宗恕。   动她神魂的人是宗恕。   年朝夕眉眼冷然,居然没有丝毫的意外。   她冷眼看着被大火灼烧衣摆的人。   那人叫出了她的名字,突然沉默了良久,定定的看着她。   然后他缓缓露出一个似乎是在笑,却更像是在哭的表情,嘶哑的声音艰涩道:“你活过来了……”   “我把你……带回来了。”   眉目冷然的年朝夕突然看了过去,眼神似一把锐利的间:“你说,活过来?”   宗恕却没有回答她,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大踏步走了过来,毫无预兆的将年朝夕被在了背上。   他像是冷静极了,平静地说:“兮兮,我要先把你带回去,我不能让外面那个人看到你……”   年朝夕试图挣扎,僵硬的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冷然道:“放我下来。”   宗恕只道:“你不要生气,等我们都安全了,我是生是死都交给你。”   下一刻,他背着她,猛然冲出了火海。   山洞之外大雨磅礴,年朝夕被雨水遮挡了视线,只能听见耳边的兵器相接声越来越清晰。   在混乱的打斗声中,一个耳熟的声音突然说:“宗恕,早在邬妍背叛我那天你就该知道,她随时都可能背叛你,你又……你背上的是什么!”   那声音的后半句突然凌厉。   年朝夕没睁开眼。   但哪怕没睁开眼,她都能凭着风雨中模糊不清的声音认出这是谁来。   几十年的青梅竹马,一百年的未婚夫妻。   对她而言,他熟悉到只要露出一截手指,她都能认出这是谁来。   牧允之啊……   今天到的还真够齐的。   牧允之凌厉的质问声中,宗恕突然哈哈大笑。   他声音狂放,带着股不管不顾的意味:“牧允之,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了,我把她带回来了,你想要什么呢?金钱?权势?地位?美人?哈哈哈哈哈!你想要什么自己去取吧!我通通不要了!”   话音落下,他背负着自己倾尽所有才换回来的东西,头也不回的奔入了夜色之中。   身后,牧允之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抛下一地不知所措的下属。   他眉眼凌厉,带起了滔天怒火。   “宗恕!你该死!”   两个人在暴雨之中追逐着,年朝夕身上带着防护法咒,雨水没沾染她分毫。   她勉强抬起头,去看周围的景色。   幕天荒野,毫无人烟。   这绝对不在佛宗之中,甚至都不在大城。   她回过神,看向了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牧允之。   两双毫无相似的眼睛对上。   隔了两百年再次相见,一人神情平淡,一人心神大震。   年朝夕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回过了头,抬头看向天空。   雁道君,你要快点找到我啊。   于是她便也没看到,在她身后,久居高位生杀予夺的牧允之险些连飞剑都控制不住。   暴雨之中,那流淌在他脸上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   同一时间,雁危行抱着年朝夕无知无觉的身体,突然抬头看向了天空。   红线在他面前蔓延着,一直蔓延出大城。   雁危行像黑夜之中的一只苍鹰一般,飞出了大城。   他没注意四周,也不在意四周。   但有人却注意到了他。   毫无预兆的,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冷然看过去,便在暴雨之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紧拽着他的手臂,视线却落在了他怀里的年朝夕身上,语气警惕道:“你小子这是在干什么?你未婚妻怎么了?神魂……小姑娘神魂怎么没了?”   雁危行顿了两秒,突然开口叫道:“舅舅。”   秦掷风:“哈?”   雁危行不顾他的懵逼,反拽住他的手臂,顺着红线往前追。   秦掷风:“你小子给我等等!你叫谁舅舅!”   雁危行:“舅舅,情况紧急,我回来再和你解释。”   秦掷风被他拽着,一时间失去了反抗。   片刻之后,他突然费解道:“难不成我妹妹妹夫除了外甥女,还给我留了个外甥?” 第71章   暴风雨愈加猛烈。   断崖之上,宗恕退无可退。   两个人持剑对峙着,中间隔着一个年朝夕,谁也不愿让对方靠近一步,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两个人之间杀意弥漫,却都默契的避开了年朝夕。   被夹在中间的年朝夕能自由活动的只有一双眼睛,手脚滞涩的不听自己使唤,怪异而割裂。   然而这双唯一能自由活动的眼睛在猛烈的风雨之下似乎都不怎么顶用了,否则入目所及怎么会是这样一幅荒唐怪诞的景象?   太荒唐了,年朝夕觉得简直太荒唐了。   两百年前为了不同的原因同时背叛她的两个人如今为了她刀剑相向?   这到底是什么荒唐的笑话?   年朝夕满脸的费解,而那两个人的对峙却依旧在继续。   牧允之手持利剑冷冷地看着宗恕,他显然已经看出了年朝夕这幅身体的不对劲,冷冷道:“你对兮兮做了什么。”   宗恕嘶哑的声音笑道:“做了什么?我把兮兮带回来了啊。”   两个人同时看向年朝夕,却又像是不敢和她对视一般,刚触及她就飞快的移开了目光。   牧允之看着年朝夕如今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的模样,忍着怒意斥道:“你这个疯子!”   宗恕冷淡道:“总还没有你当年疯。”   牧允之像是被这句话刺到了痛点一般,整个人的杀意瞬间浓烈了起来。   宗恕不以为意,只问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牧允之便冷笑道:“我说过,邬妍能背叛我一次,便也能背叛你一次。”   宗恕轻笑一声:“如此,倒是我大意了。”   他转头,看着年朝夕,说:“兮兮,等我杀了他,我带你去一个不会被他们找到的地方,我知道你不想见他们。”   牧允之怒极反笑:“你做梦!兮兮你别怕,我会把你救出去的。”   两个人一言不合又打了起来。   旁观的年朝夕:“……”   她简直费解。   她说什么了吗?她什么都没说吧?自从他们对峙以来她自觉自己一个字都没说,怎么这些男的一个二个的都是“我最懂你”的模样?   她既不想被人带去一个自己都不认得的鬼地方,也不想被本该埋了的前未婚夫救!   她更不想多两个替你自说自话的人形蛔虫!   谢谢您了!   而且……   年朝夕看着不远处打的如火如荼的两个人,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邬妍背叛他们,他们相互背叛。   你们是在玩吗?   两百年前因为邬妍背叛她,如今又为了她背叛邬妍,然后被邬妍接连背叛,你们再彼此背叛?   你们出生就是和背叛这两个字绑定的吗?   这在年朝夕看来格外不能理解。   她又没有她死后那两百年的记忆,自然也不能明白他们在那两百年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她看来,她死前,牧允之还会为了罚跪的邬妍整夜站在窗前注视着她,宗恕还会因为年朝夕对邬妍的咄咄逼人不惜和她决裂。   那时候邬妍是他们的心头肉,掌中宝。   年朝夕那时哪怕是怀疑自己和他们之间的情谊是真是假,也从未怀疑过邬妍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而今,仿佛不过是她睡了一觉又醒来,这些人就集体对她说,他们的心头肉掌中宝就变成了她。   一个生性凉薄的沈退这样就算了,两个三个都这样。   草率的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年朝夕甚至都想问他们一句,他们的爱就这么廉价吗?廉价到想给谁就能随意给谁,想收回也能顺手收回?   年朝夕觉得这样的感情不要也罢。   而此时,两个人的打斗又告一段落,依旧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两百年后的牧允之所表现出来的实力配得上他一方霸主的身份,而不知为何修了蛊道的宗恕手段更是层出不穷,牧允之一时片刻之间居然奈何不了他。   于是便又对峙了起来,年朝夕依旧夹在中间。   他们谁也不靠近年朝夕,同时也不允许对方靠近,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年朝夕却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在她不耐的情绪之中,牧允之似乎是又看了她一眼,忍耐般的沉声问道:“宗恕,我问你最后一遍,你对兮兮做了什么,她的身体怎么回事!”   宗恕云本冷笑着并不想回答,对上年朝夕的视线,却突然顿了顿。   下一刻,他低声道:“这是我为兮兮做的身体,我几十年来日夜燃着招魂香,终于等来了兮兮。”   年朝夕听得面无表情,牧允之听得面色铁青。   宗恕不知道年朝夕已经复生了的事情,但他知道。   一个刚复生没多久的人,神魂被招魂香频频牵引……   他近乎暴怒道:“蠢货!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宗恕猛然抬起头。   他触及到年朝夕面无表情的视线,像是被刺到了一般,又飞速挪开。   然后他看向牧允之,一腔怒火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他冷笑道:“我是蠢货?那你告诉我这两百年你又做了什么?和你那个邬妍妹妹纠纠缠缠缠缠绵绵?还是做你的霸主,争你的势力!”   他冷冷道:“生也为了权势,死也为了权势,那就别说的这么好听了,没人看到的。”   牧允之重重的喘了口粗气,却又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闭了闭眼,看向了年朝夕。   年朝夕百无聊赖一般费力转头看着四周,似乎对他们说什么都毫不在意。   牧允之忍住心中的刺痛,沉声问道:“那这就是你为兮兮准备的身体?一个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如木偶一般的身体?”   宗恕没回答他,却叫了年朝夕的名字:“兮兮。”   年朝夕委婉提醒道:“你可以直接叫我年朝夕,要么叫我年姑娘,是在不行小城主也行,我们现在没关系好到可以叫昵称的地步。”   宗恕沉默片刻,自嘲般的笑了笑:“年姑娘?”   年朝夕这才应声。   宗恕顿了顿,双手紧紧握住,片刻之后才道:“我曾说过,你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你如果要的话可以随时拿去。”   年朝夕闻言轻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呢。”   宗恕深吸了一口气:“兮兮……你不用那这种话激我。”   说着,他突然伸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灰蒙蒙的,几乎没有活人的光彩。   他触碰着自己的眼睛,淡淡道:“我知道木偶做的身体不可能容纳下活人的灵魂,但是我试过,我把自己的一半视力给了木偶,如今的兮兮双眼便能活动如常,如果我把一半的生命也给了兮兮,那兮兮未必不能像活人一样!”   年朝夕听到这句话,突然愣神。   但她不是为他的话而愣神,而是为里面的关键词。   一半的生命。   宗恕想要让一个木偶变得像活人一样尚且要付出一半的生命,那将她复活的雁危行又付出了什么?   在她的愣神之中,宗恕和牧允之似乎又争执了什么,但她已经没心思去听了。   她满脑子都是雁危行复活她会付出什么。   这时候,牧允之突然说:“你没有资格决定兮兮的去处,让兮兮自己选,她是跟你走,还是跟我走。   年朝夕回过神来,有些不明所以。   所以现在是又到了让她选择的环节了吗?   不打了?   年朝夕抬起头。   两个人都在看着她。   牧允之哑声道:“兮兮,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让你原谅什么,但……如果你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宗恕嘶哑的声音道:“兮兮,我说过,我这条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拿去。”   两个人都看着她,在等待她的选择。   年朝夕突然有些厌烦。   她没什么情绪的说:“所以,现在终于能轮到我说话了?”   牧允之哑然:“兮兮,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毕竟他已经习惯了替她去做选择,还美名其曰为她好。   就连现在口口声声让她做选择,也是他为她划出的选择。   在两个混蛋里选一个不那么混蛋的。   有点儿好笑。   她现在若是说她一个都不选,让他们全都滚蛋,他们会听话吗?   想必是不会的。   不过既然都让她选择了……   年朝夕突然笑了一下,迈着僵硬的步伐缓缓走向宗恕。   那一刻,牧允之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他想将她抢回来,他想立刻将宗恕五马分尸。   但他也知道,哪怕他现在杀了宗恕,也改变不了兮兮选择了别人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牧允之突然捂住了胸口,灵力肆虐经脉,痛到不能呼吸。   恍惚之中,他眼前闪过了许多个年朝夕的身影。   她幼年时的、她少年时的、她和他订婚时的、他们未订婚时的。   一个个年朝夕,穿着不同的衣裳,却一齐朝着他跑了过来。   牧允之这时候才恍然想起,在那个时候,只要他出现在兮兮的视线里,兮兮一定会走向他。   他习惯了她朝他走过来。   而今她走向别人的时候,便显得这样痛彻心扉。   而另一边,宗恕看着一点点走近的年朝夕,同样不可置信。   随即就是一阵无法抑制的狂喜。   他甚至忍不住想,哪怕兮兮走过来是要他的命的……   年朝夕站在他面前,问道:“你说,你这条命,我随时可以拿去?”   宗恕这一刻才有了尘埃落地的真实感。   果然是如此。   于是他说:“是。”   年朝夕笑了笑:“那我接下来做什么,你都不会反抗?”   宗恕笑了笑:“你杀了我我都不会还手。”   年朝夕:“很好。”   她动了动脚。   宗恕闭上了眼,心中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与他而言,能死在年朝夕手上也是一种解脱。   年朝夕察觉自己脚上积攒了一些力气,突然嗤笑一声,在宗恕准备赴死的表情中抬起脚,狠狠地踢向了他的下三路!   宗恕:!   他痛的瞬间弯下腰,脸色铁青!   而这个身体本来就不受年朝夕控制,年朝夕积攒许久的力气用完,力竭之下站立都不稳,径直往后倒了下去。   年朝夕心想能踢这么一脚自己摔一下也值了,然而下一刻,一阵风从她身后掠过,年朝夕突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雁危行!   雁危行找到她了!   年朝夕意识到这一点,先是喜悦,随即面色大变。   等等!那也就是说,刚刚她往人下三路踢的情景……被雁道君看到了?!   年朝夕瞬间面色灰白。   下一刻,让她整个人直接失去颜色的事情来了。   她那个跑得飞快的舅舅从天而降在她面前,以一种骄傲的语气对她说:“不愧是我秦掷风的外甥女,打架都知道往最狠的地方打!”   年朝夕:“……”   她和亲舅舅正儿八经的第一次见面,亲舅舅目睹她踢人下三路。   请问往后余生,这样的舅甥关系还有救吗?   年朝夕心如死灰。   她勉强抓住雁危行的衣袖,低声问:“舅舅知道了?”   雁危行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我路上正好看到舅舅,就都告诉舅舅了。”   年朝夕:“……”等等,你为什么也叫舅舅?   此时此刻,她舅舅正落在她面前,她的身体负在她背上。   年朝夕在雁危行怀里仰起头,张了张嘴,想叫声舅舅。   舅舅却把她的身体放了下来,抬头看向雁危行,声音带着危险的不满:“臭小子,你还准备让我外甥女就待在这泥木做的破身体吗?”   雁危行笑了笑,也不在意他话语里的不满,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兮兮,我把你的神魂拉回去,你稍微忍耐一下。”   年朝夕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两个人腕间的红线缓缓显现,雁危行猛然拽住那红线,狠狠往后一扯——   年朝夕的神魂被人猛然勾住,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   下一刻,尘埃落定,脚踏实地。   年朝夕猛然睁开眼睛,四肢轻便,如指臂使,再也没有一丝不协调。   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受到一幅合适身体有多难得。   她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她再看向原本自己躺着的地方,僵硬木讷的木偶无知无觉的躺在地上,居然显得这样幽深恐怖。   年朝夕想起自己居然在这样一具身体里躺了这么久,一时间头皮都在发麻。   她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雁危行从她身后扶住她,低声问:“兮兮,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年朝夕摇了摇头。   抬起头,却看到秦掷风正站在他们面前,面带不满的看着雁危行,道:“小子,你给我差不多点!放开我外甥女!”   年朝夕失笑,张了张嘴,低声道:“舅舅。”   秦掷风的神情一点点柔和了下来。   他走了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叫兮兮,对吗?”   年朝夕用力点了点头。   秦掷风忍不住笑道:“挺像你父亲的。”   年朝夕眼眶穆然一热。   她低声道:“舅舅,我……”   秦掷风揉了揉她的头,笑容包容:“好孩子,有什么话先放在心里,接下来就交给我们了。”   下一刻,他抬起头看着雁危行,眉眼凌厉。   “小子,先随我杀上一个来回,我再来算你拐我外甥女的账,你有没有胆子跟上来?”   抬起眼,宗恕和牧允之的身后密密麻麻的修士涌来,护卫在他们二人身后,敌视地看着他们。   宗恕被人扶着站起身,声音嘶哑:“放开兮兮!”   牧允之抽出剑:“给我留下!”   前后夹击,他们不知不觉间居然被围在了中间。   年朝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从储物戒中抽出了细剑。   雁危行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对付他们,还用得着胆量?”   秦掷风哈哈大笑。   他将提着细剑想站在二人面前的年朝夕又按回他们身后,淡淡道:“现在你有舅舅,你就只用站在这里,看着我来给你带来胜利,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拔剑。”   年朝夕感动的不行。   下一刻雁危行又不甘落后地说:“你还有未婚夫。”   秦掷风当即暴怒:“见鬼的未婚夫,你是谁未婚夫!我承认了吗!”   雁危行顿了顿,说:“您上次离开之前,承认了的。”   秦掷风暴怒:“我承认个鬼!我什么都没承认!”   另一边,牧允之像是被那句“未婚夫”刺激到了一般,猛然抬起头:“你说……谁是未婚夫?”   秦掷风当即调转矛头,怒道:“谁是未婚夫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猛然抽出了剑,“小子,跟上来!”   下一刻,雁危行也抽出了剑。   他玄衣迎风烈烈,一剑挥出,远处三座山头被直接削平。   轰然声中,雁危行提剑冷冷道:“死或滚,选一个。”   年朝夕看着那三座被削平的山头,震惊的几乎反应不过来。   恍然中,她听到自己舅舅“卧槽”了一声。 第72章   接连起伏的三座荒山齐刷刷地被削平了山头,雷鸣般的坍塌声响彻天地。   牧允之被一剑击飞撞在了崩裂的山石之上,顺着山石滑下来,半跪在了地上。   他用剑勉强支撑住身体,抬头看向面前那人。   失去了法诀庇护,他抬头的那一刻,暴雨毫不留情的打在了他的脸上。   雨水的遮挡之中,他看见那人面无表情的站在他面前。   这一刻他恍然想起了两百年前。   两百年前,杜衡书院演武,他冲动邀约那获得胜利的少年道君,最后惨败于那籍籍无名的少年之手。   这是他少年成名之后第一次在一个年岁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少年手上败的这般惨烈。   毫无还手之力一般。   那一日也如今天这样,那人以胜利的姿态站在他面前,语气毫无起伏地说了一句“承让”。   或许是错觉,也或许是真实,牧允之莫名从那两个字中听出一股轻慢来。   但那一天属于牧允之的落败远不止于此。   在他落败之际,自己的未婚妻当众宣布要和自己退婚。   那时离他们履行婚约的时间不到三年。   他试图以利益纠葛绑缚她,但自己的未婚妻只是说,“我不想要你了”。   他这辈子都未曾如此狼狈过,转过头,却看到说着“不想要他”的未婚妻对着那将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言笑晏晏。   今日,仿佛那两百年前的事情重演一般。   他再次落败于同一个人之手,当着兮兮的面,败的更加狼狈,而打败他的那个人,口口声声称呼年朝夕为“未婚妻”。   兮兮并没有反驳。   兮兮为什么不反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承认了那少年是他未婚夫?   这个念头如毒蚁一般啃食着他的心脏,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蔓延侵蚀。   他咳出了一口血,抬头哑声问道:“你刚刚,为何叫兮兮未婚妻?”   话说出口的那瞬间,雁危行脸上出现了一种嘲讽的神情,可他说的话却又显得那样理所当然。   他说:“因为兮兮本该是我的未婚妻。”   “臭小子,谁本该是你的未婚妻!”   秦掷风突然从天而降,将一身狼狈的宗恕甩到了地上。   名满天下的医仙此刻皮肤之下仿佛有什么涌动着什么一般,仔细看去,肃然是一个个蛊虫。   秦掷风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冷声道:“这般恶毒的用蛊之道,这样的人都能被叫做医仙了?”   宗恕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灰蒙蒙的视线死死地凝在了年朝夕身上。   此刻的年朝夕正半蹲在地上打量着那具木偶身体。   看了半天,她突然拎这那具木偶身体走了过来。   宗恕眼看着她走过来,眼神热切了起来,挣扎着爬了起来。   秦掷风察觉到面前这人态度有异,一回头,正好看到自家外甥女聘聘婷婷地走了过来。   秦掷风连忙道:“兮兮,你站在一旁看着就行,别过来了,免得伤到你。”   她的舅舅对她的态度似乎是过于紧张了。   年朝夕就笑了笑,道:“没关系的舅舅,我有几句话想问他。”   视线落在了宗恕身上。   秦掷风微微皱眉,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自己身旁那个臭小子就顺势道:“舅舅不必太过担忧,我是兮兮未婚夫,我自可以护着兮兮。”   这句话说还不如不说,秦掷风听得额头上青筋直冒。   但让他觉得最可怕的还不止于此,最可怕的是,这臭小子一口一个“未婚妻未婚夫”,兮兮那丫头脸上只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居然还未曾反驳。   这丫头真认了这臭小子为未婚夫了不成?   这哪里成!兮兮才这么大一点,要什么未婚夫!   而且……牧允之那个未婚夫刚成为前未婚夫,兮兮又刚刚复生,她哪里又来了一个未婚夫?   难不成是这小子诓骗他外甥女的不成?   秦掷风的眼神猛然凌厉了起来。   此时年朝夕已经走了过来,将那木偶径直丢在宗恕身前,语气平静地问道:“这幅身体,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那木偶的长相和两百年前的她有五分相似。   但年朝夕不可能真的就只拿它当一个普通木偶看。   她的神魂被困在这具木偶之中时,看似笨拙,看似不好用,可这确实是一具实实在在能容纳活人神魂的身体。   有些邪修死后夺舍活人身体都多半九死一生,普通木偶又怎么可能简简单单的就能容纳活人神魂?   宗恕沉默片刻,突然低低地笑了出声:“你活着,能有这样一具身体可以用,真好。”   年朝夕冷下了脸:“我问你这具身体是怎么来的!”   一具勉强容纳她神魂还不能让她自如活动的身体都那么难得了,那她如今这具身体雁道君又是怎么来的?   她需要从宗恕嘴里撬出这具木偶身体的来历,然后推测自己这具身体让雁危行付出了什么。   宗恕沉默了片刻,却突然摇头道:“我不会说的,我如今活着也只不过是为了将你复活,你既然复生了,我便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兮兮,你动手杀了我吧。”   年朝夕定定的看了他片刻。   随即她直接转头问道:“舅舅,雁道君,你们来看一眼。”   秦掷风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同时去检查那具身体。   秦掷风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蛊虫驱动?我说这木偶怎么保持的生机……不对,等等,普通蛊虫怎么可能一直驱动生机……”   他穆然转过了头,看着宗恕,脸色可怕:“活人练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让我外甥女为你的私欲背负这样的罪孽!”   年朝夕脸色大变!   她豁然转头去看宗恕,宗恕却面无表情。   年朝夕脸色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活人练蛊驱动生机。   哪怕她对蛊术不了解,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宗恕真的只是因为制作出一具能容纳她神魂的身体便用活人练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这一条条人命,让她如何承担!   “不是。”在她心绪不宁之际,雁危行突然开口。   他声音平稳,莫名安抚了她的心神。   他冷静道:“兮兮,舅舅,你们仔细看一下,这不是活人练蛊。”   年朝夕转头看过去。   此时雁危行已经动手拆了那木偶身体的一条手臂,在他还准备往里拆的时候,那木偶的心脏处突然鼓动,一个什么东西闪电般的从心脏钻到手臂,趁人不备便想逃出。   在那东西从断臂中钻出来的一刹那,雁危行猛然伸手,两根手指夹住了那东西。   是一只通体血红色的蛊虫。   年朝夕原本挺怕这种虫子的,但此刻为了确定宗恕是不是拿了活人练蛊,强忍着不适走近了一些。   雁危行看了两眼,淡淡道:“活人练蛊的话这蛊虫身上不可能没有戾气,但现在这蛊虫身上有驱动身体的生机,却没有戾气,应当不会是活人练蛊。”   秦掷风沉着脸看了过去,随即脸色又一点点缓和了下来。   他安慰年朝夕:“兮兮别怕,不是活人练蛊,你放心,舅舅不会让你背负上这般罪孽的。”   年朝夕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正在此时,雁危行突然拿着那条蛊虫走到了宗恕面前,冷冷问道:“没有活人练蛊,你做了什么才弄到了如此丰沛的生气?你对兮兮做了什么?”   宗恕淡淡道:“我只想让兮兮活而已,我不会对兮兮做什么,更不会让她背负上任何罪孽,我没有杀任何一个人,兮兮的灵魂,永远都只会是干干净净的。”   他说得平凡,但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年朝夕怒从心起。   她突然走了过去,顾不得自己对虫子的厌恶,直接从雁危行手中一把抓过了那虫子,抬手掷在地上,一脚将那蛊虫踩的稀烂。   宗恕的眼神猛然一凝。   没了驱动生机的蛊虫,他制作的木偶,最终也只能是木偶而已。   年朝夕踩着那虫子又碾了碾,弯腰看着宗恕,神情冷然道:“宗恕,对我说话之前,先把你那自我感动收一收,我当年死不是为了你,活更不是因为你,你做什么我也不稀罕,但你敢在这种龌龊事上打我的主意,我是真的让你觉得很好欺负吗?”   “我再问你一句,你做了什么?那些生机是怎么来的?”   宗恕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然而正在此时……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突然从众人背后传来。   所有人都回头看了过去。   暴雨之中,佛子衣不染尘,双手合十站在众人身后。   来得……真巧。   一片寂静之中,年朝夕突然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佛子来这里,是有什么要事吗?”   她此刻没有了遮掩面容的琉璃珠,佛子却也不觉得惊讶。   他神情淡淡,双手合十冲年朝夕行了一礼,淡淡道:“这里的动静这般大,贫僧只不过来看一眼罢了。”   年朝夕:“那佛子如今看也看了,就可以回去了。”   佛子闻言却又念了一句佛号,问道:“这两位施主与诸位,可是有什么仇怨?”   年朝夕反问:“佛子要保他们。”   年朝夕问得直白,但佛子居然也没否认。   他只道:“明天便是接灵礼,接灵礼前,还请施主勿要在佛宗造下杀孽,诸位有什么恩怨,可否等到接灵礼后解决?”   人家怕接灵礼前大城之外出现流血事件影响明天的接灵礼,合情合理的样子。   年朝夕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道:“那今日便给佛子一个面子。”   她拉着舅舅和雁危行,后退了一步。   但她忘了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拉——拉不住。   两个人一个冷笑着放杀气,一个干脆利落的直接拔剑。   佛子面色淡然,只看着她。   年朝夕叹了口气,低声道:“舅舅,雁道君,我们……从长计议。”   她又用力拉了一下。   两个人这才不情不愿的被她拉开。   佛子身后带了几个僧人,那些僧人见状上前,手忙脚乱的将那两个人扶了起来。   宗恕走过她身边时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牧允之却突然问:“兮兮,雁危行……是你的未婚夫吗?”他要亲口问她。   年朝夕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只淡淡道:“牧允之,你应当知道,你不是我第一个未婚夫。”   牧允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年朝夕自顾自道:“我父亲为我定下的第一个未婚夫不是你。”   牧允之这才道:“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年朝夕笑了笑:“他没死呢。”   她看向雁危行。   牧允之意识到什么,那一瞬间如遭雷击。   战神当年为兮兮定下的第一个未婚夫……是雁危行。   那一刻,牧允之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死死抓着未婚夫的身份不肯放,哪怕兮兮已经当众和他退婚了,他却仍觉得是那个雁危行占了他的位置。   他嫉妒、排斥、不甘。   可如今,兮兮亲口告诉他,雁危行才是她的第一个未婚夫。   他根本没死,他回来了。   倘若他回来的再早一些,或许兮兮身边根本不可能出现他这个所谓的未婚夫,他不可能顶着兮兮未婚夫的身份那么多年。   他以为那个人顶替了他的位置,却没想到,他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人。   牧允之被僧人扶着,失魂落魄地离开。   佛子冲他们行了一礼,莫名笑了笑,也离开了。   秦掷风颇有些不满地问道:“为什么要把人让给那个和尚。”   年朝夕解释道:“这是佛宗的地盘啊,我们难不成还真能在接灵礼前杀人?况且……明天就是接灵礼,我感觉届时那佛子……可能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说着,她回过神来,笑道:“走吧,舅舅,你徒弟也在这里呢。”   秦掷风一懵:“我还有徒弟?”   然后他猛然反应过来:“哦对,我是有徒弟的。”   年朝夕:“……” 第73章   年朝夕带着没了蛊虫之后彻底成了木偶的那具身体回到了净妄的禅院。   刚踏进禅院她便惊了惊。   她离开的时候还一切正常,她回来之后整个禅院一片狼藉,像是有人在这里打了一架似的,禅院中那棵菩提树都被打下了大半的树枝。   留守在这里的净妄和魇儿出事了。   意识到这件事,年朝夕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大踏步走向了她神魂离体前那个画着符文阵法的那个禅室。   因为心里着急,她没怎么多想就径直推开了禅室薄薄的门扇。   下一刻,她恨不得掉头就走,然后自戳双目。   禅室里,画着符文阵法的那个床榻旁,魇儿背对着她,一脚踩着床榻旁的矮凳,一手死死地将净妄按在床榻上,另一只手正试图去扒净妄的僧衣,嘴里还正急切道:“你别废话,给我快点儿脱!”   净妄的身影被魇儿遮挡了大半,只露出一截手臂徒劳无功地挣扎着,细瘦的手腕凄凄惨惨的模样,不屈不挠的大声道:“我死也不会脱的!”   魇儿冷笑:“你就算死今天我也得给你扒下来!”   年朝夕:“……”   扒什么?脱什么?她听见的什么?   年朝夕呆滞在原地。   糟糕的动作,糟糕的姿势,糟糕的对话。   年朝夕一瞬间想歪。   不……应该是个人就能想歪。   年朝夕木着脸站在原地,试图给眼前的场景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正在此时,正对着她的净妄似乎是看到了她,眼睛一亮,大声道:“救命啊!”   那声音中气十足,又硬生生想突出小百花的脆弱感,听得人一瞬间反胃。   年朝夕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而背对着她的魇儿依旧没察觉出什么不对,面对着净妄的呼救,她冷笑着说出了糟糕的话:“你喊啊!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年朝夕:“……”   你冷静一点啊魇儿!那是个和尚啊啊啊!他哪怕再怎么不像和尚也是个和尚啊啊啊!你对谁下手也不能对他下手啊!没有好结果的!   你在佛宗的地盘上想对佛宗的和尚做什么!   外面的男人不香吗非要对一个秃头下手!   一瞬间,年朝夕脑海中闪过无数标签,诸如强取豪夺、虐恋情深、边缘恋歌,甚至是女尊……   就在她呆滞之际,雁危行和她舅舅齐齐走了过来,雁道君困惑道:“发生什么了吗?我听见那和尚在喊救命……”   瞬间,年朝夕激灵灵反应了过来,反手“嘭”的一声关上了禅室的门。   禅室里两个身影齐刷刷地停了下来,魇儿困惑的回头看。   禅室外,年朝夕冷静的试图为敢对和尚下手的魇儿找补,当着那和尚挚友的面冷静地说:“可能是我打开房门的方式出了问题,你们再等我一会儿。”   雁危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同样冷静道:“那秃驴又闯什么祸了吗?你不用替他遮掩。”   年朝夕:“……”不,这次不是你挚友闯祸了,而是我挚友要犯罪了。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相,只有不明所以的舅舅仍在状况外,迷茫问道:“啊?为什么停在这里?我们不进去了吗?”   禅室外一片混乱,禅室里同样混乱。   魇儿听着禅室外的声音,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看了看此刻自己的姿态动作,看了看自己正试图扒衣服的手,一瞬间面色扭曲。   同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净妄正哈哈大笑。   魇儿这次却顾不得收拾他,只在起身的时候顺势踹了净妄一脚,随即飞快地朝禅室紧闭的门扇扑了过去。   “姑娘!你听我解释!”   一刻钟之后,几个人终于又重新坐在了一起,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所以也就是说,”年朝夕一言难尽道:“那佛子来找净妄,然后净妄非但没和他走还和佛子打了起来,打起来后受伤的还是他自己?你为了替他疗伤所以才扒他的衣服?”   这理由听起来似乎十分的合理,但为什么又让人感觉处处都是槽点?   但魇儿似乎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她点了点头,冷笑道:“他受了伤还死犟着面子不肯疗伤,非说自己没什么大碍,没什么大碍?我看着他挨了一掌的还能没什么大碍?他不肯疗伤,我就只能动手喽。”   她说得理所当然。   但扒和尚衣服也能简单的用“动手”概括吗?   ……可这确实又是魇儿能干出来的事。   年朝夕仿佛被自己说服了一般,既觉得对劲又觉得不对劲,整个人十分的分裂。   但魇儿没真对和尚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就好。   年朝夕觉得自己对魇儿的底线正在一降再将,此刻弄清了她没有强迫和尚,居然还莫名的松了口气。   于是她决定不再折磨自己的理智,既然魇儿自己觉得这十分对劲,受害人……不,当事人净妄也没什么所谓的样子,那她也就默认了这件事十分合理。   她只能揉了揉额头,问道:“但是净妄为什么会和佛子打起来?佛子不怎么像是冲动动手的人。”   这次净妄冷不丁的回答道:“所以是我动手打的他。”   年朝夕一顿,放下了手,神情也肃然了起来:“为什么?”佛子不是冲动的人,但净妄看似不着调,可在关键时刻却十分的靠谱,更不是会随意动手的人。   净妄一时间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却又突然道:“大概是因为他为了让我离开,当着我的面提了我曾经当佛子时的事情吧,老实说,当不成佛子我没什么不甘,但我挺恶心这种所有人都觉得我当不了佛子就会心魔丛生怨恨不甘的感觉的,所以一时冲动,我就动手喽。”   净妄说着,耸了耸肩膀。   年朝夕反而不好怎么说他了。   但是……以佛子所表现出来的脾气心性,他会为了激净妄去照看灵璧就故意当着他的面提及他最厌恶的事情吗?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只会起反作用不成?   而且就算两个人都是一时情绪失控才动手了,佛子在修习佛宗特殊功法而实力强于净妄的情况下,会不知轻重的一出手就伤人吗?   年朝夕莫名觉得,比起请净妄去照看貌似是出了问题的灵璧,他的所做所为反而更像是在刻意激净妄和他动手受伤,然后不要往灵璧那边跑。   而且那佛子出了净妄的禅院,转眼就来到了他们和牧允之二人对峙的战场。   灵璧出了问题,却故意激净妄和他动手受伤不去灵璧哪里,然后带走牧允之和宗恕,丝毫不像是正为灵璧焦急的样子。   巧合吗?   净妄探头探脑地问她:“小城主,你在想什么?”   年朝夕对似乎被算计了的净妄没好气道:“我在想你为什么这么菜,明明是当师兄的居然还被师弟打伤。”   被问起佛子都没什么反应的净妄在被说起“菜”的时候顿时炸毛,当场就要闹。   正闭目假寐的雁危行被他闹的烦不胜烦,睁开眼直接一只手镇压了闹事的净妄。   他温声对年朝夕道:“兮兮,你不应担心,这个秃驴我来处理。”   转身又是冬天般的冷酷,直接强行堵了净妄的嘴。   净妄挣扎,雁危行镇压,魇儿像是没看见一般,在拔剑声和惨叫声中若无其事地问道:“姑娘,事情解决的怎么样了?”   年朝夕同样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宗恕搞得鬼,我过去的时候还意外看到牧允之了,但这两个人现在都被佛子保下了,我总感觉这背后或许有佛子的影子,所以就干脆没有追究,一切等明日接灵礼,再看佛子准备做什么。”   魇儿闻言立刻狂拍桌子,怒道:“岂有此理!”   被拍桌声吓了一跳的年朝夕:“……”   拔剑声、惨叫声、拍桌声。   她不像是在讨论什么严肃地阴谋诡计,倒像是带了三个哈士奇去菜市场。   年朝夕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然后她略有些担忧的看向了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舅舅。   从这一会儿的相处看,舅舅也不是寡言的人,到现在都没说话的话是不是因为觉得他们太吵了呢?   坏了!她不会是给舅舅留下了一个坏印象吧!   年朝夕神情一凛。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亲舅舅一脸状况之外的慈祥笑容看着他们,欣慰道:“都是些活泼的好孩子呢,兮兮的这些朋友都不错。”   年朝夕看着拍桌的、惨叫的、打人的,迟疑道:“是的……吧。”   舅舅顿了顿,补充:“除了那个雁危行,兮兮,男人的鬼话不能信!”   年朝夕又看向几人中唯一还算靠谱的雁危行:“……好?”   舅舅见自己侄女听话,欣慰的笑了出来。   正在此时,禅院的院门突然被敲响,一室喧闹声戛然而止。   净妄还以为主持长老他们又派人让他过去,哪怕是被人按着头贴在了桌子上仍旧忍不住皱起了眉。   随即他就听见门外道:“净妄法师?小恩人?是出了什么事了吗?我路过突然听见这里动静这么大。”   是秦惊月!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三个掐架的人没腾出手去开门,于是看向年朝夕。   年朝夕却又看向自己舅舅,心想,这是舅舅徒弟啊!   接下来是什么剧情?师徒相认?   可是舅舅却根本没理解外甥女期待的脸色,他甚至一时间没听出自己徒弟的声音,只觉得这声音耳熟。   见外甥女看向自己,他也只是觉得外甥女是不想跑腿了。   于是他包容笑道:“我去。”   抬脚走向门外。   然而年朝夕误以为他此举动是终于认出了自己徒弟的声音。   看着舅舅走向门口,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走过去了!打开门了!舅舅愣住了!不动了!   隔了片刻之后,秦惊月哽咽的声音传来:“师尊……真的是你……”   沉默。   沉默声中,掐架的三个人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四个人屏息听着师徒相认。   一息、两息、三息。   舅舅突然困惑道:“你是谁?”   年朝夕险些没从椅子上掉下去。   所以,舅舅还是没认出来!   那么问题就来了,舅舅这三百年到底是记忆混乱了还是老年痴呆了?   ……   第二天,天色大晴。   大雨没影响到接灵礼,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年朝夕他们出门的不算早,但一路上能看到不少人都往灵璧的方向赶。   接灵礼会场有限,佛宗也不可能一次性邀请这么多人,所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看热闹的或者想围在场外接灵璧破开时的第一抹灵气的。   年朝夕本也没有邀请函,但净妄是佛宗的小长老。   他们跟在小长老净妄的身后匆匆踏入了会场。   刚进会场,净妄还没来得及安排他们坐下,一个和尚就像是专门等着净妄的一般,匆匆跑了过来,低声道:“师叔祖,主持他们找你。”   净妄想也没想就道:“不去。”   小和尚为难道:“但是净觉师伯祖也让你过去一趟。”   净觉,正是净妄那位嫡亲的师兄。   净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的看了过去。   小和尚双手合十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净妄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道:“他们是我带来的贵客,让人把这几位贵客安排好,我过去。”   那小和尚一叠声的应是。   年朝夕看得直皱眉,见净妄真准备过去,直接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问:“有什么麻烦吗?”   净妄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道:“小城主,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佛宗好歹也是我半个地盘,我能在这里碰见什么麻烦,只不过……有些问题该解决还是要解决的,讲经之前我就回来。”   接灵礼并不是一开始就破灵璧,而是佛子讲经,众佛修辩经。   讲经之前就回来的话,那也用不了多久。   年朝夕松了手。   他随着那小和尚离开,一旁的小和尚连忙上前将小长老口中的“贵客”迎了进去,随即就准备给他们安排落座。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刚进去,年朝夕第一眼就看到了满座修士中格外显眼的牧允之和宗恕。   他们一左一右的坐在两侧,仿佛生怕离对方还不够远一般。   此刻见带了琉璃珠的年朝夕进来,他们居然还都能认得出来,齐刷刷地朝她看了过来。   年朝夕脚步一顿,心说这两个人都是铁打的不成?昨天被打成那副鬼样子,今天顶着伤还都能活动?   她一停下来,所有人就都停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所有人都面色一沉。   舅舅对昨晚算是印象深刻,如果不是年朝夕正拉着他,他差点儿直接冲上去当场动手。   负责安排他们入座的小和尚见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一时间不明所以,忐忑道:“几位施主,怎么了吗?”   年朝夕看向那小和尚,突然问道:“小师傅,你准备安排我们坐在哪里?”   小和尚忐忑的指了指牧允之那个方向,小声道:“那位道君身旁还有空位,我方才让师弟去问了,道君说不介意其他人落座。”   年朝夕轻笑一声。   她笑眯眯道:“小师傅,你要是把我们安排坐在那里,你师叔祖回来肯定会揍你,你信不信?”   小和尚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恐。   正在此时,牧允之身旁一个修士突然走了过来。   这个修士年朝夕记得,正是昨夜和他们打的最凶的牧允之的下属。   此刻他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年朝夕面前,低声道:“我家主上请几位过去落座,主上说,若是几位不想看到他的话,他可以立刻离开。”   年朝夕眯了眯眼,准备拒绝。   正在此时,一大早跑去止剑宗带队的秦惊月匆匆忙忙走了过来,看也没看那修士,恭恭敬敬对着自己的师尊说:“师尊,弟子来晚了,已经为师尊准备好了位置,还请师尊和小恩人们落座。”   秦掷风沉着的脸色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他直接拍了拍年朝夕的肩膀示意她跟着秦惊月走,随即不带笑意的对那修士道:“告诉你家主上,小花招少耍,不该惹的人少惹。”   一行人在那修士的目瞪口呆中坐在了止剑宗旁边。   落座之后,雁危行突然说:“净妄来之前不可能不给我们安排好位置,那和尚是故意把我们往那边带的。”   年朝夕皱眉:“牧允之还能指挥得了佛宗的和尚?”   雁危行就笑了一下,道:“指挥不了啊,所以多半另有其人。”   年朝夕一怔,张嘴想说什么,这时候突然钟声响起,接灵礼开始了。   霎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三声钟声落下,一身袈裟宝相庄严的佛子踏着金莲走上了白玉台。   万众瞩目,众人仰视。   接下来,便该是佛子讲经。   然而正在此时,随着接灵礼开始后本该关闭的入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这喧嚣一时间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一身黑色斗篷的女修毫无预兆的闯了进来,转身踏上了佛子的金莲。   那女修……   年朝夕猛地一怔。   在她的怔愣之中,一群佛修追着女修跑了进来,看见佛子的金莲却又不敢踏足,直急忙道:“佛子,这女修没有请柬闯了进来,我等……”   “不必着急。”众目睽睽之下,佛子突然这样说。   随即他看向金莲上的女修,声音离带着悲天悯人的意味:“这位女施主,请问您这时候闯进来,是有什么不得已,还是有什么苦衷。”   台下的众修士原本十分不满,见这种时候佛子还会为强闯的修士着想,一时间又觉得佛子悲天悯人。   而正在此时,金莲之上的女修却突然开口了。   “我确实有苦衷,我被人追杀了十天十夜,迫不得已才闯进了这里,也许我一离开这里就会被人灭口,但在此之前,我想请诸位看清在座一人的真面目!”   她的声音凄婉可怜,又带着股孤注一掷般的坚强,一时间哪怕是最铁石心肠之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说话间,黑色的斗篷滑落,斗篷之下是只剩一只眼睛和一条手臂的柔弱女修。   一时间众人哗然。   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嘴里的话,一时间没人怀疑她说得是真是假。   但是……在座一人的真面目?   他们之中,谁追杀了那女修十天十夜?   众人议论纷纷,认出了斗篷之下那张脸的年朝夕先是一惊,随即冷静了下来。   邬妍。   她想搞什么鬼?   年朝夕想着,突然一愣,看向了牧允之。   正在此时,她听见邬妍用一种含着恨意的声音道:“我想揭露那人,名为牧允之,两百年前,小战神殉城之前,便是他伙同小战神身边几人骗走了小战神身上的战神图谱,又在万魔围城之际带兵弃城,这才害得小战神以身殉城!如今战神图谱,正在他身上!” 第74章   “战神图谱”这四个字,撬动了所有人的神经。   在这一刻,原本还窃窃私语的人群霎时间寂静的可怕。   《战神图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整个修真界最顶尖最绝世的传承,意味着那个以一己之力让“战神”这两个字在修真界中从此有了特殊指代的人。   怎么能不让人想入非非,又怎么能不让人热血沸腾呢?   战神战死之后,就有传闻说《战神图谱》在战神的独女身上。   但那个时候,或许有人会觊觎那份传承,不满这顶尖的传承为何会落在战神之女那个久病之人身上,但没有一个人敢因此去动战神之女。   战神死了,但战神的势力犹在,小战神当年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当机立断的解散了属于战神的势力,从此之后当年战神的手下散落于四面八方,却都承着小战神和战神的一份恩情,那时候只要有人敢动小战神一下,那看似散落于四面八方的战神属下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如狼群一般将那人彻底撕碎,以震慑之后的人。   当年的小战神看似一无所有了,实际上却让自己置于了最安全的境地之中。   更何况,战神的恩惠遍布修真界,身为救世之人,年朝夕又是《战神图谱》名正言顺的传承人,谁若是敢动他的独女分毫,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有人起了邪念敢这么做,那么便有无数修士敢拔出剑来替天行道。   小战神就像是修真界的一个地位特殊的吉祥物一般,没有人觉得她能做出什么大事,但她只要不做出背叛修真界投靠魔族的事情,也同样不会有人敢动她。   更何况自战神死后,从没人从小战神的招式中看出战神的半分影子,于是对《战神图谱》的传承到底在不在小战神手中,众人逐渐存疑。   但无论在或不在,只要年朝夕这个人还活着,没人敢打《战神图谱》的主意。   但小战神殉城死了。   她死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战神名正言顺的传承人已逝,《战神图谱》成了无主之物,谁都有了抢夺它的资格。   就像是失去传承的大能洞府,或者是没了主人的传承秘境,谁都知道里面有好东西,谁都能进去,就看谁有本事能从里面拿出东西来。   于是有关《战神图谱》的争夺蔓延了近百年。   小战神殉城之后便有传闻说《战神图谱》落在了小战神曾经的未婚夫手上,但没人看到过,也没人能确定。   可仅仅因为一个莫须有的传闻,当年哪怕是板上钉钉的笃定小战神肯定拿着《战神图谱》却也不敢对她动手的人全都一蜂窝的涌向了牧允之。   牧允之因为这个传闻,在近百年的战神图谱争夺之中始终被一些人视为眼中钉。   牧允之从中吃过亏,也获过利,并最终借着那百年的争夺建立起来自己的势力。   他比谁都知道自己身上绝对没有战神图谱,而就像曾经的年朝夕一样,他身上毫无当年战神的招式影子,再加上近些年关于战神图谱的消息真真假假,却从来没人真正见过它,于是便也有人怀疑当年的战神图谱是不是也随着小战神葬身战场了。   近百年的《战神图谱》争夺,眼看着就要落下帷幕了,而牧允之也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区区一城之主,他是一方霸主,等闲没人敢动他,他似乎也要从战神图谱而起的风波之中全身而退了。   而就在此时,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口口声声说《战神图谱》就在牧允之手上,而且是他早在小战神殉城之前就背叛欺瞒小战神,这才骗得的战神图谱。   霎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正在场的牧允之,一部分知情人看向牧允之的同时也暗暗注意着宗恕这个小战神曾经的医师。   牧允之面色冷凝。   一股近乎凝稠的气氛在所有人之中蔓延开来,是怀疑,是打量评估,是贪婪觊觎。   似乎每个人的视线都变得意味不明了起来。   牧允之曾在战神图谱争夺的最激烈的时候做过风暴的中心眼,他不否认这场风暴带给他的利益,但他同样忌惮这股风暴几乎能让人撕碎的力量。   谁也不知道他为了平息这场风暴做了什么样的布局和努力。   但当年始终跟在他身边的邬妍不可能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   而如今,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将他这么多年的努力打破。   牧允之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她想将他置于死地。   牧允之冷然看过去,正对上金莲之上邬妍的视线。   快意掺杂着恨意,是从前的邬妍绝对不会露出的表情。   而那恨意之中,似乎仍带着几分不甘和牧允之不想去理解的执念。   牧允之并不意外她想让他死,但他所不能接受的是,她将兮兮牵扯了进来。   他为了战神图谱背叛兮兮甚至置她于死地。   这其中每个字都让他不适。   那兮兮呢?她是怎么想的?   众目睽睽之下,牧允之一缕视线不着痕迹的看向了年朝夕。   此刻的年朝夕什么都没意识到,她正疯狂地翻着识海中的战神图谱。   翻了一会儿,她觉得没问题,战神图谱确实就在她这里。   那么还是那个问题,战神图谱一直藏在她的识海之中,父亲是摆明了除了她识海里的战神图谱没留下备份,那么修真界是怎么因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争夺百年的?   更何况现在……   年朝夕不着痕迹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仅仅是邬妍一番话,他们甚至没确认邬妍是谁,没确认她话里的真假,仅仅因为这番话中牵扯了《战神图谱》,甚至都有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了。   邬妍的那番话,杀人诛心。   她不仅提了《战神图谱》,还着意强调了牧允之对当年小战神的欺瞒背叛,几乎是给了觊觎战神图谱的人一个能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   为小战神报仇,一个多光明正大的理由。   尽管这两百年里也不是没人知道当年那三个人对年朝夕的背叛,但只有在此刻,理由才能变成理由。   年朝夕神情逐渐冷凝,冷冷地看着邬妍。   她不介意看他们狗咬狗,但她不喜欢有人拿她做筏子。   她都“死”了两百年了还拉她出来说,有病吗?   年朝夕心思几经回转,现实中却是一片漫长的寂静。   在近乎凝固的气氛之中,终于有人缓缓开口问:“这位仙子,你可知你正在说的是什么?你可知在接灵礼上污蔑牧城主的话会是什么下场?”   牧允之不会放过她,被愚弄的人也不会放过她。   邬妍却笑了笑,淡淡道:“你们不信我?但我若是说我是战神养女、小战神养妹呢?”   人群一惊,随即耳语声四起。   “……战神居然还有个养女吗?”有人不禁问道。   这句话问出了绝大部分人的心声。   对啊,战神居然还有养女吗?那她今天众目睽睽之下揭发牧允之是为的什么?为自己养姐报仇吗?   这些声音一字一句的传进了邬妍的耳朵里,让她淡然的面容有了瞬间的扭曲。   她突然意识到,哪怕她是那个将魔种带入困龙渊的人、哪怕她是能让年朝夕和自己的未婚夫与友人反目成仇的人,但在他们几个人的故事之中,她仍然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   因为那是属于小战神的故事。   小战神殉城而死,被人铭记怀念,小战神被身边的人背叛,令人痛惜不已。   但她算什么呢?   一个跳梁小丑一般,令小战神和她的友人反目的人?   有人会记得这样一个人的名字吗?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人的身份吗?   她心心念念着战神养女的身份,哪怕是在此时也下意识的觉得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被人信任,也才能给她勇气,但是在世人眼中,这个身份根本不存在。   战神之女只有小战神。   台下,有人终于反应过来一般,恍然道:“战神养女……不是那个和自己未来姐夫苟且还强闯困龙渊的人吗?居然还活着?我还以为小战神战死之后她就该被处死了的。”   邬妍猛然握紧了拳头。   但他这话像是勾起了无数人的记忆一般,越来越多开口了。   “……我想起来了,我听人说过,那几个人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和小战神反目成仇的,但那女子是战神养女吗?”   “什么?战神养女?这样的人居然是战神养女吗?”   “我父亲曾是月见城之人,我隐约听父亲说过,当年小战神是因为一个人才被人背叛的,没想到那人居然还是战神养女吗?”   无数视线接二连三的投向邬妍,逐渐变得轻视。   邬妍握紧了拳头,面无表情。   她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她早该知道,没有会承认她曾经是战神的养女的。   但她已经毁了,她哪怕是下地狱,也要带着牧允之一起下去!   邬妍猛然抬起头,看向了牧允之。   曾经无话不说的两个人,如今都想置彼此于死地。   台下,年朝夕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时态的发展,突然之间就被自己的舅舅捉住了手臂。   舅舅面色铁青道:“你父亲还收养了这么一个养女?怎么,我妹子生的闺女配不上他女儿的身份吗?”   年朝夕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亲舅舅,听到什么养女的铁定会炸。   她连忙道:“父亲也不是自愿收的,她是父亲下属的女儿,父母皆战死,临死前拉着父亲的手说让父亲收留他们唯一的女儿,父亲肯定不能置之不理的。”   秦掷风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但仍旧冷哼了一声,冷冷地看着金莲上的人。   年朝夕也看了过去。   她心里明白,如果没有邬妍的父母战死之际亲自相求,父亲绝对不会收养什么养女。   但那对夫妻爱重自己的女儿,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为自己的女儿求一个好去处。   邬妍成为战神养女,源于一对夫妻的爱女之心。   但是邬妍沉溺于战神之女的身份之中,又可还记得自己有这样爱过她的父母?   台下,议论声渐渐淡去,最开始开口问邬妍的那个人轻笑一声,道:“牧允之曾背叛小战神,但你也是和他狼狈为奸的那个人,你这样的身份,请问仙子,我等该如何信你?”   邬妍沉默片刻,突然轻笑一声:“我这样的身份……”   下一刻,她面无表情道:“我这样的身份,你们不是更该相信我的话吗?毕竟……”   她看向了牧允之,淡淡道:“他当年就是为了我才和小战神反目成仇的,你们不都这么认为的吗?他能为了我反目成仇自己的未婚妻,那我知道他的秘密又有什么奇怪的?只不过当年他和小战神反目成仇了,如今又和我反目成仇了而已。”   话音落下,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但邬妍和牧允之知道,只这么一丁点儿将信将疑,便足以让人冒险出手。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有人厉声道:“牧允之!你真的夺了小战神的战神图谱?”   牧允之看了过去。   一个无名之辈,脸上带着贪婪的急切。   他冷笑一声,直接提剑挥手,一缕剑气直冲那人而去,擦着他的发顶,削断了他的发冠。   那人猛地后退,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牧允之不急不缓地放下剑,冷漠道:“你又是谁,也敢和我说话。”   那人身旁立刻有人扶住他,冷声道:“牧允之,这里是接灵礼,你也敢动手?”   牧允之淡淡道:“他敢出言不逊,我为什么不敢动手呢?”   说着,他看向了邬妍,平静道:“你说对不对,邬妍?”   邬妍被他的视线看得浑身一颤,畏惧般的后退了一步。   牧允之见状便轻笑一声,淡淡道:“你害怕吗?害怕又为什么要说谎?”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邬妍,她突然癫狂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厉声道:“我说谎?我哪里说了谎?两百年前,我说自己是战神之女,我说谎了吗?我说年朝夕不喜欢我,我说谎了吗?我说我会一辈子对你们好,我说谎了吗?那时候你们明明都信了,你们都信了!为什么年朝夕一死,我说的一切在你们嘴里就都变成了谎言!”   她重重地喘了两口气,冷冷道:“是你们告诉我那些都是对的,所以我做了,而今,又是你们告诉我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牧允之,你才是那个满口谎言的人!”   牧允之看着她,没有说话。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邬妍突然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觊觎小战神手中的势力,但小战神不为你所用,于是你准备找一个听话的人从她手中夺走战神之女的身份和她所代表的势力,哪个被选中的人就是身为养女的我,牧允之,我这句话说谎了吗?”   牧允之面色猛然沉了下来。   第一次听闻这种龌龊的人顿时哗然。   年朝夕已经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感觉了,听得面无表情,但在她身边,舅舅和雁道君齐刷刷的捏断了椅子扶手。   年朝夕顿觉不好,眼疾手快的一手一个拉住了他们,这才没让这两个人当场冲出去揍人!   “冷静!冷静!”年朝夕满头大汗。   “都过去了!那牧允之什么便宜都没从我手中讨到,我会是那种看着别人算计我的人吗?”   她一边拉着雁道君他们,一边抬头去看金莲之上的邬妍。   她似乎很满意这句话造成的效果,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微笑,淡淡道:“所以,我有哪里说了谎呢?你牧允之能狠得下心算计自己的未婚妻,怎么会狠不下心从她手里夺走战神图谱?战神图谱,就在你手里!”   如果说刚开始只有三成人信邬妍的话,现在最起码有六成人信了这话。   人群瞬间躁动了起来。   年朝夕看着她,若有所思。   她觉得邬妍是想和牧允之同归于尽。   她以谎言给牧允之挖下了坑,同时也相当于自爆了自己,若是事后没人保她的话,无数人会要她的命,更有无数人想从她嘴里撬出关于战神图谱更详细的消息。   而牧允之毕竟势力庞大,哪怕是被围攻也能撑上一段时间,今日之后最危险的反而是她自己。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牧允之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邬妍恨他恨成这样?   此时此刻,许多人几乎都默认了战神图谱就在牧允之身上,正一叠声的逼问着他战神图谱的下落。   有想知道真相的人逼问他是否设计欺诈了小战神,有想要战神图谱的人直接让他交出战神图谱来。   牧允之的下属围在他身前,挡住面色冷冷的牧允之。   牧允之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移开了视线。   正在此时,她突然觉得不对。   等等,这里是接灵礼,接下来本该是佛子讲经,但是现在佛子……   年朝夕猛然看了过去!   她这时候才发现,从头到尾,佛子根本没出过声,更没有出面制止过。   他站在玉台之上,面上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悲天悯人。   而到了现在,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轻笑一声,开口道:“诸位,请听贫僧一言。”   喧闹的人群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佛子的声音如流水一般传来:“现在是接灵礼,诸位可否给贫僧一个面子,一切恩怨,等接灵礼后再行解决?”   他话音落下,台下突然响起禅杖声,一个胡须雪白的老僧踏着金莲走上了玉台。   那是佛宗主持。   老僧比佛子要不客气的多。   他禅杖轻扣地面,一声轻响震荡。   轻响声中,他淡淡道:“诸位有什么恩怨,大可自行出去解决,有谁敢在接灵礼上动手,一律视为与我佛宗为敌。”   他看了一眼邬妍,淡淡道:“执法僧,给这位女施主一个位置。”   等在台下的执法僧立刻上前,将邬妍强压在台下的一个位置之上。   明显是不准备让她就这么离开。   佛子冲主持行礼:“师伯。”   主持冲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一些:“净释,开始讲经吧。”   于是一场血案就这么被强压了下来。   但他们能在接灵礼上压下来,出了接灵礼呢?   牧允之他……终究难逃一劫。   年朝夕淡淡的收回了视线。   佛子就这么在众人的心绪不宁中开始了讲经。   而消失已久,错过了整场热闹的净妄在讲经开始的那一刻,终于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他不引人注目的在年朝夕他们身边落座,年朝夕低声道:“和尚,你可错过了好大一场热闹。”   那和尚没说话,嗑了个瓜子,却突然道:“那小城主做好准备,接下来估计还会有一场热闹。” 第75章   净妄话音落下,年朝夕探究般的看了过去。   净妄神色如常的嗑瓜子,一双眼睛看着玉台之上的佛子。   此时此刻,整个会场已经强行平静了下来,佛子正准备讲经,他一身隆重的袈裟,宝相庄严。   年朝夕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法师,发生什么了?”   净妄轻笑一声,也没卖关子,淡淡道:“破灵璧之前,每一任佛子通常都会与灵璧沟通,这被看作是对天道的敬告,而每一任佛子与灵璧沟通之时,都能得到灵璧的回应。”   净妄顿了顿,道:“昨夜佛子与灵璧沟通,灵璧未曾回应。”   年朝夕此时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有些懵然地问道:“没得到灵璧的回应,会怎么样吗?”   净妄就轻笑了一声,解释道:“小城主啊,佛宗的灵璧是天道赐予,灵璧的回应也就是天道的回应,之前许多次破灵璧,佛子给予沟通,天道给予回应,而这次,佛子三次沟通灵璧,天道毫无回应。”   年朝夕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接布了个隔音的结界下去,问道:“什么情况下天道会在你们沟通灵璧的时候不予回应?”   净妄斩钉截铁道:“在此之前,从无这种情况。”   年朝夕一时哑然。   净妄这时候也终于露出几分苦恼的神态来,“正因为毫无先例,所以没人知道天道不予回应的话会发生什么,有可能虚惊一场平安无事,也有可能这次接灵礼会出现你我都想不到的岔子,毕竟谁都不知道天道不予回应和破灵璧有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年朝夕沉吟片刻,突然道:“自正魔大战之后,天道似乎就很少再回应人间修士了,我记得一向修命理的宗门和修士都退隐了不少,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天道才没有给予回应?”   净妄点了点头,“有人猜了这个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   他看着佛子,缓缓道:“被天道认可的人才有破灵璧的资格,还有一个原因……佛子未曾受到天道认可。”   年朝夕豁然抬头看向玉台之上的佛子。   这时候讲经已然开始,佛子口中的经文命理,格外引人入胜。   而不知道是不是年朝夕的错觉,她看过去的时候,佛子就像是有所察觉一般,突然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是等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的时候,佛子依旧是宝相庄严,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讲经,视线落在台下,却没有再看任何人。   她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所以会是这个原因吗?”   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事情就大条了。   接灵礼上,佛宗培养了几百年的佛子没有得到天道的承认。   佛宗丢面子事小,一旦灵璧真的因为佛子没得到天道承认而斩不开,那坐落于魔界之侧的佛宗就要再次面临长达四百年魔气的侵蚀了!   年朝夕看向净妄。   净妄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就是他们把我叫过去的理由。”   年朝夕了然,没等他说完就接话道:“当年被天道承认的佛子有两个人,佛宗选择了现在的佛子,结果现在的佛子没有得到天道的回应,那佛宗肯定要叫另外一个佛子试试,如果另一个佛子得到回应了,那就是他们选择的佛子有问题,如果也没有得到回应,那就是天道有问题。”   所以,她看向他:“你得到回应了吗?”   净妄顿时翻了个白眼:“我要是得到回应了的话现在还在这里?”   年朝夕了然。   天道选定的两个佛子全都没得到天道的回应。   这种情况的话,有八分几率是天道自己出了问题,剩下的两成几率是现在的两个佛子在天道眼中全都是有问题的,所以干脆一个都不予回应。   这种情况……如今的佛宗算是骑虎难下了。   谁也不知道天道没有回应会不会对破灵璧有什么影响。   可四百年期限已到,接灵礼的请柬也已经发下,今天无论是为了接下来四百年纯正清澈的灵力,还是为了佛宗的面子,接灵礼都不能停下。   怪不得刚刚邬妍在金莲上闹了这么久,佛宗居然毫无反应,一直等到她快闹完,事情都快发酵了,主持才亲自出来制止事情再次恶化。   估计是自己都焦头烂额了。   年朝夕想了想,突然说:“法师,等接灵礼结束了,你干脆和我们走算了。”   说真的,她已经不觉得这地方还有什么能让他待下去的必要了。   净妄沉默良久。   年朝夕都快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突然听到净妄道:“小城主。”   年朝夕:“嗯?”   他道:“谢谢。”   年朝夕失笑。   ……   佛子讲经过半,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正在此时,一直留了两分注意力在邬妍身上的年朝夕发觉有两个僧人趁着所有人都关注着佛子与其他佛修辩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邬妍带出了会场。   年朝夕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雁危行看着年朝夕的背影,也起了身。   净妄见状压低声音道:“我说,你是跟屁虫吗?人家女孩子解决个人矛盾你也过去?”   雁危行看了看一旁有所动作的牧允之,淡淡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是个和尚,而我有未婚妻。”   说完越过他就离开。   净妄:“……”   他嗤笑一声,从袖子中拉出一块黑布就盖在了自己脸上,整个人歪倒在椅子上,下一刻鼾声响起。   不管了,睡觉。   另一边,年朝夕跟着那两个僧人绕到了这座山崖之后,山崖的另一面就是一个狭长的出口,此刻正大敞着,无人把守。   年朝夕心里奇怪,把邬妍带到这里,佛宗这是要放她离开吗?   而正在此时,那两个和尚突然在脸上抹了一把,下一刻容貌就发生了变化,哪里还有什么和尚,出现在他面前的分明就是两个长发修士。   易容丹!   有人装成和尚混进了佛宗?   此时,其中一个修士正阴森森地对邬妍说:“你来之前,可没告诉我们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邬妍轻笑一声:“我的情报帮你们杀了牧允之三个下属,这些还不足以让你们帮我把这件事抹平吗?”   那人轻笑一声:“你胆子还真够大的,要不是有人怕接灵礼结束后出事吩咐将你从会场带出来,我们还找不到机会混进接灵礼,到时候你就等着被他们撕碎吧。”   年朝夕在一旁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她已经笃定了,这佛宗里绝对有人在帮邬妍,或者说,是在不着痕迹的推动着今天这件事的发展。   否则的话,堂堂第一佛宗,怎么可能被两个吃了易容丹的修士就这么混进来,还当着众人的面将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   此时,另一个修士打断了邬妍和那修士的机锋,冷冷道:“别吵了,要走尽快走,否则被他们发现不对劲,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两个人立时停了下来,朝那不引人注目的狭长出口走入。   年朝夕抽出了储物戒中的细剑,犹豫着要不要拦一拦他们。   否则的话这个锅事后不知道要背到谁头上。   而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   年朝夕一惊,差点儿挥剑过去。   直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兮兮,是我。”   年朝夕猛然放松下来,压低声音抱怨道:“雁道君!你不要突然出现,我很容易伤到你的!”   雁危行低低笑了一下:“不会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年朝夕也下定了决心,她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她立刻就想走出去。   然而雁危行却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兮兮,你别急,且看下去。”   年朝夕一愣,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这是三个人已经走到了那出口处,正准备通过那狭长的通道。   然而正在此时,那两个易容的修士毫无预兆地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邬妍一惊,立刻抓住了其中一个修士放在自己身前,冷冷道:“谁!”   下一刻,牧允之从一旁走了出来。   他道:“你就准备这么离开吗?”   邬妍浑身僵硬。   半晌,她急促地笑了一声:“牧允之,你真要置我于死地?”   牧允之:“你该为你曾经的罪孽和现在的所作所为赎罪。”   “罪孽!”邬妍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有什么罪孽?牧允之,你说得冠冕堂皇,但最开始,不是你在有了未婚妻的情况下喜欢上我的吗?”   牧允之的面色顿时冷了下来,他忍耐一般地说:“邬妍,在最开始,我对你也只是兄妹之情。”   邬妍却突然笑出了声,“兄妹?哪个兄长会让自己的妹妹觉得觉得他在喜欢她?牧允之,兄妹之情和男女之情,你真的分清了吗?”   牧允之没有说话,却直接出手擒住了她,冷冷道:“你还不该走。”   年朝夕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然后直泛恶心。   她抓着雁危行立刻就想离开。   然而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邬妍的声音。   “有一件事,两百多年了,我一直没说过。”   不知道为什么,年朝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听见邬妍平静道:“牧允之,你还记得两百多年前我和年朝夕一起被困试炼秘境的那一次吗?”   年朝夕猛地一愣。   那次……她记得。   殉城之前两年,她与邬妍一起被困试炼秘境,秘境之中妖雾四起,他们找不到离开的方向,一起在妖雾之中失去了意识。   牧允之他们找到她们的时候,两个人全都昏倒在了悬崖上,年朝夕的剑刺在邬妍肩膀上,离心脏只有两寸。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年朝夕误伤了邬妍,甚至有人觉得是年朝夕借妖雾故意残害自己养妹。   只有年朝夕知道不是,因为早在昏迷之前,她就已经没了提剑的力气。   但没有人肯信她。   最开始她以为牧允之是信她的,因为他身为城主,最有资格决断这件事的人,他不曾罚她。   但时隔两年,邬妍误闯困龙渊一事发生了,却是他当着她的面亲口用这件事给邬妍开脱的。   那么现在……   年朝夕听见邬妍平静的声音:“当初确实有人被妖雾影响了,但被影响后神志不清的人是我。”   “神志不清,放大本能,而那时候我的本能是,杀了年朝夕,而她在昏迷之中,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她叹了口气:“我那时候若是杀了她,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可惜。”她轻笑一声:“年朝夕命不该绝,我想动手的时候,她的剑突然护主,在我靠近的时候一剑刺入了我的肩膀,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天死的就是我。”   “但那又如何?两年之后死的还是她,而我好歹活下来了不是吗?可笑你们,什么未婚夫,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生死之交,居然没一个人信她,我那时真想知道年朝夕是怎么想得,百口莫辩,众叛亲离的滋味……”   “我那时是怎么想的?”年朝夕突然挣脱了雁危行的手走了出来。   她带着琉璃珠,顶着陌生的脸,但从动作到神态语气都莫名让邬妍熟悉。   她猛然睁大了眼睛:“你……”   年朝夕却不管她,她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认出来,她淡淡的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   牧允之如遭雷击一般,怔愣在原地。   年朝夕便轻笑一声,淡淡道:“我那时候就觉得,我这辈子看人的眼光了真是坏透了,但你还真是挺让我惊讶的,知道这是群垃圾堆居然还心甘情愿的往垃圾堆里扑,还不惜为了垃圾堆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怎么说呢……”   她顿了顿,诚恳道:“你口味挺独特的,果然和他们天生一对。”   邬妍猛然睁大了眼睛:“你是……”   年朝夕不等她说完,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她丝毫不留情,邬妍吭都没吭,当场昏了过去。   年朝夕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一些。   一旁的牧允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突然伸出手:“兮兮……”   一道剑光闪过,狠狠地劈在了那只手上。   牧允之躲闪不及,整条手臂鲜血淋漓。   雁危行从她身后走了出来,淡淡道:“我说过,死,或者滚。”   年朝夕看着雁危行,一笑,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道:“走吧雁道君,我们出来太久了。”   雁危行凌厉的神情穆然柔和了下来。   两人相伴离去,影子交叠在一起,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牧允之突然哑声道:“兮兮,对不起。”   谁都没有回头。   那句歉意消散在了空气中,已经没有人在意。   ……   年朝夕回去的正巧,讲经已经结束,一面洁白的灵璧在山崖之上显现了出来。   破灵璧,接灵礼。   年朝夕和雁危行偷偷溜回座位上,就见净妄扯下了脸上的黑布,睡得一脸懵然。   年朝夕低声问道:“这就要破灵璧了吗?”   净妄没什么精神的应了一声。   年朝夕抬头看过去。   洁白的灵璧如玉一般,镶嵌在山崖之上,但相比于普通的白玉,这灵璧通透到近乎无暇,看久了,整个人仿佛都被拉进了一种玄奥的感觉之中。   相传这是天道赐予佛宗的东西,四百年一次破灵璧,只要能破开灵璧,天道便给予他们四百年的纯正灵气。   佛宗破灵璧并不用刀剑,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对天道的不敬。   他们用佛珠。   此时此刻,佛子正从主持手中接过一串佛珠,随即净手,褪袈裟,念唱经文。   袅袅的檀香味中,数百佛修在灵璧之下跌坐,木鱼声肃穆。   在这木鱼声中,主持缓缓为佛子戴上了佛珠,道:“净释,佛宗四百年兴衰荣辱,如今在你一人。”   佛子念了句佛号,低声道:“弟子明白。”   他带着菩提佛珠,站在了灵璧之下。   面容慈悲的佛子宝相庄严。   观礼的修士正襟危坐,他们没有忘记,这次来参加接灵礼,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吸收这灵璧破开的一瞬间最精纯的灵力。   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之中,佛子突然跃起,金色的光芒划向灵璧。   那金色的光芒与洁白的灵璧相撞,灵璧突然爆发出了耀眼的白光,两色光芒争执不下,下一刻又融合在一起,刺目的光芒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老主持见状,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心里的大石头猛然放下。   台下之人正襟危坐,准备接收灵璧破开之后精纯的灵力。   然而……   刺目的光芒一瞬间突兀散尽,而那时,佛子甚至才刚刚落回台上。   光芒散尽之处,灵璧完好无损。   佛宗建宗以来第一次,佛子并没有破开灵璧。   众人看着那完好无损的灵璧,视线从怔然到惊愕。   灵璧之下,佛子双手合十,却面无表情。 第76章   整个山谷死寂一般的沉默。   灵璧就这么完好无损的镶嵌在崖壁之上,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正襟危坐的主持猛然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像是一个信号一般,那让人惊愕的寂静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佛宗建立以来第一次,佛子没能破开灵璧。   那到底是什么出了问题?是灵璧,还是……佛子?   年朝夕身体猛然前倾,忍不住喃喃道:“净妄,我们……猜对了。”   净妄看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口中念了一句佛号,闭上了眼。   台下,尚有不知情的人仍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怎么回事儿?这就结束了?但我没有感觉到灵力啊。”   这句无心的话像是擂鼓一般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半晌,有人嗤笑一声,淡淡道:“你当然没有感受到,因为灵璧根本没有被破开。”   那人惊愕道:“根本没被破开是什么回事?”   没人回答他,众人的视线却都落在了佛子身上。   佛子背对着他们而立,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他仰头看着灵璧,不知道在看什么。   片刻之后,坐在年朝夕不远处的秦惊月突然起身,问出了那个众人都想问的问题:“敢问主持,这灵璧是否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否需要我等帮忙?”   止剑宗和佛宗是友宗,两宗相距根本不远,如果接灵礼出了什么差错,灵璧无法被破开,那么受魔气影响的不只是佛宗,还有离佛宗很近的止剑宗。   虽说不会像佛宗那样事态严重到事关宗门兴衰,但影响还是会有的,在场所有被邀请参加接灵礼的人,也只有止剑宗最有资格询问。   主持站起了身,却只道:“请诸位稍等片刻。”   说着他走上前去,单手触碰在灵璧之上,微微闭上眼,不知道在做什么。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台下一点点焦躁喧嚣了起来。   年朝夕身旁的净妄见状叹了口气,起身道:“诸位稍安勿躁,诸位既然肯赏脸来参加接灵礼,我宗也必然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的,伽明迦远,还愣着干什么,上茶来吧,总不能让诸位施主干等着。”   净妄突然开口,一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的不能反应的佛修猛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愣神的时候。   当即就有其他长老出来主持大局,安抚焦躁的宾客。   净妄见他们终于动起来了,这才淡淡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意外而已,你们平日里的禅定都学哪里去了?”   他语气太淡定,神情也太坦然。   众人明明知道这分明是一件从来没有过的大事,但此时此刻,居然莫名都被他太过坦然的态度安抚了下来。   这往日里不着调的小长老,这时候莫名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佛宗的所有人都没发现,他们居然下意识的开始遵从小长老的指挥。   骚乱的宾客暂时被安抚了下来。   年朝夕看着净妄游刃有余而又自然而然的主持大局,轻而易举的就稳住了局面,一时间心中对净妄的印象被全部打破。   她惊愕看了他片刻,又看向了玉台。   玉台之上,佛子和主持都保持着原样没有动弹。   年朝夕知道,净妄现在再怎么能稳住大局都是徒劳,灵璧若是依旧不能破开,事情就大条了。   她不由自主道:“所以,到底是佛子的问题还是灵璧的问题。”   “佛子的问题。”   “佛子有问题。”   她身边两个声音同时说。   左边是雁危行,右边是自己舅舅。   话音同时落下,中间隔着个年朝夕,她感觉两个人火花四射的对视了一眼,或者说,舅舅单方面火花四射。   尽管时间地点都不太对,但年朝夕还是感觉到了久违的头痛,沉默片刻,一言难尽道:“……怎么说?”   舅舅冷笑道:“舅舅不是没参加过接灵礼,我参加接灵礼时,修真界可比现在乱得多,那时候都没出过什么岔子,现在和平下来了,这灵璧反而出岔子了,你觉得这几率大吗?”   年朝夕沉默,那着实不大。   雁危行也在一旁淡淡开口:“我记得上上一任佛子,也就是走火入魔后留下佛魔舍利的那位,他破灵璧时已经有了入魔的征兆,但饶是如此天道依然承认了他,灵璧被破开,如今被天下佛子敬爱的佛子反而破不开灵璧,这佛子的问题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   他话音落下,两个人突然同时看了过来。   雁危行微一怔愣:“怎么了?”   年朝夕目光灼灼:“雁道君,方才你说,你记得,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舅舅却皱眉道:“上上一任佛子破灵璧前已经有了入魔征兆之事应当是辛密,佛宗自己的人除了主持之外都不一定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舅舅的视线之中添了一些探究和怀疑。   他忍不住对年朝夕道:“兮兮,这人不会是骗你的吧?什么失忆,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吗?”   年朝夕立刻反驳:“雁道君不会骗我的!”   说着她看向了雁危行,目光信任又笃定。   雁危行怔愣一般地看着她,喃喃道:“对啊,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好像只是……突然想起来了。”   他神情实在是怔愣困惑。   年朝夕看着他,心里一软,下意识的就想说想不起来的就缓一缓。   然而正在此时,玉台之上突然有了动静。   玉台之上,一直探查着灵璧的主持突然放下了手,转头看向了佛子。   他缓缓道:“净释,你再来试一次。”   一动不动的佛子缓缓抬起了头。   他依旧背对着众人,看不清表情,但开口时,声音平静道不像那个慈悲为怀的佛子。   他问:“主持师伯,你确定要我试吗?”   声音不高不低,传遍了整个山谷。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向了他们。   主持看着他,他双手合十,看着主持。   两个人像是在对峙一般,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下面有人忍不住喃喃道:“不是说再试一次吗?为什么不试了?说不定是刚刚灵璧出了问题呢?”   净妄在台下听见这话,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随手揪起一根草叶丢进了嘴里,思绪纷飞。   他也在想,佛子为什么破不开灵璧。   他明明是继承了舍利那佛性的一面……   而就在此时,同样听见了那句话的主持不知道想通了什么,突然放弃了和佛子的对峙,视线落下了台下净妄的身上。   他张开嘴,突兀道:“净妄,你上来试一试。”   霎时间,净妄整个人僵住,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过去。   主持正看着他。   佛子背对着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他们是认真的。   想通了这一点,净妄的神情突然难看了下来。   于是在众人对“净妄”这个名字感到迷茫时,顺着主持的视线看过去,就只看见一个和佛子面容几乎一模一样,但嘴里叼着草叶,一脸凶神恶煞的佛修。   那和佛子一模一样的脸上进攻性极强的表情几乎和佛子是两个极端。   所有人都在惊讶净妄是谁,他为什么和佛子长得一模一样,主持又为什么会让他上来“试一试”。   纷纷攘攘的讨论声中,净妄脸色越来越差,差到了一定境界,却突然露出一个笑来,将口中的草叶一吐,张口却毫不客气道:“我为什么要去?佛爷我不去!”   主持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疲惫一般,道:“净妄,佛宗四百年基业当前,你师兄师侄们的性命攸关,就当时老衲求你了。”   净妄嘴唇动了动。   片刻之后,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佛子,灵璧若是不承认佛子的话,更不可能会承认我。”   主持只道:“净妄,试一试吧。”   净妄下意识地看向了玉台之上的佛子。   佛子依旧背对着他们,仰头看着那灵璧。   耳边,有人忍不住问道:“他又是谁?为何会让他试一试?”   “和佛子长得一模一样,传闻说佛子有个双生子兄弟,原来是真的。”   “这么草率的吗?佛子斩不开灵璧,找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就能斩开了?”   有人质问净妄的身份。   主持只平静道:“这是佛宗私事。”   净妄听到这里,也不知道想通了什么,突然道:“那我便试一试。”   他拿下嘴里的草叶,准备上玉台。   身后,他那个常年只知道怼他的挚友难得的说了句人话:“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就别去。”   净妄笑道:“去啊,为什么不去。”   雁危行:“随你吧。”   他笑了笑,抬脚走上了玉台。   主持叹息道:“净释,将佛珠给你师兄吧。”   一直没有动弹的佛子这时候突然动了。   他转头看向了净妄。   净妄这时候才发现,当佛子不露出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时候,居然和他一点儿都不像了。   他对他笑了笑:“师兄。”   净妄面无表情,只对他伸出了手:“佛珠。”   净释轻笑一声:“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师兄站在一起。”   净妄没说话,只伸出手。   净释便笑了笑,神情坦然的脱下了腕上的佛珠,放在了他手上。   两张相似的脸彼此相对,格外奇妙。   净妄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佛珠径直缠绕在了自己的手上,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挥向灵璧。   金色的光芒在他周身猛然爆发出来,撞向了灵璧。   看着那金色的光芒,净妄突然忍不住想,若是他今天真的斩开了灵璧,那会怎么样?   一个被所有人否定的前佛子,得到天道的承认,斩开了灵璧。   他会觉得一雪前耻,觉得快意吗?   不,他大概只会觉得可笑吧。   在他的思绪之中,金色的光芒与灵璧之上白色的光芒相撞,彼此相互抗衡,转瞬间又融合在一起。   而在这混杂的光芒之后……   净妄和台下众人一起睁大了眼睛。   他们亲眼看到平整光滑的灵璧,就这么被破开了一条裂缝!   灵璧破开了!   众人鸦雀无声,死死盯着那条裂缝。   主持猛然上前,几乎失态。   但亲手斩出这道裂缝的净妄却在一瞬间面色空白。   他……斩开了灵璧?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亘着,他先是觉得迷茫,后又觉得可笑。   这个世界是在玩弄他吗?在他早已放弃和佛子有关的一切,甚至已经不想再去触碰他们的时候,让他一个被废了的佛子斩开了灵璧?   他不觉得欣喜,他只觉得荒唐。   而且……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始终保持着冷静,在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用平静的声音缓缓对他说,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在主持近乎失态的时候,在台下众人欣喜若狂的准备接收灵璧中涌出的灵气的时候,净妄这样对自己说。   不可能的。   他平静的看着那道裂缝。   狭长了裂缝破坏了灵璧的无暇,裂缝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要出来,那是浓烈到近乎液体,几乎能被人肉眼可见的灵力。   它们翻涌着要出来,最终却又像无力一般,无法越过那道裂缝。   在净妄告诉自己不可能的那一刻,那眼看着似乎就要成功了的裂缝突然以缓慢却不容拒绝的速度闭合。   转瞬间一切都成了水月镜花。   台下顿时哗然。   主持上前两步,却又突然停下来,沉重地念了声佛号。   在那声佛号之中,灵璧最终闭合。   这下子,台下的沸腾再也压制不住了。   所有人都在质疑。   “怎么回事儿?还是没有斩开吗?”   “刚刚不是斩开了吗?为什么又合上了?”   “不对!这个法师都能斩得开灵璧一瞬间,为什么堂堂佛子斩灵璧却毫无动静?”   最后那句话,几乎将所有人的心声都问了出来。   对啊,佛子的双生子兄弟可以斩得开灵璧,尽管灵璧最后又合上了,但是佛子斩灵璧,为何灵璧毫无动静?   而且最重要的是,佛宗是修真界第一禅门,但这修真界的禅门却不止这一个。   佛子是佛宗选出来的佛子,但他却是天下人的佛子。   如今佛子出了问题,这让天下佛子怎么能忍受。   当即就有其他宗门的佛修起身道:“佛宗兴衰事关天下佛修,今日佛宗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佛子斩不开灵璧,一个其他佛修却斩开了,这何其可笑。   主持看了看台上了两个人,叹了口气,道:“佛宗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但是当务之急,今日必须斩开灵璧。”   否则四百年之期一到,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即转头,立刻道:“净释净妄,你们两个联手试试。”   在天道眼中,双生子本来就是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双生子中只有一个来斩灵璧,所以灵璧才毫无反应呢?   话音落下,净妄和净释对视了一眼,却谁也没动。   净释突然笑了一声,缓缓道:“主持,若是以前的话,或许可以,但现在的话,不可能的。”   主持一时间没理解这句话,皱眉道:“净释,你在说什么?”   净释没有解释,却突然道:“主持,斩灵璧,并非只有佛子才可以,只要是能被天道承认之人,都有斩灵璧的能力,只不过是佛子得天下佛修信仰而生,出生时便得到了天道信任,所以每一任佛子才能成为斩灵璧之人。”   他话音落下,主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台下就突然有人讽刺道:“所以你们佛宗的意思是,你们的佛宗不行,然后就要在今天之内找到一个如佛子一般得信仰而生被天道承认之人?哪里有这么容易!天道承认?非是上古大气运者,渡劫大能也未必会被天道承认。”   净释闻言却并没有生气,而是突然笑了一声,道:“巧了,今天这里正有一个能被天道承认之人。”   他的视线,就径直落在了年朝夕身上。   年朝夕神情一顿。   她听见他说:“除了她,我想不到天道还会承认谁。” 第77章   上古有大气运者,得天道偏爱。   这样的人生来一路坦途,翻云覆雨搅弄风云不在话下,甚至天道有时候会爱屋及乌,哪一族若是诞生了大气运者,那整个族都被被天道偏爱几百上千年。   后来大道法则逐渐完善,天道逐渐退隐幕后,世间就再无大气运者之说。   除了佛子这种得天下信徒信仰而生,必须得被天道承认的人,一个人想凭一己之力得天道认可,和做梦也没什么区别。   而哪怕是佛子,天道认可的也不是佛子这个人,而是佛子身上所承载的万千信徒的愿力,佛子本人在天道眼中也不过是个承载愿力的容器。   而现在,佛子亲口说在座之中有一人能被天道承认。   这和直接说在大道法则完善的今天,他们修真界出了个气运之子也没什么差别。   怎么可能!   有人觉得佛子终于是疯了。   那人忍耐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哪怕是你们佛宗这一届没有能得到天道承认的佛子,也不该撒这样的谎!”   就见主持都忍不住道:“净释,你在说什么!”   玉台之上三人,只有净妄突然反应了过来什么似的,顺着净释的目光看过去,突然面色大变。   年朝夕!他看得是小城主!   该死!他怎么忘了这件事!   台下,小城主冷然和净释对峙着,而雁危行的手已经伸向了无苦剑,他反而面色平静,微微眯着眼看着净释,似乎并没有被激怒的样子。   可是和他当了几百年挚友的净妄太了解雁危行了。   他越是动怒,便越是平静,若是他真的在脸上表现出了怒意,那反而说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不在意。   所以他才敢在雁危行一脸怒意勃发的时候都还敢在雁危行头上蹦跶,因为他知道雁危行不是在真的生气。   而当雁危行露出这幅平静的近乎寂静的表情时,他反而会警觉地安静下来,不再去触碰雁危行的底线。   这也是他百年如一日的作死下去,却始终没被雁危行打死的原因。   而像现在这样……   净妄看了雁危行一眼,猛然打了一个寒颤。   这已经不是动怒的程度了,雁危行明显是动了杀念。   上次雁危行这样动杀念是在什么时候?   净妄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他仍记得让雁危行露出这幅表情的那个魔修的下场。   天不怕地不怕的净妄当晚就做了噩梦,随即老实了整整半年。   不行!不能让雁危行在这里动手!   他并不担忧敢作死的净释会不会死,但他怕当众杀人之后他也保不住雁危行,到时候他那个挚友就真的只能是魔了!   净妄当即厉声道:“净释!闭嘴!”   净释却笑道:“师兄,这里有人能破灵璧,你明明也知道的,为什么还让我闭嘴呢?”   他又看了年朝夕一眼,淡淡道:“还是说在你心里,佛宗的生死都算不了什么,不配你求她出一次手?”   话音落下,净妄的脸色猛然沉了下来。   然而净释的话已经说出了口,他明知道他现在在想干什么,却仍旧忍不住地去想。   佛宗的生死……小城主的安危……   他面上掠过一丝茫然无措地挣扎。   “你闭嘴吧。”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净妄恍然看了过去。   在他的视线之中,小城主就坐在台下,没有起身,反而微微撑着下巴,淡淡道:“一张口就是生死存亡,一闭嘴就是佛宗安危,佛宗安危你们全宗上下几千人加在一起都管不了,让区区一个净妄负担你们的生死安危?是你们太看得起他了还是我太看不起他了?”   佛子轻笑:“女施主说笑了。”   年朝夕却没看他,反而看向了净妄。   净妄脸上仍有方才的挣扎茫然。   那挣扎茫然,让年朝夕莫名有了一种净妄曾经真的做过佛子的感觉。   毕竟除了传说中悲天悯人的佛子,哪个傻子会因为别人一句算不上高明的偷换概念,就将一宗的生死存亡理所当然般的算在了自己头上。   这大概就是净妄的佛性。   而年朝夕也忍不住困惑,有这样的佛性在,天道为何仍然没有承认净妄呢?   天道都不承认净妄,又怎么可能会承认她呢?   年朝夕忍不住抬头看着净释。   净释为什么这么笃定天道一定会承认她?   年朝夕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两百年前她殉城之事。   她死后,整个修真界都遍布小战神祠或者女武神祠,日日夜夜香火不断,两百年下来,她所得到的愿力,不一定比得信徒愿力而生的佛子来得少。   天道或许不会承认一个人,但它会承认众生愿力。   可是得天道承认何其苛刻,年朝夕自己都不觉得她能得到天道承认,这个净释,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还有……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猜到了年朝夕的身份?   是在她的神魂被宗恕拉走的那个雨夜?还是更早的时候?   他这个时候突然把她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之下,是真的只是单纯的觉得她能破灵璧能救佛宗,还是……只是想告诉众人,年朝夕活了?   这时候,因为年朝夕和净释几句话的对峙,众人都看了过来。   在他们眼中,年朝夕是带了琉璃珠之后的那张脸,美则美矣,却毫无特点,和“年朝夕”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而且,年纪看起来很轻。   众人不明所以,这个女修就是净释口中能破开灵璧的人吗?   在场众人甚至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她为什么?她又凭什么呢?   这佛子难道终于是疯了?   有人便忍不住讽刺道:“佛子,你是在愚弄我们吗?”   年朝夕听着这句话,便也顺势点了点头,道:“佛子,我也想知道我何德何能,居然是你口中能得天道承认之人。”   净释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有些讶异。   年朝夕坦然回望过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她死而复生了便是死而复生了,她并不准备一辈子隐姓埋名,也不准备这辈子都用一张陌生的脸生活。   只不过她从前还没有准备好而已。   她迟早都是要说的,不说别的,只说月见城的那只恶蛟,她想要继续封印它就仍要出面,魇儿能帮她瞒一时,不可能帮她瞒一辈子。   只不过,自己将一切都准备好之后一步一步引导别人发现和现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暴露身份,那可大不一样了。   净释,佛子。   还真是好一个佛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怒意,在她身旁,雁危行缓缓抽出了无苦剑。   年朝夕没回头,却精准的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到那个时候。”   雁危行动作顿了顿。   而这时候,出乎意料的,舅舅也开口了,声音比她还冷静:“我说你小子,除了打打杀杀会不会别的?兮兮说了,不到那个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外甥女是怎么复活的,但他想得和年朝夕差不多。   他外甥女,必然不可能顶着一张别人的脸活一辈子。   哪怕是身份暴露被人猜到又怎么样?谁敢对她怎样?   雁危行被舅甥俩一起反驳,动作一顿。   他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了。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眸一片清明,但看着净释时,仍是一片冷意。   这时佛子也说话了。   他开口,不知道是回答年朝夕还是在回答其他人,淡淡道:“若是有一人有救世之功,得众生愿力,那这人会不会得到天道承认?”   他话音落下,一时间没人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年朝夕。   因为太过荒诞了。   他们只觉得他是在发疯,甚至忍不住讽刺道:“若是有这样的人,那就是大功德者,天道自然是能,但你倒是给我找出这么个人来啊!”   “佛子这是在说什么……”   “难不成是在说那个女修?可救世之功?怎么可能!”   “他这是疯了吗?”   嘈杂声中,只有主持,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视线落在年朝夕身上,突然伸手掐算了起来。   看见主持开始掐算的时候,年朝夕的心就沉了下来。   谁不知道佛宗主持是个命数高手?   然而就在年朝夕这么想着的时候,主持掐算到一半,却突然面色大变,直接吐出了一口血来,霎时间面如金纸。   这分明是被反噬了。   这下子连年朝夕也惊了。   怎么回事?他一个渡劫期大能,掐算她的命数,反噬了?   台下纷纷扰扰的众人也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年朝夕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   只有主持知道他在掐算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看到属于那女修的命数,打开心眼,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闭目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缠绕着她,守护着她,像一座厚实的城墙一般,将那女修牢牢的护在其中,她的命数,全被隐藏在那金光之后。   那是功德金光。   主持不是没有见过功德金光,但哪怕是他为生平从未做过恶事的修士掐算命数,所看到的金光也只有薄薄一层。   这般厚重的功德金光……   仿佛天地间所有功德恩惠都凝聚在一人身上,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若是在上古时期,这样厚重的功德金光足以让一个丝毫灵力都无的凡人当场飞升,一步成仙。   可是天道法则完善之后,功德金光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   可饶是如此,有这样厚重的功德金光在身,这女修往后余生除非是想不开了要入魔自毁,否则谁也不可能在伤了她之后还能得天地眷顾了。   但能拥有这么厚的功德金光,除非那女修曾拯救过整个世界的生死。   救世之人……   主持想到方才净释的话,穆然睁大眼睛,下意识的想去看清金光之后的命理。   下一刻,堂堂渡劫大能,直接被那金光反噬的毫无还手之力。   可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他欣喜若狂。   他当即道:“还请这位施主,救我佛宗!”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   若是佛子发疯也就算了,主持看过那女修的命数之后,被反噬了不说,还直接说她能救佛宗?   这女修到底是什么来头?   当即就有人想到了净释方才的话。   救世之人……   可修真界已经平安无事了两百年,何来的救世之人?   是修真界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遭遇了什么危机被这女修制止了?还是这女修其实是什么上古救世大能的转世?   这时,还没有人想到两百年前那个已经死去的小战神。   整个会场乱做一团,年朝夕却觉得头疼。   这主持看过了她的命理,然后当即向她求救。   也就是说,那佛子还真没说错,她真能斩开灵璧。   说真的,自从知道自己能斩开灵璧之后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不救,因为那毕竟事关一宗性命。   而且佛宗实在没有洁净的灵力还能搬宗,但佛宗之下那一大城的人怎么办?   可是这佛子实在是……   年朝夕抬头,正对视净妄的视线。   他脸色复杂,却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救不救只会在她,他不会插手。   年朝夕顿了顿,却反而下定了决心。   众目睽睽之下,她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玉台。   众人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甚至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人……真的能斩开灵璧吗?   得天道承认……   年朝夕对四面八方的视线毫不在意,她走上了台,却没有去看任何人,反而径直走到了佛子面前。   佛子冲她合十行礼:“女施主。”   年朝夕没有行礼也没有叫佛子,只淡淡道:“净释,你知道方才我在台下看你,你像什么吗?”   佛子笑道:“贫僧不知。”   年朝夕便笑了笑,道:“像一个偷了披上佛子袈裟的魑魅魍魉,身影丑陋,口喷毒液,还有这颗心……”   她伸手悬空点在了他胸口处,笑了笑:“居然是黑的。”   净释脸色淡了下来。   四下更加鸦雀无声。   一旁的主持闭了闭眼睛,上前道:“女施主……”   “法师。”年朝夕冲他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们当初是怎么选佛子的,分明是两个佛子,偏偏挑了一个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当了这么多年的佛子,你们的眼光也是独到。”   主持面色复杂的看了净释一眼。   净释面无表情。   他叹了口气:“老衲识人不清。”   没有佛子身份的净妄都能斩开灵璧片刻,但当了这么多年佛子的净释不得天道承认。   何其可笑。   可笑的是他们。   再一次,主持对所谓的佛和魔产生了怀疑。   台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是“两个佛子”。   年朝夕径直道:“关于净妄和净释,我希望之后法师可以给我一个交代。”   主持:“这是必然的。”   年朝夕便满意了。   一旁的净释似乎仍想说什么。   她又看了一眼,淡淡道:“人倒是可以和我说人话,我也乐意听,但你一个披着人皮的鬼东西,也不必和我说人话了,我懒得听。”   说完,她也不看他的脸色,径直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把细剑来。   一旁的主持下意识道:“剑是杀器,用剑斩灵璧,对天道不敬……”   年朝夕却道:“你们佛修不动剑不杀生,自然觉得佛珠是圣洁之物,不染尘埃。可我一个剑修,动剑也杀生,剑才是我的圣洁之物,染血不染尘,都是以自己的圣洁之物斩灵璧,天道不会怪我的。”   主持怔愣了片刻。   而年朝夕已经起剑,一剑斩向了灵璧。   霎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天道会承认她吗?会斩开吗?   救世之人……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一轮满月自年朝夕剑尖斩出。   转瞬间,满月撞上灵璧。   看似毫无攻击性的满月,触碰灵璧的那一刻,灵璧却像是毫无抵抗之力一般,轰然破碎!   霎时间,精纯的灵力争先恐后的从灵璧中涌出,将年朝夕包围其中。   所有人都忍不住站起了身。   斩开了!   真的有人,能得到天道的承认!   救世之人……   众人如何沸腾,年朝夕丝毫没有注意。   她整个人被包裹在了灵力之中,灵力的冲荡之下,几乎要脱胎换骨。   恍惚之间,她的视线仿佛抽离了自己的身体,居高临下的居然能看到自己站在在玉台上的模样。   再一眨眼,她的身体仿佛变成了透明的。   而在那透明的身体之中一抹红色在她心口处,格外显眼。   那是……半颗心脏!   看清的同时,她像是猛然被拉扯了一下,视野又恢复正常。   她恍然摸了摸自己胸口。   她的心脏……只有半颗。 第78章   年朝夕恍然摸了摸自己心口。   隔着一层骨骼和皮肉,指尖下的心脏有力的跳动着。   她似有所觉一般垂下了眼睛,在高高的玉台上俯视台而下。   精纯的灵力一波又一波的从灵璧之中席卷而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台下众人在这般精纯的灵力之中几乎难以承受。   但那灵力流淌过年朝夕周身时,却只是卷起了她的衣摆,撩动她的头发,然后又轻柔的放下,不曾乱过她衣衫分毫,仿佛连天道也在宠爱她。   缭绕的灵气之中,玉台之上那被天道宠爱的女修垂眸的动作如同真正的神明一般,有着一种冷漠地高高在上。   像人,却又像神。   那张美则美矣,却毫无特点的脸在此刻莫名有了一种让人心惊的魅力。   这怪异又割裂的感觉让人心惊,台下众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着她。   万千各色的视线,万千张不由自主仰望的脸,那神女一般的人却像是谁都没看,只是淡淡的一扫而过,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视线之中带着一股探究。   然后那视线突然定住,落在台下一人的身上,神女似乎是冷漠极了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来。   众人不由自主地寻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冷漠的玄衣身影。   那人似乎是冷漠极了,可视线触及到台上之人时,却又有一种常人难寻的温柔。   两个人视线相接,心跳声相应和,几乎再难被这世界上第三个人插足。   众人的视线在这二人之间来回看着,浓厚的灵力之中,一个个疑虑接二连三的浮现在众人心头?   台上这人是谁?真的能有人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救世,还被天道所承认吗?   天道为何会如此宠爱一个籍籍无名之人?   这人究竟是谁?被她所注视着的少年又是谁?   一个个疑虑越来越大,就在众人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问出口时,一声细微的“咔嚓”声突然从台上之人的身上传来。   众人看过去时,只看见她正低头看着自己腰间,那被她挂在腰间的一枚透明琉璃珠之上缓缓出现一道又一道裂纹。   “咔嚓”声接二连三的传来,裂痕多了一道又一道,终于,那琉璃珠像是承受不住这太过精纯的灵力一般,在那女修手中整个碎了下去。   女修垂着头,看不清脸色。   但台上台下有几个人却突然面色大变。   那和佛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佛宗小长老甚至忍不住上前一步,失声道:“小城……年姑娘!”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众人茫然。   台上被天道所钟爱的女修却突然叹了口气,毫无预兆的抬起了头。   台上台下为之一惊。   那张美的毫无特点的脸在众人的视线中缓缓变化,皮肤白的通透,嘴唇红的诱人,眉峰缓缓上挑,眼尾逐渐拉长。   转瞬之间,台上的女修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寂静片刻,整个山谷突然有了骚动。   台下,曾经战神的下属、月见城里走出来的修士、与月见城曾有过交集的掌门城主,纷纷站起了身,脸色大变。   这张脸,只要稍微活的久一点的人,都不会陌生。   他们或是见过面前这人的父亲,或是曾和两百年前的那人有过交集,这张极像其父亲的脸让人印象深刻。   若是这张脸再苍白一些、眉宇间再寡淡一些、脸上再多些长久不散的病气……   “这、这不是……”   救世之人、天道承认、大功德者。   这些方才还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个个浮现在了他们心中。   是了,是了!   若是那人还活着的话,除了她,谁还能担得上“救世之人”这个词,而她若是活着,那拯救万千凡人的功德在身,谁还有她的功德深厚?谁还有她配得到天道的承认?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若是活着。   可是,两百年前无数人看着她殉城,看着她同归于尽尸骨无存,她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们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玉台之上的人。   她为什么会活着?或者说,她是如何活过来的?   各色视线之中,日光突然破出云层,只投下了一缕,落在了台上之人身上。   她周身像是要融入日光之中,眉目却格外清晰。   有人不由自主道:“你、你是……”   年朝夕淡淡的接道:“我是战神之女,月见城小城主年朝夕。”   话音落下,彻底落实了众人的猜测。   这句话像是沸水滚进了油锅里一般,一下子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众人呆愣,全都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年朝夕?小战神年朝夕?   曾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全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若非是在梦中,已经殉城死了两百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好无损的站在众人面前?   牧允之和宗恕等人重新回到会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   他们自以为帮她掩藏秘密的人,毫不畏惧的当众说出了自己是谁。   她不怕别人知道她是谁,也不屑于千方百计的隐瞒自己的身份,更不畏惧一个死去两百年的人重新出现在这世间,会给整个修真界带来怎样的震荡,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她毫不畏惧,坦坦荡荡,别人若是没发现她便自得其乐,别人若是发现了,她也不畏惧再次背负上曾经的身份。   她既然活了过来,便不准备隐姓埋名,让“年朝夕”这个名字真正死去。   他们自以为为她所隐藏的秘密,其实她毫不在意。   在他身后,被他的下属所控制的邬妍下意识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她早已经死在了月见城外,我亲眼看着她死了,她不自量力的死了,活着的是我才对……”   牧允之猛然反应了过来,他看着站在台上的年朝夕,看着众人望向她时各色的视线,突然觉得恐慌。   他以为这个秘密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几个人知道,心中有着为兮兮保守秘密的窃喜和掌控秘密的快意,而当秘密不再是秘密时,他没由来的一阵恐慌,只觉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伤害兮兮,都会和他抢兮兮。   他不由自主的扑向玉台,急促道:“兮兮,和我离开!”   身影闪过,他猛然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玄色的身影站在年朝夕身前,血色的长剑猛然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击下台去。   那人冷漠道:“滚开。”   兮兮就站在那人身后,微微笑了一下,拉住那人的袖子,对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牧允之猛然僵住。   而这个变故却让呆愣的众人纷纷反应了过来。   她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年朝夕,而方才那人,就是曾经小战神的未婚夫牧允之!   真的是小战神!   但她不是死了吗?   议论之声四起。   “这……小战神殉城之时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可能会有假?”   “方才那人是小战神的未婚夫吧?他都认了小战神。”   “可是两百年前……”   议论之中,有人径直提声问道:“可是小战神不是早在两百年前就殉城而死了吗?阁下如今活蹦乱跳的站在我等面前,难道当年的事还另有乾坤?”   年朝夕半边身子被掩在雁危行身后,闻言下意识地往台下看了一眼,没看出是谁在说话。   她收回视线,淡淡回道:“你觉得能有什么乾坤?”   那人卡壳了一下,下意识道:“可是你不是死了……”   他话没说完,雁危行突然伸出手,那人直接从人群中被摄到了玉台之下。   他顿时住嘴,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所有人都在看着年朝夕,也在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想退。   年朝夕却权当没看到雁危行的动作,淡淡道:“你真有什么话正好可以面对面问我,我也恰好有话想说。”   她顿了顿,缓缓道:“两百年前,我年朝夕侥幸未死,今日重回人间,原本没想过惊扰故人,却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和诸位再次相见,着实抱歉。”   她说着“故人”,眼神在台下一一划过,看向了自己父亲曾经的下属、曾在年幼时抱过她的长辈、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修士、或是两百年前曾与她并肩作战过的陌生人。   他们是最先认出她的人,也是在两百年前和她有牵绊的人。   那些人的神情微微动容。   但仍有人或是含着疑虑恶意,或是急不可耐地问道:“但你不是死了吗?”   这么多人看着她和魔尊同归于尽,她不可能有活下的前提。   但她如今又活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   有人不可抑制的想到了“复生”两个人。   死而复生,何其诱惑。   那声音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惹得人分外不适。   雁危行眉头一皱,就要出手。   年朝夕却不着痕迹的按住了他。   见她不说话,又有人追问她当初是不是死了,那急切又恶意的语气几乎能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恶心。   年朝夕没出手,也没让雁危行出手,但下一刻,一把长剑却突然从人群中掷出,径直刺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周围的人纷纷让开,一个人站在了人群正中间,袖子被削去了一半,长剑钉在地面上。   扔剑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容貌陌生,身着青衣。   他却怒道:“你是聋了吗?小战神不就在这里站着?死了死了?你是没张嘴还是不会说话,你他娘的才死了!你那么想死老子送你一程你敢不敢!”   那个人脸色一白。   青衣人冷冷环视四周,视线又落在他身上,冷冷道:“你不会说话往后就不必再开口,懂了吗?”   那人脸上惊疑不定。   净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低声道:“这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剑修,走杀道,出身月见城,算算年纪的话,两百年前他应当还是个孩子。”   下一刻,他就听那青衣人说:“程某的命是小战神救的,程某一家四口都是小战神救的,程某的命就是小战神的命,今日谁敢口出狂言,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音刚落,又有人起身,将随身的剑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淡淡道:“这位道君和我胃口,到这里来陪我坐坐吧。”   那是战神当年的得力属下,如今的一方霸主。   他抬头,温和地朝年朝夕笑了笑:“小小姐,许久未见了。”   又有人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这世道不会让好人吃亏。”   那是两百年前曾和年朝夕并肩而行的杜衡书院弟子。   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年朝夕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纷纷站起了身。   心怀恶意的魑魅魍魉几乎无处可逃。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很畅快。   这世上的人,或许心存恶念,或许自私自利有自己的盘算,但大多数人心中仍有一片光明,有自己的底线。   这就是年朝夕为什么敢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公布与否。   佛子似乎是看了她一眼,她没怎么在意。   她微微笑了笑,神情自有一股洒脱,提声道:“我当年,确实是死了。”   人群霎时一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当年我确实是死了,但我生来愚笨,实力也低微,当年能和魔尊同归于尽,靠的是与恶蛟结下的灵魂封印,我以灵魂为引夺取了恶蛟的力量,这才有了能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实力,但也是因此,我的神魂和恶蛟的灵魂封印在一起,并未消散,今日才能重回人间。”   年朝夕将当年的事一一道来。   她说得含糊,刻意将事情引到了自己和恶蛟的灵魂封印,只字未提自己是如何复生的。   她淡淡道:“或许是天道怜悯,两百年后封印破碎,恶蛟灵魂回归,我也重回人间。”   她看向方才质问她为何活了的人,笑了笑,道:“这位道君若是好奇我为何复生的话,说实话,我也正好奇,道君或许可以试试和恶蛟结了灵魂封印之后再死上一次,说不定两百年后就也能活了,毕竟我是第一次这么做,也不太了解,道君也死上一次,正好可以解答我的困惑。”   那人结结巴巴:“你、你……”   年朝夕遗憾:“看到道君是不愿为我解答疑惑了……”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   动手的青衣人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大声道:“天道怜悯,小战神既然复生,我回宗之后就大摆三天宴席庆祝!”   年朝夕忍不住一笑。   下一刻,她的视线又落在了牧允之和宗恕身上。   她淡淡道:“既然复生,与我而言,那便是重活一次。”   “重活一次,往日种种与我而言都已经随着我死那一次而覆灭了,而从今以后,曾经的种种和如今的年朝夕不再有任何牵扯。”   牧允之猛然后退了一步。   年朝夕不看他,上前一步拉住了雁危行的袖子,低声道:“好了,可以了,雁道君可以带我走了。”   雁危行毫不犹豫地揽住了她。 第79章   雁危行揽住她,顿了顿,将年朝夕的脑袋按进了自己胸膛。   她的耳朵正好贴在他心口上。   皮肉骨骼之下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一声一声的和年朝夕的心跳应和着。   她的视野受阻,听力就格外的灵敏。   她听见自己的舅舅提声问道:“臭小子,你准备把我外甥女带去哪里?”   雁危行淡淡道:“去到一个不会让她心烦的地方。”   舅舅便哈哈大笑,道:“那你尽管去吧,看好我外甥女,这里交给我了。”   雁危行似乎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年朝夕整个人腾空而起,周身风声烈烈。   山谷之中,她听见牧允之和宗恕的声音交叠响起。   “兮兮!你要去哪里!”   “放下兮兮!”   下一刻,他们又被自己的舅舅拦住。   舅舅似笑非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怒火:“你们两个还是留下吧!关于我外甥女,在下可是有好多账还没来得及和你们算呢!”   他们只被拦了这么一下,就眼睁睁地看着雁危行带着年朝夕腾空而起。   那男人低头淡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带着浓浓的嘲讽。   只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山谷中原本观礼的其他人纷纷围了过来。   “今日之事,牧城主若是连个答复都没有,我等怕是不能让牧城主就这么走了。”这是想要战神图谱的。   “敢问牧城主,方才那女修说得可是真的?战神大人于你整个牧家都有恩,又将唯一的女儿订婚给你,你便是这么对小城主的?”这是战神曾经的下属。   “牧城主,当年你大破盘龙城,好生畅快啊!可还记得我这死里逃生之人?”这是牧允之如今的仇人。   牧允之视线一一扫过。   这些人中有他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与他有仇之人,有浑水摸鱼之人。   他们如今全都挡在他面前,阻挡着他迈向年朝夕的脚步。   牧允之直接拔出了剑,冷冷道:“滚!”   能被佛宗邀请来参加接灵礼的全都是有些本事的人。   这句话直接点燃了众人情绪的引线。   一场混战轰然爆发。   年朝夕浮在半空中,被雁危行抱着,没法低头去看,只听到了声音。   她心中却莫名畅快。   仿佛自她复生以来就一直压在她心间的那块大石头也随着她当众自爆身份而轰然破碎了,她让“年朝夕”这个身份重回人间,从此以后,“谨小慎微”这种不属于“年朝夕”的情绪也在她身上彻底抹去。   她当“小城主”时的恶劣跋扈仿佛也随着“年朝夕”这个名字一起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心里觉得畅快,便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声音里带着笑意,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意味深长道:“今日一见,着实热闹,不过可惜,下一次再见,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年朝夕这句话在说什么,牧允之和宗恕却突然抬起头来,在混战之中看向天空。   而此时,雁危行似乎是笑了一下,按住笑得正开心的年朝夕,将她往自己怀里压了压,声音难得轻松:“走了。”   年朝夕应了一声。   他们抬起头时,便也只看到了年朝夕被别人带走的背影。   年朝夕离开之前,烈烈冷风之中,似乎传来了主持的一句话。   “……今日之后,佛宗闭宗,不再接待外客,约束弟子不得外出,接灵礼的这些人,尽快让他们离开吧。”   “……净释净妄,你们和我来一趟。”   他们迅速远去,声音一点点稀薄了起来。   风声烈烈。   年朝夕耳边的心跳声依旧平稳,年朝夕听着,却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雁危行察觉了她的动作,低声问道:“兮兮,怎么了?”   年朝夕想了想,突然大声问道:“雁道君,你说人若如果只有半颗心脏了的话,会怎么样?”   雁危行微微茫然了片刻,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但他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凡人剩下半颗心脏,就只有死路一条,但若是修士的话,多半还是能活的,但活成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年朝夕的手猛然一紧,又迅速松开,低声问:“怎么说?”   雁危行:“心脏是人的生机所在,没了半颗心脏就等于没了一半的生机,缺失一半生机会有多大影响,因人而异,实力弱小者几乎与凡人无异,但若是实力强大到一定境界,半颗心脏也不算什么。”   这一刻,年朝夕很想问一下你若是缺失了半个心脏会怎么样。   但她终究没有问。   耳边的心跳声鼓荡着,几乎和年朝夕自己的心跳频率一致。   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视野脱离身体时,从自己那仿佛透明的身体中看到的那半颗心脏。   她为什么只有半颗心脏?   或者说,她为什么有了半颗心脏?   那代表了生机的心脏,另外半颗在谁身上?   年朝夕的脸颊贴在雁危行胸膛上,不由自主地蹭了蹭。   然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雁危行的动作猛然一顿,随即耳边那一直很平稳的心跳猛然加快了起来。   体温骤然升高。   雁危行突然停在了半空中,语气严肃地叫她名字:“兮兮!”   年朝夕:“嗯?”   雁危行冷静道:“你不要突然这样,否则我们两个会一起掉下去的。”   年朝夕惊奇不已:“雁道君也会掉下去吗?”   雁危行被这句话问的静了片刻。   随即他闷闷道:“你要是再蹭的话,我也会的。”   年朝夕:“……”   这一刻,她的心脏也像雁危行一样,不知不觉中,默默地加快了。   ……   年朝夕他们原本是准备回净妄的禅院的。   但听着雁危行的心跳声,仍在半空中时,年朝夕就在雁危行怀里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听着雁危行的心跳声入睡的,她居然做了一个有关雁危行的梦。   梦里她才十几岁的样子,身在一个陌生的城池。   父亲似乎正在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叙旧,她听得无聊,便从父亲身边悄悄溜了出去。   父亲和那个伯伯似乎都发现她溜走了,因为她走出会客厅时,听见父亲无奈地说:“雁兄,抱歉了,小女顽劣了些。”   另一个声音笑着说:“这算什么顽劣,令千金活泼可爱冰雪聪明,不像我家那个臭小子,桀骜的连我这个当父亲的都没办法……”   那个伯伯姓“雁”。   这个念头在年朝夕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刻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在一个硕大的府邸里闲逛,甩开了跟随她的侍女。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摸回去的,但没想到逛了没两圈就迷失了方向,又不知为何,居然摸到了一座荒山之下。   那时候太阳刚升起不久,日光洒落在天地之间,像是给整个人间都渡上了一层金箔一般,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她抬头往山上看,看到怪石嶙峋的山顶之上似乎有一个人影,身形挺拔的立于山巅之上,整个身影都融入了天光之中。   那人似乎是看到了她,微微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又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视线,似乎也没在意她,转身背对着她练剑。   嶙峋的怪石之上,少年每招每式仿佛都凝聚了天地灵气。   年朝夕站在山下看了一会儿,突然踩着嶙峋的石头爬上了荒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开始爬山的那一刻,那练剑的少年身影猛然僵了一下。   但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个练剑,一个爬山。   十几岁的年朝夕,别说御剑飞行了,她连剑都提不动。   她弱到一个凡人都不如,身体差的时候喝个半个月的汤药躺在药房里半个月不在话下,身体若是好一些的时候,倒也能不在侍女的陪同下走一些远路。   但是爬山是万万不能的,何况是这种连条正儿八经的路都没有,到处都是碎石的荒山。   但那时的年朝夕仿佛是忘了这件事一样,踩着嶙峋的石头一步一步往上走。   少年背对着她,似乎也没注意到她上来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爬不了多远的,但那天的身体似乎格外有力,她爬了三分之一,这才有了力竭的感觉。   少年的年朝夕是不会委屈自己的,她方才一心想爬上山,这时候觉得累了却又果断停下脚步,径直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休息,平复着呼吸,等着自己的侍女或者其他人找到她,把她带下去。   她刚坐稳,那练剑的少年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他站着,她坐着,年朝夕仰头头,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少年半截光洁的下巴,和下巴上一滴欲落的汗水。   哪怕他突然出现,年朝夕也没开口问什么,仰头看了一会儿见他没准备说话,便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听见那少年说:“你的手指流血了,你不觉得疼吗?”声音如清泉一般,听得人整个心都平静了下来。   年朝夕将两只手都摊开放在面前看了看,这才看到一道不知道何时被划破的伤口,正微微渗着血。   那少年递给了她一瓶药粉。   年朝夕没接,她说:“我不会处理伤口。”   少年顿了顿,半蹲在了她面前,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在干什么,道:“我没开始学治愈法诀,我是个剑修,所以……失礼了。”   药粉倒在伤口上,微微疼痛。   年朝夕没在意,她抬起头,终于看到了少年的脸。   俊美的浓墨重彩,脸上尤带着少年的青涩,但也不难想象假以时日这人会是如何的风华绝代。   少年问她:“你不是想上山吗?为什么停在了这里?”   年朝夕理直气壮:“我走不动了!”   那少年似乎是呆了呆,然后困惑道:“你知道自己走不动,为何又要往上爬呢?”   年朝夕想了想,道:“因为你的剑用得很漂亮,我想上来看看你怎么用剑。”   少年闻言便严肃道:“既然是为了剑,那便不应该半途放弃,这样是学不好剑的!”   说完他似乎是感觉自己说重了,顿了顿,补充道:“我不是在说你,只要你能坚持下去……”   年朝夕却打断了他,满不在意道:“我现在是学不好剑的,父亲说等我什么时候能提着三斤的剑一刻钟不放下,什么时候就能教我用剑了。”   少年呆了呆。   三斤的剑只能是细剑,三斤的剑提一刻钟,那不是连小孩子都可以吗?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模样。   年朝夕觉得他很有趣,便直接说:“我天生不足,走不了远路也提不了剑,父亲说等我治好了身体才能学剑。”   少年愣了愣,低头道:“抱歉。”   年朝夕没在意,笑眯眯道:“但是我就算走不了多远也没关系啊,我不能上去看你练剑,但你不是下来了嘛。”   少年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羞恼。   片刻之后他又硬邦邦道:“你既然想看我练剑,那我现在给你演示一套剑法,希望你开始学剑之后不要半途而废,但是下次,你想看我练剑只能自己爬上山,不要半途而废,否则我不会下来找你的。”   年朝夕兴致勃勃:“那等我身体好了就爬上山看你练剑。”   少年问:“你身体什么时候会好?”   年朝夕满不在意:“父亲说很快的。”   少年眉头松了松:“那下次,我便等你自己上山看我练剑。”   年朝夕想了想,说:“我觉得下次就算我爬不上去,你还是会接我的,你看,今天我们不认识,你都跑下来接我一个陌生人,下次我们认识了,你一定会心软。”   少年斩钉截铁:“不可能!”   年朝夕根本不信他的话:“你快练剑!”   少年顿了顿,满脸不高兴的摆了个起手式。   年朝夕立刻开始鼓掌。   少年脸色似乎红了红,开口斥道:“学剑要心怀敬畏,安静一些!”   年朝夕立刻放下了手。   少年肃下了脸色,周身气势瞬间就变了。   他像是融入了天光之中,他的剑势也融入了天光之中,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一招一式,如指臂使。   年朝夕呆愣地看完,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我叫……”   少年话没说完,年朝夕突然醒了过来。   她猛然睁开眼,一时间记不清是自己梦里的少年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还是她已经忘记了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名字。   “兮兮?”熟悉的声音叫她,给她递上了一杯水。   年朝夕捧着水杯慢吞吞的喝着,突然想起了两百年前。   那时她在杜衡书院见到雁危行,问他是否曾认得自己。   他说,一面之缘。   十几岁的一面之缘。   雁道君,我想起来了。   年朝夕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雁危行似乎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皱眉想去摸她的脉搏,但看到年朝夕直直地看着他,顿了顿,有些忧虑的回答道:“我叫雁危行啊。”   年朝夕满意地笑了。   梦里的少年没回答她的问题,梦外的人回应了。 第80章   年朝夕从榻上起身,看了看周围熟悉的陈设,这才发觉自己仍在佛宗。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户没关严实,隐隐传来魇儿和舅舅压低声音的说话声,听不太清晰。   面前的道君随手接过她手中的水杯,这张锋锐了许多的脸和梦中那张青涩的脸逐渐重合。   她不由自主地问:“我睡了多久了?”   雁危行:“四个多时辰了。”   四个多时辰,那接灵礼上打成什么样都该尘埃落定了。   年朝夕也没问接灵礼的最终结果如何,只往窗外看了一眼,道:“舅舅他们怎么不进来?”   雁危行:“他们怕打扰你睡觉。”   年朝夕闻言挑眉:“那你居然在我房间里,难不成雁道君就不怕打扰我睡觉?”   雁危行神情自若道:“毕竟我是你未婚夫。”   若是往常的话,他未婚夫未婚妻的乱说,年朝夕肯定要无奈。   但是此刻,她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诞感。   她十几岁时,曾和雁危行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她和对方约定,等自己身体好些了就亲自爬上荒山看他练剑。   可是此后十几年,她没等到自己病好去履行约定,就先将对方忘了个一干二净。   年朝夕仍记得从自己十几岁到自己订婚前的那十几年她是怎么过的。   最开始她年纪尚小,父亲用天材地宝养着她,哪怕她三天两头躺进药庐里,吃过的药从来没断过,但到底不危及性命,而且一天天下来,居然还有了好转的趋势。   所以十几岁的年朝夕才敢大言不惭地说她很快就能好了,等她好了,就来看对方练剑。   她那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好的。   但是她身体差,修炼的资质却是上乘。   这上乘的资质放在别人身上是登仙的叩门砖,但放在当时的年朝夕身上,却和勾魂锁无异。   过于优秀的资质于她的身体而言不是助力,而是一种负担,年纪小的时候还不曾显现,年纪越长,她的资质越发显露出来,就越压迫她的身体,甚至开始和她的身体争夺生机。   从那之后几十年,她一次次陷入险境,一次次被医修说必死无疑,又几次三番的被人从生死之间拉了出来,一次又一次,消磨了她的信心,也耗尽了她的希望。   十几岁时那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很快就能好的小姑娘早已经被她遗忘了。   于是理所当然的,十几岁时约定了要等她亲自爬上荒山看他练剑的少年也无影无踪了。   她的病一天又一天的缠绵下去,她还是爬不上荒山,她依旧提不起剑,她也履行不了约定。   但她等来了和那少年的婚约。   现在的年朝夕忍不住想,如果曾经的自己知道和自己定下婚约的人是她十几岁时碰见的少年,那她还会这么抗拒那个婚约,以至于连个名字都不愿意问吗?   大概是不会了吧。   毕竟还有个少年在等着她的约定。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雁危行,明知道此刻的他是失忆的状态,却仍旧不由自主地问:“雁道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   雁危行微微一愣。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这时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舅舅站在门外,语气分外不满:“雁危行!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兮兮是醒了吧?她醒了你还不让她出来?孤男寡女的,你想对我外甥女做什么?”   年朝夕失笑。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提声道:“舅舅我出来啦!”   门一下子被推开,舅舅的声音变得分外柔和:“兮兮快出来,和那个傻子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年朝夕被舅舅强行拉了出来。   她无奈,只能回头冲雁危行眨了眨眼睛。   雁危行看着她的背影,莫名的,一段从未有过的记忆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记忆中的少年青涩稚嫩,他抱剑站在一座荒山上,长久地看着一个方向,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但心里又知道自己今天大概还是等不到这个人了,习以为常的同时又莫名有些怅然。   然后他开始练剑,却练的心不在焉。   就这么心不在焉的消磨了整个下午,他回到府中,父亲却突然将他叫去了书房。   那面容和他三成相似的父亲喜气洋洋。   他柔声对他说:“行儿,我和你母亲为你定下了一个婚约,对方是父亲的世交,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见见那姑娘。”   少年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心中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抗拒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抗拒一个婚约,明明对于曾经的自己来说,婚约也好,道侣也罢,这些在他的剑道上都是从没被他考虑的东西,既然可有可无,那自然听谁的都无所谓。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他的婚约,他未来的道侣,不该是个不明不白的人。   她应该是……   应该是谁呢?少年又说不出来。   但是此刻的他却不想凑数,也不想去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却莫名成了他未婚妻的人。   他立刻就想拒绝。   就在此时,他却又忽然听见父亲恍然大悟道:“哦对了!那姑娘还来过我们家呢!战神你还记得吗?你不是很崇拜战神吗?十几年前他带着自己的女儿来过我们家,和你定下婚约的就是战神的独女,那时候他来了一趟又匆匆忙忙的走了,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他的独女……”   少年当即愣住了,心中没由来的觉得喜悦。   “……战神独女小名兮兮,她身体不怎么好,行儿,你见了她之后千万不要惹她生气,男子汉大丈夫的要大度包容一些,以后若是成亲了也不能欺负人家,不然哪怕战神放过你,父亲也不是饶了你的……”   父亲口若悬河,试图说服自己桀骜不驯的儿子。   他那方才还一脸抗拒的儿子却突然道:“父亲!我同意了!我答应这个婚约!”应的迫不及待   父亲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稀奇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少年沉默了片刻,难得扭捏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那个姑娘?”   父亲突然恍然大悟:“行儿,你喜欢那个姑娘啊?”   少年沉默,但却没说出反驳的话来,只以沉默拒绝父亲的问题。   父亲哈哈大笑:“行儿也有喜欢的人了,还正好是你将来的未婚妻,这岂不是皆大欢喜?臭小子,你还不如找你母亲讨教讨教怎么好好打扮自己?不给你将来未婚妻留个好印象的话人家怎么会喜欢你?”   少年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背影都透露着一股气急败坏。   父亲哈哈大笑。   ……   禅院里,舅舅和魇儿一起坐在菩提树下,没有看到净妄。   年朝夕迟疑:“净妄呢?”   舅舅随口道:“被主持留下了,现在还没回来,这是他们佛宗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好多打听。”   年朝夕点了点头,顺势又问:“那接灵礼怎么样了?”   舅舅和魇儿对视了一眼。   然后年朝夕便听见舅舅笑道:“我们既然都回来了,那接灵礼自然是有惊无险,你尽管放心,佛宗现在已然封宗了,外人不许进,宗门弟子不许外出,其他人哪怕对你再好奇也不能硬闯佛宗,时间一长,他们自己就放弃了。”   实际上,舅舅还有句话没说。   尽管接灵礼上不少人都暗暗的维护自家外甥女,让那些真正心怀不轨之人不敢动手,但那些人的维护要么是为了自己妹夫的恩情,要么是为了自己外甥女以身殉城的恩情。   他当年既然能在修真界大乱之际都选择独善其身,那便也不是个如妹妹妹夫那般心怀天下之人。   除了自己亲人,他对任何人都心性凉薄,自然也不信所谓的恩情为维持多长时间,能不能保住自己外甥女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所以在兮兮他们走后,他还做了一件事。   他在众人的混战之中默认了自己妹夫留下的战神图谱就在那个牧允之的身上,顺便把那个玩弄蛊术的医修也一起拉下了水。   如果说那个叫邬妍的女修指认牧允之的时候众人还将信将疑的话,那小战神的亲舅舅默认战神图谱在牧允之身上,这件事几乎就被实锤了。   小战神死而复生自然让众人震惊,让人觊觎她复活的方法。   死而复生,谁能不心动?谁不想有第二条命?   但就像小战神自己说的,她和恶蛟下了灵魂封印之后神魂才能幸存下来,恶蛟灵魂回归身体,她随之复生,前几日月见城里的恶蛟暴动就是证据。   难不成他们还能为了死而复生去动恶蛟,也和恶蛟下个灵魂封印不成?   死而复生毕竟太过水月镜花,谁也不知道是真的有什么秘术让小战神死而复生的还是如小战神所说,是天道怜悯她才重回人间。   小战神舍身救世才能得天道怜悯,他们有这个资格吗?   所以与其求水月镜花的死而复生,还不如求肉眼可见的利益——战神图谱。   而且小战神现在复生了,她才是战神图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若是伸手要战神图谱的话,光明正大。   于是众人对战神图谱的渴求也就更加急切,最起码要在小战神没反应过来之前,在她没要战神图谱之前将战神图谱拿下,最好复刻下来。   于是牧允之面临的困境也就更加严峻,而众人的焦点也随之从死而复生的年朝夕身上,顺势转到了手握战神图谱的牧允之身上。   小战神毕竟死了两百年,她手上早已没了曾经的势力,除了部分觊觎所谓复生秘术的人,小战神的复生并不能影响到修真界的格局。   最多也不过是民间多了个威望滔天的“神女”,修真界多了个人人都要敬重三分的吉祥物。   但她真正给修真界带来的震动,看似铺天盖地,实力上动摇不了任何人的利益。   但战神图谱能。   孰轻孰重,脑子清醒一点的人都知道该做什么。   是觊觎声望如日中天的小战神那所谓的复活秘术被修真界唾弃,还是去夺战神图谱?   不过这件事,就不必告诉自己外甥女了。   坑了牧允之一把顺便让自己外甥女脱身的舅舅微微一笑,笑眯眯道:“总之,尘埃落定,兮兮不必为这些烦心了。”   年朝夕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魇儿。   舅舅神色如常,但魇儿的养气功夫明显还没这么足,年朝夕看过来的时候她就心虚的移开了视线。   这明显是有鬼!   年朝夕一脸的狐疑,疑心他们是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她有心想追问,但话还没问出口,舅舅顺势就转移了话题。   他道:“对了兮兮,你没醒的时候我想了一件事,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   年朝夕:“什么?”   舅舅正想说,敲门声响起。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门外响起孩童稚嫩的声音:“请问小战神大人醒了吗?主持想请您过去一趟。”   年朝夕沉吟片刻:“醒了,稍等。”   舅舅的脸色不着痕迹的淡了下来。   但年朝夕转头看他时,他又神色如常。   年朝夕问:“舅舅,你方才要说什么?”   舅舅微微笑了笑:“不算什么大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早去早回。”   年朝夕点了点头。   她推门走出去,门外四五个月白色僧衣的小和尚给她引路。   年朝夕走远了,舅舅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他暗骂道:“这老和尚,算的倒是准。”   ……   年朝夕随着那些小和尚往主持所住的大自在殿走,一路上,小和尚们小心翼翼地往她身上看。   两百年前殉城的小战神,如今死而复生。   才七八岁的小和尚们不知道死而复生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他们从小到大故事里听到的小战神活了。   可是看着她,小和尚们心里有有些纠结。   小战神居然是他们小长老邀请来的女施主。   他们觉得那故事里的小战神和这女施主有些不一样。   故事里的小战神深明大义、英雄无畏,是每个孩子心中那普世意义上的英雄。   但小长老邀请来的这位女施主……她闲着没事的时候甚至都和小长老一起来他们念经的地方故意拿糖诱惑他们,等他们被诱惑的连经书都看不下去了,这两个人便会一口一个的把糖吃掉,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夸糖有多甜多好吃。   年纪小些的和尚甚至都馋哭了。   给他们讲经的长老看不过去要撵他们,这两个人便振振有词,美名其曰锻炼他们的意志力。   狗的一批。   小战神是真英雄,但这女施主是真的狗。   如今有人告诉他们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同一个人。   小和尚们心中纠结的不行。   简而言之,幻灭了。   于是他们和自己心中的英雄一路同行也没敢说话,一路纠结着,就纠结到了大自在殿。   带头的小和尚正想说请小战神进去,小战神突然自己停了下来。   小和尚们不明所以的仰头看她。   小战神突然伸手,手中多了几块糖。   她笑眯眯道:“多谢小师傅们带路,这个给你们吃。”   小师傅们面面相觑。   为首的小和尚板起脸,准备义正言辞的拒绝。   然后他刚张开口,就被面前的女施主塞了一颗糖。   女施主笑眯眯道:“我听净妄说这位小师傅最崇拜我,多谢小师傅喜欢。”   小和尚顿时脸涨得通红。   年朝夕权当没看见,笑眯眯地将手中的糖发了出去,然后一身轻松的走进大自在殿。   她刚进去,正好碰见佛子出来。   她定住脚步,眯着眼睛看着他。   佛子笑着冲她行礼:“小战神。”   年朝夕微微笑了笑:“佛子这是要去哪里?我才刚来佛子就要走了吗?”   佛子笑道:“连灵璧都斩不开,我自然已经不是佛子了。”   年朝夕“哦”了一声,改口道:“那净释法师。”   净释脸上没什么遗憾的表情,那笑容像是焊在了脸上一般:“没被天道承认,是贫僧心境有瑕,主持令贫僧后山反省,不得外出。”   年朝夕:“那不送了。”   净释笑道:“没关系,总会再见的。”   总会再见?   年朝夕正觉得这句话有古怪,净释又突然说:“对了,主持属意师兄继任佛子。”   净妄继任?   年朝夕脸色一沉,快步走了进去。   她刚进去,就见净妄一脸冷笑的从主持面前起身,甩袖就要离去。   他冷声道:“主持,灵璧也破了,佛门要不要佛子有这么大的意义吗?”   主持声音苍老:“你不懂。”   净妄冷笑:“我是不懂,当年我当佛子当的好好的,你们说我继承了舍利里魔性的一面,佛心不洁,我认了。但如今算怎么回事?我不行换净释,净释不行再换我?你们是找佛子还是找傀儡?”   主持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当年……是我们武断不查,可如今的净释当不了佛子,他在所有人眼中当悲天悯人的佛子几百年,到头来灵璧却连个反应都不给他,净妄,你觉得他曾经的悲天悯人是真的悲天悯人,还是做给别人看的。”   净妄冷淡道:“我也不合适,我睚眦必报,好赌,养出来的徒弟也好赌,我自私自利,如果我这样的人都能当佛子,那佛门早就没救了。”   “而且,”他顿了顿,“不是谁都想当佛子的。”   主持还想说什么,年朝夕突然上前,冷不丁地问道:“主持,当年你们发现舍利的魔性在净妄身上,佛性在净释身上,可否能确认?”   主持抬头,冷静道:“我知道如今的情况小战神心中有疑,但确实是真,当年的净释连修为都没有,动不了手脚,我和几位佛宗大能亲自为他们验证,绝对无假。”   净妄自己沉默了片刻,也说:“小城主,以我现在的修为,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到我体内继承来的魔性,这也是为什么我当年可以控制得住雁危行的魔毒。”   这和年朝夕猜测的完全不一样,   她最开始猜测是佛宗当年搞错了,净妄才是继承了佛性的那一个。   那如今的话……   继承了佛性的反而不得天道承认,继承了魔性的甚至都能斩破灵璧一瞬?   年朝夕最开始以为佛子继承的其实是舍利里的魔性,所以才斩不破灵璧。   但如果继承了佛性都斩不破灵璧的话……   年朝夕突然想起方才净释说的话。   总会再见的。   年朝夕突然面色大变:“去找净释,看他现在在哪儿?”   净妄茫然:“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佛子……净释叛宗逃了!” 第81章   净释打伤了他闭关的禅房外看守的几个执法僧,逃之夭夭。   禅房里有他留下的信。   ——一念成魔。   那四个字写在泛着檀香的宣纸上,俊秀如竹,写意风流。   主持看着宣纸上的那四个字,不言不语,面容却像是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他低低地念了声佛号。   年朝夕不懂那宣纸上“一念成魔”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得自从她复生之后碰见的陌生人简直人均谜语人,说话都奇奇怪怪的,明明一句话能交代清楚的事情非要搞的花里胡哨的,不肯好好说话。   但那四个字风流自在,丝毫不像是匆忙写就的模样,写字的笔甚至都已经被他清理好挂在了笔架上。   年朝夕几乎能想象得到他写这封信时的情景。   敛袖研墨、取笔,狼毫上醮满了墨水,然后压平纸张,以最轻松写意的姿态将那四个字一蹴而就,甚至还静静地等着墨迹干了才清理毛笔,将之挂在笔架上。   然后打伤守卫的执法僧,一身轻松的逃之夭夭。   这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净释早就知道今日接灵礼上他斩不开灵璧,早就知道接灵礼后他这个佛子便会原形毕露,也早就准备好了今天的逃之夭夭。   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以他几百年中凭借佛子的身份在佛宗里的经营,再加上他对佛宗的了解程度,哪怕佛宗闭宗了,能影响到他叛宗逃跑吗?   显然是不能。   年朝夕甚至已经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必再找了。   她大踏步走了出去,看到禅宗门外,净妄正在月光下抛着骰子玩。   他将骰子高高抛起,然后随意接住,自己和自己玩猜大小。   年朝夕看了一会儿,见他再一次抛起骰子,便随口说:“我猜大。”   净妄被吓得一抖,手滑没接住,骰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滚了两圈,五点朝上,   年朝夕挑了挑眉:“看起来是我赢了。”   净妄一笑:“小城主赢了。”   年朝夕走过去将东西捡起来,道:“既然是我赢了,那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净妄也不拒绝:“小城主问。”   年朝夕看着他,问道:“你真的继承了舍利子里的魔性吗?”   净妄一时间没有回答。   年朝夕都快以为他不回答了,他突然又道:“小城主应当不知道我被佛宗找回来之前是什么模样吧。”   年朝夕疑惑地看过去。   净妄笑了笑,道:“我被佛宗找回去的时候年纪很小,他们都以为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但其实我记得。”   “我记性很好,一岁多的事情到现在都没忘记。那时我被老乞丐收养,整天整天的都吃不饱,于是我从会走路起就学会了坑蒙拐骗,从那些大人手里骗吃的,大人都被我骗得团团转。有趣的是老乞丐就是个老实乞丐,眼睛都快瞎了,他这辈子没骗过人,我养在他身边,一岁多无师自通何为欺骗。”   “后来老乞丐死了,我觉得自己得找个人来养自己,而且我想过的好一点,于是就看上了两条街外的富商,他们无儿无女,一生行善积德,是个好人,我装作快冻死在他们门口,他们就真的收养了我。小城主,那时候我才两岁多。”   “甚至,”他动了动嘴,难以启齿一般,低声道:“在佛宗找到我之前,我怕养父养母如果有了亲生孩子之后会不要我,已经动了怎么能不让他们再有孩子的念头……那时我四岁,但幸而我四岁,满脑子卑鄙无耻的念头,没有实施的能力,也不知道将这念头付诸行动要做什么。”   “但是,”他闭了闭眼睛,“若是我当时不是四岁,而是十四岁呢?四岁的我凭借直觉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十四岁的我就有了将它们付诸行动的能力了。”   年朝夕第一次听净妄说这些。   这是一个,她从未曾了解过的净妄。   她眼中的净妄好赌不假、心眼小又六根不净不假,但哪怕如此,他从未真正做过越界的事情,甚至有时候比大多数人更慈悲。   他是个好和尚。   这时的他却说:“你看,没人会教一个几岁的孩子阴谋诡计,但我对这些无师自通,我天性就是如此,我生来自私自利冷漠奸诈,如果佛宗没把我找回去,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年朝夕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你是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的?”   净妄想了想,说:“忘记了,但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成了整个佛门希望的时候吧。”   人之所以能为人,就是因为理智能压制本性,而当本性被压制之后,他才不是一个只被本性支配的野兽,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其实很感谢佛宗,这个宗门再怎么糟糕,最起码也没让他就这么万劫不复下去。   他笑了笑,说:“我现在依旧是个不怎么样的和尚,我自私自利,睚眦必报,毫无出家人的宽容之心,如果有人妨碍到我,我也只会想着以牙还牙,而不是割肉喂鹰,我……”   “不是。”年朝夕突然打断他。   净妄一愣。   年朝夕抬起头,毫不客气道:“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有妄自菲薄的毛病,净妄,你睁大眼睛看看,哪怕你继承了舍利魔性的一面,哪怕你生性自私成魔,但有几个生来如此的人能以理智压制自己的本性?”   她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道:“别说你只是继承了魔性,就是你生来是魔,你能做到这一步,也比大多数人要强,从魔渊走到光明下,又在光明下生活了几百年的人,那还叫魔吗?”   净妄一时间怔愣。   但他没能怔愣多久,因为舅舅过来了。   年朝夕有些讶异,正准备问他怎么跑这里来了,却见舅舅铁青着脸说:“兮兮,那个臭小子去追那逃跑的和尚了。”   年朝夕一愣。   然后她就听见自己舅舅牙疼似的说:“我追上去想把他带回来,然后把两个人都追丢了。”   年朝夕:“……”   ……   雁危行在四舍崖上找到了净释。   找到他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红衣男子就站在他的身边,佛宗内因为净释的叛宗大乱,净释却正在四舍崖上和那红衣男子谈笑风生,两个人背对着他。   那红衣男子身上魔气浓郁。   雁危行淡淡的看了一眼,随手甩了甩剑,走了出去。   那红衣男子似乎是先发觉了有人出现,微微一笑,道:“佛子,看来你警惕心有所下降啊,居然被一个小尾巴……”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瞬间面色大变,声音戛然而止。   他似乎是忘记了自己还在悬崖边上,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险些没摔下悬崖。   但他却顾不上这些,他在看到雁危行的那一刻面色就陡然变得惨白,颤声道:“尊、尊者……”   雁危行微微一顿,这才正眼去看那魔修。   魔气浓郁,额上也没有堕魔纹,生来是魔修,是个纯粹的魔族之人。   魔族之人口中的“尊者”指代的只会是一个人。   魔尊。   除他之外,魔族没有任何一人能被人称为“尊者”。   雁危行握剑的手紧了紧。   虽然早在他过玄水河时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叫他魔尊。   从没有哪一刻,雁危行如此迫切的想恢复记忆,想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表面上却没露分毫,甚至连剑都没抬起来,只抬了抬眼,淡淡道:“你想带他走?”   只这么一句话,方才还运筹帷幄的红衣男子面色大变,几乎没怎么犹豫的就说:“尊者误会了,尊者看上的猎物,属下怎么敢碰呢。”   尽管没有那红衣男子口中身为“魔尊”的记忆,雁危行却下意识地笑了出来,仿佛非常愉悦的模样。   而当他笑出来时,那红衣男子却仿佛变得更害怕了,原本挺拔的身影都佝偻了下去,仿佛生怕被他注意到一般。   而雁危行看着他的反应,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有点儿想回去找兮兮了。   他冷淡的皱起了眉头,厌倦般的说:“滚。”   这原本是分外侮辱人的话,那红衣男子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语气重压抑不住喜悦:“那属下告退!尊者,您离开这半年来属下们找您都快找疯了,还有那么些不知死活之辈妄图趁您离开搅弄风云,如今您既然回来了,那属下回去就……”   雁危行穆然抬眼看过去,目光冷冷。   他警告般的冷淡道:“别做多余的事情,我让你滚,你现在就从我面前消失,然后你只需要记得,你今天从未见过我。”   红衣男子浑身一僵。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低声应诺。   随即他看也没看一旁的净释一眼,转瞬消失在了月色下。   净释这时候才抬起头,偏头看了看他,重复道:“尊者?”   雁危行不答,只抬剑指着他,淡淡道:“你和魔族也有牵扯?你想去魔族?”   净释却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淡淡道:“魔族是有主之地,并不适合我,尊者的下属和我有交集不假,但今天他却只是来看热闹的。”   净释也不过多解释,他只是往后退了两步,径直退到了崖边。   然后他看着他,问道:“尊者总不是要带我回去的吧?我看尊者也不是这么热心肠的人。”   雁危行自然不是带他回去的。   净释是叛宗还是留下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差别,他甚至巴不得他离兮兮远远的。   他追过来,也只不过是想问一个问题而已。   他淡淡问道:“你继承了佛性,为何又走到了与魔为伍这一步?”   净释却反问道:“尊者是在问我,还是想从我的身上找到有关你自己的答案呢?”   雁危行的脸色冷了下来。   净释却轻笑道:“但是我的答案,与尊者选择走进魔界成为魔尊的理由肯定不一样。”   话音落下,他周身那缥缈如神佛一般的气质突然一变,陡然魔气四溢了起来。   他淡淡道:“对于我和净妄这样的人来说,成魔成佛一念之间,只不过这一念之间对于净妄来说本该是压抑不住天生的魔性便会一念成魔,对于我来说却是只要好好继承了自己的佛性便会一念成佛。”   他轻笑:“可如今却是正好反过来了,继承了魔性的净妄离成佛只有一步之遥,而继承了佛性的我随时可以成魔。”   “尊者问我为什么成魔,倒不如问问净妄为什么成佛,毕竟,一个生来坏种的恶人成佛,可比一个好人作恶要难得多。”   雁危行缓缓皱起了眉头。   净释却突然说:“其实我曾经很羡慕净妄,因为这个世道,做个好人可比做个恶人难多了,更何况还是一个本本性恶的人去做好人。他比我幸运,有改变的时间,但我已经太晚了,那个世道,将一个好人逼成恶鬼的方法太多了,而我的不幸在于我被佛宗找到的时候,早已被逼成恶鬼了。”   “阿弥陀佛。”   净释念了句佛号,突然翻身跃下了四舍崖。   雁危行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却并没有追上去。   走四舍崖就必须会过玄水河,然后才能进入魔界,一路危机重重。   但雁危行不觉得那个和尚会死在四舍崖下。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刚从四舍崖回到佛宗,他便看到兮兮拉着秦掷风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看到他,兮兮眼前一亮,用力冲他挥了挥手:“雁危行!雁道君!”   雁危行的表情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   他走过去,就见兮兮抱怨般的说:“你跑得太快了,我们都找不到你!”   雁危行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然后就见年朝夕冷不丁地说:“既然回来了,那赶快收拾东西吧,我准备今晚跑路。”   嗯?   雁危行抬起头,表情有些茫然。   年朝夕解释道:“舅舅说想带我去见见我娘亲,我觉得这个机会正合适,正好离开修真界这个漩涡,躲躲清闲。”   雁危行迟疑:“但为什么今晚就走?这么快的吗?”   年朝夕眯起了眼。   她淡淡道:“当然是因为我想把净妄也拐了,今晚就走当然是趁着净释叛宗佛宗大乱咱们好开溜,不然在佛宗地盘上不好拐人。”   雁危行:“……”   年朝夕哼笑道:“主持那个老顽固,我和他说不通,想让他放净妄走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还不如我们先把人拐了,等他冷静下来再说。”   雁危行:“……那净妄他……”   话还没说完,净妄从黑暗中跑了出来,背上装模作样的背了个小包袱,语气兴致勃勃。   “小城主,咱们什么时候跑路?” 第82章   十日之后,人族与妖族的交接之地。   年朝夕站在密林之中,双脚踏进厚厚的落叶里,遥遥地望着密林之后一座座深山,一时间有些懵了。   前面是妖族。   舅舅和娘亲曾经隐居的地方是妖族与人族交界处的一座深山之中。   舅舅!你可从未说过自己曾隐居的地方是妖族啊!   当年你们怎么那么虎啊!两个大活人敢跑到妖族的领地一住几十年!   舅舅这时候开口了,语气有些怀念:“当年我和你娘亲便住在前面那座深山里,那座山没有名字,山上是妖族领地,山脚下却有一座人类村落,我和你娘亲时常下山来买东西,山里的一些小妖也喜欢装成人去人类村落里玩耍,他们都以为自己装的很像,但村子里的凡人一眼都能看出他们是妖,毕竟哪有人连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买东西都用皮毛猎物或者妖珠换……”   年朝夕还是懵:“但是隐居的话,当年你和娘亲为何为选在妖族隐居?”   这个世界上有人魔妖三族,年朝夕最不了解的就是妖族。   不止是年朝夕,估计整个修真界都对妖族没什么了解。   因为几万年前妖族就自成一派,居住在十万大山里从不轻易外出,和人族几万年间的来往也是断断续续,和闭关锁国也差不多。   几万年前,在天道完善之前,人魔妖三族在同一片天地之间混居,以至于大大小小摩擦不断,常年混战,修士死伤率极高,凡人更是苦不堪言。   那个年代随便拉出一个筑基期修士都是混战之中厮杀出来的,远非今天各宗各派里宝贝一般养着的修士们能比的。   但随着天道完善,人数最多气运也最强盛的人族占据了这世间绝大多数地方,魔气凝聚于魔域成了魔族的地盘,妖族一夜之间撤回他们的起源之地十万大山。   然而哪怕三族分开,人族和魔族仍时时有摩擦,几百年前那场由十二尊魔引起的正魔大战就是一个例子。   但妖族是彻底闭门不出了,几万年间断断续续只有十几次和人族的往来。   只偶尔,会有不受约束的妖修跑来人族的地盘上做恶,但这样的妖修一旦被发现基本上就没命了。   人族和魔族的修炼之路好歹也有相似,从练气到大乘,最后直到飞升。   但妖族却和其他两族截然不同,他们修为高低全看妖丹,自有一套截然不同的修炼方法。   舅舅和娘亲当年怎么会突然跑到妖族去呢?   面对年朝夕的疑问,舅舅却轻笑了一声,道:“不是我要去的,而是你娘亲要去的。”   年朝夕:“咦?”   舅舅解释道:“你娘亲当年是半个医修,我们兄妹二人路过这里的时候正好救了一个病重的狐妖,你娘救了人之后本想离开的,但这里正是在人族和妖族的边陲地带,没有有实力的大妖踏足,小妖生病受伤都不知道该怎么治,山下的凡人也是缺衣少食的,于是我们就留下了。”   舅舅轻笑一声:“反正去哪里隐居都是隐居,我就由她了。”   年朝夕一时间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她拉了拉舅舅的袖子:“那我们去看娘亲吧。”   一行五人穿过密林。   路上,净妄没忍住,低声问魇儿:“魇姑娘,你是魇兽,也是妖修,你了解这妖族吗?”   魇儿翻白眼:“我是妖修不假,但生来就是在人族领地,这辈子连妖族的地盘都没踏足过,身上连妖族的传承都没有,学的还是战神大人从古籍中帮我找的一套妖族功法,我上哪儿了解?”   她一激动,头上的角又冒了出来。   净妄悻悻然。   他正准备去问问秦掷风,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雁危行却突然道:“妖族两年前刚换了新皇,新皇是上一任妖皇的幼子,越过了上面两位兄长,似乎是上位不正。”   霎时间,四双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雁危行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忍不住抿了抿唇。   说到妖族,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这些。   最近他的记忆总在不经意间片段式的出现,但想起的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真正想记起的东西却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似的,无论他怎么努力回想都是徒劳无功。   他总有一种快要恢复记忆了的感觉,但又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而这次的话……   妖族封闭,普通人是不会知道两年前新皇登记的事情的。   他们肯定会怀疑。   果不其然,下一刻,舅舅就狐疑道:“你这次又知道了?”   雁危行顿了顿,正想说什么,年朝夕却突然冷不丁地问:“妖族中的皇室是什么妖?”   雁危行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回答道:“似乎是孔雀。”   年朝夕闻言一阵失望:“我还以为是老虎来着,老虎不是百兽之王吗?再不济也应当是九尾狐之类的啊……”   雁危行不自觉地笑了笑,声音柔和到不可思议:“兮兮,九尾狐已经灭绝了,老虎的话……”   他沉思片刻,道:“我记得老虎一族在妖族中地位并不显,还不如脱兔一族呢,脱兔出了个上一任妖皇的宠妃,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了,只不过新皇上任,脱兔一族怕是不好过了……”   他对妖族皇室的阴私如数家珍,说出的每句话都能让其他任何人心惊,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拿这些当成故事讲给年朝夕听。   魇儿和净妄面面相觑。   秦掷风看了雁危行一会儿,却突然哼笑一声,偏过头眼不见为净,不去看那个为了对自己外甥女献殷勤什么都敢往外说的傻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自家外甥女的面子上,他居然也没去追问他到底是怎么把人家皇室的阴私摸的这么清的。   算了,自家外甥女爱听就让她听吧。   于是众人就这么听着这些说出去能吓死人的故事,一言不发,心绪复杂的往外走。   快走出密林时,他们都快听习惯了,雁危行却突然停了下来,一言不发的往密林外看。   密林外,一个个子矮矮的小姑娘正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动作间脑袋上的帽子开始往下滑,露出了半截毛茸茸的耳朵,看起来很像狗狗。   年朝夕的视线立时定住。   狗、狗狗……   但那小姑娘十分警觉,帽子刚滑下来立刻就伸手捂住,重新戴正了。   狗狗耳朵被挡的严严实实。   年朝夕遗憾。   这时那小姑娘已经看到了他们,露出些警惕的表情。   一个修为不高的小妖而已,雁危行只淡淡的看了一眼,原本准备置之不理,一个没看住,自家小姑娘却突然露出了一个笑,走上前去,冲那小妖修露出一个十二分温柔的笑来。   “好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语气神态,放在拐卖孩童的拐子身上也丝毫不违和。   那小姑娘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道:“我在找我的同伴,你们是谁!”   年朝夕笑眯眯:“来来来,我们帮你一起找你的同伴!”   ……   一刻钟后,年朝夕把一个从小在山上长大没见识过人间险恶的小姑娘给摸了个底朝天。   今天山下那个人类村落里有集市,这个叫良儿的小姑娘和自己的同伴约好如人类集市上玩耍,但显然现在她被放了鸽子。   而且顺带一提,这小姑娘不是最开始年朝夕以为的犬妖,而是个刚化形没多久的狼妖。   狼妖,良儿。   年朝夕就问她:“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啊?”   小姑娘老老实实地说:“是村子里的教书先生。”   年朝夕问:“教书先生知道你是狼妖吗?”   良儿摇头:“不知道,我去见他的时候把耳朵藏的严严实实的。”   年朝夕闻言就看了一眼她头上那摇摇欲坠的帽子,心说这可不叫藏的严严实实。   不过年朝夕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都以为她是犬妖,那教书先生给她取名叫良儿,要么是巧合了,要么是一眼就看出她是狼妖了。   不是个简单人物啊。   一行人一路聊着走出了密林,再走不远就看到了人类的村落,现在正值集市,村头到村尾全都是就地摆放的小摊。   而穿梭在其中的,有人有妖。   年朝夕亲眼看到一只兔妖拿着些未经处理的草药和村民换半匹布,一个不小心兔子尾巴从衣服里钻了出来,那卖布的村民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全当没看到一样,神情平静,淡定非常。   偏偏这时候良儿还在她耳边说:“我们下山都是很小心的,绝对不会被人类看出我们是妖!”   年朝夕:“……”绝对不会被看出来?   她看了一眼那兔子尾巴。   整个集市上放眼望去,妖不在少数,而且估计是地处边陲,大部分都是些化形都没化完全的小妖,要么剩下双耳朵收不回去,要么时不时露出个尾巴,他们自以为藏的很好,其实该被人看见的都看见了。   看村民们这见惯不怪的神情和习以为常的样子,估计他们也早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地会有妖下山来买东西。   这里的人和妖相处的这么好,倒挺稀罕的。   良儿没发现她的一言难尽,这时候又说:“你们是人类的修士吧?霍先生说外面的修士都是会除魔卫道的,但我们没伤害过人类,你们也不会伤害我们吧?”   年朝夕就保证道:“我们也不是打打杀杀的修士。”   良儿松了口气。   年朝夕又问:“霍先生是谁?”   良儿:“就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啊。”   又是教书先生。   这教书先生有点儿意思。   几个人踏进这人与妖共处的集市之中。   舅舅四下看着,眼神中带着怀念,低声说:“我记得这个时节正是村里一种紫色小花的花期,每年这个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采花做鲜花饼,我们买些鲜花饼带上山吧,你娘亲爱吃这个,不过那种紫色小花外面似乎是没有的,你娘亲离开这里之后估计很多年未曾尝过了。”   年朝夕乖乖的听着,乖乖的应了声是。   没走几步,他们果然看到有小摊子在卖鲜花饼。   鲜花饼呈现淡淡的紫色,果然是香气扑鼻。   这鲜花饼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会做,拿出来卖的估计都是卖给山上下来的小妖或者外来人的,所以那小摊子上挑鲜花饼的除了他们就全是妖了。   摊士是个二十几岁的少妇,估计是看他们不像妖,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几位是外来的还是从山上下来的?”   也就是问他们是人是妖。   年朝夕就回答道:“我们是外面来的。”   这话似乎比他们是妖还让少妇诧异,她忍不住道:“我们穷乡僻壤的,居然有人来我们这里吗?”   年朝夕就笑道:“我们来上山祭拜的。”   那少妇立刻道:“上山?是神女山吗?你们要去祭拜仙人墓?”   年朝夕挑鲜花饼的手一顿。   “神女山?仙人墓?”   她忍不住看向舅舅。   舅舅冲她摇了摇头,他住在这里的时候这座山没有名字。   那少妇还没来得及解释,背后一个冷淡又虚弱的声音传来。   “相传在几百年前,村后的山上住了一个神女,神女容貌美丽菩萨心肠,经常下山无偿帮山下村民看病,几十年都容颜未老,被人称为神女。后来神女死了,墓就埋在山上,那座山也就被称为神女山,神女的墓是仙人墓,几位是来祭拜仙人墓的吗?”   年朝夕转过头去。   一个粗布长衫书生模样的人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远,容貌清俊儒雅,但却脸色苍白神情冷淡,身体似乎不怎么好的样子。   年朝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身旁的良儿突然惊喜道:“是霍先生诶!”   霍先生?那位教书先生?   她还以为是个中年人,原来这么年轻……   霍先生看了良儿一眼,淡淡道:“你上次过来我是怎么对你说的?”   良儿高兴的神情立时一僵,呐呐道:“让、让我找你去背三字经……”   霍先生:“那你背会了吗?”   良儿消沉道:“没有……”   霍先生神情没什么变化,却莫名让人觉得他不高兴了。   他淡淡道:“那还不快随我去学?一本三字经,你准备背到什么时候?”   良儿:“可是……”   霍先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于是可是什么,良儿也不敢说了。   这怂样……颇有些年朝夕上辈子面对班士任时的样子。   教妖修背三字经,这霍先生也真够行的。   良儿一步一挪的走到霍先生身边。   年朝夕他们叹为观止。   那霍先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道:“入夜之后应该会有雨,几位若是祭拜仙人墓的话,最好还是尽早上去尽早下来,村里有几间空院子,山上那些人暂时回不去时就住在那里,几位也可以住进去。”   年朝夕笑道:“多谢。”   霍先生带着良儿走远。   舅舅看了片刻,说:“是个实打实的凡人。”   雁危行却突然道:“不,他是碎了丹田才成凡人的。”   几个人瞬间看了过去。   舅舅却不怎么在意:“他是不是凡人都与我们无关,我们该上前了。”   他仰头看了看:“神女山……”   这里的凡人地处偏僻,虽然经常见妖修习以为常了,但他们不知道修士,便以为几十年容颜不老的只有仙人神女。   妹妹救济帮助他们,他们以妹妹的名义给这座山命名,然后世世代代记住。   凡人一生短暂,但这座山却比他们活的要长。   他们以这种办法,将他们的感激一代代流传下来。   曾经他不明白妹妹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现在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第83章   年朝夕他们趁着天还没黑上山。   刚上山还没走多远,几个人就察觉到山林里似乎是有人在看着他们。   但这视线中却又不含恶意,反而是好奇的,新鲜的。   舅舅便说:“应当是山上的小妖修,他们好奇心强,不用管他们。”   于是几人就权当没察觉到这视线。   果然,他们还没走出多远,那视线随即就消失了,像是已经看腻了一般。   接下来,几人一路走到半山腰埋葬着娘亲的墓前,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妖修了。   舅舅反而觉得奇怪,困惑道:“不应该啊,我记得山上这些妖修的领地意识都是很强的,当年你父亲重伤昏迷,都是几个误以为被入侵领地了的妖修先发现然后抬到我这里的。今天我们这一路走上来,居然没碰见被入侵领地了的妖修阻拦?”   随即他将视线落在了面前的墓上,先是一愣,随即一笑。   墓被打理的很干净。   山下的村民们基本上不上山,多半是山里的妖修帮忙打理的。   舅舅也顾不得这些奇怪了,招呼年朝夕过来:“来让你娘亲见见你。”   年朝夕几乎有些拘谨的站在原地。   她上辈子亲缘淡薄,这辈子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娘亲,母亲这个在所有人生命中都无可或缺的词对年朝夕来说却是无比的陌生。   她甚至不由得想,娘亲是生她的时候去世的,她的出生带走了娘亲的生命,父亲不曾怪她,舅舅也不曾怪她,那娘亲会不会怪她?会不会不喜欢她?   刚这么想,她又觉得自己狭隘,居然这么揣测自己娘亲。   她心里忐忑不安,雁危行却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兮兮,别怕,我和你一起去。”   年朝夕莫名安心了下来。   舅舅本想说管你什么事,但看到自家外甥女那明显放松下来的神情,顿了顿,又决定权当自己没看到。   年朝夕走上前,跪在了墓前。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城主忐忑的低声道:“娘亲,我是兮兮,您的女儿。”   话音落下,就听见舅舅低声笑了笑,道:“傻丫头,你娘亲当然知道你叫兮兮,年朝夕这个名字就是你娘亲给你取的,她那时给我来过信,说自己怀的孩子不管男女都准备叫朝夕,女孩的话,小名就叫兮兮。”   年朝夕眼睛亮了起来,抬头去看舅舅。   舅舅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傻丫头,你怕什么,你娘亲不可能不喜欢你的,怀你那十个月,她每隔几天都给我写信说你的情况,哪怕我不回她。”   “她对你满怀期待,期待你的降生,也期待你的成长。她想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可惜天意弄人,你没有福分拥有一个爱你的娘亲,她也没有福分看着自己女儿长大。而且……”   他顿了顿,缓缓道:“是舅舅自私,脑子昏了头才一意孤行非要带走你娘亲,害得你连祭拜她都没有机会,害得她死后都不能陪在你身边。”   年朝夕立刻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不是,舅舅,娘亲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也不会怪你的,她在天有灵,会一直陪在我们身边的。”   舅舅看着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看其他什么人,眼眶微微泛红。   年朝夕不知所措,她天生不适合安慰人,下意识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雁危行。   雁危行顿了顿,看向净妄。   这个时候才被他们想起来的净妄恨不得骂人。   但他仍然走了出来,笑眯眯地站在墓前,双手合十一鞠躬,笑着说:“小僧净妄,小城主最信任的朋友,阿弥陀佛,看在小城主的份上,您保佑小城主的时候也顺便保佑保佑小僧吧!”   舅舅回过神来,顿时失笑。   魇儿见状连忙上前,怼开了净妄,说:“您别听他瞎说,这和尚满嘴胡话,我才是姑娘最信任的人,夫人,我叫魇儿。”   两个人都开口了,就剩下雁危行了。   众人下意识地都看向了雁危行。   雁危行顿了一顿,开口:“岳母大人,我是雁危行,是兮兮未婚夫,您未来女婿……”   众人:“……”   舅舅暴怒:“臭小子!我说话你没记住吗?我承认你这个外甥女婿了吗!你少勾引我家兮兮!小小年纪轻浮成这样,你还想当我家兮兮的未婚夫!”   雁危行实事求是:“可是在您没恢复记忆之前,您明明说……”   舅舅持续性暴怒:“我说什么了!”   雁危行:“……没什么。”   背对着他们的年朝夕身形一瞬间佝偻了起来,意志消沉的抬头看着眼前的墓碑。   她觉得自己现在莫名地很像渣男。   那种不仅在外面拈花惹草,还让人家小姑娘独自面对刻薄父母的渣男。   就……希望娘亲不要当真吧。   ……   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天也快暗下来了。   年朝夕他们帮忙收拾着祭拜的东西,舅舅看了看四周,笑道:“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觉得自己被入侵了领地的妖修找过来,有意思了,难不成都跑下山玩了不成?”   年朝夕闻言问道:“舅舅,妖修的领地是怎么算的?”   舅舅解释道:“妖修虽然有人形,但是习性类兽,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就会先划好属于自己的领地,哪怕是关系再好的两个妖修,去地方地盘上也要先打声招呼,否则就会被视为挑衅。”   年朝夕想了想,反问道:“都跑下山玩耍不太可能,那什么情况下妖修们会不在意被入侵地盘?”   舅舅沉思。   片刻之后,舅舅和雁危行几乎是同时开口。   “除非这座山有了山主。”   “这座山有山主了。”   年朝夕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困惑道:“山主?”   舅舅瞪了雁危行一眼,解释道:“除非这座山里出了一个实力比所有妖都强的妖修,他能让所有妖臣服,那么这整座山就都变成他一个人的领地,生活在其中的妖修就都是他的下属,下属之间便也不存在什么领地之争。”   雁危行默默补充道:“若是这样的话,方才估计是山主不在山上,所以没人阻拦我们便轻易上了山。不过……方才我们要上山时,那个狼妖和那位说书先生都没什么异样的神色,这山主估计也是个好说话的。”   “狼妖?你们是说良儿吗?”   一个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   年朝夕立刻回头,就见一旁的山林中走出来了一行人。   几个或没收回耳朵或露出尾巴的妖修,拥簇着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妖修的人。   年朝夕的视线定在了为首的那人身上。   那人一身黑衣,几乎和人类无异,既没有如他身后那些妖修一般收不回耳朵尾巴,也没有长长的指甲。   说他是人类她都信。   然而魇儿突然动了动鼻子,说:“半妖?”   那黑衣人的视线立刻落在了魇儿身上,变得锐利了起来:“他们说的那个气息可怕的妖修就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抢地盘吗?”   魇儿先是错愕,随即啼笑皆非。   她是妖修不假,但因为没生活在妖族,修炼的都是战神大人找来的上古妖修典籍,于是便也没学过妖族是怎么收敛气息的。   但她周围都是人族,妖修的气息只有同族才格外敏感,所以便也没人对她说她气息可怕。   而如今看来,一个几百年修为的妖修不收敛气息就跑到其他妖修的地盘上,看起来确实很像抢地盘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为首那个半妖身旁的小妖顿时委屈道:“山主大人,您下山去找良儿姑娘,刚下山没多久这几个人就上来了,他们人多,我们也不敢拦,就只能看着他们来仙人墓了……”   山主大人?   这座山居然真的有山主了?   而且那个山主看起来脾气确实是很好,他还安慰那个小妖,说:“这也不怪你们,我不是说了嘛,保命最重要。”   年朝夕在一旁听着,等他们说完了,突然问:“你认识良儿?”   山主顿时看了过来:“你们也认识良儿?你们是良儿的朋友不成?不对,我在山下没见过你们,良儿也没去过其他地方,你们到底是谁!”   这山主看起来有些天真直爽。   年朝夕便笑道:“我们是来祭拜……仙人墓的,在山下遇到了良儿姑娘。”   山主越过他们往后看。   年朝夕他们身后的仙人墓旁摆满了祭拜品。   那直爽的山主顿时就信了,他恍然大悟道:“你们是受过仙人恩惠前来祭拜的吧?害!你们早说啊,害得我找人找到一半又匆匆忙忙跑回来。”   说着他顿了顿,又看向魇儿,有些不满道:“真是的,我一个半妖都知道去别人地盘上要收敛气息,你看起来几百年修为了,也不能倚老卖老来别人地盘上把气息放的这么张扬啊,要不是你们先说了是来祭拜仙人墓的,我真当你们是来抢地盘的了!”   那直爽的山主声音洪亮,“倚老卖老”四个字震天响。   话音落下,净妄也笑得震天响。   魇儿脸都黑了。   年朝夕哭笑不得,看那山主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不由得问道:“我说,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山主就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般的说:“受过仙人恩惠的都是好人,仙人不会救坏人的。”   说着,他又不满了一些,看着魇儿,道:“怎么回事儿?你身上的气息更恐怖了,你真不是来抢地盘的?”   魇儿黑着脸回答:“那真不好意思了,我从小在人族长大,没学过怎么收敛气息。”   山主神情一顿。   随即他同情道:“你好可怜,我一个半妖都能在妖族生活,你居然一出生就生活在人族吗?”   然后他大度道:“算了,我不怪你了,你也不容易。”   魇儿:“……那我谢谢你。”   山主神情舒展,矜持颔首:“不客气。”   魇儿:“……”   净妄的笑声更加惊天动地。   那山主奇怪地看了一眼光头和尚,但也没在意,而是问道:“对了,你们说遇到了良儿,你们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我没在集市上找到她。”   年朝夕回答:“她现在……应该在山下一个姓霍的教书先生家。”   话音落下,山主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他不满道:“我让她找我玩她都不肯!居然又跑去那个病殃殃的人类家里!”   话音刚落下,众人身后有动静传来。   年朝夕转身看过去。   只见一个月白色的身影从他们上山的那条路上缓缓走了过来,边走边淡淡道:“那真不好意思了,我这个病秧子最起码能带下良儿识字,她可不爱去你家看你抓鱼玩。”   山主顿时气急败坏:“霍城!你又擅自往我山上跑!”   霍城没理他,而是看向了年朝夕他们,说:“快下山吧,还有一刻钟就下雨,到时候你们就下不去了。”   年朝夕惊讶:“霍先生是来叫我们下山的?”   霍城点了点头:“我见你们一直不下来。”   年朝夕:“多谢霍先生跑一趟。”   他们身后,山主气急败坏:“好啊!原来你们也是和霍城一伙的,我看错你们了!霍城!你把良儿给藏哪儿了!”   霍城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良儿留在我学堂你读书,她说今晚不回山了!”   山主像是气急了,带着人转头就走。   走了两步他却又停了下来,说:“对了,那个祭拜仙人墓的,你们既然认识良儿,那转告良儿一声,小兔妖不是故意放她鸽子的,她前几天被曲崖山发了请帖,今天已经被曲崖山的人接走去别的地方修炼了,没来得及和她告别。”   说完,他已经走的没影了。   年朝夕收回视线,想起了今天见到良儿时,她似乎正在找同伴,还被同伴放了鸽子。   曲崖山是什么地方?   她正准备问一问,雷声轰然落下。   霍城抬头看了一眼,低咳了一声,道:“真要下雨了,我们快走吧。”   年朝夕收回了疑问,“好。” 第84章   村里有间空院子,平时都是留给下山玩耍没来得及回山的小妖住的。   而今,霍城将他们带进了这个院子里。   他身体似乎着实不怎么好,从下山起就开始咳嗽,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年朝夕也算是久病成医,见状看了他一眼,随即问道:“霍先生是肺不太好?”   霍先生摆了摆手,明显是不想多谈,将他们送进了院子中后只问道:“你们明日还要上山吗?”   年朝夕点了点头。   霍城先是皱眉,随即眉头又松开,道:“那记得天黑之前要下山,这几日,你们就先住在这里吧,虽然简陋了些,但总还遮风挡雨。”   年朝夕心中有些疑惑。   今天说是有雨,所以让他们天黑之前下山情有可原,但是明天未必会一直下雨,为什么还强调让他们一定要下山?   雁道君说这人并不是个凡人,而是丹田破碎之后修为尽失的,那这位霍城先生就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们一行人都是修士,自然也不惧怕黑夜里的山林或者山林中的野兽妖修。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下山,而且今天天黑之前他们没下山,霍先生甚至拖着有病在身的身体直接上山找他们。   哦,对了,他今天借着背三字经把良儿也给留下来了。   “天黑之前要下山”。   天黑之后山上有什么吗?   年朝夕一瞬间想了很多,抬起头来时,霍城又低低地咳了几声,潮红褪去,变得苍白了起来。   年朝夕顿了顿,笑道:“我们知道了,今天劳烦霍先生了。”   霍城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大雨倾盆落下。   几个人避在屋檐下,舅舅忍不住咋舌:“那位霍先生莫不是天机一脉的?没了灵力都能把天象推算的这么准?”   没人回答他,轰隆的雷声响彻天地。   雨下得猛烈,但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雨就停了下来。   年朝夕一觉醒来就拉着雁危行去找良儿。   两个人经人指点跑到了这村里唯一的私塾里,刚一踏进那农家院改成的学堂,就见霍城冷着脸拎着两个几岁大的孩童走了出来,那张一直苍白着的脸上居然有几分气急败坏。   见到年朝夕他们时他也是一愣。   随即他就颔首道:“稍等。”   下一刻,他直接把那两个孩童丢了出去,冷声道:“没写课业也就算了,把写了一半的课业撒上尿说掉进夜壶里了糊弄我,你们觉得是为师我眼瞎还是你们父母给你们买笔墨宣纸容易?”   两个孩子大气也不敢出。   而年朝夕在霍城说出“撒尿”两个字时整个人就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能从那两个孩子身上闻出尿骚味,连带着那一脸苍白冰冷的霍先生身上似乎也有一股微妙的味道。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半个身子藏在了雁危行身后。   雁危行一顿,神情瞬间就无奈了下来。   霍先生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看了她一眼,又淡淡的移开了视线。   他冷声道:“将昨日的课业抄十遍给我再回来继续上课,不然就别回来了。”   两个相约撒尿的孩子缩的比鹌鹑都听话。   霍城喘了口气,这才看向年朝夕他们,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和我来吧。”   年朝夕看了看时间,觉得他该上课了,就摆手道:“不用了,我们只是想问一下良儿现在在哪里。”   霍城一顿,突然回身道:“良儿,你昨天认识的朋友来找你了。”   良儿猛然从学堂里窜了出来,神情颇有些迫不及待。   然后看见他们眼前一亮,道:“是昨天的漂亮仙子!”   然后小姑娘欢欢喜喜道:“仙子来找我玩吗?好呀好呀,我们现在就走。”   几乎恨不得拽着年朝夕就离开。   年朝夕一头雾水。   昨天看良儿和霍城关系还不错的样子,怎么今天良儿一副恨不得离霍先生远远地样子?   这时候霍先生嗤笑一声,淡淡道:“ 你今天可以不听课,但是回来的时候三字经必须默写过半。”   刚刚还欢欢喜喜的小姑娘顿时神情一僵。   她消沉的拉着年朝夕离开。   离开之前,年朝夕听见那两个人撒尿的顽童苦恼的说:“不是说先生有洁癖不碰不干净的东西吗?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们是故意撒尿的还没写完。”   年朝夕:“……”   一刻钟后,村子后的小树林里,良儿请他们吃野果。   年朝夕一边啃着有些酸涩的野果,一边将昨天他们上前遇见神女山山主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山主让我告诉你,我昨天约好的朋友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她被曲崖山下了请帖,昨天正好被接走了。”年朝夕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良儿的反应。   良儿闻言一脸的懊恼。   她责怪自己:“真是的,这几天我天天跑下山玩,都不知道小白被曲崖山下了请帖,小白昨天邀请我应该是想告诉我这件事的吧,可没想到篝火夜前曲崖山居然就把人给接走了。”   雁危行眼神一动,问:“你这几天一直在山下吗?”   良儿沉浸在友人突然离开的悲伤里,垂头丧气地说:“对,这两天先生突然一定要我背完整本三字经,不完成他每天的任务不许回去,我每天都背不完,就在学堂你彻夜背书好多天了,白天偶尔才回山,没碰到小白。”   年朝夕沉吟:“这样啊……”   她又问:“那曲崖山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它下帖子,就能把人接走呢?”   良儿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向往的表情,道:“曲崖山是妖族的一座大山,有好几个大妖驻守,山上有一个学堂,曲崖山里的小妖们和附近几座山的妖修们在化形之后都会进去学习一段时间,由大妖亲自讲授修炼技巧,学院里设置了聚灵阵,灵力的浓度是外界的几倍,能在那里学习的几乎都是一日千里,刚化形后得到这样的指点和环境,对以后大有裨益。”   “两年前曲崖山开始邀请边陲之地刚化形没多久的小妖修进书院学习,据说是曲崖山里一只大妖有一次重伤流落边陲之后被边陲小妖救了,感叹于边陲之地的资源荒芜和能给予指导的大妖稀少,所以每年放出些名额给边陲小妖。”   年朝夕闻言神情微动,问:“这名额怎么放?由小妖们自由竞争吗?”   良儿摇头:“不是,曲崖山每年会派出去几个刚出学院的妖修去边陲之地寻找好苗子,每个人手上有一个名额,看中了谁就直接下请帖,那人要是同意了的话,过了篝火夜曲崖山的人就会把看中的人接上山学习。”   她说着就叹了口气,道:“今年有个曲崖山的学徒来了神女山,神女山上小妖怪不少,我们几天前还猜谁是那个好苗子呢,没想到居然是小白,我都没来得及给她送行。”   年朝夕想了想,笑着问:“良儿也很想去曲崖山吗?”   良儿闻言直言不讳道:“当然想了,像我们这种边陲小妖,一没有足够的资源,二没有大妖指导,往往化形都化不全,自己摸索着修炼有时候几十年都难有进展,去曲崖山就不一样了,哪怕只是刚化形后能在里面呆个十几年,出来之后也是受益终生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小白去了曲崖山,也算是一步登天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她。”   年朝夕又问了几句,心中了然。   这个曲崖山在妖族的地位似乎不低,换算到人族的话,大概相当于杜衡书院。   若是有一天杜衡书院放开几个名额给没有根基的散修,说杜衡书院的魇姑姑因为被散修所救,感叹于散修生存艰难,所以决定每年招收几个散修,那人族散修怕是也要抢破头,而且根本没有人去怀疑什么。   毕竟……   良儿笑道:“曲崖山书院开院的时间比神女山有名字的时间都长,人家那么大一座山,那么多大妖坐镇,能图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妖什么?”   能图你一个小人物什么?   你有什么能被人贪图的呢?   年朝夕不语,只拍了拍良儿的肩膀,道:“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回去了,不然霍先生又得找你背书了。”   良儿“啊”了一声,怏怏不乐。   年朝夕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到良儿道:“对了仙子姐姐,今夜就是妖族的篝火夜了,我们神女山也要庆祝的,我能邀请你们去吗?”   篝火夜是妖族比较重要的节日,类似于人族的重阳节之类的。   年朝夕想了想,问道:“但是霍先生不是要留你背书吗?”   良儿闻言顿时捏起了小拳头,愤愤不平道:“霍先生太过分了!我都熬夜背了好多天了!仙子姐姐,你们人族的书怎么这么难背啊?不行!今晚就是篝火夜了,一年就这一次的,我一定要回去!”   年朝夕失笑:“那等你说服霍先生了我们就和你一起参加。”   良儿想了想,说:“但是按照妖族的规矩,我只能邀请两个人哦,我想邀请仙子姐姐和……和你身边那位哥哥去。”   年朝夕这次倒是有些惊讶。   因为良儿和雁危行总共就没说过一次话,昨天她和魇儿的关系反而比较好一些,如果只能邀请两个人的话,年朝夕还以为她会想邀请她和魇儿呢。   没想到会是雁危行。   她看了一眼雁危行,见他也是一脸迷茫。   年朝夕就问道:“为什么会想邀请雁道君呢?”   良儿小心翼翼地看了雁危行一眼。   年朝夕鼓励她:“你大胆说。”   良儿就老老实实道:“因为我觉得这个哥哥和仙子姐姐好配啊。”   年朝夕:“……”   雁危行:“……”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雁危行一眼,正好对上雁危行看过来的视线。   她触电一般,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随即她看向良儿,板着脸严肃道:“童言无忌,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话!”   良儿:“啊?”   年朝夕僵着脖子不去看雁危行,心里又觉得明明是小孩子说错了话她为什么要心虚,一时间纠结不已。   于是她只能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我和雁道君是好朋友,生死之交你懂吗?我们之间可是有过命的交情的,所以感情才这么好,不是你想得那样……况且!难道男女之间就不能有真挚的友谊吗?你小小年纪就想歪了!”   年朝夕解释的一本正经,良儿的表情愈加迷茫。   等她说完,良儿斟酌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抱歉我说错了,我以为你和这位哥哥是那种关系的,既然不是的话,我以后不会再叫错了。我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妖,所以,姐姐不用和我解释这么多……”   年朝夕:“……”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   解释越多越心虚。   她木着脸道:“那你去问问霍先生你今晚能不能回去吧,如果能的话,我们就一起参加篝火夜。”   良儿欢快的跑了。   年朝夕不知道为什么,暂时不敢看雁危行。   而雁危行居然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的往回走。   挺尴尬的。   或者说,是年朝夕一个人在尴尬。   快走回他们暂住的院子时,雁危行突然轻笑了一声。   年朝夕下意识地回过头。   她听见雁危行低声道:“兮兮,你其实真的不用解释这么多。”   年朝夕瞬间脸色爆红。   而这时,舅舅正好走了出来。   当时是,雁危行脸上带笑,年朝夕脸色通红,噔噔噔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任谁都以为年朝夕是被欺负了。   舅舅脚步一顿,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气笑了。   “好小子,胆子不小啊,来来来,你和我这个老家伙比划比划!”   雁危行:“……”   他艰难道:“舅舅,你听我解释……”   舅舅皮笑肉不笑:“不不不,我哪敢当你舅舅,你当我舅舅还差不多。”   雁危行:“不是……”   舅舅拖着他就走:“来来来,我们比划比划……”   雁危行反抗不能,求助的目光看向年朝夕。   年朝夕同情地回望过去,一脸爱莫能助。   ……   天黑之前,良儿终于来了。   她刚跑过来就一脸兴奋的告诉年朝夕:“霍先生同意啦!今晚我能去参加篝火夜了,不过篝火夜之后还得回去。”   话音落下,她整个人一顿。   因为院子里,雁危行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活像是刚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年朝夕又气又无奈:“舅舅下手没轻重,你就不会躲不会还手啊?”   雁危行震惊:“我怎么能对长辈动手?”   年朝夕:“你两百年前在月见城帮我怼那几个老臣时也没见你说不能对长辈动手,我还不知道我们雁道君什么时候这么尊老爱幼了。”   雁危行:“……长辈和长辈还不一样。”   年朝夕:“你可闭嘴吧!”   二人身后,良人沉默片刻,弱弱道:“仙子姐姐,这个哥哥伤成这样,我们还能去吗?”   年朝夕转头问她:“霍先生怎么说的?”   良儿:“霍先生说,如果跟着你们的话,我可以去参加,不过篝火夜结束之后得回来。”   跟着他们就能参加?   年朝夕想了想,笑道:“那咱们就去。”   “好耶!”良儿兴奋。   此时天也快黑了,天黑之后篝火夜就开始了,再想参加也晚了。   年朝夕就匆匆交代了几句,然后带着良儿出了门。   三个人快走到村口时,见霍城在村口等着他们。   良儿见霍城在,又警惕了起来,怕被抓回去背书。   她发生道:“先生,你说了让我出去玩的。”   霍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对年朝夕说:“篝火夜结束了就带她回来吧,不然再让她在山上留个半天,她又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不让她上山真的只是为了让她好好读书吗?   年朝夕心中有些探究,但却仍应道:“好。” 第85章   年朝夕再进山时,整个山上火树银花。   是字面意义上的火树银花。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不知道这座山被施展了怎么样的术法,每一根枝丫、每一片草叶上都闪烁着微金色的光芒,绚烂非常。   良儿一见着情形就急了起来,急促道:“晚了晚了,万家灯火都放出来了,篝火肯定要点燃了,仙子,我们快走!”   年朝夕被她拉着走,好奇地问:“万家灯火?这个术法的名字是万家灯火吗?”   良儿点头:“是个大型术法,覆盖范围越大就要求越高,很难学的,听说我们妖族最大的一个万家灯火能覆盖一整个山脉数百里,放出那个术法的是我们妖族最强大的妖将。”   年朝夕问:“那这个术法是谁放的?”   良儿就骄傲的挺了挺胸,自豪道:“当然是我们山主,别看我们这里地方偏僻,但我们山主很厉害的!”   年朝夕沉吟片刻,突然问道:“那这个术法我可以学吗?”   良儿顿时呆了一呆。   她呐呐道:“这个术法也没什么攻击力,虽然是大型术法,但观赏性大于实用性,而且又耗费灵力,学这个干嘛呀?”   年朝夕就笑了笑:“那可不一定。”   良儿揉了揉脸,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术法不是妖族能不能学,但既然仙子姐姐想学,那我等篝火夜结束了就问问山主。”   年朝夕应道:“那多谢。”   两个人刚说完,他们口中的山主就从一旁的丛林里窜了出来。   他看到良儿就眼前一亮,高兴道:“我就知道良儿会回来,我还想着如果那病秧子不放你回来我就直接下山抢人呢!”   良儿闻言有点儿生气:“不许说霍先生病秧子。”   山主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然后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挑了挑眉:“你还带人上来了?”   良儿:“我新交的朋友,你们昨天不是见过嘛。”   山主就上前,来到了两个人面前,微微正了正神色,有了些山主的样子。   他说:“我是白时雨,神女山山主,神女山好久没邀请过外人参加篝火夜了,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年朝夕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突然之间冲天而起的火光,笑道:“我感觉会的。”   白时雨看到那火光却面色一变,神情突然冷了下来,有些不满道:“我这个山主还没到就点起篝火?曲崖山的人倒还真是目中无人。”   他立刻气势汹汹的往回走。   良儿有些无措的看了眼年朝夕他们。   年朝夕和雁危行对视了一眼,她便笑道:“走吧,我们跟上去看看。”   路上,良儿估计是怕年朝夕误会山主,替自家山主解释道:“按理说篝火夜山都是大妖或者布下万家灯火的山主亲自点燃篝火这篝火夜才算开始的,但今年曲崖山的人正好在我们这里……他们估计等不及就擅自点燃篝火了,所以山主才这么生气,不行,可不能让山主真和他们吵起来。”   良儿快步跟上去。   年朝夕问道:“你同伴不是已经被曲崖山接走了吗?”   “啊?”良儿解释道:“小白被接走了,但曲崖山来选人的弟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走,说是准备参加完这里的篝火夜再回去的。”   年朝夕闻言脚步一顿。   是了,篝火夜这么重大的节日,一般妖修都会回来参加的,哪怕是被霍城约束着的良儿不也闹着回来?   若她是来挑人的曲崖山弟子……   哪有比篝火夜更适合挑人的场合。   虽说一行弟子只有一个名额,但挑了人之后不走,反而留在这灵力贫瘠之地参加一个篝火夜……   雁危行在一旁问她:“兮兮,你看出什么了?”   年朝夕低声道:“雁道君,我觉得曲崖山所谓的给边陲之地小妖的名额可能不那么单纯,他们挑了人还没走,今晚估计还要再挑一个人,我们得注意一点。”   是的,她怀疑曲崖山那邀请边陲小妖入学的名额目的不纯。   无权无势刚化形的小妖是没什么好图谋的,但同样的,他们若是在陌生的地方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人会给他们出头,甚至可能都没有人知道他们出了事,哪怕认识他们的人也只会羡慕他们去了曲崖山之后一步登天。   谁会怀疑那么大一座山会对刚化形的小妖做什么?   而且霍城……年朝夕怀疑他或许一早就察觉曲崖山给出的这名额的不对之处了。   所以曲崖山来挑人的时候,神女山上所有人都欢欣鼓舞的忘曲崖山弟子身边凑,只有他,刻意用“背三字经”这种借口一天天的约束良儿不许回山。   曲崖山挑人的这段时间,据良儿说,她居然没有一次夜里回过山。   不让夜里回山,怕是曲崖山的人便是在夜里才来神女山,白日的时候并不时时都驻扎在神女山。   雁危行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那霍城知道了狼妖邀请了我们之后就突然同意狼妖上山……”   年朝夕不意外他也看出了不对劲,她轻笑一声,接道:“怕就是知道我们跟着所以才敢放良儿上山的,篝火夜他约束着人不参加怕是良儿自己都不会同意,山主和良儿关系好,估计也会来要人,动静闹这么大,反而引人注目,但我们若是跟着的话,哪怕良儿上了山也是安全的。”   雁危行皱了皱眉:“昨夜他分明还让我们天黑之前一定下山,今日就突然觉得狼妖和我们在一起是最安全的了?”   昨夜,霍城宁肯冒着风险在天黑之前爬上山将他们叫回来,也不想让他们留在山上过夜,估计就是怕他们碰上曲崖山的人。   他是个丹田尽毁的修士,没有灵力,但有眼力,能看出他们是修士,但看不出他们的实力。   知道他们是修士仍一定叫他们下山,甚至将他们送回去的时候还强调了天黑之前一定下山。   曲崖山来的人实力应该不弱,以至于霍城觉得年朝夕一行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不过一夜过去,是发生了什么才让霍城突然觉得良儿跟在他们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以至于他放心让良儿跟在他们身边回山呢?   不期然的,年朝夕突然想到了舅舅的那句话。   ——天象看得这么准,他莫不是天机一脉的?   ……   年朝夕落后了良儿他们一大截,重新赶过去的时候,以白时雨的那个脾气,年朝夕原本以为都能看到白时雨和曲崖山的人吵起来以至于打起来了。   但出乎意料的,巨大的篝火旁,被抢了点燃篝火资格的山主并没有大吵大闹大打出手,反而很冷静的在和身旁的一男一女说这话,偶然甚至还笑一下,笑容中不见丝毫阴霾。   那一男一女容貌出色,化形的人类身体上没有神女山的小妖们常常收不回的耳朵尾巴,穿戴也明显比神女山的妖修们高上一截,姿态有礼,却隐隐见高傲。   神女山的妖修们已经在篝火旁摆满果蔬鲜肉了,有的小妖甚至已经奏起了乐器,其他小妖跟着乐声载歌载舞。   一片欢乐的景象。   良儿却没有加入其中,而是站在人群之外,担忧地看着白时雨。   年朝夕想了想,走了过去,问道:“你劝住他了?”   良儿却摇了摇头,说:“山主很有分寸的,他就气一气而已,不会做什么冲动的事情的。”   年朝夕淡淡道:“曲崖山的弟子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   良儿却很理所当然道:“这很正常吧,他们是曲崖山的弟子,实力强大,山主也比不过他们,他们自然有高傲的资格,弱者臣服于强者,这不是天理吗?”   年朝夕闻言,一时有些怔在了原地。   是了,相比于修真界,妖族看似和平,却是真正信奉弱肉强食的地方。   他们与山下的凡人能相处融洽,他们敬重身为人族的母亲,年朝夕便下意识的也拿人族的那套标准来看他们。   但实际上,哪怕是在偏远的神女山,连良儿这么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也理所当然的觉得弱肉强食本该是天理。   良儿并没有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眼看着篝火旁一群女妖修准备跳舞了,她“哎呀”一声,连忙看向年朝夕,跃跃欲试道:“仙子姐姐,要跳启灵舞了,你要来一起吗?”   年朝夕看着手拉着手围在篝火旁的女妖们,十动然拒,笑道:“良儿自己去就行,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管我,你自己玩得开心就行。”   良儿在陪着仙子姐姐和跳启灵舞之间纠结了片刻,见年朝夕真的不需要人陪的样子,最后还是满心纠结的跑去和那群女妖手拉手了。   人到齐了,女妖们围绕在篝火旁开始起舞,那舞蹈充斥着力量感和野性美,和人族偏向柔美的舞蹈截然不同,但却另有一种让人难以移开视线的美感。   年朝夕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拒绝的这么快了,有些跃跃欲试。   这时雁危行突然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声道;“女妖的启灵舞之后,男妖们也会跳舞。”   年朝夕这时候还没发现什么不对,她知道有时候越是贴近自然的地方越是喜欢全民载歌载舞,只笑道:“那还挺公平的。”   雁危行淡淡的应了一声,随即道:“男妖跳完了之后就是男女混舞,混舞之中,若是妖修们看中了心仪的异性,便可以邀请对方共舞,被邀请的人没有拒绝的权利,一舞结束,若是两方都看对眼了的话就能手拉手离开篝火夜,若是一方没看对眼,一舞结束之后便各自分开,等着下一个人邀请。”   年朝夕一顿。   她谨慎的问:“手拉手离开篝火夜是什么意思?”   雁危行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说:“就是你想得那个意思。”   年朝夕:“……啊这。”   雁危行轻笑了一声,想了想,委婉道:“兮兮,妖族和人族不同,他们没有道侣一说,男女之事上也比较随意,像这种大型节日一般都是默认的年轻男女寻欢作乐的场所,就像这个篝火夜,你若是想去跳舞的话,那是一定要跳到混舞的环节,然后等着人邀请你跳舞的。”   雁危行说完,年朝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突然问道:“雁道君和我解释这么多,所以是不想我去?”   雁危行微微一顿,解释道:“我知道兮兮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太近……”   年朝夕突然打断他,有些任性地说道:“但是我就是突然想跳舞啊,要是我今天非要跳舞怎么办?”   雁危行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年朝夕就这么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着他回答什么。   片刻之后,雁危行却突然就笑了。   他看着年朝夕,那双眼睛似乎是要看到年朝夕心里。   他说:“兮兮要是想去跳舞的话,那我也去,等到混舞的时候,不知道我能不能先邀请你和我跳舞?”   年朝夕:“这话你居然问我!”   雁危行:“那就是能了。”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突然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跳舞,我是因为喜欢好奇,你呢?是因为知道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又非要任性跳舞吗?”   年朝夕原本以为他还会是原本的说辞,先反驳说她并不任性,然后再说因为她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云云。   然而,她刚这么想,却突然听到雁危行平静又清晰地说:“因为我想和兮兮跳舞,而且我不想兮兮和其他人跳舞。”   年朝夕的心脏突然重重的跳了一下。   雁危行却直视着她,往常温和包容的面容居然有几分强势之态,他说:“兮兮想跳舞,我没有资格阻拦,但我私心只想让兮兮和我跳舞,兮兮会怪我吗?”   年朝夕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突然笑了出来,抬眼看他的时候含笑的眼眸之中似乎有万千星河。   她说:“混舞人这么多,你怎么确定一定能第一时间找到我,一定能第一个邀请我跳舞,我这么美,万一在你找到我之前就有人邀请我跳舞了呢?篝火夜的规矩是邀请跳舞不能拒绝啊。”   雁危行微微笑了笑,丝毫不为她话里的那种可能性忧心。   他淡淡道:“没有人会比我更先找到你的。”   年朝夕挑了挑眉:“很自信。”   然后她转身走进起舞的女妖之中,道:“那让我看看,我们雁道君能不能最快找到我吧。”   雁危行下意识地追上去两步,又很快顿住脚步。   他看着她没入起舞的女妖之中,看到良儿惊喜的叫她的名字。   兮兮便顺势拉住她的手,随着苍茫又古老的音乐,和那些女妖一起围绕着篝火起舞。   但那甚至都不算是舞。   兮兮年幼时没人敢让她学跳舞,妖族的古老舞蹈她又一窍不通。   所以她所谓的起舞,也不过是随着乐声随心所欲的舒展四肢。   但是她太坦荡自在了,像是摆脱了某种枷锁一般,满身都是自由的气息。   而且她太美了。   就像她对自己的自信一样,她太美了。   她美到走进女妖之中开始跳舞时,所有人都注意不到她那不伦不类的动作,一眼望过去,能给人震撼的只有那无与伦比的美丽。   旁观的男妖们瞬间就沸腾了。   他们欢呼着,鼓着掌,看着兮兮的目光势在必得。   雁危行甚至听到一个人大声问道:“这个美人是谁?我今天一定要邀请她跳舞!”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说他自不量力:“这么美的美人怎么可能看得上你?邀请也是我该邀请啊!”   最开始的那人就呸了一声,两个人险些打起来。   雁危行就上前,眼睛看着他的兮兮,伸手却拍了拍那说要邀请兮兮跳舞的妖修的肩膀。   他问:“你想邀请她跳舞?”   妖修大声道:“那又怎样?谁不想邀请她跳舞?”   雁危行就笑了笑,也不在意。   他淡淡道:“那你就来晚了,因为我才是今夜唯一能邀请她跳舞的人。” 第86章   年朝夕的加入像一滴沸水落入滚油中一般,所有人都沸腾了起来。   来自曲崖山的两个妖修不明所以,眼眸中因这喧嚣闪过一丝厌恶,嘴上却仍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   白时雨全然没有防备,看向了沸腾了似的人群,在跳舞的女妖中一眼看到了让这个篝火夜提前进入高潮的人,年朝夕。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由得道:“咦?那个人族的居然也跳舞了吗?倒是入乡随俗。”   这时曲崖山一男一女两个妖修中的男妖也像其他人一样,一眼看过去,除了篝火旁的年朝夕,其他人都黯然失色。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来。   与他一起来的女妖对自己同伴的变化最为敏锐,她也看了过去,随即冷哼一声,问:“那是个人族吗?咱们妖族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人族也能参加妖族的篝火夜?白山主,我理解你们地处边陲规矩少,但身为妖族成日里和人族厮混成何体统……”   白时雨闻言眼眸中闪过一丝怒色。   这女妖明摆着在说他们蛮荒之地不懂规矩。   他语气也不好了起来,冷声道:“我既然是这神女山的山主,那神女山和谁往来自然由我说了算,那个人族女修是神女山的客人,我神女山的篝火夜邀请谁不邀请谁,就不劳两位大人费心了吧!”   女妖顶着曲崖山的名头第一次被人下了面子,面上顿时就不好看了:“你……”   而这时,她的同伴非但不帮忙,反而漫不经心地说:“哎呀好了好了,山主说的对,篝火夜本来就是分享快乐的节日,邀请谁不是邀请啊,这么好的日子你还要找事,不嫌累啊?”   说完,他哈哈笑了两声,分明方才还不屑于和这些连人形都化不完全的小妖们混在一起,这时候却主动说:“神女山的篝火夜还真有意思,弄得我都想下去跳舞了!”   说完,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往跳舞的人群中去。   女妖看着自己同伴那毫不犹豫的背影,嘲讽地笑了笑。   “男人,有肌肉没脑子,迟早要出事!”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白时雨站在原地看着转眼间就分道扬镳的两个人,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   男妖的舞蹈,和女妖截然不同。   女妖们热衷于展现自身的魅力,充满野性,而男妖们则热衷于彰显自己的武力,充满力量。   不像是舞,而更像是武。   而且男妖之间的对抗感非常的强,开始跳舞之前分明还十分亲密的两兄弟,开始跳舞之后甚至都能彼此敌视,充满了争夺感和对抗感,不像是在看群舞,而像是在看群架。   年朝夕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和那些男妖一起踏入舞池的雁危行身上。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去跳舞。   而且她更没想到,雁道君虽然不会跳舞,但却十分从容,他拿着一把剑混入男妖之中别人在起舞,他自顾自的练剑,光明正大的划水。   但他的划水,看起来却比那些跳舞跳的对抗感十足的男妖们吸引人多了。   年朝夕能感觉得到,不少女妖都在看着他。   一旁的良儿突然拽住她的袖子,神情激动:“仙子姐姐,你道侣……啊不,你同伴他好厉害啊!”   年朝夕莫名骄傲。   此时乐声已经过半,雁危行的一套剑法也已经练了一半,男妖们之间的对抗感隐隐演变成了火药味。   年朝夕这时候开始觉得不对,这怎么像要打起来的样子。   然后她就听良儿突然说:“完了,估计今天又要打了!”   年朝夕豁然看过去。   良儿见她不懂,就解释道:“仙子姐姐别担心,他们每年跳到一半都会打一架的,不过有山主约束着,他们打架也只是切磋,不会出什么事的。”   良儿话音刚落下,男妖们之间的火药味越发浓烈,隐隐有爆发的趋势,而在这些男妖之中,吸引了最多目光的雁危行就变成了众矢之的。   一场群架爆发于几个不满他划水还惹得这么多女妖青睐的男妖想拿他杀鸡儆猴。   那几个男妖联手攻过来的时候,雁危行正在练的剑招停顿都没停顿一下,手里的剑微微颤动,剑势微微一变,接着原本的剑招直接接上了那几个妖修的攻击,剑势由上至下,红色的光芒闪过,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瞬间就被人击飞了出去。   所有男妖霎时一静,而亲眼见证他轻描淡写击败数个敌人的女妖们眼神越发热切。   这时,哪怕最迟钝的男妖也都反应了过来,这场篝火夜,如果不先把这个看着就很让人讨厌的人族修士弄下去的话,他们哪怕打的再激烈、再怎么彰显武力,也不会有女妖会看他们一眼,他们从头到尾都将会是这个人族修士的陪衬。   更别提夺得那仙子一般的女修的欢心了。   男妖们的目的在此刻空前一致,互相对视了一眼,连话都没说,却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涵义。   必须把他搞下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出手,那惹人厌的修士突然淡淡道:“既然要打,那就别浪费时间了,你们一起上吧。”   话音落下,女妖们瞬间欢呼尖叫了起来,男妖们集体黑脸炸锅。   这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这能忍!   所有男妖不约而同的扑了上去。   雁危行瞬间被埋没其中。   良儿见状忍不住抓紧了年朝夕的手臂,担忧道:“你同伴,他不会出事吧?他们全都打他啦!”   年朝夕揉了揉被尖叫声震的发麻的耳朵,笃定道:“他会赢的。”   顿了顿,她听着耳旁的尖叫声,想着方才他那堪称嚣张的话,忍不住笑道:“花孔雀。”   一嘚瑟就想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不是花孔雀是什么?   而就在她们几句话的时间,扑向雁危行的男妖们就像是遭遇了什么阻碍一样,两方僵持了片刻,几十个男妖突然齐齐飞了出去,一时间痛呼声骂街声四起,转瞬间哀鸿遍野。   雁危行就站在遍地躺尸的男妖中间,毫发未损。   这样压倒性的胜利仿佛一下子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女妖们开始为雁危行欢呼鼓掌。   雁危行站在原地,看着年朝夕。   年朝夕微微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冲他做了个口型。   雁危行突然一笑。   因为她说,你要找到我哦。   篝火越烧越旺,那几乎刺激了所有人神经的胜利之后,混舞开始。   男妖们纷纷蒙着眼睛,女妖们戴上面具,轻盈又雀跃地融入篝火旁的男妖们之中。   年朝夕被分到了一个狐狸面具。   她戴好面具,选了个离雁危行最远的地方低调站着。   抬眼望去,雁危行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女妖。   混舞之中,不仅男妖可以邀请女妖跳舞,女妖也是能邀请男妖的,被邀请的人不能拒绝。   雁道君身旁围的人这么多,他想不被人邀请跑出来找她都难,更别说第一个邀请她了。   啊,这大概就是太过张扬的代价。   乐声起,男妖们纷纷解下蒙眼。   人群瞬间开始动了起来,年朝夕转眼间就看不见雁危行了,甚至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良儿都不知道被人群挤到了哪里。   年朝夕转悠了两圈就放弃了寻找。   正在她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默默观察时,斜刺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径直抓像她的手腕。   年朝夕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绝不是雁危行的手,雁危行也不可能这样无礼的对她。   她冷然地看着那只手,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细剑。   正在此时,另一只手突然伸出,铁钳一般牢牢的钳制住了那只手。   雁危行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的手,是不想要了吗?”   年朝夕瞬间转头。   雁危行正站在她身后,手上还握着一根蒙眼的黑色布缎。   年朝夕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惊喜。   雁危行却脸色铁青,拉着那只手,将胆敢伸手的人直接从混乱的人群之中拽了出来。   年朝夕回头看去,一时间有些讶异。   是曲崖山来的那个男妖。   她瞬间眯起了眼。   那男妖被钳制的动弹不得,面上却依旧镇定,反而抬眼看向了雁危行,反问道:“这位道君,你这是要干什么?”   雁危行却不想听他的文字游戏。   他几乎不能描述当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摆脱所有人,却看到有人向毫无防备的兮兮伸出手时,他到底有多愤怒。   这个妖修看似平静的眼神之中藏着能勾起他杀心的恶念。   他看向年朝夕的眼神像是一只猎人在轻慢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他手上越发用力,妖修比钢铁更坚硬的骨骼发出咔嚓声。   妖修瞬间色变。   但偏偏此时,所有人都在狂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的不对劲。   妖修再难保持方才的轻慢,厉声道:“这里是神女山,我是神女山的贵客!你要做什么!”   雁危行直接捏碎了他的腕骨。   惨叫声响起之前,雁危行直接一个手刀敲在了他的脖颈上。   妖修眼眸豁然张大,然后无声无息的倒了下来。   没有任何人发觉。   雁危行眉眼不动,神情冷淡,冷漠道:“跳梁小丑。”   他冷哼一声,提起那妖修的衣领,顿了顿,却又突然看向她,问道:“兮兮,我还算是第一个找到你的吗?”   隔着狐狸面具,年朝夕低声笑了笑:“当然算。”   雁危行眉宇间的郁色微微舒展。   他问道:“那等我把这个人处理了再回来,还能邀请你跳舞吗?”   年朝夕瞬间拒绝:“不行。”   雁危行眼睛里的光瞬间暗了下来。   年朝夕见状一笑,反问道:“你不会跳舞,我也不会跳舞,你还真准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别人看着我们两个不会跳舞的人怎么蹦跶的吗?”   雁危行脸色一红。   年朝夕继续吐槽:“还是说你准备对着我再耍一套剑法?”   雁危行:“……”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我能掀开你的面具吗?”   年朝夕愣了一下,然后笑道:“能。”   雁危行就这么伸出手,扣在了她的面具边缘。然后他顿了顿,抬手掀开了她的面具。   狐狸面具之下的年朝夕是笑着的,也想狐狸。   她笑道:“走吧,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个妖修,我和你一起去,先说好,不能直接杀了,会给神女山带来麻烦的。”   雁危行:“我明白。”   他立刻提起那昏迷的妖修,两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篝火。   两个人离开之后,在篝火会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同伴的曲崖山女弟子站在跳舞的人群之中,眉头紧皱。   “这家伙,到底又跑哪里会了,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   她环视一圈,视线忽的落在正和山主说话的良儿身上,眼神顿时一凝。   ……   雁危行将那妖修带到篝火会外,却没有真的对那妖修做什么,反而取出了他的储物戒,直接暴力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   年朝夕先是不明所以,随即瞬间了然,低声问道:“你在找和曲崖山有关的东西?”   雁危行点头,目光在储物戒中乱七八糟的东西里一扫,突然定住了,视线落在了一块木质的令牌上。   平平无奇的令牌上有一个奇特的花纹,那花纹和这妖修身上的暗纹极其相似。   雁危行捡起那令牌看了看,淡淡道:“曲崖山的弟子令。”   然后他毫不客气地将令牌直接收进了自己的储物戒中。   年朝夕眉头微微一皱:“要他令牌做什么?他若是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令牌不见了,肯定知道是我们拿的。”   雁危行抬起头,诧异道:“我们为什么要让他醒来呢?”   年朝夕:“嗯?”   雁危行突然抬头,点在了那妖修的眉心上。   妖修身形突然变化,体型逐渐缩小,最后直接变成了一只手腕粗的黑蛇。   雁危行直接让他变回了本体!   然而变回了本体似乎还不能让雁危行满意,他又在蛇身上点了一下,手腕粗的蛇直接缩水到只有指腹粗。   指腹粗的黑蛇昏迷不醒。   雁危行不知道从哪儿弄出个笼子,直接将黑蛇放了进去。   他淡淡道:“他们不惹到我们身上也就算了,但既然恰逢其会,兮兮,你有没有兴趣以这两个人的身份去曲崖山一探究竟?”   年朝夕先是惊讶于他的大胆,随即十分心动。   这曲崖山到底是真的圣母心肠还是沽名钓誉呢?   她谨慎道:“如此的话,那女妖……”   雁危行:“让她和这个男妖作伴。”   这样的话两个身份令牌就到手了。   雁危行既然敢说去,那对他来说,伪装应该不是难事。   要去吗?   当然要去。   撞到手上的秘密,她怎么能放过。   她正准备开口,视线扫过那储物戒中掉出的一地东西,突然一凝。   翠色的玉佩品相极好,下坠的络子却歪歪扭扭。   这是……   年朝夕将那翡翠玉佩捡起,神情一凝。   这络子……不是她几百年前送给牧允之他们的手工品吗?   她总共打了三个络子,牧允之三人一人给了一个,她这辈子也只打了这么三个络子,自己的手艺不可能认不出来。   但她从来没见他们三个戴过。   现在这东西在一个陌生妖修储物戒里。   那么问题就来了。   到底是这东西被他们遗失之后辗转到了其他人手中呢?还是有人陷在了曲崖山里?   如果是后者的话,被困曲崖山的人到底是三人中的谁?   一个人族修士被困曲崖山,会不会还有其他修士也被困在了里面?   年朝夕眉眼锐利了起来。   看来这次她不去也不行了。 第87章   年朝夕重新回到篝火会的时候,白时雨正在四处寻找良儿。   年朝夕一看就觉得不对,立刻走过去,问道:“良儿呢!”   白时雨困惑又焦躁:“不知道啊!我一转眼那丫头就不见了。这丫头该不会是接受了别人的邀请了吧?不对,也不会啊……”   他自顾自的开始分析良儿的去向,年朝夕见状直接扫视了篝火会一圈。   曲崖山的女妖也不在。   她直接问:“曲崖山的女妖呢?”   白时雨一卡壳,然后皱眉摇头道:“不知道,她好像是和她的同伴吵架了,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年朝夕:“……我明白了,你先把篝火会主持好吧,我大概知道良儿去哪里了,我帮你去找良儿。”   白时雨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满道:“良儿那丫头不会是玩到一半下山去找那个姓霍的病秧子了吧!”   年朝夕理都没理他,拽着雁危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年朝夕怀疑良儿被曲崖山那个女妖带走了。   他们参加篝火夜就是为了再挑一个“好苗子”,而好巧不巧的,那女妖看中的“好苗子”就是良儿。   年朝夕直接弄醒了笼子中仍在昏睡的黑蛇。   黑蛇刚一醒来,似乎仍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回原形了,直到他张开口却只发出了“嘶嘶”声,黑蛇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   年朝夕冷眼看着他的变化,这才开口道:“你对你同伴的气息应当非常熟悉吧,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带我们去找你同伴,二是我把你送进厨房里做成蛇羹。”   黑蛇浑身僵硬。   年朝夕开始倒数:“五、四、三、二……”   没等她数到一,那黑蛇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一般,尾巴尖绷直,猛然指向一个方向。   那是下山的路。   ……   “……放开她。”   年朝夕顺着那黑蛇指明的路一路下山,脚下的路渐渐平稳,密林也逐渐稀疏,年朝夕往前看时能看到微微的光亮,她就知道自己快要走出山林了。   然后她便突然听见了这个声音。   “我让你放开她。”是霍城的声音。   霍城在外面?他是堵到那把良儿带走的女妖了?   年朝夕脚步一顿,想到霍城一个丹田尽毁的凡人现在正面对着一个实力不俗的妖修,她心中一凛,立刻就要走出去。   雁危行却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再看看。”   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耳侧,年朝夕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   雁危行就“嘘”了一声,低声说:“先别动。”   年朝夕立刻不动弹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方才在篝火会上时,雁危行掀开她面具的那只手。   这时,密林外一个女声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咦?居然是个凡人啊,你让我放开谁?这个小妖怪吗?”   霍城的微微嘶哑的声音中带着冷静:“你放下她,我可以让你走。”   那女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一般,放声大笑。   她轻蔑道:“你放我走?你一个凡人,该不会真的以为你能留得住我吧?”   霍城依旧冷静:“能不能留住你我不知道,但和你同归于尽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那女妖依旧不以为意:“你在说什么鬼话……”突然之间,声音戛然而止。   密林之外安静的好一会儿,安静的年朝夕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下一刻女妖的声音突然响起,全然没了那股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不以为然,她不可置信道:“你疯了吗!你要真敢把它吃下去你也活不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一个人族犯得着为了一个小妖送命?”   霍城淡淡道:“我说了,我没本事留下你,但我有本事和你同归于尽,把她放下。”   那女妖沉默片刻,冷笑一声,道:“你吃啊,你要是敢吃的话,我不介意带着这小妖一起死!”   年朝夕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了,她不知道霍城一个凡人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妖修忌惮成这样,但那妖修不觉得霍城敢将那东西吃下去,年朝夕却觉得他敢。   她是来找人的,可不是来看死人的!   她当即走了出去。   她手里还提着那巴掌大的小笼子,笼子里装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黑色小蛇。   听到动静的两个人一起看了过来。   那女妖手里还提着昏迷不醒的良儿。   她的视线径直落在了年朝夕手中的那笼子上,看了片刻,突然面色大变,显然是认出了这黑蛇是谁。   黑蛇的情绪十分激动,不住地撞击着笼子,试图逃出来。   年朝夕没管那黑蛇想做什么,她只抬头看向那女妖,抬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笼子,笑眯眯道:“怎么样?看着眼熟不?”   女妖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冷笑道:“倒是有几分本事,他栽在你手上不亏。”   话音落下,年朝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笼中的黑蛇撞击笼子的动作却更急迫了起来。   女妖看过去,冷冷道:“你想让我救你?看见个长得好看的就管不住腿,什么时候你就是死在外面我都不觉得意外!”   笼子里的黑蛇“嘶嘶”了两声,不知道说了什么。   女妖脸色几经变化,最终妥协一般看向了年朝夕,沉声道:“好,我可以把这小妖放了,不过你得先把他给放了。”   年朝夕晃了晃笼子,笑眯眯地摇了摇头:“不行,我要你先放人。”   女妖冷笑:“你做梦,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这小妖,你以为我真在乎那蛇妖的死活?”   年朝夕闻言直接伸手将笼子里的黑蛇给拽了出来,两根手指正捏住黑蛇的七寸处。   她笑道:“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哦,你先放人,否则我立刻杀了这黑蛇。”   女妖面容冷肃,却仍然不愿意放人。   年朝夕便妥协一般叹了口气:“好了好了,那换个方法,我们同时放人,我把蛇妖丢过去,你把良儿丢过来。”   女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年朝夕笑容就更真诚了一些:“那我数一二三。”   “一。”   “二。”   “三!”   三声数完,年朝夕立刻将手里的黑蛇丢了出去。   但对面的女妖却完全没有放人的意思 ,她见年朝夕真的将手中的黑蛇丢了出去,面色大喜,立刻伸手去抓那黑蛇。   年朝夕就站在原地,不意外她会背叛约定,却也只是淡淡的看着她,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   女妖见状,脸上流露出一丝得色,在心里嘲讽这些人族修士的愚蠢。   而就在她的手快要抓住那黑蛇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黑影抬起手,轻描淡写的砍在了女妖的脖颈上。   女妖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神情,却突然睁大了眼睛,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霍城手疾眼快,迅速出手接住了良儿。   黑蛇见势不妙,也不管自己的同伴了,刚落地就准备逃。   而他刚有逃的念头,下一刻就浑身僵硬,被一只大手直接抓了起来。   年朝夕走了过来,将笼子递了过去,雁危行直接将黑蛇又塞进了笼子里。   然后他像对付那黑蛇一样,逼出了那女妖的原型,将她和那黑蛇关在了一起。   那女妖的原型居然是一只山雀。   一旁的霍城见状,沉默了片刻,沉声说:“你们动了曲崖山的弟子,曲崖山若是不见他们回来的话,顺着这两个人的妖脉也能找到你们。”   年朝夕就挑了挑眉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霍城还是那张苍白又虚弱的脸,开口却毫不留情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们,随便丢到一个和曲崖山有仇的大妖地盘,不会牵连神女山,更不会有人找到你们。”   黑蛇闻言惊恐地看向了这一丝灵力也无的凡人,蛇身下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紧紧地贴在笼子上,尽力远离那凡人。   年朝夕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突然问道:“你刚刚威胁女妖要和她同归于尽,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实力不俗的妖修觉得你吃下去就有和她同归于尽的能力。”   霍城没有说话。   在年朝夕的注视之中,他低低地咳了几声。   他不想回答。   雁危行见状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是大妖妖丹。”   霍城豁然看了过去,目光锐利。   年朝夕丝毫不怀疑雁危行的话,她皱眉道:“大妖妖丹?你怎么会有大妖妖丹?”   霍城沉默了片刻,突然笑道:“我不止有大妖妖丹,我还吃过呢。”   年朝夕一惊:“人族吞食大妖妖丹?”   霍城又咳了几声,哑声道:“是啊,人族吞食大妖妖丹,丹田尽毁,修为尽失,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年朝夕皱眉:“可是你为何……”   霍城知道她要问什么,直接打断她,淡淡道:“因为我需要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力量,而我当时唯一能选择的,要么等死,要么吞了大妖妖丹之后直接杀出去,看老天给不给我留下一条生路。”   幸而,他活了下来。   他平静道:“这是我逃出曲崖山的代价。”   曲崖山!   年朝夕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方才自己关于曲崖山里困着人族修士的猜测,她立刻问道:“有人族修士困在曲崖山?”   霍城淡淡道:“不止。”   年朝夕正想问什么不止,便听见他反问道:“你们不准备杀他们,是准备借着他们的身份去曲崖山吗?”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点头道:“没错。”   霍城:“我和你们一起去,我吃过妖丹,刻意伪装的话,能伪装成妖族的小妖。”   年朝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几人背后突然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大半夜的,你们要拐我外甥女去哪儿?”   年朝夕顿时浑身一凉。   糟糕!舅舅 第88章   年朝夕他们被舅舅揪回来时,动静不算小。   净妄和魇儿全被惊醒了。   年朝夕一行人被揪进了舅舅房间,一行人的气氛颇有些沉重。   魇儿和净妄觉得不对,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抢到了这房间唯一的窗户旁,为了争夺最佳的偷窥位置悄无声息的交手几招。   最后魇儿以妖族坚韧的身体在近身搏斗中棋高半分,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净妄屈居其下。   两个人扒着窗户缝往里面看。   当时是,年朝夕和雁危行排排站着面壁思过,安静如鸡。   霍城坐在木凳上,虚弱的咳嗽着。   舅舅大马金刀的坐在这房间内最气派的一把椅子上,不怒自威。   三个人不着痕迹地用眼神交流,一时间小小一间房里眼神乱飞。   舅舅终于看不下去,没好气道:“有话就说,我又没瞎!”   霍城自觉外人,不好开口,年朝夕则是不敢开口,最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雁危行。   雁危行:“……”   一心想刷舅舅好感度的雁道君只觉得自己前途无望,但兮兮就在一旁一脸期希地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哪怕是雁危行都不能免俗的升起一种“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的感觉。   哪怕他一开口就是明摆着拉仇恨跳火坑。   但他仍旧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舅舅,我们……”   “谁是你舅舅!”   一句“舅舅”点燃了秦掷风的怒火,他瞬间想起这小子不但想拐自家外甥女去那一听就危险重重的曲崖山,而且还妄图把他外甥女的后半辈子给拐了。   秦掷风瞬间暴怒。   他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他好心救一个重伤之人,还留他在山里养伤,留来留去却把自己妹妹留没了。   简直是恩将仇报!   他仍记得那厮要拐他妹妹走的前几个月,他也是一口一个“兄长”的叫的欢快。   可笑他那时天真得很,见那厮年纪比自己还大一些还愿意恭恭敬敬地叫他兄长,居然以为那厮是心里敬重他,还当着妹妹的面夸过那厮知恩图报。   然后那厮拐了自己妹妹就跑,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   秦掷风现在想起来都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给自己一拳把自己脑子里的水给空干净了。   这就叫知恩图报!   而现在,眼看着一口一个“舅舅”叫的极为顺嘴的雁危行,他仿佛又回忆起了被一口一个“兄长”支配的恐惧。   他这辈子和拱人家白菜的猪势不两立。   秦掷风一时间看雁危行的眼神都不对了起来。   雁危行,正儿八经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魔尊,一时间居然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寒。   他硬着头皮再次开口:“舅……”   秦掷风一眼看了过去。   雁危行只能改口:“前辈,其实我们也没想掺和进不相干的事情里,只是恰逢其会,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他顿了顿,突然肃下了脸色,郑重道:“但我以道心起誓,我不会让兮兮出一丁点儿事。”   “雁危行!”年朝夕从他说出“道心”那两个字时就觉得不妙,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修士以道心起誓,是能被天道听见的,有沟通天地法则之力,若是起誓之事未完成,是真的能道心破碎的。   年朝夕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拿自己的道心开玩笑。   年朝夕快气疯了,也不管自家舅舅就在这里,抬脚踢了过去。   他没躲,年朝夕也不敢用力,看似踹上了,但力道和挠痒痒差不多,警告意味多过惩罚意味,只在雁危行身上留下半个灰扑扑的脚印子。   她气急败坏:“谁让你拿道心起誓的!道心是能拿来说着玩的吗!我年朝夕难不成还保护不了我自己!”   雁危行微微笑了笑,缓声道:“就是因为相信你能保护得了自己,也相信我自己的实力,我才敢这么发誓的啊。”   这话哄不了她,年朝夕独自生气。   秦掷风一脸复杂地看着雁危行。   他想起姓年的那厮也当着他的面发过这样的誓。   ——我以道心起誓,此生此世心中只有吾妻一人,敬她爱她,九天十地,生死不离。   后来他果然如誓言中所说的,这辈子心中都只有妹妹一个人。   再后来妹妹死了,他也不得善终,便真的如誓言中所说的那般,九天十地,生死不离。   生生死死,那个誓言终究是兑现了。   如今又有人当着他的面发下这样的誓言。   他仿佛看到了第二个要拐走他心头肉的战神。   因为妹妹妹夫的结局,他一度觉得这道心誓不吉利,像是个不详的预言一般。   他看了雁危行良久,没好气道:“行了,你们这种人,动不动就起誓起誓,谁想听你们起誓不成!”   雁危行明智的不张嘴,乖乖听训。   年朝夕借着袖子的遮掩,狠狠地拧了他一下,这次完全没留手。   雁危行怕年朝夕硌着手,自动自觉的撤下了周身的防护,让年朝夕掐了个实实在在。   这一下饶是雁危行都疼得面色扭曲了片刻。   最后他还传音问:“兮兮,你要还是生气的话,再拧两下吧,我皮糙肉厚,只要你出气就好。”   年朝夕:“……”   她直接往旁边走了两步,哼了一声,甩开了雁危行。   秦掷风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小年轻的互动,越看越脸黑,仿佛看到了自家妹妹被拐跑前几个月的情景。   兮兮自己可能还没怎么察觉,秦掷风这时候却真的有了种“我家外甥女可能留不住了”的感觉。   他心情不怎么好,给自己灌了两杯茶平息火气,这才开口问道:“所以,现在有谁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怎么一个不注意你们就要跑曲崖山。”   雁危行自动自觉的解释:“是这样……”   秦掷风:“你别说话!我怕我现在忍不住揍你!”   然后他看向了从坐下起就像个隐形人的霍城。   霍城:“……”   他担负起众人期希的压力,用一张苍白的脸抬头叫道:“前辈。”   秦掷风的脸色好了些。   他想了想,问道:“你是天机门的弟子吗?”   霍城面色有些恍然,却仍旧叹息一声,说:“在下天机门星落峰弟子霍城。”   几个人一个失忆一个刚复活一个刚过心魔劫,全都不知道天机门霍城这号人物,忍不住有些茫然。   扒着窗户缝往里看的净妄却忍不住惊呼一声,直接推开窗户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原来你是天机门的那个霍城,但天机门的霍城不是好多年前就失踪了吗?说是到现在都生死不知。”   几个人齐齐看过去。   净妄顿了一顿,说了句“打扰了”,然后麻溜的把头缩回去,窗户一关,谨慎的留下了一条缝,缝里透出一只黑漆漆的眼睛。   霍城顿了顿,收回视线,淡淡道:“就是我。”   年朝夕走过去“嘭”的一声把窗户关上,这才问道:“这曲崖山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连净妄都听过名声的天机门弟子,一朝进了曲崖山,直接就“生死不知”了。   霍城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有些怅然道:“其实最开始,我只是想救个人而已。”   霍城是天机门弟子,有次练习命理推算时顺手拿了自己师弟的八字给他推演了一卦,居然推算出了个九死一生的卦面。   当时的霍城惊的魂飞天外,但他本来就在做任务,离师门尚远,来不及联系师门,就直接照着卦面上给出来的方向去追自己师弟。   等找到师弟后他才发现,师弟不察之下被卷入了几大势力的《战神图谱》之争。   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言,说战神图谱在某地现身,而那个地方正好是师弟做任务的地方,几大势力赶到之后看到师弟,自然而然认为他是争夺战神图谱之人。   当时霍城以为师弟那所谓的九死一生的卦面就应在了这里。   他当即拿出自己做任务时师尊交给他的天机门掌门令,用一块掌门令保住了自己师弟,让师弟尽快回宗门说明情况,请师门出面,而自己则代替师弟留下来和这些人周旋。   当时做下这个决定之前,他没给自己算上一卦,如果给自己来上一卦的话,那卦面不是十死无生,就是无妄之灾。   他还想着能周旋到宗门出面,然而在师弟走后的第一夜,无妄之灾就这么降临了。   本来还肯坐下来好好谈谈的几方势力就像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一般,纷纷认定对方拿到了战神图谱,当时所有人情绪都非常激动,霍城连劝的机会都没有,一场大战倾刻之间爆发。   几大势力拼了个血流成河,他被迫卷入其中,身受重伤。   “醒来时我就在曲崖山了。”霍城淡淡道。   他回忆一般,缓缓说:“而且不止是我,那场斗争中仍幸存的几人我都在曲崖山见过,我们先是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山洞里,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从那山洞里搬到了一个地下溶洞之中,那溶洞之中遍布我不认识的妖文阵法,我就坐在阵法的阵眼之中,被锁灵力,动弹不得。”   年朝夕手指动了动:“阵法?”   霍城点了点头:“那阵法有数个阵眼,每个阵眼都坐了一个像我一样的人族修士,我最开始不知道那阵法是在做什么,后来大概在里面呆了足足有一年之久,渐渐能察觉到生机流逝,我这才知道,那阵法是抽取生机的。”   抽取生机?   年朝夕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而还没完,霍城在里面呆了一年多之后,体内生机枯竭,这时久不见天日的溶洞里终于来了人,几个妖修将溶洞阵眼里动弹不得的几人抬了出去,换上了新的人族修士,霍城这才知道这曲崖山里被困的人族修士或许都不止他们几个。   甚至这样的溶洞都不止那么一个,因为他在被抬出去的过程中,看到了好几波这样的人。   但他在里面活生生被磋磨了一年多,也只知道这些。   因为当天晚上他就逃了。   可能是不觉得被抽取生机之后他还能做什么,看守他的妖修格外松散,他趁机用这一年之中攒下来的灵力割断了锁住自己灵力的妖文,杀了那妖修逃出了被关押之地。   他很幸运,误打误撞逃到了曲崖山的武库之中。   他也倒霉,刚逃出没多远就被发现了。   满山都是妖修,大妖不在少数,他拖着生机枯竭的身体,必然逃不出去。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的是,武器库里居然有两枚大妖妖丹。   人族吞食大妖妖丹,最后要么是死,要么丹田尽毁留下一条命。   但他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力量。   霍城决定破釜沉舟。   幸而老天还算眷顾他,他这才得以一路杀出曲崖山。   最后,他重伤之下昏昏沉沉的逃到了神女山,被山下百姓救了一命,丹田尽碎,成了凡人,留在这神女山下当了个教书先生。   他低低地咳了一声,哑声道:“我也是醒来之后才发现,曲崖山不仅掳人族修士,而且开始对边陲小妖下手了,这两年,曲崖山的学院对边陲之地的小妖放出的名额越来越多了。”   年朝夕听完之后,沉吟良久。   曲崖山为何掳走那么多人族修士她不得而知,那能抽取他人生机的阵法她也闻所未闻。   但有一件事情她觉得有古怪。   怎么就这么巧的,霍城那一行人因为争夺战神图谱两败俱伤,刚好就被曲崖山的人抓走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之前自己注意到的那些蛛丝马迹,和那些关于这几百年的战神图谱之争是有人操纵的猜测。   她不由得问道:“和你们一起被抓进曲崖山的人,是否都牵扯过战神图谱之争。”   这句话问出来,霍城不由得眯起了眼。   他顿了片刻才说:“我没有和其他人交流的机会,但是离开曲崖山之后的这两年,我越来越觉得当年那场让所有人都两败俱伤的争夺来的莫名其妙。”   他喃喃道:“只是一个战神图谱在某地的传闻,为什么突然就能杀的个你死我活呢?但当时,仿佛所有人都笃定了战神图谱一定在对方手里一般。”   年朝夕闻言,脑子飞快的转了起来。   若是几大势力争夺战神图谱,真的打杀起来死伤无数,那么在战斗之中失踪几个人都不足为奇。   众人只会以为他们是死在了战斗中尸骨无存,没人会觉得他们是在重伤之际被人抓走了。   那么这些年,又有多少人被这样抓走,却被人认为是死在了纷乱之中呢?   修真界和平已久,唯一能掀起的大规模战争只有战神图谱的争夺了。   而战争之中,失踪再多人都是正常的。   一个大胆的猜测突然浮现在年朝夕脑海中。   既然连战神图谱的影子都没有整个修真界都能因为战神图谱争夺百年,那是不是有人正在借着战神图谱的争夺掀起战争,然后不着痕迹的掳走人族修士呢?   这两百年来关于战神图谱的争夺,到底有多少人像霍城一样不知所踪?   所谓战神图谱是不是只是一个靶子,他们为的,就是能不着痕迹的带走人族一个又一个修士,去填充那吸食人类生机的阵眼?   年朝夕豁然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不行,这曲崖山我必须要去一趟!”   舅舅这次却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沉默片刻,突然说:“我去联系你父亲那些还活着的部下。”   年朝夕不明所以:“联系他们做什么?”   舅舅面色冷凝:“让他们报恩,那些人现在手上有兵有将的,你若是陷在里面出不来了,我立刻带兵踏平曲崖山。”   年朝夕:“……”   这话仿佛也提醒了其他人。   雁危行若有所思道:“那我应当也可以……”   魇儿:“我去把燕骑军带过来。”   净妄看看左看看右,弱弱道:“那我……念经为曲崖山的亡灵超度?”   年朝夕:“……” 第89章   舅舅行动力极强,说要兵当夜就要出发要兵。   年朝夕心有顾虑地说:“父亲毕竟已经逝去了几百年,这样直接去要兵,他们真的会给吗?”   舅舅听到这话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分外认真地看着她。   年朝夕从未见过舅舅如此严肃的神情。   他看了她一会儿,看得年朝夕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舅舅突然叹息了一声,说:“我那妹夫还是把你养的太好了,但凡你任性一丁点儿,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年朝夕:“……”   她活了一百多年死了两百多年,加上上辈子那几乎快被她忽略的几十年,这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的两辈子加在一起,她也没被人说过“养的太好”了这句话。   这辈子她从父亲那些下属口中听到的关于自己的最多的话,除了父亲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们忧愁父亲这样一个盖世英雄为何在儿女上这么多磨难,就是他们向父亲告她的状。   小小姐又如何如何嚣张跋扈了、小小姐又让护卫把谁家的公子打了、小小姐又和谁家小姐抢什么东西了……   总而言之,那时候她身体挺弱,但脾气不小,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纨绔。   而且这些关于她的告状父亲从未管过,以至于那些下属们对父亲唯一的微词就是不管束女儿。   谁若是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被养的太好了……   年朝夕无法想象。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舅舅,无法想象自己在他心中的滤镜到底是有多大。   舅舅却觉得自己说得十分有道理,他冷哼了一声,道:“你父亲打了几十年的仗才换来修真界的和平,若是到头来他连自己的女儿都庇护不了,我倒想看看他这几十年一直折腾到死是瞎折腾了什么!”   他又转过头来看她,神情尤为认真:“兮兮,你也曾为救世而殉城,我秦掷风这辈子,妹妹死了,妹夫死了,唯一的外甥女也死了一次,上天垂怜又把你带到了我身边,我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没有你们一家人修真界哪里来的和平能让他们勾心斗角,如果这样都不能给你换来庇护,我都借不到一兵一卒的话,我秦掷风当年就是死也要拦住你们!”   年朝夕张了张嘴:“舅舅……”   舅舅却已经下定了决心,拍板道:“我去借人,你们等我三天,三天之内我把人借回来,到时候你们再去曲崖山,届时我就带着人在外面等着,一有不对随时踏平曲崖山,兮兮你就只管在里面放心大胆的放开手脚!”   说完,她行动力极强的舅舅二话不说的踏上飞剑,年朝夕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舅舅眨眼就没影了。   舅舅一走,魇儿他们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纷纷行动了起来。   魇儿和燕骑军之间有特殊联系方式,她匆匆往自己房间跑,颇有些兴奋地说:“三天之内燕骑军肯定能到,届时将曲崖山围个水泄不通,那区区曲崖山又算的了什么!姑娘你就在里面放开手脚不必顾虑,咱们就约定个什么暗号,就像小时候姑娘给我讲的那个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一样,姑娘一给暗号我立刻就带燕骑军冲进去……”   雁危行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长剑,若有所思道:“魇姑娘,燕骑军大概有多少人?”   魇儿:“加上赤影卫的话三百人,这两百年无一人离开,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雁危行:“我的人算不上忠心耿耿,但我隐约记得他们应当十分怕我,用起来应当还算顺手,虽然比不上魇姑娘带来的燕骑军,但胜在数量应当不会少,尤为擅长夜战潜行,配合燕骑军约莫会有出奇制胜之功效。”   魇儿脸色有些奇特:“雁道君的记忆……”   雁危行淡淡道:“我能记起一些事,和他们之间也有特殊沟通方式。”   魇儿放心了,飞快地问道:“那雁道君大概能叫多少人?”   雁危行微微低头算了片刻:“此刻能出来并且能用的……三天之内一万余人应当是有的,再给我两天时间的话我能再多调出五千精兵,但我久不出面,有些人难免有二心,若是把他们都收拾一遍的话……五天之内,我亲自出面能带回两万余人,都是精兵,魇姑娘看够不够?”   “……”   沉默。   极致的凡尔赛之中,魇儿和净妄的表情一言难尽。   一直沉默旁观但始终保持着冷静的霍城直接一口水把自己呛到了,他放下了水杯,忍不住道:“或许霍某现如今连耳朵也不太好使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魇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难开口道:“雁道君倒也不必这么全力以赴……”   雁危行微微颔首:“事关兮兮,自然是要全力以赴的。”   魇儿:“……”   她很想说你若是全力以赴了的话,那还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干什么,魔界直接向曲崖山宣战岂不美滋滋?到时候曲崖山的人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是怎么惹到魔界的。   而且届时,若是妖族的皇室不知道曲崖山的所作所为还好,若是妖族皇室也和曲崖山沆瀣一气的话,嚯!魔妖两族大战一触即发。   她好歹也是个妖,届时她这个把魔族两万精兵叫过来的人就是妖族传说中的千古罪人。   这两百年来她和净妄不是对他的身份没有猜测,当年净妄找了他五十年,偌大一个修真界没找到人时,便已经猜到他去向何处了。   净妄说过,他身上有魔毒,魔毒迫使他必须压制修为,否则当年他也不肯能籍籍无名。   姑娘死后,他便也不想压制,也不愿再压制了。   再后来,便听闻魔族多了一个手段残忍的新魔尊,他上位时,玄水河都被染成了红色。   只是如今,不知道雁危行自己想起了多少。   魇儿揉了揉额头。   若不是雁危行现在还是在失忆状态,她倒是真想问问你把这两万魔军从魔族一路经过人族再带到妖族,打的真的不是三族大乱的主意吗?   但如今,她只能勉强笑着说:“不必了,这次还是以救人为主,大兵压境也只是下下策,最开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雁道君的话……你叫过来两百精兵和燕骑军打配合就好,要擅长隐匿气息的。”   雁危行闻言,神情居然隐隐遗憾。   他发出灵魂质问:“居然只要两百人吗?”   魇儿:“……是的。”   雁危行沉吟:“我记得似乎有一批死士……”   “……”   魇儿麻木道:“我只要两百人,三天之内到就行。”   雁危行叹息:“我明白。”   此时此刻,这声叹息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极致凡尔赛的气息。   但魇儿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凡尔赛,他们只觉得堵心得慌。   众人的表情皆是一言难尽。   而正在此时,一直没怎么说话始终默默旁观的年朝夕突然开了口。   她旁观全程,冷静开口:“你那儿来的两万精兵?”   那声凡尔赛的叹息戛然而止。   雁危行身形瞬间僵硬。   有一种名为凡尔赛的东西,瞬间破灭了。   雁危行僵硬地转过身。   他表情仍然冷静,声音低沉沉稳:“兮兮,此事说来话长……”   年朝夕点头,理解道:“那雁道君长话短说。”   雁危行:“……”   见他不说话,年朝夕甚至体贴地问道:“是实在说来话长没办法长话短说吗?我理解的,毕竟是两万精兵,凡间修士何止万里挑一,我父亲巅峰时期也才带兵四万,雁道君这五日之内两万精兵的本事确实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楚的,不过没关系,没法长话短说就慢慢说,反正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说着,甚至稳稳当当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沉默,这次是只让雁危行一人窒息的沉默。   魇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哈哈大笑。   她倒是十分想问问雁危行装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今天,不过她也怕自己这句话问出来也被牵连其中,于是在自家姑娘看过来的时候,十分乖觉地停下了笑,乖巧道:“那我去联系燕骑军。”魇儿立刻离开。   魇儿前脚走,霍城后脚放下了茶杯,稳重道:“我该回去看看良儿了,她醒来没看到我肯定害怕。”霍城后脚离开。   此时此刻,这间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净妄一个秃脑阔多余又闪闪发光,他往那一杵,简直是人群中最闪亮的那颗电灯泡。   两个人齐齐看了过去。   净妄嘴角的笑容立时一僵。   下一刻,保命的本能让他无师自通了何为看眼色。   他立刻道:“那我再把经文多练几遍,届时一定保证自己念的又好又快。”   年朝夕:“……倒也不必。”   净妄:“要的要的。”   他飞快离开。   只剩下了雁危行和年朝夕两人。   雁危行:“……”   他艰难道:“兮兮……”   年朝夕还不紧不慢的给他倒了杯茶,缓声道:“不着急,来吧,边喝茶边慢慢说。”   “比如。”她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缓缓道:“我们雁道君那五天能集齐的两万精兵是怎么来的,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   此时此刻,魔族魔宫。   红衣男子神情仓皇的一路跑进了魔宫之中,一路上,守卫的魔兵们惊讶于他的狼狈,但摄于他往日里残暴的名声,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抬头看一眼。   他一路跑去主殿,在主殿之外被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魔将冲他行礼:“右护法。”   红衣男子冷笑道:“滚开!”   他伸手,那魔将当即被打的整个胸膛都凹陷下去一块。   动静惊动了主殿中的人,片刻之后,带着笑意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传了出来:“右护法这脾气数十年如一日的暴躁啊,我还以为右护法在魔尊大人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也学乖了呢,没想到啊没想到,右护法这是只对魔尊大人一人乖巧。”   往日里听见这样的话,红衣男子必然会勃然大怒。   但如今他却只是冷笑了一声,看向大殿中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又一个死人。   他推开那魔将走了进去。   大殿之中,该在的都在。   魔尊分明已失踪了近半年,这些人丝毫不急,甚至开了没有魔尊不能开启的主殿,当中在殿中宴饮。   他推门走进去时,魔族乐师的骨笛传来靡靡之音,美貌的魔族少女们露出柔软的腰肢,绚丽的舞姿看得人目眩神迷。   往日里他们曾在这座大殿里血流成河,被迫臣服,魔尊每开一次大殿,对他们而言就是一次新的恐惧。   而今,魔尊失踪半年渺无音讯,他们缺仿佛报复一般,将这以往被他们恐惧着的大殿用作宴饮场所,夜夜笙歌。   众人以为这便是对那魔尊的报复了,但可笑的是,大殿最上面的那个尊座却一直无人敢动。   那空荡荡的座位就摆在那里,偶尔有谁看上一眼都会浑身一僵,它高高在上的摆在这里,像是在嘲笑众人。   红衣男子看着那空荡荡的座位,又看了眼座位之下那群连魔尊的尊座都不敢动的同僚们,一时间觉得心里发寒。   怪不得那人一失踪半年都不怕魔族有人敢取而代之,他们口口声声取而代之,半年来却连代表了魔尊余威的一张椅子都不敢动,要是那人回来了,他们怕是臣服的比谁都快吧!   偏偏这时,宴饮中一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酒喝到脑子泡酒里了,他哈哈大笑道:“这小半年都过去了,他要回来早该会了,既然到现在都不回来,那想必也就是回不来了,现如今那人养的那批死士也都不知所踪了,正是我等取而代之之时!届时木已成舟,那人哪怕是回来也已经晚了!”   众人纷纷附和,红衣男子听得冷笑。   这话自从魔尊失踪之后就开始说,到现在也不知道车轱辘多少遍了,最开始他还雄心勃勃,到现在只觉得这群人都蠢到家了。   人都没影半年了,天天都说取而代之,到头来一个个却都按兵不动,生怕当了第一个出头鸟之后,那人冷不丁再冒出来拿他们开刀。   没一个能成事的。   他觉得他若是魔尊,有这么一群下属在,他别说不知所踪半年,他就是不知所踪十年也不怕地位不稳。   此时,宴会中一人见他居然杵在门口不动弹,哈哈大笑道:“右护法为什么不动,歌好酒好,以前可没这么好的日子,还不来享受享受。”   红衣男子站着没动。   他淡淡道:“我怕你们也享受不了多久了,我劝你们赶紧把这大殿都收拾赶紧,然后不管想不想找魔尊大人,都做出个找人的样子来,说不定还能有条命在。”   人群霎时间一静,歌舞都停了下来。   半晌,人群中一白衣男子起身,笑道:“右护法这是多虑了吧?魔尊大人不是已经……我们虽然痛惜,但也无能为力啊。”   红衣男子看向他。   魔尊失踪之后,就数他跳的最高,挑拨每一个人夺位,自己却按兵不动保持实力,后路留的足足的,简直进可渔翁得利,退可守成不变。   但可惜的是他挑拨的人没一个敢动手的。   他怜悯的看着他,问道:“左护法,你知道这次我去佛宗看到谁了吗?”   左护法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勉强笑道:“你去佛宗不是说见一个和尚吗……”   右护法点头:“是啊,和尚看到了,还看到了咱们魔尊大人呢……”   话音落下,霎时间,杯子落地声和桌案翻倒声不绝于耳。   左护法脸色霎时间白了。   右护法便笑眯眯补充道:“魔尊大人好胳膊好腿,气势逼人,我当时差点儿当场跳了四舍崖。”   众人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般,一场宴会霎时间乱了起来。   “不可能!”   “魔尊已经失踪小半年了……”   “右护法这是看错了吧……”   整个大殿一时间吵闹的和菜市场差不多。   左护法终于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右护法这是在拿我开玩笑……”   话没说完,他腰间一块玉佩突然亮了起来。   左护法还没反应过来,恍惚之间下意识的飞快打开了玉佩,仿佛生怕对面的人等一会儿似的。   玉佩一亮,那让所有人都熟悉的声音传来。   “立刻给我准备……”   整个大殿都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一般,所有声音霎时间戛然而止。   玉佩对面的声音却停了下来,那人狐疑道:“方才为什么这么吵闹?”   左护法白着脸,抖着嘴唇,惊恐地看向右护法。   他勉强用着正常声音说:“没有没有,您听错了。”   幸而对面的人也没追究,嗯了一声就淡淡道:“给我准备二百死士,三日内送到曲崖山外埋伏起来,不许惊动任何人,也不许多问什么。”   左护法满脸苦涩,艰涩道:“是……”   “魔尊大人。”   玉佩暗了下去。   左护法整个身体滑落下去,这才发觉整个大殿静的落针可闻。   仿佛生怕呼吸都能惊动对方一样。   右护法站在大殿之外,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想活命,现在还来得及。”   ……   另一边,雁危行放下了玉佩。   站在一旁的年朝夕眯起了眼:“魔尊大人。”   雁危行有些忐忑:“兮兮,我刚想起来……”   年朝夕却打断了他,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的问:“魔族……他们在那边欺负过你吗?”   雁危行一愣。   他似是没想到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年朝夕第一反应居然是他有没有受过欺负。   他回想了一下,笑道:“我现在能想起来一些,我依稀记得他们都挺好相处的,也听话。”   年朝夕不信。   魔族能是好相与的?   她觉得雁危行要么是怕她担心没说实话,要么就是记忆还没恢复完全。   她眉头紧皱,笃定雁危行在里面受了不少苦。   雁危行在一旁看着她,突然低声问道:“我是魔尊,你不怕,我做了坏事……”   年朝夕回过神来。   她笑道:“你是什么身份我不管,你只要还是雁危行,那我就信雁危行不会做坏事。”   雁危行低垂着眉眼,看不清表情。   年朝夕又问道:“你在里面,真的没受过什么苦吗?你一个人族当魔尊,他们难为过你吗?”   雁危行脑海中闪过自己闪过自己上位时杀的血流成河众人心惊胆战的情景。   然后他说:“其实也有过,毕竟我是个人族……”   年朝夕愤愤不平:“我就知道!果然如此!”   雁危行:“……对,是的,就是这样没错。” 第90章   三天后。   秦掷风一路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神女山。   他只身一人而来,身后没有跟任何人。   年朝夕见状下意识地就问道:“舅舅是没有借到兵吗?没关系,魇儿和雁道君他们……”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一生要强的舅舅就大声道:“你舅舅出马怎么可能会要不到兵!我人站在那里他们不出一时半刻他们就把兵给了,手下精兵任我挑选,我能借不到兵!”   年朝夕:“……那舅舅必然是能借到的,但舅舅的兵呢?”   秦掷风:“这么多人怎么好大张旗鼓的入村,惊扰他人不说,届时打草惊蛇可不好了,何况我们这次路上出了些波折……算了,这个等会儿再和你说。”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就见这院子里只剩下自家外甥女一人,不见雁危行。   他难得的有些埋怨,怪那小子在自己不想看到他的时候一个劲纠缠着自家外甥女,现在用得到他了反而没影了。   他问道:“他们人呢?一个都不在吗?”   年朝夕:“魇儿在联系援军,雁道君在联系自己的人。”   舅舅顺口问道:“那和尚呢?”   年朝夕想了两秒才说:“应该是练习念经了吧,他说届时一定会把经文念的又快又好,争做整个修真界最快的和尚,不给我们拖后腿。”   舅舅听得满脑袋问号。   最快的和尚是什么鬼?   难不成他记忆混乱几百年,这修真界的佛修们都已经不比佛法了,都开始比谁念经快了?   舅舅不能理解,但他决定尊重和尚们的习俗。   那和尚毕竟是做过佛子的,佛子佛法还能不高深?说不定佛法高深到一定境界之后就开始比念经速度了呢?毕竟也是比无可比了,比到最后比最朴素的,这叫返璞归真。   舅舅在脑海里自己一通脑补解释,觉得合情合理。   他甚至有些感动,觉得净妄不愧是做过佛子的和尚,这觉悟就是不一样,为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都能这么尽心尽力,还发誓要做修真界最快的和尚。   舅舅感叹道:“辛苦法师了。”   年朝夕疑惑了一瞬,然后替净妄回答:“不辛苦的。”   他这几天吃瓜看戏的有什么辛苦的?舅舅还是太客气了。   舅甥二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但依旧完美交流,彼此都很满意。   然后舅舅突然反应了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都不在啊,不巧了,我还想找个人陪我走一趟呢。”   年朝夕便积极道:“他们不在我在啊,舅舅找人干什么?您刚才说路上出了些波折,是与这有关吗?您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舅舅的视线就落在了自己外甥女身上。   然后他便恍然想起,自己外甥女是斗过魔尊殉过城的人,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更不是自己心魔劫之前那想象中的刚出生的小娃娃。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走,那兮兮陪我去!”   年朝夕就边跟着他往外走边问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舅舅张口就给她来了个大的:“我们在来的路上好像是发现了一群魔修!”   年朝夕:“!!!”   魔修!   怎么回事儿?雁危行是魔尊,现在魔界归他管,他不让魔修出魔界,人族领地怎么可能出现魔修的身影?   而且听舅舅的意思,那群魔修数量应该不少,不然舅舅估计当场就灭了,也不会这么谨慎。   一群魔修在雁危行不在的情况下擅自跑出魔界……   年朝夕顿时咬牙切齿。   雁危行这个魔尊当的果然是前有狼后有虎吧!他一不坐镇魔界就有人敢阳奉阴违,雁危行居然还骗她说魔界的人很好相处!   雁道君果然是在安慰她!   年朝夕声音冰冷:“舅舅,我们是要对付那群魔吗??”   舅舅却道:“不,他们极其擅长隐匿气息,除我之外没人察觉他们身上的魔气,我找你是让你随我一起确认一下,那群人到底是不是魔。”   年朝夕脚步一顿,隐隐觉得不对味。   她皱眉道:“舅舅仔细说说。”   舅舅斟酌了片刻,道:“我们是在途径佛宗附近时发现的这群人,一行二百人左右,擅长隐匿气息,身上没有魔气,但他们路径好像和我们相似,我们三天中一路走过来和他们碰见了数次,我这才觉得不对,仔细探查之下,隐隐觉得他们应当是魔,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也在神女山附近,和我带来的人驻地只隔了几十里,不知道是要去妖族还是一路上都在故意跟着我们……”   年朝夕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等等!   极善隐匿气息、佛宗附近遇见、一行而百余人、现在驻扎在神女山外……   这不是……   年朝夕缓缓睁大了眼睛。   舅舅没有发现自家外甥女的不对劲,仍旧道:“我这次借兵本就是临时起意,他们提前得知故意跟着我们的可能性比较小,我觉得这群魔修应当是也要去妖族,只不过不知道目的地是不是曲崖山,如果他们也要去曲崖山的话……嚯,这曲崖山招惹的还不少。”   ……你还真猜对了。   年朝夕一言难尽道:“舅舅,其实……”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雁危行突然从天而降。   他落在她面前,见秦掷风也在,冲他行了一礼,随即面色严肃道:“兮兮,我的人已经到了附近,但方才告知我他们一路被人跟踪到现在,因为我的命令没敢打草惊蛇,问我现在出不出手,我想亲自去看一眼,兮兮,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年朝夕豁然睁大了眼睛!   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正想说些什么,舅舅先她一步开口道:“你的人也被跟踪了?那跟踪我们的怕不是同一批人吧?”   雁危行:“难不成舅舅也是?何人如此大胆?”   年朝夕在一旁徒劳无功道:“不是,你们先听我说……”   然而还没等她的话吸引人注意,魇儿急匆匆的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一见年朝夕就说:“姑娘,咱们燕骑军到了,不过燕骑军说他们在山外看到两队人正在剑拔弩张,不知道是敌是友,他们便也没敢靠近,姑娘,是让燕骑军坐壁观上还是上前问个清楚?”   三人齐刷刷地站在她面前,一时间都看着她。   年朝夕眼前一黑,一时间觉得前途无望。   事实证明,几个大佬联手不一定就天下无敌了,说不定就能互相拖后腿成彼此猪一样的队友。   就比如这次。   燕骑军何其神出鬼没,战神旧部何其骁勇善战,魔族死士何其神机莫测。   年朝夕相信单拿出来一个都够曲崖山喝一壶的。   但他们碰在一起了。   于是在曲崖山之前,险些自己内耗一波。   此时此刻,年朝夕甚至觉得眼前这平日里分外靠谱的几人甚至都不如立志当最快和尚的净妄让她来得安心。   她一把抓住魇儿的手,虚弱道:“你们都住手……”你们不要在打了啦,再打去练舞室打!   ……   最终,误会说清,几个人紧赶慢赶,阻止了一波来自己方队友的迎头痛击。   事后,彼此都十分的尴尬。   舅舅丢不起这个老脸,冷静下来之后决定先发制人,问雁危行:“你这是哪里找来的人,我差点儿以为是魔修。”   这话题危险度,年朝夕一滴汗当即就流了下来。   然而雁危行却直白道:“舅舅,那就是魔修。”   舅舅没明白过来:“啊?”   雁危行继续:“我是魔尊。”   舅舅:“……”   舅舅的脸色严肃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直接看向了年朝夕,问道:“兮兮,他说得是真的吗?”   年朝夕并没有替雁危行隐瞒,她知道舅舅有多恨魔修,两场正魔之战夺走了他所有亲人,他估计比年朝夕这个与上一任魔尊同归于尽的人还要恨魔修。   但她仍旧说:“舅舅,他说得是真的。”   舅舅脸上浮现出了怒容和杀意。   年朝夕视若无睹,径直道:“但我信他。”   舅舅气笑了:“你信他?你拿什么信他?就凭他以前是人修吗?还是因为他曾是你父亲为你定下的未婚夫?我告诉你,你父亲也不是没有看走眼的时候,他……”   “凭他在我和魔尊同归于尽时,别人都在往后躲,只有他不顾一切的想靠近抓住我。”年朝夕突然说。   舅舅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气氛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年朝夕声音缓了缓,道:“舅舅,我愿意信他。”   一直没说话的雁危行这时候突然道:“前辈,我以道心起誓……”   “行了!”舅舅突然粗暴地打断了他。   他有些烦躁道:“道心起誓道心起誓,你们这群人就爱道心起誓,弄得好像我成了那个坏人似的。”   他冷静了一下,道:“行了,我外甥女愿意信你,我姑且也信你,但你若是敢做任何对我外甥女不利的事情,哪怕你是魔尊,我穷尽一生也不会让你好过!”   “不会。”雁危行回答的毫不犹豫。   气氛一时间缓和了下来。   净妄和魇儿见状,纷纷开了口。   魇儿缓缓道:“舅舅,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自雁道君成为魔尊之后,再也没有魔修敢踏入人族的领地,以我所知,一个都没有。”   舅舅看了过去。   净妄见状则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舅舅一笑:“你这和尚也要劝我?”   净妄淡淡道:“我不是要劝施主,我是想与施主说一桩旧事。”   舅舅可有可无道:“那你说来听听。”   净妄缓缓道:“雁道君少年之时,曾从玄水河出来过,之后被我所救。”   舅舅吃了一惊:“他少年之时能有多大?能完好无损的从玄水河出来?”   净妄笑了笑:“也没有多大,所以自然也算不上完好无损,那时他身染魔毒,魔毒浸透五脏六腑,是个人都说他要么死,要么入魔了。”   舅舅脸色沉静了下来。   净妄继续道:“但雁道君也没有入魔,此后百余年,任魔毒侵蚀,他也终究是个人。”   舅舅沉默一会儿,缓缓道:“那他如今入魔也情有可原……”   “施主说错了。”净妄突然说:“雁道君到现在也仍旧是人族。”   这次不止是舅舅,年朝夕都猛然抬起头。   净妄见状直接道:“他是魔尊不假,但他都敢以道心起誓了,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他是个魔呢?他仍旧是人族啊,没有入魔,更没有成魔。以人族之身成为魔尊,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大概也不会相信。”   年朝夕一时间呆愣住,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亲舅舅。   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雁道君……”   雁危行侧身看过去,保证一般地说:“兮兮,我不会成魔的。”   曾有人对他说过,你所还想堂堂正正的和小城主在一起,那你首先得是个人。   于是之后,哪怕成魔之路于他而言更为顺畅,他也从未想过要成魔。   舅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甩袖,道:“罢了!我不管了!”   年朝夕见状,下定决心一般,给了雁危行一个坚定的眼神,然后连忙追过去,跟在自己舅舅身边,缓缓道:“舅舅,其实雁道君这些年过得不太好的……”   舅舅狐疑:“他一个魔尊还能过得不好?”   年朝夕反问:“一个人族当魔尊,舅舅觉得过得有多好?”   舅舅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年朝夕继续道:“他这个魔尊当的前有狼后有虎,魔族岂是好相与的……”   舅舅沉吟:“也对……”   舅甥二人携手走远。   原地,净妄古怪的看着雁危行:“前有狼后有虎?”   雁危行面色不改:“是这样没错。”   一场误会解除,接下来就是做正事的时候。   之后又三天,三人借来的近一千精兵悄无声息地埋伏在了曲崖山外。   就在他们埋伏好之后,两个伪装的滴水不漏的“曲崖山弟子”带着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妖进了曲崖山。 第91章   靠着那两个妖修的脸,年朝夕他们轻而易举的走进了曲崖山书院。   这里和年朝夕想象中的险恶之地颇有些出入。   这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书院一样,来来往往的弟子们热闹非凡,学文习武,极富有生活气息。   不过年朝夕也没有意外,在来之前,她早已经把那两个妖修所知道的有关曲崖山书院的东西全都给掏了出来。   据那两个弟子所说,这座书院对于普通的妖修来说真的只是一所书院而已,甚至因为有众多大妖坐镇,周围几座颇有实力的妖山也都爱把子弟送到曲崖山教导。   而这些有实力有背景有社会关系的妖修,曲崖山是不会动,也动不得的。   对于这些妖修来说,曲崖山只是一座普通书院,可能他们在里面呆个几年直到出师,甚至出师之后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知道这曲崖山书院背后有什么。   但对于被抓进曲崖山的人族修士或者近些年频繁被招进来的边陲小妖来说,这座书院就是一座不可能逃的出去的魔窟。   人族修士们被关在什么地方只有大妖们的嫡系弟子才知道,不是他们能接触到的,但每年被招进曲崖山的边陲小妖,大概只有五分之一的人能活着走出书院。   那两个妖修就是曾经被招进书院,如今又侥幸能活下来的边陲小妖。   和他们一起进入书院的边陲之地妖修总共有二十几人,最后只有他们因为“识时务”而活了下来,成了大妖们的得力工具,去招揽那些和他们同样出身背景的小妖们。   其余妖修便都和那些悄无声息被带进曲崖山的人族修士一个下场。   按他们所说,每年被招揽进来的边陲小妖最开始会和其他妖修一样,在书院里读书习武,做着从此之后一步登天的美梦。   但他们不知,他们其实只是曲崖山圈养的牲畜,每当“那边”出了问题之后,便会有一两个边陲小妖“死”在曲崖山的任务之中,而且往往会“死”的尸骨无存,或者干脆由曲崖山“收尸”,这些人都是见不到尸骨的。   但从没人怀疑曲崖山,因为这里是妖族,一个比其他地方更信奉弱肉强食的地方,曲崖山作为远近闻名的妖山,其任务当然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每年都会死人,而这些边陲小妖本就实力低微,死在任务中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死亡挡不住边陲小妖们对一步登天的前赴后继。   当然,他们也不会让所有边陲小妖全都死了,每年都会留下来一两个像他们一样“识时务”的人,这些人作为边陲小妖们梦想中“一步登天”的代表,更作为大妖们得力的工具,吸引着更多前赴后继的小妖们。   这曲崖山,每一块砖石之下都藏着一个死不瞑目的亡魂。   年朝夕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若有所思。   但她也没来得及思考太久,她刚进书院还没走几步,一个女妖像是已经得到了消息一般,急匆匆地迎了过来,一见年朝夕就皱眉道:“师妹,你们这次怎么晚了这么久?其他新生们都已经入学了,师尊都以为你们是出了什么意外呢。”   年朝夕立刻戏精上身,一脸为难道:“师姐,这也实在不能怪我,您也知道我们这次去的是什么地方,偏僻成那样,好苗子实在难找。”   那女修的面色就缓了缓。   随即她的视线就落在了霍城身上,看着脸色苍白活像是得了什么大病的霍城,皱眉质疑道:“所以你们耽搁了这么久就找到了这样的好苗子?”   她语气有些不满。   年朝夕忽悠道:“矮子里面拔将军,这已经算是好苗子了,资质不错,就是身染顽疾看着虚弱了一点,但我们曲崖山是什么地方,不可能这点儿顽疾都束手无策。”   女修脸上的不满渐渐消退。   她像打量货物一般打量着霍城,眼神里带着评估。   霍城神色如常,像是没发觉一般。   那位师姐便满意地笑了笑,道:“还算可以,那这个人我就先带着登记入学了,速度快的话估计明天就能和其他学子在一个学堂了,耽搁不了太多功课。”   她说着就抓住了霍城的手腕。   年朝夕下意识地按住了霍城的肩膀。   那师姐脸色顿时就变了:“师妹,这是什么意思,你害怕我抢你功不成!”   年朝夕一时间没有说话。   而且说实话,这师姐不开口她都不知道她还有抢功的打算。   不过,她不能就这么让她把人带走了。   虽说在那两个妖修口中,刚入学的边陲妖修曲崖山不会立刻开杀,但凡是就怕意外,霍城如今又是修为尽毁的身体,哪怕不能让霍城和他们待在一处,她也得保证霍城是真进了学堂,而不是一开始就被带走失联,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他们一开始打的就是兵分两路,年朝夕他们和霍城从两方入手的打算。   她心念急转,手下却按实了霍城的肩膀,面上笑道:“师姐这是说得什么话,我怎么会怀疑师姐呢,只不过凡是都要有始有终,送都送九十九步了,这最后一步还是不劳烦师姐了。”做出了一副真的怕师姐抢功的样子。   师姐怒极反笑。   年朝夕本以为她也会嘴炮回过来,毕竟大家看起来也都是体面人,体面的成年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怎么有仇也最多是嘴炮回击,这一点在修真界也一样,正经人谁会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然而她忘了这是民风淳朴的妖族,对面这师姐显然不是个正经人。   她被年朝夕嘴了,第一反应不是嘴回来,而是直接举起了巴掌朝她挥来!   年朝夕:“!!!”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师姐巴掌挥到一半指甲立刻变得老长,这一下不止是要打她一巴掌,还打的是毁她容的主意!   妖族就这么凶残的吗!连嘴炮都内卷到这种程度?   但她倒没怎么紧张,她都能看清对方挥过来的轨迹了,她自然能躲开。   但她一时之间却没有躲,因为按照她扮演的这女妖人设,她应该是没实力躲开的,年朝夕在纠结着怎么躲才能躲的像运气好的无意为之。   但雁危行显然没她这么纠结,或者说,当那师姐举起手时,他心里便已经想好他要怎么踏平曲崖山了。   都要踏平曲崖山了,于是也就无所谓这次潜入是否成功。   雁危行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那一脚直接踹到了师姐肚子上,师姐直接倒飞出去几十米选,狠狠地压在了墙面上,当即昏死了过去。   年朝夕见状立刻警惕的左右看。   幸而他们和那师姐一路上边走边说,现在这地方人迹罕至,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又跑过去看那师姐现在怎么样。   刚蹲下来她就猛然“嘶”了一声。   这一脚真够狠的,一条命怕是给踹出去半条。   但雁危行尤不解气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满身杀气。   年朝夕毫不怀疑他真敢当场弄死这师姐。   她赶紧拦住,道:“不至于不至于。”   雁危行冷冷道:“她要打你。”   年朝夕失笑:“笨蛋雁危行,我当然能躲开啊,我怎么可能被她打到。”   雁危行脸色这才好看一点。   拦住了雁危行,年朝夕又犯难地看向了生死不知的师姐。   这可怎么办。   好不容易潜入,她可不想再起波澜。   这时霍城也走了过来,他冷静道:“现在的话,要么干脆毁尸灭迹让她永远闭嘴,曲崖山的人就算发现她死了也查不到我们,要么就让她忘记今天发生过什么,从此以后一切如常。”   雁危行闻言眸光一闪。   他突然蹲下来,伸出一只手半拢在了那师姐额头上方。   玄妙的灵力气息突然从他手心而起。   年朝夕一惊,压低声音问:“雁道君!你在干什么呀!”   雁危行没说话,片刻之后,那玄妙的灵气收拢,他站起身,缓缓道:“好了兮兮,你不用担心善后了,没有善后了。”   年朝夕一惊,压低声音道:“你杀了她?”   雁危行笑了笑:“不,我消抹了她的记忆,又给她塞了段新的记忆,等她醒来,她不会记得方才发生的事情,只会以为自己身上的伤是偶遇了自己的死对头对战时留下来的。”   消抹记忆,再造记忆。   人族修士中没有这样的手段,哪怕是有,那必然也是禁术。   这就是雁危行在魔族学到的东西吗?   他用得这样熟练。   什么情况下,会让他需要经常用这样的手段呢?   年朝夕张了张嘴,问:“那这对你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雁危行想了想:“没有的。”   年朝夕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问道:“你刚想起来的吗?”   雁危行点了点头:“刚想起的。”   雁危行他……想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解决了“师姐”这个后顾之忧,年朝夕光明正大的带着霍城走完了一系列入学程序,然后亲自送他去了新学子们的住所。   两方约定彼此每天用特殊方法联系一次,以保证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的安全,也保证若是在年朝夕他们找到被困的人族修士之前霍城就被选中的话,年朝夕他们也能第一时间跟着霍城找到其他人被关的地方。   确保霍城安全之后,年朝夕拉着雁危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从储物戒里拿出了那个关着黑蛇和山雀的小笼子。   两只动物关在一个笼子里,空间逼仄的厉害。   但一看到他们,两个动物还是挨挨挤挤的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报团取暖。   十分可怜的模样。   年朝夕却丝毫没有可怜他们,她似笑非笑地摇晃了一下笼子,漫不经心道:“方才我和那师姐说话的时候,你们是想出来?”   黑蛇和山雀一起摇头。   年朝夕讶异:“真的没想出来吗?方才我和那师姐说话的时候见你们一直撞笼子,还以为你们是对这个笼子不满意,对我不满意呢。”   黑蛇和山雀争先恐后的摇头。   年朝夕沉吟:“那看来是我误会了?”   黑蛇和山雀着急忙慌地点头。   年朝夕就笑眯眯道:“那我就放心了,那现在,就劳烦你们给指点一下你们在这里的住处了。”   黑蛇和山雀哪里敢不应,争先恐后地为年朝夕他们指路。   一路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比方才他们送霍城去的地方高级得多的弟子房。   年朝夕看了看弟子房外两边那鲜明的“男”和“女”的标志,明白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修真界宿舍了。   于是两个人就准备分别住进男女宿舍。   然而,笼子里的黑蛇在这时微不可察的开口了。   他结结巴巴道:“不、不是这里……”   嗯?   这里不是男女宿舍吗?不是这里这黑蛇带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年朝夕正准备追问,一旁突然有人走了过来,年朝夕眼疾手快的把笼子塞进了储物戒。   来人是一个长相妩媚的女妖。   她一见年朝夕,先是挑了挑眉,见他们分别站在男女弟子房门外一副要进去的模样,了然道:“你们这是又吵架了?”   年朝夕眉眼微动,装出一副气压极低的样子扭过头。   于是那女妖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看了一眼站在男弟子房外的雁危行,啧了一声,道:“师妹啊,我说这样的男人你要来何用?姿色也就那样,看这肾虚的模样也不一定就器大活好,现如今连哄人都不会了,你是真不考虑换个男人吗?”   她这话连避着人都不避,明摆着是说给雁危行听的。   雁危行眉心跳了两跳。   但他终究不是那黑蛇,更无演技可言,只能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死鱼一般看着那人。   而听了这虎狼之词的年朝夕瞳孔地震。   妖族的女修……都是这个画风的吗?   等等,黑蛇和那山雀是一对吗?   不知为何,年朝夕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她的预感成了真。   那妩媚师姐见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无趣的撇了撇嘴,道:“行了,这几日曲崖山有贵客,弟子们不能随意走动,你们住不成男女弟子院了,别杵在这里了,还不快跟我回去!”   然后她就带着年朝夕他们来到了……一个混寝?或者说传说中的夫妻宿舍?   一座大院,有男有女,成双成对,举止亲密。   那妩媚师姐走进大院径直推开了其中一间房,道:“你们有段时间没回来了,房间都快荒废了,还有心思闹别扭呢?不赶紧打扫打扫今晚就没地方住。”   年朝夕呆滞地抬眼看过去。   这房间十分的大,一应物品都是双份,虽只有一间房,但也修缮的颇为奢侈,可见曲崖山书院对弟子有多大方。   那床也是十分的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   但再怎么大,那也是一张床,而刚刚这师姐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房间。   年朝夕呆滞道:“师姐,我们两个,都住这里吗?”   然而那师姐在年朝夕震惊之际已经走了。   沉默了好半晌,雁危行声音平稳的替她回答:“我想是的。”   年朝夕面色大变,当即拿出了那小笼子,疾言厉色地问里面两只小动物:“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沉默。   片刻之后,山雀慢吞吞道:“就是你想得那种关系。”   年朝夕:“……”   ……你们就不怕生殖隔离吗?   哦忘了,妖修没有生殖隔离。   淦!   年朝夕有将笼子塞回去,余光看向雁危行,欲言又止。   哪知雁危行居然十分从容。   他越过她走了进去,声音平静道:“非常时期,兮兮,只能委屈一下你了。”   年朝夕没有回答,她犀利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从容不迫的雁道君可能并不知道他同手同脚了。 第92章   “同居”的第一天,年朝夕睡床雁道君睡地。   然后两个人静默不语的干躺了半夜,谁也没睡着。   笑话,这种情况下谁还能心大的直接睡过去那就是神仙了。   两个人都知道彼此没睡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都没说话。   年朝夕抓心挠肺,雁危行心绪难平。   年朝夕最开始觉得她那怎么着都浑身不得劲的感觉来源于她两辈子几百年加在一起第一次和血缘关系以外的男子同一个房间过夜的羞涩,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差点儿被她自己给掐死在了摇篮里。   因为她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百年一个听闻父亲为她招婿后毛遂自荐到她面前道君。   那道君唇红齿白,体态风流,长着一副最招女孩子喜欢的桃花长相。   但那唇红齿白的好看道君羞羞答答的表达了对年朝夕的喜爱之后,被满脑子直女念头的年朝夕认为是对她的挑衅,然后暴怒的带人把他给群殴了。   听说那道君回去之后自信心受到了巨大打击,从此断情绝爱走了无情道,反而在道途上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回忆结束,年朝夕不由得沉吟。   她真的有羞涩这玩意吗?   年朝夕陷入了深沉的自我怀疑之中。   答案被自己pass,她依旧抓心挠肺。   然后年朝夕觉得她不等再这样下去了,再这么彼此沉默下去,雁危行尴尬不尴尬她不知道,她快被这微妙又尴尬的气氛逼的徒脚抠出一座月见城了。   正好雁危行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两个人同时开口。   年朝夕决定搞一波事业,严肃道:“雁道君,你觉得困住霍城的那个溶洞……”   雁危行决定趁机谈一波情,款款道:“兮兮,你觉得今晚的月色……”   然后两个人同时尬住。   沉默。   片刻之后。   年朝夕:“其实我觉得……”   雁危行:“其实你可以……”   男女声音交叠响起。   再次尬住。   这一次,雁危行夜色中的身影仿佛都添了一丝灰败。   顿了顿,雁危行格外平静的声音响起:“兮兮,你先说吧。”那声音平静到山雨欲来。   年朝夕:“……好。”   她试图冷静:“霍城之前说关着他的地方是个溶洞,这样的话……哈哈哈哈!”   她突然绷不住,一下子破功笑出了声。   雁危行顿了顿,难得的抬手盖住了脸,嘴角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而年朝夕也是一破功就越想越觉得方才他们那一波操作好笑,一笑就差点儿停不下来,最后忍不住捂脸道:“我们方才那是在干什么哈哈哈哈哈……”   雁危行无奈:“兮兮……”   年朝夕险些笑出鹅叫。   半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她声音中仍带笑意地说:“行了,反正也睡不着,我们出去逛逛吧。”   雁危行失笑:“好。”   两个人直接起身出了弟子院。   曲崖山有宵禁,入夜之后不许弟子外出,年朝夕他们出门的时候便用了个障眼法掩去身形。   然后两个人像逛后花园一般在曲崖山随意逛了起来。   这曲崖山分好几个山峰,他们住的弟子院在其中最偏僻的一座山峰,曲崖山书院在曲崖山最中心的一座山峰,而那些大妖们住的地方,则在曲崖山最高的一座峰上。   年朝夕在进曲崖山之前,曾用神识将曲崖山整个扫了一遍。   她自死而复生过之后神识强度便已经超过了这修真界绝大多数人,神识探查之下可以不惊动任何人,但饶是如此,她扫遍了整个曲崖山,却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溶洞的痕迹,更别说是遍布符文阵法的溶洞。   年朝夕怀疑关押霍城的那些溶洞里有某些可以屏蔽神识的阵法。   如今年朝夕出了弟子院,站在山上四下看,仍旧看不出霍城所说的溶洞到底在哪里。   当年他重伤逃跑意识昏沉,能坚持到逃出曲崖山就不错了,除了那个溶洞,霍城也根本说不出任何信息。   年朝夕想了想,拽着雁危行直接去了那些大妖们居住的最高峰。   刚靠近最高峰,年朝夕就闻到了一股酒香混合着肉香。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整个最高峰灯火通明,和宵禁之后一致陷入黑暗的其他山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朝夕御剑从上往下看去,就见山巅的一处辉煌行宫之中,身着彩衣的侍女们人来人往,依旧是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   年朝夕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迟疑道:“这是在……宴客?”   然后她就想了起来,白日里那个给他们带路的妩媚女妖曾说过,今日曲崖山要待客,所以不仅要宵禁,还不许弟子们随意走动,怕冲撞了贵客。   什么客人会让曲崖山这么大张旗鼓?   年朝夕有点儿想进去看看,于是看向雁危行,想问一下他的这个障眼法能不能让他们光明正大的混进宴会中而不会被发现。   然而她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却见站在她身后的雁危行也在低头看着那最高峰,但视线却没有落在宫殿上,反而像是在透过那山峰看向更深处的内部一样。   夜色之下,垂着脸的雁危行神情难辨。   但他们本就挤在飞剑上,原本他还像模像样的和她保持着距离,而今却几乎下意识地以保护的姿态揽住了她。   他在忌惮。   这山峰上有什么东西能引起雁危行的忌惮。   年朝夕收起了脸上的漫不经心,低声问道:“雁道君,你发现什么了?”   雁危行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座山下……有东西。”   山下有东西?   年朝夕困惑的皱起了眉头。   她下意识地放出神识扫了一遍整座山峰,神识的探查甚至已经深入到了地下几丈。   然而神识反馈给她的,只有泥土和碎石。   但年朝夕不会去怀疑雁危行,他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她更偏向于自己最开始的猜测,这曲崖山真的有什么东西可以屏蔽她神识的探查,但是雁危行比她敏锐的多,他不用神识,却反而察觉出了什么。   难不成霍城所说的溶洞其实是在这座山峰下?   年朝夕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问道:“下面有什么?”   雁危行:“生机。”   他有些困惑道:“大量的生机,远非一两个人身上所能散发出来的,但这些生机仿佛被谁强行凝聚在了一起一样……怎么回事?”   甚至不止有生机,除了生机之外,通透的视野之下,雁危行还看到了大量的死气。   而且这死气和他所看到的生机不同,雁危行所看到的生机像是从不同人身上强行剥离下来之后又被人硬生生给缝合成了一个整体,看似强大,实则各自为政。   但那死气浑然一体,同根同源,来源于同一个东西。   在雁危行的视野之中,那生机与死气同处于一个空间之中,生机似乎是被人催动着,不断地强行靠近融合死气,而那浑然一体的死气凝聚成似龙似蛇的形状,强悍地撕咬吞噬着生机。   无数人身上剥离下来的生机,居然不敌一个东西身上散发出的死气。   而且那死气源源不断,很快就将生机撕咬的七零八乱,彻底处于劣势。   让雁危行感到忌惮的不是那硬生生被剥离缝合起来的生机,而正是那些死气。   这山下有某种庞然大物,正在源源不断的散发着死气,这死气甚至让雁危行感受到了某种威胁。   但这威胁又不像是对自己性命或安危的担忧,反而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排斥,这种排斥感让他下意识地拒绝靠近那些死气。   他排斥,甚至是厌恶,他的本能告诉他,靠近这些死气只会给他带来让他绝对不敢想象的后果,那厌恶感甚至催促着他下意识地想带着年朝夕逃离。   不去管什么被囚禁的人族修士,也不去找什么溶洞,此时此刻,他只想立刻带着年朝夕跑得远远的。   无意识的,他揽着年朝夕的手越来越紧。   直到年朝夕突然一巴掌打在了他的手上,雁危行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然后他便看到年朝夕敏锐的问道:“这山下还有其他东西?很难对付?”   雁危行下意识地不想向年朝夕提及那些死气。   但他也知道年朝夕的脾气,他若是现在不告诉她,保不准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她自己就闯进去了。   他揉了揉额头,点头道:“对。”   他将自己看到的死气粗略描述了一下。   年朝夕听得直皱眉,缓缓道:“那死气是什么暂且不说,但生机的话……霍城提到了他被关押的溶洞里有剥夺他人生机的符文阵法,霍城所说的溶洞会不会就在这座山下……咦?等等!”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毫无预兆地从储物戒里扒拉出了一个人偶。   那人偶和年朝夕长得有几分像,但一双没有生机的眼睛木讷可怕,看久了之后居然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这正是宗恕那个试图将她“复活”的木偶。   她看了人偶片刻,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霍城催动这个木偶时用的那只蛊虫?”   那小小的蛊虫身上生机浓烈,年朝夕的神魂被拉到人偶身上之后还能像活人一样呼吸甚至活动,靠的就是那蛊虫身上带来的生机。   当初年朝夕还以为宗恕是杀人夺取生机,可那时的霍城却发誓他绝对没有杀人。   那么,蛊虫身上的生机,又是哪里来的么?   此时此刻,年朝夕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答案。   果然,雁危行看了片刻,缓缓道:“当初那蛊虫身上的生机斑驳不同源,和如今这山下隐藏的生机倒是如出一辙。”   他顿了顿,淡淡道:“宗恕驱动人偶用到的生机,或许就是从曲崖山拿的。”   宗恕和曲崖山有交易。   而曲崖山靠着战神图谱之争在人族四处挑起战争,借着战争掳走人族修士,其中有近一百多年,这战神图谱之争是围绕着传说中夺得了战神图谱的牧允之进行的。   而在她死后,宗恕和牧允之反目成仇。   年朝夕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两百年来关于战神图谱的争夺,除了妖族以外,有没有宗恕的手笔?   若是如此的话……她从那条黑蛇身上找出的络子,到底是属于谁的?   宗恕借着那些生机想复活年朝夕,那么曲崖山搜集的如此之多的生机,又是为的什么呢?   年朝夕有些想到地下去看看,但又知道今夜的曲崖山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于是她便道:“走,我们要先下去看看。”   ……   灯火通明的宴会之中,酒香混合着肉香,如此诱人的气味之下,所有人都打着一醉方休的念头给自己灌酒,这席间有一人却是滴酒不沾。   他含笑坐在群魔乱舞的妖修之中,硬生生把混乱的宴会坐成了佛堂。   有人见状忍不住笑道:“法师,如今您还是不喝酒吗?”   月白色僧袍的法师笑道:“许是习惯了。”   那人便也不勉强,吩咐其他人给法师沏茶。   法师可有可无的端起茶杯。   茶杯刚碰到嘴唇,法师微不可察的一顿。   就在方才,几乎不被任何人察觉的神识从他身上一扫而过。   但那神识却像是急匆匆地寻找着什么一样,并没有留意到他。   而这席间,除他之外,没有一人察觉有那么一道神识在顷刻之间将他们一览无余。   法师微微一笑,放下茶杯,悄无声息的离了席。   ……   年朝夕他们来的不巧,她混进宴会的时候,这宴会之上不见那传说中贵客的身影。   或许是已经退场了,也或许是出去了。   但她本也不是来找那贵客的,没看到人也不强求,拽了拽雁危行的衣袖,低声道:“天亮之后我们把发现的东西和霍城说一下,然后速战速决,明晚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生机的所在。”   雁危行正准备应声,脸色却突然一沉。   年朝夕直觉不对,忙问:“怎么了?”   雁危行沉声道:“我留给霍城的特殊联系方式被触发了。”   可两方人约定的每日固定联系时间是早上,准时联系,以确定对方没事。   如今,联系被提前触动。   霍城出事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冲出了宴会。   牢固的障眼法之下,其他人只感觉一阵风突然掠过自己身边一样,片刻的茫然之后,似醉非醉道:“怎么了?起风了吗?”   而此时,年朝夕和雁危行已经冲到了霍城所住的弟子房。   弟子房空无一人,甚至没有挣扎厮打的痕迹。   雁危行试图用他留下的特殊方式联系霍城。   联系失效。   霍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第93章   年朝夕看着空荡荡的弟子房,面色冷沉。   霍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带走了。   雁危行已经迅速捏法诀检查这房间里的灵力波动,年朝夕则直接从储物戒中拽出了那装了两个妖修的笼子,直接弄醒了里面睡得正沉的黑蛇,在对方惊悚的视线中沉声问道:“你说,刚来到书院的妖修,通常不会被送走,对不对?”   黑蛇瑟瑟发抖道:“是这样没错,最起码我没有见过有谁刚来就被送走的,那边如果要人的话,一般也只会选择进书院时间更长的。”   那霍城就成了那个唯一的例外。   出了什么差错?   年朝夕不顾黑蛇惊恐的神情,又将他塞回了储物戒。   而这时雁危行也已经将整个房间检查完了,冲年朝夕摇头道:“没有灵力的痕迹。”   没有灵力的痕迹,那就是连找都没办法找。   年朝夕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怒意来。   自复生之后,她很久没有这般愤怒过了。   是谁带走了霍城?   年朝夕转身走出霍城的房间,寻着白天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走到了这弟子院掌院的房间。   掌院房间里仍亮着灯。   她压抑着怒气,敲了下房门。   门后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夜深不接待来客,有事明天说。”   于是年朝夕的耐心便也就到这里了,她直接抬脚踹开了房门。   房间内,看不出原形的妖修一脸怒容:“你们是聋了吗?没听见我……”   他话没说完,年朝夕直接抽剑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声音戛然而止。   年朝夕听见自己冷静的问道:“霍城被谁带走了?”   妖修脸上冷汗直流,愣了两秒才道:“霍城……今天刚来那个?他在弟子院啊!他若是惹到你们了的话往前左拐就是他的房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必……”   “没有人带走他吗?”年朝夕直接打断了他,与此同时,剑尖威胁般往前送了送。   鲜血瞬间剑尖留下。   那妖修脸色瞬间白了,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   原本他还东扯西扯的试图拖延时间,这时候却干脆利落的摇头道:“我不知道啊!没人带走他!我一直在这里,没见到任何人进出,那小妖应该一直在房间啊!没有上面的妖将们发令,谁敢带走书院的弟子啊!”   曲崖山的上层没有下令,这掌院毫不知情。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在没惊动掌院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把人带走了。   那这下便更麻烦了。   如果霍城是曲崖山上层下令带走的,那他多半是被当成炮灰小妖带进了能吸食人生机的溶洞之中,或是被发现了人族的身份进而被投进了曲崖山监牢之中。这两种情况虽然麻烦,但年朝夕好歹还有个目标,知道要去哪里救人。   可如今,有人绕过了曲崖山的高层悄无声息的带走了霍城。   那来人的目的,可能就不止是将他当成抽取生机的炮灰了。   她就算是有心找人也没个确切的目标。   而今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那人既然只是将霍城带走而没有当场杀了他,那就代表霍城一时半会儿性命应当是无忧的。   年朝夕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掌院见状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您既然已经问清了,能放了我吗?我保证你们出了这道门之后,我就当从未见过你们!”   那掌院恨不得当场赌咒发誓。   年朝夕正准备说些什么,雁危行突然从她身后走了出来,淡淡道:“最后一个问题,能回答出来就放了你。”   掌院立刻点头:“您问!”   雁危行:“这次曲崖山宴请的那个贵客是谁?”   年朝夕听到雁危行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这曲崖山如今除了他们是外来人,还有一个不知姓名的“贵客”。   宴请贵客当夜,霍城不知所踪,过于巧合了。   能绕过曲崖山高层带走霍城的,会不会就是那“贵客”?   年朝夕立刻看向那掌院,目光灼灼。   然而掌院眸光却闪了闪,摇头道:“我并不知这贵客……”   他话没说完,年朝夕便挑了挑眉,轻描淡写的挥剑刺穿了他一条大腿。   掌院哀嚎出声时,雁危行正布好隔音结界,仿佛一早就猜到了年朝夕会怎么做。   年朝夕则难得耐心地听掌院哀嚎完。   等他动静稍微小了点儿,年朝夕便甩了甩剑上的血痕,漫不经心道:“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这次是腿,我可还手下留情呢,下次就不知道是哪儿了。”   她说着,视线意有所指的在他身上缓缓打了个圈,仿佛在衡量着哪里最好下剑一样。   掌院咬了咬牙,道:“这次小妖真的不曾欺骗几位大人,大人哪怕是问其他人也是一样,这曲崖山除了几位妖将大人之外,没有人知道那位贵客的身份!”   年朝夕抓住重点:“这么说,那位贵客来过不止一次?”   掌院:“他每年都会来。”   年朝夕听着便冷笑了出来,声音森冷道:“每年都来,你身为弟子院的掌院,妖将们的心腹,告诉我你对那位贵客一无所知,你觉得我会信?”   她仿佛彻底失去了耐心一般,径直举起了剑,眼中的杀气令人心惊。   剑落下的那一刻,掌院立刻高声道:“我知道一些!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不假,但我零星的知道一些其他东西!”   年朝夕轻笑一声:“你说。”   掌院干涩的咽了口口水。   他哑声道:“曲崖山上没人见过那贵客,但他每次来的时候,几位妖将大人都会让人提前准备好素宴和素茶,那位贵客喜食素,但咱们妖族基本上只吃肉,为此曲崖山上的厨子还专门学做过素菜,侍女们也专门学过泡茶。”   年朝夕闻言眉眼微微一动。   然后她就听见那掌院继续说:“喜食素又不喝酒,所以我们隐隐有过猜测,觉得那贵客……可能是从人族来的和尚。”   人族来的和尚。   年朝夕心念微动。   该问的问了出来,年朝夕看了雁危行一眼,他会意,直接上前打晕了那掌院。   随即他们走出了那掌院的房间。   血色之下,年朝夕和雁危行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净释。”   地位高到能和曲崖山的大妖同台宴饮,还能把自己的身份瞒的这么好。   年朝夕只能想到那位叛宗的前佛子。   可是哪怕是通过宗恕制作那具人偶的时间来推断,他和曲崖山做交易的时间都该是一百多年前了。   所以说曲崖山搜集生机的时间最晚也得在一百年前,若是按照修真界开始争夺战神图谱的时间看,有可能更往前。   那时候净释还正儿八经的做着他的佛子。   难不成净释这么早就已经和妖族有联系了?   而且这次霍城要真是净释带走的话……   年朝夕怀疑净释已经知道他们混进曲崖山了。   毫不迟疑,她立刻道:“走,再去一趟最高峰。”   雁危行直接带她上了飞剑。   雁危行行动很快,他们一来一回也没浪费多少时间。   最高峰依旧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模样。   酒意正酣,宴会之上醉生梦死,没有一个人察觉他们要宴请的贵客离席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年朝夕在宴会中找了一圈不见人,走出宴会是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正在这时,雁危行突然抱起了她,飞剑骤然而起,升至高空之中。   年朝夕一惊,声音急促道:“雁道君,怎么了?”   雁危行抽出了腰间的无苦剑,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揽到了身后。   他淡淡道:“它动了。”   年朝夕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什么动了,视线之中就骤然升起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似龙似蛇,从地底深处升起,彰显在黑夜之中,却似乎比黑夜更早深沉两分一样。   巨大的黑影挡在他们那面前,衬得年朝夕他们渺小如蝼蚁。   而偏偏,黑影之下的曲崖山却像是没有察觉一样,宴会中酒香肉香合着喧闹声,醉生梦死,没有一个人看到这曲崖山上到底出现了个什么东西。   就仿佛……只有年朝夕和雁危行能看到这东西一样。   年朝夕手一紧,细剑立刻出现在手中。   雁危行没说这是什么,但她下意识地觉得这黑影应当就是雁危行所说的死气。   下一刻,黑影微微上扬,像是蛇的尾部一样的黑气骤然朝他们甩了过来。   雁危行不避不让,抬手斩向那黑影,血色的剑势照亮了半边天空。   年朝夕随之一剑斩出,一轮圆满的满月升起,挂在这血色的夜幕之下,吞噬绞杀着黑影。   两道剑势之下,那黑影甩过来的蛇尾顿时消弭了一半。   这一击却像是激怒了黑影一般,蛇头微扬,那黑影突然整个朝年朝夕俯冲了过来,试图绕过雁危行。   它的目的是年朝夕!   雁危行平静的脸色顿时变得可怕了起来。   他一手揽住年朝夕,另一只手居然直接徒手抓向了那黑影,在年朝夕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他硬生生的单手将那黑影给撕碎了!   黑影破碎成云雾一般,飘荡在空气之中。   年朝夕皱眉:“只这样就解决了?”   她直觉没那么简单。   能让雁危行都忌惮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解决?   而年朝夕话音刚落,就见飘荡在空气中的黑色雾气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一般,突然凝聚成一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年朝夕袭来。   年朝夕紧握着剑,雁危行下意识的挡在她面前举起了手。   而正在此时,冲到年朝夕面前的黑雾却突然攻势一转,转而袭向了雁危行。   它的目标一开始就是雁危行!   而这次,雁危行那能撕开黑雾的手居然没挡住它。   那黑雾并没有攻击雁危行,而是在接触到雁危行皮肤的那一刻,一股脑的钻进了雁危行的身体之中。   年朝夕一惊,挥剑去斩那黑雾,却完全斩了个空,黑雾无形无踪,分散之后又再次聚合,如一缕烟一般消失在了雁危行身体之中。   而年朝夕已经没有了出第二剑的机会。   年朝夕惊慌的抬起头:“雁危行!”她尾音近乎破碎。   雁危行却仍旧是面不改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突然笑了一下。   “有意思。”他缓缓道。   年朝夕急得不行,几乎是吼道:“你快看看你的身体有没有事!”   据他自己所说,那黑雾是死气。   死气钻进了他的身体,他还说什么“有意思”?   雁危行却抬起头朝她笑了笑,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似乎是全然无事的模样。   可他的手却冷得吓人。   年朝夕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表情惊慌失措。   雁危行见状低低地笑了一声,轻声道:“兮兮,别怕。”   年朝夕吼他:“我怎么可能不怕!”   雁危行声音依旧缓和:“兮兮,你抬头看着我。”   年朝夕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雁危行平静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桀骜,不见慌张,反而有这一种睥睨众生的淡漠。   他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温柔的。   他问她:“兮兮,你信不信我?”   这冷静又温和的声音像是安抚了她一般。   年朝夕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笃定道:“我信。”   “好。”雁危行说。   随即他突然把他的佩剑放在了她的手中。   然后他淡淡道:“兮兮,我现在暂时用不了灵力了。”   年朝夕一惊。   但她想到了雁危行的话,又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斩钉截铁道:“没关系,一直都是你保护我,这次我来保护你。”   雁危行声音里多了丝笑意:“没有灵力,但我也不是全无手段了,兮兮,我可是魔尊。”   魔界,又哪里来的灵力呢?   他以人族的身份当了魔尊,纵横魔界的那些年,没有灵力,他难不成就任人宰杀了吗?   年朝夕却并没有追究这其中的深意,听到他仍有手段就立刻要将无苦剑塞回他手里。   雁危行止住住了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迅速道:“兮兮,有个人似乎是想见见我,我正好也想会会他,没有灵力我用不了无苦剑,它就暂代我留在你身边保护你,我会很快回来找你。”   年朝夕缓缓睁大了眼睛,意识到什么一般,急匆匆道:“等等……”   “兮兮,你等着我……或者我来等你。”   话音落下,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突然出现,拽着雁危行没入地下。   年朝夕试图去抓,却只扑了个空。   最后,她只看到雁危行冲她做的口型。   ——别怕。   沉默片刻,年朝夕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等着我……或者我来等你。   雁道君,你可真是留下了一个好题。   而这次,她不想再做等待的那个人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无苦剑。   下一刻,她骤然跃至半空之中,长剑高高举起,斩出血月般的剑势。   剑势撞上那醉生梦死的宫殿,半个宫殿轰然倒塌。   年朝夕高高的站在半空中,面无表情。   雁道君,这次我来找你吧。   ……   曲崖山十几里外,是一处低洼的盆地,四下寂静的仿佛空无一人,只有一座不大的篝火发出劈啪声,篝火旁坐着秦掷风三个人。   秦掷风在喝酒,净妄看向曲崖山的方向。   某一刻,净妄也不知道怎么想得,突然说了个笑话。   他道:“以小城主和雁危行加在一起的搞事能力,他们俩不会第一夜就掀了曲崖山吧?”   话音落下,曲崖山的方向,一轮血月骤然升起。   几个人猛然起身。   净妄目瞪口呆:“……还真掀了?”   魇儿气道:“你知道自己乌鸦嘴能别说话吗!”   秦掷风冷声道:“是兮兮,兮兮出事了!”   他骤然转身,沉声道:“那么现在,轮到我们踏平曲崖山了。”   话音落下,整座山谷沉默片刻。   下一刻,看似空无一人的山谷,训练有素的精兵遍布漫山遍野。 第94章   坍塌的宫殿楼宇砸碎了宴会中的醉生梦死。   半醉的妖修们终于回过神来,酒意彻底清醒。   透过坍塌的房宇,他们看到了站在高空之上俯视着众人的年朝夕。   曲崖山被人无声无息的入侵,他们宴会的宫殿被人彻底砸碎,这对每个大妖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里面的几个大妖纷纷现出了原形。   但年朝夕却井没有和他们纠缠的意思,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坍塌的宫殿和那些现出原形的大妖,抓着无苦剑,在他们准备动手之间就消失在了原地。   大妖们失去了侵略者的目标,瞬间暴怒。   一声声的兽吼响彻曲崖山,小妖们纷纷惊醒,然后在大妖刻意放出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   曲崖山的妖兵们在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就立刻上了山。   残垣断壁之下,妖兵们在大妖的威压之下抬不起头来,半跪在地上,便听见大妖冰冷冷的声音带着深刻的怒意:“挖地三尺,将那个敢闯曲崖山的人给我找出来!”   妖兵们深深垂下了头:“是。”   整个曲崖山顷刻之间灯火通明,全副武装的妖兵们闯入一个又一个院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妖修们不知所措。   而此刻,刚一现身就消失在了原地的年朝夕就藏在一截断壁之下,在那些大妖的眼皮子底下,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她。   她整个人仿佛和周围的环境融合成了一体,神识从上到下包裹住她,她不动,就没有任何人能察觉这里还有一个人。   她倚在断壁上,耐心的等着那些大妖们的行动。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弄出来的动静一定会被舅舅他们察觉,也许过不了多久整个曲崖山都会被大兵压境,她大可以等着他们过来,然后和他们一起去寻找雁危行,多一些人总比她一个人强。   但是冥冥之中她却有一种感觉,一个很强烈的声音告诉她,她必须要在他们来之前找到雁危行。   这也是她守在这里的原因。   而年朝夕则果然没有料错,她等了不过片刻,正愤怒争论着到底是谁敢强闯曲崖山的妖修们终于意识到了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有一个大妖如梦初醒一般道:“法师呢?”   方才还愤怒的说着找到那个胆大包天的人修之后要怎么撕碎她的妖修们霎时间寂静。   另一个妖修脸色阴晴不定道:“我记得他宴会到一半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是受不了吵闹出去了,便也没在意,你们也知道那人的脾性,向来装腔作势得很,但现在曲崖山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无论在哪里,不可能没有察觉。”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最开始说话的妖修冷笑道:“是没有察觉,还是察觉了之后不能回来?”   这句话出口,仿佛一下子引爆了大妖们的表达欲,七嘴八舌的争论了起来。   “我们可看得清清楚楚,那砸了宫殿的人就是和人修,怎么就这么巧的,那法师刚好失踪了?”   “那人能悄无声息地摸到这里,我不信曲崖山里没有内应为她引路。”   “你们冷静一点,我们和法师合作的好好的,法师如果真的和那个人是一伙的,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这曲崖山底下的东西不就是他最大的好处吗?他剃了个光头当普度众生的和尚,你还真当他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不成?!”   争执声瞬间引爆,方才还齐心对外的大妖们直接分成了两派,一派猜忌他们口中的法师,觉得事情必不可能这么巧合,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有那位法师的手笔。   一派觉得那法师没有理由这么做,方才砸了曲崖山的人修说不定就是其他人的阴谋,目的就是引的他们互相猜忌。   然而这么认为的人却一句话被其他人给问的哑口无言。   “若是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法师如今在哪里!”   对方瞬间说不出话来。   对啊,法师在哪里?   如果这件事不是他的手笔的话,法师又为何不出现?   猜忌的气氛不断蔓延。   而这正是年朝夕冒险在众目睽睽之下砸碎了曲崖山的宫殿,还刻意让他们看到自己是个人修的原因。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如果那人真的是净释的话,以净释的性格,和其他人合作只有他利用别人的份。   利用之下的合作不会有多牢固,那些大妖们既然能将曲崖山经营成整个妖修都数一数二的妖山,不可能真的就是一群沉溺于宴饮的妖修。   他们不会察觉不到净释的利用。   年朝夕大胆推测,他们之间的合作未必有多牢固,妖修们对他的猜测也不可能少。   而这个时候,身为人族的净释消失,却突然有一个人族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曲崖山,还砸了曲崖山的宫殿。   年朝夕不信他们会不往净释身上想。   而若是猜疑净释的话,那他们下一步会做的……   越来越激烈的争论之中,年朝夕看到一个大妖阴沉着脸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宫殿。   年朝夕一笑,跟了上去。   那大妖行色匆匆,在年朝夕的刻意控制之下他根本没有发觉自己身后还跟了个人。   他走的十分迅速,出了大殿之后一路往山下走,走到半山腰时,他却突然停下了。   年朝夕也随之停下,抿着唇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山道,年朝夕神识探查的时候曾两次探查到这个地方,没有发现过任何不对的地方。   山道旁有一块陈旧的石碑,石碑之上什么都没写,仿佛只是被人无意中放在这里的一般。   然而那大妖却突然两步上前,一手按在了那个石碑上。   也不知道他是做了什么,下一刻,年朝夕眼前的景色突然起了变化。   静谧的山林发出微弱的轰隆声,眼前平缓向下延伸的山路突然变得起伏不平了起来,石碑原本所在的地方隆起,平缓的山路突然变成了崎岖的断崖。   断崖之上有一个仅仅容许一人通过的山洞,那妖修看也没看,直接走进了那山洞。   年朝夕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从洞口进入,一路曲折向下。   年朝夕远远地缀在那妖修身后。   也不知道到底是跟了多久,年朝夕估算着距离,发现他们可能早已经横穿了半座山峰,如今或许已经深入地下了。   还要走多久?   年朝夕这么想着的时候,前方那个妖修突然停了下来。   年朝夕也随之停下,透过黑暗狭长的山洞谨慎的往前看。   那妖修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下一刻,甬道之中轰隆声响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年朝夕视野尽头突然光芒大亮。   年朝夕立刻闪到了甬道拐角处避开了那光芒。   而那妖修在此时小心翼翼地出声了:“法师?”   他声音极低,但井没有人回应。   妖修似乎有些怒气一般,声音大了一些:“法师!我知道你在这里!”   仍旧是没有人回应。   想起方才将雁危行带走的那个黑影,年朝夕不确定净释到底在不在这里,不过她能确定的是,霍城口中的那个溶洞一定就在这里。   曲崖山和净释的合作为的就是那不知做何用处的生机,如今曲崖山大乱,有人觉得这是净释动的手,那自然会有人怀疑他会不会去动这夺取人生机的溶洞。   只不过没想到这妖修居然只身一人就来了。   年朝夕见里面一直没有人回应,顿了顿,准备先出手解决这妖修,然后再进去看一看那溶洞究竟是什么情况。   然而她正这么打算的时候,净释的声音突然响起。   “宴会过半,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净释居然真的在这里!他没和抓走雁危行的那个黑影待在一起吗?   年朝夕心脏砰砰直跳,握紧了手中的无苦剑。   那妖修心中有怒气,语气自然也不怎么好,冷冷道:“法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们大殿被砸了一半,我们如何还能安心宴饮?”   净释似乎比他更惊讶:“宴会被砸了一半?那可真是……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后半句话让年朝夕心中一凛。   他果然知道了她就在曲崖山!   而那妖修和年朝夕想的不一样,他听到了净释的话,只觉得那砸了宫殿的人果然是净释放进来了。   他声音中带着警告:“法师,您说要单独和我合作的时候,可没说还有这一出,这也是您计划之中吗?今天的事如果您不给我一个交代,您让我如何相信你真的会助我一手掌控这曲崖山,我又如何帮你将他们几个投入这溶洞之中?法师,这大妖的生机可抵得上成百上千小妖了,帮您做这种事背叛同伴,我可是冒了不小的风险。”   好家伙!   如果不是现在情况不合适,年朝夕简直想直呼好家伙!   净释帮眼前这个大妖掌控曲崖山,这个大妖事成之后将曲崖山其他大妖全部投入溶洞之中剥夺生机!   好家伙,要说心狠还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怪不得这大妖在意识到不对之后没和自己的同伴商量,反而独身一人的就跑来找净释了!   那么净释要如何解释眼前的情况?   年朝夕沉下心继续听。   净释却笑了笑,不急不缓道:“此事若真是我做的,和自掘坟墓何异?”   大妖狐疑:“这件事没有你的手笔?”   净释:“自然。”   大妖:“那你方才明明是认识动手的那人。”   净释却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也想不到那位敢胆大包天到让我也来背黑锅啊。”   话音落下,年朝夕突然觉得不妙。   下一刻,年朝夕就听见他说:“小城主,自己做的事让别人背黑锅到底是不好,你觉得呢?”   果然。   年朝夕顿了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第95章   年朝夕从黑暗中现身的那一刻,那个大妖几乎杀气四溢:“谁!”   然后他认出了年朝夕自半空中砸下剑势的身影,脸色穆然难看了下来:“是你!”   随即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了净释,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和两方人都拉开距离,冷笑道:“法师,她果然是你的人,你可把我瞒的好苦!”   年朝夕见状便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说错了,我可没那个福分与佛子同行。”   净释闻言则笑道:“小城主言重了。”   年朝夕皮笑肉不笑:“我和佛子还没熟到那个程度,佛子大可不必叫的这么亲密,我不习惯。”   净妄总爱用调侃的语气叫她小城主,如今净释顶着一张和净妄一模一样的脸叫她小城主,年朝夕总觉得怪异。   净释听见他说得这么不客气也没生气,反而道:“如此的话,佛子这两个字小城主也该收一收,现在佛宗的佛子应当是我兄长才对,小城主用这个称呼叫我,可真是折煞我了。”   年朝夕闻言,十分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净释对上她的视线,嘴角的笑容微微一顿,偏头疑惑道:“我说的不对吗?”   年朝夕:“对了,但没完全对。”   净释沉默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那一成不变的笑容都收了收。   他道:“那还请小城主解惑。”   年朝夕言简意赅:“你哥没当佛子,他跟着我们跑路了,现在佛宗没有佛子。”   话音落下,净释脸上那纸画上去一般的笑容一顿,随即缓缓收起,最终那张常带着笑的脸上居然变得面无表情。   他平静问道:“佛宗没有让净妄当佛子?”   年朝夕:“他自己不想当佛子。”   这句话不知道让净释想到了什么,他半晌没说话。   而那大妖似乎被年朝夕他们的对话弄的一头雾水,忍无可忍一般,冷冷道:“你们果然认识,法师,想必你是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了,那正好,我也不必……”   “聒噪!”   净释不高不低的声音突然在狭长的甬道里炸开,打断了那妖修的话。   然而还没等那妖修变脸,甬道里涌动着的黑影就仿佛是受到了净释那句话的鼓舞一般,黑影涌动,化作一张大手,拽着那大妖瞬间没入地面。   和将雁危行带走的那只手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年朝夕确信雁危行是察觉到了什么之后主动随着那只巨手离开的,而这只妖修,是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反抗就飞那大手带走的。   君子不立围墙之下。   年朝夕既然已经见识了那黑影来无影去无踪的攻击方式,也见识了净释控制那黑影的手段,就不会让自己待在这被黑影包围的甬道里随时陷入危险。   几乎是在那大妖被拉走的一瞬间,年朝夕立刻抽出无苦剑,狭窄的甬道内斩出一轮血色的圆月,圆月照亮整个甬道,光芒所到之处,那些黑影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寸寸吞噬一般,一点点向后褪去。   那情景不像是光明照亮了黑暗,仿佛是那些黑影被蛮力硬逼着往后退去一般。   年朝夕看得若有所思。   这黑影并没有带走雁危行的那黑影强大,相比之下,它要孱弱的多。   净释就站在原地,看着年朝夕将那些黑影驱逐,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带走了那个妖修,便又恢复了原本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刚那个要生杀予夺的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他平静的问道:“师兄为何没有当佛子?”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反问道:“这个佛子难道是什么人人都稀罕的东西吗?”   净释沉默片刻,笑道:“确实,师兄不用稀罕佛子这么个名头,佛宗的那些老东西,也配不上师兄这样的佛子。”   年朝夕听得直皱眉。   净释这是要单方面上演什么相爱相杀的剧本?她在佛宗的时候可没听说他和净妄之间还有什么兄弟情深。   她想了想,道:“净妄就在曲崖山外,现在说不定已经打进来了。”   净释便轻笑一声,淡淡道:“那今天就免不了要兵戎相见了。”   年朝夕敏锐的察觉了他对净妄的态度不一般。   其实这种不一般早在佛宗时年朝夕就有感觉,但那时她只觉得净释这是为了维持佛子悲天悯人的人设在作秀,可是如今他都光明正大的叛宗了,早已不需要他去作秀了,他对净妄的不一般却仍旧显而易见。   在意净妄有没有成为佛子,当知道净妄不是佛子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佛宗在苛待他,甚至为此暴怒。   年朝夕意味不明道:“我倒是看不出来法师对净妄居然还有兄弟之情。”   而净释的回答出乎意料。   他淡淡道:“大概是因为,我和他都是本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吧。”   他平静道:“如果没有佛舍利被盗,就没有我们两个被舍利催生出来的佛子,舍利催生的佛子终究是不被天道所容,否则又怎么会有我们两个笑话般的一生?有时候我甚至想,天道既然都承认我和净妄两个双生子本应是一个人,那净妄会不会就是另一个我?”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脸色古怪。   净释这个人,居然对净妄真的有那么一丝所谓的兄弟之情。   或者说,就像他所说的,他把净妄当做这个世界上选择了另一条路的自己看待。   他叹息道:“我们生来被标明了善恶,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和本应相反的道路,又何尝不是一种默契?我有时候会想,若是兄长走一条和我一样的道路,那我在这世界上就多了一个最默契的伙伴和亲人……”   他话没说完,剑光闪过,年朝夕直接攻了过来。   年朝夕一边提剑砍过去一边一脸作呕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世界上除了你之外还能有谁这么变态!”   自说自话,自作多情,年朝夕听他说那么一番话,自己都替净妄恶心的慌。   净释神情冷了下来,举起佛珠迎了上去。   甬道狭窄,对年朝夕这个用剑的来说十分不利,更不用说她修为本就差了净释两百多年。   交手没片刻,年朝夕手中的无苦剑就被击落了下来,但她也没留恋,任由无苦剑落下,反手又抽出了自己的细剑。   两人再次交手,年朝夕剑势行至半途,眼看着净释抬手要迎,年朝夕的神识突然倾巢而出,不管不顾的朝着净释强压了过去。   她实力比不过他,但死后两百年磨炼出来的神识这世上没有几人能比得过,强大的神识之下,净释脑海僵涩,整个人的动作随之停顿片刻。   年朝夕看准时机,一剑刺向他胸膛。   凌厉的剑势之下,净释险之又险的在最后关头回过神来,勉力侧身,剑尖擦身而过,挑断了净释手中的佛珠。   而与此同时,被打落在地的无苦剑突然自己漂浮了起来,仿佛被谁控制着一般,凌厉的刺向净释。   净释本就被逼的强躲,这一剑他直接躲无可躲,无苦剑直接洞穿了他的手臂。   刺伤他之后,无苦剑毫不恋战,抽出剑尖之后毫不犹豫的飞回了年朝夕手中。   年朝夕一左一右持双手剑,看着伤了净释的无苦剑,一时间大喜过望。   “好样的!”她忍不住道。   一时间不知道是在夸剑还是在夸剑主人。   年朝夕知道如果剑器有灵的话会主动护主,但没想到无苦剑居然连她也承认。   什么情况下一把认主了的剑会承认一个主人以外的人?   除非那人在剑主心中,和剑主自己等同重要,或者说比剑主更重要,剑灵受主人影响,也将那人看成主人,甚至比主人更重要。   雁危行。   我在你心里,有多重要呢?   另一边,净释看着自己的伤口,轻声笑了出来。   年朝夕挑眉,淡淡道:“还要打吗法师?要打的话我继续奉陪,不过容许我提醒你一句,我的神识比你的灵力浩瀚,也比你的灵力好用的多,这么耗下去的话,你未必能伤得了我,但我却能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净释轻笑:“果然不愧是小城主。”   但他却没有让开位置。   也就是说,他是真的准备就这么和年朝夕耗下去了。   年朝夕的心沉了下去,面上不动声色。   她手持双剑,已然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狭窄的甬道之内,战斗一触即发。   然而正在此时,地底突然传来剧烈的轰鸣声,不知是何动物的嘶鸣声沉闷的传来。   净释的神情微微变了一下。   下一刻,他看着年朝夕,缓缓道:“那我便提前祝贺小城主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话音落下,一抹黑影主动缠在了他的身上,净释瞬间被拉入地下。   年朝夕反应很快,立刻扑上去想把净释留下,但到最后却只按到了坚实的地面。   “淦!”她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她不用想也明白刚才的动静一定是雁道君弄出来的,带走雁道君的是地底深处那团死气,现在想必那死气并没有在雁道君手上讨得了好。   而现在,那死气把净释也带了下去。   那如今的局面就是二对一。   她得赶紧找到雁道君。   她这么想着,抬头看向了前方。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略微宽敞的洞口,光亮从里面透出,方才,净释就是从里面走出来的。   年朝夕有点儿怀疑这就是霍城口中剥夺生机的地方。   她确实没本事直接遁入地下去找那死气,但净释剥夺生机就是为了供应那死气,如果她把生机断了,或者说顺着生机找到的那死气的所在……   年朝夕眼睛微微一亮,毫不犹豫的跨入了那洞口之中。   一脚踏入,霎时间光芒刺激的她眼睛都睁不开。   年朝夕勉力睁开双眼,就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型的溶洞之中,溶洞四面墙壁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大大小小的洞口,溶洞顶部刻着复杂的符文,那刺眼的光芒就是从那符文中散发出来的。   年朝夕看向那大大小小的洞口。   霍城说,剥夺生机的溶洞不止那么一个。   那这些,是否就是霍城口中的那些溶洞。   年朝夕没有犹豫,大踏步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洞口走去。   走入洞口,眼前一瞬间黑暗,而后又豁然开朗。   看清眼前景色的那一刻,年朝夕被震在了原地。   一个不大不小的溶洞,墙壁上遍布符文,那符文纠缠交错,在溶洞的地面上纠缠成了三个大小不同的阵眼,而每一个阵眼上都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三个人中,有两个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剩下唯一一个意识清醒的那个,居然就是霍城!   “谁!”霍城背对着她,似乎是不能动弹,声音中带着警惕。   年朝夕立刻走了过去:“是我,我这就把你带出去!”   “别动!”霍城却厉声制止了她。   年朝夕动作一顿。   霍城缓了缓,冷静道:“这符文不对劲,吸收生机的速度是以往的十倍不止,而且它似乎是想将我们一次性置于死地一般,只要谁离开了阵眼,当场便会暴毙。”   年朝夕一惊。   她立刻去看那两个无意识的修士。   一个只是昏迷了过去,一个就如霍城所说的,当场暴毙。   霍城沉沉道:“我刚被带过来时,本来是想救他,但只是稍微将他挪出阵眼,他当场身死。”   “年姑娘。”他道:“我怀疑吸收我们生机的那东西似乎要破釜沉舟了,不离开阵眼,以这十倍的剥夺速度,所有人都撑不了多久,而离开阵眼就是暴毙。”   年朝夕呼吸沉重了几分:“我该怎么做?”   霍城:“去找那吸食众人生机的东西,或者断开阵法对那东西的供应。”   年朝夕深吸了一口气:“你们等我!”   话音落下,她没有丝毫留恋,毫不犹豫的跑出了洞口。   入目又是那巨大的溶洞,大大小小的洞口镶嵌其中。   这每一个洞口都是一个剥夺他人生机的工具,或许每时每刻都有人被吸干生机死去。   每个洞口的阵法相互联系,必然会有一个节点,联络着大大小小所有的洞口,将生机供奉给那处于地底深处的东西。   那千千万万个溶洞之中,她要怎么去找这样一个节点?   年朝夕站在原地,微微闭上了眼睛,神识一瞬间扩散。   深入每一个洞穴,顺着每一条符文游走。   年朝夕看到了无数被关在洞穴中的人,甚至看到了其中一个洞穴中,沈退枯坐其中。   她手中的那个络子是沈退的。   只停顿了这么一下,神识继续游走,她居然又看到了另一个洞穴中,牧允之和宗恕相对而坐,邬妍蜷缩在角落之中。   他们居然也在?   年朝夕又停顿片刻,心中有些烦躁。   而某一刻,被关押在其中的牧允之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一般,猛然抬起了头。   但早已经将神识掠过的年朝夕没有察觉。   她有些急躁,许许多多信息随着神识反馈进她的识海,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这样下去不行。   她这个念头刚出现,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兮兮,慢慢来,跟着我。”   是雁危行。 第96章   年朝夕焦躁不安的心穆然平静了下来。   她没有问雁危行为什么能在她识海里说话,只问道:“你在哪儿?”   雁危行平静道:“地下百丈。”   年朝夕一时间哑然。   她忍不住咬了咬牙,道:“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找你!”   雁危行的声音便带了些笑意:“嗯,我信你。”   年朝夕的心情也忍不住轻松了一些。   下一刻,她便听见雁危行简洁又迅速的声音:“屏息,意识沉入识海,跟着我走。”   年朝夕立刻重新进入那被密密麻麻的符文信息纠缠成一团的识海。   刚进入识海,一团漂浮在混乱符文信息中的血色光团撞入眼睑。   一个巴掌大的光晕在年朝夕识海之中起起伏伏,仿佛飘荡在不怎么平静的海面上一般。   这是雁危行。   ……看起来很好戳的样子。   年朝夕有些好奇,还有些蠢蠢欲动。   若是在现实中的话,有所谓成年人的体面支撑着,她哪怕是蠢蠢欲动也只会矜持的住手,最多是在心里幻想一下这么小一个光团戳起来的话会是个什么手感。   但这里是她的识海,没有了身体的束缚,年朝夕能真正做到心随意动,动作永远比脑子快。   于是月光似的光晕迅速出现在了血色光晕身旁,那光晕中幻化出一个卡通模样的三头身小人,三头身小人长了一张年朝夕的脸。   小人伸出一双肉手,稳准狠的戳在了那团血色的光晕上。   颜色颇为不详的光团子被戳的凹下去了一小块。   触感居然是软绵绵的,像棉花糖。   年朝夕“哇哦”了一声,那小人也随之收回了手,围着血色的光团上下飘荡,看稀奇一样。   雁危行:“……”   “别闹。”雁危行无奈的声音在年朝夕识海中响起。   下一刻,颜色不详的光团子瞬间变化,变成了一个缩小版的雁危行小人。   “呀!”年朝夕忍不住惊叹。   身随意动,识海中三头身小人的年朝夕迅速又飘回了雁危行身前,诚实的做出了有包袱的体面成年人如今最想做的事情。   ——她伸出一根手指将缩小版的雁危行戳倒在地。   缩小版的雁危行像个真人手办一样,被她戳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雁危行也没有起身,就坐在她识海之中无奈的看着眼前的三头身小人。   年朝夕几乎能想象这样的表情如果出现在真正的雁危行脸上时是什么样子。   然而等比例缩小之后,年朝夕莫名觉得同样的表情,这小人就可爱了好多。   这么可爱,如果她再戳一下的话,一定能哭好久。   识海之中,月白色的三头身小年朝夕蠢蠢欲动。   “……兮兮。”雁危行不得不提醒她。   年朝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心随意动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一切只发生在片刻之间,她所做的一切都真实的反应了自己的内心,但是等回过神来,年朝夕属于成年人的羞耻心瞬间回归。   她连忙打散了那个光晕幻化成的三头身小年朝夕,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想而已……不对,我只是刚有这个念头而已,谁知道在识海中怎么就反应这么快……”   雁危行平静道:“我明白,你还只是不太会控制自己的识海而已,你真心所想往往会直接表现在识海之中,等你学会控制识海了就不会这样了。”   年朝夕:“……”所以她刚刚就那么想戳雁道君两下吗?   真心所想会直接表现在识海之中。   那她现在如果想着把雁道君给……   这个念头还没完全浮现出来,年朝夕敏锐的察觉到识海的隐隐波动。   啊啊啊等等等等!   年朝夕飞快地打断了自己的念头。   识海重归平静。   年朝夕吓出了一脑门冷汗。   雁危行敏锐道:“兮兮,你刚刚在想什么?”   年朝夕:“……不,没什么,我什么都没想。”   雁危行微微颔首,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们在识海中一番交流,现实中实际上也不过是几息功夫。   年朝夕想利用识海找出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符文中的节点,特意尽自己最大所能压缩了识海中的时间。   她在识海中所感受到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一秒被分成无数秒。   识海之中,血色光晕化作的小人从地上起身,习惯性的拍了拍自己的衣摆,虽然衣摆上并不可能沾染上灰尘。   他说:“兮兮,我教你怎么控制自己的识海,找到那个节点。”   年朝夕看着他,略微有些失神。   对于修士来说,识海的重要性和丹田不相上下,甚至还更甚于丹田。   废了丹田等同于断了道途,但这世界上也不是没有丹田被废之后仍然另辟蹊径重新走上道途的人,但若是真的识海被废了,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识海的重要性等同生命,所以如非两个人彼此信任到一定程度,一个人绝不会同意另一个人进入识海。   更甚者哪怕是彼此信任也没用,识海会下意识地排斥外来者,这种情况下如果强行进入识海的话,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有时候哪怕是多年的道侣,也很少有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的识海而完全不被排斥的。   但是雁危行就这么进入了自己的识海,她没有排斥,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识海被别人进入了,仿佛那团血色的光球就是她自己一般。   她的识海默认那团光球属于她自己。   为什么?因为他们共享了一颗心脏吗?   雁危行见她没有应声,疑惑地叫道:“兮兮?”   年朝夕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头:“好!”   话音落下,她识海中那血色光团化作的小人瞬间重新化成了一缕缕光,光芒四面八方的四散开来,不着痕迹地融入了她的识海之中。   雁危行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你别反抗,跟着我来。”   年朝夕放松下来:“好。”   下一刻,丝丝缕缕的红色光芒带动了年朝夕整个识海,年朝夕顺从的让自己的识海随着那红色光芒的方向流动。   神识被带动,一丝一缕的攀附在被她纳入识海的符文信息上。   神识迅速流动,纠缠成一团乱麻的符文阵法渐渐被捋开。   年朝夕被带动着,顺着那符文阵法一寸寸攀爬,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一种极为玄妙的境界,方才让她摸不着头脑的阵法如今居然清晰无比。   她甚至无师自通,留一半神识在识海中捋顺符文阵法的同时,另一半神识迅速探出,摸索到自己方才探索到一半断掉的方向,神识顺着溶洞中的符文绵延向四面八方,飞快地将剩余的符文阵法不断读取到自己的识海之中,然后迅速分辨处理。   简直比吃了德芙还丝滑。   然而年朝夕丝滑了,原本比她还丝滑的雁危行却突然卡壳了。   年朝夕感觉很敏锐,立刻停了下来,问道:“你那边出事了?”   雁危行“唔”了一声,含糊道:“对面来帮手了。”   帮手?   年朝夕立刻就想到了方才在自己面前消失了的净释。   她警惕问道:“净释?”   雁危行:“是他。”   年朝夕立刻又急迫了起来。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敏锐地问道:“等等!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把雁危行带走的是那死气,它把雁危行带到地下百丈,如今又喊来了净释,肯定不是单纯想和他聊天。   在年朝夕想象中,他们现在应当是打的不可开交,雁道君时时刻刻等着她去拯救。   那么他哪儿来的功夫分出神识来指导她控制识海?   意识到这一点,年朝夕险些破音:“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整个人瞬间慌到不行。   然后她就听见雁危行声音沉稳道:“你别慌,问题还不大。”   年朝夕:“……”   她听见他淡淡道:“这里有个大家伙想吞了我的生机,但估计是没想到我是个硬骨头,现在我们两个正在对峙。”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年朝夕听得险些心肌梗塞。   有个想吞了他的“大家伙”在一旁,而且雁危行既然说是“对峙”,那就是说他现在也解决不了那个“大家伙”。   这生死关头,对他来说叫“问题不大”?   年朝夕深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现在的雁危行有点儿不对劲,而且不是说他这个人不对劲,而是说……他仿佛一瞬间游刃有余了起来。   之前的雁危行遇事往往也都游刃有余,但那时的他所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是出自对自己实力的自信,而现在……是一种仿佛对万事万物的漫不经心。   年朝夕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雁危行,你恢复记忆了?”   雁危行那边安静了片刻。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又变成了年朝夕熟悉的那种包容温柔。   他说:“想起来一大半了,兮兮……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年朝夕:“那你就等我过去。”   雁危行:“我瞒了你很多事。”   年朝夕:“你又不是故意的。”   雁危行轻笑了一声。   笑声落下,他淡淡道:“他们要过来了,兮兮,我在这里等你。”   下一刻,红色的光球在年朝夕脑海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年朝夕一顿,随即更加迅速的用神识一遍又一遍扫过密密麻麻的溶洞,脑海中迅速解析着。   狗比净释都过去帮忙了,她的雁道君还是孤军奋战。   她死的那两百年也就算了,她既然还活着,又怎么可能看着他孤军奋战。   不管是谁,想吞噬他生机的、想拿他达成什么目的的……   ——都给我滚的远远的!   一瞬间,年朝夕的神识迅速攀升,一缕缕神识顺着复杂的符文溯逆而上,最终都通通汇集到了同一个地方。   年朝夕猛然睁开了眼睛。   这万千溶洞中阵法的节点,她找到了!   ……   地下百丈。   雁危行站在一个巨大的骨架之下,转头看向了缓缓走过来的净释。   净释身边,黑色的死气幻化成似龙似蛇的模样,黑气之中亮起两点猩红的光,像是一双眼睛一般,死死的盯着雁危行,散发着焦躁又忌惮的气息。   那死气之中隐隐有阵法的图文显现,那阵法与百丈之上溶洞中的阵法相连,纯白的生机正源源不断的被那阵法剥夺,然后被眼前的死气吞噬。   它吞噬一分,便也壮大一分。   成百上千的人修妖修被剥夺的生机,居然是供养给了这死物。   雁危行收回了落在那死物身上的视线,淡淡的看向净释。   净释笑道:“雁道君,我们又见面了。”   雁危行看了他片刻,平静道:“你对兮兮动手了。”   净释讶异的抬了抬眉,随即笑道:“切磋而已,小城主着实出乎意料。”   雁危行没有说话,眼眸中却添了两分杀意。   净释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笑道:“但是更出乎意料的是雁道君啊,雁道君分了一半心脏给小城主,实力本应削弱才对,但没想到雁道君实力削弱之下又被死气侵入经脉,居然还让我这小家伙无从下口,该怎么说呢?果真不愧是当年凭人族之身让整个魔族无不臣服的人。”   雁危行眉眼淡淡,没有对净释如此了解当年的事表示丝毫惊讶。   他只抬眼看了一眼那死气,平静道:“所以,这就是你要做的?你千方百计剥夺那么多生机,就是为了喂这么个死物?”   净释却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巨大的骨架。   他道:“若是道君再晚来个一年两年,我这死物说不定也能变成活物了。”   雁危行神情微微一凝。   净释没等他开口,笑道:“死物变活,死而复生,很耳熟吧雁道君。”   他刻意压低声音道:“我正在做的,是和雁道君您一样的事啊!唯一不同的不过是您怕小城主承担业障,用了自己的心脏自己的生机,而我要的就是这世间最大的业障,所以用的是众生的生机,但只以结果看,你与我,也没什么不同的。”   话音落下,剑势直逼面门。   雁危行看着净释狼狈躲开的身影,冷冷道:“将这见不得光的东西和兮兮相提并论,你也配?” 第97章   年朝夕豁然睁开眼睛。   她抬头扫了一眼,入目所及之处密密麻麻成百上千个洞口。   这纷繁复杂的符文阵法之中,唯一的那个节点居然藏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溶洞里。   而且这个溶洞……   她抿了抿唇,抬脚走了过去。   飞剑抛出,将她带到了这个巨型地下山洞的最高处,在一块岩石的遮掩之后,一个狭小到仅容许一人通过的溶洞出现在年朝夕面前。   年朝夕停在溶洞之外,踩上了那块凸出的岩石。   她还没有进去,溶洞里面突然传来沙哑的人声。   “……兮兮。”   年朝夕顿了一顿,弯腰钻进了溶洞之中。   这狭小的洞口之后别有洞天。   这个溶洞很不起眼,但溶洞之内被无数个夜明珠装饰的灯火通明,洞壁上的符文繁复到其他溶洞的几倍有余,四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   这个溶洞中有三个阵眼,正坐着牧允之、宗恕和邬妍三个人。   年朝夕走进来时,三双眼睛牢牢的盯着她。   有人惊喜、有人苦涩、有人躲躲闪闪的不敢看她,又强迫般的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但唯独没有人开口说话。   仿佛生怕惊动她一般,一时间整个溶洞安静极了。   片刻之后,居然是邬妍先开的口。   她声音嘶哑中带着绝望,死死地看着她,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来了……”   年朝夕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为什么不能是我?”   邬妍却不再说话了,她仿佛笃定了年朝夕必然不可能救她一般,眼睛里满是希望破灭之后的死寂,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年朝夕特意听了一耳朵,发现她在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让人不明所以。   年朝夕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而这时,牧允之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般,他眼里带着细碎的光,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低声开口道:“兮兮,这里很危险,你到这里来……”   “我来找雁危行。”年朝夕直接打断了他。   此刻的牧允之消瘦到形销骨立,唯有眼睛里那点儿微光让他看起来还像个活人,而此时此刻,那点微光在年朝夕冷静到近乎嘲讽的视线中一点点熄灭了下去。   “雁危行。”他缓缓念着这个名字,恍然一般说道:“原来,你是为了雁危行……”   年朝夕嘴角嘲讽般的一掀,不轻不重的回怼道:“不是为了他,还能是为了你不成?”   牧允之闻言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抱歉,我想错了。”   年朝夕不再看他,转头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宗恕。   在做正事之前,她要问一个让她从进入地下起让她疑惑到现在的问题。   “宗恕。”她叫他的名字。   宗恕却垂下了头,不敢去看她。   年朝夕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敢。   她嗤笑一声,从自己储物戒里拽出了一个人偶扔在他面前。   宗恕垂下的视线正触及到这人偶。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年朝夕却不允许他逃避。   她两步走到他面前,抓起地上的人偶直接怼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她冷笑道:“好好看看,这东西眼熟吗?”   宗恕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说话。   但他却问道:“你复生,是因为雁危行?”   年朝夕沉默片刻,点头道:“对。”   宗恕淡淡道:“死而复生、死而复生……兮兮,同样都是天理不容,他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他终于抬起头,灰蒙蒙的眼睛看向她。   此刻的宗恕并不怎么好看。   向来高傲的医仙狼狈到不成人形,这样的狼狈,年朝夕只在刚被她从万蛊窟里带出来的宗恕身上见过。   但从那以后,任他陷入怎样的境地,年朝夕都没有再从这个高傲过头的医修身上看到半分狼狈。   他看着她,仓促地笑了一声,道:“兮兮,他想复活你,我也想复活你,我用百年时间制作出了这可容纳活人神魂的人偶,又用百年时间养出了能承担活人生机的蛊虫,那蛊虫被我放在自己身体里亲自养着,整整百年。”   年朝夕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宗恕平静道:“我原本想着,能招来你的神魂,能将你的神魂固定在身体里,我便用秘法将自己身上的五感剥夺放在人偶身上,以弥补人偶的身体滞涩难以行动的弱点。毕竟这是我欠你的,我早说过,我欠你一条命,你随时可以拿去。”   “但是,”他低低笑道:“我晚了,我只比他晚了一步。可是兮兮,同样都是想将你复生,他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我只是想让你活,我何错之有!就只是因为我比他晚了一步吗?”   年朝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平静地听他说完。   然后她问道:“那只蛊虫上能驱动木偶的生机,是不是你与曲崖山做交易得来的?”   已经说到了这里,年朝夕也问到了这里,宗恕便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是。”他直接道。   年朝夕继续问:“那当年的你是否知道曲崖山卖给你的生机是怎么来的?”   宗恕冷漠道:“当年……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只是一个买家而已,买了一只鸡蛋,便不需要知道它是哪个母鸡下的。”   年朝夕险些被这个形容气笑。   宗恕看着她,却道:“你觉得我伪善?冷漠?但是兮兮,我只是想让你复生而已……”   “如果最后真的是你用这种办法将我复生的,宗恕,复生的第一时间我能当场杀了你,你信不信?”年朝夕直接打断了他。   宗恕张了张嘴,试图说什么。   年朝夕却直接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只是想让我复生?宗恕,你和他们的交易内容是什么?你真的察觉不到这生机来的有什么不对吗?更甚者,你究竟有没有对他们助纣为虐?你察觉到了,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不看不听。你拿着这个借口做尽了闭目塞听之事,和当年口口声声为了我好然后强行替我做下决定的自己有什么区别,一别经年,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   当年一句为了她好强行替她做下决定,如今一句为了她好强行想用这种方式将她复生。   他们做的事桩桩件件都与她无关,却桩桩件件都打着她的名号,甚至想为她套上枷锁。   她看着怔愣的宗恕,冷冷道:“我当年死得其所,没什么遗憾,也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将我复生,你想弥补自己的遗憾,一己私心,便也不用强行打着为我好的名号,让我和你一起承担这业障了。”   宗恕突然抬起眼睛,眼尾通红。   他哑声问:“你觉得,我想将你复生,是一己私心?”   年朝夕反问:“你觉得自己是大公无私?”   见他不说话,她便笑了笑,平静的阐述了一个事实:“好歹我把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生死之交,我以为你最起码知道,如果是像个人偶一般活着,我宁愿自己死了。”   宗恕一时间哑然。   他知道吗?他当然知道。   但他只不过想着,他把自己的五感慢慢剥夺给她,她总归会慢慢恢复,总归会习惯。   哪怕这个“活”要靠别人的生机维持着。   但是……他只想让她活过来。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他想让她活,或许真的只是一己之私。   哪怕她无所谓复生不复生,哪怕她觉得活着不如死了。   宗恕突然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问道:“那雁危行呢?他也想将你复生,他和我有什么区别!”   年朝夕淡淡道:“他和你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承认自己一己私心,不会拿着为我好说事,但他做的事情,我此生此世也难以回报了。”   她想了想,突然又笑了:“他和你最大的区别,他是雁危行,而你不是。”   宗恕一瞬间心如死灰。   年朝夕冷冷地问道:“你用什么和曲崖山做的交易?”   宗恕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曲崖山供给我生机,我需要用自己的力量将人族的战神图谱之争搅的更浑一些。”   年朝夕:“你做了?”   宗恕:“我做了。”   年朝夕气笑了:“你难道不知道他们搅浑水是想干什么?”   宗恕:“我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年朝夕听见这句话就知道自己前一句问了句废话。   他当然知道,但要后悔他早就后悔了,怎么可能留到现在。   她转而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曲崖山背后的人是净释?”   而这次宗恕是实实在在的愣了。   他重复道:“净释?那个佛子?”   好的,不知道,看来净释瞒的挺好。   年朝夕就换了个问法:“你们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而这次却是牧允之回答的。   他平静道:“接灵礼后我们一行人遭遇了追杀,在摆脱一群穷追不舍的人之后,有人黄雀在后,趁着我们战至力竭将我们一网打尽,醒来之后我们就在这里了。”   接灵礼之后。   年朝夕算了算净释叛宗的时间,又算了算他们被抓的时间,有点儿怀疑他们是不是净释叛宗之后亲自动的手。   自己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年朝夕便淡淡的冲他们点了点头,随即微微俯身,掌心处理到墙壁上的符文,整个山洞的符文迅速映入了她的脑海之中,她不再说话。   这里就是节点。   那么,要如何破坏这个节点……   年朝夕迅速在脑海中排除一个又一个方法,牧允之见状,便问道:“兮兮,你在干什么?”   年朝夕想到了自己之后要做的事情,顿了顿,难得耐心的开口道:“这里是所有符文阵法的节点,这上千个溶洞里收集的生机,最终都要通过这个溶洞送进地下,你们被当成了镇压这个节点的三个阵眼。”   牧允之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问道:“那你要做什么?”   年朝夕抽出了剑:“我要斩断节点,断开那玩意的生机供给。”   牧允之毫不犹豫道:“好,那你便斩。”   年朝夕看向了他,神情有些奇异,道:“你们是镇压节点的阵眼,我如果要斩断节点,你们三个阵眼必须先消失,你明白吧?”   牧允之:“我明白。”   年朝夕冷静道:“但如今,地下那个抽取你们生机的东西疯了,你们如果离开阵眼,立刻就会当场暴毙。”   牧允之:“但是不离开阵眼,你就无法斩开节点了,不是吗?斩开阵眼,你得偿所愿,这山洞里数千人得以活命,划算买卖。”   年朝夕闻言,下意识地想开口说话。   然而正在此时,一直喃喃自语的邬妍突然尖叫了起来。   她像是忍耐到极致一般,状若疯癫:“牧允之!你愿意,我不愿!我想活着!凭什么我就得死!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重复着这句话,突然就抬起了头。   她怨毒地看着年朝夕,重复道:“你想让我死,你恨我,你一定想让我死!一切都是你的骗局!”   年朝夕闻言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她发疯。   等她歇斯底里的疯的差不多了,年朝夕这才慢慢道:“我话还没说完。”   她淡定道:“一离开阵眼就暴毙不假,但我剑足够快,只要你们肯配合我,我在你们离开阵眼的那一刻斩开节点,节点一断,那东西控制不了你们,你们自然也就没事。”   她话刚说完,邬妍就冷笑道:“我为什么要信你!”   年朝夕则挑起了眉头,反问道:“我要你信了吗?我只是在通知。”   她眉眼淡淡道:“要么你们死,我斩开节点,要么你们配合我,配合的好的话,我有八成几率能保你们性命,但无论如何,今天我必须要开着节点,溶洞里数千修士的命比你们重,雁危行的命也比你们重,邬妍,你能选择,要么死,要么配合我。”   邬妍死死的看着她,浑身颤抖。   年朝夕没注意她,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牧允之低笑一声:“八成,足够了。”   宗恕声音嘶哑道:“我说过,这条命你可以随时拿去。”   年朝夕无视了宗恕的话。   她举起剑,快刀斩乱麻道:“我数到三,我出剑,你们离开阵眼。”   说着,她不再看向任何人。   手握无苦剑,她冷静地开始数数。   “一。”   “二。”   “三!”   剑势轰然落下!   同一时间,一阵嘶鸣声从地底传来,尖利愤怒。   一股无形的气息以年朝夕为中心,四散至整个空间。   年朝夕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斩断了什么,与此同时,识海的反馈之中,那些玄奥的符文瞬间成了无意义的线条。   她成功了!   年朝夕猛然睁开眼睛。   入目所及之处,牧允之和宗恕狼狈的站在废物之中,邬妍倒在角落,抬头惊惧地看着她。   一个漩涡在三个阵眼围绕的正中央缓缓浮现,年朝夕知道,这就是通往地下百丈的路。   但她却没有立刻下去,因为她听到了溶洞之外的嘈杂声。   被困溶洞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变故,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年朝夕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大踏步走出溶洞。   刚走出去,她撞见了跌跌撞撞从旁边那个溶洞跑出来的沈退。   沈退比其他人还狼狈些。   他惊喜道:“兮兮!是你。”   年朝夕只看了他一眼,心说这下齐了。   下一刻她又收回视线,御剑飞到半空中,提声道:“我名年朝夕,战神之女,月见城小城主。”   因察觉变故而喧嚣的一个个溶洞霎时间安静下来。   年朝夕声音不高不低,却像是回荡在每个人耳边:“诸位困境已解,此刻曲崖山正被数千精兵强攻,诸位或可助其一臂之力,也可静待救援。”   话音落下,久久安静。   他们都没反应过来这个事实。   直到霍城先从溶洞中走了出来,安然无恙。   随即越来越大的人平安无事的走出了溶洞,困住他们的阵眼如同虚设。   上上下下都是人,有人修有妖修。   他们全都仰头看着年朝夕。   年朝夕见状,笑道:“诸位,可还有一战之力?”   片刻之后,回应声震动整个溶洞。   “有!”   “早该有一战!”   “战!”   最后,嘈杂的声音汇聚成一个“战”字。   战意充盈在每个人心中,它成了最好的药,这些不知道被关押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修士们迅速收起了迷茫,一个个眼中燃烧着炙热的火光。   关押他们的牢笼年朝夕可以出手打破,但他们被关押之后心中形成的牢笼,只能自己打破。   这一战就是最好的破局。   年朝夕提剑,一剑将自己过来时狭窄的甬道轰了个粉碎,甬道瞬间扩大。   她剑指前方,提声道:“那便战!”   今夜,来自曲崖山内部,被他们当成蝼蚁的囚徒成了最大的变数。   而年朝夕则转身,走回了溶洞之中。   她该去找雁危行了。 第98章   站在溶洞前,年朝夕低头往下看。   此时,从地上通往地下的那个狭窄甬道被年朝夕一剑斩碎,外界的声音随之传入。   那是刀剑相接的打杀声。   年朝夕知道,这是舅舅已经来了,他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一些。   溶洞中的这些人,他们或是刚被关押了一两年,或是已经在此磋磨了许多年,其中有人有妖。   他们大多被长年累月的剥夺生机。   年朝夕从被雁危行变回原形的那只黑蛇口中语言描绘过这些人的惨状。   那只黑蛇只负责为曲崖山招揽边陲小妖,没有资格靠近这些溶洞,但他曾负责看守过从溶洞中替换下来的俘虏。   这些俘虏被他们称为“人牲”。   曲崖山的人牲不是取之不尽的,不管是人族出现大量修士失踪还是妖族的小妖们一批批消失,都会引起外界的关注,所以曲崖山的这些“人牲”都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轻易不能让他们死了。   但若是长年累月的被剥夺生机的话,修为再高的人也熬不了多久。   于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牲能可循环利用,尽可能的活得久一些,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会替换下溶洞之中已经被阵法剥夺的生机微弱的修士们,集中关在一个地方养上一段时间,等上一批修士被压榨的差不多了,再替换他们上去。   如此反复。   修为低微的修士大概每隔几个月就会被替换下来一次,修为高的修士可能要一年甚至几年才能被替换下来。   霍城被抓进曲崖山的时候,就是被困在阵法中一年之后才被替换下来,他这才找到了逃生的机会。   而这样的做法也是卓有成效的,原本的一次性用品,可能几个月就会生机耗尽的修士们得以多活好多年。   他们就在这溶洞里经历着反复又漫长的折磨,但终究都是逃不过一死的。   修为低微的或许几年就会死去,修为高一点的人兴许能撑个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而妖修往往都比人修撑得更久一些,因为妖修天生肉体强悍,生机旺盛,哪怕是修为低微的小妖,若是血脉够纯粹,生机也能比得上比他们修为高深的人修。   所以近些年,随着人族修真界的平静,也可能是察觉妖修比人修好用的多,他们一年比一年倾向于选择妖修。   那黑蛇和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漠然,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在说因为曲崖山的这些措施能让“人牲”们多活许多年时,那语气中高高在上的恩赐。   在他口中,被替换下来的修士们有些会选择一死了之。   但是曲崖山不允许“人牲”被这样无效浪费,于是被替换下来之后,这些修士往往被下了禁制,动弹不得,连死都不能。   年朝夕听得齿冷。   她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被关在溶洞之中和被替换下来,到底哪个对他们来说更折磨一些。   连死亡的权力都被剥夺,这几乎是一种年朝夕无法想象的绝望。   上辈子,年朝夕见过一些经历过巨大阴影之后一辈子都无法走出来的人,他们哪怕被救了,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正常生活,也往往选择一死了之。   而这辈子,年朝夕曾见过正魔战场上的那些战士。   修士的心神之强大远超普通人想象,但正魔之战结束之后,年朝夕仍见过一些走不出那场战争的修士。   他们没死在战场上,却大多死在了胜利之后。   或是从此修为停滞郁郁而终,或是心魔丛生一死了之。   如今,她把他们救出来了不假,但她把关押他们身体的牢笼打破了,不代表困住他们心灵的牢笼也一起被打破了。   在经历过连死都选择不了的梦魇后,或许许多人就等着一死。   年朝夕不想看到她走时还是一群活人,回来时却变成了几具尸体。   于是才有了她那番话。   外援已来——给他们希望;让他们出战——释放他们的仇恨。   已经有人来救你们的,走出去的路就在脚下,相比于浑浑噩噩的等待救援或者等死,你们可愿报此血海深仇?   死在阴暗处一辈子也逃不出这牢笼,还是死在为自己报仇的路上以血换血?   年朝夕看着众人那战意之下迸发出来的仇恨,就知道他们选择了后者。   自己的牢笼终究要靠自己打破,想要破茧成蝶,怎么可能不见血色?   年朝夕低头看着被年复一年的囚禁折磨的虚弱无比却又战意迸发的人群,觉得自己还差他们一样礼物。   于是她从储物戒中拿出了那个关着黑蛇和山雀的笼子,在走入溶洞之前,提声问道:“有谁认识这两个人吗?”   话音落下的时候,她打开了笼子,同时解除了雁危行下在他们身上的禁制。   一男一女凭空出现,惊恐的和下面的人对视着。   所有人都抬头往上看,看着那两个光鲜亮丽的和他们格格不入的妖修。   片刻之后,突然有人嘶哑道:“我认得他们。”   “他们是和我们同一批被招进曲崖山的妖修。”   “那天,因为伙伴们一个个消失,我们察觉了不对劲,有人提出要逃,于是我们计划了要逃,其中就有他们。”   “他们和我们一起计划,安慰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然后揭露曲崖山的阴谋,救出其余的同伴。”   “然而我们计划要离开的那天,他带着曲崖山的人,堵住了我们的必经之路。”   “背叛者!”   说话的那个妖修恨的双目充血。   而他身边并没有其他同伴,他所说的“我们”,恐怕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其他人闻言脸色也一点点的变了,看向那两个妖修的目光里都是仇恨。   这世界上爱意可能不相通,但仇恨是一定相通的。   与曲崖山狼狈为奸的人,背叛他们的人,他们感同身受。   年朝夕毫不怀疑,她现在把这两个人推下去,他们当场就会被人撕碎。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把他们推了下去。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冷静道。   而这两个人,就像是点燃那仇恨的最后一把火。   如果说先前他们的仇恨和恨意都还是克制的,那此时此刻,那仇恨就像是点燃的火焰一样轰然爆发。   这两个人只是个开胃小菜而已。   年朝夕听见那只黑蛇惊恐的喊道:“我只是自保而已,就算没有我,你们也逃不出去的!”   但这无疑是更助长了他们的怒火。   那人很快就没了声音。   那只山雀妖则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   年朝夕没有低头往下看,在将那两个人推下去后,她就转身往溶洞中走去。   然后看到了正一脸震惊的看着她的沈退三人,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邬妍。   沈退张了张嘴,无意识道:“兮兮,你……”   他们从未见过年朝夕这样一面。   年朝夕看了过去。   沈退闭了闭眼睛,哑声道:“你也会这样对我们吗?”   年朝夕脚步一顿,嗤笑道:“我说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这么自觉,所以你也觉得自己和那背叛者一样?”   “背叛者”三个字刺痛了所有人的神经。   而年朝夕看了看众人,突然恍然道:“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一件事。”   说着,她突然抽出了腰间的无苦剑,一剑刺向了毫无防备的宗恕。   那一剑穿透他的胸膛,但年朝夕很稳,没有伤到任何不该伤的地方。   宗恕似乎仍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长剑,愣了两秒才抬起头看向年朝夕。   年朝夕抬手抽出了长剑。   血液瞬间涌出。   年朝夕冷静道:“这一剑,是我替这些年因你与曲崖山的交易而被抓进曲崖山的人刺的,此事一了,我将会把你所做下的事情公之于众,你是死是活,究竟该受到何等惩罚,自有苦主决定。”   宗恕后退两步,闭目道:“你可以要我性命,但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决定我的生死。”   年朝夕挑了挑眉,笑道:“那好啊,既然你都这么要求了,那么审判之时,我自请出面,是死是活,他们商量好之后自有我裁决。”   宗恕沉默片刻,低低地笑出了声。   看向眼前的人,他仿佛又看到了他刚被救出万蛊窟,生不如死之际倚在他窗前一边摆弄着指甲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和他谈论生死的苍白少女。   那时候他想,这人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是生死,不过是小女孩悲春伤秋的浅薄之见罢了。   但是他又不可避免的被她的话所吸引。   生生死死,在那小女孩的口中仿佛都这么轻淡。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种吸引意味着什么,只是下意识的,他对曾见过他狼狈模样的年朝夕隐隐排斥。   于是他错过了她。   于是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笑声越来越大,几近癫狂。   年朝夕则不再看他,越过众人走向那被三个阵眼围绕其中的漩涡。   牧允之下意识地问道:“兮兮,你还要去哪儿?”   年朝夕嘴角微微翘起:“我该去找雁危行了。”   牧允之看着她嘴角些微的笑意,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硬生生拧了一下。   他只能说:“很危险……”   年朝夕微微皱眉:“管你什么事。”   她抬脚,要踏入那漩涡。   背后,宗恕捂着胸口怔愣原地,沈退和牧允之下意识地想拉住她,而邬妍则不断地摇着头往后退。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年朝夕的脚刚抬起的一刹那,地底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下一刻,年朝夕所在的这个溶洞突然整个坍塌下去。   ……不,或者说,是那个不断旋转着的漩涡突然扩大,将整个溶洞吞噬了进去。   连同溶洞之内所有的活物。   年朝夕只觉得眼前之一黑,下一刻,整个身体开始不受控制般的往下坠。   她极力想稳住身体,但是四周连个给她稳住身体的依仗都没有。   勉力睁开眼,四下一片漆黑,仿佛从地狱里吹出来的冷风拍打着她的面颊。   年朝夕索性闭上眼睛等着这失重感消失,或者等着自己坠到底。   也不知道坠了多久,年朝夕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一重,脚踏实地感终于传来。   她睁开了眼。   入目所及之处,她看到了遍地残垣断壁,满地新鲜的尸体。   她一愣。   这里是……   她突然抬起头,四下看去。   远处是月见城的城墙,城墙之上隐隐有无数士兵守卫着,却滑稽的一动不动。   眼前是早在两百年前就和她同归于尽了的那个魔尊,却也是一动不动。   这是……   年朝夕突然抬起头,看到了天空之中一双猩红色的巨大眼睛。   那眼睛只在天空中闪现一瞬,随即消失。   但年朝夕却看得浑身发冷。   她认得那双眼睛。   她无数次封印困龙渊的那只恶蛟,每每过去,她总能在那深渊之下看到这样一双眼睛。   那是恶蛟的眼睛!   远在月见城被困困龙渊的恶蛟,为何会在这里!   年朝夕意识到什么,突然低下头去看。   她看到了正与一群魔修厮杀的雁危行。   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这是她两百年前与魔尊同归于尽殉城的情景。   恶蛟擅长幻术,年朝夕不止一次进入过它的幻境,而眼前的情景,毋庸置疑的,也是一个幻境。   这幻境正是定格在她灵魂封印了恶蛟,取了它的力量之后要和魔尊同归于尽的关键时刻。   她看向了眼前的魔尊,知道只不过几息之后,她就要和他同归于尽了。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她掉进了谁的幻境?   她半路落下来,眼前的情景却只进行到了一半,显然是恶蛟突然把她拽进来的。   恶蛟最擅长将他人最恐惧的东西做成幻境。   除了同归于尽的她自己,谁还会恐惧两百年前的这一幕。   她的视线落在了地上定格的雁危行身上。   那一刻,定格的情景突然重新动了起来。   雁危行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一刻,她恍然明白了。   这是雁危行的幻境。   两百年过去了,他依然在恐惧自己殉城的那一天。   溶洞之中,她怕千百名被困的修士打不开心中的牢笼,于是千方百计为他们指明方向。   而现实之中,她与雁危行日夜相处,为何没有发现他的心中也有一个牢笼。   他被困牢笼两百年,从来没想过出去。   以至于宁愿作茧自缚。   日日夜夜,两百年的时光,时至今日,他失去了大半记忆,这依旧成了他最深刻的梦魇。   ——她死在了他面前,而直到她死前,他都在不断向她靠近。   但他没有抓住她。   年朝夕眨了眨眼睛,下一刻,她突然不去管可以行动了之后一手杀招的魔尊,转身扑向了雁危行。   现实中她殉城而死,幻境中她最起码不能再让他再看着她死一次。   在她扑过来的同时,雁危行仿佛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突然抬手,一剑将挡在他面前的魔修尽皆斩成飞灰。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她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年朝夕听见他说:“兮兮,这次我接住你了。” 第99章   年朝夕抱住雁危行的时候,整个幻境尽皆崩塌。   天空之中浮现出一双巨大的猩红色眼睛。   雁危行紧紧将她揽在怀中,突然抬起了头。   他与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对视着。   刚刚一剑崩塌了整个幻境的手抬起,雁危行却发现自己手里没了那把剑。   对啊,他本就是在幻境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他手中的剑自然也是假的。   他的剑被他留在了年朝夕身边保护她。   尽管没了剑,但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雁危行却突然安心了下来。   一切都是假的。   曾经那个拼尽全力也无法靠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殉城的雁危行已经被他彻底抛弃在了记忆的角落中。   他复活了她,她是活生生的。   而且这次,他抱住了她,活生生的年朝夕就在他怀里。   意识到这一点,他抱着年朝夕的手越发的紧,看向天空中那双猩红色眼睛的视线却是十足的冰冷。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这世上或许没人知道,年朝夕殉城而死的那一天,早已经成了他的心魔。   但是他有未竟之事,所以是神是魔都不能阻止他。   而今幻境一出,心魔乍起,将他困在了两百年前那个弱小的、无能为力的雁危行体内。   如果不是年朝夕突然来了……   他将再次眼睁睁看着兮兮在自己面前死一次。   他突然抬起了手,明明没有剑,手中的血色剑势缠绕凝结,却像是硬生生凝成了一把剑。   雁危行抬起剑。   而正在这时,年朝夕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雁危行怔愣看过去。   年朝夕却没有看他,只抬头看着天空,冷冷道:“算我一份,让我看看这东西到底有多大能耐。”   雁危行愣了愣,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望着那双交叠的手,满心戾气无影无踪。   他缓缓道:“那……一起。”   两只手一起挥动长剑。   下一刻,血色的剑势缠绕着月光般的颜色,斩向了天空之中那双巨大的眼睛。   年朝夕耳边仿佛听到了嘶鸣声。   嘶鸣声响起的同时,她的身体再次下坠。   这一次雁危行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那无可抑制的失重感中,一幅幅陌生的画面突然出现在了年朝夕的脑海之中。   她看到了年少的雁危行,他一身血色的躺在玄水河岸,身下是堆积成山的人族尸体,少年清醒过来,坐在尸山之上茫然四顾。   那是刚刚经历过屠城的雁危行,他作为俘虏被扔进了必死之地,他身下的那些尸体,其中有可能有他的亲人、有他的同伴。   而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她看到了在满月之下受魔毒侵蚀,跌坐在寒潭之中默默忍受苦熬的雁危行,在他身旁,净妄的一声声经文徒劳无功。   她看到了他在自己死后孤身一人来到她的墓前枯坐几个日夜。   她看到了他背弃了自己的佩剑和友人,孤身一人走入魔界……   年朝夕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突然进入雁危行的幻境,或许不是那东西的有意为之。   自己脑海中出现的这一幅幅景象或许才是它想为自己准备的幻境。   那么为什么她掉下来之后会直接掉进雁危行的幻境之中呢?   年朝夕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心跳声隔着血肉一下下传来。   她想,或许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雁道君在那一刻真的害怕了。   所以,拿了他一半心脏的自己才会突然出现在属于他的幻境之中,去安抚那另一半心脏。   年朝夕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只能感觉四周的光线十足的昏暗,耳朵却先眼睛一步捕捉到了周围的动静。   一个耳熟的声音带着笑意道:“……哎呀,居然失误了,贫僧是真的没想到,小城主没有进入她自己的幻境,却掉进了你的幻境里。”   年朝夕立刻清醒!   可能是由于四周太过昏暗,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蛰伏在黑暗之中的一双巨大的猩红色眼睛。   这双眼睛太过眼熟,眼熟到她只要一看到它,就几乎能下意识地升起警惕。   在那双令人心悸的猩红色巨眼之后,她这才看清拥有这双眼睛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团似蛇似龙的黑色雾气。   这和年朝夕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她直接看愣了片刻。   那双眼睛察觉到了她的清醒,立刻看了过来。   她和那双眼睛对视着。   年朝夕从中看到了刻骨的仇恨。   若是说最开始年朝夕还心怀侥幸,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但触及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仇恨之后,她的侥幸全然打破。   这双眼睛,这个眼神……   她太眼熟了。   年朝夕握着雁危行衣服的双手猛地一紧。   雁危行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挡住了那双眼睛。   年朝夕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自己从雁危行的身侧走了出来,冷冷地和那双眼睛对视着。   地下百丈,果然别有洞天。   年朝夕不来这一趟,可能到死都想不到,她这辈子还能在月见城之外的其他地方看到这畜生。   尽管是以这样的姿态。   年朝夕和黑色的雾气对峙着,站在雾气身侧的光头和尚恍若未闻,依旧在自说自话。   但他说出的内容却直接让年朝夕惊了惊。   那和尚不紧不慢道:“但不是今天,贫僧怕是也想不到,堂堂魔尊,居然也有心魔,还把心魔藏的这样深。”   年朝夕的手猛然一紧,强忍着才没有去看雁危行。   心魔?   这和尚说,方才雁危行幻境中所经历的那些,是他的心魔?   年朝夕的心沉了下来。   时隔两百年,雁危行一旦被人拉入幻境,看到的仍是自己死时的场景,年朝夕就已经猜到她的死对雁危行的影响或许比她想象的大。   但她没想到大到这种程度。   心魔……   舅舅就是因为看不破心魔,才修为尽失的蹉跎凡间几百年。   年朝夕突然紧紧抓住了雁危行的手。   雁危行回握住了她。   他安抚一般的,缓缓道:“心魔能压制住我,那才叫心魔,心魔若是压制不住我,那它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微微偏了偏头,平静道:“倒是净释法师,是怎样的心魔,才让你弄出了这么个玩意?”   净释闻言也不恼,而是看向了年朝夕。   他道:“小城主应该很眼熟它吧。”   他口中的那个“它”,指的是年朝夕眼前的黑雾。   年朝夕定了定神,抓紧雁危行的手,看向那双熟悉的猩红色眼睛。   她看了片刻,突然笑道:“如果法师说的眼熟是我想得那个东西的话,那我只能说,法师的眼光似乎不怎么好。”   她看着那双猩红色眼睛,缓缓道:“毕竟这小畜生生来就只有被镇压的份,上古血脉混到如此境地,想必那些如今已然飞升了的同为上古血脉的同族们也得为它蒙羞,你说对吗?恶蛟?”   这句话仿佛激怒了眼前的黑雾一般,它突然嘶鸣一声,朝年朝夕冲了过来。   雁危行冷下了脸,持剑硬生生斩断了那挥过来的黑雾。   黑雾消散于空气之中,又重新回归于那恶蛟身上。   它与雁危行试探般的交手,最终谁也没能奈何谁。   但年朝夕并不觉得庆幸。   因为这东西的反应已经验证了她的猜测。   这就是那个本该被封印在困龙渊之下的恶蛟。   没有肉体,它以一团死气的模样出现在了她面前。   年朝夕不知道恶蛟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也不知道它是如何挣脱的自己的分身,分明她刚复生没多久时,那恶蛟还老老实实的待在困龙渊。   但她知道,所这东西真是恶蛟的话,他们的麻烦怕是比想象中的大了。   那恶蛟肆虐修真界的时候,数千修士联手都没拦得住它,最终只能看着它吃空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她父亲当世战神,最终也只能将它封印下来,那封印还是最不得已而为之的血脉封印。   靠着血脉封印,年朝夕才能一年一年的压制住它。   她殉城之时,以灵魂封印夺取了恶蛟的力量,仓促之下根本没好好吸收力量,孱弱的身体更是不能让那力量好好施展。   但饶是如此,她都能靠不完全的力量和魔尊同归于尽。   年朝夕每次加固恶蛟的封印,恶蛟奈何不了她,有时候她便是当年挑衅它都无法做出回应。   看似孱弱无能,   但年朝夕知道,那一切都只是有封印在。   若是没有了那封印,恶蛟还是那个曾经吃空了十几座城池的恶蛟。   等等……没有了封印!   年朝夕心里突然一惊。   她看向如今的恶蛟。   它以死气的形式存在,没有身体,没有血肉。   没有血肉,那么,以血脉封印的形式施加在它肉体上的禁制就等同于虚设。   相应的,以血脉封印为基础才得以存在的灵魂封印无从施展。   一瞬间,年朝夕突然明白了恶蛟为何会舍弃身体,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   因为……脱离了肉体,便也脱离了封印啊!   淦!   年朝夕突然抬头看向净释,一瞬间有一股骂娘的冲动。   这狗东西知道他自己放出来个什么东西吗?   一个没有封印的恶蛟,他凭什么觉得他能控制得住它?   而他们……真的能控制得了它吗?   年朝夕心底一沉。   正在这时,雁危行反握住了她的手。   他开口,语气波澜不惊:“净释,兮兮说的没错,你眼光确实不怎么样。”   他轻笑一声,嘲弄般的说:“毕竟你弄了这么大的阵仗,到头来一个幻境却连我都控制不住。”   净释闻言,笑容缓缓收了起来。   但最后他又是一笑,叹息道:“怪你们来的太早了。”   “你们哪怕再晚来两年……”他叹息一声,不再说话,脸上是浅浅的遗憾。   年朝夕却没有放松警惕。   她张开嘴,准备问些什么。   而正在此时,净释却突然问道:“小城主想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吗?”   年朝夕心中警惕,面上不显,见那恶蛟不知为何并没有进攻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你肯说?”   净释却笑道:“哪怕我不肯说,你也可以问问你身旁那位道君啊。”   “毕竟,我将恶蛟带出那副身体,和雁道君复活小城主,用得可是同一种方法。”   话音落下,石破惊天。   那和尚笑眯眯的补充道:“只不过,雁道君狠得下心,用半颗心脏给了小城主一个与活人无异的身体,这才能召回小城主的灵魂,但是贫僧没那个胆量,只能用其他人的生机与这曲崖山一具陨落的上古妖蛟躯体,试图为恶蛟造一副新的躯体,以摆脱封印。”   “但是,”他叹息道:“没有心脏果然还是不成,我积攒了百年生机,妖蛟的身体修复的如同活着一般,得知小城主复生,恶蛟的灵魂也随之回归自己的身体之后,贫僧满怀希望的想召请恶蛟的灵魂进入新的躯体,却没想到如此完美的躯体依旧承受不了恶蛟的力量,躯体自爆,恶蛟吞了那躯体上的血肉,居然意外以这幅模样得了自由身。”   他话音落下,年朝夕便也看到了他们身后黑暗之中矗立着的巨大骨架。   如净释所说,没有血肉,只有一副骨架。   年朝夕先是心底发冷,随即又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她在心里缓缓复盘净释的话。   也就是说,早在两百年前她死后,这人就打上了恶蛟的注意。   他想让恶蛟脱离封印,目的不明,于是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制造一个没有封印的躯体,然后将恶蛟的灵魂拉进心的躯体。   总的来说似乎没毛病,和雁危行复活她的思路差不多。   但躯体出岔子了。   年朝夕复生后,和年朝夕灵魂封印在一起的恶蛟灵魂回归,他以为自己的计划要成功了。   谁知道那躯体根本承受不住恶蛟的力量,承载生机的躯体被吞噬,恶蛟的灵魂变成了一团死气。   淦!   他居然还真敢动手!   她听见那和尚困惑般的问道:“摆脱躯体的束缚虽好,但没有了躯体供养生机,恶蛟如今一团死气,反而要日日有生机来供养它,我倒想问问雁道君是怎么做的,如何你能成功复生小城主,我非但不能复生恶蛟,反而弄出来一团死气呢,果真还是差那一个心脏吗?雁道君,如今我若是夺得你们两个的心脏,你说……”   年朝夕突然轻笑一声,打断了他,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她淡淡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早说不好了,拐弯抹角,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其他远大理想呢。”   “但是,”她唇角微勾:“法师缺的怕不止这颗心脏。”   “法师怕是还缺一顿毒打!”   话音落下,年朝夕提剑刺向净释,雁危行随之挡住了恶蛟的步伐。   默契非常。   从他刚刚说如果他们再晚来两年时,年朝夕就知道今天非打不可,不能给他们任何“以后”的机会。   如今的恶蛟,没有躯体,一团死气,无法自己供养生机,他们或许可有一战之力。   但若真的给他们时间,找到了那所谓的心脏……   年朝夕不想知道一个没了封印的恶蛟重新降临修真界是个什么后果。   一瞬间兵戎相接。   年朝夕知道恶蛟不是现在的她能对付的,于是只能一边飞快想着有没有其他破解之法,一边拖住净释。   雁危行刻意拉着恶蛟远离了战场。   半边空间坍塌的一瞬间,年朝夕突然问道:“你千方百计当初这么个东西,到底为的什么?”   净释沉默片刻,回答道:“小城主,自然是为了力量。” 第100章   年朝夕这辈子见过许多渴慕力量的人。   弱小的人渴慕力量,强大的人品尝到了强大的好处,于是便更渴慕力量。   前者如沈退之流,曾为弱者,品尝到了这个世界给予弱者的苦难,于是便不顾一切的往上爬,为了权力和力量连自己的灵魂都可以背叛,最终不择手段的成为了自己曾经渴慕的强者,然后像曾经给予自己苦难的强者一般,将手伸向更弱者。   后者如曾经肆虐整个修真界,给人族留下无尽阴影魔族十二尊魔之流,他们本就是强者,但力量总是会让人上瘾的,品尝过力量带来的种种好处,又没有足以抑制自己欲望的能力,强者渴望着更强大,就将给整个世界带来灭顶之灾。   前者或许只能祸害身边之人,后者确实能祸害整个世界。   所以年朝夕总是厌恶这样的人,在她心中,这样的人无论有多少权势,有多大的能力,都不配被称为强者。   强者应该是像父亲那样的人。   有颠覆修真界的力量,却懂得约束力量,已见过这世界上最广阔的景色,却仍旧会为了弱小的生命驻足。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和强大的肉体相媲美的,本该是强大的灵魂。   一个强者若是连自己的欲望都控制不住,那究竟是自己控制了力量,还是力量控制了自己呢?   那样的强者,在年朝夕心中都只不过是力量的傀儡罢了。   净释不是第一个当着他的面坦言自己渴慕力量的人。   但她见过这么多渴望力量的人,他们为了力量做出种种常人难以想象之事的人,但在年朝夕心中,他们最起码都还是正常人。   而净释不一样,此时此刻,在她心里,他就是一个疯子。   能说出自己为了力量才放出恶蛟的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哪怕是在两百年前,为了一己私欲就要攻打月见城的那个魔尊也从来没打过放出恶蛟的主意。   他瞄准的月见城,一是因为这月见城的上一任城主是战神,他以月见城为缺口攻破修真界,是为了给魔族一雪前耻。   那个魔尊千方百计的使计触动困龙渊的封印,打的是让他们内部消耗的主意,而不是真想把那恶蛟放出来。   毕竟,若是那恶蛟真的出来了,那他这个魔尊差不多也做到头了。   哪怕再往前推,父亲那个时代搅弄风云的十二尊魔,他们那样仇视父亲,但父亲要出手封印恶蛟的时候,他们仍默契一致的不对父亲趁虚而入,默认让他封印恶蛟。   毕竟恶蛟虽然堕魔沾染了魔气,但可不会因此对魔族留手,恶蛟不除,等它把人族折腾的差不多了,那下一刻轮到的就是和人族离得最近的魔族了。   有人能封印得了恶蛟,他们巴不得魔族不用出力。   哪怕是他们之间最焦灼的时候,也没有谁敢打恶蛟的主意。   可眼前这个和尚却是毫不犹豫的直接就要恶蛟摆脱封印,仅仅是为了力量?   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他真的觉得等恶蛟完全摆脱封印,彻底恢复全盛之后,作恶惯了的恶蛟还能乖乖听他的话?还能成为他手中的力量?   他拿什么能让它听话呢?令它摆脱封印的恩情吗?   届时,恶蛟第一个要吃的怕不是就是他!   年朝夕试图让自己理解一个疯子的脑回路。   淦!根本理解不了!   而此时,雁危行与恶蛟之间的试探也已经结束,恶蛟突然发难,周身死气暴涨,引动了它最开始侵蚀入雁危行体内的死气。   雁危行却连吭也没吭一声,提剑斩向了那磅礴袭来的死气。   两股力量纠缠着,居然直接冲破了百丈厚的地面。   百丈之下,本该是昏暗无光的地方,透过那破开的大洞落下冷冷的月光来。   下一刻,失去支撑的空间开始向下坍塌。   年朝夕反应飞快,一剑逼退了净释之后飞快地朝地面坍塌之后露出来的洞口而去。   没走两步,眼前的路也坍塌下来,沉重的碎土朝年朝夕压去。   百丈厚的碎石加上厚土,如果真被压到了,哪怕是修士也得喝一壶。   年朝夕飞快又后退两步,抽出腰间的剑想斩出一条路来。   雁危行却比他更快,血色的剑势闪过,挡在年朝夕面前的厚土如同被吞噬一般,转瞬消失,剑势行至年朝夕面前,又温柔的停下。   剑势之后,雁危行冲她伸出了手:“兮兮,来。”   年朝夕尚未伸出手,雁危行身后,恶蛟已经暴怒的袭来。   年朝夕心里一惊,动作飞快的上前想挡住恶蛟。   雁危行见状眼神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突然转身,一剑劈下,这仓促的一剑却硬生生将恶蛟逼退。   他并没有乘胜追击,仍旧转过身,伸向她的手不动,只说:“来,兮兮。”   年朝夕顿了顿,将手放入他掌中。   雁危行用力一拉,年朝夕整个人撞进了他怀里。   雁危行抱紧了她,提剑劈开不断坍塌下来的碎土,硬生生斩出了一条路。   年朝夕趴在雁危行肩膀上回头看去,看到那恶蛟仍想再追来,坍塌的废墟之中却突然传来了净释的声音:“将我带出去。”   这是在对那恶蛟说话。   话音传来的时候,恶蛟神情暴怒,一双血色的眼睛里泛着仇恨的光。   年朝夕曾无数次面对过恶蛟,她知道恶蛟暴怒时是什么模样。   处在愤怒之中的恶蛟不会听任何人说话,也不会在意任何人,哪怕是它自己,   年朝夕曾经激怒过它,而被激怒之后的恶蛟,哪怕是挣扎的遍体鳞伤,也要挣扎着探出困龙渊,欲要吞噬她的血肉。   这样的恶蛟,怎么可能会听从别人的话。   然而下一刻,让她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平淡的话音落下,暴怒的恶蛟神情猛然一僵。   它似乎是并不想听从净释的话,但却又像是身不由己一般,只能硬生生停下身体。   恶蛟猩红色的眼眸之中浮现出挣扎之色。   下一刻,它像是妥协了一般,转身又一头扎进了废墟之中。   这次年朝夕是真的惊了一惊。   那恶蛟……居然真的听话了?   净释是做了什么?   他说自己想要力量,所以掌控了恶蛟,居然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他到底做了什么?   年朝夕惊疑不定。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心绪一般,雁危行突然抱紧了她。   年朝夕缓缓回过了神,抬起眼睛看向了雁危行。   眼前的人仍旧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模样,似乎两百多年的时光也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变化。   他目视前方,神情平静,握剑的手很稳,仿佛天塌地陷在他面前也不过尔尔。   年朝夕的手突然按在了他的胸膛前,开口道:“失去了半颗心脏,这才是你失忆的原因,对吗?”   雁危行挥剑的手顿了顿,一瞬间,土石重新坍塌了下来。   他立刻重新举起剑,声音平静道:“是。”   年朝夕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雁危行:“就在刚刚,我差不多都想起来了。”   年朝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眼睛有些热。   她忍住那股热意,哑声道:“那你为什么失去了记忆,却还记得我?”   为什么呢?   雁危行微微走神了片刻。   心脏对修士来说至关重要,它代表了修士肉体的生机,而肉体又是修士神魂以及识海的依托。   分出一半心脏,等同于分出一半生机。   生机受损,一同受损的除了身体之外还有识海和神魂。   神魂受影响还好,但对于雁危行来说,最无法接受的是识海受到影响。   识海储存着记忆,那也是识海中最容易受影响的地方。   当决定分出一半心脏重塑兮兮的身体时,雁危行最怕的不是分出这一半心脏后自己的生死,而是怕识海受到影响后,他的记忆还能不能完好无损。   他几百年的记忆中,一半都是年朝夕。   他不能忍受自己有关年朝夕的记忆受到一丝一毫损害。   所以在分出心脏之前,他先将“年朝夕”这三个字用魔族禁术刻进了自己的神魂。   年朝夕的名字,年朝夕的相貌,不要忘记,年朝夕是他的未婚妻。   神魂能承受的东西不多,但他只要能狠心刻下去,无论在分出心脏的过程住发生什么变故,他都不会再忘记这个人。   哪怕他忘了自己。   雁危行又想起了自己在兮兮墓前刚醒过来时的情景。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神魂告诉他,这是年朝夕,你的未婚妻,你此生所爱。   雁危行突然将脸埋进了年朝夕的发丝之中,片刻之后又抬起了头。   他说:“兮兮,等解决完眼前的事情,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好吗?”   这是雁危行难得的示弱。   年朝夕愣了愣,不由自主道:“好。”   话音落下,废墟之中,恶蛟带着净释冲天而起,和他们擦身而过。   雁危行眼神一凛,冷笑一声,剑势如同吞噬空气一般,吞噬了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土石,也随之冲出地下百丈。   雁危行离开地下前,年朝夕无意中看到了牧允之他们四人。   四人被挡在一颗巨石之后,勉强遮挡住了下落的土石而没有被掩埋,但他们仍旧躺在地上,一个个昏迷不醒。   年朝夕这才想起来,溶洞里那个漩涡吞噬她的时候,连同他们几个也一起吞噬了进去。   他们是跟着年朝夕掉进来的。   而看他们如今的模样,似乎也没逃过恶蛟的幻境,而且,似乎一直到现在都还没走出幻境?   而此时,那颗巨石似乎也挡不了他们多久了。   年朝夕犹豫了片刻,在离开百丈地下之前,终究是捏了个法诀将他们一起带了出去。   这几个人,如宗恕之流,死有余辜。   但他们是死是活,年朝夕最起码都要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四个人因着法诀昏迷不醒的跟随在年朝夕身后。   雁危行握住剑,顺着斩开的出口一路冲出了地下百丈,速度居然不比那恶蛟慢。   冲出地下,冷冷地月色随之撒下。   黑色的恶蛟盘亘在月色之下,冲着他们嘶吼着。   净释站在平地之上,双手合十,如佛陀一般。   在他们身后,整个曲崖山主峰几乎被夷为平地。   年朝夕随手将那四个人扔在地上,抬眼四下看。   似乎是在地下的动静越来越大时舅舅就发觉了不对,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主峰上居然没有一个人。   但是在主峰之外,人声和打斗声一起传来,曲崖山的事情似乎还没了结。   而那恶蛟一听见人声,瞬间就兴奋了起来。   年朝夕顿时心生警惕。   她可没忘记,恶蛟现在可是以生机为食。   偏偏此时,净释甚至是笑着说:“好孩子,应当是饿了吧。”   他透过重重废墟往外看:“这些都是你的食物。”   话音落下,恶蛟兴奋的扬起了上半身。   而与此同时,年朝夕和雁危行连交流都没有,一人划出血色的剑势斩向了恶蛟,一人持着月光般的长剑拦住了净释。   “法师。”她在月下笑道:“我们的账可还没算完么。” 第101章   今夜的曲崖山注定不可能平静。   秦掷风带兵攻破曲崖山的最外层防御,原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来自曲崖山所有妖修的反扑,但最终却只看到了一群拼死和妖修们战斗的、形销骨立的俘虏们时,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而现在,他带着所有人飞快撤离曲崖山主峰,眼看着主峰在一瞬间尽皆坍塌,浑身泛着死气的怪物从地底飞出来时,这种感觉达到了顶峰。   尤其是当他看到废墟之上那瘦弱苍白少女一步不让的和那怪物对峙时。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稍微困难一点的救援,但现在,事情似乎越来越脱离控制了。   他咬着牙,目光看向那和巨大的黑雾怪物比更显得渺小的少女,眼睛里几欲喷火。   而看到这一幕的也不只是他。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似乎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惊到了一般,充满杀戮和反抗的战场都似乎停歇了一瞬。   夜色之下舒展起来几乎是庞然大物的黑雾有多骇人,黑雾之下持剑一步不让的人类就有多令人心折。   终于,俘虏之中似乎有人认出了那黑雾之下显得无比渺小的少女,几乎失声道:“是救我们的仙子!”   话音落下,曲崖山之上所有反抗的俘虏,无论是人是妖,似乎都认出来了眼前的人。   “是那个仙子,我离得远,但我认得她的剑!”   “她说自己是战神之女……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殉城而死的战神之女年朝夕!她、她还活着,她来救我们了!”   “这个东西……仙子面前的这个东西……”   俘虏之中一瞬间嘈杂纷乱了起来。   因为第一个站了出来而几乎成了这些俘虏中无形的领头人的霍城也看向了那在黑雾的威胁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似是羡慕,但最终变成了释然。   他又看了他们了一眼,最终转过身,已经无力战斗的手也举起了剑,声音冷静低沉,却压过了所有纷杂的声音。   他道:“活捉余孽,去帮仙子,以报恩情!”   话音落下,眼神中尽皆愕然的俘虏们一瞬间眼神都变了。   他们不再去看那庞然大物般的黑雾和之下弱小的人类,转身重新投入了拼杀之中,一时间居然比秦掷风带来的人更加凶狠。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活着或者死去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他们人生仅剩下的意义就是报仇和报恩。   他们的仇需要自己拼杀,而恩情,哪怕是眼前这给人难以想象的威慑力的黑雾,也无法阻止他们。   不过就是一死罢了。   在被囚禁过许多年之后,还有什么比死更轻松的事情?   秦掷风看着这群人,神情有些震惊。   但是转瞬间他又回过神来,立刻将霍城叫了过来。   看着眼前孱弱的少年,他声音沉沉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指的是眼前的黑雾。   霍城擦了擦脸上被溅上的鲜血,声音干涩道:“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这么多人被抓进曲崖山,这么多人硬生生被剥夺了生机,为的就是这个东西。”   秦掷风听得心里发寒。   吸收了这么多生机的怪物,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立刻道:“不行!我不能让兮兮对付这么个东西!”   他立刻就要冲过去。   但是出乎意料的,第一个拉住他的居然不是霍城,而是净妄。   净妄强行拽住他的手臂,往日里总带着些嬉笑怒骂的神情平淡了下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居然看出了些冷硬。   他平静道:“我们都不能过去,现在但凡我们靠过去,都会变成那东西的养料,它既然是吞噬生机而生,如今供养它的生机尽皆断开,没了到嘴的食物,你觉得它会吃谁?”   秦掷风一怔。   净妄冷静道:“它当然会吃人,现在,但凡靠近一个活人,在它眼里就都是食物,我们过去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秦掷风却想到了另一方面。   他手心一紧,皱眉道:“那兮兮……”   净妄看了一眼那废墟之上。   此时,那黑色的雾气似乎正如他所想一般,几乎就要冲过来择人而噬。   而雁危行和小城主也在同一时间动了。   两人一人拦住了那黑色的雾气,一人对上了……他的同胞弟弟。   净妄看着那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僧人,神情复杂。   他没有想过再次看到他时,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他更没有想过,自己的弟弟才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如果真如霍城所说,曲崖山地下的这东西已经存在了百余年,那么百余年前,他弟弟在做什么呢?   那时候他还是佛宗里矜贵的佛子。   为何会这样?   他微微一晃神。   而此刻,眼见着兮兮何人交手了,秦掷风彻底按耐不住了。   净妄回过神来,立刻抓住他。   他急声道:“小城主他们能和这东西交手,自然是因为这东西奈何不了他们,也没那个本事能吃了他们!”   秦掷风微一停顿。   净妄抬头看向战场,缓了口气,说:“有雁危行在,他不会让小城主出事的。”   秦掷风微微皱起眉头:“雁危行?他……”   净妄微微笑着补充道:“前辈不问世事已久,或许不太了解雁危行,但是,他一个人族能当上魔尊,靠的可不是慈悲为怀。”   净妄话音落下,正有一个魔族走了过来。   那魔族闻言嘴角抽了抽。   但他不敢多说什么,驯服一般的将头垂下,将手中的人推了过去。   他道:“抓到了一个大妖,据说正是主峰之上的。”   两个人顿时看了过去。   秦掷风眼见着几个人打的越来越焦灼,上前一把拽住了那大妖的衣襟,逼问道:“那黑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妖脸色苍白,看着那黑雾,神情似乎比他更加恐惧。   他喃喃道:“是蛟,是蛟!他居然真的把蛟复生了,我以为他只是找个借口而已,我以为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他把蛟复生了!早知今日,我一定不会和他做这个交易……”   秦掷风抓住重点,再次问道:“什么交易?”   大妖几乎没有反抗的意识,下意识地回答道:“一百多年前他找到的我们,他说可以做一个能让曲崖山成为妖族最强的妖山,只要给他那只蛟的尸骨……”   他说到一半,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突然厉声道:“快跑!再不跑就晚了!快跑!”   秦掷风听得不明所以。   但他也听明白了,是曲崖山和那和尚做的交易才有的这么个东西,但现在他们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交易弄出了个什么东西。   一百多年前……   曲崖山似乎就是在这近百年间崛起的。   他追问道:“什么蛟?这东西是蛟吗……”   那大妖还没说话,一直没开口的魇儿却突然开口了。   她脸色苍白,声音颤抖。   “我知道。”她缓缓道:“我认得它。”   她怎么可能不认得它。   但是,这畜生又怎么可能在这里?   她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脸色一变,厉声道:“走!立刻带人离开!所有人撤出曲崖山!”   这句话太过突然,一时间净妄他们都怔了怔。   净妄定了定神,尽量柔和下声音,问道:“魇姑娘,你认得这东西?”   魇儿缓缓道:“你也认得。”   “这是困龙渊下那只恶蛟。”   ……   年朝夕和雁危行刻意控制着战场远离人群。   而雁危行也在同时控制着让那恶蛟远离她。   年朝夕最开始以为他是怕那恶蛟伤了她,但在牵制净释的过程中,她逐渐觉得不对,或许不止是这样。   因为在她牵制着净释,雁危行带着恶蛟远离两个人的过程中,净释却微微急躁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带着年朝夕向那恶蛟靠近。   这种不动声色,一般人或许察觉不了,但年朝夕正将大半的神识都放在了他身上,怎么可能也察觉不了。   她刻意牵制着他站在原地不动,甚至主动利用战斗远离恶蛟。   于是净释那不动声色的焦躁就变得更加明显了起来。   两个人之间的战斗几乎成了靠近与远离之间的拉锯战。   年朝夕冷眼看着,突然冷笑了一声,道:“既然和恶蛟这么难舍难分,法师不妨大慈悲一次,以身喂了这恶蛟,想必那恶蛟也一定会对曾经佛子的生机满意无比。”   净释不为所动。   年朝夕又道:“毕竟你迟早都是要与那恶蛟融为一体的,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落下,石破惊天。   净释愕然抬起头,心神刹那间混乱。   就是现在!   年朝夕抓住了机会,神识一瞬间锁定净释,趁他这一瞬间的心神不稳,神识直接刺入他的识海之中。   这一招极为冒险,净释这样的修为,但凡有些净释那一瞬间有反抗的念头,哪怕她摧毁了净释的识海,她自己也不会好过。   但是如今,趁着他心神失守,她一瞬间侵入识海。   磅礴的神识席卷对方的识海。   她并没有动手摧毁对方的识海,而只是将神识化作了一把锁,彻底锁住了他的识海。   净释转瞬间动弹不得,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但年朝夕却没有什么欣喜的意思。   因为她看到了净释识海之中那个残缺了有三分之一的神魂。   她的猜测,成真了。   年朝夕睁开了眼,神情复杂的看向了净释。   他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   年朝夕顿了顿,缓缓道:“你真的要和恶蛟融为一体?”   净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只是问道:“小城主是怎么知道的?”   这几乎是默认了。   年朝夕的神情一点点沉了下来。   她没有猜错。   净释为什么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支配恶蛟?   因为这疯子将自己的三分之一神魂和那恶蛟融为了一体。 第102章   从察觉到净释似乎能够控制那恶蛟时,年朝夕就在想,那曾肆意妄为到能吃空几座城的恶蛟为什么肯听他的话。   仅仅是因为净释将它从那副被封印的躯壳中解救了他?   怕是不可能,就像她自己说的,若净释只是救了它,等它实力完全恢复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报答净释,而是先把这个“恩人”给吞了。   那么难道是因为它现在尚未恢复到全盛,所以才需要净释这么个工具人从旁协助?   更不可能,如果只是想要个工具人助它恢复全盛的话,以那恶蛟的性格,对待净释的态度只会更恶劣,而不是听从。   况且净释让的恶蛟从坍塌的地底救他的时候,恶蛟那片刻间的挣扎分明是十分不情愿的模样。   不情愿,按最终却又不得不救。   年朝夕当时就怀疑净释是不是使了什么手段,这才让恶蛟不得不妥协。   直到方才,雁危行控制着恶蛟离他们越来越远时,净释不动声色的靠近恶蛟。   年朝夕这才反应过来,或许不止是那恶蛟受制于他,他或许也在某种情况下受制于恶蛟。   什么情况下,能让实力相差悬殊的两个人能互相牵制?   在恶蛟只剩下神魂的情况下,年朝夕只能想到净释是对恶蛟神魂动了手脚。   就像她曾经和恶蛟设下的灵魂封印。   但这个念头刚浮现,她又觉得不可能。   因为能对神魂动手脚的只有神魂,就像她曾经要对恶蛟的灵魂设下灵魂封印,那么她就得同样拿出自己的灵魂。   但是她的灵魂封印是建立在血脉封印的基础上,她是封印者,恶蛟相对于她来说处于劣势,她这才能以弱小的灵魂封印强大的灵魂。   但是若没了肉体的限制,以恶蛟神魂之强大,谁若是想动它的手脚,等待他的就只有灵魂被吞噬,和它融为一体,成为它的一部分。   净释还能不自量力到以自己的神魂去动恶蛟的灵魂不成?等着被吞噬吗?   年朝夕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但是这个念头一出来,她却又整个人一个激灵。   要是……净释要的就是与恶蛟融为一体呢?   想对恶蛟的神魂对手脚千难万难,但是想要自己的灵魂被恶蛟吞噬,那就简单的多了。   灵魂与恶蛟相融,那他也就成了恶蛟的一部分,恶蛟是他,他也是恶蛟,恶蛟哪怕再怎么不情愿,在危险来临时,它也得救“自己”。   它不可能因为一时的恩情就听别人的话,但是在有外来威胁的情况下,它当然会听“自己”的建议。   毕竟那个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这个猜想刚浮现心头,年朝夕心里就是一突。   来不及多想,她几乎就下意识地就开口试探。   开口的那一刻,看到净释怔愣片刻的神情,年朝夕就知道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居然是对的。   但她没有丝毫猜对了的欣喜,相反,她只感觉到了心底发冷。   谁能想到净释居然在真的能疯成这样。   神识之下,净释残缺了三分之一的灵魂如此的显眼。   年朝夕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他也毫不在意,只平静地问道,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怎么猜出来的,大概是因为同为动过自己神魂的人,她对神魂当年的事情格外敏感吧。   但她并没有说话,她张了张嘴,只问道:“为什么?”   神识与恶蛟相融,成为恶蛟的一部分,那也就相当于属于“净释”的一切都将被抹杀。   他的灵魂将变成恶蛟灵魂的一部分,他的意识将变成恶蛟意识的一部分,他被恶蛟同化,那么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属于他的灵魂和意识,那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甚至对于年朝夕来说,这远比死亡更可怕。   净释的神识被她钳制,动弹不得,但他却没有丝毫惊慌的神情,面对年朝夕的疑惑,他反而轻笑了一声。   这人仿佛根本不觉得和恶蛟融为一体有什么不对。   他开口,缓缓道:“小城主,您看,我若只是净释,不过是片刻心神失守,您就能擒住我,让我动弹不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年朝夕皱眉。   他却像没看到一样,平静道:“人力有时尽,贫僧终究是太过弱小,天赋有限,不可能像您的父亲那般无敌于天下,也不可能像雁道君那般以人躯成为魔尊,那么这世上便始终有人能威胁我,能随时杀了我。”   “况且,”他笑道:“哪怕是战神大人,无敌于天下,终究不还是死在了战场上吗?这就是人,再怎么强大,终究是有限的。”   年朝夕听得面色冷然,嗤笑一声,道:“所以你决定不做人了?”   净释丝毫没在意她语气中的讽刺,他平静道:“贫僧年少之时,曾从一个邪修手中救过一个被他用来练功的孩童。”   年朝夕没想到他突然就换了话题,一时间一愣。   然后她反应了过来,他口中的“年少之时”,怕是在佛宗找到他之前。   救了一个被邪修抓走的孩童……   都说净释是继承了舍利佛性的人,那么那时的他,想必还是“性本善”的。   那么他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呢?   净释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轻笑一声,继续道:“我带着那孩童生活了四年,我拿他当弟弟。那孩子十分可爱,每每得了好吃的,总舍不得吃,非要我吃第一口,他才肯吃第二口。”   “但是那邪修睚眦必报,一个孩童小儿从他手中逃脱,他觉得没面子,四年来一直在追杀我们,我带着那孩童被迫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躲藏,几次险些被他追到。”   “最后一次,他追到了我们隐居的市井之中,我怕牵连到其他人,于是把那孩子藏起来,自己设计引开了他。但我运气不怎么好,半路上被他抓住,带回了他修炼的洞府,被他当成人牲练了三年的丹药,过得生不如死。”   “后来那邪修被一个更强大的邪修寻仇,我侥幸逃脱,去找那个孩子,这才发现我当初被抓其实不是运气不好,而是我被那孩子给出卖了。”   他轻笑一声,似乎觉得十分有趣,淡淡道:“我那时觉得晴天霹雳,质问那孩子为何恩将仇报,那孩子说,终究是贫僧太过弱小,护不住他,他想要活命,只能出卖我。”   “后来我杀了那个孩子,而十分有趣的是,当初信誓旦旦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的孩子,只因为我有了能杀他的能力,便痛哭流涕地说自己错了,让我饶他一命,那时,他不觉得我弱小了。”   净释抬起头,说:“小城主,您看,这世上,连个孩子都懂得弱肉强食的道理,弱小才是一切的原罪,我追求力量,难道很难理解吗?”   年朝夕尚未来得及开口,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平静轻淡的声音缓缓问道:“你所追求的力量,便是让自己从此意识消弭,成为恶蛟的一部分吗?”   年朝夕下意识地转过头。   身后,净妄踏着月光爬过废墟。   他走到年朝夕身旁,冲年朝夕行了个礼,这才看向自从他出现之后就突然沉默下来的净释,缓缓道:“净释,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年朝夕下意识的想让他赶紧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但看着此时的净妄,她又说不出口。   而净释看了他片刻,这才缓缓叫了句“师兄”。   净妄淡淡道:“回答我的问题。”   净释闻言轻笑一声,平静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傻事。”   两张相同的脸在月色下对视着。   净释缓缓道:“我毕竟也是得了一半舍利子后又被信徒供奉了几百年的佛子,普通人被它吞噬,或许意识会消弭,但我若与它融为一体,谁能影响谁还不一定呢。”   年朝夕这才想起,他曾经还是佛子,有愿力在身的佛子。   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敢就这么直接和恶蛟融为一体,普通人确实会成为恶蛟的一部分,但他有几百年的愿力在身,哪怕他现在不是佛子了,但那几百年的愿力不会消散,有愿力护着他,他的神魂哪怕比不上恶蛟,但他的意识也不可能轻易消散。   如果他真的和恶蛟完全融合了,未尝不会挣个两分天下的局面。   又或者恶蛟在吞噬他的意识的同时,自己也会被他的意识影响,最终两个截然不同的意识合二为一,再重新成为一个全新的意识。   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只要他意识不消散,他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得到恶蛟的力量。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此时,雁危行和那恶蛟已经把战场拉的很远。   突然间传来一声剧烈的响动,年朝夕不知道这是不是恶蛟察觉到了这里的情况之后朝雁危行发难。   但想到雁危行一个人面对那恶蛟,她难免有些急躁。   净妄便在此时突然开口道:“小城主,你去帮雁危行吧,我来处理他。”   年朝夕立时看了过去,迟疑道:“你……”   净妄平静道:“他是我的双生子,既然天道认定我们本是一人,那么他坐下的错事,本也应该由我来了结。”   年朝夕皱眉:“可是……”   净妄却笑道:“去吧小城主,雁道君还等着你呢。”   最终仍是这句话说动了年朝夕。   她直接想了想,直接将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低声道:“你和他不一样,你还有我们,净妄,只做你该做的,别逼自己。”   净妄愣了片刻,点头:“我明白。”   年朝夕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而去。   在她背后,净妄看着净释,缓缓道:“师弟,现在该是我们师兄弟做个了断了。” 第103章   雁危行轻轻甩动着手中由剑势凝结出来的血色长剑,冷眼看着面前的恶蛟。   不到一刻钟,恶蛟第七十多次被他打散身上的雾气,哪怕每次它都能很快重新凝聚回来,但是整整七十多次下来,恶蛟肉眼可见的虚弱了下来。   随着虚弱而来的,是歇斯底里的焦躁和更加猛烈的攻势。   雁危行能看得出恶蛟的焦躁,于是他反而不急躁了。   在他通透的视野之中,能看得出那恶蛟由死气组成的神魂之中正蜷缩着小半属于人类的生魂,无比的显眼。   那生魂已经和眼前的死气渐渐有了融合的趋势。   在看到那生魂的第一眼,雁危行就认出那是属于净释的灵魂。   敢将生魂和恶蛟融为一体,不可谓不胆大。   但雁危行也毫不怀疑,在已经没有了生机供养,他又牵制着它让它不能捕食活人补充生机的情况下,这恶蛟一旦战至力竭,第一个要吞噬的就是已经和它自己神魂相融的净释。   到那时,恶蛟恐怕还有一波反扑。   于是雁危行便更加不着急了,反正,他今天总归是要杀掉它的。   雁危行看恶蛟的神情更加冷然了。   在被那恶蛟拉入地下,看到那恶蛟第一眼的时候,雁危行就已经决定了它的死期。   不止是因为恶蛟如若成功脱离封印之后会对修真界造成什么影响,而是因为年朝夕。   在他已经恢复的记忆之中,他无比清晰的看到了当年兮兮的死,这恶蛟出了怎样一分力。   于是那杀意更加来势汹汹,以无与伦比的气势席卷了他。   而这一切,不管是他对恶蛟那无与伦比的杀意,还是他突然恢复的记忆,居然还都是拜那恶蛟所赐。   对,他苦苦追寻记忆,能想起来的却只有细枝末节,一直以来追寻记忆不得,而今,他能一夕之间恢复记忆,居然还是那恶蛟的功劳。   因为早在兮兮掉进他的幻境之前,他便已经进入过一次幻境。   那时在恶蛟刚把他拉入地下的时候,他掉进地下的同时,便也掉进了恶蛟为他精心准备的幻境之中。   那是一个恶蛟想置他于死地的幻境。   而那一次,并没有一个能让他清醒的年朝夕。   雁危行也记不清自己在那个幻境中到底挣扎了多久,只觉得幻境中的时间匆匆而过,他似乎什么都没抓住,什么都身不由己,转瞬间却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   当他从那似乎要把他活生生耗死的幻境中挣扎出来时,被他遗失的自己便汹涌而来。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化作黑雾的恶蛟。   那一刻,他心里便已经定下了这头畜生的死期。   于是此时此刻,雁危行看它的目光便也和看一个死物无异。   不知道是这目光冒犯了它还是久久拿不下他反而被他所伤让它觉得无法忍受,那恶蛟停顿片刻,突然又对他使用了幻境。   这次雁危行面不改色。   幻境归根结底是作用于人的识海,恶蛟神识强大,无人能破,所以幻境杀人才无往不利,以至于整个修真界谈之色变。   但当有人在一刻钟之内十几次甚至几十次的不断被拉入幻境之时,再怎么可怕的幻境于他而言便也是寻常了。   最开始,恶蛟战斗之中用幻境控制他,还能让他挣扎片刻,吃一些苦头。   而现在,它所用出来的幻境,也只能让他失神片刻而已。   雁危行的神识以及对幻境的抵抗力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磨砺中飞快成长,成长到恶蛟都为之心惊。   喜爱用幻境杀人,欣赏其他人在幻境中挣扎到自我崩溃却也永远都走不出来的它,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类可怕。   是的,可怕。   哪怕是封印它的战神,在他眼中,也只是一个能让他栽跟头的对手而已,哪怕败于他手,它也并不怕他。   而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恶蛟亲眼看着他是如何在它那杀死无数人的幻境之中飞快成长的。   它的杀招仿佛成了他的养料一般,这人以恐怖的速度吸收着、学习着、强大着。   但最让它心惊的不是他的成长,而是他一次又一次摆脱幻境的手段。   刚开始他循规蹈矩,就像任何一个试图脱困的人族一般,未清醒时下意识的谨慎以待,清醒之后就寻找着幻境中可能的破绽。   而到后来,便完全失控了。   恶蛟亲眼看过他杀遍整个幻境的人,最后硬生生杀出幻境。   它亲眼看着他面不改色的扭断“自己”的脖子,而那时他仍是笑着的。   它看着他前一刻谈笑风生,后一刻便突然出手毁了眼前的一切。   看过他做的一切,哪怕是恶蛟,心中也升起一股近似恐惧的情绪。   而这次再施展幻术,根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次,他又能看到什么?   ……   雁危行看到了自己复活年朝夕时的情景。   他用了五十年在人族寻找复活年朝夕的秘术,未果之后,他将剑托付给了净妄,只身一人去了魔族。   他知道,像复生之术这样的秘法,肯定只有强者才能掌握,于是他又用了几十年,成了魔族的魔尊。   成了魔尊之后,他如愿以偿的得到了死而复生的秘术。   但那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秘术。   那秘术上说,需以万人血祭,才能让一人复生。   但他想,兮兮又怎么会稀罕这样的复生。   她清清白白的从这世上离开,那他也要让她清清白白的再回来,不沾染半分因果业障。   于是他决定自己找出复活她的方法。   万人血祭归根结底是要补足复活她所用的生机,那么如果他强大到一定程度,一人生机可否比得上万人?   他像是看到了一道光一样,开始不分昼夜的修炼。   直到一人可抵万人。   那一天,他冥冥之中觉得是时候了。   于是他抽出了自己的一截肋骨,加上自己的血肉,为兮兮制作身体。   一具健康的、能容纳她神魂的身体。   身体已成,没有生机。   但他也不在意,他怕自己遗忘,于是先在自己的神魂上刻下了兮兮的名字。   然后他带着兮兮的身体,来到了兮兮的墓前,亲手剖出了半颗心脏放进她胸膛。   于是,生机已具。   那一瞬间,那双身体的眼睛修炼有了光彩。   也是那一瞬间,雁危行冥冥之中察觉到了兮兮灵魂的回归。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兮兮的存在。   她的神魂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而现在,他把她找回来了。   亲手剖心之痛,痛不欲生。   那时此刻,也只有这种痛才能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看着那双逐渐灵动的眼睛,感知着兮兮灵魂的回归,长久绷紧的心弦猛然一松。   疼痛感合着疲惫感铺天盖地,一瞬间淹没了他。   昏迷之前,他想,他这么狼狈,也不知道兮兮还能不能认出他。   他又想,若是将她的名字刻进神魂都没有用,他依旧忘了她该怎么办?   千万种念头,千万种烦恼,都是关于她。   最后这些念头只变成一句话。   兮兮,我终于找到你了。   雁危行猛然睁开了眼睛,双目之中已经不带半分迷茫之色。   这是他从幻境中清醒过来的最快的一次。   恶蛟甚至忍不住想,下一次,他还能控制得住这人吗?   或者说,它还有下一次吗?   但它已经来不及想了,因为雁危行已经攻了过来。   而它脱离了躯体,没有躯体供应生机,又没有活人的生机供养它,它知道,自己再拿他没办法的话……   但是他……   恶蛟突然发出了人声。   它冷笑道:“你现在只剩下了半颗心,你杀不了我的,除非,你想和我同归于尽?”   雁危行没有说话,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恶蛟又道:“那个封印我的人,你很喜欢她吧,既然心有牵挂,你又何必非要和我挣个鱼死网破?我可以承诺不对她出手,她对我的封印我也可以既往不咎,如此一来,不妨你我各退一步……”   它用上了幻境中堪破人心的技巧,声音中充满了蛊惑。   但它尚未说完,一个声音突然清清亮亮的传来,打断了它所有的算盘。   “谁要和你一个畜生同归于尽?你又配和谁讲条件!”   恶蛟的脸色徒然难看了下来!   而下一刻,年朝夕突然出现在了雁危行伸手,一手按住雁危行的肩膀,微笑道:“不好意思,我们不和畜生做交易。”   雁危行浑身肌肉下意识的紧绷,又缓缓放松了下来。   他紧盯着恶蛟,没有回头,却抿了抿唇,不赞同地说:“兮兮,你不该来的。”   年朝夕皮了一下:“那我来了,你会打我吗?”   雁危行:“……”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什么恶蛟的威胁,什么同归于尽,通通被二人抛诸脑后。   恶蛟霎时间勃然大怒,不管不顾的朝年朝夕冲了过来。   雁危行神情猛地冷了下来,反手一剑将其击退。   而就在他要收回剑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握剑的那只手。   是年朝夕。   雁危行霎时浑身紧绷。   年朝夕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突然问道:“雁道君,那失去的一半心脏,对你的影响有多大。”   雁危行闻言心中一紧,抿着唇道:“我能杀了它。”不会因为缺了一半心脏而变得没用,我依旧能保护你。   年朝夕像是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一般,又问道:“若是那一半心脏回来,你对它又有多少把握?”   而这次,雁危行还没说话,那恶蛟突然哈哈大笑。   它恶意地说:“若是他那一半心脏回来了,自然能全盛,所以,快啊,把他的心脏还给他,他就是因为你才朝弱的……”   它话没说完,雁危行猛然爆发出惊人的杀气:“你该死!”   右手被年朝夕握着,他不敢动,左手就猛然挥出一道惊人的剑气。   恶蛟立刻躲开。   但年朝夕反而没有什么动怒的神情。   她等年朝夕动完手,这才淡淡道:“我看未必。”   还未等恶蛟疑惑,她突然靠近雁危行的耳边,温柔的吐息落在她耳侧。   她缓缓道:“你的另一半心脏在我这里,而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可以和你握着同一把剑,也可以和你并肩作战,雁道君,你觉得,我可以做你的另一半心脏,让你从此圆满吗?”   那一刻,年朝夕那缺失了一半的心脏猛然一跳,恍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自己会错了意。   做他的另一半心脏……   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雁危行张开了嘴,想问又不敢问。   年朝夕却在此时,突然侧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她说:“你既然不说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语气蛮横到仿佛山大王挑选压寨夫人。   温热的触感落在脸颊上。   雁危行觉得自己的反应从来没这么快过,他几乎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那一刻,他心底的一根弦猛然崩了。   第104章   年朝夕的吻落在雁危行脸上时,平静淡然的表情之下,一颗心砰砰直跳。   前后两辈子加在一起,她第一次亲一个男人。   温热的唇落在略带冷意的脸颊上,冻的她一个激灵。   这些微的冷意似乎让她清醒了些,却又似乎让她更加糊涂了。   她能感觉得到,当她的唇落在他脸上时,那被她亲吻的人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肌肉。   像一块被快速烧红的烙铁,冷意迅速褪去,唇下的触感变得温热起来,甚至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年朝夕的脸颊都能感觉到这股热气。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想,他一定是脸红了。   雁道君性格寡言,性子偏冷,但其实十分容易脸红。   她还记得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算是那年少时被她所遗忘的那次,那应该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那时,演武场上,手持血色长剑的少年像杀神一样。   那时候她就想,这一定是个如他的剑势一般,冷厉又寡言的人。   可是当他下得演武的高台,踌躇着上前和自己搭话时,年朝夕却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那掩藏在发丝之后的一双通红的耳朵。   那双通红的耳朵将他费尽心机营造出来的淡然沉稳的表象一下子击个粉碎。   谁能想到擂台之上如此举重若轻,擂台之下一脸沉稳可靠的少年,在别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偷偷红了一双耳朵。   他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否则他那沉稳可靠的表象可能都端不下去了。   而此时,年朝夕想,他可能都不止耳朵红了。   怕是整张脸都要红起来了。   可能脖子都要红了。   年朝夕这么想着,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把似的,痒痒的。   她有点儿想看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但是她又不敢抬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估计比他红的更厉害。   她不由自主地想,她到底是怎么就直接下嘴了的呢?分明她来之前,满脑子想得还都是怎么杀了那只恶蛟。   年朝夕记不起来自己的这股冲动是从何而来的。   大概是从她匆匆忙忙赶到,却猝不及防的听到那恶蛟用一种饱含恶意的声音说雁危行喜欢她,她是他的牵挂,而雁危行却没有反驳时开始的吧。   以他的性格,没有反驳,那就相当于默认。   雁危行喜欢她。   这个结论后知后觉的被她却察觉时,年朝夕整个人都怔愣了下来。   然而怔愣过后,她却并没有无措,并没有束手无策,也并没有想要逃避的感觉。   她居然觉得本该如此。   雁道君喜欢她,本该如此。   她又不是傻子,朝夕相处,她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只不过那时,他们谁也不敢说破。   但这件事一旦被人叫破,就像是顶开了石头的嫩芽一般,谁也无法抑制它的疯张。   雁危行本就该喜欢她,他不喜欢她,又能去喜欢谁呢?   年朝夕近乎自私地这样想。   她这么好,见过她之后,他又能喜欢上谁?   雁危行本就该喜欢上年朝夕。   那么她呢?   年朝夕问自己。   一个答案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浮现了出来。   年朝夕,也本该喜欢雁危行。   他那么好,见过他之后,她又能喜欢上谁?   曾经,父亲为她定下了婚约,她百般抗拒。   父亲说,他要找个像他一样的人去爱年朝夕。   那时候年朝夕想,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而现在她才发现,父亲从来没骗过她。   只不过这个人不是那个当她未婚夫这么多年的人,而是雁危行。   几百年前,他是她第一个未婚夫,是父亲为她找到的那个能像热爱自己的性命一样爱她的人,甚至更甚。   而现在,她的胸膛里跳动着属于他的心脏。   兜兜转转几百年,他们之间的联系其实从未割舍。   所以在听到那只恶蛟拿她来威胁雁危行,把她当做雁危行的弱点时,她大概才会如此愤怒。   ……愤怒到脑子一热就下嘴了。   那么现在……   年朝夕嘴唇还贴在人家脸颊上,脑子逐渐清醒,不敢动。   她的余光看到了雁危行的喉结微微动了两下,但他也没有动。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脑子清醒之后,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下嘴?   年朝夕想了片刻,觉得解释还是其次的,她现在应该做的是赶紧松开。   因为她的余光都看到那恶蛟正直愣愣地往这边看,一双只有眼睛的脸上都能看得出目瞪口呆这四个字。   年朝夕如梦初醒,赶紧松开。   她大声道:“你既然不说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为自己消除尴尬。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若无其事的从雁危行身上起身。   下一刻,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拽住了她的手臂,又将她按了回去。   “等等。”雁危行如梦初醒一般,终于开口说话。   那声音比平常低了两个度,吐气都透着股暗哑。   握住她的手掌火热,热到几乎不正常。   “怎、怎么了?”年朝夕下意识地开口。   雁危行没说话,似乎在组织语言。   年朝夕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虽然她自己觉得他除了她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但他这么久一直不开口……   略有些忐忑的心情中,年朝夕突然听见雁危行不动声色道:“刚刚我走神了,你能不能把刚才的事再做一遍?”   再做什么?   年朝夕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刚才的事……   年朝夕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她是在亲他!   啊这……   雁危行这是在占她便宜吗?   可能是雁危行平时太过正经,也可能是她自己才是最先占便宜的那个人,雁危行明明是在说要占她便宜的话,年朝夕却没有一丁点儿真实感,反而有些想笑。   可能是她太长时间没说话,雁危行的神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下来。   “不可以吗?”雁危行失落地问。   俊美的脸上忧郁又低落,仿佛一直淋湿了的大狗狗。   那当然可以!   年朝夕迅速在他脸上又来了一下。   唇落在他脸上时,嘴上说着占便宜的话的人,浑身的肌肉又紧绷了起来。   年朝夕这时候才终于敢抬头正式看他。   俊美的脸上像蒙了层红云一般,但那双眼睛却仿佛在黑夜中都能发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开口,哑声道:“再来一次。”   方才还是可怜巴巴的请求,这次却是难得强硬的语气。   仿佛是在确认什么一般。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心跳如鼓。   来……还是不来呢?   还没等年朝夕把这个问题考虑明白,那恶蛟率先回过神来,顿时勃然大怒。   两个黄口小儿当着自己的面还敢不把它放在心上,就当它不存在一般亲亲我我?   于是年朝夕也就不用考虑了。   那恶蛟一言不发,直接朝他们冲了过来,想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时直接绞杀了他们两个。   看似一直没有看它的雁危行却突然出手,长剑一挥,直接把那恶蛟击退,而这一击的分量,似乎比它与他交手以来的都要重两分,重到恶蛟死气凝聚的身体都似乎感觉到了疼痛。   他、他仓促之下居然还有此等余力!   恶蛟惊疑不定地后退了几步。   此时,雁危行终于肯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脸上是浓重的不悦之色。   但他也知道,今日不解决这恶蛟,他压根没办法随着自己的心意“再来一次”。   于是他脸上的不悦之色更浓了,看向恶蛟的目光杀气凌厉。   但他的语气却分外平静:“兮兮,你暂且等我,等我杀了它,我再……”   年朝夕却打断了他。   “谁要等你。”她举起剑站在了他身旁:“雁道君,这场战斗,本应我和你一起出手,这样你就有完整的心脏了。”   雁危行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是。”他低声说。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朝那恶蛟攻去。   最开始,恶蛟并不在意。   年朝夕再怎么加入,她的实力也低了太多,她的攻击对于恶蛟来说无足轻重,更没有转变战局的能力,它要提防的,仍旧只有雁危行。   但是渐渐地,它却发现事情不对了起来。   战斗之中,雁危行放出的神识和年朝夕放出的神识逐渐融为一体。   雁危行的神识锋锐,年朝夕的神识浩瀚,这本应是两种毫不相让的神识,但它们相融的却没有丝毫痕迹。   神识相融,最初两股神识之间似乎还有分歧,但没过一会儿,这种分歧迅速消融,仿佛真的融成了一体一般。   恶蛟便是在这个时候察觉的不对。   因为它有时候闭上眼睛,以神识探查周围时,它的面前明明有两个人,它却只能看到一个人的痕迹。   仿佛随着神识的相融,这两个人的存在也逐渐融为一体了。   雁危行分明被它的死气所侵蚀,一时片刻之间不能使用灵力,只能用他那用来压制魔毒的魔力,可是某一刻,属于年朝夕的灵力波动却突然出现在了雁危行身上。   也就是在那一刻,年朝夕突然毫不犹豫地退出了战场,站在战场三步之外,紧紧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在恶蛟的神识之中,属于年朝夕的神识突然一股脑的涌进了雁危行的识海之中,属于年朝夕的灵力波动迅速游走于雁危行的经脉之内。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它的识海之中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恶蛟果然睁大了眼睛。   在它的视线里,眼前的雁危行突然就变了。   魔气的诡谲和灵力的清正在他体内同时激荡,被年朝夕身体和修为所限制的神识在雁危行的身上彻底发挥出了自己的优势。   在它的视线里,雁危行整个人仿佛突然通透了起来,而在那通透的身体之中,他那只剩下一半的心脏如今完好无损。   它突然就想起了年朝夕的话。   她带着他的心脏而来,他的心脏便完整了。   那时的恶蛟嗤之以鼻。   分出的生机终究是分出去了,一两句煽情的话,能让那人的生机和实力重新回归吗?   但是如今,年朝夕直接告诉了它,她可以。   雁危行没骗过她,她自然也不会骗雁危行。   她以将整个自己全然交付给他的信任姿态,将自己与雁危行融为了一体。   这……怎么可能?   而这,便是恶蛟留存于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念头。   下一刻,它死气组成的身体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冷意。   但它已经脱离了身体,又怎么会感觉冷呢?   它忍不住低下了头。   于是,它眼眸中倒影出的最后的映象,便是自己逐渐消散的身体。   ……   磅礴的死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雁危行却连看也没看,迅速转身看向了身后。   年朝夕就站在他的身后,闭着双目,无知无觉。   仿佛他刚用肋骨和血肉把她的身体创造出来的时候。   雁危行看了片刻,突然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拥抱住了她。   识海中的神识逐渐褪去。   不属于他的灵力抽离。   他能感觉到年朝夕从他身体中离开,但眼前的人却活了。   她颤了颤,睁开了眼睛,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般。   雁危行轻笑一声,突然哑声问道:“现在,可以吗?”   年朝夕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想说可以。   但下一刻,阴森森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舅舅的身影幽魂一般浮现在他们身后。   他说:“不行。”   年朝夕:“……”   雁危行:“……”   年朝夕僵硬的抬起了头,看向身后脸色沉的能杀人似的长辈,僵硬道:“舅……”   然而话还没说完,她突然被人抱起,周身起了一阵狂风,景色瞬间变换。   她豁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雁危行抱着她……跑了。 第105章   年朝夕傻了。   年朝夕彻底傻眼了。   周身的风声越来越烈,舅舅的怒斥声在身后越来越远。   年朝夕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雁危行这是在干什么,顿时手忙脚乱的挣扎了起来。   雁危行低头看她,问道:“是冷了吗?抱歉,我没注意到。”   说着,他顺手给她加了个保暖的法诀,十分的细心体贴。   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舅舅的声音已经逐渐消散,甚至都完全听不到了。   年朝夕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景色,浑身一僵,咸鱼般的又瘫回了雁危行怀里。   完了,她想。   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舅舅那暴怒的脸色了。   年朝夕整个人生无可恋。   雁危行看着她心如死灰的表情,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嘴上却一本正经地问道:“还冷吗?”   年朝夕幽幽道:“我心冷。”   一想到等他们回来之后舅舅会以为他们去做什么了,她不止心冷,她膝盖都开始疼了。   她开始认真考虑回来之后她跪上几天能让舅舅完全消气,怎么跪才能最省力气。   偏偏,雁危行这时还问她:“兮兮,你在想什么?”   年朝夕:“我在想怎么跪起来姿势最优美还不伤膝盖。”   雁危行大笑,笑声震动的胸膛嗡嗡作响,闷闷的。   年朝夕一拳头锤在他胸膛上,不满道:“你还笑!快回去,我们现在和舅舅认错说不定还能少挨两顿打。”   雁危行:“我不。”   年朝夕冷笑:“那等回去之后我就说是你拐卖良家仙女。”   雁危行沉吟。   然后年朝夕就听见他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说:“既然如此……那等回去之后,我就向舅舅提亲吧。”   年朝夕:“嗯……啊???”   他说提亲的时候,就像在说今天午饭适合吃白菜。   年朝夕险些以为自己少看了几集。   她和雁危行的关系不是刚进行到拉拉小手亲亲脸颊吗?怎么突然就一步跨越到了提亲?   中间的步骤是被谁给吃了吗?   而且,刚刚还在讨论如何给舅舅认错,为何突然就跨越到了提亲?   你真的觉得你这个时候去提亲,来个火上浇油,舅舅真的不会打死你吗?   她委婉抗议:“我觉得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但雁危行显然不这么想,在这件事上,他全然没了和她一起打恶蛟时那心神相通的默契。   他沉吟道:“若是提亲的话我还需要回魔族一趟,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如果提亲了的话,那婚礼也要准备起来,舅舅怕是不想在魔族举行婚礼,那么我还需要准备一套别宫。婚后兮兮若是不想呆在魔族,那我必然是要陪着兮兮的,这样的话魔族的事情需要另外找人接手,如此看来要忙的事还有很多,现在准备或许都已经晚了……”   眼看着他说着说着都要说到以后的孩子跟谁姓了,年朝夕头皮发麻。   她赶紧打住,大声道:“我觉得这些都还太早了,毕竟我们之间……”才刚挑明不是吗?   然而话还没说完,雁危行却突然从半空中降落了下来。   年朝夕吓了一跳,说到一半的话止住。   随即她才发觉,他们居然落在了一个不知何处的湖泊之畔,夜色之下,如镜的湖面静谧无声。   湖畔有一块大石头,雁危行随手扯下自己的外袍铺在石面上,随即将她放在石头上。   年朝夕坐在石头上,微微比站在她身前的雁危行高上些许。   她低下头,望进了一双如深渊一般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轻声道:“现在,可以了吗?”   这句话,相比于他方才那些又是提婚又是婚礼之类的话,不可谓不克制了。   但可能是因为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始终是带着笑意的,哪怕他说得再怎么过分,年朝夕也只觉得啼笑皆非。   可是如今,他的眼睛中一丁点儿笑影都没有,他定定的看着她,掩藏在深渊深处的是蠢蠢欲动的灼灼烈火。   分明是克制的话语,年朝夕却没由来的一阵紧张。   她下意识道:“可以……什么?”   雁危行:“再来一次。”   年朝夕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再握,再松开。   她在心里想,成年男女嘛,亲一下就亲一下,更何况还是她自己先动的嘴,现在如果再说不敢亲的显得自己多怂啊。   更何况,她再怎么没经验,总还是从现代那个信息爆炸的社会里过来的,没吃过猪肉,但可没少见过猪跑,总比雁危行这个正儿八经的古人懂得多。   雁危行连恋爱都没谈过,说不定还要靠她引导!   那她可以!   年朝夕在心里说服自己,然后鼓起勇气,将嘴巴凑了过去。   再来一次就再来一次,不就是再亲一次脸颊吗?   她这么想着,微微偏了偏脸,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人却突然侧过了脸,本应落在他脸上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温热,干燥,唇齿间泄露出滚烫的吐息。   年朝夕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下意识的就想退开。   雁危行却像是早已洞悉了她的动作一般,不容置疑的按住了她的后脑。   她本就是居高临下的姿势,这下子整个人都被迫俯身下来,仿佛整个身体都在迎合着他。   月色之下,少女纤细的腰肢和伶仃的背部弯成了一根柔韧的柳枝。   俊美的道君抬着头仰视着她,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献祭般的姿态。   然而信徒却又伸出了手,以最虔诚的姿态将自己唯一的神明拉下了高高在上的神坛。   “兮兮……”他贴着她的唇,近乎虔诚的叫她的名字。   年朝夕脑海中混沌成一团,下意识地应声:“唔……”   声音却几乎不成语调。   雁危行一顿,下一刻,原本还算谨慎收敛的动作却突然之间肆无忌惮了起来。   他轻咬、舔舐,眸色越来越深,双手越来越紧。   上下牙齿微微合拢,在她唇上烙下微微的齿印。   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年朝夕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抵住他的胸口,试图后退。   但是这个动作却反而被他给钳制住了手臂。   他这个时候仿佛才终于露出了自己温柔有礼之下的本色。   猎物已经被诱哄进了陷阱,猎人便也摘下了面具。   猎物无处可逃。   但很快,贪婪的猎人便已经不满意于唇齿间的轻咬舔舐,猎物挣扎时唇齿间吐露的温热气息像是一种启发一般,他突然无师自通,亲吻,或许不止是这样的。   ……   小半个时辰之后,年朝夕和雁危行又重新回到了曲崖山。   两个人衣衫整洁,发丝一丝不苟,甚至比结束完和恶蛟的战斗之后还干净整洁。   雁危行唇角带着笑意,像是吃饱了了狮子。   年朝夕板着脸,眼角眉梢都带着恼怒,但与之相反的,她脸颊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连嘴唇看起来都比平日里鲜艳了几分。   他们回到曲崖山时,整个被轰成废墟的战场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舅舅大马金刀的坐在废墟之上,在他身旁,魇儿气压极低,不见净妄在哪里。   他们靠近时,正听到舅舅声音沉沉道:“……我一定打断ta的腿!”   年朝夕的脚步当即就是一顿,心里忐忑。   她不知道舅舅口中的这个ta到底是他还是她。   如果是雁危行的话……那他活该,但如果是自己的话……   年朝夕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偏偏这时候自己身旁的雁危行还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   年朝夕直接掐住他的手臂,拧了一把。   雁危行面不改色,甚至贴心的将肌肉放松了下来。   年朝夕对他做口型。   ——想想办法。   雁危行看了看舅舅,了然,冲她点了点头。   年朝夕看他平静的神情,心里没底。   雁危行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可是隔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虽然这小半个时辰他们除了亲了这么两下什么都没做,但是……   年朝夕扶额。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有一种私奔回来直面长辈的感觉?   而就在年朝夕的纠结中,雁危行动了。   他踏出废墟,开口道:“舅舅。”   舅舅瞬间转过头,看到他的第一眼,表情暴怒。   然后他就看到了雁危行身后的年朝夕。   他外甥女遮遮掩掩地挡住了自己的嘴唇,试图往雁危行身后藏。   舅舅:“!”   他虽然没娶妻,年朝夕也没有舅妈,但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明白了这登徒子都对自己外甥女做了什么,他暴怒的神情又添了狰狞。   他立刻起身,长剑已经握在了手里,冷笑道:“你还敢回来!”   雁危行却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突然从自己储物戒中取出了一块通体漆黑的令牌。   他手持令牌,平静道:“此物乃是魔族尊者令,持此令者,既可号令群魔。”   舅舅听着挑起了眉头,怀疑他是不是在威胁自己。   然后他的下一句话却完全打破了他的猜测。   他突然双手将那个代表了权力的令牌奉到了他面前。   俊美道君石破惊天道:“我想以此物,求取兮兮。”   年朝夕:“!”   舅舅:“登徒子!”   魇儿:“你做梦!”   三人反应不一。   雁危行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保持着奉上令牌的姿势。   舅舅眯了眯眼,声音沉沉道:“我若是不允呢?”   雁危行:“那我便再求。”   舅舅冷笑:“你能求到什么时候?”   雁危行平静道:“两百年我都求了,只要兮兮在,我不怕再求两百年。”   舅舅一下子哑然。   年朝夕手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两步:“舅舅……”   她一冒头,那艳丽到不正常的脸色就更明显了。   舅舅气结,直接瞪了她一眼。   但少女下意识地反应不能作假。   这一瞬间,舅舅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当年若不是自己的固执,他是不是也能和妹妹他们一起共享天伦,然后看着兮兮这孩子长大?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他唯一的外甥女。   而在他浑浑噩噩的两百年里,这少年带回了兮兮。   他们用着同一颗心脏。   他突然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去。   雁危行见状,扬声问道:“不知道舅舅的答复……”   舅舅直接打断了他:“叫前辈!谁是你舅舅!”   雁危行顿了顿:“那前辈……”   舅舅冷笑:“你以为求娶我外甥女,能有这么简单!”   话音落下,舅舅身影已然消失。   原地,年朝夕和雁危行面面相觑,搞不清舅舅是什么意思。   年朝夕猜测道:“这是同意了,但没完全同意?”   雁危行闻言若有所思。   年朝夕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雁危行:“我们以后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兮兮,我想要个女孩,跟你姓,继承战神遗风,名字就叫……”   年朝夕直接黑脸,一巴掌拍在了他脑袋上。   她怒道:“你再想屁吃!”    第106章   事实证明,男人这种生物,不管是谁,都天生精通得寸进尺这个技能。   就比如雁危行。   两个人没说开之前,这厮不管为她做了什么,都闷葫芦似的一句话都不说,从来不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仿佛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克制更正人君子的人了。   然而那层窗户纸被年朝夕冲动之下戳开之后,“得寸进尺”这个词仿佛就成了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的得寸进尺,年朝夕在那个仿佛永远都结束不了的吻之中感受的淋漓尽致。   如野火肆虐,欲壑难填。   得不到时有多压抑克制,得到了之后就有多一发不可收拾。   尝到了一丁点儿甜头,就无法控制的想要更多,心中的野望越大,就越来越难以满足。   就像刚才一样。   在他的想象里,他和年朝夕已经进展到了该商量孩子的名字的程度了,但现实中,他的心上人让他想屁吃。   年朝夕觉得不能这么惯他,若真这么惯下去,那要不了两天,这人就会更加过分。   现在还只是口头上说说,如果真纵容下去,说不定就真下手做了。   所以,也不能给他的表象给欺骗。   年朝夕看着一脸忧郁地看着自己的雁危行,这么告诉自己。   他长相俊美,但是在两百年之前,他的俊美是一种偏向于少年锋锐的俊美,如一把开锋的利刃一般,俊美的能刺伤人。   但是在两百年之后,特别是在他恢复记忆之后,他的俊美中多了丝成熟沉郁。   这样的气质和他本身锋锐的长相形成了极大的冲突,但却混合成了一种极为矛盾又极为吸引人的气质,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而当他眉眼低垂时,俊美的脸庞上忧郁的神情非但没破坏他原本的气质,还让人恨不得全都听他的。   就像现在。   拒绝了他,就仿佛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般。   年朝夕有理由怀疑他正在明晃晃地勾引她,而且她有证据。   因为在离开的那小半个时辰里,这人就是用这幅表情缠着她的。   每次她拒绝他,这人就用这幅表情看着她,仿佛拒绝他是多么天理难容的事情一般。   年朝夕这次下定决心不能被他给勾引到了,直接硬下心肠,凶道:“你给我好好反省!你觉得舅舅为什么叫你登徒子!”   俊美的道君为自己辩白:“我觉得舅舅对我有所偏见……”   年朝夕:“反省!”   雁危行:“……好的。”   他意志消沉,被年朝夕怼的蹲在角落里思考人生。   而年朝夕怼了她新任的男朋友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一时间仿佛连火辣辣的嘴唇都不那么疼了。   然后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不对。   “净妄呢?”她问魇儿。   怪不得她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净妄居然不在,她就说,如果净妄在的话,那么现在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应该是净妄才对。   魇儿看着她,整个人还沉浸在自家白菜终于还是被猪拱了的沉郁中,心如死灰道:“他正看着净释。”   顿了顿,又补充道:“净释死了,恶蛟死之前抽空了他的生机,净妄正给他挖坟。”   年朝夕一顿。   随即她道:“那我过去看看他。”   雁危行这时候想起来他还有个挚友了,也起了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年朝夕:“你反省!”   雁危行:“……好。”   他意志消沉的停在了原地。   年朝夕往记忆中她和净释战斗的地方走。   走到一半,魇儿居然追了上来。   年朝夕停了下来,声音温和地问道:“魇儿?怎么了?”   魇儿面上掠过一丝迟疑,居然有些踌躇。   年朝夕觉得稀奇。   她知道自己死后,魇儿变了很多。   在两百年前,她还是她的侍女的时候,可能是被差点儿被人当成炉鼎卖出去的经历给吓怕了,她胆小的很,也没什么主见,性格单纯又容易满足。   那时候很多人都怕年朝夕,觉得她喜怒无常,只有魇儿,只要她夸她两句,她就能开心很久。   而自从她复生之后,魇儿变成了魇姑姑。   为人冷漠强势,杀伐果决,是个在修真界里人人都忌惮三分的女修。   她很久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迟疑的表情了。   然而不过迟疑片刻,她就问道:“姑娘……是想让雁危行当姑爷吗?”   年朝夕失笑:“没那么快的。”   那也就是说,确实是了。   魇儿消沉了片刻。   确实,雁危行对姑娘的心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这样甚至都能舍弃性命的情谊,魇儿扪心自问,哪怕是她也忍不住动容。   若她只是个路人,她可能会觉得这两个人十分般配,雁道君确实配得上姑娘。   但她是姑娘的人,她得为姑娘考虑。   在她看来,雁危行是良配,但却不是姑娘的良配。   因为他们之间牵扯太多了。   两百年的谋划,一颗心脏的献祭。   雁危行爱姑娘吗?或许没人比他更爱姑娘了。   但他的爱太过沉重了。   魇儿有预感,若是姑娘真的陷入这样一场感情之中,日后怕是再难抽身。   有时候爱也是一种枷锁,付出越多便越沉重,对付出的人和接受的人都是这样。   但她想让姑娘开开心心的,永远不被任何人束缚。   姑娘若是爱着雁危行,那自然一切都好,但若是有朝一日姑娘厌倦了,爱意消弭了呢?   毕竟相爱容易,相守却难,多少情投意合的道侣最后会因为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磨平爱意,最后分道扬镳。   魇儿不觉得这有什么,她毕竟是妖族,在她看来,能爱上一个人是很难得的,而若是爱上了却发现彼此不合适,大不了也就好聚好散。   而若是对象是雁危行的话……如此沉重的爱意,他能容许姑娘好聚好散吗?   这样想,或许是自私了些,但是事关姑娘,她却又不得不自私一下。   她忍不住劝道:“姑娘,如果只是因为恩情的话……”她有千百种方法帮她偿还恩情。   但看着姑娘清凌凌的目光,她又说不下去了。   年朝夕平静地看着魇儿,像是明白了她在担忧什么。   于是面对着魇儿不安的神情,她突然笑了一下。   她柔声道:“魇儿,如果是因为恩情,最开始察觉雁道君的念头时,我就会偿还恩情,然后远离他了,但我没有。”   她从不受威胁,也不受谁束缚,如果她不愿意,早在最开始,她就宁愿再把心脏还给他。   没有任何人能挟恩图报。   但她没有。   早在雁危行失去记忆却依旧记得她,又口口声声称她为未婚妻时,年朝夕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魇儿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她沉默片刻,突然说:“那姑娘,如果雁危行以后皮肤您了,您就来找我,咱们月见城爱慕姑娘的少年多的是,个个都比雁危行年轻体贴,到时候我介绍给您让您一个个挑,要是喜欢的话都收作面首估计他们也没什么异议。”   年朝夕听得挑起了眉头。   仗着雁危行不在这里,她大胆道:“那我就等着魇儿的青年才俊了……”   话音刚落,魇儿身后,雁危行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正幽幽的看着她。   年朝夕看得背后一凉,飞快地跑了。   ……   一路上,曲崖山已经全部被制服了,舅舅带来的那一百多号人连同着曲崖山里被救出来的俘虏一起清理战场。   曲崖山里有知道全情助纣为虐的人,但也有单纯就是来曲崖山上个学,对所有的一切全然不知的人。   这些人都需要区分,于是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一时半会儿难得闲暇。   年朝夕穿梭在人群中,越走越偏,费了会儿功夫才找到净妄。   她找到他的时候,净妄正在从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断剑挖坑刨土,弄得灰头土脸的。   净释的尸体就躺在他身旁。   挖个坟其实很简单,用个法诀就可以了,但他没有。   他像一个凡人一样,亲自动手挖。   断剑挖坑本就艰难,他用不顺手,但也不着急。   年朝夕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她看也没见净释的尸体,只半蹲在净妄面前,问:“要帮忙吗?”   净妄抬起头看她。   和她想的不一样,净妄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反而十分平和。   他看了看净释的尸体,又看了看她,叹道:“算了,有始有终,我亲自葬他,送他一程,也算是断了我们之间天生的亲缘吧,小城主您就在一旁看着吧。”   年朝夕也不强求,真就在一旁看着。   净妄半跪在地上,僧袍弄得有些狼狈。   年朝夕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刚刚,雁道君突然说要向我舅舅提亲,把舅舅气得不行。”   净妄讶异的抬起头,忍不住笑道:“雁危行这是终于挑明了?”   年朝夕也不害羞,只说:“可惜你当时不在场,不然真该让你看看你那挚友犯起傻来是什么样子。”   净妄失笑:“我看的可不少。”   他想了想,开始揭雁危行老底。   他说:“雁危行肯定没告诉你,当年在月见城,杜衡书院那次可不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呢。”   年朝夕以为他说的是他们少年时期曾见过,但又觉得这件事她当然知道,他也没必要特意说,于是便疑惑道:“哦?”   净妄回忆道:“当年我们是追着一缕魔气进月见城的,他对魔气十分敏感,觉得那魔气有古怪,就一路追到了城主府。”   他笑道:“我们到城主府的时候,正是一个夜里,小城主和人吵架,一人舌战群儒。”   年朝夕微微一愣。   那次……应当是困龙渊之后,她记起小说的事情,然后找牧允之退婚的那一夜吧?   那他口中的那缕魔气……怕就是来自困龙渊了。   雁危行那时候就看到她了吗?   净妄继续说:“那夜见过你之后他就魂不守舍,第二天一大早就报名参加了演武,我还奇怪他为什么参加演武呢,报了名也不打,直到他在院门口看到你来了,当即就上场挑战上一局的擂主。”   年朝夕既震惊又好笑:“……居然是这样吗?”   净妄笑眯眯的,说:“不信你问他,他肯定不敢对你撒谎,那厮就是专门等着对你孔雀开屏呢,我说他那天怎么打的这么花里胡哨的。”   年朝夕失笑。   雁道君还真是……挺可爱的。   而这时,净妄已经挖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他亲手将净释的尸体放了进去。   而这次,他没有再亲手埋土了。   他起身,微微挥了挥手,余土尽皆掩埋。   他又捏了个法诀,身上的衣衫也变得干净整洁。   他双手合十,口称佛号:“阿弥陀佛,尘归尘,土归土。”   “小城主,我们走吧。”    第107章   净释到最后只留下了一个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墓。   净妄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大踏步往前走,到最后都没再看那坟墓一眼。   年朝夕本以为,今夜的事情,到此也就该结束了。   然而当他们在回去找雁危行的路上听到隐隐的喧哗声和刀剑相接声时,年朝夕就知道怕是还有乱子。   她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但因为整个曲崖山差不多都被轰平了,高低崎岖的废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实际上也看不到什么,可年朝夕却听到了燕骑军列队的口号。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燕骑军为何又列起了对敌阵?   舅舅不知道去哪儿了,估计是在忙着区分曲崖山被俘的那些妖修,而燕骑军到底还是她的私兵,还是父亲留给她的,对她的意义非凡,她自然不能不管,所以几乎想也没想的转身朝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净妄立刻跟了上去。   稍微走近一些,声音越发清晰,年朝夕听到了有人在喊燕骑军的列队口号,随着口号,刀剑出鞘声清晰到令人胆寒。   这确实是在列对敌阵。   年朝夕心里一惊,疑心燕骑军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当即也不管身后的净妄了,抛起飞剑绝尘而去。   她一路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然后她看到自己的燕骑军列成了对敌阵,而对敌阵的阵眼处,正是牧允之三人。   看到牧允之的那一刻,她当即就是一惊。   因为此刻的牧允之身上,居然魔气隐现,而他整个人则完全一副全然无意识的状态,充血的双目全然无焦距,正对沈退二人无差别的攻击着,全然一副要置之死地的态度。   魔气?牧允之一个正统人族修士,怎么会有魔气?   年朝夕突然想起来,他们是和她一起掉进地下百丈的,而一直到自己控制净释之前,这几个人都没能冲破恶蛟给他们下的幻境。   如今恶蛟一死,幻境自然也就破了。   那他们到底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怎么出来之后,牧允之一副全然要入魔的姿态?   不对,还少了一个人。   邬妍呢?   年朝夕视线微偏,落在了杀阵之外。   杀阵之外几步远,几块碎石的包围之下,她看到了邬妍用自己的独臂抱住了膝盖,一张脸紧紧的埋进了双腿里,和那三个人的癫狂表现相反,她安静的就像是死了一样。   而此时,眼看着被围在杀阵之中的牧允之完全无视了肉眼可见的威胁,杀招愈演愈烈,其余两人也一副要一命搏命的态度,燕骑军不得已终于开口。   为首那人沉声道:“牧城主,再不停手,只怕我等就要冒犯了。”   牧允之的视线茫然无焦距,但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却突然动了一下。   他看着燕骑军,像是在这一刻突然认出了他们都是谁一般,突然问道:“你们也是来杀我的?你是来找我报血海深仇的??”   年朝夕听得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什么叫报血海深仇?   她和他们有仇不假,但燕骑军与他们何来的血海深仇?若是这血海深仇指的是年朝夕之死的话,那为什么前缀是“你们”?   ——你们来找我报血海深仇?   仿佛笃定了他和燕骑军除却年朝夕之事外还有私仇一般?   但他对燕骑军做过什么吗?   年朝夕突然觉得不对。   很显然,燕骑军也觉得不对。   为首那人沉默片刻,淡淡道:“我和牧城主并无私仇,牧城主这句话严重了。”   而牧允之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突然哈哈大笑。   他眼角眉梢尽是讽意,冷笑道:“我逼迫你们至此,在你们口中居然是并无私仇,我还真没想到燕骑军居然窝囊成这样,连报仇的血性都没了吗?”   年朝夕听得眉头直皱,燕骑军众人面面相觑。   什么叫逼迫他们至此?   他们何曾受过谁的逼迫?   不说主上生前这人一直觊觎着主上手上他们这支势力却连动都不敢动他们一下,哪怕是在主上殉城死后,难道不是他们和魇姑娘联手逼走了牧允之,这才让他不得不放弃月见城这一根基重新建立势力的吗?   更何况,主上殉城而死,名望如日中天,他们作为主上遗部,又有这样的实力在,谁敢动他们?   这牧允之是来曲崖山一趟脑子给摔坏了吗?他梦里的逼迫他们至此?   这一刻,燕骑军所有人脑子里都冒出了这么个诡异的念头。   燕骑军不能理解,但听见这番话的沈退却面色难看。   他本就是受了重伤之后又被关进溶洞里,根本就难以支撑,更遑论遭遇了牧允之如暴风雨般的攻击。   他脸色铁青道:“牧允之!你给我冷静一点,那只是幻境而已,你连幻境和现实都区分不出来吗?”   而这句话却并没有让牧允之更清醒一点,他的视线移过去,像是清醒了一点,但整个人身上的魔气却愈加浓烈。   他突然一笑,道:“没错,我早就分不清了。”   而年朝夕高悬在上空,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们提到了幻境。   “逼迫燕骑军至此”……   现实中,没人能逼迫得了燕骑军。   而这个情节……   年朝夕突然从半空中降落,脚步匆匆的走了过去。   燕骑军立刻就发现了她的身影。   众人大喜,哪怕没有人统领指挥,也依旧协同一致的单膝朝着年朝夕的方向跪下。   三百个人,三百道声音融为一道——   “燕骑军拜见主上!”   那振奋高昂的声音几乎传遍整个曲崖山。   入目所及之处,一张张脸上都是相似的狂热爱戴。   年朝夕微微抬了抬手,让他们起身,眼睛却一直盯着牧允之。   牧允之看到她,脸上的震动毫不掩饰,嘴唇颤抖不成音。   半晌,他居然车出一抹似悲似苦的笑来,哑声道:“兮兮,你是亲自来找我报仇的吗……”   年朝夕心中的那股怪异感更甚。   她想,她或许都不用验证什么了,牧允之他们的反应已经告知了她一切。   这时,雁危行单手提着净妄飞了过来,正落在她身旁。   他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神情紧绷,只问道:“兮兮,怎么了?”   他是听到动静之后就飞快的赶过来了。   随即他便看到了牧允之。   眼见牧允之的古怪状态,他微微一顿,突然意味不明地笑道:“心魔?”   年朝夕立刻抓住了重点,“这是心魔?”   雁危行微微笑了一下,平静道:“心魔所累,记忆混沌,他离被心魔所控不远了。”   年朝夕皱起了眉头。   被心魔所控,如果无法反抗心魔,那要么入魔成为魔修,要么像舅舅一样,记忆混沌修为尽失,日复一日的等着一个突破心魔的机会。   如今,牧允之分明是一副要入魔的样子了。   那么问题来了。   又是自相残杀,又是迫害燕骑军,又是报仇,牧允之经历的幻境到底是什么?   会是她猜测的那个吗?   毕竟,燕骑军被迫害这个怎么听怎么让她不舒服的情节,她只在一个地方看过。   ——原著小说。   ……   在年朝夕的印象中,原著小说里,燕骑军的结局并不怎么好。   一支实力强大的私兵,失去了主人,却又从上到下都不肯归心,这样一支队伍,很难不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比如原著里的牧允之。   更何况,在原著里,年朝夕死的悄无声息,死后因为被万魔分食,连尸体都不曾留下,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临阵脱逃了。   但燕骑军不信,他们认定年朝夕的死肯定有蹊跷,一心一意的要调查年朝夕死亡的真相。   而这真相大概只有原著里的邬妍一个人才知道。   牧允之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邬妍的隐瞒,或者说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支不能为他所用的私兵是一种威胁,所以在他们的调查路上,他颇多阻挠。   有当时威望如日中天的牧允之的阻挠,再加上因为所谓主上临阵脱逃的传闻,燕骑军过的颇为艰难。   直到原著里的牧允之夺得了战神图谱,燕骑军或许是察觉了什么,在原著里最后一次作为反派登场。   然后,被牧允之从上到下逐一瓦解……   年朝夕想着原著中燕骑军的结局,深吸了一口气才没有让自己失态。   她怀疑恶蛟是窥探到了她识海之中有关原著的记忆,所以才特意制作了一个与原著相同的幻境,将他们全都拉了进去。   如果牧允之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是进入了原著幻境的话,他能说出自己和燕骑军有血海深仇这句话,就证明了那幻境在被破开之前已经进行到了结尾。   牧允之是看了原著幻境,所以才生出了心魔,还是说他要有心魔存在,只是因为原著幻境才让这心魔显现了出来?   但是此刻的他分明是已经混沌了真是记忆和幻境了,否则他也不可能对现实中的燕骑军说报血海深仇之类的话。   正在此时,牧允之突然扔下了手中的剑,像是要寻个解脱一样,如释重负般道:“兮兮,你既然亲自报仇,就由你亲手杀了我吧。”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突然问道:“所以,你幻境中的那个年朝夕是怎么死的?”   他眼睑突然颤动,猛然睁开眼睛看向了她。   他方才还一副分不清现实和幻境的模样,此刻却又像是清醒了一般。   他嘴唇微动,说:“我看到你被万魔分食。”   万魔分食,那果然是原著了。   年朝夕也没有多惊讶,而是踢开了被他丢到自己脚边的剑,淡淡道:“这几日我已经见血太多了,不想再见血,你若是想死的话最好也别死在我面前,好自为之吧。”   她没有落井下石的爱好,也没有以德报怨的情操,他有了心魔也好,分不清记忆和幻境也罢,自有他自己的造化。   年朝夕没兴趣掺和了。   她提声道:“燕骑军,收兵,回去。”   于是,连燕骑军都开始收拢,不再去看他们。   牧允之楞楞地看着她,混沌充血的眼睛逐渐清明。   而此时,从她过来起就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邬妍突然起身,如梦初醒般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我刚刚看到的才是现实,这里是幻境!这里是幻境!有人要害我,把我困在幻境里,我要出去!”   话音落下,她对他们避如蛇蝎一般疯狂的向前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年朝夕看着她的背影,嗤笑一声。   幻境中,原著里,邬妍才是那个女主,功成名就,收获爱情。   如果无法接受现实的话,让她笃定幻境里的才是真实也没什么不好。   一旁的净妄目瞪口呆,小声道:“她也走火入魔了吗?”   年朝夕:“不,她纯粹是疯了。”   净妄啧了一声:“没意思,走吧。”   年朝夕也觉得没意思,见燕骑军已经归拢,立刻道:“走。”   正在此时,雁危行突然从背后叫住她:“兮兮。”   年朝夕脚步一顿。   然后她听见他问道:“我看到的幻境和现在,到底哪个是真实?”   年朝夕想了想,说:“三千世界,各有各的不同,谁知道呢?”   说完,她不再停留,脚步匆匆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108章   忙碌一夜,年朝夕他们在第二天就开始考虑离开的事情。   他们来时只有两人,离开之时,哪怕除却了被舅舅率领着攻打曲崖山的士兵们,也有近千人没有着落。   这些人中,有些是一无所知的只是来曲崖山上学的人,曲崖山一夜突变,他们有些仍在睡梦中就遭遇了这惊天变故,看着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的曲崖山,到现在都有人回不过神来。   这些人倒也好安排,能正儿八经到曲崖山进学的大多是附近妖山中还未满年岁的小妖,哪怕遭遇这样的变故,他们大不了还能回家,还有地方可去。   而剩下的就麻烦多了。   被俘虏的人中成分最杂的是被曲崖山驱使的妖仆、受曲崖山供奉的宾客、曲崖山守卫的妖兵、乃至于在曲崖山书院里传道受业的师长。   他们大多宣称自己对曲崖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年朝夕信他们大多数人的话都是真的,毕竟曲崖山在净释掺和进来之前到底也只是一座有实力的妖山,有实力自然有人投效,曲崖山暗中做的是本就不可对人说,除了心腹和助纣为虐的人之外,估计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投效的妖山还做这样的事。   但他们中绝对是有如那黑蛇和山雀一般,或对曲崖山的事情一清二楚暗中效力,或主动投效的人。   这样的人,放过一个年朝夕都觉得可惜。   而这样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既然做的是阴私之事,为曲崖山的阴暗面效力的人多半彼此知根知底,他们只要能抓住一个,剩下的人被揪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年朝夕倒不怎么忧心,顶多是麻烦了一些。   她忧心的是这些人该怎么处理。   他们多半是妖族,妖族封闭多年,自己又排外,她怕自己一个处理不慎就引发外交危机。   只能慢慢先把人揪出来,之后再做打算。   而以上两波人她最起码还能找到处理办法的话,剩下的人才是最让她棘手的。   ——被曲崖山当做剥夺生机的工具的、为数众多的俘虏。   这些俘虏中有人有妖,好一点的修为尚在,修养个几年完全恢复也不成问题,不过这样的人只在少数,多半还都是刚被抓来没多久的。   而剩下的,都一个比一个惨。   情况好一些的,修为虽在,但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差一点的,修为虽在,但此生估计再难寸进。而有些更严重的,身体几乎与凡人无异,能活几天都是问题。   这些人中有人有妖。   年朝夕特意去问了他们一下,出了曲崖山之后,他们想去哪里。   因为年朝夕是最先出现在溶洞中救出他们的人,又有溶洞中那番为了激发他们的求生欲而着意唤起他们战意的言语在,他们大多对年朝夕都很信任。   低低地窃窃私语之后,是人族俘虏先表的态。   他们有些想回原本的师门看看,有些想回家求医,有些想找回自己的妻女,而有些,则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是废人,也再难面对曾经的故人,准备在剩下的时间里独自一人到处走走,或是想走个清净,或是想拼死一搏,看能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机缘。   而不管他们怎么选择,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决定最先做的是,就是离开困住他们的妖界。   年朝夕找雁危行和舅舅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等他们离开的时候带上这群人,觉得自己能自己回去的就放他们自己回去,受伤太重的就由他们一路护送回各自的宗门,而那些不想见故人的,年朝夕他们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尊重他们的选择。   从前他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死,现在最起码能让他们自己选择自己的去留。   强行留下他们,或将他们送回自己的来处,未必是对他们好。   而以上的这些人,好歹都有去处,一路护送虽然麻烦了些,但这一个个都是人命,年朝夕不觉得麻烦,其他人也没有二话。   而最棘手的其实是那些俘虏中的妖族。   他们基本上都是曲崖山从各地寻来的小妖,一无出身,二无来历,为了确保他们哪怕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追究,他们有些甚至连能算朋友的人都没有。   他们没有足够亲近之人,没有足够信任之人,他们无处可去。   而妖族,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这样一群身受重伤修为失了大半的妖修,年朝夕若是轻易就把他们丢下,或者胡乱就把他们送回来时的妖山,没有自保之力的他们估计没几天就会沦为其他妖族压榨的对象,更甚者遇到修行方式血腥的妖族,沦为对方的血食养分也不无可能。   这样安置他们,和没救他们出来也没什么差别。   但是他们又都是妖族,年朝夕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就这么把一群妖修带出十万大山,否则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知道会怎么想。   而且这些妖族也未必肯离开故土。   对待人族俘虏的方法放在他们身上完全不能用。   那么这群人该怎么安置?   年朝夕颇觉棘手。   她想得头秃,干脆跑去找雁危行商量。   雁危行沉吟片刻,径直道:“交给妖族自己处理。”   年朝夕眼睛一亮:“仔细说说。”   雁危行缓缓道:“妖族和人族不一样,妖族是妖皇统领中央,底下各个妖山自有各自的大妖管理,只要妖山的各个山主定时上供臣服称臣,妖皇不会插手各妖山事务,不过如今的妖皇是两年前夺位而来的新妖皇,大有抑制大妖权力的意思,但苦于根基不稳无从插手,正好曲崖山风头正盛,我们把曲崖山送给他让他开这个头,他肯定乐于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年朝夕:“那妖皇……”   雁危行:“我来联系,其实这里动静闹的这么大,不可能没人注意到,迟一些早一些罢了。届时,曲崖山的那几个大妖可以一并交给妖皇处理,我们就不用多插手了。”   年朝夕觉得可行,直接跑去和舅舅商量。   审问那群俘虏审的头大的舅舅当即就同意了。   于是他们又在这里呆了两天。   这两天里,为了避嫌,舅舅借来的修士和魔族的死士纷纷撤离,只有燕骑军守在这里。   年朝夕他们没有隐瞒的意思,雁危行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居然让人着意将曲崖山的事情广而告之。   于是不出两天,曲崖山周围所有的妖山都知道了曲崖山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新妖皇不日就会过来。   起先,曲崖山一夜被人端了,对方还是人修,周围其他妖山未尝没有借机朝他们发难分一杯羹的意思,但是曲崖山的所作所为和妖皇要来的事情一传出,一夜之间风向全都变了。   周围有点儿实力的妖山全都三缄其口。   这明显是个浑水,曲崖山做的事情哪怕是放在妖族也罪无可赦的,他们这时候若是起了分一杯羹的贪念,届时清算起来清算到他们身上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这些妖山中,未尝没有和曲崖山做过交易,从曲崖山买过生机以做他用或者给曲崖山送过俘虏的。   他们未尝不知道曲崖山做的什么勾当。   如今曲崖山倒了,他们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因而,雁危行广而告之,居然还让他们多清净了两天。   而在这两天之中,牧允之不知所踪了。   年朝夕没留意他的去向,燕骑军告知她牧允之离开时,她也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   牧允之离开半天,沈退试图拜访年朝夕,正碰见了雁危行。   看到雁危行时,沈退的脸色当场难看了下来。   他声音沉沉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兮兮的房间里?”   雁危行不以为意,淡淡道:“这和你有关系吗?”   他的声音平静到让人心冷,仿佛这个人哪怕是在和你说话的时候也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而对于进出兮兮房间这件事,他更是习以为常。   可是,在月见城时,兮兮根本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她的房间,除了她的侍女魇儿。   沈退抿唇:“我要见兮兮。”   雁危行失笑:“你?见兮兮?”   沈退不说话。   雁危行便道:“你跟我来。”   说完他看也不看他,转身走出去。   沈退沉默片刻,跟了上去。   当天,雁危行把沈退打的再也没有反抗之力,然后他被直接丢出了曲崖山。   而宗恕,年朝夕却让人直接把他扣了下来。   他与曲崖山勾结,两百年中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物修士,他的罪行已经不是年朝夕所能裁定的了,相信等他们回到人族之后,将曲崖山的事情昭告天下,自然有当年的苦主亲友家属出面料理。   宗恕被燕骑军关押起来之前,曾要求见年朝夕一面,   年朝夕没见。   于是燕骑军给她带来了一句话。   宗恕说:我等你裁定我的罪孽。   年朝夕听了,沉默片刻,嗤笑一声。   真是到哪里都不缺这种自以为是自我感动的人。   两日之后,年朝夕见到了妖族如今的妖皇。   ——一个似乎比她还小一些的年轻人。   年朝夕没有出面,直接让舅舅和雁危行自行处理。   于是经过一个上午的扯皮,年朝夕他们带兵擅自进去妖族境内歼灭曲崖山就变成了受妖皇委托清剿匪孽,一点把柄都没给人留。   而正如雁危行所想,他主动接手了曲崖山的烂摊子和那些无家可归的妖族俘虏。   事已至此,年朝夕他们再留下去的意义也没有了,年朝夕当即决定启程,带着人族的苦主回人族。   而曲崖山的风波,从这时,才终于传到人族。   无数宗门世家和一方豪强翘首以盼。    第109章   无音宗。   这里是整个修真界离妖族最近的地方,地处偏僻,整个宗门坐落于一片绵延千亩的竹林之中,被修竹遮掩着,清幽雅致。   虽然地处边陲,但这个宗门却没有丝毫落败之感,反而从上到下透露着一股隐居竹林般的与世无争。   宗门上下满门音修,以乐为友,与竹为邻,虽然宗门人数不多,但满门都是超然脱俗的神仙人物,是整个修真界中音修的执牛耳者,门下弟子各个都是仙人之姿。   ——年朝夕来无音宗递拜贴前,舅舅是这样和她说的。   而此时,她手握拜贴,看着竹林之外一对指着鼻子互相“亲切”问候对方的出色男女,满脸呆滞。   男子峨冠博带作文士打扮,背后背着一张古朴焦尾琴,说一句“仙人之姿”无人反驳。此时,他正将自己身后的焦尾琴拍的嘭嘭作响,神情激动的大声道:“琴乃正统!乐音最正,其色最清,实乃百乐之王,只有你这无知女子才把箫声这般靡靡之音当成宝贝,安敢与我争什么乐声正统!”   女子一身水青色留仙裙,手挽同色披帛,腰间别着一支碧色的玉箫,一句“神仙人物”放在她身上果真不为过,而此时,她正撸着袖子,面目狰狞:“你放屁!你大爷的正统!你叫它一句正统它估计自己都觉得自惭形秽,弹奏起来铮铮鸣鸣惹人心烦,还有脸说我是靡靡之音?上一届宗门大比是,我一无知女子不一样把你这正统琴音给打趴下了?”   男子胀红脸庞:“你、伶牙俐齿!”   女子冷笑:“一叶障目!”   旁观的年朝夕:“……”   ——神仙人物,仙人之姿。   年朝夕沉默。   原来,这才是她舅舅心中的仙人之姿吗?   她一时间都有些迷茫了。   而正在此时,这对男女眼见着谁都说服不了谁,一言不合之下,为了证明自己的乐器才是正统,相约“斗乐”。   年朝夕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不同的修士打起架来风格也各不相同,如果说剑修打起架来最有杀气我最让人热血沸腾,法修打起架来最千变万化神秘莫测,体修打起架来最拳拳到肉暴力美学,那么音修打起架来绝对是最起范的。   其他修士还能叫斗法,音修也是斗乐。   年朝夕曾见过音修斗乐,两人相对而坐弹奏乐器,靡靡乐声之中带着缠绵杀机,美丽又危险,只见过一次就能让人心折。   可以音修从来心性平和鲜少斗争,想看一次都不容易。   年朝夕本来是送拜贴的,原本看他们吵的厉害还想着要不要制止他们一下,此刻干脆直接不动了,还拉了魂游天外的雁危行一下,让他躲在自己身后,等着看斗乐。   那女子抽出了玉箫,男子也卸下了长琴。   年朝夕默默激动,等着一场美丽又充满杀机的斗乐。   女子举起了箫,男子举起了琴,他们面容严肃,气氛也险恶了起来,一场杀机一触即发。   然后……   年朝夕看到两人面目狰狞地提着乐器朝对方脸上呼了过去,力道都是实打实的,打准了绝对能肿上三天那种。   年朝夕:???   年朝夕:!!!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音修各自提着自己的宝贝乐器对对方使用物理攻击,招招狠辣,全都朝对方最脆弱的地方打去,熟练的一看就是这样互殴过很多次了,招式娴熟到很多体修估计都自愧弗如。   不是,你们有毛病吗?你们俩音修打架使用物理攻击?   这合理吗?   她眼睁睁看着那女子一玉箫抽到了对方脸上,对方用抡锤子的标准姿态抡起了古琴,趁机锤到了对方肩膀。   那女修面不改色,居然还抗住了,体质堪比实力一流的正经体修。   年朝夕看得怀疑人生。   她疑心自己找错地方了,这里其实压根不是什么无音宗,而是一群实力强悍的体修的修炼之地,不然为何她印象中各个身娇体弱连打架都起范的音修们为何一副精通肉搏和挨揍的样子?   年朝夕沉默。   雁危行看了一眼又一眼,略一沉吟,也沉默了下来。   他问年朝夕:“我们没有找错地方吗?”   很好,看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年朝夕略微欣慰。   正在此时,那幽深的竹林中,竹子突然从两边分开,分出了一条路来。   从中走出一个仪容俊秀的男子。   那男子皱眉看着打成一团的两人,暴喝一声:“还不快停手!成何体统!”   两人浑身一抖,都停了下来,小声叫道:“师兄……”   那位师兄板着脸,还准备再训两句,神情却突然一顿,目光如电般的看向了年朝夕他们的方向。   “谁!出来!”他厉声道。   被发现了。   年朝夕晒照一声,带着雁危行走了出来。   那师兄看着他们,满目都是狐疑。   刚刚还打的不可开交的那对男女也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阁下窥我宗门,有何贵干?”那师兄问。   有何贵干?当然是送拜贴。   此时是他们出了妖族的第三天,因为无音宗离妖族最近,他们带回来的人中又有两个无音宗的弟子,所以年朝夕他们的第一站就是无音宗。   但他们带的人着实不少,若是浩浩汤汤的都跑无音宗去了,年朝夕怕惹出不必要的误会,所以就让舅舅他们带着人远远的先驻扎,年朝夕和雁危行去递拜贴,算是全了礼数。   那两个无音宗弟子受伤颇重,这一路上都是舅舅用法器特意看护着,年朝夕怕他们再一路劳顿,所以干脆就先没让他们来,只带了这两个人的亲笔书信以取信他人,等他们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后直接带着无音宗的人去接人。   ——年朝夕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然而奈何,第一步就崩了。   先是一过来就看到两个音修武力斗殴,目瞪口呆之下又被人当成窥探宗门的。   这可真是……   年朝夕咳了一声,道:“月见城年朝夕,特来递上拜贴。”   然而话说出口,面前的三个人脸色却是一模一样的古怪。   那师兄先皱眉问:“年朝夕?你是那个接灵礼上死而复生的小战神?”   那女修狐疑:“可是小战神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你真的是小战神?我不信!”   最后那文士般的男子一脸笃定的总结:“怕不是骗人的吧!看我们地方偏没什么见识,仗着我们没参加过接灵礼也没见过小战神就糊弄我们,可恶!我们穷的都快啃竹笋了居然还有人打我们的秋风?令人发指……”   “师弟!慎言!”那师兄厉喝一声。   年朝夕:“……”   她沉默片刻,突然就悟了。   不问世事可不就没钱赚?没钱赚就买不起法宝和华贵衣裳,身无俗物可不就两袖清风仙人之姿了?   没钱买地皮当然要选择偏僻的地方建宗门!竹林可自行取材盖屋子,地价又便宜,可不就得选在竹林建立宗门?   淦!难不成与世无争、神仙人物和仙人之姿的真相居然在这里吗?   这一刻,年朝夕微妙的幻灭了。   而估计是一不小心被自己师弟暴露了财政状况,那位师兄很有些尴尬,和年朝夕面面相觑。   他干巴巴的追问道:“非是我等不相信,但是小战神来我们宗门,未免太过离奇,仙子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好的,她年朝夕要如何证明自己是年朝夕。   她想了想,突然问道:“六年前,贵宗是否是失踪了两名弟子?”   年朝夕话音落下,那师兄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那一对不靠谱的男女神情也严肃了下来,其中的男子更是厉声道:“你如何知道的?你知道我两个师弟的下落?他们……”   “师弟!”那个当师兄的喝住了他。   随即他看向年朝夕,突然深深的拜了下去。   他声音干涩道:“仙子如果知道我两个师弟所在,望请告知,无音宗必会倾尽全力报答仙子,仙子所在现在无法告知,还请仙子言明您是如何得到消息的,还有……他们是死是活。”   说到是死是活的时候,那对男女神情蓦然悲伤了下来。   年朝夕看着,叹了口气。   她没拿出请帖,而是先拿出了那两个无音宗弟子的亲笔信。   她言简意赅道:“他们都活着,虽然状态并不算好,但好歹都活着,这是他们写给修为的亲笔信,现如今,他们就在五十里外休息,只是不便上山而已……”   年朝夕手中的信立刻被人接了过去,那大师兄打开信封的手都在颤抖。   他捧着信,半晌,突然长舒了一口气。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喃喃道。   随即他立刻道:“我们去接他!”   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年朝夕他们还在这里,觉得失礼,连忙又道:“对了,怎么能让两位恩人就站在这里,开宗门!迎恩人进门!”   年朝夕笑:“接人要紧,不碍事的。”   但虽然这么说,整个无音宗还是一下子被惊动了起来。   无音宗人数本就不多,失踪两个人还生死不知可想而知有多震动,如今得知那两人还活着,宗门上下无不大喜。   掌门亲自拜谢了年朝夕,随即行色匆匆的亲自带着人去接弟子。   年朝夕留在了宗门了,而方才一心一意要接师弟的那位师兄留下来作陪。   但年朝夕都能看出来他坐立难安,不住的看着门口,恨不能下一刻就看到自己师弟。   年朝夕想了想,终于把拜贴拿了出来。   她道:“其实还有一事,三月之后,我想邀请诸位去月见城一趟,只因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诸位作为苦主,理性知道全部真相,并裁决此事的助纣为虐者。”   恶蛟身死,修真界有人勾结曲崖山,这一件件的,可都不是小事。   宗恕所做的事情理性由苦主自己裁决。   更何况……修真界有一个宗恕,未尝没有第二个宗恕。   这百年来有关战神图谱的争夺能死那么多人年朝夕不信这是一两个人的推波助澜能成的。   而且,曲崖山贩卖的生机,人族之中,怕是不只有宗恕一个买家。   这些人,一桩桩一件件,年朝夕一个都不能放过。   所以三月之后她将所有人邀请至月见城,到时候是人是鬼,清天朗日之下自有分晓。   年朝夕不会随即定别人的罪,但这不代表她就愿意这么看着这些蛀虫一般的人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能活得好好的。   自正魔之战之后,修真界是该好好换一次血了。   就从这件事开始吧。    第110章   无音宗是离妖族最近的地方,而月见城在整个人族领地中靠近魔族,从这里回月见城,距离绝对不小。   而且他们还要将救回来的人一个个送回自己的宗门,相当于出了妖族之后要在整个人族绕上一大圈,横穿人族腹地之后,才能带着两个原本就是月见城杜衡书院出来的弟子回到月见城。   年朝夕满打满算,觉得他们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哪怕是一日便可横贯千里的修士,这一走也要走上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回到月见城,剩下那半个月他们正好可以准备开一个全修真界性质的大集会,然后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所以年朝夕的拜贴上定下的时间才是三个月后。   时间紧任务中,他们将无音宗的弟子送回来之后,宗门掌门欣喜若狂,一定要留他们当座上宾,但年朝夕略略一算,觉得他们的时间本来都快不够用了,要是每送一个人都留下来作客的话,那没有半年就别想回去了。   于是他们坚定的辞行了。   他们当天把人送来,当年就走,他们走的时候,整个宗门想送。   被她救回来那两个弟子哪怕重伤的起身都困难,仍旧被自己师兄师姐搀扶着过来送她,其中一个弟子叹息道:“如果不是小战神,我怕是死后灵魂都不得安宁,日后我必会也小战神立长生碑,供奉生祠,以绵薄之力报答小战神恩情。”   年朝夕自从复生之后就见过自己的塑像被人供奉的场景,如今一想到生祠简直头皮发麻,劝道:“那倒也不必……”   而另一个弟子比他实在些,他没说供奉生祠,只道:“在下身无长物,小战神要走,我们也没什么送小战神的,只有我无音宗的特产,还请小战神收下!”   无音宗的特产?竹笋吗?还是曲谱?   年朝夕好奇了这么一秒钟。   不过她也没准备收。   如果到了一个地方就收一次东西的话,那等她回月见城,储物戒迟早被塞爆,况且无音宗都这么……嗯,清贫了,她也不是非要贪图那一点特产的……   一只圆滚滚的熊猫突然和它面对面。   年朝夕先是懵逼,随即震惊,最后眼睛直了。   她、她看到了什么?   年朝夕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那熊猫小团子一般大,估计是被人举的不舒服了,伸出熊掌拍了拍它自己的脸,委屈的嘤嘤了一声。   阿伟死啦!   年朝夕伸出了手直接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感觉不能呼吸。   有生之年,她和国宝面对面!   啊啊啊啊!   再来一次,啊啊啊啊啊!   而此时,那弟子的声音才响起。   他愧疚道:“这小东西是此地独有,喜食翠竹,名为食铁兽,平日里疲懒,也没甚大用处,但唯独模样还算可爱,我身无长物,只能亲自选了一只送予小战神,还望小战神不要嫌弃。”   年朝夕心说那岂止是可爱,那简直是太可爱了。   上辈子可爱到全世界人民的国宝啊。   方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言犹在耳。   “她也不是非要贪图那点儿特产……”   不,她可太贪图了!   毕竟她也不知道无音宗所谓的特产居然是熊猫!   淦!她自从重生到了修真界,活着的时间也有一百多年了,从来没见过国宝熊猫,她本来还以为因为地理历史以及物种不同,这里没有熊猫这种生物,甚至一度很洗好澡自己要与此萌物绝缘了,却没想到,修真界的大熊猫居然蜗居在这里!   她震惊太过,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那弟子见她一直不说话略有些忐忑道:“仙子?”   雁危行见状晒照。   他想,以兮兮的性格,肯定不喜欢收别人的东西。   但没及时拒绝,恐怕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一个重伤之人的恳求吧!   兮兮果然还是这样,最是心软。   对年朝夕滤镜拉满的雁危行完美错过年朝夕的脑回路,并且为自己能和兮兮有这般不用说话就彼此心意相通的默契而感到自豪。   既然如此,那我来替她拒绝好了,雁危行想。   于是他自信开口:“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必……”   年朝夕:“好的好的,我最喜欢熊……哈哈,食铁兽了!我保证会好好养它!”女孩声音欢快。   她爱惜的接过了那只熊猫幼崽,喜的像是接过了一个灵石矿一样,犹豫了一下,爱惜的撸了一把熊头。   啊啊啊她也是摸过熊猫的人了!   这辈子值了!   年朝夕心满意足,这时候才看向雁危行,欢喜问道:“对了,雁道君刚刚说什么?”   雁危行沉默片刻,缓缓笑道:“我说,若是这食铁兽吃竹子,我们是不是该多多的储备一些竹子,毕竟路上有三个月。”   年朝夕一拍脑袋,“果然还是雁道君想得周到!”   随即她问道:“我们能在此地备上一些竹子吗?”   那弟子惊喜:“自然可以,能得小战神喜欢就行!”   年朝夕深情地看着自己怀里嘤嘤叫的熊猫幼崽,慈爱道:“我可太喜欢了!”   听闻此言的雁危行:“……”   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和年朝夕的默契感到深切的怀疑,并且第一次明白何为当场打脸。   兮兮喜欢这样的小东西不成?   雁危行的视线瞥过去。   看起来蠢蠢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   雁危行突然若有所思。   另一边,年朝夕兴致勃勃的去砍竹子。   用作阵法的竹子当然不可以动,但是除此之外,满山的竹子都是可以随便砍的。   于是年朝夕走的时候,砍秃了半山的竹子,又薅干净了所有竹笋。   她直接将一个储物戒装满,然后摸着熊猫幼崽的头,慈爱的说:“我的好大儿可不能饿着。”   雁危行:“……”   她舅舅在一旁咋舌,道:“原来你喜欢这种小东西。”   年朝夕的没反驳他,整个人美滋滋。   那熊猫幼崽仿佛也知道了之后谁养它,年朝夕把它往地上一放,它就扒拉住年朝夕的小腿不放了,嘤嘤声惹人怜爱,萌的年朝夕肝颤。   她赶忙把它抱回怀里。   一旁的雁危行若有所思。   等他们离开之后,无音宗看着秃了半个山头的竹子,目瞪口呆。   而当天晚上,他们为了迁就队伍里伤员的速度停下休息,年朝夕找了个水潭给熊猫幼崽洗澡。   小家伙不想沾水,嘤嘤叫着要爬出来。   年朝夕忙的手忙脚乱,却又甘之如饴,脸上始终带着姨母笑。   而正在此时,雁危行过来了。   他突然递给年朝夕一只雪白的小兔子。   那白兔被他提着后颈,在他手里蹬着腿,煞是可爱。   雁危行说:“送给你。”你既然喜欢这种小东西,那就送给你。   他特意挑了整窝兔子里面最可爱的。   兮兮喜欢可爱的食铁兽,那也一定喜欢可爱的兔子吧。   雁危行不禁幻想她对他送的东西爱不释手的模样,说不定这兔子还能成为他们的定情之兔,等有朝一日他们两个合籍大典。   雁危行想着嘴角就露出了微笑。   而正如他所想的一般,年朝夕果然很惊喜。   她喜不自胜道:“哎呀这兔子……”   对吧对吧,看起来很可爱吧,雁危行忍不住想。   “……一看就好吃,肉质肯定很嫩!”年朝夕以自己多年吃兔肉的眼光飞快扫视一眼,声音斩钉截铁。   雁危行:“……”   他的手微微颤抖。   而这时,年朝夕还一脸感动到了的表情问:“你也觉得舅舅做的东西……特别难吃吧,雁道君你真是太贴心了,我都没说,你既然都发现我这两天都不想吃饭了。”   雁危行:“……”   “对,”他面不改色道:“我特意抓来给你烤了吃。”   没关系,做不成定情之兔,做定情的烤兔子也是行的。   雁危行瞥了一眼兮兮怀里的那一脸蠢萌的小东西,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兮兮开心就好。   年朝夕催他赶紧升火,他们要吃独食。   而相比于抓兔子做宠物,雁危行果然还是烤兔子更在行。   不多时,火堆架好,可爱的小兔子架上了火堆。   干柴噼里啪啦的燃烧,两个人围着火堆而坐。   雁危行看着火堆,莫名其妙想到“干柴烈火”这四个字。   然后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脸上一阵赤然。   但到底是有了影响,沉默片刻之后,年朝夕就听见他突然说:“兮兮,我能再来一次吗?”   年朝夕反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闷声不吭的戳着火堆上的兔子。   热烈火光的照耀下,她半边脸颊都染上了暖色。   雁危行的喉结微微动了动。   他也没有说话,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扳过了她的脸。   于是,年朝夕只能直视着他。   年朝夕眼神乱飘,就是不看他。   雁危行的视线忍不住落在她小巧的鼻子上,那鼻子精致可爱。   再往下,又落在含了蜜糖一般的嘴巴上,一瞬间心猿意马。   牵制住她下巴的手忍不住微微摩擦了一下。   下一刻,雁危行突然俯身了上去。   当他咬住那含了蜜糖似的嘴巴上,篝火劈啪一声。   蜷缩在年朝夕脚边的熊猫幼崽被吓了一跳,嘤嘤叫着抱住了年朝夕的脚。   但此刻,宠它宠的没边的主人却没空理它了。   最终,两个人也没吃成烤兔子。   因为早已经烤糊了。   另一边,舅舅胡乱炖了一锅看不出什么原材料的汤,看的魇儿和净妄都退避三舍。   这两个人吃不出好赖,舅舅也不生气,准备叫每次都捧场的自家外甥女吃饭。   找半天,没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回事?不就洗个熊吗?那小东西这么难洗?”    第111章   年朝夕他们的行程并没有避开旁人,也没有特意掩人耳目,所以等到年朝夕抱着自己的熊猫宝宝在修真界这块辽阔的大地上转悠了半个月之后,消息稍微灵通一点儿的人就都知道死而复生的小战神年朝夕于妖界救回来了一批人,如今正一个个的将他们送回去。   年朝夕并没有特意压制消息,随着幸存者们的一个个回归,曲崖山的黑暗一面从幸存者口中传遍整个修真界。   被抓、囚禁、剥夺生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令人胆寒。   而与此同时,众人也都知道这被困曲崖山的人基本上都和当年战神图谱的争夺有关。   那些那争夺战中或是被人认为死了的、或是生死不知的、或是失踪了的,说不定都是被带到了曲崖山。   运气好一点的,说不定这次就能被小战神带回来,运气差一点的,也许只能听到个死讯。   一时之间,所有世家宗门都在整理这些年来死于战神图谱之争的弟子名单。   那些真真切切找到尸体的倒罢,那些连尸体都未见到,不明不白的就生日不明了的,说不定就是被带到了曲崖山!   一时间整个修真界上下似乎都憋着怒气。   哪怕是再大的宗门世家,培养一个弟子何其不易,他们拿灵石法宝喂出来的弟子,就这么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溶洞里被妖族剥夺生机。   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止是痛失弟子的揪心,更有被人算计的不平。   简直奇耻大辱。   而与此同时,随着事件的发酵,另一个事实也被揭露了出来。   他们不止关于战神图谱的争夺被人利用了,甚至连他们争了这么多年的战神图谱都是假的。   根本就没有什么战神图谱,他们这两百年来,争的根本就是镜花水月。   这个消息一传来,整个修真界哗然。   这已经不是被不被利用的事情了,这是在把他们所有人当猴子耍。   而他们也就真如对方所想的一样,为了那么一个莫须有的消息,真被当成猴子耍了两百年,陪进去这么多人。   而这个消息则是从年朝夕路过的一个修真世家里传出来的,出自于年朝夕亲口所说。   那修真世家三百年前可称之为整个修真界的第一世家,但正魔之战之后就没落了起来,三百年间再没出过什么出色的弟子,于是在年朝夕死后,有关战神图谱的传闻愈演愈烈,这位家主在谨慎观察之后,决定主动介入,争一争这战神图谱,以破家族困境。   在战神图谱被牧允之所夺的传闻出来之后,无数人攻击那时牧允之的势力,那位家主也决定分一杯羹。   于是他派出了家族之中最出色的几个子弟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准备来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   可惜被他们当做螳螂的那人,反而反杀了黄雀。   那群弟子落败溃逃,不知所踪。   这么多年以来,这位家主一直以为自己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儿子和自己最出色的弟子定是落在了牧允之手里,恨毒了他。   直到年朝夕带回了他的弟子,并带来了他儿子的死讯。   那老家主枯坐半晌,突然问出了一个之前所有人都没问过的问题。   他问:“那所谓战神图谱的争夺,是真是假?”   年朝夕闻言,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曲崖山的事情传遍整个修真界,所有人都以为曲崖山只是借着战神图谱之争渔翁得利,还没有人知道,连这战神图谱之争都是假的。   这件事目前还只有年朝夕他们知道,在他们没说出去之前,所有人还都以为潘恩当年是真的在争那个战神图谱。   那么,如今倒也是个机会。   于是年朝夕直接道:“我死后,修真界根本没有战神图谱。”   话音落下,那家主面色突然苍白了下来,整个人像是平白无故老了十岁一样。   他张了张嘴,哑声道:“那如此说来,所谓战神图谱,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当年战神大人逝去之后,其实根本没留下什么战神图谱?我们如今争的,只不过都是以讹传讹?”   年朝夕闻言反而笑了笑,出乎意料地说:“战神图谱,自然是有的。”   家主豁然看了过来。   年朝夕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不过,它在这里。”   当年朝夕打开战神图谱的那一刻,它就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识海。   只此一分,独一无二。   所以,当年朝夕死后,战神图谱自然也随着她的灵魂而消失于天地之间,这世上又哪里来的战神图谱?   那家主愣了半晌,突然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看向年朝夕,目光中痛苦夹杂着不甘。   年朝夕坦然回望过去。   若是在接灵礼上,她还顾虑别人知道自己死而复生之后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他们知道战神图谱在自己身上之后又会给她招致怎样的危险的话,那么如今的年朝夕便已经不惧怕任何东西了。   他们就是知道战神图谱在自己识海中又如何?   到了现在,谁还能奈何得了她?   况且……   年朝夕突然轻笑一声,道:“我其实是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非要争那个战神图谱?”   家主看了过去。   在他面前,少女微微俯身看着他,幽幽道:“父亲本就是散修出身,少时既接触不到什么上乘功法,也没什么大能修士指导,他之一身本事,全是靠自己琢磨出来的,若是论精细高深程度,可能还比不上一些经年世家的常用功法,而父亲之所以能有当年的成就,以散修之身力压群雄,全赖与那功法是他为自己一手打造,适合他自己而已。”   她顿了顿,缓缓道:“适合他自己,未必里见得适合所有人,若父亲的功法真是个放之四海之内无敌的功法的话,早在我年幼之时,我就该学了父亲的功法。”   年朝夕年少之时,为何没有跟随父亲学习?   因为父亲的功法适合他自己,但未必适合年朝夕。   父亲天赋极高,肉体的强悍程度能比得上妖修,所以他的功法也是剑走偏锋,仗着身体的强悍,将极致的刚猛展现的淋漓尽致。   但年朝夕不一样,她生来不足,若是练这样的功法,迟早把自己练废了。   但父亲为她找的那套功法,未必比不上战神图谱。   只是看适合不适合罢了。   适合自己的,中庸的功法也能练出门道,不适合自己的,拿着战神图谱也会泯然众人。   从来没有什么放之四海之内是个所有人的东西。   但是战神图谱的话,年朝夕可以笃定,它绝对不适合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   因为它本就是极致的刚猛,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住。   否则的话,年朝夕复生之后已没有疾病的困扰,为何还只让战神图谱在自己识海里吃灰?   而她的这番话仿佛打击到了那位家主一样。他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年朝夕见状又淡淡道:“况且,战神图谱最主要的其实也不是功法,他其实是父亲的一本游记罢了。”   战神图谱之中,功法只占小部分。   更多的,是父亲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想,还有父亲除武力之外的平生所学。   功法其实才是其中最不重要的内容。   因为父亲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功法算不上上乘,但是他的那些经历和年岁积累起来的见识才是无价的。   否则他怎么会把一本根本不适合女儿的功法留给女儿。   他留给女儿的从来不是功法,而是父辈的见识。   这些见识本应由他亲口传授给他,可惜年朝夕少年之时他征战四方,年朝夕成年之后他身死道消,于是父辈对子女的愧疚和本应承担的责任,就凝结成了这么一本书。   年朝夕不知道它是怎么变成他人口中得之就能无敌的功法的。   以至于如今,为了一个战神图谱,葬送了多少性命。   说出了压在心里的这些话,她仿佛也轻松了很多,撸着熊猫幼崽,长舒了口气。   “花花,我们走!”她高兴地说。   没错,她终于给自己的熊猫起名字了,年花花。   当初为了个名字年朝夕和雁危行一起半夜翻诗书,翻到最后她头晕眼花,干脆一拍板,给一个小男孩起名花花。   姓氏跟着她,就姓年。   雁危行当时沉默了良久,最后真诚地说了句,大俗大雅。   然后在年朝夕威胁的视线里,他改口道,雅俗共赏。   走出这个修真世家,年朝夕也不管整个修真界因为她这一番话掀起了多少波澜,继续她自己的路。   而也没有出乎她意料,战神图谱在她这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一路之上,总有几个不怕死的人频频偷袭,试图争一争这战神图谱。   不过这样的人,在他们解决了第四波来犯宵小之后就没有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年朝夕已经不再是父亲刚去时那个孤立无援的孤女,也不是复生之后处处谨慎的小战神了。   如今的她,足以不去在乎任何事情。   而年朝夕他们在整个修真界光明正大的转了两个多月,也终于带着仅剩的两个杜衡书院弟子回到了月见城。   值得一提的是,霍城并没有回他的宗门。   年朝夕曾问过他要不要回去,他只道再看看,然而整个修真界里跑了两个月之后,他似乎终于看透了什么,心胸也开阔了许多,再也没有年朝夕初见时那种郁郁。   某一天,他突然对年朝夕说,他想等年朝夕开完那场盛会再回去。   年朝夕问他回哪儿,他说神女山。   他笑道:“那里还有我的学生,我总不能不管他们,良儿三字经都没背全,我也该回去了。”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有心说你若是不回宗门,不好好的拿天材地宝养着,可能连普通人的年岁都活不到。   但她最后也只说了句,那她派人送他回去。   这两个月中,小战神的声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毕竟哪门哪派没有掺和进战神图谱之争的时候,而只要掺和进去,谁又没损失过弟子?   这其中,自然有整个门派的心血弟子。   不管是年朝夕带回了这些弟子,还是带回了他们的死讯,他们都得承她的情。   年朝夕差点儿直接把修真界的好感度给刷满。   于是,等年朝夕回到月见城时,见满城修士百姓出城相迎,就也没有人感到惊讶了。   年朝夕问魇儿:“这是你安排的?”   魇儿比她还懵:“没啊,我都没说要回来了。”   而此时,看到年朝夕的身影,百姓之中不知道谁带的头,突然朝她跪了下去。   年朝夕见状急急跳下来,连忙去扶。   扶完一个还有一个,她被百姓包围。   舅舅在背后看着她,那一刻,仿佛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妹夫。 第112章   秦掷风对兮兮父亲的感官很复杂。   少年之时,因为一场救命之恩,他和那人是几乎可以称兄道弟的好友,虽然他不理解那人以天下人为己任的胸怀从何而来,对方似乎对他在乱世之中寻求避世的做法不置可否,但是君子和而不同,可能这世上也没有谁比他们更欣赏对方了。   直到那人拐走了自己的妹妹,直到自己的妹妹死在了乱世里。   他开始怨,怨对方以所谓的平定天下的理想带走了自己妹妹,怨自己当初为什么真就这么狠心,这么多年连看都没看一眼妹妹。   他甚至开始想许许多多无妄的“如果”。   如果那人当初没有带走自己妹妹。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这么执拗的脾气。   如果妹妹生产之时,他们中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她身边。   想的几近疯狂,于深夜里呕出血来。   于是这种怨又变成了恨。   而随着那人一步步将魔族赶出人族的版图,随着修真界对他的交口称赞,他似乎连恨都没有了资格。   他忍不住想,你那么厉害,保下了那么多人命,为何留不下我妹妹。   他也想,自己一身本事,但连亲生妹妹都留不住,他又练来何用?   这种几乎自寻死路的念头在妹妹下葬后折磨了他几年。   最后,他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去看看那人过得如何。   妹妹死后,他捷报频传,似乎一点儿也没被妹妹的死影响,他忍不住就想,妹妹,你喜欢的人,是否真的值得你喜欢。   他一路追着那人的军队走,见遍了战火纷飞,饿殍满地。   自乱世以来,这都是他以往见惯的,所以也不能让他动容。   而让他动容的,则是这些绝望麻木的人,似乎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一线希望。   任魔族掠夺没有丝毫反手之力的村落开始主动修建起了简陋的防御,拿着菜刀斧头,以以命搏命般的决然赤红着眼睛围攻低级魔修。   而那平日里他连看一眼都不会,却对普通人族有着致命威胁的魔修们,居然在这些弱小如蝼蚁一般的人的围攻中节节败退。   那一次,他出手杀了那魔修。   拿着凡人像是见到神佛一般,诚惶诚恐又大喜过望的朝他跪下,口称仙人。   他于是了这些人的跪拜,只问其中一个像模像样的拿了一把剑的少年,他的剑是哪儿来的。   那剑本是凡器,但像是在那人身边待过一般,有一丝让他熟悉的灵力。   他少年就自信道,这是战神大人给他的,战神大人让他们以后要学会拿起武器自己保护自己,所以留下了神器,而如今看看,果然有用,有了这神器,他们能打退魔修了!   秦掷风嗤笑,心想,这只是把凡剑而已,你若真拿了灵剑,怕是在魔修之前,就得被人杀人夺宝了。   毕竟是凡人,手拿凡剑,还能当灵剑。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是一愣。   对啊,刀剑也罢,斧头也罢,他们拿的只是凡器。   可以凡人之力,他们却逼退了魔修。   不管是凡剑还是灵剑,他们真的如那人所说的,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这一瞬,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人当初说的话。   人无论如何也应该学会反抗的,而不是温顺如羔羊。   而他这一路所见的,全都是学会反抗的人。   秦掷风沉默良久,匆匆离开,潜入了那人的军营。   他收敛气息,看着那人从日出忙到深夜。   他的书房里没有一丁点儿和妹妹有关的东西,似乎已经把妹妹忘记了。   深夜时分,终于处理完所有事情,他本该休息的,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窗外的月亮出神。   想什么呢?是明天的战局,还是天下大势?   秦掷风这么想着的时候,却见他突然提起比,于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副妹妹的小像。   寥寥几笔,神韵皆在。   似乎他已经这么画过了千百次。   停下笔,他看了半晌,突然又一把火烧了它。   仿佛也这么做过了千百次。   然后盯着灰烬发呆。   下一刻,隔壁突然响起孩童的哭喊声,那人像是突然被什么惊醒了一般,没去管那些灰烬,脚步匆匆的去了隔壁。   秦掷风知道这应当是自己的小外甥女。   但她这次却没有跟上去,而是悄无声息的选择了离开。   自此之后,许多年,他未曾再出过山。   他对那人,恨意与敬意交杂,唯独不能释然。   也可能只是对自己不能释然。   而直到今天,折磨他自己的心魔终于被破,他释然了他自己的自我折磨,也依旧没能释然那个人。   直到现在。   看着自家外甥女的背影,他忍不住想,这丫头到底还是像父亲。   如果她父亲还在世,一定也是万人敬仰。   就像今天一样。   于是,那久久的不能释然,终于在今天释然了。   所谓生死,所谓传承。   逝者已逝,而留下的,就是火种。   几百年前,那人看到了妹妹的死,死亡之后看到的是火种,只有自己,困顿于死亡之中不得解脱。   而如今,那火种长大了。   这一刻,秦掷风周身突然气息涌动,自突破心魔之后一直没有寸进的修为,再次得以突破。   ……   舅舅突然突破,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而且他这次突破非常快。   几乎是在年朝夕反应过来他正在突破的同时,舅舅就已经睁开了眼。   而与此同时。他周身的气息也再次变化了。   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总觉得他更加平和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年朝夕他们没有在这里久留,而是飞快的进城准备回府。   路上,年朝夕小声问舅舅怎么突然就突破了。   舅舅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这就是不想多谈的意思。   于是年朝夕也没有再追问,总之,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们回城之后,并不是住原本的城主府,而是准备住在魇儿这些年自己开辟的府邸里。   魇儿的住处位于月见城的正中心,想过去,正好路过城主府。   城主府已经荒废多年了。   然而这次路过的时候,几个人的脚步却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紧闭多年的大门不知何时大开着,看痕迹仿佛是硬生生被人撞开的一般,门外围着几个杜衡书院的弟子,正面面相觑。   魇儿见状就皱了皱眉头,问那几个弟子:“怎么回事儿?”   在月见城,魇姑姑的名声让每一个杜衡书院的弟子都发怵。   几个弟子猝不及防的看到魇姑姑,具都打了个寒战,随即不敢怠慢,连忙道:“弟子等也不知,只是路过此地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闯了进去,我等来不及阻止,又想起魇姑姑说过不许任何人进入这间宅子,故而……”   踌躇着不敢进也不敢退,正商量着派谁找师长报信谁在这里看着呢,正好就碰见魇姑姑他们路过。   几个弟子怕因为阻止不利受到责怪,头都不敢抬。   而且嘴里发苦。   如果是平时的话,这条街上最是热闹,城里修士也多,那疯女人光天化日的想闯进去,巡逻的守兵都能拦住她。   可是今天满城出迎小城主,守兵们和杜衡书院的大部分弟子怕出乱子,都出去维持秩序了,只留他们几个守在城中,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这么想着,他们又忍不住抬头看。   都说魇姑姑带回了小战神,如果魇姑姑在的话,那小战神是不是也……   偷偷抬起的目光就对上了一双清冽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长着一张芙蓉面。   霎时间,那弟子杀了。   那人便在此时开口。   她说话也是动听的。   她道:“如此,你们便下去吧。”   这个弟子没反应过来,另一个弟子稳重一点,结结巴巴道:“是我等的错误,怎、怎敢……”一时间居然没意识到她并不是魇姑姑,他们为什么要听她的命令,还向她道歉。   而魇儿并不觉得自己的弟子听自己家姑娘的话有什么不对。   她只是觉得这两个弟子表现的略微丢人,心里有点儿嫌弃。   于是她冷声道:“行了!下去!”   两个弟子激灵灵回过神来,一看魇姑姑脸色,连忙跑下去。   魇儿也才转过头,皱眉看向敞开了大门。   年朝夕想了想,说:“进去看看吧。”   于是几个人回了月见城,却先踏入了城主府的大门。   城主府里已经破败了个干干净净,年朝夕他们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几个弟子口中的“疯女人”。   那是在年朝夕曾经住过的院子里。   她的院门大敞开,一个披头散发脏乱到看不出形容的女子坐在院中一颗树下,手中扯着一截布料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   年朝夕很眼熟这块布料,那应当是从她的床幔上扯下来的。   她并不眼熟眼前这个人,却依旧认出了她。   邬妍。   如果不是那截断臂,年朝夕险些认不出她。   一时间,所有人都哑然了片刻。   随即魇儿脸色铁青,冷声道:“她还敢到这里来!”   而像是听到了声音一般,那人突然抬起了头。   一张脏乱到看不清五官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来。   她大声道:“你们也来了啊?你们都是来参加我和允之哥的婚礼的吗?你们看看,我身上这身衣服好不好看啊?”   说着,拿着那截床幔在身上比比划划。   魇儿懵了片刻,随即皱眉道:“她发的什么疯?”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走了过去。   魇儿想拉住她,年朝夕摇了摇头。   她走到邬妍面前,半蹲下来,问道:“你要成亲了吗?”   邬妍用力点头,脸上是纯然的笑意:“和允之哥!”   年朝夕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的成亲仪仗和嫁妆呢?”   邬妍脸上流露出片刻的迷茫。   但她很快道:“我是战神之女呢,很快就会有仪仗和嫁妆的!”   年朝夕也点了点头,随即站起了身。   她平静道:“她疯了。”   是真的疯了。   正如牧允之在幻境之后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以至于心魔丛生一般,邬妍主动拒绝了她的现实,将自己沉入幻境之中。   在哪个幻境里,她是年朝夕死后的战神之女,嫁给了天之骄子的牧允之,一生美满幸福。   虚假的幸福,总比痛苦的现实更容易让人接受。   于是她疯了。   魇儿看了她片刻,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厌恶:“那我把她……”   “把他送到牧允之哪儿。”年朝夕突然打断她。   她平静道:“他种下的因,如今既然结出了果,那也应该由他承担。”   书里,这对男女主纠缠一生。   书外,这样的命运也追随着他们。    第113章   年朝夕回到月见城的第二天,去了困龙渊。   这也有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进困龙渊了。   陪同的只有雁危行一个,其他人她都没让来。   她来过这里很多次,次次都是为了封印那只恶蛟,唯独这次,她是来给那只恶蛟收尸。   想想还挺爽。   下了困龙渊,年朝夕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果然不一样了。   往常的时候,因为这里困着恶蛟,恶蛟的气息对其他生物而言是一种威慑力,所以以困龙渊为中心方圆几里,几乎没有除了人类之外的生物活动。   这还只是它被封印之后的威慑力。   而且别说动物,因为恶蛟的吐息都沾染了魔气,困龙渊可以说是整个人族修真界里唯一魔气四溢的地方,几乎寸草不生。   但父亲曾和他说过,在他把恶蛟封印在这里之前,这里其实是一片花谷,盛产四季鲜花,一年到头花都没有开败过。   父亲把恶蛟压进这里那一夜,花谷变深渊,幸存的花朵一夜枯死。   但是如今,她刚踏入困龙渊,就看到一旁荒石的缝隙里,抽出了一缕细细嫩嫩的绿芽。   年朝夕能认出来这应当是某种花朵的幼苗。   她没想到隔了几百年这里还能再开出花来,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   这一下,藏在荒石之后的一只灰色野兔受惊,从石头后蹦了出来,蹬着腿跑远了。   年朝夕愣了愣,看着野兔的方向。   然后她突然直起身,用力呼吸了一下。   她这才发现,她记忆里那混浊的空气如今都是清新的。   挺好的。   有生之年,她都没想过这困龙渊还能恢复成如今这平静的样子。   她甚至忍不住想,再过个几百年,说不定她也能有幸看一看父亲口中繁花四季的花谷是个什么模样。   而雁危行跟在她身后,见她看着野兔的方向发呆,忍不住若有所思。   他那天专门挑的浑身雪白的兔子都没博她青眼,一只灰不拉几的兔子又什么好看的?   难不成是兮兮想吃兔子肉了?   这时年朝夕突然叫他:“雁道君。”   雁危行回过神来。   年朝夕冲他歪了歪头:“走啦。”   雁危行一瞬间什么都不想了。   两个人继续往深处走。   困龙渊外围浊气已清,但是越往里走,浊气就越重,直到走到关押恶蛟的深渊旁时,那浊气重到又让年朝夕感受到了往常面对恶蛟时那种熟悉的感觉。   这浊气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死气。   年朝夕往下看,就看到恶蛟庞大的身躯无声无息的躺在崖底,那浓烈的浊气和死气,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算上年朝夕回来的时间,这只恶蛟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魔气仍旧是没有散干净。   年朝夕仔细去看那恶蛟。   死了两个多月,它肉身不腐,鳞片完好,就像它还活着时一样。   但它若是真的活着,可不会有这么安静。   年朝夕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自己对恶蛟的每一次封印。   踏入困龙渊时,最先听到的就是恶蛟那沉重的呼吸声。   人多多少少都会都巨物抱有一种生理性恐惧,每每听到那呼吸声时,年朝夕就能想到这呼吸如雷的生物是多么的巨大,而它的巨大甚至都不止是一种体型上的恐吓,这东西有着和它体型相媲美的恐怖战斗力。   她第一次封印那恶蛟时还不到百岁,父亲新丧,但她甚至没机会为父亲的离去悲伤多久,因为恶蛟趁着父亲的死要冲破封印了。   血脉封印的唯一继承者是她。   于是理所当然的,她必须抗起重新封印的责任。   没人想过她能不能胜任,因为她必须胜任。   也没人问过她害不害怕,因为害不害怕都由不得她。   年朝夕那时候很清醒的意识到,她若是能封印成功,那也是她身为战神之女应该做的,但她若是封印不成功,那她就是千古罪人。   所以进困龙渊的前一夜她就想好了,成功的话一切都好,不成功的话,她多半就要死在困龙渊了。   要么成,要么死。   那么她害怕吗?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其实,第一次要去封印恶蛟时,她是害怕的。   她害怕到晚上睡不着觉。   然后她起身,去找了牧允之,想和自己的未婚夫诉说一下自己心中的恐惧。   那时在她心里,这个挂着她未婚夫名头的人是父亲死后她唯一可以彼此依靠的人。   她怕,但并没有想过临阵脱逃,她只是想找人说说而已。   她到牧允之的书房时,邬妍正好从书房里出来。   眼睛红红的。   她冲她行了一礼,一言不发的走了。   年朝夕愣了片刻才推门进去,就见牧允之捏着自己眉心,很疲惫的样子。   见她来,他道:“阿妍想伯父了,她这几天一直在哭,都没有停下来过,我都哄不好,兮兮,等你从困龙渊出来后,和她说说话吧,你们毕竟是姐妹。”   年朝夕当时看了他片刻,平静问道:“那我就不难过吗?”   “我父亲走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都没人哄我,我为什么哄她?”   然后他们又大吵了一架,年朝夕自然也没说自己有多害怕。   和一个本就觉得她不该害怕的人诉说自己的恐惧,除了徒增笑柄,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年朝夕对自己第一次封印恶蛟的记忆格外清晰。   踏入困龙渊时那雷鸣般的呼吸声、恶蛟试图挣脱束缚时的地动山摇、和那庞大身躯相比的自己的渺小,还有压迫着心脏的、来自死亡的恐惧。   她至今不敢忘。   “兮兮,你第一次封印恶蛟时多大年纪?”雁危行突然问。   年朝夕愣了愣才回过神来,然后说:“六十几岁吧,怎么了?”   雁危行看了她片刻,突然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这么动手动脚,若是往常,年朝夕肯定生气。   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于是她问:“怎么了?”   雁危行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她的耳边:“抱歉,我当时不在你身边。”   年朝夕正想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这又不是你的错,就突然听见他说:“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年朝夕整个人愣住。   她有心想说自己怎么可能害怕,她可是小战神啊!   但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甚至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委屈。   那迟来了许多年的,终于能有人倾诉的委屈。   我为什么不能害怕呢?   你们凭什么都要求我不害怕呢?   她沉默了半晌,突然低声道:“我第一次封印恶蛟时,那恶蛟嘲笑我弱小,还差点儿伤了我。”   她口中的“差点儿伤了我”,是恶蛟险些冲破封印,而她险些身死。   雁危行抱着她的手一紧,声音沉稳有力,一直传入她心里。   他说:“所以,它现在死了,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你。”   年朝夕想了想,又说:“我其实是害怕的,但后来就不怕了。”   雁危行低低道:“兮兮真棒!”   年朝夕听得有点儿心满意足。   没人觉得她应该害怕恶蛟,自然也没人会因为她不怕恶蛟了而夸赞她。   这些都是她应该做的。   如今有人夸她了。   年朝夕在雁危行怀里趴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她觉得已经够了,时隔多年能有人问她害怕不害怕,已经差不多了。   然而她起身时,雁危行却突然说:“以后,你要是害怕什么,要和我说。”   年朝夕:“嗯?”   他伸手摸了摸年朝夕的头发,缓缓道:“我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待在你身边,有时候脑子笨,也看不出你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你要记得和我说,说你害怕什么东西,喜欢什么东西。”   年朝夕张了张嘴,忍不住问:“说了又怎么样?”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不是害怕就可以避免的,也不是喜欢就可以得到的,就像当年,哪怕她再害怕,她还是要去封印恶蛟。   然而雁危行却说:“虽然没什么用,但我最起码可以陪在你身边。”   年朝夕没有说话。   但是她想,不,这已经很有用了。   她当年甚至都不求一个陪在她身边的人,她只是想找个人说一下自己的害怕而已。   魇儿不行,她会心疼她不假,但是说给她听,她怕是比自己还害怕,然后惶惶终日。   那时的她是魇儿的支柱,她不能害怕。   而牧允之则是觉得他根本不应该害怕。   这一刻,年朝夕突然后悔为什么当年父亲为自己定下和雁危行的婚事时,她没有去问一问对方的名字,然后找过去看看。   她只要去看看,就一定会喜欢他的。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从他怀里起身,转移话题道:“好了,处理恶蛟,处理完之后我还要回去看花花呢。”   雁危行从善如流:“你想怎么处理?”   年朝夕早就有了决策。   她说:“烧了,尸骨不留,最好连鳞片爪牙都不要剩下,烧出来的灰烬撒入大江大河!”   这是最干净的处理办法。   并不是因为她有多恨恶蛟,所以将它挫骨扬灰。   而是一具强悍的极致的恶蛟尸体放在这里,年朝夕想不到有心人会拿它做什么。   恶蛟浑身都是宝,每一个部位都能拿来大做文章。   年朝夕不想再闹出如战神图谱一样的事情,大家再像争战神图谱一样争一具尸体。   她也不想守了恶蛟这么多年之后再去守它的尸体。   她也怕有人效仿净释,往恶蛟尸体里派什么乱七八糟的灵魂。   修真界的乱子够多了。   所以,烧了干净,一了百了。   当天,困龙渊火光冲天。   来自魔界的魔焰在困龙渊里燃烧起来,三天三夜,恶蛟终于尸骨无存。    第114章   半个月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反正年朝夕只觉得自己撸着花花还没撸出手感,半个月都快过去了。   其间,年朝夕试图在月见城后的几座山上大规模养殖竹子喂花花。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竹子品种不同的原因,花花吃她从无音宗带来的竹子吃得香,月见城本土的竹子它是一口不碰。   年朝夕试图把从无音宗带来的竹子种在月见城,然后发现那竹子种不活。   于是花花的口粮就有了大危机。   年朝夕飞快的用玉简联系了无音宗,然后在半个时辰内和无音宗定下了长期竹子竹笋供应关系。   于是无音宗靠着竹子又有了新进项。   无音宗那边收到年朝夕的紧急传信时,一度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毕竟在年朝夕关起门来休养生息的这段时间,修真界可并不平静。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曲崖山和它所带来的后续事件发酵成功,特别是在有关战神图谱的真相被年朝夕亲口说出来之后,整个修真界先是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然后几个因为战神图谱之事曾敌对过的宗门和世家回过味来,终于意识到他们是被人耍了。   有人想要修真界乱,那仅凭几个小宗门或者一二散修是乱不起来的,于是他们几个大宗门就成了活靶子,被挑动着彼此争斗,基本上除了有清规戒律约束着的佛宗,几个大宗门都或多或少被卷进去过。   于是他们也就成了损失最重的那批。   这半个月下来,几个明里暗里都有斗争的宗门突然就联起手来,誓要把搅混水的人都给抓出来。   年朝夕说过半个月后持拜贴来月见城会给他们一个交代不假,他们也或多或少猜到了过这件事多半与至今仍被囚禁在月见城的宗恕有关。   不然的话,几个和小城主有过过节的人,如今连小城主那个前未婚夫小城主都一副懒得和他计较任他自生自灭的态度,为何宗恕就被囚禁至今?   宗恕如今是一地霸主的医修,那位霸主据说就靠着宗恕活命了,但他几次三番来要人,又几次三番威胁施压,小城主那边始终不肯放人。   她甚至放出话来,直说就算她如今肯放人,半个月后,整个修真界怕是都不肯。   在这个关头这样说,聪明一点的人都能猜到宗恕和战神图谱之争的关系。   但是,怕不只有宗恕。   几个宗门和年朝夕想得一样,他们觉得想要修真界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战神图谱乱成那样,一个宗恕怕还没有这么大本事。   这修真界,应当还有人和宗恕一样和曲崖山做过类似的交易。   年朝夕想把他们抓出来,几个吃了大亏的宗门更想抓出来。   而且他们想比年朝夕更早抓出来。   否则的话,亏他们吃了,人还是小城主抓住的,那真是里子面子都丢了。   于是便有了几大互相对立的宗门联起手来的奇观。   这段时间以来,整个修真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大家能少出门就少出门。   年朝夕这个关头突然联系无音宗,无音宗险些以为局势又有什么变化。   然后无音宗掌门就听到那个一手搅动整个修真界局势的人声音沉重地说:“月见城的竹子花花不吃,还要劳烦你们来月见城的时候带一批竹子来,我以后可以定期购买。”   掌门:“……”   听前半句他无力吐槽,听后半句他喜出望外。   于是什么天下局势的全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定期购买”四个字。   “好的好的!没问题!”他一叠声的应了下来。   不就是带竹子吗,只要给灵石,他把自己大弟子卖过去都没问题。   无音宗得到新进项,十分满意,年朝夕搞定了花花的口粮,也十分满意。   满意的关掉了玉简,然后她就看到自家雁道君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怀里的花花,下一刻,他突然伸出手,拎着花花的后颈掂了掂。   花花手里的竹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它愣了片刻,随即嘤嘤叫着挣扎。   而雁危行在估量了片刻后,沉吟道:“半个月,重了这么多,兮兮,你都喂它吃了什么?”   年朝夕看着越发圆润的花花,心虚片刻,随即大声道:“什么叫我喂它吃了什么!花花这是在长个,它体重增长也很正常好吧!”   雁危行又看了手里的胖墩两眼,不置可否,似乎被她说服了。   他把花花放回去,随即若无其事地问:“天黑了,太晚了,今晚我能睡你院子里的空房间吗?”   年朝夕撸熊的手当即就是一顿。   然后她眯起眼睛,“雁道君,你的院子和我的院子一墙之隔,你出门右拐走跑步就能到,这个理由不成立。”   雁危行从善如流的改口:“好吧,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   年朝夕闻言失笑。   “不行。”她声音难得柔软了下来,“明天就是邀请各大宗门的日子了,明天一大早舅舅肯定过来叫我,你要是被抓到,你就完了。”   雁危行闻言也不遗憾,但这并不妨碍他得寸进尺。   他声音低沉道:“那再来一次?”   年朝夕假装没听见,但是当雁危行靠过来的时候,她却也没有推开他。   ……   雁危行走后天色便暗了下来。   明天邀请各大宗门,今天年朝夕本想好好休息的,她入睡之前,燕骑军却突然给她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沈退的部分势力于昨夜叛变了,忠于沈退的下属护着沈退出逃,如今正向月见城发出求救。”   年朝夕一下子坐了起来:“叛变?”   燕骑军言简意赅道:“他压不住人了。”   年朝夕先是一愣,随即了然。   是了,沈退几番波折,身体早就已经垮了,而那个野心家的手下,应当也不缺乏如他一样的野心家。   沈退若能压得住他们还好,沈退一旦压不住他们,受到反噬的就会是他自己。   年朝夕缓缓皱起了眉头。   她问:“他向月见城求助,是沈退自己做主求助的吗?”   燕骑军摇了摇头:“是沈退的一个下属,以属下探查,沈退本人应当并不知情,是他的下属自作主张。”   年朝夕轻笑了一声。   “不用管他。”她不紧不慢道:“另外这几天稍微留心一些,如果他叛变的下属来月见城探查,一律挡回去。”   “是!”燕骑军应声。   这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插曲一般,燕骑军走后,年朝夕如往常一般洗漱、躺下。   闭上眼睛之前,她却突然轻笑了一声。   她突然想起,少年时的沈退,最渴望的便是出人头地,于是他不顾一切的走到了年朝夕面前。   他走到年朝夕面前时,一无所有。   而如今,他也像当初一样,最终落了个一无所有。   ……   雁危行刚离开年朝夕的院子,脚步便停顿了一下。   随即他若无其事的打开门锁,走进了自己的院子。   站在院子里,他这才开口道:“牧城主还不出来吗?”   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突然从寂静之中走了出来。   那身影消瘦极了,月光之下,雁危行还看到了一双几乎被血色覆盖的眼睛。   雁危行缓缓皱起了眉头,声音平静道:“牧城主不去找个干净的地方闭关以对抗心魔,却来我未婚妻的住处之外窥探,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牧允之闻言,轻笑一声。   他缓缓道:“我倒也想找个干净安全的地方,所以这才来了月见城。”   他不是没想过自救。   幻境中的记忆和真实的记忆混杂,他一度分不清何为真实。   时而,他觉得自己是幻境中的那个牧允之,兮兮早早地就死了,月见城破了,他时隔多年,功成名就。   每每这个时候,兮兮被万魔分食的场景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这种时候他往往被恨意纠缠,恨那杀了兮兮的恶蛟,恨当初一无所知的自己。   幻境中那个牧允之的思维偶尔支配着他,将他与自己缓缓割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对兮兮有多在意,但与此同时,幻境中那个自己后来明明知道了兮兮的死因,却缄默任众人猜测的做法却又质问着他,你真的有这么在意吗?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甚至会设想,如果现实中兮兮真的就这么死了,他会怎么做?   他想起幻境中那个牧允之的沉默漠视,于是,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这就是自己会做出来的事情。   久而久之,幻境中的那个牧允之,成了他的心魔。   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想找个地方闭关以对抗心魔。   这个地方需要绝对安全,也绝对值得信任。   于是等他再次恢复意识之时,他便来到了月见城。   于他而言,真正值得信任的地方,只有这里。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恰好,面前的人似乎也觉得他可笑。   那人似乎是动了怒意,微微抬起手来。   牧允之看着他,却突然道:“我少年之时,应当见过你一次。”   雁危行的手顿住,于是牧允之的记忆越发清晰。   那是在伯父为兮兮订婚之后不久,他要去他为兮兮订婚的那人那里一趟,让兮兮陪同。   兮兮仍旧在生气,不肯陪同。   牧允之不知道怎么想得,突然主动要求陪同。   但那一次,他并没有看到和兮兮订婚的那人,据说他是在闭关。   只在离开的时候,他和伯父的飞剑已经离开很远,牧允之回头看,突然看到一个少年匆匆跑进大院。   他左右张望,从满脸期希到满脸失望。   牧允之莫名觉得,那应当就是和兮兮订婚的人,兮兮的未婚夫。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作何感受。   正如现在他眼睁睁看着这人光明正大的现在兮兮身旁,却什么也说不了一般。   他惨笑道:“可是后来,陪她最多的明明是我,明明是我啊……”   雁危行面无表情地听着,突然一把提起他的脖颈,身影一掠,如鹰一般离开了月见城。   月见城外,雁危行狠狠将牧允之掷在了地上,眼神之中的杀意真实到让人心寒。   但是很快他便收敛了下来,轻笑道:“兮兮不想让我动手染血,我得听她的。”   他半蹲下来,笑容寒凉:“来日我和兮兮合籍大典,希望你也能如今日一般清醒,不被心魔所控。”   “毕竟你也得亲眼看一眼兮兮是如何与我一起在天道面前合籍起誓,如何将我们的后半生托付于彼此,你才能死心啊,对不对?”   这一刻,牧允之眼前突然被血色迷蒙。    第115章   第二日,月见城。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今天便是死而复生的小城主第一次正式宴请众人的时间,整个修真界的目光也在今天全都汇集到了这里。   就仿佛是这暗流涌动了三个月的修真界终于找到了那搅动一切暗流的泉眼一半,有拜贴的没拜贴的,想凑热闹的不想凑热闹的,全在今天一齐涌进月见城。   而有意思的是,在今天之前,月见城这个本应是最风起云涌的地方却安静的和整个修真界格格不入。   早在半个月前,小城主一行人刚回月见城时,便已经有拿了拜贴的人出现在月见城外,但他们来到这里,却又不进城,只在城外或者附近离得近的附属城池安营扎寨,就这么耐心等待着,像是在观望一般。   而随着时间的推进,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小城主并没有说不许提前来,甚至年朝夕在发觉城外有人驻扎时还派人请他们入城,但他们无一例外的拒绝了。   久而久之,年朝夕也不管了。   他们仿佛在维持着某种平衡一般,每个人都不愿意比别人晚到,但真到了月见城,每个人却都谨慎的不愿意第一个进城。   仿佛谁第一个进城了,谁就打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一般。   于是就出面了这滑稽的一幕,月见城周围越来越热闹,月见城却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年朝夕也不管他们这么盯着彼此到底是自己心里有鬼还是觉得对方心里有鬼,她只是在第二天太阳一升起时就下令开城门。   开城门的人心里颇为忐忑。   毕竟他有不怎么出城,自然不知道城外都热闹成了什么样,他只知道其他大城或宗门举行什么大型法会之类的活动时,往往都是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都有人到,稍微来的晚一些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而如今,直到最后一天了,他们月见城还是一个外来人都没有。   他一度怀疑是那些人说好的不给他们小城主面子。   这么想着,他又是忐忑又是愤恨,怀着一中的复杂的心情按照小城主的命令准时开了城门。   沉重的城门徐徐打开,那人昨晚担忧的半宿没睡着,开城门的时候,下意识地低头揉了揉眼。   然而再抬起头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前些日子还门可罗雀的城门外如今停了一辆又一辆华美车架,拉车的异兽彼此喷着鼻息,半空中漂浮着数个大型飞行法器,能看得出里面都是人。   简朴些的只踩着飞剑,略显焦急地张望着,华丽些的数名弟子举着家族徽章开道,异兽围绕周围,一座又一座制式一模一样的飞行法器看不到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月见城门外居然挤的都快站不住脚了。   当他打开门的时候,无数视线瞬间朝他投射过来,密密麻麻的,一时间让他脊背僵硬。   他险些以为自己开错了门,这不是什么城门,而是打开了某扇通往异时空的大门。   否则,他为什么会看到两个几乎是世仇的世间、见面必掐的世家记得这么近,却还能相安无事?   不,不止。   这些人里,有仇有怨的不少,血海深仇的也不是没有,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却仿佛被什么牵制了一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   而且明明这么多人,他们却连一点儿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   他们看着开门人,开门人看着他们,一时间没人说话。   半晌,终于有人问道:“请问这位道君,我们能进去了吗?”   开门人如梦初醒!   他想起了小城主曾交代给他的话,一边骂自己没见过世面给小城主丢人,一边拿出一副镇定有礼的样子来,微笑道:“自然,小城主请各位去杜衡书院一聚,还请各位跟我来。”   门外诸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顿时下飞剑的下飞剑,收法器的收法器,默不作声地步行跟了上去。   没人催促,也没人不满,配合的让开门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带人去了杜衡书院。   而此刻的杜衡书院内,舅舅是真的准备了一场宴席。   只不过这宴席之上,舅舅和魇儿他们都在,年朝夕和雁危行却并没有出席。   就像年朝夕自己所说的,人家毕竟远道而来还等了这么久,吃是肯定要请人家吃一顿的,不然岂不是显得他们月见城小气?而既然要吃好的话,她宴席其间还是别出现了,不然她怕他们看着她吃不下去。   一切等吃完之后再说。   一场宴席之上,众人严阵以待却发现他们只是单纯的吃饭,年朝夕连出现都没出现,一时间他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而年朝夕则全然不知道宴席之上的风起云涌,她趁着开门之前偷偷把无音宗的人带了进来,如今正在愉快的给自己家儿子买口粮。   无音宗做生意实诚得很,给年朝夕带来的竹子比她要的还多了不少。   花花断粮危机解决,年朝夕松了口气。   交易完成,彼此都很愉快,无音宗掌门便借着这个愉快的氛围大胆问道:“小城主,您此时不出现,是有什么深意吗?”   年朝夕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知道这人脑回路是怎么转的,只能摸不着头脑地说:“我能怎么想啊,远来是客啊,我总不能饭都不给人吃一顿就谈正事吧?吃饱喝足谈正事,这不是传统吗?至于我……啊,你觉得我这时候就端坐在宴席上,他们还能好好吃饭吗?”   说着她点了点头,肯定道:“我是为他们着想,他们都在城外猫了这么久了,我总得把人招待好吧。”   “像我这么体贴的人不多了。”她摇头叹息。   “兮兮说的对。”她话音刚落,那一直跟在他身旁的男子就捧哏似的接了话。   无音宗掌门:“……”   他听得一言难尽。   不,我觉得你现在就出现的话他们吃不好不假,但你要是面都不露的话他们保准更吃不好。   等等!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能来这里的那个是真心想吃这么一顿饭的啊!   哦,他是想吃饭饭的。   无音宗掌门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最终,他只能假笑道:“小城主说得多,小城主确实体贴。”   于是年朝夕满意了,让人带着无音宗掌门悄悄回宴会。   她和雁危行等了一会儿,估计这宴会吃的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准备露个面。   这么一想她还真是体贴,给了他们能好好吃一顿的时间。   毕竟等她出现,他们可能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呢。   ……   月见城的这场宴会准备的相当上心,玉盘珍馐、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但是宴会之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吃的食不下咽。   宴席主位上的舅舅满面笑容,仿佛丝毫没有看到底下的暗潮汹涌。   于是一顿宴席吃的寥寥草草,匆匆忙忙。   美食没人品尝,歌舞也没人欣赏。   好不容易等一首舞曲跳尽,也不管在场之人有没有吃完,立刻就有人问道:“敢问秦道君,小战神在何处?我等千里迢迢赶来月见城,为何不见小战神啊?”   秦掷风在主位上晃悠着手里的茶盏,不紧不慢道:“这位道君不必心机,我那外甥女就是怕诸位看到她之后吃的玩的不尽兴,这才没有出面,否则让诸位远道而来却不能尽兴而归,那岂不是我等的罪过了?”   那人差点儿想吐槽谁今日来月见城是真心为了吃顿饭的。   然而刚这么想着,他便看到无音宗的座位上,宗主加弟子几个人吃的开开心心,这个说这道菜好吃,那个说那道菜也不错,全神贯注的模样,真像是正儿八经来吃饭的。   他满脸黑线,到了嘴边的吐槽又给咽了下去。   ……居然还真有人是专门来吃饭的。   他一时无言,有人见他不说话了,急急的便追问道:“小城主亲口所说要给我等一个交代,难不成这就是小城主的交代不成!”   这句话说的颇为让人反感,一时间所有人都皱了皱眉头。   舅舅放下了茶盏,脸色淡了下来。   他正准备说什么,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传入。   那声音带着笑意,不紧不慢道:“可真是好大一顶帽子,听这位道君的说辞,我险些以为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了,还需要给你一个交代。”   年朝夕在众人的视线中走了进来。   说话那人没想到能真的正好被年朝夕听到,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   他眸光躲闪,反驳道:“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一时心急罢了。”   年朝夕点了点头,了然道:“我明白,毕竟今天,心急的怕是不在少数。”   这句话说得颇为意味深长。   说话的那人眸光一凝,忍不住追问道:“小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年朝夕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往前走,穿过整个宴席,在众人各色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主位。   她含笑对舅舅道:“辛苦舅舅了。”   舅舅失笑,给她让出了主位。   年朝夕也没坐下,直接转身面相了众人。   她环视一圈,缓缓道:“在下厚颜邀请诸位前来,事情有三。”   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其一,”她蜷起一根手指,淡淡道:“好叫诸位知道,曲崖山一事,所得的生机是为了供养恶蛟,而如今,那恶蛟已然伏诛。”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弟子被抓、被剥夺生机,但没谁知道这背后还有恶蛟的事情。   倒是有被俘的人说过看到小城主和一个黑雾般的怪物大战,但没人想到那是恶蛟。   如今她说什么?恶蛟伏诛?   那可是战神都只能封印的恶蛟!   众人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想问。   年朝夕似乎早就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只摇了摇头,道:“诸位的疑惑我稍后便会解答,现在,我先把三件事说完。”   “其二,”她淡淡道:“战神图谱之争一事,本就是曲崖山掠夺我人物修士的阴谋,而这阴谋之中,有人族叛徒助纣为虐,这其中就有医仙宗恕。”   对于这件事,众人的反应就平淡了许多。   毕竟这是他们早就猜到的事情,而且前前后后猜了两个多月。   众人像是早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一般,仍旧沉浸在恶蛟伏诛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然而下一刻,年朝夕的“其三”猝不及防地炸了所有人一个人仰马翻。   “其三,”年朝夕缓缓笑道:“三日之前,月见城从妖皇那里得来了一份名单,这名单之上,是修真界中如宗恕一般帮曲崖山助纣为虐以谋取私利之人,我看了一眼,人数当真是不少呢。”   话音落下,整个宴会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有人哗然而起,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第116章   年朝夕冷眼看着众人反应。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表现的很气愤,有人气愤是假,有人气愤是真。   一小部分人也表现的很安静,有人鬼祟不安,有人若有所思。   一时之间,众生百态,年朝夕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很可笑。   她从曲崖山回来,还在修真界转悠了这么久,为什么偏偏要把这场必然会来的宴会推到半个月后?   一部分是因为月见城要做准备,一部分是因为年朝夕在等。   等着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急需立威的妖皇能从曲崖山那些人嘴里审出什么。   而这结果,既让她觉得大吃一惊,也让她觉得不出所料。   那份名单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可从未想过修真界里能有这么多道貌岸然之徒,表面上一派清风朗月,背地里做尽了肮脏鬼祟之事。   区区几场利益动人心的交易、一个空穴来风的战神图谱,因为彼此不可言说的私心,一手搅弄了修真界百年的斗争,搭上这么多日后大有可为的弟子。   年朝夕替那些如今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的人觉得不值。   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曲崖山是利用战神图谱之争掳的人,被掳之人多多少少都对战神图谱起过贪念,若不是这贪念他们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所以他们多半也是自作自受。   但年朝夕比谁都明白不是在这个理。   她做过上位者,自然比谁都明白一个上位者的命令有多不可违抗,而对那些自小在宗门长大的弟子来说,宗门的利益对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弟子们的地位和修为注定他们不会对战神图谱抱有什么幻想,真正对它有贪念的,是上位者们。   但上位者们的决定恰恰主宰了他们的命运。   他们或许都不知道自己要争的是个什么,或许十分清楚大佬们的斗争与他们无关,但他们仍旧被卷进了这场斗争之中。   而牺牲最多的,恰恰就是他们。   所以年朝夕才会这么愤怒。   他们若真是自作自受也就罢了,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根本就是别人冲锋陷阵的棋子。   就像无音宗的那两个弟子,两人不过是结伴外出访客,正好碰上了两派争夺,稀里糊涂的就被抓到了曲崖山。   这样的人太多了,   而那些躲在背后搅弄风云的人,岂能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带走了多少条人命?   年朝夕嘴角泛出一丝冷笑来。   宴会之上喧哗半晌,一人突然起身,冲年朝夕行了一礼。   那人是曾经的父亲手下的兵将,舅舅这次找人借兵,就有他一份。   有人站出来,其他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年朝夕听见他缓缓问道:“小小姐,在下只问一句,那位妖皇可信与否,他丢出这样一份名单,是否有挑拨离间之嫌?”   年朝夕面色微微缓和。   曲崖山的事情就发生在妖族,也不怪他觉得不可信。   年朝夕只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可信,我不是轻信之人,拿到名单之前我已派人去调查,拿到名单之后,名单上的人和我调查的人尽数重合,其余我没有调查到的人也已派人寻求证据。”   那人便点了点头,然后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话。   “小小姐既然觉得可信,我便信小小姐,如有需要,今日之内,我可任小小姐驱使。”   年朝夕先是一愣,随即眉目舒展。   这是她所想过的最好的情况。   她怕就怕这些人不信她,让她不得不采取极端行动。   到时候动静可就大了。   要知道,这些人里,有的人是瞒着宗门自己私自和曲崖山交易的,有些人可是满门上了曲崖山的贼船的啊!   年朝夕暗暗松气。   但她这口气是松了,有人却不乐意了。   在那人身后,一个年轻人突然起身,急道:“师尊!不可轻易便下决定啊!”   父亲的老下属眉头一皱,不怒自威,冷冷道:“现在你是能替我做决定了?”   那人浑身一僵,顿时不敢说话了,心里却在暗暗着急。   年朝夕却在此时轻笑着开了口。   她声音不紧不慢,开口确实石破惊天。   “世伯也不必怪您这弟子。”她缓缓道:“毕竟利用活人生机修邪道,进度一日千里,面子上是挺好看的,但再好看也经不住查吧?”   她嘴角含笑,话音落下,所有人的脸色却都变了。   修邪道?   众人震惊地看向他。   那人面色惨白,见势不妙,心知已经没有转圜的可能,当机立断,拔腿就跑,路上甚至胁迫了自己的小师弟。   小师弟还没从自己师兄修邪道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经被挟持,浑身颤抖了一下,僵硬着声音叫:“师兄?”   宴会上都是人,他又怎么可能跑得了,很快就得拦了下来。   但他也不急,胁迫着自己师弟,口中道:“小师弟,你原谅师兄一次,师兄只想活命!”   说完,图穷匕见,他一下子握紧了小师弟的脖颈。   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师尊,他白着脸道:“师尊,我知道您最喜欢小师弟,您只要放我离开,我绝对不会对小师弟做什么!师尊,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已经修为停滞了近百年,您都放弃了我,我要是自己再放弃自己,您要我亲眼看着自己身死道消吗!”   师尊越听脸色越难看,还有一股深深地失望。   他想过无数会和曲崖山做交易的人,唯独没想过自己的弟子。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可笑,他前脚表忠,后脚自己的弟子成了那猪狗不如之人。   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弟子能突破是他心性终于通透了,他甚至为他高兴。   师尊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他突然伸手,下一刻,那挟持着自己师弟的同时将自己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人突然出现在师尊手上,   小师弟骤然被人松开,呆愣地坐在地上。   师尊握紧了自己大弟子的脖颈,微微颤抖着唇,哑声问道:“孽障,我也最后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这么做过?”   那人不答。   但师尊已经明白了。   师尊暴怒。   他一手肘打晕了自己弟子,闭了闭眼睛,向年朝夕道谢道:“多谢小小姐提醒,如果不是小小姐开口,我还不知道这孽障……”   年朝夕听得于心不忍。   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于心不忍的时候。   于是她真心地说道:“等下,还要仰仗世伯。”   他还没反应过来年朝夕说得是什么,就见年朝夕突然伸出手,手中那卷名册就这么飞入半空中,那名册在半空中旋转几圈,突然化作点点流光,在半空中拼出一个个名字。   止水宗、空风崖、印法门……   这都是宗门,有他们熟悉的,有他们不熟悉的。   赵世菁、沈知芥、霍远安……   这都是人名,有名满天下的,有籍籍无名的。   那位世伯震惊地抬头看着半空中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一个个熟悉的宗门,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豁然转头,看向宴席的另一侧。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脸对应了上来,他这才发现,早在安排坐席的时候,那些名册之上的宗门便已经和他们分隔开来,二者之间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   甚至连那些只以个人名义与曲崖山有交易,宗门并不知情的人,也多半在宴席之中以各式各样的借口给调出了他们这半边坐席。   一个宴席,被无形中分成了两部分,泾渭分明。   这位世伯无比明白,这即是在给他们保护,也是在逼迫他们做选择。   怪不得,怪不得。   宴席刚入座,就有不少人觉得今日这场宴席坐席安排的有些古怪,还有人道这是小城主第一次宴请这么多宾客没有经验,所以才把坐席安排的这么混乱,却原来,她一早便已经布下了局。   不,或许还要更早。   世伯忍不住想,年朝夕三个月前就满修真界下名帖,任由整个修真界暗潮汹涌了三个月都不说一句,为的是不是就是今天。   想到这里的时候,世伯突然哈哈大笑。   一时间,他连自己大弟子居然做出这种猪狗不如之事的郁郁之心都没了,看到战神之女如此缜密的布局,他只觉得痛快。   有勇有谋,真像战神。   而到了现在,宴席之上的大多数人也都明白了这宴席安排的深意。   泾渭分明,逼他们做出选择。   有人当场就拿出了法器,有人不动声色的扣紧了剑,还有人在看到那名册上熟悉姓名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控制了自己宗门中上了名册的人。   而宴席的另一半,名册之上的宗门,虽然还没有动作,却气氛诡谲。   年朝夕便在此刻开口了。   她不紧不慢道:“名册上的人,多半就在此地,但另外还有不在此地之人,不过诸位不用担心,早在十日之前,燕骑军便已经全数出动,到了今日,想必那没有接名帖或者接了名帖却没有来的人,多数也已经被控制了。”   燕骑军的名声,所有人都如雷贯耳。   而年朝夕话音落下之后,或许是觉得现在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或许有人觉得既然燕骑军被小城主派出去了,那他们还有翻盘的机会,一时间,另一侧宴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出手了。   众人都是神经紧绷,见状立即抽出武器准备迎敌。   但是最先出手的还不是他们,而是在一瞬间不知道从何冒出来的燕骑军。   这些人将另一侧宴席团团围住。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年朝夕则轻笑一声,道:“忘了说了,燕骑军动作很快的,他们三日前便已经回来了,如今带回来的人正关在月见城,等着和你们作伴呢。”   自半个月前,各宗各门就已经守在了月见城外。   年朝夕并没有制止,却趁这个机会,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他们只盯着月见城,月见城外他们的同伙一个个伏诛,他们全都不知。   年朝夕微微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   “燕骑军,迎敌!”    第117章   谁都没想到年朝夕会在宴席上直接动手。   这可不是一两个宗门,三五个散修简单参与的事情,那名单之上罗列的名字不乏在修真界颇具影响力的大宗门,也不乏一派长老宗师级别的人物,想将这些人连根拔起,年朝夕承担得起后果吗?   比如拔掉一整个宗门之后空置下来的地盘,若有人想要争夺,年朝夕凭什么去平复可能会有的斗争?   她若是为了结束一场争斗,又带来了另一场争斗,别人会如何看她?   那些和曲崖山有过交易的人为什么还敢来赴宴?因为他们笃定年朝夕哪怕查出来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手。   他们断定她只会隐而不发,然后选择徐徐图之。   而只要她选择了这样做,那就证明他们还有机会。   他们笃定她不敢,所以他们来了,甚至还抱着打探消息的意思。   却没想到,正中了对方的请君入瓮的计谋。   他们不理解,她为什么敢呢?   有人抬起头,透过密密麻麻围着他们的燕骑军,看到了另外半边宴席之上个个拿着武器如临大敌的修士。   半刻钟之前,他们彼此之间还言笑晏晏,谈天说地。   而如今,这些人仿佛一个个都成了他们的仇敌。   这么一瞬间,有些人突然就明白了。   为何他们行踪不隐的在整个修真界转了两个半月,大张旗鼓,闹的整个修真界沸沸扬扬,却还不出来解释一句,只留下一张意味不明的拜贴,任由舆论发酵?   因为只有当曲崖山之事成了关乎整个修真界的大事时,才会有足够多的人来月见城,这件事闹的越大,流言越多,本不想来的人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也会不得不来。   为何半个月前他们已经回来了,宴会却开在半个月后?   因为这是给他们做选择的时间和给燕骑军行动的时间。   来与不来,按礼节都应该给予回复,有了回复,她便有时间暗中控制住那些明明在名册之上却拒绝了拜贴的人,免得月见城这招瓮中捉鳖之后,他们听见风声便逃,成了漏网之鱼。   为什么坐席安排的如此奇怪?将他们全都安排在一起,哪怕是为了避免误伤,但就不怕他们联起手来更难对付吗?最稳妥的做法难道不是给他们的食物中动手脚,然后将他们分散开来各个击破吗?   这是在名册暴露之前众人最想不通的地方,年朝夕既然都决定动手了,为何不选择一个稳妥一些的法子?   可如今看着和他们相对而坐,明明多半都不认识他们,却仍旧对他们如临大敌的修士们,他们突然就懂了。   可真是好计谋。   先有突然公布名册令众人心神大震,后有将他们安排在一起和众人分割,这宴席之上一左一右仿佛成了两个世界,一条简单的过道隔开了天堑,将他们明明白白的分成了两个阵营。   他们觉得他们聚在一起拼死反抗会更难对付,那其他人当然也会这么想。   其他人或许会想得更多,觉得他们今日之后已经没有在修真界立足的余地,想要活命必须拼死一搏,困兽之斗下,会不会拉其他人垫背?   就像刚刚那个拉了自己嫡亲师弟的弟子。   自己师弟为了活命都能下手,何况他人?   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似对他们有利,可有利的同时,他们便也成了除他们之外所有人的威胁,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于是当燕骑军出现的时候,许多人都直接把自己放在了和燕骑军同一阵营上,拿起武器,不止是为了对付他们,更是为了保护自己。   那个女人强行将他们放在了整个修真界的对立面,让他们成了整个修真界的敌人。   还真是好算计!   选择将他们各个击破的话,看似风险小了些,可因为事不关己,许多人未必不会选择冷眼旁观,事后更是要自己一人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和可能会有的反扑。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年朝夕那位世伯一样刚正不阿,大弟子犯了错都能铁面无私,届时年朝夕若是动了谁人的弟子、谁人的兄弟,哪怕知道那人于理有错,可是于情的话,他们就能大度放过?   可是如今便不一样了。   将他们放在一次,看似难对付了,可若是真动起手来,那便是在座众人一起动的手。   届时谁要是想找麻烦,那便是在找整个修真界的麻烦,整个修真界都是同谋。   将后果平摊给所有人,那便等于没有后果。   将所有人被迫团结在一起把他们一网打尽,那么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事后众人也会齐心协力平复修真界一下失去这么多宗门之后可能会有的震荡。   能让修真界离心甚至彼此斗争的震荡才是震荡,若是这震荡反而团结了所有人,那就等同于没有震荡。   想通这些,再去看主位之上那眉目清艳的女子,那绝色的眉眼似乎都可怕了起来。   而他们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只能做困兽之斗。   这种情况之下,斗与不都都是死,斗一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燕骑军第一时间压了上去。   而随后反应过来的便是最早开口支持年朝夕的那位世伯。   他毫不犹豫,吩咐弟子:“助阵!”   弟子们应声而动,四面八方的围堵住了燕骑军留下的缺口。   而后反应过来的居然是无音宗。   在年朝夕还没注意到的时候,无音宗居然已经默不作声的四面分散摆开了音阵,但凡有人跑出燕骑军的包围圈,势必要踏入音阵范围,在杀机之中显得有些靡靡的软糯小调,成了所有试图逃离之人的催命符。   年朝夕甚至看到有人为了逃离强行刺穿了自己的耳朵,顶着流血的双耳想要逃离,却突然冷不丁的被角落里一个抱着琵琶的小姑娘一琵琶砸在了脑门上。   那琵琶像似有千斤重一般,砸的那人吭都没吭,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小姑娘则抱着琵琶冷笑道:“想跑?你当我只会谈琵琶啊!师兄可是说了,不会抡锤的音修不是好音修,我的琵琶可比你的头硬!”   年朝夕看了一眼那被砸的鲜血直流的修士,莫名也感觉头皮发凉。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很好,很安全。   年朝夕不自觉松了口气,心想,以后再买无音宗的竹子可能得加价。   倒也不是怕他们人人都会抡锤的特殊乐器使用方式,单纯就是觉得他们能出手挺仗义的。   嗯,就是这样。   而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在反应过来之后,也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出手。   没有人敢赌他们是否真的敢破釜沉舟,何况到了现在,年朝夕堂而皇之的将修真界所有修士绑在一条船上,在别人都出手了的时候,他们不出手也得出手。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让人见之心惊。   这件在所有人看来都麻烦重重的事情,居然被年朝夕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就给解决了。   不,或许不能说简单粗暴。   因为这个在他们看来顺利的不可思议的手段,可是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三个月前,那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有什么人和曲崖山同谋的时候。   如此魄力,不能不让人心惊。   在所有人都出手了的情况下,那些人的困兽之斗便也真成了困兽。   一场本应充满杀机的战斗,在还没彻底爆发起来之前就几乎消弭。   因为同时出手之人太多,他们甚至都没有什么伤亡,唯一受伤的几人还只是皮外伤。   这比年朝夕隐而不发然后各个击破损失还小。   名册之上的人皆已被控制住了行动,年朝夕坐在高台之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才发现,从开始动手到现在,她居然连呼吸都不敢呼吸,直到现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   年朝夕忍不住苦笑。   毕竟,哪怕计划的再完美也终究是纸上谈兵,在事情没结束之前,谁能想到到底会出什么意外?   幸而他们成功了。   雁危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高台上,他不着痕迹的握了握年朝夕的手,年朝夕反握了回去。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声音淡淡道:“既然名册之人皆已在此,便先将他们封去经脉关押在月见城,他们该如何处理,便交由诸位商议,可好?”   众人自无不可。   年朝夕便下令让人把这些人带下去。   便在此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城主解惑!”   年朝夕顿了顿,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年轻人被强压在地上,按住他的燕骑军并没有留手,他神情狼狈,却仍旧抬头看着她。   年朝夕淡淡道:“你说。”   那人毫不留情道:“我等若是有罪,那小城主你又算不算有罪呢?”   年朝夕挑了挑眉:“我有何罪?”   那人冷笑道:“果真好一个战神之女,我等不过是换些生机以提升修为,在小城主眼里就是罪无可赦,小城主死而复生还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如今就能清清白白的指责我们了!”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斥责道:“胡言乱语!”   那人丝毫不顾,冷冷道:“那天道庇佑以至于神魂重生的鬼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我可是知道的,你哪怕神魂不灭,想要复生就得有一具身体,想要身体就得有足够的生机,小城主复生还不知用了多少生机,你觉得我们对不起曲崖山上被抓的人,那你又对得起了!”   年朝夕没等其他人再斥责,便点了点头,道:“我确实对不起。”   所有人都以为她承认了,人群顿时一片哗然,那人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年朝夕面色不变,于各色目光中缓缓道:“但我对不起的只有一人而已。”   雁危行猛然握住了她的手。   年朝夕恍若不觉,静静道:“有那么一人,以血肉塑我身体,以半颗心脏供我生机,我自认平生并未对他有什么大恩,他待我至此,我此生对得起任何人,却唯独对不起他。”   雁危行猛然拉了她一下,声音痛苦又低落:“兮兮,我不要你觉得欠我什么,我也不要你……觉得愧对我才……”后面的话,他似乎说不出来了。   她这么说,他以为她是因为愧疚才不忍心拒绝他。   年朝夕轻轻回握住他的手,继续道:“我年朝夕平生从不欠人恩情,若是换成旁人,我此生无论如何也会报答,哪怕把那半边心脏还回去,我也会强求一个两不相欠。”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格外紧绷,仿佛绷紧了的弦。   年朝夕嘴角微笑,继续道:“但是换做是这人,千斤恩情,我也只能继续欠下去了,因为我舍不得和他两不想干,不但要欠下去,往后可能还要继续欠下去,我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往后余生相伴而行了,雁道君,你让不让我欠下去。”   她转过头看雁危行。   雁危行什么话都不说,抬手抱住了她。   台下怔愣片刻之后,轰然叫好,全是年轻人的起哄声。   稍微沉稳一点的年长之人见状都忍不住露出一副牙疼般的表情。   本以为这又是一场唇枪舌战的,谁承想……   咳!当众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这难不成就是那些年轻人说的所谓的“秀恩爱”?小城主今天也太不稳重了些!   最开始追问那个人更是一脸懵逼,不知道为什么一场充满杀机的对话怎么就突然变成了别人的秀恩爱。   有人看不下去他犯蠢,给燕骑军使眼色让人把他带下去。   燕骑军心领神会,堵着嘴把人给带了下去。   高台上,年朝夕轻声对雁危行说:“他们在笑话我。”   雁危行:“我看谁敢笑话你。”   年朝夕想了想,又说:“舅舅在背后看你。”   天不怕地不怕的雁危行浑身一僵。    第118章   年朝夕穿过重重守卫,走进了月见城的水牢。   这里被燕骑军亲自守着,见她过来,各个都克制着激动,一齐喊道:“主上!”   年朝夕淡淡冲他们点过头,一路走进了其中守卫最森严的一间牢房。   “开门。”她说。   守卫的燕骑军一言不发的帮年朝夕打开了牢门。   年朝夕穿过沉重的牢门走了进去。   一池黑沉的死水之中,宗恕半身泡在里面,正抬头看着她。   “你来了。”他的声音透着好多天未曾说话的沙哑,合着原本伤了声带后的讴哑,那声音几乎有些恐怖。   年朝夕淡淡地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来告知一声你的罪罚。”   事关他的下场,他却一点儿都不紧张的模样,连问都没问一句,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道:“兮兮,你看,你还是这么认真,哪怕是对我这种你厌恶至极的人,你说过会亲口宣判我的罪罚,便也会说到做到,一诺千金,从来不会哄骗别人。”   年朝夕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不欲多说什么,正想赶紧把宗恕的罪罚说完赶紧走,宗恕却像是又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你还记得泥屿秘境那次吗?”   年朝夕皱了皱眉头:“什么?”   宗恕依靠在冰冷的黑色水池边,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姿态,他把头枕在池岸上,眼睛盯着上方,回忆一般地说:“我还是这两天想起来的,我们误入过泥屿秘境,那秘境之主非要我们做出一个完美的泥塑才允许我们出去,否则就要要将我们融成泥土。我们哪里会什么泥塑,我本来以为我们都要出不来了,你便突然对那秘境之主说,既然你想要这世上最完美的泥塑,那杀了我们也做不出泥塑来,不如将我们放出去,等我们学成了这天下最好的泥塑手艺,便给它做出最完美的泥塑。”   随着他的诉说,年朝夕的记忆仿佛被唤醒了一般,本已经遗忘的记忆缓缓浮现。   她记得自己确实说过这番话,宗恕复述的分毫不差。   那么然后呢?年朝夕似乎有些忘了。   “然后那秘境之主居然真的放我们出来了。死里逃生,我本以为逃过一劫了,却没想到你出来之后居然真的动手学泥塑了。”他轻笑道。   随着他的话,年朝夕的记忆也逐渐清晰。   她记起来了,她出了秘境之后学了有三年泥塑。而且因为那个约定的主语是“我们”,所以年朝夕还硬拉着宗恕一起学,要给那秘境之主履行约定。   宗恕很不理解,他皱眉道:“我以为你那是权宜之计而已。”   难道不是为了逃出来才说的那番话吗?   当时他还很惊讶,他没想到年朝夕会冷不丁地想起这么个方法,更没想到那泥人怪物会同意。   但既然已经出来了,那怪物又追不到秘境外,他们履行不履行约定又有什么差别?   她还准备和一个怪物一诺千金不成?   宗恕觉得有些好笑,也觉得这个战神之女有些天真。   一个怪物而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他想劝她,还没开口,却看到了定定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   宗恕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所幸年朝夕看了片刻就又转过了头,平静道:“一诺千金。”   顿了顿,她有些生气一般道:“你不学,那我自己学。”   一诺千金,她要对一个秘境里的怪物一诺千金。   宗恕怔愣片刻,终究还是失笑,见她最后要生气的自己学,觉得她终究是幼稚。   毕竟,谁在意呢?   大概也只有被战神养的一副天真模样的战神之女,才会天真至此吧?   宗恕这么想着,觉得她可笑,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自己难堪。   在她的目光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无所遁形。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避着她走,而她学泥塑学了整整三年。   三年自然学不出什么最完美的泥塑,但年朝夕也觉得自己的极限就在这里了,这未必是最完美的,却是她所能做的最完美的。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捧着自己做的最完美的一个泥塑,又回了泥屿秘境。   那三年里,宗恕从轻慢到沉默,从沉默到冷眼旁观。   年朝夕就只做自己的。   她要回秘境那天,宗恕终究还是陪着她一起去。   年朝夕本以为自己交不了差的,忐忑道:“这恐怕不是最完美的。”   但没想到算不上精美的泥塑奉上,那泥人沉默了片刻,却突然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最完美的,你用尽心血的,才是最完美的。”   说完,那让无数修士折戟的怪物突然消散于年朝夕手中粗糙的泥塑之中。   年朝夕怔愣,宗恕惊疑不定。   他皱眉道:“只这样,便能过关了?只给他一个泥塑?”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说:“当日做出约定的若是你,它怕是连出去都不会让你出去。”   ……   “当日做出约定的若是你,它怕是连出去都不会让你出去。”宗恕重复她记忆中的话,分毫不差。   他缓缓道:“我现在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年朝夕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捏了捏眉头,平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宗恕:“我想说,你明明对待一个怪物都可以一诺千金,我当初为何会不信你呢?”   是啊,他为何始终都对兮兮没有过信任?   他明明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她太坦然了,坦然到让宗恕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   宗恕被关在水牢的这些日子时常会回忆过去,以前他回想过去,自己和兮兮之间的事情能想起来的只有她是如何救他的,她在他伤病的时候是如何出现在他面前。   那些记忆都太过深刻了,深刻的同时又太过沉重,以至于往日里当他回忆兮兮时,记忆里仿佛都是沉重又苦涩的味道。   如今他被关押,前所未有的安静之下,他反而能回忆起更多更细小的东西。   仿佛突然发现珍宝一般惊喜。   于是这些日子,他便靠着他心中的那些珍宝过活。   于是越想越清晰,越想越深刻,仿佛他生命中每一件小事都有年朝夕的影子。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突然开口道:“那如今便是我最后一次来履诺。”   宗恕一顿,嘴角那因为回忆起从前而泛起了微笑淡了下来。   他叹息道:“你连骗都不愿意骗我一下。”   年朝夕平静道:“我说过会亲口告知你的罪罚,仅此而已。”   宗恕闭上眼睛,声音嘶哑到刺耳:“那他们决定如何处置我?”   年朝夕淡淡道:“钉上七根封灵针,镇压镇北渊下永世不得出。”   宗恕豁然睁开眼睛,沉默片刻,仓促一笑:“他们居然没让我死?我是不是该谢谢他们?”   年朝夕没应声。   是没让他死,但这个刑法倒还不如死了。   毕竟死了好歹还能痛快些,镇压镇北渊,可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了。   镇北渊是人魔妖三族的交接之地,因为三股力量的相冲相融,镇北渊下常年戾气恒生,魍魉遍布,有时候那魍魉吸收戾气发展到一定境界,就会跑出镇北渊为祸人间,十分难对付,而且总是杀也杀不干净。   后来就有人族和妖族两族的阵法师联手在整个镇北渊下绘制了一个大型阵法,以抑制魍魉的诞生,并将他们牢牢锁在镇北渊里不得出。   唯一的缺点是这个阵法需要活人镇压。   于是镇北渊便成了三族处理本族罪大恶极到死都不足以平民愤之人的去处。   扔进镇北渊,永不见天日,永世不得出,以身做引镇压魍魉。   曾经有人在刚被扔进镇北渊的第一天就疯了。   修真界众人聚集在一起商量出了这么个惩罚,也是恨毒了他。   而且这样的惩罚还不止宗恕一个人,这次抓到的名册之人,还有几人罄竹难书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也和宗恕一起打包被扔进了镇北渊。   这可能是近百年以来修真界一次性往镇北渊扔进的最多的人了。   看着宗恕嘴角嘲讽般的笑意,年朝夕知道哪怕是现在和他说被他坑害进曲崖山的人有多无辜也是枉然,因为这人根本是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的人。   于是她也不想多说什么,例行公事般的告知了他的惩罚,转身就准备离开。   转身的那一刻,她突然听见他说:“兮兮,我后悔了。”   年朝夕脚步一顿。   这还真稀奇,骄傲如宗恕,她可从未听他亲口说过后悔。   后悔什么,是后悔如今的所作所为,还是只单纯的后悔……她。   但仿佛知道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他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只平静问道:“你和他……什么时候成婚?”   年朝夕眸光游移一瞬,淡淡回道:“不知道,看缘分吧。”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于是她到最后也没能知道他后悔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于她而言,他后悔与不后悔都无所谓了。   现在还有最重要的事情。   年朝夕这么想着,一路匆匆忙忙的往自己的住处走。   她得快点儿了,她这次跑出来本来就是抽空的,若再晚一点儿回去,她怕要出事。   然而她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刚走到院门外,就听见自己舅舅一副恶婆婆般的口吻挑剔道:“……你就这么一副泡茶手艺?你知道兮兮喜欢喝什么茶吗?这样的茶她怎么可能喝的下去,你就准备日后让她喝口茶都喝不舒心?”   神似“你这种做饭手艺是准备让我儿子辛苦工作一天回来还吃不舒心”。   随即院子里传来雁危行受气小媳妇一般的声音:“兮兮喜欢喝什么茶,我可以改。”   ——“老公喜欢吃什么,我可以学!”   不行,既视感太强了。   年朝夕艰难的从舅舅等于恶婆婆的思维里把自己抽出来。   但她却觉得自己是真的像夹在婆媳之间左右为难的丈夫。   她倒是有心想说自己不喜欢喝茶也对茶没什么讲究,白水她都喝,但她不敢说。   毕竟上次她试图这么给雁道君脱困的后果是自己被舅舅拉着讲了一下午“男人的劣根性”。   年朝夕简直想仰天长叹。   自从宴会之上她当众和雁危行“搂搂抱抱”被众人起哄之后,舅舅仿佛知道他拦不住了,但还不甘心,于是开启了恶婆婆模式。   具体来说就是,从吃饭到走路都能挑挑刺,最后延伸到“你就这么对兮兮”。   雁危行作为被挑刺的人非但不觉得舅舅无理取闹,还似乎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   于是被折磨的不轻的人就变成了年朝夕。   她叹了口气,怀着一种诡异的准备调和婆媳矛盾的心情,准备进去插科打诨。   然后她就听见雁危行冷不丁地说:“那舅舅,学完泡茶,我能带兮兮回魔族一趟吗?迎娶魔后规格不小,我得带兮兮提前做婚服,不然我怕来不及。”   咣当一声。   这是茶杯打翻的声音。    第119章   说要把年朝夕带去魔族之后,舅舅的反抗情绪十分激烈,年朝夕觉得那天如果不是宴席上被年朝夕邀请来的众人还住在月见城没走,舅舅能把整个月见城给掀翻过来。   而自那天之后雁危行就也再没提过“魔后”之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来就是在开玩笑。   但不管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听到“魔后”这个词的年朝夕这才渐渐反应过来,雁危行不止是雁危行,他还是个魔尊。   虽然这也太后知后觉了点儿,但这多半也与雁危行从来没让她看到过自己和魔族的牵扯有关。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都是两百年前的“雁道君”,而不是那个她偶然从魇儿口中才能听说一星半点儿的所谓的将玄水河杀的染成红色才提着剑踏上魔尊宝座的魔尊。   她试图去想象只身一人提着剑大开杀戒的雁危行是什么样子,然后她发觉自己想象不出来。   因为雁危行从来没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一面。   理智上,她知道以人族的身份登上魔尊的宝座,失忆失踪了快一年都让魔族不敢出什么乱子的人,肯定不会是她面前的那个“雁道君”或者是舅舅面前那个“受气小媳妇”。   但情感上,她仍旧无法想象雁危行在魔族时是什么模样。   雁危行似乎从来都避免在她面前提到魔族,也从来不提自己魔尊的身份,更忌讳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同的一面。   为什么?因为觉得她讨厌魔族吗?   是了,她的父亲和十二尊魔同归于尽,她自己和上任魔尊同归于尽,怎么想,她都不会是对魔族有什么好感的样子。   可是……   可是那个人是雁危行啊。   年朝夕想着自己死后雁危行在整个人族空找了五十年找不到任何复活她的希望,最后只能踏入魔族的情景,一时间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   净妄曾经说过,他决定要去魔族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只在临走之前找到了他,将自己的剑托付给他。   当时净妄快五十年没见过他了,雁危行在修真界找了五十年复活年朝夕的方法,他就在修真界找了五十年的他。   他一朝主动出现在净妄面前,净妄恨不得破口大骂。   但是他找到净妄却是为了托付自己的剑。   有那么一瞬间,净妄险些以为雁危行是终于撑不下去了,想一死了之。   要不然的话,什么情况下还能让一个剑修把自己半身的本命剑托付给别人?   净妄又惊又怒,抓住他想骂醒他,雁危行却只是淡淡的说,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净妄不信,问他为什么突然把剑托付给他。   雁危行便平静道,他要去一个地方,而在那个地方,他用不了它。   什么地方能让一个剑修用不了自己的本命剑呢?   净妄想不到。   但他甚至都来不及追问,他匆匆便走了。   他只来得及问他,你什么时候来取你的剑。   雁危行脚步顿了顿,道,再说吧。   这么一“再说”,就是整整一百多年。   在这一百多年里,雁危行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去了魔族。   还是后来,魔族新任魔尊又换了人的事情传到了人族,净妄终于觉得不对。   他匆匆赶往月见城找魇儿商议,又从魇儿那里得知,这个新任魔族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勒令整个魔族不许踏入人族的领地之内。   这下可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毕竟在年朝夕死后,整个魔族的大风向都是反攻人族一雪前耻,这些年来魔族对人族也是大战争没有,小骚扰不断,常常有魔修肆虐人族领地,整个修真界都紧绷着呢。   谁能想到新任魔尊的第一个命令居然是不许踏足人族?   这样几乎和整个魔族相背的命令,那个魔尊是怎么当上魔尊的?他真的能当稳吗?   魇儿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里面有诈,净妄却是当场心里一凉,几乎笃定了这个所谓的新任魔尊就是雁危行。   什么地方会让雁危行用不了自己的本命剑?除非他跑去了魔族。   只有在魔族,长久的魔气侵蚀,会让一把灵剑堕落成魔剑。   所以,他才会特意跑过来一趟,把他的本命剑托付给他。   净妄当时心都冷了。   因为他想到了雁危行为什么去魔族,又为什么当魔尊。   ——人族如果没有能将年朝夕复活的办法,那魔族会没有吗?   但是,一个人族修士想要成为魔尊,雁危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再后来,在雁危行的那个命令之下,整个人族之内,魔修几乎绝迹。   这反常的事情当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因为净妄的缘故,魇儿知道了那人就是雁危行,而牧允之他们也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知道了魔族的新任魔尊是雁危行。   后来,又陆陆续续有大宗门从其他渠道知道了魔尊的新任魔尊是个人族之事。   魔族的魔尊是个人族,而且从那道命令可以看出,这似乎还是个对人族有偏向的人族,而不是那种入魔之后整个人都堕落成魔的人修。   这对修真界来说是一件好事。   毕竟两场大战之后,两边都需要休养生息,谁都不想再来一场大战了。   于是,破天荒的,有大宗门商议之后决定邀请魔尊一唔。   能释放出对人族的友好信号,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新任魔尊本来就是打的和人族和平共处的主意,可没想到,这对双方都有利无害的邀请居然被拒绝了。   这突如其来的拒绝让所有人都觉得魔尊是变卦了,可没想到那之后,魔族依旧是恪守着那道命令,被死死限制在魔族之内,不曾踏足人族一步。   而至今也没人知道那个当了魔尊的人族修士到底是谁。   但雁危行从未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些。   他甚至着意避免提及魔族,不管是在失忆之前还是失忆之后。   他好像只想让她看到自己和两百年前一模一样的一面。   这到底是不信她,还是……害怕呢?   年朝夕觉得自己或许该和雁危行聊聊了,于是直接出门去找雁危行。   宴会之事还没过几天,因为名册之上的人都被关押在月见城,所以其他人便也都没走,日常借用月见城的议事厅商议怎么处理那些人。   抓人的时候年朝夕参与,到这个时候年朝夕反而不参与了。   她只负责给其他人提供住处,对其他想让她也参与如何处理那些人的邀请一概拒绝。   毕竟她做的也差不多了,再多掺和些就该招人眼了。   她将整个修真界都拉下水了不假,但是在这之后,如何为名册之上的人定罪、罪责的轻或是重,那可就是其他人的对决了。   有名册之人是自己的弟子,于心不忍想要降低些惩罚的,有自己门下弟子被害,以至于想让名册上所有人陪葬的,天天吵吵嚷嚷的没完,她才受不了。   年朝夕一出门就能看到月见城里穿着各门派弟子服的人来来往往。   师尊们在议事厅吵的不可开交,底下的弟子倒是关系都不错的样子。   而且他们还都认识年朝夕。   于是乎,年朝夕刚一出门,就有四五波弟子热情地冲她打招呼,然后问道:“小城主要找那位雁道君吗?”   仿佛经历了宴会之上她那惊天一抱,一瞬间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和雁危行必是同进同出同来同往,如果她身边没有雁危行,所有人都会热情的给她指出雁危行在哪儿在哪儿,恨不得亲自把她送到雁危行跟前,或者把雁危行送到她跟前。   而只要他们一起出现,不少人都会心照不宣的露出迷之微笑。   年朝夕甚至亲眼看到过有不认识的弟子给他们写什么同人话本,年朝夕事后偷偷看了一下,发现那话本之上什么三生约定什么前世今生什么以命换命的,居然还是本虐文!   写的和他们亲眼见过的一样。   但就这还有许多人爱看,那话本在弟子之间传阅,年朝夕看到不止一个人看的眼泪汪汪的。   搞得她非常的尴尬。   而且,她总觉得这又是爱看两个人同框,又是自产同人文的,非常像她上辈子见过的cp粉心态。   搞得她最近都躲着各宗门弟子走。   不过好处还是有的,比如这次,她都没怎么说话,便有人自动自发给她指出雁危行的所在。   她连找都没找,一路上就靠别人指路找到了雁危行。   她找到雁危行的时候,雁危行居然正在和无音宗的人在一起。   她还没靠近,就听见雁危行问道:“你们无音宗,承接婚礼上的礼乐吗?”   年朝夕:“……”   怕是没人想过让无音宗这个音修第一大宗到婚礼上弹礼乐。   雁危行还真是个天才!   但是无音宗比他还天才,听见别人请他们堂堂第一音修大宗的音修门去婚礼上弹礼乐,这些人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奇耻大辱,而是立刻追问:“给价多少!”   年朝夕:“……”行了,天才到一块了。   然后年朝夕就这么站着听他们给礼乐定了价,并且当场付了定金。   拿了定金的无音宗很满意,雁危行也很满意。   雁危行还问他们去不去魔族吹礼乐。   正常人此时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追问一下为何去魔族,无音宗的第一反应是说:“去魔族,那是另外的价钱!”   雁危行:“翻三倍。”   无音宗宗主:“去!”   两方人愉快拍板。   年朝夕甚至听到无音宗一个小师妹懊恼的对自己师兄说:“我们为什么之前没想到还能给人吹礼乐?这专业对口啊!”   大师兄同样懊恼:“大意了。”   年朝夕听的,一时间分不出谁更天才一些。   好不容易等无音宗走了,她这才出来。   雁危行看到她就十分惊喜的炫耀说自己把礼乐找好了,绝对专业对口!   年朝夕想,那可能整个修真界都没有比他们专业更对口的了吧。   但她也没忘记自己的来意。   她问雁危行:“你想带我回魔族吗?”   雁危行顿了一下。   然后他笑道:“舅舅不会同意的。”   借口。   他都敢当着舅舅的面说什么“再来一次”了,他要是真想带她回魔族,还会怕舅舅同不同意?   况且,除了那次年朝夕意外听见的,他可没在她面前说过一次要回魔族的事情。   雁危行……就这么害怕和她一起回魔族吗?   他是魔尊又怎么样,他还是雁危行啊。   年朝夕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冲动,突然就脱口而出道:“舅舅不同意不要紧,不如我们一起私奔吧!”   雁危行缓慢的眨了眨眼睛。    第120章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月见城的小城主失踪了。   当时,各门各派还都在为了名册之人的惩处争的不可开交,无音宗还在关起门来盘算着日后如果他们承接了整个修真界的礼乐一年能赚多少灵石,魇儿正偷偷摸摸的跑进水牢看宗恕的笑话,净妄正随手撕了一张佛宗的来信。   毫无预兆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听到了秦掷风那几乎传遍了整个修真界的惊天怒吼。   “雁危行!老子杀了你!”   一时间所有熟悉秦掷风的人都惊呆了,心说雁危行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居然能让本质上相当儒雅有教养的舅舅都自称“老子”。   本着幸灾乐祸或者看戏的原则,瞬间所有人都往舅舅那里跑,连无音宗都凑了个热闹。   然而跑过去之后,所有人都不好了。   他们并没有看到让他们喜闻乐见的“舅舅暴打雁危行”的名场面,反而看到舅舅举着一张白纸,看得咬牙切齿,惊怒交加。   魇儿当时就觉得不妙,第一时间凑过去看了一眼。   白纸黑字,熟悉的字体,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家姑娘留下的信。   但看清楚内容的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不识字。   ——“舅舅,我去魔族转转,一个月内应该回不来了。”   这是姑娘的字,口吻相当随意,似乎根本没把“去魔族转转”当成个事。   在姑娘这闹着玩似的留信之下,另还有一段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措辞补充,字体清雅俊逸,行文十分严谨。   ——“秦公,展信悦:   危行不才,幸得兮兮垂青,不弃我魔族之身,愿与我同归一晤,同进同退,魔族路远,三五日恐不得成行,万不得已不辞而别,留信以告知秦公。   危行自知愚钝,但也必会对兮兮珍之爱之,还请秦公放心。一月之后,我二人如期而归,届时还请秦公责骂。”   行文十分流畅,措辞十分严谨,和姑娘那玩似的留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也正是如此,才更加让人咬牙切齿。   魇儿几乎可以想象姑娘是如何玩闹一般潇洒自如的在白纸上写下这行字,而雁危行那厮又是如何不赞同一般摇摇头,接过纸笔在这行潇洒不羁的留信下重新写下完整的补充。   然后两个人就跑了!   呵呵,即使措辞再严谨,内容再谦卑,也不能掩饰雁危行那厮在写下信之后就带着姑娘跑了的事实!   而且有这个事实在前,魇儿再去看这封信,只觉得雁危行那措辞严谨的补充怎么看怎么觉得嘲讽。   ——既然我都要带着你们姑娘跑路了,那也就大发慈悲的留下一封信告知你们我们的去向吧,你看我说得详不详细?   ——我还能留下一封挑不出毛病的信之后再优雅从容的带你们姑娘跑路哦,你们都没有发现。   ——哎呀,兮兮真可爱,留信都留的这么可爱,那我就勉为其难的说详细一些吧。   魇儿顿时被自己的脑补气炸,盯着那封信的眼神几欲喷火,也不管自己所脑补的究竟是不是雁危行真实想法。   但她认定他绝对是这么想了!   毕竟雁危行这信留的实在是太嘲讽了。   而且显然不是魇儿一个人这么觉得。   舅舅把十根手指捏的咯咯作响,怒极反笑,呵呵道:“雁危行!这是在对我挑衅吗!”   一旁的净妄小心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两个愤怒到了一块的人,终于替自己挚友说了句大实话。   他小小声道:“但是这明显是小城主拉着雁危行跑的吧?看信就知道了……”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   因为在他第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便已经被两个人死死盯住了。   事实证明,你和一个盛怒之下还偏心眼到极致的人是讲不成道理的。   魇儿冷笑:“他那么大一块头,姑娘还能强行绑他走?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这是故意诱惑姑娘的吧!”   秦掷风:“道德沦丧!无耻之尤!我还没死呢雁危行那厮就敢当着我的面带兮兮走,我要是死了他会怎么对兮兮!卑鄙小人!卑鄙小人!”   净妄弱弱的挣扎:“我觉得倒也没这么严重……”   然后他就被两个人交手揍了一顿。   他挨揍的时候,全程安静如鸡的无音宗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一行人排排蹲在院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和殴打声,发出感叹。   宗主:“卧槽!”   小师姐:“卧槽!”   二师弟:“卧槽!”   小师妹摇头怜悯:“这也太惨了。”   然后几个人一同发出怜悯的叹息声:“唉!”   随即揣着手,继续听里面的惨叫声。   半晌之后,比较靠谱的大师兄终于从这件事里抓住了重点,皱眉道:“虽然但是,他们要是跑路了,咱们的礼乐还准不准备?”   宗主呆了片刻,拍板道:“继续准备,跑路又没说是真私奔,只要他们还举行婚礼,那肯定得有礼乐,反正他们付了定金,我们继续练呗,要是他们真私奔了……那火速联系下一家,咱们练好的礼乐不能浪费!”   几个人都觉得宗主和大师兄说的有道理,合着里面的惨叫声又讨论了一会儿,心满意足的吃饱了瓜,摸着肚子跑了。   ……   七天之后,魔族。   雁危行和年朝夕带着黑色的斗笠走进一座魔城。   他们进城时,守卫的魔兵看了他们一眼,但因为满大街如他们一般打扮的魔修不在少数,所以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挥手让他们进城,甚至因为他们在城门处稍微停留了片刻,神情还有些不耐烦。   走进城后,年朝夕小心地凑到雁危行耳边,低声道:“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刚刚甩了他们魔尊的脸色。”   她凑的很近,吐息落在了他的耳朵上。   雁危行耳朵有些红,神情也有些无奈。   他只能低声说:“别闹。”   年朝夕便笑眯眯地离远了一些,打量着面前的这座城。   魔族的魔宫就坐落在这座城内,远远望去巍峨的近乎占据了整座城的三分之一,所以这座城也被称之为王城。   可虽然是王城,但在年朝夕看来,这座城和她一路走过来看到过的其他魔城也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魔气侵蚀,魔族境内很难有什么植物生长,能生长在这里的植物都是已经适应了魔气的魔植,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魔物,你可能都分不清站在一朵开的十分妖艳的红色花朵前和站在一个杀人如麻的魔修前那个更危险。   因为能生长在魔族的植物,它的猎物可不止是水土,还有活物。   年朝夕曾亲眼见过一棵一人多高、花朵比脑袋还大的魔植是如何吞下一只活羊的。   所以在魔族,植物往往都代表了危险。   往往,魔修生存的地方,植物寸草不生,而植物茂盛的地方,通常人迹罕至。   她一路走来,除了危险的野外,便再也没见过一星半点儿绿色。   就比如眼前的王城。   黑色的石头砌成的城墙高高耸立,因为罕见植物,便也没有可用的树木和木材,所以城内一应建筑,多数都是由石头和坚铁垒起,处处可见粗狂冷硬。   而铁石的阴暗色调,也让整座城都透着股沉闷的压抑。   但这压抑似乎也只是对年朝夕而言,城里的其他魔修似乎都已经对暗色调的建筑习以为常,他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将自己完美的融入这座城中,大多不会给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点眼色。   除了这和人族迥异的建筑,这幅匆匆忙忙的景象让年朝夕恍然觉得所谓的魔族似乎也和人族没有什么不同。   这个认知让和魔族斗了大半辈子的年朝夕心情有些复杂。   “我当上魔尊时,下的第一个命令是不许魔修踏足人族领地。”雁危行突然说。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过去,然后忍不住问:“我当时就想问了,他们怎么肯听的这个命令?”   雁危行笑了笑:“他们当然不肯,所以但凡有一人反对,我便杀一人,反对之人杀干净了,那剩下的便都是愿意臣服于我的人。”   雁危行声音平静,似乎到了魔族之后,他便也不再刻意掩饰自己在魔族的过往了。   “兮兮。”他突然转过头看她,神情认真了下来,缓缓道:“魔族就是这样,他们的本性注定了他们只会遵从弱肉强食的法则,我杀他们,哪怕杀再多的人,活下来的人也不会怨恨,他们只会为力量臣服,而只要我有足够的力量,我便永远也不用担心我的命令得不得民心,和不和民意,我哪怕做一个暴君,他们也只会臣服。”   年朝夕有些意识到他想对自己说什么了,神情有片刻恍然。   下一刻,他的手深入帷帽之内,轻抚她的脸颊,声音平静,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平静:“我若是一个天生的魔的话,那么我必然也能做一个理所当然的被所有人害怕的暴君,但是兮兮,我毕竟是个人。”   “人有人的底线,但人也是可以被同化的,兮兮,这些年来,我做过违心之事,也不敢说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从未迷失过,真正的魔族可能不像你表面上看上去这么风平浪静,我也可能不像看上去这么光风霁月,待在魔尊之位上的那个雁危行,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做过违心之事,杀过违心之人,有可能比魔还像一个魔,而最重要的是,为了不让魔族再次动荡,他甚至暂时不能离开这个位置,而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只可能更心狠手辣,更像个魔。”   “兮兮,你真的要看这样的雁危行吗?”   年朝夕顿了顿,突然拉下了他的手。   然后她挑衅般的看向他,道:“那我便看看有又何妨?我要是非要看看又怎么样?”   雁危行愣了愣,突然笑了。   他道:“那便只能给你看了。”    第121章   身着红衣的右护法站在魔宫最高的高塔之上,由上自下眺望,入目所及之处整个魔宫都是一片繁荣又忙碌的景象。   这忙碌的景象和三个月前那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这座宫殿的主人又回来了一般。   右护法看着只觉得十分的虚假。   怎么能不虚假呢?几个月前所有人都觉得那位已经死了,日日谋划着谋朝篡位,但又惧怕着这所谓的死亡也只是一个误传或者是他计谋的一部分,于是每个人都说着篡位,每个人却又不敢做那第一个人。   然后转眼之间,那人不过一个传声玉佩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所有人便都吓破了胆,一夜之间就都变成了赤胆忠心的好下属,那人还没回来就表演着何为肝脑涂地,表演了三个月还乐此不疲,恨不得直接效死以报忠诚。   右护法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们,当初没有加入他们雷声大雨点小的所谓篡位,如今也没加入他们赤胆忠心的表演。   他只觉得这些人可笑至极。   他既觉得可笑,内心深处又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仿佛那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下来,那因为魔尊死亡的传言而带来的漂浮不定感也尘埃落定了下来。   他想,果然如此。   为何魔尊没有死去,却仍旧敢就这么放手他们大半年,任由他们猖狂呢?   因为那人一早就知道他们不敢。   是的,他也早就该明白的,他的那些同僚们怎么敢。   他们一早就被魔尊吓破了胆,他们又怎么敢真正忤逆他?   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一旦真的动了手,就回不了头了。   若是那个人没死的话,他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右护法面色晦暗,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血染玄水河的一幕。   玄水河一带常被用来处理死尸,但大多是别族俘虏或本族叛徒的尸体,但饶是如此,他也从来没见过玄水河岸的尸体堆的这么高过。   那时候,河水可真红啊。   那血色半月不散,整整半个月,玄水河周围似乎只剩下了血腥味。   还有每到深夜之时,总能从玄水河岸传来的,不知道何人的哭啼之声。   但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年那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的身影。   只那一道身影,让他们所有人胆寒,成为了多少魔族之人永恒的噩梦。   但这噩梦带来的不是仇恨和反抗,而是更深的恐惧和臣服。   因为会仇恨和反抗的人早在当年那场屠杀之中就被那人杀了个干净,剩下的全都是苟且偷生之辈,当年他们选择了苟且偷生,如今又怎么会有胆子去反抗呢?   哦,对了,当年他也是苟且偷生中的一员。   在那人未成为魔尊之前他就是右护法,在那人成为魔尊之后,魔宫核心之人被换了个遍,只有他,因为明哲保身,并且足够聪明,在魔宫中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之后,他仍旧好好的坐在右护法的位置上。   也正是因为他足够聪明,他无比的明白现在的魔族根本没有能力去反抗那个人,所以当那个人的似是而非的死讯传来,所有人都在狂欢的时候,只有他保持了沉默。   他甚至在想,你们现在还会为了他似是而非的死亡消息而狂欢,看起来似乎是依旧不满于他的独裁和严苛,虚假的表演着所谓的忠诚,但再过不上多久,你们可能就连这胆怯的反抗都没了。   因为他可能是整个魔族唯一一个知道那人成为魔尊是为了复活一个人的魔修。   这些年来,那人名义上做着魔族的魔尊,实际上全副心神都放在如何复活他心中那人上。   只分出半点儿心神就能将他们全部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那人想复活的人活了,她还是个两代抗击魔族的人族战神,若是他们的魔尊想讨自己心上人欢心、想还自己心上人一个太平盛世,他又会怎么做?   ——打折他们的傲骨、磨平他们的野心,让他们永生永世再也不敢升起踏出魔族的念头。   右护法仿佛已经看到了整个魔族的未来。   但他无能为力,况且想这么做的人还是他们的魔尊。   魔族崇尚力量,在无人能超越魔尊之前,他们变永远也无法反抗魔尊。   他叹了口气,但到底也不怎么忧虑,可能他自己的野心早在当年选择臣服的时候就已经被磨平了。   他垂下头,百无聊赖的往下看。   然后正好对上左护法看过来的视线。   那莽夫仰头看着他,恨铁不成钢道:“那群死士都回来几个月了,指不定魔尊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说你就算是做个样子能不能也精神点儿?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万一被魔尊大人误会是不欢迎他老人家回来了,我到时候又要和你一起受罚!”   右护法呵呵道:“要说受罚,你还是想想万一魔尊知道了你们在他不在的时候密谋谋朝篡位该怎么解释吧。”   左护法一阵心虚,然后又眯着眼:“你只要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右护法懒得理他。   他只提醒道:“我说过了,你们与其忙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尽快帮魔尊大人准备一份能让他看得上的聘礼,到时候他一开心,说不定就不计较你们了。”   左护法嗤之以鼻:“我们魔族合籍从来没有什么聘礼之类的规矩,那是人族才有的规矩!再说了,嫁到魔宫何等荣耀,多少魔族姑娘巴巴等着呢,魔尊他老人家还用愁这些?”   右护法已经懒得提醒他你们家魔尊大人现在依旧是个人族了。   他觉得左护法这番话要是说到魔尊跟前,说不定能被魔尊当场弄死。   到时候自己又要换一个同僚。   于是他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下一个同僚会是个什么样。   会从下面那群人中选?还是魔尊亲手提拔一个。   无所谓了,都一样。   但是为了避免自己被连累,他想了想,慎重提醒道:“别的我不管,你当着魔尊的面,最好别叫他老人家。”   左护法听得一脸疑惑,只觉得右护法关注点十分奇怪。   他挠头道:“为什么,这是尊称啊,魔尊他老人家就是比咱们都强,哪怕年纪比咱们小那也是老祖,称呼一声老人家怎么了?魔尊他老人家还会在乎年纪不成?”   右护法听他一口一个“老人家”听得郁猝。   他心想,魔尊大人可能是不在意,但据说他那个心上人中间可是死了两百多年呢,去掉那两百多年,那位小战神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岁,魔尊大人的年纪都快是人家的两倍大了,人家介不介意不知道,但你一口一个“老人家”,这不是找抽的嘛!   但他也懒得提醒对方了,朽木不可雕。   他抬眼远眺,就听见那个在他心中已经被认定为死人的左护法问道:“我说你到底看什么?都趴在那里看一天了,还能看到魔尊大人回来不成?快下来帮忙!”   他这么说着,却看到一向伶牙俐齿的右护法突然不动了,随即脸上出现了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魂飞魄散的神情,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特娘的还真看见魔尊回来了!”   魔宫之外,王城之中,带着黑色斗笠的男子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嘴角似有似无的露出一个笑来,低头和自己身边的女子说了句什么。   ……   “我的下属看到我了。”雁危行低头和年朝夕说。   年朝夕抬眼看了一下魔宫的方向,计算了一下距离,然后真心实意地赞叹道:“你下属还挺敏锐的,离的这么远都能看得出来是你。”   雁危行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随口道:“他应该对我印象很深刻。”   离得这么远,哪怕是年朝夕估计也只能看到一个影子,只凭一个影子就能认出来,那印象确实挺深刻的。   年朝夕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雁危行微微笑了笑,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随即他就说:“尽快回去吧,在他们闹出更加的动静之前。”   于是两个人从悠哉悠哉变成了目标明确。   但饶是如此,当他们距离魔宫还有不远的路时,魔宫迎接的队列便已经迎到了二里开外。   年朝夕看到两个魔修一着红衣,一着蓝衣,一右一左的骑着异兽走过来,身后跟着浩浩汤汤的队伍,另有一辆华贵无比的车架。   和整个王城沉肃又压抑的色调相比,这一支依仗队伍几乎可以称得上色彩鲜艳,十分符合人族的审美。   年朝夕眼睁睁地看着这条队伍径直到了他们面前,红衣蓝衣两个男子一齐下了马,齐刷刷地跪在了雁危行面前,低低地垂下了头颅:“恭迎魔尊大人回归!”   “恭迎魔尊大人!”   那两人身后的队伍一齐跪了下来。   年朝夕发觉,他们仿佛都十分害怕雁危行一般,头颅几乎要垂进尘埃里,生怕抬起头看他一眼。   而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街道,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组织,满街的人在片刻之间就跪了下来。   那些人和这支仪仗队伍一样,头颅低低地垂下,透露着恐惧。   离得近的人还好说,离得远的人甚至都看不清这边的情景,只听别人说一句“魔尊回来了”,便想也没想的就跪了下来。   然后便是满街鸦雀无声,无人喧闹,也无人说话。   这不像是迎接他们的魔尊,倒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回月见城时的满城出迎。   这显然不正常,但是此刻,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它是正常的。   这些人仿佛把对雁危行的服从和恐惧都刻进了骨子里。   雁危行神色不变,只淡淡的环视了一眼周围。   被他视线扫过的人,一个个恨不得直接把脑袋扎进泥土里去。   雁危行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神情平静,也没让他们起来。   他不说话,便也没人敢说话。   这些人仿佛连呼吸声都在刻意压低。   半晌,雁危行淡淡道:“起来吧。”   那一瞬间,紧绷的气氛猛然一松,所有人都像是度过了一劫一般。   但他们仍旧不敢怠慢,只悄无声息的起身。   这一刻,年朝夕终于知道雁危行为什么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在魔族的一面了。   因为就像他说的,此刻的他,比魔还像个魔。   一旁,红衣男子恭敬道:“尊座,请上车架。”   雁危行没应声,反而先看向了年朝夕。   年朝夕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然后她便听见他道:“兮兮,我先扶你上车架。”   那一瞬间,年朝夕听到所有人齐齐倒抽冷气的声音,仿佛雁危行说了什么恐怖的话一般。   那蓝衣魔修甚至立刻惶恐道:“尊座,我来扶这位姑娘……”   话音未落,雁危行冷冷地看了过去,声音平静而具有压迫性:“本尊让你开口了吗?”   蓝衣魔修立刻闭嘴,神情恐惧。   年朝夕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被雁危行扶上了车架。   雁危行也跟了上去。   车架微微颠簸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平稳,年朝夕能感觉的车架已经出发了,走的又快又稳。   年朝夕想着刚刚雁危行的种种行为反应,微微沉吟。   雁危行双手紧握,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在魔族时……就是这样。   所有人都怕他,恐惧他。   他比魔还像个魔,他比暴君更想暴君。   这就是他,和两百年前那个雁危行完全不同。   而兮兮……会觉得这样的他不好吗?   他的双手反复重复着握紧又松开的动作。   终于,他听到年朝夕沉吟了一声。   他的心高高提起。   然后年朝夕客观评价道:“还挺帅。”   雁危行一愣,终于笑了出来。    第122章   车架滚滚驶向魔宫,左右护法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右护法正准备带人跟上,左护法突然说:“我现在有点儿后悔没听你的了。”   右护法有点儿懵。   鉴于自己的同僚太会作死,而自己提点他的话也不算少,他实在分不清左护法这突如其来的感慨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虚心问道:“哪一句?”   左护法:“就让我为魔尊大人准备聘礼那一句。”   右护法了然。   是了,看到魔尊亲自扶那姑娘上车那一幕,别说自己这个同僚后悔,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对魔尊心上人的评价还是低了。   他们跟在魔尊身边的时间都不算短了,但谁曾见过魔尊对一个人笑得这般温柔过?谁又曾见过魔尊这般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的模样。   右护法时常跟在魔尊身边贴身服侍,现在仔细去想,发现魔尊这些年连笑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他仿佛永远都是一副平静如深潭的模样,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深潭之中酝酿的是怎样的风暴,所以永远都没有人敢去窥探。   在见到那人之前,右护法怕是一辈子都想不到,这世上还能有谁比魔更像魔。   可是如今,那个所有人心中的梦魇毫不避讳的对着一个女子言笑晏晏,旁若无人。   而那女子还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在此之前右护法无从想象那个将自己活成所有人的噩梦的人有了心上人会怎么样,但今日一见,他险些以为他们的魔尊是被人夺舍了。   也不怪他那同僚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他正准备嘲讽自己同僚两句,便见方才还整个人意志消沉的同僚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一样,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他胯上坐骑,看着渐行渐远的车架,自信满满道:“没关系,虽然这次机会失掉了,但我觉得也不是不等补救。”   说着,他也没等右护法问他一句准备如何补救,驱使着坐骑就跟了上去。   右护法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想了想自己同僚那个脑回路,突然就不想知道他想怎么补救了。   罢了,大不了到时候替他收个尸而已。   而且现在魔尊大人心情正好的模样,说不定魔尊大人就大发慈悲只打断他一条腿呢?   右护法在自己同僚的一条腿和一条命之间权衡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而此刻,年朝夕全然不知道雁危行的下属准备做什么。   她一进魔宫就被直接被带进了雁危行的书房,正好奇的左右看。   雁危行就跟在她身边,她看到什么,他就为她介绍什么。   他还解释道:“我没回来之前他们应该是不老实,我一路走过来,魔宫里处处都是浊气,可见他们以为我死了之后没少祸害魔宫,唯独我的书房,他们应该是不敢进,所以还算得上干净,等他们把魔宫收拾好,我再带你到处逛逛吧。”   这里的“他们”肯定是指他的那些下属。   年朝夕好奇地问:“你的下属趁你没在的时候这么做,你都不生气的吗?”那这个魔尊的脾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雁危行闻言轻轻的笑了一声,只淡淡道:“他们也只敢做到这个份上了,对于一群我消失了大半年他们却连造反都不敢的人,我又有什么生气的必要?”毕竟他的回归,对他们来说怕是已经成了最大的恐惧了。   年朝夕这下是真的明白雁危行的存在对于魔族而言意味着什么了。   若是旁人的话,大概只能看得到雁危行这个人对于魔族而言的恐怖,但年朝夕却忍不住想,当年的那个雁危行能做到这一步,又付出了什么呢?   他一路走来,如何以人族的身份成为魔族的魔尊,又是如何变成了如今这么个令魔族都恐惧到不敢反抗的人,她一概不知,他走到她面前是,便已经是如今这幅运筹帷幄又云淡风轻的模样了。   不过没关系,她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去探究他一路走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去等他某一天能毫无芥蒂的自愿说给她听。   毕竟他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年朝夕就若无其事的绕过了这个话题,继续在书房里转转悠悠。   雁危行任劳任怨地跟在她身边,仿佛无论她做什么都是有趣的。   然而没一会儿,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门外有人战战兢兢道:“尊座,左右护法以及诸位魔将,正在大殿等您。”   雁危行被打扰到,脸色微微沉了一下。   但是年朝夕却恍然,对了,他快一年没回来,一回来自然是该先去见见自己的下属的。   于是她便点头道:“没关系,你自己去吧,我自己在这里慢慢看。”   她既然已经开口了,雁危行拒绝的话也只能咽回去,低声说道:“我很快回来。”   随即挥手打开了书房门。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魔修弯腰等在门外,听见门开的声音,这才抬起头。   雁危行往外走,他就赶紧迎上去,恭恭敬敬道:“尊座。”   雁危行微微点头:“走吧。”   那魔修立刻跟上雁危行的脚步。   走了两步他发觉不对,回头一看便看见年朝夕仍旧站在书房里,笑眯眯地冲雁危行摆着手。   他立刻变得欲言又止。   年朝夕看他的脸色,后知后觉的想起雁危行带她进书房的时候,那守在书房的两个魔兵似乎也是这样的反应。   然后她便恍然想起,既然是魔尊的话,那书房肯定是重地了,雁危行的那群下属趁着雁危行失踪把整个魔宫闹了一遍都没敢碰书房,可见书房的重要性。   怪不得他们见到她在书房时都这个反应。   年朝夕考虑着她要不要换个地方。   而正在这时,雁危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魔修还以为魔尊是反应过来将一个人族放在这里有多不妥了,眼睛一亮。   然后他就听见自家魔尊说:“我记得魔宫厨房里牛乳羹做的不错,让人给兮兮上一碗来。”   然后他又转头问年朝夕:“兮兮,你除了牛乳还吃别的吗?”   年朝夕想了想,说:“我听说魔族特产一种果子,果肉神似黄金……”   雁危行了然:“是鎏金果,再给兮兮上一盘鎏金果。”   魔修:“……是。”   他很想说现在这个时节鎏金果并不应季,而且鎏金果储存不易,现在整个魔宫储存下来的鎏金怕是也只能凑个几盘。   但他也只能想想,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于是,雁危行满意了,年朝夕也忘了方才想换个地方的事。   雁危行走后,年朝夕百无聊赖地翻书架上的书看。   她顺着书架翻找,没看到有什么闲书,反而在书架顶端找到了一个古怪的小盒子。   那普普通通一个小盒子被下了整整三层禁制,像是装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一般。   年朝夕本来没想动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总感觉这东西一定和自己有关。   她想了想,伸手去碰了一下木盒上的禁制。   禁制如果被触动的话,下这个禁制的主人会有所感应,要是这个禁制不适合被打开的话,雁危行那边自有回应。   然而她前一秒刚触碰了禁制,下一秒,禁制立刻打开了。   年朝夕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出来,伸手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是个木头人偶。   它长着和年朝夕殉城之前一模一样的脸,苍白脸色、淡色嘴唇,眉宇间笼罩着一层病气,神态五官,几乎和从前的年朝夕一模一样。   年朝夕抚摸着人偶的五官,从上面看到了被人亲手雕琢的痕迹。   雕琢出这个人偶的人仿佛很珍惜它,五官之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曾放过,整个人偶透漏着被人长久把玩又精心保护的痕迹。   年朝夕微微愣住。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雁危行是如何凭借着记忆雕刻出这个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偶,然后日日珍藏的。   她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将木盒紧紧合住,抱在了怀里,笑着说:“我的了。”   ……   魔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这件事。   他们本来以为魔尊失踪时他们做的事情若是传到魔尊耳朵里的话,他们最起码也要受责难的,谁知道战战兢兢的过来,却发现魔尊心不在焉的厉害。   而且到了后半段,魔尊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都微微泛红。   众人面面相觑。   还是右护法决断,看到魔尊如今不想和他们多说的态度,立刻去掉了不必要的流程,将必须要禀报魔尊的事情匆匆一说,随即就说了告退。   魔尊这时候才专注了一些,看向右护法的眼神也透着满意。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找借口告退。   最后轮到左护法,魔尊却突然叫住了他。   左护法浑身僵硬,冷汗直冒,生怕魔尊知道了他都做了什么,要处置了他。   可魔尊只是叫住了他,却也没说其他。   左护法胡思乱想了半晌,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魔尊突然开口道:“你去将我私库里的东西都整理出来,整理个名册交给我。”   左护法立刻松了口气,赶忙问道:“是!但魔尊这是要……”私库都动用了,要打仗不成?   然后他就听见魔尊淡淡道:“聘礼。”   左护法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说的是都整理出来?”   魔尊:“是。”   左护法:“……”   他提醒道:“可是您私库里的所有东西……那可不少啊。”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魔尊皱眉:“让你去你就去。”   左护法立刻不敢说话了,但只觉得心里发苦。   那位心上人刚来第一次就把魔尊的私库给掏空了,她要是多来几次,那整个魔界估计都不够她霍霍的。   他怀着这种忧虑,脚步沉重的退了下去。   “慢着!”魔尊突然说。   左护法立刻转身。   然后他就见魔尊犹豫了片刻,问道:“兮兮的住处,你安排了没有。”   左护法当即兴奋,立刻道:“安排了安排了!保准您满意!”这可是他弥补自己错过提前为魔尊大人准备聘礼的机会。   但不知道为什么,魔尊有些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的样子,摆了摆手让他离开了。   然后雁危行就回了书房,但两个人谁都没说木偶的事情。   在书房消抹了一下午,入夜了,雁危行带年朝夕就寝。   年朝夕仿佛现在才想起来一般,问道:“我住哪儿?”   雁危行:“我的下属帮你安排了。”   年朝夕就放了心。   然后两个人就被带到了同一个寝宫。   年朝夕站在寝宫外,沉默。   雁危行也沉默。   两个人一齐抬头看着这明显只有一张床的寝宫。   而且布置着寝宫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床幔居然是红色的,还微妙的点上了红烛。   年朝夕:“……”   雁危行呆愣片刻,立刻问引路的魔修:“这就是左护法安排的寝宫?”   那魔修笑得谄媚:“是,这是左护法特意安排的。”   雁危行下颚紧绷,左看右看,不敢看年朝夕。   半晌,他低低道:“抱歉,我不知道他居然这么安排,我立刻让他重新安排!”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他不敢看年朝夕,立刻往外走。   年朝夕突然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这一下的力道轻微到几乎让人感受不到。   雁危行却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仿佛被人以千斤力道拽住,再难走动一步一般。   他迟疑道:“……兮兮。”   年朝夕声音微弱:“太麻烦了,就先凑合一下呗。”   雁危行沉默片刻,没回头,却哑声道:“好。”   侍女和领路的仆从不知何时都已退下,寝宫里一片安静。   雁危行转过身来,有些紧张,还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燥热,让他忍不住拽了拽领口。   太安静了,他咳了一声,下意识的想说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年朝夕突然低下头,从袖子里掏着什么。   这是……   他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见年朝夕捧着那装了木偶的木盒,笑容灿烂道:“我还不知道雁道君木工的手艺居然还这么好,但是这个人偶是我以前的样子,我复生之后和以前的长相差别还挺大的,今晚既然没事,雁道君就帮我再雕一个吧。”   雁危行:“……”满脑子的风花雪月瞬间破灭。   他干巴巴道:“好……”   仿佛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勉强,年朝夕冲他眨了眨眼睛,嗔怪道:“雁道君刚刚在想什么呢?我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   雁危行:“……不,我没想什么。”   当夜,魔尊和心上人同住的寝宫里要了木料、刻刀、烛火和食物。   寝宫烛火一夜摇曳。   左护法全程关注着,听见寝宫里要了这些,震惊道:“魔尊大人……玩的这么野吗?”   而此时,被认为玩的很野的雁危行为年朝夕雕了一夜木雕。   没有生机的木头在他手里渐渐栩栩如生。   他刚开始心绪浮动,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人,难以沉下心来。   后来,居然慢慢的沉入了进去。   兮兮坐在他面前,说完给他参照。   其实他根本不用什么参照,他闭上眼睛都能把她的五官临摹出来。   一个小小的兮兮在他手里逐渐成型。   天色亮起,他把最后一笔雕刻干净,心满意足。   他终于抬起头,将木雕递给她,说:“这个……送你。”   兮兮拿起木偶,将它和他最开始雕的那个木偶摆在一块。   两个兮兮。   都是她。   她看了一会儿,仿佛爱不释手一般。   过了片刻,她像是满意了,放下了木偶,突然说:“那么……这两个木偶就是你娶我的聘礼了!”   雁危行错愕。   然后他赶紧道:“不……我已经让下属整理私库,聘礼的话……”   年朝夕摆手打断了他:“我们都私奔了,还讲究这么多做什么?”   雁危行:“可是……”   年朝夕突然凑到他面前,问道:“你娶不娶我。”   雁危行喉咙干涩,哑声道:“娶。”   年朝夕抬脸吻到了他的唇上:“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