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是我童养夫 作者:燕歌行   文案:   一朝意外穿越,常瑛含泪掐了掐自己营养不良的小胳膊小腿,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自家那耗子都不来光顾的破茅屋。   为了不被饿死,她拿出了自己前世积攒多年的香方,勤勤恳恳地带着一家人发家致富,顺便救济了一个落魄小书生。   从此,常家香坊从一穷二白发家,渐渐成为了松阳首屈一指的富户,并且一路开满州府中原,乃至京师海外。   让满京城的妙龄小姐求而不得,心心念念。让金尊玉贵的豪门权贵追捧倍至,踏破门槛……   而那明眸善睐、娇娇俏俏的常小娘子,更是让无数京中少年都悄悄红了脸颊。   正当她打算解决婚姻大事,招个乖巧懂事的夫婿,却不幸地发现,她昨日看中的乖巧少年们,总在短短一日之间便对她避退三舍,婉拒三连。   四下流言渐起,说她乃悍妇,京城无人敢娶一只母老虎回家。   没想到第二日,就有人抬着十里红妆登门迎亲——   那人风姿皎然,俊逸无双,赫然就是今岁天子钦点的新科探花赵恪!   而这位掷果盈车、害得无数贵女心神悸动的探花郎,此刻站在常瑛面前,却宛如一只被遗弃的小狗:“阿瑛当年说要收我做童养夫,如今,便要始乱终弃了吗?”   常瑛:……目瞪狗呆.jpg   #我把你当崽养,你却要娶我!?#   身娇体软娇花首辅&武力爆棚常小娘子   碎碎念:   1.主线制香发家致富+科举好好学习   2.简简单单的种田风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青梅竹马 爽文   主角:常瑛,赵恪 ┃ 配角:一干人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捡到一只小奶狗   立意:天道酬勤 第1章 磨刀霍霍刈麦时节,酷暑难耐。   常家父子天蒙蒙亮就匆匆往自家田里奔,一心想要赶回这些天落下的进度。   常母吴氏笑着给二人塞了两个黑面饼子,语气不无嗔怪:“阿瑛的病才见好,你们就高兴傻了。”   常父乐呵呵一笑,难掩心中宽慰。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小女儿的病竟一天天康复起来。   朴实憨厚的汉子不大会言语,只好拍拍二儿子的肩,与他一起脚步轻快地踏上了通往田间的路。   农时不待人,耽搁这些天,可不要抓紧抢收?   吴氏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曦中,这才关上了门,到里屋去看小女儿。   甫一进门,倒被草席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吓了一跳。   “阿瑛,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就起身了?”吴氏惊讶,忍不住伸手去探女儿的额头。   席上干干瘦瘦的小女孩没回答她的话,反而是伸出了芦柴棒似的手臂,再次掐了自己一把。   嘶——   脸上真真切切的疼意让她明白,眼前这一切,真的不是梦。   三天了,她常瑛,是真的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小姑娘周围的气氛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人也被脑中纷乱的记忆搅扰的一阵烦闷。   这具身体与她同名同姓,已经在病榻之上缠绵了半年之久。本就是强弩之末,前日受了些刺激,一下没挺过去便去了。   而在另一个世界里意外车祸丧生的她,阴差阳错之下,竟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重新续上了这口气。   照理说她该感谢命运的恩赐,毕竟常家虽说家贫,但常父常母都是勤恳本分的庄稼人,对唯一的小女儿常媖,也是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但是……   思及这个小姑娘临去前的记忆,她还是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无他,只因常家眼前,在富户郑氏的逼迫之下,几乎要陷入绝境。   一月前,附近几个村子里有名的富户郑家老爷,忽然间便死了小儿子。   因着早夭,那孩子也并没有娶妻生子,坟前香火冷落,叫人叹息。   郑老爷爱子情切,特地寻了鬼媒人上门,要为爱子做一桩冥婚,寻一个女娃给九泉之下的儿子作伴。   那鬼媒人主意极多,放下几位早逝的姑娘不问,一番掐算之下,竟然看上了常家久病的小女儿——常瑛。说是她八字极好,必能助郑家的小公子投一个好胎。   若是一般的人家得了这个消息,早就忙不迭地应了。他们是心甘情愿地舍下一个将死的女儿,好与那富贵的郑家结一门姻亲。   可常父常母却拒绝了这鬼媒人。   他们一家虽穷,却把阿瑛这个唯一的女儿当宝一般疼大,为她延医问药且来不及,怎么肯干出这种卖儿卖女的事情?   若是闺女被郑家带走,郑老爷可是巴不得她早日断气,一剖黄土填下去陪自己儿子,怎么可能为她治病?   碰了钉子的郑老爷气结,当场便撕了常家的佃租契约,放话道,若是常家不肯交出闺女,来年春上,只管一家饿死。   双方拉扯之下,隐隐约约的消息自然瞒不过小常瑛。小姑娘明白自己的病拖累了家中,亦不忍看父母兄长陷入绝境,心焦力竭之下,到底没能撑住。   临去前最后一个愿望,便是祈愿父母得神庇佑,得以渡过灾厄,平安顺遂……   草席上的小姑娘强忍住叹息之声,干巴巴的小手抚了抚胸口,平复着心头的波澜起伏。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常瑛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先缅怀前世意外丧生的自己,还是该先发愁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可粗布麻衣之下,那颗咚咚跳跃的心脏,让她明白,眼下自怜自叹已然无用。她现在应该做的,是破解常家的穷困潦倒,并且让那贼心不死的郑家彻底死心。   在草席上躺了三日,常瑛好歹恢复了一些力气,这副小身板也比前两日的混混沉沉好了不少,总算能起身下地。   她拒绝了吴氏的搀扶,努力控制着僵硬的四肢,想要到外头瞧一瞧天光。   乍一出门,她这根脸色蜡黄的豆芽菜差点被毒辣的太阳闪瞎了眼。闭眼调整一会儿之后,总算看清了常家小院的现状。   三间低矮的茅草小屋凄凄惨惨地抱团取暖,枯枝做成的篱笆可怜兮兮地拱卫着破旧的院门,岌岌可危到一场大风都能卷走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原本养着的那些鸡鸭禽畜,也俱数被常父当掉给闺女治病,连个毛也没剩下。   米缸里干净的连耗子都不来光顾,黑面窝窝头伴上苦腥的葵菜汤,日日喝得一家人都面黄肌瘦。   只有那夏日毒辣的太阳,不依不饶地炙烤着脚下的泥土地。   可谓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就算自己前世跟着师父流浪的日子,只怕也过得比现在宽裕几分。   好在,常瑛也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瓷娃娃。从前师父在时,她还能跟师父相依为命,自打师父去后,她自己一人风餐露宿,栉风沐雨,也是过惯了的。   凭着常氏一族于制香一道的数百年积累,她相信自己能渡过眼下困境,不辜负那个小常瑛遗愿。   *   吴氏见闺女能起身下床,自然欢喜不已。看到常瑛的额间沁出了一层细汗,忙拿了把旧蒲扇,跟着女儿打扇。   小姑娘有些不自在,她本就无父无母,是个被师父收养的弃婴。自打师父去后,她一心扑在香料上,独来独往,甚少与人亲近。如今被吴氏这般照顾着,倒是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被吴氏哄着喝下一碗蛋羹之后,小闺女总算被她放过,允许在这小院里活动活动身体。   看着吴氏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样,她无奈地笑,给那蜡黄的脸色都添了几分光彩。   见吴氏放心地去了灶间洗刷,常瑛慢悠悠地伸展着自己的胳膊腿,却忽然被那茅屋上干裂的墙皮吸引了主意。   无他,只因那干裂的墙皮上,静静悬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她的眼睛忽地亮起来,快步走到跟前,踮起脚尖够了半天,总算取到了手。   这把柴刀是常父上山打樵时用惯了的,混入了许多杂质的刀身早就锈迹斑斑,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对于眼前的常瑛来说,也是够用了。   郑地主在此处是出了名的地头蛇,怎么会把常家一个赤贫的农户放在眼里。与其千防万防地等待郑家出招,还不如自己主动谋划一番,好叫对方知道厉害。   感受着手中那沉甸甸的分量,小姑娘满意地点头,寻了块大石,抱着刀蹲在跟前开始打磨。   金石相击的摩擦声,刺得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听见这声音的吴氏急忙从灶间出来,使劲搓了搓手臂:“阿瑛,你拿你爹的刀做什么?你现在身子虚弱,可不敢累着。”   常瑛不想让她担心,只好回头应道:“阿爹时常上山砍柴,难免遇到豺狼。这刀打磨的锋利一些,好叫阿爹省力。”   眼下常家的境地,可不就是豺狼横行,虎豹环伺吗?   那郑家想要她这具八字相合的尸身,可不会因为如今她病情好转而罢休。   “你这孩子……”吴氏并不晓得她的心思,只以为自家闺女是闲得发慌的小孩子心性,便也没强拦她,又转身忙碌去了。   直到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忙碌了一天的常家父子总算踏着月色归来。   二人被那烈日暴晒了一天,两颊的皮肉都快被烈日晒得爆开。高高挽起的裤脚下,脚掌更是被锋利的麦秆割出道道伤痕。   一进门来不及言语,一长一少两个便抱着粗瓷大碗咕咚咚灌了两碗水。   吴氏心疼地拍了拍二儿子的背,转头问脸色有些凝重的常父:“这是怎么了?可是今年的收成不好?”   “唉……”常父未语先叹,喉间好似塞了把黄连,“那郑家撕毁佃约之后,竟然连今年长好的粮食都不让我们收了。为防他再生事,我跟安儿只好先收了咱自家的田……”   “啊?”吴氏睁大了眼,“那租他家的几亩田,全是我们自家精心侍弄的。明年不租给我们便罢了,怎了连今岁的收成也全归了他家?”   没了粮食,这是要活活饿死他们一家吗?   吧嗒——   常瑛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柴刀,朝着常父常母的方向竖起了耳朵,想要打听打听自家这情况,到底糟糕到了何等境界。   “咳……”吴氏瞥见小闺女的眼神,生怕她听见这话忧心难安,隔着桌子悄悄拉了拉常父的袖子,“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们肯放过阿瑛,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就好。”   实在不行,她就舍了这张脸不要,再去求求娘家亲戚接济点过冬的口粮。   “也好,也好……”常父慈爱地看了小女儿一眼,亦不愿意在女儿面前露出忧色,“咱们这一家子俭省些,总能渡过今冬。”   常瑛被那殷殷的目光看得心下一阵融融,抠了抠手指之后,还是忍不住回以二人一个不甚熟练的笑。   眼见常家三人又各自忙碌起来,小姑娘长舒一口气,手上的动作更加迅速。直到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再次在月光下露出一点锐利的寒芒。   屈指扣了扣刀背,听到铁器独有铮铮吟唱,常瑛总算满意地一笑。   她不会任由常家的日子就这么艰难的过下去,也不会对郑家这么明目张胆的欺压忍气吞声。   夜色里小院雾蒙蒙瞧不真切,只有她一人眸光灼灼,好似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般,满是蓬勃的生机。 第2章 羊入虎口次日天色一亮,常瑛早早起身,慢吞吞地啃了一个黑面窝窝头之后,总算送走了去田间干活的父兄,和一步三回头的吴氏。   “阿瑛,你一人在家可切莫出门,有急事便去邻家避上一避……”吴氏此行,是特地趁着麦收时节,回娘家借些口粮。   她本不放心女儿一人在家中待着,奈何自己娘家嫂子不好相与。眼下登门还能赶上这个口粮富足的档口,迟些天还不知被怎么白眼。   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她的身影总算消失在晨间的小道上,让挥着小手绢送她的常瑛松下一口气。   拍拍衣襟之后,她背上自家的大箩筐,施施然出了家门。临走之前还不忘,贴心地给里面那把锃亮的柴刀盖了块破布蒙着。   眼看万事俱备,只欠风声。   小姑娘特地在偌大的村子里走了两圈,确保自己这个瘦弱单薄的小身板落入了不少人的眼睛。这才满意的转了个方向,去往自己的目的地——常家村后那个翠绿的山头。   这里虽是一块无主的荒山,可也受惠于人迹罕至,连山脚下的树木都多了几分蓬勃的生机。   远远朝上望去,竟也有几分文人骚客笔下的秀丽模样。   常瑛挥刀破开生满荆棘的小路,顺着春日猎户留下的足迹一路向上。   回头看看那被自己破坏的有些蔫巴的荆棘丛,她满意一笑,拍拍手上的灰尘,寻了块略微干净些的石头大刀金马地坐下。   树木阴翳的密林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那成群结队的蟋蟀借着树荫的掩饰不断聒噪。   小姑娘倒也不寂寞,随手扯了枝梧桐的叶子扇风驱蚊,懒洋洋地守株待兔。   炽热的日头越升越高,远处的树木间终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常瑛耳尖动了动,把这动静收入心中,利落地起身,沿着密林更深处走去。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地上山来。   个子稍小的那人显然胆子不大,在这等老林子里有些退意:“大、大牛哥,郑老爷说的是真的吗?”   “那当然,抓着这个丫头片子,郑老爷可足足赏一吊钱。”年纪较长的那一个有些瞧不起他这胆子,对自己这跟班不屑地嘁了一声。   这人年纪二十有余,身体干瘦虚浮,正是常家村里有名的二流子——常大牛。   这人娘老子早逝,自己好吃懒做不争气,年近三十都没讨上个媳妇。久而久之,反倒更加没脸没皮起来,行事无所顾忌。   今日远远地瞧见常家那个小丫头片子进了山,他转头就报给了郑老爷,自告奋勇地接了掳走常瑛的差事。   这一吊钱,他常大牛可是志在必得!   顺着被破开的荆棘丛,两人很快寻至那块大石处,屏气凝神地四下查看。   幽静偏僻的山林里,林木被风吹的沙沙作响,激得年轻些的跟班头皮发麻,忍了忍还是拽住大哥的袖子,“大牛哥,咱们干这种事情,被族老知道了,可怎么办?”   “你他娘的怕什么,就这荒山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常大牛极不耐烦。   “也不能……说没有吧……”跟班迟疑道,“赵秀才的……”   “提那崽子作甚?他那个痨病鬼爹早死了。如今这人嘛……”常大牛不屑,“还不活不活着都不一定呐。”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前把那丫头抓了了事!”   “哦……”   二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谈论,脚下的速度却不慢,与常瑛的距离一点点拉近。   透过植物叶片的缝隙,常瑛甚至都能看见他们脏兮兮的衣角。   她的手指悄悄伸向背后,无声地抵住了那把柴刀的刀刃。好叫那一点沁凉,镇定自己浑身紧绷的肌肉。   近了近了……   常瑛的手掌甚至都有了汗意,压制许久的力量逐渐攀升,好似百战的□□呼之欲发。   啪——   背后的盲区忽然伸出一只手掌,无声息地覆上了她的背。   常瑛一时之间寒毛倒竖,条件反射地伸手扼住那人的手腕,一把将那人拽了个踉跄。   这一下小姑娘显然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干瘦的手臂上青筋暴突。   那人吃痛,危急间只得借力一滚,卸掉她几成力气。   要不然,他这小胳膊小腿,非得给她撅折了不可。   这突生的变故扰的常瑛藏身处草木摇动,自然吸引了常大牛二人的主意。二人交换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眼睁睁地看着形势逆转,饶是常瑛见惯风浪,一时之间也气得咬牙。   她没好气地瞪一眼忽然出现的那人,提刀就往前头冲。   常大牛显然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有胆量跳出来,一时间被吓了一跳。   不过看常瑛那干瘦似芦柴棒似的身板,他显然没把这姑娘放在眼里。   “你这小丫头今日遇上我,算你……”   砰砰——   常瑛打架,从来不问对方是谁。   电光石火间根本不跟常大牛废话,横起刀背就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两下重的。随后利落的一脚,把眼冒金星的常大牛踹得滚了三滚,直奔那跟班而去。   那半大小子早被她这副罗刹样子吓破胆,撒腿就跑,大声呼救:“救命!救命!……闹鬼啊……”   这个病秧子,是被什么魑魅上了身,怎么变得这样厉害?   可惜他惊慌之下,在这茂林里根本提不起速度。没一会儿,便被常瑛一脚踹了个踉跄,捉小鸡崽子一样绑了回去。   不远处,那险些坏了她好事的不速之客正用尽了三十六计,努力拿自己那同样干瘦营养不良的胳膊抱住不断挣扎的常大牛。   常瑛脚下生风地杀到,手肘在他脑门上狠狠一击,解决了那人缠在常大牛身上满地打滚儿的窘境。   到了这种时候,她当然能看的出来,这个忽然窜出来的小子跟常大牛并不是一路人。   吃奶劲儿都使出来的赵恪一身狼狈,气喘吁吁地看着常瑛动作如飞,把常大牛二人捆做一团。   “喂,不知你是?”今日任务结束,常瑛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了空闲跟这位“见义勇为的壮士”搭一搭话。   那人一身粗布衣衫补丁摞补丁,一张脸因为方才的厮打沾满了泥土,只露出一张黑亮的眼睛,狼狈地让常瑛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   赵恪无奈地拨了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拿衣袖抹去脸上的灰尘,不用想,他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在下赵恪,家父赵夫子。”   这下常瑛可算认出了这人是谁。   三年前,松阳县的秀才赵夫子瘸了腿,不知为何带着自己的独儿子赵恪来了常家村生活。   早些时候赵夫子身体还算好,便在这里落户,开了间乡野学堂,教附近的大小崽子们识字。说起来,她大哥二哥也来那常家私塾念过今日“之乎者也”。   可好景不长,赵夫子身上染了痨病,总也不好,拉扯一阵子之后,去年冬日里便没撑过去。   从此,这同样穷的叮当响的赵家,便只剩下的赵恪一个。   常瑛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傻孩子。他今日大抵是恰好遇见自己遇险,想要施以援手。   却没想到,她前世没少遇险,常年积累下的功夫底子那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神经紧绷之下的巨力,险些没把胳膊给人家撅折。   “实在对不住……”小姑娘有些尴尬地挠头,“你这胳膊,要不要紧?”   赵恪险些没被她这小心翼翼的话给堵死,索性站起来,绷着脸道:“不碍事。”   这世上,还有比他见义勇为得更加狼狈的壮士吗?   常瑛瞧瞧打量他的神色,自然明白这人现在心情有些不佳。她尴尬地清咳一声,诚心诚意地向这位“恩人”发出邀请:“这位兄弟,你搭救之恩我……心领了。”   “这伤是我大意,若是不嫌弃,跟我下山看看可好?”   “不敢劳动,在下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相信如果没有我……”赵恪下意识地看一眼鼻青脸肿的常大牛二人,继续道,“姑娘你打他们,也不会费力。”   “不不不,我忧心得紧。”常瑛严肃地开口,“若是回去的路上他二人暴起伤人,我这小胳膊小腿怎么拦得住?”   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常大牛听见这话,实在忍不住脏话,努力扑通着胳膊腿儿,想要控诉这个小魔王。   没想到还没扑腾两下,反被常瑛捏着块粗布堵了嘴,善始善终地给那块蒙着柴刀的破布找了个新位置。   赵恪的眉头跳了跳,一时有些失语。终究是想抓住自己那仅存的一些书生体面,半推半就地被常瑛拽下了后山。   这特别的一行四人刚刚踏入村口,槐树下乘凉几位老大爷顿时瞪直了眼,纷纷围拢过来,惊诧地绕着常瑛与赵恪议论纷纷。   “阿瑛啊,这、这是咋回事?”   “赵家小子,你这……怎么这么狼狈??”   “……常大牛这两个坏胚,又干了什么丢脸事???”   眼看一路小跑过来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要被人群淹没了的赵恪无语望天。   他偏头瞧一眼一脸“受惊过度”的柔弱姑娘常瑛,觉得自己好像羊入虎口,上了当。 第3章 别有用心“常姑娘,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常氏宗祠内,赵恪看着堂上黑脸的里正及各位族老,再看一眼一脸“受惊过度”,脸色苍白的常瑛,终于没忍住,低声质问道。   “您放心,且救救急。事后我定会报答。”常瑛不动声色地按下他的疑惑,继续尽职尽责地表演着自己那弱小可怜的人设。   今日下山后,他们一行四人还没有走出几步路,便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朴素心态,村里人顾不得农忙,匆匆报了族老与里长,一气簇拥着他们往宗祠来。   眼看宗祠内的人越涌越多,黑压压地站满了整个院子,对着常大牛二人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大,堂上的族老总算是坐不住了,大声斥责道:“干什么?都静一静,静一静……”   “且听听里长大人的意思!”   里长常武威严地咳了两声,方才好像吵得烧开了的茶壶盖儿一样的众人总算暂时安静下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大鹅一样仰着脑袋往里瞧。   “今天,常家丫头上山拾柴火,却差点没了性命。这样的事情,任谁也想不到,会发生在我们常氏宗族里!”   常武年纪四十上下,身材魁梧,面色黧黑,为人一贯公正伉健,早年甚至还到过府城闯荡,故而在常家村里威信极高。方圆之内,不论老少,提到他总要赞一声服气。   这些年他年纪渐长,众人是早没有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气。   “常大牛二人何在?”里长一开口,地下的少壮们莫不出力,纷纷提起跪在地上的常大牛二人上前。   “我且问你,你今日尾随常家丫头上山,打的是什么主意?”   常大牛都如筛糠,哆哆嗦嗦了半天,才挤出了几个字:“里长……我没坏心啊……”   当世宗法严明,上至庶民下至世族,尽皆聚族而居。而作为一宗之主的里正与族老们,手上不仅有教化之责,更有刑罚之能。   像他这样对本家下手的人,是合该判一个不孝不悌之罪。若是落在个严明的族老手里,就是乱杖打死在祠堂也不为过。   那血肉横飞的场景从脑子里闪过的时候,常大牛再也不能冷静。   看着脸色原来越黑的里长与族老,他一时间也顾不得郑地主事后会不会报复,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颤颤巍巍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里长,我老娘早逝,没少受族里接济,怎么会不知道知恩?”   “今天做下这样荒唐的事,哪里是我的本意,都怪郑地主他胁迫我啊……”   此语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脑子快的一下子理清了这团乱麻。原来是阿瑛的病治好之后,郑地主还没有死心,情急之下反而不择手段,雇了人要强行把人掳走。   打发人去请郑地主的功夫里,堂前的众人义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郑家发迹之后,附近这几个村子里,有一半地都成了郑家的产业。他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收下的粮食反而得源源不断地送入郑家。年复一年不过勉强糊口,若是家里人生了病症,那欠下的亏空可真不知道要几辈子才能还清。   故而郑地主大汗淋漓地进门之后,一双双眼睛里的不满似乎要把他射个对穿。   常武似乎有意晾着他,放任他站了半晌也没有为其添上一把椅子。   “郑老爷,据我族常大牛跪陈,为替自己那早逝的公子配冥婚,你可有胁迫他绑架常家女儿?”   郑地主擦了一把汗,他这些年作威作福,顺风顺水惯了,怎么也没想到,就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寻一个鬼.新娘,竟然惹出了这样的麻烦。   狠狠瞪一眼那“哭哭啼啼”的常家丫头片子之后,他陪着笑上前:“常里长,这都是误会……”   自古民不与官斗,里长多多少少也沾个官字,郑地主并不敢托大。   “不论是不是误会,咱们今日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说开便是。”   常武默默推开他的示好,不动声色地把想要私了的郑地主顶了回去。   他奶奶的,郑地主暗骂这块臭石头,再次把矛头引向了常瑛:“常家这丫头现下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顽劣孩子,她的话,怎么能轻信。”   “你胡说!”   人未到,声先至。   常父的脸色被涨得通红,与妻儿一起匆匆赶到,大声斥责郑地主的信口雌黄。   “前些日子阿瑛病重,你屡屡派人上门逼迫,我家闺女差点便没有支撑住。如今她好容易病好了,你又打这样阴毒的主意。”   “要她这个活生生的人给你那死鬼儿子陪葬吗?”   “你……!”郑地主被常父这话气得眉毛倒竖。   他提及的这两件事,虽都是为了冥婚,可是性质却差得是十万八千里。前一桩因为常瑛病得要死,谁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来,当爹当娘的想给闺女地下找一个人作伴,谁也没法干预。   可如今这常家丫头好了,活生生一个大活人,若是再被郑地主拉去地下,这可是害人性命的官司。   常父素来寡言,情急之下吼出这一番话已是不得已。此后倒也不再争辩,只与二儿子常安一起默默站在闺女身前。   常瑛默默抬头看了一眼父兄,再瞅一瞅抱着她的脑袋痛哭的吴氏,心里潮乎乎的没忍住,小小声说了一句:“娘,我没事儿。”   她前世也活了二三十年,却从来没有朝谁喊过“娘”这个字。师父醉心香道,连自己都过得不羁,哪里会拿小女儿那一套对待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吴氏抹泪,“多亏了赵家大郎遇见你……”   默默旁听的赵恪无声地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自己那差点被她掰断的手腕子格外得疼。   “是啊,娘,赵家兄长为了救我,胳膊都受伤了。”小恶魔的声音悠悠传来,叫赵恪直觉没有好事。   “那怎么得了?”吴氏着急得紧,赵家这孩子没爹没娘又是外姓,哪里有人肯照顾,“今日阿恪你可千万不能走,便在婶子家住着,婶子照顾你的伤。”   十二三岁的少年看起来潦倒得紧,却并不想麻烦别人。今日碰见常瑛不过是巧合,他既肯救人,便没想着受什么回报。   况且,他瞟一眼那干瘦的小丫头。她有如此的心计谋略,再配上那一手分筋错骨的本事,哪里需要自己的帮助?   眼看他要起身告辞,吴氏着急起来:“阿恪……”   常父先一步跨出,不负所望地拦住了赵恪离去的路,坚决要求他不能离开。   这个朴实的汉子一心想着知恩图报,倒把赵恪弄得不知该如何回绝。看着一旁奉父命牢牢看着他的常安,他终究是无奈,再次坐了回去。   堂前拉扯了半晌的官司也渐渐到了尾声。在常武的坐镇之下,常大牛与其跟班,在宗祠内服服帖帖地受了三十鞭,打得腿脚都高高肿起,显然没有容情。   至于郑地主这个外姓人,自然受郑氏宗族庇佑,常武无法,只得让他认下保证,在祖宗面前发下毒誓,再也不欺扰常家。   事情既然暂时得到了解决,看了半天热闹的人群自然渐渐散去,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常瑛却突然起身,对着一宗族老磕头道:“阿瑛多谢各位叔伯爷爷主持公道,郑老爷今日虽发下誓愿不再逼迫常家,可人心难测。”   “若是今后我常家再发生什么人祸,还请各位里长族老做个见证,这其中必定与郑老爷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郑地主险些没把一口老牙咬碎。   合着从今之后,他不仅不能再追究自己今日丢的脸,还要为了自己的名声保证他常家不出事吗?   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被这样将过军?   常武爽快一笑,倒是喜这丫头机灵,欣然点头应允:“既然如此,我托个大,便为你这丫头做个见证。”   常瑛欢欢喜喜地起身,一张脸上的苍白都消退了不少,少了几分惊慌难安的神色。   看着这姑娘那空荡荡的衣袖和芦柴棒似的胳膊腿,常武又是忍不住同情起来,狠狠朝郑地主哼了一声之后,起身塞给了常父一把药草:“赵家小子今日出手仗义,他一人多有不便,你们该把人带回去好好照顾才是。”   “是是是……”常父激动地直搓手,急忙带着闺女与赵恪回去看伤。   只有常安一人落在后面,比这常武的样子有样学样,狠狠地呸了一声,惹得常瑛差点笑出声来。   被吴氏紧紧拉着的赵恪闻声回头,悄悄朝着小姑娘磨了磨牙。   无妄听了这一圈,再结合这姑娘不慌不忙的表现,他哪里猜不出,今日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只怕从她晨起出门时就一一算计好的。   只是有一桩,他实在想不明白。   带着自己做她那武力值的挡箭牌倒还可以理解,如今事情有了了结,为何还要煽风点火地提醒常父常母,非要把自己带回家呢? 第4章 立锥之地常家烦心了许久的事情得以了结,一家子的脚步自然轻快不少,拉着一个无意乱入的赵恪,欢欢喜喜地还家去。   到了家门前,邻居刘家小子正提着一个麻布口袋站在门前候着。远远地见到这一家子回来,急忙迎上前去:“常家婶子,你的粮落在了半路。”   吴氏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方才刘家小子跑去寻她回家,她一听阿瑛遭了罪,心里头着急地啥也顾不上,丢下麻布口袋就往宗祠跑。幸好后头跟着的刘家小子机灵,特地捡了粮食口袋回来等着。   “好孩子,你可是帮了婶子大忙。”吴氏连声赞他。若是这面口袋丢了,他们一家怕是只能饿着肚子乞食。   刘家小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门,偷偷看一眼后头的常瑛,一道烟儿跑了回家。   乍一进门,朴实的夫妻两个自然忙着给赵恪清洗看伤,倒把常瑛给冷落了。   小姑娘倒也乐得清静,跑去研究她娘求爷爷告奶奶借回来的那小半口袋粮食。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娃娃,上手一掂这面口袋的分量,便知道她娘这次借粮没少给人为难。   解开那粗布绳子一看,果不其然,里头净是些干干巴巴的陈谷子。   刨除谷壳与麸皮,只怕连二十斤都没有。   这点子粮,就算一家子勒紧裤腰带,又能吃几天呢?   常瑛心下虽愁,却不愿意带到脸上来,惹出常父常母的叹息。默默把那小半口袋粮食安置好之后,她便搬了个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一眨不眨地望着赵恪进去的那间屋子。   她二哥常安直道稀奇,忍不住开口逗她:“小妹,你这眼睛一直盯着人家作甚?窗户都要给你看穿了。”   常瑛挪了挪屁股,不想理他。   却没想到吴氏刚刚好自屋内出来,听见这话顿时笑吟吟地望着闺女,十分周道地过来安慰她:“娘的好闺女,放心吧,阿恪就是一时扭伤,你爹看过了,说他不碍事呢。”   她下的手,自己还能不清楚?   常瑛张了张口,正欲解释,瞧见吴氏那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却忽然张不开嘴,索性当作没听见,以免越描越黑。   瞧见她这副模样,吴氏倒也不再取笑,自个儿到了东厢内,打算去给那赵家小子翻找出来一身干净衣裳。   没一会儿,方才一身狼狈的赵恪总算不自在地拉开了那扇柴门,静悄悄地迈出了一只脚。   他原来的一身麻衣本就补丁摞补丁,平日里还勉强保持着干净,今日情急之下在那泥里一打滚儿,便再也穿不得了。   如今套上吴氏寻来的干净衣裳,再把那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束好,倒也不难发现,这人生得倒是白净斯文,颇有些单薄清隽的意味。   可惜这穷乡僻壤之间,人人都为生计奔波,个个都被晒得黑瘦,一双手糙得紧,平日里哪有功夫去在意这些。   常瑛自然也不能免俗。常家如今穷得连下蛋的母鸡都没有一只,一日三餐都是梆梆硬的黑面窝头,配上泛着苦腥气的野葵汤。一连吃了三四日,她这个风餐露宿惯了的人也快咽不下。   再不想个法子挣上几个铜板,秋天来了可真是连树皮都没得啃。   她脑子赚得飞快,殷勤地围着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幼苗苗,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举一动。   赵恪被她这直勾勾地眼神盯得发毛,步子都差点同手同脚起来。他一忍再忍之后,终究是受不了这姑娘,远远地待在一个离常瑛最远的角落还不放心,又把自己的身子别开,只拿后脑勺对着她。   在常家养了三日的伤之后,即使常父常母一再挽留,赵恪还是坚辞不受。   这几日他呆在常家,自然看得出来常家日子艰难,存粮是一日少过一日。再在这里呆下去,多少会加重人家的负担。   听说他要走,吴氏极为不舍。这几日住的虽不长,她私底下却是极喜爱这个后生。往远里想,阿瑛也渐渐大了,若是能留下阿恪在家,哪里还会发生上次郑地主那般的糟心事呢?   不过想归想,她到底也不好说出口,便给赵恪强塞了一包窝头,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出村回家。   眼看着吴氏挥手送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赵恪捏了捏怀里那尚且温热的黑面窝头,心下一时难掩起伏,复而回身,规规矩矩地朝吴氏弯腰行了个揖礼,带着一身的感动转身欲走。   啪——   他还没走上两步,忽然被跳出来的常瑛拦住了去路。   小姑娘背着箩筐包着头巾,显然是早有准备,跟了他一路。   看着眼前这姑娘笑嘻嘻的脸,赵恪方才云雨初霁的脸色再次黑下来,彷佛山雨欲来。   一语不发的,他转身就走。   可惜常瑛大病之后,这体力好似怪胎一般。一路上无论赵恪是快是慢,她都不近不远地缀在人家身后,像是一个牛皮糖一般甩也甩不掉。   眼看再走几步自家的茅屋便要到了,赵恪气结,陡然止住脚步,回身拦住那姑娘,语气颇有些不客气:“常姑娘,在下那日虽没帮上你什么大忙,可也并无恶意。这三日你不歇气地盯着我跟着我,到底是何意?”   阿瑛年岁不大,人也干瘦。这些日子虽扰得赵恪有些不快,可他不是一个狭隘的性子,便也没计较。   然而眼下他即将归家,若是再不好生制止他,自己今后岂不是也没个安宁日子?   常瑛晃了晃自己身上的大背篓,里头那把柴刀适时地发出一阵晃荡:“郑老爷碍于面子不会轻易报复我,可你一人住在这山林之间,我担心你进进出出遭遇不测。”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好似黎明前的星子不慎坠落了几颗,恰恰含在了她的眼里,继续着昨日未尽的璀璨。   瞧见那熟悉的一抹寒光,似乎又有些记忆被再次唤起。   赵恪冷静了半晌,终于把被这把刀揍得鼻青脸肿的常大牛驱逐出脑海。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倒也没在烦扰常瑛跟着他,转身欲走。   “等等——”   常瑛仔细嗅了嗅空气里传来的异样味道,忽然张大了双眼。   她快步上前扯住赵恪的袖子,语气急迫:“你闻,前面是什么味道……”   远远瞧见那一缕黑烟窜出林间,赵恪陡然惊醒。二人目光相接,顿时在对方的眼睛里收获了肯定的答案:   山上走水了!   常瑛一把将背上的箩筐甩下,步伐如飞地冲入赵家的院子,抄起水桶就往那炙热的火苗中泼。   赵恪的脚程亦不慢,匆匆浸湿衣物之后,抬脚便往着火的茅屋中冲。   “你疯了!”常瑛一把拉住他的衣摆,被烟雾熏得涕泪横流。   “父亲的书籍还在里面,我不能不救!”赵恪甩开她的手,没入滚滚烟尘。   这个死脑筋!   常瑛暗骂一声,当下也顾不得太多,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提着木桶来回狂奔。   幸而这火势并未失控,显然刚刚燃起不久。小姑娘被熏得脸蛋焦黑,几番奔波之下总算制服了火势。   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戳戳赵恪的手肘问道:“你没事吧?”   他冒着火进屋寻找赵夫子的遗物,几番下来可不得被火苗灼伤一层皮吗?   少年的一身确实狼狈,看上去比常瑛还要凄惨几分,连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   他侧身护着赵秀才的那一摞书,盯着自家那还冒着焦糊气的茅草屋,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常瑛被他那不要命的样子吓到,喘匀了气之后还是惹不住劝他:“书籍到底是死物,若是你为了这些在火海里赔了命,赵夫子哪里能安心?”   赵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因为吸入了不少烟雾而分外沙哑。   他一字一顿,分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常瑛懒得与他争辩,仔仔细细地在四处寻找着蛛丝马迹,“我只知道,若是不留着自己的一条命,岂不是白白使仇人生快?”   赵家的这两间茅草小屋靠近后山,所在偏僻,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来。这次突然大白天地走了水,若说是意外她打死也不会相信。   “此人既有心纵火,定然会小心行事。加之此处荒僻,无人可察,你倒也不必费工夫……”赵恪被她那脆生生的话激得清醒了不少,灌了几口凉水之后,幽幽道。   “你我心中都清楚,下手如此不留情的,没有别人。”   常瑛转了一圈之后,把赵家的惨象收入眼底,怒火蹭蹭地往上涨。   “对不住,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想要救她,赵恪穷归穷,好歹还有两间茅屋栖身。如今倒是哗啦啦烧了个干净,叫她该怎么偿还人家是好?   “你今日带着刀跟着我了半天,已然是尽力了。”赵恪垂下眼睛,朝她摆了摆手。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那郑家竟然会阴毒至此,不仅要报复他这个事外之人,还这样毫不犹豫地把他逼上绝路。   前些年他年少时,家中的日子也算是风光过一阵。那时他爹赵秀才高中廪生,赵家又家道殷实,往来之人多有阿谀奉承之词。谁能想到大厦一朝之间倾覆,他家如今,穷到只剩手边这一摞书。   “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常瑛与他并肩蹲在一处,清理着地下那些险些被烧毁的书籍。   “我已无容身之所,大抵是去县城做些苦工谋生吧。”虽已至穷途,但他答应了父亲绝不轻贱自己。   “苦工?漕河码头上的力工受着往来商户与掮客的层层盘剥。即使可得温饱,大多三十岁上下便一身病痛。”   “你去做了苦工,且不说能不能活下来。难道你就甘心忍下这口气?”   赵恪不说话,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无声无息地盯着她。   只有他一人知道,从那日一刀拍晕常大牛,再到今日冲进自家救火。常瑛的表现,委实超出了一个十一岁稚子的范畴。   “若是我想要你借赵夫子之名,帮我隐瞒一些事,你愿不愿?”   常瑛的目光从那一摞书中移开,直勾勾地盯着赵恪。 第5章 小试牛刀这话她自那日遇见赵恪开始,便在心中盘旋,几经波折之后,终于说了出来。   香料一途自古以来便掌握在世家手里,便是随着改朝换代有些许微末技艺流传在外,那也不是她这个乡野之地的黄毛丫头能够得到的。   不说旁人此后听闻她大病之后忽然如有神助,掌握了各式香方,会不会眼红探究。单单常父常母问起这手艺从何而来,她都答不上来。   到时候师出无名,便好似身怀至宝的稚子招摇经过闹市,如何能得安稳?   而假托她这一身本领习自赵夫子留下的遗卷,只要操作得当,便少了不知多少麻烦。她也得以不再遮遮掩掩,眼睁睁地瞧着常家吃不上饭却不能轻举妄动。   心中那股雾蒙蒙的窗纸终于被捅破,赵恪忽地领会了她的意思,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散落的书卷。   赵家世代耕读传家,一向侍奉书籍为至宝。到了他这一代,谁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爹却因为这些东西丢了性命。   故而他对这些四书五经的态度一向复杂。自小接受的谆谆教导让他知晓要读书上进,可三年来的潦倒境遇又让他痛恨这些泛黄的书页。   如今穷困之际乍然听闻此物尚且有次妙用,得以救助常家于水火,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秉持本心,静静点头。   得益于早逝的赵夫子,精怪鬼谈之事他虽不信,却也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得知了不少。   故而常瑛身上的秘密虽多,他也默契地只做不知,并不多问。   虽说他自己已经穷困到了如此境界,可若能为常家济一济困,倒也不算辜负前些年念过的仁义礼智。   二人就此达成一致,赵恪此后得以在常家得一收容之所,而常瑛,便假借赵秀才留下香方之名制香开源。   二人皆是心智早慧的孩子,此事敲定,便也不再磨蹭,把赵家那破破烂烂的茅屋收拾一下,便背着那散落的一筐书籍相携下山。   相隔半日再入常家之门,两个孩子这一身湿淋淋黑乎乎的模样自然让吴氏惊诧不已。   得了常瑛简述之后,她更是气得一改往日的温柔模样,大骂郑地主不是个东西。   可是骂归骂,人家这次做的干净利落,丝毫没留下证据,他们便是有天大的冤情,也苦于自己势单力孤,更是找不到说处去。   吴氏泄了泄火气之后,终于想起正事,急忙把赵恪迎了回去,又烧了灶忙活开,要他们喝些热水免得着凉,口中直道要赵恪在此常住,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常瑛既得了个暂时万全的由头,自然不肯再荒废时日。换了身勉强能见人的粗布衣服之后,便背着她的那套大箩筐一头扎进了后山。   前些日子她上山来守株待兔便发现,这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里,她求之不得的宝贝可不少。   眼下正值五月,一年之中日头最烈的时候。得益于那太阳无私普照的热量,这山林之间的草木个个都牟足了劲儿朝上长。   譬如那一株株挤在一团的茉莉,碧绿轻盈的叶丛之间便争先恐后地开满了花苞。   远远望去那花瓣虽若隐若现,可是那一抹香魂魄却是清新幽远,格外雅致醉人。   她欣赏归欣赏,手下的动作却不慢。   食指与拇指夹住花柄,自斜上方微微用些巧劲儿,那洁白似玉的花瓣便毫发无伤地落入她的手中。   仔细瞧瞧那花茎,却还依旧柔嫩,断口处光滑利落,并不影响再次开花吐蕊。   茉莉吐香之妙,须得午后烈日当头时采下那含苞的蓓蕾,加以平铺窖藏。   此时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即使常瑛动作极快,却还是免不了自己一张脸被太阳晒得泛红。   待到那方大箩筐中堆叠的花苞已经过了半数,她这才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汗,脚步轻快地下了山。   戌时将至,吴氏恰恰在灶间继续做那千篇一律的黑面窝头,坑坑洼洼地小院里只有赵恪一个人,埋头在石臼旁舂米。   他自觉借住在常家要让常父常母平白多养活一张嘴,故而干活极为勤勉。不顾吴氏的阻拦,一刻也不曾歇着,瞧得吴氏简直越看越满意。   她家的小子常平常安长到十二三岁还有贪玩偷懒的时候,没想到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孩子,在这乡野之地过活了几年,竟也把这些粗笨活计干得极好。   常瑛远远地朝他点头,心照不宣地朝那人晃了晃自己背上那一篮轻灵悠远的香气,笑嘻嘻地寻了个簸箩把皎洁的花苞摊开。   若想保留花材的纯净香气,这些茉莉花苞还要一一去蒂窖藏。   她的手速虽不慢,一时间进度也是感人。   赵恪扫净了地上的谷壳之后,自觉地带着小板凳过来帮她。   多了一双手之后,速度果然快上不少。   层层堆叠起来的柔嫩花苞静悄悄地躺在了阴凉处,遮住了原本四溢的花香气。   只等入夜之后,这玲珑如雪的林上月光静静开.苞吐香,绽出一室馥郁。   而有了赵夫子藏书的由头之后,纵使两个孩子年纪不大,常父常母出于对传说中的秀才老爷的崇拜,对此事也将信将疑地上了心,一气寻摸出十余条帕子并上数把纳凉扇风的团扇。   常家村西去三十里便是县城,得益于此处恰恰是高阳县主的五百户食邑,坊间爱俏的姑娘不少。如吴氏这般针线活不错的妇人,许许多多都有做些针线帕子赚钱的差使。   难得吴氏把女儿疼得紧,连夜做了这许多送来。   静静等待三日之后,那帕子香扇便好似与那极好的茉莉融为一体了一般,挥动摇摆之间便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只叫人忍不住贪婪地多吸上几口。   “果真成了!”   吴氏捧着那帕子,小心翼翼、翻来覆去地看。   她在家做姑娘时,也曾买过那货郎沿街叫卖的熏香帕子,可惜那香气污浊粗劣,也并不持久,比起阿瑛今日做的这些可差远了。   “阿娘喜欢拿着用便是。”   椒兰香草,素来便被世人喜爱。这帕子的熏制虽不复杂,味道却也干净清澈,给吴氏日常用着也相宜。   “不不不。”吴氏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这香帕是你忙活了好几日才做好的。娘不要,若是能买个好价钱才是好呢。”   见她坚辞不受,常瑛也不再硬塞。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明白,这些帕子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依照常家的窘境想拿出来不容易,吴氏这是舍不得用。   小姑娘心里默默记下这一桩,再次坚定了自己要让常家的日子好起来的决心。 第6章 九十铜钱自常家村去县城,只有一条常年踩踏出来的羊肠小径。   常瑛抬手按了按斗笠,哀怨地看着前方的牛车越走越远,驾车的老头悠悠哉哉地甩了个鞭花,在那泥土路上荡起一阵烟尘。   没错,坐牛车去县城的一人两文钱,她现在都掏不出来。   落在她身后的赵恪自觉地扛起了箩筐,转身提醒她:“还不快走?”   或许是被常瑛这一脸生无可恋逗到,他素来正经的脸色上竟罕见地露出些笑意,那副老成的模样减轻不少,隐约间透露出些许少年稚气。   “这就来。”小姑娘甩掉脸上的沮丧,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二人踏着那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一路向前,背后洒满了喷薄欲出的朝霞。   虽有人一路相伴,但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常瑛还是被累得不行。且不说那被汗浸染的衣衫,单是那糙布做成的麻鞋,就惹得她脚上长了不少水泡。   柳荫里的小县城遥遥在望,二人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终于顺着如织的人流入了城。   松阳县城并不大,承平三十年之后倒也颇为热闹。   寻到西市之后,二人翻遍全身,这才凑齐了十个铜板。咬牙交了司市之后,勉强得了块偏僻的落脚之所。   铺开摊子之后,一股清雅的茉莉香气便徐徐送入路人的腹腔,勾得不少人在此驻足。   “小姑娘,这帕子怎么买?”跨着竹篮的妇人见自家闺女眼巴巴地瞧着,便停下来问价。   “十文一方。”常瑛不慌不忙,带笑回答。   “嘶——这也忒贵了。”妇人摇头感叹,拉着频频回头的女儿就走。   出师未捷,小姑娘倒也不沮丧。   这帕子质地不差,吴氏自秀坊拿的素胚都要三文钱一张,刺绣滚边地忙上一整天才能制好一方。   加上她师父生前特地跑到桂州三年,探访而成的熏制手艺,买上十文钱绝对值当。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位头簪茉莉的新妇,拉着丈夫的手上前。   这二人的衣着打扮,显然比常瑛身上那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新上不少,眉宇间也少了几分奔波谋生的劳苦之色,显然家境殷实。   “相公你瞧,以茉莉熏作帕子,倒是少见。”新妇美目盈盈地瞧着丈夫,看起来与之感情甚好。   “衡娘爱香去东市的妙仪坊买了便是,何故看上这路边的东西?”丈夫瞧一眼守在摊前的两个半大孩子,不太赞同妻子的眼光。   “可是……”   “荔枝乡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这位姐姐既肯舍却钗环,头簪茉莉,便是极出彩的心思,怎么会为嫌弃我们乡野之人?”默不作声的赵恪忽然开口,斯文白净的小脸倒叫人平添几分好感。   “你念过书?”丈夫方才轻慢的眼神顿时变了,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少年。   赵恪朝他拱一拱手:“少时被父亲教过两年,不值什么。”   “你瞧瞧,你瞧瞧,这位识字的小哥都道我眼光好呢。”名叫衡娘的新妇有些得意,“他方才念的诗我虽听不大懂,却觉得极好。”   “好好,为夫这便与你赔罪。”当下读书人金贵,平日里难得碰上一个。那男子倒不差这些钱,也愿意结下一桩善缘,当下爽快地掏出一串小钱,“这茉莉熏的香帕,我们买一对儿便是。”   “谢您惠顾。”常瑛眸子亮晶晶的,说出一串吉祥话,“您二人必定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年轻的夫妇笑一笑,转身汇入人群。   晃荡着手上那叮当作响的一串铜板,小姑娘献宝似的捧到赵恪跟前:“咱们可算是开张了。”   有一便有二,随着西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两个半大孩子那一方小小的摊位也不断被人光顾。   虽不是人人都肯拿出十文钱买上一方帕子或是团扇,可常瑛并不没有任何的不耐烦,依旧笑盈盈地招待。   如此倒有不少人对这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颇为喜欢,待到日过正午,二人背来的熏香帕子与团扇便所剩无几。连常瑛特地留作装饰的那几枝开得正娇嫩的新鲜茉莉,也被人连送带拿地讨要了去。   眼瞅着身上的钱串越发有分量,原本寡言的赵恪紧紧捂着身上“数额巨大”的铜钱,越发地紧抿着唇不吭声。   少时不知这些阿堵物珍贵,自打他爹常夫子去后,料理丧事便把穷困的赵家花了个底朝天。这阵子他日日依靠野菜与稀粥度日,如今捏着这区区一把铜钱,倒有些不真实感。   半大少年沉默地望了一眼东城的方向,原本沉寂的心事忽然又生出些微弱的期望。   西市的人流渐渐散去,人人来去匆匆。半晌没见到前来问价的路人,常瑛忍不住摘下头上的粗布头巾哗啦啦地给自己扇一扇风。   早上日头还没出来她便同赵恪从家中出门,一气走了三十里路。眼下都到了未时,早就饥肠辘辘了。   她点了点剩下的那两张帕子,再瞧瞧自己那细瘦的胳膊腿和赵恪苍白的唇色,决定见好就收。   收摊的话正欲说出口,前头的人流忽然一阵喧哗。   一辆青篷马车堵在了西市那狭窄的小路上,原本还算畅通的道路顿时阻塞起来。眼看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近,常瑛不得不抱着那帕子向后退。   谁料那马车经过之时,却忽然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暗色的车帘下探出一只白净的手来撩开了车帘,里头坐着的妙龄姑娘俏生生地探出头来,冲着她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常瑛微微怔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抱着帕子上前答道:“姑娘,是依照家中香方熏制的茉莉帕子。”   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头上的银制步摇轻轻晃动,显然是不信:“依你这样的穿着打扮,怎么会拿得出世家才有的香方?”   “家父念过几年书,曾无意得到几张粗浅香方。”少年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质疑香方来源,默契地开口相帮常瑛。   “原来如此。”少女点了点头,“书香里留下来的东西,倒也配得上姑娘我。”   “给你——”她也不问价,抬手朝常瑛抛了一把铜板,拿过剩余的帕子,放下车帘便走。   常瑛被她洒得有些狼狈,手忙脚乱寻了半天散落的铜钱。   “你倒好脾气。”赵恪默默地帮她捡拾,有些不满地盯着那辆一路横冲直撞的马车。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常瑛埋头数钱,轻轻抛了抛那足足三十几枚铜钱之后,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快,“这人今日能如此张扬,来日自然少不了自讨苦吃的时候。”   区区一个小丫头,常瑛一心带着常家过上好日子,并没有把对方放在心里。   或许是被她这淡然的态度影响,赵恪亦是收了心头的那一丝不快,被常瑛拉着收拾了摊位,前去祭一祭五脏庙。   不远处买汤饼的婆婆摊前热气腾腾,香得叫人直流口水。   口袋了有了钱常瑛心情大好,利落地排出四个铜板,给自己和赵恪叫了两大碗汤饼。   那婆婆动作熟练,显然是做惯了的,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香气四溢的汤饼。   这汤饼小摊朴素不起眼,味道却是极好。   劲道齐整的面齐齐地码在碗中,被那滚烫的汤汁包裹着,与码在上头的脆嫩小菜一起,组成了一种夏日里难得的清爽,足矣告慰他们劳累了许久的身体。   常瑛埋头苦吃,幸福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日日稀粥野菜糙面窝头的吃着,是多么想念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素面。 第7章 快乐花钱赵恪眉眼间虽瞧不出什么,可吃饭的速度却是一点不慢。   吃罢这顿来之不易的饱饭,二人悄悄点了点在箩筐里背着的那包铜钱,眉眼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一连辛劳了几日之后,到底没有被辜负。这包里的铜板足足有一百六十余枚。   刨除帕子与团扇的成本与今日缴纳的摊位费,他们这赚的,少说也有九十文。   须知眼下粮铺里上好的白面也才不过五六文钱一斤,普通人家里一年的进项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二两银子。   这九十文钱的赚头,已经是叫人羡慕不已了。   当然,对于常瑛来说还远远不够。   家中过冬的粮食还没有着落,那三间破屋还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今冬的大雪,常父常母常年劳作身体早就不胜当年,甚至还有那被她半哄半骗拉过来入伙的赵恪……桩桩件件,哪里不需要钱?   不过她也不沮丧。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桩一桩的做,既然眼下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那她自然要加倍努力。   离开那嘈杂热闹的西市,两个一脸喜色的孩子直奔东市。   与鱼龙混杂的西市不同,东市的长街两侧多为齐整干净的铺面,售卖的物件价格自然也要高上不少。   所以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是县上的住户,多少有些家底。少有如常瑛两个这般粗布麻衣,还带有一腿泥点子的穷苦人。   就连随意进了一家布匹店,都有个伙计即刻出来,竖着眉毛赶人,生怕他们两个成了打发不掉的叫花子。   这等人士常瑛前世都见惯了,闻言也不慌乱,慢吞吞地自怀中摸出一串铜钱晃荡了两下:“我们不是来讨饭的。”   伙计方才飞起的眉毛顿时耷拉下来,服服帖帖地待在了眼眶上,年轻地脸上熟练地挤出笑意:“原来是小的看走了眼,跟您赔个不是,您可千万别怪罪。”   “咱们店里的布匹可是新上的货,漕河上高价收来的湖州细棉呢,您二位看看?”   自家大哥常平亦是在这县城里做货铺学徒,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忙活,时不时更有掌柜的责骂,也是不易。故而常瑛并没有把这伙计的无礼放在心上,依言进了店铺看料子。   这伙计口中并未夸大,店铺的堂内确确实实堆了不少细棉,个个轻薄细腻,花色繁多,只叫人看的眼花缭乱。   自然,价格也是不菲……   常瑛捏了捏自己手中的那点钱,暗暗叹了一口气,抬手打断那滔滔不绝的伙计,干脆利落道:“不必介绍这些,给我瞧瞧素布便好。”   所谓素布,便是未曾经过提花与染色的布匹,同样的质地能比其他布匹便宜不少。   因着方才的失误,那伙计自然多了几分热情耐心,听了这话没二句便领着常瑛两人前去观看。   “姑娘您瞧,这上好的湖州素布一尺不过不过二十文。夏日里穿上身是极轻薄……”   “还有咱们那自织的普通棉布,质地上虽略微欠缺些,可胜在实惠,一尺只要八文钱。”   湖州素布虽贵,可卖相不一般,若是能制成帕子买到东市的殷实人家手里,利润就是成倍翻涨。   而那普通素布胜在便宜,若是能再制一批继续在西市售卖,也能挣上不少。   可惜她手上钱不多,能拿出来买布的就更少了,只好有所取舍,一分钱掰成两半用。   “那便给我裁上一尺湖州细棉,和两尺普通素布。”   “好嘞。”伙计应得响亮。   手中的钱一气去了一截,刺激得常瑛倒吸一口凉气,直到那三尺布抱到怀里才好些。   悲痛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速地把那手中的铜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赵恪跟在她身后没一会儿,怀里便杂七杂八的塞满了东西。   杂货铺子里小小一陶罐茶籽油,三十文。   粮油铺子里五斤白面,讨价还价亦花了二十八文。   屠户摊子上的一小刀肉,抠抠搜搜地切了一斤,十五文。   最后是陶器店里头选购的几只小陶瓶,又花了三十文。   ……   算清账目之后,连赵恪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谴责。   这下,他们可是又穷了。   常瑛既然敢花,便有底气把这钱给挣回来,便也压着心疼出了东市,打算再日落之前出城回家。   行至城门根儿前,倒是颇为意外地遇见了一个熟人。   常家村里那赶牛车的老爷子蹲在车辕上,笑眯眯地问他们:“娃娃们,可做车?”   “不坐!”   来时走了三十里不说,又在东市奔波了两个时辰,常瑛只觉得自己那细胳膊细腿都要折了。可惜她现在穷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只好委屈一下自己的腿脚。   眸子静静扫过她那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赵恪抬手扯住她的袖子,解下箩筐塞进常瑛怀里,递给赶车的老爷子两枚铜钱:“你去坐车便是。”   常瑛被他塞得一懵,下意识地问道:“你呢?”   “我脚程快。”赵恪避而不答,“不会比你晚上多少回村。”   车辕上抱着箩筐的姑娘碎发濡湿,衬得那双黑亮的眼睛好似小兽一般清澈,听见这话顿时着急起来:“这怎么能行,我自己能走。”   少年却不再与她争辩,望了望远处的逐渐西斜的太阳,抬脚便走。   “诶——”常瑛着急地要下车追他。   “上来吧。”老翁甩了甩鞭子,似乎是懒得看他们拉扯,忿忿地哼了一声,“傻小子,有车不坐。”   “你们人不大,便收上两文钱算了。”   眼看日头便要没了,他这牛车的生意大不如白天,索性送了这俩孩子一个人情。   那头老牛拉洋洋地打了个响鼻,终于慢悠悠地前进起来。   年纪不小的牛车吱呀吱呀唱和着,似乎在呼应那悄悄暗下来的天色。 第8章 新的盘算一弯银月无声无息地挂上枝头,皎洁的银辉静静地散落在常家的小院里。   吴氏捧出那一方小匣子,借着月色把那来之不易的二十文钱数了又数,简直激动地睡不着觉。   前几日闺女带着恪儿回来,道是在赵夫子的书中寻到了几样制香的法子,她当时哪里敢信,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好事能轮到自家头上。   只是耐不住闺女的软磨硬泡,暂时把自己手头上的针线帕子借给了闺女。忐忑地等了几日之后,不想这孩子似模似样,果真做出了帕子,还买得极好。   难道阿瑛对制香,还真有几分天分不成?   “你想啥呢?这熏香的手艺,若不是人家赵小子不藏私,肯教了阿瑛,咱们哪有本事挣这钱?”常父打断她美滋滋的想法。   “这是自然。”吴氏再次小心翼翼地把那钱锁好,“能读些书到底是有用,有旁人比不得的好处。”   “是啊,这孩子聪慧得紧,人也踏实。”   “当家的,”吴氏思量了半晌,正色道,“此后这制香挣得的银钱,咱们给恪儿备上一半可好?”   他家虽说穷困,却绝对不该不懂得知恩。   这一句话引得常父有些讶然,但稍作思量之后,这个憨厚汉子依旧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合该如此。”   若是将来能有一天这钱积攒够,他们也能送这孩子重新去念学上进。   夫妻二人借着夜色悄悄地说定,谁也没有声张。   他们二人皆不识字,二十文钱尚且数得勉强,便附在小桌上一个一个的分了半晌,神色肃穆。   *   一觉睡到天色大亮,常瑛这才穿衣起床。休息过后的精神饱满舒张,她原本那张蜡黄的小脸也多了几分红润,瞧着倒像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了。   院子里的赵恪照旧是起身极早,这会儿已经早早洗漱完成,正在守着炉子替吴氏看火。   炉火上架着的蒸笼里飘散出一阵阵麦子的香气,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挤在笼屉里,瞧着煞是喜人。   吴氏手脚极快地捡出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抢先塞到了赵恪手里。   眼巴巴围着炉子的常瑛委屈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眼神控诉。   “阿恪起得早,合该饿了。”吴氏忍笑,“你这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也不怕脾胃还没开?”   小姑娘倒也不恼,抬手接过赵恪自觉分她的半个馒头,悠哉悠哉地出了门。   如常家这般的贫户,素来一日只吃两餐。一顿放在巳时初,一顿放在未时末,起得早了也没得吃饭,平白又要饿肚子,她才不要。   吃罢早食,常瑛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再次背着自己那个大萝筐上了山。不同的是,这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多了一个常安。   她这二哥天生一副笑面,脑子里头有百般的机灵。听她真的靠那一筐茉莉挣到了钱,早早便把自己这个妹妹崇拜上了,殷勤地跟着她上了后山。   常安脑子聪明灵光,不一会儿便把选取花苞的技巧学了个熟练。有了帮手之后,这干活的辛劳自然减轻不少,不多时,兄妹二人便背着满满两筐洁白的茉莉花瓣下山来。   昨日去县城里采购了不少必要的物资,这次常瑛可做的范围便扩大不少,不必再局限于简单的香帕与团扇。   细细分出掩藏在花苞中的茉莉花籽投入小小的石磨,反复碾碎四五遍之后再细细筛过。待其阴干之后,加以简单调制封入木匣,便制成了那色泽洁白自然,细腻无暇的茉莉香粉。用以镇静养颜,调理排毒都是极好。   还有昨日在那杂货铺子里重金求购的一小陶罐茶籽油,打开便闻到一股清香悠远的独特味道,与那淡雅皎洁的茉莉相得益彰。   择取去尽枝叶的待开花苞之后稍稍阴干,略略研成粗末,投入微微起沸的茶籽油之中一同熬制。静置微凉,投入其余作配的枣枝与荷叶,密封后窖藏。   一日三次的搅拌至三十次之后,用以乌发的茉莉头油即成。昔日王侯之家里那些鬓发如云的如花美眷,要想墨发乌亮香滑,不染尘垢,便少不了这乌发香油。   并上裁制熏制帕子的功夫,常家上前都忙得不行。   吴氏为了早早赶制出足够的帕子,更是不分昼夜地在针下熬花了眼。   好不容易把一脸困倦的吴氏劝走,常瑛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加快了不少。   那方石磨虽小,可为了把那茉莉花籽研磨出最为细腻自然的效果,她特地给磨盘之上放了重物加压。前前后后的磨了一天,她的手臂实在是累得不轻。   抬头拭汗的功夫,一双手忽然递了个陶碗过来,悄没声地要她捧住。   抬手把人赶走去做轻省些的活计之后,赵恪挽起袖子,接替了常瑛未尽的研磨工作。   他此举倒也不是为了旁的,只因这制香方子的来源,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他却知道这是常瑛自己的际遇,与他这个幌子没有半分关系。   故而这些日子以来,他有意避开香料配制的关键活计,只一味地寻些并不关键的粗活做,即使常瑛并不在意隐藏自己的手艺。   炎炎夏日里,少年埋头使唤这那一方小磨,神情是一贯的专注。好似他手里并不是这等粗笨吃力的活计,而是不染纤尘的书卷一般。   不论身处何地,所做何事,他似乎是一贯如此的澄澈。   *   静静等待劳动成果收获的时日里,常父常母第一次做这种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活计,难免忧心结果不如意。只有一个常瑛老神在在,带着对她莫名信任的常安快乐干饭。   待到十日之后,那窖藏了许久的茉莉头油与香粉香帕尽数取出,迎风送来的馥郁香气惹得众人忍不住贪婪的吸了口气,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一家子脸的笑意都如风一般散开,挑了个晴好的日子,便由三个孩子背着进了城。   这次需要出售的东西不少,常瑛倒也不再吝啬,大方地掏出了六文钱,坐上那吱呀吱呀的牛车赶去了松阳县城。   这次三人前来,她心里头自然有着新的盘算。   西市多是叫卖家中出产的乡下农户去处,相应地,来来往往的路人兜里自然不宽裕。爱香的多,能拿出钱来的却少。那日她与赵恪能把帕子买个干净,未尝没有运气的功劳。   而东市却大为不同,有着妙仪坊、如意楼等等许多专门出售脂粉香料的铺子,城中富裕的人家也多在此处出没。若是能说动掌柜寄售他们这次带来的头油与香粉,他们才算是把这条制香挣钱的路子走宽了些。 第9章 徐大掌柜心下打定了主意之后,常瑛并不迟疑。   交待常安带着价格便宜一些的帕子与香扇在西市叫卖之后,她带着其余的物件,与赵恪一起直奔东市。   妙仪坊与如意楼分别坐落于东市的一条长街之上,明里暗里的竞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前些年松阳县城里也不过是区区住了四十几坊人家,用得起好香料的人家不多。   只是近年获封食邑在此的高阳县主嗜好这些风雅之事,导致这两所香料铺子为了县主府邸的生意险些没有抢破头。   可惜妙仪坊不愧为百年老字号,在城中的口碑渐渐压下了如意楼,急得如意楼的大掌柜这些日子里寝食难安。   二人登门之际,恰恰好看到那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大掌柜正在叉着腰训徒弟。看背影倒是颇有气势,可是一转身,险些没有把常瑛逗得笑出声来。   无他,只因这些日子日日焦心,这位掌柜的嘴角竟生生长出一圈大燎泡,疼得他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带得心情也十分不妙。   “二位小友,来此所为何事啊?”回身见门外站得是两个穷酸的半大孩子,他顿时没了亲自招待的兴致,挥手示意伙计上前。   “掌柜留步。”常瑛没等机会错失,迅速张口喊住了他,“我等乡野之民,偶有几张长辈传下来的方子。”   “不知您可有兴趣一观咱们带过来的头油香帕等物?”   “嗯?”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虽然止住了步子,但明显对这件事情兴趣不大。   一是常赵二人的打扮实在不像什么有底蕴的人家,二是这姑娘话里头的并没有售卖香方的意思。   需知一家香铺的立身之本就是香方。有了香方,头油香帕等物自可源源不断的熏制售卖,算不得什么稀奇玩意儿。   常瑛不卑不亢地走近了两步,没有着急把自家制成的物件拿出来。她明白,如意楼的掌柜迎来送往地见过不少人,瞧不上她一个乡野丫头也不奇怪。   “我观掌柜的面色,似乎近些日子难以安枕。”   “若是方便,不如采用黄连、栀子、防风与蔓荆子清热泻火,降逆和中,以为疏散之法。”   此话入耳,中年掌柜的神色里的漫不经心渐渐散去,那撇山羊胡子也正色起来:“姑娘年纪不大,竟然也懂药性?”   行医与制香都是极其闭塞的学问,多为父子口口相传,不愿落入外人手中。这姑娘开口便敢为他的病症开方,难道还真有些本事不成?   “得家中长辈教导过一二罢了。”常瑛三言两语地掠过他的问题,并没有过多卖弄。   制香一道免不了要调和诸多药材,前世自己被痴迷香料的师父一手带大,自然有所涉猎。为这上焦内热的小毛病开上一副方子,倒也不成问题。   这下倒是让山羊胡子的掌柜一下子闪出些希冀来,亲自让了站在店内的二人走进内室。   抬手挥退前来斟茶倒水的伙计,徐掌柜正襟危坐,带着期待地朝眼前的小姑娘开口:“不知小友带来的是什么香?可否交给鄙人一观?”   坐在一侧的赵恪探寻地偏头望常瑛,得到她肯定的点头之后,这才撩开那口箩筐,依次拿出里头的物件,工工整整地摆在了桌上。   徐掌柜也算半个香道行家,闻到这格外柔和馥郁的茉莉香气早就耐不住爱香之心,急忙净了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一黑陶小罐,揭开了上头的木塞。   这黑陶小罐里,装得正是那脂吸了整整十日的茉莉头油。原本清新透亮的茶籽油中静静悬浮着皎洁的茉莉花瓣,几乎把那抹茉莉的幽香与宜人的草木芬芳糅为一体。   甫一开盖,小小的一方茶室里顿时盈满清雅悠远的花香。虽久久不散,却毫不刺鼻。正是多一份则重,少一份则薄,把制香的均衡调和之道,拿捏了个分毫不差。   他不禁捻一捻自己的山羊胡子,依依不舍地把桌上的几件物什瞧了个遍,眼睛越来越亮。   这香不同于如今松阳县盛行的厚重富丽之气,却别有一番高洁不群的气质。   若是如意楼中能多了这样的香方,他哪里还用发愁添不上新意。   徐掌柜心头的盘算打得噼啪作响,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   上上下下扫视了两个半大孩子半晌之后,他总算开了金口:“这头油香粉香质尚可,可惜只添了一味不值钱的茉莉做主料,在店中可买不上什么好价……”   二人并非稚子,自然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瞧着常赵二人年岁不大,穿着打扮又不像是见过什么世面,便变着法子朝二人压价。   “咳……”常瑛不动声色地清咳一声,倒也没有废话,上手一件件地把桌上的物件收了起来。   她看着瘦弱,却生了一副怪力,徐掌柜抬手想拦,竟然没拦住。   “小友,小友……你还没问价,不能着急走啊……”如意楼与妙仪坊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临街见到对家徐掌柜是恨不得扑棱着翅膀啄他们。如今好容易遇到了一味颇为出彩的茉莉香,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见常瑛动作不停,他只得换了个人,开始对着赵恪念叨:“小郎君,且说个价吧。若是一时不成,咱们大可以再做商量……”   白净的少年脸色有些不好,沉沉地抿了唇,抬手隔住他拉扯常瑛的动作。   “这、这……”徐掌柜怎么不知自己被两个孩子摆了一道,可惜生意场上的商户天生逐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终于是松了口:   “这样吧,小友先出个价给我听听便是。”   他能如此轻易地妥协,未尝没有如今妙仪坊势大的缘故。常瑛见目的达到自然停了手,开口便抛出一个让徐掌柜吓一跳的条件:“我家原意,本为出价寄售在此。”   “这怎么使得!”徐掌柜吃了一惊,气得胡子乱翘,眼睛也瞪了起来,“小友,满松阳县里,谁家也没有这样的卖法。”   “这么说,掌柜还是不愿意?”   徐掌柜狠狠咽了咽口水,一脸肉疼道:“寻常乌发香油不过四五十钱一罐,香粉利更是薄。小友的香却是不错,我便再添一些,涨上两成,如何?”   “至于这寄售,是万万行不通啊。”   对面绷着脸的小姑娘松了松眉心,却再次摇头。   侧方的赵恪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那抹狡黠,心中自然明悟了她的打算。   若是平白便报出一个高价,那徐掌柜久经沙场,自然有一百种法子杀价。可若是一开始便提出只寄售在此,如意楼便赚不到什么钱,徐掌柜情急之下,接受这“折中之道”的高价,自然容易不少。   双方你来我往地争执了几回,徐掌柜一拍桌子,终于咬牙定下了价格,屈从于常瑛那寸土不让的几文钱。   那箩筐里的乌发香油添做七十文买了出去,小小木匣里的香粉也叫出了三十文,余者香帕香扇虽少一些,可满打满算下来,倒也差强人意。   仔仔细细把那四百二十文钱数了一遍之后,小姑娘高高兴兴地把铜钱塞给赵恪收着,朝徐掌柜笑弯了眼:“多谢您照顾生意。”   她此番开颜一笑,倒与方才那冷面模样判若两人。   山羊胡子的老头虽说有些肉疼,可是想想这姑娘应下了此后的香粉头油只供如意楼,便也多了几分如愿,陪着笑送了二人出去。   外头的天色尚早,常瑛也不急着去寻常安。   如今她手里的钱比着上次多了不少,又有了如意楼这一条生财之路,自然多了几分从容,拉着赵恪便进了上次的布匹庄。   难得上次的伙计还记得他们,热络地迎了上来:“姑娘,您又来了?”   常瑛心头一直惦记着前些日子吴氏小心翼翼地捧着帕子的模样,瞧得她心底一阵泛酸。这次手上的银钱宽裕一些,便特特地登上了布匹庄,打算好生裁一块布,给十来年没添过衣衫的吴氏裁一件新衣。   布匹庄子的种类自然繁多,常瑛挑了半晌瞧上不少,难以割爱。   思及家中那人人补丁摞补丁的衣衫,索性也不再纠结,一气裁了三十尺尺纹色简单的崭新棉布。除却要裁出帕子与扇面的布料,还打算给家中的六口人一人裁制一件单衣。   手中的银钱一气出了二百余文,可常瑛却觉得值得。如今常家上下穷得凑不起第二件衣衫,若是能人人添上一件新衣,好歹能够避免衣物洗了之后却没得穿的窘境。   复而又就近割了五斤肥瘦相间的臀尖肉,并上油盐酱醋和制乌发香油必须的茶籽油,再次数出去小两百个铜钱。   捏捏自己瘪下来的荷包,再瞧瞧身后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的赵恪,常瑛总算是停了手,前去与西市的兄长会合。   常安虽说机灵,可到底是第一次承担这样的活计。西市鱼龙混杂,饶是常瑛,一时也猜不出这个哥哥的情况如何。   怀揣着一抹担忧快步走到西市的摊位前,二人倒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第10章 人言可畏她这位二哥哥叼着狗尾巴草,笑嘻嘻地蹲在临近摊子前,跟那卖鱼的老翁搭话。   常安眼神极好,远远地便瞧见妹妹带着赵恪过来,急冲冲地冲他们挥舞着手臂,示意自己在这。   瞧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不像是遇到什么难事,常瑛略略放心,走到近前问他今日买帕子的情况。   他年纪不大,若是在前世,不过还是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若是今日帕子香扇买得不好,倒也在常瑛的心理预期之内,算不得什么。   可常安悄摸摸递过来的钱串一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倒叫常瑛忍不住挑眉。   粗粗一数,竟又二百枚之多。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后生机灵着呢。”旁边与常安聊了半晌的老翁显然极喜欢这个后生,特地开口夸了他一遍,“他那张嘴跟抹了蜜似的,一开口便不愁东西卖不出去……”   正在抽条的半大小子不好意思地挠头,笑得好似甜瓜一般。   这倒是出乎常瑛的意料,难道她这个二哥,还天生有这做生意的本事不成?   若真是这样,那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田间的劳作到底辛苦,常父与吴氏年纪不大,腰腿却都有些不好。她私心里,是再不愿家中人那般受累。   捏了捏手中那沉甸甸的一串钱,再瞧瞧争相帮她背着重物的两个半大少年,常瑛心中舒畅,只觉那盛夏的暑气都没那么磨人起来。   此次寻得了较为稳定的挣钱路子,前来的三人心情俱是大好。   收拾好那小小的一方摊位之后,自然少不了在西市寻些吃食。   红糖枣糕,桂花糖酥、还有那金灿灿的油炸芝麻饼……个个的香味都飘散的老远,勾得人垂涎欲滴。   因着开在西市,大多价格不贵。十几个铜板洒下去,便能换得沉甸甸一包。   故而三人收手之际,并上买的布匹粮油,险些拿不下。   照旧坐着晃晃悠悠的牛车回村之时,自然免不了被闲得发慌的村人瞧稀奇。   留着鼻涕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跟在三人屁股后面,热心的婶子抛下手里的饭碗,抬手便不容拒绝地把那大包小包接过来。   “阿瑛啊,怎么买了那么多东西?”   “我的个娘咧,你这丫头,不逢年过节的,咋还割了这么老大一块肉?”   “就是啊阿瑛,你爹娘为了给你看病可不容易,咱可不能乱花钱……”   “你懂什么。我瞧常家丫头的模样,是挣到了大钱?”   常瑛艰难地从小朋友的环绕中伸出一只手,给他们各自塞上了一把糕点,可算打发了这群小皮猴儿,这才抽出功夫来,一一应答这些热心的婶子。   她们虽行事大大咧咧,可个个都是淳朴人。纵使瞧着常家姑娘小子这大包小包的眼热,可也是发自内心的为常家高兴。   热热闹闹地相送到了常家门口,吴氏听见声音开门迎人,也是被这浩浩荡荡的声势吓了一跳。   “阿瑛?”她急忙接过女儿背上的箩筐,顺带把那几位送上门的婶子迎进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绕着三个孩子盘问,恨不得把那赚钱的门路刨根问底。   依照与常瑛的约定,赵恪自然免不了站出来应答此事,一气推到了去世许久的赵夫子身上。   乡野之民对于科考读书的人多有一种先天的敬畏,听说常家是得了赵夫子遗卷之内的香方,倒也无人怀疑。   一时之间啧啧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只恨自家为何没有碰上这样的好运气。   常父与吴氏都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一一答谢了这些送上门来的婶子之后,又各自分了些新买的糕饼,道是承蒙众人昔日关照。   高矮胖瘦的妇人们喜滋滋地接了,谁让这糕饼也是个新鲜物事呢,她们家的崽子们早就馋掉了牙。   所谓吃人嘴短,常父常母的为人处世又叫人挑不出毛病,常家村的许多人心下便也服气常家挣到了些银子,心中那一丝隐秘的嫉妒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消散了。   毕竟,谁叫赵家的两间破屋走水之后,除了常父常母,他们谁也没敢开口收留赵家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见寻上门来的众人渐渐散去,吴氏摸了一把额间的汗珠,可算松了一口气。   三人背回来的那些布料米面,早被那些婶子们翻来覆去瞧了个干净,一时之间散落地满地皆是。   吴氏一惯节俭,瞧着也难免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将那厚厚的一卷布折好之后,珍重地打算放进自己那口陪嫁的樟木箱子里。   看样子是打算拿这布匹压箱底,并不舍得穿上身。   常瑛把她的动作瞧在眼里,掏出身上的余钱归拢归拢之后,悄悄地跟上了她娘,献宝似的把那一摞铜钱捧到了吴氏跟前。   “哎呦……”吴氏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自家丫头竟然还能拿出这么些钱。   “娘,你听我说。”常瑛把钱塞进她的手里,一脸严肃,“县城如意楼的徐掌柜答应了我,此后每过旬日便可收购咱们的香品。”   “这次也不过是开始罢了,今后我一定会赚到更多的银钱。还有大哥二哥与赵家兄长,咱们家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这布匹我特地裁回来给咱们做衣服的,娘若是肯信我,就把这布做了衣衫好不好?”   “阿瑛……”吴氏被小女儿这一番话说得心中泛酸,忍不住抬头轻揉着小姑娘毛绒绒的脑袋。   她这个小闺女打小便是个听话的孩子,万事总是不哭不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窝在常父的怀里,好似个雪团儿一般。   可惜常家家贫,三个孩子的衣服总是缝缝补补。瞧见别家小闺女的新衣裳,哪里会有小姑娘不羡慕的呢?   可惜啊,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有本事,如今倒是阿瑛先给爹娘张罗起新衣来了。   酸涩之余,仔细瞧瞧姑娘这段时间添了些肉的脸蛋,她又忍不住骄傲起来。   素日温和的眉目褪去了昔日的苦色,整个人都好似年轻了几岁。   *   捡到赵家小子的常家挣了钱的消息一时间成了常家村里最大的稀奇事,茶余饭后总被村民们挂在嘴边。不过一日之间,便传遍了这小小的村落。想来不久之后,怕是连外村人都知道了。   不过外头怎么说,常家人倒也不在意,谁叫阿瑛花钱阔绰,生生割了五斤上好的臀尖肉呢?   生怕天气炎热存不住,吴氏顾不得天色将晚,打算将那肉好生处理一番,制成熏肉。   小小的灶间之内烟熏火燎,一家老小齐齐上阵忙活起来。   可惜常瑛皱着眉头学习了半晌,也没透过那滚滚的浓烟瞧出个所以然。   她天生具备厨房杀手属性,前世与自己那个同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师父相依为命。经济拮据之时,二人都没少吃那半生不熟的自制饭菜,勉强维生。   久而久之,她也接受了自己在厨艺一途毫无天分的事实,安心躺平等吃。   吴氏本想好生教导她一番,见闺女那兴致缺缺、笨手笨脚的模样索性放弃,该为培养那埋头干活的乖巧赵恪。   自家败落之后,赵恪他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方才十岁的小赵恪无奈,只得撸起了学子青衫的宽袍大袖,早早地成为了赵家顶门立户的掌勺人。   加之他天生颖悟,行事专注聪敏,即使是庖厨小事,竟也做得似模似样,一时之间荣升吴氏喜爱排行榜第一名。   一旁抱着糕点吃吃喝喝的常瑛倒也不在乎,悠哉游哉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乘凉。   眼下日子渐渐到了六月,小院里的那颗石榴树前些日子见了雨水,一改往日蔫头蔫脑的模样。一夜之间竟开了不少色泽娇艳的花苞,一簇簇地挤在碧油油的枝头,衬得这常见的田家树木越发枝繁叶茂,正是个纳凉解暑的好去处。   可惜,差上一点凉津津的果子……   清甜润肺的梨子,爽脆酸甜的苹果,又或者是那晶莹剔透的葡萄……   越想越馋之下,她索性闭眼,给自己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出乎意料的是,干燥酷热的暑气之中似乎真的悄悄透过来一丝果子芬芳的香气,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犯馋而产生了错觉。   小姑娘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看清眼前的物件之后,一双小猫似的瞳孔顿时瞪得溜圆。她的面前,真的出现了一篮子澄黄饱满的野杏。   提着那野杏子过来的正是赵恪,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大好。   有了常瑛偷懒在先,吴氏自然不忍心一直让他留在闷热的灶间。恰巧邻居刘家婶子家的小子送来一篮小野杏,正正好打发了赵恪出去。   常瑛无知无觉,兀自抱着那一篮“及时雨”一般的杏子吃得上头。本想大方地分给赵恪,却不想这人对这甘美多汁的杏子态度冷漠,身体力行地拒绝了她。   小姑娘挑眉,自然觉察到他有些不对,随即停了手,拿那双通透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地紧了紧,正在抽条的少年身形笔直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开口道:“今日自城中回来,难免惹眼了些。”   “村中长辈虽多无恶意,可到底要提防些许有心人。”   君子最为忌讳交浅言深,他碍于自己孑然一身的身份,本也不该多说。可是三年前赵家败落的事情犹然在目,他又亲眼瞧着常家从前的万般不易。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遵从本心。   话虽隐晦,可常瑛到底是亲眼同他一起瞧见过赵家那两间破屋被焚毁的模样,自然明白他所指的是谁。   郑家发家之后,在此经营数辈。早就习惯了作威作福的日子,若是得知前些日子打了自家脸面的常家越过越好,怎么能忍得住不捣鬼?   可惜常瑛早不是从前那个稚子。就算郑家不跳出来作死,她心中也没有忘记原身被郑老爷逼死,赵恪因为郑家的报复险些丧命的旧仇。 第11章 招兵买马目光灼灼的小姑娘索性放下了那篮野杏,改为站起来拍拍赵恪的肩,不无安慰地给他顺了顺毛:“放心,我的刀可没忘记日日打磨。”   她比赵恪小上些许,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场,近来虽长了些肉,可身量到底比不上高瘦的少年。如此踮脚强充小大人的模样,瞧来倒有几分好笑。   赵恪的眉心无声地跳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的深色却忽地放松起来,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姑娘一道烟儿似的溜进灶间偷吃。   那一篮没吃完的野杏到底受了冷落,孤零零地躺在石榴树荫下。   *   忙活至深夜之后,喷香金黄的熏肉总算安安分分地躺进了锅底,即将在那小小火苗的舔舐之下,悄悄地发生蜕变。   到了第二日揭开封印的锅盖,一股翻涌了许久的烟火气伴着油脂的香味一气冲出来,勾得人腿脚都要酥掉。   吴氏顾不得烫,眉开眼笑地把那肉拿出来封好,放在廊下接受阳光的洗礼。   也怪不得她开心,今日一大早便有同村的婶子前来传话,道是她儿子常平得了师傅几天假,过几日便要回家来。   这位大哥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因常家家贫,四年前便被常父常母送到了镇上做学徒,一年四季也没有几天的功夫在家。   又因着他那师傅严厉,并不许人前去探望,细细算起来,吴氏已经数月没有见过大儿子一面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如今想起来当年儿子离家的模样犹然揪心,如今知晓儿子要回来,可不是要高兴得睡不着了吗?   想来如今家中的情况好些,平儿难得回来,总要吃好睡好。思及此处,吴氏倒也不再心疼那捆衣料,比划了半晌想要给即将回来的儿子备上一件新衣。   昨日常瑛回来便被村中的婶子们围了三圈,今日一大早想要上常家大门寻稀奇的人便更多了,与吴氏私交颇好的刘家婶子自然也在其列。   见着吴氏打算裁衣,撸起了袖子便要帮忙。   她针线上的细致功夫虽然比不上吴氏,但胜在干活麻利,一双手极为勤快。   有了刘家婶子的帮忙,这琐碎的工作自然省心不少,吴氏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直道今日要不许刘婶子走,要留她吃饭。   众妇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一阵,也都不再拘束,身上空闲的不少人都穿针引线,热情地留在了常家帮忙。   农家的朴实热情叫常瑛颇感意外,好奇地观望着这些妇人们手脚飞快地裁布描样子,把一枚小小的缝衣针使得熟稔无比。   眼下囿于条件简陋,人力不足,她所调制的香料都颇为简单。   奈何采香、分拣、熬制、萃取、调制、窖藏……这许多工序已经叫常家上下分身乏术。   要想进一步扩大规模提高利润,或是复刻前世常氏一族传承下来的那些繁琐香方,她是免不了要招些人力,趁着秋意未凉,抓紧时间贮藏原料,增加出品。   如此来看,常家村里的妇人们倒是极为合适。   她们大都是自小在农家长大,不仅做力气活有把子力气,如针线之类的精巧活计同样精通,是再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常家院中的妇人们对这个小丫头的主意浑然不知,偶尔抬头嬉闹之余,个个飞针走线,动作飞快,那几件单衣不多时便有了雏形。   到了第三日午间,细细锁边挽线之后,一家子崭新的衣衫终于做好。   小姑娘捧着那细细密密的针脚,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月牙。   这几件衣服显然是下了功夫所做,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却都是难得的走线工整,制式方正。抖散在阳光之下,满是清香宜人的皂角香气。   喜得常安一拿到手,便急匆匆地上了身,眉开眼笑地在吴氏身前打了个转,向吴氏讨夸赞。想来要是他有尾巴,这会儿定然高高地翘了起来。   常瑛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得意忘形的二哥挤开,撒娇似得拉着爹娘的手,央求他们换上新衣瞧瞧。   常父一贯寡言,高高大大的一个中年汉子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半推半就地被含笑的吴氏拉去换上了新衣,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赵恪也穿上。   受着热热闹闹的气氛所感染,当少年老成的赵恪被常瑛强行比划了半晌之后,竟也默默接受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红着一张脸上了身。   精心挑选的衣料配上吴氏精巧的手艺,出来的效果自然差不了。   常父与两个少年身上俱是染制均匀的墨灰色,衣襟处镶嵌了耐磨又相宜的玄青压襟。吴氏则是选取了端庄又不失温柔的檀色,衬得整个人好似春风拂面。   “恪儿该穿长衫才好呢……”吴氏眼神欣慰地打量了一圈赵恪,抬手去给长高了不少的少年整了整衣领,语气忽地惋惜起来。   少年笔挺的脊背僵直了一瞬,“吴姨,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孩子,倘若咱们家能好起来,你又何苦被埋没?”   世人皆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纵使赵家败落了,赵恪亦是书香人家的子弟,怎么能不想要登临天子明堂的殊荣呢?   赵恪明洁澄澈的眸子静默地垂下,似乎生出了些许翳色。唇瓣轻轻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瞧见他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吴氏自然心疼,有些怨自己多嘴一提。只好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就此把这话题岔开来去。   常瑛眨眨眼睛,自然把他这异样的神色收入眼底。   与赵恪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之下久了便会发现,他们一家其实对这个少年的过往知之甚少。   譬如赵家为何败落、赵夫子为何带着独子前来这乡野之地生活、乃至于他为何心志消沉,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便苛疾缠身,不治而死?   压下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她抬手塞给犹自沉默的赵恪一个白面馒头,又把那香气扑鼻的熏肉朝他跟前推了推,另辟蹊径地鼓励他重新振作。   虽不晓得前因种种,但是不论是那日赵恪于后山毫不犹豫地救她,还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言行举止透出来的品格气度,都让常瑛觉得,他是可信之人。   若有一日他想说,那自己自然愿意听,若他始终不愿意提及,常家犹然把他当作一份子。   小姑娘那身柔柔的鹅黄衣衫颜色极好,配上她那双圆溜溜好似小猫的眼睛,总让人联想到某种眼神湿漉漉的毛茸茸幼崽,时而奶凶奶凶地龇牙,尝到满意的食物又满足地眯起眼睛一脸餍足。   少年低头躲过她的眼神,却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眼底留存的翳色渐渐散开。那些深埋心底的怨恨与不甘再次平静下来,澄明的心境彷佛拨云见日,又重新明朗起来。   山重水复之际得到了常家庇护,或许命运倒也没有这般爱捉弄人。   *   夜色静悄悄地笼罩了这小小的村落,用过夕食的常瑛跟着吴氏穿过曲折的泥土路,敲开了邻居刘家嫂子的门。   她没有忘记这几日盘算了许久的雇人制香之事,思来想去,最为合适的便是邻居刘家婶子。   且不说刘婶子与吴氏本就关系不错,单论手脚麻利的程度,也是众多妇人里出了名的。   加之她品行端正,行事风风火火又磊落,在常瑛心中自然当得起这份活计。   听了吴氏笑着说完来意,正在灶间洗刷的刘婶子急急忙忙地冲出来,一张脸上又是喜悦又是不敢置信:“元娘?你说什么?”   “实在是家中有些忙不开,特地来请婶子过去帮忙。”常瑛再次开口讲了一遍,“一日十文钱,不知您可腾得出空闲?”   “有的!有的!”刘婶子连连点头,“眼下秋收刚过,怎么能没功夫呢?”   顿了顿之后,妇人却有些迟疑:“……可咱们做了多少年的邻居,若是有难处需要帮忙,说一声就是了。出些不值钱的力气罢了,我怎么能收你家的工钱呢?”   她虽高兴,却没有一口应下。   前几日留在常家给吴氏裁衣搭把手,不过是顺手为之,从来也没想过要什么报酬。如今常家特地上门要给她工钱,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   “嫂子,可不敢这样说。”吴氏拉着她的手,“制香的路数多呢,且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我们特地来请你,怎么能不给银钱呢?”   “退一万步说,你家小子也渐渐大了。”她瞧一眼跟在刘嫂子之后的半大小子,“娶妻的银钱可要备着了呢。”   刘家小子被她这一打趣儿,脸颊上顿时飞出一道红扑扑的云。一时之间也不敢站在此处,一道烟儿溜了去。   刘婶子笑骂儿子两句,心里的坎儿总算放下,便也顺水推舟地应下了吴氏的邀。   一连敲了几家婶子的门过后,人手不够这个难事总算暂时解决。常瑛在心中巴拉巴拉敲了半天算盘,终于带着笑入了眠。   次日天光蒙蒙亮,不论高矮胖瘦的妇人们纷纷结伴寻上门来,有些忐忑地敲开了常家的门。   采花制香这样精细风雅的活计,她们也只偶尔在戏文里听见过。而自己这做惯了粗活的手可糙得很,能把这种事情干好吗? 第12章 一两银子“婶子,不要害怕。”常瑛忍着笑朝一脸紧张的妇人们示范,“咱们的活计并不难。”   眼下最需人力的,是上山采集鲜花与筛选品相较好的花苞。只要稍加练习,都极易上手。   因着妇人们皆是初学,常瑛只是择取了数种正值花期,又颇为常见的几种制香原料。   刘婶子们背着自家的箩筐,踮着脚听她辨认花草,生怕错过半分。   “此处树皮灰白且光滑的,是鸡舌香。花期多在四月,眼下已然开败。我们便只要它那红棕色的果实便好。”   “白芷长肌肤,润泽颜色,可做面脂,婶子们采摘时要小心,莫要被其叶片上的锯齿划伤了手。”   “那株叶片细长,花序穗状的是雀头香,其子似羊枣,咱们采得之后还须炒制,得了干货才可入香。”   “还有最为常见的蔷薇,豆蔻……”   ……   小姑娘人不大,讲起这些繁杂的花草却是条条是道,如数家珍,听得众人大开眼界,怎么也没想到,这往日瞧起来平平无奇的荒山之上竟然有着这样的宝贝。   她们平日里也算是妇人里头的机灵人,如今不过被那常家丫头领着在后山上走了一圈,这脑子竟觉得有些不够使。   索性她们人不少,一人记上几种,互相讲解之下,竟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试探性地采了些许花材拿给常瑛看,竟也都做的不错。   小姑娘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方才还不敢下手的妇人们这会儿动作渐渐快起来,也是松了一口气。   待天色将晚,从结伴自下山来的妇人们个个满载而归,半人高的藤编箩筐里琳琅满目,满满皆是新采下来的入香花草。   常瑛略略核验之后,爽快地取了早早备好的钱吊子,给这些婶子一人数了十个小钱。   这些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的妇人们激动地眼都亮了,你推我我推你的忸怩一阵之后,终于站出来,伸出那粗粝的手指接了钱。   些许性子弱得这会儿竟有些红了眼,惹得与她相好的同伴急忙安慰:“喜鹊,咱们这挣得了银钱,你可别哭啊?”   “嫂子,我知道……”名唤“喜鹊”的年轻妇人悄悄拭泪,又露出一个笑来。   她家男人不争气,婆婆也偏心,些许小事总也少不了明里暗里的克扣讥讽她。天知道她每每一闭眼,想得便是若自己能挣上银钱,不必看婆婆脸色便好了。   众人多多少少也知道她家那爱作妖的婆婆,一时间多少有些同病相怜。   在这穷乡僻壤哦里,为媳为母,谁每天不为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发愁呢?年纪轻时要受婆婆磋磨,好容易熬成了半老徐娘,又要发愁儿女。碰上灾年便更别提了,碗里的稀粥都没有着落。   可是如今便不同了。   农闲时给常家侍弄一天花草便是十文钱,便是一月只可做上十天,一年下来也有一两银。省着些花,那可足够一家子的吃喝嚼用啊。   想起家中那些馋荤腥馋掉牙的小崽子,她们的脸上实在忍不住,挂上了笑意。   如今若论谁最盼着常家制香挣钱,可非她们莫属。   连连道谢地回到自家之后,常家招工的消息再次迅速传遍了这小小的村落。与上次当个新鲜热闹来瞧不同,听说这次有了钱拿,一双双眼睛耳朵都恨不得黏在常家身上。连带着刘嫂子她们,出门都难免听到几句酸话。   最后还是常瑛站出来放出消息,道是若自家制香的生意能做起来,往后还要再寻些帮工,众人心中的不平这才渐渐散了。一族上下难得齐心起来,一同盼着常家这门生计能够持久。   在源源不断草木花材被妇人们日复一日地背入常家之后,整个常家的小院里便盈满了馥郁的香气,直直飘散到数里之远,惹得外村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等到十日之后,与徐掌柜约定交货的日子一到,常瑛还没出门,一大早便看到辆挂着如意楼标记的青篷马车悠悠地驶来,引得村人纷纷好奇。   马车还未行至常家门口,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徐掌柜迫不及待地撩起车帘跳下来,热情地朝着一脸懵的小姑娘打招呼:“常姑娘,多日不见,您可好呀?”   “咳……”常瑛眨眨眼睛,终于回神,“好是好。不过……徐掌柜您怎么亲自来了?”   不是说好了每过十日,便由常家把出品的香料给如意楼送去吗?   “姑娘,我早便盼着您来。这日子到了是再也等不得了,一早便上门来拜访。”   上次常赵二人带着茉莉香粉与乌发头油登门,他觉得此香别致,便试探性地留在了如意楼上。没想到短短几日过去,那为数不多的头油香粉便被抢购一空。甚至还有不少手慢了的贵客特地留话,要徐掌柜下次给自己留着。   他高兴之余,却也忍不住直擦冷汗。那日与那个小姑娘不过是口头约定,人家若是不再愿意供货给如意楼,那自家的口碑还要不要了?   喜忧参半之下,他好容易熬过到了约定的日子,这便不顾身份地亲自上门,决意好说歹说都要与常瑛签下一份足以依凭的契约。   看着这山羊胡子的老头谨慎地从怀中掏出来一张早早备好的契约,常瑛倒忍不住一笑,依言抬手接过,仔仔细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之后,自觉不错,便也没有拿乔,爽快地在那契纸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掌柜急忙接过来,瞧见那上头规整稳健的“常瑛”二字之后,对这个小姑娘越发刮目相看了几分。   不说她年纪小小一身制香的手艺不输于经年老者,单说她能行医识字,便也了不得。   毕竟这一手方正稳健,法度兼备的清楷二字,都瞧得出她有些功底。   他的态度再次谨慎了两分,吩咐伙计进门取走早早备好的香料之后,立刻殷切地为常瑛算出了账目。   “容臭避味的鸡舌香香囊二十只,折作四百文;润泽肌肤的白芷面脂十匣,折作三百文;还有那理气顺经的雀头香篆,折作两百文;再并上咱们上次便有的茉莉香帕香扇等,一共合一两二钱银子……”   经年的老掌柜手下算盘如飞,没一会儿便劈里啪啦地算出了数目,心满意足地数出银子送到常瑛手中,登上那辆青蓬马车轻快地离开。   此番有了新进的货品,又提前把那小祖宗给稳住了,他如意楼何愁不能在妙仪坊面前扬眉吐气啊……   目送这那辆马车离开,方才还屏息静气的村人们顿时像炸了锅的蚂蚱一般,盯着常瑛手中那块明晃晃的银角子倒吸一口凉气。   “孩儿娘,你快掐我一把,方才那位老爷,给了阿瑛多少钱?”   “切,没见过世面的,给的哪里是铜钱,分明是银子啊……”   “我的个天呐,不过是几盒小玩意儿,竟然值白花.花的一两银子!”   ……   众人受到的刺激不小,齐齐盼着自己能在常家领一份工。而已经在常家做了几日活计的刘婶子等人,这些日子每每回去便能带回家十个铜板。久而久之,她们识得的数字都要不够用了,在家中说话自然添了几分分量。   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为了及时在天气转冷、百花枯萎之前贮藏足够一冬使用的原料,常家便又不得不招收了不少临时帮工。照旧一日十文钱的待遇,却引得常家人的村人们争相报名,连带着往年求之不得的做郑家佃农的人都少了不少。   人人为这新活路高兴之下,却有一人恨不把一口银牙咬碎。   这些日子每每听见常家挣了不少银钱的消息,都让郑地主恨得牙根儿痒痒。碍于自己在常家宗祠里被迫立下的保证,他一忍再忍才没有对常家动手。   可令他再也无法接受的是,常家制香招工一事,却切切实实地影响到了自家发财的路子。   原本郑地主一向是仗着自家有钱,每每在灾年买田置地,来年又给贫无立锥之地的农户们佃出去。一年到头丝毫不用劳作,便得了田间的六七成粮食。   附近几个庄子中被他磋磨的农户们谁不暗地里戳他的脊梁骨,奈何郑地主无法无天惯了,掐准了农户们的命脉,并不在乎这些小事。   奈何常家一招工,许多人家有了新的活路,便再也不肯按照原来的价格佃郑家的地,白白被郑地主如此酷烈的盘剥。   眼看自家在常家村的土地佃不出去,他可不得在家中暴跳如雷。   对着在家中干活的老妈子一通发作之后,他好歹暂时理顺了这口气,静静坐在屋子里思量主意。   扶危济困或许他郑老爷不行,可欺压乡民他总是个中行家。   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之后,他一个人悄没声地揭开了自己的钱匣子,对着里头那一堆银灿灿的物事笑得志得意满。   郑氏宗族里多有与他家同气连枝之辈,若是他纠结乡民,带着银钱前去强买强卖,那常家的小丫头片子又能如何? 第13章 乖巧无辜银钱催使之下,倒真叫他募得不少愿意同去壮其声势的同族之人。一群人起了个大早,拿起自家做农活用的家伙什,便一路雄赳赳地朝常家村的方向去。   一入常家村的地界,那乌泱泱的一片人头倒还真够唬人,吓得村口放牛的鼻涕娃娃哇哇大哭。   纳凉的老翁急忙上前护住孩子,瞧见对方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时之间灵机一动,扯开嗓子便喊:“来人呐,郑家村来闹事啦——”   农闲之后常家村中的闲人自然多起来,正愁着无事可以打发时间。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们听见这话自然坐不住,赤着膀子就三三两两地往外冲。   以至于郑地主还没走到常家门口,便被常氏的族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走在前头的郑地主看着汉子们手上拿着这棍棒,气势难免一虚。他也没想到,如今常瑛家中的制香手艺,那可是全村的希望,不少人家为了在常家寻一份工那可是挤破了头。村人们本就对郑家人没什么好感,如今听闻郑地主要来强抢香方,怎么肯让他如意?   故而前来出上一份力的族人是源源不断,好似百川汇流,争相朝此处赶来。甚至常瑛听见动静,依旧是挤了半天才从人群中挤出来。   为首的几个中年汉子见着她来,急忙着急地一皱眉:“阿瑛,这种闹事的人交给叔就行了。你小孩子家家的,快躲开,免得受了伤……”   身着鹅黄衣衫的小姑娘不慌不忙地弯起眼睛一笑,谢过了这群热心的叔伯:“阿叔不必为我担心,既然人家已经找上了门,总得叫我听听来人何意?”   她的肤色最近养回来了不少,由内而外地透出白皙红润。原本尖得可怜的下巴也添了些许圆润,更好似一个瓷娃娃一般,瞧起来万般无害。   可惜她背在身上的那把大柴刀,到底让躲在人群中的常大牛忍不住一缩脑袋,心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个小魔星那日一刀把他劈晕的惨痛。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受够了连日以来都在村子里人人喊打的日子,而今如何敢出头道出那小魔星的真面目?只得做出一副鹌鹑模样,听那郑地主扬声开口。   “诸位,我郑家来此,并不是想要闹事。”郑地主不敢再朝前走,只得盯紧了眼前的小姑娘,生怕她跑了一般,“正相反,我是来跟你们做生意。”   “听闻常家在赵秀才的遗卷中寻到了一则香方,这样吧,我出十两银子,你把香方卖与我郑家经营可好?”   嘶——十两银!   在场的许多村人并不识数,只晓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数目,听见这番话吓得一时间不敢作声。   “郑老爷好算盘。”众人纷纷匿声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出,引得一颗颗脑袋齐刷刷地回望。   少年隽秀如竹的身影拨开人群,渐渐显出身影来。   出声之人,正是赵恪。   身姿笔挺的少年抬步上前,不慌不忙地扬声与郑地主对上:“如意楼的徐掌柜每过旬日便来收一次货,一次便是一两银。如此算下来不过百日,常家便可挣得十两银。如此长久下去,必能造福一族。您如今张口便做贱价强买了去,岂不是仗势欺人?”   少年清朗的声音字字清楚明白,三言两语之间便把利害挑明,让方才一下子被十两雪花银镇住的众人再次恢复了清醒。   是啊,留住香方,不仅常家区区百日便可挣得十两钱,村中族人亦可通过在常家做工挣上一笔钱补贴家用。若是被那郑地主买了过去,岂不是又断了大家一条活路,此后又要敢怒不敢言地受他盘剥?   “阿瑛,不能卖啊……”   “是啊常家丫头,他家分明不安好心!”   “对对对,你不要怕,叔伯们必定护着你……”   沸沸扬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纷纷把目光集中在小姑娘的脸上,生怕她一时害怕,答应了郑地主这个恶霸。   随着郑地主前来的几个郑氏族人瞧见这场面早生退意,纷纷缩在郑地主身后偷偷拭汗。   若不是为了郑家几个钱,谁肯来丢这一趟脸?   眼看事情的发展越发出乎意料,还没等常瑛开口,常家各支的村人便自发地团结在了一起,瞪着眼睛要把郑地主赶出去。   小姑娘无奈地摊手,对着脸色奇差的郑地主挑眉:“您也瞧见了,而今不是我一人不愿卖这方子,而是我常氏全族都指着这方子谋生。”   “若您肯好商好量地走,我们自是欢送,若是您要强买强卖……”她缓缓抽出背上那把宽柄柴刀,刺目的寒光照得郑地主眼前一花,“我们亦有刀枪棍棒相迎。”   身后的常家族人适时地齐齐进了一步,两方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五叔,咱们走罢……”郑氏的青年们本就不占理,又到了别人家的地界,实在是不想为了郑地主惹出大是非,与郑地主稍稍亲近些的子侄们便忍不住悄声提醒。   郑地主气得脸上的肥肉都扭曲了,狰狞着一张发福过度的脸,表情恨不得一口把那常家丫头给吃了。   若是平日里他哪能忍得下这口气,早就把桌上的物件摔个粉碎才解气。可他不傻,环视一圈齐心协力的常家人,也知道此事闹下去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只得狠狠地一甩袖子,抬手挤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郑家村的方向去了。   身后层层叠叠的常氏族人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惹得匆匆赶过来的里长郑武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七月微凉的天气里他仍旧跑得满脸是汗,总算在一场冲突消弭的尾巴上赶到了现场。   乍一眼瞧见的,就是人群中央那拿着一把大柴刀的常家姑娘。   小姑娘瘦瘦弱弱,身量未足,竟也被逼得不得不拿起了刀?   常武顿时生气起来,来不及喘匀呼吸便上前询问这姑娘可有吓着:“阿瑛,郑地主来闹事,你可有吃亏?”   “放心吧武叔,没呢。”小姑娘回以他乖巧的一笑,“有诸位叔伯护着,再凶的豺狼也不敢生什么事端。”   “好好好……”常武连声称好,欣慰地拍了拍几个后生的肩,“你们做得对,我常氏不愿惹事,可也从不怕事。”   汉子们大多不善言辞,少有听过这般的夸奖,纷纷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他们自发而来,事情了结之后也不求什么回报,在常瑛的连声道谢声中纷纷散去,好似骄傲的大公鸡一般。   有了今日这等与郑扒皮斗智斗勇的事情可以夸口,他们能足足地跟婆娘孩子讲上三年!   眼看人群纷纷离去,原本热热闹闹地小径之上只剩下常瑛与赵恪两个半大孩子,常武便也不再多说,拍拍衣襟就要送二人回家。   常家那破旧的院门显然形同虚设,隔着那稀稀拉拉的篱笆墙便能瞧见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   常瑛上前一步开了门,把这位有些呆怔的长辈让进去,借着倒水的机会打断了他的若有所思:“武叔,你在看什么呢?”   “额……没什么……”常武干咳一声,随即问道,“你家爹娘呢?”   “阿爹与二哥前去县城缴纳税粮,阿娘跟着刘婶子她们去了后山抢收花材。武叔,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小姑娘有些奇怪。   夏收之后农家晒好粮食总要分出二成押去县城,充作每年赋税。常家因为制香耽搁了不少日子,实在是不能再拖,今日一大早常父便早早带着常安去了县城。   至于吴氏便更不用多说,自家好容易得了个挣钱的路子,她是恨不得日夜都待在山上,多采些蔷薇白芷之流。   “那么说,家中便只剩了你一个小丫头跟赵家小子?”常武继续问道。   “嗯嗯,许是那郑家也知晓了这个空子,特地今日上门来堵我……”她虽活了两世,却于某些事情之上生来迟钝,即使常武问到了此处,常瑛满脑子能联想到的,也就是今日同郑地主打架一事。   倒是她身侧一直安静无声的赵恪一下便听出了常武这话的关窍,他抬眼扫过正在一心抱着她那把宝贝柴刀仔细擦拭的常瑛,眸中忽地闪过一丝无奈。   千百句可以解释的话在脑中飞快地游走了一圈,可不知是被什么无名的思绪绊住了脚,少年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沉默。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常武喃喃地感叹道,原本铁面的汉子却有些失落起来。   他早就喜爱常家这个小辈的机灵聪慧,私心里总想着把这姑娘许给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做媳妇,没想到就赵家那小子下山来月余的功夫,便得了常家夫妇的默认?   家中无人的时刻,也放心得留了这两个孩子单独在家?   “唉……迟了迟了……”黑面汉子也没了心情喝完那杯水,一边感叹着一边推门离去。   常瑛:……???   她一头雾水地转过脸向赵恪寻求解惑,却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从头到脚都显示着无辜。 第14章 大哥回家也是怪她到底对此地的风俗教条了解不深,若是换了旁人必能明白,常武这是心下默认了常父常母愿意留了赵恪做女婿。   当世理学森严,男女大防深入士族之心。纵使常家村这样的穷乡僻壤,未曾婚配的男女们也对彼此私下相见多有避讳。似常家这般坦荡,多半是已许婚配之人,没有这般忌讳。   感叹归感叹,常武也不是那般爱嚼舌根的妇人,回到家中训了自己那憨玩的小子一顿之后,心中总算痛快了不少,跟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倒是他家那小儿子平白挨了老爹一顿骂,当即苦了脸,提着自己新捉的那一串蛐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七月初七,本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可在常家,却为着另一桩相聚忙活开了。   早早便托人带口信要回家来的常平,今日总算被师傅给了三日假。一身粗布短打的身影伴着暮色,出现在了常家村的小道上。   吴氏本在灶间忙活,听见小童跑过来嚷起“阿平哥哥回来了!”,顿时扔下了手中的烧火棍,穿着围裙便朝村口跑。   常瑛也被她娘这股子激动感染起来,利落地丢下了手中的茉莉花粉,也跑去村口看她那素未蒙面的大哥。   常平做学徒一去便是四年,回家的日子寥寥无几。她也只记得自己这个大哥性子憨厚良善,每每回家都要给小妹带上一块桂花糕,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高高兴兴地捧着礼物同常安显摆。   远远瞧见那熟悉的身影与她的记忆渐渐重叠起来,常瑛倒有些忐忑上前,只仰头望着大哥的身影愣神。   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味悠悠袭来,呆怔的小姑娘怀里忽地被塞进了一个油纸包。   已经长成的少年个子高高,身材不算壮实,一双眼睛却亮,笑盈盈地对着妹妹:“哝,还是你的桂花糕。”   吴氏欣慰地看着一双儿女,打趣女儿道:“阿瑛,你不是素来最盼着大哥给你带桂花糕吗?这许久不见他,想必馋虫都勾出来了,还不快尝尝?”   小姑娘依言揭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香甜松软的桂花糕。   甜丝丝的味道伴着桂花那清甜的香气,彷佛能甜到人心里去。   她的记忆彷佛又回到从前,她那不着调的师父前去琼州寻香,一去三月未归,把当时那个九岁的女娃娃独自一人留在了常家旧宅。   适时她胆子不大,心惊胆颤地过了几日之后,到底没忍住千里之外朝师父哭诉。那人只好安慰她,道是回来之后一定给她带礼物。   可没想到三个月过去,师父倒是喜滋滋地背了一大包沉香木回来,却根本没想起来所谓礼物那回事。   常瑛自小懂事,并不像寻常小儿一般哭闹,可到底把这件事埋在了心中。如今瞧见常平那块风雨不落的桂花糕,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泛上来,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眶,隐去眼底那丝泪光。   也好,师父去后,她孑然一身承担起常氏百年的制香基业,多年以来别无半个亲朋。如今却得了这般全心全意记挂着她的亲人,必然不能辜负。   小姑娘并不舍得一气吃完,珍重地把那块桂花糕收起,成了缀在娘亲与大哥身后的小尾巴,一路托着腮看吴氏拉着常平换新衣。   常平无奈地抬高了手任吴氏摆弄,瞧见那衣衫崭新的料子忍不住皱起了眉:“阿娘,妹妹的病不好容易好了,何必破费给我裁衣裳?”   他人在县城,日日都要忙活着在师傅的铺子里做工,过得闭塞。每日一身疲倦之下,并不知晓家中今日发生了何事。   但是依照自己长至十六岁的记忆,他们家中不说揭不开锅,也不富裕到能裁新衣吧?   吴氏也不忙着解释,瞧着大儿子那副怀疑人生的神情笑弯了腰。还好常安没这样卖关子的心思,一气给大哥倒了个干净:“大哥,咱们家如今可不一样了。赵家的阿恪赠予了小妹几张香方,连如意楼的大掌柜都巴巴地上门来收购呢……”   “什么?”听这个弟弟讲完原委,常平却越发觉得自己尚在梦中。   这一年三十两银子的进账,便是他那经营一辈子铺子的师傅都未必能做到,而自己那个小妹妹,待在家中,便有人把这么一大笔银子送上门?   “如意楼是松阳最气派的两座香料铺子之一,便是县主都有光顾。流连在富家的夫人小姐里,每月的赚头不知道有多少,大哥不必觉得夸张。”小姑娘面色毫无得色,丝毫没有被这一时的银钱迷住了眼。   “小妹,多挣些银钱是好,可也要爱惜身子,你病才刚好,好好养身要紧。”少年肩膀渐渐宽厚,手掌因为常年劳作而生了一层粗糙的老茧,抚在常瑛发顶的感觉让人极为安心。   小姑娘轻轻点头,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好,只觉得自己捧着的那块桂花糕热腾腾,暖人得紧。   见妹妹乖乖应下,常平总算满意地放过了她,转而关心起赵恪:“阿恪,先前赵夫子在时,便有教导我跟二弟识字的恩情。如今香方珍贵,你却愿意赠与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旁的空话我不多说,但若是家中有了余钱,一定不负夫子的遗愿,送你回学堂念书。”   他神色严肃,显然没有半丝玩笑的意味,而是真真正正地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里。   作为家中的长子,他的想法与这些日子悄悄为赵恪存钱的常父常母不谋而合。可区别于常父常母对读书一事的本能敬重,他却是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识字念书的好处。   且不说封侯拜相出仕入阁这样遥不可及的事情,便是他在县城做一个小小的学徒,都因为跟这赵夫子念过两天书,被师傅高看两眼。还有铺子里的那位账房先生,也是因为能写会算在东家面前挺直了腰杆。   瞳色漆黑的少年静静听他说完,唇边牵起一抹笑意,恰似冰雪消弭、暖意融融的春江河畔。   他明白常家众人是真真切切地为他好,想要为自己某一条出路,与记忆中那些纷纷想要上前撕咬父亲的豺狼毫不相同。   可惜,他是再也不必废这笔银钱了……   “大哥,父亲去世之前,我也念过几日书。待得年纪稍长一些,便可以去镇上觅一份账房差事。”赵恪轻轻摇头,“无需再另外破费。”   “什么!”常平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你今岁尚不满十三,便已经开蒙结束了?”   “是,父亲三岁便为我开蒙,家中败落之前已进学六年。”为了让这位难得归家的大哥安心,他第一次主动谈及了从前旧事。   “你……阿恪……你是明珠蒙尘啊……”   他师傅聘来的那位账房先生年轻时也曾科考过,便常常那这些陈年旧事在跑堂的小伙计之间夸口。   据他所说,圣人亦是年十又五方才志学,而今的学子多十二三岁入学,十五六岁能把四书五经读个明白便是不错。   赵恪三岁便有定性念书习字,一坚持便是六年,若是生在富贵人家里,不知道该有多好的前程!   叹息归叹息,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跑堂学徒,哪里能想到金榜题名那么远?心下唯有越发坚定地想要给这孩子攒钱,有了银钱,方才好说。   三日的时光眨眼逝去,常瑛难得天不亮便起身,小尾巴似得跟在常平身后,想要借着前去县城采购香料的机会送一送常平。   吴氏本担心大儿子的师傅不好相与,生怕闺女贸然相送惹得人家掌柜不快。可得了常瑛再三保证不会被铺子掌柜瞧见之后,也只得同意她与赵恪一同前去。   牛车吱呀吱呀地转动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赶车的老翁长吁一声,停在了不远处的城门跟儿上。   两个半大孩子悄悄缀在常平身后,直到常平熟练地沿着东市的长街进入一间挂着货铺招牌的杂货铺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15章 小豆芽菜方才偶然瞥见一眼的掌柜见着常平虽板着脸瞧不出什么表情,可也不似凶恶之人,大哥留在此处常瑛便还算心安。   小姑娘摸摸怀中的钱袋,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铺子,与赵恪慢吞吞地登上了一家药材铺子的大门。   随着如意楼的供货需求越来越大,以及常家村后山应季的花木愈来愈少,如从前那般仅仅制作几种原料极为简单的香品已然是不能长久的。   居安思危之下,她除却送一送大哥之外,今日还特地带了银钱,打算前去药材铺子买上几种可以入香的急需药材。   自然,她也不指望这小小县城的药材铺子中应有尽有,采购了几种较为常见的辛夷、茯苓、甘松之后。小姑娘脚底转了个弯,直奔如意楼而去。   她上门来的极为突然,店中当值的伙计并不识得她的面孔,见着有客人上门,急忙甩去脸上的困意,热情招待起来:“姑娘,可有想要的香品,小的拿给您瞧瞧?”   常瑛不动声色:“近日新上的白芷面脂和雀头香篆可有?”   “哎呦,您可是个中行家呀。”伙计倒也不奇怪有人来问这几种香,牟足了力气吹捧这姑娘,“这两种香品皆是我们掌柜寻大师制得,如今松阳县城的不少太太小姐们都念着呢。”   “哦?那作价几何?”   “白芷面脂诚惠一百三十文,上好的雀头香篆也不过是二百文。姑娘,您可算是来着了……”   “咳咳咳——”   一阵急促地咳嗽忽地打断伙计的滔滔不绝,他回身一看,正正好瞧见自家的大掌柜咳得脸红脖子粗,两只眼睛好似抽筋一般拼命眨动。   徐掌柜一口老血梗在喉间,仿佛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制止这个憨憨伙计:   别说了……   伙计不解地停下了嘴,好歹顾忌着这份饭碗,没有继续踩着大掌柜的雷区反复横跳。   徐掌柜一张脸笑得僵硬,在伙计震惊地眼神中,带着些心虚朝那小姑娘一拱手,赔罪道:“我的小姑奶奶,您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为何要说?”常瑛恍若不解,没有接他的话茬,“我瞧着如意楼的伙计招待的极好,真不愧是全松阳首屈一指的香坊。”   “您哪里的话。”徐掌柜自知理亏,“还是要感谢姑娘愿意解围,给如意楼添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他前去常家收购的白芷面脂不过十五文一匣,雀头香篆也只要二十文一方。而到了这如意楼,摇身一变,价格竟然差点翻了十倍!   若是这姑娘不知道还好说,可他万万没想到,人家竟然忽地找上了门,那么快便抓了个现成。   思及她那不饶人的性子,徐掌柜的两撇山羊胡子都要耷拉了下来,张口欲辩,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常瑛自觉到了火候,倒也没有进一步咄咄逼人。她虽然对如意楼这般压价进货高价售出的行为有所不满,却也早有预料。   因着她手中的银钱不过是区区几两银子,在徐掌柜面前着实不值得放在眼里。今日来此也并没有同如意楼决裂的意思,而是……   看中了这间香铺之中的各色香材。   积年积累下来,如意楼的库房之中自然堆放了层层叠叠的箱笼。   徐掌柜不情愿地打开库房之外的铜锁之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烈的香材味道。   山羊胡子的老头心疼地心肝儿直颤,可自家理亏在前,又被人撞破在后,也只得忍痛答应了这丫头,许她得以在库房之中挑选三种香料。   小姑娘兜兜转转地谋划了半天,自然对自己所要选择的香料成竹在胸。自那琳琅满目的箱笼之中辨认了一番之后,准确地寻到了自己所需的香料。   分别是一块光滑细腻的白檀木,并上一块铜钱大小的麝香。   这两种香料别看个头不大,却是数一数二地难得。若非这姑娘极有分寸地只取少量,徐掌柜早就忍不住把人按住了。   正待他肉疼地不知常瑛还要再取什么名贵香料时,小姑娘却忽然被一包圆润润、胖乎乎的不知名种子吸引了注意。   徐掌柜见她拿起这个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急忙上前介绍道:“这是去岁随着漕帮带回来的一包种子,据传是来自西极之地,奈何问遍铺子中的老师傅也无人识得,便就此搁置下来。”   “若是常姑娘喜欢,便拿去种着玩儿吧。”   这东西虽说是个稀奇玩意儿,奈何此地根本种不活,也瞧不出甚么入香价值,拿去打发她,徐掌柜可是一点也不心疼。   常瑛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随手颠一颠那小小的一包种子,朝着徐掌柜笑道:“那成,我便选它。”   寻常人或许不知这是何物,可得益于前世见闻,她却十分肯定地知道,这是生长于万里之外的一种著名香材——乳香树。   前世便利的交通之下,要寻一棵正在产香的乳香树也是不易,没想到如今在这小小松阳,竟然意外得到了一包乳香种子。   小姑娘前世能守得十数年的寂寞坚守师父留下的常家传承,本就是视香如命之人,如今有希望通过着小小的一份种子采到那独一份的熏陆香,怎么能不叫她心喜呢?   匆匆抱着那三种来之不易的香料出门,小姑娘与山羊胡子的老头都像是怕对方反悔似的,一个想要快步离开,一个恨不得立刻把人送出去。   仓促之下难免出错,埋头行走的二人乍一抬眼,旁边湖绿衣衫的女子忽地冲上前来。常瑛躲无可躲,眼看便要一头与对方撞上。   她无可奈何地闭紧了眼,下意识地死死护住怀中的香料——   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双手及时地拖住她的胳膊,千钧一发之际把她拉了回来。   乍然落入视线的,是赵恪紧抿的唇角。   少年平素虽不喜多言,示人的面目倒也温和。可此时的脸上,却是添上了一抹少见的愠色。   上前一步把常瑛挡在身后,他墨色的眸子盯紧了眼前的绿罗裙女子。   那人十五六岁,双丫髻上的银饰亮闪闪地左右晃荡,却没有半丝想要为自己冲撞之举道歉的意思,反倒是自顾自地热络道:“小豆芽菜,是你啊!” 第16章 闯下大祸这番做派倒叫常瑛记起来,眼前这人是谁。   正是那日坐着青蓬马车招摇过市,买走了她最后两张茉莉香帕的女子。   她心下正诧异,却没想到方才一心把她送出门的徐掌柜冲着那姑娘谄媚一笑,乐呵呵地转了个方向热情招待人家起来:“绿芜姑娘,今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那绿罗裙的姑娘显然极为熟练地晓得如何狐假虎威,抬着下巴道:“那自然是受了县主身旁几位姐姐的托,来如意楼寻些好香料。”   “是是是,谁不知咱们绿芜姑娘眼光好……”山羊胡子的老头知道这姑娘的性子,弯着腰陪笑。   可惜绿芜显然是听惯了吹捧,连个话也没回他,反倒是再次冲着常瑛问道:“小丫头,本姑娘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   二人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倒是让常瑛心下原本的猜测证实出来:这绿裙姑娘衣着打扮,果然是大户人家的丫头。   并且观其行事的张扬做派,出自食邑在此的高阳县主府倒也不足为奇。   她压下心中的思绪,低头答道:“民女得徐掌柜赏识,前来送香罢了。”   “哦?”绿芜一张小嘴巴拉巴拉快得很,“那日瞧见你还是高高瘦瘦的两腿泥,不想这一两月的功夫竟也巴结上徐老头,出入起东市来了?”   她言语之间难免透露傲慢,与头上那以示身份的双丫髻极不相称。   可怜徐掌柜迎来送往几十年,一时竟也被她噎住,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常瑛从来都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儿。此时不过是强行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却再也懒得回她的话。   “话说回来,上次本姑娘在西市买你家的茉莉帕子倒还算好用……”绿芜刻意地停顿了几下。   若是徐掌柜便早早揣摩了她的心意,忙不迭地送上了帕子孝敬这位姑娘,可惜常瑛懒得敷衍,拱一拱手只当是告辞:“谢姑娘夸奖,姑娘想要去买便是。”   “你……!”眼睁睁地看着二人头也不回地走远,绿芜气得小脸一阵扭曲,还不知该如何在如意楼中发作。   可惜常瑛虽上次不愿理她,却绝不肯一而再地任由她狐假虎威。此时与赵恪并肩朝着常家村回去,早把绿芜抛在了脑后。   *   如意楼的青蓬马车照旧是十日一来,风雨不落地朝常家村跑。   常家的制香营生也做的愈发红火,眼看吴氏那藏钱的小匣子,都快要装不下那一串串的铜钱与银灿灿的银角子。   还是常瑛见着她娘捧着钱匣子发愁,这才寻了木匠来,给吴氏重新做了个大上几号的樟木匣子。又去县城唯一的一家钱庄,把那散碎银子与铜钱一并换成五两一个的银元宝才算完。   此时悄悄地捧出那红漆的樟木匣子一瞧,竟有了五个圆圆胖胖的小元宝,喜得吴氏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常瑛一边守着炉子等那香喷喷的烤红薯,一边思绪飞快地计算了一遍自家现有的银钱。   除开那五个小元宝不说,其余的散碎银子与铜钱合在一处,约莫值当十两银子。如此算来,自家这短短三个月,便攒了三十五两银。   眼下正是九月金秋,若是过几日便寻来村中的泥瓦匠给常家建新房,想必不等天气彻底入冬,自家便可以住上亮堂又暖和的青砖大瓦房,再也不用担忧这三间小茅屋会不会一觉醒来被风卷跑。   小姑娘越想越高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任由炉火把自己的小脸蛋烤得红扑扑。   寻常农家建房不过七八两银钱便足够,可常家憋着一口气要比照着里长家建起三进的青砖大瓦房,需要的银子自然要成倍翻涨,只怕要二十两勉强受住。   故而把这钱一气攒到了今天,终于能够动工了。   炉火中的红薯哔剥哔剥地响了两声,香甜的气息愈发浓烈,常瑛眸光一亮,灵巧地拿起棍子把那烤好的红薯拨出来,喜滋滋地捧出去找赵恪分。   没想到乍一出门,她灵敏的耳尖便捕捉到熟悉的车马声,如意楼那辆熟悉的青蓬马车一路顺着那枯黄的小径疾驰而来,颇有几分火烧屁股的姿态。   今日并非如意楼前来取货的日子……   常瑛心下疑惑,随手把那热腾腾的烤红薯塞到赵恪手里,出门去迎那飞奔过来的马车。   车马带来的冲劲还没缓住,山羊胡子的老头便急冲冲地跳下来,看着常瑛的眼神彷佛是看到救星一般。   “常姑娘,老朽可算是找到你了!”他一边捂着自己险些被闪到的一把老腰,一边耷拉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仿佛要哭出来。   “不好了,不好了,如意楼要遭难啊……”徐掌柜显然慌张得紧,六神无主起来。   “怎么回事?”常瑛皱眉,“你慢慢说。”   “绿芜姑娘在县主府闯下大祸,如今正在如意楼哭闹不休呢!”   此事情急,徐掌柜焦急之下语速极快,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说了个干净。   那绿芜素来轻狂,虽对县主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巴结得紧,可到了底下难免受人吹捧,日复一日得飘飘然起来。   因着县主爱香,身边的几个丫头皆有样学样,也是日日熏香在身的爱俏之人。把守库房的几个丫头日子久了,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竟指使绿芜这个轻狂丫头偷盗了一方县主库房之中深藏的香料。   却没想到时运不济,那香料用了小半匣子之后,经年不问这些旧香的县主便忽地吩咐丫头,要库房寻出来给她呈上去。   几人尽皆吓破了胆,慌张之下一气推到了绿芜身上,拿借口搪塞了县主几日之后,要绿芜出门想办法。   那姑娘也是眼睛都快哭瞎了,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地登上了如意楼的门,道是若徐掌柜帮她,必有重谢,若是不帮,府中她自有几个姐姐,能叫徐掌柜这如意楼再也开不下去。   如意楼是徐家传下来的祖业,是徐掌柜毕生心血所系。眼看着表面风光,其实在勋贵人家的眼中便好似一只蚂蚁一般,连家中得脸的一个大丫头都能给它毁灭性的打击。   常瑛轻松的面色缓缓落下去,神情凝固起来。   唇亡齿寒,徐掌柜这次要是遭了难,她家制香的产出便不得不停滞下来,她娘那些圆圆胖胖的小元宝估计也留不住了。   为今之际,只有设法补上那匣香料的亏空,应付过县主这次查问才好。   至于绿芜……   小姑娘眸中寒光闪过,眉尾跳出一丝凶戾。 第17章 降真之香这香料的亏空也正是徐掌柜这次匆匆前来寻她的原因。山羊胡子的老头一早便问过了铺子里的几个老把式,都对这匣来自京中的香料束手无策。勉强制作出来,也与之大相径庭。   事急从权,常瑛当机立断地收拾了几件工具,准备随着徐掌柜去如意楼瞧上一瞧。   “阿瑛!”赵恪隐约把此事听了个大概,却极快地明白了此事的凶险。   若是复刻香料不成,高阳县主追查下来,常瑛岂不是也要被牵连?   他的下颌无意识地绷紧,白净地脸上难掩担忧之色。话虽未说出口,可眼底饱含的,分明是不愿她去的意思。   常瑛撩起车帘,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语气轻顿,只留下一句:“替我照顾好家中便是。”   那鸦青色的车帘没了支撑,抖了三抖之后终于落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里头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驾车的伙计长吁一声,熟悉的青蓬马车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常家村的小路上。   赵恪不敢眨眼地注视着那辆马车化作一个墨色的小点,捏紧了拳头。   一回头,看到的是比徐掌柜还六神无主的一家人。   常安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笑色,常父常母更好似天塌了一般,只顾得眼巴巴地瞧着赵恪。   少年的肩头愈发沉甸甸,轻声安慰一遍要哭出来的吴氏之后,他迅速在家中交代妥帖,一头扎进赵夫子留下的那一摞旧物之中寻找了片刻,同样沿着那通往县城的小路匆匆而去。   *   却说如意楼那处,常瑛乍一进门,便瞧见内院之中绿芜神色呆怔地坐在锦凳之上,原本丰润的小脸之上满是泪痕。   常瑛无心瞧她那副样子,抬手便取了那匣子闯了大祸的香料来,拿小银勺取了些许放在鼻下仔细辨认。   绿芜张嘴欲语,却被徐掌柜一把按住,唯恐她惊扰了常瑛的思绪。   小银勺之中的粉末状香料呈现粗糙的灰褐色,看起来与如意楼中最为廉价的香粉有种莫名的类似。   可在坐的几人,谁也不敢小觑了它粗劣的外表。只因其香味之复杂幽深,即使经年存放,也好似春日里的娇嫩百花齐齐盛开一般,绽放着旺盛的生命力。   常瑛的眉头越锁越紧,但看外表,连她也对这怪异的香粉毫无头绪。只好拿指尖轻轻捻开其中细小的颗粒,一寸一寸地查看起来。   屋中的众人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直到常瑛抬手要博山炉时,方才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地递了过去。   袅袅的轻烟缓缓自香炉的孔隙之中逸散出来,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打着卷上扬,又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身形,幻化出满室浓烈的花香。   沐浴在这徐徐的香气之中,众人皆觉得身轻体畅,可是偏偏说不清道不明那飘渺不定的味道。   常瑛静静闭上了眼睛,用因视觉闭塞而愈加通敏的嗅觉再次仔细查探了一番。   脑海中的千百种香料极快地掠过,她尝试着组了几种,却始终看不破其中的瓶颈。   不对,不对……   此香气味如此复杂,绝对不是几种香材的简单调配!   失败了数次之后,一眨灵光好似电光石火一般自她心中闪过。   小姑娘猝地睁眼,急急地取来纸笔,与其上挥毫落墨,奋笔疾书起来。   【沉香二两、酒渍白檀二两、丁香二两、龙脑一分、麝香一分……】   最最重要的,是她斟酌了半晌,方才落笔的一味特殊材料。   ——降真香。   制香一道为防止香料气味驳杂污浊不好掌控,素来惯用初初加工过后的香材调制香料,以求香气自然纯净。可这匣子无名香料的制作者显然是个中大成,妙手偶得之间,便难住了一众老把式。   他在其中大胆使用了气味复杂成品降真香,偏偏又把分寸拿捏得极好,与其余几种天然香材搭配的浑然天成,让人丝毫瞧不出其中的关窍。   只一味加入未曾调配的天然香材,可不就是照猫画虎,总也不成吗?   徐掌柜难掩好奇地探头过来查看,瞧见着石破天惊地一味降真香顿时呆住,这些年在香料中打转的脑子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转不动。   以成香再入香谱,这能成吗?   常瑛没有着急朝他解释,取走徐掌柜寻来的材料之后,便埋头扎进了如意楼的制香作坊,手下的动作飞快。   除开方才提到的几种香材要细细研磨成粉之外,还需黄甘菊与玄参共同投入槐花蜜之中,隔水蒸煮半日。   滤去那软软发胀的香材之后,再取白梅二十个,焯入三遍滚水去除灰尘与杂质,放入熬制好的熟蜜之中研磨至米粒大小,拌入那久久等待的香末即成。   ……   待到她疲惫地捶着酸痛的腰出门,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徐掌柜打着一盏要死不活的风灯等在门口,等她等得望眼欲穿。   好容易见着了常瑛出门,他却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悄悄打量着这位姑娘的神色不敢上前。   “老徐,你这是什么表情?”重负卸下了一半,常瑛缓出一口气来,倒开始有了兴致去打趣这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来。   “诶呦,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千盼万盼地等着您出来嘛。”徐掌柜再次偷睨了一遍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香……”   一方小巧的檀木盒子被常瑛自身后摸出来,随意地塞到了徐掌柜的手里。小姑娘挥挥手,深藏功与名地打算回去睡觉。   她年纪还小,若是睡眠不足,可是十分影响长个子。   徐掌柜捧着那新鲜出炉的盒子站在原地,一时间一双老手抖个不停。好容易打开那精巧的铜扣,一阵奇香扑鼻而来,正正好与那县主府的香料差不离!   “常姑娘,常姑娘……”老头喜得山羊胡子都要翘起来,急忙快步上前,跟上常瑛的背影,想要把人留住:“多谢姑娘肯施予援手。”   “今日天色已晚,您留在如意楼中住下可好?我这就命伙计收拾屋子!”   小姑娘抬头望了望那高悬的月色,眼下的时辰无疑不早。徐掌柜担惊受怕了一天,常瑛也实在不想再劳动这老头备上车送自己回去,便也应下。   在如意楼中和衣而卧,就此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送去依照原样送去县主府满满一盒香料,绿芜抱着那盒子又哭又笑。   眼看日上竿头县主府那边依旧一片平静,如意楼中的众人总算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正打算拴马备车送这常家的小姑奶奶回去之时,大开的门脸上忽地上门两个持刀壮汉。   二人尽皆穿着制式相同的利落缺胯袍,足蹬一双便于行走的皂色短靴,腰间跨着的长刀走动间便透出一股煞气,显然是见过血的私兵或是军吏。   见着来人直奔自己而来,如意楼中的客人纷纷做鸟兽散状,吓得徐掌柜险些没有两眼一翻晕过去。   可二人显然没有那么好打发,大步跨过来亮出一方黑漆漆的令牌之后,没什么感情道:“昨日制作香料送往县主府的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18章 藏春之香“两位壮士,您来此辛苦了……”徐掌柜不敢大意,急匆匆地自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了个明晃晃的小元宝,想要试探一下两位兵士的口风。   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接这一茬,魁梧的手臂轻而易举地便隔住了徐掌柜的手,脸色有些不善。   不妙不妙,天要亡我……   山羊胡子的老头内心哀嚎,却也够有义气地没有推出常瑛来,耷拉着肩膀便打算跟着二人走。   他那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瞧起来倒有几分可笑,还没待徐掌柜冷静下来说服自己要视死如归之后,一双小手忽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双手虽不大,可手劲却不小,那两个壮汉吃力,便齐齐做了一副凶恶样子回头望去,却没想到对面是一个灵秀纤弱的小姑娘。   常瑛眼中含笑,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那香是我做的,不必为难老人家了。”   兵士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她一阵,显然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常姑娘,你乱说什么!”徐掌柜吓破了胆,却不想把这姑娘牵连进来,“你一个小娃娃,知道些什么……”   “老头别逞强了。”小姑娘四两拨千斤,“适时县主问你制香的方子,你可是什么都答不出来。”   来人还不知是何意,若是她去还可有周旋的余地,徐掌柜去倒平白带了几分心虚,难免惹得县主不快。   说到底,这老头虽奸猾,却对常家有不小的恩德,哪里有让他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去冒险的道理呢?   *   此次来使的马车显然比绿芜日日乘坐的那辆精致不少,就连车上的帷幔都精心染织了细密的花样。   持刀的两位武士极有规矩,分列马车两侧,安安稳稳地把人送到了高阳县主府上。   小姑娘身上不见慌乱,淡定地整一整衣衫之后,随着前来接引的老嬷嬷穿堂入院,进了县主起居的西跨院。   那老嬷嬷原本没瞧上眼她这一副粗布衣衫的寒酸样子,但见这姑娘穿梭于雕梁画栋之间而目不斜视,白净的面孔之上端得是一派进退不忧的淡然,态度便也不得不端正了几分。   领得她至花厅前,行了个礼,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常瑛迎着那灿烂的日头抬头上瞧,只见那精雕细琢的榫卯之下挂着“洗濯堂”三字,恰恰与其上飞檐翘起,扑朔欲飞的屋檐相辅相成,别开一番大气舒展的美感。   廊下打帘的小丫头素手轻轻挑开门帘,迎了她进去。   这屋子里外通透,纵深极长,琉璃制成的八宝窗子在阳光之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一众大小丫头皆埋着头好似鹌鹑,连大气也不敢出。   常瑛静悄悄地把这一切落入眼中,眼观鼻鼻观心地上前垂下眼帘,朝堂上那满头珠翠的女子行了个福礼。   “起吧。”高阳县主声音懒洋洋,倒也没有为难她。   常瑛这才抬头,目光缓缓上移,对上那众星捧月一般的人。   主位上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些许,脸上富丽的飞霞妆描摹地一丝不苟。透过那釉丽的妆面犹可见少女时的惊人美貌,可惜眉心之间那深深的刻痕,让她整个人到底透露出一些岁月蹉跎的痕迹。   “便是你伙同绿芜造假骗本县主?”她这话听不出怒气,反而透露出一股子难得的兴味。   “县主息怒,如意楼并非为名为利。”衣衫素淡的小姑娘音色清晰,不慌不乱,“只是徐掌柜受人胁迫,五旬年纪的人为保家业,特地登门向民女求助,还请您宽宥一二。”   她本就没想着同绿芜擦屁股,就算县主不问,自己日后也必会找绿芜算账。如今高阳县主问起,倒是省了她一番心力。   隔壁小厅之间忽地传出些动静,仍旧是一身绿罗裙的绿芜被两个仆妇拖出来,眼神愤恨地盯着常瑛,怎么也没想到她如此大胆地捅了她出去。   可惜高阳县主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主儿,随意又厌倦地一挥手,让她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偷窃的绿芜打断腿赶出府,背后指使的飞絮等人剥了行头发卖出去。”   屋内的众人皆是一凛,被点中名字的两腿一瘫,来不及求情便被执刑的仆妇们拖了出去,庑房里传来棍子沉闷的击打声。   眼见方才熙熙攘攘的屋内空了大半,高阳县主这才疲惫地捏了捏额角,吩咐身边的丫头自朝冠炉中投入香料,点起了那醒神抚郁的雀头香。   她面色之上有种难言的疲惫,脸颊上晕染得益的胭脂色依旧盖不住苍白的脸色,闭目之间似乎透露出一股灰败的死气。   小姑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意外。   “你年纪不大,倒是个有天分的,能把我自京中带来的香料都仿个以假乱真。”   常瑛压下心头震动,抬眼却是一副似有不解的模样。那两种香料她皆是仔细闻过,并且对自己的手艺极有信心,自然晓得其中的味道并无半点差异。那么高阳县主,是如何分出了真假呢?   县主赤红的指甲无声地拨弄着香炉,反倒是她身边最得信重的丫头宝篆笑着开了口:“那香名为藏春,你能在一日之间仿出来也算有本事。县主这是爱才心喜,特地要见见你呢。”   常瑛一时猜不准这人为何替她说话,可瞧着高阳没有发落她的意思,便也从善如流地应了话:“多谢县主不追究如意楼莽撞。”   “听闻如意楼的掌柜近几月寻了不少新奇香料,想必也是出自你手?”   “正是。我见县主眉宇有些不畅,不如在雀头香之中添入半钱龙脑,可开窍醒神,清热止痛。”瞧见她脸上的神情不似好受,常瑛斟酌一下,留下了这方子。   县主眉间的刻痕深重,让她原本美貌的脸添上了些厉色,想必心中郁气不畅,日日皱眉所致。   雀头香提神的效果不差,可若是配上相宜的香料一同调制,得出的香料品质便会大大提高,甚至还多出些镇痛的功效。   侍奉的丫头觑见县主点头,便依言照做,果见那朝冠炉中的香气愈发清远。   高阳县主眉间深刻的印痕微微平坦下来,自觉神智都难得得清明不少,满意地朝她颔首:   “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你是个有真本事的。可有什么想要的赏?”   “无功不受禄,不敢讨要县主赏赐。只盼如意楼能生意平顺,我等鄙陋的村户也能凭借自己的辛劳挣些银钱。”她话里没有什么犹豫的意思,心志弥坚。   “既如此,”高阳竟然有些失落,方才扬起的长眉再次下落,“你便家去吧。”   "是。"常瑛松下一口气,再次福身退下。   方才一出门,名唤宝篆的大丫头便在身后轻轻换了她一声,笑着提裙过来:“姑娘,奴婢送您出去。”   “……宝篆姐姐,多谢您方才为我说话……”常瑛虽不知她是何意,可总归是要道谢一声。毕竟县主旧居高位,脾气难料,若是没有宝篆在旁为她说话,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那么顺利地出门。   “不值什么的。”宝篆拉着她的手,一路将她送至角门前,“县主本就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我说几句话费什么事?”   她轻轻扣了扣角门,外头久侯着的人便急匆匆地开了门。   一个蓄着谢公须的长衫男子站在门外,朝宝篆熟络地笑了笑。   常瑛正被这一番怪事搞得摸不着头脑,却恰好看见那人身后一片玄色的衣角。   这衣服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吴氏为赵恪新裁的!   “阿恪……?”小姑娘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身后的少年猝地抬起头,墨色的眸子紧紧地盯住她,无声地应答。 第19章 夫子遗物他脸色有些不好,原本澄澈的眸子里添了些焦灼的血丝,却在见到常瑛的这一刻缓下神来,好似大石落地。   那长衫的中年男子还在与宝篆客套地叙话,赵恪却好似没了兴致听一般,轻轻扯过常瑛的袖子,朝那人行了个礼只当是告辞。   男子不在意地摆摆手任他离去,连个眼神也没有多分出来。   眼见得距离县主府的距离愈来愈远,常瑛实在按捺不出自己那满肚子的问号:“阿恪,方才那人是谁?又如何识得县主身边的宝篆姑娘?”   “我爹生前的一个旧识。”赵恪言简意赅。   小姑娘却知晓此事没那么简单,拉住他的衣角,不肯放过的追问道:“昨日我离家前去如意楼,你也来了县城为我托人求情是不是?……不对!夫子去后,你宁愿独自一人住在深山老林也不肯去拜访他,他今日又为何会帮你?”   她的直觉敏锐,转瞬之间便觉察到了此事的关窍。顿时收敛了脸上轻松的神色,肃然道:“料想他是有所图,你给了他什么?”   “夫子的遗物?”   “不行,那是你自火海中救回来的东西,怎么能轻易与人?我这就去给你赎回来!”   赵恪反手按住她的肩,语气轻缓又坚定:“不必了,并非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是父亲去后留下的珍藏孤本而已。   那为“知交”听闻赵家败落之后,便三番五次地登门欲购,可惜他那犟驴脾气的父亲死也不同意。   赵夫子死后,孤本自然落到了他的手中。   这些年来倒也是一种无言的讽刺,无形之中成了支撑他的一口气,让他日日夜夜瞧见这东西,便对那些人的恨意深上一分。   不过如今……   少年思及常家那小小的院落,心中那些阴暗不自觉地被消弭了一个角落。   垂眸看一眼自己身上那干净整洁的新衣,他也渐渐地明白,自己如今是不需要恨意支撑了……   这本就是他昨夜怀揣孤本,等在那人的大宅前等了足足一晚便明白的道理。   赵恪知道那位“世伯”同高阳公主府联系紧密,又眼馋那孤本许久,以此说动他出力为常瑛说话,方才多上几分可能。   幸而,常瑛总算平平安安地回了家。   小姑娘鼻尖一酸,无声无息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再多的语言已是多余,她只能试图用指尖的力度告诉赵恪,自己并不会辜负他的再次搭救之恩。   夕阳之下二人再次并肩走在了由松阳通往常家村的羊肠小径之上,连天的赤霞虽相似,可是心境到底不同。   谁也不知,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之中便悄然改变了……   宝篆自角门归来时,一张芙蓉面上还挂着笑意。   自她家主子高阳县主心灰意冷,来到这小小的松阳县,已经过去了五年。   这五年里县主府的生计总要有人操持,宝篆身为大丫头自然当仁不让,一来二去地便也结识了许多这松阳县里出名的富商豪绅之流。   这留了谢公须的男子名为程左,正是其中的佼佼之辈。   并且早年丧妻,至今未娶。   宝篆年纪渐大,眼见自家主子并无回京的意思,也不得不在这偏僻的小县城里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早做打算。   今日程左肯来温柔小意地托她办事,宝篆自然心头喜悦,扶着县主前去小憩之时,回禀主子的声音都软得紧:“姑娘,您既喜欢今日那小丫头的手艺,还特地把人叫了来,为何不顺势留下她呢?”   高阳懒懒地一抬眉,轻轻抹去脸上浓重的胭脂色:“她那手艺,足够在外自在谋生。如今我强求,也没什么意思。”   偌大一个县主府想要处处金尊玉贵,她又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自然还是要费心经营些庶务。那妙仪坊便是她精心挑选之后,特地入了一份股的铺子。   却没想到方才见了些起色,另一头的如意楼倒是异军突起,新奇的香料一连出了三月,源源不断地挤兑起了妙仪坊的生意。   县主大人来了兴致,自有底下办差的人替她查个明白,不出几日,常瑛便入了她的眼。   恰好碰上绿芜一事。   高阳原是心知肚明这群丫头日子久了人心浮动,没少捣鬼。平日里她才懒得为一个丫头废这些心思,直接乱棍打死杀鸡儆猴了事,这下却是来了一出项庄舞剑,特特地叫了那姑娘来。   可惜人才难得,她也不能贸然开口被下了面子,须得拿出几分真心才是。   *   不过离家一日的常瑛再次敲开自家的屋门之后,却发现茅屋之中自家爹娘的气氛十分诡异。   她娘大抵是脑补过多自家闺女回不来的惨象,哭得眼睛都肿了一圈。她爹也不知为何,低落得好似村子前那棵快要秃了的老柳树。   整个屋内,也只有不知为何前来登门的里正常武还算正常。   轻轻安慰一阵瞧见她平安回来愈发激动的吴氏之后,小姑娘按了按眉心,利落地挽起袖子洗去了自己那一身疲倦,上前给那位素来刚正的里长大人行了个礼:“武叔,不知您此番前来,可有要事相商?”   她年岁不大,若是在旁家还只是一个跟在娘亲面前撒娇的孩子。可偏偏落在常瑛身上,竟成了这一大家子的主心骨。不说常父常母,就连常武也不自觉地把她当成了可商大事的人看待,听着小姑娘开口,便打开话匣子把事情给她讲了个清楚。   原是那郑地主蛰伏多日不见动静,却不知是得了哪个高人的指点,竟然悄悄疏通了关系,打算把那常家村无主的后山买下来。   常武得了消息之后,这事情已经落得个十有八九,眼看便要签字画押了!   ……   常瑛差点没忍住自己想要瞧一瞧老黄历的冲动,看看自家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   怎么才被牵扯到县主府见识一番勋贵酷烈,而今回到家中,自家的根基又被人挖了?   那头常武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可常瑛实在没了心思听,瞅准机会截住他的话头道:“既如此,后山那块地作价多少银钱?”   这件事干系甚广,若是真的如了郑地主的意,后山成了郑地主家的私产,她常家若再想制香,便苦于手中没有原料,只能被动受制。   故而她如今是毫无退路,必须抢在郑地主之前,把后山买下。   “七十两……”常武似是有些不忍,半晌才吐出这几个字。   嘶——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常瑛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忍不住再次问道:“多少?”   “郑家开价七十两,若是咱们想要拿下,只怕还要再往上加价。”   寻常一个荒芜的山头也不过三四十两白银,常家如今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勉强能够拿下。可郑地主这么一掺和,就是把常家的地皮都搜刮一遍只怕也凑不够钱。 第20章 夜深人静冷静,冷静……   常瑛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抚慰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小胸口。   她还未找这人算账,郑地主便几番跳出来作妖。如今她好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新仇旧恨一起算了才是。   细细捋顺了脑中思绪之后,常瑛冷静下来,提笔飞快地给如意楼写了一封信。次日一早便托进城的刘家小子给送了出去。   *   徐掌柜的屋子里早间一有动静,铺子中的伙计便殷切地捧了洗漱的热脸巾给他,带着笑道:“大掌柜,常姑娘今日托人送了信来。”   常瑛出入如意楼的次数多了之后,诸位伙计也渐渐知晓了她便是那个手艺了得的制香大家,对这有本事之人的态度也难免恭敬起来,对常瑛一早托人送来的信件并不敢轻忽。   “哦?什么事?”徐掌柜胡乱擦了把脸,急匆匆地接过信展开。   上头的字迹才入行了两眼,他便险些被那天大的惊喜砸昏了头。   无他,只因这常家丫头,要售卖香方给他?   从前徐掌柜不是不眼馋香方,只可惜制香为业的人哪个不把自家的香方当成命根子一样,根本不可能轻易售卖。   虽不知这丫头哪根筋吃错了药,只为了七十两银子,竟要把那复刻自县主府的藏春香方子转手。   可有便宜不赚王八蛋,山羊胡子的老头喜得一拍大腿,当即乐颠颠地去了常家,如约照付了七十两银子,宝贝似得揣着那张纸回了家。   常家的银钱缓开之后,亦是出了血本,一气拿出了两个银裸子,托付给里正前去打点关系。   常武亦是知晓其中利害,得了托付之后马不停蹄地便朝县城跑。好在他做了这些年的里长也算积攒下些许人脉,箭在弦上之际拦住了那差点给郑家立契的小吏,把那十两银子尽数塞了去。   小吏眉开眼笑,顺坡下驴地停下了笔,转而在那纸上换上了常家的名字。   七十两买断常家村后的那座荒山,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待到常武把这来之不易地一张地契捧回常家村时,且不说常家人如何激动,也不说郑地主如何气得没下得了床,这消息便似风一般被递入了高阳县主府。   诧异到县主险些捏破了手上紫玛瑙似的葡萄,惹得那玉浆似得汁液沾染了她涂了蔻丹的指甲。   “你说什么?她买了藏春香的香方筹钱?还成功拿到了地契?”   宝篆一时也分不出自家主子的心思,只好小心翼翼道:“县主,这丫头忒不识时务,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哼,如今看来,我倒是小瞧了她。”高阳县主冷冷一哼,眸中的兴致却越发深厚。   知晓郑家搞鬼之后,她本是早早备好了银钱,只等常家那小丫头走投无路,自己再来充当一番及时雨,好生笼络这个好苗子一番。却没想到,人家自己便解决的漂漂亮亮,丝毫没有用上旁人助益的时候。   她的名声在京中早就坏了个彻底,心灰意冷之下来到这小小的县城生活。索性更加肆意行事,由不得自己不快活。这丫头倒是有两份意思,给她这越发没滋味的日子添了些趣儿,值得她花些心思去对待。   “去,给那郑家好生吃一吃教训,莫要再出来搞鬼,破坏本县主的兴致。”   好不容易想要见义勇为一回,却不想人家还偏不领情。既如此,她还非得帮常家那小丫头不可!   *   那承载着全村希望的一张地契到了手之后,仿佛是给常家村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让他们更加坚信,常家制香的路数不是见风就散的空架子,自家反抗郑地主那份压榨亦是有底气。   无形之中,他们倒有些期待郑地主的反应,迫不及待地看看这位郑扒皮被气得下不来床是让人何等的畅快。   可没想到的是,还没等郑地主从这买山失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松阳县城中偏生来了位富贵老爷,手段了得,软硬兼施地自郑地主手中买下了不少上好的土地。十来日的功夫,郑家手上的土地就去了三四成。   郑家不堪压迫,托人一打听才知道,那针对自家的富贵老爷竟来自高阳县主府,是受了县主大人的授意。   传话的人差点没吓破胆,哆哆嗦嗦地回去同郑地主哭诉一番之后,吓得郑地主当场昏了过去。   平日里遇到一个收税的小吏他这乡下的土财主都要巴结半天,如今被这比县令还大上几级的县主找了麻烦,他可不就要两股颤颤,几欲昏死了吗?   可惜常瑛哪里回让他落得那么便宜下场,特地挑了一个天上没有一颗星子的夜晚,捏了一根线香,无声地跃入了郑家的大宅。   火折明灭地闪烁了一下,一点赤红的火光点燃于线香之上,缓缓向下侵蚀。   一股难言的奇香顺着徐徐而上的烟雾逸散出来,慢悠悠地吹进郑地主就寝的屋子里。   不知他在梦中遇见了什么,满是肥肉的脸上不断抽搐,冷汗浸透了衣被。   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恐慌,尖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屋外的仆妇被这一声尖叫喊醒,揉着眼睛点起灯来,进屋一瞧郑老爷的模样,顿时惊呼起来:“来人呐,来人呐!老爷魔怔了……”   …… 第21章 自是不怕亲眼瞧见那线香的效果不错,常瑛满意地掸灭了那还未燃尽的小尾巴,挥了挥衣袖,灵活地跳出院墙,转身回家。   深夜归来的小姑娘静悄悄地摸到了家门,蹑手蹑脚地掩上那扇形同虚设的柴门之后,她踮着脚尖转身,打算悄摸地溜回自己的屋子。   没想到那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忽地传出一声咳嗽,惊得小姑娘一下子僵在原地,兔子似的竖起了两只耳朵。   她这莫不是,被起夜的常父或是常母逮个正着吧……   心下默默地祈祷一阵之后,常瑛掩耳盗铃一般抱住自己的脑袋,飞快地朝后回身一眼,打算瞧个明白。   那无声站在树下等她的人伸出一只手来,恰恰把想要浑水摸鱼的她抓了这正着,捏她耳朵的动作那叫一个眼疾手快。   嘶——   “松开松开……”疼归疼,小姑娘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赵恪,你大半夜不睡觉作甚……”   她这底气不足的嘴硬叫嚷或许还不能说服自己,赵恪却好似被烫到一般,自己先静悄悄地红了脸。   许是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动作多少有些唐突,他有些慌乱地收回了手,指尖那点温热的触感却在这秋夜的凉风之中久久不散。   “你……去了哪?”本是正义凛然的质问,可赵恪仿佛天生便被小姑娘拿捏得死死一般,出口间总少了几分气势。   她深夜溜出家门的事情,虽不能叫常父常母知道,可常瑛却压根没想着瞒着赵恪:“明日你便能知晓。”   见这半夜来抓她的人不是爹娘,小姑娘自然放松起来,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狡黠的神气劲儿,得意地朝赵恪眨了眨眼。   少年的上睑垂落下来,避开了她那圆溜溜的眼睛。长睫留下的阴影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没来由的失落:“阿瑛,深夜出门难免不如白日安全。我知晓你身上有功夫,可也不该轻忽。若是不方便告诉吴姨,我陪你去便是了……”   他素来浅眠,听见屋外有动静起身欲看之时,却不见了常瑛的身影,只好难掩忧心地在院子里等了她快一个时辰。   正当快要忍不住出门去寻时,幸好,见到了她平安回来。   “好好好。”常瑛满口答应,踮脚去拍他的肩膀,动作间颇有一种肆意的江湖气。   从前赵恪被她牵连所受的委屈眼见得报,她怎么能不高兴呢?   ……   下半夜的时辰过得飞快,好似不过才一合眼,常家村前前后后的鸡便伸长了脖子叫起来。   常瑛难得没有赖床,早早便穿好了衣衫洗漱干净,懒洋洋地倚在那石榴树下晒太阳。   她这阵子倒也没少长个子,可总也追不上赵恪,眼看着马上连他的肩膀都攀不上,自己心下难免不服气,只盼着多晒晒太阳能长高一些。   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常家的家门果然被急匆匆的刘婶子叩响。   匆匆与常瑛打过招呼之后,刘婶子一头扎进灶间,神神秘秘地拉着吴氏的手,迫不及待地给她讲一讲自己听来的新鲜事。   八卦到底是人的天性,待到其他做活的婶子们三三俩俩地过来,常家小院里的声音便越来越大,四下的人都在传:郑地主疯了!   常瑛早对这事心知肚明。   她昨日点在郑家屋子里的香名为降真,具有激发人心中恐惧的神奇之效。   只要闻到此香的人出于精神紧张恐惧难安之下,这香料便能短暂迷惑人的心志,令其口吐真言。   它时效较短,于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损害。可拿来对付这些日子里昼夜难安的郑地主,再合适不过。   院子里沸沸扬扬的声音越来越大,众人好似月下的猹一般,三三俩俩地围坐在一起讨论的面红耳赤。谁要是能说出一些众人不知道的内情,顿时便成为了人群之中的焦点。   那个名为“喜鹊”的年轻妇人娘家在郑家村,神神秘秘偷瞥一眼赵恪之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听说那郑老爷状似疯癫,一气把自己这些年做过的坏事抖搂了个干净……”   “这谁不知道,他那一家子是有名的吸血虫,早该被雷劈!”嘴快的婶子截住她的话,引出众人的齐声应和。   “那你们可知,他还说,是自己派人点了赵家的房子,想要烧死阿恪呢!”喜鹊见众人欲走,也是急了眼,顿时连关子也不买了。   “什么?!”   妇人们齐齐睁大了眼,转头去看院中的赵恪。   这孩子素来不爱打听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正捧着一本旧书看的入神,却忽地被激动的吴氏打断了:“阿恪,你听见了吗?”   苍天有眼,竟叫那姓郑的亲口承认了自己做的坏事!   短暂一懵过后,赵恪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那眯着眼睛晒太阳的小姑娘,对上她圆溜溜的眼睛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常瑛昨晚那句“自己明日便知”是何意。   郑地主这不正常的表现,是她的手笔?   小姑娘惬意地沐浴在秋日明媚的阳光里,赵恪虽瞧得清她小扇般的睫毛扑闪,但却觉得自己越发瞧不透眼前人。   如龙子狴犴那般神乎其神的断案功底,他从来都只是当作野史怪谈,如今,常瑛竟然仅仅凭借小小一根线香,便能让郑地主这样的恶人口吐真言?   “我没那么神奇,也不是妖怪。”常瑛似是看得出他心中疑惑一般,悄悄避开吴氏等人,悄声向他解释。   她靠过来时仿佛把暖融融的阳光也带了过去,清浅的气息好似毛茸茸的小兽一般,轻轻地挠在了人的心间。   赵恪一下子绷紧了身体,不动声色地朝旁侧挪了一挪,思绪却再也无法集中在她说的话上。   “降真香只有对坏事做尽,心神不稳的人才有这般奇效,并且发作时间极短,约莫今日午后,郑地主他便会恢复正常……”   “不过,也尽够了。他胆敢在赵家放火,害得你无处可去,我岂能容他?”小姑娘愤愤地捏了捏拳头,朝他露出了白森森的小牙。   没人知道她平日里快快活活的表面之下,却一刻也没有忘记赵家遭受的牵连。隐忍了三月制成降真香之后,她恰如其分地抓住了郑家这个空子,彻底让郑地主无法翻身。   除开火烧赵家这等大罪之外,他这些年欺压乡邻犯下的大小恶事,也足够郑地主被押送公堂,判一个流放之罪了。   一时之间附近的几个村子尽皆拍手称快,脑子灵活的早早便动员亲戚借了银钱,想要乘着郑家倒下把自己的田赎回来。   天知道他们做梦都想买回自家的地,从此之后再也不用平白地受郑家的剥削,一家子也能重新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   这热热闹闹恨不得日日放鞭炮的背景之下,常武联合附近几位里正,一同将郑地主押送至了衙门。加之高阳县主暗地里从旁留意,松阳的县官老爷并不敢徇私,严格地照着本朝律法,给郑地主判了一个杖责五十,流放五百里。   郑家上下尽皆哭做一团,不得不拿出了这些年的剥削所得上下打点,以求为郑地主减轻刑罚。   无底洞一般的银子填下去,到底是买动了行刑的狱卒,打板子时手下略略放轻了几分力气,没有当即要了郑老爷的命。   郑老爷托着血淋淋的下身踏上流放之路时,早没了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心性,一手掩面,凄凄惨惨地朝西北去了。   可惜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日会如此魔怔,不管不顾地把心中的话都说了出来?   难道真的是被高阳县主府吓到,人也痴傻了不成?   ……   远远望着郑老爷那渐渐走远的背影,如许多人一样,常瑛心中亦是松下了一口气,索性戳戳前来陪她的赵恪,示意他回家。   赵恪垂眸跟在她身后,踩在常瑛留下的影子上亦步亦趋。直至转角之后,二人的影子渐渐重叠在一起,他才终于开了口,道出自己这些天在心中打转了千百次的话:“阿瑛……”   “以后若是再遇到什么事情,不要再瞒着我,把我撇开了。”   从绿芜偷香,到她夜入郑家,他每每想要挡在常瑛身前,却发现她总会一跃而出,不惜涉险也不肯依赖他人。   他不知从前小姑娘过得是什么日子,才养成了踽踽独行一般的脾气。或许因为三月前郑家迁怒于他,烧了那两间茅屋之后,常瑛便再不愿意让他涉险,生怕自己再受上什么无妄之灾。   叫他,叫他忧心又有些失落……   常瑛诧异地回头,这几日她本是觉得赵恪因为觉得降真香诡谲,又或是觉得自己身世不明,故而对她有些隔阂。   却没想到,他的关注点,竟然在自己没有带他做坏事身上?   小姑娘弯起眼睛后退一步,使得落在身后的赵恪与她并肩,语调轻松道:“你这般毛遂自荐,不怕我这个小恶魔把你吃了?”   常家父母虽好,可她的身世却无从对他们说起。每每为此忐忑之际,有一人肯不带揣测地相信她,理解她的感觉,倒还不错?   “我……”赵恪不知是不是被那日头照红了脸,飞快地回了她一句,“自是不怕。” 第22章 风言风语顺心如意的好时候总过得飞快,时序一转,年节竟已经在望了。   接连不断的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响在小年的早上,昨夜晚间落下的一点薄雪点缀在屋檐上,丝毫没有影响孩童们追逐玩笑的热情。   徐掌柜穿了身绸子大袄,显得整个人愈发富态,一早便从城中赶到,打算收回常家年前制好的最后一批香料。   如今村上的大半人家都有妇人在常家做工出力,那制香的规模自然与半年钱不可同日而语。不仅徐掌柜靠着它赚了个盆满钵满,村中的农户们挣到了不少银钱,足矣热热闹闹地裁上一件新衣,割上一块肥肉,舒舒坦坦地过个好年。   故而徐掌柜刚入村口,便有人热情地出来迎他进去,喜气洋洋道:“大掌柜,您可来着啦,今日正是阿瑛家新房建成的日子,大家伙正盼着您这位贵人来暖居呢!”   “什么?快去快去!”徐掌柜被他说得也燃起了兴致,跟着引路的汉子一路风风火火,远远便瞧见常家处处张灯结彩,一片热闹。   原本凄凄惨惨的三间破茅屋早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簇新簇新的青砖大瓦房。   山羊胡子的老头扬声笑起来,穿过一众凑热闹的小娃娃进了常家大门,连声恭喜道:“常家小丫头,老夫不过月余没有亲来常家村,不想你可真是有本事,竟然建起这般喜人的青砖大瓦房来!”   他所言并非吹捧,而是常家这新屋建得着实不错。不仅兼备了此地常见的建筑式样,更是融合了常瑛那独一份的前世经验,许许多多的细节之上都有独到之处。   黛色的院墙之上别具匠心地留出了错落有致的小窗,三三两两地摆上了常瑛精心移植的盆栽花草。远远望过去色调和谐生动,与那檐上的白雪遥遥呼应,不知来年春上又是一副怎样的美景。   沿着扑了青砖的平整小路朝里走,屋内竟也同室外一般明净,丝毫没有因为雪天而受到影响。徐掌柜惊讶地跑到窗子前仔细观察,这才发现了玄机。   那窗子竟抛却了平常的厚重粗布,该为透光性极好的明纸糊窗,故而整个屋子里极为亮堂,丝毫不显逼冗,叫他这个住惯了城中大宅的人都羡慕不已。   因着今日乔迁新居,常瑛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银红窄袄,里头被吴氏添了厚厚一层又白又软的新棉花,上身的感觉柔软又暖和,更衬得她一张小脸气色极好,白白净净的脸蛋配上圆溜溜的一双猫瞳,竟叫人忍不住怀疑,这是那位老封君膝下娇宠长大的小孙女。   徐掌柜来来往往地欣赏称赞一圈之后,这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此来的正事。   从伙计手中接过那高高的一摞礼盒之后,他不顾常父常母的推辞,把这年礼送到了他们手中。   “不过是几匹湖州细棉并上一些新鲜糕点罢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是没有常家姑娘相帮,如意楼的生意哪里能一日好过一日,二位不要推辞,快快收下吧!”   一辈子淳朴良善的常父常母自然说不过徐掌柜这样的生意人,只好收下了物件,一边连声邀请他留下吃一顿乔迁喜宴,一边急急地去寻同徐掌柜的回礼。   刘婶子几个熟人承蒙主家的托付,提着装了糕点饴糖的篮子逢人便发,喜得全村上下的大小孩子一蹦三尺高,寸步不离地粘着她。   后厨里精壮的汉子们同样杀鸡宰羊,忙得热火朝天,雪天里竟还打着赤膊。滚在大锅里的乳白肉汤香气直冲屋顶,馋得半大小子们时不时便来偷瞧。   待到吉时一到,一串震耳欲聋的长鞭炮放过之后,今日的乔迁宴便正式开始。全村老少的流水席足足摆了二里长。   仔细瞧瞧那满桌的鸡鸭鱼肉,稀奇得众人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   倒退几个月,谁敢想象,穷得连老鼠都不光顾的常家能有这样红火的日子?   感叹归感叹,他们下箸的速度可是一点不慢,风卷残云一般往自己肚子里填,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幸福地直叹气。   酒过一旬,菜过五味之后,五脏庙被填饱的妇人们抱着肚子圆滚滚的崽子们闲话家常,成年男子们却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兀自聊得眉飞色舞。   坐在贵客席的徐掌柜自然没少被众人提着酒碗来敬酒,山羊胡子的老头开怀之下喝了不少,两绺胡子都好似有了醉意一般,一翘一翘地煞是好笑。   常瑛并不喜爱热闹,见着外头有常父常母忙着招待,索性乐得躲一个清静,溜进赵恪的屋子里,托着腮看他提笔写字。   不同于她的字迹端正有余风骨不足,赵恪虽只比她大了一岁,可运笔之间已经颇见笔力,初得颜筋柳骨之神韵。加之他身姿清隽,提气握笔之间自成一番气度,不说话也足以引得人津津有味地瞧他半天。   赵恪努力地敛神半晌,思绪却总不由自主地被她搅扰,只好百般无奈地隔了笔,朝着小姑娘的方向叹气:“阿瑛,你别那么盯着我。”   会分心……   他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无理取闹的意味,常瑛不服地睁圆了眼睛谴责他。   自己明明很安静,根本就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嘛。   赵恪心中所想哪能说出口,便也不欲与她争辩,静静等着那红对子上的墨迹干透。   “村中的叔伯婶子们倒回寻人做苦力,一气寻了这些对子给你写……”常瑛自觉地伸出手来帮他卷起,自己却也不肯叫赵恪轻省,拉着他算起账目来。   买下后山之后,常家所剩的银钱本就不多。幸而制香的产业已经步入正规,接近两个月下来又攒了不少钱。大大小小的进账算起来,也有三十两银子。   今日因为年关将近,精心准备的货品自然是独一份的新奇精巧,应有尽有。一气便从徐掌柜那处,挣得了十两银子。   刨除新建屋子花费的二十两银子和年根底下为做活的婶子们准备的年礼,这手中的银钱,竟然又回到了那熟悉的三十五两,叫常瑛哭笑不得。   颠一颠那钱匣子的分量之后,她叹一口气,按照原样把那一个个小银元宝给吴氏放了回去,盯着赵恪的那几本旧书出神。   眼下的常家虽吃穿不愁,也建起了焕然一新的青砖大瓦房,可她心下,还有一桩事情没有放下。   赵夫子是个至死都念叨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不第秀才,赵恪虽嘴上从来不提,可闲暇时间总捧着那几本旧书看得入神。   常家上下便也都知道,这孩子,是想要继续回去念书的……   县城一等一的学堂费用一年便要十两银子,夫子们择徒收弟子也不像赵秀才那么随意,又要花钱准备拜师之礼。   从前常家没有能力拿出这笔银钱,可来年来春之后,常瑛便不愿再拖。   她一定要送赵恪再次进学!   *   屋外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了,只有平日间在常家做工的诸位婶子热心地留了下来,帮着吴氏收拾满桌的狼藉。   成功把那拉了一车香料尽兴而归的徐掌柜送走之后,常瑛拍拍衣襟,朝婶子们拿出了自家早便准备好的年礼。   常父常母都不是小气人,为答谢这许多妇人们做活出力,特地各自都备上了一匹厚实的素色棉布和五斤新鲜宰杀的羊肉。   乍一从储物的东侧房搬出来,便引起了妇人们一阵惊呼:   “我的娘咧,元娘,你怎么准备这些东西?”   “是啊,这要花多少银子?”   ……   “婶子,您且放宽心吧。”常瑛笑着把东西递到众人手中,“诸位的出力咱们都看得见,正是这挣钱的大功臣呢。”   “只盼大家来年亦能齐心协力,把咱们这制香挣钱的活路做的长长久久才好。”   众人激动地声音都抖了,连声应道:“是是是,咱们这才过上了好日子,是千方百计也要留住的……”   “那还不快接了?”不同于旁人,刘婶子是一早便知道这年礼,一早便高兴过了,便开口来帮腔常瑛,“咱们呀,都别跟主家客气啦!”   众妇人被她这一打岔,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倒也不再忸怩,一一抬手接过,伴着笑语声出了常家院子。   想必今岁过节,她们在家人面前的腰杆子也能挺直几分。   眼看人潮即将散去,留在最后的刘婶子却有意磨蹭了半晌,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瞧着她憋了半晌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反倒涨红了一张脸的模样,心善的吴氏自然不能坐视,特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主动出声询问她:“刘嫂子,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没没没……”刘婶子直摆手。   因为做事麻利学起东西又快,她早被常瑛托做了妇人们的管事,不仅活计轻省一些不说,挣得银钱也多了两成。全家上下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哪里会有什么难处?   可惜为母者不得不为儿女打算,她今日站在这里,也是为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   迟疑了一阵时候,她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元娘,咱们家中如今也宽裕了一些,不如再帮赵家把房子建起来?阿恪年纪渐长,阿瑛也大了,再住在一个院子里,多少有些不便……” 第23章 赵家旧事此话乍一落耳,便让吴氏拧了眉:“嫂子,你这是何意?”   她与常父都是真真切切地把赵恪当作亲生孩子疼,即使同刘婶子关系再好,一时也有些听不得她说出这样的话。   “就是……阿恪到底是外姓人家,于阿瑛的名节多少有碍……”   “别说了。”吴氏脸色冷下来,显然是动了气,“且不论你家小子早年也跟着赵夫子念过书,如今咱们依仗的制香生计,亦有阿恪的一半功劳。”   她到底心肠软,说到一半倒有些不忍伤了这老姐妹的心,复而放平了语气,好言好语道:“孤恩负德,不知其可。老姐姐,您此后千万不要再提这般的话。”   刘婶子讪讪,腹中没了言语,只好悄没声地独自一人出了大门,身影隐没在小径之上。   果真是儿女都是债,如不是为了自家浑小子那点心思,她也不会说出这般不知轻重的话,倒叫吴氏抢白一顿。   *   见她走了,听了个全乎的常瑛这才从赵恪屋中出来,手中捧着的红对子不知不觉间被她捏得皱了一个角。   到底是有了些不美,真是可惜了赵恪这幅字。   小姑娘下意识地回望身后,却偏生被同样无声站在那处的赵恪吓了一跳。   “阿恪?”二人熟的不能再熟,她嘴巴一快,竟给问了出去,“你都听见了?”   一身布衣的少年轻轻颔首,明灭之间露出了那清隽流畅的下颌线。他话一向不多,此时也不过简简单单回了一个“是”字。   常瑛有些恼恨自己一时嘴快,赶忙道:“你别在意刘婶子说的话,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多了句嘴罢了。”   “阿瑛……”赵恪上前抽走她手中的对子,显然没把这件事情郁在心中,“我全听吴姨安排便是。”   见他转身欲走,小姑娘急忙上前一步,仰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那若是我亦有避嫌之忧,想要送你去书院进学,你去不去?”   ……   赵恪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一般,快速掩住自己眸间翻涌的深色之后,他侧过头,努力平静地朝常瑛递去不解的目光。   他那双眸子颜色极正,好似层层点染过的夜幕一般,瞧得常瑛心中蓦地被刺了一下。   可她今日,是非要解开赵恪的心结不可……   定了定心神之后,她再次道:“郑家与高阳县主的事情你是知晓的。常家眼下虽瞧着一帆风顺,可稍经波折便要折戟沉沙。从前香方来自赵夫子遗卷的托词不能用一辈子,我们都需要更加稳妥的依托。”   “科举功名,显然是最快捷的法子。”   科举,功名……   少年好似晚风之后的夕颜一般低落下来,早年那些寒窗岁月好似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浮过,最后又统统化为了泡影。   长睫颤动一阵之后,他别过脸去,轻然道:“我已前路断绝,别无它途。”   “叨扰多日,反使阿瑛失望了……”   “此非我本意,实在抱歉。”   他这话委实太过心伤,好似整个都没了神采一般。小姑娘一下便全然抛却了自己那千般打算,急得也顾不得太多,急忙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连声抱歉:“阿恪,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哪里是想要赶你走,求你留下来陪我还来不及。”   “我方才不过是想要求你答应重返学堂,一时失语罢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不然莫说我自己罪过大了,连我娘也不会轻饶了我的!”   她圆溜溜的猫瞳水光粼粼,抱着赵恪的手臂紧紧不肯撒开,好似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一般。   “我知道你是好意。”半年以来的日日相处,他自有一双眼睛,把常家的人人都看在眼里。常父常母和常瑛把他当作家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转过神来之后,自然明白了常瑛的意思。   她是瞧出了自己心中的遗恨,想要借着刘婶子的事情逼自己一把,让他有更为光明的前途罢了。   赵恪长舒胸中那一口郁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顶:“我没生气,你若是想知晓,我便把当年旧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便是。”   “数年之前,赵家亦是夔州大族,我父亲赵朔虽为旁支,却也得以代代相传,在松阳县置下了一份丰厚家资……”   少年目光悠悠,好似穿透了这些年的颠沛穷困,回到了自己那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幼年。   赵家世代以耕读传家,到了他爹赵朔这一代好似文曲光顾了一般,年纪轻轻便考中了院试头榜,高中廪生,成为了县官老爷的座上宾。   那时候他家往来宾客如云,奉承吹捧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久了之后,倒真有叫人在那安乐窝里沉迷的感觉一般。   所幸他爹的头脑还不至于太昏涨,照旧保持着那颗求进勤奋之心,悬梁刺股地苦学之后,次年信心满满的踏入了府城再次应试。   可惜他虽然才华出众,却是个念书念痴了的榆木脑袋,前去本家拜访亲族之时,便落入了有心之人的眼中。   那人本是夔州赵氏的嫡系子弟,平生自负才学不输于人,一番比试下来遇到赵夫子这个不肯藏拙的愣头青,大丢了面子。   赵朗本就是个心胸狭隘之辈,就此怀恨在心,故意使出一出阴毒的伎俩,在贡院前头蓄意污蔑族弟赵朔舞弊。   赵夫子惊怒之下,本欲自辩,却不想被兵丁压着一番搜查之后,竟真的在他身上的衣衫夹层中搜出了夹带。   人赃俱获,百口莫辩。   科举之制事关一国命脉,一旦发现舞弊之事,分管学政的大人更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生杀大权。由此,赵秀才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学子,当即便被革除功名。剥了衣衫后,又被下手极重的兵丁们压着打了四十大板,扔出了贡院大门。   他从来便极为注重仪表品格,力求善修己身,不染尘垢,这下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与不白之冤,怎能忍受?   当即便吐出一口淤血,一下昏死过去。   待到再次醒来之际,秋闱之试早便结束,他也从一位踌躇满志,有望登科的松阳俊杰,变成了终日活在谩骂与唾弃中的赵氏弃子。   没错,他家落难之际,赵氏本族并未想着如何查清真相,惩罚那残害手足的幕后推手,反而第一时间将赵夫子这一旁支开出族籍,抢占了他们家的田地、宅院、产业。   赵恪,也从富贵人家人人称赞艳羡的小公子,沦为了破家流浪之人。   小小的孩童尚不足十岁,便不得不承担起了照顾一蹶不振的父亲和与豺狼虎豹相争重任。   可他到底太小了,犹自每夜深恨,拼了命地伸出獠牙,也无损于那恶人根骨。加之赵夫子在松阳县的指指点点与人情冷暖之中逐渐绝望,赵恪不得不一手背着包袱,一手搀着病重瘸腿的父亲,来到了常家村落脚,与萧萧秋风之中,建好了那一座破茅屋。   此处民风淳朴,也没人知道县城之中发生的那些腌臜事情,赵夫子的病便稍稍好了一些,每每拉着自己这独子的手,看着那孩子越发清瘦坚毅的脸,总是要偷偷以手拭泪,强逼着自己振作起来,开了一间乡间学堂。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遇到了躲在学堂之外偷听常瑛。   *   可惜天意无情,到底不愿眷顾他们一家,去年秋日里,赵夫子便染上了痨病,学堂自然无法开办下去。   而更让赵恪心急如焚的是,他们家,拿不出银子来给父亲看病。   娘亲本为孤女,早逝之后亲族音信断绝。父亲这边就更不必说,手边唯一值钱的,或许就是那一摞旧书。   可赵夫子咳着血朝儿子下了死令:绝不许他为了自己这条命,再去如了那些豺狼的愿……   跪在床头的赵恪赤红了双眼,抖着手去试探了一下父亲的鼻息,难以置信地滚下泪来。   “阿爹!”   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睁大了眼眶试图忍住泪水。赵家那些人的丑陋嘴脸自眼前走马观花地掠过,好似王屋之山穷凶极恶地压迫着他那颗跃动的心脏。   在常家村众人的协助之下,眼中满是红血丝的少年,不得不以一方草席,草草将父亲葬在了荒山之上。   单薄清瘦的半大孩子孤身一人在父亲坟前守孝,似乎一夜之间便历经了沧海桑田,眸子中添了一抹看透世事的凉薄与寂然。   凄风苦雨,茅屋破烂,从前的赵家小少爷,过得还不如山野村夫。   那低矮的一座孤单坟茔似乎成了日日缠绕他不去的噩梦,午夜梦回之际,总让他的思绪回到一片晦暗之中,怨恨自己让父亲成了这荒郊野岭的孤魂野鬼。   可是,一朝舞弊的污名扣在赵夫子的头上,便是三代不得科举的重责。他纵使有切齿之恨,也不得不承认,赵朗这一招数,真是精巧又恶毒。   无需过多的筹谋策划,便可轻易毁掉一个家族百年。   不仅把赵朔拉下了马,并且让子子孙孙都无翻身之力。   …… 第24章 下次还敢他阖上眼帘,平复着自己一时间五味杂陈的心绪。   静静听完一切的常瑛眉头紧缩,一张小脸面沉似水。   她早便猜测到赵恪的身世必有一番曲折,却没有想到,这短短三年,他几乎是和着血,一口一口咽下那些酸楚,复而在那明月之夜,无颜以潦倒之身去见自己那一双早逝的父母。   早年有少相甘罗姿仪的青衣孩童,稚子之年便开蒙求学,无论严寒酷暑,总有耐性伴着那三更灯火五更鸡鸣,丝毫不敢懈怠地埋头于四书五经之中。   当时是何等的坚信书中的圣人之语,垂髫之年便有济苍生之伟志。可惜一场变故,毫无余地地断绝了他的前路,赤.裸.裸地让他明白,莫说是苍生,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阿恪……”常瑛伸手托住他逐渐垂下去的手,好似一根芦苇一般,给了陷于困局逐渐沉沦的赵恪一点希望,“你以诚挚之心待我家人,我今日亦发誓,必将倾我之力,让真相再明!”   她眸光灼灼,折射出于绝境之中决不放弃的一点星星之火,落入少年眼中,终成燎原。   赵恪垂下长睫,眸中俱寂的万物一点点复苏起来,似吞噬一切的野兽得了信赖之人的安抚,无声且乖巧地藏进了无人之处一般。再一抬头,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寡言且安静的清隽少年。   何须立誓为证?   他一向难以安眠,就算睡着神识也多半绷着一根弦。从前常家连饭也吃不起的时候,常瑛第一次挣了一把铜板,常父常母便在晚上悄悄张罗着要为他攒下银子,趴在昏暗的油灯之下数了许久。道是要还报他救下常瑛,并且赠送香方的恩德。   或许不过是平常小事,可他却一直记在心中,纵使自己不再能回到学堂念书,可这一份送碳之恩,仍旧持持久久地留下融融的暖意,让他足以抵御梦中那群豺狼的环视撕咬。   少年指骨匀称修长,似是不忍看小姑娘那纤细的手指受累,犹豫了一瞬,到底不敢唐突,捏着她的手腕,把人从自己手臂上拉了下来。   微红的耳尖让他有些局促,颇有些不齿于自己方才想要握住她手的冲动。此时倒也顾不得太多,匆匆别开脸去:“我不要你竭尽全力为我,守住常家家业,护持己身,吴姨他们才会欣然。”   “甚至于要想再为常家寻一个荫蔽之人,或可择取贫寒人家的学子,不要为我涉险。”   “如果我不要他人,只要你呢?”小姑娘仰着头,眉宇间透露出一股须眉难敌的气度来。   前世有数百年基业的制香世族常氏衰败之后,族人纷纷散去,自愿顺从于时代变迁,另谋生计。只有收养她的师父常择欢甘于贫寒与落魄。一生视香如命,守着这祖辈留下来故纸堆,潦倒疏狂地过了一辈子。   常瑛长于常择欢膝下,却比自己那个师父还要疯上几分。她不甘于成为这逐渐消亡   手艺的守墓人,却以全身心为代价,走上了一条比常择欢还要艰难的道路。   ——贯通百家之长,始现复兴之望。   为了让那即将消逝的一缕微茫香魂重新焕发生命力于世间,她翻遍古籍,多次踏上迢迢无期的寻香之路。   筚路蓝缕之途,一走便是十年。   直到一朝厄运来袭,长埋她于漫漫黄沙之间。   再一睁眼,便成了命悬如丝、处境艰难的小姑娘。   阿昏   可惜纵使一切归于原点,她也不会被打倒,照样要凭借着自己一双手,为自己,为赵恪,逆天改命。   “你且去读书便是,若我能成事,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小姑娘努力恶狠狠地挑了挑眉,可惜一张软乎乎的脸蛋委实没有什么恐吓力,“那你也要去念学!”   “若是不去,我便日日粘着你喋喋不休,就寝也别想我放过你!”   噌——   赵恪的脸愈发红透了,好似即刻之间便被无数炭火烧灼了一遍,炙得他手足无措:“此非……此非君子所为……”   “我才不要做劳什子君子,你答不答应?”常瑛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摆,使得两个人方才拉开的距离复而近了起来。   赵恪狼狈地后退了两步,偏生被那一堵坚实的青砖墙堵得退无可退,眼见便要被小姑娘按在墙上,为所欲为。   那一副写好的红对子早便不知被慌乱的他丢到了何处,只有一颗心砰砰跃动,好似要跳出来一般。   ……   “阿瑛!你这丫头,在干什么!”吴氏惊怒的声音好似天籁,一下子便解救赵恪于水深火热。   他狼狈地起身连步后退,却像是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僵在了原地。   吴姨她,是不是看见了……   可惜母女二人无人注意到他的心情,好脾气的吴氏难得动了真气,一把揪住小闺女粉粉的小耳朵,严肃地批评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对阿恪这样无礼!”   “你刘婶子方才还对我讲什么女子名节,我看你倒是一点也不知羞,该担心名节的是阿恪才是!”   常瑛自觉理亏,小鹌鹑一般待她娘揪够了耳朵,依旧老老实实地站在远处,盯着自己的鞋尖认错反省。   她错了……   下次还敢。 第25章 宋老先生许是被常瑛那阵仗吓到,又或许是无颜面对吴姨,少年人很是蔫巴了两天,一举一动之间总是行色匆匆,生怕再被小姑娘堵住,落得那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惜常瑛做事,从来都贵在一个“持之以恒”,绝非赵恪这两天绕着她躲一躲便能改变。   新春的元月初七这一日,她便拉着赵恪的胳膊,一马当先地把人拖出了门。   万象更始的季节里多的是村人闲着无事,便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村头的那棵老柳树下闲磕牙。   远远地瞧见这二人来了,除却热情打招呼的人之外,竟也有不少妇人神色有异,见怪地瞟一眼常瑛拉着赵家小子的手,又复而露出果真如此的神色。   可惜一心扑在正事上的常瑛,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无聊妇人心中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把戏。尽了礼数问候过一声新春安好,便径自扯了赵恪走远。   确定二人的身影早已不见,绝不会听到自己八卦之际,众妇人再次凑做一团,好似遇到什么稀奇事一般,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瞧瞧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常家的小丫头主意多,瞧着便不是个安分的……”   “就是就是,那赵家小子往日里没地方住便也罢了,如今常家发了家,再把人留在屋子里,打得是什么主意?”   “要我说,多半是这姑娘瞧上了人家,兀自不放他走呢!”   众人窃窃地笑出声来,却也有承了常家恩德,在常家做事挣钱之人不愿意瞧她们那副长嘴婆的样子,出言反驳:“阿瑛与恪儿不过十二三岁,哪里有你们这般的曲折心肠?切莫乱嚼舌根。”   “诶我说,喜鹊,你如今说话可真是硬气,得了常家的好处,便瞧不起嫂子们了是不是?”   那挺身而出的年轻小媳妇正是当日那个畏畏缩缩的喜鹊,可这半年以来,她日日不辍地来常家做工,生生凭借着自己一双手在那恶毒的婆婆眼皮子底下站了起来,早不是当初那副胆小郁郁的样子。   可偏生那些妇人还当她是个软弱可欺负的,见喜鹊敢站出来反驳,不假思索地便把那一顶大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   “我呸,你们因着惫懒没能到常家做工,心中便见不得别人好。捕风捉影的事情也说的跟真的一般,信不信我若是报给族老,你们个个都要犯七出之条?”昔日的小媳妇字字如刀,毫不客气。   众人腾地变了脸色,被她那“七出之条”吓住,讷讷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只因喜鹊说的字字切中要害,她们在此说的闲话,确确实实不知自何处传出。正正好抓住了众人眼红心热常家的小心思。   *   巳时三刻,早早便出门的常赵二人终于赶至熟悉的松阳县城。   被小姑娘这一番折腾下来,赵恪的心结在不知不觉之间多少散去了一些,在常瑛面前再次妥协的溃不成军,那拜师求学的一众束脩也因为不想使常瑛受累,早便转移到了自己肩上。   他心下盘算得分明,如今他污名在身,哪里会有那自诩月明风清的书馆肯收下他这样的弟子呢?   用陪着常瑛吃上一天闭门羹,了却她非要送自己入学的执念,倒也不亏。   这小小的县城之中求学之风倒颇为盛行,大大小小的书馆学堂倒也有数家。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一位不第老举人所开的聚贤馆,几乎囊括了城中所有富贵人家的子弟。   当然,所收束脩自然不会便宜。单单是入馆学费,一年便要五两白银,加上寄宿衣食纸笔文会之类的开销,只怕是十两银子都勉强。   寻常的贫寒人家,哪里敢登此大门?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常瑛如今手上捏着不少银子,又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赵恪重新送回书院。区区十两银子,还不至于难得倒她。   可乍一迈入东城的劝学巷子,还没待她上前去叩人家聚贤馆的大门,赵恪便一脸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她:“阿瑛,我又做不得秀才举人,来这样好的书院做什么?”   况且赵家还未败落之际,赵恪五岁便被赵夫子送进了这聚贤馆,在此久负盛名之地读了四五年之后,自觉这盛名之下亦不过如此。   今日哪怕不敲这个门,他也能八九不离十地知晓,聚贤馆的那老举人,是绝对不会重新收下他这样毫无前途的弟子。   常瑛不信这邪,大不了便被夫子赶出来便是。她近日便与赵恪打下这个赌,非得为他敲开一扇门不可。   小姑娘上前一步,提起胳膊便重重扣了三下,气势汹汹地抱臂等着里头的童子出来开门。   那两扇气派的乌木大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之后,从里头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约莫八九岁的小童打量了一圈他们的打扮,便也见怪不怪地知晓,这是又一个想要来寻他家主人拜师求学的人。   熟门熟路地把人引至老举人面前之后,他又颠颠地上前通报一遍,那花白胡子的老举人这才颇有派头地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瞧了堂下人一眼。   可惜他多少有些老眼昏花,仔细辨认一阵之后,忽地好似见鬼了一般,失去了自己的名士风度:“你……你是赵家那小子?”   从前赵家的小文曲星,小小年纪便颖悟过人。即使比同门小上几岁,仍旧能够在每每小比之中搏得头筹。他还以为自己捡到了得以光耀门楣的好苗子,却没想到,却是一个祸根栽秧!   “夫子,我们今日……”   常瑛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老举人打断,干枯的手指朝着二人指点起来:“住口!”   “赵家小子,你爹在科考之上做出那般不光彩的事情之后,老夫早便把你驱出门庭。你若是诚心悔过便也罢了,怎么还好意思在此登上了这清清白白的聚贤馆?”   “快走快走,童儿,快快拿了扫帚,把这两个人给我赶出去……”   那小童被他这一通脾气吓了一跳,急忙抱着扫帚赶来,听话地对着常赵二人扔去。   常瑛柳眉倒竖,一脚踢开那小童手中的扫帚,拦在了赵恪身前:“住手!我看谁敢上前!”   她绝非忍气吞声之辈,听见这种话岂有不怒之理?   “老翁,圣人尚且知晓有教无类,你既愿意做那闭目塞听强装糊涂的缩头乌龟,又有何资格在此折辱我辈!”   小姑娘抬臂一挥,那把飞起的扫帚蹭得一下被她重新握在了手上。借着那股子下坠的冲劲,一把将那扫帚插入了泥土之中,直直没过地表三寸。使得这聚贤馆中整整齐齐的花草植被,顿时秃了一块,如老举人的脑门一般,覆盖物岌岌可危。   赵恪是何等的品性,这些日子下来常瑛知道的清清楚楚,知晓了赵家的含冤旧事之后,更是看不得赵恪这本就凄苦的命格再受一点委屈。   如今这老举人竟然屡出羞辱之语,她怎么能不生气?   眼看那老举人被她堵得脸红脖子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常瑛拍拍衣袖,拉着赵恪的手便走。   挨骂的当事人赵恪竟也不见怒色,反倒是看见小姑娘这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及时地拿衣袖给她扇了扇风,慢悠悠道:“这位夫子当年教我一场,还算听过我的解释。其余不不知内情的夫子恐怕连门都不要我们进了。”   “阿瑛,咱们还继续吗?”   小姑娘不领情地拍开他的手,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颇像前世那些为自家熊孩子操碎了心的爹妈,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就是为了自己的娃能够顺利求学。   可偏偏她家这一位年纪不小,上学的欲.望却着实不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让她心中的火气越发涨了三分,一气拍开赵恪给她遮阳的手,雄赳赳地朝前走。   她还不信,自己今日竟还输给了赵恪不成。   赵恪心疼她一路快步,走得脸色都红起来,只得慢悠悠地缀在小姑娘身后,抱着那沉甸甸的一筐束脩拖慢了她的速度。   可惜今日的结果注定不会那般如意,常瑛走遍了东城的大小书馆,对方一问出赵恪祖上三代的名讳,便连连摇头。   态度好些的使唤丫头童子奉上一杯茶,好言好语地送他们出去,态度差些的,仿佛害怕两个孩子脏了门庭一般,砰得一下便对他们关上了大门。   第七次被拒之门外的常瑛:……   小姑娘的拳头越捏越紧,努力按捺住自己的那股怒意,不至于寻上赵恪那个无辜之人当了沙包。   “阿瑛,城中的书院咱们也都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下你心结可能解开?我本就无需……”   “闭嘴吧你。”常瑛抢过他手上那沉甸甸的柳筐,却莫名有些不敢看赵恪的眼睛。   屡屡被拒的冷言冷语她这旁观之人听得都怒从心起,对亲身经历这些的赵恪来说,无异于在其伤口之上洒下了一把盐。   她抿唇背过身去,小脸之上显出倔强的神色来。大不了,她便先铲了夔州常家那一群无耻之辈,还赵恪一个真相大白。   二人一前一后,眼看便要出了这长长的一条劝学巷子,一道苍老的声音却忽地传来:“小友,不如前来老夫的书馆里念上几日?” 第26章 胜在便宜二人齐齐回头,顺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笑眯眯地上前来:“老朽观这位小少年神清骨秀,叫人见之欣然。不如便留作这书馆的首徒如何?”   常瑛的嘴角抽了抽。   这老翁年逾花甲,脸上的褶子好似摊开来的橘子皮一般。脑袋上那为数不多的白发被他小题大做地拿了一根粗犷的桃木枝挽住,晃晃荡荡地透露出一种“浑欲不胜簪”的凄凉感。   顺着他那粗布衣衫朝他身后看去,三间恐怕年纪比他还大的危房组成的破烂小院,萧瑟冷清的别无第二个人。   他这哪里是看中赵恪的天资,分明是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急于抓一个冤大头来做徒弟,收了自己怀里那十斤束脩罢了!   小姑娘一时有些无语,似是没想到自己竟能遇到这样的奇人。   老翁见二人别无他话,不免笑得有些赧然:“老夫虽不如其余夫子一般气派,可是,胜在便宜……”   扑哧——   常瑛倒被他这囊中羞涩的表现逗乐了,一日之间积累地那些郁气尽数散去,笑盈盈地望着那老翁。   书馆破了可以修,塾师年纪虽大倒还算康健,好生盘算一阵之后,她倒还真觉得把赵恪留在此处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小姑娘捉狭的眸子闪着光,得意洋洋地睨了赵恪一眼。   今日二人打赌必不会有书馆肯收下他,可这不就来了一个送上门的吗?   赵恪:……   他沉默了一阵,似乎还没有从这打击中醒过神来,便听见小姑娘语调愉快,把他卖给了那颤颤巍巍的老翁。   “这是我赵家兄长,时年十三,此后便交给您教导啦。”   “这束脩咱们便按照五两银子,若是不够,再添上一些也是可以的。只要您好好教导我这不爱念书的兄长。”   “好好好。”落拓的老翁顺了顺自己的胡子,笑得好似一个弥勒佛一般,“老夫虽两袖空空,好歹也是在这科场之上混了一辈子,教你这个稚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这样吧,你且回去候上两旬,待到老夫把书院略略修治一番,便可前来入馆了。”   常瑛没想到他这样的干脆,倒是省了拜师之礼的一众繁文缛节。心下一桩大事得了了解,她心下倒也畅快,出手极为大方,爽快地给了那老翁三两银子,好叫他这些日子不至于露宿街头,让赵恪这到手的师父给飞了。   那老翁倒也不含糊,收了银钱之后,当即铺开纸笔,送了二人一张凭证。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赵恪此后的去处便有了着落。常瑛满意地推着少年,听得他不情愿地换了一声师父,把这生米给煮成了熟饭。   带着神智低迷的赵恪一路回家,常瑛昂着小脑袋,倍感骄傲地听着常父常母把她一通夸赞。   “阿瑛,你可真是能干,不愧是娘的好闺女。”   “是啊,咱们把这件事情做好了,才不算辜负恪儿的愿望啊……”   常安贼头贼脑地跑过来瞧那张老翁给的纸,皱着眉认了半天,这才道:“这先生的字可真是好看,可惜我不认得。”   “阿恪,这纸上的落款,写的先生叫什么名儿?”   可怜众人高兴了半天,竟无一人想起来问问此事。他们旧居乡下,平日里难得沾到一点读书人的边,只晓得通文识字的人是如何如何厉害,却不知,赵恪这师父自个儿穷得都快吃不起饭了,终身不第的老秀才亦有自己的难处。   赵恪心下虽有感慨,却也没有让常安久等,对一家子解释道:“先生名宋,讳成章。”   宋成章之名他幼时便听过,那时老翁的头发还没有尽数变白,人们多多少少还对他有些尊重。毕竟,谁知道他会不会如范进一般,老来中举,大器晚成呢?   可惜后来一连数年过去,这位松阳县四十年前的天才,十四岁便考中院试案首的天降文曲,到底没能在秋闱之上更进一步,白白散尽家资,蹉跎了四十年时光。   旁观之人的态度也一年一年地转变,到他离开松阳县之前,提起此人众人莫不是摇头叹息,或是出言讽刺。   音信断绝三年之后,不想他再入松阳城,竟看到了这样一位垂垂老矣的暮年老人。   他到底还是放弃了科举文章、经纶济世,站在冬日料峭的寒风之中,拉下脸面来招揽了自己这样一个不能踏足科场的徒弟。   *   往事早已成空,再多说亦是枉然。时日差不多的时候,赵恪到底还是默认了现实,听话地跟着吴氏打包衣物。   这县城之中的学堂大多每过旬日才休一回假,赵恪乍一入馆,便要在学堂之中住上足足十日,难免激起了吴氏一点惆怅。   此时为赵恪收拾行李,更恨不得把他的整个屋子都给搬过去。   见少年身上狼狈地挂满三个包袱之后,常瑛终于忍不住挺身而出,出言制止了吴氏这不理智的行为:“娘,阿恪都要被这包袱给压趴下了。”   “咱们多多给他带些银钱傍身便是,若是缺了少了自县城中再买,不比如今方便吗?”   “你这小丫头!”吴氏嗔她,“阿娘岂是这般小气的人?恪儿都没说什么,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对了,明日阿恪便要走了,你刘婶子特地跟我说,今日下了工,要来瞧瞧他,好生送送呢。”   刘婶子……   赵恪垂下眼帘,掩住眸间的思绪,无比顺从地朝着吴氏静静点头。   没办法,自打那日被常瑛抵在墙上的尴尬时刻正正好被吴氏撞了个正着,让他见到吴氏之后总觉得自己好似煮熟的虾子一般。   熟不知这一副乖巧腼腆、顺从听话的模样落在吴氏眼中,倒越发加深了吴氏对这孩子的愧疚,瞧见自己那越发混不吝的小闺女,再次生起气来。   她若是看上了人家孩子,便跟自己说便是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请人前来说媒提亲也未尝不可。   可是这傻闺女,竟然不声不响地便要强迫人家,若不是她拦住了,还不知会阿恪该怎样被欺负!   莫名再次被亲娘瞪了的常瑛:……   *   刘婶子素来做事风风火火,说是来送一送赵恪这个即将入学的小文曲,却让人没想到,她一气带了这么些人来。   常家新建的大屋本就恢宏,此时被这热热闹闹的人群挤满,竟显得有些局促起来。常瑛最不爱应付这些场面,打着给婶子们烧水泡茶的幌子,匆匆便要顺着墙根溜出去寻一个清净。   待到她慢吞吞地领着一壶茶水回来,还没等打起帘子,便听到里头传来的女声略微尖刻:“元娘,我说,你送了阿恪去念学,到底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且不说这事对阿恪又天大的好处,你可算看到了咱们村里这一日日的沸沸扬扬……”   随即是吴氏困惑的声音:“怎么?我们家的孩子不说个个上进,可从来没有不成样子过,哪里有落人口舌之处?”   座上最为嘴快的妇人一时没有刹住车,平日间背后谈论的话没过脑子,便冲了出来:“还不是你家的阿瑛和恪儿日日成双成对,也不避一避嫌,如今村人都说,你家滑天下之大稽,要开这童养婿的先河!”   咳——   此语一出,简直有石破天惊之效。   吴氏的面色尚不好说,可常瑛却险些没有被这一个“童养婿”给呛住。待到她打了帘子进门之际,瞧见那一个个婶子竖起的耳朵和八卦的目光,脑子依旧有些懵。   她什么时候说,要招这赵恪做童养夫了?   天可怜见,自己如今这副小身板不过十二岁,若是在前世尚且说不准上没上初中,如今便要强行被安排这种终身大事了?   况且她前世虽感情单薄贫乏的可怜,可到底也是活了到了二十几岁。赵恪虽是少年老成的个中典范,可是她怎么能过得了自己老牛吃嫩草这一关?   小姑娘无语望天,从自己那一团黑线的思绪中捋了捋,打算开口正式朝这些闲着没事的村人们解释清楚。   “婶子们,我们家收留赵恪,是真真切切地把他当作了亲人看待,如今求学念书,包括将来成家立业,我爹娘绝对都会不存任何私心的大力支持。”   所以绝对没有强迫人家做小可怜童养夫的意思!   方才嘴快的妇人唇边生了颗紫黑的大痣,素来快人快语,一根肠子通到底:“可阿恪姓赵,到底是外男。”   “我自己行事清白,问心无愧便罢了。”本是欲送赵恪入馆的大好日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恶意揣测,常瑛多少有些烦躁,“何需畏惧闲人眼光,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这话的意思,指的是在座的众人都成了闲人,没事专门给别人添堵那种?   脸皮薄的妇人听懂了这话中的意思,一时间也有些脸红。她们这上门来管别人家的闲事,可不就是自讨没趣吗?   眼看众人一时无语,刘婶子有些坐不住。   斟酌了半天字句之后,她又换上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瑛丫头,你年纪小,不懂得这利害。人言可畏,就算你自己不在乎,可多少要为爹娘想一想。她们本本分分地过了一辈子,要是因为此事被人指点,心里头该多难过?”   “况且你两个哥哥,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娶亲了吧?”   “家中的名声不好,哪有好姑娘敢嫁进来呢?” 第27章 坚固友谊她不是第一次在常家说出这样的话,上次被吴氏一通抢白之后,这次又换上了另一套话术,披上了一层“为你好”的面皮。   常瑛实在没想到,平日间办事得力、惯会做人的刘婶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这是抽了哪根筋,非要把阿恪赶走不可?   可惜常瑛不是那等没主意的稚龄小童,断断不会听别人苦口婆心两句,便被左右了自己的本心。   二十天前她强拖着赵恪去县城求学的经历不算愉快,吃了一圈闭门羹之后才勉强捡到一个宋先生愿意收下赵恪。她嘴上虽不说,可自己这举动,落在别人眼里多多少少有像把赵恪送走的意思。   常瑛生怕赵恪多想,这些日子里一直尽力去弥补自己那操之过急的不妥。却没想到,如今这群人一登门,竟把她的努力都毁于一旦,强按这她的头,要她答应自家不能再留赵恪在家。   小姑娘抬头去寻他,果真便看到赵恪站在厅堂一侧,静默无声地听完了全程。与那挣得喧嚣的众人泾渭分明,生出一股难言的落寞孤单之色。   是啊,赵恪孤身一身,可不是只有常家了吗?   她若是再不能站出来表明态度,这孩子该多难过?   不知为何,单瞧着赵恪那单薄清隽的肩头,白净俊俏的小脸,甚至还有那一双哀光粼粼的眸子,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能坐视不管。   于是,堂上乌泱泱的一群人,尽皆听到了小姑娘中气十足,说一不二的宣言:   “赵恪不会走,也不可能走。”   角落里的少年猝然抬头,漆黑的瞳孔微微张大,闪出一点意料之外的暗芒。   “什么童养夫,什么赘婿,你们爱说便说,只别再落入我的耳中。不然,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哗——   堂下的人群一片哗然,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砰得一声放下手里的水壶,拉着赵恪的胳膊便出了正堂。   坐在主位的吴氏不知为何,却也没有出声阻拦。反而是脸色不大好地朝众人摆了摆手,起身送客起来:“诸位,常家的闲事不必再由各位费心了,就去家去吧。”   刘婶子实在没想到,常瑛不过一个十二岁丫头片子,竟敢这样公然顶撞长辈起来,更没有想到,吴元娘她根本没有管教孩子的意思,反而要撵她们走。   她这些日子到处放出风声,扰得村中不少妇人都在说常瑛赵恪的闲话,不外乎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可惜这白白忙活一场下来,常瑛却丝毫没有屈服于舆论的打算,反倒变相地同赵恪处得更近了。眼看自家小子苦求的事情没有成,自己还反而见弃于吴氏,她心下怎么能不慌?   急忙臊红了一张脸,不好意思地想要开口朝吴氏解释:“元娘,你可别见怪,我到底是为了孩子们着想,也是一片好心……”   吴氏冷冷地阖了眼睛,不咸不淡道:“刘嫂子,从前常家留你做帮工的管事,可近来我瞧你家长里短的忙得很。此后那管事的活计,便交给喜鹊吧,我看她人聪明懂事,做得极好。”   什么?要撤了她的管事?   刘嫂子彻底慌了阵脚,无措地站在原地,张口便要向吴氏哀求。可惜吴氏不傻,今日家中闹了这一场,她多少也看了个明白,刘嫂子分明对赵恪一事没安好心。   如今倒是连她的赔礼哀求都不想听了,打了帘子便去了西厢。   那妇人在堂前木木地站了一会,朦朦胧胧之间会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作为,顿时一阵后悔给冲上来,险些没把她的肠子给悔断。   只因去岁偷偷劝吴氏把赵恪送走没成功,她便私下里想了一个主意,每日不好好做工,得了空便去寻村中的妇人们说闲话,把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煽风点火一番故意传出去。   本以为这风声传了出去,成则能把赵家小子从常家赶出去,败也能抹黑了常瑛的名声,到时候自己那个文武不就的臭小子便有了机会,也不用日夜痴想。   可没想到,如今不仅一个都没捞着不说,自己好不容易才立稳脚跟的管事也丢了。少了那一千多文铜板,自家可怎么过啊!   刘婶子恍恍惚惚地回家,刘家小子听见动静,急忙出来询问:“娘,你去常家了?”   他神色赧然,动作却不慢,一下便窜了出来,气得刘婶子抽了扫帚便要打他:“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想什么不该想的,如今你老娘的差事也丢了,你可满意了……”   母子二人在家中如何争吵暂且不提,常家可不愿意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搅扰了心情。   吴氏把赵恪的包裹紧了又紧,确保里头的衣衫纸笔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绝对不会散开,这才放了心。   次日盯着赵恪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青衣长衫之后,这才一路相送,依依不舍地把人送上了通往学堂的路。末了还悄悄拉了这孩子的手,避开自家那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的小闺女,悄悄对赵恪道:   “阿瑛年纪小胆子大,说话总是不懂事的。你在吴姨心里也如亲生孩子一般,若是对阿瑛觉得为难,可千万不要一味纵着她,吴姨将来再给你说一个样样都好的媳妇便是。”   小姑娘耳朵极为灵敏,岂会听不到她娘这仅仅背过身去的悄悄话。把这莫名其妙的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之后,她愈发悲愤,无语地蹲在路边,可怜巴巴地揪了一地荒草泄愤。   苍天为证,她真的不想做戏文里强抢民女的恶霸,绝对对赵恪没有那种不可告人的心思!   赵恪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指尖一下子便蜷曲起来。纵使他屡屡有些躲着吴氏,却也不得不承认,吴姨的确有一句话,便把他说得方寸大乱的本事。   眼看自己再不回答,吴氏便又要去痛骂常瑛一顿,少年只好垂了眼帘,任由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留出根根分明的阴影,轻轻道:“没有为难。”   “嗐我就知道这丫头不懂事……”吴氏早早准备好的说辞一气说了半截,这才意识道自己听到了什么,“阿恪你说什么?”   赵恪的脸色越发红起来,再次说了一遍:“阿瑛没有为难我。”   反倒是他自己,又悖于君子之风,竟有了这等知慕少艾的心思。   吴氏一时顿住,随即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地拍了拍少年日渐长高的肩头,连声说道:“好好好……”   眼看困扰自己一夜的问题不攻自破,吴氏心满意足地回了家,放心地把赵恪交给了闺女。   “算你够仗义!”小姑娘方才特地被吴氏避开,自然没瞧见他脸红的好似虾子一般的模样。只听到了赵恪没有在娘亲面前告自己的状,自觉二人之间共患难的友谊牢不可破,颇有江湖气地拍了拍赵恪的肩膀。   好似又支棱起来的小.鸟儿一般,扑棱扑棱翅膀登上了那赶车老头的牛车。 第28章 病体沉疴大半月不见,没想到那捉襟见肘的老翁宋先生,竟还把自己那座书院修整得不错。最起码,赵恪住在这里,不用再担心那房子忽然散架。   远远瞧见二人过来,宋老头乐呵呵地迎了二人进去,显然把“财大气粗”的常瑛当成了贵客:“小友终于来了,快瞧瞧老夫这院子整治得如何?”   常瑛依言进门,刚想称赞这颇有意思的老翁几句捧捧场,却不想这临时搭起来的草台子,竟然还有人入学。   也不知宋老头从何处又诓骗过来两个学生,总之,加上那比赵恪到得还早的二人,这一共师徒四个的嘉山书院便正式开了张。   陪着赵恪安置好东西之后,常瑛也没了留下来的意思,挥挥手同赵恪潇洒地告别之后,她小小的个子逐渐走远,消失在人潮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赵恪站在门墙之内,一时之间有些失落。   作为他仅有的两个同窗之一,那瞧起来白白胖胖,身穿绸衣的小胖子名叫范大成。   如名所见,寄予了他爹对于自家小子那朴素的期望:成大事业。可惜那身为家中独苗,自小便是被家中亲娘祖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遇事自然能不吃苦便不吃苦。   如今便是死活不愿于去城中那些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严苛书院,撒泼打滚地求了自己亲爹三日,终于被宋先生钓上了钩。   此时这自来熟的小胖子盯了赵恪半天,还是没忍住朝他打趣:“这么了赵兄,方才送你来的是你家小媳妇?”   赵恪正怀着一股离家之忧,十分不想理他,凉凉瞧了小胖子一眼之后,简单道:“不是媳妇。”   不是媳妇?不是媳妇能送你来学堂?   小胖子满头问号,颠颠地跟在他身后啰里啰唆地打听:“赵兄,不是媳妇那是什么呀?”   “你别不好意思嘛,我也想问问,哪里去寻这么俏的媳妇?”   “诶,你别走啊,若真不是,小弟不跟你客气了哈……”   走在前头的赵恪猛地顿住了脚,原本平静的眸子里静静酝酿着风雨,冷得让喋喋不休的范大成都住了口,缩着脑袋好似鹌鹑一般。   “不、行。”好似生怕他听不见一般,赵恪特地等四周安静之后,这才一字一顿地重重强调,吓得范大成老实了半晌。   二人一前一后推开屋门进了房间,屋内那名叫陆青书的布衣少年早早便归置好了自己的东西,正捧着书在角落里读得入神。   范大成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赵恪的衣袖,悄声说:“这人脾气怪得很呢,我跟他说活他好像瞧不见我这个人一般。”   二人一前一后推开屋门进了房间,屋内那名叫陆青书的布衣少年早早便归置好了自己的东西,正捧着书在角落里读得入神。   范大成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赵恪的衣袖,悄声说:“这人脾气怪得很呢,我跟他说话他好像瞧不见我这个人一般。”   可惜赵恪虽然来了这书院,可其中也多是被常瑛软硬兼施逼迫下来的。他一不考科举,二不求仕途,倒落得一个逍遥自在。此时也不过是淡淡瞧了那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并不好奇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整理床铺。   再次被冷落的范大成忧伤地撇了撇嘴,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书院的日子怕是十分难过。唯二的两个同窗,竟然一个都不愿意跟他说话!   *   却说常瑛那处,却也并不是扔了赵恪便去自己快乐玩耍,而是经过往日的细细斟酌之后,按照计划登上了高阳县主府的大门。   郑地主倒台之前曾经派人调查过谁是幕后推手,常瑛身为密切关注此事的人,自然也知晓,那位屡屡出手收购郑家田地,让郑地主陷入崩溃的富贵老爷,是高阳县主特地派来的。   小姑娘虽不知这位荫封在此的县主大人为何起了心思,要帮自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乡下野丫头。可是她最后能够使用降真香扳倒郑地主,正正是借了高阳县主的东风。   所以去岁年节之前,特地屏气凝神地抄送了一篇藏春香的方子,差人送去,只当是献给县主的节礼。   彼时她以为能以此了结自己所承恩惠,也无需再对高阳县主心怀一份愧疚。   可没想到,因为赵恪一事,她还是登上了县主府的大门。   如今这人情,可不能是轻易便偿还。兜兜转转,她还是不得不出手,替高阳县主治病。   *   与第一次登门不同,这次高阳县主听了她来,特地指派了自己的大丫头宝篆来迎。   小姑娘再次来到熟悉的花厅,与主位之上的县主目光相接。   如她所料,三个月过去,高阳的精神越发不济了两分,面色灰白的好似纸人。   自第一次见面,常瑛便知晓,她的身体底子里有伤,而且极有可能是麝香熏染过度所致。渐渐耗空了她的身体,让她一日日地虚弱下去。   原本笑看她来的红裙女子听她说完来意,却不知为何嘲讽地勾了勾唇。   这笑得却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连你这个小丫头都能看出来本县主病得不轻,看来我这身子,是切切实实地垮了。”   她眸中的光芒幽幽散开,似乎透过了千里浮云,再次看到了燕京城中那些令人作呕的往事。   “县主,您莫要如此。”大抵是高阳的面色太过悲怆,常瑛忍不住开口劝道,“麝香之伤虽难解,可只要您愿意,并不是没有办法。”   她这话一出口,侍奉在旁的宝篆便皱了眉:“常姑娘,县主请您来是看中您制香之能。这病连京中名医都治不了,你又如何敢贸然开口?”   她话虽不入耳,可说得也是实情。不愿信任常瑛这个乡下丫头片子,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金枝玉叶的高阳县主?   不过,小姑娘既然敢登门,自然是心中有几分把握。麝香之毒极为阴毒,对女子身体的伤害难以弥补。   可香料之伤,却可以依旧从香料入手,另辟蹊径。   从前她师父还没有去世之时,便对此有所研究。之后常瑛接收了师父的手札,更是凭借这自己手中集百家所长的浩瀚香方,生生开辟出了一条路来。   以月桂子、君迁、素馨、川穹等有行气开郁、解毒通经、补元除湿之效的香材为主料,辅以吉罗香、女香草等罕见香料,便可调配出效用颇佳的驱毒之香——千金方。   正正对高阳县主的陈疾旧苛有所裨益!   她虽不能保证完全根除,却自信效用足以换得县主出手揭开当年真相一角。   只要得以窥见一丝天光,她便会抓住机会,还赵家一个真相大白,再不要赵恪为此日夜难安,自缚胸中襟抱。   常瑛眸间的笃定之色让高阳县主微微失神。   她都记不清,自己这每日闭门不出,一味放纵的日子过了多久。   荒芜颓废久了,再看到这样蓬勃朝气的少女,总忍不住忆起往昔。   可惜她名声扫地,心念已死,强行治好自己这身子又有何用?不外乎多虚度几年罢了。   妆容精致的病容女子拭去眼角的一抹水光,闭目不再看常瑛的脸:“你的手艺我信得过,不过我此身留着也无用,不必浪费工夫。”   “赵家之事本县主曾有听闻,待派人取证一番之后,若是赵朔他真的是被本家冤枉,自会有律法处置。”   “县主!”这次常瑛是真的急了。高阳县主的身子再不医治,此后疾入骨髓,便是扁鹊在世,也是时日无多啊……   自打知晓高阳县主之后,常瑛虽对她了解不多,却承蒙其照顾甚深。若是高阳不领情,她日后怎么能心安?   因为县主这般不求回报的举动,小姑娘再也不能坚持自己原本的利益交换,反而真心实意地替她担心起来。   无奈县主府庭院深深,仆役成群,高阳县主有意送客之下,她便是再不愿,也只能心焦地看着县主走远。   朝着那紧闭的府门跺了跺脚之后,常瑛的眸间闪过一丝不愿放弃的光芒。   背起自己的小箩筐,她极有毅力的给自己打了打气,快速朝着药铺的方向走去。   她还不信,自己没有说动县主的那一天!   今日空手无凭,日后她便带着自己制好的香料再来,直到高阳县主肯答应她治病!   *   眼看送客的丫头把常姑娘送去门去,留在百濯堂之内侍奉的丫头们敏锐地感觉到了主子心情不佳,皆是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花厅之内的气氛一时僵住,宝篆悄悄地睇了一眼主子,偷摸地朝小丫头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去请蔡嬷嬷。   这老嬷嬷自小便在县主身边服侍,后来高阳县主身边此后的仆人被定康侯夫人近数发卖,却在县主的苦求之下,单单留了蔡嬷嬷一个。   故而高阳县主这些年疯虽疯,她们这些小丫头去寻蔡嬷嬷来劝时,总能让主子恢复冷静。   千盼万盼之后,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嬷嬷急急赶来,当场便在众人的震惊之下,跪在了高阳县主座前。 第29章 千金之方高阳惊诧:“嬷嬷,您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可方才听了小丫头讲明缘由的蔡嬷嬷却死活不肯起来,反而磕头道:“县主,你若是还顾念老奴伺候了你一辈子,便听老奴一言吧。”   “……”   县主伸出去搀扶的手顿住,沉默一阵之后,她对着丫头们摆了摆手。   阳光自五彩的琉璃窗子折射进来,衬得这幽长的花厅越发寂静。   蔡嬷嬷抬起一双满是皱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小主子的膝头。   当年主子刚刚成为不安羞怯的新嫁娘,自己也如此安慰她。一转眼一切都变了,剩下的也只有她这把老骨头。   “奴婢一把老骨头,浑身是病,却还想多活两年,看着县主您……”   “您不过二十六岁的年纪!怎么就了无生趣?”   高阳静静地注视这红裙上繁复精致的纹路,长睫轻轻颤动。   蔡嬷嬷怜爱地抚了抚她头上的珠翠步摇,继续道:“那常家的小姑娘年纪虽小,可如果真有令县主痊愈的本事,老奴舍去一张老脸,巴望地去求她还来不及。如今人家主动上门,姑娘为何不愿意?”   正是满腔愁肠被牵动的时刻,蔡嬷嬷感慨之下也顾不得规矩,唤出了一声当年高阳尚在规格的称呼——姑娘。   红妆釉丽的女子当即便红了眼圈,再也忍不住自己积压已久的不甘:   “嬷嬷,我还是恨!恨那些人!”   “为何明明是那等奸夫淫妇做了错事,世人却偏偏指摘的是我?”   “就连母亲,也不愿再见我一眼……”   “好姑娘,好姑娘……”蔡嬷嬷老泪纵横,“您没有错!”   “老奴日日盼着您醒过神来,再也不叫那等贱人逍遥!”   ……   嘉山书院个个画风诡异的师徒四人慢悠悠地铺开摊子之后,留在常家村的常瑛也没有闲着。   眼下常家的香料生意逐渐上了正轨,平日里大大小小的活计自有常父常母与喜鹊,领着妇人们做的有条不紊。常瑛便静下心来,把全部的精力都投之于复刻前世的千金方之上。   这个世界的大多数花木香材与前世并无差异,可接触的日子久了,竟也出现了许许多多常瑛前世并未见过的植物。   为保这香料做出来的效果可以控制,她在几十种原料之中不断调试比例。甚至于背着吴氏,偷偷以身涉险,拿自己实验了一番。   纵使小姑娘是个中行家,有意控制着实验香料的分量,几日下来也觉得自己头昏脑胀,面色不佳。   吴氏虽不曾干涉闺女的一举一动,可见她精神不似往日自然担心。见着女儿出来,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阿瑛,你这是这么了?”   “娘我没事。”常瑛努力扬起一个笑,疲惫的脸上一双黑珍珠似的眸子却闪闪发亮,“千金方成了……”   “果真?!”吴氏地脸上现出喜色,由衷地为闺女高兴。   “那是自然,县主的病症危急,再经不起半分拖延。明日一早,我便再去登门县主府。”   “是是是。”吴氏赞同地点头,“郑家的事情村人都说是他家惹上了县主大人,这般算起来,县主对咱们有恩情。”   顾忌赵夫子生前之事牵涉过大,常瑛并未告诉家人。此次以千金方换县主出手相帮,更是只有她一人知晓。   无论成与不成,都要孤身前去了……   *   一夜无梦,鸡鸣时分常瑛便匆匆起身,背上自己的小箩筐去了县城。   春寒料峭之中,她白皙的脸颊之上倒热出一点红扑扑的云,鬓边的发丝调皮地洒落了一缕在颊,乌黑如墨的眼睛顾盼之间别有一股勃勃生机。   踮脚叩了叩县主府的大门之后,小姑娘不自觉捏紧了手指。   虽渴望迫切,却实在不知,高阳县主这次会不会再来见她。   如果,如果这次再不成功……   便只能再次失望而归了不成?   她开始还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宏伟的朱漆大门,可迟迟没有动静之后,她不得不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双脚,坚持在县主府外徘徊。   午间的日头渐渐高起,可照在人脸上却没有甚么热量。方才走路获得的热量渐渐散去,让她整个人都渐渐手脚冰凉起来。候至未时,常瑛饥肠辘辘之余,逐渐失了耐心。   再次回头瞧了瞧紧闭的大门之后,她缓缓转过身去,沿着那门前的台阶逐级向下,青色的衣袂渐渐消失在人.流中。   ——忽然,身后传来一人焦急的呼唤声。   “姑娘!”   “常姑娘,请留步!”   常瑛顿住脚步,诧异地回头。   宝篆跑得粉面上出了一层薄汗,鬓边的步摇左右颤动,显然是一路抢着时间过来。   看见常瑛停住了脚,她长舒了一口气,快步行至小姑娘面前,极为有礼道:“姑娘,是县主派女婢来向您取药。请恕奴婢办事不利,让您久候。”   高阳县主古怪又别扭的脾气常瑛也见识过,知道她这话多半也是再为主子开脱,便也没有戳破。从箩筐之中掏出瓷瓶之后,她郑重地托付在了宝篆的手中:“这便是那日我向县主提及的千金方。每日在县主就寝之前点在博山炉中,燃足四个时辰便可。”   “想来一月之间便可略见起色,介时我便再度前来,以便斟酌调整方子。”   宝篆由衷地替主子高兴,朝着常瑛连声道谢:“多谢姑娘菩萨心肠,肯相助我们县主。”   “谈何至此,是我有求于县主才是。”   千金方虽珍贵,可与屡次救她的赵恪亦不能相较。   只要赵家能够真相大白,洗脱冤屈,也不枉她千辛万苦忙这一场……   思及此处,小姑娘一拍脑袋,差点忘记了临走前吴氏的嘱托。   原本最疼她这个小女儿的娘亲,在得知常瑛要再度进城之际,第一反应竟然给她塞了一大包东西,要她去给赵恪带上!   常瑛不满地鼓了鼓脸颊,终究还是任劳任怨地朝着嘉山书院的方向走去。   原本寂静的书院中忽地便传来范大成的大嗓门,一路自院外呼啸而过,让人不得不怀疑,他那圆滚滚的身材如何会有这般惊人的速度。   “阿恪!阿恪!你媳……”   看到赵恪冷然似刀的眼神之后,他卡在嘴边的“媳妇”二字忽地卡住,只得指了指门外,干巴巴道:“就上次那个漂亮姑娘,她……她来寻你……”   高瘦少年腾地站起身来。   随即,范大成便看到了自己这个一向淡定从容的同窗,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毫不迟疑地丢了手中的笔,快步便朝门外去。   他啧啧地摇了摇头。幸亏他范小爷大度,不会计较赵兄这重色轻友之举。   宋先生囊中羞涩,便格外抠搜。嘉山书院本就不大,可没想到自厢房到书院大门那几步路,竟叫赵恪走得无端端急迫起来。   几日不见,他只能强压着自己不去想那小小的常家院子,如今听说常瑛来了,可怎么还能忍得住。越过影壁与小姑娘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耳垂便开始无声地充血。 第30章 尊师重道原本迫不及待的少年却因为脸色发烫,一时之间忽地狼狈起来,道出一句“阿瑛”,脑中便空白一片。   笑眼弯弯的小姑娘倒没在意太多,高高兴兴地给他打了个招呼之后,又照着吴氏的吩咐,挨个儿把自己爹娘哥哥千叮咛万嘱咐她的话,给赵恪带到。   无非是保暖添衣、不要顾惜银钱、盼着赵恪回家之类的家长里短……   听她巴拉巴拉说了一长串之后,赵恪却不由皱起了眉:“阿瑛,你便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吗?你这几日做了什么,脸色为何这般差?”   在事情尚未有进度之前,她并不想先把自己再登高阳县主府的事告诉赵恪。生怕给了他希望之后又落得一场空空。   只好半真半假道:“没什么,不过是最近复刻香方,一不小心便忘记了时间。今日阿娘派我来看你,让我还没来得及用饭呢……”   这话的本意是为了岔开话题,好叫赵恪不再纠结于此事,自己也能功成身退,自去这松阳县城寻摸些好吃的。却没想到听了这话,赵恪反倒是拉住了她的衣袖。   “书院中亦有灶间,你且在此歇一会便是。”   “怎么,你要为我下厨不成?”常瑛打趣他。   “我懂些皮毛而已,阿瑛不嫌弃便尝尝吧。”他这话与身上满是墨香的书卷气略有不搭,常瑛未免有些狐疑。   没想到猫在影壁之后偷听了半天墙角的范大成一下跳出来,热情中带着一丝谄媚地凑到了赵恪跟前:“赵兄,能顺带给我添上一份点心吗?辰时落进肚子里的那点饭食,这会儿早没啦……”   他生得圆滚滚之余更显白净,此刻委委屈屈地抱着肚子,倒真有些不谙世事的可怜模样。   让常瑛莫名地想起来那可怜巴巴的大狗狗,特地求了赵恪一句:“阿恪,多做一些。”   范大成喜笑颜开,捧着一张太阳花似的脸蛋,转而便巴结起了常瑛。   他话痨属性点满,一时之间巴拉巴拉地拉着常瑛说个没完,让一旁略被冷落的赵恪一寸一寸地黑了脸,只得背过身去了书院灶间,默默背诵了一遍又一遍宽宏大量、温良恭俭……   总之,他才不是争风吃醋……   偷偷睇一眼不见心不烦的赵恪,范大成缩了缩脑袋,不知为何脊背有发凉之感。虽不知缘由,可这小子敏锐的神识却反应飞快,一边迎常瑛进门落座,一边便开始吹他赵兄的彩虹屁。   这嘉山书院不来不知道,一来才发现,当初宋夫子囊中羞涩之下说的话委实不大靠谱。这里可课业虽轻省,但是生活条件之艰苦,让从小便娇生惯养的范大少爷目瞪口呆。   譬如他那抠门的师父,竟然连洗衣做饭的老妈子都没有招一个。第一日与三个徒弟面面相觑了半晌之后,竟然自己撸起了袖子,钻进灶间了煮了一锅半生不熟的糙米饭。   范大成当场便想连夜跑路,打包走人,可是想想家中老爹的大板,到底还是不敢,委屈地含了两包泪。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人站出来,解救了尴尬挠头的宋先生和一脸上当受骗的徒弟,是多么的可贵可爱啊!   没错,这身负庖厨之艺的人,便是赵恪。   并且他这赵兄做饭,不仅没有半生不熟,而且口味调和极好,直叫饿了一天的范大成捧着饭碗直呼过瘾,从此便由内而外地佩服起自己这位赵兄。   只可惜赵兄做饭每每将食材拿捏地精准无比,导致他这胃口略大些的师弟每每不到吃饭的时辰便饿得有气无力,捧着自己咕哩咕噜的小肚腩暗自忧伤。   不过他多少是个乐天派,今日沾了常瑛的光吃了顿加餐,足够高兴上一整天了。   *   听完范大成眉飞色舞地讲述,常瑛不禁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   只因她自己也是一个实打实的厨艺废柴,到还真想见识见识赵恪被自己亲娘夸,又被同窗赞不绝口的手艺。   她脚步轻轻,悄没声地溜进了书院厨房,借着那一扇木窗掩饰,偷偷地探出小脑袋歪头观察。   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烟火气,为保这烟熏火燎不会侵染了衣衫,赵恪特地系了临时准备的围裙在腰间。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模糊边界,他显然生得了一副好骨相。正在抽条的身体修长纤薄之余却不显羸弱,腰间那粗糙的围裙带子松松系起,弯腰低头之间,更衬得他腰似韧柳,气有清华。   纵使身着那灰扑扑的围裙,身处这烟雾弥漫的灶间之中,依旧足够夺目,叫人移不开眼。   常瑛不争气地抽了抽鼻子,打算再偷偷摸摸地看上一会。   身后却忽然传来脚步声,担着一担柴过来的陆青书声音冷淡:“常姑娘,请让开。”   小姑娘被吓了一条,清亮的眼神回望过去,却发现这人一声不吭地放下柴之后转身便走,根本都没有多分她一个眼神。   竟还有比赵恪还冷淡几分的人?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卷翘的睫毛扑闪扑闪好似蝶翼,身后却忽然传来赵恪的声音:“阿瑛?”   完了,被发现了……   好似她每次想背着赵恪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总是会被残忍地抓包。   少年以为她是腹中肌饿,等得急了,淡淡扫一眼地上新出现的柴堆之后,随即递了盘桂花糖酥给她,语调柔和:“面这便好了,且吃块糕点垫一垫。”   常瑛心虚地接过碟子,见赵恪好似没有在意自己偷偷看他,便也悄悄松了一口气,试探性地咬了那糕点一口。   酥脆的外皮牙齿轻轻用力便在口中化开,露出内在柔软的内心,绵绵地缠绕在舌尖,使得桂花的香气缓缓蔓延开来,久久流连不去。   惹得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三下五除二地便把这窄窄的一块全部吞入腹中。   赵恪见她吃得高兴,眉间同样染起了些笑意。   伴着袅袅蒸腾而上的水雾,范大成期待了半晌的加餐终于做好。他也不要赵恪出声提醒,自觉地抱着碗便进了门。笑得一张脸好似白面包子一般,不多不少地生了十八个褶子。   冷眼瞧他高高兴兴地捧着碗出门之后,赵恪一反方才袖手旁观的冷淡,反倒是生怕常瑛烫着一般,拦了她不要碰那冒着热气的面,只管去堂上等他便是。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下肚,整个书院都好似满足地拍起了肚皮,暖意融融之间又叫人意犹未尽。   常瑛从未想到过赵恪还有这般的手艺,瞧着他的眼神越发像是捡了宝一般,同范大成般一脸崇拜。   时人爱茶,饭后总少不了饮茶养胃,赵恪办事素来心细如发,早便在炉火之上温了暖胃散寒的枣茶。以手背轻轻试了试温度之后,这才垂着眼帘,送至了小姑娘的案前。   主位上传来不悦的“哼”声,宋先生盯着自己这大弟子,朝着那陶壶一努嘴,示意赵恪尊师重道。 第31章 减轻余毒陆青书做杂活,早便收了碗筷去灶间,范大成最害怕这老头唠叨,早便找了个借口溜走。此时倒也只有赵恪,不得不认命地拎了陶壶上前,给自己这位便宜师父斟满了水。   小姑娘捧着手中热气腾腾的香甜枣茶,灵气四溢的大眼睛在宋先生与赵恪之间来回望了几圈,自然看的出来,她这死马当活马医的师父找的还不错。   最起码,能让赵恪如普通少年一般情绪外露的人,她见到的可不多……   申时将至,正月里天总是短,常瑛看过赵恪适应的不错之后,倒也能放心地去找吴氏交差。便也不再多留,与送她出门的赵恪一前一后地出了书院的大门。   身后连连挥手,差点没有洒泪相送的范大成说出了自己最朴素的期望:“常姑娘,你多多来看赵兄便好了……”   他何止能吃饱饭,竟然还有赵兄亲手做的桂花糖酥吃!   宋先生被他这没出息的表现气得直揪他耳朵,把这丢人徒弟领回了屋内。   角落处那气质有些沉郁的陆青书,瞧着这活宝的模样也多了些无奈。   常瑛笑眼弯弯地朝被抓回去的范大成挥了挥手,江湖大哥似得拍了拍赵恪的肩:“我瞧着宋先生的书院极好,正是为你天造地设一般。阿恪你要学学范大成,多笑一笑。”   “不过今日一见那个姓陆的师弟,倒比你还闷上几分。”   自觉替她背着背篓的赵恪一路将她送至城门,好脾气地一一应了小姑娘的话痨。   赤色夕阳之下,少年的侧脸彷佛镀上了一层昳丽的霞色,专注的眸子好似由南而至的春风一般,轻而易举便可在这冰雪未融的季节里送来春日里的万般温柔。   直到那赶着牛车的老翁逐渐消失不见,他这才回身,回到那静悄悄的书院中。   宋先生年纪渐大精力不济,混日子的范大成更是不可能挑灯夜读。厢房之内,便只有陆青书一人抱着书卷坐在那一盏如豆的灯火之下。   冬夜寒凉,冷得他唇边都泛起了青色,却还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瑟缩。   赵恪缓缓走至近前,拨了拨炉子燃起碳来,提起那陶炉给他续了杯热水。   这人惯是一副孤郁做派,可惜潦倒三年之后,赵恪身上早没了那不合时宜的少年意气,对陆青书那若由若无的敌意也只当是一笑了之。   *   自从高阳县主收下千金方以来,日子又接连过去了十余日。眼见得正月的尾巴便要没了,县主府那处却迟迟没有送来什么消息,常瑛心中捏不准高阳县主可否需要调整香方比例,便不得不再次登门探望。   这次的门房放她进来得极为痛快,几乎是一路谄媚地领着她朝内院而去。判若两人得态度叫常瑛都忍不住皱眉。   从前绿芜一事便可以窥见县主府的丫头仆从乱象,如今连小小的一个门房都有如此拜高踩低。再配上一个死活不肯治病的高阳县主,这高门深户真是叫她琢磨不通。   摇了摇头之后,她随着前来接引的小丫头一路向前,再次在洗濯堂之内,见到了高阳县主。   素来妆容釉丽,红裙裹身的高阳今日装扮大大不同。   一身衣衫慵懒宽松、颜色素淡不说,脸上竟也未施脂粉,蜡黄的脸色堪堪褪尽,被那顶狐狸毛昭君套一衬,竟显出写与往日不同的风流西子之美。   仔细地观察了她的日渐好转起来的面色之后,常瑛原本提着的心便放下去了一半。   看来她所料不错,千金方对那被麝香之毒伤了身子的女子有奇效。   高阳如今又何不是身轻体畅,不过短短半月,她根骨之间累积的那些沉疴旧疾便日日轻过一日。每日夜间亦能安枕无梦,盗汗无力的症状也日复一日的减少。   乍一尝到这久违的通体舒畅之感,使得她见着小姑娘时,一张芙蓉面上便盈满了笑意,遥遥便招呼道:“阿瑛,快来坐。”   满头银发的蔡嬷嬷心中好似大石落地一般,特地从屏风之后出来,给这常家的小娘子奉上了一杯上好的银毫。   她本是定康侯夫人身边大小伺候的侍女,后来又成了高阳县主的奶嬷嬷。虽是名为主仆,可在这县主府的地位与寻常官家的老太君也不差什么,是久不做这些端茶送水之类的杂事。   可如今这一本茶奉给常家姑娘,她这把老骨头是心甘情愿。   天知道她看着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姑娘一日消沉过一日,是何等痛心。幸而遇到了个常家姑娘,手段好似能够通神一般,一份平平无奇的香料燃起来便让县主的精神逐日见好。   而今的蔡嬷嬷,莫说仅仅给常瑛奉上一杯茶,便是唤这小丫头一声姑奶奶也愿意。   虽说她真心实意,可常瑛哪里敢这样劳烦如此一位两鬓如霜的老太太?   急忙起身谢过她的这杯茶,这才在那宽大的交椅之上坐实,细细询问起高阳县主近日的感受。   笑看这一老一少还礼半天的高阳眼里的笑意愈发浓重,见常瑛发问,便对着侍奉在侧的宝篆一摆手。   早有准备的宝篆生怕自己说的不详尽,恨不得连县主今日吃饭吃了几粒米都数得清清楚楚:   “姑娘,那日奴婢取回千金方之后,当夜晚间便给县主用上,子时便发了一场汗……   一连使用七日过后,主子两颊添了不少血色,白日里的精气神亦好些。   直到今日足足用满了半月,县主再也没有过呕血之症,奴婢梦中不敢相信,千金方竟有如此神奇之处!”   这姑娘越说越激动,惹得高阳县主忍不住拍拍她的手,安抚了一下自己这位小侍女。   从前她自觉此生无望,昏昏沉沉地过一天便算一天,时不时便要呕血一场,只等着终老于这荒僻小城,草草掩埋尸首。可如今身子不再虚乏疼痛,精神也不似从前那般昏沉易怒,她才终于知晓,康康健健地活着是如何美好难得。   如今,就算常瑛告诉她千金方不能延续她稀薄的寿命,高阳也要向她再求几个月的药,让自己舒舒坦坦地走完最后这一段日子。   挥退满室伺候的丫头之后,花厅间便只留下了赵嬷嬷与宝篆,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常小娘子为主子诊脉。   “……怎么样?”蔡嬷嬷与宝篆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常瑛替县主把脉的手,见她收手起身,急忙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常瑛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主仆三人这个好消息:“县主体内因麝香过量的余毒已经渐渐减去,千金方可照旧使用,除此之外,还要积极延请名医前来保养身体。”   “只是……”   她此话一顿,一下便揪住了蔡嬷嬷与宝篆的心神,使得二人手上的帕子不自觉便捏紧,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常小娘子。 第32章 掌妙仪坊“千金方与名医保养可以以药力缓解县主的病症,可并不能根除麝香之毒。县主想要如寻常女子一般,我还需再想想办法。”常瑛皱眉沉思。   高阳县主声音滞涩,有些艰难道:“什么叫,根除如寻常女子一般?”   “月事如常,生育无碍。”   ——什么!   这下在场的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您……您是说,县主她膝下还能有孩子?”   高阳县主方才伸出来搭脉的手臂紧紧地握住了常瑛的手腕,好似救命稻草一般。小姑娘反握住她的手,试图安抚:“我曾听闻有香名为振灵,有生死肉骨之效。虽有夸大之嫌,但我愿为县主寻出,重新复苏县主枯败的根基。”   “还望县主心中不要郁郁不畅,坚持保养身子,假以时日,终会有恢复如常的那一天。”   “……”高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眸中的泪意,一滴滚圆的泪珠自眼眶中落下,咚得一声砸在她的裙摆上。   犹带泪花的眼睛半是狂喜半是激动地盯着蔡嬷嬷,喃喃道:“嬷嬷,您听见了吗?我的身子有救了!我的孩子……他能再回来?”   状若癫狂的三言两语,却无端地透露出她这些年退避松阳,聊此残生的心酸往事。   常瑛默默后退了两步,看着主仆三人一同眼底皆是泪花闪闪,心下也多少明白了县主这些年郁郁寡欢的原因。   因人故意投放的麝香之毒,她不仅彻底伤了身子,当时犹在腹中的孩子也化作了一滩血泊。   小姑娘心下触动,望着这曾经的金枝玉叶肩背单薄,满腔复杂的情绪更是忍不住化成一缕轻不可闻的叹息。   从第一次被对她好奇的高阳县主请入府邸时,她便看出了这位身份高贵的县主身子早有旧疾,不过是强行那浓重的脂粉掩住蜡黄的面色。   可贸然干涉高门大户之间的仇怨,好似撩拨岩壁上的藤曼,稍不注意便是自身难保的下场。故而她选择了沉默……   乃至于知晓县主仗义出手,收拾了郑家,常瑛也只是送给了嗜好香料的高阳县主一张藏春香香方。   这次愿意登门出手,竟还是为了有求于人。   细细想来,倒真是叫她愧疚不安,总觉得自己有负于这个一片赤心的高阳县主。   罢了,此后无论赵家的事成与不成,她都会尽己所能,早日复刻出振灵香香方,好还报自家落魄之时县主肯伸手搭救的恩情。   哭够一阵的高阳积累的情绪渐渐疏散开来,见常瑛不欲多留,急忙拿帕子胡乱拭了拭泪,起身拉了她的手:“阿瑛,你且留步!”   “前些日子你为我所制的千金方,不仅所需的香料与药材价值不菲,一张神乎其神的香方更是无价之宝。”   “这次的振灵香既是传说中的物事,所需所耗想必更加巨大,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小丫头自掏腰包?宝篆,快快打开府库,为常姑娘去取一匣金来!”   一匣金便是五十两,换成她娘的银元宝,便是足足一百个。   含泪算一算她家那点稀薄的家底,常瑛再次被高阳县主这一掷千金的气魄酸得说不出话来。   可羡慕归羡慕,她到底是求高阳县主为赵家翻案,怎么能够安心收下这五十两金?   “振灵香所需药材皆需慢慢寻访,假以时日一点点尝试,民女倒真不需这么些银子,县主不必如此。”   一头白发的蔡嬷嬷笑着拦住宝篆,嗔怪主子道:“姑娘,寻求香料药材是个耗费人力物力的活计,哪里是区区银子便能解决的?咱们这两手空空地等着常小娘子出力,也忒不负责任了点。”   “以奴婢看,不如把妙仪坊的库房钥匙交给常小娘子,那好歹也是个百年老铺子,常小娘子也能早日凑齐振灵香的药材……”   “善哉!”县主再次在自己那一堆铺子中划拉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找到了妙仪坊的那把黄铜钥匙,不容拒绝地塞到了常瑛的手里;“这下可不容阿瑛拒绝。”   “此后县主府的那点子入股便归了你。不许不同意,不然,我便真把你当成如意楼的人了!”   小姑娘被塞了个猝不及防,哭笑不得地看着主仆三人生怕她反悔一般,急匆匆地把她送了出门。   低头瞧瞧手中那把泛着金光的黄铜钥匙,她恍若梦中一般。自己,这便成了妙仪坊那条船上的人?   徐掌柜那头,可不得围着她家哭上三天三夜?   几次接触下来,小姑娘早把那个两撇山羊胡子的老头摸得清清楚楚,故而三日之后,一早起来在自家的院门口看到徐掌柜那辆青蓬马车,她真的是毫不意外。   照例笑眼弯弯地朝徐掌柜问好之后,山羊胡子的老头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急切,耷拉着眉毛上前道:“我的小姑奶奶,咱们去岁不都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吗?”   “怎么这才过去了半年,您就反悔去了妙仪坊呢?这可叫我怎么守下来这份祖业,到真不如投了井好!”   他半真半假地哭嚎了两声,被常瑛嫌弃地避开:“从前如意楼与妙仪坊因县主府相争,如今想必你也知晓县主是妙仪坊的背后靠山。金尊玉贵的高阳县主这座靠山压下来,你自己不想办法抗衡,怎么还求上我来了?”   徐掌柜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处境,可惜常瑛年纪虽小,却每每有急智可扭转乾坤。他病急乱投医,实在是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小姑娘轻轻拨弄了一下自己院子里刚刚生出一点鹅黄花苞的迎春,眸间闪过一丝狡黠。   高阳县主既然肯把半个妙仪坊白白送给自己,做了如此大的一份人情,她倒不如也顺水推舟一番,好叫徐掌柜这个奸商也出一出血。   毕竟,她可没忘记这老头加价十倍,暴利售卖常家香品之事……   “如今如意楼要求生路,只有一条路。”   “带着一半地契,投入县主府门下便是。”   “从此之后您便于妙仪坊平起平坐,我常家不会做出尔反尔之事,照旧如数供应香品,大家公平竞争,各凭本事便是。”   嘶——   徐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地自己心肝脾肺都在颤抖。   如意楼积攒几代人才立就的一份家业,他这瞬息之间便要失去一半?!   常瑛适时地给这他递上一杯热茶,好给这一脸痛苦的老头顺一顺心绪。自己倒也不催不劝,好整以暇地摆弄起了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静静等待这老头自己想通。   高阳县主虽不屑于耍弄这些卑劣的手段挤压如意楼,可惜徐掌柜哪里能知晓这般贵人的态度。眼瞅着自家祖业便要前路断绝,她相信对方是个识时务的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好。”   良久,山羊胡子的老头萎靡着一张脸,好似老了十岁一般虚弱地应了常瑛的提议:“我这便求见县主,献上半个如意楼。”   小姑娘满意地弯起唇角,好似生了赤色双角的小恶魔一般,对着徐掌柜笑得真诚又无辜:“这便对了嘛。高阳县主绝非苛刻之人,定会出一个公道合理的价格从您手中购买。徐掌柜这才是给如意楼这份祖业谋得了一个安稳靠山,此后数十年,便可安枕无忧。”   “但愿如此……”满脸写着丧气的老头子一脸悲怆地坐上了马车,伴着那吱呀吱呀的车辕声逐渐走远。   *   “小妹,徐大掌柜瞧着,也忒可怜了些。”旁观的常安一脸崇拜地给妹妹端了杯茶,却忍不住出言替徐掌柜说了一句话,“从前咱们家吃不起饭时,便是徐掌柜慧眼识珠,买了咱们家的香品。如今看着他失去了半个家业,我倒有些不忍心……”   常瑛搁下了手中的茶盏,朝着自己这哥哥挑眉。   从那日摆摊回来,她看出了自己这位二哥哥的经商之才。这些日子更是有意按住他打了数月的算盘,就是希望此后常家的香坊越做越大,他能跟着大哥常安一同独当一面。   如今看来,她只顾着给自己二哥点技能树,竟偏偏忘记了他心地过于良善淳朴这个毛病。   “二哥,我且问你。”小姑娘的脸难得严肃起来,正色问道:“自去岁六月以来,咱们家买往如意楼的香料,一共挣了多少银子?”   常安早被妹妹训练出了条件反射,闻言眼睛都不眨一下,熟练地自身后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算盘,劈里啪啦一通,很快给出了常瑛分毫不差的数字:   “刨除售卖藏春香香方赚得的七十两,这些日子的数十种香品积攒起来,咱们家已经赚得了八十七两银子。再出去给喜鹊嫂子她们开的工钱,也有近七十两银子!”   “傻哥哥。”常瑛抬手敲他的脑壳,“那你可知道,徐掌柜因着常家赚了多少银子?”   “寻常香篆香囊,摆上了如意楼的台面,便要加价十倍卖出去。那些我冥思苦想出来的奇巧玩意儿就更不必说,只怕更要狠狠地宰一笔那些富商大贾。如此算来,他徐掌柜短短半年之内,少说也赚了近千两银子。”   “你就甘心看着别人吃肉,咱们这劳神劳力的喝汤?” 第33章 附庸风雅“嘶——”常安吃痛地捂住自己的脑壳,眼神吃惊,“小妹,你说什么?怎么会如此之多?”   “可……可从前如意楼遭难时,你不还替徐掌柜他出了计策吗?”   小姑娘秀气的鼻尖轻轻一皱,朝自己这傻哥哥翻了个白眼:“从前咱们家一贫如洗的时候,我自然首选保住活路。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为何要一辈子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挣钱?”   “从前大家为何恼恨郑地主,你忘了?不是因为他家富裕,是因为他家的钱财来自于村人的苦汗!”   “凭借郑家的那点子家底,灾年便强行逼迫农户卖田卖地,来年缓过气来,又以七成粮食的高价佃租出去。使得方圆几里的村子愈发穷苦,只有他郑家每日不事生产,悠哉游哉一番,身家便可日渐丰厚。”   “二哥便不想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吗?”   历朝历代每每亡自兼并,世家大族与地方豪绅手中掌握大量耕地与人口,以至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失地流民为保生存,便不得不起兵反抗,劫掠富户。   终至天下大乱,元气大伤。   直到逐鹿的群雄搏出胜负,开建新朝,大挫世族豪绅的元气,重新为流民安家置地,才可勉强太平。   可惜人终有贪欲,蚕食鲸吞之下,不过是几代人的功夫,新的世族豪绅便如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再次兴风作浪,土地兼并的矛盾便会尖锐起来。纵使王朝后期的君主殚精竭虑,也只能看着朝代日渐衰落下去。重新走上乱世分裂的老路……   常瑛虽没有称王争霸,沾染是非之心,可前世见闻早就深深地印刻在她身体的每一寸筋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任人予取予求,不求进取地白白那自家的心血去填充他人的腰包。   故而,她今日才会一反常态,严肃地对常安说了这一番话。   只是想让这个哥哥明白,他们无需成为别人的依附,自我抗争,也可走出一片天。   常安揉着自己脑袋的手不自觉地停滞在了半空中,嘴巴张得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他脑中自出生便被灌输“天地君亲师”的伦理纲常,前十四年只知同父母一起埋头苦干,忍饥挨饿地挣扎求存。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   不是一出生是泥腿子,这辈子就应该吃糠咽菜。也不是托身到了地主豪绅的膝下,这辈子就应该锦衣玉食。   天理不明,可自心却不能蒙尘晦暗。任由机会摆在眼前,也要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白白错失。   素来机灵活泼的少年眼睛越来越亮,好似心中的迷雾终于被驱散一般,整个人都豁然开朗起来,再次由衷地佩服起自己这个妹妹:“阿瑛,你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啊?怎么总有这些……这些石破天惊的话……”   他似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一句话迟疑了半天,才道出一个含混不清的“石破天惊”。   常瑛笑笑,知晓他到底是对这谋反一般的话有所顾忌,不愿轻易说出什么落人口舌的词句。   十几年刻在心间的见闻改变起来谈何容易,她倒也没有强求常安的意思,只要在他心中种下一粒种子,她相信自己这个二哥不会让她失望。   ……   自那日谈话之后,常安的心事显然多了些,日常做事亦是沉稳牢靠不少。见常瑛日日埋首于书纸之间忙碌,也并不问她原因,只在妹妹需要自己的时候,尽心尽力地给她搭一把手。   一连数日忙碌过后,常瑛好不容易在一堆制香的物件之中抬起头,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成品。   自高阳县主把一半妙仪坊交给她之后,常瑛并未急着登门。   如徐掌柜一般,妙仪坊同样也是个代代相传的老铺子,人家掌柜平白被县主府买去了一半家业,心中本就不甘不愿。如今换了她这个乡野丫头成了二掌柜,旁人哪里会肯轻易信服?   故而,做了充足的准备之后,她这才终于登上了妙仪坊的大门。   常安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地背上了箩筐,紧跟在妹妹身后。   这半年来如意楼在常家的香品之下异军突起,百花齐放的奇巧香方层出不穷,大大挫伤了妙仪坊的元气。   兄妹二人登门之际,坐在柜台之后的女掌柜正在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珠子,风韵犹存的半张脸上敷了一层得益的香粉,眼角眉梢间阅尽世事的锐利感让她整个人越发引人注目。   瞧起来,也无怪乎高阳县主当年舍却了徐掌柜的如意楼,要同这位女掌柜合作。   常瑛敛住眸间的点点锐芒,上前一步,纤细的身影上前一步,日光照射下的剪影落在了那位女掌柜的面前:“聂娘子,阿瑛久仰您大名。”   聂三娘恍若才瞧见她一般,懒懒地抬起了头,上下扫视了常瑛几眼之后,才做出了一副恍然的神态:“常姑娘,是你来了啊。”   女掌柜眼角的细纹熟练地飞扬起来,露出寻常与客人打交道的熟稔神色:“您需要什么香材,只管来人告诉我一声,我派伙计给您送去便是,怎么敢劳动您大驾呢?”   这话虽说的委婉,可她那不愿意常瑛干涉妙仪坊态度却赤.裸裸地体现了出来。   小姑娘早有所料,此时倒也不恼。   拿出比她聂三娘还从容数倍的态度,慢吞吞环视妙仪坊一圈之后,这才无愠无怒道:“聂娘子既然一眼便知晓了我是何人,料想是早便把我这个乡野丫头给调查了个遍?”   “那您想必也知晓,如意楼这些日子的各式香方,也出自我手?”   “哼!”聂三娘脸上虚伪的客气散掉,冷冷地哼了一声,“便是知晓又如何,技不如人,我亦无话可说。”   “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哄得高阳县主交了一半地契于你,可你要是打着以此来羞辱妙仪坊的主意,我聂三娘只能告诉你,你想差了主意,我可不是徐掌柜那般没有骨气的主儿。”   常瑛轻轻一笑,好似春日悄然绽开的重樱,“娘子是女中豪杰,这些年支撑妙仪坊,称得上一句我辈楷模,我自是不敢轻慢娘子。”   她素来谋定后动,聂三娘暗地里打听了一遍她的身份,常瑛又怎么会一头雾水的前来?   这铺子,是聂三娘故去亡夫所留。她本也只是一个深宅女流,奈何丈夫才能有限,人又去得早,只给这孤儿寡母留下来一间经营不善的祖业香坊。   那时候聂三娘的孩子不过才五六岁大,眼馋铺子的族人纷纷上门,软硬兼施地劝她不要逞强出来抛头露面,最好放弃铺子,交给族人经营。   生性要强的她拿着扫帚,护着孩子,一个个地把这些趁火打劫之辈赶了出门。坐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中哭了整整一晚之后,第二天,人们便惊讶地发现,百年香铺妙仪坊,多出了一个女掌柜。   她这一坚持,便是九个寒暑秋冬,任由各种风言风语围绕不散,族人每日叫嚣不休,兀自岿然不动地支撑了九年,硬生生地苦撑到了妙仪坊起死回生,重新成为松阳的两大香坊之一。   直到高阳县主获封来此,这位饱经风霜的坚毅女子便入了县主的眼。聂三娘显然懂得把握机会,主动寻求与县主府的合作,一连数年都把如意楼的徐掌柜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可惜,常瑛的出现,猝不及防地打破了妙仪坊的优势,如今的县主府同样收下了徐掌柜的投诚,在与如意楼的竞争中再也不是她的靠山。   聂三娘坚毅刚强,纵使瞧着自家铺子那越来越少的进账也没有着急地失了分寸,而是积极地尝试了多种解决的办法。可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直接造成妙仪坊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常家这个黄毛丫头,竟然真的上了门,大言不惭地要干涉妙仪坊的经营。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看在这姑娘肩背纤瘦,又生了长乖巧讨脸蛋的份上,没有再次掏出扫帚赶人。   “娘子当年初初做掌柜时,便深受世人偏见所扰。我虽是一个小丫头,可今日登门求见,并不是胡搅蛮缠,想要在娘子面前炫耀什么……”常瑛脸色不变,字字清晰且有分量,“而是有一些礼物,要带给娘子。”   话音一落,不待聂三娘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身后的常安便知机地自箩筐中一起掏出了数个大大小小的物件,依次摆在了聂三娘的面前。   神色冷硬的妇人一个个地看过去,眼神却一下子被吸引住。   桌上摆放的物件形状不一,不同于寻常在香坊之中摆放售卖的香料香囊帕子,而是别出心裁地涉足了妙仪坊与如意楼从未涉及过的领域。   譬如那首先落入她眼帘的第一个物件,便是一沓加入了栈香、陈皮、沉水香的洒金花笺。   悠长中又带着一丝古朴的香气徐徐传入鼻间,酝酿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书香风流之感。   叫人忍不住想象,自己提笔在其上挥毫作画,挽袖泼墨之时,是何等的受人瞩目……   仅此一眼,聂三娘便敢断言,这样的物件,必然会受到那群素好附庸风雅的读书人追捧! 第34章 你不知道一个个看过那匠心独运,富有开创意义的兰息方墨,镂空珐琅香笔,乃至一对玉光流转的靡芜香小酒盅,聂三娘的眸光越来越亮。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拿起其中的一柄自带清雅竹香的长峰狼毫,目光惊奇中又透着一股思量。   见这位女掌柜的神色有所软化,常瑛这才继续开口,道出了自己所来的真正目的:“娘子知晓我与如意楼的徐掌柜签订契约,专为如意楼制香不假,可那张契纸上,并未说我不可以另制百品香器,分售他家。”   聂三娘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小丫头。   她身量尚未长成,一张未及豆蔻的脸还透露着稚气,可那双眸子里沉沉浮浮的百般心思,却完完全全地透露出与其不符的成熟老辣。   单论此事,不说她这个外人不曾知晓这姑娘还有这般制作器具法子,只怕是那自认为拿捏住了常家的徐掌柜,也全然不知。   她一开始便没有打算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不声不响之间,便蒙蔽了所有人,偏生不曾行差踏错一步,叫人无可指摘……   聂三娘越想越觉心惊,心下对这小丫头的态度不自觉便严阵以待起来,正色道:“姑娘眼下,是要相助妙仪坊的意思?”   小姑娘满意地笑开,圆眼弯弯好似纯良的小鹿:“聂娘子,我手里头捏着的,到底是妙仪坊的地契,全家都指着这铺子的收益吃饭,如何能不盼着妙仪坊日进斗金?”   她眼下,完全是给往日售卖女子脂粉香料的香坊寻出了一条新路,在那手中银钱更多,出手也更阔绰的读书人之间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无需有任何违背徐掌柜契约之举,便能相助妙仪坊再次崛起。   聂三娘的呼吸急促起来,以她的见识,何尝想象不到这是一次多么具有开创性的尝试。只要能够成功,从此她不仅再也不需要与如意楼在那一点子市场之间撕咬,而且还能在夔州的各大香坊之间抢占先机,独树一帜!   风风雨雨这些年,若论敏锐独断,这位女掌柜并不怯于任何人,当下便拍了板,一改方才带有尖锐攻击性的态度,起身握住了常瑛的手,语气真诚:“常姑娘,当年我一介妇人做了这大掌柜,亦是无人看好,处处鄙夷。可这些年下来,我自知受过偏见的苦,方才态度还这般失礼,实在对不住。”   “若是您肯放下心中芥蒂,出手相帮妙仪坊,我聂三娘此后必定把你当作恩人来对待。万事只要您吩咐,只要做得到,必定不推辞。”   “娘子请起。”常瑛双手拖住了她的胳膊,拦住了聂三娘朝她揖礼的动作,“我既上门,便是敬佩娘子品格,甘与娘子互为助益。”   聂三娘喜她性子干脆利落又大气,心下更是对常瑛多了真心实意地几分好感,索性拿了契纸,利落地写上了五五分成,毫不拖泥带水地塞到了常瑛的怀里,彻彻底底地把两人绑在了一条船上。   二人皆是坚毅果决,认准了一件事情便不会服输的性格,一时间颇有一种伯牙子期的投缘感。聂三娘亲切地拉了她的手,把自己给儿子买的零嘴一把把地塞给小姑娘,乐呵呵地兄妹二人吃得高兴。   女子素来心细,思及常家尚且住在三十里开外的偏僻小村子,她不免出言相劝:“阿瑛,如今妙仪坊的文房生意刚刚起步,恐怕免不了你多多前来看顾。这日日便要走上三十里之遥,便是有牛车也吃不消啊。”   “不如,我给你介绍一户宅院,你且买下来,在县城住下?”   “便是银钱一时不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作了这些年掌柜,好歹还有些积蓄……”   她嘴皮子练得利落,三言两语便给常瑛安排了个明明白白,一颗侠义心肠炽热似火。   常瑛又何尝不知道搬往县城的好处,不仅她每每少了些奔波,如意楼与妙仪坊想要寻她亦是方便不少。可惜,她还有一桩事情未了,眼下还不是时候……   婉言辞谢聂三娘的热情挽留之后,兄妹二人相携回村,打算招揽几位匠人。   从前制香的活计常家招募的净是妇人,惹得一时间村中小媳妇说话都硬气不少。男人们早便憋着一股劲,同样想要重振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这次常家打算招几个手艺人前来做生意的消息乍一传出,便轰动了附近的好几个村子。前来应募的人好似百川汇海,络绎不绝。   自然,松阳县本就不大,这等价格不菲的物件注定销量不会太高,常瑛仔仔细细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册上挑选了一阵之后,最终拍板决定留下了七个。   这七人有木匠、铁匠、漆匠,手艺娴熟倒在其次,最最重要的是人品可贵,老实可靠,为人节俭淳朴,懂得顾家。   被选上的几人激动地手都颤抖了,黝黑的脸上无一不闪烁着欣喜的光泽,站在常家的厅堂间接连道谢。   可惜他们一个个哪里是口若悬河之辈,说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一时间急地满脸热汗。   逗得吴氏忍不住扑哧一笑,善解人意地挥挥手,道后日前来做工,送了他们出去,无形间便解决了众人的尴尬。   前来瞧热闹的人也尽数散去,恭喜他人有之,垂头丧气有之,坚定自己也要奋发图强亦有之。神色各异的人群之间,偷偷逆着众人的方向溜进去的刘婶子便分外惹人注意。   努力忽视众人暗地里的嬉笑声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脸上臊红的神色,一伸头便进了常家的院子。   有不知情的人好奇地朝同伴打听:“怎么回事?刘嫂子从前不是跟吴家嫂子关系最好吗?如今怎么这副模样?”   同伴嘁了一声:“她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一心想要给自家儿子谋一份好姻缘呢。也不瞧瞧赵家小郎君是何等的资质气度,哪里是她家小子能比得上的……”   自上次赵恪入学前,刘婶子领着人前去闹了一场以后,常家小娘子便亲口说出了绝对不会赶走赵恪的话,语气里分明是想要留他做夫婿的意思。   若是让村人说一句公道话,人家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哪里还插.得进别人去?   可惜刘婶子到底是看不清,难免要吃苦头咯……   *   屋内,正在同小闺女一起规制名册的吴氏,见着刘婶子自发地打了帘子,一脸讷讷地进来,便停了手中的活计,不自觉便挺直了腰背,露出一点防备的神色。   她到底也活了快三十几年,阿瑛是个小丫头,在这些事情之上素来迟钝,恐怕还不清楚刘婶子用心。她这个当娘的吃了赵恪一颗定心丸,自然要好好给他看着媳妇。   刘婶子上前了两步,到底是克服了犹疑,搓搓手道:“阿瑛,咱们今日到底要招人做工,你瞧瞧我家那小子咋样?”   “他也不求什么工钱,咱们只当他是个免费的苦力便是,能够跟着师父学习一二,便是他的造化……”   她话说得好听,可剖开本质下来,无疑是想要让自己儿子避开筛选,直接便留在了常家。只要日后跟常家小娘子有一分的联系,哪里是那一点工钱能比得了的?   常瑛于感情之事上素来迟钝,压根没想到这一层。可惜对于自家制香生财的活路,她可是一眨不眨地看顾得紧,是半点也不容许其中出了半丝差错。   那日赵恪念学之前刘婶子来闹事,吴氏当场便革了她管事娘子的职位,找了喜鹊顶替她。   失了职位的刘婶子并不甘心,回家揍了一顿儿子之后,第二日收拾好心情,便咬牙又来了常家。在众人的白眼与窃窃私语之下,坚持赖在常家做工的妇人之中不走。   吴氏到底是看在了多年情份的面子上,没有强行把她拒之门外,只当作是寻常伙计一般,照常给她发了一份普通妇人的工钱。   这常瑛看在她做活麻利的分上倒还可以忍受,可是她如今想要把自己儿子塞进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掘坟墓,开下这样的先例。   这次招募的七位叔伯,负责的是妙仪坊中刚刚起步的文房四宝业务。正是需要严格把关,一举打响名气之际。若是她在招募匠人时便如此没有章程,此后人人都来私下走后门请托,这生意还如何做下去?   故而听了这话之后,她不待刘婶子想出第三句说辞,当下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常家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手艺不行应当先拜师钻研,否则常家此路不通,另寻他处吧。”   端的是一张铁面,毫不容情。   “这……”刘婶子被她一噎,一张面皮忍不住涨红起来,“阿瑛,我家小子他,到底是同你一起长大的。从前你病时,他也是担忧得不行。你醒来第一日,便催促着我这个当娘的给你送了两个鸡蛋。你……你就真的不知道……” 第35章 入V通知“刘嫂子!”吴氏忽地开头,正正好截住了她未说完的话,“阿瑛年纪小,你说话注意分寸。不要讲不该讲的,污了小孩子的耳朵……”   有了常家日渐丰厚的家底支撑,吴氏说话自然多了几分底气。纵使平日里总是温温柔柔,此刻严肃起来,倒真有叫人不敢反驳的气势。   “……”刘婶子未尽的话戛然而止,一眨不眨地盯着常瑛半晌之后,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小姑娘眼中唯有一片冷然,甚至根本就不明白自己话中意有所指的是什么。   屡屡支撑她作怪的无非就是认不清自家孩子几斤几两。如今全然看到了常瑛眼里头根本就没有自己儿子,那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你情我愿的撮合是成人之美,一厢情愿的冒犯只能称得上是骚扰。   面对吴氏的严防死守和常瑛的油盐不进,她只得默默地转过身去,有些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随即想想起了什么似的,厉声警告自己那识不清自己的儿子:“此后不许再对阿瑛有半点肖想!”   刘家小子委屈地想要搏一搏亲娘的同情:“娘,你可都说了我的心意?阿瑛她……”   “心意个屁!人家连你姓甚名谁都不想知道,你空有一番心意有个屁用?”   “你今年也快十五岁了,年纪也不小,明日我便去邻村请媒人给你物色媳妇。从此之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成亲做活,再不许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刘家小子被她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搞得愣了神,反应过来之后,脸色灰白道,“阿瑛她不愿意?”   “她愿意个锤子,你要是想寻个好媳妇,日日上进便是,每日撺掇着你老娘我为你这个兔崽子上蹿下跳,一张老脸都丢光了!”   “从此之后我便在常家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做工,再也不会再多说半点,单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松阳县的各大书院之间,今日掀起了一股别样的盛潮。   下至刚刚开蒙的十三四岁少年,上至科考求学多年的老童生,无不争相追捧妙仪坊新进推出的一套匠心独运的文房四宝。   最最开始是几位素来家资丰厚的读书人,受到了妙仪坊那位女掌柜的馈赠。他们心喜女掌柜知趣爱才之余,又实在喜爱这套文房四宝的精巧别致,便逐渐在书院之间传开。   心动又踌躇的学子们小心翼翼地探听了价格,发现妙仪坊还贴心地分了级别,不仅兼顾富贵人家的排面,还特地推出了作价较低的款式。   试探性买来看看的众人惊讶地发现,每一套文房四宝所采用的香料俱不相同,精巧别致之余还能得到独一份的香料,大大满足了读书人深觉自己品格高洁,独一无二的虚荣心。   短短一月下来,妙仪坊新出的新品便好似春日里争相盛开的山花一般,在各大书院之中遍地开花,大获成功。   可惜嘉山书院的师徒四人向来对这文坛风尚反应迟钝,还是范大成家里来了人,特地给这位小少爷捎带了一套带着甘松清冽气息的笔墨纸砚,四人才知道妙仪坊推出了一月的新品。   范大成虽自诩不学无术混日子,对这颇有收藏价值的物件却有一种偏执的收集癖,眉开眼笑地收下家中的礼物之后,当即便乐颠颠地捧着盒子去找赵恪炫耀。   赵兄虽冷,可为人处事之间极有气度,与那那苍白阴郁,每每视他为空气的陆青书相较,范大成矮个子里挑高的,自然每每首选去寻赵恪,话痨一番。   一脚踢开厢房脆弱的门板之后,范小少爷献宝似得给赵恪展示了一番:“赵兄,你快瞧瞧,我娘与祖母送了我什么!”   赵恪正斜靠着椅背,慢吞吞地读一本宋先生视如珍宝的《史记》,闻声也不过是懒懒一抬眼,带着两分困意随意地瞟了一眼。   范大成热情得紧,好不见外地捧着那方带着甘松味道的方墨凑近了赵恪的鼻尖。   一点甘松温中散寒的气息传来,让他有些惫懒的神志顿时清醒开来,眸光不禁落在了范大成手上。   屈指捻住那方通体泛着墨玉光泽的松烟墨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他不动声色地按下心中那点疑惑,随意问道:“这是何处购来的物件?”   “是妙仪坊聂三娘子新出的文房四宝,个个都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气息呢。”范大成素来藏不住话,顿时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个干净。   从前赵家还未败落的时候,赵夫子仗着自家家底子丰厚,没少收集这些文房之中的物件,赵恪耳濡目染地看多了各色质量上乘颇具收藏价值的宣纸徽墨之流,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将香料的用途推广到这些笔墨纸砚之上。   这等大胆的创新之举,总让他觉得有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妙仪坊……   他心下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缓缓合上手中的书页,整了整衣摆,打算前去瞧一瞧。   宋先生素来对这几个学生采取散养态度,每日清晨上完早课之后,整整一个下午便任由他们随便做事。范大成正闲得无聊,急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   走至半途,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特地回身喊了一遍陆青书:“陆兄,你日日闷在屋子中读书,不如今日也跟我们一同出门逛逛?”   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陆青书抿了抿缺少血色的唇,竟然也默默地丢了手头的书卷,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二人身后。   搞得范大成意外又高兴:“陆兄,你心中果真还是有我们兄弟!”   走在前头的赵恪无声地抽了嘴角,懒得理他这般没规矩地乱叫一气,抬脚加快了步子。   “赵兄,赵兄,等等我们呀……”   *   妙仪坊如今在东市鳞次栉比的铺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热闹。   来来往往的书生言语间总免不了些“之乎者也”,使得这往日间净是年轻小娘子光顾的铺子也多了些酸腐气。   婉拒了热情上前荐购的小伙计之后,赵恪抬手拿起一个竹雕笔架,指腹轻轻顺着其上流畅的线条划过。   这座笔架显然雕刻的是《韩熙载夜宴图》中的朱衣文士,意境虽好,可从前赵家富贵时,赵恪见惯各式器具,仍旧能够看出,制作这笔架的工匠雕琢之间依旧有些许生涩。   恐怕,是初学了这些文士喜欢的风花雪月模样,不待熟练便赶鸭子上架……   这种乍然出现的事物,总让他有些熟悉感,让他忍不住想起,同样来路莫名的……   ——常瑛。   不,妙仪坊的半分产业原本归属高阳县主府,阿瑛怎么会出手干涉?   她分明是不愿牵扯进这勋贵人家的是非……   少年如是劝说自己,勉强把心中那点惴惴压下去。   细细想来,常瑛如此急切地送他前来入学,到底是有些过于急迫。像是故意支开他一般。   赵恪一时间猜不透小姑娘的打算,眸色深深间,一点微光透入心窍,他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匆匆告别范大成之后,快步急行,朝着东城方向走去。   不明所以的范大成一脸茫然地揪了揪陆青书的袖子:“赵兄,这是往何处去?”   陆青书目光定定地注视赵恪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这才轻声道:   “那是,高阳县主府的方向……”   原本乍然拜访之人,县主自然不会相见。   幸而门房还记得赵恪的曾经登门过一次,收了他一串钱之后,到底还是买了他一个面子,慢吞吞地起身朝县主通报了一番。   门人的渐渐隐没在抄手游廊里,赵恪捏紧手指,屏息静候了一会之后,果见宝篆朱红大门之内探出身来,笑吟吟地引了他去。   少年垂着眼睛,眉心都不跳一下地把宋先生拿出来当幌子。   宝篆笑开,倒也不多问,立时便把他带到了主子面前。   深吸一口气之后,赵恪眸中复杂,踏在青砖路面上双脚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百濯堂内,高阳县主垂头弹弄着自己染了红色蔻丹的指甲,抬眸懒懒一瞧,似乎有些意外他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她心中还对昔年的赵家有几分模糊的印象,如今第一次见到这位赵家仅存的小郎君,倒也存着几分人之常情的好奇。   可是赵恪的眼神清亮,身姿清隽,一身青色长衫穿着在身,端的是一派气度不凡。与世人臆想之中的落魄截然相反。   拿帕子悄悄掩住自己嘴角的一些笑意之后,高阳县主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瞟一眼侧方的屏风:看来阿瑛这丫头,到底是对这小子上了心……   一盏茶的功夫之间,各怀心思的二人有来有往地寒暄几句,在高阳县主即将招架不住,实在无话可说之前,赵恪终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县主行礼告辞,代师言谢。   高阳默默地端起茶来,顺了顺自己口干舌燥的嗓子,难得有些心虚地目送这位少年出门。   虽说人家从头至尾都没有朝着屏风的方向瞧一眼,可她虚长了这十余岁,一时之间竟生出几分稚子被夫子拷问的慌张感。   轻轻咳了两声之后,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子,对着侧方那扇楠木屏风,带着恶趣味地笑意道:“出来吧,小丫头。” 第36章 入V三合一光影变换之间,伴着衣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僵硬了半天身子的常瑛悄悄探出一个小脑袋,确定赵恪早已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重新回到了堂上。   “阿恪怎么会忽然上门?”她皱了眉,有些担忧地问道。   “哦。”高阳懒洋洋地解释,“宋先生从前同我有些许旧交,或许是给自己这徒弟铺路,特地找了个由头遣他来拜见吧。”   那便好……   常瑛松了一口气,她暗中与高阳郡主合作,以求为赵家平反的事情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对家中的父母兄长也只口称自己同聂三娘合作。本就是怕赵恪不肯让她涉险干涉此事。   而今事情进行到一半,高阳县主派去夔州打探消息的门人都回了松阳,她若再被赵恪中途抓包,依照他别扭的性子,非得闹上一年半载不理她。   高阳哪里猜不出她的小心思,故而方才听闻门人通传,这才赶忙要这丫头藏起来以免露了行迹。   如今见那赵家小子不似有疑地离开了去,二人的话题这才继续回到门人带回来的消息上。   时隔两月有余,除却往返在路上的行程,那人也在夔州州府呆了足足几十日,一一把当年赵家的旧事抽丝剥茧地查了个明白。   尚在常家村的常瑛听见县主府传来的消息,当下便抛下手上的活计,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松阳县城。谁也没想到,竟然差点被赵恪撞了个正着。   腹诽一阵行为怪异的宋先生之后,她正襟危坐,与高阳县主一同,细细听了门人的汇报:   “回禀主子,仆下自受命以来,日夜兼程赶往夔州赵家。一边寻找当年旧人打探消息,一边暗中筹谋进入赵家。”   “幸而春耕在即,多方打探之下终于在赵家的祭田里谋得了一个小管事的差使。得以亲眼见到赵朗。”   “嗯……”高阳县主轻轻点头,耳上的明月珰散发出柔和的清辉,“你做的不错,可有拿捏到什么赵朗的把柄?”   “那厮自负自己是赵家嫡系,气派招摇得紧,哪里肯跟仆下这般的下贱人说话。不过日久见机,仆下到底瞧了个明白。当年松阳赵夫子被革除功名之后,那当年赵朗也并未中举。郁郁几年之后,也算是运气不错,勉强过了乡试,成了举人老爷……”   嘶——   常言道穷秀才富举人。中举之后,无异于官僚阶级朝自己降下了一片坦途,最不济排上几年队交一交银钱,从此便做了县官老爷。   对于天下读书人来说中举这一道难关无异于鱼跃龙门,一旦越过去便是前途无量,一旦失败便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卒。   不论赵朗品行如何,单单是他考中了举人这一项,便足以让夔州赵氏不惜一切地护着他。   彼强我弱,相应而言,给赵夫子平反的难度无异于上了个台阶……   高阳县主神情凝重,常瑛脸上亦无笑色。   洗濯堂之内的空气一时间都沉重起来,一片沉默之中,小姑娘凝视着青瓷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叶,忽地开口问道:“赵家各房的关系如何?”   门人一怔,旋即道:“赵家这一辈嫡系共有四房,那赵朗是老夫人的幼子,上头的大老爷便是如今的赵氏族长,二老爷常年在外外放为官,三老爷与赵朗一般,依旧在科考求功名……”   “等等,”常瑛敏锐地打断他,“这位三老爷,而今境况如何?”   听见这话的高阳顿时眼前一亮,禁不住感兴趣地挺直了脊背,身子微微前倾,催促门人道:“快说说看!”   “这位三老爷名为赵朋,时年已近四旬,可惜时运不济,如今只得了个秀才的功名。”   座上的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在对方的眼底嗅到了机会的气息:   不患寡而患不均。赵家兄弟俩自小一同读书,做哥哥的赵三老爷反而念不过弟弟,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他心中没有半点不快。   而那赵朗睚眦必报、仗势欺人惯了,久而久之,兄弟二人之间怎么会没有摩擦?   平日里或许碍于同族同族的约束,做出了一副和睦的表象,可若是给赵朋一个机会,告诉他自己轻而易举便能扳倒这个讨人厌的弟弟呢?   ……   招手朝门人一番低语之后,眸光大盛的汉子领命而去,留下高阳县主讶异又欣赏地打量着眼前的小丫头:“阿瑛,你是如何想到这一环的?”   小姑娘展颜一笑,整齐晶莹的贝齿配上她弯弯好似新月的眉眼,看起来分外天真无害:“纵容亲生兄弟坑害本家的宗族,从根子里便烂光了。如今兄弟阋墙,亦是自食恶果。”   赵氏本就风光不了多久,她如今,不过是轻轻推了一把……   事情暂时是有了眉目之后,小姑娘也不多留,匆匆戴上帷帽,便一心回去捣鼓自己家中那些香料。留下高阳县主一人,坐在华丽空荡的厅堂上念念有词:   “从根子里烂光……便会自食恶果……”   她精心染制的指甲紧紧扣在椅背之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   嘉山书院。   赵恪匆匆离开,范大成是个急人所难的热心肠,哪里还有心情逛什么妙仪坊,当下便拉着陆青书回来,找宋先生拿主意。   却没想到宋先生听完此事,竟只是捻了捻自己稀疏的胡须,坐在堂上沉默了半晌。   范大成性子急,瞧见先生这副样子更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住地催促道:“先生,咱们书院可就四个人,若是赵兄出了什么事,可真成了草台班子,开不下去了……”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宋先生被他这话听得险些呛到,急忙拦住他越发不着边际的话,“赵恪那小子聪明着呢,哪里轮得着你在这里瞎操心。”   言罢,他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安慰了傻徒弟一句:“放心吧,他不会有事,咱们都不会有事。”   ……至少,暂时不会。   范大成睁圆了眼睛,还欲再问宋先生打什么哑谜,没想到一直不做声响的陆青书拉住了他:“且等一等罢。”   一阵坐立不安之后,待到赵恪清瘦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劝学巷子里,范大成激动地险些没跳起来:“阿恪,你果真去了高阳县主府不成?”   “县主府气派吗?我听说那位县主可凶得很,咱们铺子逛得好好的,你怎么忽然便自己出了门……”   “大成。”宋先生喝止了他,“阿恪既没事,你们两个便去歇息一会,留为师跟他说话便是。”   范大成撇了撇嘴,可赵恪既然平安回来,他便也安了心,不情不愿地被陆青书拉着出了厅堂。   方才喧闹的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一长一少的师徒互相沉默了片刻。   终于,还是赵恪先有了动作,再次向宋先生奉了一杯弟子茶。随即后退三步,双手交接,朝座上头发花白的老者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   宋先生别过脸去,阖上了自己满是皱纹的浑浊眼睛。伸出手掌推了推自己早已不灵便的腿脚,最终还是朝自己这个弟子道:“去吧。”   “我知道,你终究还是要回夔州一趟……”   昏暗的灯火之下,地上的玄衣少年半张脸都拢在黑暗里,瞧不清面色。   老翁叹了口气,又留下了一句:“万事当以珍重己身为要,我不拦你前去为父报仇,只盼春日未尽之时,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当年赵朔含恨而死的时候,他没有来得及做些什么,如今那后生的儿子都艰难长成了这般的灵秀少年,他这一把老骨头,还顾惜些什么呢?   只当是,不负当年自己与赵朔那后生的相交之谊。   “是。”赵恪低声应诺,既是安老人的心,也是对自己的勉励,“常家那边,还望您替我遮掩一二,我并不想把无关之人牵扯进是非。”   ……   次日破晓,赵恪不待书院的其他人起身,自己便悄悄整理了简易的行装,趁着微明的天色,踏上了去夔州的路。   他没有给范陆二人多做解释,却给陆青书留下了一卷官印版本的四书,给范大成抄写了这人素日最喜的几张菜谱。   此去一别,他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回到嘉山书院,只当是还报这些天他们的照顾。   少年抬头眺望了几息天边的朝霞,飞扬的袍角渐行渐远。   *   高阳县主的门人办事利落,只需指明了方向,十余日之间便有消息传出,道是一切进展顺利。   常瑛听见此事倒也不意外,在常家一边稳坐了钓鱼台,一边暗自筹谋,只等赵家兄弟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自己再行前往夔州,合力给予赵朗致命一击,让当年对松阳赵家落井下石过的众人通通都付出代价。   这个时机相信已经不远,常瑛有的是耐心。甚至于在这之前,她要把妙仪坊与如意楼通通把在手中。   毕竟,腰间有了银子,说话便多了底气与分量。   如今妙仪坊的一半地契都归了常瑛手中,掌柜聂三娘又拿她当半个女儿看待,常瑛如今并不十分担忧妙仪坊,反倒是最先与她合作的如意楼,让她不得不再花费一番心思。   那日徐掌柜捧着半张地契到县主府求靠山,高阳县主闭着眼都能猜出其中必定有常瑛的手笔。拿了她一半妙仪坊,便回报她半个如意楼。   当下便也不多做犹豫,按照时价给徐掌柜折算了银子。趁着常瑛再次登门把脉的机会,把那一半地契也塞给了她。   小姑娘自然是不肯收下,高阳县主特地打趣儿她,道是将来赵家平反之后,赵恪读书科考亦是要花费不少银子。她这般尽心尽力地对待赵恪,可见是把这小郎君放在了眼里,如今可不要多多地存了钱,好叫将来抱得美人归……   这般无厘头的话搞得常瑛如今想起来还是满头黑线。平心而论,她拿赵恪当作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对于赵家的事情自然不会吝啬于花费时间精力。此乃君子之交,没有谋求算计,更加不会有什么儿女情长。   于是越发不肯收下高阳这一份地契,惹得高阳县主无奈又好笑,只好收了回去地契,取出银子来,口称是延请常瑛前去打理。   故而,便有了如今的局面,她身兼了如意楼与妙仪坊两处的掌柜,不得不在那曾经斗红了眼睛的徐掌柜与聂三娘之间周旋。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起仇人分外眼红地徐聂二人拖住了计划之后,常瑛也失了耐心,不愿再做居中调和的传声筒。索性下了一剂猛药,下帖子邀请二人一同会面。   如今的常家也算是小有薄产,至少她娘吴氏存钱的小匣子里塞满了圆鼓鼓的胖元宝,常瑛随意地拾起了两个,大方地打算在松阳最气派的酒肆“云来楼”招待两个掌柜。   看到捧着托盘的伙计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端着道道海味山珍摆满了整张红木桌子,常瑛捧着一杯热茶坐在主位上,老神在在地看聂三娘与徐掌柜的眼神劈里啪啦地在半空中交战。   伙计上齐了菜便躬身退下,出了房间门便忍不住犯嘀咕。   这一行人也太怪异了些,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坐了主位不说,两个大人还偏生跟斗红了眼睛的公鸡一般。如非那姑娘压阵,他还真怕二人在自家的酒肆中便撕扯起来。   眼看留给二人斗法的时间也过得差不多,常瑛便也不再沉默,清咳一声开了嗓子:“两位掌柜,今日我寻你们来的缘由,二位想必都知道?”   “哼,要我与他如意楼合作,绝无可能!”聂三娘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碗筷一阵叮叮当当。   “常姑娘,你也瞧见了,她这分明是一个泼妇,老夫宁愿不挣这钱,也不会与她为伍。”徐老头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眼见得二人顿时又要吵起来,一下清脆的响声忽然炸裂在耳边,激地二人双双回头,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不动声色地丢掉手中地碎瓷片,脸上挂着笑,拿起了桌上的另一个瓷杯。   方才她,凭借怪力,竟活活地把手中的杯子捏成了寸寸碎瓷!   徐掌柜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他与常瑛打交道的日子长一些,自然知道她是何等的脾气。素来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就算有什么人故意阻碍,也绝对不会动摇半分。   说是要如意楼与妙仪坊合作,便绝对会说到做到。   可是……松阳县本就只有区区万户人家,能买得起香料的贵客着实不多,他与聂三娘的铺子每每为了那一点子市场斗得你死我活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合作的必要呢?   山羊胡子的老头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不说话了,郁郁地坐在位置上,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大公鸡。   聂三娘的情况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对着一桌子香气扑鼻的热腾腾饭菜,都没有一点胃口。   常瑛提壶给二位各自到了一杯清茶,好叫这吵了半天的两个冤家润一润嗓子。见二人渐渐冷静下来,这才开口道出了自己真正的意思。   “我人不傻,自是知道松阳的人口不多,各大香坊为了维持生计,彼此竞争,着实没有合作的土壤。可这一矛盾,归根结底是我们没有市场!”   “若是能够汇聚合力,我们未尝不能借由此次机会,打开整个夔州的市场。”   夔州地处南北通衙之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每日在运河之上往来的船只好比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川流不息地把来自天朝各处的物产运往东南西北的重镇要塞。   而香料作为其中的一大宗货品,所需的缺口巨大。只要能拿出质量上乘的香料,便根本不愁销路。   ——这!   徐掌柜与聂三娘不由得神情一肃,坐在锦凳之上的身子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听着小姑娘说话。   “可是……阿瑛,我们何尝没有尝试过把香料运往夔州,但是夔州的宏阔市场几乎被世家大族把控的密不透风。各大香坊都有自己的靠山,我们哪里有什么容身之所?”聂三娘犹疑着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她不是不知道常瑛制香的本事,可是这生意场上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   “这个不慌。”常瑛语出惊人,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他们的疑惑,“高阳县主府,便是我们的靠山。”   高阳县主出自京师名门定康侯府,单论权势在天子脚下也丝毫不虚,更何况是一个小小夔州府?   从前县主一身病痛,远走他乡,只一味地待在府中玩乐,不问世事。可是现在,在千金方的帮助之下,她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又有了振灵香这一希望,自然要为自己的今后做打算。   而银钱,便是最不会背叛人的物件儿了。   方才还带着抵触的二人目光大盛,呼吸急促。仓促起身之间,险些没有带倒座下的凳子:   “常姑娘,此话当真?”   常瑛笑笑,“那是自然。”   她救治高阳县主本是为赵家伸冤,却不想而今还有这番际遇,让她得以借着行商的掩饰亲自去往夔州一趟,行动之间便名正言顺许多。   夔州州府加下辖各县的人口多达百万户,只要能够立足,可谓是遍地黄金。   这、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啊!   年纪不小的二人一时之间也有种脑袋被砸懵的感觉,在目光交汇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生怕被对方抢先一般,争着对常瑛道:   “常姑娘,我如意楼愿意跟随您!”   “我妙仪坊也愿意出钱出力!”   不分先后的话音让这对老对头又顿时不快起来,示威一般互相瞪着对方。   小姑娘一手拉着一个坐下,卸去了方才谈论大事时锋芒毕露的模样,再次说和道:“此番虽有天时地利,可最最重要的一项,便是人和。”   “若是八字还没有一瞥,两位前辈便内讧了起来,我看这生意咱们也不用做了。可惜那白花.花的银子,不知道要落入谁的口袋?”   提起那人人爱的银子,二人顿时冷静下来,别别扭扭地顺着小姑娘给的台阶坐下,一茶代酒一饮而尽,算作是就此放下旧年不快,达成合作。   常瑛悄悄地松下一口气,亮晶晶地眼神盯着桌上那色泽红润、香飘十里的饭菜。她这一番折腾下来,可算是能动筷了……   毕竟,这活生生的一两二钱银子,也不能浪费不是?   她快活地夹了一片扣肉送进嘴里,却惊讶地发现,由于被前往夔州开店的事情所耽误,这原本油润红亮、肥而不腻的扣肉竟有了七八分凉,吃起来的美味程度大打折扣。   被这件小事扫兴到的小姑娘带了些微的低迷。   从前阿恪在家中时,桌上的饭菜向来热气腾腾,手边的杯中水永远温度适宜。这些平常的细节小事或许不太会被察觉,可是赵恪他骤然离家,自己还是会在某个时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譬如这桌上半凉的饭菜,譬如今日她匆忙之下忘带了遮阳的帷帽,再譬如,前去嘉山书院却听说宋夫子带赵恪前去访友的消息……   她轻轻摇了摇头,在尚未弄清楚心中的想法之前,便把这种来路不明的怅然甩出了脑海,再次喊来伙计,点了份两道热气腾腾的新菜。   今非昔比,如今自己的腰包鼓鼓,就算没有阿恪在侧,也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果然,世上唯一不会骗人的,便是银子。   ……   四月的天气渐渐热起来,自古商人逐利。为了早日赚到夔州那遍地的黄金,徐掌柜与聂三娘皆是牟足了劲,日日忙活到深夜。   如此连轴转了半月之后,总算诸般事宜都已准备妥当。十辆车马上货物被粗麻绳扎得结结实实,还封上了防水的小羊皮。   常瑛事无巨细地仔细核对了一番,见没什么疏漏,便抬脚上了马,朝那严阵以待众人道:   “出发——”   在场的众人不会知道,这便是将来名满天下的常家香坊踏出扩散之路的开端,而他们,则将亲身参与到这件盛举之中。   *   一行人到夔州落脚的铺面,是高阳县主早早便派门人寻好的。在路上颠簸了十来日之后,总算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   小姑娘一马当先,干脆利落地跳下了马,抬脚便去那处气派的屋舍之内看一看其中的构造。   夔州州府之中单单是户籍在此的人口都有三十余万,故而设置了东西南北四市,其繁华与热闹程度是非松阳那个小县城可比,而这处铺子,便位于北市的咸宁街上,前店后院。往来游人如织,无论是地段还是自身的气派程度,皆为上乘。   哪怕是对一路奔波感到疲惫的聂三娘与徐掌柜,也都没忍住心中的新奇,围绕着这处铺子里里外外地转了几圈:   “常姑娘,这院子可真气派!两层楼不说,后头还附带一个二进院子。咱们带来的伙计,都不必再去寻新的住处了。”   “这些还在其次,方才我到门外瞧了一眼,周围皆是名号响当当的大铺子,引得上门来的客人密密匝匝,真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   同行的伙计手脚利落地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给三人坐下,常瑛笑着谢过前来送茶的伙计,这才开口道:“我们能找到这么一所铺子,多亏了县主的倾囊相助。以后必定是要好好经营铺子,争取把蛋糕做大,才能不辜负咱们手里的这一把好牌。”   众人齐齐开口称是,刚要四散去忙,却被常瑛喊住:“还有一件事情,徐掌柜,我要你亲自去做。”   山羊胡子的老头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行了个揖礼:“姑娘,但凭您吩咐,老夫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您办到。”   “倒不至于如此叫你为难。”常瑛扑哧一笑,“这是净庄严香的香方。”   “我听闻四月十五便是佛诞日,夔州香火最盛的庙宇,可是报恩寺?”   徐掌柜不知晓她想要做什么,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正是,报恩寺的慈惠曾经游学西域,是一位有名的高僧。夔州上至官眷,下至百姓,都愿意报恩寺礼佛。”   “那便对了,你安排伙计们,这几日便抓紧时间,把这净庄严香按照香方制作出来,随后便捐赠给报恩寺,让他们用于佛前供奉的香炉也好,分发给佛诞日前来礼佛的人也罢。尽管使用,应有尽有。”   “姑娘,这……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银子啊。”徐掌柜心疼地皱了一张老脸。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小姑娘对这等开销道是十分淡定,“咱们初来乍到,毫无声名。若是能借着佛诞日的机会在夔州把名声打响,那便是花多少银子也不亏。”   “去吧……”她挥一挥手。   “诶。”徐掌柜小心翼翼地捧着香方,颇有些被君主托付大事的重臣模样,“您说的是,我这就去。”   *   净庄严香曾在《华严经》中有所记载,道是此香出自善法天,是佛教说法中的欲界第二层天。一旦焚烧此香一丸,诸天之人闻之,都会在心中念佛。   不过,关于此香大多是些不知真假的传闻,至少慈惠也曾游历各处,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此香的真面目。   今日忽地被小沙弥捧来一匣子名为净庄严香的香料,他开始还存疑,直到那方宝匣打开,甘露一般的气息荡漾而上,投入香炉之内的一颗更是弥漫出细腻的香云,使得小沙弥都忍不住闭上了双目,神思徜徉。   慈惠便知晓,这香料的确不凡。   他以手合十低声连念了几声佛号,这才急忙在小沙弥的搀扶之下,亲自前去朝递来这匣子香料的人道谢。   原在徐掌柜在迎客僧陪伴之下喝茶谈禅,见一个身披绛红袈裟的白眉老和尚前来,还吓了一跳。直到小沙弥道破了慈惠的身份,徐掌柜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朝高僧见礼。   慈惠拦住了他:“施主赠予了报恩寺这般早已失传、珍稀无比的香料,老衲应该向您见礼才是。有了净庄严香,三日之后报恩寺的佛诞日必能增色不少。”   饶是他出家清修多年,但思及净庄严香这般有助于礼佛的香料,佛诞日的举办必将更加尽善尽美,还是忍不住激动。   “不敢当、不敢当……”徐掌柜坚持行礼,“老朽不过是奉大掌柜的意思行事罢了。”   “我们常氏香坊初初来到夔州落脚,捐赠净庄严香也有打响名号的意思。大掌柜说若是您肯在佛诞日上使用或是分发给香客,我们便会感激不尽。”   “原来如此,这到底是我报恩寺承了情。”慈惠捻了捻手上圆润的佛珠,“分发给往来香客并非什么难事,老衲这便安排弟子负责此事,必不会叫那位施主失望。”   “是是是……多谢大师。”徐掌柜欲起身告辞。   “施主慢走。”老和尚起身送他,“还望替老衲向香坊的施主转达谢意。”   *   自古白嫖的东西人人爱,报恩寺受常氏香坊的资助,免费为香客提供净庄严香的消息传出去,四月十五佛诞日的前来听经拜佛的香客便多了三成不止,整个夔州城都分外拥挤。   常瑛端坐于马背之上,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挑开帷帽,翘首看那如潮水一般朝报恩寺涌去的道道人墙,索性也不同众人拥挤,调转马头朝着换了条更远的路朝报恩寺的方向出发。   身后跟着她的,是被高阳县主早早便调配在此的那位门人……   一行两骑策马前行于夔州郊外的小路上,动作迅捷轻快,不出一个时辰便赶到了报恩寺的山门外。正正好遇上了慈惠大师讲经坛的开场。   常瑛勒马止步,并未如寻常香客一般急着抢占一个好位置,而是借着马背的高度环顾四周,直至看到那被一众婢仆团团围住的帷帐,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汇入人群。   那门人随即跟上,低声与她禀报:“姑娘,您此前吩咐的事情仆下已经办妥,那赵家族人本就暗地里斗红了眼。无需扑下多费心,赵三老爷便动了心思,可惜他还有几分谨慎,并不愿意就此同几个兄弟撕破脸,只肯推出来一个赵家旧年的老仆做人证。”   前头大步迈开的常瑛步子一顿:皱眉道:“那老仆呢?”   “按照您的吩咐,一早便教好说辞,藏在报恩寺中。只等今日见机行事。”   她徐徐吐出一口心中郁气,“就怎么办吧。”   赵朗是个自私卑鄙的小人,赵朋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私心里想要扳倒弟弟,却还想要作壁上观,扮个好人呢。   门人低声应是,混在人群里悄没声地与她分开了。常瑛独自一人,与那帷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人群之中果然响起一阵骚乱。   摩肩接踵的人群好似被水流冲散的蚁群一般,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帷帐的方向汇聚。   不过那帷帐之内的贵妇显然身份不凡,一众随从见机不对便齐齐拔出腰刀,凭借那寒光闪闪的利刃,很快便制止住了有些惊慌的人群。   一位黑袍小将当机立断,带着两个随从提刀上前,推开没眼色的挡路人之后,健步如飞,很快便按住了这场骚乱的始作俑者。   不过,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疑似刺客的人,竟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那人花白的头发蓬乱,老迈的身子骨看起来虚弱无力,毫无威胁。可侍从却不敢放松,照例把他绑了个严严实实,以刀锁喉,押送至那贵妇的帷帐之前。   他们此举倒也情有可原,毕竟那帷帐之内坐着的,可是如今夔州知州周大人的嫡妻——魏夫人。若是这夫人在这佛诞日上伤着了一点半点,把他们的脑袋都割了也赔不起。   那老者被强压着跪下,老迈虚弱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粗糙军汉这样折腾,当即弓紧了一张背,一阵急咳险些没咳出五脏六腑,半天没能抬起头来。   原本颤颤围观的人群掀起了一小股声潮,还没来得及让人听清,便就此匿迹,叫魏夫人禁不住皱眉。   “搀这位老丈起来吧。”隔着一重遮挡视线的帷帐,外头的人只能瞧见她挥了挥手,“你这般急迫朝本夫人的帷帐冲过来,可是有何要事?”   老翁得以喘息了一阵,这才双目含泪,饱含血泪道:“夫人!夫人,老奴有冤情上陈啊!” 第37章 不能失去你周遭前来礼佛的百姓顿时一片哗然,被挡在后头的人纷纷忍不住踮起脚尖偷看。眼见得此处的动静越来越大,几乎要让整个讲经大会进行不下去,魏夫人就算心中再觉得晦气,也不得不虚怀若谷地听完这老翁的陈冤。   不然,若是御史台的人知晓,夔州知州所要烦忧的,可就不是一个老翁那么简单……   “老人家莫急,且说来听听。”   “老奴要检举四年之前,夔州赵氏构陷他人科举舞弊一事!”老翁嘶哑的声音缓慢,但字字都用尽了的全力,确保让最大范围之内的围观百姓听到。   魏夫人的脸色彻底凝重了起来。   周遭众人的议论声再也压制不住,沸沸扬扬地喧嚣着。   “你放屁!”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人文士扬声大喝,一时间也顾不得体面,跑得头冠都散了一半。   ——正是今日被赵三老爷拉来佛诞日凑热闹的赵朗。   他半是惊怒半是慌张,上前便要朝那老仆狠狠地揣上一脚,瞠目欲裂,好像要活吃了这人一般:“吃里爬外的东西,胆敢污蔑主子!枉我赵家养你那么多年,还不如养一条狗。”   “若是我早知道你是这般狼心狗肺的货色,早把你乱棍打死喂了狗!”   一众护卫自不可能叫他这般上前动手,三两下便按住了这人,徒留他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嘴里骂骂咧咧地不干净。   “放肆!”魏夫人本他这无法无天的言论气得面色一青,见此番纠纷的两方刚好凑了个齐整,便也不欲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多呆,索性命人收了帷帐,押送着这二人朝州府衙门而去。   听了个半截的众人自然不能放过这难得的热闹,见知州夫人即将压着事主离去,便也有不少人拖家带口地跟在后面,誓要把这瓜吃个圆乎。   常瑛头戴帷帽,混在人群之中朝州府衙门走,并没有引起任何不该引起的注意。   可真正到了州府的公堂之上,她反倒不再隐匿行迹,坦坦荡荡地站在了首当其冲的第一排,一双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公堂之内的动静。   一州之长牧民百万,自然不可能如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一样常常升堂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故而众人在公堂之外左灯右等,都不见那传闻之中的中丞大人前来断案,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失了耐心。   可常瑛却丝毫不慌,她料定,这位周大人今日必定会分出时间来处理此事。   匆匆赶来的门人有些担忧,不禁问她:“姑娘为何如此确信?”   “其一,科举拔材是立国之本,舞弊都不是小事,更何况蓄意谋害同袍?区区县令处理不了此事,而周大人,也不敢轻忽。”   “其二,”小姑娘顿了顿,“周大人时年不过四十岁,岳家同样得力,还是有望再升一升的。”   她这话说的隐晦,可门人好歹也见过世面,立时便明白了那话中未尽的意思。   魏夫人看中声名不是为了其他,只是生怕丈夫的官声受到影响。而周大人之所以如此看中官声,便是想要自己的仕途更进一步。   为此,他便绝不能容忍赵家这个已经被捅出来的定时炸弹,不论结果如何,都一定会出面处理!   门人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还没有转过一遍,便听见明堂之内一众衙役依次而出,杀威棒伴着威武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肃杀的气氛顿时犹如实质,让周中丞的出场显得分外杀气腾腾。   跪在地上的老翁适时地膝行了两步,再次上前陈冤。   周中丞有些疲累的捏了捏额角,心思却没有落在老翁的话上。   嫡妻魏氏一早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告了丈夫,周大人不傻,自然明白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难题。   可多年为官练就的敏锐嗅觉让他隐约觉得,此事在一场科举纷争的表象之下还潜藏这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譬如那老仆李二分明在赵家为仆为奴了一辈子,为何会替赵朔这样的无关之人豁出性命鸣冤?他又为何会知道,自家夫人与赵朗今日回去报恩寺礼佛?又为何,会这般精巧地设计了舆论,让夫人不得不秉公处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巧合,让周大人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谨慎。   指腹之下那身三品孔雀服纹路精巧,整个夔州乃至天朝想要穿上它的人数不胜数。而他既然成了这百万人中唯一领得乌纱帽的人,便不得不打起精神,牢牢护持住它,让谁也别想夺走。   “老丈,时年七十者见官不跪,你且起来回话。”   “此事发生在四年之前,那时本官尚未来此做夔州的中丞,故而有所不知。不过,今日你既有底气来到本官座下,本官便会秉公执法。”不过随即,他又冷冷一哼,“到时候无论是错在何方,又或是有什么背后之人挑唆。胆敢在科考之上弄鬼,便在牢狱之中度过余生吧。”   衣着富贵的赵朗被他这话吓得一激灵,抖如筛糠。   他做过什么事情,旁人怎么着也没有自己清楚。   当年看赵夫子无权无势,不过是个赵家旁支,就算含了冤也没处诉。   这般略施手段便可打压下去一位同科的美事,对于向来无法无天的赵朗来说,是一个不可抗拒是诱惑。   果然,一连四年过去,赵朔父子早就不知道死到了那个犄角疙瘩,而他,反而高中了举人,美酒娇妾在怀,愈发春风得意。   可是!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等顺风顺水的生活,竟然毁在了一个老仆的身上?   从前他是看一眼这种人都嫌脏,而这等卑贱的奴隶竟然敢告发他?   周大人问的话适时地替他问出了原因:“老丈,这科场之事本与你无关,你为何要豁出去,掺涉到这场是非之中?”   老翁跪在地上,给这位中丞大人长长地连磕了三个头:   “大人,圣人见微知著,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一个胆敢使用阴谋诡计陷害同窗,蒙蔽考官之人,难道在平日里便会做一个好人吗?”   他混浊的眼睛里老泪纵横:“这些年来,四老爷纳的妾氏便是两双手也数不过来。若都是你情我愿便也罢了,可老奴只有怜儿这一个女儿,一心盼着她脱出奴籍,做一个正头娘子,你为何……!”   为何无法无天,强纳了她?   为何色欲熏心,要她做小??   又为何日日折磨,害的她绝望之下,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他与老妻一生无子,年纪四十才得了怜儿这一个女孩。如珠似宝地爱护到了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漂漂亮亮,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老妻怒急攻心撒手人寰,这世上便只有他孤身一人。故而赵家三老爷乍一露出些微意思,他便自愿豁出性命来,把把赵朗做的丑事公布于众!   “大人,大人……”赵朗好似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那老奴跟他女儿,都是赵家的家仆啊!”   “他们的卖身契本就在赵家手里,学生处置他们,有什么错?”   “还有那赵朔,不过是一个旁支之子,与学生向来不熟悉呀!”   老翁本就年近花甲,体弱多病,此时竟被他这几句话气得一口血吐出来,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赵朗的方向说不出话。   这乱像看得周大人皱了眉,挥手示意衙役把快支撑不住的老翁带下去诊治。   眼下的形势似乎极为明了:老翁因女儿之死血荐,赵朗避重就轻不敢为科场一事多做辩解。经年老吏一眼便能看出,这事情十有八九是赵朗的错。   可周大人出色的政治嗅觉告诉自己,环环相扣的表面之下,有着人为操纵的气息。   老翁的女儿死去一年有余,一年之间他都没有门路去给女儿求公道,而赵朗构陷他人的事情做的如此隐晦,又如何被老翁拿住了把柄?   他一双威严的眸子环顾四周,打量了一圈团团围在公堂门口的一群人。   旁的平头百姓遇见一州之长那么大的官扫视过来,早便忍不住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可只有一位头戴白纱帷帽的小姑娘,不闪不避,坦坦荡荡地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回望过来。   常瑛深深地呼出了胸中的一口郁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她利用了这位州官谨慎小心、爱惜官声的心理,可也因为这一特质,也注定了周大人不会单凭老翁这一个人证便判处赵朗……   少女纤细秀丽的手指缓缓上移,捏了捏怀中那册赵秀才遗留的书卷。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赵夫子潦倒不堪,已经无钱买纸,只能一边咳血一边提笔在那些旧书之上写下自己的冤情。而她手中的,便是其中之一,是可以从旁佐证的物证。   她不是一个做事莽撞的人,自然知晓如今贸然出去陈情,周中丞对幕后之人的怀疑便会全数转移到她的身上。但如今好不容易得来这样好的机会,怎么可以轻飘飘地任它溜走?   小姑娘无声地咬紧了牙,指尖的凉意渐渐染透了整个身子。   多日筹谋不可毁于一旦,她绝对不能给赵朗死灰复燃的机会!   “——大人!”   常瑛刚欲跨过门槛的脚僵在了半空。   围拢的人群好似听到了召唤的鱼鹰,齐刷刷地回头去看来人是谁。   那人一身月白长衫风尘仆仆,原本清冽的眸子被急躁染红,显然是从远处急急赶来,路上片刻都没有歇息。   随着他一步一步上前来,喁喁低语的众人知机地让开,劈波斩浪般给来人让出一条路。   原本喧嚣的人群寂静无声,足以让常瑛清晰地听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地临近,直到无声地与自己插肩而过。   这个声音过于熟悉,无需回头,她便能知晓,来人——正是赵恪。   那个她最不愿意发生的意外,到底是发生了。赵恪不仅知晓她瞒了自己私自涉险,而且自己同样来到了夔州,在这等关键的时刻,选择与赵朗对簿公堂。   小姑娘帷帽之下的眼睛丝毫不敢眨动,一错不错地盯着赵恪的身影,只差一瞬便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把这忽然出现的人拉回去。   不过,最后一丝理智到底拦住了她,让她强行克制住了脑子一片乱嗡嗡,努力去听赵恪与周中丞的对话。   “学生赵恪,是四年之前廪生赵朔的遗子,承蒙今日青天有灵,让学生得以有此机会,在中丞大人面前陈述当年家父的冤情。”风尘仆仆的少年鬓角汗湿,衣袂染尘,可纵使跪地陈情,脊背却挺得笔直。   周大人神色微变:“公堂之上不讲父子亲情血浓于水,只讲求证据。”   “是,学生手中除却亡父留下的一封绝笔书之外,还经过多方查探,找到了当年为父亲缝制那件外衣的匠人。”   什么——!!   在场的围观百姓或许不知晓这是什么意思,可知晓当年内情的几人却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赵夫子当年,便是在衣物之中搜出夹带,这才被学政大人判了舞弊之罪吗?   而今他的遗子带了这匠人上公堂,难道便是这匠人受人指使,暗害了赵夫子不成?   那哆哆嗦嗦的匠人被衙役压上来时,不住地拿那自己的粗布袖子抹眼泪,在一声惊堂木的震天声响之中,他吓得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地道出了自己当年所作之事。   确确实实是当年的赵朗,以这匠人的身家性命威胁他,要他在为赵夫子制成的外衣之中夹入几篇文章。   匠人识得的字没有几个,并不晓得那夹带的几张纸上都是什么字。此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所以然,瞧得众人焦急万分。不过讷讷一阵之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没什么底气道:“我……我也知晓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便着意留了一个心眼……在那衣衫的里襟之上,拿同色丝线缀了一个小小的冤字。”   赵朗神魂大骇:“你胡说!我检查过的,那件衣衫上根本没有任何字迹!”   “敢问叔父,这件衣衫是你在贡院之外亲手为我父亲披上的,既然仔细检查过,为何没有发现其中的夹带?”赵恪条理清晰,咄咄紧逼。   “我……怎么会知道……”赵朗此时已经顾不得自己举人老爷的派头,“我一片好心去给你爹送夹衣,谁知道他会拿着我送的衣服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情?”   “哼。”少年冷笑,“你一番说自己不愿与家父这样的旁支子弟为伍,一番又说出于一片好心亲自给我爹披上衣服。函矢相攻,满口谎言!”   斥责完漏洞百出狼狈不堪的赵朗,他也不再与这人过多地纠缠,直接抱拳冲着周大人禀告道:“大人,匠人方才所说的绣字一事,不过是学生为了使赵朗认罪,设下的一个圈套罢了。”   衣衫上本就没有什么记号,可方才有那匠人的供述,大家下意识地去相信有字迹。只有赵朗一人,言之凿凿说没有。   那事情的真相,便在此刻昭然若揭!   *   人证物证俱在,甚至赵朗这个凶手也被人套出了话,原本尚显混沌的案情顿时明朗起来。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便汇聚在了当年那件衣衫之上。   周大人也不含糊,当即便喊了州府衙门中保管旧年卷宗的衙役,要他当即便去寻出赵夫子那件旧衣。   早有准备的衙役利落地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捧着那件旧衣匆匆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展开,翻至里襟。   ——果然一片平整!   经纬分明的棉线质量极好,没有丝毫损坏,丝毫看不出绣过字样的样子。   周中丞阖上眼睛,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看来这件事情的确有人在背后做推手,不过这人,不是他所以为的政敌与属下,而是赵朔遗留的独子。   赵家倾覆之后他一个方才十岁的孤儿能走到这一步,着实足够叫人惊叹。而今赵家身上的污名得到洗刷,将来他走上科场,未尝没有一番大作为。   如今若是能与这孩子结上一段善缘,倒是今日的意外收获……   主意拿定之后,他倒也不含糊,当即便示意衙役把供词拿给赵朗按手印,随后把面如死灰的赵朗拉了下去。   待到秋后上报朝廷,革除他举人的功名,便可依律处置。如果没有意外,今生他也需要在牢狱之中渡过,再也不会出去祸害他人。   堂外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喝彩声,热烈欢欣的浪潮极有感染力,让常瑛差点忍不住脸上的笑意。   几番波折,他们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局!   从此之后赵恪再也不用因为赵朗的污蔑受人歧视,含恨而终的赵夫子也终将瞑目,甚至于将来,赵恪幼年时出降入仕,为生民立命的志向,也将得以实现!   这一切的一切,怎么会不叫人高兴!   得了满意结局的众人渐渐散去,只有常瑛与赵恪两人,落在了后面。   小姑娘试探性去唤赵恪的名字时,语气里有自己都抑制不住的欢欣:“阿恪,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在公堂之上一眼都不肯看她的赵恪抿了抿唇,一双犹如深潭的眸子定定地注视这她。   常瑛怎么不知晓这是他心情不愉的表现,可自己毕竟一意孤行在先,只好理亏地跟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角试探性地问道:   “阿恪,你生我的气了吗?”   “我是不该有意地瞒着你,不听你的劝阻朝夔州来,可是你今日忽然出现在公堂之上,分明是也瞒着我……”   耳边似乎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一身风尘仆仆的少年依旧没有说话,抬手为小姑娘整了整头上的帷帽,确保四月有些毒烈的太阳不会晒到她之后,这才与她一起并肩出了这州府衙门。   夔州本就繁华,佛诞日里街上更是熙熙攘攘。有稚龄小儿坐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笑得开怀,也有知慕少艾的少年少女红着脸看经幡。一路沉默的二人似乎有一些格格不入,直到赵恪止步于一处买汤饼的小食肆前,拉着常瑛坐下。   袅袅水汽与汤饼特有的小麦香气里,赵恪一寸一寸地给小姑娘擦干净面前的桌子,长睫垂落在眼睑之下,落下的阴影叫人看不清他在想写什么。   他沉默了这一路,让常瑛有些底气不足:“阿恪,你不要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赵恪轻轻阖上眼帘,终于开了口。   我是后怕……   那日前去高阳县主府,他便意识到有些不对,素日高高在上的县主也有些太客气了些。赵恪生怕常瑛会为了自己前去与高阳县主合作涉险,一时间也不顾得徐徐图之,当夜便辞别了宋先生,独身一人日夜兼程赶往夔州,就是为了抢在常瑛之前拿到关键的证据,与赵朗对簿公堂。   可他没想到,常瑛的动作快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直接以一份净庄严香的香方与报恩寺合作,把知州的夫人引了去。   闻讯的赵恪立时便带着好不容易寻来的匠人,策马狂奔了半个夔州城。总算赶在最后的关头,拦住了常瑛欲上前作证的脚步。   天知道他看到常瑛抬起的半只脚,心中是何等的慌张急迫!   “我四岁便失去了母亲,十岁父亲也离我而去。家仆散尽,孤身流亡。”   “就算自己不相信鬼神之说,可依旧免不了被人在背后指摘为天煞孤星。”   “常叔与吴姨说要照顾我之初,我其实并不敢同意,生怕自己那说不清的厄运沾染上常家。”   可倦鸟思林,他到底是违背最初的打算,接受了常父常母的好意,在常家过上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日子,甚至于萌生要一辈子珍视守护阿瑛的想法。   而今日一事,无疑打破了往日那岁月安好的幻境,让他再次回到年少的诅咒:只要是日日陪伴他,对他好的亲人朋友,都会被他卷入危险之中……   “所以,阿瑛,你能明白吗?”少年墨黑的瞳孔中似乎有水光在凝结,他死死地握住掌心克制自己,一字一顿道,“我已经失去了父母亲人,绝不可以再因为赵家的纠纷,失去你……”   若是常瑛今日发生什么意外,他今生会永远活在这诅咒的禁锢之中,余生不得安稳! 第38章 永不往来“阿恪!”常瑛按住他的手指,阻止了少年继续垂眸擦拭那一方小桌的动作,让赵恪不得不抬起眸子,与她的目光直直对上。   二人的瞳孔是如出一辙地墨色,漆黑如潭。只不过常瑛眸光之中的柔软,恰恰安抚了赵恪这不经意间的惶然,带着他一点点远离了这记忆中的阴影。   “听我说……”   “你从来没有给他人带来过厄运,并且恰恰相反,无论顺境逆境,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从前的某些人或因贪欲、或因嫉妒施加给赵家的苦难,我会陪你一点一点找他们清算。”   “到时候我们一同去夫子与你阿娘的墓前祭拜,我会正式告诉他们,此后你绝不再会孤身一人。我是你的朋友,我的家人,亦是你的家人。你我,会长长久久互相扶持,乘风破浪……”   ……   没有话比少年人的长长久久更加温柔。   一时间四下游人的喧闹再也到不了赵恪的耳中,他彷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心窍间那一句“长长久久”如烟花一般反复炸开,又蔓延到四肢百骸,叫人久久不愿意醒来。   他第一次,鼓足勇气反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忍着耳间通红的热意,紧张又郑重:“好。”   我答应你,永远互相扶持,乘风破浪。   可惜迟钝的常瑛向来意识不到“知慕少艾”是什么模样,此时见赵恪要同她握手,顿时桃园结义一般,另一只手也迅速抬起,哥俩儿好似地抱住了赵恪的手,郑重地摇了摇。   原本带着些朦胧地气氛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变成了好似两军会师一般的庄重肃穆,喜气洋洋。   赵恪:……   好在小食肆上的中年女摊主适时地端了两碗汤饼过来,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氛围。   天色已近戌时,暮色四合,远处的不少人家都扬起了炊烟。奔波一天的常瑛早便饿了,拿了双筷子高高兴兴地打算开吃。   忽地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圆圆的眼睛一亮:“阿恪,我忽地想起来,去岁咱们俩第一次在松阳摆摊挣了钱,便是在一个老阿嬷的汤饼。不想今日在夔州与你重逢,又来到了这汤饼摊上。”   现在想起来,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赵恪一丝不苟地把小姑娘摘下来的帷帽叠整齐,唇边勾起今天的第一抹笑意:“确是缘分难得。”   他今日在这处小食肆落了脚,未尝没有想起旧年时光的怀恋。而让人倍感心有灵犀的是,阿瑛竟也想到了这一旧事。   这种有着共同回忆的安定感让他的心情愈发好起来。不论阿瑛会不会有朝一日回复他的心思,他也不会就此放弃……   *   次日一早,一夜好眠的二人神采奕奕,共同策马前往夔州赵氏的老宅。   赵朗如今进入牢狱等待审判,可赵夫子的旧账并没有算清。   当年借着赵夫子被革除功名的风波,夔州赵氏吃相及其难看,竟然趁机谋夺了旁支的家产,让把赵夫子与赵恪赶出了家门。   如此贪婪的豺狼行径便是在最穷山恶水处也为人所不齿,很难想象,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赵氏这样的名门望族身上。   今日二人上门,便是要一举夺回当年被赵氏主家给谋夺过去的家产,要他们把吞下去的东西一分不少地吐出来。   高阳县主最喜欢这等以牙还牙的时刻,来时便特地拨调了县主府中的一半护卫,供常瑛驱策,以壮声威。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策马东去,溅起的烟尘远远望去竟似一道灰色的幕墙,格外气势凌人。   一个时辰之后,眼看赵家的老宅便渐渐临近。常瑛干脆利落地旋身下马,抬了抬下巴示意身后的二人上去叩门。   赵恪有些好笑地看她这副张扬傲气的模样,到底是配合地站在她身后,没有拆穿常瑛的虚张声势。   赵家老宅的看门人瞧见这副阵仗早就忙不迭地跑去宅内通传老爷们,走之前还不忘把大门紧紧地锁住。那身强体壮的护卫喊了几声,一时间竟也拿这种缩头乌龟没办法。   “哼!”小姑娘高高抬起的下巴愈发鄙夷,实在没有想到赵家这种名门望族竟然只有这点胆色。   轻轻拍拍两个叫门护卫的肩膀示意他们后退之后,她摘下头上碍事的帷帽,眯眼衡量了一下那黛瓦围墙的高度。   后头围观的赵恪心下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果然,他一声“阿瑛冷静——”尚且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看到小姑娘一脚踩在那门前的一颗歪脖子树上。借着这股子冲劲连踏几步围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气攀上了墙头,灵巧地跳了进去。   赵恪:……   众护卫:……!!!   这可是百年大族家的围墙!   用料坚实平整,毫无借力点不说,这高度也足足有一丈啊!   掉下来片瓦都足以砸晕人,她……她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去了……?   众人惊掉的下巴久久合不上,脑子灵活地甚至已经开始怀疑,今日不是常瑛需要他们保护,而是他们需要这个小姑娘保护……吧?   “见多识广”“饱经摧残”的赵恪显然比他们淡定许多,见常瑛平平安安地落地,还顺利打开了大门,便也松下了自己手里捏着的一把汗,快步去找小姑娘会合。   身后的护卫如梦初醒,纷纷跟上,在一阵铁甲刺耳的摩擦声中,踏入了赵家的大门。   由于小姑娘的动作过于迅速,想来方才前去报信的门房还没有走到赵家老爷们的院子,此时的赵家大宅里,只有一个明显被吓傻了的仆妇,一脸震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常瑛。   颇有土匪头子气息的小姑娘一挥手,便有身后的铁甲大汉知机地上前,把这运气有些略差的仆妇带上来。为首地头目一脸崇拜地看着她,抱拳请示道:“姑娘,可是要灭口?”   那胆小的仆妇听见这话险些没吓晕过去,惹得常瑛满头黑线。   “灭口个锤子,咱们今日是上门要钱,不是要杀人全家!”   她推开那军汉壮实的手臂,努力和善了一张笑脸:“婶子,莫要害怕,我们要寻赵家大老爷的住处,你只需要为我们带路就好。”   仆妇也不知心中信没信她,只顾得如捣蒜一般点头,哆哆嗦嗦地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常瑛满意地点头,带着一众凶神恶煞地护卫大步走过去,一路之上惊散了不少飞鸟,恰恰与匆匆赶过来的赵氏族人在二门处狭路相逢。   高阳县主府的护卫齐齐拔出了三寸刀刃,身上的血煞气息浓郁的化不开,吓得赵家众人差点没当成掉头回去。   族长赵大老爷是这群人里当之无愧的主心骨,此时被大半族人那求救的眼神看着,自然没有退缩的道理。当即上前两步,好声好气地对着常瑛拱手道:“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带着这些兵汉来我赵家闹事呢?”   “素不相识?”常瑛白皙晶莹的脸上扬起一摸冷笑,“那你仔细瞧瞧这是谁?”   她指了指身侧的赵恪,“一别经年,赵老爷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当年的松阳赵氏了吧?”   “你……你是赵朔的儿子?!”赵大老爷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终于把眼前的少年与当年那个落魄的孩子对上,随即便是一股被人捉弄般的怒火,声音陡然升高,“是你昨日在公堂是坑害我四弟,害得他入了狱!”   “我呸!”纵然他嗓门不小,常瑛中气十足的声音依旧把他盖了个严实,“什么叫赵恪坑害你们?我们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也有错?”   “明明是自己做了不得见光的东西,积年累月没得人说,便自己给自己洗脑当成没发生?”   “可惜,只要有我常瑛在,你们便要给我吃多少吐多少。不仅赵朗他这辈子在大狱里出不来,当年你们从松阳赵家抢来的家产,也要尽数奉还!”   “你……你……”赵大老爷气得两眼一白,他身后赵朗的嫡妻更是眼神怨毒,恨不得活活吃了眼前这两人。   “你什么你?”小姑娘直接无视他们还没有说出口的辩解,直接喊来护卫给自己搬了张舒服的椅子,施施然坐了下去,“一应财物铺面的单子我已经派人拟好,你们现在赶紧派人给我如数奉还,若是少了一星半点的,便那你们赵家的人头来换吧。”   目光扫视一番赵家的愤愤不平,她顿了顿,又再次补充道:“不用想着出去通风报信,我带来是护卫已经把四处门户都团团围住。若是两个时辰过后东西还没有筹齐,我耐心耗尽……”   小姑娘的手指微微用力,椅子左侧的扶手应声而断,对她这未尽的话语做了完美的补充。   赵家众人:……   他们家这是惹上了什么魔头?   赵大老爷黑着一张脸,使人把口中骂骂咧咧状若疯癫的赵朗嫡妻拉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愤怒压下去,扯出一抹笑来,打算再与这个小魔头好生商量一番:   “姑娘消消气,当年恪儿年纪小不懂事,松阳无人,我赵氏身为主家,替恪儿保管几年家产,也是一片好意。”   “而今恪儿长大了,自然是要如数奉还。我这便派人照着单子轻点出来,咱们依旧不伤和气。”   “就是……就是我那幼弟尚且在州府大牢之中受苦。他可是恪儿的亲伯父,你们看,能不能向中丞大人修书一封,让他回家来反省?”   赵恪的眸子闪过一丝嘲弄,因着早就看清了这家的丑陋面目,心下倒也平静地把赵家当成一个死人,不曾有什么波澜。   可常瑛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顿时被他的话恶心的不轻:“我看大老爷确实一片兄弟情深,我倒是可以修书一封,请你去大牢里陪赵朗那个王八蛋。想必他一定更加感激,热泪盈眶。”   噗嗤——   身后的护卫没忍住,看着赵家家主那锅底黑一般的面色笑出了声。   这人也不知脸皮怎么会如此之厚,竟然打着血脉亲情的名义,想用原本便属于赵恪的家产换赵恪原谅杀父仇人。   幸好被常姑娘同样捏住了他虚伪的面具,一句话堵死了他再用亲情游说的路。   你不是看重血脉,兄弟情深吗?便去大牢里陪赵朗好了?   若是不肯,那就是不够兄弟情深,便也不要拿着这面亲情的大旗,劝赵恪原谅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伯父。   伴着此起彼伏的笑声,赵大老爷的脸青青红红白白,好似打翻了调色盘一般,煞是好看。   终是美梦破灭,他也不再端着一副伪善的面具,阴森森道:“赵家如今虽不如当年,可我二弟依旧在朝中为官,你们今日非要与百年望族撕破脸皮,就不怕今后赵家的报复吗?”   “还百年望族,真是好大的脸面。”常瑛无所谓地嘁了一声,好似夏日了拍碎了只飞虫一般无所谓,“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够看清,这溃疮是自内部长出的,夔州赵氏,自打根子里便烂透了。”   落得今日的局面,根本原因还是他们自己,仗着权势钱财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赵大老爷气得险些要站不住,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常瑛的话,半靠在族人的身上,抖着手示意他们把赵夫子的遗物还回来。   没想到他愿意,赵家族人却多有不愿。   松阳赵氏这一旁支虽然人丁稀少,只有赵恪家一门,可赵夫子留下的家产,确委实不算少。   单单是那一叠铺子庄园的地契,便有厚厚地一寸,可见值上多少银子。   这些年他们把这些家产瓜分殆尽,早把它们看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如今还回去不亚于挖自己的肉,如何能舍得?   一时之间丑态百出,有说经营不善,有说无故遗失,有说遭了火灾……   总之,就是不肯原原本本地交出来,气得赵大老爷只觉得自己底裤都被人扒了个干净,恨不得把这些不争气的族人挨个踹上一脚。   赵恪显然对这种局面早有预料,赵家再次证明了,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也不为过。   提笔仔仔细细地记录了所缺的东西之后,他波澜不惊地把单子装入了信封:“吞窃他人财物拒不归还,按本朝律法,五十两以上杖三十,五百两以上徙三千里。诸位叔伯既然拿不出,我也不为难你们,自去备好行囊,准备远行吧。”   赵家众人大惊:“赵恪!我们可是你的族人啊!”   “既出同族,便是同气连枝,你这般对我们,此后还有何面目,去赵家祠堂面见先祖?”   少年不语,冰凌一般眸子挨个扫视了一番这群叫嚣的“同族”,直到把这些人看的纷纷心虚噤声,这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开了口:   “你们为什么会以为,我会把你们当同族?”   “松阳赵氏,自今日起便与夔州赵氏薪尽火灭。”   “另立宗祠,永不往来。” 第39章 新的鸣冤人当世宗法严明,素有刑不下宗族之称。背靠一个百年望族通常意味着,子孙三代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余荫。   这也是在坐的赵氏族人多年来自矜傲慢的依仗,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奉为珍宝的身份竟然被赵恪一个小儿弃之如敝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要脱离本家的话。   这些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所谓的君子之风,赤红着眼睛就要站起身来,想要给赵恪一个教训,反被常瑛使人牢牢架住,好似待宰的鱼一般在半空中扑腾。   族长赵大老爷一张老脸面沉似水。如果说此前常瑛拒绝了他原谅赵朗的事情,是提着他的脖子抽耳光,那赵恪坚持要脱离夔州赵氏的行为,更是无疑为拿靴子在他脸上猛踩。   “好,好,好……”他眼带怨毒,一字一顿地连说了几个好字之后,一挥袍袖便要往祠堂中去。   无知小儿,身为旁支胆敢蔑视主家,此后必定有他的好看!   常瑛没有当世之人把宗法当作天的敬畏,此时自然毫无疑问地站在赵恪身边,带着一群人哗啦啦地走进赵家的宗祠。   伴着大门吱呀吱呀轴承声,一个家族的重地——宗祠,便落入了众人眼帘。   这肃穆的建筑高大恢宏,无数长明灯中的烛火跳动,朦胧的光晕映在一列列先祖牌位之上,有一种难言的沧桑感。   赵恪负手仰望,目光在一排排灵位面前徘徊,好像要透过这冷冰冰的烛火,回望一个家族的兴衰。   赵家腐朽成这个样子,还能凭借祖宗基业支撑到如今,自然不难看出,曾经的夔州赵氏是何等的英才辈出,令世人侧目。   就连他死去的父亲,也每每感怀先祖遗风,前来夔州赶考特地前来本家祠堂拜访,为之后的祸事埋下了隐患。   如今父辈已逝,赵恪顶替他站在这里,同样仰头注视着那祖先的排位,时间与空间的交叠,却碰撞出不同的心境。   传承薪火,并不在于高堂之上的供奉,而在于精神的继承。   此番将松阳一脉自夔州大宗之内分出,彻底与腐朽溃烂的赵家本家决裂,他相信先祖与父亲在九泉之下能够理解他的决定。   少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是一片冷毅与坚定。接过赵家老仆捧过来的族谱,亲手撕去了松阳旁支那一页。   泛黄的故纸其声如同裂帛,尖利的声音叫在场的众人齐齐心下一震。他们都明白,赵恪平静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从此两家一刀两断,泾渭分明。   赵氏族人方才心下的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赵恪如今根本不再是夔州赵家的人,他们自然也就毫无理由侵吞他的家产。若是交出来的钱财少了一星半点,这个断情绝义的小畜生还不得真的把他们送上衙门?   被逼无奈的之下,他们不得不强压怒气,剜肉剔骨一般,从自家的家底之中出银子把这亏空给补齐。   一个个交银子的手好似在滴血,紧捏着银票不肯松手,看向赵恪的眼神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喝其血。   常瑛无声地上前一步,挡在赵恪身前,一把将这磨磨蹭蹭的人给推了出去:“还了钱就赶紧滚蛋,一副怨妇的样子给谁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这副样子还真的如同常瑛无故打劫了赵家一般。   那人一口气梗在喉中,看着这姑娘趾高气扬的样子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身体却极为诚实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连连后退,迅速远离了这个小魔头。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昔年赵家被侵吞的家产尽数补齐,常瑛今日的目的完美达到,倒也不在此处多做纠缠,起身上马,带着一众护卫满意地离去。   留下满腔愤怒与委屈的赵家族人,把心烦意乱的赵大老爷团团围住:“族长,我们赵家兴旺了百年,可送来没有这般被人骑在头上打压过!”   “是呀,那铺子与庄园握在我们手里经营了数年,如今乍然没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普天之下哪里有旁支背弃主家的道理?这等狂悖小儿,分明把祖宗都丢光了,我们岂能容他?”   ……   “都闭嘴!”赵大老爷被吵得焦头烂额,“钱钱钱,就知道钱!”   “松阳赵氏只剩了他赵恪一个,无官无爵拿什么同我们争?当年我们能把赵家的产业拿过来,如今没了同族的顾忌,同样也能!”   “当务之急,是先把四老爷给捞出来!万一他诬陷他人科举舞弊,蒙蔽考官的事情被定罪,我们赵家的子弟还拿什么考科举?”   众人被他咆哮的彻底噤声,想起自家还在开蒙读书的孩子无不慌了阵脚,也无暇顾及今日失去的银子,连忙齐声问他如今该怎么办。   “赵恪那小畜生不肯谅解他这个伯父,我们还能怎么办?”赵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能给外放为官的二老爷去信一封,请他快快去同周大人斡旋,好把此事压下来!”   他提笔挥毫,快速落墨,向赵二老爷写了一封求助信。随即打发仆役,骑着快马日夜兼程,务必要尽快把信件送到二老爷手上。   *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兴致高涨地回了北市的常家香坊,满载而归的样子吓了徐掌柜一跳。   佛诞日之后常氏香坊显然逐渐走上了正轨,每日登门看香的顾客数也数不清。因着初来乍到,想要记住每一个新客的背景与喜好并不容易,这两日两个大掌柜忙得是焦头烂额。   如今好不容易见常瑛这个主事的回来了,徐掌柜自然忍不住抛下手中的活计朝她抱怨:“常姑娘,我的小祖宗,这又是干什么去了?”   “您才是我们这店里的大掌柜,怎么这些日子,偏偏可着老夫跟聂三娘这一把老骨头压榨。”   “徐老头你还是这般尖滑。”常瑛笑骂,“这铺子的收益我与县主一人三成,你与聂娘子一人两成。且不说我早把所需的各式香方给了你,单说这铺子生意好,你分得的银钱不也成倍增长?”   得了便宜还卖乖,哪里轮得到他哭穷?   徐掌柜讪讪地捏了捏胡子,连声向着不饶人的小祖宗告饶:“老夫这也是一把老骨头,便是挣了银子,这身子也吃不消啊……”   “得了,我知晓你的意思,得空去物色几个得力的伙计给你做帮手便是。”常瑛不是抠门小气的人,铺子做大了从前自松阳带过来的伙计便有些不够用,也确实需要一些新的帮手。不过眼下,还是要再委屈徐掌柜一二,“今日从还是有一批账目,需要你与聂娘子一同打理清楚,交还给阿恪。”   “欸,好!”徐掌柜得到了自己满意地答案,便也不推辞,当即便借了赵恪的活计。   这孩子他去年便认识,瞧着也不像是有有钱的主儿,这账目能有多复杂?到了徐掌柜这样经年老手的手中,还不是三两下就搞定了?   不过那一麻袋账本契纸已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的脸顿时白了一半,两腿发软道:“赵公子,这……这是多少出入的账目啊?”   赵恪躬身朝他行了个致谢礼:“银子不过八千两,只是经年日久,出入繁多,有劳掌柜了。”   徐掌柜:……他真想狠狠地抽刚才的自己。   老头欲哭无泪地提着麻袋上了楼,估计没有个一两日无法从这繁重的任务里脱身。   聂三娘适时地下楼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瞧见常瑛身后那一众风尘仆仆的护卫,顿时笑着招呼开来,安排众人前去吃酒。   周遭的人散了不少,小姑娘便兴致勃勃地陪着赵恪去看这处新开的常家香坊,站在木质的楼梯上,俯瞰廊下熙熙攘攘的人.流。   笑眯眯地瞧一眼站在她下首的赵恪,常瑛忍不住打趣道:“这香坊一年的分成也不过是三千两银子,阿恪如今你的身家,可是要远远超过我了。”   赵恪仰头看她鬓边那对叮叮当当的小银铃,浅浅抿唇:“阿瑛说笑,我们是患难之交,你明知我是都给了你也无妨。”   没想到常瑛竟也不推辞,顺着他的话继续道:“那我可真是眼光极好,遇上了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粗茶淡饭地养了你一年,便足足赚了八千两银子。”   话还未说完,二人倒是双双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夔州赵氏身为世族尚且要不耻地抢夺赵家的家产,可常家不过是一介农户,便能在他落难之时尽力相帮,一时之间亦是叫人生出颇多感慨。   “那个赵朗也在州府大牢里带了不少日子,想必赵家大老爷为着脸面,必会想尽了办法去捞他。”   “周中丞分得清楚轻重,不会为了赵朗一个小小的举人,让自己的仕途染上什么污点。”赵恪并不为此担忧。   “阿恪既然看的这般明白,那我问你,赵家二老爷将会持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亲弟弟?”   赵家二老爷赵明是赵家这一辈人中唯一被点中进士出身的骄傲,早年便去天朝各处外放为官,不说是手握大权,倒也干得顺风顺水。只不过他多年不曾回乡,赵恪也并未见过这个名义之上的二伯。   少年谨严惯了,一时间倒还真的没有贸然评说。   直到常氏香坊之中忽然出现一个青衫学子服的少年,手持几张皱巴巴的宣纸,朝同伴高声疾呼:“飞鸿兄,快随我去州学,有人为四年之前的赵朔鸣冤,指责当年科举不公!”   惹得整个香坊之内的人齐齐后头,纷纷把目光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常瑛与赵恪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讶异。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心中都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不好! 第40章 尘埃落定待到二人随着那青衫学子赶到时,州学之内早就乌压压一片围满了人。   牵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每一个前来围观的人都目光焦灼,踮着脚尖朝里望。   “让一让,让一让……”常瑛一路拨开密不透风的人墙,脚步匆匆,却在见到里头那人的真面目之后,脚步忽然顿住,松下了一口气。   不出所料,在州学为赵夫子鸣冤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宋先生。   赶来的二人对视之间,赵恪显然比她还要意外两分。   上个月他先常瑛一步向宋先生辞别离开松阳,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应该在嘉山书院与两个师弟相爱相杀的宋先生,竟然也来到了夔州?   他快步上前,试图把头发花白的老师拉起来:“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宋先生到底是年纪大了,跪了一阵子之后头晕目眩,眯眼打量了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之人是谁,沙哑着声音道:“你小子,动作倒是快……”   昨日大闹公堂,先了他这个老师一步做这只出头鸟,今日又迅速赶来,打断了他在州府鸣冤。   真是叫他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欣慰也不是,叹息也不是。   终于,他还是拍拍这个徒弟的肩,笑着道:“为师与你父亲,当年也算是忘年之交,而今终于能为你这娃娃做些什么,还报他当年的照顾了。”   常瑛瞧着他老迈虚弱的样子心疼,便也顾不得太多,打算与赵恪一同把老人家搀起来。   却没想到宋先生强撑着身体,将他们二人齐齐推开,避开外头的众人悄悄开口:   “你们都是好孩子,已经让中丞大人送了那赵朗进大狱。可是不要忘了,这件事情传出来,最为震动的还是科场之上的夔州学子。”   “若是要赵明投鼠忌器,不要插手此事,也就必然要先在学子之中,牢牢站住舆情的优势。”   “夫子老啦,孑然一身,很不中用。如今能够为了挚友冒险,是很甘愿的事情。”   “不要拦我,快回去罢……”   赵恪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捏紧,漆黑犹如墨珠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者,忽地一撩袍角,跪在了老者身侧。   出乎旁人的意料,他没有强行劝宋先生离开,要老者强行收回自己的一腔热忱,也没有听话地独自离开,让先生一人面对这疾风骤雨。   而是毫不犹豫地陪在了宋先生身旁,用自己尚且单薄的少年脊背,与长者一同,担起了这未知的风险与荆棘。   “孩子……”宋先生眼中泛起混浊的老泪,惹得他不由得拿袖子拭了拭眼角,眸中闪烁的光芒愈发决绝。   常瑛咬牙看着二人并肩的背影,当机立断地转身,向一位围观的学子借来笔墨,刷刷落笔数字之后,登上了州学大门的石狮子之上振臂高呼:   “诸位,大家与赵朔夫子相同,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只等一朝施展襟抱为国为民。”   “可赵朗这个无法无天的狂徒,竟然在夹衣之内藏入纸张,构陷同科舞弊。使得赵朔夫子污名缠身,郁郁而终。”   “敢问有这样的人在,谁敢安心读书科举?谁不惶惶于自己是否被人暗害?”   “今日不除赵朗,已然相当于告诉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就算他们做了同样的恶事,依旧可以逍遥法外。长此以往,风气再难清正!”   “幸而中丞大人房谋杜断,已然于昨日查明事情真相,亲令逮捕赵朗入狱,只是尚未宣判他的罪名。”   “今日我等在此陈情,也是为了重罚赵朗,以正风气。若是诸君同有此忧,同怀此愤,请在此书下你们的姓名。”   “以此来告诉州府,重罚赵朗,以正风气!”   她再次挥动手上的纸张,衣袍迎风而舞,猎猎飞扬,听得群情愈发激愤,顿时便有学子一窝蜂地上前,提笔落下自己的名字。   更有甚者直接咬破手指,一血支持重罚赵朗,为赵朔夫子鸣冤。   常瑛挨个向落下笔墨之人抱拳道谢,郑重地谢过他们出手相助。   直到暮色四合,围观的书生终于写完了联名书。小姑娘珍重地把那几张满满当当的宣纸收好,上前走了几步,去搀扶赵恪与宋先生起来。   扫视了一眼这冰冷无人的州学大门之后,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今日州学学官没有来,州府衙门同样没有出面,看来周大人果真尚未表态如何处理赵朗,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无人愿意做着出头的椽子。   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他们不愿意做,常瑛便会放弃。她会主动采取行动,一点一点地逼着他们做出决定!   次日一早,周大人头疼不已地醒来,便看到师爷一脸歉疚地赔笑。   他的额角顿时突突地跳起来,直觉没有什么好事。果然,当师爷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一摞联名书之后,他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赵朗的事情确实板上钉钉,罪证确凿。可他之所以借着朝廷对举人的庇护,没有当众宣判赵朗的刑罚,也是出于对赵家对赵二老爷的考量。   可没想到,现在赵家那处搬出赵明来斡旋,可是赵恪这一方,竟然开始胆大包天的煽动学子,联名上书!   他堂堂一个正三品大员,竟然要在这种事情上来回受两边的夹板气,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周中丞心烦意乱地翻了翻那几页密密麻麻的联名书,不用去看便知晓现在那群学子乱成了什么模样。   师爷给他奉了一杯热茶理气,见周大人呼吸平顺了,这才补充道:“那……那送来联名书的小姑娘还说,他们明日还会再送来新的联名书,直到中丞大人做出严明公正的裁决。”   啪——   瓷杯被重重摔在桌子上的声音突兀刺耳,周大人的脸色发黑,隐有怒容。   师爷并不敢打扰,看着东家闭目吐纳,平复心中怒气。   几息之后,周中丞沉声开口:“使人飞鸽传书,加急同赵明送信,告诉他,本官留不住他那个蠢货弟弟。”   *   来自赵家家主与周中丞的信几乎同时到达了赵明的手中,他仔细翻看了信件之上的署名,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首先拆开了周中丞那一封。   良久的静默过后,他在官衙之中反复踱步,终于还是各自给了一封回信。   信上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尚不可知,只是收到信之后的当天,赵朗的嫡妻与妾氏便哭的撕心裂肺,周中丞也亲自出现在州学门口,将那厚厚的一沓联名书,归还给了仍旧在州学陪着宋先生请愿的赵恪。   “某受命于君上,护佑一方百姓。既然答应了要严惩赵朗,便绝对不会食言,秋后便奏明陛下,问斩赵朗!定然还我夔州一片风清气正!”   他字字铿锵有力,惹得在场的众人一片叫号声,在学林之中赚足了美名。   宋先生同样热泪盈眶,自觉一把年纪,终于替好友看到了青天,可不一腔激动难以自抑?   出乎意料的是,赵恪却没有什么形于色的波澜,一边搀扶着老迈的宋先生,一边接下了那厚厚一沓联名书,行了个学子礼感谢中丞大人。   漫长的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晚间常氏香坊昏黄的灯火里,常瑛手持药膏,悄悄地敲开了赵恪的房门。   屋内灯火昏暗,赵恪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出神,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宋先生睡了?”   少年点头:“先生今日高兴,饮酒过后便醉倒了。”   小瓷瓶被吧嗒一声放在案上,常瑛伸手隔着衣服捏了捏他的膝盖,见赵恪强绷着脸不吭声,索性直接趁其不备撸起了他的裤子。   果然看到了那膝盖之上的一片青紫。   自第一日宋先生出事,赵恪便陪着他在州学内连跪了七日,膝盖早满是瘀血。若非他意志力惊人,只怕走回来都困难。   小姑娘冷着眸光,低声威胁赵恪不要挣扎之后,带着三分火气开始给他上药。   “阿瑛……”小心翼翼的声音没什么底气,“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夫子大仇得报,我高兴还来不及。”常瑛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动作。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了。”赵恪低头认错。   “不会什么?”   “不会再以自己为代价,舍命去争公平。”   “那你以何去争?”常瑛收了瓷瓶,起身欲走。   赵恪一把拉住她的手,抬眸望着她:“我会好好念书,重回科场。再也不要做大人物斡旋的蝼蚁,要连累身边人才可以获得公道!” 第41章 海晏河清“还算你聪明。”常瑛收回自己要走的步子,长者一般摸了摸赵恪的头。   漆黑柔软的发顶手感极好,惹得她没忍住,又摸了两下。   赵恪怨念地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   “我们的力量。”小姑娘有些叹息,“说到底,太柔弱了些。”   “不过,我是知道你的。”   “从前常家没有钱送你去读书时,你日日做了完了繁重活计,依旧手不释卷。”   “奋发上进之心,大家都看在眼里。而今大仇算是得报,可不要因此而懈怠。我相信你会有蟾宫折桂之时。”   她知晓赵恪有一颗剔透玲珑之心,也不缺卧薪尝胆的隐忍。   而今这般深夜前来,说了那么一番话,既是勉励,也是宽慰。   宽慰他不要此番见识到一些黑暗与内幕,便就此一蹶不振。他们会相互陪伴着,一起强大起来。   赵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在月光下分外莹白的侧脸,见到常瑛停了话,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去把自己刚才被她弄乱的衣衫整理好。   白皙的耳尖泛起潮红,轻轻道:“阿瑛,多谢你。”   二人不是逆境里的一根苇草,有些事情无需多说便能意会。   “那便早些歇息下吧。”常瑛唇角弯弯,“多日不回松阳,只怕阿爹阿娘早已十分想念我们。”   “还有你脱离夔州赵氏,另立宗祠一事,也该到夫子坟前去拜祭,好叫他知晓。”   *   二人要回松阳的事情传出来,从高阳县府带出的一众护卫,极为高兴。   他们出来这些日子,早便盼着归家。   不过有一人捏着那好不容易理清的赵家账册,确是哭丧了脸。   “姑娘,您前些日子答应过老夫,要给老夫寻来几个帮手……”徐掌柜头昏脑胀,委屈得不行,“而今,松阳带来的伙计,也要回去一部分。你要是再忘了此事,我可真没法儿干了。”   “好好好。”趁着伙计和护卫们收拾箱笼的工夫,常瑛说话算话,只得分出空来,前去西市瞧一瞧。   而今常氏香坊初来乍到,为求稳妥,小姑娘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西市的人牙子处看看。   时序将近五月,不知不觉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有一年,匆匆忙碌的奔波占据了她大半时间,如此闲适自在地在繁华的大街上闲逛,倒显得极为珍贵。   赵恪陪在她身侧,看那阳光在小姑娘的发丝之间跳舞,步子亦是难得的轻快起来。   不过,待到进了西市人牙子的地盘,这万物可爱的轻松感被瞬间打破。   此处恶劣的环境,到底超出了常赵二人的预料。   身量未足的小孩子赤着脚被锁在一处,身上的衣衫早就破烂不堪,目光呆板,毫无活气。   女人们的处境便更加艰难,来来往往人群中时不时便有淫.邪不善的目光来回扫视,更有甚者直接上手,让她们只能战战兢兢地缩在一处,不敢抬头。   抬手打断了人牙子为她热情介绍健壮男仆的话之后,常瑛指了指身边的这些落难孩童与女人,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我看他们手脚健全,为何沦落至此?”   人牙子陪着笑:“姑娘,这世道艰难,一旦发生大饥大旱,家中周转不开,哪里有粮食给家中的孩子婆娘吃饭呢?还有丈夫是赌徒,继母容不下前头生的孩子……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苦罢了。”   “您买人去做店里的伙计,还是要些健壮男子好,毕竟是要做活谋生。”   二人相视望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复杂的哀悯之色。   曾经在一年之前,常家与赵恪同样濒临绝路。若非常瑛那没得来由的制香手艺,如今他们多半也成为这些可怜人中的一员。   得到赵恪的肯定之后,常瑛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再次拒绝人牙子道:“我不要什么精壮男子,只要他们便是。”   听到这话的孩子与妇人纷纷抬头,拿希冀的眼光看着她。   常瑛不忍地转过头去。   她一人之力绵薄,把所有人都买回去既不理智,也不现实。只好避开那些殷切的目光,直接对人牙子开口:   “劳烦您去挑吧,要十个大些的孩子,五个身体健康的妇人,最好识上几个字。”   “诶,好。”小孩与女人的生意本就不好做,他们愿意买,人牙子自然乐意,三下五除二地便把常瑛要的人数拉出来给她过目。   仔细检查过众人没有身染恶疾的症状,常瑛也不多做挑拣,开口问价。   “姑娘,这能识文断字的人身价可金贵不少,不过您是个善心的,我也不同您多要,这半大娃娃便七两银子一个,妇人便十两银子一个。”   常家村里一二两银子便够一家子过活一年,夔州物价虽贵一些,但一人便开价十两银子,着实是狮子大开口!   小姑娘原本平静下来的眼神再次冷了下去,直截了当道:“既然您把我们当成冤大头,这桩生意便没有什么可谈的。”   她拉起赵恪,作势要走。   “别别别。”人牙子拦她,“实在是最近生意不易做,这识文断字的孩子跟女人难得,我这才开价高了些。若是您诚心要买,我便宜一些,便宜一些……”   “凑个整。一百两,怎样?”   常瑛的步子还是没有停下。   那人一咬牙,小跑着追上她:“姑娘,若是您诚心买人,我便再送您一对儿难得的母女。”   他飞跑到自己的牛车上,拉扯下来了两位头包布巾的母女,利落地扯下了她们头上的遮蔽。   常瑛这才看清楚,她们生得分明一副西极之人的面貌。可惜原本两张白皙姣好,颇具异域风情的脸蛋,此时都挂上了可怖的疤痕。   “这……是西极人?”   “您可真是慧眼识珠,这可是几经流转才落到我手里的两个异域人。我可敢说,这整个夔州府也找不出另一对儿。”   若非她们两个的脸毁了,一定能买一个高价。只可惜,如今这般罗刹鬼的模样,砸在他手里已有两个月。   “她们,可会说□□官话?”常瑛仔细打量着二人,显然是来了兴致。   “回姑娘,奴婢已经在中原生活多年,会说官话。”那妇人欠了欠身,腔调标准。   她身后的小女孩怯怯地伸出半张小脸,琉璃一般的眸满是惊惶。   小姑娘眸光动了动,见这母女二人实在是可怜,便也阖上眸子,只当是应了。   交了定金之后,人牙子喜笑颜开,拍了胸脯保证会稳稳妥妥地给他们送到常氏香坊,由徐掌柜接收教导。   此间事了,七日之后,离家许久的二人终于回到了松阳。   除却天气愈发炎热起来,这处小小的县城与她们走时并无什么分别。   东城一处庭木深深的宅院前,常瑛第一次见到了赵恪自小生活的宅院。   里头鸠占鹊巢的夔州赵家早已搬走,可环顾四周,与赵恪记忆之中的模样大不相同。   昔日与父亲一同读书的葡萄架被人铲平,换上了一棵不合时宜的老槐树。   整个院子杂乱无章,至今还能看出赵家众人搬走时的愤愤不平。   不过,一切总归是过去。常父常母带着热心的常家村人前来帮着收拾,一群人四下里干得热火朝天。   吴氏抱着久别的两个孩子,听他们讲完一路的风风雨雨,更是差点落下泪来。仔细问过赵恪的记忆之后,特地安排村人,给赵恪重新搭好了一个葱葱茏茏的葡萄架。   新的松阳赵氏宗祠也在常武的奔波之下建好,虽说现在因为人丁稀少而有些冷清,但是谁也不怀疑它今后定会枝繁叶茂,成为一个风清气正,令人佩服的大族。   一片充满希望的繁忙之后,常瑛与赵恪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来到了赵夫子的那座坟茔拜祭。   这些日子,有常家几人时不时地上山为赵夫子打扫杂草落叶,添土上坟,这荒山野岭的孤坟竟也维持的不错。   赵恪拈起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进了父亲坟前的香炉内,如同当年赵夫子还在一般,进行着一场父子对话:   “父亲,诬陷您的赵朗已经伏法。相信人若有魂灵,到了九泉之下他也不能脱过拔舌之苦。”   “还有便是,夔州州府已经为您平反,恢复了您的功名,儿子也可继承您的遗志,再次踏足科场。”   “不过,这本是公正应得的一切,不知为何变得分外艰难。您失去了性命不说,就连宋父子与阿瑛也涉了险……”   “还有那些西市人牙子手中的奴隶,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时非乱世,为何我瞧不见什么海晏河清呢?”   就像阿瑛虽然同情那些奴隶的遭遇,可她不可能把所有奴隶都解救下来。虽然能够利用舆论,可那也建立在周中丞与赵明有所顾忌的情况之下。   登高才能望远,纵使现在一人之力微薄,他也相信有朝一日,自己能真正做到,年少时日日诵读的一句话:   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第42章 沽梅子酒默默发下心中的宏愿之后,他再次朝赵夫子的墓前拜了一拜,朝已逝的父亲诚心祈望:   若是您泉下有灵,儿子不求别的,还望多多保佑阿瑛平安顺遂,诸事如意。   山间葱茏的柳枝婆娑摇动,彷佛是在替赵夫子应答他的话,一路目送二人相携下山而去。   *   “童试明年二月便要开始,如今算算也只有八个月的准备时间,不知道可否来得及?”常瑛那手中的帷帽使劲扇了扇风,五六月份的天气热得她鬓角浸湿。   赵恪适时地给她端上了被井水湃过的西瓜,好叫这冰冰凉凉的果子解一解暑气:“童试本就无需准备些什么,不外乎四书五经、试帖诗论,没甚么难的。”   他这话说的也算对,童试身为科考路上的第一重关,着实称不上太难。题目诗文皆有一定格式,但凡一心要读书上进,多磨几场便多半也能如愿。不过,如赵恪这般成竹在胸,倒是少见。   他自小开蒙,若非家中变故,学识早便能下科场,而今也不过是实话实说,并没有甚么骄矜自傲的意思在。   “既如此,便好好回去嘉山书院温书复习罢,我与阿爹阿娘都等着你一路蟾宫折桂。”小姑娘抬眉一笑,意气飞扬。   倒退一年时间,谁能敢想到,那个捉襟见肘的常家与孤身流亡的赵恪能够有这等底气?   吴氏在一旁瞧着,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送了赵恪前去书院读书之后,忽地对常瑛道:“这般好的光景,若是你大哥在,便好了……”   她大哥常平在别人的铺子底下做学徒已经有了五年时间,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当时契纸所签下的期限。   从前这是常家太过贫寒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常家手底下倒也攒了小一千两银子,再也没有要留大哥在别人家做伙计的道理。   笑着把那半个西瓜塞到吴氏手里,小姑娘连声应下母亲:“好好好,我这便去县城看看,争取早日把接大哥回来。”   徐掌柜在夔州支撑不易,大哥又有多年学徒的经验,若是能够成为徐掌柜的左膀右臂,自然比在一个小小的货铺做学徒要好些。   *   吴氏感念当年这位货铺掌柜收留大儿子,为常家解困的恩情,从来都严格遵守这位掌柜的要求,不曾上门打扰人家做生意。   常瑛倒也没有大动旗鼓,一人悄悄地登门,只当是寻常客人。   那柜台后坐着的中年掌柜显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熟练地招呼她。   “姑娘,您可有什么需要的?老夫派伙计给您拿下来看看?”   常瑛不动声色:“那便沽二斤梅子酒。”   “好嘞,婉娘——”中年掌柜忙着盘账,没功夫抬头,只好高声喊女儿前来。   一位相貌清丽的少女自堂后探出头来,快步上前利落地招呼起常瑛来。   “今日怎么不见你们这店里使惯了的伙计?”小姑娘跟在她身后,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位少女。   “你问的是阿平吧?”名叫“婉娘”的少女把沽酒的陶壶递给她,“我爹打发他去给县里的主顾送物件去了。”   “你瞧,这不就回来了——”   她快步提了裙摆上前,迎了匆匆回来的常平进门,又拿了布巾给他擦汗。   “咳咳……”柜台之后的掌柜连声咳嗽,盯着闺女的面色有些不好。   婉娘扭身,像是故意与这个爹爹作对一般,没有理他。   常平尴尬地红透了脸,目光四处游移,却在看到堂中那位头戴帷帽的客人之后,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见那姑娘大大方方地取下了帷帽,他一声“小妹”惊得脱口而出,惹得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到常瑛脸上。   于掌柜黑了脸:“姑娘,当年我便同你家爹娘讲过,不愿你们来打搅常平心性。”   “于掌柜,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她一开口,语调不急不缓,很容易便让人忽略她如今不过十二三岁,“五年之间我爹娘从未有所逾矩,而下月大哥的契纸便要结束,我得来问问,您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爹——”婉娘开口,一双杏眼直直地注视着父亲。   常平当年并非卖身给于家,时日到了常家来接他回去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   于掌柜看了一眼女儿。他与妻子一生无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婉娘看上了阿平的事情他心下虽有些别扭,但与老妻商量过,招来阿平做赘婿也未尝不可。   如今常平的家人要接他回去,一时之间真把他搞得不知该说什是好。   仔细观察过面色焦急的婉娘与红着脸的常平之后,常瑛抿唇,把自己未尽的话暂时咽了下去。   依照她原本的打算,是无论如何也得先让于掌柜答应还大哥自由之身,可现在出了婉娘这个意外,她还真的不能贸然开口,免得做了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事。   为今之计,还是要先问一问大哥的想法。   常平今年已经十七岁,被矮了他一头的常瑛拉出来单独说话,倒显得有两分好笑。   “小妹!你这是做什么?”   “大哥如今倒怨起我来了?是阿娘要我来接你回家,却没想到你早便入了人家掌柜女儿的眼,要留下做女婿呢。”常瑛三两句话便说得他的脸又烧起来,“我总得问问,大哥你是怎样个打算吧?”   “若是不愿意接受人家小姐的一番好意,我这便护着你回家,放心,三五个人还拦不住我。”   “若是你愿意接受人家的好意,那我这边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娘嘛,叫她早日聘了媒人前来提亲,必定给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亲事。”   常平只觉脸上仿佛有烙铁一般:“阿瑛……别乱说。家里的银钱还要填补你当年看病的亏空,阿爹阿娘也不容易,我怎么能只顾自己什么亲事不亲事的……”   “这么说,你心下是愿意的?”   “不……不……”“于小姐她值得更好的去处……”   而不应该是他这样的货铺伙计。   “傻哥哥!你忘了吗?”常瑛好气又好笑,“上次你回家二哥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依靠制香是手艺,咱们家挣了不少钱。”   “如今咱们家的铺子都开到夔州去了,每日入账的银子便有百十两。你若是肯出力,我岂会少给你开工钱?怎么会供不起你娶媳妇?”   “……啊?”常平迟钝地惊了一声。   一日百十两,一年……便是三万多两银子?   纵使这三万两还需抛出各项开支,常瑛一年仅仅能够拿到其中三千两分成,那对常安来说无疑也是一个天文数字,震惊到他的脑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三万两银子是何等之多。   “如此,你到底要不要娶人家姑娘?”   常平慌乱地抬眼,正正好瞧见远处的婉娘悄悄探出身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与妹妹说话。   一瞧见她那双盛了水一般的杏眼,常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朝妹妹大声保证:   “我愿意!若是能娶得婉娘,我必定会一生一世对她好!”   “傻哥哥……”提着方才沽来的两斤青梅酒,常瑛笑着转身离开,留给这对璧人空间。   她相信哥哥此番打开心绪,就一定会有本事说服于掌柜。   自己能够躲了这回懒,可不得赶紧回去给阿娘报喜,告诉她自己这两斤青梅酒,倒是给她平白赚了一个儿媳妇回来。   *   常父本在美滋滋地品尝杯中上乘的梅子酒,乍然听见常瑛一句“这酒是他未来大儿媳妇亲手打的”,一口差点没喷出去。   吴氏也不再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与常父一同瞪大了眼睛齐声询问:   “阿瑛,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哥的终身大事我岂会儿戏。”小姑娘信誓旦旦,“我瞧着那于姑娘是真心喜欢大哥,大哥心里也有人家。如今他好不容易放下了自己害羞,爹娘你们可要多多支持他。”   “诶,支持,支持,我们岂能不支持………”   于姑娘是松阳县城殷实人家教养长大的小姐,能不嫌弃常平从前只是一个穷伙计,想必也是心中拿得定自己主意的好姑娘。   常家的家业一日大过一日,如今所缺的,就是这般能拿主意的当家主母。   能找到于小姐这般条件又好儿子又诚心喜欢的姑娘,他们可不得叹这是常平的造化?   “那……”小姑娘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我前些日子提起的,要你们同我一起住到松阳城去,你们答不答应?”   常父常母一下子顿住。   这话并不是常瑛第一次提及,不过上次他们觉得,自己并无所长,去了城里也帮不上闺女什么忙。而这常家村乡邻皆是熟识,又有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土地在,并没有答应常瑛的提意。   而今这小丫头饶了一大圈旧事重提,看来是铁了一条心要父母前去县城居住,他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爹,娘,于小姐可是自小便在城中长大的,若是人家爹娘不愿意她到这乡野之地来,你们不是要大哥为难嘛?”   “还有,将来为了咱们家的生意,大哥二哥必然要在松阳与夔州之间来回奔波,你们就忍心要他们好不容易回了趟家,还要走上三十里路才能进门吗?” 第43章 熏陆之香“你这孩子……”吴氏心思细,听完小女儿的话便叹了一口气,“从前你同我跟你爹商量,我们还以为你不过是临时起意,故而没有应下。”   “可若是你讲清楚自己今后的打算,我们哪里有不应之理?”   “无需搬出你大哥二哥出来,你也是长在我们心尖上的孩子,我们又岂会看着你每每来回奔波这些路?”   见小姑娘一时间有些凝住,常父拍了拍闺女毛茸茸的小脑袋,试图让气氛重新轻快起来:“无论是多远的路,只要你还需要我跟你娘这两个老骨头,我们便不会离开你。”   “爹……娘……”小姑娘靠在父母宽厚温暖的怀里,依依地蹭了蹭,眨起眼底的水光。   前世亲缘淡薄一辈子,至使她做事从来都是剖明事理,以理服人,如今对待常父与吴氏,更是在不知不觉中便沿用了这种老路数,讲大哥、讲二哥、讲于小姐,可唯独忽略了她自己。   可父亲与母亲的态度,无疑在告诉她,原来自己也有这种无理由地被别人疼爱迁就的资格,原来不用煞费苦心的想出理由,常父与吴氏便会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一方。   她从未想过,父母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原来被父母偏爱是这般的快乐。   若是师父的魂灵能够看到她在这个世界里过的开心,也会为之欣慰吧。   *   一家人敲定了此事之后,接下来的几日便一直忙于收拾家中的大小物件。   得知消息的赵恪特地写信回来,言辞恳切地要求常叔与吴姨暂时在赵家的宅子落脚,一说自家宅院无人看顾逐渐荒芜,二说自己独身一人居住害怕鬼神……总之,千方百计地说通了二老,在赵家暂时落脚。   如吴氏与常父这般半辈子扎根在此的人骤然离家,自然是有些不习惯,一时间恨不得把家中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都带上,惹得负责搬运物件的主力常安叫苦不迭:“爹娘,咱们去的又不远,以后也不是不回来,这些东西留在老宅便好……”   “臭小子,到了县城再买这些不要钱的吗?”吴氏敲一敲儿子的脑壳,告诫他要节俭。   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花钱大手大脚将来必定会惹媳妇生气……吓得常安再也不敢乱开口,苦着一张脸卖力地搬运物件。   幸而常瑛前些日子带着他去了西市,特地给他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枣花马,又配上了一两青蓬马车,让他爱得不行。此时有这两个好帮手出力,倒也不算是太为难他。   一连数日的折腾之后,挑选了个黄道吉日,常家总算是走出了那个荒僻的小山村,在更加繁华与便捷的县城安定下来。   后山采香的活计一并交给了这些日子做得极好的喜鹊一家,告别这一日常武特地领着一村之人前来相送,搞得吴氏与常父又差点泪洒当场,一气地朝这些老邻居保证自家还会常常回来。   刘嫂子与儿子悄悄挤在人群之中的角落,伸长了脖子去看常家那新置办的高头大马与青蓬马车,却再也不敢上前打告别,只能目送着常家渐渐走远。   这些日子里常家的家底好比滚雪球一般增长,便是在瞧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在这般巨大的差距面前也歇下了怨恨的心思,只有一腔悔不当初罢了。   *   诸般事宜安顿好之后,时序已经来到了最为炎热的五月中旬,在吴氏满心欢喜地张罗之下,于掌柜终于禁不住老妻与爱女的软磨硬泡,松口应下了两个小辈的这一桩婚事。   不过这老头到底是瞧这个准女婿不顺眼,谁能想到当年不过是贪安逸给自己招来一个伙计,如今倒把自己的宝贝闺女赔了进去?   于夫人生怕这丈夫再拿乔惹得诸人不快,桌下的手悄悄地落在丈夫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惹得于掌柜再也不敢多说,一场纳吉礼宴到底算是皆大欢喜地过了去。   只等吴氏与于夫人慢慢筹备儿子的聘礼与闺女的嫁妆,来年春上给二人准备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常瑛自然也没闲着,大半精力都落在夔州的常家香坊之上。   不同于松阳这个小小的县城,想要在夔州把自家铺子的声音做大做强可不是那么容易。   幸好她有前世多年的积攒,灵感好似活泉一般源源不断,使得常氏香坊的香料层出不穷,叫人应接不暇。   加上佛诞日里一举打出的声名,年底盘账时常家香坊的收益竟然比预期还高出不少。短短八个月的时间里,入账数额竟然达到了三万两。   抛出各项成本开支,按照早早便定好的分成规则,小姑娘足足拿到了两千两七百两银子。   一叠一百两的银票,捏在手里亦是厚厚地一沓,让她欢喜地笑弯了眼睛。   这无疑是对去年她执意来夔州开辟铺子的最好回报,也让冒着风险跟随她前去打拼的聂三娘与徐掌柜尝到了甜头。   不等常瑛开口说出自己今后的打算,二人便已经盘算着下一步要把铺子开向何处了。   古丽头戴着面纱,适时地给正高兴的几位掌柜奉上热茶,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捧着糕点走到了常瑛座前。   这母女二人正是当日常瑛自人牙子手中买下的那两个西极人。原本因着容貌损毁,并没有如其他人一般招待客人,只留在了铺子后头做些杂活。   可常瑛偶然与之攀谈过后,才发现这二人倒是有一个令她颇感意外地手艺。   ——培植花木。   被从西极之地一路辗转买到夔州的过程之中,她们也曾被勋贵之家买走当做个稀奇物件赏玩。   古丽人聪慧细心,趁机便跟着那大户人家的嬷嬷学了不少莳花弄草的本事,加之她实在有天赋,一手嫁接扦插的本领让常瑛大感意外。   几乎是立时,小姑娘便意识到自己捡到了宝。   前世人工繁育出的花木新品种层出不穷,集多个品种的长处之大成,大大拓宽了制香的限制,让许许多多高质量的香方层出不穷。   而今她有了古丽,那岂不是在这个世界,占据了一番旁人都不具备的先机?   一番慎重的思量之后,她把交给了古丽一个有些特别的任务。   ——种植乳香树。   前年她自如意楼的库房之后,早到了一包陈年的不知名种子,辨认出那净是西极之地的珍贵香料熏陆香的母树种子。   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香料前世也不多见,常瑛交给古丽之时,心中也带着七八分的忐忑。   她也不知道,古丽到底能不能成功种出乳香树…… 第44章 儿女之情古丽郑重地接过了那一包小小的种子,想方设法地请教了许多夔州花卉方面的名家。   无不告诉她,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植物。而且既然确定这植物原产于西极之地,与此地的水热风土迥异,就算种了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总之,没有一人看好常氏香坊打算培植这种罕见花木的想法。   古丽视常瑛为救自己母女于水火的恩人,怎么肯把这样令人失望的结果告诉大掌柜?仔细思考过后,她决定勉力一试,特地央求徐掌柜给建造了一个秸秆所做的温室,利用人力弥补了水热条件的不足。   经过几个月的漫长等待、反复实验之后,那一包种子险之又险地长出了三颗嫩芽。   可还没等殷殷期待的众人高兴,一场寒风忽地来袭,那好不容易长出的三块幼苗顿时瑟瑟发抖地蔫了下去,叫众人的一颗心又捏了起来。   古丽焦灼地唇上都起了燎泡,与女儿整日整夜地守在温室里寸步不离,不断地增加炭火提高温度,一直坚持到那寒潮退去。   得天庇佑的是,那三颗嫩芽虽然又有两颗没有撑下去,却又其中的一颗格外坚韧,正式在这小小的温室里扎下了根。   如今八个月的时间过去,总算勉强长出了一副小树苗的样子,叫常瑛每每看见都要夸奖古丽能干,直接吩咐按照铺子中徐聂二位掌柜的分例给母女两个开月钱。   这对背井离乡孤苦漂泊的母女,也第一次知道除了被人卖了卖去,她们还能用自己的双手产生价值,依靠自己谋生。   感怀之余,愈发在常家香坊做得认真,而今那小小的温室之内,已经有十几种古丽精心培植的花木,只等来年便可成为常家香坊独有的制香原料。   这叫众人见了古丽这个大功臣,怎么能不心生快慰呢?原本因为盘账分红而激动起来的气氛愈发欢闹。   “大掌柜,今日店里打烊前,两位掌柜要请我们吃酒,您不如也留下,共同庆贺一番?”一个半大伙计不怕人,当场便对着常瑛高声提议。   这铺子中的人多半是常瑛那日自人牙子手中买下的奴隶,初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但是相处的日子久了,才明白自己来到了怎样的好去处。   大掌柜不仅要徐掌柜抽空教习他们读书识字、招待客人,还亲口给他们开出了一笔丰厚的月钱。甚至许诺,只要他们有了谋生的好去处,便可去找去找她撕毁身契,恢复自由身。   这哪里是买他们做奴仆,分明是把他们当成了故友亲朋一般!   碰上了这样好的主家,他们自然埋头肯干,这大半年来常氏香坊能够有这样好的生意,自然也少不了他们出的这一份力。   故而常瑛倒是对徐掌柜与聂三娘带着他们在年节里乐上一回乐见其成,仔细叮嘱了几个小的不要喝醉之后,便也应下了这群半大孩子的邀请,在常氏香坊的后院里摆宴倒酒,一直热热闹闹至大半夜才散。   有了这一桩事情耽误了半日,常瑛再度赶回松阳县预备过年时,便看见吴氏一脸不赞同地倚在巷子口,显然是有备而来,特特地在此时等她回来。   “阿娘?冬日天冷,你怎么在这里?”常瑛亲昵地靠过去,在娘亲的肩膀上蹭了蹭。   吴氏拿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却对自家闺女语带嗔怪,“早便告诉你嘉山书院昨日便闭馆,你明明答应地好好的要及时赶回来,一同去接阿恪回来,怎么又放了我的鸽子?”   “呀!”常瑛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她忘记了什么,急忙粘着吴氏撒娇道歉,“夔州那处盘账耽搁了些时候,我便迟了一日回来,娘你不要生我的气……”   “错了!”每每看到自家闺女这副不开窍的样子,吴氏就恨不得看看她脑袋了是不是少了七情六欲这根弦,“你哪里是该跟我道歉,你该跟人家阿恪好好解释,上次明明是你亲口答应人家的,是也不是?”   “阿恪哪里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我好好与他说说便是。”小姑娘显然没有领会到自己娘亲的深意。   赵恪是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二人可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生出什么隔阂?   “你呀你……”吴氏被她气得险些倒仰过去,实在摸不准自己这闺女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只能一路看着她像一只轻灵的小鹿一般,穿过残雪堆积的小巷,跑进了家门。   一进门果然看到,身着雪白轻裘的赵恪,正坐在炉火旁温书。   听见常瑛进门的动静,不急不慌地抬起了一张愈发清俊的脸,朝着常瑛轻轻一笑。   可惜小姑娘既看不出他今日为何要特地坐在厅堂中温书,也看不出他身上的衣服到底在自己回来之前更换过几次,如同往常一般同他笑吟吟地打了招呼之后,三言两语便解释了自己晚归的原因。   眼见她即刻便要如常一般去忙活香坊之事,少年鸦羽一般的睫毛又再度垂落下来,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整个人的气氛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失落。   有多显而易见呢?   吴氏相信,除了自家那个半点都不晓得怜香惜玉的小女儿,随便来一个人都能瞧得出阿恪的低落!   有这样风风火火的闺女和这样温和腼腆的准女婿,她丝毫没有觉得用上怜香惜玉有什么不对,念念有词地叹了一口气,打算好好同常父说道说道,二人一起出一个好主意。   可惜常父本就少言寡语,碰上这种小儿女之间的事情更是讷讷说不出话来,惹得吴氏还没有半个主意成型,今年的除夕夜都到了。   唉声叹气七八声之后,她只得先抛下这件事情,打发女儿去请独身居住的宋先生过来一同吃团圆饭,自己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准备菜肴的大业之中。   想要整治出一桌子大菜可不容易,自家的儿子丈夫笨手笨脚指望不上,闺女更是与厨房天生相冲。算来算去,竟只有一个赵恪,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前来给吴氏帮忙。   这些活计本就是熟能生巧,赵恪又素来细心,一时间做得有模有样,比吴氏还游刃有余。看的她又是一番感慨,愈发坚定了自己要早早同闺女好好谈谈的主意。   明月高悬,爆竹声声之中,一席盼了许久的团圆宴终于赶在子时开始。常父感慨地看着自家如今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真恍若做梦一般,一时间酒不醉人人自醉,与宋先生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有了七八分醉意。   常平与常安兄弟俩一人扶着一个,送走路都深深浅浅的父亲和宋先生回去先歇息。   吴氏心里装着自家姑娘那一桩事,便也放下了筷子,只顾得目光来来回回地在闺女与赵恪之间打转。   待得两个儿子回来,她便推说自己年纪大了精神不好,也要女儿送自己前去歇息。   小姑娘放下手中吃的正香的饭碗,狐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娘这半点也瞧不出什么困倦的样子,怎么这就要去休息了?   奇怪归奇怪,她也不废话,也起身离席,扶着吴氏一步一步地走在夜色之中。   这处赵家的宅院占地极大,此时走在通往后院的小径之间,远离了那处灯火通明的花厅,倒显出一种难得的寂静来。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吴氏几番张了张嘴挣扎半晌,终于把在自己心中憋了几番的话给说了出来:   “阿瑛,我瞧着你看你大哥与于姑娘的事情瞧得分外明白,为什么到自己身上,反倒是看不清楚了呢?”   常瑛险些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思绪在心中绕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娘你说的是大哥的婚事?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你你……”吴氏猜到了她不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却没想到闺女的情窍能空空到这个地步,“我可真是白替你担忧这些日子。”   “来年开春你便要十四岁,阿恪大你一岁,也要十五岁。”   “自打你自后山把人给领回来,他也与咱们家相处了快两年。品格性情都是我跟你爹一同看着长起来的,可谓是没有半分瑕疵。”   “而今赵家的污名洗刷,来年二月阿恪便能去科场挣前程。归根结底,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选。”   “可怜人家孩子对你一片痴心,你便半点也没有感受得到吗?”   ……   吴氏的话轻轻柔柔,只是商量与劝说的语气,却不知为何仿佛有千钧之力一般,一下子便把常瑛给砸懵了。   阿娘在说什么?赵恪对她一片痴心?   不论是从郑老爷到夔州赵家再到周中丞,还是从松阳西市的地摊到如意楼与妙仪坊再到夔州的常家香坊,短短的一年半时间她与赵恪共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   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时刻,又一起搀扶着从泥潭中走了出来。   原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放心交付后背的知己与朋友,现在却忽然被阿娘告诉,赵恪对她有着儿女之情? 第45章 初踏科场常瑛的心中一时间泛起惊涛骇浪,震惊又诧异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娘。   吴氏终于把憋在心中许多天的话说出口,顿觉自己身心舒畅,一点感叹还没说出口,看见闺女这一副算不上高兴的表情又咽了回去:“怎么了阿瑛?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粘着阿恪了吗?”   娘如今告诉了你这傻孩子的心思,你怎么倒不高兴了起来?   等等,这丫头不会是在外头学了坏,遇见了更加脸蛋讨喜的美少年,就此瞧不上阿恪了吧?   吴氏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忍不住出言警告:“我可是瞧见你从前喜爱阿恪,这才撮合你们,阿恪这般好的孩子,你可不许始乱终弃!”   常瑛:……   天大的冤情!   初见赵恪时自己前后跟着他,不过是想要借赵夫子之名给自己制香的手艺寻一个好的假托。而后被阿娘瞧见对赵恪动手动脚,那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赵恪回去念书。   本来堂堂正正的两件事,怎么就在吴氏眼里头,她成了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负心书生,赵恪成了零落成泥的无知小姐?   常瑛此时只恨今年的雪没等到除夕夜便停了,不能昭显出她这天大的冤情。   只好认命地扶着吴氏,打算先把人送到她歇息的屋子。   自己憋了许久才的心病被闺女听了却没个准话,吴氏哪里能够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被她揭过去,硬生生扯着闺女的手不让她挪步:“阿瑛,不行,你今天必须跟娘说明白,你到底打算拿出个什么样的章程?”   她能有什么章程?   吴氏说的一句话确实有道理,阿恪过了除夕转眼便要十五岁,过两个月就会参加县试,大好的前程便在不远处。   从前她因为并非在这个世界长大,行事间也不怎么顾忌所谓的礼教纲常。若真的是因为她这些不妥的举动让赵恪受到了什么影响,那她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更何况,自己于感情之上,确实好似缺了一窍,一心只当赵恪是她的知己,是她的亲朋,实在不知,该拿出什么态度再与人家相处。   看来……只好快刀斩乱麻。   “阿娘你放心,我回夔州之前定将此事处理好,绝对不会再让你烦忧。”她果断地在吴氏面前立下保证。   “当真?”吴氏将信将疑,被她搀扶着进了屋,才犹自不放心地探出头来。   “那是自然。”小姑娘在外头做惯了一呼百应的大掌柜,语气间的笃定让人不得不信,这才哄得她娘,放心地在屋内歇下。   可惜七日之后,如果有人问吴氏最后悔的是什么,她一定会流着泪,毫不犹豫地说出,是自己轻信了阿瑛这个丫头,如此便放过了她。   只因她这个当娘的也万万没有想到,常瑛说出的好好解决的办法,竟然是在初六的早晨,便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拍拍屁.股便走了,特地留书一封告诉她,打算在夔州常住一阵子,暂时不回松阳。   吴氏看到这封书信时,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坐在正堂的圈椅之上,直觉地无颜面对赵恪,一个劲儿地拉着常父问他怎么办。   少言寡语的常父还没说出个所以然,二儿子常安便先开了口:“阿娘,依照小妹的脾气,你若是能说动她改变什么主意,那才叫稀奇!”   不像是常父常母不曾去过夔州,常安去年同大哥一起可是没少跟着妹妹打理香坊,见惯了小妹挥斥方遒的气魄,从来没有看到她左右犹疑、动摇不定过。   故而此刻,常安很淡定。   那三万两雪花银不是白挣得,妹妹有这般的本事,他只要好好跟着妹妹干,做一个得力手下便好。妹妹跟阿恪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   “唉……”吴氏心急地不行,“都怪我心急,阿恪眼看便要参加县试,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到他吧?”   “阿娘放宽心。”常平安慰她,“阿瑛只是说去夔州住一段时间,也是为了去看顾铺子。您这般说与阿恪听,他会明白的。”   屋外挡风的毡帘忽地被撩开。   赵恪身上还带着严冬的寒意,一双墨黑的瞳孔似乎有些好奇:“大哥,你说的是明白什么?”   屋内的众人一时间纷纷滞声,有些尴尬地摇头:“没,没什么……”   幸而赵恪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见众人不愿再提,便也不再多问,直接朝吴氏与常父说明了来意:   “常伯,吴姨,今年二月松阳便要举行县试,我与宋先生商量过,剩下的时日便在书院闭门温书,以备科考。”   吴氏有些担忧:“阿恪,宋先生这般紧着你,可是这次县试你的压力有些大?”   “咱们不用慌,一次取不中还有下次,可不要把自己的身子给累伤了。”   她没读过什么书,只晓得读书人金贵,有了功名的读书人那更是了不得,哪里能如此顺利,随随便便便取中了功名呢?   赵恪轻轻笑起来,素来温和的眉目难得地显露出些许少年意气:“吴姨,您不必为我担忧。县试的内容早早便学过数次,先生之所以要求的紧了些,是为了今年四月与八月的府试与院试。”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县试、府试与院试,不过是科举路上的前三道关卡。凭借他已经积淀数年,五经四书早已融会贯通,按照宋先生的预估,一气考到院试不成问题。   如今所计,是为了在这科场之上的前三道关卡上,尽可能地取得一个更加漂亮的成绩。   他没有忘记阿瑛的话,如今他们的力量,到底是太薄弱了些。而他此番下场,前几次折戟的赵家不会袖手旁观。只有他展示出足够的优秀,才会进入有些人的视线范围,让赵家的行事多上几分顾忌。   *   闭门读书的日子过得飞快,赵恪做起事情来向来专注,此时专心备考,竟有些“山中无岁月”之感,看得一旁打酱油的范大成啧啧称奇。   自从自夔州回来,宋先生的教育模式彻底改变,从之前的自在放养变成了如今的魔鬼模式。   每日卯时便要起床晨读百遍,直到把经书一字不差地默出才准许吃饭。随后便是练习词赋韵文,这个虽没有定数,但是在赵恪与陆青书二人动辄提笔千言映衬下来,范大成便更加蔫吧。   更不提晚间睡前,还要赵恪那个怪物还要在听宋先生讲上两个时辰府试院试的内容,让范大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悄悄地跟同一个屋子的陆青书说话:“陆兄,你说,阿恪他怎么像是不知道疲倦一般,这每日学习的时辰,也忒恐怖了些。”   陆青书翻了个身子没理他,一双眸子却在这寂静的夜里久久没有合上。   不论三人心思如何各异,今岁县试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   常家一家子一大早便等在县衙之外,如其他学子的家人一般,前来相送赵恪。   少年招手笑了笑,举止淡然,不见慌乱。   不过,扫到常父常母身后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眉间到底轻轻蹙了起来。   这些日子总不见阿瑛的身影,可是夔州出了什么事?   他捏紧了手掌,心下止不住地担忧起来。直到考棚之前的皂衣小吏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呵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门。 第46章 论语?泰伯场内的布置宋先生早就不厌其烦地为他说过许多次,如今环顾四周,不难发现这周边的陈设都有熟悉之感。   穿过龙门之前免不了有搜子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考生全身,以防夹带。赵恪受了赵夫子的教训,自然不可能在这等小事上出什么纰漏,故而极快地便自那小吏的手中脱身,在这朦朦胧胧的天色之中,与其他学子一同静默地等待县官与教谕唱名入场。   与他一同前来的陆青书与范大成被人流挤散,等到赵恪终于坐到了相应的考棚之内,早便不是二人到了何处。   不过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二月的天气尚未完全回暖,坐在年代久远、四处漏风的考棚里一动不动可不是什么易事。更不要提这县试要考上四场,一旦染上了风寒,不免会影响成绩。   赵恪一丝不苟地给把斗篷罩在自己身上,又拿考棚之内的炭火仔细暖了暖手,直到四肢经脉活动开来,手脚不再僵硬,这才不慌不忙地等待衙役巡回展示题板。   那板上书的字迹清晰方正: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   寂静肃穆的考场顿时传来舒气声,不少人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这题目委实中规中矩,出自四书《论语》之中的《泰伯》一篇,大义便是孔子称赞上古君王尧的功绩浩荡巍峨,灿烂美好,值得后人传颂。   松阳县令出此题目的目的,亦是老生常谈,不外乎歌颂上古圣贤的功绩,化用到当今的君主如何英明神武。   本就是素日里常常拿来练手的题目,一时间还真没有什么人被难住,个个笔走龙蛇,考棚之内满是沙沙作响的春蚕食叶之声。   可歌功颂德的文章人人会写,如何能够在一众陈词滥调之中写得出彩,不亚于在满山的荆棘之中开辟一条新路。   赵恪白净的脸上满是肃穆,屈指磨墨的动作不急不徐,迎合着科场之内滴漏的滴答声,无形地让自己的内心归于平静。   荡荡,无形无名之称。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大爱无疆,至美无偏,惠将安在,名将何生?   当今承平日久,久无开疆拓土之功,再度歌颂那些彪炳史册的功绩,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他定了定神,终于铺纸落墨,决定冒上一回险:   “夫所名所名者,生于善有所章,而惠有所存……功成不立其誉,罚加不立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   洋洋洒洒落下最后一个字之后,恰恰七百字不多不少。   整张卷子如一处涂改漏误,整洁工整好似拓印,轻轻抖开去看时,每一个字都好似有了鲜活的生命一般,力度入木三分,叫人不舍得错开眼。   ……   已经连续批阅几十份考卷的松阳县令,原本神志已经有些疲惫,在这些陈词滥调之中几乎要打起瞌睡,忽而入眼这一篇力透纸背的字迹,他便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心中的重视多了几分。   没想到随着自己的目光逐字逐句地向下,他竟然忍不住正襟危坐起来,不忍停下。待到畅畅快快地读了三遍,刘大人终于忍不住起身抚掌而叹,大呼“妙哉!”。   他主事一方也有十来年的时间,却早已没有看过这等别出新意、酣畅淋漓的文章!   教谕孔大人瞧见上司这副模样,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卷子出言询问:“堂尊,您这是遇到了什么妙事,竟然这般高兴?”   “不过是见到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辈罢了。”刘县令谦虚地摆摆手,正打算拿起手上的考卷给孔教谕看,却不想那人先一步拿起了手上的卷子,接下了他的话。   “那可真是巧了,堂尊,我这手中也有一份答卷,堪列此试三甲!”   “哦?”刘县令好奇地接过。   这份答卷与赵恪那般端正大气的字体不同,入眼便多了一股飘逸之美,立论正如孔教谕所说,也有不凡之处:   竟是自《论语》中“焕乎其有文章”这一句,追寻了上古时期这种为尧所建立的礼仪制度,被周公发扬光大,又为孔子所继承,最后一脉相承,直至今世。贯通千古,气势磅礴。   若是在往年,着实担得起一个头名,无怪乎孔教谕如此推崇。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刘县令望着手中两份各有千秋的答案,犯了难,“教谕大人,您瞧瞧这位学生的答卷。”   孔教谕不解地接过,一张脸却越看越凝重,直到一颗豆大的汗珠滴下,乍然惊醒了他的思绪:   “此子不凡,竟有这种见微知著的气魄!”   刘县令点了点头:“你我所见相同,这两份考卷,到底取谁为魁首,可真是犯了难。”   若论才学二者皆是旁征博引不相上下,若论立意又各自超出其他学子一大截,注定能够在科举之路上走得更远。那么取中谁做这个头名,变成了而今不得不犯难的问题。   孔教谕来回踱步了两圈,谨慎地开了口:“堂尊推举的那人虽说气魄之上老练稳重,略胜一筹,可咱们毕竟是奉差办事,还是不宜取中胆子这样大的人为头名啊,若是上头瞧见,有所不喜呢?”   “依照我看,如今便让他屈居第二,以待来日。”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   二人皆是年年主持县试,这差事虽不繁琐却要命得紧。一旦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波折被上头注意到,还会波及自身。   选择那第二位更加中规中矩的学生点做榜首,确实是一个稳妥的主意。   刘大人低头去看自己手中捏着的两份考卷,久久地沉默之后,发出了一声妥协的叹息。   *   接下来一连七日,剩下的初覆、招覆、连覆三场考试叫人应接不暇,出了考棚的学生难免身心疲惫,只想蒙头大睡一场。   赵恪自小毅力过人,此时状态倒还算好,倚在马车的侧壁上,含笑听着吴氏的唠叨。   “阿恪,瞧瞧你,脸都累瘦了,此番回家定要好好歇息几日。”   常父迟疑了半天,见他神态不算低落,这才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道:“今科阿恪发挥的还不错吧?”   “名次尚未可知,博得一个府试的名额还算不难。”赵恪一五一十地答话,言辞不骄不躁。   “好好好,那就好,刚巧你大哥婚期将近,咱们家最近可是双喜临门!”常父乐得合不拢嘴,与同样高兴的吴氏一同把赵恪接回了家。   常平婚期将近,哥俩儿近期便也没有去夔州忙生意,都在家中忙着布置娶新嫁娘进门。   乍一进门,赵恪首先同二人打了个招呼,目光习惯性地找寻了一圈。   吴氏自然知晓他在看什么,只好尴尬地轻咳一声,解释道:“阿瑛还在夔州忙着香坊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回来。”   还没等她在心中把那个不负责任跑路的小女儿骂上一遍,便看到赵恪方才还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便是他再迟钝,也察觉出了阿瑛这些日子有些不对。   阿瑛不是个无理取闹的性子,那就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   至少眼下看来,吴姨她一定知道缘由。   对待至亲之人,赵恪不愿用什么猜疑试探,直接扶着吴氏坐下,郑重地问她:“吴姨,可是香坊出了什么事?还是阿瑛遇到了什么麻烦?”   少年一双清亮如泓的眸子显出恳切的神色来,鸦羽一般的睫毛乖顺地在眼睑上投下寸寸阴影,任谁被他这样求着,也不会忍心再瞒着什么。   吴氏本就不坚固的心理防线顿时就寸寸垮塌,歉疚地拉着这孩子的手朝他道歉:   “都怪我糊涂。从前以为你与阿瑛两情相悦,便屡屡撮合你们。谁知这丫头的心变得比谁都快,除夕夜里被我一番逼问,竟然躲去了夔州,将近两个月人都没回来。”   “阿恪,你别怪阿娘。”常平放下手中活计,为亲娘解释,“此前为了不叫你在县试前头分心,阿娘这才忍着没有告诉你。如今两个月过去,妹妹的气性也该消了,明日我便亲自去往夔州一趟,劝她早日回来参加我与婉娘的婚礼。”   ……   赵恪一时没有再开口说话。   倒不是因为为此事生了吴氏与常平的气,而是忽然通过二人的转述,发现了一点之前被他下意识忽略的真相。   或许阿瑛并非是与感情之上迟钝,而是根本就没有心悦过他。   不然如何去解释,她乍一听闻吴姨代为说出了自己心中那点知慕少艾的心思,便故意躲到夔州再也不回来了呢?   在这一瞬之间,赵恪想到了很多:当年与阿瑛在后山相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后来刘嫂子因为自家儿子的事情反复纠缠她,小姑娘亦是快刀斩乱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同刘嫂子说过一句话……   如果说她对待自己与曾经的刘家儿子毫无分别,那这次避去夔州,会不会彻底厌弃了他?再也不要与他相见?   少年的心绪有些慌乱,心下存着的那点微茫希冀渐渐压不住惶然:   这次常平成婚,阿瑛到底会不会回来? 第47章 你比任何人都重要“恪儿,你在发什么愣?”宋先生老迈的声音传来,一下子便唤醒了出神中的徒弟。   “啊……先生……”赵恪如梦初醒,“您方才说什么?”   “你呀你!”宋先生笑着点点他,“我说,听你与青书说完自己的答卷,我估摸着你们二人应当是十拿九稳。至于大成嘛……就看你的造化咯。”   三个弟子第一次下场结束,身为师父自然要把他们叫过来好好问一问情况,好在心里打个底。   如今看来结果不出他所料,赵恪与陆青书开蒙多年人也刻苦,想来会有好结果。范大成这孩子太容易泄气了些,再磨练一两年也是好的。   宋先生心下满意,掏出自己压箱底的钱各自奖励了他们一方徽墨,便摆摆手要他们回去静待考试结果。   陆青书与范大成接了东西之后依言退下,只有赵恪一人依旧站在堂中没有挪步,一双墨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宋先生活到两鬓斑白,哪能看不出这孩子有话要同自己说?便搬了张小凳子要他坐下,温了一壶老酒要同弟子共饮。   赵恪沉默着拿镊子拨动炭火,感受着其中的暖意试图吹散这料峭春寒。   知道他心思深,不习惯与人打开心扉,宋先生倒也不催促,美滋滋地品着杯中好酒,给了徒弟酝酿的时间。   “先生,我隐约发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少年忽地抬眸,眼中有罕见的茫然失措,让宋先生不由得放下了方才的散漫,正襟危坐。   他这个学生做事向来精益求精,单单于读书一道,便具备着常人不具备的天赋与毅力。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也有这般失了方向的时刻。   “什么错事?你且说给老夫听听,若是能够亡羊补牢,弥补些许,也是好的。”   “我好像,被阿瑛讨厌了……”赵恪低着头,迟疑地说出了这句话。   让宋先生好似一口气打在了棉花上,方才心中预备的主意好似梗在了胸口,不上不下,“你纠结了半天,净是为这种小事?”   亏得老头子为你揪心半天!   “不是小事。”赵恪肃着一张脸,有些不满于宋先生这种态度,“从前贫寒时阿瑛把我从深山老林里带出来,知晓我爹的旧事之后又奋不顾身地帮我洗刷冤屈。在我心里,她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老夫没说那姑娘不好!你就急着护犊子……”宋先生被徒弟这态度伤到,悲伤地叹了口气,“人家生气了,你就去跟人家好生赔礼道歉呗。兀自在这纠结有什么用?”   “可阿瑛生气在,我心悦她!”赵恪在心上人之前素来无措,此时也不在顾忌同宋先生刨白心事,直接把自己心中最隐秘的心事说了出来。   “噗——”   宋先生一口酒险些没喷出来,一连串的笑声抑制不住地自喉间传出来:“你……你以为……自己瞒得有多严实……”   老夫敢打赌,除了那迟钝的小丫头瞧不出,连他这书院里头的花花草草都看得明白。   “万一阿瑛厌弃了我,我该怎么办?”赵恪无法想象,不久前还同自己许诺要长长久久相互扶持人骤然离开。   短暂得到后反而又失去,这无异于让他再次体会一遭当年破家流亡、孤身一人的痛苦。   “那老夫好好问问你……”见他神色确实哀伤,宋先生也严肃了起来:“你为那小丫头做过什么?”   “人家画本子里的负心书生都晓得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得小姐开心。可你这闷葫芦的性子,总是被动等着,每每让那小姑娘冲锋在前,这可怎么使得?”   赵恪若有所思:“那……先生,我该怎么办?”   “笨!”宋先生激动不已,“去学啊!”   不晓得怎么说能让姑娘心肠软的话,就去多看几本话本子,把那词句抄写背诵。不晓得怎么化被动为主动,他可不就是现成的老师吗?   “当年你师父我年轻时候,能把你师娘娶到手可没少努力钻研。你尽管放手去做,不会的尽管请教为师便是。”   想起那些年少往事,他自得捋了捋胡子,在徒弟将信将疑地目光中做足了一副前辈高人的态度。   他这样既管学业前途,又管婚姻大事的好师父哪里去找?当年一年五两银子的束脩,可真是便宜了这小子。   *   春日的驰道之间,一行三人踏马而来,急匆匆地自夔州朝松阳赶。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终于看清了那骑马人士的形容。   却是一个头戴帷帽的豆蔻女郎,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随从。   正是为了常平成婚,匆匆赶回来道贺的常瑛与徐聂两位掌柜。   长途跋涉,徐掌柜热得出了一头汗,趁着稍作休息,忍不住不解地同常瑛抱怨:“大掌柜,铺子里明明没事,您何不提前几日出发,免得如今这样慌乱。”   常瑛的手指一紧,下意识地掩饰,快速回道:“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还不是为了躲着赵恪,免得再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行行行,小祖宗……”这姑娘的能力与手腕摆在这里,徐掌柜也不再多话,一路夹.紧马腹,全速朝松阳赶去。   好不容易在常平与于小姐的正日子进了城门,常瑛勒马止步,却驻足不前起来。   见聂三娘与徐掌柜奇怪地扭头看她,常瑛只好先朝着二人挥一挥手:“今日是县试放榜的日子,你们先回去给大哥道贺,我随后便来。”   甩开徐聂二人,她整个人显然放松了不少,悄悄压低了帷帽,顺着拥挤地人潮朝放榜的方向走。   眼看县衙在即,小姑娘忍不住踮高了脚尖,努力去看那红榜之上的名字。   奈何前头人挤人地推搡,她着急了半天,始终瞧不清上头的字迹。   正在心焦的时刻,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忽地拍了拍她的肩。   常瑛脊背一僵,还没有做好准备转过头去,便听到赵恪熟悉而清朗的声线:“阿瑛,你回来了?”   天知道他看见阿瑛熟悉的身影,是克制了多少心中的激动,才勉强不至于失态。   事已至此常瑛总不能掉头就跑,只好站在原地,小鹌鹑一般转了个身,竹筒倒豆子:“大哥今日成婚,我回来给他和新嫂子道贺。进城听见放榜的消息,便顺带过来瞧瞧……”   “阿恪,你可瞧见了自己考了多少名次?”眼看前头挤得人愈来愈多,她索性也不再勉强自己,直接问起了赵恪。   “我尚且不知。”赵恪摇头。依照宋先生的预测,只要常瑛还关心他,就一定会前来县衙看榜。若是他一早便来县衙等人,就会有极大的概率会遇见小姑娘。   故而赵恪待在人群外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来来往往的人潮,不敢分神去仔细看榜上的字迹。   相较而言,那张红榜又不会跑,比起找到阿瑛,他并不急着去看。   “你可真是个菩萨性子,怎么连这也不关心!”常瑛急切地嗔他,盯着拥挤的人潮跺脚。   没想到挤在前头的人忽然爆出一声难以置信地惊呼,顿时传遍了大半人群,引起一片哗然:   “嘉山书院的人全考中了!”   “什么???”   “你们快去瞧,第一第二皆是嘉山书院的弟子,就连范家的少爷都挂了个末尾!” 第48章 魁首之争“那何人是第一,何人是第二?”又有声音急切地问道,顿时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对对对,快去再看看,是哪位文曲星中了头名?”   里圈的人刻意地买了个关子,见众人纷纷瞪直了眼睛,这才不慌不忙道:   “是当年赵秀才的儿子——赵恪!”   什么?!   这消息惊地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得了头名的人,竟然是当年那个屡屡被他们拒之门外的赵家孤儿?   “他不是因为父亲科举舞弊,三代不能参加科举吗?”有人不服气地开口。   “那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消息灵通的人自然不屑,纷纷开口为赵恪说话,“这位小兄弟以一己之力,不仅早便让事情真相大白,而且惩治了当年诬陷父亲的叔伯,而后与夔州赵氏断绝了关系。”   声讨那人的声浪一浪比一浪高,无论是出于不平还是想要早日巴结上这位大有前途的少年,关于整个松阳赵家的舆论总归是风向大改。   无人知晓,被他们谈论的人就在其侧。   赵恪拉了常瑛的衣袖,带着她从密集的人流之中退出,远离了那争得面红耳赤的一群人。   常瑛是真心为他高兴,有些不解于赵恪的举动:“阿恪,你中了头名,怎么瞧起来不甚高兴?”   他不是个没有感情的傀儡,怎么可能不想为这种事情高兴?   只不过一时之间,对那些面貌迥异、纷纷夸赞他的人群感到讽刺。   从前恨不得一人一脚把赵家踩死,如今见机不对便如墙头草一般为他说话。   面对这并非发自真心的吹捧,他唯有一腔冷淡与警惕。   环顾四周,也只有阿瑛一人是他真正接纳之人,能够与阿瑛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已经够了。   “他们说我凭借自己一人之力,便成功为父亲洗刷冤屈,这话并不对,我不喜欢听。”县衙附近有不少酒楼食肆,赵恪带着她坐了个避阳视野又好的位置,主动开口。   常瑛捧着那碗绿豆冰沙喝了一口,朝他大度一笑:“这是什么琐碎事情?说不准是人家并不知晓全貌?”   “可你与先生为我冒险的事情,我永远记得,亦不忍瞧见旁人忽视你们的努力。”   这话让常瑛拿起勺子的手一顿,忍不住扑闪了两下睫毛,仔细地盯着他。   阿恪脸皮薄,如此直白的话,倒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   对此前的赵恪来说,他确实不敢当着心上人面把心声说出口,可是……   被宋先生耳提面命地灌输几次经验之后,强忍着心脏的砰砰乱跳,他还是努力说出了口。   “阿瑛视我为知己,有于我有莫大的恩情,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让我好好报答。”   那柄小勺彻底掉在了碧绿的冰沙里,常瑛隐隐觉得自己失去了对话的主动权,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   “你此番取得功名,早日成为可以荫蔽常家的大树,便是对常家最好的报答。”   “常伯与吴姨的恩情我必不敢忘,可是……”赵恪抬眸忐忑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是不是做了错事,阿瑛不愿意再接受我,要如同刘家一般同我划清界限?”   常瑛瞪大了眼睛:“怎会如此,你我同生共死的交情不是说说而已,我行事必定不会忘了替你考虑。”   就像此前两月呆在夔州没回来,亦是不想再因自己有悖礼法的举止,给赵恪的未来徒惹什么风波……   “十个刘家加在一起也比不得你一人的分量,哪里便叫你可怜巴巴地把自己同他们对比上了。”   怦——   赵恪的心跳陡然漏了几拍。   他听错了吗?   原来自己在阿瑛心中如此重要?   “咳……”常瑛轻咳一声,冷静了这些日子,她也该同赵恪开诚布公,说个明白,“有些东西从前我粗心,并未留意到。那日阿娘同我夜谈,才让我明白过来。”   “阿恪你从前吃过舆论的苦,今后必定要注意不能落人口实。所以我不同从前那般与你亲密无间,也是为了规避将来的风险。旁的感情以后再说,眼下我们要把精力放在未来上。”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赵恪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喜悦淹没,与县试的头名相比,这无疑是他今日收到的最好礼物。   “我明白!”   眼下他们的力量过于薄弱,赵家绝对不会容忍他一帆风顺地参加科举,经过上次夔州知州周大人的态度同样莫测,心怀忧患之心是人之常情。   如同宋先生所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阿瑛并非对他完全无情,允许他一路相伴,那便来日方长,自己主动努力,总会有希望。   *   开诚布公之后的二人显然轻松不少,一前一后地牵马回了赵家老宅,他们可没忘记,今日是常平大喜的日子。   如今不仅是家中取了新儿媳妇进门,赵恪又中了县试的魁首,可谓是双喜临门,让吴氏一整天里脸上的笑容都没下去过,热热闹闹地招待着前来的宾客。   正坐着喝茶地聂三娘与徐掌柜见二人回来,忙不迭地站起来,朝赵恪捧出早已备好的贺礼:   “赵小少爷,您可终于回来了。正赶上您这中了魁首的大好日子,我们早便给您备好了贺礼。”   赵恪揖礼谢过,伸手去接时,却有些意外:“怎么有三份?”   徐掌柜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多出的一份自然是大掌柜精心挑选的,特地安排老夫呈给你。”   话还未说完,他便感受到常瑛带怒的目光,彷佛在指责他坏了事。   原本说好要同她保密,不要说礼物是她送的。却没想到这老头转手就把她卖了?   徐掌柜一把年纪,向来善于察言观色。一见常瑛特地去打马看榜,又同赵恪一起并肩回来,便知晓二人这是放下了这些日子的误会。   身为大掌柜的好手下,此时不添一把火,还等到何时呢?   不过在常瑛的怒瞪之下,他到底还是腿软,好在聂三娘没有看热闹,伸出援手把他拉走,留下常瑛站在原地,面对着赵恪极为尴尬。   “咳……,这是此前没有把话说开,我做的傻事罢了……”她努力想要甩掉那些不自在,坦坦荡荡地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   可惜这不是制香试方子,也不是开铺子盘账,真真应了那句剪不断理还乱,叫人烦恼。   好在赵恪极为善解人意,高高兴兴地出言道谢,无形之中给常瑛解围:“谢谢阿瑛。”   “……别客气。”小姑娘赶紧摆手,试图揭过此事。   “新娘子来了——!”   孩童稚气地声音响亮,一下子便把堂内本就热闹的气氛点燃,惹得众人纷纷前去前厅围观。   常瑛自然也不例外,拉着赵恪挤在前头看这对被自己撮合成的新人。   她大哥常平早早骑了高头大马前去于家接亲,而今又小心翼翼地站在喜轿前,执起了新娘娇羞地探出的一只手。   伴着司仪的一串吉祥话,二人并肩前去大堂之上行叩拜之礼,璧人天成的模样羡煞众人,大大小小的祝福声都没停过。   常父与吴氏一片欣慰地笑着,于家夫妇却红了眼眶。   惹得吴氏忙不禁地拉着她的手宽慰,好叫这嫁出爱女的一对夫妇安心。   暮色四合,热闹了一天的常家渐渐寂静下来,只有红烛无声地在堂上跳动。   大好的日子常瑛饮了些酒,此时略有几分醉意,倚在堂后那片荷花池的围栏前,半是兴致突起半是迷迷糊糊地看月亮。   其余人各有各的忙处,只有赵恪一人留意到了她的脚步,轻轻跟在她的身后,把一袭披风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常瑛闻声回头,目光所及,正是赵恪清隽的下颌线。   “今日嘉山书院三人俱在榜上,范大成暂且不说,你与陆青书只怕是已经入了有心之人的眼中。”凉爽的湖风吹散醉意,常瑛临水观望天边的那一轮满月,出言提醒赵恪。   嘉山书院的魁首之争今日便传遍了松阳,众人纷纷言说刘县令原本打算点陆青书做头名,后来不知为何又改成了赵恪。   为官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般刻意修改,正是谣言产生的绝佳场所。   夔州赵家显然没有放弃这个机会,在对方再次采取行动之前,她得问清楚赵恪,科场的那张答卷上,他与陆青书,到底写了什么。 第49章 来势汹汹赵恪记忆力过人,在宋先生那处听了一遍陆青书的禀报之后,至今细节之处还记得分毫不差。   “陆师弟立意是在于圣贤传下的礼仪制度,我的立意在于上善若水,泽被万物不争功名。”   “这场县试的考题本就是为圣人歌颂功德,陆青书的路数才是正统,你为何偏偏寻这奇崛之路走?”常瑛不赞同地皱起眉。   “阿瑛,本朝并不缺一个歌功颂德科场学子,墨守成规,不足以脱然而出。”   “可这是县试!”她的音量不自觉提高,“三成考生都能通过,并不是一局定生死的时候,你怎么一上来便这般冒进呢?”   万一刘县令是个保守顽固之人,真的以标新立异为由,不许他通过县试怎么办?   “我了解过刘大人的为人,少壮时便因为文章奇崛在科场之上屡屡受挫,便推测他不是那般谨小慎微之人。”赵恪并非一味冒进,在踏进考场之前也做了份功课,况且,“我们也没有时间徐徐图之,以待来日。”   赵家的报复像是一把时刻悬挂在他们头上的剑,而今才过县试便迫不及待地散布谣言,哪里会等到让他真正到了乡试会试、甚至御前殿试再动手?   常瑛未尽的话梗在了喉中,半晌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理智告诉他赵恪说的话是对的,可心中的愤懑却怎么也难以纾解。   从前报复赵朗时,我在暗,敌在明,他们有时间去慢慢筹备,可现在赵家到了暗处,时刻准备着对正在科举的赵恪下手,他们的确防不胜防。   “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已经走了标新立异、语出惊人的路子,那便不得不接着走下去,以一贯之,拿下府试、院试的头名。”   县试、府试,院试身为科举之路的前三场阵地,连中三元者古来稀少,难如登天。更何况赵恪不能沿袭前辈的经验,必须短短的一场考试之内做出别出一格,又力压众人的答卷,无疑是游走在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常瑛别过头去,不忍再与他四目相对。   一声为不可察的叹息轻轻落在她的耳边。   “阿瑛,这次该我站在你前面了。”   只要他能够拿下小三元,那便代表一定会有面见御驾的机会。赵家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就不会再对常家香坊打什么坏主意,常家的生意便能够放心大胆地继续投入。   “你放心,我倒还有几分把握,不会做个没头苍蝇。”他身上的学子青衫随着晚风飘动,朝常瑛露出安抚的笑。   *   县试与府试的两个月间隔很快过去,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松阳赵氏对于四起的流言从来没有什么公开的表示,就连第二名陆青书也对此缄口不言保持沉默,恍若无事地进了府试的考场。   这倒让那些捕风捉影之人有些迟疑。人家根本不在意流言,坦坦荡荡地进了府试考场,那这流言的真假便值得怀疑,至少再真相大白之前,不宜再跟风传播。   眼看这舆论有树静风止的趋势,背地散播之人显然着急,急忙连夜赶回夔州,同幕后主使商议。   山高路远,一来一回之间,府试总算波澜不惊地结束。   此番范大成是说什么也不肯前来应试,而今只有赵恪与陆青书一前一后地出了考棚。   常瑛五识灵敏,远远便站在府衙之外朝赵恪挥手,担忧急切地模样溢于言表。   揣着一颗分外暖洋洋的心,赵恪顾不得他人的目光,快步走到常瑛跟前,含笑与她一同离开府衙。   “怎么样?知府大人出了什么题?”常瑛捏紧了手中的扇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赵恪记得分毫不差。   果然,府试的难度比起县试成倍跃迁。这道题目比起县试难了不少,如何起笔破题,已经够让不少人头疼,能够通过府试之人,按照惯例已经十不存一。   “你答了什么?”这题的意思时是天地使用水、火、金、木、土、谷六种东西来养育万物生灵,依照常瑛的预测,应该有不少人会把笔墨聚焦在感恩皇天后土的赐予上,见解独到一些的,会选择写顺应天时。   “我答:圣人应当勤政尚俭,配置好这天下万万资源。”   “甚好!”常瑛抚掌而叹,“这估计正挠中府台大人的痒处。”   依照他们的前期调查,这位主考官知府大人为政其间最为重视的,便是钱粮庶务。赵恪这第二个头名,多半要收入囊中。   赵恪显然也轻松不少,笑着问她:“赵家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夔州赵家老宅那里都叫人蹲着呢,说是前些日子有人从松阳回来,闭门与赵家家主夜谈。算算日子,只怕已经赶回州府打算在这里继续搅风弄雨了。”   “那我们便等着,看看他到底能搅弄什么风云……”   冷眼看着这些挑梁小丑这些日子,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   放榜那日,赵恪这个名字又一次高居在了府衙的红榜之上。戏剧性的是,陆青书的名字同样出现在了他的名字之后。二人再度拿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再次成为了整个府城热议的对象。   报喜的衙役来到二人落脚之处连屁.股都没有坐热,便惊讶地看到了另一波同行又登上了门。   想招呼的话差点说出口,他们不太灵敏的鼻子终于嗅到不对,谨慎地坐在原地,看着那一众凶神恶煞的衙役,把赵恪半请半强迫地带走。   客栈内放在寂静如鸡的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地谈论起来。   只有常瑛勉强维持着冷静,神色如常地把那些报喜的衙役打发走之后,快速翻身上马,紧随着带走赵恪的人马而去。   毫无疑问,这是赵家的反击。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这场风暴来得如此急切,赵家的手段之阴毒超出预期。   今日只要是进了这知府衙门,就算平平安安地走出,在外人看来赵恪也有说不干净的嫌疑。   马车之上的赵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桩,一一环顾周围对他严防死守的衙役之后,他索性双目一闭,静静等待起来,叫众人探究的目光扑了个空。   知府田大人没有选择在公堂之上接待他,而是吩咐手下,把赵恪接引到了前院的会客厅。   等到少年瘦高清隽的背影终于逆光而入时,堂内各怀心思的的人纷纷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显然对得起身上学子青衣的傲骨,不卑不亢地一一问候过堂上众人,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了原地。   田大人也是官场之上的老油条,一时间竟也有些意外于这少年身上淡定的养气功夫,就真的这么泰然自若地站在了堂上半晌。   不过今日叫他来,到底是为了解决问题。如此耗下去怎么是办法?轻咳一声之后,他决定率先开口:   “赵童生,今日唤你前来衙门的缘由,想必你也清楚。”   赵恪拱手:“回大人,历来没有在公署召见考生的先例。这本就是不合规矩之事,晚辈心中只有惶恐,怎敢妄加揣测。”   坐在下首的一人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腾地站起:“放肆,你竟敢如此同府台大人说话?”   “莫大人,冷静一下。”田府台冷了脸,不知被谁破坏了好心情,索性直接开口道:“今日唤你来,是因为城中流言纷纷,说刘大人阅卷时,不知为何更改了结果,把你列为了第一名。”   “本官自然信你清清白白,奈何必须要拿出一个说法服众。”   “这样吧,今日刘大人也被请来了,你们便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好好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他拍了拍手掌,内屋之内等候的刘大人应声而出,额间冷汗涔涔,与赵恪四目相对。   少年恭恭敬敬地行礼,当是感谢这位县令力排众议把他点为了头名。   不过,他没有贸然开口搭话。刘大人受了自己这无妄的牵扯,此时还不知要不要同他划清界限,还是不要为他招惹麻烦的好。   出乎意料,刘大人抬手拖住了他的手,并没有避讳什么,同少年站在了一处。   “各位大人,下官不过是一介小小县令,在松阳为官这些年也算按部就班,不是什么惹事之人。”   “这次点赵恪做榜首,确实与教谕大人经过一番争议。可最终,是本着一片为国拔才之心,把魁首授给了文章更胜一筹的赵恪。”   “下官坦坦荡荡,别无半点私心!”   “你说坦坦荡荡,可谁都未曾亲见,如何能够相信你?”莫大人不怀好意。   “孔教谕足以为下官作证!”   “来得好!”莫大人重重一拍掌,“若我说,今日便是孔教谕在府台大人面前鸣了不平呢?”   轰隆隆——   此言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孔教谕品阶虽末,也是为官之人,他出口指认,岂能有假?   莫大人见众人皆被镇住,又再次添了一把火,对赵恪撂下一句话:   “不仅如此,你那位同窗陆青书,也亲口要求,要与你在公堂之上相见!”   “且准备准备,把人带进来吧。” 第50章 一不做二不休“陆青书?”   “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在府衙之外的常瑛瞧见这个熟悉的身影,顿时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应府试的考生面见府台,这不合规矩吧?”   陆青书衣衫朴素,依旧是那副冷言冷语地样子,干脆地吐出两个字:“让开。”   “我不让。”常瑛可不是什么胆子小的小女孩,顿时不退反进,啪得上前一步,拉近了与他的距离,“你若是去伤害阿恪,我岂会让你过去?”   少年眼中的阴郁一闪而过,压低眸子深深地看了常瑛一眼:“你这样,只会让我更讨厌他。”   “我们已经拜托宋先生同你解释过,赵家咄咄紧逼,阿恪已经够不容易,绝非故意。”常瑛蹙眉,声音虽降了下来,却禁不住再次出言为赵恪解释。   两次同榜,却偏偏被赵恪那风格奇诡的答卷压了一筹,不免会有人认为赵恪在故意出风头。为了防止陆青书心中有不平,常赵二人特地拜托宋先生说和解释。可谁都没有想到,今日陆青书要站在赵恪的对立面了吗?   对面的少年长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心中的暴躁。常瑛这种毫不掩饰的偏爱与护短落在他的眼中分外刺眼,可偏偏她固执倔强地挡在前头,丝毫不肯让步。   陆青书缓缓吐出胸中郁气,抬步上前,在二人的距离即将拉近到不能再近时,他到底成了最先妥协的那一个,阖上眼睛道:“我应你,让开吧。”   一把挥开常瑛的胳膊之后,他大步向前,身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曲曲折折的府衙之内。   *   堂内的气氛已经十分白热化,白发苍苍的老教谕孔大人言辞恳切,详尽地描述了当日刘大人如何不顾自己反对,强行将先前定好的头名换成了赵恪。   刘大人怒目圆睁,官袍之下的手指不住地抖动,等到孔大人话音刚落,就忙不迭地反驳他:“你胡说,当日你我共同批阅答卷,批到这二人时尚且还有小一半没有批完,哪里来的已经定好的头名?”   “刘大人,不是你特地拿着那赵恪的答卷,跟我说此子有大才吗?”孔教谕显然早有准备,此时刚好那自己准备好的话把这位老上级堵了个正着。   老实的刘县令乍然被人带到此处,哪里是准备多日的孔教谕的对手?眼看这场论战已经处于下风。   陆青书适时地在堂外一拱手,出言求见。   老神在在看了半天热闹的莫大人闻声,顿时急切地摆手要他进来。显然已经等不及要看这位同门给赵恪致命一击。   粗布衣衫的少年依言上前,拜过堂上的各位大人之后,沉声开口:“莫大人特地上门邀学生前来府衙说出真相,学生恭敬不如从命。这流言纷纷之下的真相——”   “就是有心之人的挑唆。”   什么——   坐下次席的莫大人腾得一声站起身来,抬脚便朝着陆青书走去,黧黑的额头上青.筋暴跳:“大胆狂徒,你在胡说什么?!”   “学生没有胡说。”陆青书不闪不避,“赵恪学问比我好这是事实,任谁来了也无法更改。”   就算他心下对于赵恪拥有的一切嫉妒得发狂,可他有着自己心中的底线,绝不会被人威逼利诱两下,就会构陷他人。   “刘大人公允明正,赵师兄才学过人,这便是事情的所有真相……”   田知府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了。”   “既如此,那此事便是误会一场了……”他笑呵呵地转头,挨个儿看了一遍堂上众人。   刘县令如释重负、冷汗涔涔,莫大人铁青着脸、朝站着的三人冷冷一哼,赵恪……   赵恪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正当田知府再进一步打圆场,把此事揭过去时,他忽地抬起了头,眸中泛着毫不退缩的冷意:   “诸位大人的疑惑解答了,可知府大人,学生心下还有三大疑惑。”   “赵恪!你不要不是好歹!”莫大人怒声呵斥。   “莫大人!此处是知府衙门,我同知府大人说话,你屡屡插嘴,是何居心?”赵恪也忽地抬高音量,目光灼灼直逼那人心底。   “让他说……”田知府摆手。   “其一,县试的所有考卷皆以封纸糊名,在所有考卷批阅完成之前,任何人不不会知晓卷下是何人的名字,孔教谕为何会如此肯定,被刘县令称赞的那张试卷,是学生的?”   “其二,学生与师弟陆青书共为同榜第一第二,并非是第一次发生。如果说松阳县的那场乡试结果可疑,惹来流言纷纷。那为何会没有人质疑知府大人、质疑本府学政莫大人私自篡改成绩?”   “赵恪!”田知府原本平和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不要在府衙之内意气用事,对你没有好处……”   赵恪恍若未闻,丝毫不停:   “其三,科举舞弊,动摇国本,乃是国之重罪,必然要首先上奏州府的提督学政,与公堂之上审理一干案犯。诸位大人不升堂,不上禀,于这府衙后院之中审讯我,这、是、何、意?”   他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一旦传出去一星半点儿,漏到了御史台处,无疑将会给他们的仕途带来巨大的风波。   田知府方才黑如锅底的脸色又强逼着自己压下来,在脸上扯出一个笑:“赵小郎君,此事不过是坊间捕风捉影的传闻,哪里值得大动干戈惊动州府,咱们在这里好好把话说开,解释明白,便就过去了。不必较真……”   “学生不敢。”赵恪拱手,避开了田知府笑吟吟的目光,“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哪里有跟几位大人较真的底气。不过是莫大人……”   “一开口便费尽心思地污人清白。”   “还有孔大人,年纪渐长便想要给自己搭上一条大人物的线,奈何引来的不是金凤凰,是一群贪婪的恶狼罢了。”   “你们——”田知府朝着二人呵斥,做足了气派,“办得什么差事,做错了事便要负责,快去寻赵小郎君道歉!”   莫大人的脸色活像是要他生吃一只苍蝇,清清白白扭曲不定。孔大人一张老脸红得脸上的褶子都重了三分。   在田知府越来越不耐烦地催促之下,二人到底是一前一后地上前,朝赵恪含含糊糊道:“今日之事,我等有失察之责,还望赵小郎君不要怪罪……”   面色黧黑的莫大人每说一个字,目光都好似要把赵恪一寸一寸地撕碎一般,显然不是真心实意。   不过赵恪回看一眼菩萨模样的田知府,躬身行了一个弟子礼之后,便带着陆青书一起潇洒地挥袖离开,徒留一屋子人神色各异。   莫学政显然把这小子恨得咬牙切齿,命令下属把刘县令拖走之后,对着田知府阴森森道:“府台大人,您也是听见了的,他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童生,拿了案首之后竟敢威胁我们!”   “今日被他在手里握着这样的把柄,此后睡觉怎能安慰?”   田知府目光一凉:“你待如何?”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比了一个手刀,“把这小子给杀了!”   “放肆!”田知府一把推开这个蠢笨东西,气得摔了一套杯盏,“蠢货!你还没有认清,如今我们不仅不能杀他,还要拼了老命地保住他,保到他参加院试!”   顾不得自己被溅得一身水,莫学政呆怔地抬头,不解地问:“为什么?” 第51章 连中小三元“就凭今日咱们把他叫来了州府衙门!”田知府气得袍袖抖动,一下子跌坐在圈椅里。   今日所为本是为了引起大众的注目,就算一下子锤不死他,也能破坏赵恪的名声。可同样,稍有不慎他们的一举一动也都落入了众人的眼中。   一旦赵恪无故出了什么意外,所有人都会联想到州府衙门身上!   更不用提如今赵恪捏住了他们的把柄,万一把他逼急了,再闹出上次夔州府请命的事情来,他们这顶乌纱帽还不不要?   莫学政是赵明的至交好友,他田广泽可不是,没道理为了一个旁州的官员连累了自己。   “还有,本官劝你一句,夔州赵家没落已久。连本家堂弟都能下手谋害的东西,能有什么好货色,还是理你那好友远一些罢。”   免得牵连自己不说,还影响了他的前程。   本以为他这位学政是一个只晓得读书的死脑筋,好摆布,却没想到书呆子今日也能给他惹下那么大的祸事。   莫大人的袖子还在湿答答地滴水,背上却密密匝匝地爬上一排冷汗。   不过是出于意气为好友出头,怎么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赵明他……失去了个同胞兄弟,不外乎是心中不平……”他呐呐道。   “醒醒吧你,他没了亲弟弟,自己不去报仇算账,托给你算是怎么回事?”田知府显然是心累,摆手要他出去,打算好生歇一歇自己。   当年周中丞亲自判处赵朗死刑,也不见他赵明站出来给弟弟鸣一次不平。   可见这人就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角色,他以后,只盼那赵恪能平平安安地考到乡试,是说什么也不会再掺和进赵家那堆烂事里。   *   被无数人暗中关注着的赵恪从知府衙门出来时,流言便愈演愈烈,几乎要立刻坐定他为了榜首勾结舞弊。   可惜赵恪并不在意这些跳梁小丑,当下便如常地同常瑛与陆青书一起离开府衙。   “……怎么样?”常瑛紧张又担忧地问他。   “无事。”赵恪朝他安抚地笑笑,“幸有陆师弟替我辩驳,知府与学政大人并没有如愿把罪名安在我身上。”   “真的?”她心中的一颗大石缓缓坠地,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上前一步,诚心诚意地朝着陆青书道歉:“对不起陆师弟,是我误会了你,对你太过无礼。”   陆青书绷着脸闭上了眼睛,脾气一如既往地冷硬:“无事。”   搞得常瑛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还在生气,站在原地的动作有些无措。   好在赵恪多少摸透了这位师弟的脾气,郑重地朝他行礼致谢之后,总算替常瑛解了围:“陆师弟与我身处同门,又是这两次科考的第二名,自然免不了落入他们眼中。不过,我曾经叮嘱过你远远避开,无需替我作证,无需掺和进来。可你今日把自己的前途置之度外,为我出言,赵恪必不敢忘。”   “我才学虽不如你,可也不是缩头乌龟。”目光在并肩的二人间扫视了几下,陆青书也不过多寒暄,转身便走。   他似乎是孤僻惯了,对府衙之外不少人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陆师弟孤僻寡言之余却有一副侠义心肠,真是个奇怪的人……”常瑛一路目送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对陆师弟好奇?”宋先生随便捡来的三个弟子,随便揪出来一个都能好生说一个下午,真是叫人不知道该称赞他眼光好还是同情他运气差。   “不。”常瑛一边走一边摇头,“陆师弟既然不愿意说,那我便不打听。只需专注做我们的事便好。”   这话听起来很是熟悉,当年他初到常家落脚,常伯与吴姨都很奇怪他为何不愿意再去学堂读书,只有常瑛表示,不会有意打听他的那些过去,只等他想说之时再听。   而今她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收到这句话的却成了别人。   赵恪忽地被牵动了一丝莫名的思绪,虽叫不出名字,但依旧让他不自觉地选择揭过了这个话题。直到与常瑛一同回到了落脚的客栈,再也没有提及。   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二人还没来得及清闲一盏茶,知府衙门的官差又拍马赶来了一波。   惹得当日接待的伙计都有些麻木,不知在店里下榻的那个赵小少爷有什么背景,一日之内这官差都来了三波。   不过还好,这次赶来的一行人脸上笑得比报喜的那波还灿烂,与那凶神恶煞的第二波判若两人,为首的一来便恭恭敬敬地朝赵恪行了个礼,随即鱼贯而入,捧着不重样的礼物进了门。   “赵小郎君,我家府台大人早就听闻郎君大才,今日召见了您更是惊叹所言非虚,特地派属下们前来,送些礼物给您这个忘年交。”他声音洪亮有中气,字字清晰地把田知府交代的话转达了个彻底,确保整个客栈的不少人,都听见了府台大人的态度:   今日召见赵恪并非是什么怀疑流言,而是欣赏他的少年才气!   围观的人群再次激起一股窃窃私语的浪潮。   原来方才那一波官爷,不是捉拿赵恪,是请他前去府衙做客!   这一处不同可是天差地别,至少今日城中沸沸扬扬的传闻,一定是假的。   一时间众人瞧着赵恪的眼神简直要冒出金光,谁不想跟这将来能够做举人老爷、进士老爷攀上关系?等到那特地来送东西的差役走了,那吉祥话就像不要钱一般不住地给赵恪送上,只盼他赶紧忘了这些日子自家没少说他闲话的事情。   常瑛特地找店家换了一小簸箩铜钱,挨个儿给那前来道喜的住客发了一把,总算把这些人给打发走,换得了片刻安宁。   “赵家这下,可会消停一阵?”四月间暑气渐燥,她奔波了一天,此时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没什么力气,慢吞吞地问了赵恪一句。   赵恪打了沁凉的井水来给她提神解暑,见常瑛敷衍地沾了沾水,心下好笑间给她递上了干爽的棉帕子;“莫学政性烈如火,哪里是好打发的,赵明怕是安抚他不要闹事便要花好一阵子,无暇他顾。”   更何况,八月间还要在这府城举行院试,田知府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卖力地拦住赵家不要搞事。   一旦通过院试,他们回到了夔州府,那才是与赵家真正兵戎相见的时候。   *   闭门读书的日子过的飞快,赵恪整日在嘉山书院里闭门不出,一心一意地准备八月的院试与明年三月的春闱。   对于他来说,能够榜上有名自然不是问题,只不过,为了更有底气无惧于接下来的阴谋诡计,他必须要逼自己一把,再次打破自己四个月前的极限,拿出技压群雄的答卷,让田知府根本无从下手去操纵成绩。   显然,他是个说到做到之人,不仅对敌人不会手软,对自己更是心狠。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过了四个月,研读过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摞在书案上,重量压得那坚实的樟木书案都摇摇欲坠,勤勉程度叫范大成每每惊掉下巴。   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两个师兄的榜样之下,他竟也把精力从混吃等死上收回来不少,立志要在明年继续参加府试让他爹范老爷激动地热泪盈眶。   万事俱备,尽等八月的院试锣鼓敲响,少年再次踏进了科场,留下了一个笔直清瘦的脊背。   翘首以盼半月之后,终于等来了结果,让早早便听闻过他事迹的府城百姓再次炸开了锅。   又一次——   赵恪第一,陆青书第二!   小小的一个嘉山书院,竟然出了卧龙与凤雏两位人才!   如今再听闻此事的众人早就不在纠结于什么为何如此之巧,只是与有荣焉地挺起了胸膛,共同送了二人的车马前往了州府。   若是二人能一同中了什么举人进士老爷,可不给他们这座府城也长了脸?   到时候出门行路,他们也能说自己是什么文脉昌盛之地的出身,不平白被人高看两眼吗?   总之,伴着那难得和谐的齐声祝福,新岁伊始,赵恪便挑了一个晴好的天气,打算挥鞭上路,到夔州府与常瑛会合。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前来送别的人群之中,竟然多了一个陆青书。   他一身半旧的长衫,两手空空,显然不是将行远路的模样。   赵恪勒马止步,有些意外地抬眉:“陆师弟,今科你不打算应试吗?”   “少得意。”陆青书哼了一声,眯着眼睛抬头看马上的赵恪,“你我二人一同考了三场,你倒是连中小三元,可怜我这个万年老二。”   “这一回,我可不愿再做那片绿叶,便就此停歇一年罢。”   这话乍一听起来倒有些酸意,不过赵恪与他一同科考一年有余,哪里不知晓这人的脾性?倒也不在乎这些小事,朝他利落地抱拳,打马而去。   在新年料峭的寒风中留下一句:“后会有期!”   陆青书目送他一人一马渐渐走远,叹息声微不可闻:“我可真是,羡慕你……” 第52章 亲你一口想要快点见到常瑛的心情迫切,赵恪驱马一路前行,正月十六出发,二十日便到了夔州。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来到常家香坊时,常瑛正陪着古丽在后院查看乳香树的生长情况。   他把疲累的马匹交给伙计带下去吃草歇息,走进后院的心跳逐渐加速,瞧见花木掩映之下常瑛的背影,终于出声唤道:   “阿瑛,我回来了。”   这一声叫得常瑛颇为意外,惊诧地回头去看,目光穿过暖房之内葱茏层叠的植被,正正好瞧见赵恪风尘仆仆地立在暖房门口,笑得温柔。   “阿恪!”   她丢掉手中的铲子,顾不得自己手上占满了泥土,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赵恪身上,给他来了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你怎么来得怎样早?”   二人虽然才分别了几日,可乍一见到对方,常瑛还是激动得不行。   赵恪被她这一抱抱得浑身僵硬,见着古丽母女好奇望过来的目光脸更是红得彻底。可是想到宋先生那些耳提面命,他到底是轻颤着一双手,小心翼翼地虚放在了常瑛的背上。   “我……想早点见到你……”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常瑛嘟嘴,戳了戳他的肩膀,“可是宋先生又教你的?”   “不是的。”赵恪越发慌乱,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包一般,不自觉地便把手掌收回,紧紧放在衣侧。   上次他乍一尝试宋先生教的方子,当场便被常瑛识破有人指点,搞得赵恪那一阵子都郁郁寡欢。   “先生只说过要我说出心声……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   第三个新年过去,他的身量显然又长高了好些,一身绣了文竹的青衫穿在身上,好似一棵笔挺向上的青竹。   此时垂眸说话之间,目光脉脉,温柔而清亮,仿佛让光阴都放慢了两分。   常瑛的心跳忽地漏了两拍,感受到自己的耳尖有逐渐发烫的趋势。   为了维持住自己不动声色的尊严,她默默后退两步,把赵恪身上被自己蹭上的泥拍掉,推了推要他先去洗漱休息一番。   聂三娘忍着笑上前来给赵小郎君安排住处,特地朝大掌柜的脸上瞅了好几眼,看得常瑛佯装生气地瞪她。   可惜眼角眉梢的笑意再配上她那张越长越娇俏的脸,到底没什么杀伤力……   秋闱八月间才开始,可赵恪到了夔州府的消息乍一传出,请他前去参加文会诗会的帖子便如雪片一样飞到了常氏香坊,负责收帖子的伙计每过几日便捧着厚厚一叠请柬给赵小郎君看。   不过赵恪一心埋头于书卷之中,闲暇的时间待在常瑛身边还嫌不够,哪里有功夫应付这些帖子,当即便叫那伙计原模原样地端回去。   可怜的伙计苦着脸,只好去找常瑛拿主意。   故而今日常瑛捧着一沓帖子进了赵恪的屋子,他倒是一点也不奇怪:“阿瑛不是说好帮我处理这些帖子吗,怎么又带了进来?”   挪了挪赵恪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纸张之后,她施施然把那帖子放了上去,夹起一张递给赵恪:“旁的事情我可以替你拒绝,可这一张却不行,必须要劳烦您亲自瞧瞧。”   赵恪有些好笑,不解地抬头望向她,却只瞧见少女故意抬着莹白纤细的下巴,不愿看他。   他心下一紧,展开那张洒金帖子匆匆扫过一遍,原本皱着的眉毛却逐渐舒展开,眸光闪着笑意拉了常瑛坐下:   “我当是什么,原来不过是一张来自内帷的帖子。”   这帖子是夔州按察使夫人送来的,邀上即将参加乡试的青年才俊参加三月初三的踏青宴。既有叫这些年轻人互相结识一番的意思,也有为夔州的官家小姐提前相看夫君的用意。   给犹自嘟嘴生气的小姑奶奶倒上一杯茶之后,他再熟悉不过地拿手背试了试温度,送到常瑛的手边:“何故为了这样的事情生气,你明知我是不会去的。”   “可我听说,这踏青宴的帖子可是千金难求,那些文人墨客纷纷都以得到此物为荣,你就真的不想去吗?”常瑛一双清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万一被什么官家贵女瞧中,可是多少人眼里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们瞧中的是如今薄得一点虚名立身的赵恪,不过是熙熙攘攘为利而来的一员。我虽位卑,破家流亡这些年,早就明白名利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只有你,真心与我一同渡过困厄苦难,这是赵恪的最大幸运。”   他没有丝毫躲避地回望着常瑛的眸子,眼中诚挚热烈的情绪同样不加掩饰,墨色深深,叫人心神沉陷。   ……   常瑛满腔没来由的怒气忽地散了,低头错过他的目光,没有再说话。   此时冷静下来,她不难发现,自己不理智的行为,叫做——吃醋。还是吃一个没来由的,从不存在的官家小姐的飞醋。   这让她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的行为过分反常,丝毫没有平日里那种光明磊落的气度。这一认知让她有些蔫巴,或许不得不承认,在她去年向赵恪妥协的那一刻起,这人确实日夜都不肯放松的攻城略地,逐渐靠近了她的领地。   而在这逐次的交锋之间,她显然是有些溃败的迹象……   这一认知让常瑛有些警惕,竟有一瞬间想要可耻地弃城逃走,可是今日的赵恪非昔日的那个小少年,大胆地上前轻轻扣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少女想要逃避的动作:   “阿瑛若是不相信我,你我约书为证可好?”   他快速提笔落墨,银钩铁画般地在纸上落下几个字,随即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压在那张踏青宴的请柬之上。   未干的墨迹在日光下泛着一点柔润的光泽和松烟的香气,与那纸上的“只愿君心似我心”看起来竟又一种意外的惊人相宜。   常瑛在心下默默念诵了一遍,被隐去的下半句几乎呼之欲出。   定不负,相思意……   她按了按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静静等待那纸上的墨迹干透,这才伸手去拿那桌上散落的一沓请柬。   一个、二个、三个……   直到那桌上的帖子都被她一一捡起,那最关键的一张纸还没有等到她的手指,孤零零地待在躺在了书案上。   赵恪缓缓眨了眨眸子,鸦羽一般的睫毛轻轻搭在眼睑上,眸光温柔且耐心。   ——他相信常瑛会拿起这张契约。   这种毫不慌乱的笃定,显然激起了常瑛的逆反心理。   她原本确实准备收下那张君心我心,可如今却不愿如赵恪所愿,被他夺走这场交锋的主动权。   忽地抬手压住那张纸之后,她借着自己俯身的优势,抬手便勾起了赵恪的下巴。   在少年缓缓睁大的眸子中,猝不及防地倾身亲了他一口。   …… 第53章 又猜中了“我不信什么纸张,那便在你脸上盖个戳儿,可好?”   她凑到赵恪的耳畔,轻声慢语地留下这一句,上扬的尾音仿佛小勾子一般,一气钻进赵恪的心里。   常年浸染在复杂的香料之中,让她乍一靠过来便有幽香暗度,混着少女曼妙的体香,让赵恪的睫毛不自觉地颤动,一双眼瞳微微失神。   等到他心跳如擂地缓过神来,常瑛早便抽身而去,搁在桌上的那张宣纸也不见了踪影。   赵恪急切地转头去寻,也只看到那条青青绿罗裙的一角,轻盈地消失在了门外。   仿佛方才的暧.昧,是一场幻境……   可发烫的耳尖和恍惚的心神,无疑不在提醒他,刚刚真的有双柔软的唇瓣,在他颊上一触即离……   *   八月的天气秋高气爽,等待了近一年的秋闱终于开场。   常瑛仔仔细细地替赵恪收拾完书袋,亲自站在夔州州府的贡院之外,目送赵恪进了考场。   此前的县试府试院试不同,乡试一共三场,每场都要连考整整三天。   三天之内,这些平日里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读书人都要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号房之内,吃喝拉撒睡都不能出狭小的号房一步。   故而对许多人来说,这种压抑的气氛和体力上的巨大消耗,也是不小的考验。因为支撑不住被提前从号房之内抬出来的人,每场都屡见不鲜。   赵恪前些年在常家村里实打实地吃了不少苦,这些日子也没有放弃锻炼体魄。此时看起来身板虽称不上健壮,可身体素质还是超出这些小公子一截,坚持到底总没问题。   不过关心则乱,这等重要的时刻常瑛等在香坊之内也有些坐立难安。一连数次差点把手下的账目盘错之后,聂三娘可算是看不下去了。   伸手夺了常瑛的活计示意自己帮她来算的之后,她推了一推魂不守舍的少女,示意她不要再压制自己:“今日已经八月十六,正是小郎君出场的日子,大掌柜可别在这苦坐着了,早早去贡院之外接赵小郎君回来吧。”   纠结了半天的常瑛这下可算是解脱了,一气把手底下的账目通通交给聂三娘,自己迅速打马挥鞭出了门。   可不一会儿,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匆匆折返回来,命令伙计牵车套马,换上马车前去。   赵恪一连考了十天,没有好好休息,必然身心疲惫。换上马车去接人也能让他在路上闭目养神一会儿。   她这难得的冒失让香坊之内的伙计们纷纷掩唇偷笑,罕见地看到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大掌柜这般孩子气。   其实仔细算算,常瑛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岁,一张俏丽的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只不过在这生意场上她纵横捭阖的手段老辣,短短一二年的时间便在夔州下的许多府县都开辟了香坊,叫这一开始便跟着她的伙计们十分钦佩,平日里对她的态度十分敬重。   而今这般笑了一遭,倒平白拉进了不少距离。   ……   常瑛来得绝不算晚,可贡院之内竟然已经被各家的车马围得水泄不通。不论是粗布短打的书童仆役,还是金钗玉环的妇人小姐,全都翘首以盼贡院的方向,满心期待着自家的主子出来。   乡试这一道坎,一旦迈过去是真正意义上的鱼跃龙门,超脱了平民百姓的阶层,成了官僚阶级的一员。   许多家庭甚至已经努力了三四代,就盼着自家男人争一争气,今科考中。故而当贡院开闸的钟声响起时,方才喧闹的众人无不屏声静气,充满期待地盯着出来的每一个人。   为了拓宽视野,常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站在了车辕上,确保赵恪一出门,自己便能早点瞧见他。   随着第一波零星几人快速冲出来,她挨个儿瞧了半晌却失望而归,默默告诉自己赵恪不是这般冲动的人。   可随着人潮的大批量涌出,她却还没有看到赵恪的身影,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赵恪不愿意同别人争挤。   但是,当在贡院外围的车马都渐渐离去,赵恪还是没有出来。   常瑛心中担忧更甚,再也坐不住,索性逆着人流去贡院门口去寻赵恪。   被持刀守卫的衙役拦住之后,还兀自点着脚尖朝前看。   正当那在旁的衙役差点忍不住要把这人拿下时,赵恪玄色的衣袍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内。看到常瑛被拦住的身影,步子顿时急切了起来。   “阿瑛!”他推开衙役的手臂,把常瑛护在了身后,“诸位官差,这是学生的家人,还望您包含一二。”   那两个官差见他年纪尚轻,却气度不凡,便也乐得卖他这个面子,依言后退了两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你没事吧?”常瑛担忧地出言询问。   “无事。”赵恪安抚地帮她顺了顺凌乱的发丝,“不过是临时被人叫住,耽误了些许功夫。阿瑛可是等的着急了?”   “赵兄,怪不得您如此着急,原来还有这般貌美的小娘子候在外头呢。”含笑的声音自后方传出。   一袭宝蓝锦衣的少年啪得一下展开折扇,行走间衣袂翻飞,赫然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赵恪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把常瑛挡得严严实实,朝着这人开口的语气有些不悦:“魏公子,在下方才已经拒了你,你再跟上来,不是有度君子所为。”   “哎呦赵兄,你不让我跟着你,可不能拦着我结识一番常姑娘。”他俊朗的眉目满是笑意,抬手朝常瑛揖礼问好:“这夔州府谁人不知常姑娘这个奇女子,年纪轻轻便手握了夔州的三成香料生意?”   “不知常小娘子,可听过在下的名号?”   常瑛显然同样不愿意跟这人耗费精力,答得言简意赅,处处透露着敷衍:“没听过。”   后头守卫的衙役处似乎传来压抑的笑声,宝蓝锦衣的少年脸色黑了一半,却在看到一辆雕花马车缓缓驶来之后,又再次恢复了笑意,“暂时不知道也没关系,等到秋闱放榜那一日,你会记住我的!”   他啪得一声合拢了折扇,极有风度地朝二人行礼告别之后,登上了那辆装饰富丽的马车。   伴着车夫利落甩下的鞭花,车内的帷幔被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撩起,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一隐即没,短暂地朝二人的方向扫了一眼。   常瑛警惕地与赵恪对视,显然有些出乎意料:“那是魏夫人的马车?”   赵恪肯定地点头:“是那位魏夫人,周中丞的嫡妻。”   “这人是什么来头,竟然劳动这位二品诰命夫人亲自来接?”   “并不是他身份尊贵。”少年耐心地朝她解释,“只是他同样姓魏,是这位魏夫人本家侄子。素有才名响彻夔州,惹得魏夫人对他十分喜爱。”   “那他今日特地在贡院之内绊住你,倒有些来者不善。”她清凌凌的一双眼睛危险地眯起。   “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三场乡试都已经顺利结束,他对自己的成绩如何也在心中有了初步的预估,自然不缺岿然不动的底气。   就算是阁老总督来了,也没有办法睁着眼睛说自己的文章不好。周大人爱惜官声,不会坐如此下作的事情。   如今需要防范的,只不过是这位魏公子求胜心切,放榜之后背地里使些什么阴谋手段。   不过,那毕竟是此后的事情,在他眼中,现在最最重要的,还是赶紧陪着常瑛回去,养一养精神。   *   九月初三,正是偌大的夔州乡试放榜的日子。   青壮妇孺不管自己有没有人应试,尽皆扶老携幼,纷纷涌向贡院前头的长街看榜。   无不想着沾一沾这些举人老爷福气,好叫自家的儿孙今后也能出一个文曲星。   而那些有人参加乡试的人家,便更加严阵以待,头一天晚上便打发了家仆在贡院前彻夜蹲守,只等红榜一张贴出来,第一时间告诉主家结果。   随着一队持戟兵士拉开贡院大门,护送着一身绯色官服的学政提督大人踏出衙门,在门墙之上贴上来今年的中举名单。   围在外头人山人海顿时忍不住急躁起来,纷纷推搡着上前想要看到结果。   在里头守了一夜的人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幸运地找到了的顿时放声大笑,状若疯癫。   而那找了三五遍还没有看到自己名字的人,脸色顿时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更有白头老翁,捶胸顿足,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   与贡院之外的乱象不同,常氏香坊之内,常瑛正懒懒地俯在书案上,自在悠闲地听着赵恪弹琴。   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松阳赵家尚且没有败落的时候,赵夫子便曾手把手地交过儿子这些技艺。   而今赵恪有了闲暇,逐渐一一捡起,弹奏出的一曲《吹梦到西洲》竟也流畅悦耳,颇有高山流水之感。   一曲奏毕,他恰到好处地睁开眼,静静等待着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   如院试一般,对于中举的前三甲州府会安排衙役前来报喜。所以对于已经十拿九稳的赵恪来说,前去贡院挤着看榜,并没有什么必要。   而眼前这喜气洋洋的声音,无疑是在明白地告诉众人,他又再次猜中了…… 第54章 大掌柜才不舍得那报喜之人阵仗极其盛大,引得整条长街上的人纷纷探头去看,让生意本就红火的香坊显得愈发热闹。   赵恪整了整衣袍端坐在后院的迎客厅里,气度沉稳内敛,丝毫不见喜形于色。见那为首的官差上前问好,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抬手示意他起身。   真真把气定神闲做足了个十成十。   惹得那为首的差役心下暗暗称奇,感叹这少年将来怕是不凡,说话间脸上的笑意更是加深了几分:   “小郎君,贺您大喜!”   “属下们奉学政提督之命,前来向您报喜,恭贺您秋闱得中!”   铺子里围观的伙计顿时精神一振,纷纷连腰杆都挺直了两分。他们这铺子里,若是出了一个举人老爷,走出去可不是要羡煞旁人吗?   赵恪扬眉一笑,抬手延请那官差坐下喝茶,见他捧起手中的杯子饮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不知名次几何?”   “嗐,”那人带着笑感叹,“您有这般姜太公钓鱼的气定神闲,哪里会猜不出自己的名次呢?”   他有意买这一个关子,避而不答,反倒偷偷塞给了赵恪一张小小的红榜。   这红榜原是衙门里的差役抄录的,上头写了前十几位高中的举人老爷名姓,当做是个讨巧赠给这些名次极好的人,也有助于这些老爷们了解自己的同科。   赵恪垂眸缓缓挑开,却是从下至上开始看起。   果然看到魏佑臣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二个位置,而自己,正正好落在了他的名字上,稳稳地压了同科一头。   他下意识地抬眸去寻找常瑛,却正正好与她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随即相视一笑,默契满满。   ……   铺子中年纪稍小的伙计探身去看,差点一蹦三尺高,望向赵小郎君的眼神满是崇拜。   又一个头名!!!   掐指一算,郎君如今已经拿下了四个魁首,果真要创下连中六元的神迹不成?   要知道,自打太.祖爷开国以来,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文曲星下凡啊?   那差役显然也知晓赵恪如今的分量,笑着收下了赵恪那一份沉甸甸的红包之后,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三日之后便是中丞大人在贡院设下鹿鸣宴,宴请诸位举人老爷的日子。到时候赵郎君身为解元,可千万要到场,叫大家见识一下您的风采。”   他知晓赵恪在备考的这一段时日里总是闭门不出,向来不参加什么宴会,怕是对诸位同榜也不太了解,特地凑到了赵恪近侧,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旁的人倒还好,只是那魏家郎君年轻气盛,未免有些意气。属下多嘴这一句,还望郎君你心下有个底。”   赵恪哪里能不明白,这句话显然超出了这报喜差事的本分,是这人特地卖了自己一个人情,便特地起了身朝他拱手道谢:“多谢这位大哥提点。”   “使不得!使不得!”差役急忙托住他的手,自己差点跪下,“您堂堂功名在身,可是要做官家老爷的人,如何能够给属下这样的人行礼呢?属下自己出门便是,自己出门便是……”   他激动地一张脸都涨红了,兴致高昂地带着一众下属出门而去。留下站在原地的赵恪被人团团围住,被伙计们叽叽喳喳地一顿夸奖:   “郎君,你中了举之后,是不是就能做大官了呀?”   “是啊郎君,以后我看这夔州城中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赶来我们铺子找茬……”   “自然不会再有了,若是有,便叫郎君打他们板子!”   “嘿嘿嘿,大掌柜才不会舍得劳烦郎君呢,自己一人便抄着板子把人撵得屁滚尿流……”   常瑛满头黑线,上前来撵走这群越说越没谱的小屁孩:“去去去,闲得没有活干我就去找三娘子给你们多加些活计!”   瞪地那群小子一窝蜂地散了,她这才收了一副强装出的凶狠摸样,笑眼弯弯地拍了拍赵恪的肩:“阿恪,我就知道你可以!”   赵恪虚虚地张开手臂,示意她不必按捺自己,尽管来抱他:“那可算是不负阿瑛所望。”   少女依势上前,环住他劲瘦的腰线,埋在他怀间猫儿似的蹭了蹭:“眼下,我是既替你高兴,心中却又觉得担忧。”   “为什么?”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又耐心。   “那前来报喜的差役都特地提醒你魏佑臣不好对付,足矣可见他平日里行事是何等的张狂,加之他又是魏夫人的侄子,我害怕你在鹿鸣宴上吃亏。”   那日乡试刚一结束,魏佑臣便特地寻到了赵恪,想要强行邀请素不露面的赵恪去他的宴会上做客。如今赵恪杀出来拿了他是为囊中之物的解元,他可不得憋着一口气在鹿鸣宴上找赵恪的麻烦吗?   “我想帮你。”少女垂着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圈在赵恪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   时间倒回两年,她还能够自信替当年的赵恪解决一切危机,可如今一路目送他越走越高,竟也出现了许多新的变数,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赵恪耐心地由她抱着,抬手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在而后,低声安慰道:“阿瑛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正如常瑛心中有他的位置,所以不愿意让他前去涉险,他心中亦然把常瑛放在一个不可撼动的位置,同样希望自己万事都挡在小姑娘身前。   “这次就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   *   九月初三,丹桂飘香,贡院之内早便张灯结彩,一群春风得意的举子们已经略有薄醉,齐声举杯共唱《鹿鸣诗》,作魁星舞。   赵恪四平八稳地端坐在右侧的第一席上,正正巧与魏佑臣的位置遥遥相对。   那人显然素日里交游广泛,此时不住地有人上前来敬酒致意,把他的坐席处围拢的热热闹闹,倒显得赵恪这一处好像被排挤了一般,分外冷清。   可惜赵恪虽然比他还小上一岁,但心智坚定非常人可以比拟,只当他们是小孩子过家家,丝毫不做理会。   怡然自得地慢慢品着杯中的清茶,顺带仔细研究了一下桌上摆着的新奇糕点。打算回去复刻一把,好叫阿瑛也尝尝鲜。   魏佑臣来者不拒,动作豪迈,纵使酒量不浅,没一会儿也喝得醉醺醺起来。甩了甩迷迷糊糊的头,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带着自己那群好友摇摇晃晃地起身,直奔赵恪而来。   赵恪早就料到他们必定会来上这一遭,此时倒也坐得安稳,波澜不惊抬眼望向魏佑臣,眸光分外清明。 第55章 吃软饭“今日是中丞大人的鹿鸣宴,赵兄怎么能只饮茶,不饮酒呢?”不待赵恪答话,他便顾自地斟满了一杯酒,抬手递到了那人身前。   围观的众人自然知晓魏佑臣这举动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但是为了卖给这位魏家公子一个面子,寻常人便也就此接下,饮酒平事。   可出乎意料,赵恪没有接。   甚至对这位魏公子的话置若罔闻,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在场的举子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一场暴风雨的到来。   胆子小已经在默默后退,免得被溅上一身血。   魏佑臣不负众望,一张脸上果然在积蓄怒气,把那杯酒重重地按在了桌上。   “赵兄是不给我面子,还是不给中丞大人面子?”   “鹿鸣宴惯例有二,一曰鹿鸣诗,二曰魁星舞。这是本朝自开国而来便定下的规矩,而不知何时增加了必须喝魏公子的酒这一项?这也是中丞大人的意思吗?”赵恪说话间依旧慢条斯理,可画中的意思却不那么平静,隐隐透露出锋芒。   方才坐在主位之上饮酒的周大人仿佛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笑着开口喊住了这位妻侄:“佑臣,鹿鸣宴上确实没有必须要饮酒的道理,不要为难赵解元。”   “赵解元”这三个字似乎戳中了魏佑臣某个不如意的心事,朝着赵恪冷冷一笑之后,他到底是暂且忍耐下来,朝周大人进言道:“姑父,侄儿也知识见赵解元孤单,想要与他交个朋友,既然他不愿意喝酒,那便罢了。咱们一同研究诗赋,也是好的。”   堂上的周大人含笑点头,看着这位妻侄撩了撩衣袍,挤在了那位赵解元的旁边坐着。   他有意纵容此事,并不仅仅是因为魏佑臣是他的妻侄,当然也有赵恪当年为了给父亲报仇,不惜在贡院面前威逼州府,让他没少在同僚面前落下面子。   而今虽然顾忌着那张答卷实在是优秀,不得不点了他做这个解元,但在这鹿鸣宴上魏佑臣出手挑衅,那不过就是小辈之间的打闹。他也乐得让赵恪吃下这个闷亏。   “听闻赵兄这一年来,并没有在客栈或是别院下榻,反而是住在了夔州的常家香坊里?”魏佑臣带着一丝恶意的嘲弄。   “嗐,”他身后以为油头粉面的中年举人跟着他一唱一和,“那常家香坊势大,短短几年时间便积累了数不尽的真金白银,难免叫人艳羡。”   “什么?竟然这般厉害,那我们这位解元大人,岂不是有吃软饭的嫌疑了?”   他的声音有种刻意的滑稽,引得众人纷纷配合地笑出声来。   赵恪的平静也成功地被打断,捧着瓷杯的手指一抖。   不过……   他不是生气羞恼,而是觉得太过好笑。   魏佑臣兜兜转转折腾了半天,这便是他想出来戳自己心窝子的法子?   若是旁人或许真的会引以为耻,恨不得堵住所有人的嘴。可惜,他今日遇上的,是赵恪……   三年之前的刘嫂子便造过大同小异的谣,道是赵恪留在常家,名不正言不顺,多少有些吃软饭的嫌疑。   不过,当年压根没人把重点放在吃不吃软饭上,赵恪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第一反应便是默许了这种流言传播,还在常瑛面前买了不少可怜,成功地得了一个名正言顺童养夫的名分。   而今魏佑臣旧事重提,让赵恪的眸子忍不住泛起了一点异彩,一瞬之间,想到了许多更深层次的东西。   或许,这是向阿瑛要上一个名分的时机?   “喂!”或许是见他只顾得笑,却不答话,魏佑臣耐心耗尽,又使劲拍了拍桌子,“赵兄,您可要对我们这些同榜们解释一二,免得大家误会了你,污了你的声名?”   “不——”   把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盘算压下,赵恪回过神来,郑重地拉住了他的手:“不必替我解释,谢谢。”   请加大力度,早日传到我家阿瑛的耳中,好吗?   魏佑臣顿时瞠目结舌地长大了嘴,酝满腹的嘲讽卡在喉间,好似一根鱼刺一般不上不下,让他极为难受:   “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破家流亡以来,一餐一饭皆是阿瑛供养,为父亲报仇,更少不了她来回奔走,还有今日能坐在这里,也是阿瑛不厌其烦的鼓励……”赵恪一脸肃容,一时间倒牵出不少真情实感来,“我常常想着世人不知阿瑛的付出,也太亏欠了她一些。如今既然魏公子提起,那我讲一讲也不妨事。”   魏佑臣气得想走,却被他的手牢牢按住了肩膀,又听到那人诚心诚意地拜托道:“魏公子交游广泛,若是能够让更多人知晓,便再好不过了。”   魏佑臣:……   众人:???   他一定实在开玩笑!一定是由于接受不了吃软饭的侮辱,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没有人会不在乎被人骂做吃软饭!只要他们坚持散布消息,总有一天赵恪会坚持不住哭着求他们!   他魏佑臣不是那么容易便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才不会中赵恪这一出空城计。   锦衣少年气得大步站起,剩下的半截鹿鸣宴也没吃进去,一看便是憋了劲儿打算好好报复一番赵恪。   没掺和进来的其余人见他较了真,纷纷忍不住把同情的目光投在赵解元的身上,心道他这般的少年英杰,可不能被魏佑臣就这般毁掉。   ……   赵恪心情大好,对周遭神色各异的目光恍若不觉,等到子时的散宴钟声敲响,便率先离席朝主位之上的周大人告辞。   这一举动落在众人眼里,无疑做实了他的心虚与惶恐,愈发在心下默念:真是可怜了赵解元……   *   夜色已深,常瑛忙着在其它州府开铺子的事情,只嘱咐了一个伙计等在贡院门口,接散席的赵恪回家。   那伙计也是个半大孩子,守了上半夜忍不住靠在车辕上打盹儿,听见动静急忙甩了甩头,一骨碌爬起来:“小郎君,您回来了。”   “嗯。”   装可怜这件事赵恪也算是驾轻就熟,此时面对伙计热情的招呼也只是轻声回了一个“嗯”字,便一眼不发地上了车,眉眼之满是落寞之色。   留下年纪不大的小伙计站在原地茫然地挠了挠头。   一路无声地将这主子送回了香坊之后,他忍不住悄悄地对着赵恪打听:“郎君,可是今日的鹿鸣宴有什么不快?”   马车之内的车帘未动,隔了一会儿却忽然传出来一声寂寂的叹息:“不过是一群无趣的人罢了,值不得伤神。”   伙计听得心头一颤,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今日郎君一定是受了大委屈!只不过他一惯好脾气,不肯与人置气,此时一定在暗地里伤心……   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大掌柜!   让大掌柜给郎君出气!   这实诚心眼儿的孩子目送赵恪进了房门,第二日一早便在常瑛的小院之前等候,直到辰时三刻出来,终于等到了晨起的常瑛。   “小六,你怎么在这里?脸色还这般严肃,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常瑛倾身询问。   “回大掌柜,不是我的事情,是赵郎君遇到了麻烦。”小六绷着一张脸,严肃地冲常瑛回禀。   “哦?”常瑛也正色起来,“可是昨日鹿鸣宴出了什么事?”   “一定是的大掌柜!昨日郎君回来便郁郁不乐,把自己关在房门之中至今还没有出来。”   常瑛皱起了眉。阿恪不是什么心智不坚之人,不会因为寻常小事便动容变色至此。   她心下思索,步子却不停,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赵恪的房外,打算先了解一下情况。   轻轻扣了三门之后,里头的人毫无动静。等到常瑛屏气凝神了半晌打算再扣时,才听见赵恪起身的脚步声。   一双素净白皙的手拉开了房门,露出里头衣衫有些凌乱的赵恪来,小声唤了她一声:“阿瑛……”   常瑛脸上的肃色再次加深了几分,摆手示意小六出去之后,她抬脚进了屋子,余光扫到了赵恪尚且没有折叠整齐的被子。   他素来勤勉用功,每日不到卯时便已经开始坐在书案前诵读功课。今日已经到了辰时,竟还是一副消沉的样子,看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大事。   柔和了嗓音之后,她小心翼翼开口询问,生怕再刺激到赵恪什么:“昨日的鹿鸣宴,魏佑臣做了什么恶事吗?”   赵恪闷闷地坐在书案后不说话,拿那纤长垂落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失落彷徨,对常瑛的问话避而不答。   见少女催促得急了,这才寞然地开口:“阿瑛,不要问了,他们说的,也是实话。”   这般吞吞吐吐不利落的态度气得常瑛想捶他,不过看到少年憔悴失色的白净小脸之后,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出门便撸了袖子,立刻喊了人来出去打听,打算快速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找魏佑臣算账。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相当卖力,不过半日的功夫,便给她带回来了消息:   “昨日鹿鸣宴上,魏公子逼迫郎君喝酒不成,便拿郎君没出息吃软饭来羞辱人……”   “见郎君不愿意计较,今日特地派了仆从,在城中四处散播此事,破坏郎君的声名!” 第56章 人自渡“——啪!”   常瑛一掌拍在桌上,力度大到让那黄花梨的桌子都为之一颤,桌上的杯盘也是一片狼藉。   聂三娘闻声赶来,一边小心翼翼地劝她坐下,一边抬眼示意伙计把那桌子收拾收拾:“大掌柜,悄悄气。”   “魏佑臣拿不到魁首便心怀怨恨,做得也太过分了些。”   这段日子铺子开的顺风顺水,她鲜有这般动怒的时候。   而今这件事,单是看看赵恪那副黯然的样子,她都恨不得把魏佑臣给暴揍一顿。   “可魏佑臣毕竟是魏夫人的亲侄子,又素有才名,我们要怎么办?”聂三娘皱着眉。   论出身门第,夔州赵氏与魏氏多年以来分庭抗礼。可如今魏佑臣凭借着家族的遮蔽兴风作浪,赵恪却因未付报仇自请除族。两方单论家族之力,不能相提并论。   依照她的想法,还是要先劝赵郎君想开点才是。   不过,显然常瑛不是这般温水煮青蛙,能劝身边人压下这口气的性格。   安逸这些日子,也该告诉那一小撮不安分的人,自己可不是上不了马,提不了刀了!   *   三日之后,月黑风高,秋风萧瑟。   魏佑臣交游广泛,二更十分才从酒肆之中醉醺醺地出来,挥退身后恭维着送他的一众狐朋狗友之后,他倚在自家书童身上,醉醺醺地进了巷子。   夜色已深,巷子里曲折冗长,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一人。   书童有些害怕,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可惜魏佑臣饮醉了酒,身子沉甸甸地拖不动。   他越来越急,却忽地在背后听到一阵尾随的脚步声。让他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背上一阵阵发凉,正想要回头去看看来人的面目,却被人眼疾手快,一个手刀便劈晕了过去。   连带的无人搀扶的魏佑臣,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黑巾覆面,一身短打的常瑛冷酷地挥了挥手,示意跟着她来的伙计们把这碍事的书童拖走,自己却上前一步,提着魏佑臣的衣领,便把他给扼了起来。   “咳咳咳……”魏佑臣被提得无法呼吸,不得不睁开了迷茫的眼睛,随即吓得浑身一颤。   “你们是谁???”   “告诉你,我可是夔州世家子弟,身上亦有举人的功名,你贸然把我怎么样,可是要杀头的重罪!”   那人冷冷一哼,黑巾之下竟然是清亮的女儿音:“少年中举,阁下可是姓魏?”   “正是。”魏佑臣很想再次骄傲起来,奈何自被一个小姑娘提起来的姿势过于屈辱,他只得好生好气道:“我姓魏,名佑臣,并未得罪……”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常瑛一拳砸在了脸上,疼得他顿时忘记了自己还要说什么,抽着气捂住自己的脸,疼得险些飙起泪花。   这是个什么路数,也忒不讲理了一些?   可惜,常瑛今日来,便是来教这位小少爷什么是道理。此时也不曾假手他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着魏佑臣一通乱揍,疼得他眼冒金星,惨叫连连。   直到他面上一片轻轻紫紫,肿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常瑛这才拍了拍手,满意地站了起来。   身后跟着的伙计纷纷吓得咽了一口口水,看向大掌柜的眼神交织着崇拜与畏惧。   这是个什么样的小魔头,凭着自己一个人,便把这二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让他们这些跟班杵在这里毫无存在感。   原本的摩拳擦掌毫无用处,还得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这血一不小心便溅在了自己身上……   见魏佑臣被打得彻底服了软,常瑛这才停了手,带着一众小弟扬长而去,留下魏佑臣孤零零地躺在暗巷里直哼哼,险些掉下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这是走了什么霉运啊,不知为何惹上了这种煞神?   *   出了心中一口恶气的常瑛心情愉快,第二日一早便藏好身上干坏事的衣袍,再次前去赵恪的屋子里。   “阿恪……阿恪……”   人为到,声先至。听见她声音的赵恪默默把身上的被子又裹紧了一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蔫吧。   装了这三日常瑛都没来好好安慰他,而今忽然兴冲冲地跑来,让赵恪顿觉有些不妙。   “阿恪,你今日可好了一些?小六给你送的饭,有没有好好吃?”常瑛站在床前嘘寒问暖,见赵恪还是那一副蔫蔫的样子,忍不住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顾不得赵恪仅仅身着一袭单衣,按着他的肩膀道:“你听我说,昨天晚上……”   赵恪心中警铃大作。   “我把魏佑臣打了一顿给你出气!”   赵恪:……   果然,阿瑛的心思不能以常理揣度。他这假装的丧里丧气,差点没真的被搞到自闭长草,身上的气压顿时越发低落了起来,恨不得直截了当地对着常瑛摊牌:   我哪里是要你去揍魏佑臣一顿?他值得你费那些心思吗?能不能多看看我?   名分、名分,我要的是你为我正一正名分啊!   可惜常瑛听不见他心中的呐喊,只能看到赵恪垂下的眼睫愈发低落,丝毫没有她预期的高兴。   一时技穷,她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准备再去寻聂三娘想个法子。   屋子里顿时只留下赵恪一人,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坐在床上自闭,眼巴巴地盯着常瑛离去的背影。   佛不渡人人自渡。   心上人不开窍,赵恪也不能再被动等待,只好变着法子提醒她。   眸光深深浅浅地浮动了几下之后,他换来这几日照顾她的小六,要这孩子把聂三娘请上来。   等到聂三娘一头雾水地上楼来时,赵恪早就梳洗穿戴完毕,坐在书案之后的人目光清明,神采奕奕,与这些日子消沉的模样判若两人。   聂三娘狐疑地见了个礼,开口询问这位郎君何事吩咐。   轻咳一声之后,赵恪小心地掩上了门。千斟万酌过的字句一点一点地对聂三娘吐露了实情,惹得这位女掌柜眉间的笑意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忍不住掩口大笑,不顾形象地对着赵恪指指点点起来。   经过时日的锻炼,赵恪的脸皮不似从前那般薄,此时倒也脸不红心不跳地任她笑,只拿眼巴巴地眼神,无声地请求着这位盟友。   你情我愿,聂三娘对把二人凑做一对出上一份力,便看好地拍了拍赵恪的肩膀,当做同意。   等到常瑛神神秘秘地对她提及赵恪还不高兴时,顿时就派上了用场,一脸严肃地对着常瑛开口:   “我觉得,大掌柜您怕是寻错了方向……”   “什么?”常瑛虚心纳谏,“三娘子你又什么好办法尽管开口。”   “大掌柜,这一场风波里,只怕赵郎君他真正伤心的,不是什么魏佑臣的有意中伤。”   “而是这些年他跟着大掌柜,无疑是落人口舌了些。此时听见别人嚼那些碎嘴子,您又不表态,可不就伤了心吗?”   “若是您能许他一个什么名分,这才算是办到了点子上呢。” 第57章 一把抱住常瑛狐疑地打量了聂三娘一眼,陷入了沉思。   阿恪素来沉稳老成,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郁郁寡欢……吧?   而且,她小身板如今不过十五岁,大半精力都铺在铺子上。谈论这件事情,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   当下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开明些的父母也是由自家男儿前去求娶人家姑娘。   可出乎意料,在场的人几乎都默认了由常瑛给赵恪一个名分,丝毫没觉得这种颠倒惯例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全都眼巴巴地盯着常瑛,等着她的表态。   “咳……阿恪果真是为了这件事情伤心?”她犹疑地问聂三娘。   这位女掌柜点头如捣蒜:“绝对如此,十成十地没跑儿。”   赵小郎君亲口叮嘱她的话,可不是百分之一百地肯定?   ——等等!   常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若论了解赵恪,应当无人能够胜过他,聂三娘平日里与阿恪的交流也算不上多,怎么能如此肯定?   有一人的身影忽地在她脑海中一闪而没,常瑛却迅速抓住了这点异常:   赵恪他,别不是又听了宋先生的出招,故意装病博得怜惜,再请聂三娘里应外合帮忙哄骗她答应吧?   她锐利的目光顿时审视地盯着聂三娘,看得这位女掌柜有些发虚之后,忽地发问道:   “三娘子为何能够如此肯定?是谁在背后,做了你的——军师?”   聂三娘顿时绷紧了心弦,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哪里有什么军师,不外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哦?”常瑛愈发冷了脸,眯起的眼角显出一点锐利的弧度,“那既然三娘子看的这般明白,为何不一早便同我讲明白实情,反而在与阿恪私谈之后,前来劝我?”   “啊……我……”聂三娘没了话说。   大掌柜素来雷厉风行,积威已久,纵使是她也不敢违逆大掌柜的意志,如今只能在心中不断地替赵恪祈祷菩萨。自己是兜不住了,只能希望这孩子自求多福,能够承受住大掌柜的滔天怒火。   显然,她平日里疏于侍奉的菩萨这时候没有及时显灵,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常瑛冰着一张脸,浑身笼罩着低气压地上了楼。   照例敲了敲门之后,她立在门口,听到赵恪喊了一声“进”,这才推开门,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赵恪的床畔。   如此前的几日一样,赵恪看起来愈发虚弱,原本润泽的唇都因为干燥起了皮,裹在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了一个蚕蛹。   “阿瑛,如今城中的谣言如何了?”他语气虚弱,像是害怕知道结果一般忐忑发问。   “没怎么样,魏佑臣被我打了一通,闭了嘴。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相信不久之后这件事便会被众人遗忘,阿恪倒也不必再挂怀。”   “咳咳咳……”魏佑臣不中用得让人意外,赵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悲伤地连咳了好几声。   不过,常瑛接下来的话,一下子让他的咳意梗在了喉间,不自觉便浑身绷紧。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阿恪真是让我意外……”少女危险地眯起眼睛,语气分外意味深长。   “阿瑛在说什么?”这是还想要负隅顽抗的声音。   “三娘子已经尽数告诉我,阿恪再挣扎便没了意思。”常瑛没有明说,威严地背了手,等着赵恪亲口承认错误。   床榻上的“蚕蛹”拱了拱,不一会儿伸出两只白净修长的手来,试探性地扯住了她的衣襟,轻轻摇了摇。   不用想,赵恪躲在被子下的耳间肯定通红,奈何感受到了常瑛的怒气,不得不生疏地卖了这一回乖。   常瑛默默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再把他的手拍掉,抓住赵恪偷偷睨她表情的眼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看来并没有什么用……   受伤地收回手臂之后,他也明白常瑛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任谁被别人蒙蔽了许久都会生气,更何况是自己身边最为信任的人呢?   想到自己为了心中那点私念,利用魏佑臣与聂三娘,惹得常瑛担忧这些日子,他一时也禁不住深刻反省了一番,生怕常瑛如那年的除夕夜一般,一气之下去了别的州县巡视铺子,再有几个月不肯跟他说话。   越想越担忧之下,他也顾不得心中那些束缚与害羞,忽地掀了被子坐起身,紧张忐忑却又一往无前地——抱住了常瑛的腰。   少女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随即有些无奈地推了推他:“你几岁?做出这般幼稚的事情来?”   “以为这个样子,我就不会罚你吗?”   虽被她推了两下,可赵恪反而没有松开,更是顾不得自己那红得发烫的脸颊,朝常瑛可怜巴巴道:“我错了,阿瑛当罚便罚,只要你不抛下我……”   这话中撒娇的意味过于明显,若是被外头的人瞧见,只怕是下巴都要纷纷掉落在地。   这跟他们见到的那个冷漠矜贵、卓尔不群、怼天怼地的新科解元,还是一个人吗?   常瑛脸上的肃容依旧没有和缓,眸中却闪过一丝笑意,抬手挑起赵恪的下巴之后,她附身低头,长发散落,幽幽的语气好似女妖:   “那你说,自己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赵恪怔住,心脏开始砰砰乱跳,几乎要跳出了胸口:“我……”   “连这也说不出,可见你这认错的态度也不怎么诚恳。”少女缓缓附身,将这本就为数不多的距离再次拉进,几乎要贴上了赵恪的鼻尖。   二人鼻息交缠,不知是谁先乱了方寸,呼吸声忽地急促起来。   处在下方的赵恪眼睫轻颤,缓缓地阖上了眼睑。   可意料之中的吻没有来临,反倒是常瑛趁着他恍神之际,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环在腰间的手,成功抽身离开,悠哉地站在书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既要罚,那便罚你今科考个进士回来。”   见帷帐之内的那人一副怅然若失的神色,她离开的脚步微顿,在即将跨过门槛之时,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什么时候能在曲江池畔瞧见你打马游街,那便再谈其他吧。”   少女袅娜纤细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廊间,可留下的话却让床上衣衫散乱的赵恪欣喜若狂。   阿瑛这话的意思…?是她同意了此事?!   只要等他今科得中,便同意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抓住床柱,内心巨大的狂喜让他用力到指节发白,无意识的笑在脸上久久不能平静。   他等到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   铺子里个个都是人精,哪里瞧不明白赵小郎君与大掌柜之间的变化。   感慨于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余,无不真心替二人高兴。   甚至是远在松阳得了消息的常父常母,都忍不住千里迢迢来到夔州,眉开眼笑地看着女儿和准女婿不愿意错开眼。   吴氏一手拉着一人絮絮叨叨地念叨了许多话之后,又神神秘秘地告诉了常瑛一个好消息:   “你嫂子如今,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什么?!”常瑛又惊又喜,“怎么才告诉我?嫂嫂一切可好,可有让大夫瞧过?”   “婉娘这孩子呀,也是粗心。前些日子诊出来,怕你分心便没着急送信。如今我跟你爹亲自来来报你这个小祖宗,可行?”   “娘,我岂是这般不饶人的小魔头?”常瑛推开赵恪,贴在吴氏的怀里撒娇,“方才分明也是担心嫂嫂。”   吴氏握着闺女暖呼呼的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闺女绸子一般光滑的乌发:“如今已经九月末,你与阿恪,是不是过几个月便要上京赶考了?”   燕京城,天子脚下,世间繁华所在,是过去吃不饱饭的常家人想也不敢想的。而今,竟要真的朝着那千里之外去了。   少女俯在母亲的怀里,默默点了点头,“这些年咱们家的铺子在夔州里里外外都开遍了。二哥正带着人往别的州县跑,我刚好能够接着送阿恪上京赶考的机会,在京中也把咱们常家香坊的门楣支撑起来。”   “好好好……”吴氏一连应了几声,“我跟你爹在松阳一切都好,不必担忧。只是你们又要闯荡南北,又要科场比试,着实是不容易。”   一时感慨,她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凡事尽力而为便可,无需与人家拼个你死我活。万望以保全自己为上,实在不行,还有我跟你阿爹在家里等着你们……”   “好。”这一席话落入了心间,惹得常瑛眼底一时间也泛起了些许水光,埋在吴氏怀中用力点头。   “那便好,你们记住了便好。”吴氏缓缓自椅子上起身,与常父一同慢慢朝外走,“你嫂子还在家等着呢。我们不便多留,这便走了。”   常瑛恋恋不舍地把人送门外,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青篷马车。   赵恪静静来到她的身后,把人揽在了肩头:“阿瑛,不要难过。”   “要不然,你还是不要陪着我远赴燕京了?”   山长水远,一路免不了奔波劳苦,风餐露宿的时候,他也不忍看自己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受苦。 第58章 暗流“说什么呢?我并不仅仅是为了陪你科考,还为了在京中开铺子啊。”常瑛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伸手与赵恪十指相扣。   二人约定就此定下,可是新年过后,还是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   先是怀胎八月的婉娘身体屡屡不适,汤药不断,而后常父坐着的马车忽地断了车辕,害得他摔断了腿。一时间家中竟有两个人不得不卧病在床,吴氏日日心焦不已,头发都新白了许多。   偏生常平因为邻州的事情耽搁迟迟没有回来,家中竟然没与一个可以顶门立户的人,让常瑛有些忐忑不安,不得不放下了手中收拾好的行李,打算回家一趟好好看顾父母与嫂嫂几日,等到大哥回来之后再与赵恪北上会合。   赵恪心疼她的两边奔忙,再次出言开解她干脆不要陪着自己前去燕京。   抬眼望着他愈发清晰俊朗的下颌线,常瑛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让二人额头轻轻贴近:“不要说这样的话,松阳的事情我会尽快处理好,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去面对京中的那些风云诡谲。”   封了厚厚一沓银票和现银之后,常瑛又将铺子中最为机灵可靠的小五与小六拨了过来,陪着赵恪一路进京。   送别的那一日,身披狐裘的少女站在堆满新雪的道旁,一路远望赵恪的车马缓缓远去,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车上的赵恪不愿放下帷帐,等到走出百米之遥,实在瞧不清少女的身影,这才在小六的提醒之下,不舍地放下了帷帐。随即,又好似想起来什么一般,他又再次迅速地撩起车帘,用尽全力对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大喊:   “阿瑛,莫要忘了那日你的许诺。”   若是我此去有蟾宫折桂的那一天,你便答应给我一个名分。   凛冽的寒风吹得常瑛斗篷上镶得狐狸毛簌簌抖动,团团围在她的脸侧衬得她一张脸愈发白净小巧,此时听见赵恪这被风送来的这句话,一时竟没忍住露出笑来。   好似昙花初绽,冰雪消融,几乎难以抵抗地便能在人的记忆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等到赵恪的车马彻底瞧不见了之后,常瑛飞身上马,拉紧缰绳掉转马头,一路赶往松阳的方向。   快马加鞭三日之后,她终于趁着第二日的黄昏余晖,赶回了松阳常父常母的住处。   乍一进门,便感受到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对。   从前吴氏与常父闲着无聊,便常常在家中款待一众邻居陪着说话喝茶,故而这处赵家的老宅总是热热闹闹,从未想如今这般门户紧闭,寂静无声过。   她心下一紧,脚步轻轻地走到后院时,正正好看见吴氏搀扶着婉娘正在院子里走动。   婉娘如今怀胎八月,肚子却像绷到了极致的气球高高耸起,彷佛下一刻便要爆炸一般。   加之她这些日子每每生病卧床,食欲不振,更显得脸色蜡黄枯瘦,不似当年成亲时那般清丽动人。   看得常瑛心疼得直皱眉,急忙替换了吴氏上前扶着她,在院子里慢慢走动。   “嫂嫂,你怎么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大夫怎么说?”   婉娘身为当事人,竟然比她还淡定不少,拍了拍这位小妹妹的手,这才道:“大夫日日都来瞧,可惜瞧不出什么病症,大抵是我这身子虚弱,第一次有孕有些不适吧。”   “麻烦妹妹回家来真是不好意思,可你回了家,我真就安心不少。”几步路的功夫婉娘就开始喘气,扶着腰舒缓,“这些日子咱们家也不知沾了什么霉运,我身子笨重不说,可公爹好好地出趟门,却不知为何摔断了腿,娘给我们熬药,竟然差点点着了屋子……”   常瑛的眉皱得愈发紧,数种巧合聚集在一起,再用巧合去解释未免有些太过牵强。   看来她回家这一趟,还真算会对了。不然,单凭常父常母和婉娘一个新妇,哪里是那幕后之人的对手?   不管是何等的魑魅魍魉,把手伸进松阳,伸进常家,无疑触动了常瑛最大的底线,她绝对不会叫那人好过!   仔细看过常父的腿伤在逐渐好转之后,她心中的怒火散去了一些,安抚好忐忑的吴氏与婉娘,开始仔细排查家中有无不妥之处。   看了看婉娘憔悴的脸色之后,她打算从家中的饮食入手。   常家虽然如今家资不菲,可吴氏与常父都是苦惯了的人,搬进城里不再种田便是他们对于常瑛最大的让步,若是让他们每日如同贵族老爷一般什么活计也不做,那才是没病也要闲出病来。   故而赵家老宅虽大,可是常瑛并没有添置什么仆役,每日买菜做饭皆是吴氏与婉娘亲手操持。   二人每日前往西市买菜皆是随机挑选,回来也不曾假手于他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遍寻一圈之后,她决定喊来吴氏亲自问问情况。   “阿娘,你好好想想,家中除了你与嫂嫂亲自购买的食材之外,还曾经吃过什么?”   “啊?”吴氏脸色发白,她做了半辈子普普通通的农户,一时间乍然听闻家中有被下毒的可能,顿时慌了神,“也没有……什么异常吧?”   “我们日常饮食,也只吃自己烹制的食物,和老家村子里的人送上来的一点特产啊?”   “村子里送上来了什么?”直觉告诉常瑛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全年后山的鲜花丰收,制成了一些各色糕饼,由你喜鹊嫂子送上来……阿瑛,喜鹊嫂子她不可能害咱们啊……”   “阿娘,听我说,此后除了家中自制的食物,任何东西都不要入口,先闭门不出,等我回来。”   她匆匆骑了马,一身红衣消失在皑皑白雪之间,东行三十里之后,竟是又回到了常家村。   一别数年,常家村如今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人在常家的香坊做工,几年下来攒下了不少银子,现在的生活水平自然直线上升,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贵宝地。   听闻她回来了,里正常武与管事喜鹊纷纷带着人出来迎接,把常瑛团团围住。   一一谢过诸位乡亲之后,她与常武喜鹊一同进了村中的祠堂,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二人之后,见他们神色坦荡,语言连贯不似作假,便直接开门见山,把常家发生的事情一并自己的猜疑,一起告诉了二人。   与吴氏的想法一样,这二人的品性与能力皆是检验过关的,她不相信他们会对送往常家的东西动手脚。如今,她想要借助这二人的力量,把那可能隐藏在暗处的人揪出来。 第59章 跳梁小丑被告知猜测的二人皆是一脸肃容,正色道:“姑娘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我们必定下死力去办。”   “无需这么严肃,如常行事便可。”常瑛朝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后,低声嘱咐了一番。   随着三人神色如常地出了祠堂,好奇的众人纷纷探着脑袋朝此处看。   喜鹊上前驱散了村人:“大掌柜回来是为了巡视咱们山上和手中的活计,你们不需站在这里。打起精神,自去做活吧。”   见众人慢吞吞地散了,常瑛略略查看一圈后山与山下的作坊之后,便也翻身上了马,打算回城。   扬鞭之间,座下那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挥蹄长嘶,竟没有立刻发动步子。   等到常瑛勒住缰绳查看时,才发现刘婶子的儿子竟不知何时挡住了她的前路,呆呆怔怔地看着她。   常瑛挑眉,带着些逼视的意味朝他看去,却见这人脚步慢慢后退,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   三日之后,常瑛在常家村的布置终于生效。喜鹊趁着天光未亮,一个人悄悄地摸上了常家的门户,叩响了门。   常瑛早有准备地拉开门把人迎了进来,却看到喜鹊当成跪倒在地,流着泪道:   “大掌柜,我对不起您。”   “快起来。”常瑛扶起她满是落雪的身子,“这哪里是你的错。我交代你查的事情,查明白了?”   喜鹊含泪点头:“原本给叔婶送些特产开开胃,是我提的主意。却没想到差点害了大掌柜的小侄子……”   果然,村中真的有人对常家的吃食下了手!   从前她要常父常母搬来县城,其一,为了城中的生活方便不少,其二,便是为了提前规避村人因为常家乍富而起什么坏心。   没想到的是,千防万防,竟然还是被人趁了机……   “那人是谁?”常瑛的眸光比廊下的冰凌还要冷。   敢对常家人下手的人,她绝对不会放过。   “是刘嫂子!”   ——什么?!   竟然是她?   当年她与吴氏素来交好,就算后来因为自己儿子的事情与吴氏闹得有些不愉快。她娘依旧念在这是老姐妹老邻居的份上,在常家的作坊里给刘嫂子留了一个位置。   这么说,她每个月端着常家的饭碗,竟然还想要对婉娘腹中的胎儿下毒手?   何等的蛇蝎心肠???   “那糕饼原本是各家都做一些,挑了好的给叔婶送来,却没想到刘嫂子她竟然在其中悄悄添了芦荟汁,正正好与孕妇相克……”   芦荟汁是大寒之物,月份小的孕妇误食便会小产。纵使婉娘的月份已大,却还是让她饱受了一番折磨。   可以想像,若不是常瑛及时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婉娘继续食用下去,稍不留神便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常瑛紧紧攥着椅子把手,指甲在其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恨不能生吞了刘嫂子这恶毒的女人。   “常武叔已经命人把刘家三口子给盯死了,只等大掌柜您一声令下,便把他们一家都给拿下,压到祠堂中去,按照族规处置。”喜鹊看出了她的愤怒,适时地出言表态。   “不——”没想到常瑛抬手制止了她,“你别忘了,还有我爹的腿上和我家走水的意外,还没有找到证据。”   如今看来,这两件事情也与他们一家脱不了关系。仅仅是给婉娘下药这一桩顶多打他们一顿,岂能解常瑛心头之恨?   “你且回去,暂时不要表露出来什么异样。”她眼中有一道锐芒闪过,“只告诉他们,明日我与父亲母亲都会回到常家村。”   “记得——是乘马车回去。”   “是,我一定办好。”喜鹊领命而去,如常一般张罗着欢迎主家回来,甚至还在下工前,单独问了刘嫂子,要给许久不见的吴氏准备什么东西接风。   刘嫂子难为情地笑笑,一副囊中羞涩的模样,任谁也想象不到她这和善的眉目之下有着怎样恶毒的心肠。   夜半三更时分,她便一个人偷偷溜上了后山,鬼鬼祟祟地捣鼓半天之后,才赶在天色欲明之前前来,如同没事人一样站到了村口欢迎常家人的到来。   等到常武喜鹊等人迎着常父常母进了门叙话,她又偷偷摸摸地摸到了停在后院后院,把手伸到了后院的车马上。   早早被常武安排好盯着她的人把一切都收入眼中,只等大掌柜一声令下,便把她就地拿下。   可出乎意料,常瑛却迟迟没有动静,竟然如同无事人一般,打算带着常父常母前去后山看喜鹊他们新种下的花木。 第60章 遇险后山南坡平坦,北坡却颇为陡峭,常父常母乘坐的那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山路上,身后跟着一长串的村人,刘嫂子自然也在其列。   元月的天气寒冷,马车车帘紧闭,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大家的热情,一路与走在最前头的常瑛说说笑笑。   直到一行人来到了北坡的山脊处,贫瘠的土壤与石块使得马车的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叫人直觉牙酸。   众人都不由得小心了步伐,扶住了一侧的木质栏杆,留神于脚下的路之时,却忽然听到一阵惊呼声,最前头的那辆马车车轴竟然忽地倒塌,一下子便重重地朝着栏杆的方向倒下去。   顿时惊得众人一身冷汗名,看到那车壁落在了栏杆之上才略略安心。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简易的栏杆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质量本就不过关的原因,竟然啪得一声断了!   “常叔——!”“吴婶——!”   喜鹊大呼一声,急冲冲地冲过去。   可山路狭小,她挤过去的动作显然赶不上那马车倾落下去,纵使用尽了全部力气,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沿着陡峭的山坡滚落下去。   队伍后面的刘嫂子眼睛快速亮了一下,看到那摔得散了架的马车,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踌躇着来到常瑛身边之后,她看着那震惊又颓丧地跌落在地的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快意而又扭曲,强行拿痛惜的语气盖过之后,她把手轻轻搭在少女的肩上,不无痛惜地安慰她道:   “阿瑛,节哀呀……”   小姑娘忽地抬起幽深的瞳孔,低声问她:“节哀什么?”   刘嫂子差点梗住:“……这北坡山高崖深,人跌下去岂有活路……”   这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愣愣地扭身回去看背后那些静默的村人,却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一种整齐划一的嘲弄之色。   方才喊得最为大声的喜鹊此时一片冷然,无声地侧了侧身之后,正正好露出吴氏与常父二人慢慢沿着身后的上路上来。   “你们!你们……不是摔下去了吗?”   她的瞳孔陡然睁大,神色慌乱,仿佛大白天里见了鬼。   “呵!你以为自己的计策有多高明,熟不知阿瑛早早便看在眼里,根本就没有要我们上马车!”吴氏气得浑身发抖,纵使女儿早早给自己透露过实情,可亲眼看到曾经的老姐妹这么谋害自己,还是震惊又难过,“我们常家哪里对不起你?”   是啊,常家建起制香的作坊,第一个去寻的就是刘婶子来做工。这些年刘家一家三口月月都靠常家的工钱为生,就算是刘嫂子屡屡因为撮合阿瑛与自己儿子,搞了不少小动作,吴氏也仍旧念及旧情,没有把她赶走。   谁知而今,竟然活生生上演了一场农夫与蛇!   这下人证物证俱在,村人亲眼所见刘嫂子谋杀常父常母,此时拿下她多的是有证人可以作证。常瑛便也不再等待,挥手示意常武带人把她架起来之后,即刻押送到松阳县衙,要求刘县令秉公处理。   众人睽睽之下,刘嫂子面如死灰,很快便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因为嫉妒常家乍富和想要报复常瑛不肯嫁给自己儿子,当夔州赵家的那些人找上她时,刘嫂子便选择与他们合作,向常家下了一系列黑手。   她的儿子与丈夫两股战战地站在公堂上,纷纷表示对此前对刘嫂子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恨不得当场与这个疯婆子撇清关系。   可常瑛冷笑一声,不无讽刺道:“松阳县城距离刘家有三十余里,她频繁往来与村子与县城,形迹鬼鬼祟祟,你们就真的一无所知?”   二人顿时梗住,因为恐惧而咬紧的下颌什么话也说不出。   要说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因为身为丈夫的那点懦弱和儿子的那点邪念,让他们纷纷在其间选择了沉默,心中不无期盼刘嫂子得手,在常瑛失去父母家人的凄惶之下,给自己儿子一点可趁之机。   万一能成,可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事!背靠如此能挣钱的常瑛,他们后半辈子能过的比常父常母还威风。   万一事情败露,就只咬死了自己不知道此事,把罪责都推到刘嫂子身上。   可惜,这等暗搓搓的心思瞒不了众人,更瞒不了常瑛,当场戳破他们的打算之后,方才还安静的刘嫂子癫狂地挣扎了起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心为这爷俩谋划,如今他们竟然想要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她一人身上。   被衙役死死地按住之后,她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也逐渐熄灭了,死灰一般盯了常瑛半晌之后,忽地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以为……你赢了吗?”   这疯癫一般的呓语让常瑛心中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抬手扯住她的衣领之后,她低声逼问:“你还知道什么?”   “哈哈哈……他们以为能瞒得过我,可我就是知道……”刘嫂子呕出一口鲜血来,“你猜猜,夔州赵家明明视赵恪为仇人,却为何单单只对常家下手呢?”   不是痛恨常瑛的手腕干净利落不留情面,也不是看常家老弱妇孺好欺负……   而是,一桩看准了时机,彻彻底底的——调虎离山之计!   “不知道没了你保驾护航,赵家那个孱弱的小书生能在截杀之中挺过几重?”   为了抓住这最后的扼杀机会,赵家这次是下了血本,绝对不会允许赵恪活着赶到京师,而派她在赵恪离开夔州之前搞事,就是为了拖住常瑛的脚步。   “——你说什么!”常瑛大怒,一下把她惯倒在地。   可刘嫂子自知活不成,便也毫不在乎,依旧以尖利的声音大声诅咒常家与赵恪,言之凿凿常瑛纵使现在去寻赵恪的马车,所见到的也不过是一堆白骨。   第一次,她浑身冷汗,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无法稳住身形。   赵家这段日子的沉寂与常家出事这恰好吻合的时机,让她总是不愿意相信,也明白了刘嫂子说的话多半是真的……赵恪这一路,定然会遇到赵家早就安排好的截杀。   可赵恪此番上京赶考,为了轻车简从,只带了小五和小六两个随从!   三人都不会功夫,拿什么去抵挡赵家早就埋伏好的杀手???   幸好常父常母及时扶了她一把,这才让常瑛眼前笼罩的黑雾消散了一些。望着吴氏与常父同样担忧的面容,她强行打起了精神,抓紧了心中那一点微茫的希望,又从无边的恐惧之中挣扎了出来。   分别时赵恪清朗的话音犹在耳侧,少爷满含期盼的眸子等待着她兑现承诺。而今她还没有看到赵恪金榜得中,也没有真正对他许婚,他怎么会死?怎么能死?   还有希望……赵家的计谋未必能够得逞。自己现在赶过去,一定还来得及!   她拿袖子粗暴地拭了拭泪花,全然顾不得一团乱的公堂,匆匆与常父常母告别之后,扬鞭跃马,飞速地朝着夔州的方向疾驰而去,任由马儿的四蹄踏出滚滚的烟尘。   吴氏与常父没有拦住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同样绝不相信,赵恪这样好的儿郎竟然死在了阴谋算计之中。   二人一眨不眨地远望着女儿走远,直到凛冽的寒风吹得他们手脚冰凉,也不肯轻易离去……   *   常瑛一人一骑,沿着夔州的道路一路日夜狂奔,在赵恪上京的必经之处左右搜寻。   每每带着希望过去,可带给自己的,永远只是失望。   多方打听之下,竟然没有一人对赵恪一行留有印象。面对天地茫茫之大和自己胯下那匹疲累不堪的马,常瑛心中的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若是赵恪还平安活着,一路沿着驿馆朝京师走,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唯一的解释,便是赵恪根本没有走到这么远的距离。在路程的前半段……便遭遇了不测……   常瑛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最坏的结局,可孤身一人风餐露宿,又神经紧绷这些日子,便是个铁人也该承受不住。   意志濒临崩溃之际,一队人马却忽然急匆匆地沿着驰道追上了她。这动静让常瑛忍不住希冀地抬起了眼,期待着这烟尘滚滚之中有赵恪的形迹。   可惜,奇迹没有发生,结果是意料之中得令人失望。   ——急匆匆赶来的人,竟是高阳县主和她的护卫。   常瑛急匆匆从松阳出发之后,无措的常家人便在婉娘的建议之下寻上了高阳县主府求助。   县主听闻始末之后没有过多的犹豫,当即便命令私兵收拾东西,随她一同前去支援常瑛,寻找赵恪的下落。   见到这位一项精致无缺的县主大人如今一身风尘仆仆,常瑛忍不住心,单薄中触动,单薄的肩膀埋在了县主的怀中,想要从这位旧识之中再汲取一点点力量。   “阿瑛,我一路寻来,同样没有瞧见那赵家少年的踪迹……他是不是……”高阳尽量柔和了语气,却还是没有办法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只好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委婉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第61章 恶人上门赵恪如今生死未卜,夔州前往京师的驿站都被高阳县主与常瑛翻了个遍,却遍寻不见人影。   而今他们这一行人下一步该如何做,变成了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少女幽潭一般的眸光缓缓越过重岩叠嶂的群山,顺着高远的苍穹一路向前,闪烁着坚韧不屈的焰火。   “我打算去往燕京。”   如若赵恪还活着,就一定会前往京师赶考,常瑛会与他在此处重逢。如果他没能活下来,那常瑛便去往京师,纵使捅破天去,也要为他报仇!   “好!”高阳县主很是钦佩她一往无前的意志,当下便大声肯定,顺带出言道:“我与你一同,前往燕京。”   郑重地点了点头之后,二人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之中。常瑛略略缓过心神,便又一刻都不敢停歇地直奔燕京城的方向而去。   陪同在一旁的宝篆难掩诧异地看着主子,悄悄地扯了扯高阳县主的衣袖:“主子,咱们……”   ……真的要回燕京吗?   当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侯爷与夫人正在气头之上,偏偏自家主子也不肯低头,闹到最后侯爷暴跳如雷,当场要与主子一刀两断永不相欠。主子性子犟,一来松阳便是八年。   而今,怎么忽然就要回去了呢?   “我不是临时起意。”高阳县主裹紧了身上的雪白大氅,“阿瑛稳住了我的病情之后,我便有了回京复仇的打算。而今恰好他二人遭了难要去往燕京城,我若是能回去,多少也能帮到他们一些。”   “主子……”宝篆既是心疼又是感动,当下也不好再劝,默默地站在了主子身侧。   “走罢。及时赶上阿瑛,不要让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上路……”   一行人日夜兼程,不敢停歇。奈何去往燕京的路山长水远,等到终于赶到目的地时,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月。   春闱三月初便要开始,如今时间仅剩一月不到,她们能在贡院开场之前,再次见到赵恪的身影吗?   二人相视一眼,谁也不能肯定……   *   不知在何处一片荒芜的大地上,迎面有一辆柴车缓缓驶来。   车前坐着的老翁熟练地挥舞着鞭子,正在赶着自家的瘦骡子朝家中走去。   满是柴枝的车板上,竟多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他双目紧闭,发丝凌乱,显然是好不容易从劫匪手中脱身,还留下了颇重的伤,惹得一旁随侍的随从呜呜地哭泣。   “郎君,你还好吗?小五哥死了,你千万不能也丢下我啊……”   “如今大掌柜也不再,我不晓得咱们到了什么地界,可怎么去寻帮手……”   他一边哭,一边抖着手,几次三番地去试探赵恪的鼻息。   直到忍无可忍的赵恪抬手,抵住他的手指之后,小六这才破涕为笑,满眼惊喜地朝着赵恪道:“郎君,您醒了!”   赵恪背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朝外渗血,身下粘腻的血迹使得他浑身发冷,语气虚弱:“咱们这是到了何处?”   这话小六可答不上来,幸好前头救了他们的老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懒懒答道:“这里已经是冀州境内。”   “听口音,你们是从夔州来的?”   赵恪努力抬了抬手,抱拳致意:“正是,我家在夔州松阳,是位前往燕京赶考的学子……不想路遇劫匪,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唉躺着躺着……”老翁摆了摆手,“此处是两州交界,难免有盗匪横行,你们也是可怜……”   “不要怕,此番先到我家住着,老头我给你先找一个大夫看看伤。”   “是……”   赵恪唇色苍白如纸,看到身边同样狼狈不堪,还在暗自垂泪的小六之后,艰难地开口安慰他:“不要哭了,我们好好活下去,总有能够替小五报仇那一天。”   一闭眼,那股盗匪锋利血腥的刀光犹然在目。车下的马因为中了箭镞而受惊失控,慌张地追逐之中,三人竟然连人带车地坠下悬崖。在外驾车的小五当场便不行了,唯有中了一刀的赵恪与小六互相搀扶,艰难无比地走出了崖底,暂时躲过了追杀。   幸运的是,他们被这打柴的老翁发现,捡回了家。   不幸的是,由于凶手步步紧逼,他们坠下崖壁之后的马车早就被那群人搜刮了给彻底。现在二人除了身上的一点散碎银子之外,所有路引文牒,尽皆被那伙贼人夺了去。   也就是说,二人身上伤重难医不说,就算治好了伤,也会因为没有这些东西无法走到燕京城!   赵恪一阵头痛,因为失血过多的晕眩感再次袭来,折磨得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地躺在了那木板车上,静静地思量对策。   听老翁说此处由于两州交界,盗匪素来横行猖獗,往来的人士被他们打劫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情。   只不过,那群狠厉之人给他的感觉,似乎不像是那普普通通、依靠抢劫为生的匪徒。   出于低调起见,他这次出行的马车十分普通,一路之上财不露白。可那盗匪却像是认准了人一般,埋伏在山林之间看见他们路过便冲了上来。   并且在得到三人的行李车马之后,依旧紧追不舍,分明是有意要杀了他们灭口,这让赵恪心中,实在忍不住泛起疑云。   而这些怀疑,在偶然瞧见鬼鬼祟祟在这一带打探壮汉之后,一下子上升到了顶峰。   赵恪心中的警报陡然拉响,屏着呼吸回到老翁家中之后,快速叫醒了小六,打算收拾东西离开。   那些人来路不明,满怀恶意,他们留在这里万一被发现,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说不定还要连累好意收留他们的老翁。   犹在梦境的小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想要开口却被赵恪示意噤声。   来不及解释,屋外便传来那群佩刀壮汉的吆喝声,趾高气扬地站在老翁的门前,要求开门搜查。   藏在屋中的二人对望一眼,豆大的冷汗自小六额头上滴落。   “郎君,怎么办?”他悄声询问,颤抖的手臂紧紧地攥住了赵恪的袖子。 第62章 险象环生“嘘——”赵恪以指抵唇,示意小六不要出声。   他坚韧的心性促使着自己在危机之中迅速冷静下来,迅捷的思路飞快地思索着谋略。   努力分辨清楚外头的声音来自两个不同的壮汉之后,少年的眸子显出一点锐利的冷芒。   这些人已经堵上门来挨家挨户的搜查,由于自己毕竟师出无名,倒也不敢过多耽搁,被老翁拒绝几次之后,眼看便要失去耐心,强闯进门。   赵恪不想把事情牵扯到两位好心收留他的老人,便悄声请了老翁的妻子前去开门,自己则握紧了一把老翁惯用的柴刀,屏声敛气地潜伏在屋舍之后。   记忆回到数年之前,在后山见到阿瑛时她同样是握了一把菜刀,便砍翻了两个歹人。如今在这命运的捉弄之下,他竟然也握住了这把柴刀,不得已那它来应对敌人。   听到院子里的响动之后,他收回方才略略分出去的心神,绷紧的心弦一瞬也不敢忽视地盯着院中的动静。   小六见状也握住了棍棒,二人屏住呼吸,无声地等待着那持刀的壮汉一寸一寸地临近。   伴着他们沉重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六吓得手臂僵直,下意识地去看赵恪的表情,却再看到郎君那张满是毅然镇定的脸之后,竟渐渐恢复了平静。   这种神情他唯有在大掌柜身上见到过。郎君是大掌柜看上的人,一定也能带着他化解困厄,逃出生天!   砰——   刀刃砍破血肉的声音让小六顿时回神,血色飞溅着进入视野之后,他也不顾地太多,抄起棍棒便冲上前去,与方才出其不意砍了匪徒一刀的赵恪一同杀入敌阵。   那二人干得本就是刀尖舔血的生意,显然与当年的常大牛二人不可相提并论,猝不及防地中了一刀之后并没有就此溃逃,反而被杀怒一般赤红了眼睛,提刀便朝着赵恪砍来。   看来是一心取走他的人头,拿去给金主领赏。   赵恪本就有伤在身,灵敏迅捷地避过刀锋之后,背上的伤口顿时崩裂,染得衣襟一片血红。他吃痛地皱眉,却死死咬着唇并不喊出一声。   见那匪徒有放松警惕的意思,动作稍稍停顿,他顿时一改方才的痛苦之色,幽潭一般的眸子满是厉色,犹如恶魔一般毫不留情地一刀刺出,正中匪徒的腰窝,让他不由得吃痛跌倒。   少年的视野已经被血色占据,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提刀上前,任由冰冷的刀光收割了他的性命。   接着,他拿刀身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在自己彻底脱力之前,一刀刺入那压着小六打的另一人心口。   锵——   亲眼看着那人倒下去之后,少年手中的柴刀终于放心地脱了手,铿锵一声跌落在地,连带着他的人也软软倒下。   连杀两人之后,赵恪此时浑身是血,根本分不清这黏稠的血迹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敌人。   他抑制着背上伤口处巨大的痛苦,朝着小六招了招手。   这个半大孩子从来没有杀过人,此时刚刚从匪徒的刀光中死里逃生,身躯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赵恪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虚弱的声音低声叮嘱了他接下来的计划。   小六看着他后背上的一片血泊,狠狠地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死死地咬着牙应是。   *   片刻之后,老翁的院中出来了一位匪徒衣装打扮的人。   他瞧起来年纪不大,半张脸掩没在风帽之中,叫人瞧不清真面目,背后的伤口不住地朝外渗血,显然是不知在何处负了伤。   并没有与同伴过多交流,匆匆夸上马背之后,他任由座下的老马一路顺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奔而去,孤身一人闯入了匪徒的藏身之所。   不出所料,这群人果然藏身在夔州与冀州交界的深山之中,看样子是在此处打家劫舍已久的老山贼。只是不知受了何人的指使,非要取了他的性命不可。   赵恪缓缓吐出一口气,借着山林的掩饰观察了半晌这贼窝之后,终于挥鞭促马,孤身一人进了敌营。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去的凶险,只是他的文牒路引统统都被这伙人抢了去。没有这些东西,就算前往官府报官,也不会被此处的治下官员相信。   为此,赵恪不得不假扮方才被自己杀死的那位匪徒,换上了他的衣衫,打算趁着这些贼人外出寻找赵恪踪迹,防守空虚的功夫,把文牒路引这些东西夺回来。   幸而,他而今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自小身姿颀长,稍作掩饰之后,扮作成年壮汉一路上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怀疑。   依靠镇定过人的心理素质躲过守卫的盘问之后,他凭借着自己方才的观察,一路深入敌巢,很快便来到了这群匪徒的库房所在。   抛了颗石子弄出声响引开看守之后,赵恪压低了头上的风帽,低着头匆匆进了这库房。   屋内东倒西歪的堆放着山贼们的战利品,杂乱无章,想要寻找到那薄薄的几张路引并不容易。   赵恪强行忍下背上火辣辣的痛意,快速提气,轻手轻脚地翻找起来。   幸好,那些匪徒并没有把那不值钱的文牒路引当成一回事,推开一地散乱的箱笼之后,赵恪终于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那证明自己身份的几张纸片。   顾不得自己此时满身血污,他匆匆把这些东西塞进怀中。   正欲出门的时刻,却忽然同那急匆匆赶回来的守卫撞了个正着。那人眼瞅着赵恪这张陌生的脸撞进自己视野,顿时被激得汗毛倒竖:“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一边疾声质问,一边绷着脸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赵恪不语,幽幽的眸子紧盯着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朝着这人逼近。   在戒备之下的对方想要喊人的前一秒钟,一把扬起手中的细沙朝着对方的眼中挥去。   一击之下,趁着对方痛苦地捂着眼睛这个空挡,他并不恋战,护着怀中的文牒路引,快速地冲了出去,跃马而上,箭一般地窜出了这山贼的老巢。   可这番动静想要不惊动留守老巢的众人已经是不可能,看到少年策马而逃的背影之后,他们迅速地反应过来这是何等要命的事情!纷纷牵了马匹,拼了老命一般赶在赵恪身后穷追不舍,时不时还有冷箭放出,可见是拼了命,想要把这人灭口!   赵恪坐下的马匹不过是匆忙之下随意取来的,速度自然比不过那些人□□的良驹,电光石火之间,竟多次差点被他们追上。   幸好赵恪他过人,每每急中生智,挥鞭掉转马头的方向,一刀插.进马儿的后臀,这才令马匹吃痛,一路飙升到极速,带着赵恪逐步临近了人烟繁华的场所。   那些人顾忌身份,只能玩命地在后方放箭,咬碎了牙看着赵恪一路走远。   此处是冀州边界的一个县,名叫清源。   赵恪眉眼肃穆,不敢停歇,直到挥鞭策马赶至县城,这才松了一口气。   顾不得自己背上那已经干涸的血迹,他从自己怀中掏出那已经被血迹染红的文牒路引递给衙役,要求求见此处的县令。   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少年郎此时衣袍散乱,形容狼狈,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吓得衙役心惊肉跳。   好在听得他谈吐极有条理,像是读书知礼之人,这才勉强同意,带着他去见此地的堂尊老爷。   时至申时,清源县令本是结束了一日的办公正在美滋滋地等着用晚膳,忽然见到衙役捧着一册浸满鲜血的文书进来,险些没有惊地跳起来。   “这是出了什么人命官司?!”   听闻是一位上京赶考的举人被自己治下的盗匪险些截杀之后,他顿时坐不住了,在春寒料峭之间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身负功名的举人在此处真的出了事,那他这个县令也算是当到了头!   牵涉到自己今后的前程与政绩,他并不敢疏忽,当下便召见了赵恪,仔细听他讲完贼巢所在之后,立刻便派了县尉带兵前去剿匪,自己急忙喊来大夫,给浑身是血的赵恪包扎治疗。   急切地询问了这位少年的伤势之后,他焦急的目光紧紧盯着大夫,生怕这人说出来赵恪没救了。   毕竟,奔波逃命又与贼人搏斗之中,赵恪背上的伤口几度开裂。他不过是一介文弱的书生,此时留了那么多血,能否撑过来真的是一个大问题。   幸好,白眉大夫的回答让他略略安心:“这位郎君的体质强健,万幸尚无性命之忧。只是此番元气大伤,伤口又几度崩开,着实不再适宜挪动,还是应当精心静养,才不会留下病根啊……”   这……   清源县令的目光忍不住看向赵恪,眼下已经到了二月,冀州距离燕京的距离算不得近,寻常人骑着快马也未必赶得及。赵恪身负重伤难以起身,看来,这场春闱是要错过了呀……   他忍不住为这位少年痛惜,错过一次便是三年,如此大好的年纪,又能有几个三年呢?   “赵郎君,那盗匪已经尽数伏诛,便在清源安心住下养伤吧……”   “多谢堂尊。”赵恪唇色苍白干裂,整个人因为失血过多看起来虚弱无比,“可我不能停下。”   一路走过来,赵家、魏家、周中丞,他们不会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如果这次不能应试,赵恪无法再忍受一个不能护住常家的三年。故而这次春闱的机会,他绝对不能错过!   这坚定且不容拒绝的语气让清源县令未尽的话语都堵在了嘴里,他看着少年毅然的眸光摇头叹息,命令大夫准备好足够的药材并且给他精心包扎之后,只得给少年安排车辆,放任他离去。   ……   躲在老翁家的小六被人快速寻回,看见完好无缺的赵恪不由得激动的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子上了马车。   这辆青蓬小车在耽搁半个月之后,终于再次踏上了前往燕京的路。   一路之上难免颠簸,小六没有受什么伤也被折磨的憔悴了不少,更何况重伤在身的赵恪呢?   听着郎君一路上压抑的咳声,小六心头发酸,实在忍不住出言相问:“郎君,那些匪徒仓皇逃窜之下把你的书卷与注解都给烧了个干净,如今您还病者,咱们这样一路上京,如何能够比得上那些准备充足的举子?”   ……要不,还是留在清源养伤吧,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赵小郎君苦苦支撑……   赵恪压制住肺腑之间的巨大痛楚,努力在眉目间积蓄笑意,让这孩子安心:“我躺在马车里,同样可以温书备考,不必担忧。”   “可……可您的书卷手稿,都不见了啊……”这还怎么准备?   “那些书卷我早已经看过不知千百遍,手稿又是亲手所写,此时哪里还需要什么纸张辅佐,已经全数在我心中……”   他自小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能够连中四元的坚实基础早就把这些牢牢地记在脑海里。这次,那些死到临头还不忘销毁他的书籍,阻挠他参加会试之人,恐怕要再次失算了…… 第63章 切齿拊心千里之外,燕京城。   常瑛与高阳县主一路舟车劳顿,却丝毫不敢放松。   稍作休息之后,二人仓促地用了些食物,在一张小几面前相对而坐,开始商议接下来一个月的计划。   这些日子虽然横生了不少波折,可幸而筹备在京师开铺子是她一早便计划好的事情,如今有了高阳县主派亲兵护送过来的一应银钱香料,她便打算快速地在京中让常家香坊立住脚。   介时香坊之内人来人往,是一个打探消息的绝佳场所,也能凭借这条路,搭上一些京中的贵族官僚。   假设赵恪真的遇到什么不测,这便是她为他报仇的依仗……   高阳县主很是钦佩她的果决,举杯以茶代酒,敬了这位知交一杯:“你有自己的规划,这很好。而今我们到了燕京,我也是时候去处理自己身上的那些陈年旧事。喝了这一杯,咱们便正式作别。”   那些丑陋肮脏之事与常瑛并没有半分关系,高阳并不愿意这位朋友牵扯进定康侯府的那些旧事。   宝篆上前来为主子换上了一身富丽繁琐的京中贵女服饰,精心装扮之下,高阳公主显得分外美艳动人,恍惚间彷佛回到了当年那个在朱雀长街上簪花打马的倾城少女。   侍奉主子多年,她知晓县主与常家小娘子分别,除却护朋友周全之外,还有一份凄凉又微不可察的隐秘心思。   主子她……害怕自己在松阳交下的这个朋友,看到自己当年的那些狼狈丑态……   强行忍住眼底的酸涩之后,宝篆小心翼翼地扶起盛装打扮的主子,乘上一辆华贵精致的马车,一路缓缓朝着定康侯府的方向而去。   *   二人都了解彼此的性子,并没有依依作别的小女儿情态,常瑛把那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后,立刻命令护送银两香料入京的伙计们开始清点盘账。   这些人是她一早便早早抽调教导好的,此时遭受大变,竟也能够稳住心神。听到她的命令,顿时手下运笔如飞,一刻也不敢停顿地准备起来。   常瑛自己自然也不会闲着,带上两位随从之后,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此时香坊进京事关重大,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在偌大的燕京城中选出最为合适的铺子。   一连几日奔波过一遍城中的东南西北四大坊市之后,她多少也对城中空置的铺子心中有数。   除开那些铺面狭小地处偏僻,还有那些看着他们是外乡人便漫天要价的,眼下摆在常瑛面前的合适铺子共有三座。   一座是香坊云集的东市内,一座玲珑精致的小楼。从前的主人也在此处经营香料,后来由于经营不善,在激烈的竞争之下不慎倒闭。主人开价三千两。   第二座位于西市人流最为密集的坊市中心。本是一处世家大族的产业,因原主人获罪急需钱财疏通,这才转手让人,开价四千两。   最后一处,位置与前两处大大不同,竟然位于朱雀大街一侧,是朝廷钦定的九十九座官铺之一!不知为何,原本经营得好好的铺子竟然要转手出让,引得城中富商大贾纷纷打听。   常瑛带人去看过一遍,发现这铺子的确气派,并且不说它的百年传承,便是这绝佳的地理位置也值得众人垂涎。   不过问了价格之后,随她而去的随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无他,只因这所铺子在城中富商大贾的竞价之下,已经被抬高到了一万两!   常氏香坊几年下来虽然赚得盆满钵满,可毕竟才经营上几年,家底自然不能与这燕京的豪富相比。这一万两白银,简直要耗尽常瑛手中现银的八成之多!   加上购买铺面之后的种种花费,他们怎么承担得起?   常瑛知道随从的伙计在忧虑什么,这三年以来常氏香坊从未停止过前往夔州周边扩张的脚步。所到之处在精心经营之下所获利润并不在少数,可来到了燕京城,在一众权贵豪强面前,便有些不够看了。   纤细葱白的手指一页一页翻过手下人整理好的账册之后,她默默地闭上眼睛思量着。   随从的伙计将她眼下淡淡的青色看得分明,在心头无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些日子里因为赵郎君的生死未卜,大掌柜悲痛之下还要不眠不休地支撑起诸多事宜,已经十来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们愈发放轻了动作,不敢出生打断常瑛的思绪,默默侍立在侧,等着大掌柜拿主意。   常瑛没有时间考虑太久。   少顷,她睁开了一双眸子,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带上我们现有的所有银子,前去竞价,务必要购置到朱雀长街的那一处铺子!”   伙计没有再做反驳,恭敬地朝她拱了拱手之后,沉声应是。   几人纷纷领命,客栈的房间中又剩下了常瑛一个人。   她的身影有些孤寂落寞,无声地起身翻了翻授时历,看到那个越来越逼近春闱的日子之后,忍不住拿微微颤抖的手指将那本历法遮住。   这些年来她的两位兄长经过不断砥砺,早就成为了能够支撑一方的掌柜。如今常平稳扎稳打,坐镇夔州各处州县,把已经开设好的铺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常安也在各大州府之间奔波,屡屡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为常氏香坊开疆拓土。   把铺子交给二人打理,常瑛称得上一句放心。   故而这次,她已经在心中做足了最坏的准备,丝毫不惧同赵家撕破脸皮之后他们的疯狂报复。   可是,那让她夜夜不得安眠的,一闭眼便被恐惧牢牢攥住的,是赵恪鲜血淋漓的尸体……   春闱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便等得越来越绝望。   心中那个不愿意接受的魔鬼,发出的嚎叫声越来越多,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赵恪凶多吉少。   常瑛不得不让自己忙起来,在与铺面、官府、银钱、香料之间的斡旋之中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不停,以此来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最坏的结局。   ……   全负荷地运转着自己的精力之下,铺面的事情很快谈拢。刚刚定做好的牌匾之上有常氏香坊四个鎏金大字,正在被干得热火朝天的工匠们协力挂到铺面之上。   常瑛独自一人站在下头,眯起眼睛打量着其上一片闪耀的金光。   因为时日不多的缘故,香坊的开张十分仓促,幸而在燕京城开铺子的事情她筹谋已久,带来的各式香料皆是精心准备,有信心说一句在京中的几十家香坊之中独树一帜。加上朱雀长街这处铺子的加持,开张当天便吸引了不少小姐与贵妇带着帷帽前来凑热闹。   一阵子没有出现的高阳县主,也静悄悄地前来观礼。   她带了厚实的帷帽遮挡面容,一路轻车简从,毫无声张地穿过了堂内的熙熙攘攘,来到了后院同常瑛见面。   “县主请坐。”常瑛并不意外于她会来,神色如常地抬手示意手下上茶。   “阿瑛……”高阳县主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带着些忧虑道:“你做事一向稳妥,想比早已看出,这处朱雀长街上的铺子条件虽好,可依照你如今的财力,吞下它有些勉强吗?”   且不说在争夺铺子中落败的其他富商大贾们会不会怀恨报复,她手下剩余的钱只怕也紧巴巴,徒有铺面在手,可日常的日子只怕还不如寻常百姓。   明明可以选择那两处更加合适的铺子,为什么非要冒险一试,来了这权贵云集的朱雀长街呢?   常瑛的眸光并没有因为她焦心的劝说而变色,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海般的模样:“县主,这种困顿不会维持太久……”   “你……”高阳县主刚想劝说她不要过于自己,却忽然察觉出一丝不对,话风陡然一转,“你想要做什么?”   这位知交身上最为可贵的便是她持之以恒的韧劲,可是同样,若是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勇气失了控,那便是一个活脱脱的疯子!   “若是阿恪能回来,我会想尽办法控制住局势,若是阿恪回不来,这处铺子便注定会成为我复仇的代价,保不住的。”   她语气平静,可说出的话却让高阳县主心惊肉跳:“阿恪若是真的遭遇不测,你难道要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吗?”   “不,我不会故意以命相搏。”她还有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等着她回去团聚,“可若这把火真的无法控制,我不会顾忌自身。”   这话已经把她的态度都说尽了。   常瑛不是个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恰恰相反,她有着师父传承给她的责任与抱负,比任何人都想要活得热烈光辉。   可是赵恪是她身边无法被取代的亲人、朋友、甚至是爱人,二人是从山穷水尽之中一路走来的同伴,若是她把这件事情含恨忍下,那就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再出来为赵恪鸣冤。他就真真正正地,埋骨于冰冷的异乡,死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   常瑛闭了闭眼,把那可怖的一幕驱逐出脑海,望向高阳县主的眼神澄明坚定,不容动摇。   沉默了一阵之后,高阳县主到底没有再开口,无声地带着侍女,悄然离开了朱雀长街。   方才在常瑛那里听到的一席话无疑像是一把重锤一般,在不住地敲击着她的肺腑。   阿瑛说得极对,如果人人都顾忌太多不肯站出来,那么真相与公道便永远不可以重见天日。而她当年所蒙受的冤屈,更是没有一人肯为她出头。要是连她自己也瞻前顾后,那可真是白费了这些年的切齿拊心之恨!   她低声催促车夫加快了步子,安置好这些日子的筹谋之后,终于登上了定康侯府的大门,回到了自己这阔别已久的“家”。   门房早就认不出她的面容,听宝篆上前道明身份之后,方才陪着笑的眼神顿时闪过震惊与鄙夷,丝毫不提带着她们进门落座的意思,一溜烟进去禀告主子。   高阳对这冷遇早有预料,此时神色不变,拉着一脸愤愤的宝篆在外头等候。   不一会儿,一大群人簪珠佩玉,脂粉袭人的妇人与小姐纷纷乌泱泱、急匆匆地朝大门外走,显然被高阳县主忽然回来的消息震惊得不轻。   这个黯然离京八年的长姐,侯府的所有人都默认她死在了外面,他们八年以来好不容易把她带来的污名洗清,这个时候她为什么会忽然回来?   侯夫人厉声警告众人想要封锁消息,可奈何定康侯府人心不齐,几位媳妇眼珠骨碌骨碌转一转,显然没有把婆母的话放在心里。   不出三日,整个燕京城的富贵人家,在茶余饭后都传上了定康侯府的闲话,而至于多年前便在燕京城中臭名昭著的高阳县主,更是再次成为了众人辱骂宣泄的对象。   常氏香坊刚刚起步,每一笔生意都要常瑛亲自盯着,防止出什么岔子,精疲力竭之余听到过几次往来夫人的闲话,她还是忍不住替高阳县主生气。   “荡妇”“私通”“勾引奸夫”这样的话不绝与耳,旁观者听来尚觉得过分,更何况县主这个亲历者!   忍了又忍之后,她实在不能视而不见,特得挤出些时间,前去高阳县主落脚的地方拜访。   没想到,高阳县主直接避而不见,只让宝篆隔着门告诉她一切都好,不要常瑛再牵扯进是非当中。   匆匆赶来的女郎难掩忧色,见县主实在不愿意相见,也只得暂时推走,预备明日再来敲门。   可高阳显然是摸清了她执拗的脾气,当日晚上便派人前来,给常瑛秘密送来了一封亲笔书信。   除开劝她珍重自己,专心为赵恪报仇,不要为京中传言分心之外,终于对这位好友原原本本地讲出了八年之前的旧事。   常瑛匆匆看过一遍,那触目惊心的内容让她人忍不住死死攥住了纸张,手掌微微发抖。   信上的内容犹如燎原的烈火一般,在她心中激荡起层层痛心与愤懑。   当年,及笄之后的高阳县主出身高贵,容颜艳丽,前来定康侯府求亲之人犹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可她并不在乎所谓的富贵权势,最终竟然在一众头角峥嵘的勋贵少年之中,选择了昌平伯府这个破落门户,嫁给了自小的青梅竹马。   可是没想到的是,昌平伯得到定康侯府的助力,建成几件功勋之后,待妻子便于从前判若两人,冷言冷语不说,竟然背着发妻同借助在伯府的表妹勾搭在了一起。   被高阳当场撞破奸情之后,那表妹竟还不知廉耻地屡出奚落之语,而昌平伯,竟然也只冷冷地瞧着妻子不说话。   高阳出身高贵,是定康侯府的嫡女,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场便气得怒发冲冠,拿起剪刀便直取表妹的面颊。   昌平伯急忙起身相护,却没想到高阳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他怀中的女人,而是这个背德忘义的丈夫!   手下的剪刀毫不容情地插入他的下腹之后,这个男人瞠目欲裂,一声“毒妇”卡在构建,当场便痛得晕了过去。   高阳竟然毫不犹豫,断了他的子孙根!   扔下血淋淋的剪刀之后,她低声警告了几句床上瑟瑟发抖的女人,当场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打算收拾行李归家,彻底同昌平伯一刀两断。   可她低估了那位表妹的阴毒愚蠢,在自己已经向她点明昌平伯此人薄情寡义,来日必会同样负她之后,依旧朝她下了毒手。   闹出一出高阳县主与仆役通奸,被当场捉拿在床上的恶毒戏码。   高阳本来对她这卑劣的手段愤恨不已,可是却惊讶地发现,她的世界顿时变了。   回到家中,父亲母亲对她避而不见,宗亲族老叫嚣着要将她沉塘……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解释,纵然是最为亲近的母亲,也只能流着泪告诉她:   不论是真是假,定康侯府绝对不能出一位清名有损的女儿。如今传言在燕京城中甚嚣尘上,她就算是再心疼女儿,也必须处置了她……   举目四望,高阳心如死灰地发现,无论是不知内情的京城百姓,还是亲密无间的家人朋友,竟然没有一人不再希望着她死去。   恰好,这些年来昌平伯默许表妹下给她的麝香已经彻底损毁了她的身子,高阳自知寿数难长,活得好似一个笑话,便就此心灰意冷,一人南下,在自己的封地松阳浑浑噩噩地渡过了八年。 第64章 为你报仇手中那薄薄的几页纸在这一刻却好似重若千钧,让常瑛拿着它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动。   高阳县主这些年的颓丧、崩溃、堕落……似乎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她好像什么也没做错,却得到了这般不公正的待遇。   父母见弃,远离家乡,身体一天一天虚弱下去,只能不甘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缓缓吐出一口气之后,立在窗边的少女将这封信仔仔细细地叠好收起,心中主意已定。   高阳是她的挚友,多次无私相助,于她有一份可贵的恩情,常瑛不能看着她这样独自一人面临这些恶意……   *   三日后,早春赏樱宴。   当朝中宫素来喜欢樱花,上行下效之下,二月早樱盛开之际,京中豪门便会举行一场盛大的赏樱宴。公侯之家的夫人小姐们纷纷出席,一时间争妍斗艳,攀比成风。   常家香坊作为燕京城中的新风尚,此时一香难求。可蜂拥而至的权贵们哪里肯轻易妥协,任由别人盖过自己的风头,在常瑛有意控制店中出售数量的情况之下,硬生生地把价格抬得高了几翻。   此时终于等到宴会开场的那一日,席间的话题怎么都离不了这独树一帜的常家香坊,四处逸散着馥郁高雅的香气。   可没想到,这原本的一片笑语盈盈,竟然忽然被仆人的唱名声打破:   “高阳县主到——”   满脸惊愕的众人纷纷呆了一呆,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院外那个一路踏风而来,衣袂飘摇,云鬓高耸的艳丽女子。   这……这竟然是当年那个黯然离京,八年没脸回来的弃妇?   瞧这副美艳更胜当年的样子,彷佛间回到了未嫁之时,依旧是当年那颗燕京明珠!   他们看够了神态自若、气度不凡的高阳县主,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到定康候府的那几位夫人小姐身上,看好戏似的目光惹得定康侯府的贵妇们一阵羞恼,恨不得当场同高阳县主撇清关系。   没想到高阳压根就没理她们,一路施施然走上前去,无视了环绕在耳侧的众多窃窃私语。   她此番回到燕京是为了惩治那昌平伯府的那一对狗男女,此次出现在宴会之上也是计划之中的一环,根本没把这些贵妇小姐的指责放在眼里。   没想到那火红繁复的裙裾还没有踏上殿门,一位绿衣少女便忽然冲上前来,不顾自己的身份仪态,当场拦住了高阳的去路。   “高阳!您竟然还有脸回到燕京?我的姐姐姐夫都被你害成了这副模样!”可怜的昌平伯,至今膝下没有一个孩子。连带的她姐姐,身为伯府夫人,却背地里被人诟病。   高阳讽刺地挑了挑眉,丝毫不惧地略过她便朝前走。   少女气结,抬手便朝高阳县主冲去,高高扬起的巴掌眼看就要落在高阳县主的脸上。   她今日非要替姐姐姐夫惩罚这个恶毒的女人不可!   忽然,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指横空探出,一把将她的手腕嵌住。   绿衣少女愤怒地挣了两下,却发现这只手看似白皙纤弱,可力气却极为惊人,任凭她几番挣扎都纹丝不动。   “你——”   她气结地抬头,却忽然撞上一双冰凌般寒冽的眸子,好似终年积雪不化的深湖一般,万丈汹涌的波涛在冰层之下无声地翻涌。   ——来人正是匆匆赶到的常瑛。   高阳县主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双眸却在少女毫不犹豫地走到她身边时不断地积蓄泪花。   “阿瑛,你这是……”   “县主。”常瑛不闪不避地望着她的眸子,“您不是一个人,如同阿恪一般,高阳县主,也是值得我赴汤蹈火的朋友。”   “……好”高阳终究时没有忍住,一滴泪自眼眶中轻轻眨落。   重新整理好情绪之后,二人终于抬步走至殿内,求见今日赏樱宴的主办者——临庆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正是当今圣上异母同胞的姐姐,在勋贵云集的燕京城中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也是高阳今日来这场赏樱宴的最大目的。   出乎意料,临庆长公主没有拒绝她们的求见,招待她们坐下时鬓边的银丝泛着慈和的光晕。   她并不像京中勋贵一般视高阳为耻辱,如今放她进来,也是因为打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情份。   可若是说为高阳做些什么,这位为人处世向来圆滑的长公主,也不会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免得给自己惹上一身腥。   高阳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她本来就没想着顾惜此身,躲在旁人身后求着别人替自己解决这件事情。而今来见临庆长公主,也只是为了造势给那一对狗男女看。   为的就是让他们自乱阵脚,不得不正面自己。   可是——   她转身看了一眼跟过来的常瑛,冰冷的眸子闪过一丝暖意。   阿瑛冒着危险前来陪着她,自己与临庆长公主的对话,还是尽量撇清她为好。   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常瑛便首先踏出一步,以手执礼,同临庆长公主率先攀谈起来。   简单的寒暄与客套之后,她直奔主题:“听闻今年三月春闱之后,正是陛下的五十万寿,想必介时天下各处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不胜枚举。”   临庆长公主笑而不语,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扣动。   高阳则疑惑地转过脸去,不知道她为何提起这看似毫不相关的此事。   “民女浸淫在香料一途多年,偶尔得到一味古方,这些年苦苦寻找材料,终于即将集齐。古方或可重见天日,届时不知能不能为发愁献礼的长公主分忧一二。”   “哦?是什么香料这般珍贵,竟然配做陛下的万寿节礼物?”   “此香名为——振灵。”   什么?!   临庆长公主难以维持自己面上的平静,忍不住微微探身,震惊地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   振灵香又名返生香、却死香,一向只在传说之中存在,神乎其神的功效被世人奉为神物。   上一次现世,还是在西汉武帝时期,西胡月氏国国王的进奉,传说中当年此香乍一被捧出东风入律,青云干吕,百旬不休,能够延年益寿,治愈苛疾。   对于年纪渐老,体力大不如前的陛下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礼物!   一旦她能够在万寿节上献上此物,倒时候一定会独占鳌头。龙颜大悦之下,她为小儿子求爵位这一桩心事,一定能如愿以偿!   临庆长公主的眼神几乎在一瞬间就亮起来,对待座下二人的态度也不似方才那般随意:“本宫知道,这方子的珍贵之处,不会巧取豪夺,你们且开个条件吧。是要本宫帮助高阳洗清名声,还是再在京中为她谋一份好婚事?”   平常人或许会为这两个条件所打动,可高阳八年隐忍下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张扬的少女。此事根本没有急于回答临庆长公主的话,反而急切地扯了常瑛的衣袖:   “阿瑛,你疯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好不容易复刻出来的振灵香方应当留在关键的时刻,救阿恪所用!”   常瑛拉下了她放在袖间的手,掌心的温度温暖可靠:“县主,没有比这更关键的时候。”   “振灵香即将集齐,你的身子也将会康复,所以你不能以身犯险,因为这件事情出事。”   “更何况,今日已经二月十五,我不能再一味地等阿恪回来,为他报仇的事情要早做谋划。”   高阳县主握住她的手好似有火在烧,她不敢相信,常瑛纤细的肩头,一边承受着赵恪生还的希望愈发渺茫的痛苦,一边还要替赵恪提前冷静地精心谋划后事。   甚至在这种锥心的撕扯之间,还要分出心神,切切实实地帮了困境中的她一把……   这让她……让她真的恼恨起自己的词穷,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在二人紧紧相握的手之后,临庆长公主肃着脸点了点头,当是答应了她们的要求。   一份振灵之香,换来她出手威逼昌平伯,以及在必要的时候,为常瑛提供一次方便……   *   半个月的时间弹指即逝,燕京城中打马游街的贵族子弟愈发热烈地追捧起常氏香坊中的香料,常瑛也已经数不清自己渡过了多少个难眠的夜晚。   高阳的事情依照她们的预料逐步进行,昌平伯府的人也终究会受到惩罚。   她看着来铺子中买香的五陵子弟满意地打马而去,看着高阳县主因为大仇即将得报而愈发明亮的眼神,却依旧在等一个生死未卜的结局,盼一位越来越没可能到来的故人。   ——直到三月初三,卯时。   常瑛缓缓睁开一夜未眠的眼睛,怔怔地望了半晌外头昏暗的天色。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国之大典——春闱开始的日子。   假使一切顺利,赵恪此事也应当起身筹备,预备赶往贡院。说不定还是红着耳尖扯住她的衣角,在即将分别的时刻向她讨一个拥抱,或是一个落在颊上,转瞬即逝的吻。   可如今,外头的长街清冷,仅有的几个人影孑立模糊,她等的那个人,或许真的……   再也无法相见。   没关系,我为你报仇。   她在心中默默念道。一人一骑,扬鞭而去,走过她几度梦回又惊醒的朱雀长街,来到宫城之内的官衙之前,抬眉无喜无怒,沉默地盯着那高大巍峨的京兆尹府。 第65章 重逢清晨的薄雾之中,时不时便有前往贡院的举子匆匆穿过宫城的官衙,一路匆匆地沿着青石板路而去。   常瑛无声地望了片刻,提步踏上了京兆尹府的石阶之上,一步一步地缩短了与守卫的距离,径直走向那面高高架起的鸣冤鼓。   由于临庆长公主早早便打过招呼,此时那两个威严的守卫也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却没有敢上前阻拦。   春日的微风之下,常瑛动作缓慢而又坚定,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那年代久远的鼓槌,深深吐出一口气之后,抬臂提气,闭上眼睛便朝着那面厚重的大鼓挥去。   这些日子的忧虑难免已经尽数褪去,她的心彻底被风萧萧兮愤慨所填满,全然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直奔那个复仇的目标而去。   鼓声一旦敲响,便再无回头之路!   阿瑛——   鸣冤鼓即将被重重敲响的那一刻,一声焦急的呼唤似乎由近及远,带着无限的急切飞到了她的耳中。   一身布衣的少年马踏飞燕,飞奔过来的极速溅起一阵烟尘。   常瑛的身形动了动,整个人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一时间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恍惚之间听到赵恪的声音,可每每急切地抬头去寻,却无一例外地只能得到失落。   故而此刻,伴着那飞速靠近的马蹄声,她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满腔激动,竟然不敢回头瞧个分明。   “阿瑛……”风尘仆仆的少年见她停手,一路疾奔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飞速勒马止步,又喊了她一声。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常瑛:   回头吧,他回来了……   这次是真的回来了,在这最后一刻,在她那一点明灭的希望即将消散之前。   眸中的水汽似乎在无声间汇聚,她拿着鼓槌的手抖了抖,那把沉重的鼓槌终于忍不住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这巨大的响声像是一个导火索,一下子便把久别的二人惊醒。   赵恪快步上前,满是尘霜衣着掩不住眸间熠熠生辉的光芒,一把将飞扑过来的常瑛揽在了怀里,用自己日渐宽厚有力的臂弯,把她牢牢圈住。   感受到怀中之人那点轻微的颤动,他抬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抚了抚她满头柔顺的乌发,无声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常瑛:   “对不住,这些日子我……”他顿了顿,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汇成了一句话,“让你担心了。”   埋头在他胸前的常瑛用力蹭了蹭他的衣襟,眨落眼底的泪珠,不自觉地抬手揽住他的腰,把这人紧紧地圈住,像是生怕他再次飞走了一般:“你有没有事?赵家派去追杀的人,可有伤着你?你是怎么样逃出来的?”   她的问题一连串地连环问出,急切地想要知道赵恪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见到久违的小姑娘,赵恪的眸中尽是柔情,低头在她柔软的发顶之上轻轻落下一吻,动作好似蜻蜓点水,背后包含的情感却重若千钧。   常瑛毫不回避,抬头亲上他想要离开的唇,热烈地回应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不同于以往的发乎情止于礼,此时像是打破了心中的某种界限,让两颗咚咚跳动的心脏变得更加亲密无间。   只要你来了便好……也幸好,你来了。   ……   卯时一刻的钟声好似潮波一般,一阵阵地传入二人的耳中。   听到钟声的过路人都忍不住心中一紧,看着偶有一两个晚到的举子急匆匆地朝着贡院的方向跑。   卯时二刻便是贡院闭门的时辰,万一迟了便要错过今年的春闱,再足足等上三年!   缓解了一腔激动的常瑛顿时清醒过来,迅速从赵恪怀中退出来:“阿恪,你快去,要赶不上会试了!”   赵恪轻轻笑起来,那指尖帮她拭去眼角一点未散的泪花,“好,我知道。”   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回头看自己的小姑娘:“阿瑛等我,待我出了贡院,再同你好好解释……”   惹得常瑛忍不住推他快走,羞红了一张脸要他快走。   直到一路目送着赵恪顺利地进了贡院,她这才松下心中的担忧。思及少年身上那风尘仆仆的衣衫打扮,又急忙拍了拍额头,匆匆回到常氏香坊之中,预备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行装给赵恪送去。   *   贡院此时尚且一片喧闹,来自三十六州的举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一边紧张地交谈,一边等待着主考大人的出现。   形形色色,南腔北调之中,赵恪忽然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呆呆地看着满身狼狈的他,手中的扇子险些没掉下来。   魏佑臣拨开人群,大步走上前,震惊地发问:“赵恪,你竟然今日才现身?”   不等赵恪开口,他啧啧地围着赵恪转了一圈,又感叹道:“瞧你这副狼狈样子,莫不是刚从哪个山沟赶过来?”   背上尚未长好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赵恪此时也不愿同他纠缠,抬脚便走,留魏佑臣一人气得跳脚。   赵恪墨色的眸光闪了闪,把他的情态收入眼底。   一路走过来,那场刺杀的种种情形已经在他脑海中回放了千百遍,那场幕后主使早就呼之欲出。   可如今尚且存疑的是,还有没有其他帮凶参与到找赵家的暗中谋划之中。   比如夔州周中丞、魏夫人,甚至是……魏佑臣。   如今看来,魏佑臣的神色不似作伪,他可能真的不知此事。那对赵家的暗地里布局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赵家刺杀他的人,到底是谁呢?   “肃静——”   “主考大人到——”   伴着礼部吏员的一声长喝,三位身着绯色官袍的主考官缓步走来,久居高位的眼睛不怒自威。   让方才还在相互讨论的举子们纷纷噤声,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会试开始。   赵恪收回自己的思绪,沉着眸子进了号房,铺纸研磨之后,静静等待着展示题板的小吏走到跟前。   那题板之上是极为方正端肃的馆阁体,可是令人意外的是,竟然只有一个“二”字,赫赫然地呆在正中央,一下子便让不少人心头一凉。   仅仅只有一个字的题目,这该如何作答? 第66章 三甲赵恪没有急着落笔,反而抬眸打量着坐在幕帘之后的三位主考官,思考着他们的身份。   这次会试一共有三位考官,但若论当家作主的人,当是位居主位的吏部左侍郎胡广益。   他是当今徐阁老最为钟爱的学生,连带的再当今圣上面前也是水涨船高,凭借着自己的一身才学与实干连年升迁。   今日这个诡谲的题目,便是出自胡广益之手,激得一众举子冷汗涔涔,手腕颤颤不敢落笔。   四书五经之中提到“二”的句子不知几何,可若是答不到考官心中的那一种意思,自然与贡士无缘,他们该如何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寻出这位风格奇诡的大人真正的意思呢?   砚台之内的墨汁泛起一阵轻微的涟漪,竟是赵恪率先抬笔,在宣纸之上落墨了!   那沙沙的书写声传入他人的耳朵里,顿时引得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一间号房之内,额头上的冷汗愈发密密匝匝。   他想到了什么?怎么会想到的这样快?   赵恪没有受到其他人的影响,落笔坚定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他写的不是旁人想到的“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尊无二上”,也不是“二十曰弱,冠”,而是《论语》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句:   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这句话出自有若在同鲁哀公对话时,规劝其轻徭薄赋,对处于饥荒之中的百姓施以仁政。   鲁哀公并不愿意,出言反驳说抽取两成赋税尚且不够自己使用,若是只收取一成,便更加没有办法推行彻法。   胡广益在出下此题,用意便是要这些举子规劝当即陛下体察民情,轻徭薄赋。   赵恪敢如此肯定,是因为他知道,胡广益才情旷世,私下不屑于眼下科场之上实行的搭截之风。认为如此是牵强附会,故布疑阵,不过是庸人自扰,反而歪曲了圣人的本意。   故而,他不会选择在其他句子之中单单挑出一个“二”字来当作会试的题目。   那么,这篇有若与哀公的奏对,便成了论语之中唯一一个单独的“二”字,成为了这道题目唯一的解释。   可以想见,这次会试结束之后,必定会有许多举人根本没有领悟考官的意思,交出风马牛不相及的答卷,惨淡落榜。   可偏偏,胡广益的这个题目比起那真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搭截题又高出了几筹,叫人无从指摘。   这位风头正劲的未来阁臣,思维与才学可见一斑。   赵恪在心中默默把胡广益的定位又提高了一截。埋头书写之间,扎实的功底让他运笔间行云流水,不见一丝停歇与滞涩。   等到笔下的一片千言策论终于完成,那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注入了灵魂一般,个个显出一副铮铮之相,在端正整肃的管阁体中超脱而出,显出了自己的风骨。   可以说,单单从这一笔字,便可以看出这人的不凡之处。   让批阅到这张答卷的胡广益忍不住抚掌而叹,大赞本朝仕子后继有人。   等待十八位阅卷的官员夜以继日批阅完答卷,将其中最为优秀的几人呈送到胡广益面前,要他点出次序时,他几乎是在众人之中毫不犹豫地取中了赵恪作为头名,让这位素未谋面的后辈做了本次会试的会元。   可以想见,假使一切顺利,在不久的将来,他将见到一位少年天才。一如当年恩师徐阁老提拔自己一般,成为这位后辈的坐师。   有这等完美无缺的答卷在侧,众人自然无法对其提出异议。众望所归,这场会试的名次便就此定下,送入宫中呈报皇帝。   等到七日之后放榜的那一刻,报喜人吹吹打打了半个燕京城寻出这位贡士老爷,一众考官这才发现,此人竟是那差点迟到进不了贡院大门,还一身破破烂烂看起来清贫可怜的赵恪!   一瞬之间,无数燕京高门都在心中暗暗打起了小算盘。   赵小郎君长身玉立风姿皎然,连中五元的才学当世罕见,更何况,他还出身贫民,至今未婚,可不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乘龙快婿吗?   当世榜下招婿之风盛行,虽说还有那最后一关的殿试没过,可依照赵小郎君的天资被陛下取中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众人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邀请赵恪前去宴饮的帖子更是如雪花一般,飞到了香坊之中。   让自诩见过大世面的小六应接不暇,耷拉着眉毛想不通自己怎么又被大掌柜和郎君安排上了这个棘手的活计。   于此同时,常瑛自然也没闲着,刨除日日难眠的顾虑之后,更是把十分心力都用在了铺子的经营之上。   常氏香坊之内每一旬推出的新品便有十几种,速度之快叫京中见多识广的权贵们都应接不暇。偏偏其调配得宜,个个放在别家甚至称得上是镇店之宝,在朱雀长街的常氏香坊之内,却不过是那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普普通通的一个。   香坊的掌柜寻到振灵香为陛下万寿节献礼的事情传出去之后,就连许多公侯之家的女眷都坐不住了,呼朋引伴地成了常家香坊的常客。   从前在夔州及周边州府开了数十家铺子,三年下来除去开支常瑛也仅仅攒下了一万两银子,买下这间铺子之后手中的银钱几乎用的一干二净。   可如今在燕京城中仅仅经营了两个月,今日再度盘账时,她手中竟然又有了一万两千两银子。一个月净赚六千两的暴利,让她深深地感受到了燕京城中的巨富之家何其多也,也愈发坚定了自己牢牢守住铺子的决心。   不论是同行千方百计的打压,还是权贵们想要来分一杯羹,都被她不动声色地给拦了回去,愣是凭借着自己的手腕让这些人没有讨到半分便宜。   碰了一鼻子灰的商户们回家,见常家小娘子年轻貌美,不免打起些歪主意。   女人嘛,大多吃软不吃硬,他们强取这摇钱树不行,不如把这小姑娘给自家儿子讨回来做媳妇?   眼珠咕噜咕噜转了一阵之后,不少人还真拿定了主意,私底下联系起媒人起来。恰逢常父常母担心女儿,千里迢迢终于从松阳赶到了燕京,她们便好似嗡嗡乱叫的苍蝇一般,一窝蜂地涌上前去,说是要替自家儿子求娶常家小娘子。   常父常母一心想着女儿与赵恪的安危处境,哪里有功夫理这些讨人厌的人?常瑛就更不用说,一颗心铺在铺子的经营上,就算有半分闲暇了分给了赵恪与家人,对这些人根本就没瞧上一眼。   这些人竟然也不气馁,三天两头便借机来寻常家人,看样子打着徐徐图之的主意。不过,忙着为赵恪准备殿试的常家人显然懒得理他们。   吴氏怜惜又疼爱地看着赵恪清减了不少的脸,对他在路上遭遇刺杀的事情心有余悸。   “赵家当年还有脸说与你同宗同族,如今看咱们松阳这一支即将发迹,既然对阿恪下此毒手!”   当日会试结束,常瑛第一次解开他的衣襟查探时,同样被他背上那狰狞延伸的刀疤气红了眼。   一路颠簸下来,这刀伤不过是勉强结痂,丑陋的痂痕一直从背上的蝴蝶骨一直延伸到腰窝,看起来分外可怖。   无需多说,她便能想到当时的情况有多么惊险。只要这伤口再深半寸,赵恪未必能够经得住这一路的奔波。   而今虽然经过精心治疗之后,他的气色好了不少。可常瑛向来是一个有怨抱怨有仇报仇的脾气,早把赵家恨毒了,只等着殿试结束,好生腾出手来收拾他们。   赵恪目光平静地握了握她的手告别,生死之间走过一遭之后眉目之间的气质愈发平和。仿佛一块经年温养的美玉,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就算金銮殿上的殿试终于开始,他与诸位贡士身着同样的绯色锦袍,依旧出众夺目,好似墨客画中人。   九龙宝座上的皇上含笑看了一眼今科的人才济济,满意地点了点头,依次问了前排的众人几个问题。   随后照例要他们退回偏殿作赋,自己捋了捋一把美髯,同几位重臣商议今年的殿试名次。   乌泱泱三百人,排在后头皇帝也懒得过问,此时讨论的焦点,便首先汇聚在前三甲身上。   今科最为出众的,除了出身寒门的赵恪,便是同样来自夔州的魏佑臣,还有一位严首辅府上的七少爷。   这二人各有各的来头,魏佑臣的姑父周中丞,当年是徐次辅的学生,严七少爷那就更不用提,自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是严首辅最为疼爱的孙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帝谁的面子都不想驳,此时一言不发态度模糊,等着两位卿家开始争执。   严首辅头发花白,走路颤颤悠悠,撩起眼皮扫视了一眼这个老对手之后,同样没有说话。   徐次辅也不是个傻的,他知晓自己搏圣心搏权势,都争不过严首辅去,此时倒也知趣,话里话外有意去捧严七少爷,又不动声色地踩了赵恪一脚。   状元之位争不过严首辅,这榜眼之位他一定不能放过。   皇帝把他们之间的机锋收入眼中,提起朱笔,便在黄绢之上开始落墨,写下了今科的前三甲。 第67章 十一娘诚如徐次辅所说,严阁老的孙子代表的是陛下对首辅大人的宠信,魏佑臣代表的是世家的脸面。这些勋贵之家从小延请名师,锦衣玉食的孩子不能比不过赵恪那个父母双亡的乡野小儿。   若是真点了赵恪做状元,那真是无疑是再抽重臣与世家的脸。   皇帝年老求个清净,明白这些道理,也不愿意同这些人再周旋一回。故而当亲近的内侍拿起那明黄的卷轴宣读时,果然听到头名是那严家的七少爷,次名是那夔州魏家子弟魏佑臣。   而先前连中五元的赵恪,在重重力量的博弈之下,最终只被皇帝点做了探花。   严首辅起身叩谢圣恩,徐次辅也满意地抚了抚胡须。   本是皆大欢喜的场面,却在小内侍呈上贡士们的策论答卷时,另起了一丝波澜。   明黄衣袍的皇帝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却在看到某一张时,忽地顿住了手,忍不住凝神细看了起来。   他随口出的考题并不复杂,一众才俊同样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竭力表现,可就算如此,那位名叫赵恪的少年给出的答案,也无可质疑地盖住了众人的锋芒。   行文间旁征博引,针砭时弊,通篇策论下来力透纸背,叫皇帝忍不住从头到尾看了许多遍。   他捋着自己的胡须陷入了沉思。听说……这为少年英杰自幼父母双亡,贫寒人家出身,如今才不过十七岁?   本是为了重臣与世家的面子,在未曾看到殿试的考卷之前,皇帝便定下了今科的前三甲,如今真正见到了这位会元的大才,竟然觉得自己有些轻率起来。   思量了一阵之后,他抬手示意小内侍,将这位赵家郎君再次请进正殿,打算单独见一见这位少年。   赵恪并不慌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下,气度沉稳地随着内侍的脚步进了正殿,脊背挺直如山峦,朝在场的诸人一一行礼。   皇帝见他谈吐不凡,不似一众寒门学子那般拘谨,对这孩子愈发来了几分兴趣,开始倾身问起他的身世。   “学生来自松阳赵氏,父亲十年之前曾考中廪生,母亲是流亡而来的孤女。家道本是殷实,不曾想学生福缘单薄,双亲见弃。”   他孤身一人站在殿下,乌黑的眸子提起这些往事时闪过一丝寂然,衬得他本就出色俊朗的面容更多了一丝温雅淡然的气质,分外惹人注目。   徐次辅也忍不住多看了这个晚辈两眼,在他隽逸的眉眼上打量了半晌。   “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明黄衣袍的帝王感叹了一句,再次问道,“朕听闻你当日会试之时,衣着狼狈,险些没有迟到误考,却依旧拿下了会元?”   算一算,这可是连中五元的奇才。若是今日再点了他做状元,那可真是文曲星降世辅佐圣明君王,本朝立国以来头一回啊!   皇帝心下隐隐有些后悔,平心而论,仅仅得了一个探花对这位寒门奇才并不公平。正是犹豫之间,却听到赵恪继续开口道:   “学生并不是有意迟到,只是当日赶考的路上,遇到了截杀。”   什么——!   金銮殿内的诸人顿时严肃了一张脸,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晚辈平静地把赵家的种种无耻行径讲了一遍。   听到少年讲到自己差点死于匪徒的刀下时,皇帝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重重地拍在了书案上。   这个夔州赵氏,不仅寡廉鲜耻,竟然还如此胆大妄为,丝毫没有把王法放在眼里!   以赵恪的天资,将来注定成为朝堂之上的股肱之臣,赵家想要在赵恪崛起之前杀了他,无疑是在打皇帝的脸面。   帝王气得急召内侍前来,要他速速前去查明赵家犯下的所有罪行。   他久居高位,身上威压摄人,此时勃然一怒,让严徐两位重臣都噤声不敢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夔州赵家那一族,此举无疑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只要陛下派出去的密探查明情况属实,任谁也救不了他们一家子!   他们埋头盘算着让自己的手下离赵家人远点,却忽然看到皇帝唏嘘了一声,摆手示意赵恪上前,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个清俊少年,叹道:   “卿有状元之才,奈何天资玉质,更宜这探花之雅。”   严首辅的眼皮忽地跳了跳,心中一凛。陛下这话一出,谁都知道今科他真正属意的头名是谁。自己的孙儿纵使占了这状元之位,也称不上光明正大。   他极为识趣,顿时颤颤巍巍地跪下,请奏道:“赵家郎君天资过人,着实当得起今科状元。老臣孙儿不才,即有珠玉在前,怎敢忝列状元之位?”   “天子开口岂有收回的道理?”皇帝示意内侍去扶,“朕说七郎可以,那就无人敢质疑。”   见严首辅与徐次辅诚惶诚恐的模样,他也不愿多费口舌,摆手示意这些人通通退下,仅仅留下一句:“回去好好准备,静候三日之后参加曲江宴便是。”   *   曲江宴是专门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庆功宴,汇聚众多青年才俊,济济一堂,也是燕京城中的一桩盛事。   不过在许多高门深户的主母看来,牵挂她们心肠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就是——榜下捉婿。   平心而论,这些新科进士此后注定要入朝为官,在其中为自己女儿找一个品貌俱佳的儿郎,也是一桩美事。   更不用提如今朝堂之上以严徐两位阁老为首,隐隐有伏波涌动,这些大人们为了拉拢人才,往往也会选择联姻的方式。   而曲江宴上带着自己的女儿们偷偷见一眼这些新科进士,无疑是一个促成姻缘的绝佳机会。   宴会当天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各位深闺小姐,自然也成了一道让人移不开眼的风景。   伴着贵女们的隅隅私语与调笑,一众路过她们身侧的新科进士都忍不住挺直了脊背,卖力地想要给这些少女留一个好印象。   一旦被这些重臣权贵之女瞧中,此后在仕途上可是获得了一把登天之梯!   出乎意料的是,赵恪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一早便远远地躲开了这群少女,独自待在一个灯火阑珊的角落。   一则他有才学傍身,根本不需要靠这些来获得皇帝的重用,二则阿瑛曾经许诺若是他能够得中进士,便答应他的情谊。而今正是关键的时刻,他颇有些林姑娘的谨慎“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阿瑛生了气。   奈何他在殿试之上深得陛下垂青,此时纵使自己想躲,也有不少人闻风而至,团团围在他的身边想要套近乎。   赵恪谈吐不凡,才气纵横,应付他们自然不难。可这些人竟有些没完没了,越汇越多,惹得不少人为之侧目。   魏佑臣便是其中之一。   他跟赵恪算是老对头,此时得中榜眼,刚巧压了赵恪一头,怎么能不得意地前来炫耀。自己做策论比不过赵恪,旁的君子六艺还能比不过?   使了使眼色之后,顿时有人会意,提议诸位比试一番。   敛回放在魏佑臣身上的目光之后,赵恪皱了皱眉,起身欲走。   “赵兄!”魏佑臣拉住他,“陛下赞你又状元之才,为何不肯同我们切磋一番?”   这话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恶意。谁都知道赵恪出身贫寒,早年连读书的银子都凑不足,哪里有钱修习这些君子六艺?今日必定会出丑。   一时间众人心思浮动,不论是出于嫉妒也好,不服气也罢,纷纷开口要赵恪弹奏一曲。   冷冷地扫了一眼魏佑臣之后,赵恪挥袖坐下,抬手示意小童抱琴而来。   抬手便是铮铮两声,清越不凡。   魏佑臣嬉笑的表情一敛,看着这人沉静的脸,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锵锵锵——   赵恪的动作越来越快,修长匀称的十指翻飞于琴弦之上,出手便是好比战鼓擂擂的杀伐之音,好比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气势雄浑,势不可挡,一下子便盖过了一众同科们风雅的靡靡之音。   弹至中程,众人自惭形愧,竟然不自觉地停下,屏息静气地专注于探花郎的《关山月》,直到一曲奏毕,空气中安静地落针可闻。   ……   正待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刻,一阵抚掌之声从外间传来。   一位身着月白浮光锦的少女缓步而来,气质犹如月华:“余音绕梁,三日不决,不知方才,是何人弹奏?” 第68章 归来在场有不少人都认出了这位贵女的身份,一时间看向赵恪的目光愈发艳羡又嫉妒。   这可是严首辅家的掌上明珠,今科状元郎的严七郎亲妹妹十一娘!   她生来美貌惊人气度高华,偏偏又是出了名的才女。即便今日前来曲江宴的贵女们犹如过江之鲫,但是严十一娘显然是其中最为夺目的一个。   这位小姐在琴曲之上造诣颇深,今日有不少人借故想要与她切磋一番都被婉拒,没想到今日听了赵恪那一首《关山月》竟然主动想要同赵恪比琴!   这在众人看来无疑是美人对探花郎有意,他们纵使嫉妒,可看了看赵恪那张风姿皎然的脸,到底地恨恨地找不到话说。   严十一娘招手示意丫头捧来自己的焦尾古琴,裙摆轻扬,举止高雅,施施然与席间落座,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一丈之隔的少年。   当世虽然风气较为开放,可是严小姐这般的举止,几乎把自己的意思表露了个分明:   她认定赵恪是自己的知音,有意选择这位形貌昳丽的探花郎作为自己榜下招婿的对象。   无疑,高贵的出身,惊人的美貌和颇负盛名的才学,给了她底气。   不仅她相信自己不会被拒绝,就连围观的之中人士,都在心中默认了赵恪会答应同严小姐比琴。   可让众人大跌眼睛的是,严小姐乍一落座,赵恪没有半分犹豫,沉默地起身后退了两步,拱手行了一个标准又疏远的礼节,无形之中拉远了自己与这位贵女的距离。   “你……不愿同我比试?”严小姐脸色有些难看,难以置信地问道。   她素来高傲,这次第一次对异性示好,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这人竟然要她当众丢了面子?   绛红色的宽袖再次抬高了几分,赵恪冷漠以对的态度愈发分明,朝她深揖一礼之后,竟然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了这处凉亭,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这……   严小姐的纤纤玉指死死地按住琴弦,盯着少年郎离去的背影眼圈发红。   她绝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对,还有祖父!祖父一定会帮自己挽回颜面的……   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这位闺女匆匆掩面而去,竟然连桌上价值千金的焦尾琴都不顾了。   魏佑臣眸光暗沉沉地盯着桌上那两把相对而放的古琴,气得狠狠把赵恪弹过的那把贯在了地上。   *   严府之内。   十一娘回来之后便捂着脸在房中大哭,家仆劝不住,借着前往书房给首辅上茶时,还是忍不住隐晦地提了提。   “阁老,听闻十一娘从曲江宴回来之后,有些不好……”   “哦?”严阁老放下手中的纸笔,从浩繁的公文之中抬起头来,很是关心这位小孙女的模样。   他早年科考仕途都不得意,妻子孩子跟着自己受了不少苦,故而即使是位列首辅,严阁老对家人也颇为上心。   “听闻,是因着那位探花郎,叫十一娘不快……”家仆小心翼翼地斟酌了词句,没有把“小姐主动示好被拒”这样不体面的话说出来。   可严阁老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多年,哪里会猜不透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探花郎……那个赵恪?”   依照当日殿试时陛下对他的赏识,显然是要重用此人。更何况这位探花郎年岁不大,家中称不上什么大富大贵,至今尚未娶妻纳妾。   看来品性才学倒也不错,配得上他这个小孙女。   严阁老松弛的眼睛昏黄,沉思着没有说话。   今科他的孙儿七郎拿了状元,徐阁老鼎力支持的魏佑臣成了榜眼,两方也算是各有胜负,那夹在中间的赵恪,分量无形之间便大大增加。   他相信,不会仅仅是自己,想要把这位少年英杰笼络过来。   以十一娘的婚事作为纽带,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心思转过三转之后,他继续提笔蘸墨,在埋首于公文之余对家仆安排了一句:“叫一十娘一切放心,我这个祖父会为她打点好的……”   家仆的眼睛亮了亮,高兴地行礼退下。   严阁老动作极快,果然在没几天之后,京中便传出了严家十一娘要嫁给今科探花郎的消息。   据说,三日之后进宫面圣,严阁老便要亲自求陛下下旨赐婚了!   整个燕京城上上下下说得有鼻子有眼,彷佛是自己亲眼见到那严家小姐同探花郎是如何天生一对,郎情妾意一般。   可旁人尚且不知真相,当日亲眼目睹赵恪毫不留情离去的魏佑臣如何不知?   伴着一众流言鼎沸,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朱雀长街的常氏香坊。   这些日子古丽母女等一些松阳旧人带着第一次产出的熏陆香上京,常瑛终于集齐了搜集多年的振灵香香料,正在全神贯注地复刻这一失传香方。   这次寻来的许多香料有不少在后世早已灭绝,幸而此世还有一些遗存。由于振灵香失传已久,常瑛在前人典籍之上得到的帮助微乎其微,不得不如同尝百草的神农一般,将成千上百种香料挨个儿研究了个遍。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完成了个七七八八,答应临庆长公主和高阳县主的振灵香总算能够如期拿出。   魏佑臣来得极巧,常瑛这些日子废寝忘食,就连赵恪前来都不一定能同她说上两句话。此时刚刚出来透一口气,竟然被魏佑臣堵了个正着。   本来对这个跋扈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好感,看在他上次没有掺和赵家刺杀的份上,常瑛没有让人把他轰出去,反而懒懒一坐,可有可无地命伙计们给他上了杯茶。   可魏佑臣却坐不安稳,手指在膝头抓了又抓之后,终于开口道:“常姑娘,最近京中的传言你可知道一些?”   “哦?”常瑛不甚在意地一笑,白皙莹润地脸颊在阳光之下微微发光,带笑的眼睛让魏佑臣愈发不自在,“是什么谣言?”   “曲江宴上……严家小姐与赵兄两情相悦,严阁老即将前往陛下公中,请旨赐婚了!”   少女拿着杯子的手一顿,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搁下:“魏公子太低估我与阿恪之间同生共死的情谊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语气笃定自如,不仅是对赵恪的信任,也是对二人感情的信任。   魏佑臣脸色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不少血色,张了张唇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知晓常瑛说的得对,赵恪的行为并无一丝不妥,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落在那位贵女身上一眼。   可……他不甘地咬牙,再次出言驳斥道:“就算他对严小姐无意,可对严家未必无意!”   “严首辅是天子身边的第一重臣,娶了严小姐无疑是一步登天。高官厚禄又有谁不心动,更何况你们苦苦从泥泞里挣扎出来,不就是为了掌控权柄,掌控命运吗?”   “常姑娘,你清醒一些。赵兄如今不曾出面解释,也不曾求陛下赐婚你们……他这含混的态度,已经足矣说明问题了!”   “闭嘴。”常瑛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缓缓闭上了双眼,“送客。”   自从曲江宴以来,赵恪近些日子待在常氏香坊的时间的确变少了不少。   她忙于振灵香之中,抽空询问他时,这人总会支支吾吾地含混过去。   原本的常瑛并没有想太多,可如今诸般事情累加在一起,就算是个无心无欲的木偶人,也不会哄骗自己说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味在心中怀疑不是她的做派,常瑛也不愿意对至亲之人猜忌不已。   她要等着赵恪回来,亲口对自己解释清楚!   魏佑臣被伙计客气地送走了,临行之前深深地看了紫藤花架下的常瑛一眼,神色晦暗莫名。   心中既然有了不快,自然无法在全神贯注于振灵香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工程,常瑛没有勉强自己,索性回了常家在京中的新宅,泡在水气氤氲的浴桶之中,好生地解一解这些日子的疲惫。   重新换了身干爽的衣衫之后,她揽镜自照,望着镜中那个雪肤花貌,亭亭玉立的美人,轻轻地弯起眉眼,努力让自己笑了起来。   常家的宅门之外今日一如既往的吵闹,自打上次大部分来求亲的人都被常家人无视之后,让常瑛想不明白的是,竟然还真有几位,不只是吃错了哪位药,竟然锲而不舍愈挫愈勇,隔三差五地便抬着聘礼,前往常家登门拜访。   一连一月下来,常父常母倒与这些人混了个脸熟,虽然仍旧不理会,可对待他们的表情总也不再横眉冷对。   常瑛今日心情不佳,一旦静下来总忍不住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为了遏制自己,或是跟人赌气,她罕见地拉开了大门,披着自己尚且湿淋淋地长发,抬眸一一扫过眼前诸人。   这些人乍然看到她出来,一个个都纷纷怔在了当场,痴痴地望着常瑛素着的小脸,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出乎意料,他们的眼中没有前些日子商户的贪婪,反而一片澄澈,满满都是年轻小伙子的思慕之情。   那些想要吸血的老鼠们早已离去,现在留下的人,多半在常瑛出入之间惊鸿一瞥,从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一腔钦佩与思慕,真心实意地愿意每日亲自守在常家门口,等着见常瑛一面。   一个个争着介绍完身份下来,竟然还真的有不少人家中,是燕京城中豪绅皇商子弟。   人家并不夹杂私欲,一腔诚恳之心,并没有什么错处。常瑛叹了口气,一改往日的油盐不进,侧身示意他们进门。   她此举并不是为了同赵恪赌气,而是打算开诚布公地解决了此事。   无论她与赵恪的关系即将朝着何处而去,常瑛都希望自己能够把这些横生的枝节提前处理好,亲自开口告诉这些人,不要在常家宅门之前浪费时间了。   常家的宅子极为气派,可由于常父常母始终用不惯下人仆役,常瑛又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此时这院子之内竟然又几分空荡疏朗之感,不似寻常富贵人家那般琳琅满目。   常父与吴氏乍然见到常瑛把人带进来,顿时吓了一跳,互相对望一眼之后,急忙悄悄地询问闺女:“阿瑛,你这是……做什么?”   从前不是说好了不必理会这些人吗?如今闺女忽然把人带进门,这是怎么一回事?   夫妻二人想到有些日子没回来的赵恪,脸上难掩焦急。   “爹,娘,不必担心。”常瑛素来自己拿主意惯了,此时也不过多地解释,只示意常父常母安心。   二老如何能够淡定,见闺女领着众人进了正厅,急地直跺脚。   这种时候,阿瑛这头可不能出岔子呀!   屋内,常瑛略有不自在地把鬓边的湿发拨到耳后,直接开门见山,对众人表明了态度。   他们此后不必再来常家,自己暂且一心扑在香料上,对婚姻大事无意。   众人难掩失落地对望一眼。坐在最前的一位蓝衣少年迟疑地询问道:“常姑娘拒绝我们,是因为赵家郎君吗?”   他打量着常瑛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如今燕京城中传遍了陛下要赐婚他与严家的事情,姑娘平日里从不在白日回家,今日,是伤心了吗……”   常瑛方才还努力和缓的面色顿时僵住,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尴尬。   那蓝衣少年仿佛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岔开话题,带着一众少年从京中酒肆的美酒聊到了三月踏春的快意,引得同伴纷纷附和,正厅之内时不时传来年轻的笑声。   抛开众人的来意不说,常瑛倒禁不住被他们这笨拙诚恳的关心逗乐,粉面之上正待露出笑靥,一个高大的人影,却忽然出现在正厅门口。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   ——正是这些日子不见人影的赵恪。   他显然是一路打马疾行而来,因为过于着急,胸膛之上有抑制不住的起伏,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常瑛的脸。   常瑛的笑缓缓消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静静地与赵恪对视。   一时间,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69章 坦诚常瑛目光敏锐,一眼便瞅见赵恪掩在身侧的手掌,手背上似有半干的血迹顺着衣摆滴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   她心下担忧,禁不住凝眸细看,赵恪却早已觉察到了她的目光,条件反射一般把手背在了身后,一汪深潭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似是一只将要被主人遗弃的小狗,想要嗫嚅着开口询问,却胆怯地站在门口不敢进门。   原本在屋内欢笑的年轻人们默不作声了一阵子,一时间进退两难,偷偷睨一眼这正在对峙的两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之后,到底还是把目光转向了常瑛,希望她能拿上个主意:自己这些人,是走还是留?   常瑛深吸一口气,心下被赵恪这副只知道藏起伤口的样子惹得生了火气。   这些日子京中谣言漫天,无不在说赵探花将于严首辅家的小姐成就一桩好姻缘。她尚且没有以此来质问赵恪,这人竟然也好意思一脸委屈地要挟起她来了?   闷闷地朝松木椅上一坐之后,她侧身摆了摆手,示意这些年轻人离开。   回绝的意思早已说了个清除明白,自然也没有必要在留着这些人,给二人之间平添了许多距离。   堂下的众人早早被她讲明了态度,顿时也不做拖沓,屏息静气地沿着游廊出了院子。一时间明堂之下四下静悄悄的,只留下了二人遥遥相对。   赵恪步子急切,眼神之中泛着焦灼,试探性地扯了一下常瑛的衣袖,低声问道:“阿瑛,为何这些人……会在家中?”   他没有直接开口问常瑛是不是瞧上了别人,可一双焦灼的眼神却把自己的心事给透露了个分明。   他害怕的是,常瑛真的信了流言,不愿再提二人之前的诺言,要在这些年轻人之中选择夫婿。   “我倒也不至于像某些人一样,如此朝秦暮楚……”气他虽气他,常瑛从来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挥开他的衣袖之后,起身拿了一瓶止血化瘀的药掷在赵恪怀里,居高临下道:“可京中那些有关严阁老的流言,今日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   “如若你艳羡人家高门,有心攀附,早早与我说明,省得我成了这京中的笑话!”   “没有!”赵恪顾不得自己几日奔波下来风尘仆仆,一下子抱住了她侧在一旁的胳膊:“我若是有半分这小人心思,便再也无颜回来见你!”   他语气虽然焦急,可到底是松了一口气,只要常瑛还愿意听他好好解释,那二人之间的关系到还没有变糟。   “那你这些日子,到底为何对我避而不见?又到底为何不知去向?”常瑛余火未消,试图挣开手臂,却发现赵恪的力气大的不可思议。   “当日离京之前,阿瑛明明说过待我取中了进士,便可与你言说婚嫁之事……”赵恪忽地砸下一剂猛药,“如今我中了探花,你难道忘记了此事吗?”   “……”   简短的一句话说的常瑛猝不及防,一时竟然找不到话来回他。   思及这些日子里赵恪的去向成谜,常父常母又有些神神秘秘,她心下迷迷蒙蒙间有些了模糊的猜测,一时间脸颊滚烫,默不作声地等着赵恪的下文。   “依据上古之礼,男子若是想要娶到自己的心上人,需要以五对鸿雁为聘,我多日去向匆忙,正是为了这凑齐这最为郑重的聘礼,才登临常家的大门。”   寻常之物倒还好说,多年经营下来,赵家的家财足够支撑,多花些银子总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凑齐。可这一对象征着“五常”俱全的灵物,在这犹自料峭的春寒里,却并不好寻到。   更何况,依循古礼,赵恪希望这大雁能是自己亲手射下,再亲手交付给阿瑛。   鸿雁一生忠于伴侣,至死不渝,他也同样希望,自己与阿瑛能够相守此生,此后不论是朝朝暮暮,还是岁岁年年,都能成为彼此的唯一的依托。   他的话庄重却傻气,让常瑛忍不住反手握住他的手掌,仔细去看那上头狰狞的伤痕:“……你的手,可是在弯弓时受了伤?”   “不过是被弓弦震了一下,三五日便好了。”赵恪并不把这一点小伤放在心上,反倒丝毫不受常瑛所扰,揪住了那话题不放,“阿瑛还没有回答我,当日你的话,还做不做数?”   “曲江琼林宴上,我并未同那严家小姐说过一句话。可京中的传闻,我并非没有听到……”   “略略思量便知晓着背后少不了严阁老的推手,我自己倒成了别人榜下捉婿的筹码。”   “我并不畏惧严家严家强权,除了阿瑛你之外,我不会娶任何人。”   这些日子,他私下里日日奔忙,就是为了在今日,能够带着这最为郑重诚挚的聘礼,来请求阿瑛,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   长久的沉默过后,常瑛忽地把脸埋在他风尘仆仆的肩上,眨去了眼底的泪光,努力平静道:“傻子……”   “严阁老为了争抢你这位乘龙快婿,恨不得当场便求陛下金口玉言赐婚,你为何偏偏还瞒着我筹备了这些物件?就不怕严家先人一步?”   赵恪的手臂揽紧了她的腰肢,厚实有力的手掌隔着衣物也能传递出源源不断的浑厚热量,用力抱了一会怀中人之后,这才郑重道:“与阿瑛结为夫妻是我之夙愿,三书六礼,都丝毫马虎不得。”   严家能够不顾及当事人的感受去求一道强硬的赐婚圣旨,可他却绝不会用这种以强权压人的方式,违背阿瑛意志。他要做的,是以最为诚挚的礼节来争得阿瑛的亲口同意。这样,才不算是辱没了二人这些年来的相濡以沫。   一切情谊尽在不言之中。   此刻二人这毫无芥蒂的久久拥抱,已经能够让常瑛知晓,来自赵恪的那一份发自内心的敬重与爱意。同样,赵恪亦能明白,常瑛对他那份始终不曾磨蚀的信任。   心心相印,无需多言。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相望,两双墨色的眸子之内闪烁着灿然的光辉。   轻轻在赵恪的唇上落下一吻之后,常瑛揽着他修长的脖颈,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悄悄地探听到屋内那长久的寂静无声之后,常父常母这才蹑手蹑脚地上前来,站在门外悄悄地望上一眼,看到屋内闺女那张羞红的脸和赵恪脸上控制不住的喜色,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喜笑颜开地拿来那笼中的大雁指给常瑛看。   “娘的阿瑛,这以雁为聘,足足可见阿恪的诚心了。咱们家这一路走来不容易,我跟你爹还望你们二人长长久久地相互扶持才是……”   吴氏的话分外语重心长。以大雁作为聘礼虽然是上古旧礼,可大雁难得,更何况是活蹦乱跳的足足十只呢?眼下便是京中的钟鸣鼎食之家娶妻,也多半为了图省事拿了木雕的大雁充数。阿恪肯为了这件事情亲自忙活这些天,她跟老头子也足以放心地把女儿交给这后生了!   阿瑛的点头,对赵恪来说无疑是效果最好的强心剂。手握常父常母与宋先生亲笔落名的婚书,他几乎是片刻不停入宫求见陛下。   以至于皇帝看到明堂之下的青年一步一步地上前来时,心下也有几分讶然。   严首辅在朝中地位超然,一举一动自然有专人来呈报宫城。思及这些日子听到的传闻,御座之后的帝王略微沉了脸。   他看好这个赵家儿郎原是有提携寒门近臣的意思在,严首辅有意招揽这人做孙女婿已经足够让皇帝不快。若是这赵家小子本身便是一个贪慕富贵的人,亲自来求亲严十一娘,便会更加让皇帝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锐利的眸子闪过一丝失望,皇帝默不作声,已经做好了赵恪向他求取严十一娘的准备。   可没想到,御座之下的青年从容不迫的长揖一礼,清越的声音吐出的,却是他意想不到的话:“陛下,学生穷困之时,曾经蒙受常家小娘子救助。六年以来相互扶持,共度难关,学生心中早已下定决心,非阿瑛不娶。”   “今日贸然携带庚帖前来求见陛下,便是期望陛下,为学生与常家娘子赐婚。”   皇帝惊诧不已,命身边的小黄门借了庚帖仔细瞧了瞧名字,看到上头端端正正的常瑛赵恪二字,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据朕所知,严阁老对你极为欣赏,有意许配府上明珠与你……”   你竟然放弃了这唾手可得的富贵不要,娶一个商户人家的姑娘?   “学生虽有功名,身上却并没有一官半职,人单力孤,岂能与阁老大人抗衡?唯有求见陛下,请您为我二人赐婚,也好以此来推拒严氏美意。”   在自己与阿瑛之间,他的眼中没有阁老,也没有商户。任何外物都不足以成为二人之间的阻隔,只因为他们之间早已心意相通,把对方视逾生命…… 第70章 成婚御座之上的帝王沉默了一会,冕冠之下的九旒遮住了他脸上的神情,整个大殿之内被明灭的光影所笼罩。   小黄门垂头静立,空气安静的落针可闻。   半晌,众人才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伴着帝王的追忆被送入耳中:   “好啊……”   “旧游不堪寻,唯有少年心……”   他登基数十年,看惯了三年又三年的新科进士熙熙攘攘地谋官寻靠山,其中抛妻弃子,违背人伦的同样不在少数。便先入为主地给赵恪也打上了贪图富贵的标签。   如今看来,狭隘的却是自己。于高位上坐久了,忘记了自己当年是否也曾如此赤忱地爱过一个姑娘。   大殿之内原本阴翳的光线被阳光轻轻地拨开,帝王的脸上不再阴沉,反倒带了笑意:   “朕答应,为你二人赐婚。”   但愿你接下来在宦海沉浮的数十年之内,依旧能够守得住今日初心。   *   伴随这紫禁之巅的一纸诏书,新科探花郎亲自相陛下求取商户之女的事情传遍了京城上下。令那些昨日还在等着赵恪成为严家女婿的人咋舌不已。   可眼看着探花郎同那常家姑娘好得蜜里调油,形影不离,身边断断插不进第三个人的模样,众人也都渐渐明白了过来。   哪里是如同严家传扬的一般新科进士有意攀附,分明是他严首辅以势压人,为了拉拢探花郎故意威逼利诱。   尤其是徐阁老一派的众人,更是抓住了机会奚落这位老对手,纷纷下场使尽了手段抹黑严家的名声,气得年近花甲的严阁老险些病了一场。   外界如何纷乱吵闹到底搅扰不了常赵两家一片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火红热烈,上上下下都脚步飞快,带着笑筹备常瑛与赵恪的成婚之礼。   好容易盼到了那早早算好的良辰吉日,光是常家出的嫁妆都足足有九九八十一担,无需上手便瞧得出那沉甸甸的分量。   赵恪为了成婚新购置下的宅子本就与常家相距不远,这送亲的队伍前头入了赵家门,后头竟还不曾从常家出来!   绵延足足数里的气派丝毫不曾输给世家公侯,原本有些鄙夷常家门第的看客,也纷纷为常氏的巨富咋舌。   这常家姑娘十几岁的年纪一人挑起常家这偌大的家业,又岂是平庸之辈?   常瑛端坐在花轿之内,十指略带紧张地攥紧了婚服的衣襟。哪怕她与赵恪的新家与常家老宅所隔不过一两条街的功夫,与二人一路从松阳走来的距离想比不知挂齿,可是想一想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赵恪成了夫君,二人的关系终于迈出了那最为亲密的一步,她依旧觉得脸上发烫,周身都有一种紧张与期待交织的无措感。直到那座下的花轿悠悠停稳,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温柔又踏实地附了上来。   一抹笑意抑制不住地浮现在常瑛脸上,她明白,这双手属于赵恪。   少女缓缓地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伴着众人的齐声祝福,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堂之上的常父常母和宋夫子,在长辈慈爱欣慰的目光之下,正式结为了夫妻。   酒宴过后,赵恪步子急切地朝着后院赶去,一向沉稳的心绪此时竟然因为过于急切而慌乱起来。深吸一口气之后,他绷紧了手臂的肌肉,抬手轻轻地扣了扣门。   屋内等待的喜娘满脸堆着笑意,口里不住地说着吉祥话。可赵恪此时哪里有心思分出来去听她说了些什么?手忙脚乱地跟着喜娘的指令去喝合卺酒的时候,到险些因为过于紧张闹出笑话来。   喜娘含笑打量一圈羞赧地垂着头的二人,带着笑意领着众人退了场。   伴随门轴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二人那颇为不自在的呼吸声,让那烛火跳跃得分外暧.昧。   常瑛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好似猫儿的爪子一般,轻轻挠在了赵恪心上。   “还没揭盖头呢。”新嫁娘的娇嗔勉强将赵恪拉回了神,他触电般地收回手,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去寻挑杆。   常瑛忍不住“扑哧”一笑,凤冠之下的粉面好似三月桃花,水盈盈的眸子仿佛荡漾着春波,与那璀璨的赤金与莹润的东珠交相辉映,美得叫人惊心动魄。   “好生磨人的一日,这顶凤冠真是压得我头都大了!”她一边朝着身后正在替她卸掉钗环的赵恪抱怨,一边抬手擦拭脸上的口脂香粉。   这些东西虽然是新嫁娘不必可少的打扮,可到底让素净利落惯了的常瑛不自在。幸好她年纪尚小,皮肤的底子本就好到羡煞人,喜娘并没有给她施上过多脂粉。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往日出水芙蓉一般的清丽模样。   赵恪心疼她顶着沉甸甸的头饰一天,双手熟练地覆上了妻子的肩颈,力道适宜地替她缓解这酸痛:“辛苦阿瑛。”   “这有什么?”常瑛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回身过来的眸中闪过一丝捉狭:“左右不过是一天的功夫,难道我还能有第二次不成?”   赵恪佯装气恼地扯住她的衣袖,不依不挠地要她解释:“阿瑛今日才给了我名分,便想到了旁人不成?”   “有了你这个醋坛子,谁还敢再想着旁人?”常瑛熟练地挑起他的下颌,顺势将人按在松软的被褥上,欺负人的动作格外娴熟,像极了强抢民女的恶霸。   可惜赵恪往日里受她这百般调戏,今日箭在弦上哪里还能够被动地任由妻子为所欲为?抬手按住常瑛的双手之后,他猝不及防地挺身,陡然之间便转换了攻守形势。   万万没想到赵恪心中还憋着这般的坏,竟然故意趁着自己大意,反把自己压在了身下!常瑛一阵羞恼,颊上泛起阵阵红云:“你这是偷袭,哪里是君子所为?”   “我知道……”赵恪埋在她的颈间低笑,“可我这一辈子都赔给了夫人,在没有旁的可供我赔礼道歉了……”   “混蛋……”   “夫人骂的是。”   ……   红罗帐内的景象渐渐叫人瞧不真切,唯有新房之内的对对红烛燃到天明。   *   新婚伉俪总是情深意重,恨不得片刻也不分开,可与赵氏府邸的宁静甜蜜不同,外界的世界显然没有这般风平浪静。   严氏一党马失前蹄,吃下了如此暗亏,不提十一娘伤心的日日以泪洗面,严阁老日益严重的老态也免不了底下人心浮动。   他的几个儿子并不争气,难以支撑门楣,此时为了稳住徐氏不再落井下石,也为了示以陛下自己并无党争之心,特地登上了徐家大门,说要把严家十一娘说给魏佑臣做媳妇。   老实说,魏佑臣出身世家大族,又成了新科榜眼,算得上京中少有的少年英杰,算得上是一个极好的夫婿人选。若是错过了他,严十一娘未必能够寻到更好的归宿。   可这事情坏就坏在,魏佑臣将来可是毫无疑问的徐党之中!她若是真的出嫁了,无疑代表着严氏向徐氏低了头!   这个消息传到在家养病的严阁老耳中,他当时便被气得昏厥过去,醒来时大骂一众儿子不肖。奈何他年迈体弱,到底不能左右事情发生,只能把这些过错,都归咎在了赵恪的不肯屈服上。   若是他肯投靠在严家门下,娶了十一娘,哪里会演变成今天的局面?   严阁老的满腔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不惜老迈之躯病弱,也想要将赵恪这个害得严家落入此等境地的罪魁祸首打压下来。   故而六月朝廷委派的任命书下来之时,上头的内容令不少朝中官员瞠目结舌。   赵恪被陛下亲口称赞有状元之才,这次竟然只得了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官?还是奉节那等穷乡僻壤之地?要知道,那严阁老的孙子与魏氏的公子,可都去了翰林院供职,眼看着此后便要一路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了!   在列的诸位都是老狐狸,暗戳戳的目光在严阁老与徐阁老之间打量一圈,便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得罪了这两位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这个寒门少年的仕途坎坷一生了……   潜滋暗长的传闻流出,未免有好事者抱了看好戏的心态,想要在这位年轻人身上看到懊恼惶恐与后悔,盼着这位探花郎抛弃新娶的妻子,前去请求严家的宽恕。   可是直到严十一娘顺利出嫁,严家十里红妆将掌上明珠嫁给了魏家,赵恪的态度竟然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坦荡。   直到九月正式启程前往千里之外的奉节上任,众人也只看到了他一路在前护着妻子,分外温柔小意的模样。   城外驿站之旁,是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严阁老。   他须眉苍老冷峻,看向赵恪的目光之中带着难以消融的敌意。   他出身贫寒,却坐拥首辅之位二十年,平生最为引以为傲的就是以一己之力将徐氏这等门阀氏族压下来。可临了临了这个跟头砸在年轻人手上,让他逐渐苍老的身躯无法释怀。 第71章 大结局+番外远处而来的青蓬马车缓缓停住,赵恪平静地挑开车帘下车,神色无波。   严阁老抬了抬手,一旁侍候的仆人急忙上前搀扶,二人齐齐用力,才将这副老迈之躯勉强扶起。   “春风得意一朝化为泡影,不得不在偏远蛮荒之地蹉跎……”苍老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极了乡下灶火中的拉风箱,“真是叫人扼腕叹息。”   “严家给过你机会,你却偏偏为了一个商女。”   常家不过是新晋的富商,腿上的泥点子还没有擦干净,在严阁老心中是极为不齿的存在,此时说话也是毫不客气。   赵恪的平静被他句话打破,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握成拳。   他能接受自波澜不惊地接受自己仕途不顺,却不能容忍别人对于妻子的侮辱。   那件挤压在心中许久的事情再次不可遏制地浮出心间,他抬眼定定地看着严首辅,似乎想要透过他满是皱纹的老脸看出些年轻时的印记。   “听闻阁老年轻在科场上蹉跎了二十年,四十五岁高中时家中穷困到没有米粮下锅,怎么如今不曾以自己的过往激励后辈,反倒还对晚辈落井下石呢?”   严阁老的脸色青了。   他出身寒门,年轻时为了供养自己科举,父母妻子都勒紧了裤腰带,奈何自己运背,迟迟考不中进士,等到终于登科时,家中父母早就不堪贫困相继离世,唯一的发妻也在几年之后去世。   这是他心中永远的愧疚,如今却被一个黄毛小子明里暗里地讥讽,无疑让他出离的愤怒。   “老夫的岁数足矣做你的祖辈!你竟然大逆不道地说出这样的话?”   “敬老爱长的道理我明白。”赵恪不慌不忙,继续道,“我今日倒也并非是为了自己鸣不平,只是想问问阁老大人,可还记得当年被您在赶考途中丢下的女儿?”   !!!   这话砸下去,顿时石破天惊,严阁老睁大了眼眶,仿佛被掏空了全身的力气,身体不住地往下坠:“你……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赵恪贴心地上前,抬手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晚辈的亡母,本名严敏。”   正是当年,严家在赶考途中为了凑够路费,不得不卖掉的女儿。   赵恪的母亲,正是为了五两银子,为了父亲前程,就此牺牲了自己,成为了被父母抛弃的孤女。   甚至等到严阁老身居高位之后,也因为害怕遭到同僚耻笑,不曾再去寻一寻自己这个孩子。   可怜他的母亲,当年不过七八岁,便过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幸而她一届孤女流落到松阳之时,被当时的赵朔瞧中,不顾父母亲族的反对,娶了严敏为妻。后来二人生下了赵恪,就此过上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直到后来,赵家家道中落……   赵恪一路于逆境中重振门楣,已是后话。   简单的几句花,已经足够严阁老认准了眼前这个青年的身份。   他苍老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拉住赵恪即将抽离的胳膊,抖着嘴唇道:“你……你真的是敏儿的孩子……”   与七郎、与十一娘一样……都是我的孙儿?   该说的早已说清,赵恪并不想多答话,缓慢而又坚定地收回自己的手臂之后,转身再次登上了前往奉节的马车。   “往事我会看在母亲的份上不再追究,从此之后我与严家照旧是尘归尘,土归土。阁老不必担心晚辈日后报复,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便是。”   ……   辘辘远行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与天际融为一体。   严阁老孤身站在原地,望着赵恪离去的方向老泪纵横。   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人之将死,回忆平生憾事,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当年在赶考路上被抛下的女儿严敏。   从前他只能一味地骗自己,只当是敏儿死在了赶考路上,可是今日却偏偏得知,这孩子得到了上苍眷顾,不仅没死,还留下了一个天纵英才的儿子。   只可惜……他与徐家斗红了眼,亲手毁了这孩子的前程啊!   从翰林内阁的青云之路,到穷乡僻壤的小小县官,其中皆是他一手促成,也是几乎让他当成呕血昏迷的憾事!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老妻?有何面目见敏儿呢?   ……   马车之内。   旁听到了一切的常瑛抬眸注视着赵恪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有种意外的冷静,自己的心到底被抽动了一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缓声开口:   “阿恪,你不说,我竟然从来不知道母亲还有这般的身世……”   赵恪摇了摇头:“母亲在时便跟我说过,她一开始恨极了父母,可是与父亲一同生活的这些年,父亲教会了她慢慢放下仇恨,过好自己的一生。直到后来她染病去世,依旧是拉着父亲的手,极安详的模样……”   他追忆的思路一直飘到很远,可低头看到怀中的妻子时,却再次温柔起来:“阿瑛,我知道你这是忧心我心中不满,想要安慰我。”   “可你不知道,有你在我身边,已经足够让我理解母亲当年的话。”   常瑛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口,闷闷地问:“什么话?”   “有心心念的人陪在身边,足以消弭所有不幸。”   自己的身世他并非今日才知晓,可被卷入党争的涡旋之中时,他从来没有想要说出这一身世来为自己求一个庇护所。而今即将离京,与命不久矣的严阁老见最后一面时,才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当做了结与告别。   他不屑于迎合京中权贵,也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更不会因为自己就此远去奉节仕途坎坷就会心生怨怼。   眼下他与阿瑛即将长相厮守,奉节虽小也大有可为,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眉目温润的青年捧起妻子的脸,与她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   伴着马车的一路远行,世人此时并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处于逆境之中的新婚夫妻,即将一步一步成长为天下共瞩目的帝国巨擘。   直到许多年后,人们在史册中翻阅到二人的功绩,总会忍不住对当年的情景报以无限的遐想……   史料记载,弘治三十一年七月,赵文正公与夫人受命前往奉节。短短两载之间剿匪荡寇,肃清内外,让原本偏僻蛮荒的边地小城,变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世外桃源。常夫人更是在此地大力推广种植香料,远销南北,使得奉节仓廪丰足,交付朝廷的税银足足翻了三倍。   弘治皇帝闻之大喜,破格给赵公连升三级,升任江宁知府,首肯了赵文正公开通海运的奏章,使得常氏香坊短短数年之内壮大十倍,建立了一条绵延三百年的海上香料之路。从此生民不言贫苦,万家安乐富足。   及至弘治三十七年,在江宁百姓依依不舍的送别之中,赵文正公与常夫人重回京城。彼时严首辅早已去世,徐阁老接替了他的位置,倾力栽培自己的弟子魏佑臣作为接班人。奈何翰林院的安稳度日到底比不上赵恪这些年千锤百炼的实干,两方对峙数年之后徐家最终不敌。时年二十九岁的赵恪正式进入拜相,成为了弘治一朝的最后一任首辅,此后二十年屹立不倒。   赵文正公在位期间,奉公守法,朝政清明,风清气正,不拘一格,敢于根治沉疴顽疾,大力提拔实干人才,给原本暮气沉沉、隐患频生的王朝中期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活力。他的妻子常夫人更是将常氏香坊发展到了极致,每年开往海外的大船鳞次栉比,数万百姓赖以为生,几乎达成富可敌国之势,受封护国夫人。   更为可贵的是,夫妻二人并不贪恋财富与权势,不仅一生一世相互扶持,而且二十年之后一个主动辞官归去,一个为民散尽家产,就此相与而去,浪迹江湖。   可世人并不会忘记他们,此后无论在热闹的坊市,还是安静的山村,只要有人瞧见赵文正公夫妻二人相携穿过红尘,众人还是会景仰又郑重地唤上他们一声:   “首辅大人!”   “护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