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护卫 作者:卿隐   文案   【狗男人版文案】   同样是挣扎在深渊里的恶鬼,凭什么他可以上岸享受阳光雨露的恩泽。   *******************   【注:1V1】【食用指南戳专栏】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主角:时文修 ┃ 配角:禹王,宁王【按出场顺序排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比比谁更狗   立意:哪怕身在泥淖,也要心向阳光   作品简评:她就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大志向,穿越之初所想的,也不过是在这陌生朝代吃饱穿暖,好好生存下去。 若还有余钱的话,她还希望能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买座可以容身的小房子。只是事与愿违,她却无意间被卷入进这个朝代,权利与阴谋的旋涡中。这是一个乐观向上,心在沼泽心向阳光的女主。她对工作兢兢业业,待人真心实意,遇挫而不折宛如蒲草般坚韧生长。在经历了黑暗后,她有过迷茫,对人性有过怀疑,却最终保持了初心。本文文笔流畅,剧情环环相扣,是篇佳作。 第1章 她是个护卫   这大概是个不常住人的厢房。   整个房间里散发着陈朽的霉味,夹杂着被窗外风掀起的厚重积尘,一股脑呛入人的鼻腔内。四方墙角还飘荡着残破蜘蛛网,房梁横木上的漆掉成斑驳不堪的模样,好在屋顶瓦片齐全,不似那年久失修的危房。   房间里除了摆放了一张破旧的床外,就是杂七杂八的放置了许多陈旧的家具,譬如随处可见的便是那些缺了腿的桌椅,还有随便搁着的各式各样的坏掉的插屏、立屏、画屏等,大件小件的都有。至于那些香炉、瓷罐、各种类灯具等等一些小物件,更是不计其数。   瞧起来,这里更像是一间库房,而那张木板床更像是从那杂物堆里硬生生挤出来一块地给安置过去。   天刚蒙蒙亮时,时文修就已经起了身,不太熟练的穿好那身短褐粗衣。   走到半旧的梳妆镜前,她拿手胡乱摸索着翻找出把断齿的木梳,眼神仓促朝旁瞥过,不敢去看铜镜里那张陌生的女人脸,只勉强将头发全都拢到头顶挽好,而后用一根木棍定住。   收拾妥当后,她长舒了口气。   借着窗外头来的蒙蒙微光,她抱起床上那泛着霉味的单薄被褥,推门来到了院中,直接将那被褥搭在院西两梧桐树间新挂的绳子上。   吱嘎——   此时院里其他厢房里的人也陆陆续续起来了,端着水盆推门出来的时候,还你拥我挤推推嚷嚷的,好不热闹。   “早啊。”   尽管不熟,可见着人总该要打声招呼,只是众人对时文修的示好并不买账,反倒是避她如什么般绕着路走,边走边三三两两的窃语嬉笑。   时文修讪讪的笑笑,而后只做若无其事的打了水洗漱。   她所在的这小院坐落在王府上的偏僻角落里,除了她住的那间破败的杂物间,还有三个小厢房,住了不下十个仆妇,平日里貌似都是做着涮涮洗洗等粗使活计。   因为没接收原身的记忆,所以平日里她不敢多言,也不大敢太多接触周围这些人,唯恐旁人察觉到这具身体换了个魂。不过,据她这几日的观察来看,院里的人对原身貌似也不大熟悉,好似原身也是新搬来此地不久,这倒是万幸了。   初秋的清晨带着丝凉意,尤其是从井里刚打上来的水湛凉沁肤,扑在脸上,刹那凉的人一个激灵,残留的那丝睡意刹那烟消云散。   粗糙的葛布擦在脸上是有些疼,不过时文修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适应,既然已经接受了穿越的现实,那就要竭尽所能的在这个陌生时代存活下去。   当务之急最要紧的是她要重拾起原身的武艺,做好护卫的本职工作。   是的,原身是个护卫,这是前些时日过来慰问她的一个管事,无意间露的口风。   而原身之所以受伤,也是因忠心护主,被剑鞘砸了脑袋的缘故。   时文修摸着尚缠着纱布的脑袋,再暗暗挥了挥绵软无力的拳头,心头发虚又忐忑。   原身的职业真的让她感到莫大的压力。   “那小娘们脑袋真坏了!”   禹王府明武堂里,鲁海蹲地上呼噜喝完一碗汤面,一抹嘴,对其他护卫眉飞色舞道:“真的,她脑袋绝对被那一剑鞘给拍坏了!又呆又傻,早不见从前那张牙舞爪的张狂样了,忒解恨。你们要不信的话就去看看,她现在连自个叫什么名都忘了,另外给自个起了个名字,说是叫时什么修的,你说这不是胡扯淡吗?”   他的大嗓门从堂内传到了院外,听得踏步过来的鲁泽面色一黑。   “鲁海!”   乍听到兄长的喝声,鲁海脖子猛地一缩,气势顿矮了三分。   其他本还哈哈大笑的护卫们也都噤声,拘谨的起来朝门外进来的人问个好,而后呼啦的做鸟兽散。   鲁泽怒瞪着坐立不安的鲁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就随主子爷外出几日的功夫,他这胞弟就又闯了祸,这次的祸还不小,竟胆大包天的顶了府上管事的差去将宫里头赐下的人给安排妥了!回府惊闻此事,他连夜请罪,虽主子爷大度不计较,可他依旧整整半宿跪在主子爷院前赎罪。   可待他身心俱疲的来明武堂一看,他那不知死活的胞弟不仅不知悔改,竟还以此事为耀,在那洋洋自得的夸夸其谈,让他如何不怒!   “大、大哥……”   鲁泽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冷怒的目光看得鲁海心头发虚。   “大哥你听我解释,这回真不是我主动惹事,是府上刘信那厮,是他委托我去帮忙安置人的,要不我可没那个包天的胆子去顶了差!”似怕他兄长再诘问,他又忙解释:“刘信那厮还交代,王管家的意思是,让他随意找个地儿能安置人便成。我一寻思,随意安置个人还不简单,就跑跑腿的事,既能让那刘信请我喝顿酒,还能煞煞那小娘们的威风,一举两得的事,不吃亏不是?”   “不吃亏?”   “大哥,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可这回不一样!我顶多就是替人跑跑腿,其他的多一样我都没做,就算有什么也赖不着我头上啊!”   这话鲁海说的十分理直气壮,鲁泽看着他,不知为何突然间就泄了气,两肩坍下,疲惫又无力。   这回可不是替人跑跑腿的事,而是替人顶了罪。   他已经无力再动口与他三弟一遍遍解释,他与王管家之间的不对付,更无力去再给其剖析这件事里涉及的厉害关系,因为他胞弟这狗脑袋是听不明白的。   况且,即便明白了也晚了。   这一回王管家下的招太毒,直接堵死了他三弟的路,即便他想给他擦屁股,也无处着手。   “去刑堂先领三十刑棍吧。”在鲁海错愕的神色中,鲁泽没再看他而是转身往外走,“这些年我攒了些银钱,足够你回乡娶个婆娘好好过日子了。等领完了刑棍,你就收拾东西回乡去罢。”   鲁海心头一慌,急急追了出来:“大哥,大哥!”   鲁泽头也未回,留给鲁海的只有远去的背影。   禹王府书房外,排着不少要进内请示的人。   最前排的是王府里的陈安澜与马英范两位幕僚,稍后的便是府上的总管张宝,带着管家王进与刘信抄手躬身的候着,而在他们身后正不安立着的,却是七八个穿着打扮各不相同的人,有打扮市井模样的汉子也有穿着稍微体面的员外,甚至还有两个妇人老妪亦在其列,这副情形看在鲁泽眼里,心头不免一突。   这时前头候着的张总管瞧着了他,眼微微一眯,而后和气的笑笑示意。   鲁泽勉强扯笑回应。   王进朝后睨瞥他一眼,说不出的意味。   鲁泽咬咬牙,没接他的挑衅,手朝袖口摸了摸里头早准备好的银票,便低头朝张总管的方向走了过去。   张总管挑眉看他:“鲁统领有事?”   鲁泽姿态放低:“张总管可否进一步说话?”   张总管略有迟疑,旁边王进悄悄道:“总管大人可离不得地儿,一会主子爷还得您过去回话呢。”   王进嘴里说着主子爷,眼神却是朝前面两个幕僚方向示意。   张总管似笑非笑的睨过王进一眼,转头正要对鲁泽说些什么,这时候书房紧闭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书房外的众人齐齐面色一整,无不躬身候好。   从内走出的是户部的几位官员,出来的时候无不面有菜色,由此可猜刚刚在里头怕是吃了挂落。   “齐大人、刘大人、于大人。”   陈、马两位幕僚拱手问安。   虽陈、马二位并未在朝廷挂职,可几位户部的官员却不敢托大,一一拱手回礼。   张总管等人也都来问安,还特意送了两步,道了句大人们慢走。   待几位官员上了王府准备的马车离开,书房外的侍从方传了话:“主子爷让两位大人与总管大人一道入内禀事。”   张总管忙整整衣物,随两位幕僚入了书房。   王进斜眼瞅着鲁泽那双目呆滞望着紧闭房门的模样,幸灾乐祸的撇撇嘴。   鲁泽回了神,朝王进等人看去,咬牙切齿。   刘信比不得王进有靠山,因而面对鲁泽他难免心虚又害怕,目光就躲闪起来。   王进嫌他窝囊,抬手冲着刘信颈后就扇过去,借事发挥:“让你办点事都办不好,那般差事是随便能假人手去办的?这回可好,出了纰漏将人伺候傻了,累得总管大人陪着咱们来吃挂落!等回去后,也没你的好果子吃!”   刘信小声喊冤:“这可不能赖我,差事是那鲁海硬抢去的,还拍着胸膛打包票说万无一失,可哪个知晓他竟阳奉阴违的行事?”   两人一唱一和,鲁泽也知是那王进特意讲给他听来恶心他,索性闭了眼不去理会。 第2章 可否能点卯上岗了   书房里熏着檀香木片,清神养气。   张总管躬身小声儿回禀着,掐的声调适中,语速平缓,入耳不会让人感到半分不适。所述内容简明扼要,不曾夸张半句,也不曾遮掩半分,皆如实情。   偌大的檀木书桌上,除了十方宝砚就是厚厚的一摞账本。案后端坐的人一页接一页的翻看,有错漏之处就提笔圈过,无漏无错就提笔写‘阅’。   禀完后,张总管并不敢打搅,悄无声息的规矩退到一旁。   书房内又陷入了静谧,唯独翻阅账目的声儿不时响起。   约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当铁画银钩的‘阅’字落下最后一笔后,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翻阅声方止歇。   书案在侧的侍从端来茶汤,另有侍从趋步至案后,给他主子爷按压肩背松缓着筋骨。   呷口热茶,禹王看向两位幕僚:“二位先生如何看?”   陈、马二人沉吟片刻。   一个宫女的死活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是毓秀宫赐下的,也不过一蝼蚁耳,只消找个稍微过得去的缘由对上交了差,全了宫里头颜面,此事就此了了。即便淑妃娘娘心头不悦,可也不会寻主子爷的晦气,毕竟她还想维持些母子情分,以期让主子爷多多提携些十二爷。   可关键是,这次担此责的人竟是那护卫首领鲁泽的胞弟鲁海。要知道鲁泽比他们跟主子爷的年份还要久,是主子爷颇为仰仗的亲信,这要处置起来,难免就让人有些束手束脚。   二人不由朝张总管的方向看了眼,也不知张总管这回是如何行事的,顶缸的事不找不甚重要的管事来,却找了那鲁泽的胞弟,这不是平白得罪人吗。   殊不知,面上一团和气的张总管,此刻心里头正恨着呢。他本是交代王进找那刘信来顶这个缸,哪料到那王进竟敢阳奉阴违,背着他找了那鲁海!出了这等纰漏,只怕这会他在主子爷心头也落个办事不力的印象了。   “主子爷感念她护主有恩,延医问药并未苛待,这点任谁也无法指摘。只是所谓人力有穷时,大概她能挺过来留得这一命便已大善,其他的便是天意了。不过到底是娘娘身边的得力人,府上最好还是遣人去宫里告罪声,想来娘娘也会理解主子爷的不易,不会多与怪罪的。”   到底还是年长些的陈安涵先开口回话,可他不愿得罪府上颇有些威望的护卫首领,遂巧妙的避开处置这一环节。只是这番话说过后,他又怕在主子爷面前显得他处事太过圆滑,又忙扯了旁的话题问向张总管:“听说她还曾跑出了王府?敢问总管,可知她是缘何出府,又是去见了何人、可又有何异常?”   张总管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垂手听着,冷不丁听到问到他这,眉头一跳,随即又压了眉眼和气的答话说:“就在人醒来的第二日,她是想法设法的要偷溜出府。奴才觉得事出反常,遂并未阻拦,只遣人悄声跟着,直待她再次回府。出府后统共就接触到七人,奴才老早就将人全请进了府里,这会全都在外头候着。”   陈安涵心头突了下,这方意识到刚才问话有质疑之词,怕是对那张总管有所冒犯。   好在旁边马英范出言解围:“陈兄心急则乱,张总管心细如发,行事周全,又岂会让人出府胡言乱语,或怪诞行事,坏了府上的名声?”   话里既夸张总管做事周全,让其在主子爷跟前长了脸,又暗下指出陈安涵是关心则乱,并非有质问之意。   陈安涵心下感激,也就势开口道:“正是,正是,我亦是这般意思。”   张总管依旧是和气的模样,似并未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等他主子爷又呷完一口茶,方躬了身小声儿请示:“主子爷可要宣人问问?”   “不必了。”   “是。”   见禹王抚案起身,继而踱步往挂鸟笼的雕花窗的方向去,张总管忙招手示意侍从从竖柜匣子里拿出喂鸟的谷物,端着盛放谷物的盒子趋步跟过去的同时,嘴里也请着罪:“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思虑不周了,外头那些都是些做苦力行脚商的卑贱人,身份低贱,岂能入内污了主子爷的眼。”   禹王抓谷物的手一顿:“都是宫里头的?”   “这哪能!”寡言少语的主子爷既开口问了,那必是对此起了几分兴致,张总管见此不由精神一震:“奴才可将这几人的祖宗八代都查清楚了,都是世代的苦力、行脚商,与旁的势力半点都牵扯不到。奴才当然也不敢大意,里里外外的将这些个人都问了个遍,这方弄清楚了,原来她人之所以与这些人搭话,那是觉得自个被人绑了,遂向他们求救呢。”   “哦?本王绑她?”   听出他主子爷啼笑皆非的意味,张总管就道:“断不是。据她描述,绑她的是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汉子,奴才这一听,她说的,可不正是鲁海那厮。”   禹王回头看他:“鲁海?”   张总管忙点头:“鲁海。”   禹王笑出了声,素来不苟言笑的面容都温和了许多。   张总管与两位幕僚也都随着笑了。   见主子爷心情大好,张总管浑身筋骨都松了二两,又道:“大概是见没人应承她,那日在街上走了许久后,她就哭哭啼啼的回府了。不过打那日过后,她就不再闹妖想溜出府了,人也老实了许多。”   禹王伸手打开精致的鸟笼了,屈指抚了抚画眉棕褐色的脑袋,嗓音低沉问:“先前听你说,她连自个名儿也不记得了?”   “何止不记得!”张总管碰碰自个脑袋比划:“连鲁海随口戏说她是府上护卫,她都确信无疑。听她院里的那些下人们说,最近些时日她都在四处打听着,想看看府上护卫点卯的地儿在哪儿。”   此话说完,张总管不负所望的见他家主子爷又笑了。   抓了把谷物喂了会画眉后,禹王将笼子重新关上,拿过巾帕擦过手后,不轻不重的吩咐:“去把鲁泽唤进来吧。”   明武堂里,鲁海拄着拐棍立在墙根,浑然不顾被刑棍打的血肉模糊的后背,强忍着痛不上药,一个劲眼巴巴朝路尽头的方向直望。   “大哥!”   待终于见着远处疾步赶来的熟悉身影,鲁海眼眶一热,忐忑却又凄切的喊了声。   鲁泽也不理会他,拉着脸径自打他跟前经过,而后迈进了明武堂的大门。   鲁海脸色一白,心呼啦一下凉透了。   他想也没想的就拄着拐急急跟了上去,嘴里不停凄惨喊着大哥,等一进大堂内,就扔了拐棍,抱着他大哥的腿呜呜哭了起来,哭嚎着求他大哥救他,不要让他被赶出王府。   自打被他大哥接近禹王府当差的这些年来,他享尽了无数风光,外头那些老爷们都捧着他巴结他,让他过得好不自在得意。这若是高处跌落,让他被赶出了府,还不得让往日那些嫉恨他的人笑死!况他除了一把子蛮力气啥也不会,让他回乡种地,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行了,你别嚎了!”鲁泽欲抬脚将他踢开,可待目光扫见他满后背那血啦啦的惨状,到底还是心软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大哥,我真知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没有下次了。”   鲁海乍听这话顿时委顿于地,面如死灰。   鲁泽长叹口气:“别再想有下次了,这回是主子爷额外开恩,你领完了刑棍,这事就算罢了。若这回过后,你行事还是那般张扬跋扈不知收敛,进而再惹出岔子,就是神仙也保不住你!到那时候能留条贱命滚回乡去,都是天大的恩典了。阿海,你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事情峰回路转,鲁海整个人顿时又活过来了,激动的指天发誓:“大哥放心,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往东我不往西,你说追鸡我绝不撵狗!”   “我要的是你不惹事!”   鲁海一个劲点头示意知道,仍心有余悸的抓抱着他大哥的双腿:“之前在刑堂里,赖三听说我这事,直呼这事要遭,我当真以为这回要完了!大哥,到底还是你有本事。”   “是主子爷额外开恩。”   “是,是,我这就给主子爷磕头。”   鲁海笨拙的转动着身体就要朝主子爷寝殿的方向磕头,脑袋刚这一转,而后门口那正尬笑站着、还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身影,就那么突兀的映到他睁大如铜铃的双眼中!   时文修只觉得此刻尴尬的要灵魂出窍了。   如果此刻说她就刚过来,不巧只听了半耳朵话,他们,尤其是跪地很惨那壮汉,他信吗?   “那个……大人们好。”   鲁海骇吸口气:“你、你怎么来了?!”   他眼若铜铃,死瞪着来人同时,还面色扭曲的咬牙忍痛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满脸的横肉惊颤,写满了惊疑不定。   鲁泽也是心中一紧,唯恐鲁海的事情没有彻底翻篇。   时文修不大明白他们的警惕与惊疑,几番踟蹰后,还是硬着头皮将来意道明:“大人是这样的,近日我觉得伤势好了许多,遂想来问问,是不是……可以消了病假,日后照常来点卯上岗了?”   她是迫切的是想要上岗工作了。不单是要融入这个时代生存,更是要挣钱改善生活啊。这段时间里,待在那破落院子里,受着院子里人的白眼吃着一日二餐的汤水大锅饭,真的是给她吃怕了。   殊不知她这话一出,却齐齐惊呆了鲁家兄弟。   鲁海的嘴巴张了又张,好险没吐出一串脏话来。   到底还是大风大浪过来的鲁泽心性稳些,他略显镇定的留下句让她在此地稍候,就狠抓着鲁海的领子离开了。 第3章 且让她留在明武堂   时文修在屋里忐忑不安的等候着。   作为护卫们点卯的地儿,明武堂修建的颇有派头,对正门的是三开间大堂,外墙上半部是红漆宽格子窗,下半部则刷着白墙,简洁大气。堂内宽敞明亮,黑漆桌与交椅摆放整齐,装饰不多,却尽显简朴雅重。   她大概环视过这大堂后,就没心情再打量了,实是她心头装着事。刚那上司模样的汉子,与她没说过两句话就面色一变的匆匆离开,难免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惶惶难安。   担忧工作出了变故倒是其次,她更忧心的是她头部受伤、记忆模糊不清这个借口,能不能将她的那些异样搪塞过去。   若她没记错的话,堂上那跪地哭嚎的汉子,应是名叫鲁海。刚穿那会,他还过来‘探望’了她,当时对她所谓碰坏了脑袋失忆的情况,算是了解的比较清楚。刚那上司模样的汉子没询问她有关‘失忆’的事,想来应是鲁海已将她的情况提前告知了。   想到这,时文修忐忑的心情倒稍稍平复了些。毕竟,若府上的人真怀疑她借尸还魂的话,只怕在她穿的第一天就将她抓起来焚烧祭天了,而不是让她相安无事的过了这么多天。   她抬手背擦擦额上细汗,轻舒着气随意抬眸打量着周围,余光不期转向堂外。   庭院外靠近廊屋处,刚大堂里那貌似上司模样的汉子,此刻正提着鲁海的耳朵,不知在训诫着什么,好似十分严厉。   时文修短暂迟疑后,就作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眼,连身子也背了过去。在现代时,她已毕业进企业工作了一年,勉强算是脱离了职场小白的行列。她清楚,被上司训是很丢脸的事,若她不知所谓的驻足瞧看,那便有幸灾乐祸之嫌,是很得罪人的。   外头的鲁泽训了鲁海也没一会,就焦急的匆匆离开了。   他胞弟鲁海的事刚翻篇,他实在不想再沾手那女人的事,遂要急往张总管那讨个章程。而且,透过陈先生透的口风他也了解到,为他胞弟这事人家张总管可是在主子爷跟前使了力,虽张总管当着他的面半字未提,可他不能装作不知,于情于理,他亦要备些厚礼赶紧过去答谢人家。   “鲁首领这是做什么,快快收回去。”   张总管放下手里的长烟杆,皱着眉不悦的将银票推回去。   “这是我们兄弟二人的心意,区区薄礼,自然比不得总管大人的大恩大德,可我们兄弟待您的感激之情,却不减半寸的。”鲁泽将装银票的匣子再三推过去:“若总管大人不肯收,便是心底尚怪罪着我们兄弟俩,那就让我们无地自容了。”   张总管推拒不过,佯怒瞥他一眼,似拿他无可奈何。   “这次就罢了,您以后可莫要这般太客套了,以咱们俩的交情,使这般可就外道了。”   旁边的小厮轻着手脚过来收好匣子,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其实说来,你兄弟这事情上,我可居不得什么功。充其量就是掰弄些趣事儿,哄了主子爷开心些,实算不得什么功。”张总管见鲁泽欲开口,就抬手摆摆:“你要谢就谢主子爷,是主子爷仁爱宽厚,本就没打算着重罚。”   鲁泽感激涕零,朝北边拱手:“主子爷恩比天高,属下万死难报!”说完,他又朝张总管拱手:“可总管大人的恩情,我们兄弟俩亦铭记于心。”   他内心清楚,主子爷的性子严谨,最重规矩,往日里,张总管禀事时是多一句话都不肯说的,尤其是主子爷心情不善时,有哪个敢在其跟前多嘴饶舌半句?先前在书房门前,几位户部大人们出来时候的脸色他尚记得清楚,主子爷那会的情绪可想而知,张总管若不想管他胞弟的事,断可明哲保身将嘴闭牢,又何必冒着风险引着话题多说两句?这都是恩情,他得记着。   张总管捻了些烟丝,放进了烟斗里:“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骄纵胞弟了。这回的事,是揭过了,可您想过没有,毓秀宫的主儿可就能满意了这样轻飘飘的处置?到头来难做的是主子爷!你我二人都是最早留在主子爷跟前当差的,这些年主子爷的不易没人比咱们更清楚的了。主子爷念旧,咱们当奴才的,也得多体谅主子爷的不易,您说是吗?”   鲁泽羞愧难当,几番郑重表示,绝对会严加管教鲁海。若其再敢犯丁点错误,不用人说,他定亲自将他打出王府。   张总管就不再多言了,反正他是将话已经点到了,鲁海那愣头青若再犯了错,被处置了也怨不着他身上了。   “对了张总管,还有一事望您这边能帮忙拿个章程。”   鲁泽探过身去,小声的将事情跟张总管低声耳语了番。   张总管愣住。几番沉思后他没有直接下定论,起身背着手在屋里头慢慢踱步,时而拧眉,时而迟疑。鲁泽也并不催促,端起茶碗啜着热茶汤,心里寻思,要如何安置个疯傻了的宫女,怕真是个难题。   “她要点卯就由她去,你明武堂且留她一段时日。”   张总管突然语出惊人。   正含着一口热茶汤的鲁泽好险没呛到了肺管子里!   “什么?明武堂?留她?!”骇睁了双眼,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大总管,您、您这开玩笑的不成?这玩笑开不得,实在是不成体统啊!”   张总管走过来重新坐下,抬手压压示意他莫惊:“你听我说,我留她在你那自有深意。上头送她进府是何用意,咱都是门清的,奈何她命不济,主子爷瞧不上她。换个时间的话,将她远远打发了倒也不是难事,可如今因她疯傻的事,毓秀宫那也多少投来了几分关注,就且不能将她随意打发安置了。”   喝口热茶润润喉,他又慢条斯理道:“少说也得等这事在宫里那头淡了,方能将她再行安置。而如今留她在你明武堂,是防止毓秀宫那冷不丁又想将她接回宫里,万一再拿她做文章,由她风言风语的乱说一通,虽咱禹王府也不惧这点计俩,可毕竟是膈应人不是?”   鲁泽顿时明悟了。   明武堂都是些糙老爷们,她一清白姑娘,整日与这些糙老爷们厮混一处,无论有没有什么龌龊,在外头人瞧来就是名声坏了。宫里头那是什么地儿?饶是那毓秀宫的主儿再看中她,那也断不会容许这坏了名声的人,脏了那金贵地儿的门槛。   鲁泽心头叹息,名声一坏,怕她日后就再难嫁不出去了。即便有去处,也断不是什么好去处了。   “你啊也别不落忍,是她自个要去的,哪个也没逼她不是?况若不是她心比天高妄想着不该得到的,又岂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这都是她自个选的。”张总管说的不以为意。   在这王府里做大总管这么些年,他早就摒弃了不必要的同情心,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以禹王府、主子爷的利益为先。主子爷虽未将她当回事,随口吩咐了让他看着安置,可他得仔细再小心,杜绝暗藏的一切隐患,这方才不辜负主子爷对他的信任。至于她人,如今能侥幸留的性命,都是恩赐,还妄图什么?   “对了,她在明武堂那里,只要行事不大过分的话,要如何都随她去。鲁首领就且委屈些时日,放心,应用不了多久,她就有去处了。”   鲁泽从张总管住所出来的时候,恰见到管家王进带着刘信愁眉不展的往这方向过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鲁泽横眉怒目,朝他们二人面上挨个扫过后,冷笑着甩袖离开。   王进脸色沉了下来。鲁海的事竟被主子爷给高拿轻放了,这点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刚去怡心院打听了下口风,奈何没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这方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来张总管这里探探口风,顺便也请个罪。   屋里头的张总管听说那王进来了,直接寻了个由头,让人将其拒于门外。   什么东西。张总管磕磕烟斗,面浮冷笑。   不就仗着有怡心院那靠山吗,竟张狂个没边,妄想蹬鼻子上脸了。莫不是,还真以为那靠山能一辈子稳当?   他慢悠悠抽上一口旱烟,简直要冷笑出声。   怡心院那位也不是个明智的,前头主子娘娘才殁多久,就想要张牙舞爪起来,瞧着似想摆新主子娘娘的谱。区区一妾室罢了,充其量在主子爷那不过一稍微可心的玩意儿,还真将自个当人物了!简直可笑。   瞧吧,这等看不清自个的蠢物,主子爷怕也容不得她多久。   呼口烟气,他舒坦的眯了眯眼。待到那时,他定要让那该死的王进好看。 第4章 我过来点卯上岗   明武堂苦苦等待的时文修终于等来了回信——打明个起,她就可以来这里点卯上岗了。   带给她话的人面上不带表情,语气也硬邦邦的,撂下话后,压根就不等满心激动的她表达番感激之意,就直接扭头走了。   腹中酝酿的那一箩筐的话就噎在了喉中,时文修尴尬的立在原地目送那远去的背影,内心难免有些沮丧。   对方这番态度,对她不待见的意思,就只差明着说了。   她略微失落了会,却很快又振作起来。原身性格的不讨喜,她不是早已从鲁海待她的态度上窥见一二,不是也早就做好被人慢待的准备了?而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总得要足够的时间来让人对她慢慢改观的。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这般想通了些,她又为明日能正式上岗而高兴起来。   融入这个陌生时代最艰难的第一步,她今日是迈出去了。能接手了原身的工作,那她在这个陌生时代,也就从混沌中终于看清了未来的着落。   从穿来至今,那一直忐忑提着的心,终于噗通一声彻底落了地。   迈出明武堂的时候,她觉得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好似连日来的阴霾都被一扫而空。她脚步轻快的往回走着,眉梢眼角扬起,说不出的欢快。   加油打工人,换个世界你也能行!   时文修回到院子的时候,不大的院落里已经挂好了一排排浆洗好的衣物被罩等,推门进去的时候,湿漉漉的水汽以及皂角的清香就扑面而来。   她小心翼翼的贴着墙壁走躲着这些晾晒的衣物,以防给人家好不容易浆洗好的衣物弄脏弄皱了。这些天来,她院里这些仆妇们的辛苦她是着实看在眼里,几乎从早到晚的浆洗,没个休息的时候。那各房各院送来的那一盆盆送来的衣服、裤子、衣裙、袜子、被单、被罩、帷幔等,简直都能将她这小院都塞的满满当当。   每每瞧着那一盆盆的脏衣物时,她都觉得不寒而栗。   万幸原身的工作不是这个,这要让她穿成了个浣洗妇,成日里就机械似的搓洗着这些如山如海似的衣物,只怕得逼疯了她。   这般一想,她就愈发珍惜原身的工作了。从前还觉得护卫这工作于她而言是很有压力的,可现在想来,这压力比起不停歇的搓衣服来,简直不堪一提。再说了,不就是古代的保安吗,看看门巡巡逻,只要熟悉了其中规则,应也没多大难度。   时文修避着半空的衣物与脚底的水洼,心情松快的往自己屋里走去。趁着今日还有时间,她得好生捯饬下她那杂物满间的屋子,好歹将那些个杂七杂八的物件都分门别类的摞好,屋里头也得从里到外打扫下,还有那透风的窗户纸也得重新糊糊。   院里的仆妇们各自干着各自的活,有沉默不语的,也有三三俩俩说话的。   时文修见着她们照旧打着招呼,而她们也照旧撇了脸去,不肯搭理她这个外来户。大概是习惯成自然,她也不怎么觉得尴尬了,颇为自然的一路打着招呼的从她们身旁经过。   回到她那个杂乱破败的小屋子,一推门,刹那间铺天盖地的霉味糅杂着某种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呛得她那叫一个难受。她抬手在鼻下难受的扇了扇,皱着脸打量着她这个又脏又乱又挤又黑的卧室,竟有些不敢置信自个竟在这般的环境中心安理得的住了这么多天。   好吧,什么也别说了,撸了袖子,风风火火的干吧。   院子就那么大,饶是时文修所在的屋子在最边角,可里头的动静还是能让外头人听得清楚。   听得响动,仆妇们不免打着眼色,交头接耳起来。   “听听,杂物间那动静不小呢,她是在捣鼓啥?”   “哪个晓得?成日里怪模怪样的,说话也奇怪,也不知是哪儿来的。”   “就是,怎么就给分咱这了?”   “暧,要我猜啊,她指不定是在哪房里犯了错,被人打发来这的。”   “也可能是犯了病,才被远远打发了。你们忘了,她刚来那会,又哭又喊的,还对咱们下跪哩,那扭送她过来的大人可是说了,她那是疯病!”   “对啊对啊,那会瞧着可是吓人!”   “千万得躲她远些,指不定她何时又要发起病来,要一个不小心被咬了,那可是要被传上的。”   “天煞的,怎么就落在咱院里?上头的人怎么就不将她赶出府去!”   “就是就是。”   ……   时文修提着木桶出来打水时,就见着外头的仆妇们叽叽咕咕的凑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可待下一刻见着她出来时,却又齐齐如被掐了嗓般,刹那止了声。而后又迅速低头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好似刚才那番热烈的小讨论压根不存在般。   她们这般欲盖弥彰的做法,在她看来,是生怕她不知刚她们讨论的对象是她罢。   时文修不免觉得心累,这年头,搞好人际关系怎么就这么难!   夜里,劳累了一日的她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屋子依旧狭小,却窗明几净也没了难闻的气味。陈旧的被褥依然单薄,可晒过后的被子不似先前冷硬,松软些之余,还残留些阳光的气息。   破旧木板床上的人睡得很香。   这一夜,是她在这个世界睡得第一个安稳觉。   翌日,时文修依旧是天未亮就起了床,简单洗漱后,匆匆扒了两口饭就火急火燎的冲出门去。   王府建筑规模宏广,占地面积几乎是占据了半条街,即便没有百亩那也相差无几。而她所在的院子偏僻,距离近乎在中轴线上的明武堂可谓是相距甚远,这就需要她不等天大亮就要往那疾赶,否则就可能会误了点卯的时辰。   今日是她上岗的第一天,可决不能迟到。   紧赶慢赶,她终于在卯正前到了明武堂。   明武堂外,有两位值夜的护卫,此刻正手持红缨枪目不斜视的守卫在大门前,面色冷峻肃杀。   时文修抚胸喘匀气后,在心里暗念了几遍‘我是来点卯上岗的’这般话给自己打气,便面带微笑,强自镇定的走向前去。   “两位大哥早。”   见守卫那两人终于将目光移向了她,她忙解释:“是还不到时辰开门吗?哦是这样的,我昨日向大人消了病假,今日是来点卯上岗的。”   两护卫面面相觑后,就默不作声的将身后大门给打开。   “谢谢,麻烦你们了。”   时文修呼口气,挺挺腰杆,踏进院中。   不知是不是她过来的早了些,偌大的庭院里不怎么有人,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护卫在练拳。   她见了正要开口打招呼,熟料那几个护卫见她扭头就跑,就连刚蹲在水槽边洗刷的两三护卫,也都瞬间抱起木盆,风一般的冲进廊屋里。   时文修错愕的看着这一幕,而后慢慢抿了唇角。   她沉默的朝大堂的方向走去,好在大堂的门是开着的,她索性就进去等候了。堂内倒是有几把椅子,不过初来乍到的她,自是不敢突兀的去坐,只是在旁站着等。后来她见角落里有笤帚,便也不干巴巴的在那站着了,干脆拿了笤帚里里外外的打扫起来。   约莫卯正时刻,院外突然响起了锣声。   清脆的三记锣声响后,本来相对安静的偌大庭院好似一瞬间鲜活了起来,左右各个厢房、廊屋的房门相继打开,吵嚷声、脚步声、木盆撞门声不绝于耳,几乎瞬间那庭院里就喧哗热闹了起来。   大堂里的时文修呆怔的看着不时从各厢房廊屋里涌出来的人,一时间惊愕不已。这、这得有五六十号人吧?可都是她的同事?   还不止这些。没过一会,大堂后边的院子也一股脑的涌来了差不多数量的人,时不时就有汉子扯着大嗓门哈哈大笑的、吆喝着的、还有吵架的,真比菜市场还热闹。   时文修呆呆的瞧着外头那些个,同事,她这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怎么她的同事都是些糙汉子?除了她以外,就没个女的了?难道这单位的男女歧视都这么严重了?!   她不死心的往外看了又看,直把自个眼睛看的发酸,也没能如愿看到第二个女护卫。   这发现让她心里有点慌。   若原身是被破例收在护卫之列的,那原身的武力值得有多高!   她低头看看自己并无茧子的双手,如何也想象不到,原身力能扛鼎、挥拳就能轰死三个糙老爷们的壮观场景。 第5章 这日子没法过了   鲁泽踏出厢房门时,就有护卫过来朝他禀了明武堂来人的事。虽说早知此事,可待人真正过来了,他心头倒真有种说不上的滋味。   抬头朝大堂的方向扫了眼,待见着里头那巴巴等候的身影时,他不免叹口气,真觉得是败了一天的好心情。   时文修眼尖,看见昨个那负责她入职的上司朝她这看来,忙立正站好,露出友好亲切的笑容。结果不消说了,她那上司鸟都不鸟她,直接拉着脸扭头过去。   她还能怎么办?习惯了呗。   还是继续打扫卫生吧,好歹能给人留下个眼里有活的好印象。日复一日的,只要她好好表现,这里的人迟早都会接纳她的罢。   院子里又邦邦邦三声锣响。   洗漱完的护卫们就井然有序的排好队,各自拿好碗筷依次打饭。早饭简单些,是掺和面的大馒头加一勺咸菜,馒头不限量,管饱。   鲁泽带着府上一等护卫排在最前方打饭,其他二等、三等护卫们则排的稍后。   若在往常,打完了饭,鲁泽一般都会带着一等护卫们进大堂内吃,而其他护卫是没资格进大堂的,一般都是在庭院随意寻个地方蹲地上吃。   可今个却是例外了。   见他们鲁首领将盛咸菜的海碗随意往地上一搁,蹲下身子就抓了馒头沉默吃着,众护卫不由面面相觑,隐晦的朝大堂的方向偷看了眼,各打着眼神官司。   其他一等护卫稍微迟疑后,就索性挨着鲁首领,一道在院里蹲着吃饭。   今日的这顿饭,大家伙吃的格外沉默。   不说旁人,就连那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鲁海,此刻都如锯了嘴的葫芦般,端碗闷头吃着饭,连个屁都不敢吭声。   若鲁海知他们心头所想,只怕得跳起来骂脏话。他又不真的是二愣子,如何不知那人之所以被请进了他们明武堂供着,是因他之前闯祸的缘故?这会他兄长正烦心着呢,若他还不知收敛,还敢在他兄长跟前瞎嘚瑟,那可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来着!   堂外的这些汉子们各有各的心思,而堂内的时文修也心不在焉的扫着地。此时她的目光多少有些控制不住的,想往外头大汉手里的那大馒头上瞄。   这里原来还管饭呢。   她心里有些蠢蠢欲动。   她在想,那她,是不是也能过去领个馒头?   一想到大汉手里那宣软的馒头,她腹中就耐不住传来些咕噜的轰鸣声。   她抚着空腹愁眉不展,随后又塌肩叹气。   她是真的饿了。穿来的这一周,她几乎就没怎么吃下饭去,实在因为那掺着糠的窝窝头她压根咽不下去。就算费劲勉强嚼烂了和着菜汤咽下,也是刮的嗓子生痛,直接导致后面两天咽不了饭,只能使劲的灌着汤水充饥。   说实话,像馒头这般正常点的食物,实在是她穿来后第一次见。   在去与不去之间几番纠结后,她最终还是以理智强压了想要进食的欲望,决定暂且不去讨那嫌了。   初来这里,她本来就还没怎么搞清形势,再加众人对她观感不佳,若此刻她贸然上前,只怕更惹得他们厌恶。   不过,要是中午还管饭的话,那她就不会客气了,会随着大流一块将饭领了。就算没碗也没关系,她干吃馒头都成。   “邦邦邦!”   外头又是三声的锣响,惊醒了堂内思绪飘散的时文修。   她忙朝外看去,原来是那些汉子们已经吃完了饭,正在他们首领的喝令声中列队呢。   这怕是要分配这一天的工作任务了吧!   刚上岗的第一日,她可不想让那首领遗忘了她,慌张的将手里笤帚一扔,撒腿就往外头冲。   鲁泽余光扫见那风风火火朝这方向奔来的瘦小身影,一张脸刹那黑如锅底。偏他还不能因此发作,只能黑着脸憋着火,瞪着眼睛死死瞪着那正缩着脑袋悄悄往后排最边上站的人。   其他护卫们尽管好奇的要死,可既已列队,那没首领的命令他们没人敢擅自动半分,目光斜视都不成。要知道禹王府上的护卫训练全都是按照军中的规格来的,令行禁止可不是说笑的,哪个要是不信邪的敢以身试法,自有那手臂粗的刑棍教你好看。   边角那人纹丝不动的站那,鲁泽瞪了半会无果后,只能强逼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明显与整齐的队列格格不入的人。毕竟天色不早了,他还要带人去主子爷那当差,时间耽搁不得。   他重重咳嗽声清了嗓,而后就开始分配他们的职责。一等护卫随他去主子爷那听候差遣,二等护卫主要是外出执行公务,三等护卫则负责府内的巡视工作、负责各院的纠纷、以及留守明武堂等候差遣等工作。   “望各位能严明纪律,各司其职,各司其责,切莫偷奸耍滑,怠慢差事!若有敢玩忽职守者,一经查出,刑棍伺候,绝不姑息!”   众人无不应诺。   鲁泽挥手令散,各小队领头的就带着人急匆匆上值了。而他也是不耽搁时间,话一落,就直接带着人往他主子爷那而去。走的时候还隐晦的朝那瘦小无措的身影上扫过,暗叹,张总管都出的什么馊主意,当初若不应这厢就好了。   没有被安排任务的时文修,就这么站在原地,眼巴巴的看着旁人忙碌的身影。   她这是被针对了吧?是吧,应该是吧。   想着那首领直接将她视作空气的做派,时文修只觉一阵无力。上司针对她,同事也避开她,她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个,鲁海……大哥,你这有什么活需要我帮忙的吗?”往周围扫了一圈后,她最终将沟通的目标放在了‘熟人’鲁海那,呼口气给自己打了气后,就面带微笑的几步追上前去。   鲁海正捂着腰一瘸一拐的往廊屋方向走着,冷不丁听得身后那唤声,膀大腰圆的身躯猛打了个哆嗦,下一刻竟头也不回的朝自己廊屋的方向狂奔而去。   时文修的微笑就那么僵在了脸上。   原地迎风凌乱片刻,她双肩一垮,刚好不容易提来的那股气,瞬间就泄了。   在其他护卫们或躲闪或无视的神色中,她有气无力的来到庭院里那挨着扶芳藤架子的石凳上坐着。本就饿得慌,偏还遭遇了一连串的冷眼与针对,就算她想好好表现,那也是实在提不起劲。   金秋送爽,微风习习吹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整个庭院渐渐静的只闻鸟叫,留在明武堂的护卫都各司其职,或执勤守卫、或等候差遣、再或安静养伤,总之每个人都做着自己那摊的工作,唯独剩个时文修犹如被抛弃般,撑额瘫坐在石凳上发霉。   她都有些自暴自弃了,甚至在想索性这般也好,不用干活还能吃上干饭。若老板能容忍她吃干饭吃到老,那这工作就堪称最理想的养老工作。   正在她兀自长吁短叹时,不远处传来些窸窣声,夹杂着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原来是不知何时有人搬了梯子搭了罗汉松上,正在修剪树杈子呢。   “你需要帮忙吗?”   她本是不抱希望的随口问问,毕竟她早已习惯了这里人视她为空气。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对方错愕看她片刻后,竟然破天荒的回应了。   “不,不,不敢耽误您,我,我自个就成。”   站在梯子上的那汉子说的结巴又腼腆,可却丝毫不耽误时文修那激动的心。   天呐,这里竟然还有人肯搭理她!   她嗖的下起身,毅然而然的小跑过去帮忙了。   良好的沟通是人际关系建立的第一步,说什么她也不能放过这般好的沟通机会。   “不不,不用您……”   “哎呀没事,我就搭把手帮忙扶着梯子,费不了什么劲。”时文修握着梯子帮忙扶住,见他颇为局促,便忙道:“我就是搭把手的事,左右也是闲着,真的没关系的。你快些忙你的罢,莫耽误了工作。”   似也怕耽误了活计,那汉子便也不再阻止了。   时文修暗松口气。肯接受她的示好,这可真是好信号。   这人大概是她自穿来这里后,愿意与她正常沟通的第一人,她焉能放过此等好良机?稍一定神,就厚着脸皮开始搭话。   “大哥,你来这工作多久了?”   “也没多久。”   那汉子闷声答完,修剪树杈子的声就频繁响起,似以行动来暗示她,他只想干活并不大想搭话。   时文修直接无视,“咦这么巧,我跟你情况差不多,也算新来的。对了大哥,平日里就你自个修剪这树杈子啊,怎么也没个人帮忙?这罗汉松稍矮些还好说,若去修剪高点的树,没人在下面扶梯子,那你上去得多危险?”   “没啥事,俺一个人成。”   “也是,大哥瞧着就身手利落,怕也是武艺超群之辈,自是不惧这些。”   “哪……哪有。”   “大哥谦虚了,任谁瞧你这身手都知是练过的。首领真是慧眼识珠,招大哥这般武艺非凡的人入府当职。以我来看,只怕用不着多久,大哥你就能平步青云,升为一等护卫了。”   “当、当不得这般说,俺还不够格呢。”那汉子窘红了脸,小声闷哧道:“将来要是能有机会立功当个二等护卫,俺就知足了。”   “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大哥一定会心愿得偿的!”   这话听得那汉子很高兴,憨红着脸膛挠挠头,难得冲扶梯子的时文修咧嘴和善笑了下。   时文修回了笑:“二等护卫算啥,我觉得大哥是有大福报的人,将来肯定能当一等护卫。那时候,你就能跟着首领去当差了呢。”   那汉子闻言憧憬了会,咋咋舌,倒是颇为艳羡道:“俺们鲁首领带的那些一等护卫,可是能在主子爷跟前当差呢!在主子爷跟前当差,俺想都不敢想。”   “这有何不敢想。”   大概是时文修的话太过轻飘,那汉子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主子爷可是当今禹王殿下,那可是神仙转世,是顶顶的贵人哩!别说让俺去主子爷跟前当差了,就是让俺能远远见着主子爷真颜,那都是俺家祖坟烧高香了!”   时文修赶忙一脸崇敬道:“是啊是啊,主子爷那般尊贵的人,能见上一面都是三生有幸。去主子爷跟前当差,的确是想都不敢想。”   可那汉子却不再接话了,好似是生了气,又恢复了闷头一个劲咔嚓剪树杈子的形态。   时文修心里哀叹,这些古人真难伺候,真是不知哪句话就会犯了他们忌讳,而后平白遭受了冷眼。   不过这会功夫也不是一无所获,好歹从他这得知了两点有用的信息。一是这是禹王府,府上的主人是个王爷,二是她那个上司姓鲁。   难道这鲁首领与鲁海有什么亲戚关系?   她琢磨了一阵,觉得很有可能。抬头看了眼梯子上那闷头干活,不大想搭理她的汉子,她轻咳两声,压低声道:“哎大哥,你听说了吗,鲁统领他们兄弟貌似起了龃龉,感情不大好。”   那大汉果然不再淡定,心虚的左右看看,而后探着身体同样压低了声问:“不会吧,你听哪个讲的?俺咋瞧鲁海挺尊敬鲁首领的。”   时文修心里有数了,鲁氏二人果然是兄弟。   “你想啊,他们兄弟要是感情好,鲁首领能下得去手打鲁海板子吗?你都没瞧当时鲁海后背那血,都顺着裤管滴到地上了,可惨了。”   话落,她便见那大汉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的模样。   “咋,咋啦?”   那汉子却没有再接她的话,紧紧的将嘴闭上,而后收好了大剪刀,涨紫着脸鼻孔喷着气,登登登的爬下了梯子。   时文修赶忙朝一旁让开。   那汉子一把扛起那竹梯子,鼻孔喷气的走了。   这回换她目瞪口呆了。   很快,她微变了脸色,有些惊疑不定。   再复盘刚刚那对话以及那汉子的表情,她很容易就察觉,这其中传达着不妙的信息。   难道说……鲁海的背伤与她有关?   不会吧?! 第6章 明武堂日常   中午的饭食十分丰盛,白花花的大米饭外加一个素菜与一个荤菜。每个汉子手里端着海大的碗,碗里那冒尖的大米饭上盖着菜跟肉,老远都能闻到那饭菜的诱人香味。   领了饭的汉子们都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可没碗筷的时文修却只能默默站了远些,艰难的将身体背过去。   她满心欢喜的熬到饭点,本以为终于能混个馒头吃,却没想到中午的饭不是馒头而是米饭。此刻不仅是腹中空,心里也空落落的,她感觉特别难受,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针对她。   院子里那些汉子们扒饭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本来见着她没碗筷盛饭,他们还多少抱着些幸灾乐祸的心态,可此刻见了远处那沉默背过身的单薄身影,不知怎的心里头却不是滋味起来。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可此刻捧着海碗,就感觉好像自己仗势欺人般,那种负罪感让人食不下咽。   “鲁哥,那个,俺屋里还有副空碗筷……主要是那啥,俺是看那桶里不是还剩了不少饭嘛,要剩了那也浪费不是?”   旁边有护卫支支吾吾的开口,鲁海用力扒口饭,嚼烂咽下时,朝他白了一眼:“你老问我干啥?有空碗你就去拿啊!嘚不嘚的,难道咱大老爷们就缺了那口饭了?”   “俺就知道,还是咱鲁哥心好!”   “滚去吧。”   当那护卫端着满满的一碗饭菜来到时文修的面前时,她只觉得她心灰意冷的世界瞬间被这点善意点亮了。她伸出双手接过那温热的饭碗,饭菜的香味飘进鼻间时,她的眼眶忍不住红了。   “谢谢……谢谢大哥。”   “不,不用谢,俺就是凑巧有个空碗。”   护卫正是今早剪树杈子的那位。早上她生拉硬扯的与他说话,多少让他有那么些不愉快的,可此刻看她端着碗使劲低着头,抽噎着要哭的模样,他不免觉得她挺可怜,一点也不像旁人口中说的那嚣张打骂人的可恶模样。   抬手摸把眼,时文修深呼吸口气,待再抬起头时,已经拾掇好了情绪。   “对了大哥,还没问你叫啥呢?”   “俺叫葛大瓦。”他挠挠头,似怕她又谢他,忙又强调:“真不用谢俺,是鲁哥同意俺来的,你要谢就去谢他吧。”   时文修微怔。鲁哥?难道是那鲁海?   那看来是她猜错了,鲁海背伤是与她无关了,否则恨也不得恨死她,焉能同意人过来给她送饭。   说起鲁海,算来他应是她来这个世界所见的第一人。   刚穿那会,她还误将他当做了绑匪,实是因满脸横肉的他凶神恶煞、还对她口吐芬芳,让乍然到了陌生环境、正担惊忍怕的她,如何能不怀疑自己遇上歹人?   直至她后来出府确认了番,方惊觉原来她不是被绑,而是穿了。   不过对于鲁海,她倒没多少恶感,怎么说他是原身这些同事中,唯一来看望过她的人。虽态度稍显恶劣,可好歹也给她带来些被褥、木盆、碗筷等生活用品,而且,她也从他这里获取了原身的一些信息,即便不多,但对于初来乍到满眼黑的她来说,已是弥足珍贵了。   “那我也去谢谢他。”   时文修收好思绪,端着碗随那葛大瓦来到了鲁海跟前。   鲁海一口饭没咽实,呛着了,涨紫了脸猛烈的咳嗽,差点没呛个半死。   “你、你来干啥?”   “我来谢谢鲁哥。”她略有担心的看他:“鲁哥,你还好吧?要不要喝点水?”   鲁海咳的更厉害了,吃人般狠狠瞪了那葛大瓦一眼。   快要气死他了!这瘟神他躲都躲不及,葛大瓦这没眼色的还特意将人领他跟前来,生怕他瞧不见还是怎的!   葛大瓦脖子一缩,灰溜溜的端起自己的碗筷,迅速钻到其他护卫群里,蹲下来闷不吭声的扒饭了。   时文修察言观色,知自己不合适再杵这,遂小范围打量后,就也赶紧找个有小台阶的地方,坐下来后就低头小口小口吃着饭。   香糯米饭入口的那刹,她真觉得味蕾全部被打开,那种香甜只怕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鲁海冷不丁瞧见她不顾及形象的坐台阶上吃饭的情形,惊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她、她还是那个趾高气昂的毓秀宫大宫女吗?   作为二等护卫,他自是没那机会入宫的,可他入不了宫,自有其他一等护卫有那机会随主子爷入宫啊。他可没少从那些护卫口中得知,这位毓秀宫的大宫女是何等的高高在上,看不起他们这些武夫们,又是如何的嚣张跋扈,打骂那些宫女太监就如追打鸡鸭鹅似的。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她那趾高气昂又嚣张无比的形象绝对是差不了的。再看她如今端着个大海碗,与他们这些她从前口中的粗苯武夫们坐一起吃饭,与从前那模样对比太强烈,让他觉得好似是两人般。   “你,你……”   听到声音,时文修直觉对方是在唤自己,忙抬手背擦了下唇角,抬起脸来询问的看他。   鲁海看她眼巴巴的看自己,原先要讲的话塞住,不知为何就突然说了句:“木桶里还有饭。”   时文修先是一怔,而后恍然,他这是怕她吃不饱,要她吃完再去盛啊。   不由一阵感动,忙指指自己的海碗道:“饭足够了,我吃不了多少的。谢谢鲁哥。”   本来暗恼不已的鲁海,见她双眸溢满了感动,说话也小心翼翼的,不由得竟觉得她可怜起来。虽传言都说她坏的很,可到底是没亲眼所见她的诸般恶行,所以此刻见她弱小又可怜的样子,无形中对她也没那么抵触了。   抵触心一淡,再看她也就没那么讨厌了。只是见她宫里头山珍海味的日子不去享,偏来这端着破瓷碗吃着粗茶淡饭受着罪,他就忍不住撇嘴问了句:“诶,我说,你咋不求求娘娘让你回宫呢?”   回宫多好啊,当一宫的大宫女吃香喝辣的,没事还能耀武扬威的多威风。   时文修错愕的抬眼,指指自个:“我?回宫?”   瞧她一副茫然的样子,鲁海顿时一拍脑门。他给忘了,她脑子坏了,记不得事儿了。   “算了,当我没说。”   他一挥手说的轻巧,可反应过来的时文修,却嗖的下坐直了身:“鲁哥,你意思是说,我打宫里头来的?”   见鲁海扒着饭没有想搭话的意思,她不免急切道:“别啊鲁哥,哪有人话讲一半不讲的?我,我难道真是被宫里头赐下的?”   “是……吧。”   “那,那我……”   鲁海不耐烦的挥手:“行了吧,咋那么多问题,还吃不吃饭了。”   时文修的疑问便只能咽了下去。她是想问,若她原先是在宫里头当差,那她差事当得好好的,为何会被赐下来。从皇宫到王府,这应是下放了吧?难道是她犯错了?   不对不对,据说她是因为护主才受的伤。那这般说的话,她是因为立了功,这方被赐下的?   她边想着,边小口小口吃着饭,心不在焉。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旁边两个护卫大哥的聊天内容给吸引住了,因为他们正挺热闹的在聊着月钱。   听到这话题,她眼睛都亮了!现在她也算正式上岗了,那每月的月底,按理说她也是能如他们一般领月钱的!   她遂端着海碗朝他们捱近了些,三言两语套近乎后,便火速加入到了他们的聊天中。   “咱府上护卫的薪水,那在整个京城里都是独一份的。每月的月钱比旁处高不提,一年的四时八节也都有赏银赐下。”那瘦高个的护卫跟她说,语气颇为自豪,“更别提那些在主子爷身边当差的一等护卫们了,时常会得到主子爷赐的赏,那可真真是羡煞旁人。”   时文修听得连连点头。这工作待遇的确挺好,不仅有基础工资,还有福利,甚至这福利比基础工资都高。而且,人家还是管吃管住的单位。   “主子真是仁厚啊。”她满是感慨,接着又很俗的去问人家工钱:“对了,那大哥能方便告知下,咱护卫的工钱具体有多少吗?”   瘦高个倒也很爽快的告诉她,他们这些三等护卫每月的月钱是三两,若能升到二等护卫则会有五两,一等护卫就更高了,一个月足足十两。   因为不清楚这个时代的购买力,所以对银子不大有概念。   想了想后,她问:“大哥,市集上买的米,多少钱一斤啊?”   虽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可那瘦高个还是告诉她:“一文钱。”   时文修迅速在心里换算开来。   一两银子=1000文钱=1000斤大米。   而现在社会,就那普通大米来说,超市价格大概为3元,与铜钱的换算率大概为1:3,也就是说,这里的一文钱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社会的三块钱。那么一两银子,就相当于现代社会的三千元。   照这瘦高个说的,三等护卫一个月的月钱为三两,那就是月薪九千了。这还只是基础工资!若再加上所谓的四时八节的福利,林林总总加起来,只怕年薪二十万都止不住!   不算不知道,一算方知,这工作真的太可以了!   想想这高薪,养活自己是绰绰有余了,或许,用不上几年,她就能在这京城买得起房了。   在她憧憬未来美好日子的时候,瘦高个与旁边的护卫又换了话题聊,转为聊等发了月钱去哪个酒楼吃饭。她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后,就再次参与了他们的聊天中,不同的是,这回换她主场。因为说到美食,她熟啊,天南地北的各式各样的主食、菜式、汤品,她能张口说的头头是道。   不仅那两护卫听得着了迷,其他护卫们也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就连那鲁海也顾不上扒饭了,伸长了脖子听这闻所未闻的各种新奇菜品。   时文修口齿清晰,感情充沛,描述每道菜品时还能间或夹杂着风土人情,随着她的徐徐道来,众人只觉得一道道菜品呈现眼前的同时,也听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一直等下午上值的时间到了,众人方意犹未尽的散了。   不过经过这顿饭的功夫,众人对时文修是大为改观,直接表现在,当她过去给他们帮忙时,他们不会再硬邦邦的拒绝了。   怕是连她都没想到,就一顿饭的功夫,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缓和了,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第7章 还是想当护卫   接下来的日子,时文修每日都早起晚归,按时上下班。与明武堂众人的关系,也随着接触时日愈久,而愈发融洽起来。   这些汉子们本就是直来直往的性格,没什么弯弯绕绕,见她没什么传言中跋扈的坏脾气,人也随和大方,与他们说笑都能说到一处,便对她的那些偏见逐渐淡了。而时文修也趁热打铁,为了能尽快融入集体中,硬是将自个脸皮给磨厚了,见缝插针的拉着他们闲聊。   好在她得益于现代社会的培养,也得益于来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她的眼界、见识,相对来说要广的许多,他们大多数的话题她能接得上话来。偶尔,她不经意间提到的新鲜事物,总能引来他们的关注,譬如些奇异景观、或是些民俗风情、再或是奇人怪事等,每每都能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最近,她在参与他们的有关武艺的讨论中,无意打开了武侠剧的话匣子,这下可好了,一群糙老爷们彻底迷上了快意恩仇的武侠剧。一到饭点就迫不及待的端着饭碗围着她,催促着她赶紧讲下集。甚至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们还第一时间给她打好饭,上面的肉块都盖得满满的!   怕她也没想到,因为一武侠剧,她竟会被人如此拥戴。   有人捧场,她如何能不讲的起劲?好在这剧她印象深刻,故事脉络都记得十分清楚,讲起来也十分流畅。后来她索性分饰几角,加入表情动作,将故事讲得那叫一个抑扬顿挫、跌宕起伏。   而听众也完全沉浸在她诉说的故事中。听到坏人得逞,他们怒发冲冠,听到好人受冤,他们悲愤交加,待最后终于听到大仇得报,他们化怒为喜,拍腿哈哈大笑起来,连扒饭都扒的痛快。   渐渐地,明武堂这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里,就完全成了时文修的主场。每至饭点,她周围就围着一圈糙老爷们拍手叫好,称赞叫绝,宛如众星捧月。   而那些护卫们,枯燥的职业生涯也好似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仅白日执勤的时间充满了期待,就是晚上下值了也能跟同伴为剧里某个人物的正邪而争论个面红耳赤。   府上在别处上值的护卫们自然不明白这些三等护卫们的热闹。不过他们自持身份,不大瞧得上这些寸功未立的三等护卫们,自然也不屑去打听。   不过,他们倒有些好奇的打听鲁海,问他可知那些三等护卫们都在搞什么。可鲁海哪里有空搭理他们,趁他兄长不注意就一股脑扎进了三等护卫的住所里,急赤白眼的加入到了讨论大军中。   不过最近两日有些着急上火,实因他的背伤已经大好,所以白日里不能再继续留守明武堂里,每日都要外出执勤履行二等护卫的职责。如此一来,他就没法子继续听武侠剧了,偏又赶上接下来的剧情要讲到精彩处,他急得抓心挠肝,能不上火吗?   若那些听过的能回头给他复述出来倒也罢了,可这些个糙汉子们要论拳头那是个顶个的,但要他们复述个故事,那一个个嘴笨的,真是让人老命了。更可恨的是,他们讲是讲不出来,可讨论却能七嘴八舌的那叫个热闹,这是诚心给他不痛快啊。   心里不平衡下,鲁海就悄悄找到时文修,请求她中午别再对他们将那武侠剧了,等休沐日的时候人齐了再讲。   时文修抬眼觑着他那苦大仇深的模样,想想后便如了他愿:“那……好吧。”大不了,她换个剧再讲。   鲁海没想到她这般痛快,不由大喜过望,一挥手下意识脱口豪气来了句,改天请她喝酒。刚说完就一拍脑门,忙改口说,等请她吃点心。   时文修抿嘴笑了起来。   说来,鲁海是个挺有趣的汉子,自打迷上了武侠剧,就彻底抛开了以往对她的那些偏见。听武侠剧的那些时日里,属他最积极,打饭第一名,占座最前排,还帮忙维持现场秩序呢,看的她都叹为观止。   “对了鲁哥,差点忘了问你,咱们的佩剑都是在武器库里领的吗?那我要去领的话,是不是得先禀了鲁首领?”   鲁海闻言却愕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方不确定问:“你……你想一直在明武堂里当差?”这只怕是不能罢?   时文修也知他顾虑。   这段时日她也总算弄明白了,原身的真实身份可不是什么护卫,而是毓秀宫的大宫女!惊闻此事,她脸都吓白了,就算现在想想,都心有余悸。   宫女啊,这多危险的职业啊。这要原身没想法设法的出宫入了这禹王府,那她穿来后,岂不是要被圈在宫里头一辈子?失去了自由不说,关键是宫斗啊,一个不小心那可是要饮恨归西的!她并非是贬低自己的智商,只是宫里头生存环境太险恶了,将她一个没什么宫斗经验的人,乍然投放入那样凶残的环境里,怕活不过一集吧。   更恐怖的还是鲁海从前那话,按照他的说法,毓秀宫那位淑妃娘娘是有可能重新召她回宫的。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这几天夜里,无神主义论者的她求菩萨求玉皇大帝,千万别让那位娘娘想起她,希望这辈子、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都不要想起她来。   鲁海见她面上彷徨的神色,不免误会了,遂同情道:“你也别急,明武堂你虽待不了,可其他地儿定有合适你的好差事的。等回头我求大哥去大总管那打听打听,若有合适的,就看看能不能想法子给你安排过去。”   这般一说,他就琢磨开来,怡心院与扶云院算是好地儿了,府上的侍女们都争破头的想去这两院当差,也不知现在缺不缺人了。不过张总管若肯的话,安排个人进去应没啥问题。   可转念一想,若她真去了这两院当差,那日后又岂能随意外出?她不能出来了,那他的武侠剧怎么办?还不得急死他!   “要不,要不等问问采买的管事,你去那当个采买的仆妇?”   对,这个差事好啊!鲁海都为自己这个主意叫好。   她外出采买,他也外出执勤,若能路上遇上了,岂不是就能给他讲上一段了?   时文修却摇摇头,她还是想保住护卫的这份工作。   她好不容易在明武堂打开了局面,让众人慢慢接纳了她,若离开,那现在经营的这一切岂不是白搭?况且,她对这里也有了感情,让她离开,她舍不得。   “鲁哥,我还是想继续在咱这当差。既然这段时间鲁首领同意让我过来点卯,那说明我还是有希望继续留下来的,我想试试。”   虽然现在的她也知道了,这种大环境下,护卫这种工作是不会招女人的,可她就是不甘心,还是想努力争取一下。或许,她能开先河呢?   握拳暗下决心,她要竞争上岗。没武功不要紧,她加倍的学,跟着他们勤练武艺,蹲马步、走梅庄、练拳击,只要她吃苦耐劳肯卖力,不信身体素质达不了标。   “鲁哥,我能去武器库里领一把佩剑吗?还是说需要什么程序?”   见她神色坚定的模样,鲁海虽然觉得她留这当差的想法是异想天开,却还是不忍心打击她。   “按理说,你既已在明武堂,是可以过去领的。”他道,“若是武器库里的人为难,那你就直接报我的名。”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鲁哥!”   “小事,用不着谢。”鲁海看她身上的短褐粗衣,又忙补充道:“可一道去咱这库房领套衣服,就领秋天的制式,你去领领看,肯定是有剩余的。”   说到这他有些不好意思,当初安置时,为了故意气她,就丢给她一套粗使下人的衣服。他也是心思粗,直到现在才猛地想起这茬来。   时文修与他别过后,就忙去领衣裳领佩剑了。   护卫的衣服都是统一制式,棉料褐衣外头套短袖罩子,衣服熨烫的妥帖,料子摸起来也舒服,穿在身上显得人精神气都提了三分。   佩剑是铁剑,约莫两寸宽,配上剑鞘,差不多有三斤。   学着其他护卫般,她将佩剑挂在腰间,刚开始还好,可等缓过了那激动劲了,就慢慢感到吃力了。   还是体力差啊。   若是连库房里最轻的剑她用着都费力,那护卫这工作,怕她也别想着继续干了。   于是接下来这些天,时文修硬是提着这口气,去哪儿都带着这佩剑,就算跑步晨练、蹲马步、走梅庄也都时刻带着。   正当她练武艺练的上头时,这日,鲁海又悄摸摸的找她了。原来,当外出执勤一天的他回来后得知,那些留守在此的护卫们竟听了个更精彩的武侠剧后,整个人瞬间都不好了。   “不讲的话,怕不大好吧?”时文修听了他的恳求着实为难,总不能日后大家伙围着她干瞪眼罢?而且,大家正听得起劲呢,若她嘎巴一下不讲了,那他们还不得气的掀桌。   多不利于团结。   鲁海不死心的怂恿:“要不这样,你白日里干脆就别在明武堂了,去练武场那锻炼。正巧你不也领了佩剑吗,我再教你一套剑法,你随便在那劈劈砍砍,也没人打搅,那叫一个得劲。”   时文修一听,果然动心。   在明武堂里,有时候她锻炼时的确是有些不自在的。譬如她在做热身运动时,每当做到压腿、单腿站、深蹲等动作时,旁人看她还会觉得很奇怪。还有她围着庭院跑步锻炼的时,即便别人嘴上没说什么,可众目睽睽下她还是觉得不自在。   若能在专门的练武场上锻炼,那就方便多了。   “鲁哥,练武场平日没人去吗?”她还是先要打听清楚了,这府上其他人她也不认识,万一过去了,不小心冲撞了哪个管事什么的,到时候为难她怎么办。   “咱府上有个大练武场,你别去那,而且就算去了你也进不了,门口有人守着呢。大练武场那,只有拉队伍出来训练或大比的时候,我大哥才会带着府上所有护卫去那。到那时候,那场面可了不得,指不定咱主子爷都会过去哩。”   说着,鲁海手指南边的方向:“瞧见那座小假山了吗?那是个小练武场,几乎都荒废了,现在都没人去那。你就去那锻炼,离明武堂也不算太远,来回方便不说,在那锻炼也得劲不是?”   时文修被他说动了,踮着脚尖眺望了那处小练武场后,心里头就已经做了决定,等明个起就去那练武场上锻炼去。   “鲁哥真要教我剑法?”   “呔,咱大老爷们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出的话顶顶算数的!走,我教你练剑去!” 第8章 南练武场   未时,乌衣巷内的王府大门敞开,伴随急踏的马蹄声,打有禹王府标志的四驾马车长驱入府,在影壁前缓缓停下。   马车一停,皂色的车帏被人从内一把揭开,正在指挥人抬轿子过来的张总管,还没来得及趋步上前伺候,便惊见里面的主子爷寒着脸俯身出来,抬手摘了朝冠,随手扔给了他。   张总管心头猛咯噔一下,捧着朝冠退居一侧,身子朝下躬着。   其他下人纷纷敛气屏声,噤若寒蝉。   “牵马来。”   “喏。”   不多时,一匹毛色纯黑的骏马被牵了过来。   禹王翻身上马,一甩马鞭,骏马刹那就踩着青石板路急踏而去。   护卫首领鲁泽随即带人跟了上去。   直待马蹄声渐行渐远听不见了,张总管这才舒了口气直起了身。   他们主子爷素来稳成持重,鲜少外露情绪,今个这般模样怕是动真怒了。   张总管心下不宁,不免朝两位幕僚先生探寻一二:“咱主子爷这是……”   陈安澜摇头叹气,用眼神给他大体示意了府外方向。   那处是乌衣巷的另一条街,坐落着宁王府。   张总管瞬间了然,怕是宁王又寻衅滋事,惹了他们主子爷不快了。   看着张总管愁眉不展的神色,陈、马两位幕僚也心中叹气。宁王乖戾嚣张惯了,偏圣上又格外偏袒他,就是上回当众拿剑鞘砸向主子爷,也不过被轻描淡写的罚了几日禁闭。仰仗着圣上偏宠,宁王是愈发的变本加厉。这不刚解了禁,今日早朝上,他就指使昌国公在大殿上又哭又闹,口口声声指责禹王上门逼债,是意在逼死老臣。   他们主子爷在朝臣中本就有不近人情的名声,被昌国公这般一闹,只怕日后更要坐实了冷血无情、刻薄寡恩的恶名了。   “劳烦张总管给我们二人也各备匹马吧。”   陈安澜满面愁容道。他还是想跟过去试着再劝劝主子爷,望能推了讨国债的这苦差事。这真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得罪了一干王公大臣不说,就连圣上那,指不定还暗暗责怪主子爷手腕强硬苛待了他的老臣。   这又是何必呢?   临水榭环境清幽,周围门殿连以圆形环廊,形成水上景观。沿着行廊过去,就来到了主殿观景堂。   正值秋夏交际之时,天空澄净,湖水碧蓝,临着红栏极目远去,仿佛天水一色,整座王府都好似入了秋景图。   随后匆匆赶来的两位幕僚,见禹王负手临栏眺望,就止了步立在原地候着,没敢上前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禹王方收了目光,回身走到观赏堂里的大红鹤膝方桌前坐下,并邀两位幕僚一同入座。   “昌国公拖欠国债拒不奉还,本王欲拿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上位端坐的主子爷说的不轻不重,可话里挟裹的腥风血雨却让人听得分明,直骇得陈安澜倒吸了口凉气。   “主子爷万万不可!”先前还在心里斟酌着语句的陈安澜,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忙推案直出,言辞颇切:“自景和十五年圣上实施仁治天下,开放国库允许王公大臣借债时日起,至今已有三十年之久!期间赊欠银两多达数千万两,牵扯朝臣更有半数之众,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宁王虎视眈眈在侧,推昌国公出来本就居心叵测,若主子爷一旦大动干戈,则必定会引来一片怨声载道,而宁王也必会趁机对您大肆攻讦,累您处境艰难!主子爷,望三思啊。”   马英范也起身进言:“卑下亦同意陈公所言。收讨国债牵扯到诸方利益,朝臣们对主子爷本就多有惧与不满。就算最终能利落的办好这差事,那也会被落了埋怨,到头来是劳而少功。”   茶香四溢的观赏堂内一下安静了下来,仿佛连湖面吹来的风都静止了几瞬。   禹王平静喝着茶,睫压住眼,眉骨间蕴着冷淡。   “两位先生让本王失望了。”   青花瓷茶盖扣在了碗沿,发出低沉的声响。   “尔等只顾忠心效主,却被一叶障目。”   “是否是忘了,这天下是谁人的天下。”   “大魏的天下姓赵,不姓臣。若本王为自家办事,都要左右逢源,瞻前顾后,那将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可知,本王并不惧千夫所指,却只惧这日后天下人,再无人敢办实事。”   听出他们主子爷话里的不满,陈、马二人慌忙跪下请罪。   禹王推案起身,踱步走向他们。   “景和四十年,朝廷本欲对外用兵,震慑北疆来犯戎敌。将士们闻声厉兵秣马,只待疆场杀敌建功立业。可叹的是,明明兵多将广士气可用,可朝廷最终却偃旗息鼓罢了战事!你们可知为何?”   “因为国库空虚。户部一报账,朝野上下方知,偌大国库只余银八百万两,压根支付不了打仗的费用。何其可笑!”   俯身亲自将他们扶起,禹王低叹:“这已经不单是欠债不还的事,他们这是在啃我大魏根基,坏毁我赵家天下。若不下猛药惩治,那必为我大魏埋下无尽隐患。”   陈、马二人皆面带愧色。   “本王既领了差,便要秉公执法。军有纪律,国有纲纪,昌国公若非要以身试法,挑衅朝廷法度,那本王也不妨成全他。”   解了私印,他交给两位幕僚:“你们二人现在就去署衙寻陆文远,传本王的令,即刻带人去昌国公府抄没庄子、商铺,什么时候抄够了他所欠国库的二十万两白银,就什么时候收队回来。若有敢阻拦办案者直接拿下,押入大理寺候审。”   两位幕僚郑重接过,躬身拜别。   张总管半路刚巧遇上出府办差的陈、马二人,问过后得知主子爷还在临水榭那,就忙招呼下人往那赶去。   刚赶到了地儿,就见他主子爷已出了观景台,正沿着踏道下来。   张总管趋步迎上前去:“主子爷。”   禹王拾级而下,抬手松了下襟口:“本王的弓可有带来?”   “带了。怕主子爷用得着,奴才就提前让人取来了。”张总管从下人那接过乌黑长弓,双手亲捧着呈上。   禹王拎过长弓,手指搭上虎筋弦拉了两下。   “主子爷可需要人陪练?”   “不必了。”   张总管躬身应是,便也不必让人提前多备马匹与箭矢、箭靶等物去练武场了。   禹王扯过缰绳拎弓上马,正要拨马前行的时候,这方发现临水榭与那练武场一南一北,相距甚远。   这从南到北堪称绕大半个王府了。   张总管素来精于察言观色,见此忙上前建议:“要不奴才遣人抬轿子过来?”   禹王看了看天色,略微犹豫,还是翻身下马。   “罢了,回……张宝,那是南练武场罢?”   冷不丁听得发问,张总管赶忙抬头,顺着他主子爷抬弓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的主子爷。不过自打建了新练武场,近些年,南练武场就不免荒废了。”   “可还能跑马?”   张总管就看向鲁泽,鲁泽赶紧出列回道:“能的,定期都有下人过去打扫的。只是场上的箭靶多年未曾更换,旧了些。”   张总管立马接过话:“南练武场离明武堂近的很,奴才这就令人去库里拿新的置换上。主子爷这会可是要过去?”   禹王挽了袖,重新踩蹬上马。   “便就近去那罢。”   而此时的南练武场上,时文修还一无所知的练习剑法。   说是剑法,其实就只一个简单的挥剑下劈动作。当时她还以为鲁海糊弄她来着,说好教剑法,怎么就教了一招。可他却道,就这一招就足够她练上数月了。   那会她如何肯信?拿过自个的剑,学着他的动作向下一劈,结果却是,她用尽全力一劈后,直接将自个原地甩了个圈!   当时可把那鲁海笑个够呛,粉红的牙花子都豁了出来。   不过经过这丢脸的一剑后,她自是相信了他的话,开始全心全意的就练这一招。大半日的功夫,她在这人迹罕至的练武场上,不停地举剑、挥剑,找发力点,找平衡点,避免使用拙力和僵劲,一次一次的练习着。按照那鲁海的说法,只要她能练到一剑下去后能轻松劈开树杈子,且手不抖腕不酸,身形稳如泰山,那这一招就算练成了。   又是一招凌空劈剑。   转了半圈的时文修手忙脚乱的扶住旁边的树干,勉强重新站好。   剑法是真难练啊。   抬手背抹把脸上的汗,时文修听着头顶树枝噼啪乱颤的声音,再感受着偶尔从上面飘来的碎叶子,叹气之余还有闲心在想着,得亏鲁海给她找了个练武的好地方。否则,这要在明武堂来这么一出劈树杈子,那葛大瓦还不得恨的磨牙!   想到这,她不免再次打量了番这练武场。   大概有两个足球场那般大小,四周种着树木,每棵树的间距相等,枝叶繁茂。靠西边缘处安置着座假山,旁边设有石桌石凳,看起来那里以往是休息的场所。练武场的地面压得很实很平,没有杂草生长,最中央处还放置了两个陈旧的箭靶。   时文修突然想到,这场地瞧起来也算整洁有序,该不会有来这定期打扫的人员吧?   想到这,她不由忙朝周围地面迅速瞄过,那落了一地的碎叶子让她不安了。   待会她得回明武堂拿笤帚过来给人家扫干净,可不能给人平白添了麻烦。   再劈一百下吧,劈完后,她就回去拿笤帚来干活。 第9章 这地与她八字犯冲   远处隐约传来呼啸马蹄声时,时文修还没劈够她的一百下。听到声儿,她还挺纳罕的驻足瞧了会热闹。毕竟她来这的大半日光景,除了鸟雀半个人影都不见,这会冷不丁听到远处驰骋的马蹄声响,如何能让她不稀奇。   可没等几个瞬间,她浑身寒毛就炸了。   远处挟裹着轰隆马蹄声的队伍气势汹汹,带着些许地面的震动,竟朝她所在的方向奔腾而来!   什……什么人?   强按捺住惶恐,她睁大了眼想看清些,可待下一瞬,待那些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的剑,还有打头那一马当先那人,手上那把朔光凛凛的硬弓,终于得以充斥进她的双眸时,她脑袋翁了声就当机了。   禹王一行人策马往南练武场方向赶来时,远远就瞧见场上似有个人持着短剑,在对着树劈劈砍砍,行迹颇为可疑。如此倒也罢了,可对方见着他们过来,一扭头就拔腿狂奔,那连滚带爬的疯狂逃窜架势,任谁看了都知其不对劲来。   禹王双眸微眯,打了个手势。   鲁泽当即猛一甩马鞭,狠咬着牙,带着手下杀气腾腾的就追了上去。   有贼人混入王府,那是代表了他们护卫办事不力!   时文修慌不择路的跑着,恐、急、慌、乱,一颗心狂跳的似要打嗓子眼蹦出。后头的人越是狂追,她就越是狂跑,直跑的她双腿发麻,耳鸣眼花,跑的她像如那搁浅的鱼,喘的肺在灼痛,脑袋都在缺氧。   跑到最后,她脑袋好似都被掏空了般,除了白花花的画面什么都没了。她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是在哪儿,又为什么要跑。她只剩本能的抬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再落地,周而复始,机械性的跑,跑。   “站住!你站住!”   “速速给我站住!”   后头的怒喝声此起彼伏,奔腾的马蹄声死死追着前头那没头苍蝇似的胡乱狂奔着的人。   猛一挥鞭,鲁泽先一步将人追上了,怒意冲冲的跳下了马,两三步冲过去将人扭住。   “你还敢跑?再跑个试……你!”   其他护卫也杀气腾腾的握剑下马,冲过来围了上去。   下一瞬却如齐齐如他们首领般,目瞪口呆。   此刻被人揪了领子提起来的时文修,好似一摊泥,全身没骨头般耷拉下来晃。她仰着脏脸朝天,张口用力喘着气,睁大了眼儿,没有焦距的看着前方。   鲁泽满腹脏话无从出口,只能憋着气,揪起她衣服就拖走。   他只负责抓人,其他的轮不到他来管。   此时禹王一行人已来到了练武场上。   刚搬来的簇新箭靶被放置在五十米开外,禹王挽弓搭箭调试角度,张总管则亲捧着箭囊在旁伺候。   一箭正中靶心的时候,鲁泽也提了人出现在练武场上。   老远的,压抑的抽噎声伴随着哭嗝声就传了过来。   张总管好奇的抬眼瞅去。可下一刻,他脸色就变了。   那顶着个脏朴朴脸蛋,被鲁泽拎小鸡般拎在手上,吓得浑身发抖直哭的那个,不是前头宫里头赐下来的那主,又是哪个?   感到旁边主子爷冰冷的视线投来,他头皮一紧,忙躬低了脊背小声儿的告罪:“是奴才的错,奴才唯恐人病情加重,所以见她硬要去明武堂待着,也就没敢硬拦着。本是想着等好生想个妥帖的地儿安置着,可这些天一忙起来,这事就让奴才给耽搁了。是奴才疏忽了,奴才有错。”   头顶上方的人不置一词,这让拿捏不准主子爷态度的他,有些忐忑。脊背压的更低,他按捺着不安道:“听鲁首领提过,说她最近都在明武堂里安生待着,也不知这会是为何在这打转儿。可要奴才去审审她?”   禹王不冷不热的扫了他两眼,抬步往骏马的方向走去。   张总管赶忙趋步跟上前,小心将箭囊挂在马背上,又仔细的整理好马鞍。   “去吧。”   禹王淡淡撂下一句,就翻身上马,甩落长鞭,驾马疾驰。   黑色的骏马鬃毛飞扬,四蹄在结实的地面上急踏。   在即将掠过箭靶所在方位时,马背上的人迅速探手从箭囊取出羽箭,搭上弓弦,抬弓对准了远处的箭靶。   漆黑眸光掠过锋锐的那刹,他的手指骤然一松。   利箭离弦,挟着破空的霹雳声,一箭正中靶心。   场上护卫们的叫好声传来的时候,张总管也长松口气,朝后招手示意鲁泽提着人,带到了一边来。   他抄着手站她面前,觑着眼打量着。   大概是跑的时候摔着了,脸也擦伤了,唇也磕破了,浑身跟个灰滚似的,瞧着还挺可怜。   时文修含着泪也看着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因抽噎了狠了,一出口就是一串哭嗝。   张总管眼皮一跳,当场就嫌弃的拧了眉:“哟,您快些点止了声儿罢,当心吵着咱主子爷。话说回来,您这是哭什么呢?咱主子爷好端端的清净被扰了,罚还未罚您呢,您怎么自个却先委屈上了。”   时文修哭着把嘴闭上,可是鼻子不通气,一闭嘴就憋得慌,遂只能在对方的黑脸中继续张着嘴哭。   她多么想告诉对方,她不委屈,更不想哭,只大概是反射弧长了些,前头被吓住的情绪,这会才后知后觉的一股脑反了上来。   情绪一下子上来,就如开了闸似的,止都止不住。   当她想哭吗?她不想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她不嫌丢脸的吗?   可生理反应控制不住啊。   张总管瞧她还越哭越来劲了,不由的就拉长了脸。   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想当年主子爷尚未出宫分府,他也随着一道在宫里头住的那会,见到的宫女哪个还不是循规蹈矩、听话本分的打紧?就算有被罚打板子的,那也都是闭紧了嘴死都得捂住了声儿,全程除了板子击肉声儿,绝听不到第二种声响。这就是规矩!   至于敢哭的打嗝?呵,想都别想。在宫里头,主子若看不惯,你眼泪都别想着流。别说止不住泪这般的话了,宫里的主子们可不听这些,主子让你不哭,你死也得忍住,哪怕是将自个眼珠子剜下来,那你也不得淌半滴泪下来。   鲁泽眼瞅着张总管的脸越拉越长,就忙低声喝她:“快闭嘴吧。”   时文修听话的闭了会嘴,再张开。   张总管算是服她了,知她一时半会止不下,索性就忍着气摆摆手:“罢了,您且在这缓缓吧。”   说完就抄手撇过脸,眼不见为净。   这档会功夫,他不免悄悄的朝场上看了眼。场上的主子爷驾马往来疾驰间,抽箭搭弓,声势慑人,让人忍不住暗暗叫好。   主子爷真乃人中龙凤啊。才华学识、骑射武功,哪样不出众?就连朝中事,哪怕再棘手的差事,到了他主子爷这,也能处理的游刃有余。能力出众还能少私寡欲,克己行事,在他看来,光这一点,对于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来说,就已经很难得了。   可惜,圣上最偏疼的还是宁王爷。   想至此,他有着说不出的感慨。   在张总管兀自感慨的时候,时文修因着这会没人逼迫着她,也没人死盯着她,呵斥她,渐渐的也就不那么紧张了。过了一段时间后,情绪反倒开始平复下来。   听得声儿止歇,张总管回了神,斜眼瞥她,没什么好气:“可算是等您这厢哭够了。”   时文修睁着红肿的眼看他,的确是有些无地自容。   张总管也不多与她废话,开门见山就问正事。   “这南练武场这,您怎么想起来这了?”   时文修闷闷着嗓儿,如实回答:“我是来这练武的。平日里在明武堂锻炼有点不方便,正巧我又听人说,这里有个小练武场,平日里几乎没人过来,很清净,所以我就过来了。”   “你……”还练武?!   张总管差点没脱口问她,你练个屁武!   她哪怕说她特意在等主子爷,都比说在这练武更容易让他接受。   偏她说的一本正经的,眼儿也真挚,话儿也真诚。   他忍不住去瞥那鲁泽,而鲁泽面上却一派平静,好似并不震惊。   张总管遂把疑问咽了下去。由鲁泽反应来看,敢情人家平日里是真练啊。   “那……这练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见着主子爷来了,您心虚跑什么啊。”   “我不是心虚!”见他好像误会了,她忙正了脸色解释:“我又没干坏事,干嘛心虚?我跑是因为冷不丁见着一行队伍纵马过来,一时间没弄清状况,心里头发慌。”   “哟,瞧您这小胆儿,在咱禹王府上您怕什么啊。”   “主要是我瞧见着了他们手里拿了武器,又是刀剑又是长弓的,来势汹汹的。乍然一看,我就被吓的有些蒙了。”   “再蒙您也不能拔腿就跑啊,没规没矩的,实在不成样。”   时文修知道在这点上,自己做的是不对的。她当时也不知怎么了,脑袋嗡了声一懵,剩下的就只知道跑了。现在想想,也的确是太不像样。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就很羞愧的躬身道歉:“对不起,是我冲动莽撞了,给您惹了麻烦。”   “哟别,您愧对的是主子爷,可不是咱家,也真觉得歉意,那也该去给主子爷请罪去。”   张总管及时侧过了身没接受她那一礼,不过见她真诚的道歉,气儿倒也微微顺了些。   “那我现在就去给主子爷请罪……”   话没说完,她突然呆住了。   主子爷?主子爷,对主子爷!   “您怎么了这是?”   张总管瞧她怎么说到给主子爷请罪,脸儿就煞白的,不免就试探问了句。   时文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如何能跟他说,她直到这会,才终于想起这个词的涵义来?主子爷,她那所谓的主子爷,是她的顶级上司啊!此刻竟也在这练武场。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前头她被人提过来、眼泪糊了一脸的时候,她那主子爷还往她脏脸上冷淡扫来一眼!   一想至此,她就眼前发黑,整个人瞬间都不好了。   她还心心念念着学好武艺,力争上岗,争取被破例收为护卫,能顺利转正啊!   可今天,她却以这么个窝窝囊囊的德行,出现在能决定她职业命运的顶级上司面前!   “到底是怎么了,说话啊。”   时文修咽了咽嗓儿,艰难的抑制住了想要哭的冲动。   “我没事,谢谢公公关心。”   张总管艰难的想给她一抹笑,失败后迅速拉下脸,手扇着风狠狠撇过脸去。   鲁泽从后暗暗推了她一下,低斥:“叫大总管。”   时文修刚一瞬的伤感瞬间被这句提示音,给惊得烟消云散。   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她赶忙改口:“谢谢大总管关心!大总管您人真好。”   可心里却在惊疑,面白无须,神态阴柔,说话掐着嗓儿,还自称咱家,难道不是公公吗!天,难道是她常识有误?   鲁泽若知她心中所想,便会认真告诉她,有些公公,从来不喜欢别人叫他公公。   张总管轻扯了下嘴角,大概也算回应了,眼神却依旧略过她往旁处瞧着。   本是没甚目的的随意瞧着,可瞧着瞧着,他的眼神嗖的下就变了。   “那是,那是红豆杉?”   他惊得嗓音都掐尖了,指着不远处那被劈折了一段树杈子的树,不可思议的转头看她:“谁将主子爷的红豆杉劈成那样的?”   主子爷的?!时文修比他更惊,慌张的一扭头忙顺着他指的的方向看去,然后就见着了一棵接满了红豆的树下,凄惨零落着些被劈碎的树叶子以及被劈折的树杈子。   她手心里冒了汗,艰难的将脸寸寸转过。   张总管还在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她羞愧的低了头:“我。”   “您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树?”   “不,不知道。”   “那是红豆杉,主子爷当年在南边出差时,特意带回来的顶级红豆杉!”张总管扶额,“您劈哪棵不好,就非劈那棵?您就不觉得这棵树与旁的不一样?就看不见那上面结的红豆?”   她没敢说她没看见。   当时她就一门心思的琢磨劈剑了,每每觉得练的差不多了,就寻个树杈子劈一下。而且怕只围着一棵树劈担心会将树劈坏了,她还特意轮流着劈。   时文修往那凄惨落地的树杈子又看了眼,发愁的想着,不知葛大瓦会不会接树杈子,等回去后问问他吧,唉。   环顾了眼这练武场,她不免叹气,这地方大概与她八字不合,来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多事。等回头接好了树杈子,打扫完树叶子后,她这辈子都再也不来这了。   “大总管,要没我啥事的话,我能先回去吗?”也好早些找人帮忙接树杈子去。   张总管眼皮一跳。回去?还没将你的事回了主子爷,你也还没得主子爷宽恕呢,就想着回去?   “那不成,您忘了,您不是还要向主子爷请罪呢。”   时文修怔了下,而后有些为难的摸了摸脏朴朴的脸,再向上摸了摸鸡窝似的头发。   “主子爷现在不是还在骑射吗,一时半会的也停不了。要不我先回去梳洗下,等会再过来给他道歉?”   好歹仪表整洁干干净净的,让她争取给大领导留下个好印象啊。   说这话的人觉得很平常,可听这话的人,却觉得很不平常。   张总管、鲁首领:还想回去打扮打扮?   张总管撇撇嘴,倒没说什么,可鲁泽到底没忍住来了句:“快别做你的美梦了!”   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以色媚主之徒!   时文修张大了嘴惊住了。   她,她做什么美梦了? 第10章 我不去旁处   在终于得见远处疾驰的骏马缓缓停下的时候,张总管给时文修撂下句且在这候着,就整整衣物小步匆匆过去。   时文修遂在原地等着消息,可内心难免有些紧张,就忍不住悄悄的抬眼朝张总管赶过去的方向看。隔着一段距离,她听不清张总管在马下躬身禀着什么,只能隐约瞧的见高坐马上那穿绛紫色锦衣的青年,接过下人递来的巾帕兀自擦着手,似乎反应有些冷淡。   突然,他擦手的动作顿住,抬了眼皮,冷冷朝她扫了眼。   锋锐的目光挟着寒意,气势慑人。时文修几乎在与这目光相触的瞬间就如被蛰了般仓促移了眼,不敢直视,可随即又迅速反应过来,不得不强迫自己拉扯唇角,尽量扯出抹礼貌又充满敬意的笑容来。   因着眼眸尚带些未尽的湿润,所以此刻她这模样,看在对方眼中,那真是含泪挤出抹笑。   禹王收了目光,拿着巾帕漫不经心的擦着脸上的汗。   张总管禀完了事,就歇了声,垂手安静的等候主子吩咐。   “大夫是怎么说她这病的?”   “回主子爷的话,大夫说她这是因头部受到撞击导致的失魂症,也没什么好法治,只能吃着药慢慢调理着。至于能不能恢复,那就得看天意了。”   禹王将擦过的巾帕扔给下人,重新又拎起了长弓。   “本王今个瞧她,与从前真是判若两人。”   “说的可不是,奴才现在瞧她,如何都不敢将她与当初毓秀宫的紫兰姑娘挂钩起来。真真跟换了个人似的。”   张总管感慨完,又接着趁机问:“对了主子爷,她还说要过来给您磕头请罪,您可要见她?”   “不必了。”禹王握着缰绳欲驾马离开之际,又垂目睨着他:“她若没什么坏心,那就不必对她苛待了,咱王府不兴那恃强凌弱一套。”   张总管深深躬低了背:“奴才知了。”   在时文修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张总管终于过来给她带来了好消息——主子爷不计较她的冒失,她不必过去请罪,可以直接回去了。   “谢谢主子爷,谢谢大总管!”   张总管瞧她喜形于色的模样,就赶紧挥挥手:“快回去梳洗梳洗吧,把自个也好生捯饬捯饬。”   时文修高兴应过,刚要走,那张总管却又叫住了她。   “差点忘说了,您这身衣服不合适,日后也莫要穿了。等回头,我差遣人给你送几套过来。”张总管思及他主子爷最后那声吩咐,想了想后,就问:“还有您这差事,的确是我前些时日疏忽了,没来得及给您安排上,您可千万莫怪。那怡心院与扶云院,不知您更喜欢去哪处?”   在听到前段话时,她还挺高兴的,可等听到后段话,她脸上的笑当场僵了。   他竟打算给她换岗?!   “不,大总管,我不去旁处。”她急得额头冒了细汗,满目祈求的看他:“我就喜欢在明武堂当差,不想去他处,您能让我继续留那吗?工钱少些也无妨的!要是觉得我体能不达标,那我练!我相信,只要我肯下苦功夫锻炼,一定能达到您的标准的。大总管,能给我个机会吗?要是我能留在明武堂,日后我一定百倍千倍的努力工作,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张总管瞪眼看着她,好一会没说话。   她却愈发诚挚的看他,澄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恳求。   张总管突然就有些头痛了,此时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当初将人扔在明武堂,是多么不明智的举动。如今还送不走了这是!   妄他当初还精心算计了番,以期能绝了她再次回毓秀宫的路。可如今来看,他哪里还用得着使什么烂招啊。   就她如今这般的德行,若再次踏进毓秀宫的大门槛,只怕说不上两句话,淑妃娘娘就能将她一巴掌轰出来。   鲁泽瞧张总管头痛的模样,有那么些的解气。   现在那张总管可算能体会到他的难处了罢。   这些时日她在明武堂里,可把那里给带的乌烟瘴气!白日里上值的时候,那些糙汉子们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一瞅见有空就开始围着她有说有笑的,简直不成体统!   偏他又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生生忍着,差点没憋出内伤来。   “怡心院跟扶云院那可是府上丫头争抢的好去处,您就不再想想了?”   张总管不死心的问。从前不是总想着巴着主子爷吗?府上就这两处地儿机会多啊,难道就真不动心?   时文修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般。   “我喜欢明武堂,我就想当护卫。”   张总管嘶了下,突然觉得牙也疼。   见她冥顽不灵,他只能放弃劝说,挥手让她先走吧。   回去的路上时文修怏怏不快的,因为她能感受的到,那大总管想给她换岗的那种迫切。   难道她的职业生涯要到头了?   要是真不让她在明武堂当差了,那她是出府谋生,还是去那所谓的怡心院还是什么院的当差?   她感到前路再一次的迷茫了。   明武堂的护卫们见她满身狼狈的回来,无不大吃一惊。   “没事没事,就是跑的时候摔着了。”   面对大家的关心,她扯着笑解释着。   等大家确定她没啥事都散了后,她方慢慢收了笑容,寻了个僻静地,找了个石阶坐下。   “那,那啥,你真没啥事吗?”   时文修抬脸一看,原来是那葛大瓦,大概是不大放心她,遂特意过来又问了嘴。   若是其他人来问,她也就笑笑扯过话题去,可面对憨厚善良的葛大瓦,不由得就露了真实的情绪。   “唉,别提了,我好像得离开这了。”她垮了肩,十分沮丧。   “啥?为啥?”葛大瓦在她对面蹲下,比她还急:“你在这不是挺好的吗,为啥要走呢?”   时文修有气无力道:“我也不想走啊,可是大总管好像不想让我待这,焦急给我换岗。”   葛大瓦张大了嘴,又慢慢合上。   大总管在禹王府上,可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他决定的事,他们这些小喽喽自然无能为力。   “对了大瓦,当初我是真的救了咱主子爷吗?可怎么,怎么……”感觉不大像啊。   若她真的是救主有功的话,那按理说,大总管对于她恳求他能让她留下这份工作时,念及她功劳怎么着也会答应了吧?如何给她感觉,像是从未有救主这回事似的。   葛大瓦心虚的搓着脚底。当初鲁海跟她提及这事时,只草草说了大概,告诉说是帮主子爷挡了一剑鞘,这方因救主有功而被宫里头赐下。鲁海没敢提的是,主子爷那是什么身手,哪用得着她来挡。那会剑鞘飞来的时候,主子爷已先一步移开,连衣角都不会被碰着半分。偏她多此一举来挡,被砸个半死,生生逼主子爷来领这情。   之所以不敢跟她提,那也是怕她听后会恼羞成怒,怕她一怒之下就再也不给他们讲剧听了。所以这事大家都心照不宣烂在肚里,就权当没这回事了。   时文修沉浸在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里,也就没注意到葛大瓦的心虚。   “大瓦,你听说过怡心院吗?”   听她终于转了话题,葛大瓦如释重负的松口气。   “知道,这个俺知道,怡心院里住着王夫人。”   她恍然的哦了一声,原来是禹王爷的女人啊。   “是王妃吗?”   “嗄,可不能乱说!”葛大瓦吓得忙四周觑觑,压的极小声儿叮嘱她:“以后你可别这样乱说话,会惹麻烦的。咱主子娘娘前年殁了,主子爷至今都未再娶呢,哪里来的王妃呢?”   时文修赶忙捂了嘴,用力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葛大瓦又小声告诉她:“怡心院的王夫人跟扶云院的李夫人,都是当年那主子娘娘入府后,给纳的妾室。现今没了主子娘娘了,后院里倒是愈发显了她们尊贵了呢。俺可听说了,好多丫头们都争破了头的想去那两院当差,你要是能去那,也是个好处哩。”   “那王夫人跟李夫人,她们好相处吗?”   “这……俺就不知道了。”葛大瓦挠挠头,问她:“你打算去吗?要你有这打算的话,俺在府上有其他老乡,能帮你打听打听。”   时文修托着下巴叹气。其实她也挺迷茫的,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   当然,能留在明武堂当差,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可是若不能的话,她就要另做打算了。   出府谋生?说实话,她对自己的武力值没有充分的信心,对于出府闯荡她有些怯。这古代的治安怎么样?有没有强盗劫匪杀人劫财的?有没有纨绔子弟强抢民女的?再有没有那拍花子的,给她闷头一棍,拖走卖到青楼让她卖笑的?她都不知道。更不敢保证自己幸运值爆棚,完全不会遭遇诸如此类的厄运。   至于留在府上当差,那相对来说无疑是安全的。   真要如大总管所说的,去怡心院或扶云院当差吗?   那怎么着,得在里头熬成心腹了,才能稍微过得好些了吧?可她有什么本事能让府上的夫人器重她呢?她会给缝制出彩亮眼的衣裳、梳繁复精致的发型、化美哒哒的妆容吗?还是说会调理养身这套,既懂如何将身体调理的利孕,又懂如何给人进行产后修复?再或者是说,她会带娃?能把小主子带的既健康又可爱且聪明也伶俐?   她会吗?能做到吗?又哪样能拿的出手?   没有,她真的没这些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啥都不会,人家凭什么拿你当心腹,器重你?   她就算被分配过去,那也就是个烧火做饭的命。   泄气的在石阶上又坐了会,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出路来。   算了,苦恼无益,走一步算一步罢。   为今之计,她也别无他法,也只能是拼命的加班干活,好好表现,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有了价值,那领导辞退她时,好歹也会认真先考虑一下的吧?   “大瓦,你会接树杈子吗?”   “接树杈子?接那干啥。俺只听过剪树杈子,从没听过啥接树杈子的。”   时文修见连他也不知,不仅就有些发愁了。   算了,等会再打听打听旁人吧。   “大瓦,下值后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得去南练武场那接树杈子,到时候要方便的话,你能帮忙扶着梯子吗?”   “成,俺没啥事,到时候帮你扶着。”   “谢谢你大瓦,等月底发了工钱,我买坛桂花酿给你。”   “不用不用,多大点事呢。” 第11章 她会算数   隔天,张总管就得知了时文修接树杈子的事。   听闻她也不知是听了哪个咧咧的胡话,竟用浆糊来糊那树杈子,他好险没让那一口旱烟呛出了眼泪。   “到底是哪个给她出的这馊主意?”   小厮轻轻给他捶打着背:“哪个晓得?听说还把那树杈子用麻布给缠上了,特仔细的打了个结,奴才还特意去瞧了眼,倒是挺好看的。”   张总管面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猜测,怕是她打听的是明武堂里的那群糙老爷们吧。那群大字不识几个的糙汉子们,除了打打杀杀的,还能懂个啥?怎的她还真就信了他们的邪,巴巴的跑去糊树杈子去了,真是得笑死个人嘞。   得了,这现成的乐子,等过午伺候主子爷用膳的时候,正好拿来讲给主子爷听。   此刻的时文修还在明武堂卖力的工作着。   从大清早过来,她就不停歇的干活,拿着笤帚从屋里扫到院子,拧湿了巾帕从大门擦到窗户,中途她还抽了个空,帮那葛大瓦修剪修剪了树杈子。   就这样一直忙活到中午,直累得她连腰都直不起来。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端着海碗围着她,都七嘴八舌的给她出主意。有的说,她要想法子去张总管那卖个好,买几两好的烟丝送过去,指不定事就能成;有的说,她还是得走鲁首领的门路,毕竟护卫们的任免都归鲁首领管,让她回头跟鲁海说说,让他求求他大哥;还有很大一部分则建议说,干脆就去那怡心院或扶云院得了,多好的差,其他丫头求都求不来。   时文修的脑袋嗡嗡的,都想夺路而逃。   葛大瓦倒是给她个很实在的建议,让她下午别那么拼命干活了,因为鲁首领跟张总管他们瞧不见啊,她就算累死了又是什么用呢?   时文修觉得这话当真犀利。   她又何曾不想干点能露脸些的活?可关键是那些能外出执勤的活也轮不到她啊。就算有哪个管事有个需要临时外出护卫的活,过来明武堂找人的时候,就算她舔上脸去,人家也不要她啊。   真是让人忧伤的要命。   正在她捧着碗唉声叹气之时,有护卫似突然想起什么般,问了她一句:“你打宫里头来的,应该识字的吧?”   “识啊。”   “那会算数的吧?”   “会啊。”   “那这就好办了。”那护卫挺高兴的一拍大腿,给她指了一条路:“你来这时间短,所以不知道,早些年的时候,咱这是有个专门管账房的管事的。只是去年的时候,那管事被查出来做假账,贪墨了拨给咱明武堂的不少银两,直接让主子爷下令将人给提到大理寺狱了。直到现在,上头都没再派账房管事过来呢。”   时文修听出了丝门道,不由坐直了身认真听。   “听人说是,貌似主子爷跟鲁首领的意思都是,这帐要是明武堂自己能管的过来的话就且自个管着,要最终实在不成,那再派人过来管账。现在的账是由咱这一等护卫董晟管着,不过他往日既要去当差又要管账,可是忙的脚不沾地。这不眼见又要到月底发工钱的时候了,他肯定要忙的要死要活,更别提还赶上了季度查账的时候,简直能忙疯他!”   那护卫扒拉口饭,颇有些笃定道:“你是没见,他求爷爷告奶奶请人帮忙对账的模样。可咱都大字不识几个,又能帮得了他啥?没办法,有时候连鲁首领都只能亲自上阵帮忙呢。要是这档口你能去帮他的忙对对账,那董晟还不得将你当姑奶奶供起来!”   时文修简直恨不能先将他给供起来。   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真是她的一条明亮出路啊。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啊,要真能帮得了那董护卫,说不准还真能借机留下来哩!”其他护卫们也都拍着大腿,纷纷响应,也七嘴八舌的开始鼓励她,让她不用怕,这事铁板钉钉肯定能成。   时文修把手里的碗放在地上,高兴站起来抱拳道:“各位大哥,要此事能成的话,那等这月发了工钱,我全拿出来请大家吃饭!”   护卫们哈哈大笑着,纷纷竖起大拇指叫好。   时文修去帮忙对账这事,办起来比想象中的顺利。   鲁泽开始自是坚决不肯,因为眼见着就要送走这尊大佛了,他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但架不住那董晟死活来求他,软磨硬泡的,甚至还以撂挑子为威胁,无奈下他也最终也只能勉强答应,让她临时过来帮忙。   得到了首领的首肯,最高兴的人不是时文修,而是董晟。   天知道,这些天埋首在账本中的他是怎么过的,在被那一堆堆账目搞得焦头烂额要死要活的时候,他无数次的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上那几年学!要是没念那几年书的话,此刻的他,应如旁的没念过书的护卫们一样,高高兴兴的就等着发工钱了,而不是被关在屋子里,没完没了的扒拉着账目!   所以当终于有帮手时,他激动的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一大早时文修赶过来的时候,就受到了董晟的热情接待。   她手捧着冒着茶香气的茶碗,有些受宠若惊的坐到他拉开的椅子上。正要开口说些感谢的话,却见他一转身,又从竖柜里拿出一提用竹麻纸包装的点心来。   她慌得一下子站起身,赶忙伸手去制止他拆开:“董哥快别麻烦了,我刚用过了饭,真不骗您,这会正撑得慌呢。您要拆了,我这也吃不下,可就要浪费了。”   董晟摆摆手:“不用跟我客气,这些点心算不得什么,你尽管吃就是。”   “不不,董哥,真不是客气,我是真吃不下了。”   她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早上那比碗口还大出一截的馒头,她吃了一个半。   “那成,我就不拆了,等下值的时候你将点心提回去慢慢吃。”董晟将点心重新提回竖柜里,不等时文修出口决绝,就挥手道:“你瞧这里的糙老爷们,哪个吃甜食?你安心拿回去便是。”   时文修就不好再拒绝了。   “谢谢董哥。”   “小事。坐,你快坐着歇会。”   她遂又重新落座,捧着茶碗饮了一小口茶。在不经意看了眼另一张桌上摞的满满当当的账本后,她不由问了句:“对了董哥,府上的大账房什么时候过来查账啊?”   董晟一听就忍不住的叹气:“下月初一。”   “那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五日的光景了。”时文修也有了紧张感:“董哥,时间紧迫,咱还是赶紧对账吧。”   “不急,你先喝口茶缓缓。”   说着不急,可他却转身去从几摞账本中搬起一摞,往她的方向这来。   时文修赶忙将茶碗推远了些,起身郑重接过这摞账本。   “你来对这些账目,是四五六月份工钱方面的支出账目,你核实一遍看有没有错账漏账之处。若发现有不对的,你就一一记下,到时候一并告诉我。”   董晟说着,又脚步匆匆的回身去给她找算盘,“有不懂的地方你就问我。账目对的慢些不打紧,不过可得千万对准确了,这可马虎不得。等这些账目对完了,你再将这三个月发的工钱总数核算一遍,看看数目对不对的上。”   时文修一一应下,这会功夫她已先拿过最上面那四月份的账本,翻开后仔细的看了起来。   “能看得明白吗?”董晟将算盘放在她桌上。   “能看明白的。只是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会看得慢些。”   “不打紧,还是那句话,慢些不打紧,可账得对准了。”   时文修点头应下,又接着将注意力放在了账本上。   刚开始她的确看得不大适应,因为一翻开来才知道,原来这个时候的记账形式还是文字叙述方式。   满满当当的字在那就挺让人眼花的,还有那大些的数字,她也得先在脑中转换成阿拉伯数字,然后再行计算,十分的不得劲。   董晟毕竟不大放心,所以就没着急离开,在她桌前站着,打算先看她算两页账。   可令他意外的是,直待她手里的账目都翻了页,她手边那算盘都动也没动。   董晟心头当即就咯噔一下,难道她不会用?那她先前说的能写会算,只是她自夸海口胡乱说的?   这么一想,他瞬间就不淡定了。   “那,那个……你不用算盘吗?”   “我不用那个。不过董哥,我得用着纸跟笔,需要计数。”   不用算盘?不用算盘那如何算数?   董晟觉得自个的心有点哇凉,可还是勉强笑着应了句:“有,我这就拿给你。”   月初的时候,禹王府的书房外照旧排了不少要入内请示的人。   张总管的目光暗暗朝前面方位扫了不止一次了。   搁他前头的是府上的大账房于先生,每月的月初查完府上各处的账目后,自是要来向主子爷报账的。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关键是,今个的于先生似有些急迫。   这位大账房先生可是素来稳重,能让他流露出些异样情绪的,肯定是账目上出了什么问题了。应还是不小的岔子。   张总管的目光不由得又瞥过去一眼。见其捧在怀里的一摞账本中鼓鼓囊囊,好似夹了些什么,他不由得暗自揣测,怕岔子是出在里头那夹杂之物上了。   书房的门开了,陈、马两位幕僚踏步出来,与书房外众人拱手致意后,就相携离开。   门口的小厮侧身让开,请大账房先生入内。 第12章 要什么赏   大账房这一进去,就足足待了不下一个时辰,直让那候在外头的张总管心里打鼓,暗暗揣测着究竟是哪院的账务出了大纰漏。   书房里檀香木片再一次被续上的时候,禹王手上这本被翻看了五遍不止的账本,方被重新放在案上。   “这竟是新的记账法,还有计数方式。前所未见,闻所未闻。”指腹摩挲着账本的封皮,禹王沉眸敛目,若有所思。   大账房的目光忍不住看向账本,语气依旧带些惊叹:“这新账法远比咱这通用的账法完善,不仅算总账更方便,所列账目也更完整、准确。此法若能推广开来,那日后有那宵小想要寻漏洞做假账,那只怕要难上百倍。”   “还有这计数方式,虽然奇形怪状,却是有迹可循,难得编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这种简单的计数方式,要是推广的话,也断是影响巨大。”   民间不是没有各式样的计数方式,毕竟老百姓大多不识字,为了方便记忆,就用自己的方式或扭曲字形,或画符号,来形成对数字的独特认知。但像这般既简单明了,又成整套体系的计数方式,他还是头一回见。   禹王沉思片刻,问他:“有没有问她如何懂得这些?”   大账房回道:“问了,可她说前头撞了头,也忘了是从哪知晓的这些。”   当时他去明武堂查账时,无意间瞥见堆在一旁的小摞草稿纸,上面涂涂画画着一些符号,看起来十分潦草。若是旁人可能就此一掠而过,可他干了大半辈子的账房,对数字可谓是极为敏感,所以当时几乎扫过的第一眼,就认定是新的计数方式。   见他感兴趣,她倒也不藏私,很有耐心的教他识这些新的计数方式。甚至还拿过账本很热心的告诉他,现在他们通用的记账方式是有漏洞的,不如使用复式记账法来的安全。为了更形象全面的阐释新记账法,她还当场用她所谓的龙门账法做了个新账本,新旧两相对比,优劣势一目了然。   他大为震撼,不免追问她是如何懂得这些。可她却回他一个忘了,再问,就是当初被撞了脑袋,记不得了。这说法任谁听都觉有些牵强了,毕竟你连复杂的记账法都记得,偏是怎么知的忘了,这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这些自有上头人管,就不归他来操心了。   “新账法不急推行,所用记账法还是延续从前。还有,新账法与新计数,一律切忌外传。”   主子爷的吩咐让大账房迅速回了神,连声应是。   禹王拿起茶杯,掀起盖慢喝口茶,神色平静:“让张宝去明武堂将人带来。”   此刻,明武堂里翘首以盼的时文修,正在做着最后的心理建设。   昨个大账房离开的时候可是说了,他第二日一早就会将这记账法禀上去,这不是个小功劳,到时候主子爷可能会召见她,所以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他这话一出,可把她激动的一宿没睡。   那会她与大账房探讨记账法的时候,的确是存着表现一番的心思,毕竟她现在这职位眼见着不保,她得想尽办法的体现出自己价值啊。当时她想着,若是能得到大账房的赏识的话,那董晟肯定会高看她一眼,到时候再禀了鲁首领,让其知道她也是能创造价值的,说不定鲁首领也就能因此看重她两分而让她继续留这当差了呢?   她可如何也没想到,大账房竟赏识她赏识到要直达天听!而且照他的话说,那主子爷大概率还会亲自召见赏赐她!   双手紧握着,她对着无人的大堂深呼吸几口气。   不紧张,不害怕,她是去领赏的,又不是去挨罚的。   那时她可千万要抓住机会,一定要坚决表达自己的意愿:不要赏,要工作。   主子爷,我不要赏,我要继续留在明武堂当差!   对,就要这样说,不要紧张不要磕巴,语气要坚定,眼神要诚恳。   庭院里的葛大瓦远远见她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嘴里貌似还念念有词,不免就拿胳膊撞撞旁边护卫:“她咋啦?一大早来就钻进了大堂里,魔怔了似的,来回走动念叨了好半会了。”   旁边护卫耸耸肩:“谁晓得?要不你过去问问?”   “俺不去,又不给俺讲剧听,俺才不去凑那热闹。”   葛大瓦说着就扛起梯子转身要走,不成想刚一扭头,从大门外进来的一行人惊得他手一抖,肩膀上的梯子哐当滑落差点砸到他的脚。   “大、大总管!”   张总管斜眼睨他一眼,咳一声:“那个,紫兰姑娘呢?”   乍听到大总管问话的葛大瓦刹那将一张脸憋得通紫,脑袋嗡嗡嗡的直乱转,死活想不起来哪个是那啥紫兰。   旁边的护卫倒是先一步反应过来,使劲推了两下杵木头似的葛大瓦,小声提醒:“小时,问的是小时。”   “哦,哦哦!”葛大瓦像是大喘气般,忙朝堂内指指,磕巴:“那,那呢,她在那呢,她……”   话没说完,张总管已经带人朝大堂的方向去了。   葛大瓦呆呆的望着张总管一行人远去的方向,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不由忙扭头去看旁边护卫,似是要从他这寻求答案。   可对方也搓着手一脸的不安。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不妙的预感:张总管突然过来,该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张总管还未走进堂内,就被里头人一声清脆动耳的主子爷给惊得一个趔趄。   时文修刚酝酿好情绪打算再演习一遍,可刚起了头就听得外头有响动,回头一看,就见原来是那总管大人。   双方大眼对小眼,场面多少有那么些尴尬的。   时文修扯了抹笑,迎上前去:“大总管好。那个,我怕到了主子爷面前失礼,所以就演习下拜见主子爷时候的情景。”   张总管微笑不语。大白天就做梦似的娇滴滴喊主子爷,还能让他怎么想?   对方不说话,时文修却不能任由冷了场,遂只能强行转移话题:“大总管是来带我去见主子爷吗?”   “那是。”张总管说得慢悠悠的,见她闻言后,那强自按捺喜悦的模样,不由暗自咂舌。真是不矜持的很,连他看了都要替她脸躁得慌。   “咦,眼儿怎么红了?”   时文修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了什么,摸了摸眼角后,就不好意思的小声开口:“昨夜里有点燥,我就有点失眠,睡不着觉。”   张总管往外看了天一眼。   入秋了,夜里可是凉快的打紧,你还嫌燥?   怕不是燥的睡不着,是想主子爷想的罢。   时文修强忍激动的跟随张总管离开时,院里的护卫们见到了,不免暗暗朝她投来担忧的目光。   她回了他们一个没事的手势,又笑着指指自个无声对他们说等她好消息,而后就自信满满的跟着人跨出了明武堂的大门。   众人见她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面面相觑了会,就各自去干各自的活了。只是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她真的没事。   时文修随着张总管来到禹王所在的院子时,明显就感到这里与旁处的不同来。不是建筑物上的差异,而是气氛上的不同,这里的氛围明显比旁处来的更加肃穆。   不说别的,就单说那站在院外大门处的护卫,在明武堂里见到时还是带些人气的,可在这里她见他们却是满面冷冰冰的,手持森冷的铁枪如尊雕像般站那,令人望而生畏。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从他们中间走过的。   等来到了书房前,见到了本来威风神气的张总管转为神态恭谨,垂了双手躬下身来,她便不自觉的咽了咽嗓儿,慢慢低了头。   “张总管,主子爷让您带人进去。”   小厮开了房门出来,恭敬的对张总管道。   张总管点头示意,转头对时文修打了个眼色。   时文修定定神,就随他一道踏进了书房。   要镇定,要冷静,一定要表现的泰然自若。千万不要慌张无措,以免显得自己浮躁经不得事。   她调整着呼吸暗暗给自己打气,可手心里湿浸浸的汗还是暴露了她些许的紧张。紧握了握掌心,她不免暗暗唾弃自己,什么时候心理素质变得如此差了。   整个书房里鸦雀无声的,旁边侯立的侍从几乎都是同一个动作站着,丁点声响都不发出,就跟那静止不动的画一般。   她尽量小心的放轻脚步走着,可再细碎的脚步声,在这般安静的环境里也还是显得格外的聒噪。   “主子爷,人带来了。”   张总管在书案前几步远处站住脚,躬低了几分脊背说完,就悄无声息的退到了旁侧。   他一退,就将后方的人给显了出来。   时文修呼吸一滞,案后端坐那人高冷威严,让她不敢抬眼胡乱看半寸,忙恭敬的鞠了躬,视线朝下看着。   “请主子爷安。”   话一落,张总管先变了脸色。   “还不快给主子爷跪下。”   他如何也没料到,这位竟连规矩都给忘了!   话一落,时文修也刹那微变了脸色。竟还要跪下请安,这么没人性的吗?   不过迟疑也就几瞬,很快她还是抿唇跪下。   “请主子爷安。”   案后的人从账本中抬了眼,冷淡睥睨着面前那脑袋低垂,看似规规矩矩跪着的人。张总管余光瞧见,就悄悄止了本欲让她磕头的呵斥声。   “你起罢。”   时文修刚起了身,就又听对方声线低沉的喊她过去,也不敢耽搁,遂硬着头皮绕过桌案,来到他侧后方略显拘谨的站着。   张总管眼皮一跳,又垂了眼往脚下看。   禹王拿账本的动作微顿,冷峻的面上似浮现淡淡不虞,但并未开口置喙,只是推过账本,骨节分明的手在案上不轻不重叩了下。   “给本王细说一遍。”   正忐忑的感受着莫名高压的时文修,待见了案上那熟悉的账本时,刹那恍然。   原来是要她来讲下新账法的啊。   她觉得浑身压力一松,快要提到嗓子眼的心都随之安稳落下了。   “好的主子爷。”   知道把她叫过来是讲解新账法,她的底气也慢慢回笼了,这会回话的声音都显大了些。   上前一步拿过那账本,几乎用不着反复斟酌思考,翻开的那一刹那,她就直接开口有条不紊的讲解了起来。   “主子爷,这新账法是龙门账法,属于复式记账法,相较于单式记账法,它更完整、准确、反映业务更全面、还能进行总体试算平衡。当时我是帮忙董晟对账的时候,发现了现在的通用账法很不方便,也存有漏洞,所以就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说的这新账法。您来细看这龙门账法,与那通用账法大为不同,它是分了四部分,分别为进、缴、存、该……”   她字正腔圆,咬字清晰,吐出的话始终不急不缓,逻辑清晰,条理也分明。她讲解的时候双眸犹似有光,熠熠生辉,无形中洋溢出自信飞扬的神采来。   禹王不着痕迹的打量她,好似第一回 认识。   在宫里头倒不是没见过,可她给他的寥寥几个印象,也无非是鄙薄两字。可此刻这般姿态大方、谈吐不俗的模样,倒是从前未见过的。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看起来与从前却判若两人。   个中缘由,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时文修尚讲得起劲,讲到后来几乎忘了对方的身份,为了能方便讲解她干脆将打开的账本铺在案上,手指着上面的字边划动边讲解,以期能让对方结合账本文字,更直观形象的理解她所讲内容。   禹王端坐在那,就冷眼看她逐渐的朝他挨近,贴着书案俯了身,还特意朝他侧过脸倾斜些许,用那清甜的细嗓儿吐着音。他略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白净的侧颜,还有她说话时若隐若现的梨涡。   他神色莫辨,沉眸落在那细白的指尖上,唇线讥诮。   时文修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错觉,讲到后半部分的时候,隐约感到有打量的目光冷冷落在她脸上。这不免让她有些不自在,讲解的速度不由得就加快了许多。   终于将这新账法完完整整讲完的时候,还没等她直起腰喘口气,就冷不丁听旁边人发问:“你如何懂得这些?”   “主子爷恕罪,我实在记不得了,自打头受了伤,记忆就有些模糊不清。”   她说的面不改色,实因这种问题她在平日都回答了无数遍了。脑袋受伤记不得事这借口,就如万能膏药般,被她拎出来当挡箭牌已有无数回,如今是习惯成自然了。   禹王慢慢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在动作顿住那刹,突然掀眸:“紫兰?”   时文修这回慢了半拍,不过片刻就抿唇应下。   他那寒眸定在她身上稍许,锋锐的仿佛能洞察人心。   她正捏着手心暗下忐忑之际,对方却收了目光。   “府内赏罚分明,你既献计有功,那自应赏你。”   这话一入耳,刹那间她的心情如过山车般,由低谷直接升至最顶点。   “主子爷我……”   演练了多少回的话尚未说出口,却见他突然推案起身,就要踱步朝后方走去。她见此只得先吞了声儿,忙朝外退几步,由他那有些压迫性的高大身影打她面前通过。   此时张总管已熟练的从竖柜取出谷物趋步跟过去。   禹王打开了径精致的鸟笼,习惯性的屈指安抚笼中的画眉鸟。   “想要什么赏,说。”   终于等来这句话的时文修,激动的快要喜极而泣。   她站直了身,眼神晶亮:“主子爷,我不要赏,我想能继续留在明武堂里当差!” 第13章 知识改变命运   直待那雀跃的犹如小鸟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书房内的人方收了目光。   禹王抓起把谷物丢在了笼子里,冷峻的面上倒是平静,“派人盯着她点,看看她都跟谁来往密切。”   “主子爷可是怀疑她……”张总管听出他主子爷的意思,惊过一瞬后,素来和气的脸庞上瞬间浮现了些狠意。   禹王捻弄指尖残余的谷物,垂眸掩住其中的寒芒。   不过一宫婢,至多是在毓秀宫得些脸面,素日在宫里头接触的也不过是太监宫婢们,试问她究竟是从何得知这新账法、计数法的?这可不是她一区区宫婢随便就能听说的罢。   若说她身后没站着人,那真是可笑至极。只是能将一介宫女调|教成这般送来,也算是好大的手笔了。   笼里的画眉跳脱,不去吃食却将小小的爪子按在小食盒乱刨,扑腾着里头的谷物洒落的到处都是。在被笼前的主子屈指敲了下后,吃痛的啾啾啾叫了几声,这方老老实实的蹲着不再胡乱扑腾。   “先不必动她,不撒饵,鱼又怎会跳出来。”禹王屈指抚抚画眉的脑袋,本来有些委屈的它,在主子的安抚下,又渐渐忘了刚才的吃痛,再一次的欢喜的朝他靠近,“盯紧点,近期应就会有结果。本王倒要看看,她背后站着的,究竟是谁。”   推开了画眉磨蹭过来的小脑袋,他伸手倒扣了笼里的食盒,关了鸟笼。接过湿帕子擦了手,他淡淡嘱咐了声,今日不必再给它喂食。   张总管悄无声息的打书房里退了出来。   仔细将书房门关好后,他两个肩膀方慢慢松懈下来,偏头给那守候在外的鲁泽打了个眼色。   鲁泽便随他一道往旁边没人处走远了些。   “是主子爷吩咐了何事?”   张总管斟酌了会,方慢声道:“是有些事。紫兰姑娘日后就留你明武堂了,你且看着安排吧。”   鲁泽瞪圆了双目,一张脸直接憋紫了,差点出口骂人。   “这是主子爷的意思。”   一句话就瞬间就让他闭了嘴。   鲁泽使劲捶捶胸,脸撇向一旁大口吐气。   怪不得前头她出来时,满脸红晕,抿嘴直笑,欢喜雀跃的不成模样了。害的他当时还好生惊疑不定,以为主子爷是做了什么晕头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主子爷竟将她给留明武堂了!   那倒还不如主子爷对她做些什么昏头的事呢!   “张总管,您也知明武堂里可都是些老爷们,您说让她掺和进去,这是什么事啊。”鲁泽苦着脸,都几近哀求了:“您看,可否能再劝劝咱主子爷,府上好差事那么多,能不能让她选个旁的地儿待着?”   张总管撩眼皮看他一眼:“主子爷的主意,是你我能更改的?受着吧。”   鲁泽闻言,整张脸都灰败了。   缓了好些一会,方颓然问:“那主子爷的意思,是要明武堂如何安排她?”   “平时是如何安排的?”   “就与三等护卫们一道,候在明武堂上值。”   张总管拍板:“那就跟平时一样。”   此刻在明武堂里上值的护卫们,就只见那时文修就如那风一般的吹了进院。   一进了院,她也不说话,就站在庭院里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可睁着大大的眼儿却是晶亮晶亮的,整张脸也是神采飞扬,蒙了层光似的,即便她站那不说话,也能让人一眼瞧出她的欣喜若狂来。   众护卫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她有什么喜事。   时文修指着大门外,不答反问:“什么时候休沐?”   “初十。”有那反应快的,顿时不可思议的瞪大眼:“你,你是说你,成了?!”   她依旧指着门外,掷地有声:“初十巳时三刻,大家在这里集合,我请你们出去吃饭、喝酒!不见不散!!”   庭院里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众人喜悦的欢呼声。   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喜悦之情的淳朴汉子们,便拎起小拳头,以实际行动来表达。   在肩膀生受了两拳后,时文修忙伸出手掌,示意他们击掌。击了一圈下来,手掌心都拍肿了,可她不以为意,依旧兴奋的难以自抑。   她成功了,在历经万般艰难之后,她终于将不大可能的事情做成功了!还是老师说的对啊,没有白吃的饭,没有白学的知识,知识创造未来,改变命运!若是当年那几节的选修课她没有认真学,那她焉能有今日的这番机遇?知识都是为自己学的,这话一点都不假。   晚上下值回去的时候,她还兀自沉浸在转正的喜悦中。   从今往后,她就是一明武堂里的正式员工了,享受高薪福利待遇,日后……   想到薪水,她神色蓦的一变。   已经是月初了啊,不是说发工钱都是每月月底吗?那她的工钱呢,怎么没发给她?   夜深人静,坐落在乌衣巷另外一条街上的宁王府,此刻寝殿里灯火通明。   宁王散着裤腿从里屋出来,俊美风流的面庞落满阴翳。   “舅公真那么打算的?是不是老糊涂了!”   王公公闻声出来,佝偻着背上前劝他:“九爷您消消火,气大伤身呐。小公爷,您也别急慢慢的说,国公大人不是已经让咱九爷劝住了不再闹了吗,怎么又突然改主意了?可是旁的谁在他跟前胡叨叨了什么?”   曹兴朝苦笑:“别提了,今个义父说月亮挺圆,需喝二两酒庆祝庆祝。可这一喝就足足喝了二斤多,喝大了就又开始指桑骂槐的又哭又骂。您也知道,他心里头苦,喝点酒就难免想起当年那些事,哭着指天骂一阵,哭着烧纸又是一阵……好不容易眼见着折腾完要进屋睡了,却又突然改了主意,连夜招陈先生入府,说让他写奏折,等明个上殿可得好生闹腾他一回。”   这个‘他’,曹兴朝说的含糊,可在场的都知是谁。   那是当今天下不能诉说出口的存在。   王公公见宁王面色晦暗,就深知他断是又想起了当年香消玉殒的玉娘娘,暗叹口气,便再次看那曹兴朝。   “您没劝劝国公大人?他是九爷的舅公,他这一闹,让旁人如何来想九爷。”   “我劝了,如何能不劝。”曹兴朝把脸撇过,露出后颈子那道血痕,“不让劝,说再劝就打死我这不忠不孝的。还说什么让九爷别担心,他这一闹,他痛快了不提,指不定还能替您咬下禹王一块肉呢。”   砰!宁王抓了茶杯狠恶掼在地上:“我还用得着他来逞能!先前不让他打头阵,他不听非要去,闹了一次可好,生生让老七当成活靶子钉!不长教训,还想来第二次?一次半次的勉强还成,多来几次,当父皇吃素的吗!”   王公公急忙抬手示意噤声:“不可这般说,说不得。”   踢开脚边那碎瓷片渣子,宁王径直往外走。   王公公在后头急道:“我的九爷,夜黑了都宵禁了呢,您可不能出去,犯忌啊。”   “犯忌的事我没少干,便不差这一件。”   话传过来时,人已出了寝殿。   王公公忙叫住要匆匆追上去的曹兴朝,急火火的让人赶紧将宁王的外衣拿了过来,叮咛嘱咐他千万要给他九爷披上。   通往昌国公府的路上,宁王掀了窗牖,借着稀疏的星光看对面坐落黑暗中,不动如山的府邸。   “阿朝,你安排的人还没能得手?”   曹兴朝为难:“禹王府经营的犹如铁桶,能安排人进去已经是不易……要接近书房,的确是有些难度。”   “再催促人快些。”他还真不信老七做事都能滴水不漏。只要能找到他与朝臣来往的信件,哪怕只有一件,他都能扒他一层皮下来。   曹兴朝迟疑:“九爷,您安排的那人,或许更容易得手些。”   宁王皱眉想了片刻,道:“也罢,你让人试着接触试试。先前还当她是颗废棋,如今看似也有盘活的迹象。”   “成。不过九爷,您手上可有能拿捏她的把柄?主要是怕她生了异心,反倒暴露了咱们的棋子。”   “她敢背叛我?难道她还能改弦易辙,投靠老七?”宁王笑的嘲弄,转而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她不死,谁死。”   他赵元璟一洗脚婢之子,能从肮脏的地底下,一步一步爬上今时今日的位置,其心有多黑,手段有多脏,旁人不知,他知。   “况本王最恨人背叛。她若敢如此,那用不着等那赵元璟玩死她,本王就先一步扒了她的皮!” 第14章 请客吃饭   第二天,得知了时文修好消息的鲁海,特意过来给了她肩来了两拳,以此庆祝她顺利转为正式护卫。   她捂着肩差点窒息:“鲁哥,我好歹是个女人。”   一拳差点将她轰飞知道吗。   鲁海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笑着说忘了。   “不过你也忒不够意思了,妄我这些天还为你这事操着心,可事办成了,怎么还悄摸的不告诉我。”鲁海虎着脸:“怎么,请客吃饭是不是不想叫我?”   时文修忙叫冤:“昨个你都外出执勤了,我还能去外头寻你不成?再说了,我可是特意嘱咐大瓦了,等你回来千万要跟你说的。鲁哥放心,我就是忘了请谁,也断不会忘了请你的。”   “这还差不多。”鲁海把手里馒头放在咸菜碗里,一抹嘴就起了身,“在这等会。”   说完就踩着步子咚咚咚的回廊屋了。   她正好奇着他这回屋干什么呢,却见没过一会,他就提着一盒点心大摇大摆的出来了。   “喏,答应你的,你拿着!咱老爷们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说话算数!”   时文修接过点心,又欣喜又感动:“鲁哥你放心,以后你就是我大哥,那绝对是,你指哪我就打哪!”   鲁海却嘲笑她:“得了吧,瘦鸡仔似的,打架我都怕你绊住了脚。”   周围其他护卫们哈哈大笑。   时文修也噗嗤下笑了。   庭院里的人吃着早饭说说笑笑,大堂里闷头扒饭的人则感受着首领的低气压,半天不敢吭声。   鲁泽只觉得自己是半点胃口都没有,肺都要气炸了。   他就说,怎么鲁海破天荒的怎么买点心吃,却原来不是买给他自个的啊。   外头的人依旧在说笑着,鲁海的大嘴岔子张的,可以塞得下他一只老拳了。鲁泽恨恨的摔了筷,真特么的倒胃口。   吃完早饭列队的时候,时文修依旧是排在最后一排队尾。可今天正式上岗的感觉,却跟从前是大不一样的。   鲁泽面无表情的分配任务,冷眼扫过那格外精神抖擞的人时,只觉天灵盖都在闷闷发痛。   分配好任务后,众护卫就各自上值去了。   时文修今日份的任务则是,轮班守卫,打扫院子。   “鲁首领!”   鲁泽正要提着鲁海的耳朵走,这档口冷不丁听后头传来唤声。他脸色不善的回头看去,就见那时文修满脸堆笑的小步跑来。   “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鲁首领,关于工钱的事,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遂想着能不能问问您呢?”   似乎是唯恐他说不能,这话一落,她又忙接着说:“我听说大家的月银在月底的时候都发了,这不我的还没发嘛,所以就想来问问,是不是月底的时候事忙,正巧那会我还跟董哥在对账,您当时没见着我人,所以就暂没发我的?”   鲁泽觉得自个此刻的表情大概是呆滞的。   “还是说,需要压一个月的工钱?”   听着对方小心翼翼的询问,鲁泽呼口气,转过脸喊来董晟,吩咐他马上去支三两银子来。   时文修一听惊喜不已,竟还是按照整月发的?   鲁泽撂下话后,都不等听完她的谢语,就转身走了。   走在去往当差的路上,他还在为她刚刚舔着脸讨要工钱的事感到不可思议。好歹她曾经也是一主位娘娘宫中的大宫女啊,竟为了区区倆工钱,过来开口要?她不嫌俗的?   时文修当然是不嫌俗的。要是不去讨工钱,她拿什么来请客吃饭?总不能让她硬着头皮借银子请吧?那多不像话。   初十那日,二十多号人浩浩荡荡的自明武堂出发了。   出了高墙林立、庄严肃穆的乌衣巷,就来到了繁华的京城大街。远处城楼高大,四周街道宽敞,这个时辰的京城正是热闹的时候,打眼瞧望过去,那真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最热闹的莫过于那市肆处,长街两侧有店肆林立,有酒馆、茶坊、肉铺、货摊、以及庙宇、公廨等。鳞次栉比,热闹非常,置身其中,都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其中的烟火气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走进市肆中。   “哎我说,今个又不当差,你怎么还穿这身?大总管不是给你发过便服了吗。”   “我就喜欢穿这衣裳,利利落落的,方便。”   时文修干笑两声回道。还能让她怎么说,总不能说大总管给她发的那两套是女装,要是真穿着仙气飘飘的衣裙混迹在他们中,那岂不是要生生将这群大老爷们衬成跟班的保镖?   多不像话。   鲁海看她将佩剑换了个手握着,就忍不住吐槽:“就你那剑也就是个摆设,来前我就劝你不用带,真有那不长眼的杂碎也用不着你来出手。可你不听,偏的带!瞧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是不是这会累得慌?”   时文修挺挺腰杆,即便累也得坚决喊不累。   她可老早就惦记着要体验把,腰挂三尺剑、壮怀一杯酒的豪情呢,要她不挂佩剑出行,那怎能成?   “哎哎哎,还要往哪走呢,这边!”   眼见着时文修脚步不停的还要往前走,鲁海赶忙拦住她,抬手指指一旁的馆子。   她转头一瞧是面馆,顿时摆手:“鲁哥这是做什么,都说了要好好请大家吃饭的。走,前面那么多酒楼,咱挑一家进去。”   “去酒楼做啥,菜做的不地道,还生贵,宰人的厉害。除了有钱的公子哥,谁去那啊。听我的没错,就来这面馆吃,味地道还实惠,平日里咱们这些大老粗最喜欢来这吃。”鲁海拍拍胸膛说的煞有其事,说着还暗地里踹了葛大瓦一脚。   葛大瓦反应慢了些,不过半拍后可算是领会了意思,忙一个劲点头:“是啊是啊,面馆的面最地道了,俺们有点闲钱的话都喜欢来这。”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   时文修想,要不是刚来那会听他们热烈讨论着去酒楼消费的事,说不定她还真信了。   “鲁哥,真不用给我省,你当我这些年在宫里头白混的?资材还有些的。”她使劲拉过鲁海,拖着就往前面那排酒楼的方向走,“高档点的酒楼我的确是请不起的,不过一般点的酒楼咱随便去点没问题。”   放在前两日,她是不敢说这大话的,也怕酒楼消费高,三两银子不够使。而现今之所以有了些底气,那是因为昨个她猛地想起来,原身进府的时候可不是一无所有,好歹还有身料子上等的宫装、一件金步摇还有个刺绣香囊。当日下值回去后,她就将压在箱子最下面的香囊翻找出来,结果惊喜的在里面发现了五颗金瓜子。   换算成银子,大概能也有三十多两。   有了这三十两,请客就绰绰有余了。   鲁海半信半疑:“真的?”   时文修昂头:“再真不过,走!”   东兴楼里,曹兴朝正下了楼梯打算透透气,外头陆陆续续捧了酒坛子进来的小厮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的问着好。   他不耐的挥挥手,示意他们将这些酒都搬上楼去。   三楼突然传出哐的一声裂响,惊得正搬酒坛子上楼的小厮们,手差点一抖。   “等什么,快点搬上去!”   曹兴朝臭着脸喝斥。抬头往三楼竹字包间的方向看了眼,他心中烦躁愈甚,几回想上楼去看看情况,可一念及那位主的脾性,就怵得立马掐灭了上去触霉头的想法。   他郁卒的转而快速朝外走,打算眼不见为净了。   陈贵匆匆从外头赶回来的时候,正好就遇上了他家小公爷出来。不等对方臭着脸发火,他就赶忙先一步上前,凑近其耳边语速极快的耳语一番。   曹兴朝脸上的烦躁渐渐转为惊异。   “你确定是她?”   陈贵笃定的点头:“确定,当年随您入宫时见过,她模样奴才记得清楚。”   这样,那倒是十分巧了。   琢磨了一阵,曹兴朝看了眼外头:“他们往哪个方向去?”   陈贵忙指指东兴楼的大后头:“就朝咱这大片酒楼这来,大概是那个方向。”   曹兴朝不再迟疑,转身就又回了酒楼。   三楼的竹字包间里,被按在椅子上的昌国公涕泗滂沱,几乎是抓紧每一刻能说话的机会,痛哭讨饶,认错发誓,求对面的人放他走。   宁王不为所动,再次抬抬手,示意人再开一坛酒。   昌国公浑身的肥肉惊颤,双脚拼命的朝后蹬,身体也想朝后躲,可身旁两壮汉却牢牢将他按住。   “不,不,我不喝了!”   “都说了,今个这顿酒,我请。”   宁王伸手狠力掰开昌国公的嘴,在对方惊恐欲绝的神色中,抬了酒坛子就往他嘴里猛灌。   足足两息的时间,他才停了手。   昌国公翻着白眼猛咳,浑身哆嗦着,呛得要死要活。   宁王也不说话,就拎着酒坛子站他跟前,眼波带笑的看他。稍缓过来的昌国公见他这模样,顿时亡魂皆冒!   这回他连求饶的话都未来得及说,冰凉的酒就直接倒灌进他的喉腔里。   咕噜的声音再次响了两息。   “九……求求……咳咳咳……”昌国公又哭又咳,涕泪混着酒水流下,十分狼狈。   前天九爷连夜带人来他府上钉死门窗时,他就知道完了,这回怕是真惹着了这小狼崽子。果真,还没等他见第三天的太阳,他就被九爷的人连拖带拽的‘请’到这来。   宁王擦也不擦鬓侧被溅到的酒汁,就拎着酒坛看他笑。   明明面前人双眉翠长,眼波入鬓,笑起来也是俊美无俦的模样,可在昌国公看来,却是阴恻恻的如鬼魅般,吓得他脊梁骨都忍不住哆嗦。   “九爷……舅公年纪大了……”   他的话在对方渐渐阴沉下来的神色中,哆嗦的噤住。   “原来舅公年纪大了。”宁王拎着酒坛轻晃,眉眼低垂:“年纪大了,所以就喜欢喝酒,对了,还有烧纸,是不是?”   昌国公听这话不对,吓得疯狂摇头。   他比谁都清楚,这位主脾性一上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九、九爷,舅公错了,舅公真知错了!”   话音刚落,房内猛地响起酒坛子掼地声。   没等昌国公双腿开始打摆子,就惊恐的听对方在吩咐人拿火折子来。   “不!!”   曹兴朝刚来到三楼就听见包间里头传来的惨烈嚎哭声。   义父!他焦急的冲了过去,却被包间外的两护卫伸手挡住。   “让开,我有要事需进去回禀九爷。”   护卫道:“小公爷,还请莫让我等为难了。”   护卫们不让进,曹兴朝也不敢硬闯,只能急得在外头拍门。   “九爷,九爷我有重要的事要禀您!”   几乎是他的话一落,里头就立刻传来他义父声嘶力竭的喊声:“朝儿!朝儿救我!!”   曹兴朝面色大变,再也顾忌不得,猛一推开拦路护卫硬闯了进去。   里面的情景让他心惊胆裂!   却只见他义父奄奄一息的被人按在椅子上,周围是一圈烧着的纸钱,烟熏火燎中,九爷还在拿着纸钱不紧不慢的往里头扔。每扔一回,那火圈就会往里缩一寸,眼见着那赤红的火焰就要顺着纸钱蔓延到他义父脚下!   “义父!”   曹兴朝猛地冲了上去,连踢带踹的将钳制他义父的壮汉扒拉开,将那被火光包围的义父救了出来。   几乎是出了那火圈的同时,昌国公就瘫软了身体,双腿打着摆子站都站不住。   曹兴朝赶忙搀扶住。这会突然闻到他义父身上浓烈的酒气,刹那脸色骇变。要他是刚晚来一步,那……   他后怕的后背都渗出了冷汗。   跟了九爷这么多年,他也不是不知九爷下手没轻重,脾性上来了行事更是毫无章法,肆意妄为的很。可今日的手段太重了,稍有不慎,真会烧死他义父的,简直让他后怕的脚底都发软。   “今日的酒,舅公喝的尽兴吗?”   冷不丁被点到的昌国公刹那一个寒颤,下一刻忙不迭的狂点头。   “尽兴……尽兴。”   “舅公满意就好。”宁王依旧慢条斯理的往火圈里扔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打在他那俊美的几乎妖异的脸庞,落下晦暗不明的光影,“下次想喝酒了就托人带声话,想烧纸了也吱一声,我会让你可劲的喝,可劲的烧。若嫌地上不过瘾,那就去地底下,接着喝,接着烧。”   昌国公哆哆嗦嗦的摇头。   宁王全扔了手上的纸钱,忽的阴冷看向曹兴朝:“我让你进来了吗?”   曹兴朝一凛,刚忙开口告罪:“九爷恕罪,是我有紧急事要禀告,这方乱了方寸。”   示意旁边人过来搀扶他义父,曹兴朝就硬着头皮上前,附宁王耳旁小声说了一番。   宁王慢慢眯了狭眸。   曹兴朝又小声道:“九爷,我总觉得她有些反常,您看需不需要派人过去接触一下?”也好试探番,是不是已经背主了。   “不用。人多眼杂,难保不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活了一枚棋子,他可不想就这么废了。   宁王起身往外走:“给我寻个视野好些的包间。”   安排好宁王后,曹兴朝扶着昌国公走出了酒楼。   至上马车的时候,昌国公的腿还是软的,肥硕的身体还忍不住的发抖。   “儿啊,往后若我再犯浑,你可得多劝劝为父啊。”   曹兴朝闻言苦笑。明明他义父畏九爷如虎,可偏偏犯浑的劲一上来,天王老子都劝不住。   但愿这次吃了教训会记得久些吧。 第15章 警告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酒楼,场面还是挺壮观的。   掌柜的忙不迭的开始在大堂里张罗起来,吩咐人将堂上的几张桌子拼起来,又好声好语的劝还在用饭的几位客人,请他们腾出桌来,他们酒楼这边可以给他们免费升到二楼包间里去。   大堂里的客人没有不愿意的,这般免费的好处平日里可难得一遇,无不高高兴兴的端着酒菜上楼去了。   没等多大会,一楼大堂里终于倒出了桌,时文修他们也纷纷落了座。二十几号人围着桌坐着,几乎就将这不算太大的酒楼大堂给占满了。   时文修吩咐掌柜的拿菜单来,让他们一人点一个菜。   另外她还点了坛度数不算太高的桂花酿上来。本来鲁海他们都表示不要点的,可她却道,今个都是过来给她庆祝的,要是没酒,岂不扫兴?好歹点一坛上来,大家一人一碗碰一个,算是行个热闹。   热盘凉菜陆陆续续开始上桌的时候,清甜的桂花酿也满上了酒碗。   “今个你是东道主,你便来开场说两句。”   鲁海话一落,其他护卫纷纷起哄:“是啊小时,说两句呗。”   时文修也不怯场,端了小酒碗起来,清了清嗓,就看向他们真诚道:“承蒙在座的各位大哥赏脸,今日特意来参加我的入职宴,我内心着实感激不尽!自打我入明武堂起,大家对我就格外关照,为了能帮我成功入职,也是绞尽脑汁为我出谋划策。好在结果尽如人意,我有幸得了主子爷的三分赏识,最终如愿以偿留在明武堂当差!大家对我的好,我会一直铭记于心,永生不忘!”   举起酒碗,她朗声:“感谢各位大哥真诚待我,此后能与大家一同共事,我很高兴,也很荣幸。在这里,我也借此机会祝愿在座的所有人前程似锦,祝愿大家通往一等护卫的道路畅通无阻!来,干杯!”   大酒碗碰小酒碗,清脆的撞击声伴随着众人豪迈的大笑声,一直传了很远。   距离此处酒楼稍远处的东兴楼里,宁王临窗懒洋洋的坐着,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这一幕。看着一群糙汉子里的瘦小个,从容不迫的端着酒碗起来,笔直的站那侃侃而谈,引来在座的众人一片叫好喝彩。再看着她落落大方的与他们碰碗,再仰脖饮尽,最后还颇为豪气的亮亮空碗底。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狭眸里的意外之色越来越浓重。   真是不像她了。从前的她可没这般的神采,也没这般的鲜活。若不是模样没变,他还真不敢认。   难道,这就是她那所谓的,打入禹王府的策略?   还别说,是像那么回事,老七那装相的,指不定就好她这口。   他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就扔了手里把玩着的琉璃盏,不再感兴趣的起身打算离开。   那酒楼里不多时又响起了些起哄声。   宁王眼尾轻挑,稍有兴致的又抬眼眺望过去。此刻他所在的位置正好是遥遥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如此便能大概看见她与人说话时那眉飞目舞,神动色飞的模样。   也不知是她说的什么,将那些糙汉子们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还不时的引来阵阵喝彩声与叫好声。甚至还吸引了楼上的客人纷纷端着酒菜下来旁听。   “过去听听,她讲的什么。”   时文修刚开始只是给他们桌的人讲着武侠剧,毕竟是她答应过的,等休沐日的时候要接着将剧给他们讲完的。可讲着讲着,那闲下来的掌柜的及小二就朝这过来几步,不远不近的站那竖着耳朵听着。再讲着会,楼上的客人就陆陆续续端着酒菜下来了,挤挤攘攘的在楼梯处听得全神贯注。   听到最后,本来就不算宽敞的大堂越来越挤,挤得人一动筷吃饭,胳膊肘就能碰到后头人。时文修这桌上的护卫们尚未发表不满,可那些个旁听的众人却不干了。因为他们觉得这剧太精彩了,不免抓心挠肝的想听前面的内容,遂纷纷不满的表示,讲剧人应该从头开始讲。   众护卫狂喷:滚你的吧!   眼见着双方要干起来了,掌柜的忙出来讲和,委婉的朝时文修提出请求,若是下次来这的话,能否将这剧的前半部分讲讲?若是可以的话,这顿饭钱他给打对折,日后但凡她过来吃饭,一律打七折。   时文修痛快的答应了。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她有朝一日也能靠口才,过上了吃饭打折的日子。   心里头高兴,她讲起剧来那是愈发的荡气回肠,发跌宕起伏,听得众人那叫一个心驰神往,畅快淋漓!为了更加方便她发挥,掌柜的特意给她搬来了张小桌子,让她站上面讲。这下子,高高在上的她讲起来更有感觉了,举手投足竟生出了些挥斥方遒的豪迈来。   等一剧终了,时文修一行人也要离开的时候,众食客竟生出些不舍来,纷纷打听她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下月初十吧。”她想了想道。   众食客高兴道:“那小哥可要说话算话,下月初十那日,我们在这等你啊。”   时文修张着嘴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他们口中的小哥指谁。   回来的一路上,众护卫笑了她一路。   时文修心想,也就是她心胸宽广不计较了,若换作哪个小心眼的,回头还不得挑个烂尾剧好生给他们讲讲,气死他们丫的。   提着买来的两大提点心,她与他们拜别后就回了自己所在的小院子。   推开院门,依旧是扑面而来的皂角清香。   做浣洗工作的仆妇们是没有休沐日的,她们平日里若是有事则可以请假。不过她们都是按天算得工钱,少上工一日就少拿一日的工钱,为了多挣点,所以除非是特别紧要的事,她们一般不会请假。   “那个,我今个有喜事,所以请大家吃点心。”   院里仆妇们手里的动作刹那一停,齐齐抬头惊愕的看着她。   时文修舔着脸笑着上前,将两提点心放在她们身后的石阶上。虽然她们总觉得她是怪胎,从不愿搭理她,可今个她正式入职的大喜日子,她还是想让她们也一道沾点喜气。   “大家到时候分分吃吧,我听人说,这家的点心特别好吃。”   说完后,时文修就回自个的屋子里了。   院里的仆妇们面面相觑,看了眼那两大提包装很好的点心,皆有些无措,一时间都站在原地也不知该怎么办。   “对了,那个……”刚进了屋的时文修突然又探出身来,抿嘴冲她们笑笑:“我是想说,其实我没得啥疯病,也不传染人的。刚来那会,我脑袋受伤,有些事记不大清了,所以才胡言乱语的。”   怕她们尴尬,她也没敢说太多,关心说了句别太辛苦注意身体,就再次回了自己屋子。   院里的仆妇们各自怔过一会后,又接着搓洗各自的衣裳。   只是这一回,她们倒没三三两两的凑一处小讨论了。   正式入职后的时文修愈发的用心工作,认真的执行上司安排的每一项工作,有空的时候就勤学武艺,增强体能素质,争取能配得上这份高薪职业。   虽然剑法依旧练得不怎样,鲁海教的那一招她至今还是练的半生不熟,可比之刚开始那会自然是强了好些倍的。她也不求速成,只要能一日强过一日,那对她来说就是成就。   正当她的生活与工作都在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这日,她遇到了个有点奇怪的事。   当时她下值后正往回走,在离她的小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迎面来了个走得很急的小厮。她随意看了眼也没多在意,见他走得急,还特意朝旁边让了几步。   可明明那么宽的路,那小厮还是与她撞了个正着,直接撞她个趔趄。她好险才扶住了墙面稳住身体,就见那小厮两步冲来,冷冰冰丢下了一句警告的话,就迅速离开了。   “主子爷最恨背叛,好好做事,莫要忘了本分!”   这是那小厮的原话。当时听到这句冰冷的警告后,她吓得都忘了反应,连如何走回的院子都不知道。   夜里她躺在床上,越想这句冰冷的话就越怕,索性就把自己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做过的所有事,从头到尾细捋了一遍。可想的头都快炸了,还是没想明白,她究竟做了什么事,导致她那所谓主子爷专程派人来警告她。   因为突发的这事,她忐忑了许久,也连做了好些天的噩梦。连新入职的喜悦,都因此而被冲淡了不少。   与此同时,书房里的禹王淡淡道:“原来是九弟的人。”   张总管侯立一侧,心里想主子爷果真是料事如神,才不过几日,鱼儿果然按捺不住浮出了水面。   接触她的是王三,而王三是宁王爷派来的钉子。   这王三在他们这早就暴露了,只是其不自知罢了。之所以没直接抓起来处置了,那是因为宁王这棋子已废,留了废棋在明面上,也就省的宁王暗地里再派人进来。   “给她一个进出书房的机会。”禹王淡声吩咐。   既然是老九的人,那老九想要做什么,他知道了。 第16章 得脸面的差事   在突然接到张总管的调令时,时文修整个人都懵了。   她好端端的在明武堂当着差,这冷不丁的就要调她去主子爷书房那晒书?   “是这几日人手不够,所以这才特意调您过去搭把手。”张总管慢悠悠道,“要不是您能识文断字,怕也得不到这般好差事。要知在主子爷跟前当差,那是多大的脸面,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时文修很想说她不想要这样的脸面,可这样的话哪里敢说出口,遂也只能扯抹庆幸的笑容,表示自己真的倍感荣幸。   “那……大总管,不知需要调我过去几日?”   “顶多五日。”   五天,也还好。她不由暗松口气,还好不是让她长久的在那书房里当差,否则真要让她如那些书房的侍从般,壁画似的静止不动长久候着,只怕得憋疯了她。   简单收拾一番后,时文修就随着张总管来到那主子爷的院子里。这里的气氛一如既往的肃穆,亦如她第一回 过来时那般。   书房的门开着,有下人不时搬着书籍出来,轻手轻脚的来到院子一处铺着晒书板的空地,小心翻开晾晒。   张总管直接带她进去,却并未如上次般带她到主子爷跟前下跪请安,而是领着她来到了最西侧靠墙放着的几排书架前。   该交代的来之前就已经交代完了,领了她过来后,张总管也不再多说什么,眼神打了个示意后,就垂首躬身去他主子爷那伺候了。   时文修自然也知该怎么做,撸了截袖子,就搬了一摞书籍,小心翼翼的往外走去。   书房里那正中位置处,隐约传来些交谈声,不时能听到朝廷、户部等字眼。她知道大概是那主子爷与人谈公事,遂余光都不朝那边多瞥半分,低了头就赶紧抱着书出了房门。   在她人出了书房后,里面的交谈声停了稍许。   陈安澜从房门口处收回目光,捋了捋颌下胡须沉吟道:“若此回能顺利反将那宁王一军,相信日后在朝堂中,他能收敛许多。”   禹王不置可否,拿过户部账目翻看的时候,问了句:“东西可有备好?”   张总管知是说他,赶忙双手托着一封信件近前。   “回主子爷的话,备好了。”   禹王颔首后就不多问,接着又与两位幕僚谈起公事。   张总管小心将信件放在书案一侧,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时文修随着那些下人们来来回回的搬了二十来趟,这方终于将那几大书架里的书籍全部搬来出来。   可算是搬完了。最后那几趟她都是咬牙坚持下来的,再继续搬下去,她可真要脱力了。   稍稍喘匀了气,她学着他们蹲在地上小心晾晒着书。   “哎小哥,请问一下,咱这书要晒多长时间啊?”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小心挨近旁边的一小厮,悄声的询问。   那小厮却面色一变,冲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时文修忙往书房处望了下,而后就小声说:“没事,反正主子爷也听不见,咱小声说话,没什么的。”   那小厮迟疑了会,给她悄悄比了个一字。   时文修明白了,要晒一个时辰。   还好,她还以为要这一整日都要一直在这看着呢。   可是抬头看看这一大片空地的书籍,想到一个时辰后又要搬书回去,少说也得二十来趟,就不免觉得腰酸腿痛。   “小哥,咱要晒几天啊?”   那小厮又给她比了个三。   三天。时文修还颇为乐观的想,好歹比那张总管预计的少了两天。咬咬牙坚持坚持,也就过去了。   “谢谢小哥啊。”   那小厮再次示意她噤声。   时文修打了个明白的手势。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日都准时来书房这里搬书、晒书,尽管很累,可还是尽职尽责的做事,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悄声询问,以期能将每个步骤都事无巨细的做好。   来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图书管理员的工作竟是这般辛苦。来回搬书的艰辛只是其中之一,主要还是繁琐,比如晾晒过程中需要不时的翻晒、晒完之后要通风晾凉、还有提着书脑抖落蠹粉等等。这是个体力活,也是个细微活。   书案后端坐的人余光不期扫过对面书架方向,目光骤冷了下来。斜对面的人正仰着脸微喘着气,踮着脚伸手使劲去拿上面的书,这番动作就衬的衣服紧了,不免服帖在身上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来。   等她人再次出了书房,张总管近前小声说:“今个就三日了,她这并未异常。那几个小厮也说,她只悄悄的询问他们晒书的事,其他旁的并未打听半分。”   禹王垂眸转着玉扳指,目色微冷。若老九派她来并非为此,那只怕是所图更大。   见主子爷不说话,张总管又忙道:“也可能人多眼杂,她才没敢轻举妄动。”   禹王淡声:“那就替她寻个机会。”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的时文修,在听那张总管告诉她说,还需要她留下来帮忙归置书时,简直如遭晴天霹雳。她两眼发黑的看着这些如山如海的书籍,想着要将这些被打乱了顺序的书籍,一本一本的分门别类的重新放回一列列的书架里,光是想想这工作量都让人头痛欲裂。   “大总管,您也瞧见了这么多的书……”她愁的精神气都没了:“不知能否再派些人来一起整理归置?并非是我推脱,只是这么大的工作量,只我一人来做,实在怕耽搁时间误了主子爷用书。”   张总管就道:“要是那些个小厮能识文断字,咱家又何必特意寻您过来帮忙呢?而且最近府上事忙,下人们还要着紧的去打扫练武场,留你在这帮忙也实在是没法子的事。”   时文修本还想说留下他们在这,帮着搬搬拿拿打个下手也成啊,可听了他这话,遂也只能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那大总管,这些书籍除了要分门别类的按顺序归置好,还有旁的要求吗?”   “哦,要是看见书房哪处台上、案上有搁置不用的书,你也一并摆放到书架上。”   时文修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了句:“主子爷书案上面的书,也需要收拢安置到书架上吗?”   张总管不着痕迹的看她一眼,而后笑的和气:“当然。”   此时昌国公府里,曹兴朝听着陈贵的禀告,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王三这个蠢货,连自己暴露了都不知道!”   连自己被人跟踪都丝毫未察觉,简直就是废物,白白废了他多年的栽培!   曹兴朝十分火大,好不容易塞进的钉子就这么废了,这让他要如何跟九爷交代?   想起九爷,他神色蓦的又是一变,连声急喝:“他刚走不久,快去将他追回来,快!”   刚下朝回来的宁王就听说曹兴朝带人求见。   以为是昌国公记吃不记打又想闹事,宁王踏进大殿的时候脸色还十分不善,直唬的那曹兴朝心头直跳。   “什么事,说。”   曹兴朝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告诉说王三暴露的事。   宁王从下人那接过茶水漱口,扯过帕子擦拭唇边。   “真是晦气。”他扔了巾帕,眉眼斜挑:“刚外头跪着的就是他?这等废物还追回来做什么,你还要用?”   曹兴朝也不免羞惭,那王三是他一力举荐的人,如今却连什么时候暴露的都不知,出了这等纰漏,的确也让他面上无光。   “主要他回去那会还带着我下的令。我本打算着让他回去后告诉您安插那人,让她尽早动手的,可没想到阴差阳错让手下人发现他被人跟踪了。他既已暴露,若不将他及时追回,那待他一无所知的回了禹王府执行命令,您的人只怕也得暴露在禹王的眼皮子底下了。”   宁王摘朝冠的动作一顿:“之前他可有与她接触过?”   曹兴朝回道:“接触过一回,是我下令让他去提醒她一番,莫忘了自己身份。不过据他说,当时他行事极为隐蔽,应并无人见到。”   宁王讽笑:“他行事隐蔽的话,就不会将自个暴露了。你当禹王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又是为了什么?”   曹兴朝一惊:“那您是说……”   宁王由下人给褪了朝冠朝服,更完了衣后就回了主位坐下,同时招呼曹兴朝落座。   “等等看吧,若是暴露了,也是她的命。”   懒洋洋的撂下句,他随即吩咐下人招府内舞姬,过来歌舞助兴。   对这些暗潮汹涌还一无所知的时文修,此刻还在蹲在书房里,任劳任怨的归置着书籍。   不整理起来她还真不知道,她这位主子爷的书房里竟有这么多书,经、史、子、集几乎都涵盖了,在看她瞧来,只怕外头书斋里的书都没他这里的全。   把剩下的几本法家、农家的几本著作放置在子的那栏归置好后,她扶着腰松口气,打起精神后就仰着脸,开始从上到下挨本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出错的地方。   禹王跨进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立于书架前,踮着脚尖伸手轻划着书目,仰着脸认真检查的情景。   他的目光微顿后扫过旁边几排书架,经过她连续数日的归置整理,他那些数目繁多种类繁杂的书籍,已经被分门别类的整齐摆好。一排排的书籍摆放的整整齐齐,井然有序,能看得出她的用心来。   实话说,她这种做事周密严谨、认真细心的态度,他倒是有几分欣赏。若不是她有二心,他倒是可以将她收在身边,做个得力侍女。   时文修冷不丁瞧见那主子爷进来,惊了一跳。   “请主子爷安。”   反应过来后,她手忙脚乱的跪下问安,虽说不习惯,可入乡随俗也是没办法的事。   禹王并未像之前几次般抬步就走,反而在她跟前停下,居高临下的睨她。   “都归置完了?”   “是……回主子爷的话,是的。”   “起吧。”   “谢主子爷。”   时文修起身,略有局促的侧身站在一旁。   禹王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一眼。   这几日里,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轻而易举的取走书信,可她却并未这般做,那份信件依旧完好的搁在他的书案上。   是有旁的任务在身,还是知道自身已经暴露?   时文修本就慑于他的威压,此刻感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愈发紧张的手心冒汗。好在几个瞬息之后他就移开目光,抬步打她身边走过。   她握了握手心后松开,此刻里面已湿浸浸的了。   不由得,她又想起了那日他派人来警告她的事。一想到那小厮冷冰冰警告的话,她就愈发的不愿意面对这位主子爷,心里在对他起了丝畏怯之余,也有了些意见。   若是她真的哪处做的不对,他可以直接点出来啊,有错该、有过罚,她绝无二话。又何必偷偷派人来敲打她一番?让她既不知错在哪儿,又不知该如何做。   默默唉声叹气了会,她就收拾好心情,继续检查书目分类有没有差错。   正聚精会神检查间,她冷不丁听书案那边传来低沉的一声:“你过来。”   她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略显僵硬的转头,首先望去的方向不是那主子爷那,而是张总管的方向。   那主子爷是叫张总管吧?是……吧?   可张总管远远的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时文修的脸儿僵了,眼神往周围四处打量着,入目所见的都是壁画般站着的侍从。   真的……是在叫她。   拖着两腿往书案方向走的时候,她脑中一个劲疯狂的在想,为什么要叫她过去?她近期没做什么错事吧?是又要警告她?还是要开除她?! 第17章 听说你善口才   时文修怀着小心在书案前站定。   禹王将身体朝后靠上椅背,手搭扶手上,略有闲适。   “听说你善口才?”   “也当不得您这般说……都是大家谬赞了。”   禹王闭眸捏捏眉心,吩咐:“去找篇骈文过来念念。”   时文修提着的心落下了,应声:“好的,主子爷。”   张总管余光瞅见她那脚步轻快的模样,暗暗摇头,真是不庄重。   时文修径直往放置骈文的书架处小跑过去。   书房里收集的骈文还真不少,足足占满了一层书架,找起来倒是省时省力了。   拿过一篇骈文往回走的时候,她还有闲心杂七杂八的想着,平日里倒看不出,她那高冷工作狂的主子爷,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闲暇时候竟喜欢听骈文。   “念。”   “好的。”站在书案前,她双手举过书籍与视线平视,清了嗓调整好状态后,就有感情的念道:“《清思赋》,作者阮籍。”   案后那人捏眉心的手一顿。   她毫无所察,翻开封皮,很从容的自右到左朗读起来:“余以为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   偌大的书房内,开始萦绕着她清清透透的嗓音。   她的声音很干净,几乎不带杂音,念书的时候婉转悠扬,如那林籁泉韵,听在人耳中很是舒服。   描金檀木椅上的人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从她那笔直站立的身姿,再到那神采奕奕的模样。顷刻后他又阖下眼,在她洋洋盈耳的念书声中渐渐放松了身体,屈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着扶手。   “……崇陵之参差。始徐唱而微响兮,情悄慧以……”目之所及的后面两字,让本是从容念书的时文修脸色迅速一变,随即又强自镇定的将【蜲虵】两字略过,继续念后面的内容。   “遂招云以致气兮,乃振动而大骇。声……”刚念了不过一句,声字后面那明晃晃的生僻字【飂飂】,嘲笑似的蹦了出来,啪啪狂扇在她那快要发绿的脸上。   天,怎么会这样!马前失蹄了,她竟不认识字!   她心一慌,额头冒了细汗。本以为念念文章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活,哪里料到会遭遇不认得字的尴尬境地?实不应该托大的,在念之前她应翻开来迅速浏览一遍,哪怕见着不识的字,也能舔着脸提前问问,总比此刻念不下去来的好。   压着羞耻,她只能再一次将字跳过去念。   案后那人无意识轻叩扶手的指骨骤歇。   心虚中的她当然没发现这微末细节,此刻的她沉浸在难掩的羞耻及恐慌之中。羞耻自不必提,而恐慌则源于她突然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妙预感。   大概女人的第六感终是很准,当她带着惊颤的余光光速扫了眼书页后面几行后,她发绿的脸简直要扭曲了。【瀁瀁】两字果然没令她失望,生怕她看不见般,肆无忌惮的直闯进她那僵直的两目。   禹王不知何时睁了眼。   她疾缓不定,打着磕巴又颤音的念书声,自然不及之前的流畅悦耳,虽如此可他也并未出言打断,只静静看着她,一直待她额上冒着汗的收了声,合了书。   “跳过去的字,可是不认得?”   时文修腾的下烧红了脸颊。对方的询问并不带任何责怪,可她还是觉得羞耻极了,只觉得此时此刻真是她职业生涯最黑暗的时刻。若时间能够重来,她绝对会重新挑一本没有生僻字的骈文来读。   “主子爷实在抱歉,是我才疏学浅了。”   尽管窘的快要冒烟,她却还是强忍了窘迫出了声告罪。   禹王从她那红的快要滴血的耳根上收了目光。   “那些字确是生僻,你不认得也正常。”他撑了扶手起身,踱步往雕花窗的方向,传过来的声音依旧低沉冷淡:“《类篇》《字汇》《说文解字》等书架里都有,你可以随意寻本拿回去。下去罢。”   捧着《说文解字》往回走的时候,时文修还是有些细微的感动。她没想到,面对她的失误,那素来高冷的主子爷并未加以训斥,反而还照顾到了她的情绪给她解了围。妄她之前以小人之心的认为,那主子爷严苛至不近人情,此番她出了错,少不得会借题发挥对她敲打训诫呢。   大概,他是那种外冷内热的吧。   这般一想,她对他的印象也改观不少。就连想到先前他特意派人来警告她的事,她也稍稍体谅的去想,或许真的是她哪处地方做的不对,只是她未察觉?   想了半会没想明白到底是何处做错了,她索性摇摇头不想了。反正她日后肯定会兢兢业业好好工作,不疏忽懈怠也不消极怠工,相信这般总不会出差错的。   结束晒书任务终于得以回归的时文修,受到了明武堂众人的热烈欢迎。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尤其以从未见过主子爷面的葛大瓦为首,争抢的询问她主子爷是什么模样,在主子爷跟前当差感觉如何等等问题。   “主子爷英俊如神、高大威严、威风凛凛、高高在上。”时文修夹块红烧肉慢慢吃着,咽下后,再次叠加了一系列美好的词汇:“还有睿智稳重、不拘小节、心胸开阔、正直善良,总之,别看咱主子爷面冷的很,其实人还是很好的。”   “至于在他跟前当差的感觉嘛……就很,荣幸,对很荣幸。”   她当然不会跟他们提,在那主子爷跟前想要找地缝钻的那种羞窘。这么丢脸的事,打死她也不会主动提及。   众护卫总觉得她回答的有些敷衍,但又说不出来什么不对。可等她接着生动有趣的说起晒书的那种种艰辛与繁琐事,他们的注意力又被迅速吸引过去,就忘了继续追问。在听她详细的描述那一道道的工序时,他们无不咋舌纷纷感慨,没想到区区一个晒书的活,就有这么多的门道。   这日之后,时文修的生活轨迹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则是在生活工作锻炼之余,每日里她还要抽出一点时间来学习。她是属于知耻而后勇型的,在书房丢了那么大的脸,回来后她就暗暗发誓,此生绝对不要再遭遇那般羞耻的时候。   忙忙碌碌的日子充实而美好,可这样的安稳还没过上三日,那张总管却再一次的踏进明武堂里找到她。   “是又要我去书房帮忙晒书吗?”张总管找来的时候她正拿着碗准备打饭,一见到他过来双眸都睁大了些,随即想到可能又要去晒书,她胳膊腰腿都反射性的隐隐酸痛。   张总管笑眯眯道:“书哪有三天两头晒的道理,一年彻彻底底晒上个一回就成了。这回咱家找您,是主子爷有令,宣您过去念念文章。”   闻言,时文修在众护卫看不见的角度里,嘶了下微微骇吸口气。还要让她去念?她好不容易已经忘了之前的羞耻窘状,为什么又要再一次的来提醒她?那主子爷难道就不能换个人来给他念吗?   “现,现在吗?”   张总管瞥了眼她手里的海碗,依旧笑眯眯的:“那是,主子爷等着呢。”   时文修牵强的笑应:“好的。”   这回张总管带她去的不是书房,而是正殿。   雅重而不失奢华的正殿大堂上,端着菜肴鱼贯而入的婢女们,将托盘上的菜有序的摆放在红漆的八仙桌上。玉盘珍馐,色泽分明,桌上那些精致菜肴不仅看起来可口,闻着也是香味浓郁诱人,想必吃起来也是唇齿留香。   时文修让自己的目光尽量不去注意这些,暗暗定了定神,就随那张总管进了这主殿大堂。   端坐在正位的那人刚净完了手,旁边两个婢女一人正拿着干净绢帕递给他擦拭,另一人则端着碗碟筷子在旁静候,应是过会要替他布菜。   “主子爷,人带来了。”张总管小声道。   时文修就近前请安。   禹王淡声吩咐她起身。放下擦拭完的绢帕,他指骨叩了下桌角上的书,示意:“念罢。”   时文修应了声,就赶忙上前拿过桌角上搁置的那书,拿到手里一看,竟还是那《清思赋》。   她拼命屏蔽脑中那不愉快的回忆,尽量从容平静的打开书扉页后,就字正腔圆的朗声念了起来。   安静的大殿里萦绕起清清透透嗓音的时候,主位旁的婢女已开始布菜。座上的主子爷眼神淡淡扫过哪处,她就精准的来到哪道菜前,熟练的夹过菜肴,筷尖不曾碰触碟盘半分,整个过程不发出丁点声响。   用饭的人始终端坐着,身形都不曾动过分毫。他持筷不紧不慢的用着饭,面上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让人看不出他对菜品的喜恶来。   一篇骈文字数不算太多,还没等座上的人用完饭,时文修就已经念完了。念完后她还有些小开心,觉得这回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全念下来的她,应挽回了些之前丢下的颜面。   她合上了书,悄悄拿眼神去瞄另一旁的张总管,抬着细细的手指轻幅度下垂跳跃,朝大殿外方向做了个奔走的动作,以此无声询问他,她是不是能退下了?   张总管看她在主子爷背后悄摸比划着,惊得脸都僵了。   竟敢背对着主子爷做小动作,这丫头胆儿也忒大了!   禹王持筷的手微顿,随即就搁了筷,拿过一旁的温水慢慢喝过一口。   “退下罢。”   听到这话的时文修如听赦令,将手里《清思赋》重新搁回桌角后,规矩的行一礼就退下了。   待终于出了大殿,她便再也按捺不住的急匆匆往明武堂去。   怕过了点吃不上饭的同时,心里也就不免埋怨上了她那主子爷,吃饭就吃饭,听什么骈文?就算要来点什么下饭,那歌舞音乐、相声杂耍、唱戏唱曲的,哪样比不听个文绉绉的骈文来的下饭?   但愿这位主子爷不会再心血来潮的找她过来念骈文吧。   天知道,她是一点都不想来当这个朗读机。   大殿里,当时文修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禹王重新持起筷子。夹过菜肴的时候,淡声问:“刚那会,她背对着本王在做什么?” 第18章 朗读机   时文修回到明武堂时还是晚了,偌大的米桶里空空如也,菜桶也连点菜汤都没落下。早已用完饭的众人正蹲地上三三两两的唠着嗑,突然见着她回来还煞为惊奇,他们还以为她会跟前些次一般,会在主子爷院里一直待到下值呢。   “都回屋看看自己那还有没有点心啥的,拿过来给小时垫垫肚子。”   有些稍微细心些的护卫,料定她定是还没吃饭,遂赶忙招呼众人,让他们别唠嗑了,赶紧起来回屋找吃的去。   时文修赶忙摆手:“不用麻烦了,我在主子爷院里用了些点心,真的一点也不饿。”在这里这么些时日,她哪里不知,这些糙老爷们可没有屯小零嘴的习惯,找也是白忙活。   可众人不听她的,依旧风风火火的进屋翻找去了。   等再次出来时,果然都是两手空空。   “对了,我记得鲁哥那有肉干,要不先去鲁哥房里那些出来,等回头再跟他说声。”   时文修刚要拒绝,就又有护卫接口道:“快得了吧,他那肉干硬邦邦的就跟石头一样,小时咬一口能崩掉半颗牙。当谁的牙口都跟他的一样么。”   “真不用麻烦,我真不饿。”   话刚落,她肚子就咕噜咕噜叫唤起来。这场景还是蛮尴尬的。   “这样,趁着还没到上值时候,俺去大膳房那看看,肯定还有剩饭的。”葛大瓦说着就去拿时文修的空碗,“俺去给你盛一碗去。”   时文修赶忙将空碗夺过,连连摆手:“哎呀,真不用!饿一顿两顿的没事,捱一捱就到吃晚饭的时候了,真没必要非得一顿不落。”明武堂不开火,每日吃饭都需要人到离这里不算近的大膳房那抬饭过来,十分麻烦。   众人纷纷表示离开晚饭还有三个多时辰,她得吃午饭。   张总管带人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群糙汉子围着她吵吵嚷嚷的场景。   “咳!”   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让众人惊了下,纷纷扭头一看,就见到府上的大总管,正抄着手远远的站在大门口处,皮笑肉不笑的看他们。   “大、大总管好。”   众人僵着脸唯唯问声安,而后迅速做鸟兽散。   不能学他们做鸟兽散的时文修,只能僵笑着上前问好。   张总管挑了眉:“平日里倒瞧不出,这明武堂里还挺热闹。”   时文修听出这话不是什么好话,唯恐他回去告状说明武堂众人疏懒懈怠,遂赶紧开口解释:“哪能啊,平日大家都各司其职,工作时候都最为敬小慎微,严谨肃穆的,断断不敢起半点喧哗声。今个是我失了分寸了,因高兴能得了主子爷的几分赏识,回来后就自鸣得意的拉着他们多说了会话,这方吵嚷了些。”   “咱家就是随口一说。”   张总管看过她一眼,就朝后面招招手来:“快将食盒给紫兰姑娘拿过来。”   在时文修惊愕的目光中,他打开了最上面的食盒盖子,露出里面摆放的几碟香气四溢的精致菜肴。   “主子爷说您念书念的好,特意赏您的。”   重新合上盖子,他提过食盒递过去,颇为感慨:“当然也是知您这个点回来断是没饭吃的,这方吩咐赏下来的。纵观整个大魏,能这般体恤下人的,也就咱家主子爷了。”   时文修受宠若惊的接过那沉甸甸的食盒,感受红漆食盒外部隐约传递来的余温,此时此刻再也没了之前对那主子爷的满腹牢骚,只剩了些暖人心肠的感动。   “是的,咱家主子爷宽厚仁慈,能在主子爷底下做事,我真的感到庆幸不已。”   说这话时她是带着真心的,她是打心底里认为,在这样一个古代封建的大环境下,那主子爷还能这般体贴员工,真的算很仁厚了。   张总管瞧她真诚的模样不似作伪,倒是探究的朝她看过好几眼。   离开明武堂的时候,张总管在迈出大门那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似闲聊般问那门口的守卫,“对了,那紫兰姑娘回来后,可有跟你们聊起过主子爷?”   守卫们顿时脸皮绷紧,神情透着说不出的紧张。   “聊了。”他们不敢撒谎,自是如实回答。   “哦,都聊了主子爷的什么了?”   “大总管明察,她并没有私议主子爷,只是跟我们提了主子爷是何等的威武不凡。”   私议主子爷是大逆不道的事,两守卫怕大总管怪罪下来,就赶紧出口替她解释。   张总管撩起眼皮看他们一眼:“咱家又没说她私议主子爷。她都提了主子爷什么,一字不漏的给我说说。”   两守卫这方稍稍定心,开始绞尽脑汁的回想,你一言我一句的将她说过的那些溢美之词,统统倒了干净。   虽说做不到一字不漏,可也相差无几了。   张总管带着满腹沉思离开了。实话说,观察了这些时日,他也依旧没有找出她的丁点破绽。   是真傻,还是装疯,他还真不敢下定论。   不过若她是伪装如此的话,那就不得不叹她一句厉害了。   快至主子爷院子时,他远远的瞧见府上的幕僚马英范先生正在院外徘徊,见了他回来,似乎精神一震,就朝他几步迎了过来。   “马先生可是要见主子爷?只是主子爷这会尚在小憩,若无紧急要事,不妨再稍等些片刻。”   “不,我是在等总管您。”马英范看了眼周围,拉过他到一旁,小声询问:“大总管体谅,我实在是有事压于心,这里就不与您客套,直接问了。不知大总管可否知道,主子爷待那宫里头赐下那位,究竟是何等章程?”   一语毕,张总管就诧异的抬眼。   “大总管莫要误会,并非是我胆大妄为欲窥探主子爷内私,实在是因为我马家有前车之鉴,因而遇到诸类情况,难免就警慎几分。且她既不上套,那就是留她已然无用,按以往来说应早早处置了才是,可如今主子爷却迟迟不下令,反倒还继续留她,这难免让我有些难安。”   张总管是知他家里事的,也自然知其对待女色上的警慎敏感。不过理解归理解,可揣测主子爷的心思是大忌,马英范敢问,他却不敢说。   “马先生过虑了,主子爷是何等心性的人,像您这样长年跟随在主子爷身边的人,还能不知?”在马英范再次开口前,他直接堵了他的话:“主子爷行事自有深意,非你我能探究的。诸类话您还是莫要再提了,不合规矩。”   马英范只能忍了话,叹气:“是我逾矩了,望您莫怪。”   张总管抄手笑的和气。   这边的时文修哪里会知府上这些人的诸般心思。   她的生活依旧充实平静,只是愈发忙碌了,因为自打那日之后,张总管隔三差五的就要请她去主子爷那,当一回人形朗读机。   每次来回奔波是累了些,但是她得到的补贴也不少,除了每次完成任务,会得到满满一食盒喷香可口的饭菜外,那大总管还说了到了月底她还有格外补贴的赏银拿。那主子爷这般的仁厚体贴,所以这人形朗读机的兼职她做起来也没什么不愿的。   就在时文修白日里按部就班工作,夜里偷偷摸摸数着攒下的银钱的时候,却丝毫不知,她那毓秀宫娘娘开始惦记起她来。   这日是禹王进宫给淑妃请安的日子,下了朝后,就直接来到了毓秀宫。   “儿子给母妃请安。”   淑妃叫他起身,让人给他搬来了座。   “有段日子没见你了,最近公务可是繁忙?”   “母妃见谅,这段时日确是户部诸事繁冗,儿子方没能常来母妃这里请安。”   “公事要紧。不过你身体也要注意些,莫要过度操劳熬坏了。”   “劳母妃挂念。”   两人客套番后,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禹王不是热络性子,淑妃久居高位被人捧惯了,也当然不能自降身份的去巴结这养子,两人就这般不咸不淡的聊着,堪堪维系着母子间表面的温情。   “对了,瞧我这记性,都忘了问你紫兰在你府上如何了?”淑妃笑问他:“她伺候的可还周到?也是最近我宫里事多,忙昏了头忘问问你了。”   “母妃调|教出来的人自是好的。”   “你能用的顺手便好。不过要是她粗手笨脚伺候的不得力,你无须顾忌,尽管将她打出来便是。纵是她是母妃宫里出来的,也不过一宫婢,断不能因她让你为难。”   禹王放下手里温茶,“母妃多虑了,她伺候的还算周到。”   “那母妃就放心了。”   淑妃说着,就示意旁边嬷嬷拿来个刺绣香囊:“她既伺候得力,那就该赏。张宝,回去之后你可要仔细转达她,伺候好她主子爷,有赏,伺候不得力,那就有罚。”   今日随着他主子爷一道入宫的张总管,诚惶诚恐的双手接过香囊,敬慎应是。   母子俩又叙了会话后,禹王起身告退。   待禹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淑妃跟前的嬷嬷小声进言:“娘娘,紫兰既能在七爷跟前伺候,那想必她那疯病是好了罢?只是这么久也不遣个人过来传个话,怕不是她心野了。”   淑妃那保养得宜的手拿过匣子里的细钗子,拨弄着香炉里的香末。闻言她也并不动怒,依旧是副高贵优雅的模样,只一双美目泛着泠泠的凉意。   她在老七府里也是有眼线的,自也听说了近段时日那紫兰常得老七召见的事。眼见其有咸鱼翻身之状,作为旧主,她自是乐见其成,本还想着她若进宫磕头,就趁机将那物还给她,也顺道与老七将她那事解释一下。   奈何人家似不领情啊。这么长时间别说进宫给她磕个头了,就是连找个人给她传个话都不曾有。   当然,也不排除她那疯病没好利索,仍不记得了的原因。   “是真傻了,还是心野了,本宫还真不在意。”   淑妃撂下细钗子,染了丹蔻的手扶过身旁嬷嬷,慢慢起了身。   要是傻了,那物就不用给她了,要是忘本,就更不用了。 第19章 狭路相逢   出了毓秀宫的禹王与从养心殿出来的宁王,不巧在一处拐弯的宫道上迎面遇到。   两位王爷皆是乘坐舆轿,而此处宫道并不宽敞,不足以让两架舆轿并驱前行,双方的仆从们就不约而同的暂停了下来,没得到主子的命令前不敢抢先通行。   作为如今大魏最炙手可热的两位王爷,他们在朝廷中颇为得势,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竞争储位的有力者。平日里,无论那王公大臣抑或皇室宗亲,遇上这两位王爷只有急急避让的份,断无敢让他们特意停轿的道理。可今日却偏偏不巧,偏是这两位龙虎相遇,这就让双方仆从们不敢轻举妄动了。   “七哥近来可好?”   “托九弟的福,一切皆好。”   两人隔空淡淡寒暄,不冷不热。   宁王把玩着手里乌木鞭,眼皮不抬:“还未恭贺七哥办事得力,在父皇那又记一大功。要不说到底还是七哥厉害,那般难办的差事,到七哥手里也不过是招杀鸡儆猴的事,震慑了群臣,讨好了父皇,还给自个留下个铁面无私为国为民的名声,果真手段了得。”   禹王神色淡然:“重罚昌国公并非是我所愿,只是朝廷纲纪法度不可违背,我既领了差事,就秉公办事不得徇私枉法,还望九弟见谅。”   “不,不。”宁王摆手笑了,只是狭眸里的笑却透着阴霾:“七哥误会了,你既能这般大公至正,我又岂能不深明大义?昌国公他咎由自取,怪谁不得,反而我还要谢谢七哥替我警醒昌国公之恩。七哥这恩愚弟先记下了,日后必当回报一二。”   禹王没有理会他话里的暗藏机锋,依旧不冷不热的回了句:“九弟能理解就好。”   宁王意味不明的嗤了一声,就耷拉下眼皮,似饶有兴致的把玩着乌木鞭。   气氛渐渐凝滞下来。   两方各据路的一侧,皆没有让路的意思。   舆轿下的曹兴朝在接到上方投来的阴冷睥睨后,只能暂压下王公公对他的嘱咐,深吸口气后上前踹那些奴才。   “狗奴才谁让你们停下的!还不快走,这天儿凉着呢,吹坏了九爷的身子骨你们哪个能担待的起!”   抬舆轿的奴才们唯唯应声,不敢再耽搁,硬着头皮抬着舆轿就要径直拐弯过那宫道。   眼瞅着对方就要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过来,张总管大惊失色,赶忙上前两步赔笑小心道:“小公爷这可使不得,您且得让下人们停停,否则这般行事可要冲撞两边主子爷的……”   “这里可有你这奴才秧子说话的份?”张总管的话未说尽就直接被曹兴朝嘲讽的顶了回去,“没规没矩,主子还没发话,就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一句话不仅将那张总管怼到颜面无存的僵在那,也话里藏话的将禹王府给暗暗贬低了去。   鲁泽等护卫怒发冲冠,手按剑鞘怒目而视。   宁王的护卫也不敢示弱,挺胸上前一步。   两相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退下。给宁王让路。”   主子爷冷淡的令声传来,鲁泽等人虽心里憋屈,却还是指挥着轿夫抬着舆轿,往后退过数步让出可供通行的路来。   对方众人皆洋洋得意的看向他们,虽未出言,可模样眼神皆是挑衅。   宁王的舆轿先入宫道的时候,舆轿里传来宁王懒洋洋的声音:“还不快谢谢禹王谦让之恩。”   曹兴朝就带着人嘻嘻哈哈的喊:“谢禹王。”   被甩在后头的鲁泽等人脸色铁青。   可还没等他们将这口恶气咽下,就突然听到宁王与曹兴朝的谈话声,毫无遮掩的传了过来——   “今个确是有些乏了,回去后得让个洗脚婢好好按按脚。不过话说回来,兴朝,你上次推荐来的那洗脚婢倒是手艺了得,本王用着的确顺手。”   “九爷能用着顺手,是那贱婢的福气。”   “她既伺候的好,本王也不吝赏赐,等回头就重重赏她。”   “九爷不必这般抬举,赏她些府上人用剩下的布匹鞋袜什么的,就已是重赏了。对这等卑微婢子而言,赏赐的这些就已经是上上好物了,还想奢望什么?况她这等身份的人,也就配用旁人用剩下的。”   最后一句曹兴朝说的格外大声,让张总管、鲁泽等人脸色顿时骇变。   他们是最早跟随禹王身边的,所以多少知道些内情。   他们主子爷的生母并非是毓秀宫的淑妃娘娘,而是病逝后勉强被圣上封了个嫔位的吉答应。吉答应最早前是在当时宠冠六宫的玉娘娘身边伺候,还不是有头有脸的得力宫女,只是个身份卑微的洗脚婢。只是偶然一次被酒后的圣上宠幸,这方有了禹王殿下。   事后的圣上一直对自己酒后宠幸洗脚婢一事耿耿于怀,心生膈应,对他们母子遂不闻不问。那些年里若不是玉娘娘常接济些生活用物,只怕他们母子早已湮没在荒草遍地的冷宫中。   宁王此刻又提洗脚婢,又说赏赐用剩之物,无疑是当众揭禹王的脸面,是不留情面的做派。   禹王这方的气氛一时死般的沉寂。   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禹王阖了目,面上神情依旧是波澜不兴的冷淡。稍过片刻,他冷声令人抬轿。   张总管心里实在不忿,在吩咐人抬轿前行的同时,一咬牙,头一回擅作主张的反击过去。   “都快些走,府里的看门狗儿还饿着呢,不赶紧点的回去喂食,当心它饿狠了与人争食吃。”   壮着胆子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紧张的心砰砰直跳,可说完了,又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哪家不知哪家事,当年曹家被满门抄斩、玉娘娘含冤自缢后,他九爷不也过了几年落魄不堪的日子?玉岚殿被封的那段时日,那些受人指使的宫婢太监们可没少苛待他,饿了狠了连与野狗争食的事都做得出。他的这些不堪往事,但凡早些年在宫里头行走的,哪个还不知晓。   前方宁王的舆轿似有片刻的停顿。   曹兴朝咬牙切齿的回眸死瞪着张总管,恨不得食肉寝皮。宁王抬手重重擦了下唇角,眼神阴沉下来的同时,冷不丁挥起乌木鞭凶狠甩在轿夫身上。   “哪个许你停的?走!”   禹王冷冷看向张总管:“谁让你多嘴的?”   张总管跪地请罪,不过这回却比任何时候都心甘情愿。   “争一时之长短,并无意义。”禹王淡声,“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起罢。”   “奴才知了,谢主子爷开恩。”   禹王的车驾回府后不久,张总管就从书房出来,转而去了明武堂。将香囊转交给她的同时,也传了主子爷的令,让她去书房伺候念读文章。   时文修来不及惊悚那宫里娘娘还记得她的事,只仓促看看天色,这离晌午还早着呢,不明白那主子爷今个为何这么早就要传唤她过去。   “磨蹭什么,赶紧跟上啊。”   张总管不耐的催促声让她刹那回了神,连连几声应过,就赶忙小跑跟了过去。   “记住了,今个主子爷心情不大爽利,你好生的伺候着,能让主子爷松快个一时半刻的,就是你的功劳。听清儿没有?”   “大总管我记住了。”   时文修说的小心翼翼。本来见张总管不似往日般和气,她的心就一直那么提着,再听他说那主子爷今个心情不好,说让她伺候的小心点,她的心就愈发提的老高。   那张总管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好似憋着股气跟谁较劲一般,走的飞快。她见着愈发忐忑,亦步亦趋的紧跟上去时,就忍不住的小声问他:“大总管,是朝中事不顺利,咱主子爷才心情不好的啊?”   张总管斜眼睨她,没什么好气:“主子爷的事,是你能打听的吗?哟,再说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就爱乱打听事呢?”   好端端吃一顿挂落,时文修觉得挺冤枉的。   “不是的大总管,我这不也是为咱主子爷着想吗?能多少知些情况,我也能避免一二,省的说了些主子爷不爱听的话,惹得主子爷更不高兴了不是?”   尽管她说的情真意切,眼神也挺真挚的,一副都是为主子爷着想的模样,可张总管只要一想起她背后的那位主,想到今个宫道上宁王张扬跋扈下主子爷脸面的事,顿时就没了好脸色给她。   “你能为主子爷着想些什么?你知主子爷烦心的事有多少?”   “我……我是知道一些。”   在那张总管刹那投来的谨慎疑惑的目光中,时文修小心的挨近他,压低声儿道:“我听说了,咱主子爷为国收债,这活挺得罪人的,外头好些官员都在暗地里埋怨、使绊子呢。主子爷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才心情不好的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张总管对她就愈发没了好脸。她后背那主,可不就是因为这事起妖,把主子爷的脸面都给当众撕扯下来在地上踩的?   “我觉得那些官员真的是太不知事了!”感到张总管的面色有转黑的迹象,时文修暗道一声不好,赶紧出口补救:“他们欠债不还还有理啦?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妇孺皆知,他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为官者难道能不懂?不过都是想着占朝廷的便宜罢了。他们埋怨咱主子爷动了他们的利益,去了他们的好处,一心一意只想着为自己谋私,却是忘了,朝廷国库里的银钱那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他们也不想想看,国库里的银钱是有定数的,若今个这个官员借些,明个那个官员有事又想借些,偏偏借到手了都不想还了,那将来国库借空虚了,日后若是赶上个什么事得拨款怎么办?比如若遇上个灾年什么的,那朝廷拿什么来赈灾啊?他们还想不想让百姓活了?”   她本意是借着说些主子爷的好话让那张总管别对她发作,可说着说着,还真带些真情实感了。她是真觉得那些借钱不还的朝臣挺混蛋的,借了国库那么多钱都不还,压根不想老百姓的死活。   “所以我真觉得咱主子爷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王爷。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还是不肯退却半分的为民谋利,非心怀天下者不可为,非毅力坚韧者不可为。纵观当今天下,应少有咱主子爷身上这种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大义者,简直令人崇拜敬仰。”   张总管的脸色倒是好看了许多,不过他倒是忍不住惊异的在她那张充斥着崇敬之色的小脸上扫了好几遍。若是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问问她,这番话她敢当着她背后那位主说吗?   “你真这般认为的?”   看到张总管稍霁些的脸色,时文修感到自己受到了鼓励,忙不迭点头:“当然!主子爷大公无私为国为民,深受我们这些老百姓爱戴呢。”   她眼神晶亮的,一脸朴拙诚挚的表情很让人动容。   张总管几番欲言又止后暗叹口气,转身带着她继续前行。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宁愿相信她是真傻了,也能一直这般傻下去。   从来进了禹王府里的细作,可没什么好下场的。 第20章 有无问题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时文修进入书房里时,总觉得今日这里的氛围比以往来得压抑肃穆。   她随张总管近前请安时,余光不期瞥见那主子爷竟没端坐那处理公务,而是立在案后挥毫泼墨,低头全神贯注的写着字。   “去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找来。”   他头也不抬的吩咐。   时文修应了声,赶忙回身去书架前翻找。好在这些书都是她一手整理的,这本心经当时放置在何处她还稍稍有些印象,不过稍会,就将书给从书架上拿了下来。   但找到后她没着急将书拿过去,而是迅速背过身借着书架的遮掩,悄摸的将书给翻开,一目十行的疾速扫过。这回要念的可是本新书,万一有她不认识的字咋办?待会要念不好,指不定得挨罚的,没听那张总管说嘛,今个那主子爷心情可不好,伺候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文的文字并不多,大概也就三百多字。可就这区区三百多字里,她竟有有两个字不认得。   她脸色一变反射性的朝另一侧的书架看去。若说她现在过去翻找《类篇》《字汇》等书籍查阅,不知来不来得及?   张总管就这么眼瞅着她背对着主子爷的方向将那心经翻了个遍,而后又蠢蠢欲动的挪着身子想往旁侧的书架去,简直都想替她捏把汗。   他都想劈开她脑袋瓜看看,里头究竟想的什么。   她难道真觉得将小身子一背,主子爷就真瞧不见她在背对着做什么小动作?   “过来。”禹王收了最后一笔,沉声吩咐。   时文修就嗖的下将刚伸出去拿《字汇》的手收回。   呼口气缓缓心虚的情绪,她捧着那本心经,有些紧张的重新来到了案前。   禹王搁下笔,抽起正铺桌案的那副写好的字,往旁边随手扔过。   “烧掉。”   话音刚落,一旁的张总管赶忙上前捡过,捧着那副字躬身退后数步,方转身疾走至房门口,低声吩咐下人搬火盆过来。   因刚案上的字被抽走的太快,时文修没瞧见那几个字的全貌,只最前头那秉节二字打她眼前一闪即逝。虽字未太看的清楚,但也不难看出那副字力透纸背,铁画银钩,显然是那执笔人的笔锋遒劲有力相当了得。   此刻她竟也有闲心为这幅字可惜,觉得与其烧掉,还不如挂她那小破屋里当个摆设。   禹王伸展了双臂松了下筋骨,拿过身旁下人递来的温茶饮过一口后,冷不丁问她:“哪个字不认得?”   时文修刹那回了神。   几乎是问话声刚落,她就精神一震的翻开了心经,麻利找到有生僻字的那页,将【罣】还有【耨】指给他看。还微抬着脸看向他,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禹王喝茶的动作一顿,避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目光扫向她指尖指向的那字。   “《说文解字》里没有?”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顿让她觉得压力罩顶,好似回到了中学时期,每每考完试后,接受来自语文老师的灵魂拷问般。   “《说文解字》我回去有看的……”她的声儿不自觉的小了点,咽咽嗓儿:“只是暂且还没看到这两字。那个,主子爷,我保证,日后会加倍努力学习,争取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禹王抬起茶碗将里面剩余茶汤饮尽。   “罣同挂,可译词无牵无罣。耨,多指农具。”   她在心里迅速默念两遍字音,终于得以记下后,轻松之余抿抿唇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谢谢主子爷。”   禹王放下茶碗,重新拿起笔搁上的笔,饱蘸浓墨后,提笔落上案上铺就的一整张洁白宣纸上。   “念。”   时文修挺了挺脊背,打起精神后,遂从右至左清声念起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从来寂静冷清的书房,这一刻倒仿佛注入了别样的生机来。萦绕在梁上的声音盈盈绕绕,清婉动听,饱蘸浓墨的笔尖笔走龙蛇,宛如行云流水。光束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落在案上,铺在他们的身上,竟让人莫名有种暖融融的错觉。   张总管余光瞥见这样莫名温馨的一幕来,微微一怔,竟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一刻,他突然就想起了马英范的话来。   摇摇头甩开脑中的那些想法,他指挥着人点火,继续烧着手里的这副字。   中午的时候,时文修随着那主子爷从书房直接到了正殿。依旧是他用饭的时候,她开始念那《清思赋》,等念完后就悄声退出正殿,而后照例拿着张总管给她备的食盒回到明武堂。   她离开后,那正殿大堂里的禹王就搁了筷。   张总管躬身近前。   “近期她行迹可有异常?”   “回主子爷的话,并未发现她的不妥之处。”   禹王见他面露些迟疑,顿时冷了声:“有话就说。”   “是。”张总管又躬低了几分背,不再迟疑,将之前他从其他护卫那里听到的话、以及今个她与他说的那些话,近乎不漏一字的转述给他主子爷听。   他将话复述完后,正殿里有小短时间的寂静。   禹王拿过桌上的绢帕擦了手,睫压住眼,声音不辨喜怒:“你觉得她没有问题?”   “奴才断不敢妄下论断。只是据奴才这段时日观察来看,她对主子爷的推崇不似作伪,每每谈起您来她都两眸熠熠生光,对您真似仰慕的紧。奴才也只是猜测,也说不准,或许她当日是真撞坏了脑袋。”   “张宝,你跟了本王多少年了?”   “奴才是景和三十年跟的您,至今有十五年了。”   “一晃都十五年了。”禹王叹息,素来冷峻的神色倒有些复杂的感慨,“你随本王开府出宫的日子,也有五年了。应是这五年来你顺风顺水惯了,也就忘了当初宫里的那十年里,都历经多少阴暗诡谲,见过多少魑魅魍魉。”   张总管浑身陡然僵紧,慌忙跪下请罪。   “你起罢。张宝,你要记得,收起你不该有的同情心。她是老九派来的细作,这点毋庸置疑。”   “主子爷放心,奴才晓得了。”   禹王放下手里绢帕,“还有一事,从即日起,府里上上下下你要再严格排查,各方的钉子该拔的拔,该杀的杀,不必再有顾忌。府中要外松内紧,各部管事你要敲打一番,令其严格管教下人,不得出任何岔子。”   在张总管的心惊肉跳中,禹王的声音渐渐寒凉:“若无意外,朝廷今年应该要对外用兵了。”   张总管的心不受控制的乱跳,不是因为朝廷对外用兵,而是因为他们主子爷未尽的话。朝廷对外用兵,而主子爷却提前将府里上上下下的安排,这难道是……   “此番出征,父皇可能会让本王前去监军。”   张总管骇吸口气。   禹王深眸冰寒。自打他奉旨收国债那日,他就隐约猜到父皇欲对外用兵的意图,不少朝中有心人应也猜得到,譬如那最受父皇信任的唐郡公。自古监军一职,非圣上信任之人不可担任,若无意外,此行监军之职,非那唐郡公莫属。   可就是这般不巧,就在昨日,唐郡公骑马不慎摔断了腿。若说这其中没有宁王穿插其中作梗的影子,他是百万的不信的。要知这唐郡公当年,可是欠了曹家不小的人情。   唐郡公上不得战场,这两日父皇在朝中,就几番言语试探,多少流露出几分欲让他代替其监军的意思。   若是其他人能得圣上如此信任重用,定会感激涕零,可他不同,他是当朝皇子,是储位的竞争者之一。   自古以来,只有太子监国,还未有过太子监军的。   若此番真的定他监军,那只怕在朝臣眼中,他禹王就失去了储位之争的机会。   禹王闭了眼,遮住其中的寒芒。   片刻后他睁了眼抚案起身,看了眼那心慌意乱的张总管,“慌什么,就算本王前去监军,这禹王府的天,也塌不下来。”   张总管忙告罪:“奴才知错了。”   他焉能不慌啊。朝廷这一仗谁知能打多少年,万一圣上真点了他们主子爷去监军,这一去就是数年,战场上刀剑无眼,群龙无首的禹王府也定是危机四伏,他作为府上的大总管,只怕从此要日夜提着心,再难睡个安稳觉了。   “交代给你的事,你可以现在去办了。”   “是,主子爷。”   张总管缓缓神。当务之急不是乱想些没用的,而是抓紧时间去严加整顿府里上下,以让主子爷没了后顾之忧。   “对了主子爷,那她……可要现在处置?”   空气中沉寂少许后,传来他主子爷冷淡的声音:“先留着,日后再议。”   夜里,独自一人坐在破败小床上的时文修,这才敢将那捂了一天的刺绣香囊拿出来,颤巍巍的将其打开。   里头是二十颗金瓜子。   倒出金瓜子后,她又紧张的使劲往外倒了倒,还扒着香囊里里外外检查个遍,直待确认没有什么纸条什么的,方一下子松了紧绷的肩,劫后余生的吐着气儿朝后仰倒。   天呐,吓死她了。   天知道,她简直要怕死了,唯恐那宫里头的娘娘给她传信,让她即日回宫当差。她都不敢想象,万一事情真要这么发展,她该怎么办?是去,还不去?只怕不去是不可能的,那时再不愿意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宫了。   想象了下回宫当差,可能会被打一丈红、会被拿针猛扎全身的凄惨场景,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想给那位娘娘磕头求饶,求她日后万万不要再想起她来。 第21章 练武场   时文修一大早过来,就见明武堂众人都匆匆忙忙的,连打饭吃饭都带出些十万火急的意味。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看大家都很急的样子。”   打完饭的她拿着馒头端着咸菜碗,挨着葛大瓦身旁蹲着,有些奇怪的问他。   “俺也不知道,好像是听说今个鲁首领有重要任务分配,要俺们都赶紧点收拾。”葛大瓦咬过一大口馒头,朝二等护卫那边努努嘴:“要不你过去问问鲁哥,他肯定知道。”   时文修朝鲁海的方向迅速看过一眼,在隐约瞅见他那发青高肿的颧骨时,顿时就打消了过去询问的念头。她可是听人偷偷说了,那鲁首领不让鲁海与她多接触,鲁海不听话,鲁首领就打他,他脸上那骇人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算了,还是莫给鲁海招揍了,反正待会吃完饭就知道鲁首领到底会公布什么重要任务了。   一刻钟后,锣声敲响三声,收拾妥当的众护卫迅速列队。   “奉主子爷的命,即日起,明武堂上下除在主子爷跟前当值的外,每日辰正时刻需准时至练武场练习武艺骑射,无故不得延误缺席!听明白没有?”   “明白!”   鲁泽冷脸环顾众人:“主子爷下朝之后亦会前去检阅,这可是你们大显身手给自个长脸的时候!谁的武艺超群,谁能出类拔萃,主子爷可都看在眼里,最后能不能得到主子爷的赏识,就全看诸位的表现了!”   这话听得一众护卫们热血沸腾。   主子爷竟然也会去练武场!一想至此,他们就抑制不住的激动,摩拳擦掌的恨不得立刻上马骑射比试一番。都是八尺的汉子,浑身都是腱子肉一身的力气,谁也不觉得谁比谁差,都觉得自己个顶个的厉害。   除了排在队尾的瘦小个。   时文修紧张的手指搓了搓衣服缝。   骑马啊……好像,当年团建的时候,也骑在马背上,由驯马师牵着溜溜达达的走了一圈。   至于射箭……额,也射过,团建的时候也有这项目,虽然弓有些重可勉强也拉开过,射的最好的成绩也有五环了。   这般想着,她的心稍定了些。毕竟这般看来,她觉得对于骑射,她还不算是一窍不通,好歹还是有些基础的。等去了练武场,再巩固加强一些,慢慢练下来应也能达到及格线的罢。   鲁泽冷不丁看见队尾矮出一截的人,这方蓦的记起她来。见她昂首挺胸的就要随着队伍走,他脸色微变,忙叫住了她。   “你且停下……”   时文修扭头一看,见那鲁首领皱着眉伸着手,一副要制止她跟去的模样,赶忙在他阻止前开口解释:“鲁首领,您不说主子爷下朝后就会去练武场的吗?那中午用饭的时候,应就不用我过去正殿伺候了。我作为明武堂的一员,那日常也得跟着大家一道训练啊。”   鲁泽就闭了嘴将到口的话咽下了。   张总管毕竟没明确着说不许她跟着,所以他虽不情愿好好的队伍里乍然多出不和谐的她来,但也不好强硬的制止,只能拉着脸挥挥手让她一道去了。   时文修遂小步轻松的跟上前面队伍。   鲁泽郁卒的叹口气,大步越过她,往队伍的最前面去。   等见他们鲁首领走得远些了,时文修前面的那汉子悄悄回头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她则开心回他一笑。   集体活动嘛,她要是不参加,岂不是要脱离了集体?说什么她都要据理力争的。   北练武场相较于南练武场,其面积大了三倍不止。   最外圈是跑马道,中间放置着箭靶还有兵器架上的刀、枪、剑、矛、戟等各式各样的兵器,场上还有马仆陆陆续续牵来的百余匹高头大马,各个膘肥体壮、雄壮结实,刨着蹶子津津嘶鸣,瞧着不似那么温顺。   时文修直勾勾的瞧那些异常彪悍的马匹,总觉得这里的马,跟她以前骑过的不大一样。她嘶了下吸口气,忙摇摇头,甩开脑中闪现的被这彪悍大马甩落马背的惨烈情景。   今日朝中事多,直待过了申时,禹王的车驾方回了王府。   张总管亲捧着拧好的湿绢帕递给他主子爷擦脸。   “这会天不算早了,主子爷可还要去练武场?”   “去一趟。”   张总管接过擦拭完的绢帕,就忙招呼人将早备好的劲装呈递上来。   黑色绣麒麟卷云的劲装替换了繁重尊贵的朝服,衬的他肩背宽厚挺拔,整个人较之以往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许硬挺。   拉过缰绳,他踩蹬上马,拨转马头,挥鞭径直往练武场的方向而去。   张总管就招呼人都赶紧跟随上去。   当隐隐的马蹄声自远及近传过来时,练武场上开始小范围的沸腾起来。   “主子爷来了!”   “主子爷来了!!”   他们激动的呼喊了几声,而后愈发疾挥马鞭,绕着跑马道策马疾奔,争先恐后的搭弓射箭,表现自己精湛的骑射功夫。   百马齐奔,场面撼动人心。呼喝的声音震天响,轰隆隆的马蹄声也震的地面都在震动。   感受着一阵阵疾风不断从身边刮过,骑着马在最边上溜达转圈的时文修,吓得赶忙拉着缰绳使劲再往边上躲,唯恐她那高大的坐骑受到了惊吓。   “小时,小时主子爷来了!”策马过来的葛大瓦见她还在慢吞吞的溜达,都替她急,“快点甩鞭子让马跑啊!可别让主子爷见你在这磨蹭!”   时文修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闻言非但不甩鞭子,反而握紧了缰绳将坐骑赶紧点的往边上又挪了挪,唯恐葛大瓦的马碰着她的。   葛大瓦骑着马终于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刮走了。   她也终于得以松口气。   看着场中百马齐奔的彪悍场面,看着大家都无比精湛的骑术,她不得不承认,对于骑马射箭她真的是零基础。从前团建时候骑马背溜达一圈与这情景相比,就跟闹着玩似的。   抬手背擦擦额上虚汗,她暗暗安慰自己,这骑射功夫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得慢慢来。瞧今个,她已然适应良好了,从前那会还要驯马师牵着走呢,现在她自个就能掌握些口令技巧,能自个骑着马溜达好些圈。   慢慢来,总有一日她也能跟他们一样,潇洒的挥舞着鞭子策马奔腾的。   正在她展望着日后美好生活的时候,又有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马轰隆隆的朝她方向驶来。   “小时,主子爷来了!”   鲁海的大嗓门简直要震破她的耳膜。   是啊,主子爷来了,她知道啊。   时文修简直欲哭无泪,真的不用一遍一遍的提醒她。   “别磨蹭了,快跑起来啊!”   面对鲁海的催促,她赶紧扯着缰绳离他远一些。   她要是能跑得起来,至于大半天都骑着马在这溜溜达达吗?大哥啊,就放过她吧,她真的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啊,好歹让她循序渐进的学吧?   鲁海见她还是不挥鞭子,简直要急死了。   心一急,他就干脆替她挥鞭子了。   “抓紧缰绳,身体前倾,跑起来!”   时文修感到不对惊慌的一扭头,下一刻对方那落在她坐骑身上的鞭子,就那么猝不及防跌进她惊悚的双眸中。   不,不要啊——   大哥别害她啊!!!   她的尖叫声堵在喉中尚未出口,马嘶声就先她一步而起,与此同时,她那坐骑刹那间就撒了蹄子跑了起来。   “抓缰绳,快抓缰绳啊!”   鲁海骑着马在后头急赤白脸的急吼,时文修惊恐万分的抓缰绳抓鬃毛,抓马耳朵抓马脖子,抓一切她伸手能抓的东西。   见她一副风中凌乱的模样,鲁海更急了:“抓缰绳!抓缰绳!!”   惊恐慌张的她此刻哪里还能听得到旁人喊什么?   在马背上颠簸的她连脑子都怕的颤,满天灵盖都写满了惊恐与骇怕。   鲁海在后头瞧她那副欲恐欲死,胡乱抓挠,一副扶不上墙的窝囊样,恨不得能以头抢地。也怕她滑落下马,他干脆也放弃了让她在主子爷面前好好表现的想法,遂赶紧骑马上前打算将她提溜下来算了。   哪成想还没等他动作,却惊见她在抓挠间不慎抓到了马眼睛,这宛如捅了马蜂窝,只听那彪悍大马愤怒的一声嘶鸣后,撒着蹄子如疾风般在场上死命狂奔起来。   时文修只来得及尖叫喊了声天,就直接如杆风似的被带走了。   鲁海骇的脸上横肉都颤了,急火火的赶紧挥鞭去追。   禹王刚驾马进了练武场,斜剌里突然冲过来一匹疯马。   “主子爷当心!!”   身后左右护卫齐齐疾呼,第一时间急急打马冲来。   斜剌里冷不丁冲来的马速度极快,几个瞬间已奔至眼前。   禹王眸光一沉,勒马侧身的那刹,朝冲来疯马的位置猛一探手,眼疾手快的握住旁边马的缰绳。凭借力道,几乎同时他脚踩马镫起身凌空跨坐上了马背,掌心缠过几道缰绳后迅速力道熟稔的朝后猛地勒紧。   冲过来的护卫们驾马围在那疯马周围,将其逼停。   一声嘶鸣,发狂的大马停了下来高扬起前蹄,马背上扯着鬃毛惊魂未定的时文修,就不受控制的滚进了身后男人温热的怀里。   “主子爷!”   后头急匆匆跑来的张总管声音都变调了:“主子爷您没事吧?可有伤着?”   “无碍。”   “那……”   张总管后头的话在抬头的那刹自动熄音。   若不是场合不对,他简直要惊叫了,那个谁她疯了吗,怎么敢明目张胆的扑在他们主子爷的怀里!   禹王没有看向蜷缩在怀里的人,依旧手握缰绳调整力度,时刻关注座下这匹马的情绪。只是蜷缩在他怀里那人柔弱软和的身子,急促瑟抖的呼吸,还有绞在他衣襟上不时擦过他脖颈的那手指的清凉,还是能让他清晰无比的感知到。   “下去。”   他黑沉了目,不带情绪的令道。   时文修还在兀自发抖,两耳轰鸣几乎听不见声音。   张总管见她没反应,只得赶紧上前,连拖带拽的将她扒拉下马。   只是她手指绞那衣襟绞的狠了,被人拉下马时,冷不丁就让她给拽掉了他们主子爷衣服上的一颗襟扣。   张总管见此眼皮狠狠一跳。   天煞的!这种放肆的奴婢,要在宫里头,就是给打成个血葫芦哪个都不带眨眼的!   禹王恍若未察,只伸手耐心的抚着马的鬃毛与头部,直待其渐渐安静下来不再狂躁。   “不像是疯马。去把马仆叫来问问,是不是给吃坏了什么东西。”看着座下马慢慢踏着蹄子,开始逐渐温顺起来,他遂吩咐了句,翻身下马后,又对旁边护卫招手,“你们也来检查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外伤。”   周围护卫们已纷纷下马过来查看。   张总管也要去将那些马仆招来问话,遂小幅度的去扯被人紧拽着的衣袖,“松开,您快些松开。”   可拽她的人还未从刚的惊魂中回过神来,双拳攥的死紧,其中的一只手心里就死死攥着他的衣袖角。   张总管没法,只得用力猛扯了下衣袖。   剧烈拉扯的力道让时文修猛打了个哆嗦,可算是回了魂。   “大……大总管。”   看她煞白着脸儿仍一副懵登登的样子,张总管只觉得牙疼。可当着主子爷的面他也不好吐出骂人的话,只得憋下这火,笑着用眼神示意她紧攥的手心。   她慢半拍的看过去,片刻后,赶忙松开左手心。   张总管赶忙抬步要走,正在这时,有护卫禀了主子爷:“这马的眼睛受伤了,应这就是马发狂的原因。”   禹王就走过来两步仔细看去,果不其然,这马的右边眼角通红一片,眼睑处好似被什么划了下。   目光在那伤处定过几瞬后,他就收了目光,大概知是怎么回事了。   “张宝回来罢,不必去问了。”   他淡声吩咐,习惯性的抬手欲整理衣襟,可微敞的襟口令他动作一顿。   时文修这会已经勉强缓过了神,见他们围着马匹在讨论着它的伤处,直觉那伤是她造成的,遂撑着仍有些发软的双腿,赶紧几步来到马前使劲抬头朝它马脸上看了看。   “主子爷,是……我给它弄伤的。我,我前头骑马的时候怕得很,胡乱中大概就抓伤了它,这才使得它发了狂,冲撞了您。是我不好,我,我甘愿受罚。”   到底还是没彻底缓过来,她说话仍带着颤音儿。再想着前头大马拉着她在前面发疯疾奔,她魂在后头疾赶的恐怖场景,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禹王不着痕迹的盯了眼她蜷缩的右手,缄默不言。   “主子爷,是属下不对,她那马是属下拿鞭子给惊着了,您要罚就罚我吧!”正在这时,鲁海冲了过来,直接跪地请罪。   时文修颤巍巍的无力吐气。这个呆货,本来罚就罚她一人,这下好了,指不定两人都得罚。   禹王收了目光,简单吩咐张总管一句,让他来处置此事。而后就牵过原来那匹马,翻身而上,带人离开了。   张总管直接给他们下了处置结果,扣除两人本月的月钱。连着时文修的补贴也一道扣掉。   之后他就吩咐人牵走那匹马医治去了,临走前,还颇为意味深长的看那时文修一眼。   直待目送着张总管离开了,两人方面露菜色齐齐塌了肩。   鲁海想起他大哥临去前那冰冷的目光,顿觉人生昏暗。回去后,他大哥大概会打他个半死吧?   时文修也垂头丧气,整整一个月白干了。若那鲁海没受罚的话,她还能理直气壮的去薅点羊毛,可现在他本月也成月光族了,她往哪薅去?   “小时,你日后可别这样了。”   正沉浸在哀伤情绪中的时文修,冷不丁听鲁海这没头没尾的话,错愕的转头看他。   “我,我怎么了?别哪样啊?”   鲁海哑然了瞬,而后支支吾吾道:“你都忘了你刚才,刚才那会都使劲趴在……主子爷怀里。”   这话宛如炸雷,炸的时文修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趴主子爷怀里了?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记得了?!   “真……的?”   鲁海欲言又止:“当时主子爷让你下去,可你动都不动,大总管扒你都差点没扒下来。”   时文修呆呆的看着他,脸色忽青忽白,而后爆红。   “我……”现在疯狂的回忆,好像,貌似,隐约是有这么一幕。只是当时正处在极度的惊恐中,导致她对于那会的记忆有些混乱,现在使劲回想也只记得零散了些片段。   蓦的,她似想起了什么,猛地低头去看那只紧紧蜷缩着的右手。颤巍的缓缓松开后,里面那做工精致的黑色襟扣,恨不能让她此刻原地爆炸。   鲁海偏还在那欲言又止:“你……你是不是故意驾马过去,让主子爷救你的啊?”   时文修猛吸口气,低头四处逡巡。   “小时,我觉得吧,你应该清醒点,别再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嗷!小时,你这是做什么!”   时文修捞起马鞭子,撒腿追着他猛打。   气死她了!之前她都表示了不想骑马跑了,可他非不听,非要给她马来上那么一鞭子。这下可好,直接导致了她趴主子爷身上这大误会,这让她日后还怎么面对那主子爷?   他不但不悔改自己的过错,还腆着个大脸在这造谣!   简直是要气疯她!   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要打人! 第22章 晌午饭   这之后的日子还算好,没有时文修想象中的尴尬。   每日里,大家都按部就班的来练武场比武、骑射,而她也是着重练习骑马,从刚开始只会握着缰绳让马慢慢溜达走,到最后能驾着马小跑着来上几圈,这其中付出的努力耗费的心血也自不消说了。成日里忙忙碌碌的,哪里还有空去想那些尴尬事。   而那主子爷那边似也挺忙碌,自打那日后也没再宣她过去念读文章,练武场这边也是隔三差五的来上一回。而且就算他来这练武场也与她碰不着面,大多时候他都是与那些武艺精湛的护卫格斗比拼或是比较那骑射功夫,而她这战五渣当然是够不着那主子爷身边的。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那日的窘迫事就如泡影般,逐渐从她记忆里消散了。   转过了八月,就在她还惦记着等初十休沐日,好应那酒楼掌柜的之约过去说书时,朝廷的调令猝不及防的就下来了。   “什么?朝廷要对蒙兀开战了?还要任咱家主子爷为监军?!”   乍然得知这一消息,明武堂里简直要炸开了锅。   圣令下达,调他们主子爷为讨蒙兀监军,十月中旬随二十万大军一道开拨塞北,坐镇三军,掌稽核功罪赏罚。   这是天大的事!   别说没怎么跟着他们主子爷见过世面的三等护卫们,就算常年跟着主子爷见惯风云的一等护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调令震得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不过很快,众护卫们就没了心思去想这些了,因为鲁首领过来传达了主子爷的令,此次出征蒙兀,府上除一等护卫做为亲兵全部跟随外,另从二三等护卫中再选五十名破格擢为亲兵,与一等护卫们一道跟随主子爷上战场。   消息一出,整个明武堂都沸腾起来。   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们怎能不欢欣鼓舞?   二三等护卫们纷纷围着鲁首领询问此次选拔的事情,摩拳擦掌的恨不得立刻就上马比试一番,以期能被成功选进亲兵队里,随主子爷一道上战场建功立业。   而时文修则觉得选亲兵这事应没她什么戏份的,她一个马术废、骑术废、武艺也废的废渣渣,上了战场只怕第一个完蛋的就是她,还谈什么保护主子爷?所以进主子爷亲兵队这事,她连想都不必想。   捡过葛大瓦扔在地上的大剪刀,她爬上了梯子接着剪他之前未剪完的树杈子,给自个找点活干也省的干巴巴杵那尴尬。   很快,得知了选拔内容的众护卫们就待不住了,等他们首领一离开,各个一窝蜂似的冲向武器库选了趁手的兵器,而后激动异常的奔向练武场。   葛大瓦也脸膛紫红的扛了柄长戟就要往练武场上冲,中途见着时文修站梯子上修剪着树杈子,就忙蹬蹬几步冲她这边跑来打了声招呼。   “小时,俺们都要去练武场上比武了,你去不去?”   时文修惊讶道:“这么快?今个就要大比了吗?”   葛大瓦摆手:“不是,今个是演练,明个是正式开始。”   时文修恍然,就道:“那我等明个再去看吧。今个趁大家都去练武场忙活了,我就索性将咱明武堂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   “也成。那小时,俺要过去了啊。”   “你快过去吧大瓦,好好练啊,我觉得凭你的身手,只要正常发挥一定能被选上的!”她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笑着鼓励:“大瓦,你一定行!”   葛大瓦满脸笑开了花。扛着长戟,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了。   众人一离开,偌大的明武堂就空了下来。   习惯了大家在一起上值人多热闹的场景,刹那间明武堂凄清的只剩下自个孤零零一人,她多少有些不适应。好在打扫的工作挺繁重,忙起来倒也无暇去顾及那点冷清感。   忙忙碌碌到中午的时候,刚将最后一堆落叶扫进撮箕的时文修,还没等来回来吃晌饭的众护卫们,反倒先看见了时隔多日再次踏进明武堂的张总管。   冷不丁见那张总管过来她还有些愣神,而那张总管见她一手笤帚一手撮箕灰头土脸的模样,也同样有瞬间没反应过来。   “哟,在忙活什么呢,瞧给您累的。”   时文修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上前几步给他问了声好。   “大总管好。也没忙什么,就见大家都在忙,而我也不好闲着,想着就将这里打扫打扫。”   张总管看她脸上的细汗还有贴在脖颈上的发丝,再看她那双磨得有些发红的手还有身上落的些许灰尘、落叶,也便知她不是在装装样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干着粗活。   说真的,有时候他真觉得她挺矛盾的,说她不是细作吧,她却是想方设法的靠近主子爷,若说她是细作吧,可她却又真心实意的在明武堂里当着这份苦差。就如现在,若她打着想让主子爷另眼相看的主意,何不去那练武场上卖力表现,以期能让主子爷高看两眼。何必一个人躲在没人的明武堂这,灰头土脸的卖死力气,旁人也见不着不是?   “去洗把脸梳洗梳洗,将自个拾掇干净妥当了。”张总管皱眉看她肩上的落叶子,“有替换的衣裳吗?你这般过去可别污了主子爷的眼。”   时文修赶忙将肩上的落叶拍开,为难的看他一眼,“大总管,我替换的衣裳都放置在了我那屋里,这里没有。”   张总管只能挥手:“罢了罢了,你将自个身上都抖落干净就行,脸也洗洗,头发也重新梳梳,你一个大姑娘将自个弄成这般灰头土脸的像什么样?快去吧,莫让主子爷等急了。”   梳洗妥当的时文修随那张总管再次踏进了古朴雅重的正殿。   大堂里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闷,无论是鱼贯而入的端菜下人,还是在旁伺候擦手、等候布菜的婢女,一举一动都好似被人按了静音键,悄无声息。   主座上的人在张总管带人进来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抬了眼看了过去,视线自她沁了细汗的鼻尖到她被水渍打湿的鬓发,再到她那副安安静静低眉顺眼看似乖巧的模样上划过,片刻后就沉眸收了目光。   这段时日在练武场上,她与明武堂护卫相处的情形,难免就落入他眼底几分。与那些糙汉子们相处,她是令人意外的自然磊落。不娇气扭捏,也非轻浮佻薄,仿佛自己本是就他们当中的一员,言语举动自在大方却又极有分寸。   当然也看到她那般别样鲜活的一面。   他看到了她虚心求教人马术时候的认真、勤练骑术的韧劲、取得细小进步后的欣喜若狂,也见到了她闲暇时与人说笑时候神采奕奕言笑晏晏的生动模样。她或抿唇笑眯了眼,或眼弯唇翘露出细白的牙齿,再或开怀大笑两肩一颤一颤的模样甚是鲜活生动,笑容纵是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也能让人体会到她的开心来。   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女子,不知收敛矜持,偏又真实生动。   时文修请安过后,照例拿过桌沿上放置的《清思赋》,翻开后就一句一句朗声念了起来。   看似一切照旧,可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日主座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筷。   张总管侯立在侧,心下难安。   他不免又想起正式接到圣旨那日的情形。   那日领了圣旨后,主子爷一言不发的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待整整一天一宿后,方在府上两位幕僚跟他的焦急等待中再次开了房门。   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主子爷眼底青乌,眸里布满血丝,偶尔扫来的眸光冰寒刺骨。出了房门的主子爷立在了台阶上一直遥望紫禁城的方向,缄默良久,缓缓吐出‘君父’二字。   君父,为君为父。君命不可违,父命亦不可违。   就是这两字束了他主子爷手脚,只能领命照做。   时文修念完最后一字后屏着呼吸合上书籍,轻手轻脚的将其重新搁置在了桌角上。今日这大殿里的气氛的确有些怪异了,从那主座上那端坐不动的主子爷,到旁边侯立无声的张总管,都让她莫名感到些不适的压抑来。   不过好在,她今日念读文章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她对那主座上的人行了一礼,正要无声退下时,他却突然出声将她叫住。   “不急。张宝,让人搬张桌子过来。”   主座上那人冷不丁的吩咐不仅惊了她够呛,也惊的那张总管心里不可抑制的颤了下。指挥人搬了张小桌子过来的时候,跟了主子爷这么些年的他,内心已经十分清楚,主子爷对她的去处已经有了决定。   看着站在小桌子前有些受宠若惊模样的她,张总管素来看惯世事人情的双眼,难得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坐吧。”   “主子爷我不用……”   “坐。”禹王沉声命令,接着又侧过脸来吩咐张总管,让他端过桌上的几样菜给她。   时文修有些忐忑不安的坐下,见那主子爷吩咐人端饭过来,几次想开口拒绝不想在这用饭,可目光触及那主子爷威势慑人的神色,遂只能将拒绝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张总管亲自将一副空碗筷轻轻摆放在她面前。   她紧握着双手,有些无措的朝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可那张总管眼皮都未抬,放置好碗筷后,就悄然无音的再次退居一侧。   “用膳罢。”   禹王执起了筷子,旁边的婢女立刻开始给他布菜。从主到仆,一举一动皆无声音。   在这种安静的氛围里,时文修只能小心的拿过碗筷,精神高度紧张的夹着菜吃着,唯恐筷子碰碗沿发出丁点的声响。   这顿饭是她吃的食不知味,也吃的头也不敢抬。   因为她这张小桌子所在方位就在那主子爷的侧后方,稍一抬头,就能见到那主子爷冷峻的侧颜,还有那板正的宛如丈量的持筷动作,让她倍感压抑。   等终于结束了这顿难捱的晌午饭得以告退出来的时候,时文修抬了手背擦了下额头的虚汗,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松了下来。   若日日都要吃上这么一顿晌午饭,非得给她吃出个消化不良来。   在大殿外耐心等着张总管的她却不知,大殿里的人平静的看了她许久。   禹王就这么抬目静静看她,看她忽而拧眉愁肠百结,忽而又舒展眉眼满脸轻松,等见她微笑与过来当值的鲁泽等护卫小声打着招呼,他慢慢垂了目,拿过绢帕擦拭着双手。   “张宝,你说一个人怎么能那么爱笑?”   似乎她心底不会存太久的苦闷,任何烦心事到了她这,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听了主子爷问了个不大相干的问题,张总管面上也不带任何异色,只是在稍微斟酌片刻后,依旧敬慎的躬着身回话:“奴才听说过这么一句老话,‘不经磨难难成人,不历世事最天真’。奴才想,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禹王垂目看向桌沿上搁置的《清思赋》,缄默良久。   “让她准备随军罢。”   他主子爷冷漠的令声传来时,张总管尽管早已经有所预料,内心还是刹那闪过些莫名的滋味。   “喏。”   自古以来,能在军营里待的只有一种女人。 第23章 留着罢   “你过来,咱家有话与你交代。”   张总管从大殿出来,见着还在殿外耐心等候的时文修,就和气的招手对她道。   时文修应声,赶忙小步跟他到了一旁。   见她站在跟前乖巧听令的模样,他咳了声,错开了些目光看向旁处:“回去后准备准备,等十月中旬大军出征的时候,你也一道跟着去。”   突如其来的命令直接将她击懵了。   “大总管,您是说,让我加入亲兵队,随主子爷一道出征吗?”她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免微睁大了双眸,指着自个又问了遍。   张总管看她一眼:“你要这般理解,也成。”   她自是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可他话里让她一同出征的意思却很明确,这让她感到万般不可思议。   “不是大总管,您是知道我的,武艺平平,骑射功夫也粗浅,何德何能能入亲兵队啊?”她满目的焦急。   才不配位,必有灾殃。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做主子爷亲兵她是万万不够格的,若非要破格提拔她入亲兵队随军打仗,那届时不仅是她可能死无全尸,也有可能会拖累到主子爷啊。要知战场上情形瞬息万变,稍有耽搁就万劫不复,她个武艺平平的人搁主子爷身旁,若赶上背点她反应不及,或碍手碍脚,可是会耽误人性命的。   “用不着你上战场,你慌什么。”张总管似知她顾虑,就道:“主子爷到时候自有安排,你只需听令便是。”   听到不用上战场,她这方将提着的心放下。   不过转念又想,不要她作为亲兵上战场护主,那要她随军做什么?   她很刚想开口问个明白,可抬头见张总管面有不耐之色,便也只能将这想法按下。却在心里暗暗揣测,可能那主子爷连打仗都要听她念读文章下饭?   “对了大总管,您看这……”   这会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事,她就忙从腰间解开香囊,从里面小心倒出一枚精致的黑色襟扣,双手呈递给他。这些天大总管没来寻她,她不好冒然找上门来,所以趁今天得了机会,她得赶紧将这烫手山芋还回去。   张总管的目光从她那染了的赧意面上,转向那搁在手心里做工讲究的黑色襟扣。复杂的目光定了会后,他难得好气的开口:“你留着罢。”   说完也不等她说什么,就挥挥手转身走了。   其实这样做是不合规矩的,可瞧她虔诚的双手捧着主子爷襟扣的模样,他就不知为何就破了这例。   大概,是要她将来留个念想罢。   来日去了边城,若是让主子爷收做了排遣用,倒也还好些,吃不了多少罪,若是……不过无论哪种用途,最终等大军回京时,她也只有一种去处,那就是永久的留在苦寒的边城。   时文修错愕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而后又满腹愁绪的看了看手里还不回去的襟扣,为难了半会,最终也只能暂且将其放回香囊里。   回到明武堂后,她直接去了马厩,拉了一匹马去了南练武场。   时间紧迫,还有一个来月她就要随主子爷出征了。虽大总管说她不必上战场,可总归要行军的吧?要是马都骑不好,她如何跟得上队伍?军队纪律严明,尤其是行军打仗的时候,更是令行禁止不容人出错半分,若她敢拖后腿,会被直接拖出去砍头罢?   一想至此,她脸都要绿了,牵着大马往南练武场上去的时候,还暗暗咬牙下了狠心。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练!   明个他们大比她也不去凑热闹了,抓紧一切时间的练骑术。好在南练武场跑马也足够了,那也清净,她在那练习骑马也不会耽搁旁人。   初十这日,福顺楼里来了个小厮,向掌柜的递过去五两银钱的同时,也给带来了时文修的传话。   “时护卫说她有急事来不了,望掌柜的见谅。这五两银钱是当日您给减免的,时护卫托小的来稍带给您。”   掌柜的大失所望,没接那五两银,却是不死心的问:“就算改日再来也成。”   那小厮摇头:“时护卫说了,要离开京城好些年,短时间是来不了您这了。”   这话不仅让掌柜的叹气,也让大堂里特意早早过来等着听剧的众食客也失望不已,纷纷责怪她不讲信用。   小厮忙赔礼道歉,说的确是时护卫有事不能前来。   众人也不能不依不饶,只能失望叹气。   在柜台上搁下那五两银后,那小厮就离去了。   没过多会,斜对面的东兴楼里,有下人匆匆到了三楼,小声禀了福顺楼的事。   挥退了下人,宁王端着酒盏立在窗边,眺望着福顺楼的方向。   “还能派人来稍信,看来她应是没有暴露。”曹兴朝看向宁王道。   宁王却掀唇冷笑了下:“没听那小厮说她要出京几年吗,若是没暴露,老七何必这般处置她。”   曹兴朝脸色变幻了会,叹道:“还以为是颗能盘活的棋子,没成想这么快也废了。”   “谁说的。”在曹兴朝不解的神色中,宁王晃着琉璃杯中的清酒,似笑非笑:“棋子没死,就不能叫废。不到最后一刻,你又怎知她没翻盘的可能?”   曹兴朝若有所思。   宁王亦不在此事上多说,话锋一转,就笑说起禹王监军的事。   “老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知这会心情如何。”   “定是苦不堪言,满口苦水往腹里咽。”曹兴朝哈哈大笑,“为了收国债,不惜得罪半数朝臣,最后国库是充盈能打仗了,他却要被派去监军。想这个中滋味,也只有禹王能体会了。”   宁王喝口酒,虽未言,可曹兴朝能看的出他心情大好。   “九爷,最近些时日,有不少朝臣偷偷托我代他们向您问安。其中也不乏之前倾向禹王的一些朝臣,我瞧他们,立场似有动摇之意。”   话刚落,宁王脸迅速由晴转阴,蓦的转头凉凉盯向他。   曹兴朝赶忙摆手解释:“九爷放心,我有分寸的,就连义父那里我也多有嘱咐。他们送的重礼我一概没收,也都委婉劝了他们,莫要来往于我府上,以免招惹猜忌。”   宁王的脸色这方好看少许,寒声警告他:“父皇最忌什么,你千万给我记牢了,敢犯一丁点岔子,别怪我不讲情面。”   曹兴朝淌着冷汗应是。   宁王再次看向窗外,这次视线投向的却是紫禁城里东宫的方向。   前太子是如何被废的,怕没人比他跟老七再清楚的了。   所以这些年里,老七只敢做孤臣,而他只能做孝子。   各种滋味只是彼此知罢。   宁王眉眼讥诮,凑唇近薄胎杯沿饮尽里面酒汁后,就随手将琉璃杯盏扔向了一过路人。   那过路人下意识的慌忙接过,等看清手里之物后,脸色大变的朝楼上看了眼。恰对上楼上人不及眼底的笑容。   “赏你了。”   过路人抱紧了琉璃盏,匆匆离去。   曹兴朝看着有些心痛,这琉璃杯盏是珍品中的珍品,可是他特意让人从海外淘来的,有价无市的。而且这杯盏本是一对,这丢了一只,那另外一只就只能束之高阁了。   他都有几分冲动想要让人去追那得了大便宜的路人了。   “这世间好物多着呢,兴朝,你眼皮子太浅了。”   宁王笑说着就将桌上的另外一只琉璃杯,再次扔给了外头的过路人。   “等日后,千万种好物你都摸得到见得到,不差这区区一对杯盏。”   明武堂里,时文修接过小厮手里的药瓶,连声道谢。   “没事没事,我外出采买顺道的事,算不得什么。”   时文修拨出一角银子塞给他:“得谢的,本来你采买完就直接回府了,可现在却要为我多跑了趟腿,着实令我过意不去。这点薄礼不当什么,你可千万得收着。”   小厮推拒了一番就收下了。   “对了,掌柜的没说什么吧?”   小厮就道:“倒也没说旁的,就是略有失望了。”   时文修也料到会如此,不免叹气,她也不想爽约,可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厮瞧她鼻青脸肿的模样,都替她疼。   “那药你可记得要勤擦着,要是没了就托人告诉我,我再给你买去。”   “我省得的,谢谢你啊。”   “没事没事。”   送走小厮,时文修拿着药皱着脸,嘶嘶吸着凉气往自个小院里去了。   这骑术也太难练了,昨个她不慎自马上跌落下来,好险没摔个半死。   也幸亏是勒马的时候被它掀翻了下去,要是在骑行的过程中她不慎跌落下来,那只怕跌折了腿都只是轻的。   还有两大腿内侧,这些天都被磨得生疼,破皮了都!   天呐,快派个神仙来救救她,一键给她技能让她原地学会骑术吧!   时文修被摔下马的事,由张总管禀了他主子爷。   “这些天她在练习骑术?”   “是的主子爷,这段时日她都起早贪黑的在南练武场练习骑马,大概是急于求成,昨个不慎从马上跌了下来。不过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略一停顿,张总管又道:“不过今个稍稍缓些了,她又牵着马过去了。可要奴才去阻止她?”   “不必了,随她去。”   提笔写完最后一字,禹王收了势,声音不带起伏:“以后她的事,没要事不必来报。”   “是,奴才知了。” 第24章 临行前   到了十月初,朝廷大军集结完毕开拨在即,禹王府上上下下也没日没夜的忙碌起来,为此次出征做着最后的准备。   对于此次征讨蒙兀,无论是朝野还是民间都投来了极大的关注。达官显贵也好,文人墨客也罢,甚至是市井的贩夫走卒与平民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焦点都是与蒙兀交战的事。他们谈论大魏的国富民强,谈论蒙兀的残暴凶悍,也难免谈论此次统兵的几位主要将领。   一时间,京城中几座将军府邸与禹王府邸,成为了百姓关注的焦点。同时伴随的,还有在民间急速升起的威望。   禹王府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的紧张与肃穆。   张总管经过几轮严密的排查,当众揪出并处置了心怀鬼胎之人,震慑了府里上下。各院的下人们愈发的循规蹈矩,无人敢疏懒懈怠,更无人敢心怀异心,府上风气也肃之一清。   鲁泽没日没夜的拉着近百名亲兵训练。越是临近出征日期,操练的就越狠,与此同时,他每日也必三令五申严明军纪,严厉告诫他们行军打仗途中违背军纪的严重后果。为让他们牢记,他特意在练武场上备了刑棍,若他检查有人背不下来,就毫不留情的以刑棍伺候。   禹王自也是夜以继日的忙碌,除了要去六部确认兵器发放、粮草运输等事宜,还要去营地与主将吴承运一起整顿三军,每日里要临近深夜才回府。府上诸事他已无暇顾及,全权交给了张总管与鲁泽来处理。   至于时文修也不得闲,为了练骑术也是豁上去了,每日里除去必要的休息时间,只要胳膊腿还能抬得动,就坚决不肯下马背。直到大军出征的前几日,她方终于结束了这成日被颠的七荤八素的日子,拖着散架似的身体重新回了明武堂,以待养足几日精神气好奔赴战场。   此刻还待在明武堂里的护卫,都是遴选失败被刷下来的,约莫二十几号人。没能成功入选进主子爷亲兵队,他们难免有些失魂落魄,尤其见昔日同伴忙忙碌碌的训练,眼见着就要意气风发的随主子爷北征讨虏了,焉能不情绪低落精神萎靡?   时文修见此也无从开解,拿过自己几个夜里用红绳编好的中国结,作为临别赠礼一一送给他们,以期他们得到小礼物能开心些。   “这结扣你编的?看不出啊,你手还挺巧!”   “也就会编这个,旁的样式可编不了,算不上手巧。”   见大家喜欢,她很高兴,忙指指他们剑鞘示意:“你们可试试挂佩剑上好不好看。”   他们就照做试试,果然是好看,只要剑一动,结扣下面的流苏就跟着飘动,看起来潇洒的很。   “小时,下值后一块去酒楼聚一聚吧,算是给你办送行宴了。”   时文修知他们是接到礼物感到过意不去想要请她吃饭,闻言就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这段时间我大动筋骨,走路都费劲。要不,这顿饭咱先拖着,等打完仗回来,咱一道去吃庆功宴?”   众汉子也痛快,都道:“成,就这么定了!”   说到去打仗,他们忽而又有些惆怅与伤感。   “你们这一去怕得好些年了。”   “是啊,可能三年,也可能是五年。谁也说不准。”   离别的愁绪泛上心头,时文修也不由流露出不舍来。   见气氛开始沉闷低落,有护卫就尽量语气轻松道:“嗐,小时你可是害苦咱们了。原先咱们这些没被选上的,还纷纷相互安慰着,反正有小时在这陪着,即便没法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好歹也能听几段精彩的剧啊。哪里想得,你竟不声不响的入主子爷亲兵队了,可让咱们好一顿失落。”   时文修指指自个未消肿的脸颊,无奈的示意他们,她不是不想抽空对他们讲,可她那糟糕的骑术不允许啊。每日里泡在南练武场上的时间都犹显不足,哪里还有时间回明武堂来。   众人见她那实惨模样,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嫉妒。   “小时,你说主子爷怎么就选你入亲兵队了?”   她瘦胳膊腿的都能进,他们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为何就进不了呢?太令他们酸了。   “主子爷吃饭的时候要听人念读文章,咱们这群人里,除了董哥外,大概也就剩我识字了罢?”   说到这,她其实也是有些无奈,他们想去却去不得,而她不想去却非点她去。   众护卫也不免叹气。   “还是大瓦他们几个命好,侥幸被选进去了。”   这次从二三等护卫里遴选出的五十人里,大部分入选的都是二等护卫,三等护卫只有寥寥五人入选。往日里他们可都是一样的三等护卫,也是一样的膀大腰圆的汉子,若让他们承认不如葛大瓦几个,他们是断断不肯的。在他们看来,葛大瓦几人就是命好侥幸。   时文修当然不会戳他们的小心思,只是别过脸抿嘴偷笑了笑。   不过话说回来,得亏平日里与她相处较好的这些三等护卫里,还有几人入选了亲卫队,能与她一道做个伴。否则漫漫行军路,周围都是不太熟稔的人,她难免会有些惶然。   对了,还有鲁海也被选进了亲卫队里。   想到鲁海,她稍稍安心了些。怎么说,他作为护卫首领的胞弟,也勉强算个小小衙内了吧?他的消息肯定比她灵通,若行军途中有什么事,也能多少提点些她。   在时文修收拾行囊为出征做最后的准备时,张总管在大军开拨的前一日清早,携带厚礼亲自跑了趟宫中。   “主子爷君命在身不便前来,遂特意托奴才来娘娘宫里,给您问安磕头了。”张总管恭恭敬敬的对着淑妃娘娘磕了个头,高声道:“奴才转达主子爷的话——‘此去一别经年,不能常来探望母妃,儿臣心里着实有愧。天气渐凉,母妃切记早晚添衣保重身体,待来日儿臣得胜归来,再来毓秀宫给您赔礼请罪。璟惟愿母妃身体安泰,福寿无双。’”   淑妃拿帕子擦擦眼睛,伤感道:“回去转告你家爷,母妃用不着他请罪,只望他能平安归来,得胜归来。”   “奴才领命。”   “快起来吧。”   “谢娘娘恩典。”   淑妃娘娘让人给他看座,张总管只将身体堪堪挨着座的前边一小块。   淑妃问了他主子爷的一些近况,张总管都一一回答。   几番问答也不过是虚说着些无关痛痒的事,待殿里静下来的时候,就到了张总管该起身告退的时候。   “对了娘娘,奴才还有一事需向您这边禀告。”   刚端起茶杯的淑妃闻言就抬了眼,见他面露迟疑的模样,就淡定优雅的将茶杯重新放回原处。   “我宫里的人口风紧,你可以尽管说。”   张总管便不再迟疑,迅速小声说了紫兰是细作的事。   淑妃面上优雅从容的神情维持不下,听到最后已是惊怒。   “可能确定?”   “确定,宁王派来的另外一细作已暗中与她联络,而那位细作当日去曹府报信后就没再回来,想来是曹家人察觉其暴露了行踪,遂不敢再放他入咱府上。”   如此就确认无疑了。   淑妃的手猛一拍桌子,恨声:“这个该死的贱婢!本宫待她不薄,她却敢吃里扒外,真是死不足惜!回去传话给你主子爷,让他不必有所顾忌,是打是杀任由处置。若你主子爷倒不出手,那将她送回我这里。”   说到这,她美眸里已是一片寒光。   张总管躬身:“主子爷说,虽她是宁王的人,但念及她伺候您一场有功,便也就值得留她一命了。此次出征北伐,主子爷打算让她随军,算是对她的惩戒了。”   淑妃的气略消:“倒是便宜她了。”   说着她搭着旁边嬷嬷的胳膊起身,不由分说的就往外走。   “老九不打商量就往毓秀宫塞人,可将本宫放在眼里?本宫这去乾清宫,找圣上讨个说法!”   张总管赶紧阻拦:“娘娘万万使不得!这般没抓到现行的事,哪里能呈于御前?要到时候宁王爷拒不承认,那该没法收场了。主子爷的意思也是这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冷处理便是了。”   淑妃抬出去的脚就收了回来,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娘娘莫要生怒,担心气坏了身子,主子爷与十二爷该心疼了。”   淑妃扶着额头重新回了座坐下。   “回去跟你主子爷说声,此番是本宫看人不清,给他添乱子了。”   “娘娘万万不可这般说,主子爷知您的一片苦心,念着您的好呢。”   等张总管告辞退下,淑妃冷冷看向旁边的嬷嬷。   “这些年来,你们当真一点都没发现那贱婢的异样?”   嬷嬷慌遽的跪下:“娘娘明察,紫兰姑娘性子跋扈,仗着当年有救主之恩,稍有不如意就对底下的宫婢非打即骂。平日里遂没人敢轻易接近她,如此便难以发现其不对来。”   淑妃抚胸顺着气,闭眸缓着情绪。   这事真是让她始料未及。她还当那紫兰迟迟不来磕头,只是因跟了七爷而忘了她这旧主的缘故,哪里还料到,这其中还有这官司在?   真是让她生生在老七那矮了一头!   贱婢死不足惜。   她猛吸口气,面上仍浮着暗恼。   还有那老九,手都伸她宫里了,简直胆大妄为。   可偏他如今风头正盛,她也怕将来是这位主荣登大宝,又哪里敢明着得罪他?   想到这,她不免心气一泄,又为自己感到悲哀。   若不是十二不争气,她堂堂一宫主位的淑妃,又何必瞻前顾后,左右顾忌,看旁人的脸色? 第25章 行军   朝廷大军开拨这日,整个京都万人空巷,街道两边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   大概这一日真的是个黄道吉日,连绵了两日的秋雨却在大军开拨的日子停了。雨后天晴,天气出奇的好,碧空蓝如美玉,秋阳璨而生辉,七彩飞虹宛如绸缎悬挂半空,美不胜收。   很多年以后,时文修仍记得大军出行这日的天很高很蓝,风很轻很淡。记得夹道相送的百姓眼里的激动与期盼,也记得高头大马上将军的威仪与冷漠。   出了城郊,大军一路朝北,二十多万人的队伍绵延了数百里,浩浩荡荡的让人一眼望不到边。   时文修满腹心事的跟在骡车后面走着,偶尔抬头往乌泱泱的前方看了看,可隔着那般远的距离,除了能隐约瞧的到那竖的极高的红底魏字旌旗外,其他的也看不到什么。   虽看不到,但她知道,行军在中军位置的是那主子爷跟府上的一干亲兵。按理说她本应该如府上亲兵一般,在中军位置随侍在那主子爷左右的,却不知为何,竟犹如被踢出亲兵队一般,莫名其妙的被孤零零的安排在最后面的辎重队里。   为何会被这般安排她不得而知,安排她过来的鲁首领压根不给她半句解释,将她领到这辎重队伍后,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就冷漠的扬长而去。   她遂只能压着满腹疑虑与彷徨,日复一日的跟着辎重队走。   刚开始几日她还能勉强安慰自己,应过不了几日鲁首领就会接她回亲兵队伍的,毕竟那主子爷也得听人念文章下饭不是?她就这般给自己打着气,日夜翘首以盼着,可这一等就算足足半月。她再也没等来任何音信。   前方遥遥的旌旗依旧在迎风飘荡,大军依旧在有条不紊的北上行军,行军缓慢的辎重队也依旧没有人前来,一如既往。   她好像被人彻底遗忘在了这里。而她,也再无法用‘他们或许太忙’诸类的借口来自我安慰了。   她不免有些心酸,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算鲁首领是觉得她体力不济怕跟不上队伍,或是有其他的原因而不得不将她安置在这辎重队里,那好歹与她说一声也成。总好过现在不声不响的将她扔在这,让她彷徨不安,总觉得像是被他们冷不丁抛弃了般。   “娃娃你是累喽?要累喽你就上骡车,歇上会儿。”   说话的老汉姓刘,与时文修同在一辎重小方队里。大概是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以为是走不动了,就好心的建议了句。   她回过神来就对他摇摇头,牵强笑道:“谢谢刘老伯,我不累。”   押运粮草多用的是骡车,可骡车板上高高摞满了一袋袋粮食,沉重的负荷让骡子拉起来十分吃力,这就需要人在后头用力推着车板走,以减轻骡子的压力。押运粮草本就是个累活苦活,骡子累人也累,这种情形下她怎好意思上骡车坐着,平白让人多了份负担?   “对了刘老伯,您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边城吗?”   刘老汉摸把脸上的汗,往远处的方向眺望过去:“怎么着也得个把个月吧。”   时文修黯然,还要那么久。   “娃娃可是熬不住喽?再熬熬就好喽,咱辎重兵也就这会苦些,等到了边关就轻松了许多,半数也用不着上战场。”   她摇了摇头,苦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前路未明的忐忑。   每每在辎重队度日如年的行军时,她都忍不住的去想,她真的是亲兵吗?   每每升起这样的疑虑,她就愈发的坐立不安,愈发恨不得能立刻找人问个清楚。可举目四望,周围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人能给她解惑。   明明离开京城只有区区半个月,可她好似生生熬过了半年般。难掩的彷徨与孤寂让她很想念鲁海葛大瓦他们,也想念留在府上的那些护卫们。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若当时骑马跌下来的时候摔断腿脚就好了,如此或许就能留在府上,与其他护卫们继续开心的当着差,而不用像如今般彷徨无措的熬在行军路上。   等终于到了埋锅造饭的时间,蜿蜒无际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辎重队的骡车终于挨次停靠,辛苦了大半日的人跟骡子,都终于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   领过干硬硌牙的饼子,时文修在道边寻了处没草丛的地坐下,稍微喘口气歇了会后,就拿出水囊拧开盖子,咬口硬邦邦的饼子再就着凉水吃下。   辎重队每十人为小一队,她隶属那小队里的其他人,吃饭的时候都不会离她太近,颇有躲着她的意思。后来是听刘老汉含糊的说了两句,道是她装束不凡还腰挂佩剑,打眼瞧就知肯定不是征来押辎重的民夫,与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是不一样的。小老百姓本就怕事,尤其见她过来的时候还是由个身穿铠甲将军模样的大人领来的,这就让他们有了些敬畏心态,唯恐招惹不必要的是非,遂平日里都不愿接触她。   对此,时文修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众人躲避她、无形中排挤她的情形,她感到好似又回到刚穿那会,被府里上下躲着走的时候。不过与那会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心情实在低落,打不起再次融入集体的心思了。   倒是那刘老汉,刚来那会也如旁人般对她冷眼旁观,大概相处时日长了也是见她可怜罢,这两日倒也偶尔与她交谈两句。   “娃娃可是吃不惯?”   “是有些。”   时文修费力咽下粗糙的饼子,喝了口水后,与刘老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刘老伯,您也是被朝廷征来服兵役的吗?”   “是啊,朝廷打仗,那是肯定要征发服兵役的,哪户人家都要出一丁,没得商量的。”   时文修有些怜悯的看了眼刘老汉愁苦的面容,没有问他既然只出一丁,为何不让儿子服役这样的话。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来服役,那大概率是家中无子了。   “是必须要服兵役吗?不能用银钱来抵的吗?”   刘老汉摇摇头:“家中无兄弟的可以资来抵,但那也得能掏出银钱来。不过这回征发服役的名额多,若在往些年,仅征发那些商、匠、赘婿等贱役就够人数了,压根用不着再征发咱这些老农的。”   时文修刚咬的一口硬饼子差点将她噎着。   这年头行商的手艺的还有当赘婿的,都这么惨吗?   刘老汉见她咬着硬饼子似噎得慌,就好心建议她不妨拿碗泡着吃。时文修摆摆手示意不用,每日不停歇的行军她身心俱疲的慌,得了空停下就只想好好喘口气休息下,实在不想再打麻烦。   饼硬就硬吧,凑合着吃,吃不完就等行军时候饿了,咬一块在嘴里含着。   这个时候,大部分也都吃完了饼子,也到了要继续上路的时间了。周围人都陆陆续续起了身,时文修也将剩余的半块饼子放在包袱里,打算拍拍衣裳起身了。   刚吃完饼子的刘老汉可能还想多歇会,倒没着急起身,随口问她:“娃娃家里可还有人其他人吗?”   时文修摇摇头,听鲁海他们说,原身是没家人的。   “娃娃可怜唷。”   “世上谁人不可怜呢,都不容易的。”她笑笑,又道:“刘老伯,我姓时,您就叫我小时吧。”   刘老汉将她当成了娃娃兵,可听人这般唤她,她还是挺不适应。   似是小时这称呼太过怪异,刘老汉憨厚的面上浮现诧色。   “可是……这个字?”   刘老汉随手在地上比划了下。   时文修见他划过一撇后落的第二笔是交叉过去的横,就知他写错了,未等他接着比划完就忙指正道:“刘老伯,不是数字的十,是时候的时。这样写。”   她伸出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将时字写出。   刘老汉在那字上看了会,恍然:“哦,是这样唷。”   接下来行军的日子,都是一复一日重复着昨天。   每每时文修跋山涉水累的苦不堪言的时候,就会往周围看看那些推着沉重辎重的民夫们。他们每日重复着高强度的体力活,尚不喊苦不喊累,她有什么理由坚持不下去的呢?   就这样,她咬着牙,忍着浑身的酸痛与疲惫,一日接一日的熬过。   可就在她数着日子来熬着这难熬的行军路途时,这日临近傍晚的时候,辎重队却遇到了点意外。   有群野猪冲下了山,冲进了毫无防备的辎重队中。   这片本就多山林,路的两旁丛林茂密,里面各种野兽肯定不少。只是野兽也知趋利避害的,哪里敢轻易闯入人多的地方?像这群野猪般不管不顾袭击人群的,着实有些不大寻常。   押运官怕有埋伏,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派人朝上面通知。   接着就急令人抬走那些被杀死的野猪,又吩咐人将受伤的民夫抬出来等大夫送药来医治,令其他民夫安抚受惊的骡子,将散乱的粮草重新抬到骡车上放好。   “娃……小时你咋样了,可还好吗?”   刘老汉一瘸一拐的过来,关切的询问。   时文修提剑的手还在抖,面对刘老汉的关心,扯出抹笑表示她还好。可精神却尚未从刚才的惊心动魄中恢复过来,一想到那野猪即将与她脸对脸的惊魂一刻,她就忍不住的头皮发麻,亡魂大冒。   说实话,她都不知在那危急时刻,她是如何奇异的侧身下腰避过野猪的突袭,又是如何神奇的迅速拔剑下劈给了它腹部一剑的。好似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的本能战胜了恐惧,无形中让她迅速展开了自救行动。   她看着手里这滴血的剑,心里暗暗庆幸,得亏鲁海当初教了她一剑啊,纵是只有一招,如今却也救了她一命。   同时她也忍不住扶了扶腰身,为先前那大幅度的下腰程度感到惊奇。若不是今个这一出,她还真不知自己还有这般潜能,腰肢灵活柔软到让她都感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小时?小时?”   时文修忙定定神。见那刘老汉一瘸一拐的模样,不由吃惊道:“刘老伯,您腿可是受伤了?”   刘老汉倒不在意道:“没多大事,就是崴了脚了。小时,要不是你给它那一剑让它吃痛歪了方向,那老汉我今日是必死无疑了。”   时文修摆手:“我当不得这功的,区区一口子压根伤不得它什么,都是幸亏那些守卫的军士来的及时,将其迅速制服杀死的。”   况且当时她也是自救,倒没成想竟阴差阳错救了刘老汉一命。   说话间,远处有马匹疾驰过来。   辎重队里当即一片噤声,连之前躺在地上连声喊痛的受伤民夫们都紧闭了嘴。   押运官亲自迎上前去。   “将军有令,让辎重营且在原地停顿驻扎,注意警戒。将军很快就会派人前来查看,也会另会多派军士过来守卫。”   押运官这方将心重新放回了肚里。   传话兵卒说完就朝后看去,押运官这才发现后面一同前来的两人身上铠甲与旁的士卒不同,再定睛细看那做工样式,可不正是禹王爷身边亲兵的独有装束吗?   押运官一惊,赶紧几步迎上前去。   “我等奉王爷之命过来接个人。”   两亲兵下了马,对押运官解释道。   押运官心中顿时了然,当时那鲁首领带人过来之前,可是提前嘱咐了他两句。   当即带着这两位亲兵来到了时文修所在了小方队里。   其实那两亲兵与押运官说话那会,她就见到了他们。来的是明武堂的二等护卫,即便平日与他们接触的不算多,可再怎么说也同是禹王府出来的,见着他们熟悉的面容,她难免激动的有些眼眶发热。   待见着与那押运官说完话后就径直朝她的方向而来,隐约意识到什么的她连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来。   “时护卫,主子爷让我等接你离开。”   终于从他们口中听到了确切的答案,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那主子爷终于想起她了,终于派人来接她过去当差了!   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她连声嗯了几下表达自己愿意。此时此刻的她不再失落,不再彷徨,双眸熠熠发光,整个人迸发出别样的生机来。   离开的时候,她没忘记回头冲那刘老汉摆摆手,示意后会有期。 第26章 寒意   时文修随着亲兵来到中军位置的扎营处。   此地森严壁垒,设层层关卡,每过一道必检查手令。亲兵手持令牌带着她一路穿行,直至来到同样戒备森严的军帐外。   里面的人正在议事,时文修就安分的在帐外守着,只等那主子爷议完了事再召见她。   守在账外的亲兵手握长戈,满脸森肃。   她避开了他们那让人寒栗的目光,下意识的环顾四望,想寻找与她相熟的鲁海葛大瓦几人。可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人,也不知是不是被鲁首领派出去执行什么任务了。   正失落的时候,军帐里面隐约传出了脚步声。   不等她精神一震的抬眼看去,厚重的帘门被人从内揭开,亲兵首领鲁泽首先从内走出,高揭着帘恭送着里面的几位将军。   时文修第一时间退到旁侧,摒了呼吸安静的垂首候着。   同样出来恭送的马英范在余光见到她时,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如常,依旧从容含笑与几位将军寒暄客套着。直待将几位将军恭送离开,他方收了笑容,脸色难看起来。   主子爷竟将她给召了回来!   虽说他深知主子爷并非那等色令智昏之人,可待她也确是特殊了不少,非但破例留了这细作一命,如今瞧来,似也有让她近身伺候的意思。苗头虽小,可不能不让他如临大敌。要知千里之堤,往往是毁于蚁穴的。   “马先生,鲁首领。”   时文修规矩的对他们行礼问安。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幕僚马先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莫名的让她感到有些冷,冷的让人有些不安。可随即她甩开那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自己应是感知错了,毕竟从前她与这位幕僚接触不多,想来应无处得罪他才是,应也无从招来他的不喜或敌意。   军帐里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时文修双眸陡然明亮,她觉得应是那主子爷出来了!   果不其然,高揭帘门后走出的那人,虽甲胄加身更添威仪凛肃,可冷峻面容依旧是她所熟悉的,确是那主子爷。   她想也没想的就要照例上前行礼问安,却没想到被人抢先一步给伸臂拦住。   “且慢。”鲁泽拦住她,毫不留情的斥道:“你血污满身,如何能近主子爷的身?”   时文修怔了下后忙低头看了看,这方发现身上确实是有几处干涸的血迹,应是先前刺伤野猪时候被溅上的。也是她来的时候光顾着激动与高兴了,没顾得上注意这些。   “主子爷恕罪,是我考虑不周了。”她就不再近前,抿唇低眸不去看鲁泽冷冰冰的目光,规矩的在原处跪下行礼,“给主子爷请安。”   此刻,见到那主子爷的激动欢喜,在她那鲁首领没有温度的目光与话语中生生滑落了一半。   她不免想起,刚那鲁首领从军帐里出来时看过来的那一眼,那般如看陌生人般的疏离。从前的鲁首领对她确是不喜、不耐,见了她也没好脸色,可从未像如今这般,看向她的眼神冷漠的让人心里发寒。   是出征打仗需不近人情的原因吗?她也不清楚。   只是心里的难受劲却是实实在在的。   禹王的目光隔着段距离,慢慢落在了她身上。   人消瘦了,也黯淡了。   可不减分毫的,是那蒲草般的韧性,风吹不倒,雨打不散。   他听说了她不肯坐那骡车的事,本以为她是妄自托大,少不得三五日光景就会叫苦不迭熬不下去。竟没料到她却真能随着辎重队,一路坚持苦熬了半个多月,顽强的令人刮目相看。   似乎将她放置在任何地方,她都能突破重重阻碍,坚韧的存活下来。   马英范感到主子爷的视线长久流连前方女人的身上,心里愈发下沉。不过他面上不显,招来带她过来的两亲兵,示意她身上的血污:“是出了何事?她如何这般狼狈?”   亲兵遂解释说,是野猪突袭,她持剑刺伤野猪被溅上的缘故。   他本是例行公事的询问,不想听到这般回答,当即脸色就变了。   “你会武艺?”   马英范目光如炬神情戒备,包括鲁泽在内的其他亲兵也神色紧绷,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里兵器。   本来久久未等来主子爷让起身命令的她就有些忐忑,此刻再听见那马先生口吻不善的审问、众人隐隐的警惕戒备,她茫然之余就生生起了无措来。   “算不得会……就只练过一招,在明武堂时候跟人学的一招下劈的动作,除此之外,不会其他的招式了。”   她握紧了手心,强忍着失落与不安解释道。眼睫也低低的垂落下来,遮掩了双瞳里那渐渐漫上的难过。   可她的这番回答却并不能让马英范满意,她越是表现的滴水不漏,他就越觉得她是心怀叵测。   正待他还要继续审问之时,却见他主子爷抬手止了他。   “来人,带她下去梳洗一番。”   他主子爷不由分说的令声,让马英范的心咚的一下沉入谷底。他迅速低头,掩住面上难看的神色。   “大军要停驻此地两日,马先生,相关事宜你下去安排罢。”   马英范忙拱手领命:“懔遵军令。”   等见他主子爷重新折身回了营帐,马英范才抬起头来,看着时文修远去的背影,神色变幻莫测。   旁边鲁泽察觉到他面上一闪即逝的狠毒,下意识的赶忙小心看了眼紧闭的帘门,就急急小声道:“马先生,慎重。”   马英范收了目光与神色,低低叹道:“我心绪不宁啊。”   在王府那会他就隐约瞧出来了,主子迟迟不处置了她,应是舍不得的缘故。如今明知此女危险,主子爷却非要将她留身边伺候,不就是正应其谶了?   之前他就怕会出现这般情况,所以本打算着,待一入了边城就第一时间将她投入军妓营里,直接钉死此事断了主子爷的念头。哪成想尚未等进边城,也尚未来得及运作,主子爷就要召她到身边伺候。   可叹陈兄如今留在京城维护局面,并未跟随出征,否则此刻他倒还有个可以商量拿主意的人。   “鲁首领,还望替我拖延一二。”   听到马英范的低语,鲁泽意识到什么,当即变了脸色。   “马先生……”   马英范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随即就拿过腰间短剑藏于袖中,面色如常的往不远处的帐篷处走去。   鲁泽看着马英范决绝的身影,咬咬牙,招来一亲兵迅速吩咐了几句。   待亲兵离开,他压着不安长呼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背着主子爷行事,会有什么后果他也不知。可府上的陈、马两位先生学富五车、足智多谋,能让其如临大敌的,必定有他的道理。   况她是个细作啊,宁王爷派来针对主子爷的细作。   想到临行前陈先生告诉他的这一消息,他至今还有些难以置信,亦有愤怒。她辜负了明武堂众人的信任,更辜负了主子爷对她的厚待!   如今存着不良目的靠近主子爷,她的确是罪不可赦!   此刻在无人帐篷里刚沐浴完的时文修,穿戴着干净的衣物,只觉得一身清爽。   随辎重队行军的这半月来简直不是人遭的罪,别说这样清清爽爽的沐个澡了,每日里能挤出水来漱漱口擦把脸都是庆幸。得亏是赶上了深秋行军,且越往北走气候越寒,她倒是能生生熬了过来,若是赶上大热天的这般行军,那只怕真能逼疯了她。   穿戴完后,她就拖着浴桶出来,打算拖远些将水倒掉。   不成想刚一出来,就见到了立在帐篷不远处的那位幕僚马先生。   见到他,她就不免忆起之前在军帐前,他口吻不善质问她的情形,以及众人莫名警惕戒备她的情形。不愉快的记忆涌上脑海,她心里就难免有些舒服。   不过她还是礼貌的打了声招呼,“马先生。”   马英范隐含不善的看着她。沐浴完的她洗去了之前的灰头土脸,露出了白净的面容,再加上披散下来湿发,倒的确有股别样的清媚。怪不得这般有信心能惑的了主了。   “主子爷在等你,跟我走吧。”他侧身朝外,让出一步。   听他这般说,时文修也不疑有他,拿过木簪仓促将湿发全都绾上去别好后,也顾不上倒浴桶里的水了,就随他匆匆离开了此地。   可他带的路却并非是去那主子爷所在的军帐处。   刚开始,时文修并未怀疑什么,那主子爷不待在军帐里也正常,毕竟他总不可能成天见的待在军帐不动弹,总要巡视军营什么的吧。   可走着走着,她发现那马先生带她走的地方越来越偏,周围士卒越来越少,周围荒芜寂静的景象不像似那主子爷出行的地方。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她渐渐的放慢了脚步。   前头的马英范也停了下来。   因为起了疑心,她的目光难免就牢牢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声不响的突然停了下来,这让她的心猛地一突,同样也停了步子同时,也不着痕迹的退后两步。   马英范知她是察觉到什么,不免觉得可惜。若再往前走直至到那山崖边,将她直接推下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事情就完美了。那时,他只要推脱的好,连主子爷的惩戒都能免了。   看了看周围,他伸手摸向了袖中的短刃。   不过也没关系,不过一细作罢了,他还不信主子爷能让他以命抵命。   顶多不过是训斥责骂一顿。就算主子爷恼火至要杖打他,能以一顿杖刑换来除掉她这隐患,那也值了。   在见到他的手摸向了袖口,铿的一声轻响拔出半截雪白的剑刃后,时文修知道自己不妙的猜测成真了。   这位马先生真的不是带她来见主子爷的。   他是来杀她的!   刹那间她脸色煞白,心跳如擂鼓。   寒意窜起脊梁骨的瞬间,她当机立断的转身疯狂的往山下跑,口中却是嘶声大喊着:“鲁大哥,原来你们在这!等等我!”   马英范本是心一横的要去追杀,可冷不丁听她喊话,就下意识的将抽出的短刃刷的下重新按回了袖中。   随即环顾四望,可周围空荡荡的山林让他当即意识到上当了,面上不由划过懊恼与恨毒。   如此奸猾,在主子爷身边就是个大祸害。   他倒想追上去将其钉死在这里,可刚耽搁的这一会,她人已经跑了很远一段距离,那疯狂逃窜的架势简直就不像个女人。   马英范知道机会错失,今日错过了杀她的最好时机,遂只能暂压下遗憾,整理整理衣物,若无其事的走下了山。   时文修亡魂皆冒的狂奔着,这一刻的她无比庆幸,在辎重队的那段时日,她将耐力与腿力给锻炼了出来,否则今日这出能不能逃出生天都难两说。   逃下山后,她想也没想的直冲那主子爷所在的军帐处而去,直觉中,这处军帐所在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鲁泽看着奔过来的人,神色微变。   她既还活着,那就代表马先生那边失手了。   看着她距离军帐处越来越近,他手攥兵器的手越来越用力,内心也在极度挣扎,在持矛直截了当刺过去与不刺之间犹豫不决。   最终,他还是岿然不动的站在原地。   他不敢胆大妄为的如此行事,能允了那马先生的提议,不让亲兵随行保护她已经是他的极限。他承担不起挑衅主子爷威严的后果,就算是后者他也是冒了大风险,只怕过后也会被主子爷严厉惩戒。   “慌慌张张像什么话!”   见她奔至军帐前,他拦下她拉着脸训斥。   时文修见了他犹如见到了救星。   纵是他没好脸也没好言,可在她看来这是她的直属上司,曾经在明武堂与她也共事了那么久,是值得信赖的人。在此危难之际,相比周围相较陌生的其他人,他是更值得信任的。   “鲁首领,有人要杀我……”   她惊魂未定的向他求救,抓着他衣袖的手指都在发抖。她恐慌、惊惧、无助,可同样的,因此刻在值得信任的人身旁,惊恐之余她又有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难得的安全感。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她看来值得信任的上司,听她这般说,依旧是出口斥责:“休得胡说!”   “没有胡说。”她焦急的解释,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看到了,我亲眼看见那马先生……”   “住嘴吧!”   毫不留情的斥责声再次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也将她训斥的怔愕在了当处。   就算再迟钝她也察觉到了不对来。   她错愕的抬头,对上的却不是来自上司关切关心的目光,而是欲让她息事宁人的焦急,以及,眼里隐隐的森意寒光。   这一刻的她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如救命稻草般紧抓在他衣袖的手指随之寸寸松开。   听到动静,从帐内走出来查看的禹王,在揭帘的那刹,见到的就是她怔忡的立在帐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隐忍不落泪的场景。 第27章 信吗   鲁泽头回背主行事,心里承受着极大的压力,遂在主子爷走出来时他当即忐忑的低了头,不敢对上主子爷那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寒目。   禹王的目光只在鲁泽身上定过一瞬就收回。   再次看向账外那眼眸泛着微光似深受打击的人,他低沉下来声音吩咐,让她随他进来。   时文修片刻后方有了反应,低不可闻的应了声。   待禹王转身进了军帐,鲁泽默不作声的上前卸了她的佩剑。她也并不抗议,只是用力眨了眨眼逼自己收回眼底的泪光后,就紧咬着唇打他面前经过,沉默的掀帘入内。   军帐内很宽敞也很空旷,正中位置悬挂了一张很大的舆图,前方桌案上则摆放着沙盘,上面地形纵横交错,不规律的插着等比例缩小的魏字旌旗。   时文修也没心思去注意这些,进账之后随着禹王,来到了一飘着茶香的四方矮桌前坐下。   换做平日,若见禹王让她与他同桌而坐,那她少不得惊疑一番,毕竟在王府生活了这么长时日的她,自是知道这般是极不合规矩的。可此刻她正心神大乱着,他如何吩咐,她就下意识的依言去做,并无心思多想其他。   “说说发生了何事。”   他将煮好的茶亲自倒了一杯给她,她也机械般的伸手接过。杯身很烫,可她冰凉的手指却好似感觉不到烫意,扒着杯身的力道很紧,似要极力从中汲取些温暖。   听到他的问话,她唇色愈发白了,本来就煞白的脸庞更是没了一丝血色。   马先生要杀她!他袖中的刀都抽出来了,她看见了!!   她抖着唇想要告诉他这些,可刚才帐外鲁首领对她充满敌意的一幕,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让她不自觉的就噤了声。   这一刻,她脑中甚至划过丝让她恐惧的念头,面前的主子爷真的值得信任吗?马先生是他的幕僚,马先生杀她,是不是他指派的?   “看着本王。”他隔着桌案伸手强行掰开她的手指,将那滚烫的茶杯夺下,黑沉的眸平静对上她惶遽的眸光,“在本王面前,不必惧怕什么,有什么话如实说。”   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也是听不出起伏的平淡,可在她此刻彷徨不安的时刻,他的沉着笃定却带着让人心定的能量,让极度恐慌无助的她好似瞬间有了着落般。   这一刻,她脑中对他那些不堪的猜测彻底被击碎了。他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主子爷,对政务勤勉,对百姓无私,对下人体恤,仁善公正,外冷内热的主子爷。   所以她相信他不会无缘无故的让人打杀她。   “主子爷,马先生他,要杀我!”她终于颤抖的说出了这话。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光,她颤着眸光,声不连音的小心翼翼问:“您信吗?”   禹王沉着目光道:“信,你仔细说说。”   大概是刚经历了人性黑暗面的她有些脆弱,此刻听他毫不迟疑的说信字,她刹那间就有些破防了。   “谢谢,谢谢您……”她眸底含着泪光,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微光。很快,她就竭力抑制住情绪,绞着双手,尽量完整的将马先生如何要杀的过程一概陈述下来。   禹王就这般静静看着她。看她脆弱与坚强,也看她眸里的黯淡……与斑斓。   他骤然凝了眸,黑沉的目紧紧攫住她眸底的那丝鲜亮,有些难以置信的意外发现,那双乌黑瞳仁里的那丝斑斓竟是因他而起。纵是她不自知,可他却看得分明那乌眸深处对他的信任与依赖。   指腹在无意识摩挲着杯沿后,他端近唇边饮尽,可直待放下空茶杯好一会,才发现手中拿的竟是之前她拿的那杯。   “主子爷,我保证我上述所说句句属实!您若不信,可以让马先生过来,我愿意与他当面对质。”   虽然余悸未消,她苍白的面颊依旧没恢复血色,可此刻她说出的话却坚定有力,无疑是心中有了底气。   禹王回过神,定了定眸光道:“此事本王来处理,你且安心,诸如此类事情不会再发生。”   时文修的乌眸刹那间迸发出极致的灿光。   “谢谢您,主子爷。”   她眸带微光,又两靥带笑,清润的声音也似雨过天晴般轻快,让人愉悦。   禹王看着她,眸光沉沉灭灭的,在她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几欲闪躲时,却惊见他突然冲她颊边伸出手来。   时文修浑身陡然僵紧。   他的指腹擦过她颊边,直接向后落在了她凌乱的湿发间,随手拔掉了桎梏她乌发的木簪。   湿漉漉的乌发刹那垂落,披在了她的肩背,颈间,胸前,渐渐氤湿了些许她单薄的外衣。   “发散了,再重新挽下。”他的目光自她眉枝间垂落,语气依旧是那般冷淡自持,仿佛刚才那令她精神高度紧张的一幕,只不过是他的随手而为。   时文修猛一回魂,此刻手脚竟有些发麻。她强自镇定的低眸看去,就见到她面前摊开了一张修长有力的手掌,而那微带薄茧的掌腹上放的,正是她那根犹带水光的半旧木簪。   要……伸手去拿吗?   咽了咽喉,她突然发现她竟有些不坦荡了。若在往日她必会大大方方的拿起来,但此刻她却做不来了,因为尚未开始动作,她指尖就开始微不可查的细颤起来。   “你发簪不打算要了?”   对方见她迟迟不动,遂淡声问了句。   话音入耳,她却只想夺路而逃。   她平生大概从未感到,空气竟可以如此异常的稀薄。   猛吸口气,她心一横伸了手,径直去拿他掌腹里的木簪。可簪身就那么细,她去拿时,冰凉颤栗的指尖难免就会碰触那粗粝温热的掌腹。冰与热的感触如此清晰,简直让她强作的镇定都差点维持不下。   攥过木簪的那刹,她逃避似的侧过身去,手指抄过湿发,极为快速的挽起来。   禹王捻了捻指尖,抬眸不动声色的看向她。深沉的眸光自她那撩起发的白腻颈间,往她细瘦的腰间处慢慢划过。   在时文修终于整理完发要告退时,他饮尽了杯中剩余热茶,淡声道:“下去吧,本王待会让人给你安排住处。还有,去将鲁泽叫进来。”   时文修掀开帘门出来时,方觉得好似能喘上气了。   可也没能畅快的呼吸几下,因为帐外侯立的那鲁首领,让她瞬间就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感到窒息的刹那,心里也拧成了结。   “鲁首领,主子爷让你进去。”   传了话后她就不再多说,抿唇将身体侧过,往旁处看去。   鲁泽骤然看她一眼,而后握了握拳,猛吸口气后进了军帐。   时值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之时,周围的景物都笼罩在黯淡的光线中。   时文修立在帐前,时而想她遭人暗杀的事,时而想在军帐里时主子爷对她举止暧昧的事。   她不知究竟是何时何地又是何处,得罪了那幕僚马先生,让他恨不得能杀她而后快。明明她是那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他身为幕僚在王府里身份不凡,说话都颇有分量,不知究竟与她有何深仇大恨,不惜不顾身份的要亲手杀她。   还有鲁首领,明明在明武堂时一切都好,可为何如今,却要对她遭遇的恶事冷眼旁观?他的敌意,她不明白。   一位幕僚,一位亲兵首领,若主子爷不管她的话,那她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天吧?毕竟凭他们的能力,想要她死的话,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到这,她心底煞凉。惶然中又忍不住朝军帐的方向看去。   可待下一刻又想起她之前在军帐内的事,当即有些心绪不宁。   是不是她会错意了?毕竟往日可没半点征兆,她从未发现主子爷对她流露出半点意思,总不能这般突然罢?   母胎单身的她对这种事不大明白,总之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觉得那主子爷看不上她。毕竟她在他跟前展现过数回狼狈不堪的模样,连她至今回想那几回狼狈到毫无形象的窘态,都恨不得能挖地三尺死一死了,更何况瞧着就冷淡挑剔的主子爷?   想到这,她突然就觉得,在军帐中时,那主子爷或许压根没旁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她发乱了,要她好好整理整理罢了。   倒是她像是心怀异念,反应过大了。   思及至此,她倒抽口凉气,此时此刻恨不能掘地五尺,将自己埋一埋了。   山郭在夜色中渐渐看不清轮廓时,一队兵卒牵羊提鸡的打远处山林里下来,朝军帐所在的扎营地而来。   纵是天色昏暗,可时文修还是一眼认出了鲁大哥葛大瓦他们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当即两眼发光,激动的浑身都忍不住颤。   若不是顾忌在军帐外头不敢喧哗出声,她简直都要雀跃的欢呼了。   压根等不了他们过来,她就兴奋的朝他们的方向小跑过去,大概此时此刻她方能体会到古诗所说的,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鲁海几个见到她有怔愕有高兴,不过鲁海反倒有些顾忌什么的伸长脖子往军帐的方向使劲看了看,见他大哥不在,方长长吁口气。   等时文修欢天喜地跑过来,他就赶紧将她拉到一旁去,不等她奇怪的发问,就直接迅速的压低了声问她:“你犯什么事了?”   她被问的一懵,脱口道:“没有啊。”   鲁海小范围看了看周围,对她道:“你再仔细想想,你肯定是犯事了。我大哥在亲兵队伍里说,任何人不得打听你的事,也不能私下去辎重营寻你,违者要军令处置!我大哥说这话的时候口吻严厉,很是森肃,绝对不是说笑的。”   时文修怔怔的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竟如失了语。   怪不得她在辎重队里行军的那些时日,没有一个相熟的人过来看望她,连稍信都不曾。原来是被人下达了命令。   可是,她犯事了吗?她犯什么事了?   她每日里都兢兢业业的做着本职工作啊。   这一刻她很想冲进军帐内问问鲁首领,她若犯了错,能不能明确告知。   “我没有犯事。”她喃喃了一句,随即又语气坚定的重复了一句:“我没有犯事。”   鲁海为难的想劝她再想想,可她却先他一步出口道:“我刚从主子爷的军帐出来,主子爷很平和的与我谈话,甚至还愿意为我主持公道。如果我真犯事了,那主子爷绝不肯能容得下我,也不可能对我和颜悦色。”   鲁海听这话先是为她松口气,随即一颗心又猛提了起来。   难道是他兄长阳奉阴违的行事?假传主子爷令?   想到这,他满脸的横肉都要发颤了。   时文修也想到了这层。一想到那鲁首领对她的敌意,她心情也低落下来。不过她倒没对他说他哥冷眼旁观那事,再怎么说那也毕竟是他哥,疏不间亲的道理她是懂得的。   气氛正低落时,葛大瓦提着个山鸡过来,高兴的问她:“小时,你咋突然归队了呢?俺还以为你要一路坐着骡车到边城呢。”   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她没接这个话题,只是笑了笑。   见到他手里提着个羽毛华丽的山鸡,她倒饶有兴趣的俯身瞧了瞧。   “大瓦,你抓的啊?”   葛大瓦嘿嘿一笑:“那是,别看它个头不大,可跑的飞快。”   这就是变相夸自己身手了得了。   时文修也不甘示弱道:“我还劈过野猪呢。”   “真的假的?”   “那如何能有假!”   为让他们确信事情的真实性,她当即绘声绘色的跟他们描述,当时那野猪冷不丁冲来时是何等凶险,千钧一发之际她又是如何与死神擦肩而过的。   在时文修与鲁海他们说说笑笑时,此刻军帐里的鲁泽却淌着冷汗跪在桌案前。   “鲁泽,你是马家的奴才,还是本王的奴才?”   案后那主子爷声音没有温度,听得鲁泽冷汗如瀑。   “奴才生是主子爷的人,死也禹王府门前的一块砖,断不敢起二心。奴才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死不足惜!”   “原来你还记得是本王的奴才。”禹王看他的目光极冷,“本王以为你要改弦易辙去马家做奴才,正准备成全你一番。”   鲁泽重重磕头:“奴才知错,望主子爷惩戒!”   禹王沉声道:“鲁泽,你跟了本王这么多年,当知在本王这里,从来事不过二。若有下次,你的位置有人来坐。”   “奴才对天发誓,必牢记主子爷训诲,断无下次!”   禹王看他片刻,抚案起身。   “去将马先生请来。”   “喏。” 第28章 驻扎   时文修听鲁海他们提起,他们被做饭搞得苦不堪言的事,遂挽了袖子,自告奋勇的来帮他们忙。   “咱军营没伙夫吗?怎么做饭还用亲兵来做?”   俯身刷着锅的时候,她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有伙夫的,不过伙夫做的饭都是给其他兵卒用的。咱主子爷加咱自个用的饭,还得咱亲兵自个来做。”葛大瓦蹲在地上给柴打着火,一提到做饭这事就满腹的苦水,“小时,这些时日你不在所以不知,咱这些糙老爷们可遭老罪了!费劲巴拉的做好了饭,却被那些亲兵们暗地里埋汰,说俺们做的饭连狗都不吃……”   话未说完,时文修听着不对,忙示意他快别说这个了。   葛大瓦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吓得赶紧闭了嘴。   他们做出来的饭也是要给主子爷吃的,若比喻成狗都不吃,那吃这饭的主子爷算个啥?这么说简直大逆不道啊。   “放心吧,以后做饭有我来帮忙,虽说我做的饭比不得咱府上厨子的手艺,但好歹也是能勉强下口的。”   时文修笑着转移话题,舀出了刷锅水后,就转身提了桶水来,全数倒在了锅里。   “对了大瓦,山鸡呢?”   “绑着腿搁在那呢。你要宰的话就拿着我的刀去,刀刃快。”   葛大瓦直接就将一柄宽刃刀递给了她。   时文修想要他过去杀鸡的话就直接噎在了喉里。   没办法,她只能提着刀,给自己打着气的往搁山鸡的地点而去。   不远处的鲁海正在宰羊,见她过来杀鸡,唯恐她不会,还挺好心的告诉她一定要快准狠的抹脖子,否则那鸡会带着满腔子的血又飞又叫,弄的血到处都是。   他不说还好,他这般一形容,她搁在鸡脖子上的刀迟迟就落不下去。连比划了好几回后,她额上冷汗都下来了,可对上那山鸡滴溜溜的眼睛,手上的刀就如何也落不下了。   她也不为难自己,直接提着山鸡去找葛大瓦。   “小时,咋连个鸡都不敢杀呢?不是说你连野猪都敢劈吗?”他怀疑的看她,“该不会是你吹牛皮的吧?”   时文修岂肯承认这冤枉,当即表示:“这你就错了,我那可不是不敢杀,是不欺凌弱小。若是来个凶悍的野猪试试,我依旧还会毫不留情的挥剑劈过去的。”   葛大瓦接过那绑腿的山鸡,用刀抹脖子的时候还是觉得怪怪的,感到自己像在欺凌弱小一样。   “你不欺负弱小,你今个的鸡肉你别吃了。”   可算反应过来的葛大瓦,终于想出了话来反击她。   时文修用瓦罐接过鸡血,笑眯眯道:“那不成,鸡肉太香了,我得含泪吃上三大碗。”   葛大瓦用鼻子哼哼两声。   时文修就开怀笑了起来,露出颊边的两个酒窝,甜如蜜糖。   带着马英范往主子爷军帐方向走去的鲁泽,途径此地的时候,瞧见了这一幕,不由叹气的低声道了句:“马先生,说实话我实在不明白,宁王爷为什么会派这么个人来做探子。”   没有女子的矜持,也没女子的端庄,更谈不上什么妩媚妖娆。   瞧她此刻与糙汉子在一处有说有笑的,没有丝毫的避讳不说,还不嫌脏累腥臭的拿着瓦罐接着鸡血,简直没有什么形象可言。   说实话,他怎么瞧她都不像是能惑主的。   宁王爷派她来勾引主子爷,他觉得简直就像个天大笑话一般。   马英范没有急着回应,小半会的功夫方冷笑道:“就是这样的女子才可怕,这也是宁王爷的高明之处。不信的话,你看看王爷。”   鲁泽一惊,反射性的往军帐的方向悄悄看了眼。   这一眼,却让他心中一凛。   原来主子爷竟不知何时出了军帐,此刻正静静的立在帐前,深深注视着她所在的方位。   印象中,他的确未见过主子爷这般看过哪个女人。这般令其目光紧随,长久凝视。   禹王远远的看着她,有些失神。   他从未见过这般女子,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勃勃生机。   明明她刚历了场风雨,是那般脆弱无助,可等回过头来,她又如坚韧的蒲草般,迎着风雨焕发了生机。似乎她从来没有烦恼,不会任由那些腌臜事,在她心底留下太久的阴影。   此刻她的笑依旧明净阳光,宛如一小簇的火苗,燃尽她周围的污秽,阻止黑暗染指她的明媚。   他无意识的摩挲了会指腹,稍有回神,而后抬目看向往这里赶来的鲁泽马英范二人。   二人赶忙上前行礼问安。   禹王沉声对马英范道:“你随本王来。”   马英范进帐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应对主子爷发难的准备。甚至来时都已经提前打好了腹稿,如何请罪,如何推脱,接着该如何委婉劝说等说辞,他已经背熟于心。   可他没想到的是,主子爷压根没给他分辩的机会,一进了军帐,没有温度的话直接冲他劈头盖脸的抛来。   “在你眼里,本王是无能,还是昏聩。”禹王冷视着他,“还是说是庸且昏?”   “主子爷……”   马英范的膝盖尚未落地,对方冷淡的话语再次抛来:“背主行事是大忌,在本王这里尤甚。马英范,你这是在逼本王不敢用你。”   双膝重重落地,马英范脊背发寒,不再试图狡辩,连磕着头认错:“卑下知错,望主子爷念卑下这些年无功劳亦有苦劳的份,再给卑下一次机会。”   主子爷行事果断雷厉风行,如今话既出口,那断是已有此念。他心中暗惊,此番怕真是触主子爷忌讳,惹了其动真怒了。   “你太令本王失望了。”禹王居高临下的睥他,“你可知此番本王为何留陈先生在京中驻守,却带你一同出征?那是皆因本王认为你行事周密,性格沉稳,更能顾全大局,是个可造之材。却怎料到你竟是个喜好剑走偏锋之徒,着实令本王大失所望。”   马英范重重的磕头,此刻是真心有些后悔了,他万万没料到一个临时起意,竟在主子爷心里落下了个不堪的印象。   “主子爷,卑下知错,望主子爷能给卑下一将功折罪的机会!卑下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报主子爷再造之恩!”   马英范俯地泣声。   禹王背过身去,负手缄默许久,方沉声道:“你记着,禹王府不需要擅作主张的奴才。纵再有大才,本王也用不起他。”   听出话中余地,马英范郑重应道:“奴才谨记,断不敢忘。”   夜里的时候,经历了一天跌宕起伏的时文修,躺在临时搭建的小帐篷里,摸了摸撑得鼓鼓的小肚子,竟品出了些幸福的味道。   的确是幸福啊,风餐露宿了半个多月,她终于吃了顿热乎饱饭,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小空间来睡觉。纵是饭菜的味道不尽人意,可好歹也是见着肉了,也是热腾腾的糙米饭,纵是小帐篷里还透风,可总比之前的夜宿野外来的强百倍。   况今日还好生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如今吃饱穿暖,一身清清爽爽的躺在自己的小帐篷里,真是让她满足的要嘘口气了。   不过,今天的那起波折还是让人有些闷闷不乐的。   但她也很快就想开了,她又不是金银铜钱,做不到让人人都喜欢。那马先生厌恶她也好,想杀她也罢,既然主子爷说了由他来处理此事,那她相信她的人身安全会得到保障的。   东想西想了一会,渐渐地,她眼皮开始打架。   劳累忙碌了一日的她侧身枕着胳膊,很快就进入香甜的梦乡中。   翌日,时文修神清气爽的起身,洗漱完后就直接去帮鲁海他们做饭了。   蒸米饭,切咸菜疙瘩,早饭倒还简单,忙忙碌碌半个来时辰就做好了主子爷与一干亲兵的饭。   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在明武堂的时候,时文修领完饭后,就与大家寻个地坐着端碗吃,边吃边聊。   葛大瓦扒口饭,朝她嘀咕:“小时你就会吹牛,还以为你做饭有多好吃呢,昨个那肉汤又腥又咸的,还不如让俺来做呢。好歹不用捏鼻子来喝。”   时文修就道:“好歹我蒸的米饭是熟的啊,总比你做的夹生饭好吧。”   两人接下来就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对方做饭的手艺不行,宛如两只菜鸡互啄。   直待一顿饭吃完了,两人方结束了这令他们两败俱伤的话题。   “小时,你去不去山上打猎?”   趁着鲁首领不注意的时候,鲁海悄摸过来问她。   作为暂且充当伙夫的鲁海他们几人,遇到扎营的时候,若得便是可以到周边林子里打猎来改善伙食的。   时文修闻言就摇了摇头。她对那山上有阴影,坚决不去。   鲁海等人就背着弓箭离开了,时文修则承包了刷过洗碗等洗洗涮涮收拾的活。   可还等她忙活完,就见一亲兵从主子爷那军帐处匆匆过来,传话说主子爷传唤她此刻过去。 第29章 名字   时文修尽量镇定如常的再次踏进这军帐内。   大帐里,禹王正坐在桌前拿着兵书翻阅着,桌案上的饭菜整整齐齐的搁那,瞧着似并未动用。   “过来替本王布菜。”   见她进来,他就搁下兵书,随口吩咐道。   原来是让她来布菜啊。她隐隐着紧的心稍微一松,这活她见过,应该会干。   这般想着她就脚步轻快的过来,学着府上婢女的动作,小心端过桌案上另一端的竹筷空碟。而后她就恭恭敬敬立在那主子爷身侧,偏过脸来仔细观察他的眼神,唯恐没抓住他眼神指向,夹错了菜。   禹王擦手的动作一顿,微侧过脸,深眸看向她。   “会布菜吗?”   时文修就如实道:“知道流程,我见过府上婢女布过。”   “哦?是吗。”禹王看她一眼,继续擦拭着手,“那你什么时候见过府上婢女,目光如炬的盯在本王脸上。”   这话入耳让时文修原地呆了下,随即腾的下红了耳根。   可待她刚目光仓皇的从他面上移开,却又听对方低沉声音道:“你不看本王,又如何知道要布哪道菜。”   时文修只觉自己好似浑身都在冒着蒸气。   明明这主子爷是再正常不过的问话,可不知怎么的,这话听在她耳中却无端的让她热的冒烟。她觉得自己这不正常的表现简直如吃错药了,也不知那主子爷若见了她此刻的异样,该要如何做想。   越想心里越拔凉,偏她脸上的热度还蒸腾不止。   尤其是在她顶着张快冒烟的红脸,不得不抬起来迎上那主子爷略带深意的目光时,她真恨不得能点根火药桶,让自己原地爆炸了。   “布菜罢。”   在她一分一秒的煎熬中,对方总算收回了那令她如坐针毡的目光,执起了筷淡声吩咐了句。   时文修如临大赦,趁着布菜的时候赶紧端着碗碟筷子退远了几步。   桌上除了白米饭,还有六道菜,在长条案上呈两列摆放。   菜品虽不多,可真正布菜时,她方发现这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菜品毕竟紧挨着,那主子爷的目光指向过去时,她就难免有些拿捏不准,他所指的是前面那道,还是后面那道。   偏她也不能问,毕竟按她往日的观察来看,这主子爷大概是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信条的。别说让人出声说话了,整个用饭过程有丁点的声响都似不成,瞧着似多少有那么点强迫症。   她为难的看向可能是目标的两道菜,二选一的概率,大概也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选了。   小心翼翼将她选的那道菜夹到他碗碟的时候,她提着心屏气凝神的观察着,待见他面色如常的吃下去,方暗暗松口气。   好在选对了。   有了成功的经验,接下来的布菜,她也不那么紧张了,遇到二选一或三选一的情况,都会如法炮制交给天意。   大概她今日是欧皇附体,竟能次次都能选中。   正当她逐渐松懈下来,大概率按着天意给他布菜时,他却突然抬手示意她停下。   她还以为他用完饭了,遂就将手里碗碟筷不出声响的轻搁在桌上,安静候着等他吩咐。   禹王暂搁了筷,端过旁边的温水慢慢喝过一口。   “那道野菜炒蛋的菜,是谁做的?”   时文修的目光刷的投向那道蕨菜炒蛋,神色僵滞。   是她做的。主子爷的早饭当然不能跟他们一般,糙米饭配咸菜疙瘩,自然是如何要给做出几道菜的。   今个早饭葛大瓦做了四道,另外两道则是她做的。一道蕨菜炒山鸡蛋,另外一道则是凉拌小蕨菜。   她本来是想做蛋汤的,可想着葛大瓦他们都说她做汤难喝,遂就临时改了主意,做了炒蛋。   她目光忍不住紧紧盯着那黄灿灿的炒蛋看。没炒糊,金黄色配绿色,颜色挺清亮看着也挺有食欲,刚炒出来那会闻着味道也还成,能有什么问题呢?   可那主子爷既问了,那肯定是有什么不妥的。   手指绞紧衣角,她有些小心道:“主子爷,是我做的。”   他缄默了瞬,方道:“这道菜,你足足夹了八回。”   他说出的话平淡,似只在陈述事实,可她大概心里不坦荡,总觉得能听出些言外之意。   当即脸色青红交加,她额头冒汗的嗫嚅解释:“主子爷,我不是……”   “继续罢。”   他淡声打断,再次执了筷。   她心态不稳的重新端过布菜的碗筷,顺着他目光指向去夹菜的筷尖,都微微带着些细颤。   可待那筷尖碰触到那菜品上时,她瞳孔一缩,蓦的惊觉此刻她夹的菜竟是她做的那道凉拌小蕨菜!   猛吸凉气的瞬间,她反射性的嗖的下收回了筷,在主位上那主子爷微诧的目光中,慌不择菜的硬生生的挪着筷尖随意夹起另外一道菜。   直待夹起了那隔了几道菜的炖羊肉,时文修方一个激灵回了神,后知后觉到自己刚做了什么。   短暂的呆滞后,她拼命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将那块颤巍巍的羊肉,继续按照原地路线夹到了他的碟里。   禹王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两道菜之间相对较远的距离。   时文修心虚的将脸朝外撇了些,连余光都不敢朝他的方向看。   而这就直接导致,等她终于发现那主子爷竟自己开始夹菜的时候,已经是好半会的时候了。   她面色一紧,赶忙将功补过的去帮他夹菜。   筷尖碰了筷尖,双方皆是一滞。   她第一时间收了筷,对方顿了顿,又继续夹过菜。   时文修遂忍着脸上热意,轻手轻脚的将手里碗碟筷放在桌上另外一侧。这般安静的侯立看了一会后,她轻着动作俯身,将他常夹的几道菜往他的方向挪近些。   禹王垂了目,继续用饭。   待早饭用毕,士卒们将碗碟都拾掇下去,一切都拾掇妥当后,时文修就觉得好似卸下了重担般的轻松。   经过了这一早上,她始知这布菜真不是个容易活。相较起来,还是朗读机的活更轻松。   “主子爷,若无事的话,那我就退下了。”   禹王喝口温水,并未应她告退,只不急不缓问:“如何想到去做伙夫的活计?”   听他冷不丁提起这事,时文修就紧张了瞬。   她不免想,难道主子爷是要问责?毕竟她在没有接到任何调令的前提下,就擅自去做伙夫的活,真说起来确是不合规矩的。   “我现在还没被分配工作,在这见大家都在忙着,遂想着能搭把手就搭把手,总好过闲着。”   在经历了被无故抛在辎重队那出后,她真怕了自己闲着,怕自己成了没用的闲人,随时被剔除出了队伍。来这之后,见鲁首领迟迟不给她分配任务,她心里着实发慌,去暂且充当伙夫这职位,帮鲁海他们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她得让自己有活干,尽量体现出自己有用不是吃干饭的。   禹王放下了手里的瓷杯,突然抬眸看她。   “你知不知自己什么职责?”   时文修忙不迭点头:“我知的,主要是护卫您的人身安全。”   “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按照您的吩咐行事,尽职尽责的做好您交代的每项任务。”   话毕后见那主子爷还在定定看她,她又忙补充道:“比如,给您念读文章、布菜、做饭,等。”说到最后,她竟语塞了。   纵使她绞尽脑汁的想说出些自己的价值点,可说到最后,竟有些丧气的发现,好像这些零碎的活压根体现不出她独特的价值来。   “总之,我会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的做好工作。虽然我也有些短板……但我会努力奋进,勤学苦练,争取早日合格达标,对的起您的信任。。”   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夹杂了几些深邃晦暗,转瞬又恢复如常。   指骨无意识敲了敲桌案,他冷不丁问:“姓氏是哪个字?”   “时,时刻的时字。”脱口而出后,她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解释说,当时碰着脑袋时不记得自己叫紫兰了,也不记得原先姓什么,稀里糊涂的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姓氏还有名字。   禹王耐心的听完她这憋足的解释,方又问:“时什么?”   “时文修。”   她声音小了点,这回不等他再次问,就伸出手指在桌案上写了两字。   他的目光随她指尖而动,直待她比划完蜷缩了手指收回。   “文修武偃,雨顺风调,托意倒也深刻。”   他微阖了目抚案起身,转身朝旁侧书桌方向走去时,淡淡吩咐:“过来铺纸研墨。”   时文修却因他脱口而出的这寓意,而在原地失了会神,直待他吩咐过后好些一会,这方反应了过来。忙抛开对父母亲人思念的伤感,她遂赶紧过来按他指示从矮柜里翻出长宣纸,仔细工整的铺在书桌上。   而后立在桌边,手持墨条全神贯注的研着磨。   他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狼毫,饱蘸浓墨后,微俯身就直接挥毫泼墨。他笔锋强劲,字迹力透纸背,笔走龙蛇间,龙伸蠖屈,气势磅礴。   文修武偃,海晏河清。   最后一笔收势后,他将狼毫置于笔搁,重新直起了身。   时文修讶然错愕的直直看着那八个字,一时间回不过神。很快,反应过来的她开始有些无措,心跳也不受控制的紊乱起来。   “文修。”他慢慢从唇齿中吐出二字,沉吟了会,方看她道:“名字不似女子的温婉,硬了些。”   她将视线使劲垂低,有些心乱的不敢与他目光相对,闻言就下意识的回道:“怀我那会,我家里人都以为是个男孩,名字也提前给取了。后来虽见我是女孩,但因他们觉得这名字寓意很好,遂也就没改。”   直到话落,她方猛地惊觉不对,刚不久她才跟他说忘了从前,名字也是记忆模糊的时候胡乱起的,怎么这会又有鼻子有眼的说起名字来源来?岂不自相矛盾!   她心一紧,忙就要开口强行解释,却在此时,对方的声音淡淡传来:“原来是这般。”   他声音平淡,她也听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生疑,正踟蹰犹豫着要不要强行解释一拨时,却又听他声音低沉吩咐她过来些。   以为他是要她过来赏字,她遂将手里墨条赶紧放下,绕过桌沿走近至他身旁,正对着那副字恭谨站着。   “过来些。”   她就朝他迈了小半步。   “走近些。”   她迟疑的再挨近了小半步。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臂,近的都能隐约闻见他身上的檀香木片的清淡味道。   “再近些。”   她这回却没有动,却是惊疑的朝他看过去。待下一刻对上他沉沉的黑眸时,蓦的僵住身体,而后仓皇移开目光。   就在她垂落双眸的那刻,她的手腕猝然一紧,轻薄粗茧的触感传过来的那刹,就被股强劲的力道拉了过去。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整个人已被人从后半圈抱在怀里,细瘦的手腕被那遒劲的掌腹握着桎梏在身前,而单薄脊背上压着的,是身后那人结实刚硬的胸膛。   嗡的一声,她脑袋一片空白。   “握紧了笔。”   身后人的气息拂在她耳畔,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下意识的收缩手指,而后方发现,她右手心里不知何时被塞上了一支笔。   随即他的掌腹覆上她执笔的手,躯膛往她脊背下压的时候,粗粝掌腹带着她的手下沉,让笔尖落上了案上那副字的空白处。   蜜糖。   龙飞凤舞的二字落下,他收了势,带着她的手将笔搁下。   “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时文修双眸无焦距的看着纸上那两字,此时此刻,犹如被人拘走了魂魄般,整个人呆似的由他圈抱在那站着不动,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   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周围全是他的气息。鼻间充斥的全是檀香木片的淡香,耳畔回荡的全是他低低沉沉的嗓音。   直待她被他摁着肩转过身来,她方大梦一场似的猝然回了神,双手急急朝后撑住桌沿仓皇想要逃离他可怖的气息包裹,却被他掌腹稍用力摁在了当处。   禹王掐了她下巴迫她仰了脸,灼目在她如桃李的脸庞以及氤氲的双眸上巡视。这一刻,他能清晰明确的发现,她从来清澈明亮的眼波确是乱了,从前纵使她接近他,可面对他时清亮的乌眸却从不见半分波澜,哪如现在这般乱的都让人有些怜惜。   他抚了抚她的眸,俯身压下的同时,在她耳畔低语了句:“今夜,来本王帐里。”   她睁大了双眸,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兵卒的通报声:“报——吴将军、刘将军、王将军求见王爷!”   禹王抬手为她整了整发,方将她拉起了身。   “下去吧。”   他淡声令道,再次恢复成冷淡自持的主子爷。 第30章 心事   时文修脚步仓促的打帐内出来,见着外头几位将军就忙勉强镇定退居一侧,直待恭送他们进账后,方攥着手心,逃似的飞快离开此处。   帐外侯立的马英范瞧着她的背影,想着刚才她出帐时粉染面颊的模样,顿时脸色有些难看。   鲁泽瞧见他面色有异,唯恐他再起什么背主行事的念头,忙压低声提醒:“马先生,主子爷有一无二,您可千万冷静,莫要再招惹这项是非了。再说,行军路上难免寂寞难耐,主子爷起了兴,招她来排遣一二,本也再正常不过。”   马英范收回目光,叹道:“我何曾不知,只是……唉,但愿都是我庸人自扰罢。”   鲁泽就道:“马先生,依我来看,您确实有些过虑了。主子爷若真看重她,又岂会让她随军?如今不过是将她做排遣用途罢了。待到了边城,自有大把的人上杆子送自己容貌俱佳的女儿来伺候,届时有环肥燕瘦供主子爷挑选,她也就没了用处。”   待被主子爷随手撂一旁的那时,她还不是砧板上的肉,随便人处置。   马英范想想也是,不由也多少觉得,大概真是自己反应过激了。不过一随军途中供主子爷用的物件罢了,压根成不了什么大器,他对其如临大敌确是有些可笑了。即便她是宁王爷那边送来的细作,可在主子爷眼皮子底下看着,以主子爷的心明眼亮,也断不容她翻出什么风浪来。   “不过,千万莫让她单独给主子爷送菜。”   “您放心,她的一举一动我皆让人盯的紧,断不给她丝毫得逞的机会。且要给主子爷入口的饭菜,送来前都有人试毒。”   此时刚奔回自己帐篷里的时文修,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脑中混乱一片,许久都无法正常思考。   今日之事让她确信了,原来真不是她所以为的误会了,那主子爷是真的对她,有些不可言说的意思……   想到帐内的一幕,她有些脸热又有些无措,慌乱的想打扫下帐篷以期缓解下情绪,可环顾四周发现空荡荡的帐篷压根也没什么好打扫的。   她遂只能继续独坐在简陋的木板上,心慌意乱着。   事情来的太过突然,她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而对方也压根没有给她准备的机会,直接以不容拒绝的强势姿态硬闯进她空白的情史中,没给她丝毫反应的余地。在这日之前,她的天空是简简单单的蓝,今日之后,那天空上方已经是纵横交错的麻线,各种颜色交织不绝,乱的她眼睛都疼。   心乱之余,她不由得去想,自己对他又是什么感情。   当开始正视这个问题时,她蓦的发现,原来她对他在崇拜之余,也是有些隐蔽的喜欢的。   他成熟稳重,胸怀大义,同样也仁善体贴,博学睿智。对于这般一个优秀的男人,她大概很难不心有崇拜,很难不心生好感。   可待想到他放她离开前低语的那句话,她那丝好感就好似蒙了层灰,紊乱的心跳也渐渐有平复的征兆。   她不会单纯的以为,他叫她夜里过去他帐里,只是为了纯聊天。也不会天真的认为,古代人都是这么直接的,刚捅穿窗户纸就能直接无证上岗。   或许……他其实是没想着认真对她吧。   在木板上呆坐了会后,她回了神起身,呼口气后就撸了袖子往外走,准备去将之前没干完的洗涮工作继续做完。   想那么些干嘛,反正她对这陌生世界本也没什么归属感,早在穿越之初不是已暗下决心,除了吃饱穿暖、有闲钱再买座小房子安稳度日,旁的就不多考虑吗?   诸如找个良人嫁了这等事,本就不应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是能忍受丈夫三妻四妾,还是能忍受婆母的指责打骂?是能忍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是能忍受被条条框框束着,困在宅子内行规蹈矩的过下半辈子?想想都有些浑身发毛。   况在这里她也没娘家倚靠,若将来婆家看她不顺眼活生生打死了她,那只怕连个埋她的人都没有吧?一想至此,简直都让她惊恐交加。   她是疯了才会想在这个时代谈恋爱、找人嫁!   动作麻利的洗洗刷刷的她早已没了先前的旖旎心思,也没了那所谓的失落,干完活后就风似的躲进了自己的小帐篷里,不等吃中午饭绝不出来。   鲁海葛大瓦觉得她有点奇怪,吃饭的时候迅速的好似在赶时间。且也人也有些沉闷,不似往日般与他们有说有笑。待吃完了,仓促打声招呼后,就急匆匆的奔回她那小帐篷里去了。   午饭时如此,晚饭时亦是如此。   看的他们都有些疑惑,不知她究竟有何事情这般着紧。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军帐内,禹王换了身宽松中衣闲坐案前,在看过滴漏的时刻后,微蹙了眉。   指骨在案面敲过几下后,他抬眸看向帐外,沉声道:“来人。”   鲁泽掀帘入内,静候听令。   “去将她人带到这来。”   不用指名道姓,鲁泽就心知肚明主子爷指的是哪个了。   领命出去的时候,他还心里暗道,她好大的脸,竟让主子爷开金尊玉口让人专程来请她。   到了她的小帐篷前,他咳了两声,朝里头道:“紫兰姑娘,主子爷喊您过去。”   寂静的夜里,他洪亮的声音足够清楚,相信帐里的人也能够听得分明。可是他声音落了好一会,帐里没有回音传来,甚至连丁点声响都没有。   “紫兰姑娘?紫兰姑娘您睡了吗?”   帐内依旧寂静如初。   鲁泽心里咯噔一下,人不在?难道出了什么事?   脑中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马先生,心里产生不好的预感的同时,他遂朝帐内方向跨前一步,加大了声急喊道:“紫兰姑娘,您要再不出声,我就要进来了。”   话音刚落,帐内当即传出了声儿:“鲁首领,我睡下了,有事明再说罢。”   终于听到了她的动静,他可算大松口气,可随即又怒火中烧起来。她好大的脸,主子爷请她过去,她却施施然道是明个再说,真当自个是谁了。   “您还是快收拾收拾,随我去见主子爷吧。”   他硬邦邦道。可随即就恼火的发现,里头人又恢复了装死状态,没了声响。   他简直都不知她哪来的胆子敢如此胆大妄为!   也没了耐心,他直接伸手去抓她帐篷帘,与此同时最后再警告她一遍:“紫兰姑娘,您要不出来的话,我就要进去‘请’您了。”   请字他加重了语气。她若真要再不识趣出来,他就要闯进去,毫不留情的将她人给揪出来。   “我都说了我睡了。”里头人的声音带着急切,“我衣裳脱了,你敢进来,你就是登徒子。”   鲁泽哪里肯信,当即就掀了帐篷帘。   下一刻,在适应了帐内昏暗光线后,他就双瞳惊恐的见到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她,真的露了两根细瘦嫩胳膊在被子外头。   刷的下将帐篷帘放下的他,惊怒的嘴唇都在颤。   若不是不合适,他恨不得当面啐骂她一句不要脸!   鲁泽怒气冲冲的往回走,直快要主子爷军帐前,他愤怒的情绪还是不得平复。   狠狠搓了把脸,他深呼吸几口气缓了缓后,才低了头进去回禀。   “主子爷,她不肯过来。”   案前闲坐那人就抬眸淡淡的看向他。   鲁泽就低头解释:“属下是要进去请她过来,可她却说,却说已脱了衣裳睡下了……”   禹王微沉了眸,往帐外的方向缄默看了片刻,就冷淡的推案起身。   “罢了。”他抬步往内间走去,声音不带温度:“让人进来收拾下,准备安寝罢。”   鲁泽应下,遂赶忙招呼人进来,轻手轻脚的将浴桶抬出去,收拾妥当后,又熄了帐内的几盏烛灯。   从军帐内退出的时候,鲁泽吁口气的同时,不免将目光投向了那昏暗处几乎融入夜色的小帐篷处。   心里暗道,她这作死的功力倒是一绝,不知是怎么想不开的竟对主子爷拿起乔来。也不想想,主子爷是何等人物,岂会吃她这一套?她大概还不知,自己这是弄巧成拙,拿乔不成,反倒惹主子爷膈应了。   翌日,鲁泽见到马英范过来时,便发现这位幕僚先生竟一改之前的郁色,整个人瞧起来精神了许多。   趁没人的时候,马英范对他笑道:“到底还是鲁首领看得透,前两日确是我杞人忧天了。”   就如她这般认不清自个的东西,简直不足为虑。   纵是主子爷是对她有那么点的意思,想必也不会对她新鲜太久的。她造成的祸患有限,压根成不了什么心头大患。   鲁泽见他想开了,也不免轻松。   “您能这般想便好。”   马英范笑笑,就气定神闲的候在帐外,等着听令。   事情果真如他们所预料般的发展,整整一日,主子爷都未曾再召见她。而等两日之后,全军收拾行囊继续行军开拨塞北时,忙碌的行程让主子爷更是无暇顾及她。   不提马英范鲁泽他们是何等的心安,此刻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时文修还颇为感慨的暗道,她终于混到了有坐骑了。   在辎重营那会,她还以为自己练骑马的罪都白遭了,没想到还真是没白遭罪,这么快骑术就用上了。   骑马相较于靠着双腿走更轻松些,不过也还是辛苦的,一整日的行军下来,不仅大腿内侧磨得痛,两条腿也哆嗦的有些伸不直。唯恐成了罗圈腿,每夜入睡前她都使劲的做拉伸锻炼,动作标不标准暂且不说,可腿部韧带却好似没极限似的任她拉伸,劈叉都不带犹豫的。   若不是原身生在古代,她都怀疑对方是体操运动员。   一连行军半个多月,大军再次驻扎修整,而此时离那边城不过只剩十来日光景。   时文修活动活动手臂缓解着僵硬酸痛,见葛大瓦边烧火做着饭,边一脸不高兴的对旁边人说着什么,遂好奇的过去听了一耳朵。   原来是他在行军的路途中不慎将火折子给遗失了,在借了一圈后,最后总算才在一亲兵那借到了火折子。可换来的也是那亲兵没什么好脸色的,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   虽说都是亲兵,可亲兵中也是有等级分化的。像葛大瓦这般的原三等护卫,在颇有牌面的原一等护卫面前,就跟个小喽喽似的,对方训他,他也只能如鹌鹑似的受着训不敢吭声,别提有多憋屈了。   时文修同情的看他一眼,主动接过他烧火的活,对他道:“你切菜去吧,切完了就歇会,下道菜我来做。”   葛大瓦也怕心情不好之余将饭做的更差了,遂也不推脱,直接将下道菜的主权交给了她。   时文修做起菜来也不打怵。经过这段时日的锻炼,她自我感觉做饭的手艺稍微的有那么点提升,做的有多好吃当然不敢说,可盐抓多少佐料如何放还是有些数的。   吃饭的时候,葛大瓦又在喋喋不休的诉苦,说那亲兵是何等的跋扈,苦着脸说接下来的几天还要继续去借火折子,继续去挨训等等之类发愁的话。   时文修听一耳朵还成,听满耳朵简直都要被磨出茧子了。她遂就忍不住插了句嘴,让他可以学着钻木取火。   葛大瓦觉得她在说风凉话,就虎着脸不想跟她说话了。   时文修扒口饭,小口慢慢嚼着吃下后,还真思考了下。   还别提,他要不信的话,她还真可以给他示范一下,因为这题她会啊。   鲁泽随主子爷巡视完军营回帐时,就远远的见到有一小撮人围在埋锅造饭的地方,不知在做什么。他也没太在意,想着等会过去训斥一顿便是,虽说是停军驻扎,可也容不得稍有散漫。   正这般想着时,他蓦得发现旁边的主子爷慢慢停了步,不辨情绪的抬眸注视着前面的那些聚集的兵卒处。   鲁泽心头一凛,以为主子爷对此不满,刚要出口请示是否过去训责时,目光不期瞧清了在兵卒们中间蹲着的人,电光石火间,他就及时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时文修吹着冒烟的木绒,再听着周围好为人师的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指点她该怎么做,真的很想撂挑子不干了。   她就是心血来潮的想试一试,哪里料到他们一个个的好奇心那么重,非要围上来观望。你看就看,可个个的还偏要化身野外求生大师,对她痛心疾首的来指点一番,生生让她将兴趣变成了任务,简直让她苦不堪言。   苦哈哈旋转硬木条的葛大瓦欲言又止,趁人不注意时小声道:“那个小时,俺觉得,其实跟亲兵借火折子挺好的……想想他也没怎么说俺,俺不生气的。”   时文修笑笑不语。这话不必跟她说,跟周围指点江山的人说啊。   葛大瓦认命的继续转,手都快要搓出火星子来了。   终于,在二人煎熬的等待中,一簇火苗终于噗的下从木绒窜出,彻底终结了他们二人的使命。   周围人激动的拍手叫好,无不面上有光,各个大脸都写满了自豪感。   被扑了一脸灰的时文修,还有手掌心快冒火的葛大瓦:……   “大瓦,我觉得,跟亲兵借火折子挺好的。”   “嗯,俺也觉得。”   时文修拨开人群,抬着手背擦着额上汗,吁口气就往自己帐篷走……然后,就面对面遇上了那淡漠看着她的主子爷。   短暂的错愕之后,她猛回了神,赶忙行跪礼问安。   禹王垂目睥着她,慢慢转着玉扳指,眸光明灭不定。   一段时间未见,她好似又恢复成在王府面对他时,那种波澜不起的模样。   收了目光,抬步往军帐走的时候,他声音冷淡道:“跟过来。”   时文修的心猛地一跳。   也就呆怔了这一会功夫,那鲁泽似不由分说的过来提起她,强迫她跟着走,似是唯恐她出现夺路而逃的情况。 第31章 听书   厚重的帘门被放下时,帐内的光线就有些昏暗。   时文修低头垂目立在他跟前,手指忍不住悄然蜷缩。   帐内在令人压抑的一段阒寂后,传来他轻寒的声音。   “敢公然违背本王命令的,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   他说话从来都是平静淡然的,此刻比往日寒了几分的语气,无疑昭示他情绪有些不善了。   时文修也不敢吭声,默默低头挨着训。   隔着桌案,他黑漆漆的眼挟着锋锐,压迫性的落在她身上。   “何故违命?抬起眼,看着本王说。”   不容置疑的命令让她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在细颤了手指后,她不得不压着恐慌抬了眸来。   案后的人冷冷的看着她,不见了往日的温度。   她在紧咬了下唇后,还是鼓起勇气,轻颤着眸光对上他慑人的深眸。   “主子爷,我不是想违命,只是……只是我不能应您的命,因为我没法将自己轻易给予出去。对不起主子爷,我可以应您任何事,再难再苦都都不惧,唯独此事……我真的做不到。”   他一直看着她,看她明明惧怕,却还是坚持说出他不喜的话。她嗫嚅的话很轻,轻至不仔细分辨,几乎无法听清的地步。可又似很重,重至哪怕她哪怕双瞳含着微光,就算声颤的不连音,也要在他威势的逼迫下,坚持将话当着他的面道明。   他本该心生讥诮的,她何等身份岂不自知,又何必在此假装矜持惺惺作态?可在触及她那双泛着微光的乌眸时,他竟很难对她升起恶感。   闭眸缓和少许,他睁眼看向她,沉声吩咐:“过来。”   这话入耳顿时激起她那日的回忆。   短暂的无措后,她全程低着眼没敢看他,只硬着头皮往案前的方向象征性的小步移了下。   案后的人眸光微滞,不着痕迹的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似有些诧异她包天的胆子,敢当着他的面阳奉阴违。   她并非不知自己这般公然违命不妥,发号施令惯了的人,岂能容人接二连三的忤逆?可是她又实在不敢过去。   他的亲近让她怕,又慌。   “主子爷,我念读文章给您听罢。”   唯恐对方发作,她将功补过般率先开口,语气讨好又不安。可此话过后,帐内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连空气都好似变得稀薄起来,让人喘不上气来。   她有些不敢正对他射来的目光,就微微僵硬着脸,转向放书的矮架子方向,似是专注找着要读的书。   “找到了吗?”   案后人冷不丁的问声让她蓦的回过神来:“我这就去找。”   “不必了。”他自她慌乱的面上收回目光,垂目慢慢转着玉扳指,轻描淡写道:“此次出征,本王并未携带任何骈文。你背罢。”   她半张了口,如遭雷轰电掣。   背……书?!   “就《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罢。”不给她推脱的机会,他就直截了当丢出了书目。语罢,他阖了眸微朝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放松下来,似只等听她背书解压了。   时文修整个处于凌乱中。   她开始拼命回忆心经的内容,观自在菩萨,行深,行深……后面是什么?脑海里的那篇心经,好似除了开头那几个字,后面内容都凭空消失了,干净的连抹灰都不留。感觉就像,曾念了那么多遍的心经,好似都念进了狗肚子里!   她此刻竟连第一句都想不起来!   帐内长久的寂静无声,似让案后之人等的有些不耐,搭在扶手上的指骨敲了几下。   “主子爷,我,我给你说个书听吧。”   在他出声训斥之前,她急中生智的提议道。可说完之后,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提议很有道理,那骈文有什么可听的,文绉绉的语言也晦涩,哪有故事听起来生动有趣呢?   这般一想她顿时一扫之前颓然窘迫,来了精神。   脑中飞快的过着她熟悉的电视剧,想着那主子爷此刻带兵出征的情形,遂决定讲个与战争有关的剧。   抗战片她当然看了不少,不过筛选起来还是要慎重些的,神剧千万不能选。否则以那主子爷正经严谨的性格,还不得勃然大怒的劈了她。   “主子爷,这是一个关于侵略与反侵略的战争……”   听她说要讲剧,他下意识蹙紧了眉,欲要开口制止。她曾在明武堂给护卫们讲过所谓的武侠剧,他是知道一些的,但并不感兴趣。所谓江湖在他看来纯属无稽之谈,除了崇尚匹夫之勇的莽夫之外,怕也没人会喜欢这等奇异怪谈。   可待睁了眼,见她带着小心,仰着她那张染了灰的绯红脸庞,有些忐忑又有些讨好的小声儿讲述时,要制止的话就止于了唇齿间。   感受到了对方的默许,时文修那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了。   精神也为之一震,说话的声儿也渐渐稳了。   为了能给对方呈现一个精彩完整的故事,她竭尽全力回忆着剧的情节,尽量将每一集的精彩点都点出来。当然,为了贴合这古代社会,她将里面的枪支用弓箭来替换,大炮用投石机来替换,至于轰炸机……她绞尽脑汁后,觉得能掠过就掠过,实在不行的话,就勉强选用风筝。   禹王本也没兴趣在听,想着待她说上一会,就让她退下。可随着她这故事的讲述,他不知不觉的,渐渐的竟也听进去了。   民族仇恨,家国情怀,壮士慨歌,疆场豪情,诸此种种随着她的娓娓道来,让人听了确是有些触动。不过瑕疵也是有的,譬如被她夸大的弓箭威力、投石机的投掷射程、以及那让人无法理解的,风筝?   他蹙了眉,几番都想出言打断,可看着她讲剧的时候双瞳熠熠生辉,整个人焕发别样生机的模样,不知为何就忍下了。   随着剧情的深入,她也开始投入状态,情真意切的讲述在那个特殊时代,发生的悲壮慷慨的故事。讲到最后,她压根不用特意的去投入感情,出口话语里带出的情感已全是发自内心。说到侵略者的恶行,她生怒,痛恨,说到百姓遭遇的不幸,她沉痛,哀伤,最后说到抗战士兵如何血战沙场,慨然大义,高喊着国家万岁与侵略者同归于尽时,她已经红了眼圈,哽咽难言。   “对不起主子爷,我失态了。”她忙停住,偏过了脸,暗暗吸着气缓缓。   讲武侠剧时她代入感还稍微差些,可讲抗战剧就不成了,一讲起来她脑中忍不住就浮现出那些或惨绝人寰或悲壮的画面来,没能当场哭着痛骂敌人两句,都是她忍得好。   禹王不动声色的看她。   他从未见过哪个说书人能这般情真意切的,双瞳里那痛恨的光是真真切切的,仿佛那所谓的民族仇恨确有其事,而她也恰在其中。   “你口中的那侵略者,倒与蒙兀人多有相似。”   他突然出声,深沉的眸光似有如无的落在她面上,“他们经常滋扰边境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穷凶极恶,恶行牲畜不如。这几十年来,惨死在他们手上的百姓,不计其数。”   时文修当然听不懂话里暗藏的试探,闻言,她却只是将其迅速与当初侵略自己国家的敌人等同,当即痛恨的两眸都似要着了火般。   “主子爷,我从来都相信,邪恶是压不住正义的。”她水润的乌眸诚挚的看向他,没有慌乱躲避,只有专注认真:“此行我们是正义之师,定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主子爷,我也相信,边城百姓也在盼着大军过去,届时军民一条心众志成城,肯定会大败蒙兀军!主子爷,我们定会大获全胜,顺利凯旋而归的!”   她的双瞳微带水光,纯粹生辉的宛如灿阳。   这一刻,他似乎能对张宝的心情理解一二,明白了为何见惯了世事人情的张宝,能三番两次的出言袒护她。面对此刻她纯真璀璨的双眸,他是真的有那么几个瞬间,相信她确是撞坏了脑袋忘却从前事。   但也仅此而已。   微沉了眸,他挥手令她退下。   在她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后,他抚案起身,踱步至矮方桌前坐下煮茶。   茶杯沿凑近唇边的那刹,他突然在想,那老九究竟是拿什么笼络住的她。   走出军帐的时文修中途遇上了葛大瓦。   葛大瓦惊异的看着她,问她的脸怎么了。   “怎么了?我脸有什么问题吗?”她摸着脸,有些不解。   葛大瓦就咧着嘴给她比划着形容,此刻她的脸就如一个大墨盘,上面冲刷着几道灰沟渠,可有意思了。   时文修这方猛地想起,先前在吹木绒时被喷了一脸灰,还没来得及洗就被人提溜到主子爷跟前听训。   想着自个就是顶着这么个大灰脸,在那主子爷跟前慷慨激昂的讲着剧,她的脸就忍不住红了白,白了青,青了黑。   这般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后,她渐渐的又恢复如常。   其实她觉得也好,大概见了她毫无形象的丑模样,那主子爷也不大再会对她起什么念头了。倒也不会再让人心生困扰。   原地呆立了会后,她与葛大瓦打声招呼,就离开回了自己的帐篷。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行军路途中,那主子爷竟经常唤她去他帐里。纵然只是唤她过去说书,可他看她的深沉眸光、还有偶尔几次亲昵的举止,每每都让她方寸大乱。 第32章 准备   冬雪刚过,外头一片严寒,呼啸的寒风吹刮的旌旗猎猎作响。   军帐厚实的帘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燃烧的几个火炉徐徐朝外散发着热度,驱散帐内的寒凉,带来融融的暖意。   书案前,禹王手持兵书神色不动的看着,旁边侧对着他坐着的人,则磕巴的细声讲着话,估计讲的什么连她自个都不清楚。   “主子爷……我,说完了。”   细若蚊蚋的声音传来,他遂暂将书搁在桌上,偏眸看她。   “真的?”   “真的。”   她胡乱点头,可刚一动,本就挨近他腿侧的双膝,就不可控制的擦过他腿上的衣料,摩擦的碰触让她顿时僵住了身子。   在对方愈发深的眸光中,她手指仓促抠住桌沿,使劲撑着力就想站起来告退:“主子爷,那,那我就先退下了。”   “不急。”他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轻薄粗茧的掌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牢牢将她桎梏在原处。   “冷不冷?”   “我不冷!”   听得他的问话,她反应极大的当即道。   这句话他今日问了数遍,每问一遍就勒令她搬动座下的编藤椅朝他的方向挨近寸许。此刻他们之间近乎没了间隔,近的让她一抬眼就能清楚见到他鬓角发丝,线条凌厉的眉峰,还有俊朗的侧颜。甚至她都能感到他身体隐隐透来的体温,还有他侧过脸与她说话时,那淡淡温热的气息,简直让她慌了手脚,无所适从。   若再近些,她真怕自己会受不了的夺路而逃。   他没再逼她靠近,却是突然出声勒令她抬头。   “看着本王说,你在逃避什么?”   他冷不丁的发问,却让她顿时心神大乱。   “主子爷,我没……”   “若是没有,你躲什么。”   低沉的嗓音刚落,他就抬手捏了她下巴转向他,粗粝的指腹在她细嫩的皮肤上轻轻刮着。   “可用本王拿柄铜镜来,让你亲眼看看自己是何等的口是心非?你为何不承认,你心悦本王。”眼神骗不了人,他能看得明白,她面对他时,那无处安放的慌乱眸光是因为什么。但同样的,他也看得明白,她在极力抗拒自己内心的感受。   他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是毫不留情的戳破她极力掩藏的隐蔽心思,于她而言不啻于惊天巨雷,冷酷无情的轰碎了她身为女儿家的遮羞布,刹那让她无地自容的暴露在空气中。   一时间惊慌、无助、羞愧、难堪等等情绪瞬间都铺天盖地涌了上来,让她浑身颤抖,脸色瞬间白的没有血色。   她遂抖着唇抬眸看他,泛着泪光的双瞳隐含祈求:“主子爷,求您让我离开……”   面对她软弱的模样,他冷硬的心肠倒也稍有软和,不由伸手覆上她微凉的面颊,拢在掌腹里轻怜密爱般抚摸着她。   若不是她迟迟抗拒,他又何须要如此逼迫。   对于女色,他本是素不强求,鱼水之欢总要你情我愿方得趣味。可如今大概是行军寂寞难耐,亦或是长久不得纾解让他失了忍性,倒是在她身上破例了。   他轻抚着她的面颊,看向她眸底的无助,难得笑了下。   况且她对他亦不是完全无意,他此番亦不算强求。   只是若她还要继续抗拒,那就莫怪他破例违背原则,对她稍用些强硬手段了。   “你怕什么?究竟有何顾虑,你不妨对本王直言。”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带着让人心定的意味。   时文修轻颤眼睫闭了眼,不去看他那双蛊惑人心的深眸,亦逃避似的,不想面对此刻被人当面戳破心思的难堪。   或许真如曾听过的话般,看第一眼就喜欢的人,再看一眼还是喜欢。   虽然她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对他有了意,可他到底是自己第一次喜欢上的人,纵使她已经竭力控制了,但每回再见他时,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紊乱的心跳。   她不是没因此恼恨过,可有些情感压根不是自己能控制住的。不见他时还好,大概有个冷却期也能淡些,可一旦看见他,思绪与心跳就刹那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怕什么,嗯?”他依旧耐心的问她,冷峻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沉稳威严。说话间,他的指腹轻抚过她眼睑,眼角,似给她无声的安慰。   被轻薄粗茧带起的战栗感,瞬间由眼尾蔓延至她全身。   “主子爷,我没有怕。”她狼狈躲闪着他的碰触,强自道:“只是我从来都将您当主子爷看的,只想安安分分的在您手下干活,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撒谎。”   他直截了当的打断她的话,反手握牢了她冰凉的手,平静的对她道:“你是怕不被善待。”   她当即心神一震,错愕看他,张口忘了言语。   确是被他言中了。她确实是怕,怕被辜负,怕被欺负,怕不被善待……在这个陌生的社会,她什么倚仗都没有,哪里敢轻易将自己交托出去?   “本王给你承诺,日后会妥善安置你。”   他说的很平静,可无人怀疑他话里那一言九鼎的分量。   黑漆漆的眸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径直望进她微带水光的眸底,他道:“你可以安心跟着本王,本王可许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当然,前提是她不会背叛他。   他似有若无摩挲着她凉津津的手,微阖下来目。   这些时日来,他确是发现,她似乎真的忘却了过往。   眼神是最难骗人的,就算能装的了一时,可时间久了,总会多少泄出些蛛丝马迹来。可他却没有发现她任何的破绽,她的眸里依旧是那般的纯粹澄澈,没有丝毫阴谋算计的痕迹。   大概也正是如此,无形中,他对她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每每见到她时,看她万般生机的模样,自出征以来长久的压抑与苦闷,也稍稍排解了些许。她简直就如蒲草,韧的让人惊叹,恍惚中都让他都忍不住产生一种,世间诸类烦恼也不过尔尔的想法。   大概正因如此,每每烦闷无解之际,他总想招她过来待会,哪怕不听她讲那些稀奇古怪的剧,只看着她这般朝气蓬勃的模样,也觉得心情能稍微明朗些。   他不是不知自己这般不妥,可这又何妨。   带着父皇变相的放弃,来到这塞北苦寒之地,他本就多有沉郁。若此期间能有供他纾解排压的途径,又何曾不是件好事。   反正也不过是个无害的细作,脱离不了他的掌控。   唯一改变的,大概就是他会给她几分怜惜,最后会妥善的安置她。   当然,前提是她真的无害。   “蜜糖。”他慢慢俯了身凑近她耳畔低低私语,话语含在唇齿间,宛如情人间的亲昵低喃,“本王知你怕,也会给你时间准备,但不会太久。明白吗?”   怕什么,准备什么,纵使她从未有过感情史,也能听得懂。   她惊惶的朝他看去,对上的却是他晦暗的眸光,深沉,强势,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   “主子爷……”   “回去后准备准备,下去罢。”   夜里,时文修睁着眼呆呆的望着帐顶,直至过了子时都未入睡。   好像一日之间,她的世界就翻天覆地了,完全颠倒成另外的一副模样。   原来冷淡寡言的主子爷,好似也不是她想的那般仁善公正,为了让她从了他,他可以强势霸道,可以威逼利诱无情逼迫。   原定的在这世上兢兢业业工作,攒钱买房养老的计划,也好似如泡影一般要灭了。在今日他将话挑明之后,她大概也做不成什么护卫了,那此后她的身份,是他的……地下情人?   别说什么嫁他之类的话了,就算她再白目也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古代等级森严,是极讲究门当户对,就她这所谓的‘大宫女’出身,说穿了,不也是个奴婢吗?   她看着黑暗的帐顶,想要扯抹笑,安慰自己没什么,却半分笑意都扯不出来。   她准备不了,也想不开,她受不了给一个男人当情人。   即便她对他有几分好感,她也接受不了。   她觉得荒唐,想笑,可笑不出;她又觉得难受,想哭,也哭不出。   就这样,她浑浑噩噩的一个整晚,几乎是睁着眼到了天明。   接下来的几日,或许是临近边城事务繁忙,或许是真如他所言要给她准备时间,他并未再召她过去。   可每夜里时文修还是依旧睡不好。每每夜幕降临,她就忍不住的心惊肉跳,唯恐她那小帐篷外突然传来鲁首领那令她丧胆的命令。   好在剩下的这一路倒也安宁,直至大军入了边城,她也依旧没接到,让她去那主子爷军帐里伺候的命令。   相较于繁花似锦的京都,边城却充斥着荒芜凋零,放眼看去天空灰暗,寒风呼啸,大雪飘零,城外田地稀少,城郭血迹未消,不消人说就知此地是名副其实的苦寒之地。   不过因着临着边境,这里民风彪悍,路上行人见着大军入城也并不惧怕,反倒雀跃的在路两旁观望,与身旁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   在边城军营里驻兵完毕后,等候多时的边城府君县令等官员,赶忙上前毕恭毕敬的请禹王以及几位将军移步府衙,给他们接风洗尘。   主子爷离开,他们这些护卫自要随身跟从。   时文修不想去,所以磨磨蹭蹭的就想看看能不能躲着不去。   或许是她整个人都不对了罢,现在稍有点风吹草动,她脑子里就不可避免的联想到各种不宜的画面。现在听说那官员们要给主子爷他们接风洗尘,她第一时间反应的就是他要喝酒了,而后可能会借酒起兴,拽她回屋结束她的准备时间。   一想至此她就脚步沉重,愈发磨蹭的想找个地躲着,不想跟去府衙。   可是那鲁首领没有让她的计划得逞。他简直是火眼金睛,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的意图,当即以目示意严厉警告她,甚至为防万一还全程都盯着她走。   她也不知这鲁首领是经历了什么,从前他是恨不得她别挨近他主子爷身旁的,哪怕她跟主子爷说句话,他都觉得是她在侮辱他尊贵的主子爷。可现在,简直要盯死她一般,不容她有任何逃离主子爷跟前的企图。   若鲁泽知她此刻想法,定要冷笑几声,在主子爷没撂开手前,他确实是要盯死了她,不容她再闹任何幺蛾子。毕竟从前在她小帐篷前吃闭门羹的事,他记得门清呢。   来到府衙后,时文修就与众护卫一道在宴客厅前候着。   端菜的小厮婢女们鱼贯而入,里面的人相互寒暄,不时传来些豪爽的大笑声。   在距离时文修所处的不远处檐下,候着十来个窈窕舞姬。大寒冬的天,她们身披薄薄的纱料,顶着寒风冷雪颤颤巍巍的站那,冻得乌青的嘴唇,还有时不时抖索两下的纤弱身体,让她看了都觉得心生可怜。   鲁泽见她双眼一眨不眨的盯那些舞姬看,竟难得的也多少觉得她有些可怜了。这些舞姬多是待客陪寝用的,有她们这些姿态风流冰肌玉骨的美人们供主子爷挑选,只怕主子爷便也瞧不上了她,很快就将她冷冷撂了一旁了罢。   这会有府上的管家从宴客厅里出来,对外头的护卫们点头哈腰的问好示意后,就冲那些舞姬们招招手,让她们进去歌舞助兴。   舞姬们进去后不久,里头就响起了丝竹声,唱曲声,宴客厅里的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报——”   正在里面气氛正好之时,自院外突来急匆匆跑来一小兵,高喊着报字,十万火急的模样。   鲁泽拦住他,喝问:“什么事?”   “有紧急军情要报!”   这时宴会厅内的人已经听到,就勒令那传令兵入内。   传令兵一进了大厅,当即抱拳单膝跪地:“报!蒙兀兵突然大军来犯,据城门不过二十余里!”   传令的声音很响,足矣让候在外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时文修倒抽口凉气,这么快就要打仗了?!   她心惊肉跳的紧握着手里佩剑,忍不住扭头往里面看,想知道具体情况。   “猖獗!”   “狂妄!!”   座上的几位将军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蒙兀军明知他们大军今日到来,还特意选此时机前来犯,这是挑衅!   禹王搁了酒杯,沉目抚案起身。   “看来今日这顿酒是喝不成了。”   他转头吩咐人去取他铠甲,看向那边城官员道:“待击退蒙兀军,诸位再行补上庆功宴罢。”   诸位边城官员不安的心稍定,拱手应是。   吴将军见那禹王开始穿戴铠甲,不由大惊问:“王爷这是何意?”   “首战本王焉能不去?便也不妨随诸将,一道会会这些蛮横鞑子。”   “王爷万万不可!”吴将军等将领纷纷劝说:“王爷千钧贵体不容有失,万不能以身犯险,否则稍有差池,吾等万死难辞其咎!”   禹王抬手止住:“既奉命出征,那这里就只有监军,没有什么千金之子。穿了铠甲,本王与诸将便皆是袍泽,出生入死,患难与共。”   吴将军等人皆是心头一热,纷纷热血沸腾表示,定随王爷奋勇杀敌,杀得那群蒙兀兵有来无回。   禹王轻笑:“诸将错了,是本王随尔等杀敌。”   见着里头的人乌泱泱的出来,门外的护卫都屏气凝神的站好,心里激荡莫名。   时文修更是紧张的死死攥着佩剑,调整呼吸,反反复复的在做着心理建设。要上战场了,她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怕死,战场上的兵若是越怕死,那就肯定死的越快。她只要听从上面命令,随大流走,旁人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应该会平安度过。   对,她有剑术,抽出剑来就算劈不着敌人,也好歹能挡挡别人砍来的刀。   禹王与诸位将领大步走出宴客厅,快步往勒马的地方去时,余光瞥见远远吊在后头握剑紧随的那人,脚步一顿,脸朝后示意鲁泽近前。   迅速低语几句后,他便不再顾及,继续前行。   鲁泽一领了命,当即朝后往时文修的方向去,在她怔愕的目光中,迅速拉过她到一旁,传了主子爷的令。   “主子爷让你不必跟着。府君给主子爷在府衙里单独安排了住处,这段时日你就住那。”   鲁泽说过这话后顿了顿,方压低了声道:“主子爷还说,让你准备好,等击败敌军归来……主子爷要收取奖励。”   传完了话,他就不再管她,而后几步至那府君面前,朝她呆立的方向指了指,迅速说着什么。   府君倒是诧异的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两回,稍瞬就反应过来,笑着恭敬应下。   禹王一行人打马离开后,府君就令府上管家过来,带那神思恍惚的时文修,往那后宅的方向去。   等到了地方,她茫然看着这打扫干净的陌生院子,一时间对着陌生的环境无端生出惧怕来。   上战场的心理建设是白做了一场,现在,她要做另外一件事的心理准备。   比起后者,她倒宁愿承担前者的担惊受怕。 第33章 心思   时文修在府衙里一待,就是十来日的光景。   期间她几回想出府透透气,都被管家给拦了下来。   照他的话来说,外头人多眼杂时局正乱,不让她出府是为她的安全着想。可其实别说出府了,这一连十来日的时间,她连她所在的这方小院子的大门,都没能迈出去半步。   她就宛如被张网罩住了般,就只能成日的待在小院子里发呆,有时候想自己未卜的前路,有时候想外头的战况究竟如何,将士们可都能平安归来。   这般又过了两日光景。   当府衙外头人言马嘶的喧嚣声隐约传到她小院里时,坐在藤萝架子前失神的时文修猛地站起了身,细瘦的手指下意识的攥紧了旁边木架子。   大军归来了!   府衙外,鼓声大震,喊声大举。   府衙的诸位主官们皆着官服戴官帽,激动而恭谨的候着,待见了那旌旗蔽日中,被那些浴血奋战归来的众将士,前遮后拥的拥簇而来的禹王与几位主将,当即殷勤的急急迎了上去。   “下官恭贺王爷及诸位将军们得胜归来!”   众官员们一揖到底。   禹王勒停了战马,翻身下马,龙骧虎步望府衙而去,带出铁甲铿锵声。   其他将领亦纷纷下马,随着禹王一道踏进了府衙。   府君边在前面带路边无不崇敬道:“王爷及几位将军英明神勇,率得胜之军,杀入敌营,势如破竹,终大败敌军,剿戮甚众。经此一役,想那蒙兀军势必闻王爷等诸将的威名而丧胆,来日大破蒙兀军,踏破蒙兀王庭必是指日可待!”   其他主官纷纷附和:“王爷及诸将盖世英姿,世间鲜有,今日下官等得以瞻仰,实乃三生有幸,荣幸之至。”   恭维的几番话落,却并无人应答。入耳的依旧只有行走间,铁甲的冷肃铿锵声。   府君心里咯噔一下,目光悄悄往禹王爷的方向看去,就见他眉目冷硬,鬓边尚有干涸的血迹,浑身充斥铁血之气,行走间威仪更甚,却让人心生畏怯。   他素来听说这位禹王爷寡情冷性不好相与,刚来府衙那会见其语态温和,还以为是虚传,如今见其目似寒铁,面无表情的寡情模样,方知威名不虚。此刻面对这禹王爷,他心里忍不住的直发憷,恨不能退避三舍。   不敢再近前搭话,他遂暗下给他属官打了个眼色。   那属官遂只能硬着头皮近前,赔笑小心开口:“王爷,下官们已提前设宴于厅堂……”   前面行走的禹王突然停了步,吓得那属官一个哆嗦咽了话。   冷淡目光在属官身上掠过一眼,禹王看向另一旁的府君。   “战事初歇,诸事繁冗,今日不宜酌酒称庆。”   没等那府君近前来,他又沉声道:“蒙兀军劫掠甚众,波及周围数个村落,需及时出榜告示,安辑居民,以恤民众。此役中伤残军士,延医问药,竭力救治,亦要安排妥当。还有调遣民夫紧急修缮崩倒的城郭、派人协助处理堆在城外的尸体、采取措施谨防疫病等等,诸事种种,皆不容刻缓。”   “府君,依本王看,庆功宴就另设旁日,你看如何。”   府君的冷汗都滴了下来,面白的连声应是。   上述列举的每一件事,都是他府君的职责范畴之内,训诫之意虽未明说,却也不言而喻。   禹王没再看他,抬步离去。   其他将领亦面带肃容紧步跟随。   府君识相的没跟过去,只招来属官迅速嘱咐几句,就让他去领着禹王等人前往议事厅里去。   而他则跟诸位府衙里的各部主官,目送着禹王等人离去,直待那寒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方长长松了口气。   “府君,可是此战并不顺利……”   如何瞧禹王爷与几位将领的面色如斯肃穆,不见任何得胜归来的喜意。   “此事莫要议论。”   府君看着面色惴惴的官员们,道:“当务之急,是诸位协助本官抓紧时间处理战后各项事务。旁的话本官不多说,只需请诸位在起了懈怠念头时,想三分头顶这位主的行事手段,如此便能警醒己身,以免自误。”   边城处在天高皇帝远的边境之地,官员们在此任职时间久了,难免就对朝廷失了些敬畏之心,办起公来也多有松懈怠慢。   若在旁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现在处在他们地界的可不是手腕温和的主,这位王爷在朝中的赫赫威名,连皇亲国戚都惧怕三分。听说收国债时,这位王爷可是六亲不认,手段狠辣,逼得老臣当朝痛哭,还逼得一大臣走投无路下,饮恨自戕。为此,圣上还当殿痛斥其太过苛刻,最后还从内帑里专程拨了笔埋身银给那大臣家属。   想至此,府君面色一紧,严厉的对他们再次警告道:“别怪本官没提醒你们,禹王爷行事严谨,眼里最容不得沙子,所以还望诸位谨慎做事,莫要懈怠。若有那不听劝非要行事张狂,不懂收敛,那乌纱帽不保只怕都是其次了。望诸位谨记,莫要等到身家性命堪忧之时,再来怪罪本官不曾提醒于你。”   众官员心中皆肃。   议事厅的会议,直至华灯初上方歇。   简单用过饭后,他们就打厅堂内出来,拜别之后就各自散去。或是领命去军营,或是去府衙里那给他们特意准备的院子安置。   府君深谙官场之道,特意在每个院子都安置了一位妙龄舞姬,以供诸将战后纾解来用。禹王的院子,亦包括其内。   “送回去。”   禹王踏进屋子时,目不斜视的吩咐。   鲁泽遂招来护卫,让他将檐下盈盈而立的女子重新送回府君那里。   屋内早已备好了放好热水的浴桶,禹王伸展双臂由下人给他解了血渍浓厚的铠甲战衣,而后抬腿跨进了浴桶中。   下人们随即拿着香胰毛巾过来给他擦洗。   他僵硬的肌肉在温热的水中慢慢松缓下来。   仰头靠在桶壁上,他微阖了目,平静思索着与蒙兀的这场鏖战。   蒙兀兵确是强悍,比他之前预估的还要强上几分。只有亲眼见了,才能真正了解蒙兀兵的凶悍,各个弓马娴熟悍不惧死,堪比大魏的精兵强将。   此番苦战就是例子。不过也有大魏兵初战轻敌的缘故,相信日后汲取教训,定能严阵以待避免再战成这般狼狈模样。   说来,蒙兀兵强悍归强悍,却也弊端诸多。譬如纪律不严,组织混乱,将士各自为战等等,随意拎出一点,都是军中大忌。他几乎能预见,最后大魏兵将旌旗插遍蒙兀王庭的结果。   他舒展了双臂搭在壁沿,渐渐放松了身体。   温热的水流荡起轻微的涟漪,流连在他坚硬的胸腹间,带起似有如无的细痒。   “鲁泽。”   鲁泽遂忙推门而入。   “主子爷。”   禹王由人穿戴好中衣,挥手令他们收拾东西退下。   几步至桌案前拿过温水慢慢喝过一口后,他抬目朝门外的方向看了眼,淡声问:“她人呢?不在这院里?”   “回主子爷的话,在的,在西边上的厢房里待着。”   禹王放下手里杯子,抬手微微扯了下襟口。   “去将她带过来。”   离开了严寒与血腥交织的战场,此刻松缓下来,他倒有几分想念她那灿阳般的模样了。   鲁泽领了命就毫不迟疑的去执行。   去最边上那小厢房的时候,他还特意叫上了个婆子一道前去,唯恐她故技重施,再给他闭门羹吃。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这回他传话的声刚落,对方倒也不曾墨迹的从里面开了门。   鲁泽吃惊的看着她这副消瘦的模样,差点没认出来。   面前这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精神恍惚的人,真的是从前那个叽叽喳喳爱说爱笑那人?   鲁泽一言难尽的看着她,有几分冲动想问问,她顶着这般丧气模样,真的不是故意去扫主子爷兴的吗?   时文修默默的随他往正屋的方向走,每走一步,她的双腿就更沉一分。待到了那透了晕黄灯光的正屋前,她抬了眸看向半掩的屋门内,想着近些时日的煎熬,酸涩就再次漫上了眼底。   这些时日,也终于让她想明白了,她归根究底最在意的是什么。她最在意,最难受的,就是这般对她的人,是他。   若是换个人,她或许也不会这般在意,甚至在经过这些时日的拼命洗脑,或许还真想开了。但是,他不同啊,他……他是她曾那么小心藏在心里的那个人。   端坐在床榻等人进来的禹王,在见到进来的人,满目噙泪,失魂落魄,又堪比黄花瘦的堪怜模样,确是有瞬息的生怒。   “过来。”   他黑漆漆的眸挟着锋锐,裹着被无端扫了兴致的暗火。   时文修眸光如蒙了层灰,低头看着脚尖沉默过去,停在他跟前几步远处站着。   “主子爷。”   她声如蚊蚋,低不可闻。   他冷目扫向她:“伺候本王委屈你了?”   “没。”   “声大些。”   “没有,没有委屈。”   他蹙紧了眉,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她过来站的挺乖,回答的也挺乖,可却似被抽走魂魄的木偶般,言行举止由人提着线来动。他甚至毫不怀疑,若他说让她侍寝,下一刻她就能听话的直接脱衣躺上榻去。   他闭了闭眼,强压了心头火与那无名的不适。   确是不适,他寻她是过来纾解放松的,而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她这死气沉沉的模样,倒还真衬的他如恶霸了。   有几瞬他真想成全她,让她即刻从这滚出去,彻底撂开了手不再去管她死活。她大概还不知,她能囫囵至今是为什么。若没他的庇护,她今夜被赶出了这间屋,不等天亮就能让人撕了粉碎。   他的目光沉沉的落在她身上,话在喉里几度转过数圈,却终究没有吐出口。   看着她如今整个人如蒙了层灰般,连双眸都黯淡下来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的想到她仰着脸眉眼弯弯笑着,如灿阳般明亮的样子,便就下不了这狠心了。   抬手捏了捏眉心缓过一阵,他沉声令道:“去将桌上的药酒拿来,给本王按揉肩背。”顿了瞬,方道:“若按的好,今日就放过你。”   时文修闻言蓦的抬了眸,刹那的不可思议后,暗淡的双瞳渐渐重新焕发了明亮的光泽。   “真的吗……主子爷?”   不等他说话,她又抢先道:“谢谢主子爷!”   说着就忙转身,拧着她那瘦到可怜的腰身,忙不迭的去桌案上拿那药酒去了。   禹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中浮现的,是刚她转身那刹,乌瞳沁出的泪花,以及那弯唇莞尔一笑,格外的动人。   注视片刻后,他狠捏了两下眉心,闭眸长吐口气。   罢了,他又不缺暖床的人,强逼她倒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日后且留她在身旁,说说笑笑,权当逗个趣罢。   这般想来,胸臆间那股暗火倒也消散了大半。 第34章 清朗   禹王伸臂动了动筋骨,就伸手解了袍带,露出衣袍下强劲有力的躯体。掀眸往她局促不安的面上看过一眼,他将扯掉的衣袍随手扔至一旁,就背对着她的方向侧过身,露出肌理分明的脊背。   “开始罢。”   听得他淡声吩咐,时文修遂倒了药酒,小心合在手心来回搓热,而后屏着呼吸将含着药酒的手心,覆上了他宽厚的肩膀。   几乎是刹那,她就明显感到他的躯体发紧了瞬,惊得她有些不敢再乱动。   瞬息缄默后,他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会不会按?”   “会!”她脱口而出,当即手上用力,毫不迟疑的按揉了起来。   大概是常年锻炼的缘故,他肩膀肌肉很硬,这就使得她按压起来很吃力。所以每按过一会,她就不得不卸了力道,让那酸痛的手指缓缓,待酸痛劲过去,再继续吃力按压。   禹王闭了眸,感受着肩上传来的这忽轻忽重的力道,还有拂在他脖颈间的那似有若无的清浅气息,只觉得先前渐熄的性致,在她这撩拨下似有复燃之态。   兀自忍耐了会后,他睁开眼,到底出声制止了她。   “你若不会按就算了。”   “我会。”   她急切说道,手指愈发用力攥紧他的肩膀。   他喉结猛一滚动,微变了脸色。   “松手,肩膀不必按了,倒药酒推背。”   他沉了几分声音令道,声音略带低哑。   她遂忙收回手。回身从身后高几上拿过药瓶,倒了药酒搓热后,就拿掌心覆上了他那挺拔结实的后背。   禹王呼吸发沉。后背那绵软触感以及磨人的力道,几欲令他不堪忍受。   若不是说出的话不好后悔,此刻他定扯她至跟前,让她彻底撩拨个够。   “行了,可以了。”   没等她覆着双手在他后背上下推过几回,他就直接开口止住。等她一收回了手,他就转过身来,眸光沉暗的看向她。   此刻他上身未着寸缕,背对着她时,她倒还能勉强镇定,可一旦他转身面对着她,男性躯体带来的压迫感顿时笼罩住她,让她忍不住朝后退了稍许,拉开些距离。   刚开始她还佯作收拾药酒瓶,一副忙碌的模样。可过了会后,大概是他的沉默让她不安了,她就忍不住的偷偷拿余光往他的方向看,几番欲言又止,似乎在酝酿着要如何开口告退。   他的目光往她那瘦了一大圈的模样上扫过,想着这段时日她定是日夜受着煎熬,便就稍软了心肠。   “日后再来见本王时,莫再做这丧气模样。”   他淡声说着,冲她招招手:“近前些。”   听出了他话里的放过之意,她当即也不迟疑,就依言往他的方向挨近半步,乌瞳闪闪含着期冀。   他叉腿坐在床榻,漫不经心的打量她。   “什么时候不丧气了,你什么时候离开。”   她微怔,随即就慢慢扬起唇,牵强冲他笑了下。   “可需本王让人拿镜子给你?”   她赶紧摇摇头。深呼吸的时候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丧气容易啊,她本就不是丧气的性格,良心说他给出的这题太简单了,她很容易过关的,千万可别太过紧张,导致阴沟里翻船了。   她就拼命去想些开心的事。想她终于结束了坐牢般的日子,可以自由出府了,可以见到昔日的同事们,与他们说笑聊天,逛逛边城,买买特产,尝遍这里的小吃……还有工资也涨了,比在王府时候每月多出二两,指不定待上三五年回京后,她攒的银钱就足够买得起房了。   他看她很快一扫之前的强颜欢笑,扬起了唇冲他嫣然笑着,乌瞳晶亮晶亮,笑容灿烂生辉,亦如从前般的璀璨,让人见了,也忍不住心中清朗,驱散稍许阴霾。   看过一会,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在她怔愕之前,就收了手,淡声吩咐:“下去罢。”   时文修刚离开,鲁泽就进来听令。   “去府君那,唤个舞姬过来。”   鲁泽当即领命出去,直往府君所在方向而去。   可行至半途,却被人从后追上来叫住。   “鲁首领,主子爷让我叫您回来,说是不必去了。”   鲁泽诧异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往四周看了看,方忍不住压低声询问:“主子爷又将她叫过去了?”   当时在她进去没待上多会就出来,他就感到挺诧异的,如今主子爷又让人将他半路叫回,难免就更让他心生揣测。   “没呢,您离开后不久,主子爷就道困顿了,让人伺候安寝,躺下了。”   鲁泽就有些拿捏不住,主子爷待她的章程了。   翌日清晨,睡了一晚好觉的时文修推门出来打水洗漱时,就见到了晨起练拳的主子爷。   蓄势如弓,发劲如箭,饶是她这般看不懂人武艺的,却也觉得他的功夫很厉害,拳风刚劲,重如霹雷,一招一式极有威势,想必是真的练家子。   没敢出声打搅,她遂端着水盆,贴着墙根轻手轻脚的往井边的方向去。不成想他还是注意到了她,挥拳的同时,朝她的方向抬眸扫了眼。   对上他的眸光,她转瞬就想起他昨日那番话,脑中刚升起的想闷声不响的低头远离他视线的念头,就此打消了。   只一瞬间,她就抬起头来,冲他扬起大大的笑脸。   禹王无意瞥见她那笑开花的模样,拳风错落了瞬。   大概这会他也想到了其中缘由,不免就有些失笑,抬眸就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带着淡淡笑意的漆黑眸子与映着朝阳光润的乌瞳触及,四目相对,彼此心里皆有些微妙了。   各自收了眸光,练拳的继续挥拳,打水的人继续挑水。   早饭的时候,她是在自己的那间厢房里吃的,本来她是想跟其他亲兵们在一处吃的,可那鲁首领没让,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直接让人将饭菜端进了她的屋里。   这种似要将她排斥在外的征兆,隐约让她感到些忐忑。   用完饭后她就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待见那主子爷从正屋里出来,众亲兵就要随他离开时,她遂赶忙也从屋里出来,不由分说的就加入亲兵阵营,紧紧的跟着。   鲁泽见主子爷只稍微朝后看了眼,并未制止,就知主子爷是默认了,遂也就由她去了。   此行所去自是军营,战事初歇,诸多事情需要处理,作为监军,他自然也不得闲。   时文修一到军营后就迫不及待的寻找鲁海葛大瓦他们的踪迹。昨夜鲁海他们并不当值,所以没随主子爷在府衙,而是歇在了军营中。   很快,她在众多搬搬抬抬着器械的兵卒中,见到了他们的身影。看见他们皆安好,她正松了口气心下也高兴着,却又察觉到他们看见她后反应却是很奇怪,目光闪闪缩缩,似在躲着她般。   她就上前帮忙搬搬抬抬,趁旁人不注意时,就有些闷闷的问他们:“你们怎么了?为什么躲着我?妄我还一直为你们担心着。”   葛大瓦憋紫了脸闷哧不说话,鲁海倒鬼祟的迅速小声道:“你不是伺候主子爷吗?怎么还到军营里来?”   时文修当即明了他的意思,心头哇凉。   “你们打哪听来的?”   “军营里早就传开了,不信你问大瓦。”   葛大瓦就欲言又止的看她一眼,点头。   实话说,看着昔日的同伴摇身一变飞上了枝头,他感觉就像是冷不丁看到鸡犬升天了般,感到格外的不可思议。同时,也觉得难以适应。   “小时,你身份不同了,日后应不能再与俺们随意说话了。”   时文修动了动唇想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因为她身上的这些事没法与旁人多解释。   “不说这个。”她转移了话题,就关心问起了其他相熟的人,有没有平安归来。   “上战场哪有不死人的,咱几个倒侥幸毫发无伤,可亲兵里还有死伤的。不过主子爷体恤,给的卖身银厚实,足够其家人过半生的了。”   说这些的时候,鲁海倒也没有多少伤感,似已在疆场见惯了生死。时文修就忍不住的去看他,细看下来,才发现,原来自战场上归来的昔日同伴,已经与以往大有不同。   除了眼神里隐藏的煞气,还有对生死的漠然。   鲁海如此,葛大瓦也如此,他们与她好像正在渐行渐远。   压住心里升起的那丝淡淡酸涩,她像从前一般,与他们聊着天:“听说此战大捷,大败蒙兀军,还剿戮甚多。咱大魏军当真是好样的!”   提起这个,鲁海他们倒与有荣焉,不过很快,他们眸光带了些光火。   “你在府中应还不知,这些蒙兀军惨无人道,他们不仅劫掠周围村落,还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毒手,甚至连稚童都不放过,简直是畜生!”   葛大瓦亦恨声道:“可恨没能亲手多宰两个!不过咱主子爷硬气,力排众议,硬是毫不留情的杀尽那些俘虏,一个都不留,痛快极了。按咱主子爷的话来说,不能容这种牲畜,活着踏进大魏境地半步。”   时文修听到这也觉得痛快至极。   鲁海也扼腕道:“若不是咱大魏军初来边城,还没适应这里的苦寒,那此战,咱少说也能多斩一倍的人头。”   “可不是,这里的风邪了门,简直刮的人骨头缝都痛。那些鞑子们倒是适应了,不想咱们,刚开战那会,好多士兵冻得拿剑的手都僵了。”   听他们这般说,她自然而然想象得到,此战是何等的艰苦。同时也为这些冒着严寒保家卫国的将士,肃然起敬。   就在她想着他们说的这些战场上的事时,突然间,她脑海中冒出了个念头——她是不是可以在后勤方面帮些忙?   军粮的改良她确实是不大擅长,可衣服方面她能啊。当然做羽绒服什么在这不现实,可这里靠近草原牛羊诸多,就意味着羊毛多啊。有羊毛就好说了,因为她会制羊毛线啊。   有了羊毛线就能织毛衣,毛衣轻快又暖和,套在军袄里头,难道不比他们穿的一层又一层的粗布单衣挡风?   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她此刻简直无比感谢从前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广泛爱好,怕那时的她做梦都没想到,当年一时兴起学的东西,竟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想到了就当即去做。   接下来的时日,她就与羊毛耗上了。反正那鲁首领也不管她,也不给她安排任何任务,她索性就心一横,放开手的剪羊毛、洗羊毛、晒羊毛去了。   当然,毕竟多年未动手做过,她也怕忙活了一阵最后抓了瞎,整不出来这羊毛线,所以纵是旁人奇怪的问她弄这些羊毛做什么,她也只是支吾的说是做衣裳,其他的一概肯不提。   禹王倒是远远见到过一回,她一身羊毛的模样,虽是也生过瞬疑惑,不过近来诸事繁忙亦无暇顾及,随即就撂了一旁。   鲁泽倒是瞧不成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遂趁主子爷稍有闲暇的时候,就试探的询问,要不要去制止她。   得到的回应却是随她去。   鲁泽遂也不再管她。   别看小小的羊毛线,几道工序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工作量很大。好不容易晒好了羊毛后,她还要继续梳毛制条等工序,十分繁琐。   刚开始,她还趁鲁海葛大瓦们有空闲,拖他们来帮忙一起干。可等偶然一次,她瞧见了他们被鲁首领叫过去严厉训斥的场景,打那之后,便不再叫他们了。   葛大瓦倒是会偷偷来帮忙,同时也翻来覆去的告诉她,别折腾了,把羊毛塞进袄子里,压根比不得棉花保暖。费劲整这羊毛,还不如费些力气做件皮袄子。   时文修也不说话,干就完了。   当第一个毛线团出炉的时候,亲眼见证奇迹的鲁海葛大瓦他们,都不可思议的围着毛线团转。   “羊毛能做成细绳子?”   他们纷纷上手去扯拽毛线,心疼的时文修刚忙夺过来。   “别扯啊,没那么结实的,可会断的。”   她将毛线一端缠在一光滑木棍上,稍有些手生的拿着另外一根木棍,交叉着织了起来。   “这不叫细绳子,叫羊毛线。”   “小时,你在织网吗?”   “我在做衣服!”   很快,围在时文修旁边不肯走的二人,就被鲁泽凶冷的喊了过去。   二人就在鲁泽跟前支支吾吾比划了阵。   于是,没等时文修拿着木棍在自己身上量着,算着大概要织多少扣的时候,鲁泽就几个大步过来,直接将她连着大毛线球以及两根木棍,一并都带走了。 第35章 无眠   禹王拿过毛线团反复看了看,递给旁边的马英范。   马英范将羊毛线缠在手上几道,大概感受了下,沉吟:“到底未见成衣,效果如何,倒也难说。”   禹王就让人去将军需官请来。   他又抬眸看了眼旁边握着两根细棍子站着的时文修,示意了下放置着编藤凳的角落,“去那边织罢。”   时文修遂拿过羊毛线团以及针棒,依言去那编藤凳子所在处坐下,而后专心致志的舞动两根细木棍,由生疏到熟练的织了起来。   禹王收了目光,继续与马英范接着谈论公事。   过了会,军需官匆匆从外头赶来,禹王将事情大概说了两句,就让他去她那边看看所谓的羊毛线了。   军需官诧异的过来,拿过那偌大的羊毛线团时,有些不可思议。   “真是羊毛做的?”   时文修无比肯定的点头,捏出羊毛线给他看,大概说了下制作步骤。   军需官大为惊叹,抚着那柔软又有些韧劲的羊毛线好长时间方放下,转而又拿起了她织的那几排线扣。   将那几排用羊毛线织成的线扣覆在手背上,又覆在脸上试了下,他问:“成衣是什么样的?”   时文修就与他比划,要给分成几部分来织,先织前胸后背部分,成一个背心形状,再织两只袖子,最后在给链接起来就大功告成了。   军需官又问:“织成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时文修想了想:“少说得半月罢。不过,也是我手头慢的缘故,手巧些的妇人应不用这么久。”   军需官还是觉得用时过久,暗下思索,倒可以不用袖子,单做那所谓的背心,便能省时不少。   “没扣子?”   “不用扣子的,直接套头穿就行。”   她比划着给他看,等他又陆陆续续问了几个问题后,见他对羊毛线织成的成品很感兴趣,就还很热心的跟他说,羊毛线不仅可以织毛衣,可以织围巾,手套,袜子等小物件。   军帐就那么大,两人的谈话声难免传了过来。   余光看着那角落里越谈越投机的两人,马英范不着痕迹的往案后端坐那人处悄悄看了眼,见主子爷面色无异,他遂也忙低下头来。   不过心里头倒在感叹,她似乎跟谁都能谈得来,也似乎从未有什么避嫌的心思,饶是当真主子爷的面,也毫不避讳。   转而,不免又想到她此次献衣的事。   实话说,当时他看到羊毛线时,心里是大为震撼的。   这竟是新的造衣料子、造衣方式!   即便最后出来的成品效果平平,不足以配置军中,可投入在市面上却足矣能引起轰动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将是一笔不菲的资财。   要说朝中那宁王爷如何能这般猖獗,除却圣上的恩宠外,那原因不外乎是他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了。   曹兴朝掌握着舶来品的生意,给宁王爷运作提供了大量的资财,否则他们每年暗下给昔日曹家军家属的抚恤、接济金,暗里大把资助贫困书生的银钱,四时八节孝敬圣上、皇妃的厚礼,以及包括宁王爷奢侈无度挥霍的所用资财,都从哪里来?   相比起来,主子爷在资财方面就捉襟见肘了。   如今倒可借此稍稍打开些局面,补足些禹王府没进项的短处。   想至此,马英范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那角落处的人。   此时他是真有些信她并非伪装,是真的忘却从前了。   若是为了取信主子爷,宁王爷不惜派她不遗余力的这般帮忙,那他该怀疑宁王爷脑袋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这时候,经过与时文修的一番交谈,而产生诸多灵感的军需官,迫不及待的过来禀了他在军需方面的改进想法。   着重讲的有两条,套头的羊皮衣与裹住五指的皮手套。   马英范倒是对那皮手套感兴趣,听他比划了一番后,觉得这物件确实适用,御寒的同时也不影响手指的伸展,十分可行。   军需官亦是再赞同不过。   在听她提起手套这物件,听她详细给他解释,织出来的成品是如何能挨个包裹住手指,得以让手指伸展自如时,他脑中第一反应就是,这物件用于军中绝对大有裨益。   不过他觉得那羊毛线不如那皮子御寒,替换成皮子来做,效果更为显著。   禹王听后略一思忖,就放手让军需官去做此事。   “主子爷,下官觉得那羊毛衣可以一试,不妨让人提前制一批羊毛线备用。”   马英范亦赞同此事:“卑下附议,亦觉此事可行。”   禹王遂允了,直接让他找鲁泽,让他拨两人来帮忙。   军需官领命出去,军帐内就安静了下来。   时文修见军需官都离开了,就也想起身告退。该告诉的她也告诉了,想必这里应也没她什么事了吧。   这般想着,她织毛衣的动作就停了下来,踟蹰着想要起身。   却在这会,听到了那主子爷的令声:“你过来。”   她遂忙起身,拿着毛线团以及那织了好长一段的毛衣,小步走近案前候着。   “主子爷。”   禹王屈指点点桌案,“把手里东西先放下。”   她就依言照做。   他侧过脸示意旁边侍从端了茶壶茶杯过来,递到她跟前。   “去给马先生奉杯茶。”   此话轻描淡写,却惊住了当事二人。   马英范脸色微变,嘴唇动了下,似要说什么,最终却止于案后那人岿然不动的神色中。   暗叹一声,他索性抛开那些郁结,渐渐将心绪放平。   时文修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恭敬端到那马先生面前。   这会,她已经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她不敢去体会那一瞬间,心尖处那细细麻麻的酸软,只能强压住,将注意力放在手上的这杯茶上。   和解茶。对方接下,便是恩怨皆消。   她虽始终不明白究竟是何处得罪死了此人,可对方对她那种恨之欲死的杀意,却是真实存在的。从那日之后到现今,他虽没再对她动过手,可只要一想到暗处始终有人盯着想针对她,如毒蛇暗伺般,她就不免感到后背发凉。   如今若能化解,何尝不是件好事。   马英范在沉默的很长一段时候后,方将茶杯接过,到底还是神色复杂的喝下。   放下空茶杯,他就寻了由头,告退了。   等得了应允往帐外走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主子爷低声唤她近前,与她谈话的声音有温度有宠溺,哪里还见往日的冷淡疏离?   马英范直到回到自己帐中,还是满腹愁结。   他不明白,素来冷静克制的主子爷,怎么在她这就失了分寸。难道主子爷就能这般笃定,她始终无害?纵是这会她记不得从前,怎知日后不会想起?   主子爷是何等清高孤傲,怕还真没人比他们这些跟随数年的幕僚再清楚的。他还真一万个不信,真有那日,主子爷真能心平气和的容忍她徘徊两个主子间,能容忍任由人择选这般丧尊严之事。   此时军帐内,禹王强行掰开她紧攥的手心,指腹沾了药膏,给她烫红的手指挨个抹过。   “一日三回,回去后记得按时涂抹。”   在涂抹完最后一下后,他那粗粝的指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微摩挲了她的指根。   时文修噌的下将手收回,蜷缩了手指无意识掩在身后。可手心手指上,那被他触碰的地方却好似着了火,沁了细汗。   他神情自若的接过侍从递来的绢帕,擦过手上的药膏,同时示意侍从将药膏合上盖子,递给她。   时文修紧攥住药瓶,小声向他告退。   禹王掀眸看她:“有要事?”   若往日听这话,她自是要脸红的,鲁首领不给她安排任务,平日里她都是找些零零碎碎的活干。可如今不一样了,军需官那肯定会需要她过去指导下制做羊毛线啊,而她也得抓紧时间将羊毛衫给织完。   “军需官那,每日你抽空过去指点下便成。”似是知她要说什么,他直截了当的堵住她要说的话,说着又伸手轻指了下案上的毛线,“至于这个,你就在这织。”   自这日起,她在军帐里就有了自己专属的角落。   每日的大部分时间,她就坐在小角落里那编藤凳子上,手指舞动飞快的织着毛衣。就算有时候军帐里有将领过来议事的时候,他也不令她出去,就让她这般顶着那些将领,或惊奇或探究的目光,如坐针毡的坐那。   刚开始她确是不自在,不大适应这种被围观的待遇。后来她反倒期望那些将领们或官员们能常过来议事了,因为在帐内没旁人的时候,他黑沉的眸光会失了几分收敛,看向她时那种专注与深邃,能径直烫进她眸底,让她无法抑制的心悸。   那些来这议事的将领们,他们也从开始的吃惊好奇转为心照不宣,如今再来王爷这里,就已习惯了军帐里多出的这个小点缀。私下里,他们竟也暗搓搓觉得,原来传闻中冷情寡性的那禹王爷,竟也是个凡夫俗子。   趋近年关的时候,时文修手上这件毛衣已织成了半成品状态,而此时,军需官已让带着人制作了两批羊毛线。   招来的第一批跟她学做织毛衣的民妇,手快的些,织出来的毛衣都能赶上她的进度了。还有那特别心灵手巧的,在她的几句点拨下,竟直接将袜子手套织了出来,直看的她是叹为观止。   不能小看劳动人民的勤劳智慧啊。   这日,她正拿着半成品毛衣,万分感慨的走在军营里时,正巧遇上了葛大瓦他们。   葛大瓦见了她手上毛衣,挺稀奇的就拿在手上看。   “小时,你还真做出衣裳来了?不过还别说,摸上去还忒暖和。”   他说着也不外道,直接撑过那毛衣领子,就想着套身上试试。   时文修瞧他那块大的,都唯恐他给撑破了。刚要出声去制止他那野蛮的动作,却在此时,旁边的鲁海忙将毛衣给夺了过来,还给了她。   鲁海暗下使劲拧了葛大瓦一把,瞪着眼看他,咬牙压低声道:“你个混瓜,那是给主子爷的,你瞎穿什么!”   葛大瓦猛地反应过来,眼睛都吓得睁大了。   他竟给忘了这茬!   时文修当然听见鲁海的话,当即又气又恼,“别乱说,这是我给自己织的。鲁海,你再胡言乱语,我真生气了啊。”   鲁海咧嘴笑道:“放心吧,咱们嘴都紧着呢。不过话说回来,上回缴获的那些蒙兀的物资里,主子爷除了两张上好的皮子什么都没留。啧,那皮子可真是上等好货,没一根杂毛,怕放在京城里,这也是难得一遇的好货了。”   刚开始她还没怎么明白,他怎么好端端说起皮子来,可反应一会后,总算是明白了他话里暗搓搓的意思了。   她算是服了他这造谣的功力了。   “真的是你想多了,那些是主子爷自己用的,不是给我的。”   鲁海哦哦两声:“原来主子爷喜欢穿白色狐裘,或是红色啊,啧,咱也是头一回听说。”   见她分辩不过,拉着脸就要走,他又忙好心嘱咐:“主子爷的衣裳,你可千万要用心点做着啊。”   本来织这毛衣她是心无杂念的,可冷不丁让鲁海这么一搅和,她再拿起那织了大半的毛衣织起来时,竟有些织不下去了,无形中好似心虚了一截般。   心虚什么,她本来就是织给自己用的!   心里暗恼,她挥舞着针棒织起来也用力了许多。   案后端坐的人,明显察觉到她今日情绪的起伏。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摇头失笑了会,就继续处理着公务。   天擦黑的时候,她已经回到自己那间小厢房里。   刚打好水准备洗漱的时候,门外突然想起了鲁首领的声音,她忙将水盆搁置一旁,匆匆过去开门。   “有事吗,鲁首领?”   鲁泽手上端着一托盘,上面盖着红绸子,闻言就直接将那托盘往她跟前一送:“主子爷赏你的,拿着吧。”   “赏我的?”   她迟疑的接过来,下意识的就揭开来看。几乎是红绸被掀起的瞬间,她就僵似的杵那了,下一刻就刷的下将那红绸盖住。   “我用不着……”   她急切的端着那托盘就要推给他,可鲁泽却后退两步,什么也没说的转身走了。   手指攥着那托盘,她无措的立在原地很久,方神思不定的回了屋,关了房门。   双手沉重的将那托盘放置在桌上,她捏着那红绸边角半会后,一咬牙全部将其揭开。   里面华丽贵重的两件裘衣,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木质的托盘上。纤尘不染的白,鲜明艳丽的红,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光泽,耀人眼目。   鲁海说的,竟是真的。   她呼吸急促,有些坐立不安。   他为何会突然送她这个?是单纯的奖励她在后勤方面的功劳?还是……   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直至夜里躺下时,那两件裘衣还搁置在桌上没放起来,因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她很想还回去,可唯恐会激怒了他,更想问他为什么赏,可冥冥之中的直觉,让她不敢当面问他。   一夜无眠。   清早起来的时候,她精神有些萎靡。   等趁着那主子爷在屋里用餐的时候,她寻了个合适时机,向鲁泽请示了下,想要搬出府衙,去军营里去住。   “什么?”   鲁泽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请求,吃惊了下,不免又问了下:“你确定?”   时文修抿唇立在那,点点头。   若不是昨夜那两件狐裘点醒了她,她怕是要许久才能意识到,主子爷这院里她没资格住的。若继续住下去,那只怕不是以普通护卫的身份,而是旁人眼里的另外一种身份,才能勉强的得了资格在此住下。   她牵强的拉了拉唇线。   这么久以来,那主子爷也没让人驱离她,是他没意识到吗?还是旁的……她不敢深想。   等里头人用完饭,下人们进去收拾时候,鲁泽方进去禀告了她的事。   上座那人不紧不慢的擦着手,半会,方淡声道了句。   “不允。”   鲁泽遂出去传话,片刻后又折身回了屋子。   禹王放了绢帕,抬眸问他:“她如何反应?”   “听后就呆呆站了会,然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鲁泽这话过后,室内出现一段时间的沉寂。   慢慢摩挲了会玉扳指,禹王看向屋外的方向,深沉的眸光不辨情绪。   “五日后,你去跟她再传句话。”声音低沉的将那要传的话告诉鲁泽后,他缄默片刻,又提醒:“莫忘了。”   鲁泽低头连声应下。   推案起身,禹王边拢着氅衣往外走,边道:“另外,告诉她这几日不必去军帐了。”   一连五日,时文修都没再继续织那毛衣。白日里几乎就待在了军需官那,帮忙看着制作工序有没有错误,教授那些民妇们使用针棒针织,忙忙碌碌又格外充实。天黑的时候,她回了院子就第一时间回了小厢房里,没必要的事情不会再出来,直至第二日天亮。   马英范有些微妙的发现,这段时间主子爷没唤她进账。更奇怪的是,她走路都似远远的躲着军帐的方向走,似乎是在避免出现在主子爷面前,而主子爷竟似浑然不觉,神色与平常无异。   不过他虽是心里纳罕,但到底不是八卦的性子,遂也不会朝人打探。心里奇怪了会,也就罢了。   待到第五日傍晚,鲁泽再次敲开了她的厢房门。   时文修开门的时候,手指抠的门沿生紧。   “主子爷让我过来给你传句话。”   鲁泽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主子爷跟你说过什么?”   那日,是哪日,在此刻时文修这,不用人点拨,就立刻明白了。   尽管面色有些僵紧,她还是努力回忆那日他说过的话,想了想后,说道:“主子爷让我日后见到他时,莫要一副丧气的模样。”   “不是这句。”   她遂又忙仔细想了想,可思来想去,那日他说的主要就是这句啊。   鲁泽见她迟迟想不起,脸色也有些僵硬,不自在的重咳了声后,到底还是压低声迅速道了句。   时文修听完后,也是迟迟没反应过来。   【若按的好,今日就放过你。】   是,当日他是说了这话,可是……就这句话,他为何特意让鲁首领专程来提醒她一番?   鲁泽见她满脸疑惑,也不多解释,话带到了就转身要走。   时文修忙叫住他,想要再询问一二,可对方却摆摆手,最后只是好心多道了句:“这句话,你再仔细想想罢。”   这句话,整整困惑了她一夜。   直到窗外晓光透过窗户纸透进屋里时,她方骤然明白,他着重让人带给她的,是那‘今日’二字。 第36章 冰寒   到了军营里开始烹羊宰牛、鼓乐喧天的时候,时间已悄然滑至岁末的除夕夜。   军营里的兵卒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在说说笑笑中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节日的热闹气氛冲淡了离家的愁绪与边境的苦寒,无论是小卒还是将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带着酒肉犒劳完三军将士后,府君等官员则恭敬邀请禹王及几位主将们,纡尊去府衙共度佳节。禹王等人遂应邀前去。   此时府衙宴会厅堂里已经是张灯结彩,筵席大摆,等贵客们一落座,众窈窕舞姬们就端着酒壶娉婷而来,跪坐在贵客身旁低眉顺眼的倒酒。   酒酣耳热,歌舞升平,这里便是另外一番热闹。   与各处热闹不相同的是,时文修所在小厢房里的寂静。   她如今的身份尴尬,大概是旁人也有所顾忌,所以军营的篝火宴也没人请她参与。她也有自知之明,因而他们开始烹羊宰牛的热闹起来时候,就悄然的回了院子,不会不识趣的硬掺和进他们的喜庆中。   失落是有一些的罢,不过只要不多想,其实倒也还好。   抛开纷杂的情绪,她提了水桶打算去膳房烧些热水,好用来洗漱。在路经那黑暗寂静的正屋时,她下意识的攥紧水桶提手,不由自主的赶紧走快了些。   待终于烧好了热水,她提了一桶往回走的时候,刚一出了膳房们,就冷不丁见到那正屋的灯不知何时亮了。而那鲁首领正忙忙碌碌的指挥着一干人,端着一盘盘的菜肴从外头进院,所去方向却不是主子爷所在的正屋,而是,她如今所住的小厢房。   心咚的下猛跳了下。她手上的力道一下子不稳,桶里冒着气的热水哗啦声响,差点溅出来洒在她脚面上。   鲁泽远远瞧见,惊了下,忙让人赶紧过去帮她提着。   时文修回过神来,就紧握了握双手,强自笑着上前。   “鲁首领。”   鲁泽上下扫她一眼,见她大概是没被烫着,方没好气道:“日后你需要做什么事,就吩咐下人去办,别再自己瞎捣鼓了。这黑布隆冬的你去烧热水,也不怕给自己烫着。”   “这点小事不用的,我自己可以做。以后干活的时候,我会多注意些的。”她说着,眼神就往那些端菜的下人那瞄了瞄,欲言又止,“鲁首领,他们这是……”   “哦,主子爷吩咐的,想着你大概还没用饭,就特意让人另外做了些菜,着令我给你送过来。”   原来是这般。她紧绷的心弦松缓了些,有些感激道:“谢谢主子爷的恩典,望鲁首领替我转达谢意,感谢主子爷的赏赐,我真的感激非常,没齿难忘。”   鲁泽没应,只往她脸上看过一眼,方道:“感激之类的话,还是留你亲自跟主子爷说罢。”   时文修一怔,随即略带紧张的扭头看了眼正屋方向。   “主子爷,回来了?”   “尚没。”   鲁泽看她面上瞬息松缓下来的神情,脑中不由想起,刚在筵席上,主子爷没有推拒舞姬倒满的那杯鹿血酒,直接面不改色端起喝尽的画面。   不自在咳了声,他继续道:“主子爷让我跟你传句话,让你今个晚上莫早睡,等着主子爷回来。”   在她刹那僵怔在了原处时,他又额外的提醒了句:“主子爷大概子时左右回来。”   说完,也不再管她如何反应,就直接带人离开了。   夜半时分,筵席散尽,府君由人搀扶着,醉的东倒西歪的出来恭送贵客们离开。   直待一干贵客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暧昧的夜色里,府君方撑着下人的胳膊站直了身,脸上没了醉醺醺的模样,眼神也转为清明。   管家小声在旁道:“刚贵客们都揽着舞姬走了,唯独禹王爷没带。”   府君捋着下颌胡须:“本官还没醉的糊涂,自然看的清楚。”   管家就笑笑,又提议:“那赶明个,奴才将禹王爷院里那人的吃穿用度,再提个层次?”   “务必都是上好的。”府君沉吟,“且再派些人过去伺候着,千万莫亏待了。”   “府君放心,奴才晓得的。”   禹王回屋不久,鲁泽就直接往边角厢房的位置而去。   “主子爷让你带着织好的衣裳过去。”   时文修闻言没说什么,默默地翻找出那件未织完的毛衣,就低头踏出了厢房。   夜幕笼垂,华灯朦胧。   她在夜色弥漫中,踏着廊檐下的石板路,往那灯火通明的方向而去。   大概是一回生,二回熟罢,再次站停在正屋门前时,面对即将发生的事,她竟没了头一回来这时,那种宛如天塌地陷、茫然无措等等激烈糅杂的情绪。   反而,她竟出奇的没有多少跌宕起伏的情绪。   可能是因她这回有了足够缓和的时间,也有可能是因她心理承受能力较之从前加强了许多,再有可能是她深切的知道躲不过去,不再逃避,只能逼自己正视此事的缘故罢。   至于具体是因什么,谁又知道呢。   等那鲁泽掀了帘栊,说主子爷宣她进去时,她已回了神,抱着毛衣踏进去的时候,尽力放松了面部表情,依旧如往日般笑着。   帘栊揭起的那刹,坐在上座端着温茶慢喝着的禹王,抬眼见她笑盈盈进来那刻,喝茶的动作稍微一顿。   他片刻怔忪后,就淡淡笑了笑。   看来她是想通了,原以为见到的会跟上回一样,定还是那副颓丧,苦闷,要哭不哭的模样,少不得要他费些功夫开解哄弄一番,不料他倒料差了。   “过来。”他放下茶杯,冲她招招手,醇厚的嗓音里带出了几分愉悦。   周围的其他侍从都低头退了出去,仔细将帘栊放下。   她抱着毛衣行走在画烛朦胧的光晕中,一步步来到他的跟前,照例给他规矩行礼。   “主子爷。”   他没让她跪实,直接伸手扶起了她。   “过来坐。”他扶着她引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感受着那双手的冰凉,微蹙了眉,“外头冷,如何没多穿些?”   “就一小段路的功夫,不算太冷的。”   “赏你的那两件斗篷,似没见你穿过。可是不喜欢?”   “喜欢的,只是太华丽贵重了些,平日里穿不大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再贵重也是死物,本王既赏了你,那你就穿的。”   “好的主子爷,我省得的。”   禹王就不动声色的观察她。   应答自如,神情与往常无异,也还是那般俏生生的模样。不过若再细细看的话,却还能发现些稍许异常的。   眼眸里的晶亮散了些,唇瓣牵起的笑生硬了些。   不过他也不以为意,想来她到底还是尚未完全准备妥当,如今被他软硬皆施的逼来侍寝,有些情绪也是在所难免。   日后习惯了,她这情绪也就散了。   他提过桌上的酒壶,手背覆在壶身试了下温度,这方拿过空酒杯斟满了一杯。   “刚烫好的酒,你吃一口,暖暖身子骨。”说话间,他执起满酒的杯盏,亲手喂她唇边,素来冷肃的声音,此刻却难得温和:“梅子酒,不烈。”   时文修闻着那萦绕鼻端的清新果香,微颤了眼皮。   实话说,在那些煎熬无解的夜里,她反复的在想,她或许更愿他能干脆对她恶到底,这样遭了教训受了磨难,她反而才会更能早些清醒的正视现实,才能早些时候从煎熬中解脱出来。   可他偏要在巴掌落下前,有意无意的给予她甜枣,让她渐渐的丧失了戒心,渐渐就给忘了,高处还有教训等着落下。   不过经此一遭的煎熬,她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长进了许多,好歹面对他再次抛来的甜枣,不会那么悸动了。   她用力咬了下唇,逼自己不要再想这些,在他的注视下她张口含住了薄胎杯沿,就着他送来的力度抿了口温热清甜的果酒。温热的液体划过喉管,带来些许温度。   他的目光发暗的落在那被酒汁润泽的唇瓣,以及那小口吞咽时轻仰的细白颈子上。几番流连后,神色愈发晦暗。   时文修抿过两口后就不欲再喝了,唇瓣刚离开了杯沿,下一刻却有粗粝的触感摩擦在她的脖颈、颊边,继而抵开厮磨在她的唇齿间。   她不可避免的浑身瑟缩了下。   “知道让你过来做什么?”   他低声问着她,粗糙的指腹轻微摩挲着她的唇。   “知……道。”   事到如今,她哪里还有说不知道的权利。   看她此刻瑟瑟缩缩,艰难躲着他碰触,抖得厉害的模样,他心里难得起了丝怜惜。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刚过来那会还强自镇定的说说笑笑,这会到要见真章时,反而丢盔弃甲,彻底落了怯。   “别怕,待会本王让你如何做,你依言照做就是,旁的不用多想。”说着他伸手覆上她死死抠在扶手上的细手,怜爱的抚了抚后,修长有力的五指插了她指缝,攥过她手指强势迫她双手没了依靠。   他直接俯下了身,遒劲的手臂从她肩背横过的同时,另一手臂径直抄过她腿弯。打横抱起后,他踢开椅子,大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随手挥下床幔,晃荡的纱罗瞬间笼罩了床榻内的两人。   他将她放置在柔软的被褥中,安慰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喑哑着嗓音安哄她两句,让她莫怕。   说着让她莫怕,可他那灼目逼人的沉暗眸光,跪坐在她身体两侧桎梏性的强势,以及那手指解玉带扣的动作,无不让她两眸发颤,连牙齿都似在细微击着叩。   “莫怕,女儿家总要经过这一遭的。”   他尽量放缓了声音,只是仰脖解襟扣时,手指上的力道带出了几分粗鲁,“放松些,本王会尽量动作轻些,不让你太过遭罪。”   她双眸惊颤的看他扯下衣服,随手朝榻外掷出,而后露出那结实刚硬的躯膛,压迫性的笼罩住她。   “主子爷!”   在他伸手毫不迟疑的就要解她衣带时,她忍不住突然抖着声开口,沁了凉汗的双手,也紧紧的握住了腰间那只热烫的手。   他沉沉的目光自那攥的生紧的细手上,转而投向她那惶惶不安的面庞上。   “嗯?怎么了?”   声音漫不经心,隐约带有几分不虞。   对她,他已算耐心十足,哄也哄了,劝也劝了,若她还是执意要扫他兴,那就莫怪他今日心狠了。   时文修不是没察觉到他那淡淡的不悦,可她还是坚持不肯松手,迎着他渐冷的目光,咬牙问出一句话。   “主子爷,我想问问,将来您是打算……如何安置我的?”   大概没料到她说的是这个,他神色怔过一瞬,当看她那竭力忍着怕却也要坚持迎着他的冷目,坚持等他一个答案,不肯退缩的眼神,突然间,他冷硬的心就莫名塌软了一下。   “既然说过会好生安置你,那本王就不会食言。”   他微顿了瞬,方缓了声道:“纵是届时留你在边城,也会给你生活安排妥帖,府君那里本王也会打声招呼,足矣让你在此处衣食无忧的过完后半生。”   时文修将他的话听进了耳中,慢慢的松开了攥着的双手。   不算最坏的结果。   虽说此后回不了京城,也要经历与朋友的分离,可好歹他没将豢养似的,将她豢在一处院落里。   如此想想,这结果倒也不算坏。   况且,她本就是异乡人,待在京城,与待在边城,在哪不是待呢?即便三五年后,所有她熟悉的人都离开了,可在这期间,谁说她不能再结交新的人脉关系圈呢?   她抬眸看向他那被欲念浸染的峻冷面庞。   换个角度来想,也能多少安慰自己,好歹这三五年里,与她在床榻间裸诚相见的,是俊朗成熟有魅力且她亦有些好感的男人,而非那面目丑陋令人作呕的。这般想来,倒也觉得安慰不少。   她本就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这般往好的方向想过些后,渐渐的也就多少想开了。情绪遂也不复之前的那般起伏。   他自看得出她情绪的变化,不免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   刚有句话他没说,若她能这般一直一心一意的拿他当主子爷看,那将来他也不妨破例带她归京。不过这话没吐出口,因为为时太早,没有确定的事,他不会轻易承诺。   手指拨弄,轻易解了她的腰间衣带,在层层褪去娇躯上束缚的衣服后,他沉着眸光寸寸巡视着身下这乱目之竟。   他喉头滚动几番,正当他欲俯身之际,忽然听她传来细微软软的声儿:“我,我有点怕痛,主子爷,您别那么急啊……得给我点时间,让我适应适应。”   他骤得盯视她,呼吸愈沉,嗓音嘶哑的不成样:“你羞不羞耻?”   时文修想,她没什么好羞耻的,比起羞耻,她更在意的是,怕他粗鲁弄伤了她身体。   他却闭了眼强撑过那阵冲动。   她大概不知,入耳的这番细细软软的话,却比她身子更能撩拨的他浑身火热。   念及她初次确是难熬,他到底还是强压了下冲动,给她缓和的时间。   帷幔低垂,画烛光影朦胧,笼罩着一方天地,带出昏暗不明的光。   他的面色骤然僵住。   低了头,他死死盯住她,自那蒙了层细雾的面庞,至那微微拢起的眉。锋锐的眸子犹似挟着利刃,一寸一寸刮过她脸上的每一处,反反复复,几欲噬人。   双目渐渐覆上了寒霜,他慢慢垂眸看向那床褥处,确实不见落红。   空气中好似刹那熄了音,静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闭了眼,如一尊岿然不动的恶兽,沉寂在昏暗的光影里。   下一瞬睁眼时,仿佛风云变幻。   他的脸色寸寸被阴霾笼罩,再次掀开眼皮看向她时,面上温情与欲念早已消失殆尽,黑沉的双眸尽数翻卷着雷霆风暴。   她不是初次。   他有种想一巴掌抽过去的冲动。   她岂敢如此羞辱他!   抬手覆上了她因吃痛而微皱的脸庞,他轻拍了拍,面上渐渐浮现了怒意至极的冷笑。   好的很,怪不得那老九无端又提起说,他就配用他用剩下的东西。   缘由在这,在这。   缓缓收敛面上冷笑,他沉沉的盯视着她,黑沉如渊的双眼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掌腹在她面颊上摩挲几阵后,他突然一把掐了她的脸,力道收紧。   “睁眼,看着本王!”   时文修还没适应的好,正还痛着呢,冷不丁听他喝声,就疑惑的睁了迷蒙的双眸。   甫一睁眼,她刹那对上的,却是他那瘆人的黑眸。   里面好似燃着烈烈寒焰,似要将她毁灭殆尽。   “睁眼看清楚了,今个你身上的人,是谁。” 第37章 干净   鲁泽忍不住抬头看看天际,怕再过些会,又到了整更击鼓的时候。   可里头的动静似还没有消停。   想到前半会他这还能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些哭声跟抗拒声,可到后半会就渐熄了音,他不免心生了些怜悯,她那身子骨怕当真是吃不消了。   说来,主子爷于御女上,素来是有分寸的克制,这些年来,他还从未见过主子爷如此放纵过,也不知是不是旱过太久的缘故。   待整更鼓响的时候,紧闭的屋门被人从内一把拉开,鲁泽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主子爷已穿戴整齐的抬腿跨出了门。   他忙后退低头,可心中却惊疑不定,因为此刻主子爷身上未见纾解过后的惬意轻松,反倒是散发着让人有些胆寒的森然冷意。   禹王立在廊檐下,迎着屋外的寒风,一言不发的站了许久。   四周一片沉寂,唯独寒冬呼啸的风刮过窗棂屋檐,发出呜呜的悲鸣。   自屋内透来温暖昏黄的光打在他后背,却驱不散他身前寒冷浓重的夜色。光与暗交织在他身后身前,明灭不定,错落不明。   他抬手不轻不重的擦了喉间,垂目扫去,眸光一片寒凉。   “来人,备马。”   禹王抬步毫不留恋的往雪虐风饕的夜色中踏去。   鲁泽急令人去牵马的同时,自己就要回屋去给他主子爷拿氅衣。可刚踏进半步,屋内那似有若无的香腻气息让他猛地清醒,忙抽回了脚,往檐廊下迅速左右环顾,见到那正忐忑不安侯立着的婆子,赶紧吩咐让她进屋去取。   等他拿着氅衣匆匆赶过去时,就见他主子爷已挥鞭打马离开,他追赶不及,只能将那氅衣交给其他亲兵。   等一干亲兵们纷纷上了马,随了主子爷离开,鲁泽叹着气折身回了廊檐下。他还不能立即走,还得将她的事给交代妥当了。   想至此,他不免就怀念起府里的张总管来。有那张总管在,又何须他一个亲兵首领来处理这种事。   “抬进去,给她……擦洗,收拾收拾。”   他绷着脸吩咐那些婆子抬热水进去,环顾一周没见人端药来,就皱眉问:“汤药呢?不是老早就让你去煎吗?”   那婆子战战兢兢的回道:“煎了,不过等到这会那避子汤早就凉透了,所以老奴就将汤药又拿去重新热了。”   “那等热好后就赶紧端来,给她喝下。”   “是,大人。”   看着婆子们都进屋收拾,他就在屋外头且候着,想着待会她们拾掇妥当,他就赶紧离开,在这处理女人这些事,他简直浑身都不得劲。   等候的这一会,他又不由得想起,刚那会他不期瞥见的主子爷喉间的那圈带了血丝的牙印。   想至此,他不免嘶了声吸口气。   他还真没料想到,她竟胆敢对主子爷如此放肆。平日里瞧她在主子爷跟前乖顺听话的,还以为是个乖鹌鹑模样的主,哪知其内里却是个胆大妄为的。   就是不知她这般放肆,会不会激怒到床榻间的主子爷。   想到主子爷出来那会脸上那冰寒的神色,他这会便不由恍然了。缘由是在这啊。   “大人……”   婆子忐忑不安的声音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他忙回过神,问她什么事。   “里头的贵人瞅着累极,还昏睡着……老奴实在唤不醒。那这汤药,怕难以喂下去,您看是硬灌还是等等先?”   鲁泽皱眉,硬灌的话怕得呛着人罢。   “到明天,那药可还起效果?”   管事婆子为难道:“药效肯定是有些的,不过药效足不足够规避,老奴也不敢说。”   鲁泽想了想,到底叹气道:“等她醒了再喂吧。不过,药量再加大些。”   心中却在暗道,她这是何必?床榻间何不顺从些,主子爷那般的脾性,又岂容人挑衅分毫?这般可好,非要激怒了主子爷,换得了狠一阵磋磨。也不想想,就她那瘦小身子骨,又能消受的了主子爷几个来回?   管事婆子应声,这方再次回了屋。   床榻间还是一片狼藉的模样,其他婆子在轻手轻脚的收拾着。   扯碎了大半的帷幔收拢起,换上新的,床上蹂搓不成样的被褥,也重新替换。背对着床榻外蜷缩伏卧的人,始终沉沉的昏睡着,散落的头发半搭在屈着的脊背上,露出细白后背几处通红痕迹。   管事婆子将她小心扶起来时,就见到她那濡湿额发下,是张泪迹未干的娇俏面庞。只是颊边隐约可见被人扼出的指痕,娇嫩的唇肿胀的不成模样,下唇似有噬咬的痕迹。   等擦洗的时候,再见那细腰腿根上覆上的层层指痕,还有那跪破的膝盖,她见了不免都觉得触目惊心。从前她就听说那些至尊贵人都不好伺候,如今瞧来果然。   她再想那位新来王爷冷情冷性的模样,不免心下暗道,那位贵主瞧着就是不易相与之辈,只怕这位娇客日后有的苦头吃了。   军营里,马英范见着禹王一身肃寒的进来,还惊了下。   这会天尚未亮,主子爷如何这会就赶了过来?   “无甚要事,过来看看。”禹王抬步往帐内放置木架的方向走,语气似平常的询问,“先生何故也这般早?”   见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马英范遂放下心来,闻言就道:“随他们闹腾的过久,也没了睡意,索性就过来做些事情。”   看了眼他面前案上的堆积的公务,禹王颔首:“辛苦先生了。”   “为主子爷效力,是卑下应该做的,当不得……”   禹王挽了袖,俯身捧过脸盆中的水,直接泼在脸上。   马英范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有些失态的看着那木架前的主子爷。此刻他是真正惊住了,跟随主子爷这么多年,他见到的主子爷素来都是稳成持重、举手投足都规矩严谨,注重皇家威仪,还真从未见其如今日般,失了仪态直接动手泼水洗脸的时候。   禹王拿过绢帕覆在脸上,按过瞬息后,不辨情绪的朝他看去一眼。   马英范忙回了神,就要去提那热水壶:“主子爷,卑下这就给您换热水来,那盆里的水刺骨寒凉的很,您当心着凉。”   “不必了。”禹王掷了绢帕,一身肃寒的朝书案的方向走去。而这会的马英范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过来时候竟没着氅衣。   “马先生,本王有事要吩咐你去做,你且近前。”   不带情绪的声音打断了马英范的沉思,他赶紧上前听令。   禹王端坐案后,沉眸与他大概说了一番。   马英范心里震惊,面上不显,只在对方说完之后,方定了定神问道:“不知那密信,需卑下何时动笔来写?”   “即刻。”   他遂不再迟疑,疾步走向另一旁的书桌前,重新铺了纸。   在研磨时,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抬头又问:“只是她从前的字迹跟现在的判若两人,就是不知,密信所仿笔迹是她从前的,还是如今的?”   禹王沉了沉眸:“用从前的。对面矮柜上的红色匣子里,有她从前笔迹的纸张,你翻找出来比对一番。”   马英范应下,搁了笔就去矮柜上翻找。   心下却在揣测,究竟出了何事,让主子爷对她冷了心,天未亮就过来下此决定。想到刚无意间瞥见的主子爷喉间那痕迹,他动作顿了下,方再次若无其事的继续翻找。   主子爷心机深沉,是非他能私下揣测的。就譬如此番宁王爷在军中插手之事,若不是此番主子爷主动透了口风,他还真丝毫不知。走一步,却能谋算了百步的主子爷,断不会被儿女情长绊住脚的。   时文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过后了。   她起身的时候还有些昏涨,身上没什么力气,刚下地那会双膝猛一阵酸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   回忆起昨夜的些许片段,她忍不住浑身打哆嗦。   她觉得床榻上的他,与平日见到的他,简直不是同一个人,怕的她连每根细骨都在打着颤。   床帏已焕然一新,她目光不经意触及后,想到昨夜她无力抓扯的场景,当即脸庞发白,撑着不适的身体急不可耐的就要离开。   这时外间的婆子察觉到动静,就忙端着药碗进来。   还有婆子则端着洗漱用具在旁安静候着。   时文修看见那一大碗黑色药汁,就迟疑的问是什么。   那婆子遂赔笑解释着,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事毕是要喝避子汤的。   时文修也就明白了。没有太多迟疑,她就端过碗来喝下,只是药汤有些发苦,她皱着脸喝了很长时间,方将一碗药汤彻底喝了干净。   委婉谢绝了其他婆子伺候她洗漱的要求,她一刻都不肯等的离开了此间正屋,顾不上外头冰天雪地的严寒,直接往自己厢房的方向而去。   真的,她是真的怕了那间正屋,更怕了他的手段。   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他让她做任何再苦再累的事,也不想再被要求与他做床榻间的事。   不知是要给她身体缓和的时间,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一连三日,他倒未曾再召她过去伺候,甚至对她远远躲着他走的情景,也不置一词。   这让她不免松了口气,紧绷的心神也渐有松缓。   等到在她那小厢房里足足窝了五日,她的身体也几乎从那场激烈的榻间事中恢复过来,遂这日就离开了小厢房,去了军营里帮忙。   毕竟,她也不能如被圈养般的,一直待在这狭小的四方天地里。   为了不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还特意等他们离开了,方敢走慢些的出了府衙。哪成想刚到了军营,还没等她去军需官那报道,就直接被那鲁首领眼疾手快的拦住,径直将脸庞泛白的她给带到了军帐中。 第38章 密信   看到案后熟悉的那张面容时,饶是她再强自镇定,可还是忍不住抖了手脚。   那夜他的蛮横强势带给她太多阴影,让她再面对他时,只有种打心底想要逃离的心态。她很不喜欢他床榻间的霸道,更不喜欢他肆意摆弄的她态度。他那种枉顾她的感受,强势迫她迎合他、取悦他的做法,简直让人心凉。   她不知是这个时代男人在榻间事上都是如此,还是只恰好被她碰上的这个男人是如此,抑或是说,他只是对她,是如此。   可无论哪种都足矣让她避他如蛇蝎,连之前对他隐约的那层好感,都肉眼可见的逐渐消散了。   “脸色如何这般差?可是身子依旧不适?”   他看向她低沉着嗓音询问,亦如从前般,冷淡中夹杂着丝温和。   面前的他好似又跟从前一样了,可又好似哪些地方不大一样。   时文修没有细究这点差异,反正在她这里,在经历了他榻上榻下的两副面孔后,他给她的感受已然与从前大不相同。   “是有些不适,大概……还需好好养段时日。”   “那这段时日你且好生调养着,有什么需要,就跟下人说,他们自会替你转达府衙里的管家。”   时文修避开他的目光,垂低了眼应下,又道了谢。   她闪避的态度,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他皆看在眼里,沉眸的刹那,指腹忍不住猛按了下玉扳指。   “离那般远作甚,近前些。”   他莫名有些烦躁,就沉声令了句。不想这话却勾起了她心里的惧怕,让她瞬息僵紧了身体。   “主子爷,我身子不适……”   “本王只让你近前些。”   他似失了耐心,直接探手过来冲她伸来,可就在粗糙有力的掌腹触及她细滑微凉的手腕那刹,他却蓦的停了动作。   “罢了。”他沉着眸收回了手,朝旁边的食盒方向指了下,“将食盒送回伙房中。无事的话,下去罢。”   时文修如临大赦,当即抓过食盒,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连告退都曾忘了。   直到她逃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方起了身,踱步往放置水盆的木架方向走去。   马英范往军帐走来的时候,就恰遇上了捧着食盒急匆匆出来的时文修。等她闷声打了招呼离开后,他方移着目光,不着痕迹的往那露出的食盒方向看了眼。   原地又看了会她那仓促离开的背影,他定了定神,心情颇有些轻松的踏进了军帐,不成想刚一进去,就听砰的声响,惊目看过去,这方发现那木架前的主子爷,不知何故打翻了水盆。   “主子爷!”   怕伤着主子爷,惊过之后,他赶忙过去查看。   “无事。”禹王面上并未带出多少情绪,仔细擦过手上每一寸后,将绢帕随手掷地,对侍从淡声道了句烧了,而后就看向马英范,示意他去案前议事。   “蒙兀军最近频繁动作,怕不久又要挑起战事。”   他将一分折子递给对方,“你且看看罢。”   时文修这边,则在中途找了个士卒问了具体方位后,就直奔伙房的方向而去。   边城军营里不似路上行军,这里已有固定开火的伙房。只是她从未到过伙房这地,从前大概听人说了个大体方位,具体地点就不甚清楚了。   好在,按照那士卒给她指的方向,她七拐八绕走过不算近的一段路程后,可算远远的见到一处帐篷外头,支起的几口大锅。   从那里隐约传过来的食物香气,以及外头那些洗洗刷刷锅碗的士卒,熟悉的场景无疑让她确定了,此处便是伙房了。   捧着食盒正要过去之际,她冷不丁瞧见熟人,当即几步小跑过去,冲着那背着柴火的老伯清脆的喊了声:“刘老伯。”   那刘老汉诧异的回头,大概是没想在这能遇上她,还怔了下。   时文修双眸发亮,满是遇见故人的喜悦:“真是您啊刘老伯,没想到能在这遇上您。”   刘老汉这会反应过来,呵呵笑着:“是啊,倒真是巧了。对了,你怎么今个到这来了?”   她遂拍拍怀里的食盒,笑答道:“给主子爷送食盒呢。您呢,您老怎么在这?”环顾周围,她又顿时恍然,“您是被分配在这当伙夫吧?”   刘老汉的目光从食盒上移开,看她笑道:“辎重营的老弱兵卒,大多都被分配在这。不中用,上不得战场,只能干些杂活。我这也算不得伙夫,顶多就帮忙拾拾柴火。”   “怎么会。无论做什么兵种,都是为大魏做贡献,是大魏军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刘老伯,您且莫妄自菲薄了。”   “成,听你的。”刘老汉笑呵呵的,忙指指伙房方向,“快送去吧,莫误了事。”   “好的,那刘老伯咱改日再聊啊。”   送完食盒往回走的时候,她途中远远的遇见葛大瓦他们。见了她,他们避嫌似的躲远了些走,没与她打招呼,也没再朝她这边看过。   她心里大概清楚了,应是她在那主子爷屋里过夜的事,已在他们亲兵中传遍了。   在原地站了会,回了回神后,她就闷头往军需官所在处而去了。那里有他从外头招来学习的民妇,想来她去那待着,总该没事吧。   京城宁王府,丝竹笙箫声从年前一直响到正月之后。   曹兴朝匆匆进府来送信的时候,宁王还在暖殿里拎着酒盏悠闲品着酒,观赏着大殿上的歌舞。   眼尾一挑,宁王瞧见曹兴朝那凝重的神色,就微微坐直了身体。   “都下去罢。”   抬手挥退了殿上那些舞姬,他挑眉看向曹兴朝:“出了何事,怎么如此凝色?”   曹兴朝几步近前后,将手里封了蜂蜡的密信往宁王方向送去,“九爷看看,是北边来信了。”   宁王当即放下手里杯盏,直接将密信拿过来,用火烤去封口的蜂蜡,将里面信件取了出来。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后,就直接递给了曹兴朝。   “看看真假。”   曹兴朝接过那两页纸,仔仔细细的挨页看完后,沉思起来。   一张是刘老三的,另外覆着的那张,竟是她的。   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九爷之前不是她已经暴露了吗?可如今都过了年了,她人不仅好生生的活着,竟还能传消息过来。若说这信件是真的,他一万个不信。   “九爷慎重,这定是禹王爷的疑兵之计。”   宁王抬指弹了下杯盏,眯了眯眸:“我心里有数。你先确认下,那刘老三到底可不可信。”   “自是可信,他老娘孩子皆在我手心里攥着,由不得他不可信。”   听他说的十分肯定,宁王就点点头,突然又问:“老七当日怎么突然给她安排到辎重营里了?就这般巧?”   曹兴朝看了眼信件,就道:“按刘老三的说辞是,应是那护卫首领嫌她脚程慢,这方将其安置到辎重营,让其坐着骡车走。后来中途遇上了林中野猪袭击,大概是禹王爷怕她出了意外,又特意让人将她召了回去。”   宁王爷饶有意外的挑了挑眉。   曹兴朝就道:“就是因她关键时候救下了刘老三,那刘老三方觉得,她应是没背叛您。”   “是在他表明身份前,还是表明身份后?”   “表明身份后。”   说到这,本来坚信不疑她可疑的曹兴朝,也有了几分迟疑,难道她真的还值得相信?   “九爷,或许当真如您之前所言,她是不敢背叛您的罢。想来也是,当年若不是您好心赏她口饭吃,她早已冻饿死路旁了。她大概也会时刻牢记您这救命之恩。”   “她敢背叛?”宁王拎过酒盏慢悠悠晃着里面酒汁,上扬起眼尾笑不达眼,“她有几个胆子,不怕被我扒了皮。”   “那她这信中内容……”值不值得信?   宁王懒散的饮过口酒,方道:“我信她,却不信老七。不过密信所述也不容轻视,你还是排查下,看府上那叫王慈的管事,究竟是不是钉子。”   曹兴朝迟疑:“那王慈,是王公公的乡里……”   见宁王斜扫一眼,他忙道:“那我这就去寻王公公说明内情,让他与我一道排查。”   两日后,曹兴朝面色难看的过来禀告,那王慈跑了。   “没用刑?”   “没有。”   曹兴朝脸色难看,怕打草惊蛇当然也有顾忌王公公这一层的关系,所以他只是试探几番,并未加之刑罚。   哪里料想没过三日,对方竟不声不响的跑了。   若说其不是做贼心虚,怕谁也不信。   宁王笑的冷嘲:“你大概是生意做久了,事事都要求个圆滑周到。兴朝,八面玲珑也得分时候。”   曹兴朝满脸羞愧。   这时,王公公颤巍巍的跪在殿外,大哭着请罪。   宁王往曹兴朝面上看了眼,就招过侍从,让他去外头将那王公公扶走。另外再带句话,此事与王公公无干。   大约过了一月左右,曹兴朝拿着密信再次入了宁王府。   宁王看完直接将信扔给他,“查罢。”   这回曹兴朝吸取上次教训,直接拎了人严刑拷打。可审了两天,那人还是一个劲喊冤。   他遂只能且放了人,改为从其周围人处着手排查。   哪里又想得,还没等查上十天半月的光景,那人趁人不备,也跑了。   曹兴朝简直要气炸了,怒斥看管的人都是群废物。   宁王看着脸庞鹅肝色的曹兴朝,都要冷笑出声了。   “九爷……”   “别跟我说认错的话,我懒得听。”宁王直接摆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品着滋味,“看管的那些人中定有内鬼,你过会看着处置罢。”   曹兴朝应下,脸色依旧难看。   “九爷,这回我定会从中揪出内鬼,要他好看。”   “都是些虾兵蟹将,喽啰罢了。”   听出九爷话里的不在意,曹兴朝稍一思索,就试探问:“九爷是觉得,她可靠?”   “暂也难说。”宁王随手弹了下杯身,眸眼微眯,“只是突然觉得,事情有些意思了。若她真是枚能用的棋子,那真能用好了她,指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不过也不急,她的密信定还会陆续传来。是人是鬼,总会见真章的。”   年后的毓秀宫,也是忙碌好长一段时间。   原因无他,圣上新宠幸了一位宫女,破例直接封了贵人,然后将人安置在了毓秀宫的偏殿中。   在这之前,淑妃是独占了整一个毓秀宫的,如今圣上要往她这宫殿里安置旁人,她这心里着实不痛快。   可偏又不能拈酸吃醋,饶是心里如何想,面上也得佯作出大度的模样。几乎圣上指令下来的时候,她就赶紧着令宫人开始收拾东西,倒出屋子来。   “娘娘,您看这物……如何处置?”   管事嬷嬷收拾东西时,不期翻找出了一红布包裹的包袱。她是娘娘身边的得力人,自是知这是何物,不敢擅自处置,遂小心翼翼的过来询问一句。   只是最近事情烦忧,加之那物放置的时间久了,淑妃就有些给忘了,见那包袱就有些疑惑的伸手去掀。   “娘娘莫碰,当心脏了手。”   管事嬷嬷忙闪了身,同时小心掀了那包袱一角。   待下一刻见了那染血的绸裤,淑妃脸色刹那沉下,嫌弃的撇过脸挥手:“快拿开,晦气。”   管事嬷嬷赶忙拿远了些。   淑妃皱眉:“还拿在手上干什么,烧了。”   反正也是无用之物。   想起那紫兰,她心里又是一阵沉郁。   当年正是若不是紫兰冒死救下十二,自个却从假山上跌下至落了红,她又岂会毫无戒心的信了其这么多年。   念她救主的恩是一方面,拿捏着她那事是另外一方面。   不过她这做主子的也不曾亏待,为保其清誉,她勒令知情人噤口不得对外宣扬,甚至还请了当时德高望重的御医,特意写了份凭证以证其清白。   可惜了,那贱婢到底是辜负了她的信任。   在那管事婆子就要将包袱扔进火盆里时,淑妃突然想到随了军的紫兰,不知为何,就突然出声止住了。   “算了,留下罢。找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地放着,日后莫再让本宫瞅见。” 第39章 战争   二月刚过,大魏军与蒙兀军再次交战。   此次战场位于边城百里之外,路途遥远,需要辎重队加派人手不间断的输送粮草、兵械等战略物资。边城百姓皆恨蒙兀兵入骨,几乎不用府衙官员多动员,就自发的走出家门,去辎重队里帮忙运送。   战火连天,边城早就没了过年那会热闹的气氛,每个人都在时刻关注着此次交战的情况,几乎家家户户都供着神佛牌位,每日早晚虔诚烧香磕头,祈祷大魏军能大获全胜,狠狠的杀怕那些作恶多端的蒙兀鞑子。   空荡荡的军营中,军需官则召集了更多的民妇过来,抓紧时间帮忙制作皮袄子,还有皮手套。他并非不想让她们继续织那毛衣,只是战争来的太过突然,而毛衣织起来用时过久,来不及大规模制备了。也只能等此战过后休养生息时,才能再行准备了。   如今主要制备的,还是以皮袄子与皮手套为主。尤其是皮手套,这个季节的罡风正烈,如刀子般刮人皮肤,若不抓紧时间给他们配置上手套抵风御寒,只怕他们有的连兵器都拿不稳。   时文修也在后勤营里,日夜不停的缝制着皮手套。   饶是熬得双眼通红她也舍不得休息,唯恐少了她这一双手套,就会多一个年纪轻轻的士兵因拿不稳剑,而丧命于凶残的蒙兀兵刀下。   战争说起就起,真是一点征兆也没有。   年后边城那和乐热闹的气氛好似还在眼前,却仿佛一夜之间,就迅速转为了冷酷肃杀。   说来,在知战争突起、禹王亦要披挂上阵的那刹,她当时内心是松快的。虽说自那夜之后,不知是他到手了也就没了兴趣还是其他原因,他没再召她做那事,即便寥寥几回召见,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问两句话,再就是让她顺手将食盒送走,可是只要他还在,她始终觉得头顶似悬了什么,让她难以安心。   但很快,她就为自己的这种轻松暗喜的心态感到无地自容。   这是战争,不是史书上的寥寥几句,也不是电视剧里虚构的画面,这是真实上演的厮杀,是无数有血有肉的士兵们拿命去填的保家卫国的战役。   尤其在听那些民妇们咬牙切齿的讲了那些蒙兀兵的诸多恶行,又陆陆续续亲眼见了从战场拉回来那些伤兵的惨烈,她愈发为自己之前那因私念而产生的那种轻松与暗喜,而感到无地自厝。   纵他待她不是,可这一刻视死如归上阵杀敌的他,却是国家与百姓的英雄。   他在城外亲冒矢石,保家卫国,她作为在城内受到保护的其中一员,又有什么资格能沾沾自喜?   她没有,更不应该。   现在的她只愿自己能手头快些,能多缝双手套,以期战场上能少一名伤员。她能力有限上不了战场,便只能在后勤方面竭尽所能的出力,望能给前线士卒多一分保障。   她也暗暗祈祷,希望战争能早些结束,大魏王朝能早些国泰民安,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再不受战火侵扰。   前线的消息不间断地也会传到后勤这边来。   蒙兀兵凶悍,大魏军这边自也不可能一直打顺风仗,不时地也会有打仗失利的消息传来。   每每此时,时文修的心就随同那些民妇般都提紧着,在听到大魏军扳回一局的消息传来前,几乎都无法阖了眼睡觉。待听到大魏军小胜了一仗的消息时,她就激动难抑的与她们同欢呼起来,简直要喜极而泣。   在这个时刻,这般环境下,她们是同悲喜的。   大概只有真正身处这个时代,她才会切身体会到,百姓们是多么盼着胜仗。之所以渴望着胜利,那是因为他们渴望着和平。   这一仗足足打了三个多月。   待大魏军带着缴获物资大胜归来时,时间已是景和四十六年的五月下旬了。   临时组织的后勤营暂且散了,那些民妇们都着急回去,看看从战场上回来的自家男人有没有事,而时文修也忙碌的四处打听,想知道她相熟的那些人有没有安全归来。   归来的三军在校场上列成阵势。   隔着远远地距离,她自是看不清那些披坚执锐的亲兵中,她所熟悉的那些面孔在不在其中。唯一隐约见着的,就是被众亲兵拥簇着与那些主将在最前方高台上站着的,穿戴银铠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就不再踮脚尖费力去看了,转身就去帮忙抬运伤兵。   此战虽胜,可也付出了一定代价,战死兵卒无数,轻重伤员亦是不可胜数。   与人抬着伤兵往救治营走的时候,她耳边隐约传来些校场那边高台上那人慰勉的声音,话落过后,三军喊声大举,如岳震山崩,震撼人心。   她低了头,快速抬了人进了营中。   高台那人往远处扫过后,收了目光,随即与几位将领们一道,带人往府衙的方向而去。   府君此次汲取了上回教训,几乎在大军归来的同时,就立即出榜告示,安辑居民,又急着令手下官员安排民夫修缮城郭、救治伤员等事宜。诸类事宜皆安排妥当了,他方敢带人出了府衙,迎接归来的禹王等一干人。   禹王跨下了马,铁甲铿锵,大步进了府衙。   府君这回也没敢先拍马屁,跟上去的时候,只是谨小慎微的说起上述安排事宜。说完后还恭谨的请示,问可有何遗漏或错处,请王爷训示。   禹王闻言颔首,肃寒的面容缓和少许:“府君心系朝廷,行事周全,乃黎民之福。”   见那素来铁面无私的禹王爷,难得这般和颜悦色的将他夸赞,府君心中当即一喜,忙谦虚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事必做的周全属实应该,当不得王爷夸赞。”   说着,眼见着对方所去方向不对,忙指路道:“王爷,议事厅是这边。”   话落后,禹王尚未回应,另一旁的吴将军就先道:“不去议事厅。”   府君这方发现禹王所去的方向是他平日就寝的院子。   当即恍然,毕竟人也不是铁打的,鏖战时日太久,甫一归来,总要歇息缓缓先的。   正在寻思着要不要安排人过去伺候时,前面走着那人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府君有事先去忙罢,庆功宴依旧延后。”   府君回了神,忙应下。   退至一旁等人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却不期瞥见了,跟随禹王后头匆匆走着的,有个背着药箱似军医模样的人。   他目光一顿后,眼皮猛地磕碰了一下。   受伤了?谁?禹王爷?!   大惊失色后,他倏地死死将情绪压下,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更不敢将这番猜测与旁人吐口半分。   禹王爷既不明言此事,那就是不欲让人知晓,所以饶是他猜测为真,也得死死将口闭紧,对外噤声。   心惊肉跳了一阵后,他摸把额上虚汗,内心暗暗祈祷这位主千万别有事。否则若是在他这地界上出了什么状况,那他这府君的脑袋,也别想安稳的挂在脖子上了。   禹王所在的院里,几位将领进来后,一一进屋拜见。   “王爷需善保贵体,切莫再轻易涉险。”   吴将军等人无不劝说道。   经过前后两次战役,他们对朝中的这位冷面王爷,已然是大为改观。从来只听说这位禹王爷如何手腕强硬、铁血无情,却从不知其办事公正、从不倚势凌人。而且还弓马娴熟,武艺精湛,与将士们一道亲冒矢石悍勇作战,所做作为,让部曲将吏无不敬服。   “本王说过,既是并肩作战,便没有贵主,只有袍泽。”   见吴将军还欲再说,禹王抬手打断:“既是袍泽,那就没有你们伤得,本王伤不得的道理。莫再多言,此番辛苦鏖战,诸位多有疲惫,且先下去歇着罢。有事改日再议。”   吴将军等人闻言,遂也不再打扰,纷纷告退离去。   月挂柳梢头的时候,军医才背着药箱从屋内退出,衣服上还沾着些血迹。   “主子爷无碍罢?”   鲁泽见他出来,不免担忧的小声询问。   军医点头:“伤势恢复良好,未有感染的痕迹,待过几日结了痂,便就无碍了。只不过换药的时候难免遭些罪,也就咱主子爷忍得,饶是面浮冷汗,亦不露半分异色。”   鲁泽叹声,主子爷还从未受此大罪。同时又不免自责自己的武艺不精。   “你的胳膊也要注意,伤筋动骨一百天,切莫乱动错了位置。”军医指指他吊着的胳膊提醒。   鲁泽就苦笑说知道了。   见下人们抬着浴桶入内,军医忙吩咐鲁泽:“让下人给主子爷擦洗的时候,切记要规避着些伤处。”   鲁泽应下。迟疑了会,他对军医朝斜对面的廊檐下示意了番,“您看,可会妨碍主子爷的伤?”   军医顺势看过去,然后就瞧见了那侧廊檐下,打着羊角灯娉婷候着的一绝色舞姬。   沉吟片刻,他压低了声道:“战后纾解番倒是有好处。况主子爷刚换了新药肯定疼痛难忍,纵是有汤药送服,只怕夜里也不得安枕。若能稍稍排解番,倒能多少睡得好些。”   “不过,主子爷伤势在肩上,最好莫要太过牵动伤口……你不妨隐晦提醒些,咳,注意些姿势。”   鲁泽不自在的应下。心下却叫苦不已,不知要如何隐晦提醒。   等军医将相关事宜都一一嘱咐好,鲁泽就让人带他去旁边的厢房处了。主子爷还伤着,军医自然要随时候这,以防有任何突发状况。   等下人们将浴桶搬出来时,鲁泽深吸口气,招呼对面那舞姬近前来。   “且在这候着。”   他低声嘱咐句,然后就掀了帘栊进屋。   里面的主子爷套着宽敞的绸缎里衣,叉腿坐在床榻沿上。绸衣松垮垮的系着,露出缠着白色绷带的强劲胸膛。   “主子爷,可要人进来伺候?”   禹王正端过药碗喝着,闻言刚欲抬眸说些什么,可随即立马反应过来。   “外头的人是谁?”   “是,府君特意送来的舞姬。”   鲁泽愣了下后回答。伺候的人除了舞姬,还能是谁?   难道主子爷是指,她?可主子爷不是早已腻了吗?   主子爷腻了的人,他又岂会不识趣的将人领过来?   鲁泽在胡思乱想之际,屋内已有小半会的沉寂。   “让人进来罢。”   禹王放下剩了一半汤药的碗,声音不带起伏的吩咐。   鲁泽听令就要依言去做,刚一转身,就突然想起了军医的吩咐,遂只能硬着头皮又转了身来,隐晦提及了军医说的需要注意姿势的那番言论。   好歹转述完后,这方松着气赶紧离开。   “好生伺候着,王爷让你如何做你就如何做,不得忤逆王爷的意思,明白吗?”   “奴明白。”舞姬娇滴滴的说着,宛如莺啼,入耳动听。   “快进去罢。”   禹王闭了双眸坐在床榻上,呼吸渐渐发沉。   在听过那所谓姿势的一说后,他的情绪就开始有些乱了,脑中竟不可控制的开始浮现出与她的迷乱画面。   越是控制不去想,越是几欲失控的幻想,她若坐上他双腿双臂攀附他脖颈,起伏颤栗是何等迷醉光景。   双腿肌肉紧绷的那刹,他倏地睁了眼,眸里的欲色与脸上的阴霾交织成骇人的模样。   “王……王爷。”   刚近前的舞姬吓得声音不自觉尖细了些。   “出去。”禹王看也没看她,径自拢了衣服起身,大步朝桌案的方向走去,抓过桌上茶壶猛灌了口凉茶。   冰凉的液体入口,却浇不灭腹中的邪火。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后,他将手里茶壶重重按在了桌案。   “鲁泽!”   鲁泽刚惊疑那舞姬为何捂着嘴跑了出来,就冷不丁听里头主子爷的喝声,来不及细想其他,就匆匆掀了帘栊进去。   不等他站稳,就被迎面抛来的话砸的有些晕:“她人呢?”   几个瞬息后,鲁泽迅速反应过来,就回道:“不在屋里,好像没回来。”   眼见对方已慢慢沉了目光,似有发作之态,他赶忙补救:“属下这就着人打听下。”   不敢再耽搁,他赶忙心急火燎的揪了个下人过来。   “最西边厢房那人呢?为何今个没回来?”   那下人整个身子都恨不得躬在地上,双腿打着摆子:“她……她好些天没回来了……”   “好些天?”   “不,是好些月了……听说,听说她去军营帮忙缝制袄子手套去了……可能是嫌来回麻烦……就,就……”   大概是上方的目光太过冷厉,那下人说道最后嘴唇都秃噜了,死活表达不出来意思来。鲁泽就索性将他给赶出去了,省的在这碍主子爷的眼了。   那下人出去后,屋内有瞬间的安静。   “准备桶热水抬来。”   鲁泽应下,却并未急着离开,因为他知主子爷定还有吩咐。   果然,只稍瞬,就又听面前人沉冷着声音命令。   “两刻钟之内,带她过来。” 第40章 自取   时文修是在睡梦中被人揪了起来。   连月来的疲惫让她乍然一松懈下来就睡得发沉,冷不丁被人揪起来,还迷迷瞪瞪的不知今夕何夕。还没等她睁着迷蒙的双眸看向来人,就被一件宽大的披风兜头裹住,下一刻就被人连拖带拽的给拉扯出自建的小帐篷,不由分说塞进了一辆马车中。   等她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时,她人已经处在行驶的马车中。她惊慌四顾了下黑黢黢的马车厢里,若不是下一刻见到了车辕上赶车的是她熟悉的人,那她几乎就要惊恐欲绝的跳车了。   “鲁首领……您要带我去哪?”   她抬了手背擦了把额上刚吓出的冷汗,往车辕的方向挪动了几分,犹带几分余悸的出声问他。   鲁泽抓紧时间赶路,唯恐两刻钟之内到不了府衙,也就没空多与她啰嗦。不过也怕她多想,到底也言简意赅的回了句:“主子爷要见你。”   一句话,当即令她噤声。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一路无话。   月色澄净,皓月当空,夜幕万星璀璨。   可此刻没有人欣赏这美不胜收的夜景。   万籁俱寂的夜里,骏马疾速奔腾,赶路人急促挥鞭,马车转动着车轮在通往府衙道路上飞快疾驰。   后面的马车厢里,却是安安静静的,黑黢黢的空间里除了呼吸声,近乎听不到旁的声响。   府衙守卫早早开了大门,迎那马车入内。   马车长驱直入,沿着宽阔的中轴道路,径自往后院方向驶去。   一声呼喝,骏马被缰绳勒的一阵扬蹄嘶鸣,急踏几步后,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鲁泽扔了缰绳当即跳下车辕,几步冲马车方向走来,掀了车帘请她下来。   时文修紧攥了攥披风后,终将手心松开,咬着微微泛白的唇低头下了马车。   “你快些随我来,主子爷等着呢。”   鲁泽见她在后头走的略慢,就回头催促着。   她应声,兀自平复些胶着的情绪后,就紧了步子跟上。   带她到了正屋前停下,他隔着帘栊朝内禀道:“主子爷,人带来了。”   话刚落一会,就听里面人传声:“让她进来。”   鲁泽遂对她打了个眼色,而后亲自替她打了帘栊。   时文修看向帘栊打起那刹自屋内透出来的水汽,不自觉绞紧双手,双腿僵住了好一会,方强逼自己抬起步入屋内。   见她乖乖进去,鲁泽这才安心的松了紧绷的神经,轻轻放下了帘栊,隔绝了里面的昏黄的画烛光晕与氤氲水汽。   刚那一瞬见她僵着不动,他都差点以为她要抗命不遵了。好在她亦识趣,没闹什么幺蛾子来扫主子爷的兴。   香炉里燃着檀木香片,淡淡的香气沿着镂空袅袅上升,散发在空气中,留下满室的清香。   房间里被一道湘色的细纱隔开的外间处,放置着蒸腾热气的浴桶。浴桶中花瓣漂浮水面,上空水汽弥漫,周围小架子上则搁置着香胰、澡豆、巾帕、竹盐等洗漱用物。   隔着细纱朝床榻的方向看去,就能看到穿着月白绸衣叉腿坐着那人。大概是草原寒风凛冽,数月的风餐露宿与战场拼杀,使得他面上染了几分风霜,愈发显得凌厉。还有那双黑漆漆的双目,不经意转向她时,那平静中却似挟着择人欲噬般意味,让她无端的心惊肉跳。   数月未见,他带给她的感觉愈发威厉慑人,让她愈发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绕了湘色细纱,她低眸走上前去,向他行礼问好。   “起罢。”   他的目光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染了灰尘血迹的脸上衣服上打量一圈,又落上她消瘦了些的面上,“最近都没回来就寝?”   时文修细声解释:“开战那会天还冷着,军需官急召人手去缝制袄子手套,我既能帮上忙自也要搭把手的。后来见府衙军营来回奔波太麻烦,索性就在军营临时搭了个帐篷,省了来回奔波的时间,也能多给前线士兵缝一双手套。”   禹王的目光始终牢牢盯在她的面上,很容易就发现,此番话皆是属实,并无任何撒谎的痕迹。   “脸上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的低眸往身上看看,见到了血迹斑斑的衣服,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难受的事,面上浮现出黯然模样,过了会方解释了下:“是……伤兵的。大军回营后,我也帮忙去抬运了伤兵,身上难免就蹭了些血污。”   看着她眼底的疲惫与浑身的血污,再看着她绞着双手站那,低落的细声说着话,怕任哪个男子面对这般赤子之心的女子,都很难不生出些怜惜之情。   只可叹,她当不得受他的任何怜爱。   他眸光里的些许波动只一瞬就散了。   “褪了衣裳,去清洗干净了。”   他没再看她,转而端过旁边高几上那凉透的半碗汤药,沉目继续送服。   时文修绞着的双手,微不可查的颤了下。   见她如扎在原地般迟迟不挪动,他慢慢喝口药,眼也不抬道:“怎么了,是本王话说的不清楚?”   “主子爷,我身子有些不……”   “若本王记得不差的话,你小日子是在中旬。”   他径自打断她的嗫嚅,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强势:“过去清洗,别让本王再说第三遍。”   语罢,又略缓了声:“知你累了,今个就弄一回。”   她便不敢再言语,迟缓的移动双腿往浴桶的方向走去。   浴桶与床榻间只隔了层薄薄的细纱,人的视线便能轻易透过那层朦胧细纱,将对面的光景一览无余。   时文修背了身去,手指一粒一粒解着衣裳的襟扣。   灰蓝色士卒服从肩上滑落的那刹,她能隐约感到来自背后的,那骤然灼人的盯视目光。   身上衣物褪尽之后,她抬手拔了发间簪子,乌发披散下来盖住肩背的时候,她也抬腿跨进了浴桶中。   “本王等你一刻钟。”   他压抑着情绪的低哑嗓音传来。   她抿唇应过,自浴桶伸了手臂出来,拿过旁边搁置的洗漱用具。清洗的时候她始终背对着他,可饶是她没有回头,却依旧能感到那一直落在她身上的,如影随形的灼烫视线。   时间在水花溅起声与愈沉的呼吸中渐渐划过。   在房间内的滴漏走过了趋近一刻钟时,时文修在身后人已然不耐的目光中,终于从浴桶中起了身。   “过来。”   她将擦拭完的长巾帕搁置一旁,披着长至脚踝的宽大绸衣,转身赤足朝床榻的方向步步走来。   尚未完全近前,就被人攥了手腕一把拉扯了过去,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已经被他搂抱到了他的双膝上坐着。   “主子爷。”   手腕上攥的力道生紧,她忍不住疼的低低呼了声。   他遂松了手,改为探入她微凉的颈后,细细摩挲后稍用力握住,迫她仰身抬头。   她的目光不期与他那漆黑锋锐的眸光相触,当即下意识的惶然移开。   禹王眯了眯眸,抬手抚她微颤的眉眼,继而一路向下抚过脸颊、唇角、颈子……   感受着那轻薄粗茧的掌腹与她肌肤相贴,她控制不住的紧绷了身体。   她不行,她怕他,身体压根软不下来。   更别提起反应了。   她心里知道这般不行,待会下来不仅自己会受罪,身子也会受伤。可是她身子压根不听她使唤,她越是想放松,身体却越发背道而驰的紧绷。   在感到他掌腹开始覆上她腿侧的时候,她终是咬牙睁了眼,对上他沉暗的眸光,细了声儿请求,“主子爷,您能多给我些准备时间吗?”   闻言,他动作一顿,倏地抬眸看她。   她看不懂他黑眸里的暗火,只是继续软了声解释:“大概是太累了,我今个有些不在状态。您若能多些耐心的话,届时您也尽兴些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床榻间若一味受着,即便受罪也逆来顺受的不吭声,那简直如自虐,她不想这样。上次的不愉快的体验已经给足了她教训,所以这回她想试着提前沟通下,至于他听不听且另说,可该争取的她还是想争取。   “还有主子爷,我不大耐痛,到时候您能轻些吗?”   禹王沉沉的盯着她,漆黑的眸里袭卷的不知是怒,还是欲。   他真从未见哪个女子如此鲜廉寡耻,床榻间毫无羞耻感的与男人讨价还价。偏她还这般坦然,仿佛再正常不过的事。   想到了什么,他唇线讥诮的牵了下,寸寸收回唇边冷笑的那刹,面上已罩了层薄霜。   在见到他那瞬息难看下来的面色时,她的心就凉了下,因为她意识到谈判失败了。行不通他的路,她只能逼自己尽量软了身子,以期能少受点罪。   可他已不再给她缓和的时机。   骨骼分明的手掌握住她腰间提起她身子之际,他就强势的按她靠近,迫她朝他跪坐下来。   她的脊背刹那僵住。   她不行,她受不住。   “止住!”   他喘着气,冷喝的制止她的乱动。   感受着腰间那只手掌愈发用力的向下按,她终是忍不住的呜咽出声,同时自救般的抓起他另外一只手,几分急切的让那手掌覆上她绸衣里的颤巍中。   在他愕然的神色中,她埋首在他颈项间厮磨,薄弱的喘息。   他不肯给她前戏,她,便只能自取了。   闭了眼忍住那不被人尊重,被人肆意对待的难受感,她拼命不去想他的坏,只想他朗眉凤眸的俊颜以及想他从前的那些好。如此,她方能感受到感官带来的刺激,才能让身体逐渐软了下来。   他低眸僵滞的看她,似有几瞬忘了反应。   可待渐渐感受她身体的变化,他再看她那闭眸轻喘的模样,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渐渐浮现了薄怒。   “睁眼。”   摁住她双肩迫她从他颈项间离开,他掐了她下巴迫她仰了脸,“本王似乎跟你提过了,床榻间不许你闭眼。”   时文修听出他的怒意,只能迷蒙着双眸看他。   她其实很不解,为什么做这事的时候,他非得要她睁着眼。若他能给她足够的前戏倒也好说,可此回他既不肯耐心安抚她,又偏让她睁眼对上他那威厉冷寒的模样,难道他不知,如此她真的很难起反应。   他没有继续动作,只是手指探入她丝间,慢慢抚着她濡湿的发。   好得很。   他沉眸看着她那乌瞳里的迷蒙之色渐渐转为清明,感受着她刚才还柔软的身子又再次恢复了紧绷状态,在几瞬的怒极之后,神色反而愈发的平淡下来。   慢慢抽了身,他提了她的腰身将她推向了床榻。   立在床榻前褪去绸衣绸裤的时候,他冷眼旁观缩在床榻里面惊惶不安的她,愈发的心硬。   他不是不知,他这怒没来由,亦不是不知,她确是没了从前的记忆,所以刚她那会的动情并非是思及旁人所致。   可他依旧还是控制不住那种没来由的怒意。   怒到,他此时此刻不愿去想,对她异常苛责的缘由。   床帏放下的时候,他屈腿入了床榻。 第41章 要求   禹王披了绸衣直起了身,倒过温茶慢慢喝过的时候,声音不带温度的令道,“歇好就出去。”   时文修脑中清明了几分,缓过稍会回了回力气,用尽全力撑起了身子,神态尚带些恍惚的去拢身上的衣裳。拢了半会方后知后觉的发现,身上披着的还是那件及脚踝的绸衣。   他恍若未见,兀自坐在桌前垂目喝着温茶,隐在光影里的面容昏暗不明。   时文修忍着浑身虚脱的不适环顾四周,而后就朝浴桶方向缓慢挪去,细颤着身体弯腰捡了来时穿的那套半旧衣裳,一件件套在身上。等弯着有些不听使唤的酸痛手指,大概系了几个襟扣后,就满身疲惫的走出了屋子。   桌案前的人抬眼瞬间,就见她潦草扣完两三个扣子后,就披散着一头湿润的乌发,带着清润脸庞上云雨事过后尚未散尽的迷乱模样,而后就那么衣衫不整毫无顾忌的走了出去。   瞬息的震怒后,他欲喝令她回来,可未等他开口,她人已消失在帘栊后。   他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几番忍耐过后,终还是重重放下茶杯,推案起身几个大步朝外走去。   屋外,时文修虚靠在檐柱上,双手捧住婆子递来的避子汤,吹过上面的浮沫,就小口小口的咽下。   汤药入喉,纵然苦涩,可温暖的液体还是滋润了她干渴的喉舌,亦给她的身体带来些暖流,缓解了她的些许疲乏。   喝过几口后,她从药碗中抬了头,微喘着气且些缓缓。这会的时间,已稍回了些精神的她,就看向那鲁首领的方向,低不可闻的问了句:“主子爷他,怎么受伤了?”   屋内本来要伸手揭起帘栊的人,动作稍微一顿。   鲁泽压根不往她的方向看,从见她出来的那刻,他就绷着脸硬生生的将身体扭过一旁,口里不提,心里却在暗骂她不庄重。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   就算倚门卖笑的娼家,在外头还知维持些矜持的形象,哪如她般,承宠过后就径自衣衫不整的出来,还毫不避讳顶着副被主子爷狠狠疼爱过的模样,不紧不慢的端药喝着,压根没有自觉羞耻,掩面急急离开的意思。   更过分的是,她竟还旁若无人的与他说起话来。   他压根不愿搭理她半分,只黑着张脸,祈求她喝完快走。   “我听人说……人受伤后身体失血受虚,最好,是能清心静养。”见他不搭腔,她只能细了声儿的隐晦提点了句。   她是真的不想再来伺候了,她实在受不住他那疾风骤雨的强悍,更有些受不了他那肆意强势的态度。   可这般的话她又哪敢对那人提及,也只能背着人的时候,犹如气音的对那鲁首领委婉提下。   但令她失望的是,那鲁首领听后依旧不接这茬,只冷冷的催促她快些喝药。   端过药碗又小口喝了两口后,她咬咬唇,又悄声的道:“鲁首领,我看主子爷对我大概也没什么性致了,您何不去寻些貌美的女子,过来伺候主子爷呢?”   经过前后两次与他的这云雨之事,她已然觉得,那主子爷不过是拿她来解决生理问题罢了。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次次寻她来,找些愿攀高枝的美貌女子过来伺候,岂不更好些?   男人总贪图新鲜的,这般一来,那主子爷不也开心吗。   鲁泽闻言煞时气愤,只觉得她这话简直在侮辱他亲兵首领的身份。   时文修见她始终不接茬,有些失望,又有些颓丧。   疲惫之余难免对他生了丝埋怨,她觉得若非是那鲁首领不作为,或许她还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境地。若他能称职些,早些寻来合那主子爷心意的美貌女子来,她或许还能早些从此间事中解脱出来。   想至此,她就不死心的继续小声儿怂恿:“鲁首领,男人大多都喜欢体态妖娆些的女子,您也不妨上些心给主子爷寻着,届时让主子爷合心意了,您也能平步青云不是?”   鲁泽深呼吸着气缓缓胸口的憋闷,正在他咬牙切齿的想着该如何开口劝离她时,门上悬着的帘栊被人从内倏地揭开,下一瞬主子爷那沉冷的声音就传来过来。   “男人的心思,你倒懂得不少。”   一语毕,外头候着的两人皆僵。   时文修完全没想到她那犹如气音的声响还能惊动屋里的人,当即面色发白了瞬,看都不敢朝那方向看半眼,只惶惶的将脸低下,捧着药碗仓促的喝着那汤药。可实在太难喝了,她一口气喝不完,索性就捧着那偌大药碗,慌张转了身,虚浮着脚步就要离开。   禹王却一把攥了她手腕,阻止了她离开的动作。   “既然不想走,那就先别走了。”   “没有主子爷,我刚才只是想等喝完了汤药再走……”   他压根不听她解释,夺了她手里药碗,随手扔向了婆子手里的托盘上。   “给她另备一套衣裳候这。”   沉声嘱咐了句,他掌腹用力一拽,不由分说的拉拽着她再次进了正屋。   鲁泽就示意那婆子快去准备套新衣裳拿来。   听着里头隐约透来的央求声,他心里头稍微痛快了些,让她好好的汤药不快些喝完,非要东拉西扯的在这说些不着调的怪话,这下可好,让主子爷逮个正着,可算舒坦了罢。   画烛光影里,他看她泪珠涟涟的模样,冷笑了声。   一想到刚揭帘见她衣衫不整的柔媚倚着檐柱,小口吞咽着汤药,水润着眉眼,轻声细语的与男人说着话的清媚模样,他就忍不住的心头火起。   既这般耐不住寂寞,他成全她便是。   她再次有些意识的时候,只觉眼前黑乎乎的,好似被包裹在蚕蛹里般,闷热窒息。   她还以为自己被他做出了幻觉,迷迷瞪瞪的惊恐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被身上被子给蒙住了脑袋。   当即伸手去拨蒙在脑袋上的被子,等拨开了被子,闷热的气息瞬间就散了去,外头清爽的空气让闷了一头细汗的她,不免舒服的呼口气。   “主子爷忍着些,敷药会有些刺痛。”   “敷便是。”   没了闷热窒息的难受劲,疲惫困顿就再次袭来,她闭了眸正欲昏沉的继续入睡,却在这会隐约听到身后似有人说话。   她强撑开眼,迷迷糊糊扭头看过去的时候,神志还有些不大清醒。   隔着几层床幔的视线里,她模糊见到有人坐在床沿上。旁边还站着个人,边说着话边拿着个瓶子,往那人肩膀上倒着什么。   她这般呆呆看过好一会后,猛地反应过来,下一刻噌的下就撑着身体要从床榻上起身。   听得动静,床榻沿上坐着那人蓦的回头,见她起身的动作,顿时脸色一沉。   “躺回去。”   沉声喝令了声,他随即转身伸臂进了床帏中,手掌按着她的脑袋压回了枕上,直接拉了被子将她从头到脚蒙上。   时文修遂不敢再乱动。   禹王拉好床帏,重新转过身坐着。   “继续罢。”   军医看着那又开始隐约渗血的伤处,暗叹口气,只能再倒了药敷上。   缠绷带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的嘱咐了句,“主子爷千万注意,莫再让伤口崩裂了。夏日将至,若伤口反复不愈,只怕有感染风险。”   禹王颔首:“本王知了。”   等军医给他换完药退下后,他就拉开床帏,俯身掀开她身上蒙着的衾被。   时文修当即坐起了身,同时手指抓过衾被一角,稍微挡过些自己身无寸缕的身子。   “衣服搁在案几上。”   他淡声说着就坐直了身,又往旁侧让过寸许。   她低低应声,轻手轻脚的打他身侧挪过身子,屏着呼吸就要赤足下地。   可就在她双手环抱着胸,小心翼翼下了床那刹,他却突然攥了她手腕,强行将她的手从她的柔软处移开。   她双眸睁大,不由惊惶看向他。   他沉暗的眸光停留在齿印与指印纵横的那绵软细嫩处,又在她颈间、腰腹间等几处同样痕迹纵横的地方扫过几番后,微微蹙了眉,稍瞬又松开。   “本王可以允你提一个不大过分的要求。”   在放开她手腕的时候,他略缓了声说了句。   这话入耳那刹,她先是一怔,而后一喜,不想再伺候他的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关键时候,理智回归的她就强行将话止住,险险扼住了从口而出的危险。   他说的是不过分的要求。   那不想再伺候他的这般的要求,是属于过分还是不过分的范畴?于她而言,自然觉得不过分,可是于他呢?   她觉得若这话吐出口,他大概率会恼羞成怒的欲劈死她。   见她面色时欣喜时凝滞,他微微抬眸:“没想好?”   时文修定了神,此时她已想好了还不算过分的要求。   “想好了。主子爷,我想要搬出去住。”   他神色不动,直截了当的拒绝:“军营人多眼杂,不允。”   “不是军营,我在外面买了房子。”   时文修顿了瞬,方低声道。   他倏地看向她,锋锐的眸光反反复复在她脸上逡巡。   她抿了唇不作声,任他那仿佛能直视人心底的锋利目光,犀利的将她探究,打量。   这大半年的军营生涯,让经历了些许世事的她,也不似从前那般懵懂无知了。她渐渐的也多少摸索出了些这个时代人的想法,譬如她作为主子爷的榻上人,就理应维护她那所谓的清誉,否则清誉受损,便是损了主子爷的威严。   在想明白这些事情后,她就隐约猜得,她搬去军营里住的想法不会得到他的允许。所以在后勤帮忙的那段时日,借着与那些民妇的攀谈,她大概了解清楚了边城的房价以及些好的地段,在算了算自己攒的银钱后,就抽了空去寻了牙婆,咬咬牙付款在接近城中心的地段,买了间不算大的房屋。   住军营会有损她清誉,那住自家屋子里,总不会有影响吧?   禹王静静的看着她,明明她再未多言什么,可他却依旧能从那蒙了层微光的面庞上,看出几分她寸步不让的意味。   “哪来的银钱?府君送的?”   “不是,是我自己攒下的。”   他疑惑:“攒的?”   他隐约记得当日她进府时,似没带什么身家过来。   “主子爷给的工钱丰厚,这近一年的时间,因着没什么花费,我也攒了不少。还有宫里娘娘也赏了些金瓜子,零零总总攒下来,也够了。”   说着,她又补充了句:“边城不似京城居不易,这里房屋价格不会贵的离谱。”   听着这话,他就知她是在为将来留在边城提前做着打算,一时间竟失了声,情绪也有些起伏。   缓过阵后,他沉声道:“等过后,让鲁泽将银钱支给你。”   她小心看他一眼,双手绞了绞后,却还是鼓起勇气道:“不用的主子爷,我攒的银钱够了,买得起的。”   他没再言语,沉眸挥退了她。   时文修穿戴完毕后,遂摒了呼吸匆匆走了出屋。   路过屋门口时,这次吸取教训的她没敢再停留,一路快走的直奔自己小厢房的方向而去。直至进了屋关好了门,她方抚着自己的胸口,平复着紊乱的心跳。   她没想到,他真的默许她搬出来住。   那以后,她就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了。   翌日,她就着紧收拾东西,搬进那位于城中心地段的小房屋里。   其实她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总共就那么几件新旧的衣物,以及他赠的那两件狐裘,外加她织的半成品毛衣。   说来这件毛衣,当日他特意要她带到正屋里去,可待那日清早醒来后,她却见了她那辛苦织的毛衣,却被撂在了地上,上面还被人踩上了脚印。   本来她也想不要的,可想来毕竟是自己辛苦织了一场,遂就重新捡了回来。   带着这寥寥几些的家当,她推开了在这个时代属于她的第一个家。   一进的房屋不大,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栽了颗长势不大好的枣树。   她看着那枯萎的枝桠,觉得等得了空将这树拔了,换个旁的果树栽上。   屋子里落了积攒的灰尘,她也不嫌麻烦,把手里包袱放下后,就直接撸了袖子开始收拾了。   对于这个家,她有很多美好的构想,譬如屋前屋后栽种什么花草,譬如桌前墙上放什么摆设。想着这些,她忍不住心情愉悦,扬唇笑了起来。   搬进房屋的时候,她也没请人庆祝,若放在京城那会,她若买了房屋,定是会买来好酒好肉盛情邀请鲁海他们来做客。可如今这般光景,她觉得倒也没什么必要了,真邀请了,他们愿不愿过来且先不说,就单与他们靠近些亲近说话,只怕都会给他们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大概也成了她生命中的过客了罢。   想到三五年后他们都纷纷离开此地回京,唯独她被留了下来,这般想想,便多少有些伤感。   不过她又很快振作起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路终究还是要一个人走过的。   谁又能说,边城的生活不是崭新的开始? 第42章 恶毒   夜里,回了府衙院子的禹王,在侧首看向那黑暗寂静的厢房处时,稍有驻足。不过顷刻,就抬步入了正屋。   “把册子都搬进来。”   “喏。”   鲁泽指挥人抬了一重重的檀木箱子进屋,里面装的全是此次战役中,有关稽核功罪赏罚的册子。   军医见主子爷要挑灯处理诸此繁重公务,不免心有担忧,遂在换完药从屋里出来后,特意叮嘱了鲁泽几句。   “主子爷伤体未愈,过于操劳不宜伤口愈合。鲁首领千万省得,过了亥正时刻,需提醒主子爷早些歇着。”   鲁泽自是应下。   军医沉吟片刻,又额外嘱咐了句:“床事方面,主子爷最好能戒上段时日。”   若主子爷行事时候克制些还好说,可经过上一回,他便也知了,起了兴时,主子爷大概也难免会失了分寸,行事无忌。   如此,便也只能止一段时日了。   鲁泽听了这话莫名的觉得不自在。   若在往常他或许也不觉得,可大概是听了她昨个那番替主子爷安排女人的那番话,如今再听这话,总觉得自个这个亲兵首领却像个总管般,还得操劳着主子爷的房中事。   见他面色有异,军医就关切问了句:“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并无。”   鲁泽回了神道。   待军医背着药箱离开,鲁泽却忍不住朝最西边那黑暗无人的小厢房处看去,脑中不由的又浮现她那日的话。   难道主子爷真是对她失了性致?   好像真似这般,否则也不会轻易放她离开了。   想到主子爷似对府衙里的舞姬不大感兴趣,他不免心生暗愁,难道他真要如她建议般,去府外寻些体态妖娆的女子来?   一想至此,他浑身如生了毛似的不自在。   咬咬牙他握拳暗道,除非主子爷吩咐,否则他绝不会主动去行此事。   时文修这边,自打搬出了府衙后,就渐渐减少去军营的次数了。   一方面是因她在军营里能帮上的忙有限,去了军营既不能随士卒一道练兵,也不会被安排去做旁的任务,宛如个游兵散勇似的自己寻活去干,还要接受旁人对她规避躲闪的态度,这又是何必。另外一方面,则是因她觉得,她大概与他们不是一路了,既然迟早要分道扬镳,那她还不如早些适应离开军营的日子,也好提早些适应在边城独立生活的日子。   当然,因为她现在毕竟还领着份工钱,也不好就此撂开手吃白饭,所以每隔段时日她就去军营军需处里领一些皮子回来缝制,待缝制好了,再将成品送回军营里。   如此既心安,也多少算是为大魏军尽了一份薄力。   过了六月,天气渐渐变得炎热,她遂在小院子搭了凉棚,白日的时候就搬着自制的小凳子,坐下凉棚下缝制着军需用物。院子边角的那口小井里冰镇着她买来的枇杷果,热的时候她就会拿上来吃上几个解暑。   待到了八月,她终于腾出功夫来将院子里那棵枯萎的枣树拔了,买了棵枇杷树栽上。屋前屋后栽了榆叶梅,听人说开花的时候会格外的好看。   九月秋风起的时候,她已经适应了边城小民的生活,甚至觉得,待到大魏军攻破蒙兀王庭,消除此地战乱,那迎来和平的边城小地,或许比京城更适合她安身。   并非指物质方面,而是此地的民风。相较于京城来说,此地对女子的束缚不算太重,女子外出或做工并不大受约束,行在路上,她经常能见到来往游街、市肆采买或店里做工的妇人,这里其他人似也习以为常,不会因此就说那些妇人的闲话。   她渐渐开始觉得,留在此地生活或许真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民风开放是真,民风彪悍也是真。   毕竟是独居,她当然也怕会有那铤而走险之徒,行那作奸犯科之事,所以夜里她将门栓都栓的紧,睡觉的时候,怀里都紧紧抱着佩剑不离身。   她本是想寻两只小黄狗养着,也好咬个汪汪看家,让她夜里也多少安心几分。可是此地看家狗太紧缺了,她买都没地买去,遂也只能遗憾的将想法搁浅,只待日后慢慢再寻。   这夜,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又是一个静谧安然的夜晚。   她如往常一般早早的洗漱睡下,在时有时无的虫鸣声中渐渐进入梦乡。   只是这夜似睡得不大安稳,先是隐约听得到远远近近的似有什么声响,迟迟不停歇,后来好不容易声响没了,却又觉得身上一沉,隐约似有什么重物压在了腰间。   宛如巨石般的沉重感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她不免难受的细哼,饶是意识尚未从香甜的睡梦中剥离,双手也下意识去推让她不适的重物。   可手上触感犹如在推一堵墙。   没等她潜意识觉得不妥,想要拼命从睡梦中清醒之时,她只觉身上突然一凉,下一刻一具滚烫的躯体沉沉贴了上来。   她猛一个激灵,骤得睁了眼。   黑暗中她看不清什么,可身上的重量与脸颊边扑来的酒气,足矣吓白了她的脸。   惊惧的尖叫声响起之际,她的手哆嗦的就要去摸床边的佩剑,可没等她的手心将剑摸着,她的嘴就被一只厚实的手掌捂住。   “止住。”   出口的声音带了些醉意的慵懒,虽不似往日的沉冷肃然,可依旧还是那熟悉的声线。   她反应了会后,劫后余生般瘫软了身体,此刻已然是冷汗加身。   “可是被吓住了?”他喉间似溢出了低笑,“就这般胆量,还敢在边陲之地独居。”   见她不答话,他抓过枕边的佩剑直接扔了床外,嗤笑了声:“睡的如此沉,真来了歹徒,还有容你反击的时间?怕真到那会,你也只能束手就擒,任人施为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不见笑意的沉了声。   被他狠吓了遭,她心情哪里能好,本不想回应他任何话的,可这会听他这般不虞的语气说这番话,就隐隐直觉不妙。唯恐他拿此为缘由强行让她搬回府衙去住,她遂不敢再让他继续这话题说下去,只能软声将话题岔过去。   “主子爷如何过来了?”   “你这里,本王来不得?”   听得他似笑非笑的反问,一改往日的沉肃庄重,她觉得他大概是有几分醉了。唯恐他酒品不好,她也只能斟酌小心着话,顺着他的意思来说,“主子爷自是来得的。只是地方浅狭,怕委屈了您。”   她觉得已经尽量软了声说了好话了,可不知为何他却突然不言语了,只居高临下的沉沉盯视着他。那视线贯穿黑暗,似犀利,又似悠缓。   在她被他盯视的有些不安时,他慢慢俯了身。   之后,轻附在她耳畔低声:“不试试,焉知深浅。”   鲁泽悄悄的往门口的方向移开了些步子,同时无声招呼其他亲兵,都朝外离远些。   小小的房屋不隔音不说,里面的床榻大概也陈旧了,动的时候动静不小,传出屋外让人听了,难免就让人感到不自在。   抬头看了看澄净的月色,他不知什么意味的叹了声。   今夜酒宴过后,当舞姬红着眼掩面从主子爷屋里跑出来时,这般熟悉的场景几乎让他以为,他又要再一次的半夜去提人了。没成想倒是猜错了,主子爷没让他去提人,却是亲自驾马过来了。   实话说,这般荒诞行径,真不像他主子爷能做出的事。   主子爷素来克己省身,严于律己,从他跟随时日起,就几乎未见过主子爷做出任何出格的事。诸如此番外出寻欢的事,若非此番亲眼见着了,否则打死他都不信。   京城那些从来觉得主子爷清心寡欲的朝臣们,只怕更不信了罢。   想至此他又突然有些头疼,主子爷此番动静过大,只怕瞒不过府衙里的那些官员耳目。就是不知他们暗下会如何窃窃私语的编排主子爷,若是有一鳞半爪的话不慎传入了京城,那岂不是会损主子爷威名。   天际破晓的时候,禹王等一行人方打马离去。   时文修睡过会后,就强撑着疲倦起来去膳房,喝完了专程留给她的那碗汤药后,就开始往灶膛里添些柴火,打算烧些热水以便擦洗身子。   在拿着木绒引火时,她还昏昏沉沉的在想,他为何还要来找她。   这几个月来,他总共召见了她两回,皆是在军帐中。   一回只是召她过去简单问两句话,问完后就让她顺手提了食盒出去。再有一回就是召她过去站那,他就端坐案后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眸光深邃晦暗,直看的她坐立不安。   这两次过后,数月的时间里,他就再没召见过她,而她也再没见到过他。   若不是这夜他突然造访,她都快忘了他了,也以为他也早就忘了她。   擦洗了番后,她神色恹恹的重新回了屋躺下。   合了沉重眼皮再次睡下的时候,她还在想着,但愿战争能快些结束罢。   可她的祈愿注定是祈愿,与蒙兀的战争是持久战,注定不会短时间内结束。   自十月下旬起,一直待来年五月,大半年的光景里,与蒙兀的交战不下十数次。大战小战皆有,胜仗败仗亦皆有。   不过好在一点是,因着放出的斥候起了作用,自景和四十七年春起,大魏兵就逐渐化被动为主动,在战场上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只是战争依旧胶着,战场依旧惨烈,每一回握紧武器冲出边城的将士们,再次归来时,队伍里总会不见了一些人的面孔。就连自发去辎重营帮忙运送的民兵队伍,也有死伤,就单她周围的那些邻里,她就看到了不下两户人家门前挂起了白幡。   大概是他心中亦有压抑,每次打仗归来那日,他必定会来寻她。每每此时,他行事会格外的凶悍,又沉闷,发泄完后又会略有怜惜的在她濡湿的眉眼间轻抚几下。   而每每此时的她,饶是难受也只能强忍着,不敢反抗更不敢主动。   因为在半年来与他愈发频繁的床事中,她多少也摸索出经验来。床榻之间,她抗拒躲避会令他不喜,可若主动索取些安抚,那则可能会让他勃然大怒。   他这究竟是什么性癖,她不知,可受过他诸多手段磋磨的她却清楚知道,他只要她床榻间乖乖顺他意就成了。   只要她肯逆来顺受,肯听话些,那他行事时便会待她多几分怜惜,否则的话,她就要承担挑衅他的后果。   吃足了教训的她后来就听话了,顺着他的意行事,以期他能手段柔些,让她好过些承受着。   除了战后纾解,有时候酒后起兴的时候,他也会打马过来。酒后的他倒似好说话些,待她也比旁的时候温和,甚至也愿意温声细语的撩拨她,让她从此间事中稍稍得些滋味。   这日,马英范进军帐时,恰好遇上捧着食盒出来的时文修。他本也没在意,她送食盒的事,十天半月就有一回,早已让他司空见惯。只是在他抬起头,余光不期瞧见帐内主子爷迟迟追逐在她背后的目光时,他皱了眉心下凝重。   等主子爷发现他时,他面色已恢复如常,步入帐中上前请安。   禹王抬手让他坐,询问他有何事。   马英范此行过来确是有事要禀,不过在想到刚帐前无意间见的一幕,念头几经回转,就当即将要禀的事撂了一旁,转而说了另外一事。   “陈侍郎在狱中自戕身亡,听说死前朝宁王爷府上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大概宁王爷也因此起了疑心,给这边去了密信,让他想尽办法弄清楚,她到底有没有背叛。”   在这些年给那宁王爷去的那些密信里,七分假里掺和了三分真,虚虚实实,为的就是让宁王爷步步丧失警惕,逐渐踏入他们下好的套。   结果亦如他们所愿。   禹王淡声道:“能将陈侍郎拉下马,已是意外之喜。”   马英范亦是这般想法,即便传递出去的信息再起不了任何作用了,可仅拉陈侍郎下马这条,就已是此计谋收获的最大成果,足矣了。   他往禹王面上悄悄看过一眼,试探道了句:“宁王爷既起了疑心,那必定不会再信她。那她,传递出去的信,也就没了用处了。”   她,也就没了用处。   禹王并未立即回应他这意有所指的话,只是侧首端过旁边的温茶,悠缓的喝着。   待杯底重新落在案上的那刹,他低沉的声音一道传来。   “这一年多来,她捧了二十多次食盒出去,没有一次迟疑过。”顿声,他沉声强调:“一次,也没有。”   沉着有力的话入耳,马英范心已下沉。   主子爷待她的信任与袒护之意,溢于言表,让他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   再联想主子爷时常夜半三分驾马去她住处的那些荒诞事,愈发认为主子爷是着了她的迷道,已然不复从前的杀伐果断。   温柔乡,英雄冢,这话当真不假。   他心里如何焦灼,面上却不显分毫,反而还能略作沉吟了会,方叹声道:“卑下倒也不是非要与她过不去,只是觉得,若她一直记不得从前倒也无妨,可若哪日突然记起来了呢?”   见案后那人面上渐沉,他心中稍定,趁热打铁道:“今日她能一心向着主子爷,唯您的命令是从,可来日,焉能知待她想起往日的那日,会不会心生悔意,又会不会……”   在帐内的阒寂中,他徐徐射出毒刺般的话:“拿了您做投名状,将功补过呢?”   这话可算相当恶毒,寥寥几句话,就将案后人的尊严拎出来无形鞭笞了一回。堂堂王爷,让个卑贱婢女来择选,无疑已是最大的侮辱。偏选那所谓投名状,所谓将功补过,又多有暗指其是被选剩之意,话里的轻贱,简直是要将一朝王爷的尊严践踏进泥里。   马英范如何不知他这话触了其逆鳞,犯了其忌讳。可既冒险说了,他就不会后悔,即便自损八百,他亦要伤她一千。   他要主子爷恶了她,厌了她,再想起她时就会同时想到被践踏的尊严,想到她心里就如扎了根刺。   案后那人一言不发的看他,黑漆漆的眸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却能让人寒的骨头缝都发着凉。   马英范顶着寒意,强自镇定的站那。   他没有再行挑拨,有些话点到为止就行,尤其是主子爷这般心思难测的,在其跟前说太多,有时反而会适得其反。   “你出去。”   案后那人的声音冰寒刺骨,马英范不再迟疑,当即告退退出军帐。   待帘门被人从外合上,帐内昏暗下来时,禹王在平静端坐会后,猛抓起案上的茶杯掼在了地上。   他朝后靠了身体,抬手捏着眉心,胸口剧烈起伏。   马英范的心思他知,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扎的生怒。   那番话,几乎是瞬间就掀起他极力忽略的事实,那就是老九笼络住她的东西。   能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奉献身子,又甘之如饴的来做细作,还能是因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一想至此,他撕了她的心都有。   尤其那句投名状,那句将功补过,恶毒的令人发指。   纵是她现在尚未恢复记忆,可他仍是难以控制的脑中浮现出,她虚情假意的承欢他身下,只为套取情报讨好旧主子爷的恶心画面。   让他无法容忍,几欲失控。 第43章 细作   时文修送食盒的时候遇见了刘老汉,就与他笑着打了声招呼。   “刘老伯,早啊。”   “是小时啊,又来给主子爷送食盒了?”   她抬了红漆食盒语气轻快:“是啊,这是我分内工作呢。说来我这次次来的都不凑巧,没赶上您砍完柴回来,这般算来,距离上回见面,得有大半年了吧。”   刘老汉干瘪的嘴唇拉出笑:“是啊,好些时日未见了。”   他慈祥的笑着,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细微的在她跟食盒间打量。   今个是他特意在这等她的。   先前他怕他们二人过往从密让旁人看出端倪,所以每次他都与她来的时间错过,等她人离开了,他再若无其事的回到伙房,趁机从夹层取了密信。   可今个这回不同了,九爷怀疑她的忠心。   他必须当面对她下达命令,以期试探她到底背没背主。   “刘老伯,您岁数也大了,砍柴的时候千万要注意些,莫扭伤了身体。”   “省得的。”   说话的同时,他布满褶皱的前额下,那双浑浊的眼睛慢慢观察着周边的环境,见有人路过他还颇为慈祥的打着招呼。   时文修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看他瘦巴巴的身架上驮着一大捆柴火,巨大的重量压的他身体愈发佝偻,不免觉得他有些可怜,就道:“刘老伯,您且在这等会,待我送完了食盒回来,帮您将柴火搬过去。”   “食盒不急着送。”   他微弱沙哑的话让她一愣,回头有些错愕的看向他。   刘老汉依旧是那副憨厚模样,说话也是笑着,若是旁处的人远远见了,还当他是在闲聊。   “下次作战的布局图,三日后,你弄一份送这。”   他饱经风霜的面容依旧慈祥,可看向她的目光却闪烁着精光,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依旧说着让她既不解又惊悚的话:“若布局图不好得手,那与朝臣来往的信件,你务必弄到手。”   说完,他又恢复了从前那般笑呵呵说话的模样:“不用你帮忙卸柴火,我自己能卸。你快去将主子爷食盒送去吧,莫耽误了。”   她看着他那张熟悉的慈祥面庞,后背慢慢爬上了寒意。   在他憨厚的催促声中,她牙关打着颤,一寸寸打他渔网纹似的脸膛上收回了目光,捧着食盒,几乎是膝盖僵直的冲进了伙房。   仓促搁下了食盒,她四肢颤抖的奔离此地。   刘老伯他,有问题!   回去的一路,她双腿膝盖止不住的发抖,手心后背全是粘腻的冷汗。只要一想到刚发生的诡异那幕,她就呼吸艰难,心脏狂跳的几欲炸开。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明明是一路走来的袍泽啊!   她曾与他行过军、吃过饭、开过玩笑、也唠过家常,平日里看着再亲切和蔼不过的一个老人,怎么一夜之间竟变得面目全非。   她猛地摇头,却又顿然僵住,面无血色。她觉得像做梦,又觉得自己像是发了癔症,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刚经历了什么。   他竟会问她要作战布局图!   要主子爷与朝臣交涉的密信!   她倒抽口气,手心死攥着胸口衣襟。   这是……叛国罪!   他是,奸细。是奸细。   她感觉胃部如石头般坚硬,忍不住俯身剧烈喘息,脑中一片空白。   有巡逻路过的士卒见她长久的佝偻身体捂胸颤抖,艰难呼气,脸色白的不成样子,一副摇摇欲坠不堪重荷的模样,不由相互看看,有些迟疑着要不要禀告上官。   正在迟疑之际,却见她颤栗着寸寸直了身,双手攥的指节泛白,而后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军帐的方向走去。   见她没事,巡逻的士卒就不再管她了。   时文修在军帐前停了步。   “鲁首领,我有要事,要禀主子爷。”   她手指抠进肉里,咬牙说出的话,却毫不迟疑。   此事涉及军情,她做不了主,更不能遮瞒。   她只能将此迅速报给主子爷,由他来决断。   若刘老汉他……若他真是蒙兀那边的奸细,那他多潜伏在暗处一日,对大魏对百姓都是一日的危害。   于情于理,她瞒不得。   禹王于昏暗中睁了眼。   “她有事禀?”   “是,瞧来似有要紧之事。”   想着她那没了血色的脸庞,以及那难掩惶然的模样,鲁泽又补充了句,“不知是出了何事,瞧她似神态不稳,惊惧难安。”   帐内寂然片刻,禹王令声:“让她进。”   帘门揭起的那刹,外头候着的人就抬脚进入。   第一步她似走的很重,第二步却很快。带了些遑急紧迫,又似带着些惊慌失措,她眼带微光眼角带红,贝齿紧咬着唇,几乎奔似的到了他的跟前。   “主子爷……”   见到他时,行礼都忘了,好似见了主心骨的模样,睁着乌瞳含着颤音期期艾艾唤了句。   他压了压眼:“什么事。”   “我,我刚遇见了一件怪事。”她牙关开始细微的打颤,手心攥着胸口死死抵住,拼命压制那极致的心慌,方细喘着气继续说,“我刚送食盒去伙房时,遇见了旧相识,具体名字我不知,只知人称他为刘老汉……”   他倏地抬了眼皮,黑眸里暗潮汹涌。   她却浑然未觉,睁着乌瞳,依旧沉浸在意外发现此事的震恐中,“本来遇上了闲聊两句,一切都很正常,可就在我说要去送食盒的时候,他却突然说不用急,而后,而后他就冷不丁跟我说,他要下次作战的布局图!他要我三日内拿给他,还说拿不到的话,就拿您与朝臣交涉的密信!”   她艰难喘了口气,尚未从震恐中脱离的她,乌瞳湿润,嘴唇、下巴都在颤抖:“主子爷,他,他是不是蒙兀的奸细?”   在她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他却突然闭了双眼,遮了里面的明火涌动,亦遮了其中的暗流汹涌。   偌大的军帐里,却有长达一盏茶时间的死寂。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他就是这般说的!”   他蓦的睁眼,目光如炬的盯视她:“他为何要跟你说。”   她错愕瞬息后,反应过来,当即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我不是奸细!”   “我不是!”   她急促的喘息,从未有过的冤屈感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重重迫的她喘不过气来。她咬着发颤的牙关,发红的双眸毫不闪躲的直视着他,头一回她不再惧他,却是愤怒他无端对她恶意的揣测。   “我日夜都在期盼着大魏军能击溃蒙兀军,能大获全胜早日结束战争!我更期盼着饱受战乱的百姓们能早日迎来和平,安居乐业!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没良心去做蒙兀的奸细,坑害自家的国家与百姓!我图什么,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委屈与愠怒,她的声音几乎破了音,却依旧不肯退让分毫,手指帐外,“主子爷要不信,我可以自辨,再不信,我可以当着全军的面与他对峙!”   她的乌瞳里燃着熊熊怒火,周身战意凛然,饶是声音激动的发颤破音,却依旧不损她此刻灼目逼人的光芒。   他就那么沉沉暗暗的看着她,始终一言不发。   时文修胸口剧烈起伏,情绪尚未平复。   他可以质疑她工作做的不称职,可以质疑她能力不足,却不能质疑她的人格。说她是奸细,是叛徒,这是对她人格的巨大侮辱,她无法容忍!   难道她就那么像出卖自己国家、背叛百姓的叛徒?   他为何能这般想她!自打入了军营,她自认兢兢业业的工作,为抗击蒙兀做着自己能做到的一切,没有做过任何危害国家的举动。她不明白,她究竟哪里做的不对,以致让他的质疑声脱口而出。   时间在帐内的阒寂无音中一点一滴的过去。   激动的情绪宣泄出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时文修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会再回想这个事件,她也发现了疑点,那就是确实如他质疑的那般,刘老汉为何找上了她。   “主子爷,我发誓,我的确不是蒙兀派来的奸细。我与刘老汉是在当日行军时,在辎重营里相识的,因为能聊得上来,就比旁人多了些熟稔。后来在伙房那碰巧又遇见了,一年多的时间里,加起来能见个五六回的光景,说熟不算太熟,说陌生也谈不上。”   她说了会后慢慢塌了肩,苦笑了下,语气里有些萧索与颓然:“至于他为何找上了我,我也不知。我也并不觉得,自己与他是过命之交,值得他能冒着暴露的风险,将那要命的事托付给我来办。”   失神的盯了自己脚尖好一会,她方滞涩道:“主子爷的质疑是合理的。只是……我真的不是叛徒,没有背叛大魏。”   她由委屈、愠怒,到平静、恍惚,再到最后的颓然、无力,他皆看在眼里。   这一刻的她,还是真真切切的拿他当主子爷看。   可下一刻,或有朝一日的哪一刻,她还会依旧如此吗?   光线昏暗的帐内,他五官深刻的面容愈发冷硬、凌厉又暗沉。推案起身,踩着地上的碎瓷片,沉步往墙壁悬挂佩剑处走去时,心底先前隐约浮起的怜惜之意,已然被强硬强制压下去,再觅踪迹。   “不是细作,那就证明给本王看。”   在她茫然不解的神色中,他沉臂取下壁上悬挂佩剑,转身朝她一步步走来。暗沉的光影里,他高大身躯落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给你机会。”他伸手抓了她蜷缩的细手,强行捋直了手指,将冰冷的剑柄塞进她的手掌心里。他目光沉沉的盯视着她,吐出的话,一字一顿:“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本王看。”   意识到什么的她惊恐的就要甩开那剑,步履趔趄的连倒退两步。   他掌腹一拢,强行将她哆嗦的手包裹住,在她惶恐至极的目光中,他沉了目劲力一扯,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就往帐外而去。   “来人,去将细作刘老汉带来!”   他边疾走边喝令,“传令全军,到校场列阵待命。本王要让他们亲眼看看,胆敢不忠不义背叛大魏者,会是何等下场!”   军营里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几位主将。   “可是蒙兀兵打来了?”   过来传话的鲁泽就忙解释:“将军们勿忧,无甚大事。不过是捉了细作,主子爷欲拿他杀鸡儆猴,震慑宵小罢了。”   吴将军等人这方心稍定。   不过转而疑惑,就区区个细作罢了,此番动作未免兴师动众了些。   “此细作身份特殊?”   难道是蒙兀那边的重要人物?   “不算太过特殊。”顿了顿,鲁泽又继续道:“并非是蒙兀那边的细作,不过也到底造成了些危害。”   吴将军等人一琢磨,心头皆凛。   此事里,怕是涉及到了储位之争了。   大概是看出他们不想掺和此事的意思,鲁泽遂道:“主子爷说了,几位将军公务繁忙,不必特意前去。”   闻言,吴将军等人松了口气。   天家的事他们可掺和不起。随他们这些王爷们怎么闹腾,只要别耽误他们行军打仗,也别拉扯他们搅进他们的旋涡就成。   闻声从帐里匆匆出来的马英范,在远远的瞧见了校场的那阵势后,心头骇了下。待之后见了宁王爷那细作,被塞了嘴五花大绑的拎着往校场方向去,再见了主子爷扯着趔趔趄趄的她,不由分说直往高台方向去时,想到什么的他,顿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的凝视。   是要杀了她?   不,不像。瞧阵势,更像是要断她后路。   他心猛的一提,骇吸口气。   主子爷,简直是失智了!   如此兴师动众,却只为彻底断她后路,如此不智的做法,简直不像是出自冷静克制的主子爷之手。   难道是因他今日那番话的缘故?   刺激了主子爷生怒,方让其失了分寸,行事激烈?   他一时间竟有些惶惶然,强行遏制住几分后,就忙跟上去查看。 第44章 高台   时值七月,炎炎烈日当空,辽阔的校场上平地起了风。   九尺高台下,刀枪林立,战甲如墨,全军将士列阵整齐,齐齐望向高台之上,岿然不动,冷寂肃杀。   一大块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艳阳。   阴云笼罩大地的时候,立三军令旗的高台上,面如死灰的细作被五花大绑的押了上来,被押着跪在了高大的身影面前。   三军令旗旁的那人俯瞰众军,开始沉声通告全军,此人通敌叛国的条条罪状。每宣一条,高台下的万千长戈便铿锵触地,伴随着地面岳撼山崩般的震响声,是他们雷霆震耳的一声杀字,待高台的人宣完了罪状,判其为叛国罪、斩立决时,校场中刹那连接响彻三次喊杀声,声音震耳欲聋,犹如江翻海沸。   在弥漫的一片肃杀氛围里,有人却在高台上发抖。   “握紧你手里的剑。”   禹王侧首看着她,说出的话不带丝毫温度:“杀了他,证明给本王看。”   她手抖得根本就托不住剑,剑柄上她那双手也不过是堪堪碰触着,这柄剑上所有的重量,几乎由剑身上握着的那掌腹承受着。   就挨着她脚下跪着的那人,始终死死的盯着她,怨毒,仇恨,浑浊的双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深深诅咒。   炎炎的夏日里,她抖得却如秋冬的败叶。   “杀了他,别让我失望。”   他将剑又递进些许,进一步逼迫。   她摇摇欲坠立他身前,脆弱的如一戳就破碎的薄纸。一寸寸的将惨白的脸庞转向了他,迎着正午艳阳光的,他见到的,是她颤栗双瞳里那破碎的眸光。   “他……确是细作?”   他定定看她瞬息,侧首招人拿来认罪书,展开给她看。   “他已认罪画押,罪证确凿。”   好一会,她蠕动着苍白的唇,说话犹如气音:“如此,那,您下令按律处置就是。”   “由你来执刑。”他无视她的脆弱,与抗拒,继续说着没有温度的话:“他既找上了你,你便脱不得干系。杀了他,你无罪,不杀他,你有罪。”   “我……可以自证清白,与他对峙。”   话音刚落,押制刘老汉的士卒就扯开了他嘴里的布塞,然后强行掰开了他的嘴。   在她的视角里,她见到了那嘴里空荡荡的,只有血,浓稠的血。   “抓他时,他自知罪责难逃,就咬断了舌根。如此,你要如何与他对峙。”   她听不清他的话。此刻她仿佛被定住了,发直着两目,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不断留着血的嘴。刘老汉张着血嘴啊啊啊哀嚎乱叫,似要对她说着什么,又似只是疼痛难忍。浓稠的血沿着他两边嘴角滴落,滴在了石阶上,溅在了她脚面上。   他的血那般浓,浓郁的让她相信,那血腥味已经沿着她的鼻腔,尽数钻进了她的肺里。   看她似受激般甩开剑柄,摇着头连连后退,禹王的双目骤然发沉。   “不许退。”   他强势命令,直接抬掌握住她的脸,逼她转向九台之下。   “仔细看看他们的目光,你可还退得?”   他的力度不容她躲避,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面向高台下乌泱泱的将士们。   他们冷漠的看着她,没有任何的温度。   甚至因她迟迟不肯动手,他们中的不少人,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开始不善,有质疑,有凶意。   就连昔日相熟的袍泽,此刻看向她时,都面露不解,隐有怀疑。   这一刻,似她若不动手,那她就是举世皆敌。   她胸口剧痛起来,如被重锤击过,让她几欲痉挛。   “握着剑,杀了他。”   他将剑柄重新塞回她手里,低沉的声音,有命令,有蛊惑。   士卒揪了刘老汉的头发按在台阶上,露出他满是皱巴巴老皮的脖颈。刘老汉脸贴地上,浑浊的老目溢出恐惧,嘴里不断发出阵阵悲鸣。   他是奸细,是罪人。   他不值得可怜,他该死。   听着他的悲鸣,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罪不可赦,也一遍遍的拼命乞求自己,去拿剑吧,杀他吧。   杀他,她无罪,不杀他,她有罪。   台下的千万将士都在无声的看她,她没得选的。   可是……可是那是杀人啊!   她哪里做的来?她焉能下得了手?   饶是她此刻无比清楚此刻的利弊关系,她还是无法蜷缩手指半分。   “我不行,我做不来……”   “别怕,将剑举起来,很快就结束了。”   他不容她退却,握了她的手指迫她握剑。   她已有崩溃之相,连连退缩,惶恐四顾下意识想要寻求帮助。可举目四望,四下皆是无声逼迫的寒光。   炎热的夏日,她却冷的遍体生寒。   “明白了吗,你已无路可退。”   他不辨情绪的说着。说话间,他掌腹力道未松,反而握紧她的手,迫她寸寸举了剑。   意识到什么的她,惊骇欲死,开始疯狂的挣扎,激烈的想要逃离他的恐怖桎梏。   “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声音充斥寒意,在她惊恐欲绝的神色中,缓慢带着她的手臂,将寒光朔朔的长剑高举到最高点。   不要——!!   她崩溃而颤栗的双瞳中,眼前高举的寒剑已经骤然下劈,巨大的力道带着她手臂下沉,带动剑刃准确无误的劈开脚下之人的脖颈。   头颅滚落的时候,她眼前一片血光。   “杀!杀!杀!”   高台之下,喊声震天,响动云霄。   这一刻,好似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静的出奇,静的让她听不见外头的喊声,听不见旁边人说什么,只听得到自己放大了千百倍的喘息声,心跳声,还有脑海中一遍遍循环重复着的,剑刃切开皮肉的声音,腔子溅出血的声音。   她想尖叫想哭喊,可奇怪的是,声音好似只留在心底,却吐不出喉咙。   睁着大大的眼,她发直的看那滚在脚边的头颅。   她就这般始终睁着眼看着,看他的不瞑目,看那青白如墙灰的脸,皱纹遍布像是老皮。他的面目是狰狞僵硬的,没了慈祥憨厚的模样,也没了死前看她的怨愤模样。   禹王早就发现了她的异状,待下令让三军将士散去后,就拦腰抱起她,下了高台径自往军帐里疾步走去。   “速叫军医过来。”   军医背着药箱匆匆进账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主子爷将人置在膝上,拿着绢帕细致给她擦着脸颊的画面。   心里虽惊,却不敢多看,进来后就依从吩咐,赶忙上前把脉。一番望问切问过后,他给她施了针,又开了副药让人下去熬。   待一碗药喂下去后,她涣散的眸似有了些焦距。   禹王见了,身上紧绷的肌肉略有松缓,抬手抚了抚她凉如冰的面颊。   “可听得见本王说话?”   她恍若未闻,只恍恍惚惚的低眸看自己的手。   禹王眸光微沉,伸手拿过桌上的绢帕,握住她的手,仔细将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   她又恍惚的去摸自己的脸。   他遂吩咐人拿了铜镜过来,端到她面前。   “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她怔怔看着铜镜里面的人,看着那衣襟袖口的血点,眼前慢慢浮现了蜿蜒在脚底的那粘稠的血,还有连着筋膜的狰狞头颅。   他几乎是立即就反扣了铜镜。   正待要喝令人拿套新衣裳过来时,她却手推开他,从他膝上起了身。   “你要去哪儿?”   见她神态游离的往外走,他几步上去拦住。   “我要回去……”   她喃喃着犹如自语。   虽她眸光仍是涣散,但能开口说话了,无疑是件好事,他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你再留会,待缓些没事了,再回去不迟。”   说着,他就要去牵她的手,不想却被她连连后退着躲开。   “我没事,我很好。”   她游魂似的说完,就脚步虚浮的往帐外方向走去。   他本欲追上前去,可转念一想让她回去缓缓也好,遂压着些许的烦躁,唤鲁泽进来,让他驾车送她回去。   待人离开了,他回了案后重新坐下,沉眸询问旁边军医。   “她是魇住了?”   “是魇住了。毕竟是女子,乍然经历血腥,难免心惊胆落,受惊吓住。”   校场上的动静那么大,军医自然也知道了发生的事。   他也不知主子爷究竟是怎么想的,让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去砍人脑袋,换作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怕还不得将人当场吓疯了去。   “大概多久能好?”   “少则十天半月的,多则……倒也不好说了。”   见对方沉眸向他扫来,军医就解释道:“像这类受惊被魇住的,若是能哭闹打骂,外露情绪宣泄番倒好说,好歹能将那股怕劲给散些出去,稍加时日人也就缓过来了。可譬如她这般,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好似没事人般,反而更让人琢磨不定了。”   “情绪憋在心里头,不得宣泄途径,总归不是好事。”   禹王蹙紧了眉,目光几番扫向帐外。   他的确是没料到她反应这般大。他原以为她不怕见血的,毕竟从前见她搬搬抬抬伤兵,弄得满身是血,似也不见她有多少惧怕。   却没想到,此番却将她吓魇住了,听军医的意思,似是问题不小。   “要如何治?”   “且让她吃着安神汤,再以观后效。”   待军医退下,他沉下心,开始处理公务。可未至半盏茶的时间,他就神思浮躁,心绪不宁,就忍不住起身,在帐内踱步。   情绪稍缓些了,他又重回案后,继续提了笔。   未写两行,他直接扔了笔,推开公务起身,抬步朝帐外疾走。   “来人,备马。” 第45章 异常   途中,遇上了正驱车往回赶的鲁泽。   鲁泽第一时间下车拜见主子爷。   “人可平安送到?”   鲁泽抱拳应是。   掌腹勒紧缰绳,禹王高坐马上沉声又问:“你观她状况如何?”   鲁泽想想后,回道:“属下观她除了异常安静了些,再无其他异状。”   “没说过话?”   “没有,直至下车进了院子,也不曾说过只字片语。”   禹王微蹙了眉。随即甩鞭喝令一声,驾马继续前去。   其他亲兵纷纷甩鞭驾马跟随,鲁泽也跳上了车辕,往回掉转马头,驱车紧随其后。   白墙灰瓦的小院子外,已过花期的榆叶梅,恹恹着枝叶,安静的长在墙角处。   连续数十声骏马的嘶鸣声后,铁甲铿锵的骑兵壅塞住整个小巷子。周围人家有好奇出来查看的,可甫一开门见了外头乌泱泱的黑甲骑兵,刹那吓得缩回门内,闭紧门户。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禹王,见了那两扇同样紧闭的半旧木门,朝旁边亲兵示意,令其过去敲门。   亲兵下马几步过去,握着门环邦邦邦的重重敲过数下。   “姑娘请开门,主子爷要见您。”   过了好一会,门内依旧没人应声,两扇门紧闭如初。   那亲兵正要请示问是否要踹门时,却见他主子爷已翻身下马,大步朝这边过来。他遂急急朝旁退过身,让出地方。   禹王立在门前,沉声:“开门。”   门内还是无人应答。里面静的好似一座无人的空院。   “确定她进了院子?”   见主子爷目光凝了过来,鲁泽忙道:“属下确是亲眼见她进了院,关了院门。”   禹王没再发问,直接朝院墙的方向挥手。   鲁泽遂当即招呼亲兵,攀墙进院。   不消片刻,两扇木门被从内打开,禹王抬腿跨进了院。   不大的院子被泼了水,满是泥泞,干净的鞋底踩下,瞬间覆上脏污。   鲁泽正要吩咐人打扫,却见他主子爷已踏着泥泞,疾步朝着虚掩的两扇屋门处而去。   双手推开了半掩的门,禹王踏进屋内迅速环顾。   四周窗户封闭的小屋内,闷热潮湿。昏暗的光线里,靠近墙角放置的木盆架子前,那熟悉的瘦小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蹲着,双手放在水盆里不断搓洗着什么。   见到人好好在那的一瞬间,他绷紧的面色就渐渐缓和下来。   神思稍定,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他就抬步朝她走去。   有力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可她却好似浑然不觉,不曾出声问,更不曾回头看过去半分,只兀自沉浸做着自己的事,好似手头上的事是那般的至关紧要。   目色一凝,他加快了步伐,几步冲过去后,直接伸手握了她的肩让她转向了他。   她那张满是水渍的脸,就直接映入他的眼底。   他死死盯着她被搓洗的红肿至破皮的脸颊,那混着水渍的血丝洇在她恍惚的面上,刺眼的让他下颌紧绷,呼吸粗重。他又猛地低头去看那溢着水的木盆,水面上浮着的全是皂角,而木盆里的那双手还保持着搓洗衣服的姿势,细瘦的手指死抠着衣服边角,力度大的让人分不清她是在撕扯,还是在搓洗。   他盯视着的是她那被衣料磨得出血的双手。往外渗出的血打她细瘦的手指间穿了出去,散在水里,渐渐将水染得发红。   可她却似无知无觉,甚至还想扭过身体继续搓洗。   直接抬手掀翻了木盆,他用力扯下她死揪在手里不放的衣服,伸臂圈过她湿漉单薄的脊背,将她直接抱起。   “鲁泽,让军医去府衙候着!”   踹开屋门抱着人大步往外走时,他沉声喝令。   军医往安神汤里加大了剂量,让人喂她送服。   片刻钟后,药效起了作用,她空濛的双眸渐渐蒙上了倦色,不消一会功夫,就沉沉闭了眸睡了过去。   禹王将人放躺于床榻中,静看了她会后,就起身与军医到外间说话。   “主子爷,她的问题是有些棘手,近段时日还需让人仔细看护着些。话说时也需多注意避着,以防再刺激着她。”   禹王脸色微变:“她可还能恢复?”   军医就道:“主子爷放心,依她如今状态来看,还不至到失常失智的地步。如今她刚受了不小刺激,有些异常举止也是正常,况她能有些反应也多少能算是好事吧,总比没一丝一毫的动静强。”   见禹王面色稍霁,他又嘱咐:“不过还是避免在她面前谈及此事。等随着时日过去,此事对她的影响渐渐淡了,她也就能缓过来,恢复如常了。”   翌日清晨,时文修睁开眼后,发现自己不是躺在自己矮窄的床榻上。被褥皆是绸缎丝料,冰凉水滑,垂下的床帏勾勒着洒珠金线花纹,华贵非常。她枕边还另外搁着个空枕,上面隐约有压过的痕迹。   刚醒来时还有些头昏脑涨,她睁着眼茫然的看了会帐顶,就手撑着身下褥子想要起身。   不想手指刚一动,她就察觉了异样,等狐疑的将双手伸到眼前看去,就见到了手指上被缠裹着的细布。   刹那的失神后,昨日的记忆排山倒海的疯砸而来,像一记重锤,狂暴敲在她的脑门上。   起床时脸上的那点血色,瞬间消失殆尽。   外头的婆子听得动静,就小心的端着洗漱用物进来,见她坐起了身在穿衣服,有婆子就要上前过来给她穿戴。   “你们走吧,我不用人伺候。”   她脸色煞白,心脏疯跳,可声音却奇异的平静。   没有再理会那些婆子,穿戴好后,她直接离开了屋子。   外头有亲兵候着,大概是受了交代,见她出院子也并不多加阻拦。随她去哪儿,他只不远不近的在她身后跟着。   时文修从府衙一路走回了自己巷子里那小院。   推开了院门进去,一进的半旧小院子还是从前那般模样。不过还是有些区别,比如被重新打扫干净的院子,再比如已被封了严实的水井。   她没有进屋,就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一动不动的坐着。   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了马蹄声,继而伴随着嘶鸣声止歇。   几声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过后,有人轻叩了门环。   稍待片刻,时文修缓慢起了身,走过去拔掉了门栓,打开了老旧的木门。   没了阻隔,她与门外那人就面对面的站着。   双方目光相对,谁都没开口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岑寂。   “主子爷。”   她先开口道了声,声音轻轻地,细细的,带着种异样的平静。可是却没有行礼,也没有侧身避让。   他并不在意,反而缓了声问:“可好些了?”   “好多了。”   她的声儿依旧轻而平静,可偏面色煞白,神情虚无。   他心神微紧,尽量缓声:“去府衙住可好?”   “不用了,我习惯了住在这小院里。”   她停了下,又轻声道:“主子爷,我想一个人在这缓缓,可以吗。”   他遂打消了将她强行带走的想法。   目光在她面上凝过片刻,他终是压住了诸多情绪,温声道:“可以。不过,每日送来的药,你要按时吃。”   “好的。”   他驾马离开后,小院的门就重新合上。   行至巷口,他突然勒了马,招鲁泽近前。   “将人盯紧了,她这里,必须有人全天候着。”   “属下明白。”   一连三日,亲兵来报她皆无异常。   可禹王听说她每天都是坐在屋前发呆,总觉得她还是不对,处理公务时不免就带出几分心烦意乱来。   马英范将他主子爷的异样瞧在眼里,却并不作声。   那日高台上,他全程目睹了主子爷对她的苛刻峻厉。   主子爷对人对物素来克制有分寸,喜恶不行于色,还未见其如此威厉强势的逼迫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只要稍加思索,他就不难从主子爷对她的态度上,看到了责之切三个字。   这可不是好现象,可是这不意味着不是件好事。   既能责之切,将来谁又能说,不能怨之切,恨之切。   他定定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手边的公务上。   第五日夜里,禹王终是没抵过心中烦扰,到底驾了马来到她的住处。   时值夏日里最热的时候,饶是夜里,也热的厉害。   可她屋里的门窗却紧闭着,不露分毫缝隙,饶是不进屋去,他也能想象到里面有多闷热。   他倏地看向候在门外的亲兵,沉声问:“大热天的她门窗紧闭,你就没觉得异常?”   那亲兵慑于他的威压,紧张的结巴:“没……她夜里一直都很安静,没什么异常。”   禹王没再看他,吩咐人去将门打开。   他亲兵里自有那撬门的好手,三两下拨弄后,里面门栓应声而落。   他抬步进去后,鲁泽就小心的将屋门掩上,而后走向那亲兵,朝他后颈猛拍两下,低声骂了句蠢货。   禹王熟门熟路的到了里屋,借着窗户纸透来的稀薄月光,几个大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抬手拉开几层厚的床帏,他目光骤然一凝,而后就见到了厚厚棉被下微微鼓出的那一团。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棉被一角,猛地掀开。   在那几斤重的厚实棉被下,她把自己缩成了团,屈着双膝脸埋在胸前,双手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他僵似的看着她,好长时间忘了反应。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好似有什么刺了他心尖,又好似有什么捶了他心窝。 第46章 实情   尤其是他屈腿上了床榻,抱起她时发现她浑身湿漉的,整个人犹似从水中捞出来般,愈发让他情绪胶着,烦扰的他几欲生怒。   闭眸缓和少许,压了压胸臆间的烦闷,他边沉声令人打水来,边抱了她至窗边坐下,单手打开了紧闭的窗户。外头略显清爽的空气散过来的时候,他抬手拨开了她贴着面上的凌乱湿发,拧过绢帕擦过她濡湿的面。   “别怕,都过去了。”   他低声安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惜。   她的脸颊在他的掌心里瑟缩,人也抖索。   感到她的躲闪与惧怕,他的眼神终于变了。   “看着我。”他扔了绢帕,直接捧过她的脸,鼻息近了两分,“他有罪,他该死,你没有错。”   黑暗中他的眸光似挟着火光。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他,眼儿使劲朝下低着,看的方向却是他覆在她面上的手。   一股无名暗火从他胸口窜起,烧的他无从发泄。   “我这双手,斩的都是贼人,无不是该死之人。”   这话一出,她终于有了反应,眼皮轻颤几许后,阖了下来。   他眸里的薄怒微散。   前头她那一言不发的安静,让他极为不适,不适的让他心生烦扰,恨不得对她厉声训斥,恨不得用尽手段逼她回应,哪怕她歇斯底里的哭闹也好。   “莫怪我逼你,那情那景,你非杀他不可。要怨,就怨他找上了你。”   他稍微缓和了语气,重新拿过绢帕打湿,拧干后细细擦拭她她的面颊,“你也无需为那种人的生死耿耿于怀。他是找上了你,才功亏一篑,若是找上的旁人,恰让他计谋得逞,那又将会是何种后果?千万将士的生死,千万百姓的性命,可能都要命丧于他这小小的细作之手。”   “如此,你还会觉得他可怜?”   可怜。也不全是。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每日每夜里,她脑中总要将那日的画面从头到尾的完整勾勒出来,反反复复,不曾停歇。她有恐惧,却说不出,想哭喊,也哭不出,偏还能冷静去一遍遍回忆着那恐怖一幕。   她的手起,她的手落,皮肉割开的声音,血溅到眼睑,脸上,下巴的感觉,一分一毫的感触,都是那般的清晰。   恐惧到极致的时候,她拼命的将他代入汉奸的角色,可是没用,心底的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的不在提醒她,她杀了人。就用那双手,举着剑,砍下人的头颅。   那种强烈的罪恶感如海水般将她包围,似要将她溺毙。   她想甩开这些,可她没有能力,找寻人帮她,可没人能给她救赎。   于是这些日日夜夜,她只能任由这些恐惧感,罪恶感,一遍遍的将她冲刷,一次次将她拖回那暗无天日的深海。   他看她安静颤栗的模样,突然有一种无从开解的无力。   她不肯说话,煞白的面上又是异常的平和,这让他压根无从得知她内心的想法。   她怨他,恨他,惧他,怕他?   抚着她眉眼,他又起了逼她说话的念头,不过好歹被他强行压了下。   “她今个的安神汤吃了吗?”   他转向窗外,问了句。   先前被鲁泽打的亲兵赶忙道:“吃了,属下亲自看她吃下的。”   闻言,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月挂中天,已是子时。   他脸色顿沉,既吃了药,却还无睡意,那就是药不起作用了。   “去寻军医问问,她睡不下该如何做?要不要将药再加大剂量。”   “喏。”   应声过后,铁甲摩擦的声越来越远。   屋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唯有细微的水声不时的响起在这方小空间里。   给她擦脸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药还不知是从何时在她这失效,那她这还不知是熬了几夜未眠。   他在她青黑的眸底反复打量,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有睡意?”   她轻微的点点头。   见此,他虽有怀疑可到底还是暗松口气。   重新寻了件小衣让她换上,他遂又将她抱回了床榻上。   她躺下后,他也未离开,就坐在床沿上看她。   然后他就发现,她压根睡不着,躺下没多久她就开始抖,身子开始慢慢蜷缩,手指也忍不住的摸索那堆在里侧的厚实被子,似要将其抖索的拉到身上,从头到脚的盖住。   黑暗中,他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在那厚厚的棉被就要被她拉至头顶那刹,他骤然伸手,一把扯过那被子扔在了地上。   “我冷。”   “你不冷。”   他仰脖解了襟扣,脱了衣裳跨腿入榻,直接将她拉到了身下。   “过会累了,你便不觉得冷了。”   这一夜,大概是他平生首次,在女人身上温柔小意,却不肯尽兴索取。待她累极睡下后,他捧过她有了温度的脸颊抚着,眸中几多复杂。   离开前,他朝她俯身,灼烫的唇落上她的,抵开了她细白的牙齿。   此后,他每晚都来,夜夜床榻摇动不休,直至夜半时分。   她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催眠的方式,每个夜晚攀着他的肩膀细喘,在极致的沉溺中短暂的忘却那些可怖,继而由身体的疲惫带着,堕入沉沉的睡梦。   一连十来日的光景,她似多少从那件事里缓过阀来了,至少脸不那么煞白了,眼也不那么虚无了。白日里也按部就班的缝制着军需用物,看似与人交流如常,生活亦如常。   只是在他看来,她离彻底恢复还差得远,很明显的一点是,她比从前安静太多,眉眼间也沉寂了许多。如今从她的脸上,他几乎再难见到轻松欢悦。   他总觉得,她内心似压抑着什么,而且还是与他有关的。因为每夜里,她看向他的目光一日比一日的晦暗,湛黑的乌瞳里下似藏着汹涌的暗流。   他没有问她,只是在等,等她爆发的那日。   夏去秋来,当萧瑟秋风吹落树上黄叶时,时间已是景和四十七年九月。   夜半时分,时文修从梦中惊醒,猝然从床榻上弹坐起来。惊恐欲绝了片刻后,于昏暗中,她伸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脸,由缓至疾的喘息。   她又做梦了。   这回她梦见了与刘老汉相识的一幕幕,从在辎重营里与他唠家常,一起跋山涉水的行军那幕起,至她手起刀落,在他悲鸣声中将他脖颈砍断的那幕止,所有的画面贯穿起来,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   可这不是电影,而是纪实片,她也不是置身事外的观众,而是身处其中的当事人。   她忘不了他临死前看她的最后那一眼,那一眼有怨有恨有悲,又似有乞求与不舍。人之将死,其情也真,他在痛恨她不念旧情,告发他之余,是不是也有悔过之心?   她知自己不该这么想,不该对叛徒有所同情,可她就忍不住的去想,或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再或者,若是能劝降他,是不是可以让他将功折罪?   愈这般想,她就越痛苦。   如果人不是她亲手所杀,她或许还不会这般煎熬痛苦,迟迟不能释怀。可偏人死在她手里。   她不知旁人遇她这种情况,是不是也是这般感觉,一边反反复复寻找他该杀的理由,一边又颠来倒去的替他寻找一线生机,试图推翻上述理由。   盼他该死,又怕他不该死。   纠结,痛苦,煎熬,不得解脱。   早在她惊起的那刹,他也醒了过来。   她的那些煎熬难受皆被他纳入眼底,他的心绪不免有些起伏,内心深处亦多少有了淡淡的悔意。   若是早知她反应如此强烈,那当时,他手段或许会稍许温和些罢。   复杂的情绪也不过几瞬,他就抛开那些没来由的思绪,转而伸手熟稔的抚上她腰间,欲要一如既往的拉过她压入身下。   腰间抚摸的手,以及那熟悉的力道让她回了神。   她的眸光从腰间的那粗糙有力的掌腹,慢慢移向他五官深刻的面上。   不知从哪日起,他就留在她这过夜,直至天亮再去军营。他在府衙那住处,已形同虚设,连公务都搬到了她这小小的屋子里。   他似乎在无声的补偿她。   可是,她心底深处却对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怨意。   她时常想,若不是他,她不必经历这一切。   她如今承受的这些煎熬,都是他带给她的。   在他搂着她的腰身欺身过来的时候,她却反手一推,狠狠用力推开了他。   毫无防备的他就被推至了一旁。   反应了瞬后,他骤然抬眸,深沉的眸光死死盯住她。   窗外的月色透来朦胧的光,昏暗的光线里,他隐约看到,她那双湛湛的乌瞳里,不复往日那种压抑下的安静,仿佛跳动着火光,熊熊燃着,似要凶狠的将人灼烧殆尽。   这一刻意识到什么的他神色骤凝,收敛了刚才那瞬的沉厉,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情绪纳入眼底。   黑暗中,两人默然相对,似在无声的对峙。   只是那压抑的渐重呼吸声,与愈发急促的喘息声,昭示着二人并不平静。   她看着他,突然就朝他扑了过去。   “赵元璟!”   坐在他腰上,她咬牙切齿的喊他。   人扑来那会他只觉腰上猛地一沉,双手下意识的搂抱住她。尚未等他感叹她的胆大,就被她这声喊给震得惊住。   “放肆。”他盯着她道,却不见怒,“你知这名讳谁人能叫?”   她手指死抠进他肩膀里,双瞳里依旧是火光烁烁。   她管他能不能叫,这一刻她满腹皆怨,不想再承他那主子爷奴婢那套。   他盯她片刻,低沉着声问:“如何知道本王名讳的。”   “当日圣旨下达府里,公公有念的。”   她道。沉默些许,她咬牙喘着气看他,双眸里那种平日强行覆上的安静似被撕开了一角,里面翻绞的情绪排山倒海的宣泄出来。   “赵元璟!”她尾音发颤,近乎悲鸣,“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我说过……”   “不是这个原因!”她赫然打断他的话,两眸灼灼的似能将他焚烧:“我既主动揭发了他,就足矣代表了我的忠诚!完全没必要的,没必要的!你逼我杀他,究竟是不是处于私心?”   数月来翻来覆去的只琢磨一件事,总能多少从中琢磨些端倪来的。他强逼她杀人这点上,她越想越觉蹊跷,越琢磨越生疑。至最后,大概是数月来的煎熬让她丧失了对人的信任,她甚至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那□□她杀人,可能是怀着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   “你是不是恨我?还是说我,何处得罪你了?”   她再也忍不住的问出口,她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这般毁她。   不从他这寻个答案,那她此生都怕无法了了这心结。   他黑眸幽暗的看她,在听她问出口的那刹,他是起过几分冲动,欲趁此时机索性揭开她那烂账,也省得她无端将他揣测,暗以为他无端待她苛刻冷厉。   不过几个瞬息却又忍住了。   旧账毕竟都过去了。如今她既然忘了前尘,那就没必要再旧事重提。日后他好生待她,她便也能渐渐淡忘这些不虞之事,慢慢也就承他的好了。   想至此,他看她沉声道:“你这无端揣测,纯属无稽之谈,也是可笑。本王若要针对你,又何必大费周章。”   见她沉默下来,他抚过她手臂,“军法无情,任何一点可疑危险都要扼杀殆尽。杀他,是你唯一能完全洗脱嫌疑的举措。所以当日,无论换作是谁,本王都会下令那般处置。”   “莫再胡思乱想,此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了。”   他冷峻的面容少有的温和,说出的话沉着冷静,带着安定人心的意味。   此时的他将真相隐去,没有对她实情相告。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她日后再也没有问过,而他也再没机会将实情吐露出口。   此刻他见她不再说话,那乌瞳里的火光也渐渐的隐没,就知她突如其来的宣泄也接近了尾声。   能稍稍释放了情绪宣泄出来倒是好事。他暗道,先前那般数月的安静他瞧着都心惊,如今能放开些压抑,爆发些许情绪出来,对她恢复无疑有益。   正这般想着时,他突然见她俯身,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顿觉喉间刺痛了下。   低眸见那在他喉间作妖的人,他目光渐暗,当即揽臂抱紧她腰身,翻身朝她压了过去。 第47章 洗礼   乌衣巷内,围在一道高高红墙中的宁王府里,依山傍水建着层台累榭,红柱黄瓦,飞檐流角,用料无不珍贵。   此刻在亭台里挨着红栏站着的是曹兴朝,他双手端着鱼食,面对着凭栏喂鱼的宁王,低头屏息大气不敢喘。   宁王又抓了把鱼食扔进了荷花池里。   荷花池里金红两色的锦鲤见着鱼食落下,纷纷拧着肥硕的身体游了过来,争先抢食。   “兴朝,看来老七是将她喂熟了。”   宁王看着池里的鱼笑说着,可眼眸却狭幽的骇人。   从旁拿过新做好的蛇尾鞭,他伸手一寸寸抚过鞭身,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幽寒:“那本王就祈祷她,千万得活着回京。”   景和四十七年十月,深秋时节的边城,草木萧疏,白露凝霜。   大魏与蒙兀如今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在蒙兀兵筹措兵力打算卷土重来的时候,大魏兵也在厉兵秣马,打算与其在这个冬季里决一死战。   大战一触即发。   月凉如水,从梦中醒来的时文修,睁了眼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就披衣起身,借着窗外投来的朦胧月色下了床榻,挑开布帘来到外间。   外间的烛灯还亮着,站在沙盘前的人正凝着眉,反复端详着其上的局势,不时抬手换动着旌旗的位置。   察觉到细微声响,他侧首望来,于微光中挑帘而立的人,就这般落入他暗黑的眼眸中。   “醒了?”寒眸渐升了温度,他低沉了声问:“可是又睡不着了?”   说着抬手召她过来。   “且在这坐会,待会我再去陪你。”   时文修朝他的方向走去时,眼眸看过桌上的沙盘。   与蒙兀又要开战了。她也听说,这次战役很关键,双方都调集了所有兵力,势必要决生死。   若这一仗大魏能打赢,那么征讨蒙兀之战,就有望在三年内结束。也就是说,顺利的话,明年大魏军就能攻破蒙兀王庭,带着胜利品班师回京了。   当然,若不顺利的话,大魏军可能就无限期的滞留边城了。   可她还是无比的坚信,此战大魏军能胜。因为无论从兵力上,装备上,还是士卒的信仰上,她都坚信,大魏比蒙兀都略胜一筹。   “不用陪我,我在旁待会便成。战事要紧,你忙吧。”   他颔首,拉她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后,就再次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沙盘上。   烛光跳动,晕黄的光落在他冷峻的面上,似将那深刻的曲线都弱化的柔和了些。   她眸光在他的脸上,身上,缓缓落下。   大概,过了明年后,她与这个男人便再无瓜葛了罢。   这数月来,她在煎熬中深切的怨过他,也在黑夜里病态的依赖他。清醒时想远离他,可痛苦时又想依赖他走出困境。   不过,她相信这种折磨不会太久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煎熬会逐渐离她远去,对他的那些病态依赖也会逐渐削弱。就比如现在,她受的那些煎熬与折磨,已经比刚开始那会减弱了许多,她感到自己正在缓慢的恢复。   或许,在明年大军班师回京前,她就能彻底从中解脱出来。   她眸光移向了窗外的方向。   半掩的窗户外,如水月色静静笼罩着寂静的小院。   院中的那棵批把树枝桠横斜,在夜幕里伸展着枝叶。   大魏军班师回京那时,她大概也到了着手卖房子,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了。   她或许会往南走,或许会往西去,反正任往何处,也不会再留在这给她诸多噩梦的边城。   离开后,这里的一切她会忘记,在新的地方进行新的生活,就权当自己又穿越了一回。   到时候,她可能会盘个铺子做个小买卖,也可能会去茶楼说书卖艺,只要努力些,总归能混口饭吃。   “在想什么。”   正出神之际,突然面上覆上了一只温热的掌腹,同时耳边响起他低沉的嗓音。   “也没什么,就是想着也不知这仗能打多久。”   她感受着他掌腹传递来的温度,抬眸看他:“不过我相信,这一仗,我们肯定会打赢的。”   “你倒是有信心。”   “是啊。因为我一直都信,正义之师,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军民同心,众志成城,何愁不大破蒙兀?”   她说这话的时候,两眸有光,神情坚定,很让人动容。   “会胜的。”他轻抚着她面颊,几分复杂的叹息:“一切,都会好的。”   此次出征,他军中得到了威望,也算是不菲的收获。   不过,京中局面风云变幻,若他离京太久,那将来翻身就太难。所以此战必须要胜,他要速战速决,尽早归京掌控局面。   “战情紧急,与蒙兀交战在即,明日起我便不再过来。”   他顿了瞬,方又道:“若怕夜里难眠,白日里你就骑马四处多转转,总归会好些。”   她垂了眼帘点头:“我知的,你放心便是。”   见她乖巧听话的模样,他忍不住心头发软,俯身抄过她肩背就抱了起来,托了她的臀让她两腿环在他腰间。   “趁着良辰美景,就且做些赏心悦事罢。”   低沉说着,他俯下头去寻她的唇,抱着她大步朝着里屋方向走去。   压她入床榻的时候,他还压低了声警告着,不许再咬他的喉,否则定不饶她。   夜里,她沉沉睡下后,他抚过喉间的牙印,皱眉睥睨她一眼,随即眸里又划过几丝无奈。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似乎就不再惧他,尤其在床榻间,真是大胆又放肆。饶是他冷下脸来威吓,她似也不为所动,即便面上答应好好的,下次该如何还如何。   在她这,他倒颇有几分无策了。   摇头叹息了声,他低眸看着此刻趴在他躯膛上睡得正沉的人,屈指在她额上轻敲了下。   小混账。   揽着她腰身将她抱近了些,他闭了眸,在这方不大的床榻间,于黑暗中与她相拥而眠。   翌日清晨,时文修见他冷着脸坐在床榻上穿衣服,见他几次抬着领子去遮喉间的牙印,遂就闷声不响的穿戴好下床,去厨房做饭去了。   四张鸡蛋饼,两个煮鸡蛋,外加一碟凉拌小青菜,朴实的很。   禹王坐在桌前看着这些早餐,也没多说什么,这段时日他在她这也吃过几回饭菜,她什么厨艺他心里有数。   饼子好歹能淋出个样子来,已是十分不错了。   外头候着的鲁泽见他主子爷夹了饼子就吃,不免有些欲言又止。纵是她做饭时有人时刻在看着,可他还是难免不放心。   主子爷前些回还会等她夹菜后方落筷,可最近几回却没了顾忌,似对她已完全放下了戒心。   此情此景让他不免心情复杂,竟隐隐希望她能一如这般永远记不得从前,只一心一意向着主子爷,永远不辜负主子爷待她的信任。   十月中旬,大魏军与蒙兀兵在边城五十里外交战。   战火连绵,近乎决定生死的一战,让边城里都弥漫着紧张肃杀的气氛。   每日里,往城外帮忙运送辎重的队伍连绵不绝,等回来时,他们不仅带来战场上的消息,有时候还会抬回来不少的伤残兵。   时文修这回没有在军营的后勤队伍里帮忙,她加入了运送辎重的队伍。她随着队伍一起推着粮草往战场送去,一起将上不了战场的伤兵从战场上推回来养伤。   有时候,她随着队伍过去的时候会恰好赶上一场战役刚刚结束,每每这会,他们就会随着打扫战场的士卒一起,在死人堆里寻着还活着的大魏士卒,抬着他们紧急送往营地的救治处医治。   刚开始,她也怕过,怕鲜血,怕死亡。   可渐渐的,等见多了战场上的尸山尸海,鲜血横流,也经历多了同伴死亡,自己也与死亡擦肩而过时,她也竟似麻木了般,不怕了。   如今她满脑子想的就是多运送几趟物资去前线,再从前线多带些伤兵回来医治。她甚至渴望能赶上刚好休战那刻,如此便能随着士卒打扫战场,能多出份力,指不定就能从死人堆里多背一个活人出来。   每多救回一人,她就觉得心多定一分。   当日他离开后,她尚隔三差五的失眠,可自从奔波于前线之后,她再也没失眠过。   甚至噩梦,都再没有侵扰过她的睡梦。   大概,这就是战争对她的洗礼。   战与火,黑暗与血腥的地方,埋葬了她快乐与天真的同时,也教会了她勇敢与坚强。   在这里,她见了舍身取义的士卒,见了奋不顾死的同伴,也见了狡猾凶残的敌军。在经历了差点被装死的蒙兀军削断脖子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是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敌人不死,便是她死,同伴死。   那一刻她似彻底通悟了,刘老汉带给她的那些阴影,也如泡沫般渐渐在她的记忆里散去。   自那日起,每当她再打扫战场时,她不单会寻找己方活着的士卒,也会毫不手软的给敌军补刀。   她不怕了,甚至也不会为此有负担。   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喜欢这里。   谁又会习惯与黑暗为伍呢?她向往的依旧是温暖阳光的地方。   她不是英雄,也做不了英雄,她就是个小人物,渴望过些手有余钱,吃穿不愁的小日子。   这里的黑暗血腥她再也不想经历了,待战争彻底结束,她就要永远的抛开这一切,去个没有战乱的地方,过些岁月静好的日子。   这一仗从景和四十七年十月中旬,一直打到来年三月下旬,近半年的光景。   这一战,大魏军大获全胜!   蒙兀的残兵败将逃回草原深处,大魏军暂且回城休整,打算制定深入草原的作战计划,继而再一鼓作气踏破蒙兀王庭。   大军回城后,禹王与众将领及府衙官员们吃过了庆功宴,就直接驾了马至胡同小巷。   不想却扑了空。   悬在门上的那把铜锁,以及屋里厚厚的灰尘,无不让他面色一变。   鲁泽忙带人找了一周,竟是连暗地里看守保护她的人也不见了。   见主子爷的脸色愈发难看,鲁泽遂马不停蹄的带人四处打听,而后终于从辎重队里得了她的下落,赶忙回来禀报。   夜深寒重,边城的门大开,一群骑兵打着火把往战场上的方向疾驰。   在路遇一队伍后,打头那人猛勒住了马。   高头大马上,一身铠甲的人倏地侧首,锋锐的眸光贯穿黑暗,径直盯向队伍中间弯身推着车的瘦小身影。   她半脸灰半脸血,头发蓬乱,满身脏污。   可抬眸时,那双映在火光里的双瞳,却是光华流转,夺人心魄。 第48章 乌龙   如水的春夜里,晚风清凉,夜色阑珊。   马蹄轻踩着朦胧月色,不疾不徐,在月夜里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响。   回城的一路他没有着急赶路,而是拥她在马背上,迎着徐徐而来的夜风与她低低絮语,任由那没了缰绳控制的骏马,悠悠缓缓的踏着慢步走着。   “此战大魏军能得胜归来,真好。”   她抬眸环顾夜幕下的四野,望着这片被战火凌虐过无数次的土地,万般情绪在心中汇聚,最终化作了轻轻的低喃:“真好,这场仗终于胜了,边城百姓迟迟盼的和平,也终于见到了曙光。主子爷,我真心替他们感到高兴。”   他拥着她,同样环顾着萧条的边城郊外,低声叹道:“确是,边城百姓既盼着战争,却又何尝不苦于战争。好在战事将止,最迟今年秋,边城百姓便可休养生息,不再受战乱之苦。”   今年秋。时文修敏感注意到了他话里提及的这个时间。   他的意思是说,最迟再过半年光景,战争就能彻底结束了。也就意味着,半年之内,大魏军就能班师回京。   低眸见她望着前方出神,他臂膀收缩将她揽紧了些,坚硬的铠甲紧贴着她细瘦的脊背。   “想什么,如此入神?”   她回了神,“总归是想些战争的事。”   闻言,他不免就想起她不顾危险奔波战场的事,望着她那又是灰又是血的消瘦脸庞,一时间心里胶着了各种情绪,有心疼而起的怜惜,亦有后怕而起的薄怒。   “战场本就是男人的事,何须由你个弱女子来拼死出力。还是你觉得,你那点薄力能起什么关键作用?”他声音渐沉,毫不留情的低斥:“简直胆大妄为,不知所谓!战场有多危险你可知?那是祸机迫切,险象环生之地!你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也算是命大了,换个命不那般硬的,十之八九得将命撂那。”   “知不可为而为之,是鲁莽,是不智。你且牢记。”   一番训斥之后,他也自觉口吻太过严厉,遂又稍缓了语气道:“日后莫再做这些危险之事。”   时文修并未解释或辩驳,静静听完后沉默少许,就轻声应了句:“我知的,以后我不会了。”   听她乖顺的应着,他忍不住心生疼惜,纵是知她那阳奉阴违的本事,却还是不忍再训她。   想着接下来深入草原腹地的战役,粮草等些辎重之物会准备齐全一并带上,不再需要额外的人力运送,而她这也就没了所谓的‘用武之地’,他遂也稍稍放下了心。   繁星满天,风清月皎。   他拥着她行于这四野俱静的长夜中,迎着微凉的夜风,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与静谧。   骏马入城门之后,他握住了她抚在马颈上的手,掌腹轻微的揉搓着她指腹的软肉。   “你那屋里久未打扫,就不便去那了。今夜便去府衙过夜罢。”   他在她耳畔磁沉着声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带来细微的酥麻。   她没有拒绝,由他扯过缰绳,扬了马鞭,驾马往府衙方向疾驰而去。   在今夜她抬眸见他一身铠甲风尘仆仆的模样时,她就狠不下心在他大胜归来的荣光时刻,扫他的兴。   就等过了今夜罢,今夜过后,她再渐渐的远了他。   战争即将结束,他们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在那画烛光晕氤氲的正屋里,被他抵在浴桶壁上强势作弄,挣扎无力时,她尚还意识恍惚的想着,她要提前结束这种关系的话,他会不会心生不满。   可早半年,晚半年,区别也不算太大吧。   她又恍惚的想起,当初他提过一句,战争结束后,将她好生安顿在边城这番的话。   只是如今她计划改了,不想待在边城,而是想去旁的地方讨生活。也不知,他会不会在意这点微小的区别。   应该不会吧,毕竟她待在边城与待在旁的地方,对他而言也影响不大。若他觉得不妥,那她走远些便是,总归不会耽误他些什么。   这般出神想着时,她忽觉唇上一痛,双眸渐有了焦距时,方发现是他似在惩罚她的不专注,警告性的咬住了她的唇。   含着她的红唇噬咬几番后,他再次欺近,将她的气息悉数纳入他的唇齿之间。   翌日醒来后天已大亮,他人早已去了军营,而她在身体缓和了些后,就再次去了城外帮忙抬运伤兵。   而自这日起,近十来日的光景,他几乎没再见见过她。   他不是没让人去寻她回来,可每每派出去的人,却每每都带不回她的人来。   据他们回禀说,她每回都以手头事忙为由,拒绝跟他们回来。饶是他们多次强调是主子爷的令,她也依旧不为所动。   她不随他们走,他们自是不敢强行碰她,而他当然也不会允许旁人碰她。   至于他这,因着忙着稽查功过考核及参与指定作战计划,自也抽不出身来前去‘请’她,由此,见她的事就此耽搁下来。   不过虽未见着她人,可她这番做法却让他看的明白,她躲他的意思。虽不明白她是何缘由躲他,可不耽误他胸口滋生出暗火,只是现今公务繁忙不便寻她,遂只能堪堪压了情绪,直待来日抽得了空,再来与她好好讨教此事。   不成想尚未过三日,暗中跟随她的人却匆匆来了军帐急禀了件事——她刚不久去了医馆,询问了坐馆大夫有关小产的事,过后还提了两包治小产后恶露不尽的药回去。   这消息直接让他震惊在当处。   脸色几番阴晴不定后,他狠摔了手边公务,额头青筋蹦跳。   禹王沉着脸带着连同军医在内的一行人,去往她住处堵她时,时文修这会提着两包药刚回了家。   这段时日来,她每日不是在搬运伤兵的途中,就是端着绷带去河里清洗的路中。每日里要么是熬到半夜方回,要么就是干脆就宿在军营里,躲他是真,忙也是真。   将药放在了木桌上,眸光扫过时,她莫名的轻叹了声。   今个一叫娟娘的营妓悄悄找到了她,期期艾艾的说了她姐妹小产后,恶露不尽的事,想求她去帮忙从外头医馆带两副药回来。之所以找上了她,大概是瞧她在救治营里进进出出的,误认为她有些医术,再就是可能看出她是女人,认为她更好说话些。   她也问那娟娘为何不寻那军医过去诊治,那娟娘却面露苦涩道,军医嫌她们晦气,连救治营都不肯让她们靠近半步,更何况去妓营里给她们看病了。而她们这些营妓,平日被圈养在这片军营里,不得准许的话不能外出,便使得她们求医也无门。   听到这里,她也多少心生些怜悯,觉得顺道带两副药也不算难事,遂就应了。   不过现在天色渐晚,想那娟娘大概是没法抽身从妓营里出来取药,所以她就没将药带到军营,就先带到家里且放着,待明个再拿给她。   刚放下药,坐下来喝口水歇了没一会,她突然听得院门轰的一声响,惊得她手里茶碗一晃,里头茶水就洒了出来。   禹王踩着破碎的门板,大步朝屋内的方向走来。   军医背着药箱紧随其后,面色带着些凝重。   一干亲兵则气势汹汹的将整条巷子围住,另还有亲兵拽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扯进了院。   时文修冷不丁瞧这架势,顿时心惊肉跳,几乎当场就从座上站了起来。   禹王直接踢开半掩的屋门进来,几步朝她走来,沉着脸夺过她手里的茶碗,往里面迅速一扫。   纵是里面是清亮的茶汤,他还是抬起茶碗凑近鼻端闻过,直待确认其中确是茶汤无疑,方扔了茶碗至一旁。   “是……出了何事?”   时文修见他面目沉骇,此番架势又颇为惊人,忍不住惊疑问。   他并未回她,只在屋内大概环视一周后,就将目光放在了桌上的那两包药上。与此同时军医已上前打开了药包,拨弄里面的草药仔细分辨,片刻后,朝他主子爷的方向微微颔首。   她见军医直冲着药过来,直觉到可能是药的问题,遂忙解释了声:“这药是我给……”   “给她诊脉。”   她话未尽,他就赫然打断。   军医当即示意她伸出右手。   在军医凝着神色切脉的时候,她惊愕的看着屋外那被人拧送来的坐馆老大夫,于桌上那药与老大夫之间左右徘徊,一瞬间便多少有些恍然了。   “这药不是给我用的,是捎给旁人用的。”   屋内弥漫着的凛肃气氛中,她低声开口解释了句。   此刻她便多少有些明白了面前这番架势的缘由。   大概是他误认为这药是她要用的,所以误认为是她小产了?他从战场上回来满打满算不过十三日,怎么算也不会是因他小产,所以他这是以为她给他戴绿帽子了?   倒也难怪来那会,脸色沉的骇人了。   这会功夫,军医已经切完了脉,收回手的时候,脸上的凝色已转为轻松。   “主子爷,姑娘她身体无恙。”   这话落下,屋内凛肃的气氛刹那消散了大半。   禹王沉冷的神色渐渐消淡,未看向那军医,反倒朝她问了句:“帮人捎的?给何人捎?为何要给人捎带这种药?”   他这质问性的语气难免让她心里不舒服,不过她还是回了他的话,简略的说了事情的由来。   听完后,他没再说什么,直接抬步出去。   站在院中,他似询问了人什么话,又似训斥了人什么话,好一会后,方沉眸重新踏回了屋。   院里,鲁泽带着那之前禀话的下属直接打军棍去了。   这些亲兵们,盯人却是一把好手,可偏脑袋都是一根线,获取情报的能力真是令人堪忧。   不知全貌你就别乱禀,禀事禀一截,害得主子爷此番闹了个大乌龙,在女人面前颜面尽失,主子爷没气的当场一剑劈了他,都算格外开恩了。   不过也庆幸只是个乌龙。   鲁泽不知什么意味的暗松口气。   想主子爷满目沉骇的往这赶的那会,他当时都几乎以为主子爷按捺不住,要大开杀戒了。 第49章 会错   烛灯昏黄,摇曳着光线充盈了不大的小屋。   他进屋的时候,就见她正弯着腰身收拾着散落桌上的草药,一点点的拾起那些碎草药,而后手捧着将其重新放回到药草包里。   微茫的暖色光晕笼罩在她眉梢眼角,落下温暖的光泽。   身形在屋门口处顿了瞬,他便抬步朝她的方向走来,在她身旁拉了椅子坐下。   直待她用细绳将散开的药包捆完后放好,他方召她过来,执起她的手拿绢帕擦着上面的草药细渣,声音微沉道:“只此一回。日后,不许你再与那些女人来往。”   纵是他未说半句贬低的话,可她依旧能从他语气里,听出他对那所谓的‘那些女人’的轻视与嫌恶。   时文修怔了怔,眼帘轻动后垂落下来:“其实也没什么来往,不过是恰好碰上了,顺手而为的事。”   她的情绪他自然看在眼里,掀眸扫她一眼,淡淡轻嗤:“是觉得她们可怜了?”   她没有应声,只是眸光不由自主的朝那药包出看去。   虽然她也知道,在古代封建这般的大环境下,诸如营妓这般的女子受到世人轻贱歧视是在所难免的事,可他话里带出的轻视语气,还是让她觉得有那么些的刺耳。   “她们是戴罪之身,罪大恶极,不值得可怜。”   他话落后,她稍许静默后,突然迟疑的小声问他:“那……不知女子犯了何等罪,会被充入军营为妓。”   冷不丁听她这般问,他还诧异了瞬。   “为何有此疑问?”   时文修咬咬唇,有些欲言又止。   她对本朝的律法知道的不详,只穿越这几年的所见所闻,能大概知道些,这里律法对女子而言较为严苛。尤其见闻了营妓的可怖遭遇后,她就深恐将来单独在外生活时,会无意中触犯了律法红线,进而可能得此严厉下场。   一想到这里营妓圈养似的在这军营里,日夜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逃也逃不出去,活也活不出希望,甚至病了连副药都买不到,她就不由得不寒而栗。   她都不敢想象,若是当初她穿越时遭遇的是这等身份,那她要如何咬牙坚持的活下去。   打了个寒颤,她莹润的乌瞳里隐隐带着后怕,“我只是想着多了解些得此下场的罪由,日后也便就能多规避些,免得将来无所知而犯了罪,被官府缉拿充入这……”   “一派胡言!”他猛拍了下桌子,桌面的茶碗当即震响不已,“别再让我听到诸此乱七八糟的话,听到没有。”   时文修摒了呼吸:“我知了。”   他抬手捏着眉心,眸里仍是薄怒未散。   纵是她那是胡思乱想下的假设,可他还是不可避免的生怒了。他无法容忍她与那腌臜的字眼联系起来,哪怕是假设,哪怕是胡言,都不成。   “下次,你再敢说这等怪诞之言,别怪本王让你吃足教训。”   他的话沉冷,里面凛寒的威胁,无不昭示此番并非是戏言。   时文修呼吸一紧,依言低声应了。   算了,还是等去问问旁人罢。她心中暗道。   他掀眸看她一会,握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身前,抬手掐了掐她下巴。   “少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有本王在一日,便有你安生的一日,你胡乱怕些什么?”   听闻他这话,她几欲要张口说,他们即将要分开,他在不在与她便不再有太大关系这类话,可想着提起这个难免要提及结束关系的话题,遂就犹豫了。因为这会瞧他有些心气不顺,屋内气氛也略有沉凝,不大像是个适合谈论此话题的好时机。   想想后,她就且将那番话止住了,换作了低低的应声。   “我知的,日后我不会再乱想的。”   他唔了声算是回应,揽臂圈住她腰身,稍用力将她提到双膝上抱着。   “明个我会让人将药送过去,你就不必去了。日后,你也莫要再与她们接触。”   她迟疑了稍会,到底没忍住提了嘴营妓看病无门的事。   “谁道她们没法子看病抓药?”他声色淡淡,低头睨她一眼,“营地里有伺候她们的婆子,只有肯使银钱,婆子自是愿意替她们外出寻医抓药。”   “之所以找你,大概是瞧着能免些银钱罢。”   时文修闻言倒也不觉得什么,谁都有手头不便的时候,更何况在军营里这种情况,她们弄点银钱又谈何容易。反倒在听闻了她们有渠道可以外出寻医问药,她反而略有心安。   银钱损失些没什么,她只要良心上过得去。   思绪纷杂了阵,她抬了眼帘,几次犹疑的打他面上小心看过。   “有什么话,你大可直接说。”   她目光朝外稍微避开了他视线,声音不大自然,“我是觉得,若她们人生病了,对兵卒来说也同样不好。因而,若哪个病了的话,能不能且让人歇些时日,待病好再行接待之事?”   “还有,能不能让兵卒们,平日里也要多注意些卫生……比方说,行那事前,能不能让他们洗洗?干净些行事,有益于女子的身体健康,如此,对双方身体都好。”   屋里一时鸦雀无声,他保持着低眸看她的动作,整个人震惊至近乎失语。   在他吃惊的目光中,她又强行解释了句:“并非是我要替她们说话,只是觉得她们健健康康的,对兵卒们也是有益的。若有大夫能定时来给她们检查身体,那便再好不过了,因为那样就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她们染病,再传染士卒的情况,对整个军队而言都是有好处的。”   “这些并非是我胡言,都是有事实依据,主子爷若不信,大可去询问军医。”   他许久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深深的看她一眼,“你倒什么都敢说。”   时文修没有应声。   其实,她也并非是什么都敢说。   在这个陌生时代,这样的背景环境下,她人单力薄,又人微言轻,除了尽量过好自己的生活外,其他能说的能做的其实很少。   她有自知之明,也不会不自量力的改变这个社会什么,只是在能力范围之内,希望能多少尽些余力,稍稍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而已。   他见她移了目光不语,顾忌着她女儿家面皮薄,遂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问。   “这次归来见你,总觉你似乎变了许多。”   他转了话题道,掌腹也落上她不算细滑的面颊,轻轻抚着。   脸儿比从前黑了些,也糙了些,想来这近半年来没少让草原的风雪磋磨。性情也似稳了些,看向人时的乌瞳更清透有光,坚韧有力,整个人似带爚爚光泽,盈盈耀眼摄人心魄。   “人总是要成长的,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她说着就装作不经意的偏过脸,以躲开他覆在她脸上的温厚掌腹。   他何其敏锐,她那不算高明的躲闪动作,自然逃不过他锋锐的双眸。   再联想她近来躲她的反常,他的脸色就沉了几分。   他并未出言发问,而是臂膀收紧,欲要抱起她离开。   他已迫不及待的欲去床榻内与她讨教一番,她三番几次躲他的事。   察觉到他的意图,她仓促按上她揽在她腰间的遒劲手臂,急道:“主子爷!”   见他不为所动的就要抱她起身,她便用力挣脱着,连声道:“主子爷,我身子不妥当,怕是今个不能伺候。”   “你小日子是中旬。”   “不是了。”她解释,“大概是避子汤喝的太多,我小日子就有些紊乱,早半年前就开始不准了。”   趁他微怔之时,她忙挣脱开他的桎梏,从他膝上跳了下来,几步退开些距离。   他看向她,沉凝了面色:“如何不早说?”   说着就起身几步至屋外,唤鲁泽去叫军医过来。   等军医过来的时候,他缄默稍许,突然抬眸看她道:“日后,我会吩咐人,将你汤药的分量减半。”   时文修却制止道:“那如何能成?减半了分量,药效肯定不足的。”   “不足,就不足。”   她错愕了瞬:“那一个不小心,岂不是……”   “那就生下来。”他直接落下的话,如同重锤落音。   时文修直接懵在了当场,双眸带着巨大的震惊。   生……下来?她,生他的孩子?!   他们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只剩半年的续存期,在这个时候,他竟要她生孩子?是她听错了还是他说错了?   “惊住了?”他几步过去揽过她,掌心轻抚着她后背,安抚她惊喘不已的身子,“莫忧,话既出口便言出如山,你若怀上,便就允你生。”   不成想他这话落,她却惊喘的更厉害。   指甲抠进了掌心肉,她惊颤的抬眸,不可思议的看他:“你,让我生?那……生了之后呢?”他带走,还是她带走?   他却领会错了她的惊颤与惶恐。   疼惜的抚着她细瘦的后背,他几番权衡过后,终是叹了一声:“你身份太低,资历也只能慢慢的熬。不过若孩子是个成器的,我可以将他记在主母名下,当做嫡子来养。”   他这番话,好似从很远的地方,慢慢吹到她耳中。   浑浑噩噩中,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于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改了主意,不留她在边城,却是要带她回京。   从此,就要将她圈养在王府里,一辈子当他的妾室。   不,她身份太低,或许在他眼里,是给他当妾都不配。   感到怀里的人细颤的愈发厉害,他疑惑的正要开口询问,却在此时被她冷不丁的反手一推,凶狠的力道将毫无防备的他,推得倒退半步。   他抬眸,却见她笔直的立他对面,双瞳似光火灼灼。   “主子爷,我有话要与你说。”   本来她并没打算今日就对他和盘托出的,不过既然此刻话赶到这,她不说也不成了。 第50章 转变   他心头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却还是沉声道:“你说。”   短暂的沉默后,她开了口:“主子爷当初承诺过,待班师回京那时,会将我妥善安顿在边城。对您的这番安排,我欣然接受,也做好了在边城生活的打算。边城近三年生活,我也渐渐发现,其实边城的生活比京城更适合我。”   她没有提离开边城的事,因为怕节外生枝,目前最紧要便是不能让他带她回京,其他的事可待他离开后再做打算。   “如今蒙兀王庭将破,大魏军班师回京在即,我想,这段时日您那应是诸事繁忙,日无暇晷,而我这同样也是忙碌不休,要着手准备在边城生活。”她面对着他沉厉下来的脸色,没有委婉含蓄,没有拐弯抹角,就直截了当吐出断绝关系的话,“既如此,我便想着,我跟您之间这关系,不妨就到此为止罢。”   她想的是既要说那就说个清楚,省得含糊不清的反倒让对方会错了意。可这番冷不丁划清界限的话,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直接听得他满目生愠,面罩寒霜。   “你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   “是闹脾气?”   “不是。”   他屈指用力抵了眉心,忍怒:“你究竟想要什么,又对什么不满,直说。”   “不,我不是要借此要挟什么,而是真的从未想过要随您归京。我想留在边城生活,这里更适合我。”   “适合?”他嚼着这两字,眸里慢慢酝酿着风暴。   “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我一直有着在边城安家置业的打算。”她目光环视了自己这不大的屋子,又再次看向他,“主子爷,我一直以为您是知我这打算的。”   若不是今夜冷不丁听他提了孩子的事,她还一直以为他对她的安排就是留在边城。毕竟跟他第一夜那会,他的那番承诺的话,还犹言在耳。   所以,突然改变主意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周身充斥着寒意,冰冷的目光让人脊梁发寒,她抿唇抬眸与他相对,不肯退让寸步。   从外头进来的军医甫一抬头见了屋里情形,头皮一麻,第一时间屏息退了出去。   她的疏离模样看的他无法忍受,在一段时间的沉寂后,他猛地一步上前,欲探手抓她。却不想她连倒退两步,远远躲避他的碰触。   他伸出的手掌就停在了半空。寸寸收拢后,指骨青白的攥于身侧。   “你确定要与本王划清界限?”   他的话里并不见怒,可她却依旧能这句毫无温度的话里,听出勒迫、威逼、冷骘、沉骇之意。   “抱歉主子爷。”   她依旧不肯松口,在他看来,显然是铁了心了。   他有瞬息的怒形于色,又缓缓沉寂了汹涌情绪。   “不后悔?”   “不后悔。”   他沉目冰冷的睥睨着她,漆黑的眸里除了浓重的暗色,再看不到其他。   “好自为之。”   撂下这句话,他转了身,摔门而出。   院外的人拥簇着他离开,纷杂的脚步声后,马蹄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弭于黑暗的夜色中。   屋里屋外,变得寂静无声。   时文修在原地立了很长一会。   之后她扶着椅背,撑着发软的腿,慢慢转到桌前坐下。   结束了,她与他那种不正常的关系,终于在今夜做了个了断。   与他面对面对峙的时候,若说她不怕,那是假的。   可她还是冒着激怒他的风险坚持硬挺了下来。一方面是望他能看出她意愿的坚定,彻底打消带她回京圈养的念头,另一方面则是她在赌,赌他纵是生怒,也不会对她痛下杀手。   依她这些年对他的观察来看,他并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相反,他是个重律法重规矩的人,从来赏罚分明,按规章行事,几乎从不滥用私刑,草菅人命。况她好歹也伺候了他几年,而且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提前与他解除关系,没道理他会因此对她下死手罢。   左右不过是厌了她,再顶多是不会多跟官府打招呼让其关照她,让她在边城自生自灭了而已。   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她也用不着人多关照。   况且,日后她也多半是不会再在边城待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惧惹怒了他。   一连三日,军帐里的气压低沉,不时能听到里头传来些严厉训斥声,之后便有将领官员灰头土脸的出来。   马英范将他主子爷的反常都看在眼里。   他心里明白,他迟迟等的这火候就要到了。   亦如他从前所料般,爱之越满,责之越切。   付出未得到预期的收获,可不难免就要滋生怨了。   更何况是他主子爷这般性情的,付出一分是渴望索取三分的,越上心他就越苛刻,越在意就越容不得对方的冷待。   想着她此番自寻死路的做法,他心中稍定。   她既给了他火候,他若不趁机加把柴火,那岂不是要坐等她卷土重来,继续媚上祸主。   “主子爷,卑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禹王侧首看他,轮廓线条在微暗的光线下,显得暗沉凌厉。   “你想说什么。”   “主子爷。”马英范沉吟,“卑下是觉得,一个人待人的态度突然转变,势必是事有蹊跷。”   禹王的目光陡然幽寒。   马英范话既出了口,自不想给她机会,继续口吐毒箭:“卑下听说,人受了刺激后,记忆会发生不同的变化。能忘了从前,却也有可能重新记起从前,主子爷难道就不怀疑,她待您态度的骤变?毫无征兆,简直大为可疑。”   帐内的炭火噼啪燃烧,在死寂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   马英范顶着对方那宛若噬人的目光,决定再加把火,“卑下猜测,她多半是已恢复了从前记忆。想起旧主,难免对您心中生怨,怕是连虚与委蛇都做不了分毫。但卑下还是要提醒主子爷千万警惕,毕竟她将来缓过来些,难免就要打些将功折罪的主意……”   “闭嘴!”   禹王猛朝他摔了茶杯,抬手指着帐外大喝:“出去。”   马英范便噤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这大概是他主子爷少有的一次不顾体面,在下属面前失了冷静。但他可不后悔说了那番话,这番话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相信主子爷将那番话听了进去,否则不会如此失态。   说来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从来心性坚韧从不会被轻易左右的主子爷,唯独在涉及到她的事上例外,否则他又焉敢擅自出口挑拨。   主子爷还是待她太在意了。他不免暗叹。   但值得庆幸的是,她此时也未意识到这点。否则,她焉能轻易离开主子爷身边?届时,她大概会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哄得主子爷愈发在意,继而再作威作福起来。若真如此,那危害才是不可估计的。   那日过后,除了在第二日在将药送去给了娟娘外,时文修已经避免再去军营了。   成日里她就在家待着,摆弄着两根针棒织个帽子围巾什么的,权当练练手,将来去旁处讨生活时,还有个手艺在。   期间她还跑了几个牙行,打算将房子挂出去卖掉。   本来她还打算着等房子卖了后,就直接收拾包袱走的,可待听了牙行人说,卖房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又听人说离开边城去旁的地方,需要府衙专门开具的路引,她遂且歇了短时间离开的心思。   经过府衙的手,说不定就会传入他的耳。好不容易与他这关系断了,她还不想再节外生枝。   反正顶多半年他就要班师回京了,待那时她再做打算吧。   四月底,边城的春夜依旧寒凉。   时文修在膳房烧完热水洗漱完后,迎着夜里的凉风,小步快走着往她寝屋的方向走去。进屋的时候总隐约觉得有些怪怪的异样感,环顾四周后没见着什么,就没在意。   关了屋门后,她走至案前吹灭了烛灯,借着屋外透来的月光,摸索着挪动着步子往里屋的方向走去。   在掀了布帘刚往床榻的方向走了两步时,她腰身猛地一紧,下一刻她后背紧贴上了一具温热结实的躯体。   身后那人熟悉的气息,让她恐惧的尖叫声没能溢出唇齿。在她捂着狂跳的心脏,大口呼吸着缓着情绪的时候,背后那人的已俯身吻她颈侧,忽轻忽重,似压抑,似释放。   “我洗了。”   带着淡淡的酒气,他气息拂在她耳畔,低声道。   说着他臂膀用力圈抱住她,就要不由分说的将她往床榻的方向带。   时文修用力按住他勒在她腰腹间的手臂。   “主子爷!”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能感受到,她后背紧贴的那躯膛上,透过薄衣料传递过来的,那有力却沉闷的心跳声。   “主子爷,我以为你明了我意思的。”她语气带了几分艰涩,“也以为,咱们也都说好了的。”   缄默片刻,他低沉着声道:“你若是嫌位份太低……”   “不是这个问题。”她径直打断,语气多少带出些焦躁。她都有些不明白,那日明明二人已经将话挑明白了,他为何今日还要来问些不相干的问题。   他的臂膀猛地收紧:“那是什么问题?”   “主子爷真要让我说?”   “说。”   她只一瞬的缄默,就直言道:“主子爷,我没想过当哪个男人的玩物。”   “我什么时候……”   “更何况,主子爷也不是我理想中的伴侣。”   紧闭的空间内好似刹那消音。   黑暗的夜里,似乎只剩了他那遏抑的粗重呼吸声。   话既出口,她就没了后悔的余地。   但也没过多的后悔,甚至还期望着他能生气的拂袖而走,日后彻底断了来她这的心思。   不过,上面所言皆发自肺腑。   随着时间推移,她愈发觉得,他这种类型的男人,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   别说如今他待她还多少有些玩物心态,纵是他认真的与她交往,她也没那勇气与他执手并肩。   他的世界她虽未窥全貌,但仅从他铁血杀伐中不难看到,是充斥了太多血腥。   她敬他,不代表她愿意、有勇气、有能力陪他踏入黑暗血腥中。她做不了飞蛾扑火,她就是一株草,只能向着阳光的方向生长。   他没有说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沉寂后,突然俯身,激烈的吻在她的脸侧,颈侧。   她没有动,死咬着唇亦不发出任何声响,任他挑了她衣裳在她身上如何施为,她皆麻木的站那,僵硬的如雕塑。   他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她的无形中的抗拒犹如一巴掌,狠狠扇他脸上。   从前她的依赖亲昵,与此刻的冷若冰霜,形成的鲜明对比,无疑让他心里已然有了定论。   “好的很。”   他缓慢直起了身,似讥似嘲的冷嗤了声,而后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拢好衣服转身掀了布帘大步离开。   时文修也没去关门,他离开后她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床榻,慢慢躺了下来。   失神的看着低矮的帐顶,她回忆着自己穿来的这三年,觉得犹如梦中。   穿过来的时候二十二,三年过去,她二十五岁了。若在现代,这个年纪的她在干什么?可能在工作岗位上奋进,可能这个时候工作已经有了起色,或升职,或加薪?情感上可能也有突破,可能会在同事、朋友或家人的介绍下,认识个心仪的人,恋爱两年,再步入婚姻的殿堂?日子谈不上什么大起大落,但总归是平淡温馨的。   可再看她现在,自穿越至今,这都遭遇的些什么烂事!   五月中旬,大魏军深入草原腹地,开始与蒙兀军进行最后一战。 第51章 毒计   大魏军乘胜上驱,连战连胜,打的蒙兀军心动荡,士气低落。在彼竭我盈的胜势下,大魏军一路势如破竹,终于在景和四十八年七月,攻破蒙兀王庭,斩杀蒙兀王于王座之上。   八月中旬,大魏军得胜归来,身后浩浩荡荡的缴获物绵延数十里。除了一车车装载好的,包括蒙兀王在内硝制人头外,其后押着的胜利品里还有数不尽的珍宝、无数捆绑着的蒙兀贵女,以及一眼望不到边乌泱泱的牛羊。   边城百姓夹道相迎,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将士们无不喜气洋洋,相互道贺。此战大胜归京,论功行赏,他们必在嘉奖名单。有那功勋卓著的,此番归京少不得会连升几级,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   几位主将没在军帐内多留,与禹王叙会话后就拜别离开,去军营里约束各自部下了,以免士卒们打了胜仗得意忘形,做出什么放浪形骸或违背军令法规的事。   他们离开后,军帐里就安静下来。   “此物不可留。”   案后端坐那人轻抚着桌上乌木鎏金的盒子,沉声道。   马英范的目光始终难以从那盒子上移开。   里面所盛之物,竟是龙璧。   自打南平的开国帝王从山腹中得了龙璧后,龙璧就作为传国之宝在中原之地代代相传,而它似乎也成了顺应天命的象征。只可叹,这样一个宝物却在大梁时候的五王之乱中遗失了,而这之后的大梁,似乎也彻底断了气运,走向了覆灭。   几百年来,有关龙璧的下落众说纷纭,怕谁也没想到,这样举世皆知的一件宝物,竟是阴差阳错的落到蒙兀太子手里。而此间事,蒙兀王却毫不知情。那蒙兀太子何等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他不由得看向案后的主子爷。   在蒙兀太子府搜到龙璧的那刹,主子爷当即下了令,将整个府上从上至下斩杀殆尽,一个活口不留。当时他还以为,主子爷是动过了念。   “此物干系重大,万不能留本王手上。要知机事不密祸先行,但凡此物消息泄密分毫,禹王府将万劫不复。一旦留下它,禹王府的生死存亡,将系于一线间。”   禹王伸手拨弄锁扣,慢慢将盒盖打开,“况当时在密室搜到盒子的情形,不少人都看在眼里,纵是他们不知里头为何物,可单单此物供在密室高案上的情形,就足矣令人凭空揣测,流言不休。”   盒盖被抬起的那刹,满目的流光溢彩。   七彩的玉璧周围好似缭绕着光,仙雾缥缈,美的极不真实。   流传了千年的宝贝,果然不同凡响。   他长久凝视后,沉眸敛容,“况终究是死物,大可不必将所有筹码押在它身上。此番归京,万事有待重整,也没那些精力在此间耗费。此物留在手里是隐患,献上去却能换来诸多前程,权衡利弊,还是且拿它换好处来的妥当。”   马英范点头,如此的确是最好的做法。   不过到底还是有些遗憾。若龙璧能留在主子爷手里,那即便将来形势不利,也好歹也有了个名正言顺的起事机会。   但他也知晓,如今情形,留下此物太过行险。   这时,府君等府衙官员过来请禹王去府衙里吃庆功宴。   禹王抬手按下盒盖,将那龙璧的光华悉数掩住。   “走吧,随本王一道过去赴宴。能短时日攻破蒙兀王庭,有你出谋划策的一份功劳,你当得共赴这庆功宴。”   马英范忙自谦道:“卑下只是尽微薄之力,当不得什么大功。都是主子爷运筹帷幄,诸位主将们指挥有方,方能得此大胜。”   “不必过谦,此战有你出力的功。”   禹王抚案起身,整整衣襟,抬步往帐外方向去。   马英范亦步亦趋跟着,在路过几台木箱子时,前面主子爷的脚步微顿。他也同时稍停了步子,下意识的抬头一看,便见到主子爷侧首看向那些红木箱子,神色晦暗不明。   稍顷后,禹王转身,揭了帘门出去。   马英范朝那些装了各色珍宝的红木箱子扫了眼,掩了情绪,也随之出去。   战争结束,于时文修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边城百姓终于不再受蒙兀祸乱之苦,可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而她在边城的人生也能告一段落,离开这里去展开新的生活。   她将晾干的衣服一件件的叠好,放置在包袱里,待拾掇好了,又去规整其他可以带走的小物品。大军即将班师回京,她也可以着手准备离开了。   正在家里收拾的时候,突然外头有个兵卒过来,传话说主子爷要见她。   见她?   几乎瞬间,她就想到了每回打仗归来,他必要朝她索取一番的情形。当即她脸色一变,几欲出口拒绝。   “主子爷说,你不去的话,路引之事怕是不好办。”   她当即惊疑不定。   他如何还在关注着她,而且竟也知晓她要离开?   要知道她行事已经够隐蔽的,怕动静太大,家里的大物件她暂且没敢卖。还有卖房子,她也是偷偷找的小牙行,饶是定好了买家,也暂没敢过手续,想着待他班师回京后再行过户,省的惹人眼目。   “主子爷在哪?”   左思右想,她还是不愿在这档口得罪他。况且,就算她此刻强拧着不去,可能过会他就会让人强行逼她过去。   如此,又是何必。   倒不如过去将事情再次与他说清楚,一遍不行,就说两遍。她不信,见她如此态度明确,他还能再揪她不放。   那士卒道:“在军帐。”   她抬头看了下天色,这个时辰太阳还未落,天还亮着。   见此,她的心稍稍定些。   来到军帐时,她竟见到了帐外守卫的葛大瓦。   故人许久未见,冷不丁见着了面,双方皆是一愣。   “主子爷让我过来见他。”   她先回了神,尽量自然的微笑说道。   葛大瓦不疑有他,瓮声瓮气的应声后,就转身掀了帘门。   与他一同当值的亲兵有些迟疑,葛大瓦见他犹疑之态,就忙压低嗓门嗡声道:“主子爷让她来的。”   那亲兵就不阻止了,因为他也想到了从前主子爷每每打仗归来,必要照例寻她的事。遂也没再生疑,只当是主子爷提前让她过来等着。   时文修进账之后才发现,他人不在这。   军帐内空荡荡的,跳动的烛火也微弱,甚至充盈不了整个空间,使帐内显得昏暗暗的。绰约的黯淡光线里,她隐约能见到两侧堆了数十台红木大箱子,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那,将原先空荡的军帐都塞的满当了些。   她忍不住看向他平日坐的位置。   桌案上堆了不少公务,她仔细朝那看了看,也没见摊开来的案册或着暂且搁置的笔墨,不像是在处理公务的时候突然有事离开的。   至于桌上那四方盒子,她目光一掠而过,没将其当回事。   她也不知他是故意离开,还是真有什么急事,可一个人站在这寂静无人的军帐里,总归有些不适。等了会后,她就不愿再等了,回身掀了军帐出来。   “主子爷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听她发问,葛大瓦就告诉说,主子爷去府衙赴宴了,怕子时之前不会回来。   时文修听后就抿了唇。   子时之后方回,却让她此刻就来等,如此应是想给她下马威吧。   在军帐外站过会后,她什么也没说,就直接离开了。   葛大瓦看着她不愿再等,就有些欲言又止,只是最终也没开口叫住她。   翌日清早,马英范先回了军营。   战事结束,他要抓紧时间准备回京事宜。   没急着去军帐,他先回了自己帐篷,换了身干净衣物。   穿戴衣服的时候,他心腹过来,附他耳边迅速低语。   他颔首,眸里掠过精光。   “那件事你办的如何?”   “您放心,已让小人拿捏住了。”   马英范不再问,挥手令其下去。   他也没急着走出帐篷,而是站在原地缓了缓情绪,以防被主子爷窥探到他丝毫异样。   并非不知背主行事是大忌,也并非不记得上回主子爷对他的警告,他亦有过踌躇迟疑,可终究还是没抵过对她的忌惮。   至此,他如何还看不出来,主子爷对她那不舍得放弃之意。纵她几番下其脸面,又颇有几分恢复过往记忆的态势,可主子爷依旧下不得狠心放手。   他是看出来了,放任如此,那将来她必成主子爷软肋。   上位者,不需要软肋。更何况她还是那般身份。   禹王接近巳时才回了军营。   昨夜宿醉,他早上遂起的晚了些。   远远见他过来,当值的亲兵就高揭了门帘,他低头踏入,一进来便见马英范坐在侧案那处理公务。   “主子爷。”   禹王抬手示意他坐,照例询问:“昨夜军中可有何事。”   “卑下一早就询问过当值的将领,道是昨夜军营里一切正常。”   禹王淡淡应声,抬步走向案后。   马英范朝案上那四方盒子上落了眼,面上隐有迟疑。   禹王绕到案后落座,“何事遮遮掩掩。”   马英范忙躬了身:“卑下不敢隐瞒,只是怕冒犯主子爷,遂没敢问。”   “直说。”   “是。主子爷,今早卑下过来时,听闻昨夜当值的亲兵说,昨个紫兰姑娘过来军帐了,道是您遣人唤她来的。”   禹王端茶的动作倏地一顿。   转了眸,不辨情绪的的眸光落在了马英范脸上。   马英范忙跪下请罪:“主子爷恕罪,卑下并非敢妄加揣测什么,只是觉得事有可疑,方忍不住问您确认一番。帐内毕竟关涉机要,恕卑下不得不谨慎。”   禹王脸上的轻松之意早已不再,目光移开转向帐外,直接沉声令人唤来昨夜当值的人。   葛大瓦等人站在案前,忐忑的将昨夜她的情形,仔细复述了一遍。   “她是亲口说,本王唤她过来?”   “是,她是那般说的。”   “谁人带她来的。”   “没人,她自己过来的。”   禹王直接朝帐外喝声:“鲁泽!”   鲁泽神色发紧的低头进去。   “都拖出去,打五十军棍,再有下次,打死不论。”   待那几个人被拖下去后,禹王威严睥睨,目光冰冷:“本王竟不知,军帐重地,竟能如此轻易让人出入。”   鲁泽羞惭跪下请罪。   “你驭下松散,简直难堪大任!下去领罚罢,此回不反省好,你就自请卸职罢。”   鲁泽诚惶诚恐退下后,禹王沉着眸光看向了案上木盒。   抬手打开后,伴着流光溢彩的光晕,他也看清了里面完好无损的物件。只是再仔细观察番便发现,里面物件的位置被人轻微移动过,木盒间隙中的标记也有移动的痕迹,不难看出在他回来前,盒子被人打开过。   “主子爷恕罪,是卑下怕龙璧有事,心急之下,方擅自打开来看了眼。”   禹王闻言没有说什么,看过一会龙璧后,就将盒子重新阖上。   晌午饭的时候,几样饭菜如何送进的军帐,之后几乎就是如何端出来的。   午时过后不久,军帐内传来令声,着人去叫她过来。   帐内悄然安静。   二人离别的数月来头一回相见,双方心里皆有些不宁。   她是诸多担忧,他是万般遏抑。   从她进来那刹,他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就再也没落下。   依旧是清净的眉眼,平宁的气息,看向人时候的目光莹莹润润的犹似有光,里面通透干净,让人感到十分舒服。   只是她向他走来的脚步却是迟疑的,之后停下的地方,也是与案前相隔甚远。   他感受着她疏离的态度,胸臆间犹似涌着暗涛。   “昨夜是谁唤你来的军帐。”   闻声,时文修诧异的抬了眸。   触及他黑沉的双目,她忍住内心疑惑,如实道:“我并不认得他,从前也不曾见过。”   “形容下其身高体貌。”   “中量身材,偏瘦些,是个容长脸。”   她呼吸略紧,已然从这番问话中察觉出了几分异样。   “可是那人……有何不妥?”   他未应此话,只又问:“可还有其他特征。”   她抛开思绪,开始努力回忆昨夜来寻她的那个士卒。可是,当时她并没多注意,只大概看过两眼,隐约记得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抱歉主子爷,我仅记得这些。”   帐内再次恢复了压抑的沉寂。   他的目光长久的凝视在她面上。   看她的疑虑,看她的不安,看她的面似真诚。   这一刻,他突然就在想,或许当初留她性命就是错的。否则,便也不会有如今心头的这些万般翻绞。   “我再问你一遍,随不随我回京。”   沉寂中,她冷不丁听得案后传来平静的问声,当即浑身紧张起来。   果然。此番被他召见时,她反复担忧的,就是他不肯轻易放她离开。如今瞧来,确是被她猜中。   “主子爷,我不回京。”   她看向他的双眸里含着紧张,可清润嗓音带出的话却无比清晰,不带分毫余地:“主子爷,无论您问我多少回,我皆是这般答案。边城比京城更适合我,望您能成全。”   他却淡淡牵了冷薄的唇,无声的笑了下。   边城既合适,那偷偷卖房子又是为何。   她,在撒谎。   “主子爷,您身份尊贵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的,不差我这一个。况我这常年在外抛头露面的,旁人也多有闲话,入了您府上,怕也得丢您的脸面。”   他就静看她拙劣的解释着,她满心的忧虑几乎要溢出身体,似是唯恐他不管不顾的强制带走她。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起过,只不过又反复被他压制而已。   他要的是能说能笑的人,而又不是要个行尸走肉。   他是有能力压得她翻不得什么风浪,纵是记忆全恢复,亦有法子让她乖乖在他后院里讨生活。   可是,他可就当真能容忍,她心里头向着旁的男人?   他看着她的目光,渐有几分生冷。   不知是不是天意,每当他心肠几番翻绞之后,在对她的怜爱渐占据上风时,她便能恰如其分的冷他的心,击碎他的信任。   “下去罢。”   他移开了目光,随手拿过案上公务翻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帘门中,他闭了闭眸,而后抓了案上公务猛朝外掷去。   “来人,去叫黄成过来。”   亲兵副首领黄成进帐后,悄然无息立在一侧。   “去在军中寻下,中量身材,偏瘦些,容长脸的人。”   黄成闻言不免迟疑:“主子爷,不知可还有其他体貌特征?”单单上述描述,那找人的范围未免太广,长那模样的人都不知凡几。   “特征就那些。”案后的人沉声,“去找。”   黄成去寻人的时候,马英范也得了令,去请诸位主将去军帐内议事。   回军帐的一路上,听着这些豪爽的将军们,谈话间不经意的提及蒙兀太子府密室的事,他心头不免暗惊。   果真如主子爷所言,从蒙兀太子府搜出珍贵物件的事,已暗暗传开。即便他们不知搜出的异宝是何物,可到底是心生好奇,免不了暗下诸多揣测。   “诸位将军们莫急,此番主子爷让我请诸位过来,说不准,正是为此事呢。”   见他颇为神秘的微微一笑,众将军嘴上打着哈哈,心中却是有谱了。   揭开帘门,马英范恭敬带笑的请他们入内,随后也进了帐。   此番,主子爷却是要与这几位将军道明异宝的事。   毕竟知个一鳞半爪,未知全貌而横加猜测,反而更加不妥。   当然,他也能从中看出另外一层意思。   主子爷待她,多少怀疑了。   而信任一旦起了裂缝,便很难恢复如初。   半个时辰后,这些将军们从帐内告退出来,饶是强自镇定,可面上仍流露几分难掩的震惊。   帐内安静下来后,禹王对马英范下达命令:“你立即着手写奏书,将龙璧之事上表,连同请功册一道,令传令兵快马加鞭火速传入京中。”   马英范也不耽搁,立即铺纸研墨。   禹王起了身,开始在帐中慢慢踱步。   这些将领素不掺和皇家事,更何况此事关系重大,他们断不敢轻易说出半字。毕竟他们手握重兵本就易遭猜忌,唯恐惹祸端上身,必会守口如瓶。   父皇那边,既是知晓了,可在未亲眼见物时,断不会与人言。   那边老九那边的消息,就要滞后许久。若是能滞后至他们归京,便能免了其从中作梗。   他反复思量着其间关键,以免差漏了什么。   京中风云变幻,风谲云诡,三年的时间足矣改变许多人与事。离京三年,也许京中早已物是人非。   想必前方亦有无数张血口在等着他,所以他必要思虑周全,谨慎行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突然,帐中的踱步声骤停。   马英范余光瞥见主子爷那难看下来的面色,便不动声色的垂了眼。   想来,此刻主子爷应是已经想到了,所谓差漏之处。   一连十来日,军营里都甚是平静,将士们都各司其职,各自忙碌着,为即将的班师回京做着最后的准备。   却又有多少人知,这样平静的表象下,又藏着怎样的暗潮汹涌。 第52章 命运   时文修近些时日,每天都要被副首领黄成请去军营,辨别认人。   可那些人,都不是那日传话的士卒。   这般执着寻人的架势,无疑令她心惊,尤其是当她百般询问,黄成也皆三缄其口时,她就愈发惊疑。   是那传话兵有问题,还是当夜传的话有问题?   抑或,都有问题?   她深感惶惶,却无人能为她解惑。   这种感觉犹似她孤身置于迷雾中,大雾漫天,四下无人,辨不明四面八方,犹似天地间唯剩她一人。   炎炎夏日,她却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冷。   不知是不是过于迷惘焦灼,致神经有些敏感,所以当这日突然见到远处娉娉婷婷立着的一身影时,她第一反应不是迎上前询问对方特意等她是有何事,却是蓦的停了步,心中竟似有种道不明的戒备。   就在她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之际,对方这会却朝她走来,那细碎急切的步子,那几步踉跄的忐忑,看得她眼眸微缩。   “时……时,姑娘。”   娟娘一步步的朝她走近,眸里充斥着纠结。   她不想的,她也不想害这个曾好心帮过她的姑娘。   可是,可是她家人被人拿捏住了,她不得不照做。   况且,只是让她过来说会话,应,也不算太害她吧?   时文修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突然弥漫上来,让她竟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时姑娘,我有,有话与你说。”   娟娘靠近她,脸色青白,牙齿打颤,特意压低的声音带些抖,带些神秘,又带了些让她似曾相识的诡异。   似乎曾几何时,这一幕她好似在哪经历过。   明明是大热的天,时文修却猛打了个寒颤。   她似终于明白了这种莫名的诡谲感源于何处。   源于多少个夜里她双手那挥之不散的粘腻感,还有那连皮带肉剁下去的钝感,以及一腔子血喷薄而出,扑向她满脸的腥咸气味。   “时姑娘,你……”   “住口!!”时文修猛的一把推开她,“别跟我说!”   娟娘被推得趔趄,人也似被她极大的反应吓住,直愣愣的看着她。待她终于反应过来时,却见对方已经疾步离开了。   娟娘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完成那人交代,惶然又担忧的在原地立了阵后,就咬着唇离开了。   疾奔至中途,时文修就停下了。   周围路人络绎往来,嘈杂声不绝于耳,她站在街道中央茫然的看着,突然唇角拉扯了下,面上露出了抹苦笑。   走到路旁,她不顾路人诧异的眼色,颓然的蹲下。   她这又是在做什么?   未听全貌,她就急急逃避出来,即便对方真有问题,她如此可就能当问题全都不存在了?   况且,这都只是她凭空猜测而已,或许,人家真的遇上什么难事,只是想请她帮个忙?虽然对方那一反常态的模样,是古怪诡秘了些,可未从其口中得到证实,她又如何能肯定?   双手捂住了脸,她疲惫的缓了会。   也或许,是她因最近事情烦扰的,神经敏感些了吧。   不过,到底还是得回去问个清楚的好,也省的她左右猜测,心中不宁。   可等她拖着沉重脚步,重新走回了军营前时,却被守卫的长戈给止住。   “军营重地,无诏令不得入内。”   近些时日军纪严明了许多,就如她最近来往军营辨认人,都是亲兵副首领黄成领她进的,否则,她是断断不能踏进军营半步。   “那,不知能否劳烦您,帮替我去请示下黄副首领?”   那军营前的守卫浑似未闻,不为所动。   时文修便知请不动了。   至于娟娘的事,她也不确定其究竟是不是有问题,所以也不能冒然当成紧急军情去禀。   因而,她就只在军营外头站了会,在踮着脚尖使劲往往军营里头的方向看了会,到底没见着娟娘的影子后,便只能转身回去了。   反正明日那黄成还是要带她来军营辨认人的,待那时候,再抽空去寻那娟娘问个清楚罢。   此时她还不知,今夜过后,黄成再也没找她辨人。   更不知,这一夜的军营,暗潮已骤然掀起了骇涛。   军营里火把往来不绝,铁甲铿锵声与脚步嘈杂声响了半夜。士卒满面肃杀,手握长刀在妓营周围来回穿梭,严密盘查可疑人等。   军帐内的温度已低到冰点。   那具早已凉透的尸身被摆放在军帐中央,脖颈上被利物撕开的狰狞伤口,触目惊心,毫不保留的呈现在众人面前。   面对案后那人冰冷的目光,帐内诸人皆噤若寒蝉。   “自戕?何故自戕?”   黄成深低着头:“回主子爷的话,原因还在排查。”   听到上头主子爷的冷笑,黄成箍紧了呼吸连气不敢吐。   鲁首领被杖打的起不了身,近些时日他遂暂时顶了位置。却哪里想到,半月不到,接连两件事砸他手上。   找人的事不必说,大海捞针般,他无所头绪。   还有这死的营妓,就在他要派人去严密监察的时间里,竟自戕身亡了。他已将当时在场的营妓与其一路接触到的人,一概抓起来拷问,只是至今尚未出结果。   他现在就怕是有人暗处给她什么指令,若这样,排查下来难度可就大了,不比前头那大海捞针的任务来的容易。   “加大范围排查。”案后那人压迫性的目光射来,“按照其所行路线,所经之处半里之内者,一律严查。寻不着线索,便再扩半里!若真有暗处之人,纵是掘地三尺,亦要将其挖出地面。”   黄成滴着冷汗应是。   退下的时候,他也一并将尸体带了下去,出了营帐后,就招呼人将尸体暂拖旁处放着。   看着那死状狰狞的面孔,他暗叹口气。   每年受不了磋磨而自戕的营妓不计其数,若放在平常,怕也不会引起什么重视,可偏偏其却是在死在与她见过面之后。   如此便难免引来诸多揣测。   因为此类情形不是未在其他细作身上见过,从前亦有细作在成功将情报传递给同伴后,就毅然选择自戕,以免自己暴露后受不住拷问将其咬出来,以此达到掩护的目的,让其同伴顺利将情报带出去。   此情此景,多少类似了。   现在唯一棘手的事,那营妓究竟是将情报传递给了谁。   黄成想的只是查出那营妓真正接触那人,显然在他潜意识里,已然是认定营妓是细作,亦得到了他们这边的重要情报。而情报的来源,便不言而喻。   黄成尚这般想,那帐内之人呢?   或许,早在帐内那人命令掘地三尺找人时,此事便已定性了罢。   “主子爷,细作之间素有暗语交流,可能不必接触便可瞬息将消息传递。”马英范沉吟了会,却又道,“不过此事尚未有定论,毕竟也未有确凿证据指向,那营妓确是细作。不知可要卑下遣人去查探其来历,验明身份?”   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响在寂静的帐内。   禹王并未言语,只伸手端过茶碗,灌过一口。   凉透的茶水入喉,肺腑皆凉。   “大军回京在即,不必再费时间精力了。”   碗底磕在桌案的闷响声过后,传来案后人不辨情绪的声音。   “况她是不是细作,已不甚重要。”   她,是营妓,还是旁人?马英范在心里略琢磨了一番。   察觉案后那人目光投来,他忙定了神,沉吟道:“主子爷,卑下刚突然想到,消息传不传出去,倒也不是那么关系重大。宁王爷不知,自是好,知的话,其实倒也好。”   “如何说。”   见他主子爷靠了椅座,闭眸捏着眉心,反应平淡的模样,马英范也不以为意,只在稍稍思索番后,就斟酌着话道:“宁王爷不知的话,便免了其从中作梗,自然再好不过。可若他得了真信……那咱们倒也不妨稍做计谋,反将宁王爷一军。”   说着,他就迅速将派遣一队人,运送假龙璧的计谋托盘而出。宁王爷若得了信就必定会出手拦截,届时得了物,少不得要拿此物来作伐,于御前百般诋毁,如此的话,便到了他们反将一军的时候。   主子爷离京日久,正是需要一场翻身仗扩大声势的时候,这场压制宁王爷气焰的仗,便来的正是时机。   计谋虽好,却有个关键点,那便是宁王爷那边需要有个人证。毕竟物件呈至御前,关于来源他总得有个说辞,好歹得有个弃暗投明的‘人证’在,如此便好来歪曲事实栽赃陷害。   若没这个人证在,那怕宁王爷那边,敢冒然出手拦截的几率就落了一半。   从寂静无声的军帐内走出来的时候,马英范抬头望了望即将破晓的天际,略有驻足。   大业与女人,孰轻孰重。   不知这是不是每个争夺上位的人,都要历经的选择。   五日之后,马英范的马车停在了一窄巷的小院子前。   时文修开门见是他,怔了会后,就将人请进了屋。   “今日,我是过来传主子爷的令的。”   马英范将她递来的茶搁在手边没喝,开门见山的道了这句后却没再说是何令,反倒先沉吟着说起了娟娘的事。   听闻娟娘自戕身亡,且身份为细作的事,时文修猛地站起了身,半会后,却又双手扶着桌沿,身体僵硬的坐下。   马英范恍若未见,继续说起此番情报泄露的危害性。   但他将娟娘得到情报的来源一掠而过,讲的时候着重提了句查到其有问题晚了一步,这方致使其成功将消息传出。   这种说辞无疑加重了听者的心理负担。晚了一步,晚了哪一步?自然是她当日逃避似的出营,没能确认其身份问题,及时上报的那一步。   时文修一动不动的坐那听着,面庞流露出的情绪,已从开始的惊疑,震悚,渐渐转为些许苦涩。   这些天来,她一直担忧的事情,终成了事实。   不是没想过娟娘有问题的可能性会大些,只是自己始终不愿意承认罢了,因为她始终不愿相信,诸类的事会几次三番的找到她。   是背运吗?这个说辞大概连自己都骗不了。   她看向边城灰蒙蒙的天,胸口似堵了物般,沉甸甸的。   “马先生,主子爷的令是什么。”   马英范看她一眼:“要你携一件物,先行归京。”   时文修默然,前头刘老汉之事,是以她砍下他头颅作为洗清嫌疑的证明,如今娟娘这事,大概是以她送物归京来了结。   她心里明白,既要洗脱嫌疑,那想来此去大概不会天平。   “此去有主子爷亲兵护送,虽一路不会太平,可性命总归无虞。此番要你前去,也主要以防万一,你毕竟是女子,届时有个什么突发状况,乔装一番也容易些带着物脱身。”   马英范出言安抚道。   他自要安抚住她,省得她担忧害怕不愿前去,继而又哭诉到主子爷跟前,害得主子爷又开始心软。如此,那他岂不前功尽弃?   “此物的消息走漏,危害甚大,只怕主子爷跟将士们,疆场上流血还不算呐。”他语声沉重,不断给她加重心理负担,“若不能尽早送回京,那等待主子爷他们的,可不是什么庆功嘉奖了,却可能是万千毒箭。”   她自是听出了他话里意味,虽知他大概是故意说的严重,却还是心中发沉。   随即,又不知什么滋味的扯唇笑了下。   他也多虑了,本来她也没打算让自己的错误,由旁人来买单。   “此番送物归京之后,主子爷要如何安置我?”   “你欲如何?”   “我想离京。”   马英范面色无异:“我会转达给主子爷,想来主子爷自是允的。”   时文修点头。沉默了瞬后,突然抬眸问了句:“黄副首领找到那日的传令兵了吗?”   马英范不语。   时文修就轻微的笑了下。似自嘲,又似苦涩。   她就知是这般,没人会为她解答任何疑问。   “那请您转告主子爷,我愿意去。”   送走了马英范,她重新回了屋,坐回了桌前。   边城三年,似总有那般奇怪的事,无端找上她的身。   每当她自以为走出个困境之时,却总会有另一个未知困境在等着她。让她迷惘之余,又心生疲惫。   她努力生活,却总似换不来一片清朗天空。   孤坐了会后,她自己倒了杯凉了半透的茶。   算了,无论真是背运也好,还是她身份真有什么她不解的谜团也罢,她都不想再纠结这些。   她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   此去京城虽险,可只要她活着抵达,便会迎来新生。   小口慢喝着茶水,她想到那时的新生,眉眼弯了下来,唇角也微微翘起。   那时,她就能以时文修的名字活着,只是时文修。   从前过往的一切,不愉快的回忆也好,各种交错的谜团也罢,将与她彻彻底底的分割。 第53章 珍重   在她离开的前一夜,她被黄成驱车接到了军营里。   尚未走至军帐,她就远远瞧见了在帐前候着的人。   黑暗的夜里,他们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遥遥相对,跳动的火把或明或暗的光影落在他们脸上,身上,他看得清她迎着光束的脸庞温软鲜活,她却看不清他背着光影的眉目晦暗不明。   “主子爷。”   “进来吧。”   亲兵高揭帘门,禹王低头步入后,时文修随即跟进去。   帘门放下,隔绝了外面虫鸣的鼓噪。   帐内很安静,他沉稳的脚步声,交织着身后她那细微的走路声。   两人在矮桌前相对而坐,他斟了杯茶,递到她的手边。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好似让她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日,他亦是如现在般与她隔桌相坐,递给她热茶,用安定人心的沉着语气安抚着那个惶惶不安、惊恐交加的她。   恍惚了瞬后,她垂眸端了茶杯,凑近唇边轻抿了小口。   茶水香冽,味醇而微甘,含在口中,唇齿留香。   “茶味如何?”   “很香,很好喝。”   她答着,有些心不在焉,深夜他突然叫她前来究竟有何事?而且还是在临行的前一夜。   他看她垂眸浅啜的模样,嗓音挟着遏抑:“这是蒙兀特有的花茶,我特意留了些最上好的。”   话入耳她反应了会,方后知后觉的领悟到了个中意思,眼睫在不安轻动几下后,手边的茶杯就要缓缓放下。   唇边刚从杯沿处挪开,她的双颊却猛地一生痛,没等反应过来,就被脸上冷不丁钳制的力道,给带着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茶水被晃出杯沿溅落她衣襟袖口时,她也看清了他欲要她看的东西。来时候她怀着心事,进帐的时候只看了脚下,竟没注意到大半个军帐都被全部打开的红木箱子占满。这些一排排一列列的红木箱子里,满满当当的盛放了各色珍贵非常的珠宝首饰,翡翠宝石,一眼望去多不胜数,在跳动的烛火中发出流光溢彩的光芒。   “这也是我特意留的最上等的首饰。”他掐着她的脸,迫她将满帐的珍宝看清楚,“明白吗?”   她却被他毫无征兆的发难给击懵了。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见他直接发难的模样,眼带疏狠,语气凶切,丝毫没了以往的沉肃冷静。   “主子爷……你先放开我。”   他冷眼看她挣扎,掌腹用力掰回了她的脸。看着她乌瞳的畏避与抗拒,他有几个瞬间,真欲虎口下移,直接拧断她脖颈算了,这样便也省得他心肠翻绞,不得安宁。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底随不随我归京。”   他再度掐过她的脸,迫她仰头直视他似黑焰的眸光,“千万想好了再答。”   时文修吃痛的仰了脸,看向他灼灼直视来的眸光。   不知是帐内烛光太亮的缘故,还是她这一刻的错觉,她竟从那双黑沉的眸里,看出了几分掩埋在冷怒表象下的迫切。   他似是在迫切的盼她能点头同意,留在他的身边。   她一时间怔住了。   这一刻,她不知为何,脑中想了很多。   想到她对他心动过仰慕过,后来也因他的强势逼迫而失落过难堪过。也想到在那些彷徨无助的夜里,她也畸形的依赖过他,也贪恋过他给予的温暖。   可以说这三年的时光里,她的生活几乎都与他交织在一起,他们的情绪也牵扯到了一起。他以强悍之姿闯进她生命里那么长时间,可以说是已经在她生命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她眸光恍惚了些许后,渐渐回了神。   一时间,她竟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   或许是,此刻知他并非只一味拿她当做泄欲工具,多少有些感触罢。   “不。”   她看向他沉沉的黑眸道。   声音虽轻,却是那般坚定不移,不带丝毫转圜的余地。   他浑身的血瞬间都冷了下来。   一个虽轻却坚定不移的‘不’字,再度让他心肠急遽翻绞,继而又迅速冷却。   长久无声的对峙后,他缓缓松开了掌腹对她的钳制,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他给过她机会了,是她自己不要。   饶是这般想,他冷灼的目光还是不肯在她脸庞上落下。   三年来,他经历了她从天真烂漫至温软沉静,可依旧不改的,每每见她时,总能让他从心里感到轻松惬心。   她鲜活真实,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子模样。   同样,他也从未见过这般矛盾的女子。   她不敬权势却敬畏生命,看似乖巧安静,可一旦拿定主意却绝不动摇半分。她看似瘦小柔弱,却如蒲草一般韧劲,风吹不倒,雨打不散,顽强的在世间挣扎成长。   他敬她努力生活的坚韧,也恨她冥顽不灵的倔强。   “想好了?”   “想好了。”   他唇线拉出了冷笑,到底还是将目光寸寸自她面上移开。   拎过乌漆茶盘上的茶壶倒过茶时,他本欲直接沉声让她离开,可等茶壶再次放下时,他还是问了那个自堕脸面的问题。   “为何不肯留下。”   时文修没急着回答,而是垂了眼帘思索,该如何给他这个答案。   原因太多了,可归根究底的一点就是,两个社会思想的差异。   就譬如他将她收房这一点上,他大概觉得他将她养在高门深处,让她做他的宠妾是种恩典,是无上荣耀,可在她看来,被人逗鸟雀的喂养着,却是种灾难。   仅这点上就有天堑般的差异,更何况其他?   思想上的南辕北辙方是最要命的。   “大概,是我走的路与您走的路不一样罢。”她轻了声儿道,“就比那飞鸟与鱼,终究是不同路的。”   一语毕,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猝然结成冰渣。   果真,他这是自取其辱。   她分明就是老九的人,从内到外皆是。   他几欲发笑,可拉扯出的唇线却是生冷。   身与心既早已给了老九,又何必来招惹他。   “明日出行可都准备妥当?”   听他终于掠过前头那话题,时文修好生松了口气。   “主子爷放心,全都准备妥当了。”   话至此刻,他本该到出言令她退下的时候,可那简单的二字却又似滞涩住喉中,竟如何也吐不出口。   “最后再给本王念一遍《清思赋》罢。”   他闭了眼抵额,沉声道。   可时文修闻言却滞住:“可是,我……背不下来。”   “无碍。我念一句,你便念一句。”   她怔看了他会,落了眼帘低声应是。   一低沉,一清润的声音在帐内徐徐蔓延开来。   他们从清思赋开始,如今便又从清思赋结束。   氤氲的茶气升腾在他们中间,模糊了他们各自的面容。   当这篇骈文终于念到了尾声时,帐内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他先起了身,去木架子上拿过一件红色的披风,回身几步朝她走来。   “披上罢。”   他俯身给她系上,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粗粝的手指在她颈间系着带子,带出几分别样的温柔。   “外头冷,省得着凉。”   他缓缓起身,也低眸看着同样起了身的她。   “天色不早了,你……下去罢。”   时文修应声,就抬步过去,欲与他擦身而过。   “等等。”   他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又将她拉了回来。   在她不明所以的神色中,他双手捧过了她的脸,箍在她双颊的指腹力道发紧。她不免吃痛的想躲。   “莫动。”   他声音带凶,眸光如锥如刺,反反复复在她面上寸寸逡巡。犹似,要将她整张脸庞刻进心底。   “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看了许久之后,他粗粝的指腹抚着她的眼下,低声问。   “主子爷……”   “换个称呼。”他道,“从前那些夜里,你如何唤的。”   她看他半瞬,动了动唇:“赵元璟。”   “去掉前面那字。”   她轻声:“元璟。”   他身体微微一震。   入他耳的两字很轻,又似很重,如羽毛撩过心尖,又如巨石重重压入心底。   捧在她脸上的掌腹微微用力收紧后,又缓缓松开。   他将她推开稍许:“走吧。”   时文修便与他错身离开。   只是在临近帘门时,她却突然停住,回了头,与帐内昏黄温暖的光晕中,冲他嫣然一笑。   “元璟,珍重。”   这应是他们二人最后一面了罢。待她顺利入京后,便会只身离开,自此以后,他们应不会再相见了。   如此,便祝他四季平安,长命百岁,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罢。   她的身影消失在帘门方向很长时间,他却依旧保持着侧首看的动作。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脑中反复回荡的是她最后的那粲然一笑。   许久后,他沉重的落了座,重重的闭了眼。   一个细作而已,一个女人而已。   而且,还是一个心系旁的男子的女人。   是生是死,又有何关系。   无甚可惜。   马英范进账的时候,发现里头的烛灯竟灭了,案后那人边在黑暗阒寂的军帐中,沉寂的坐着。   “主子爷。”   勉强适应了黑通通的光线,马英范朝前小心走了两步。   禹王没看向他,只看向帐外方向。缄默良久后,方沉声道:“明日,一同随她去的亲兵队伍里,加上与她相熟的那些人。”   沉默些许后,案后方传来些声音,“便让他们,送她一程。”   马英范从帐内出来,脸上才敢露出轻松之意。   此番她大概是没了活路了。   因为宁王爷,必定会截路。   若说龙璧的话,宁王爷敢截的概率是对半分,那么只单单是异宝的话,那宁王爷是必截无疑。   可大概除了他外没人知道,宁王爷可并不知道龙璧之事。   毕竟,那叫娟娘的营妓是不是细作,传没传出消息,其他人不知,他还能不知?   所以宁王爷得到的信,也只是其他私下传的,所谓异宝罢了。 第54章 路途   时文修他们离开的那日,风沙很大,肆虐在边城半空,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但他们还是按原定时间上路了。   走的时候悄然无声,没有三军列阵送别,亦没百姓夹道相送,一行人赶着乌蓬马车出了城门,就很快湮没在遮天蔽日的风沙之中。   这一整日的时间,军帐内那人一直坐在案后处理公务。   从日升至日落,直至月挂中天。   在天要破晓之际,他才从繁重的公务里抬了头,孤坐着看着帐外的方向。   脑中,不可自抑的浮现她穿青衣布裙,戴簪子钗环的模样。他未能亲眼所见她离开时的装束,可他依旧能想象得到。因为从耳环至衣裳,她身上穿戴对面每一件物,在送去前,皆由他亲自过目过。   穿回女郎装的她,当也是娉婷婉顺,袅娜丽人。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长久失神的看着。   他竟是,亲手葬送了她。   大军在这第十日的时候开拨回京。   离开的时候,边城万人空巷,百姓击鼓相送。   此战大捷,得胜回朝,纵是素日再不苟言笑的将领,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粗犷的脸上也多少挂些笑来,甚至还与夹道相送的百姓们点头示意。   唯独被拥簇在将士中的那人,自始至终脸上都不带丝毫笑意。其他将领见他面带沉郁,还只当是宿醉头痛之故,并无多想。   在大军开拨的第十五日,时文修一行人赶到了怀城,而此时距离京城已不足半月的行程。   “大瓦,你这回立了几等功?能得什么赏啊?”   时文修掀开马车窗牖,探出半个脑袋出来与人闲聊。   车厢里就她自己,长时间的赶路难免让她闷得慌,所以每当车速平缓下来的时候,她便倚在车窗前与人闲聊会。   刚开始葛大瓦他们还有些避嫌心态,少与她搭话,可待随着赶路时日愈久,再加上瞧那副首领黄成似也不管束这些,逐渐与她说话就放松了些。   “擢升为一等护卫的功肯定是够了,还能多出百两的赏银呢。”葛大瓦摸了摸头,嘿嘿一笑:“不过主子爷也说了,想要凭借军功在军队任职的,也会成全。”   他偷偷暗指了下鲁海方向:“俺偷偷算了下,鲁哥这次回去少说能得五百两赏银。就算出去挂职,也少不得一个陪戎副尉哩。”   “葛大瓦,你皮痒了,是不是在说我什么。”   鲁海趋马凑过来,瞪那嘿嘿笑的葛大瓦一眼后,就看向那窗牖里问:“小时,你真要离开啊?”   “是啊,待回了京完成了主子爷交待的任务,我就要走了。”   她离开的事也没瞒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瞒的,早在出发的时候就与他们说了。好歹他们也是她在这个时代认识的第一波朋友,在她离开之前,她想好好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不想他们还因避嫌而在与她相处时多有顾虑。   鲁海哦了声,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听她说要离开,他内心自是诧异不解的,可不知为何,又隐隐觉得她能做这般决定,也是情理之中。   或许,他也是无法将内宅里绫罗绸缎加身,举止规矩矜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人,与眼前这个轻松自在笑容随心的她联系起来吧。   这时葛大瓦挤了过来:“那,你能养活自己啊?”   听他这一问,她还觉得挺新鲜:“我怎么就养活不了自个了?”   她觉得她会的技能挺多啊,哪里给他造成的错觉,会认为她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葛大瓦嘀咕两声。   时文修没听清,就问他刚说的什么。   鲁海直接复述了遍:“他说你连杀鸡都不会,还说你只会钻木取火呢。”   时文修当即伸出胳膊来使劲去勾那葛大瓦锤他。   葛大瓦讪笑的趋马赶紧跑远了些。   副首领黄成余光瞥见那边说笑的场景,并未多言什么,也并不阻拦。   来时主子爷就交代了,这一路上她要如何都随她。   黄成转回了头,看向前方。   这次领的是什么任务,整个队伍怕只有他一人知道。   此行危险重重,很难说没有性命之忧,但他也并不惧。   能活下命来自然再好不过,便是不幸殒身,禹王府送下的埋身银也足够他家小后半富贵不愁了。   沿着官道继续一路前行,至地势险峻些的石潼坡时,队伍渐慢了下来。   黄成望着道路两旁一望无际的山林,有种强烈的危机感渐涌上心头,令他不由握紧了腰间的刀,浑身戒备。   不过他没有勒停队伍,依旧带队前行。   两旁山林鸦雀无声,赶路的骏马都似感到不安。   其他人也皆感觉到了些什么,趋马继续赶路的时候,手握长刀浑身肌肉紧绷,目光扫向四周无不戒备。   整个赶路的队伍几乎瞬间都安静下来,浓浓的危机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时文修看着面色沉重的葛大瓦他们,手不由的摸向了藏在车内暗匣里的长盒。   鲁海靠近窗牖,压低声迅速说:“情况好似不对,小时你提前准备,待会若有万一,你赶紧带物先走。”   时文修二话不说,第一时间就将盒子从匣子里拿出,放在包袱里包好。尽管手指发抖,还是死死将包袱系在胸前。   这是黄副首领早就定下的策略。   遇到不可控局面时,她要护送着物件先走,其他人则拼死护她突出重围。   鲁海既这么说,那就代表,此刻便是最艰险的不可控局面。   恐惧,惊怖,担心,悲恸,等情绪几乎瞬息将她湮没。   可她不能任这些情绪发酵,只能兀自忍耐压着,因为她可能是带走物件的唯一希望。   她又看向窗牖外,压根不敢去想他们的拼死,只是抖着唇嘱咐:“你们,千万保重……”   话音刚落,无数冷箭突然自两侧齐发。   闷哼与哀嚎声在外响起的时候,一伙蒙面黑衣人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来砍杀。车外头,马嘶声,怒吼声,喊杀声,刹那响彻云际。   抱着怀里木盒仰面倒在马车里的时文修,还在为刚才擦过她头皮那寒箭而心脏狂跳之际,就猛听见自外头传来黄副首领的大吼声:“带物走!!”   走,是谁走,不言而喻。   这是对她的命令。也是她的使命。   令入耳的第一时间,她就一骨碌爬起来,抱着怀里物件直接冲出了马车。   “走!快走!!”   鲁海牵了马来,不由分说将她提到马上。   他满脸的血,身上也是血,不知是别人还是他的。   黑衣人见她抱物出来,无不闻腥而至。   鲁海回身猛砍一人,嘶吼:“快走!”   时文修不去看地上躺着的尸体面目,也不去看鲁海皮肉翻滚的后背,她只看前方,只敢看前方。扬鞭狠甩,她用尽平生力嘶吼:“驾——”   骏马带着她,疾驰在同伴们为她开辟出的一条生路上。   身后两侧厮杀不绝,鲜血纵横,犹似炼狱。   余光里,她看见了葛大瓦的一臂被人斩断,在半空划过血色的弧度。   她的牙齿死死咬着唇,嵌进了肉里,咬下了半块肉。   她两目依旧紧盯着前方,不敢让眼泪涌上眼眶,唯恐视线受阻看不清前路。   哭没用,怕也没用,悲痛更无用。   她得活着,得将物件成功送回京去。   黄成在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就渐放松了些抵抗的力度,同时不着痕迹的朝旁侧让出些路来。   他的几个心腹见此,想到之前听其低声嘱咐了句‘以己身为重’的话,迟疑了些后,也渐渐抵抗的不那么强烈,皆往旁侧稍微退让。   黑衣人抓住时机瞬间撕开一道口子,顾不得再与那些亲兵们纠缠,突出重围的他们分两拨,一拨人驾马车离开,另一拨人则第一时间往人消失的地方迅疾追去。   剩下的亲兵中有驾马欲追上阻拦的,却被黄成给当场喝令住。黄成也不多做解释,只迅速组织剩下的人逃离此地。   “黄成!你个孬种!!”   鲁海指着他鼻子怒骂,几欲冲上来打他。   黄成的行为在看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此行任务是何等重要,他们无人不知,早在来前黄成就三番几次强调,物件万不能有失,关键时候拼死也得护物件周全。可如今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刻,黄成不仅率先开了口子让黑衣人杀了出去,竟还不允许他们追击阻拦,这在他看来,黄成已不单单是孬种怕死的事了,其所作所为更像是个叛徒!   黄成一脚踹了他膝盖,挥手让人将他带上马。   “有什么不满,你回去后跟主子爷当面说。”   他没再管鲁海,招呼人驾马立即按原路返回。   时文修在回头远远见到后头追兵时,当机立断,直接驾马扎进了一望无际的林子里。随即她勒马跳下,拔了钗子刺向了马背,在马嘶鸣疯跑之后,她抱着怀里物也疯似的朝相反方向一路狂奔。   她跑不掉了。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但是物件决不能落在对方手里,否则为掩护她逃出的同伴们就白白牺牲了,还有为国流血效力的将领们以及他,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脑中划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她迅速的环顾四周地形景物,开始记位置。   林子入口马走二百至三百余步,之后西南方向狂奔四五百步,正北百步处有深沟,似东边不远处有溪涧水流声。   她寻了棵高大的树,然后蹲在树下开始疯狂的挖着。   好在这里离溪涧处不算远,土质松软些,不消片刻功夫就挖了一坑,堪堪将盒子塞下。   等埋好了盒子,大体抹除了痕迹,她再一次环顾四周牢记这个位置,就用尽全力朝着溪流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要活着,请上天保佑她,让她躲过这劫,成功等来救兵。   她平生只求这一次。   大军在回京途中的第二十日,禹王收到了她被抓走的消息。   当夜,他喝了整一坛烈酒。   却在半夜,他自噩梦中醒来,而后孤坐床边迟迟未能回神。   梦里,他亲眼看见,她被人打的肝肺俱碎。 第55章 地牢   地牢里常年不见天日,散发着腐霉与血腥的古怪气味。   曹兴朝拿绢帕递给宁王爷掩鼻,却被对方挥手推开。   “招了吗?”   “还没,骨头还挺硬,现在还未能撬开她的嘴。”   宁王点点头,兀自挽了袖。朝旁侧抬抬手,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小厮赶忙上前,将乌黑的蛇尾鞭双手高举过头顶。   “今儿个她有脸面,小爷我亲自给她上刑。”   语罢,人已抓过鞭子,直接往牢房深处而去。   曹兴朝吩咐下人去准备温水巾帕,这方匆匆跟上。   甬道狭窄幽闭,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夹杂着潮湿的霉味,令人几欲作呕。壁上几盏油灯的光微弱,监牢地面与墙壁覆了层叠的新旧干涸的血迹,在幽暗的光线里泛着乌黑的光。   甬道尽头是一间大的刑房,远远便能见到一人被墙壁上方手镣铁圈箍着,贴着墙壁垂头半挂在空中。   宁王踏进了刑房,鹿皮靴踩过地上血水,脱了外头氅衣随手朝后扔过,便拎着鞭子直接走向了挂人的墙壁处。   曹兴朝捧过氅衣,屏息垂头立着,噤若寒蝉。   牢房深处再次传来女子凄惨的叫声,混淆着尖锐的鞭声,愈发彰显的这阴暗潮湿地牢,恐怖阴森。   没过多会,掺杂着哭声的惨叫戛然而止,几息后,鞭声也停了下来。   “泼醒。”   宁王也不顾脸上身上被溅到的血水,兀自低眸抚着勾着皮肉的血红鞭身,音调凉凉的说着。   话音一落,牢房的下人就端来盆盐水,直接冲她兜头泼了过去。   盐水刺激到伤口,昏迷中的人很快有了反应。   “你从实交代东西在哪,我就饶你一命。”   时文修自混沌与剧痛中艰难撑开了眼皮。   长时间的受刑让她双眼模糊,思维迟钝,无焦距的睁眼看着前方好一会,才隐约反应过来,面前这个锦衣华服的人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蠕动着裂出血的唇,依旧只有这一句话。   这三日来,她重复着的,也只有这一句话。   宁王当场挥鞭,只打的她身体蜷缩抽搐,人再次昏厥。   “再泼。”   很快,水泼声过后,地面上又被冲刷了层血水。   不过这回她却没醒,湿漉的头发贴着惨白的脸,双目紧闭,脑袋无力的低垂至胸口,整个人无声无息的近乎死去。   “看看死了没有。”   牢房的里的下人赶忙过去扒开她的眼皮查看,而后就熟练的拿过旁边乌头案上吊命的参茶,扒开嘴强喂了进去。   宁王扔了带血的鞭子,接过打湿的锦帕擦过鬓边,手上的血水,转身朝对面乌木椅的方向走去。   曹兴朝赶忙让人铺好椅垫椅袱,又着人端来茶水给他压压火。   “九爷,可不能再打了,再打她人可就撑不住了。还没撬开她的嘴得到消息,可不能就让她这般死了。”   宁王喝了口茶,余光掠过指尖残余的猩红,不在意的捻了捻。   “死就死了,拎出去喂狗就是。”   曹兴朝觉得牙痛,这话说的轻巧,人要死了,那消息还要不要了。   但见对方那不善的脸色,却也不敢再多说半句。   几杯参茶灌下去后,下人们再试探下她鼻下,似有若无的气息不似那般微弱了。   时文修再次从黑暗中醒来,睁眼看到的还是炼狱。   她,怕是活不成了。这是她意识清醒后首先划过的念头。   她能感到身体机能的下降,也能感受到对方欲将她置之死地的杀机。   说来也是,在被拖进这里那时起,她就大概注定没了活路。   她恍恍惚惚的想,死了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好歹不必再受这些生不如死的酷刑,倒反而让她解脱了。   “东西到底在哪,你到底说不说。”   宁王斜着狭眸睨着她,眸里的幽光已带出了几分杀意。   看出了宁王已然没了耐心,曹兴朝就忙朝她警告道:“你可想清楚,命可就有这么一条。”   她垂着脸在胸前,安安静静没有反应。   就在他们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却见她睁了眼慢朝他们看过来,无焦距的乌瞳渐渐聚了细细碎碎的情绪,映着她眼尾的血水,似是簇簇的火光在里面烈烈燃烧。   时文修看着对面那锦衣华服的男人。   这是她的仇人,他杀了她同伴,砍了大瓦的手臂。   他还想陷害在战场拼死效力的将领们,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将,不得好死。   她乌瞳里的光火,似将她煞白的脸色都照亮了些许。她灼灼的盯着他,咬着牙,吐着字,狼狈中带着几分凶意。   “别问我,我不知,不知!”   这句话也用尽了她所有力气,说完后整个人又垂了下来。   宁王在她溅了血水的眼尾落了目光,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这般硬气,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他狭眸带笑,话却阴沉:“真是他赵元璟养熟的一条好狗。”   见他起身,曹兴朝忙将氅衣抖开替他披上。   “给她吊着口气,慢慢点磨,好歹成全她这份忠心。”   宁王披了氅衣出去后,曹兴朝吩咐人将她放下来。   “先让她将这口命吊上了,再上刑。”他低声嘱咐,“记住,禹王回京之前,可莫要让她死了。”   下人们忙表示知道。   十一月初,大军距离京城不过三日行程。   大军原地休整时,禹王带人狩猎过后,就驾马在高坡上眺望京城方向。   还有三日就回京了。   大胜归来,荣誉加身,本该是喜事。可也不知为何,好似他心底也没想象中的那么愉悦与期待。   他脑中忍不住又浮现了张脸庞。随即又让他强自遏制。   无甚可惜。她心向旧主,他也算是成全她。   他攥拳闭眸,无声暗道,无甚可惜。   大军入城的前一日,宁王府上灯火通明。   “父皇竟如此给那赵元璟做脸,明个竟要御驾出城相迎。”宁王拨了拨碗盖,“可叹没能寻他一二错处,真是太过可惜,没能压他气焰,只能任由他明日占尽了风光。”   曹兴朝也颇为不甘,只是禹王爷做事滴水不漏,这些年里,他们的眼线也没寻得他的一二错漏处,如此便也只能遗憾罢手了。   “不过九爷,我倒是真好奇,那禹王要献的异宝究竟是何物。”   “能有什么好东西。区区个蒙兀搜来的物件就能敢称异宝,简直可笑。他也不过是找个噱头,哄父皇开心罢了。”   “说的也是,想咱这些年,搜刮的海外珍奇物件不知凡几,匪夷所思的稀奇物也不是没有,却也没大言不惭的称之异宝。”   宁王几分哂笑,“贱婢之子,眼皮子浅的很,又见过什么好物。可能大概见一二稀奇的,便以为至宝了。”   曹兴朝附和着笑了下,这会难免又想到牢里那人,遂讨问了下处置的章程。   宁王慢悠悠喝口茶,“熬到现在还不肯松口,看来真是让老七给喂的熟透了。就是不知,那老七是拿什么喂的。”   放下茶杯,他悠缓的面色渐转为阴沉。   “既然不愿松口,那便永远别张嘴了。来人!”   外头下人躬着身匆匆进来。   宁王示意他去拿凭几上拿过一黑漆小盖盅,送去牢里给人灌下。   “此番,算刘老三的,当初老七可是替她拔的人舌头。”他狭眸幽暗:“这些年里她送了多少假信,又害了我多少亲信,这笔账,我自要一笔一笔的跟她算。”   “但愿,她可别那么没用的早早挺不过。” 第56章 归来   灌完药后,那下人对牢房看管的人嘱咐了几句,就端着空盖盅离开了。   牢房看管的几人围着桌子吃酒,除了每半个时辰去看下她死没死,顺便喂下参汤吊她一口气外,便不再多管她。   时文修就这么蜷缩在墙角,昏迷不醒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日天亮的时候,她才混混沌沌的有了丝意识。   牢房没有窗户,不见天日,让人分不清黑天白夜。她只觉的似是陷入了黑暗许久,又似只是短暂的屏蔽了下疼痛。   她怎么还活着。脸贴着血水未干的牢房地面,她睁着眼看着对面的那些血迹斑斑的刑具,恍惚的想着。   昨夜,她不是被人灌了毒酒吗。   疑问划过脑中的时候,周身上下熟悉的痛楚再次铺天盖地的袭来,让她忍不住瑟瑟发抖。可每一微小的抖动必定牵动皮肉骨髓的痛疼,当真是痛不欲生。   她蜷缩着想要哀吟出声,可直到下意识发声时,却才感知到了喉腔传来的剧烈灼痛。那是种如火如燎的痛,好似被烈焰灼伤,被火把炙烤,她稍稍一张口,就能感到黏膜脱落后凝成的粘稠血块。   看管的人几乎视她为死物,压根无视她的痛苦,依旧按照时辰过来给她灌参汤。   连呼吸都要带动喉腔的剧痛,更何况是吞咽。   被粗鲁灌下的汤药利刃般划过口舌喉咙,痛的她生不如死,抠着墙壁的手指几见指骨。   看管的人离开后,她终于得以有了喘息余地,歪靠在血迹斑斑的墙壁上,睁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微弱跳动的壁灯。   为什么是哑药,为什么不是穿肠毒酒。   此刻她竟还能稍稍分了心去想,这哑药的顺序上错了,应在她刚进来时就给她上灌上,这样便也省得那会她担惊受怕,唯恐自己受不住刑而松了口。   是啊,她当时真以为自己会熬不住的,会背叛的。   那些刑具一一摆在她面前那会,她当时怕的两腿都在打转,求饶的话几乎都要到了嘴边,可最终还是将牙龈咬得发青,死死阻住了讨饶的话。   因为她哪怕吐出一个字,都对不起那些拼死为她杀出生路的同伴。   她焉能忘,她骑马独身奔逃的那刻,身后两侧的袍泽们都在用命替她阻拦,有人流血,有人倒下,可依旧有人前仆后继,奋不顾身。   她至今都不敢去想,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也不敢去想,是不是整个队伍里只活了她一个。   每每各种可怕的刑具加诸于身,每每锥心刺骨的痛楚让她想痛哭求饶,想骨头软的松口时,鲁海葛大瓦他们带着筋膜的头颅就会浮现在她眼前,不狰狞不恐怖。豪爽的鲁海,憨厚的葛大瓦,还有那些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无不看向她的方向,睁大的眼里无一不是信任。   她的良心让她松不了口,心底的悲痛与仇恨,也促使她继续死命挺下去。   看着牢房那氤氲的烛火微光,她唇边落了细微的弧度。   她做到了,她挺过来。   鹿皮靴踩地声停了下来。   阴暗潮湿的昏暗牢房甬道内,一身朱红色绣金线四爪龙蟒袍的人,远远的驻足看了瞬,而后扔了鞭子转身离开。   “曹兴朝你在等什么。”   不虞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时,曹兴朝就立刻不耽搁的将手里方型紫檀盒子扔给了下人,几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叹,来时他如何劝九爷也不听,非要来取她大好头颅,给装盒子里送那禹王府当贺礼。等他认命的端着盒子过来了,九爷却又改主意不杀了,这不是白折腾了一顿?   宁王走出地牢时,脑中又浮现了,肮脏腥臭的牢房里,她一身脏污血衣,却头靠着墙壁仰脸看壁灯的画面。   犹似扎根黑暗,仍向着光束的杂草。   “九爷,时辰不早了,咱还是赶紧的过去,省得延误了时辰,圣上怪罪。”   宁王回了神,掀了眼皮看了眼天色,脸色多少不好看。   “大好的日子,偏要过去给那赵元璟做陪衬,想想都晦气。”   曹兴朝帮忙整理着亲王服,劝道:“九爷放心,他这也不过风过一时,得意不了一世的。论看重,圣上终还是更看重您一筹。”   宁王掀了唇角,似哂非哂。   “走吧,去看看吃了三年风沙的老七,可是愈发沧桑老成了。”   京郊十里外,圣上銮驾前,众将士面君,山呼万岁。   黄罗销金华盖下,亲下金辂的圣上赐平身,对三军将士宣谕慰劳,言此战功臣当享有功于祖庙,舍爵策勋。   慰谕毕,万岁声山呼海啸,震天动地,凯乐亦高奏而起,响彻天地。   圣上召禹王与吴将军近前,执手二人,颇多感慨。   “元璟瘦了,辛苦了。父皇在宫中听说了你不仅各项军务处置的井井有条,还亲冒石矢上阵杀敌,属实深感安慰。你很好,没有辜负父皇的信任。”   “儿臣承蒙圣恩,岂敢不兢兢业业,刻思报国?唯今所做不过分内之事,实不敢当父皇赞奖。况儿臣边境监军三年,未能在父皇身边尽孝,实在愧疚难当。”   圣上拍拍他的手,感怀:“忠孝不能两全,不怪你,有心便好。”   说过两句后,圣上就转向了吴将军,感慨说他辛苦。   禹王趁此间隙,余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后面的宁王。   宁王带着一干皇子在稍后些站着,眼尾斜挑似有冷笑的看着他,依旧还是从前那般乖戾模样,不见其他任何异样。   禹王没忍住又那余光扫其身后左右,却依旧没熟悉的盒子,以及熟悉的那人。   莫不是老九识破了龙璧为假?   按照他们的设想,老九拿到所谓龙璧后,必定先一步当众发难,堵死他们的解释,倒打一耙的将‘龙璧的遗失’定性为‘亲兵带走藏匿’。继而再呈上‘龙璧’,又带来‘弃暗投明的昔日枕边人’做人证,以此来证实他赵元璟确实心怀不轨,明面以龙璧被截做掩护,实则是存暗中藏匿之私心。   老九按兵不动,所以此刻他亦拿捏不准其打算。   是识破了他们计谋,还是反倒存了私心想扣下龙璧,他也无从得知。自那日‘龙璧’被截的事后,他觉得事情既定,便不再关注后续了。甚至也没让安插宁王府里的钉子冒险打探消息,觉得没必要再为此事损兵折将。   还有层他不愿提及的原因便是,他不想再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不想听她如何将功赎罪,更不想听老九又是如何笼络她奖赏她。诸此消息光是想上一想就让他极为不适,更何况亲耳听见?势必让他烦恶非常,五脏翻绞。   他沉思的这会功夫,圣上已放开他们二人的手,欲要转身回御驾。时间便不能再耽搁了,他遂拜于君前,垂目掩下纷杂情绪。   “父皇,儿臣有一物要呈。”   “哦,何物?”   圣上故作不解,禹王接过亲兵捧来的长盒,双手呈递过去。   “是龙璧。”   盖子打开,刹那溢出璀璨光彩,宛如仙物。   千万人见证下,圣上双手举过龙璧,威仪四方:“天佑我大魏!”   文武百官三军将士齐跪地,山呼海啸:“大魏千秋万代,万世太平!”   众喊声震天的时候,禹王的脸朝后轻侧,便将宁王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全纳眼底。其反应,与其他不知情的官员们,皆一无二致。   指腹猛地捏紧盒身,他的心陡然下沉。   殊不知,此刻马英范却在眼皮狂跳。   宁王爷的反应有些不大对。从头至尾都没流露出,得了异宝而看好戏的得意猖狂之色。尤其是龙璧被献出后,他的反应只有与人如出一辙的震撼,却没有流露出那种庆幸感,庆幸刚才并未首先跳出来先声夺人的对禹王发难。   难道异宝不在宁王手中?马英范忍不住否决,不可能,她人都已经被抓了,那所谓异宝又焉能不落入其手?   他也不知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可一股道不上来的不安却兜头将他笼罩。   尤其是在他见主子爷并未当众向圣上提及押送‘异宝’被截路的事,更是心有不安。这是他们提前定好的第二步策略,若宁王爷谨慎不肯先发制人的话,他们就主动提及为保龙璧安全送达而偷龙转凤的事。压根不用他们指名道姓是何人所为,圣上及朝臣自会心中有所猜测,即便最后找不出证据来,可到底也能让那宁王吃好大一个闷亏。   可如今,主子爷竟主动弃了这步策略。   他心里愈发不安宁,想要暗中打听宁王府里的情形,可又怕主子爷察觉而不敢轻举妄动。   无事,左右死无对证,即便查也查不到什么。   在他心里,她是必死无疑的,宁王爷什么脾性,谁人不知。   一个背叛者到了宁王爷手里,焉能有命在。   宫苑里大排筵席,宴享功臣。   君臣举杯相庆,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宴席深夜未散。   作为此次庆功宴上最出尽了风头的人,禹王面上应酬自如,心下却没有一丝半毫荣光加身的愉悦之意。反而胸中如被罩了层密不透风的网,多少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他忍不住做了件不理智的事。   在余光瞥见老九面带不善的扔了酒杯,起身走远些似去散步时,他亦沉眸起身,抬步随了出去。 第57章 直面   身后稳健的脚步声打搅了此地的清净,宁王不快的斜眸扫去,就见了披着石青貂裘踏步过来的高大人影。   “九弟。”   “我当是谁,原来是七哥。”   狭眸收了一瞬的微诧,宁王勾了唇角带着轻慢的嘲意。   “倒是稀奇,难得风光无限的时候,七哥竟也忍心出来。可是里头如潮谀词听得腻了,七哥这才特意出来寻些晦气,解解烦腻?”   禹王也不在意他的嘲弄,几步踏上亭子后,凭栏而立,俯瞰夜色下宫苑的景致。   宁王抬了眼皮打量他,细长的狭眸露出几多嘲讽。   边境三年,倒是将其打磨的更加深沉内敛,又凛肃威严。瞧来,俨然一副那些朝臣口中,所谓崇节尚俭勤慎恭肃的贤王姿态。这也是可笑至极了,那所谓端方正派,上体圣心下宽黎庶的贤王,那心肠里的诡谲阴险,虚伪毒辣,连他都自叹不如。   “七哥既要在这赏景,我就不在这打搅了。”   宁王拢了大红羽缎大氅便要离开。此刻他实在心情阴郁至极,因为看到对方那端肃的脸,他就忍不住想起自己被对方兜着圈好生耍了回的事情。   早在龙璧被呈上那刻,他便知道自己是上了老七的当了。可笑那蠢物还将东西藏得严实,死咬着口风不露分毫,还害得他信以为真那异宝是煞有其事。   着实可笑,可恨。   他唇边笑意犯冷,脸色阴霾。   等回头,他定剜了她。   “九弟且慢。”禹王沉声叫住他,“我有一事不明,望九弟能解愚兄之惑。”   宁王压根不欲理会,抬腿就走,“七哥找错人了,我才疏学浅,可解不了……”   “此番押送归京的宝物除了龙璧,还有异宝,只是后者在半路,不慎被人截获。不知异宝下落,九弟可知?”   宁王停住,细眸里落了阴翳。   “七哥这话问的有意思,东西丢了却问我找下落,你若有怀疑,就到父皇跟前说去。”   禹王冷视,直接问:“可真要让我去父皇跟前去说?”   寒夜里的冷风灌入凉亭,却扫不走此刻死般的岑寂。   宁王抬了眼皮在他寒肃面上打量几回,就切齿的笑下:“成,七哥有什么条件,说便是。”   谁人布局,谁人截获异宝,于双方而言是心照不宣的事。看就看计谋至最后,是谁更高一筹。   如今他败了,认输便是,舍点利益好处也无甚所谓。   “异宝在何处?”   “你问我?呵。”   “不在你那?”   宁王嘲弄看他,可见其面色微有异样,反而心中琢磨开来。   禹王心下有不稳,面上就带出了几分。   “人不是已被你虏获?既如此,东西焉能不在。”   掀眸扫他一眼,宁王没急着回答,反倒琢磨出味了。   与老七交锋了这么些年,他早已熟悉了其调调,唯恐旁人窥探其分毫心思,从来说话都是惜字如金。此刻反复强调的问一件事,还特意提到了她人,怕就存了几分要过问她的心思。此番,老七怕不仅是在问物,亦也是在问人。   随手掸下绣金线祥云的袖口,他眯眸细思,莫不是她身上还藏有什么秘密,抑或是有老七的把柄?   “人在不在,与东西在不在,是两回事。”   宁王与对方打着机锋,可说完后,却又讽笑:“七哥,与你说话真累。你要问人,就直说。”   此话过后,凉亭里竟有足足几息的沉窒。   宁王有些惊异的发现,他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七哥,此刻似平生罕见的面露晦涩,似要问,又似未组织好问话而迟滞。   不过很快对方恢复了平常神态,淡声道:“到底主仆一场,总归想知道她几分近况。”   宁王嗤笑出声:“七哥既这般关心,那不妨去见见?”   凉亭在短暂的沉寂后,传来声好字。   禹王在对方惊诧目光中,整衣步下台阶,“席宴过后,怕要去九弟府上叨扰一二了。”   两位亲王一前一后再入了席宴。   见到素来水火不容的两人前后脚的进来,朝臣们心里纳罕,却识趣的不敢暗下嘀咕什么。就连首位上的圣上都犹似未见,好似这般‘兄友弟恭’的和睦场景,是平常不过。   席宴散后,标记禹王府的马车,与标记宁王府的马车,在星光稀疏的夜里,往同一个方向驶去。   马车里随侍的张总管本来是要高声贺着主子爷大胜,说些喜庆话的,可如今眼见着主子爷面色很不对劲,不免就拑口禁语安静的候着,哪里会不长眼色的聒噪?   他不仅心里揣度,莫不是主子爷这刚一回来就跟宁王爷交上机锋了?想着此行竟是去宁王府里,心里不免又有几分狐疑,毕竟除了红白大事走个场面外,两家可是从来不会走动的。   宁王府里朱扉紫牖,明廊暗弄,精雕门楼处处用料讲究,无不彰显奢华。   宁王马车入府后,就引领着后面的马车从中轴线错开,一路朝南而去。越走越偏,越走越荒凉,直至在四面白墙围起的一空旷处停下。   风声潇潇,竹影幢幢,鸱鸮在寒夜中叫的凄厉。   禹王一把掀开轿帘下了马车,推开前面戒备非常的亲兵,沉眸迅速环顾四周。地处偏僻荒凉,有山石嶙峋,非那正殿寝殿,亦非那能住人的后院或下人通院。   “七哥怎么不走了,不是说让我带你去见人吗。”   禹王慢慢将目光定在前方那似笑非笑的男人身上,寒眸隐烁幽光。宁王拢紧了氅衣,犹似未觉,边往正前方那两扇阴森黢黑的石门处走着,边悠缓笑说着话。   “七哥调较过的人,我自是少不得好生招待着,这方不负七哥物归原主的一番苦心。”   宁王在大开的石门前,从氅衣里伸出手来,做出请的动作。   两扇石门一开,里面积年累月的血腥气顿时朝外溢开,夹杂着腥臭腐朽之气,犹似来自地狱深处。   私狱。此时此刻,所有人心里都明了此地为何处。   禹王直直看着石门后那不知延伸何处的黑暗,猛地绷紧了后脊。下一刻大步走去,径自先下了石阶。   里面看守的狱卒见到来人,就上前阻拦:“你是何人……”   禹王直接挥臂推开,疾步往甬道深处走去。   身后紧随的亲兵也要跟上,却被宁王府的亲兵给拦了下。他们还要反抗,就让曹兴朝拔剑喝止住。   “少他娘没规没矩,别忘了你们脚踩的什么地!”   宁王没有理会这些,只细琢磨着其来见她的用意。   从对方顺坡下驴的答应来见人时,他就开始琢磨了,直现在也不大确定其个中深意。是她身上真藏着什么老七非取不可的秘密?还是说,老七此番不过是故布疑阵,又想施招来引他上钩?   前面疾走的人却慢停了脚步,而后又步履沉重的走上前去。最终停在了血迹斑斑的槛栏前。   宁王在相距不远处停下,把玩着刚接过的乌黑蛇尾鞭,不时的掀眸朝站立不动的禹王那看过一眼。   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对方没有动过分毫,亦没有出声,似个雕塑般面向监牢位置,一动不动的僵站那。反倒是他落在地上被壁灯光束拉出的很长的阴影,随着烛火的跳动,会偶尔晃动两下。   就在宁王等的有些不耐时,对方却终于有了动静。   宁王的目光在绷直的后背与那两侧攥紧的拳上扫过,几番玩味之后,又越过槛栏,看向蜷缩在墙角正微微痉挛着的女人。   时文修昏昏沉沉的醒来后,就很快陷入了痛意的折磨。   由内而外的痛,细细麻麻针刺般,无时无刻不再折磨她的神经。每回从黑暗中醒来时,她都不由苦笑,自己的生命力为何要如此顽强。   纵是每日断断续续昏迷的时间加起来很长,可在昏迷前的这短暂清醒,当真是让人痛不欲生。   这大概就是世人口中,等死的这段时间,是最过难受的吧。   痛的实在受不了,她就挣扎的将贴着地面的脸迎向壁灯的方向,似要从中汲取些温度,骗自己好受些。   而后,她朦胧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牢里的壁灯照着槛栏外的他,光线是昏暗的,是模糊的,她看不清楚他的面目神情,也不确定是不是临终前的幻觉,可她的双瞳还是迸出了异样的神采,照的她青白的脸在血腥黑暗的刑房内鲜活生动的耀眼。   她对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待喉咙的剧烈灼痛传来,她方后知后觉的恍惚想起什么,又重新合了干裂的不成样的唇。她想站起来朝他奔去,可她压根没有力气。   她希望他能朝她走来,可他没有,所以她只能忍痛拼着全力,一点一点的爬向他。   她没有去想他为何不过来,她此刻唯一想的就是定要在昏迷之前爬到他的身前,用尽一切办法告诉他,东西还在,葛大瓦他们用命保住的东西还在!   他们未辱使命,她也没有松口。   东西被她完好无损的藏住了,在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在手指终于抓住他袍摆的那刻,她有种想嚎啕大哭的冲动,只是不知是为谁,又不知是为什么。   他站在牢前,犹如被人抽走了魂魄。   又似被人定住了身体,完全丧失了反应,只僵直的看她爬来,看她伸着血肉模糊的双手抓着他衣摆,而后借力艰难的扯着他衣服一点点朝上,伸着看不清模样的手似乎要去抓他的手。   时文修眼前一阵阵模糊,意识也有些游移迷离,可她还是死命撑着,在他伸来的掌腹上,哆嗦的用手指写下她每日都要默背数遍的那行字。   石潼坡,树林入口,马走二百至三百步……   她始终咬着舌尖不放,每当黑暗来袭时,就用尽全力咬下。她不敢陷入昏迷,不敢赌自己下次还会醒来。   她有太多的怕,怕自己没写完就死去,怕他没有明确找到位置,怕他耽误献宝遭圣上猜忌,怕她死去的那些袍泽都做了无用功,怕她苦熬过的这些刑罚都做了无用功……   他低眸看着掌腹上那一个个带血的字,看她没了指甲的手指流着血一遍遍的划着字,他想收掌去握她血肉模糊的手,却好似丧了力气,想要出声让她停下,却喉头犹似被堵了重物。   直至她脱力的沿着槛栏瘫软下来,她还仰着青白的脸急急看向他的方向,双瞳了关切,焦灼,与毫无保留的诚挚。在迟迟没等他回应时,她大概误以为他没明白她所写内容,张了张嘴想要吐出声,却在无声喘息过后,发急的去抚喉咙,眼眸也渗出泪来。   在她咬破了舌头,又要攒力去握他的手时,他剧烈喘息过后却退后半步,而后转身匆匆离开,高大的身影却带着踉跄。   宁王的目光好一会方从她身上落下。   刚那一幕,完完整整的落入他眼底,让他也大概猜出了其中一二来。   他微扯了下殷红的唇笑了下,也不知是在笑谁。 第58章 光亮   宁王刚出了地牢,就见到了脱了貂裘背身伫立的禹王。   浓重夜色中,高大阴暗的身影掩映在崚嶒白石落下的暗影,无声无息,如鬼如魅。   闻声,背身伫立那人慢侧首看来,宁王恣肆乜眸,却笑不达眼。   “天也不早了,兴朝,该送客了。”   曹兴朝尚未上前,前方如击冷石的声音就传来:“九弟开个价。”   宁王咦了声,抬头看了眼东边天际。   “不知日头可是要打西边出来,竟能听七哥开门见山的说话,委实难得。”   说着,就懒散落了眼皮:“不过,今个天太晚,谈事就免了。有什么改日再说罢。”   “老九,小事而已,没必要伤脸。”   “咦,你我之间何时需瞻顾情面?”   禹王的目光在宁王身上沉沉落过几许,又朝地牢的方向移过。曹兴朝当即挥令守卫堵住入口,握剑严阵以待。   “兴朝让开,你当七爷可是那般不讲究的人。”   宁王虽话至此,可曹兴朝带人依旧寸步没让。   禹王收了目光,指腹转着玉扳指,“万事好商量。九弟若想清楚,就派人将列好的清单送到禹王府。”   宁王无甚所谓的模样,只懒洋洋招手让人送客。   “我只要活人,死人,谈不上价。”   落下一句,禹王就不在此地多待,由亲兵们拥簇着离开。   很快,禹王府的马车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兴朝,你可看见了,赵元璟他那相装不下去了。”   “看见了。”   前头随九爷从地牢里出来那会,禹王爷侧首看来的目光,竟是那般阴森透骨,只一眼就让他手脚脊背发寒。   “看来他对那贱婢还真在意。”宁王说着,可面上还是难掩异色,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实不敢想象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不过宫婢之子配贱婢,倒也绝配了。”   曹兴朝道:“九爷,禹王爷既肯赎她,那于咱们而言也是意外之喜了。那回头咱要合计合计,此回非要他禹王府大出血不可。”   “确是意外之喜。”宁王爷朝地牢的方向扫了眼,“本以为是空耗费力气瞎折腾了一场,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有些收获。确是有意思。”   “九爷,那事不宜迟,得赶紧请个大夫来医治她。”   曹兴朝唯恐人死了沽不上价,就着急去让人请大夫。   宁王倒没制止,只是冷笑道了句:“且先让她活着,至于后续能不能得活,就看老七出不出的起价。”   若出的起,他还人,若出不起,他还骨头架子。   曹兴朝喊人去请大夫的时候,宁王就立在原地琢磨今夜发生的这件事。越琢磨他越觉有趣,尤其是监牢里二人相见那幕场景,老七的反应,她的反应,让他愈发清楚的串联起所谓‘运送异宝’的始末。   真是场大戏啊,比戏文里唱的还趣味横生。   握着氅衣拢了拢,他噙着冷笑,不紧不慢的重新踏下地牢。   他可得让那蠢物知道,几乎被打成烂肉的她,死命护的是何等滑稽可笑的秘密,拼命效忠的又是何等脏心烂肺的主子。   时文修瘫坐在槛栏前,额头抵着冰冷铁条,始终强撑着精神不肯陷入昏迷。在耳边渐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她挣扎撑开千斤重的眼皮,焦灼的望向来人方向。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做工考究的鹿皮靴。往上,是轻裘宝带,锦衣华服,再继续挣扎抬眼朝上看去,便见得是张俊美无俦的年轻男人面庞。   “失望了?”磁性的声音慵懒,他挥手令监守的人打开牢门,俯身进去走她跟前,斜着凤眸嘲弄:“怕让你失望的,还在后头。”   见到来人,时文修心头的那丝强撑的精神就彻底散了,脑袋无力靠着槛栏,眼见着又要陷入昏迷。   宁王唯我独尊惯了,焉能就此罢休,当即招手唤人过来,连灌她两杯参汤。纵是她要死,那也得先听他将话讲完再死。   参汤活着血水自嘴边蜿蜒而下时,她同时也被折磨的清醒过来,睁着双目无神的看着槛栏外的方向。   “他不会来了。不过若肯出大价钱的话,他倒有可能将你这蠢物给赎回去。”   宁王俯下了身,仿佛恶鬼般的笑着问:“这么拼死藏着的宝贝,你知是什么?是对你那新主子至关重要的异宝,可对?”   “嗬,蠢物!”   他变了脸色斥骂:“什么异宝,那是草芥!你个蠢货,被男人在榻上三言两语的哄骗两句,就不知了天南地北!还想改换门庭?嗬,这下可是如意了罢,跟了个脏心烂肺的主子,让人当成死间来用,也是活该至极了!”   时文修用力撑开了眼皮,将目光慢转向了他。   “咦,是没听明白,还是不信?”   他执鞭身抵抵她青白的脸颊,嫌恶再骂:“蠢物!”   “真正的异宝是龙璧,今日他归京时,他已经呈献。”   “你那是什么异宝,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背叛我去投靠他,你可又落得个什么好?”   “还不是被他特意派去送死,还特意送我手里,怕他也想让你不得好死。”   “不过你也是罪有应得,多少人被害在你手上。”   “刘老三可还记得?亲手砍下的头颅应不会忘了吧?”   连骂带讽的话一字一句的钻入耳朵里,搅动着她的神经。不是她想信他的话,只是这些话,好像是根线,将她从穿越过来起那些疑点,一点一点的全都串了起来。   那些年里那些莫名的针对,警惕,排斥,恶意,磋磨……原来,都不是没缘由的。   她似哭似笑的想,原来是这般啊。   原来她自始至终都不曾被人接纳过,更不曾被人信任过。   她恍惚低眸去看自己深可见骨的手腕,血肉模糊的手指,还有被打的如烂肉般的身体。   原来她奉献了忠诚,旁人却拿她当死棋用。   原来她用命护着的宝物,不过是个草芥。   那她苦苦熬着的坚持,她所受的那些罪,岂不是毫无意义?   这就是场笑话啊,何等的荒唐,可笑。   宁王说完后就直了身,随手整整黄锦缎压的襟边。   自打因她背叛而损兵折将时日起,他心头就窝着火,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此刻她虽未死,可见她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却也稍有痛快了。   “背主贱婢,死不足惜,这就是你的下场。”   他居高临下的斜眼睥睨,犹似在看件肮脏秽物。   时文修慢仰了脸看他,看他的高高在上,看他的居高临下。慢慢的,灰灰暗暗的乌瞳里渐渐弥漫上类似笑的情绪。   宁王几分轻诧的眼尾轻挑,正待细看,却冷不丁被她扑了上来。   手上传来痛意,他想都没想的一脚踢开了她。   “贱婢!”他阴沉盯着手上的齿印,狭眸裹着被冒犯的暴怒。可没等他怒声令人剐了她去,一抬眼见了她双眸如蒙了层厚厚的灰,尽是死寂无光,脑中刹那就浮现当日见她仰脸看向壁灯烛光,眸里散着细碎光点的模样,暴怒的话就止了下。   时文修闭眼倒下的时候,曹兴朝正巧带着大夫过来。   一进来首先瞧见的就是他们九爷站在牢中,满脸阴霾的模样。再赶紧转眼一瞧,果不其然,她人就如破布袋子般,嘴角带血的在九爷脚边双目紧闭的蜷缩着,生死不知。   曹兴朝赶紧让大夫去查看情况,他则近前去好生劝慰:“九爷,跟个奴婢生个什么气,不值当。且留她条贱命,权当让她来恕罪。”   宁王冷笑:“死了正好,也好教那些有异心的人看看,背主的人是何等下场。”   语罢,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开。   曹兴朝叹气,让大夫务必全力救治。   因着她这些年投来的假情报,九爷这边损兵折将了不少,如今她既还有些价值,那自然的拿她来挽回一些是一些。   可不能让她轻易死了去。   那大夫扎针施药,忙活的满头大汗,却也好歹将她小命堪堪从鬼门关处拉了回来。   曹兴朝就吩咐人抬顶软轿过来,将人给抬出地牢。   禹王府那边,马车入府停下后,张总管麻溜的在旁揭了车帘。禹王低头从车厢里出来,踏下马车后,手掌在车壁略扶了瞬,而后方疾步朝正屋的方向走去。   张总管匆匆跟上,掩住眼里的惊疑。   主子爷刚下车那会,竟似是腿软了瞬。   “都出去。”   禹王进屋后不让人点灯,又赶走了里面候着的所有人。   张总管亦候在屋外,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哗啦水声,有些心绪不宁,不免猜测着主子爷在宁王府上那会,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屋里,禹王站在盆架前,舀了冷水从头浇下。   冰冷刺骨的水刺激了他的感官,却冷静不了他的神志。   他捂着眼在黑暗中剧烈喘息,不敢见任何的光亮。   生平二十余载,他一回体验到了煎熬是何等滋味。   催动心肝,如针挑刀挖,五内摧伤。   他不敢去想她如何忍过的刑罚,不敢去想多少种刑具加诸于她的身上。她哭没哭过,讨没讨饶过,他皆不敢细想。   更不敢想,在她知道真相的那刻,该会如何想他!   他猛舀了勺凉水,再次兜头浇下。   她大概这是他唯一算错的一回。他完全没有料到,她竟是全心全意的向着他。   平生,从未有过人如这般,毫无保留的信任忠诚于他。旁人依附他,忠于他,附加条件不过是他这身份,还有他手里的权势、他的威望。唯独是她,不为身份,不为权势,只因他这个人。   她交托给他这般的信任与忠诚,可见在她心里,将他视作了何等伟岸君子。   各种激烈的情绪在胸口碰撞,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觉得自己怕永生都忘不掉那幕,潮湿血腥的牢房外,他看着被人打成烂肉般的她,卑微的,脏污的,拖着破败的身体爬向他,一笔一划的在他掌腹下留下血字,明明是再狼狈不堪的场景,他却在她身上看到了万丈光芒。   他无法直视,因为太过灼目的光亮会照出他自己的丑恶,卑劣,照的自己像是阴沟里的泥。   从未有过哪一刻,他竟如此期望一个人的背叛。   黑暗中,他溢出了丝莫名的嗤笑,随即又是压抑的叹息。 第59章 虚假   下了朝回府,宁王掀开软绣帘子进了暖阁,直接扯了朝帽随手扔在了花梨圆炕桌子上。   “哎哟我的九爷,轻着点摔,当心给磕坏了去。”王公公弓着腰背去捡滚到炕桌里边的朝帽,端在手上心疼的细打量几番,这方小心翼翼的将其双手端着送到楎木架上搁着。   “纸糊的不成。”   宁王不以为意,由下人褪了身上朝服后,就直接端过炕桌上的莲花青纹小碗,舀了里面冒着热气的酒酿丸子吃了口。   王公公回头见了,就让人拿了件绣金线的朱色常服,亲捧着过去给他披上。   “天儿冷,九爷莫要大意,当心着凉。”   见他九爷吃了两口就搁了碗,他又忙劝:“您再吃上两口,搪搪雪气。”   “没那么娇贵。”   宁王朝外一推碗,就伸手倒了杯烫好的酒,连喝两口解解齁嗓的甜。   这会功夫,曹兴朝从外头进来,带来一身的风雪气。   几乎人进来的当会,王公公就着令人去给他更衣,又着人另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酒酿丸子来,让他端过吃着。   知道他们要谈事情,王公公也不多留,做完后就带着下人都退下了。   “人死了没?”   “没,高烧退了,应是熬过去了。”   曹兴朝围着炕桌在他对面坐下,面色不大好:“九爷,那边的钉子又跳出来一批。”   尽管当日他将人给送出牢房,搬到了后院一干净厢房处养着,可毕竟伤势过重,饶是大夫全力救治,她的情况还是急剧恶化,眼见着似是救不活了。   九爷可不管她死活,既救不活,便也不欲再费那力,直接让人不再管她。只任等她咽了气,再一概扔去禹王府上。   也就是这时,禹王府的钉子毫无征兆的就跳出了一批来。给她擦身,喂药,周到细致的贴身伺候,浑然不顾暴露的危险。   想到那边的药竟然能完好无损的送进宁王府来,曹兴朝脸色愈发难看。   宁王吃着细果,好半会方笑了下。   “当真有趣,原来我这宁王府,早就成筛子了。”   曹兴朝欲言又止。王公公年岁大了,这些年管理府上就开始力不从心,宁王府家大业大,实应该另换个人来管了。   “王公公日后只负责我寝殿一应事务,府上的事物你另外物色个得力人手来掌管。”   曹兴朝松口气,又询问对那些钉子的处置。   “等看看再有无冒出来的。”   宁王又舀过酒酿丸子慢悠吃着,“之后,再一律打折了腿,丢他禹王府门前。他老七自愿将脸面伸来给我刮,不刮个干净,岂不白糟蹋了他这番心意。”   时文修在混沌中,隐约感到似有细细的水流滑过唇齿,带给喉咙些许痛,又带给肺腑些许暖。   身边有走动的声音,也有细微的说话声。   她能感到身体被人扶起又放下,也能感到有湿热的物体擦过她的脸上身上,还有凉凉的东西抹上了她的伤口。   她费力撑开眼那瞬,被窗外透来的光束刺了眼,反射性的刹那紧闭了双眼。等再次撑开眼时,几层床帏已被人尽数拉上,床内的光线已然黯淡了许多。   刚醒来时,她脑中茫茫的一片空白,不知今夕何夕。只茫然的看着床边围着给她擦身上药的那些人,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她的目光随着上药那人的动作而动,落向了搭在床边那露出骨肉的手指,记忆里的一幕幕开始重新回拢在她脑海中。   她慢慢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那些可笑的‘勋章’。   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狰狞,才会造就那般险恶的人心。   她不曾害人一分一毫,旁人却要让她万箭攒心。   描金绣彩的帐顶落入她的眸底,却映不出分毫的色彩。   她觉得自己应该笑的,因为太过荒唐可笑,穿越三年,她所拥有的身份是假的,所经历的一切也是假的,却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任由浑然不知的她,满腔热忱的工作生活着,甚至还满怀憧憬的规划自己未来的道路。   大概在他们面前,她就宛如一跳梁小丑。   可笑她用心的在待人,旁人却没将她当人看。   三年,她竟是从虚假开始,又从虚假结束。   三年,她也彻底将自己活成了个天大笑话。   她应笑的,实在是好笑至极。   帮她上药的仆妇给她擦着眼角的泪,却如何也擦不干净。   她闭着眼躺那无声无息,若不是眼角不断渗出的泪,犹如死去。   禹王府那人听闻后,整一夜未眠。   陈安澜近些时日有些心力交瘁,他不知主子爷是怎么了,自打从边疆回来后就如换了性子般,非要不计得失的要从宁王府上捞个女人回来。   为了救活她,还不惜将那些年攒下的不少人情用上了,请国手开救命方子,寻至好药材,甚至还大手笔的暴露诸多安插在宁王府里的人,只为将救命药送去。   他不明白,这明显不等值的事,主子爷为何去做。   不是没暗下朝马英范打探下口风,却没想到对方却沉默异常,闭口不谈此事不说,就连与其谈及其他,对方也似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见此,他也不好再问,遂也只能作罢。   初雪过后,气候一日冷过一日,又下过两三回雪后,时间悄然划到了数九寒天的腊月。   在时文修已经多少能下地走动的时候,禹王府门前这日清早多了一干被打折腿的下人。很快宁王府拧送府里钉子去禹王府的事,就在街头巷尾传扬开来,让禹王一夜之间丧尽了颜面。   此事闹得颇大,连圣上都有所耳闻,不过却未招他们过去问话,而直接派黄门过去两府训话,并各罚禁闭三日。   三日之后恰逢休沐日,这日清早,宁王府邸前停放了禹王府的马车。   将人请进花厅后,管事的就躬身退出来,附耳小声的与外头的曹兴朝说,禹王这会过来带了多少箱子重礼。   曹兴朝咋舌,心道,禹王与蒙兀打上这一仗,倒是发了笔不小横财啊。 第60章 换人   宁王一目十行的扫过清单,嗤笑着将清单推了回去。   “七哥觉得我缺钱?”   “其他亦有罗列。”   “这可不够。若这便是七哥的诚意,那此事便没得谈了。”   禹王拨了拨茶盖,端过茶杯慢喝口热茶。   “九弟,不过个婢子而已,开不出天价来。”   “七哥这是指责我的不是?既觉得我狮子大开口,那又何必非要与我这卖家做买卖,岂不自讨没趣?”宁王用细绸擦过琥珀杯,举到眼前对着光线赏看,“价钱谈得拢就来,谈不拢就散,多简单的事。”   禹王放下茶杯,阖目数息后,沉声道:“西山的产业,外加两淮盐运史。九弟,这是我最后的让步。””   宁王赏看的动作顿了下。其实对方开出的这个价已然可以了,如此大的手笔,买她这般的婢女千万个也都绰绰有余。   只是,他又焉能轻易让那老七得偿所愿?   自打献了龙璧,老七在父皇那就受到了另眼相待,近段时日可是春风得意,不仅朝会上多次受到赞誉,就连散朝后也多次被单独叫到上书房问话,可谓是简在帝心。   反观他,近些时日倒是好生坐了冷板凳,不用想也知,石潼坡截物的事没能瞒住父皇的耳目。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本身就怄得慌,若再看那老七事事顺心,岂不是更要怄得他连饭都吃不下?   尤其再想这会被罚关禁闭的事,就愈发心头不爽快。本就老七的错,父皇却偏要另寻他个行事张扬的错,将他也一并罚了。看似是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却有失偏颇,这个中深意,他看得明白,朝臣亦看得明白。   想想此番被下的脸面,宁王就怄的要死,纵是对方能出得起价,却也不愿让其轻易如愿了。   “看得出七哥确是带着诚意过来,不过可惜,我却改了主意。”宁王随手把琥珀杯扔了桌上,恰倒扣在那张清单上,“人,我不放了。”   禹王拨茶盖的动作顿住,抬眸:“九弟切莫一时意气,不妨与曹小公爷他们再行商量后,再下定论不迟。”   宁王入鬓的墨眉挑起,狭眸的笑不达眼:“我做什么事,何时要与人商量。”   眼见他眸色闪过阴霾,抓了鞭子起身抬步欲走,禹王目光一沉,几乎同一时间起身,三两步拦下他。   “老九,你究竟要如何。”   “哦,难道是愚弟说的不清楚?”宁王道,“这样,要不七哥明日上奏说要就藩,那愚弟二话不说,立即将人敲锣打鼓的给你送去,你看如何?”   禹王沉了眼,眸底深处却是凛凛寒光。   宁王肆意妄为惯了,又岂会理对方情绪是怒是恨,当即越过他就要走。   “天寒地冻,我便不送了,七哥慢走。”   他抬手整了整襟口,边抻了下鞭子,边朝外叫曹兴朝,“兴朝,与我一同过去看看,那贱婢死没死。”   “老九!”   宁王驻足,回头看他面带不耐。   禹王握了拳,又松开。   “她好歹,也跟过你一场,不妨手下留些情。”   这个跟,是指何等跟,宁王自然听得出来。   当即想也没想的嫌恶开口:“我会要个奴婢秧子?笑话。”   殊不知,他此话一出,对方却刹那变了瞬脸色。   “你当谁都都好这口,喜欢那奴才秧子。”   宁王也不在意对方的脸色难看,嗤笑的撂下这句后,直接头也不回的离开。   直待离开花厅好一会,宁王这方回过味来。   老七可是早就拉人入过榻了,跟没跟过人,他总能分得清罢。更何况,淑妃宫里送出的人,又岂会非完璧?   甭管淑妃心头如何看待这养子,可面上总要过得去的。   琢磨了阵后,他面上慢慢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莫不是那老七,当真没分得清罢。   眼瞅着宁王突然愉悦的笑了两声,曹兴朝见他心情大好,这方敢开口:“九爷,事情没谈妥吗?可是禹王开不起这价钱?”   “他倒是舍得开价,不过我改主意了,暂不想放人。”   宁王突然停了步子,偏过头嘱咐说:“记得回头给那禹王府送两个舞姬过去。”   语罢,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曹兴朝正为丢失的好处而痛惜着,这会突听宁王给他下达了这么个奇怪命令,不免惊异不已。   宁王不多做解释,笑笑过后,就拢了氅衣上了暖轿。   “九爷,可要去那贱婢那看看?”   “我去看她?给她脸了不成。”   曹兴朝就让人抬轿,往正殿方向而去。   禹王回府后,就让人唤张总管过来。   正好亲兵快马加鞭送回京的盒子到了,张总管遂捧着檀木盒子,躬身小心着步子进了屋。   “你捧的什……”禹王捏着眉心烦躁的刚开口问,却不待话问完,刹那间陡然想到了什么,浑身血液凝固了几瞬。   张总管敏感察觉他主子爷的脸色很不对劲,却还是将手里物件往前方呈递过去。   “主子爷,就在刚刚,鲁首领带人从石潼坡回来了。这是拿回来的物件,您且过目。”   禹王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犹带泥土掩埋痕迹的盒子,脑中浮现出她如何忍着被追杀的恐惧,一点一点用双手抠挖泥土,掩埋盒子的场景。   他喉中发干,僵着手打开那完好的锁扣,寸寸的掀开厚重的盒盖。   里面安然放置着的,是她用命护着,却未曾看过一眼的假璧。   啪。他蓦得阖上盖子,同时闭了双眼。   “拿下去。”他沉重的呼吸,半晌方又道,“去将东西放置偏僻些,永远,莫再见天日。”   张总管捧着木盒就要下去安置,却又听他主子爷沉声嘱咐。   “另外,你替我跑趟宫中,问个事情。”   毓秀宫里,淑妃委实有些惊诧,她确是没料到,那贱婢竟有些造化,会被老七给收用了。   不是说,她是老九派来的人吗?   既如此,那老七又如何给收用了,还颇有几分重视的遣那张宝过来问事。   疑问在心中划过,不过淑妃面上还是笑容慈和的解释下事情原委,并让嬷嬷将那搁置的包袱给拿了过来。   “岁数一大便容易忘事,紫兰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提的话都差点给忘了。回头你好生跟你七爷解释,莫让你七爷将人给误会了,紫兰她入府那会确实是完璧。”   张总管恭敬的接过物件,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好似从中隐约猜着了些什么。   “对了,紫兰人可在府中?”   “倒没在府中。这事主子爷没提,奴才也不大清楚。”   淑妃点头,不禁怀疑那紫兰是不是没跟着一块回京。   张总管带着物件回府后,小声的将淑妃所述的事情原委从头到尾仔细说了遍,说完后就噤声躬立一旁。   完璧。原来,从身至心,她都不曾背叛过他分毫。   “都出去。”   挥退屋里所有人,他一个人从日落坐到月落,孤身在黑暗中度过了漫长的寒夜。   翌日清晨,张总管忧心忡忡的进屋伺候时,却发现他主子爷情绪已恢复了正常。穿戴,洗漱,用膳,上朝,一切皆按部就班,面色如常。   瞧着,似还跟从前一样,却又隐隐的像是哪些地方不一样。   朝堂上,朝臣们也不觉他有何异样,启事呈折,皆是公事公办。朝臣们也皆知他那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作风,所以即便有几回弹劾官员措辞严厉,几回办事手腕铁血了些,却也皆觉得合乎性子作风。   除了那身处其中的宁王。   数月来,他的人已经是第三回 被弹劾问罪。   的确,他们确是做事不干净,露了尾巴让人捉了弹劾,是不争的事实,可试问朝中,又有哪个是真正的两袖清风?如今禹王可劲揪着他的人不放,要说其不是故意排挤打压,他大可以将脑袋砍下来给人来坐。   “这是不想要她命了!”一回府后,宁王摘了朝帽掼在地上,满目阴霾的在屋里踱步,整个人怒火冲天。   “大概是在报复不还人之仇罢。”   纵是此刻宁王发作,曹兴朝还是没忍住多了句嘴。   他老早就想说了,禹王当时下了那么大的好处,就不应该拒绝了去。就留她光秃秃个人在府上,有什么用,也就只能是给对方添添堵,让九爷稍稍解气罢了。   可如今瞧来,添不添堵且先不说,对方的火气反正是激出来了,反倒是好生给九爷添了回堵。   宁王还在咬牙切齿:“果真是心狠手辣的主,瞧样子是彻底不管她死活了。”   曹兴朝道:“到底是个婢子,他就算再看重,又能看重哪去?当时趁他心有亏欠那会换人,是个好时机,可惜错失了。”   “换?不,他赵元璟现在就算跪下来求我,我都不换了!”宁王指门口,吩咐下人:“去,将那个贱婢给我叫过来,养了好几个月的身子骨,是时候得过来伺候人了。” 第61章 伺候   远远见到消瘦的人影出现在殿外时,宁王往沙漏方向斜扫了眼,要笑不笑,“好大的款面,生生让我等她半个时辰。”   “她住那下人房离这正殿可不近,何况她才休养多久,怕走也走不快。”   曹兴朝难得在旁说了个公道话。主要也实是怕那九爷火气一起,下手没个轻重,直接将人弄没了。好歹她这条命也是用价值不菲的汤药给救回来的,就算不为将来可能的赎金考虑,他也得痛惜几分那些灌入她嘴里的珍稀药材不是?即便那救命汤药并非是他所花费,他亦觉得她这来之不易的这条命,实不能轻飘飘的就没了,否则太不划算。   宁王笑不达眼:“合着我还得让人弄顶暖轿抬她过来不成?”   说话间,她人已被推搡拉扯的走到正殿门前。   宁王细眸斜过她,噙着冷笑刚要发作,下一刻却见她堪堪在门内露了半截身子后,就顺着门沿软倒了下来。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昏迷倒在殿门口,面容苍白的消瘦人影上。   “九爷,人确是真晕了。”一路带她过来的那下人匆匆过去查看后,就无不局促的说道,接着又难掩安的解释:“九爷明察,这一路上奴才可没打没骂她,也就只是见她行路慢腾腾的,奴才心里头急,多催促推搡了些。”   一口恶气没能发作出来的宁王,反倒怄笑了。   “合着我这是养了个娇娇客了!”   瞧他眼内出火,王公公赶紧上来给他抚背顺气,好声的劝:“气大伤身,您可千万别气伤了自个,那多不值当。您若想招她伺候,老奴就将人安置在您这院里,到时候还不是由您随时唤她伺候都成?区区个婢子而已,您呐,不值当与她生那闲气。”   宁王抓过琥珀杯倒了酒灌下,却也并未再发作。   王公公就给那下人使眼色,让他将人拖出殿去,别让九爷见了心烦。   “她受刑时候穿的那身衣裳可还在?”   “在呢,小公爷。”   曹兴朝言至于此就不再多说。   王公公自然心领神会,待见了他九爷点了头后,就直接吩咐了人去将那身血衣装盒,送往那禹王府去。   宁王朝曹兴朝面上扫过一回,似笑非笑。   曹兴朝就笑道:“总归不能让禹王爷太得意,便是给他稍稍添些堵也是好的。”   宁王讽笑:“那般冷心冷肺之人,能不能受这堵,怕也未知。”   话虽是这般说,可他心气到底还是稍顺了些。   随即二人谈及了朝中事,商量对策如何反戈一击,断不容对方再继续肆意猖狂下去。   王公公就带着下人全退了出去,顺便让人在偏殿处腾出一小厢房来,将那还在昏着的人给安置进去。   禹王府里,张总管捧着宁王府送来的,所谓‘归还的物件’,想着里头盛放的那件血衣,一时间牙花子都隐隐作痛。   捧着物件硬着头皮进屋禀时,他还暗暗叹气,杀人诛心啊,宁王爷这是生怕主子爷安生了。   禹王瞳孔剧烈一缩,那终年不近人情的冷硬脸庞,终于有了皲裂的痕迹。   当日他亲手所挑选的青衣裙,早已看不出当初模样。   他几番伸手,却又几番缩回,最后却还是僵冷着手指,去寸寸抚上那破碎不堪的血衣。   不过几尺的血衣上,却遍布了干涸的血迹,不知可是流尽了血衣主人的半身血。黏在破碎衣料上的结块不仅有血,还有肮脏的稻草、泥土,以及粗粝的盐末。   他双目不受控制的僵直看着,整个人如似冰雕。   许久之后,他的掌腹重重按下盒盖,关上了那满目血腥。   “赵元翊。”   他闭眸犹似低语,声音如同从深渊发出。   待来日罢,他定让他,不得好死。   见主子爷总算消停了下来,这些时日上朝,不再激进的谏言弹劾,作为幕僚的陈安澜也可算稍稍松了口气。   再弹劾下去,那怕是再白目的朝臣都能看出来,主子爷在挟私报复。说来这‘私’,他至今都感到不可思议,那般清心寡欲冷静克制的主子爷,如何就能为了个区区婢女,而大动干戈起来。   这事他且没弄个头绪,与他共事的马英范那,也不知是有何状况,近来总是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两人毕竟共事时日久,他不免就多有关心,遂这日就将对方请到家中做客,也好趁机询问番可是有何烦忧,自己又能否帮衬一二。   马英范开始是闭口不言,酒过三巡过后,方叹了声。   “陈兄,我怕是不得善终了。”   陈安澜一惊,忙问缘由。   马英范却苦笑着摆手,“你还是不知的为好。”   等离开时,他走过两步后,又突然转了身来,朝陈安澜郑重一揖到底。   “来日,若陈兄能念及你我二人多年共事情谊,望能照料我家小一二。”   说完就不等陈安澜再说什么,就脚步急促离去。   她那事里,他出了大失误。   主子爷应也开始怀疑到他身上了,虽未曾问他半个字,却已然派人去了边城顺藤摸瓜的开始查。纵他自认为将痕迹扫的干净,可也难保不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继而被寻到他插手的证据。   他完全不能保证,自己在此间事里能全身而退。   往回走的时候,他还在低叹,这大概是命罢。   本以为此计自己算无遗漏的,哪料到她竟没死,宁王爷也竟没从她那里得到物件。这两者哪怕只有其一,他这计谋就算成了,偏两者俱全,简直就像专门为克他而在。   命也,命也。   宁王近来心情不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老七那边都没再行弹劾之事,几乎彻底安静了下来。连他的几回挑衅也多有忍让,这让他不免惊奇,原来她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日晚间的时候,他就突然想起这茬。   “她人呢?”   “安排在偏殿处呢。”   宁王接过擦脸的绢帕,心想怎么平日没见到她人?否则,他也不会这么长时间才冷不丁记起她来。   “她人平日里都不出来?”   “养着伤呢,几乎不出来。”王公公吩咐着人端洗脚水来,随口说着,“也就天好的时候,才偶尔会出屋来走动走动。”   闻言,宁王就把手里绢帕扔回了托盘里。   “我宁王府可不是她养身子的地。去,将她给我唤进来伺候。”   两盏茶的功夫,对方才姗姗过来。   京都四月末的天已是和暖非常,府里上下的人早就脱了厚衣换上轻薄春衫,可她身上却依旧套着素色暖袄,牢牢的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他看她眼睫垂着半晌不抬,不知是精神不好还是没睡醒的模样,连走来的步子都格外的迟缓,他不免就上下打量她几番,俊面上浮了冷笑。   “嗬,好大个祖宗牌面。下回过来,可是得我派个人过去,仔细挽扶着你?”   她没有反应,就如个木头人似的抄手站那。   殿内的人都被惊住了,连同宁王在内。   这么多年来,敢明目张胆的当面将他的话视作无物的,她是第一个。   眼见着他九爷脸色开始阴云密布,王公公就呵斥她:“九爷问你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甫一说话,他就似想到什么般,就哎哟的轻拍了下手。   “忘了忘了,她这是哑了,回不了话呢。”   不等那边宁王说什么,王公公就过来将她抄着的手拿出来,塞给她盛放着盥洗用具的托盘。   “过去伺候九爷洗漱。好生伺候着,莫惹九爷生气。”   她倒没露出反抗的意思,接过托盘后,却也依言动了身子,朝对面拔步床前坐着的人走去。   宁王示意王公公带其他人下去,只留她一人在这伺候。   等她近前了,他就朝旁边紫漆描金的平角条桌上指了下,让她搁下托盘。之后,就吩咐她过来给他洗脚。   她皆依言照做。   蹲身在他腿边,她双手抬了他的脚,浸入了水中。   盆里的水很热,新生的指甲甫一浸入,便带给敏感的刺痛。   宁王感受着她根根柔软的手指,羽毛似的拂过他脚背,略微的痒意让他极为不适,不免就踢了下脚盆。   “是没吃饭?用点力。”   她依旧低着眼睫,素白消瘦的脸上不带任何情绪。   感受到拂着他脚面的力度依旧如初,他不怒反笑,斜挑了细眸睨她。   “从前,你可就是这般伺候他的?”   “不过话说回来,瞧他倒也在意你几分。我倒也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见她没反应,他在她肩上踢了脚,水花溅了她半脸。   “再给我装聋作哑试试。说不了话,点头摇头总会罢?”   他力道不算太大,却还是将她踢得身子歪斜了下。   等重心再次平稳下来,她就俯身去拉他另外一只脚的脚踝,探身那刹自领口处便露出小截白腻的脖颈,拉出些许脆弱的线条。   她刚双手捧着那脚浸入温热的水中,却又冷不丁被那溅起的水花溅个当面。   “你莫不是想勾引我?”他抬脚重重踢了下木盆,细眸斜睨着她,说不出的嫌恶讽刺,“也不洗把脸好好照照自己。”   话落后几息,他见她突然端了脚盆起身。   他一刹间的惊怒,眉目落了戾色,阴恻恻盯视着她。   她慢抬眸朝他看过了眼,而后却将脚盆倒扣在自己头上。   满盆的水哗啦下从她头顶浇下,打湿了她的全身,零星水花也溅到了对面人的鬓间,以及眉眼间。   水流过后,她睁开了双眸,伸手抹了把湿润的脸。   ‘我自己洗把脸。’   她慢动着唇,无声做着口型。   他虽没看明白她的口型,却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宁王就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抚掌笑的前俯后仰,细长的眸里早不见刚才的戾气。几息后笑声渐止,他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敛起。   他掀眸扫去,面前那人仍在无声静看着他。   站在光影下的她,脸庞湿润,眼睫也湿润,犹似散着朦胧的微光。她的乌瞳很黑,很亮,看着人的时候,给人种别样专注认真的错觉。   尤其是那光影缀落进那清亮的双眸时,竟莫名让他觉得艳极。   “给我滚出去。”   他抓过条桌上的托盘朝地上掼去。   她俯身将空脚盆放下,而后又落了眼睫,抄着手转身慢慢的离去。   宁王看着她消失在门边的身影,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郁气,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闷堵着。   王公公进来后见着满地狼藉,就忙招呼人过来收拾,见他九爷脸色不大好,又不免再上来劝他宽心。   “九爷,人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莫再气了。”   宁王本来心气就不大顺,这话再入耳,便更让他阴翳。   “都给我出去!”   王公公也摸不住又哪句话不对,让其又阴晴不定起来,却也只能招呼人赶紧退下。   退下时还在想,他刚那句也没说错啊,在外间的时候就隐约听见九爷在里头又骂人又踢盆的,回头还见人被九爷给浇了一盆水身上,没错啊。 第62章 刁难   王公公那夜过后就给她人安排了洒扫庭院的活计。   九爷心气不顺,又焉能让她舒坦,自然要结束她清闲静养的日子。   这活不算太累,却也不算太轻松,王公公觉得这勉强也能算九爷口中的脏活累活。不是没有更脏累的活,可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他都唯恐若真安排上了,她会干不上两下就头一歪倒栽葱似的晕过去。   与其让她届时再卧床静养上碍九爷的眼,倒不如且这般让她量力而行的干洒扫这活。如此,瞧着她不清闲,九爷心头便多少能舒坦些。   可是很快,王公公就不这么想了。   院子里抱着扫帚的那人,慢慢腾腾,若不细看都分不清她是在慢悠散步还是在扫地做事。时不时的,她慢慢腾腾的拖着扫帚挨着石阶坐着歇会,眯着眼睛晒着太阳,说不出的悠然自在。   他都不免有些头疼的想,若是九爷瞧见她那做事的模样,还不得火冒三丈?   也不是没说过她,可她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似的,依旧该如何就如何。就算他气急推搡两下,她还是我行我素的抱着扫帚,舞的慢慢悠悠。   这真是让他头回有种无处下手的无力。   如若旁的下人见他瞪眼珠子黑脸,怕早就被唬软了去,哪里像她,滚刀肉一般,让他半点办法都没有。   呵斥,她不怕,也不听,打罚,她怕不怕且不说,就单说她那弱不禁风的瘦模样,他推一下她能晃两下,要他落一巴掌,只怕得直接倒地不起了罢。   王公公在头痛了一段时间后,就决定对她采取眼不见为净的态度。   心里头是打算好了,每日估摸着九爷快下朝时,他就让她回屋待着别在外头碍眼,九爷不问就罢了,若问就说指使她干活多,人累倒了。   宁王也一直也没怀疑,再加上朝中事多,她的事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直到有一日,宫里头提早下了朝,他回府后就瞧了个全貌。   “她这做如何解释?”   手指着那拄着扫帚坐墙根下晒太阳的人,宁王回头问。   王公公给他抚背顺气,自是不好意思说自个对付不了她,就解释说她身子骨不行,稍动些人就发昏,得歇会。   宁王心里有数,也不戳破,俊眸微阖的朝她扫过一眼,就整整袖口朝正殿方向走去。   “让她进来伺候。”   时文修进殿后,就按照他的指示,来到桌前研磨。   接下来小两刻钟的时间,便在他太浓,或太稀的声音中,加水,研磨,反反复复。   砚台里的墨水满满当当的时候,她放下了手里的墨条。   “谁让你停了?”宁王单臂支着扶手,斜靠的坐在红漆圈椅上,懒散持笔往砚台里蘸了下,“稀了,继续磨。”   她抄手站着不动了。   他眯眸上下将她扫视,这副低眉顺眼,却拒不听令的模样,与那一夜如出一辙。   “你是哑了,不是聋了。我再说一遍,继续磨。”   阖眸微戾,他嗤声冷笑着威胁了声,可这威胁的话在她这好似全然丧失了作用,她依旧温顺的站那,动也不动。   他又岂是能受气的主?当即把笔往桌上一扔,抓了旁边蛇尾鞭就抵了她的脖颈。   “我的话你也敢不听?是活腻了不成?”   她被鞭身的力道抵的后退两步,由此便也脱离了鞭身抵靠的距离范围。   他细眸阴翳,火大的想没想的就要伸手抓她,他本欲是要扯她衣襟直接将她拽到跟前,哪成想伸出的方位却下落了几许,径直落上了她抄在袖口里的双手。   等反应过来时,他钳着的手掌心里,已经落了细软,冰滑的触感。   她的眉微蹙后松开的瞬间,他滞僵的神色已然变成嫌恶,他颇有几分窝火的将她反手推开。   “给我滚出去。”   时文修重心不稳,不受控制朝侧边方向歪倒了下,手仓忙朝桌案扶过去的时候,腰身也同时撞上了桌沿。   桌身微动,案上砚台上那满满当当的墨汁就溢了出来。   黑色的墨汁洇湿了她的袖口,也滴落了他的裤管。   他死死盯着顺着裤管蜿蜒流下的墨汁,有瞬间的惊怒。尤其是再抬头见她扶案站稳身子后,竟不急不缓的转了身就要走,更是怒火高炽。   “你往哪儿走!”   切齿说着,他阴骘的欺身伸手,抓她胳膊就大力扯了过来。   可力道过猛,他却直接将人给扯抱了个满怀。   这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丝,自那细白颈子中散出的,似有若无的细细甜香。   翌日,在宁王上朝之后,王公公将她叫进了正殿里。   塞给她了个鸡毛掸子,而后他指指房梁的方向:“九爷特意吩咐的,今个你干这个。下朝回来,他得要验收的。”   见她低眸看着手里的鸡毛掸子不动,王公公就道:“梯子有人在下扶着,你仔细点上去,没事的。”   今日朝中还是事少,未及午时,宁王已经下朝回了府。   曹兴朝商行的事忙完,就随着一同过来。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个九爷似有些异样,回府的这一路步履稍疾,似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   正殿前的庭院里,下人们在洒扫着,却不见王公公的身影。   曹兴朝还待问下人王公公哪去了,宁王却已快步走去了正殿。   大殿里似颇为热闹,王公公颤巍巍的举着长竹竿,似在房梁上勾着什么。旁边的下人唯恐他擎不住也帮忙举着,不时朝左,不时往右。   甫一进殿,宁王就顿住了身形。   在角落一隅的半扇窗户前,好似自成了方天地,隔开了旁处的热闹。目光所及,他见她持着绢布细细的擦拭着木槅,安安静静的,不急不缓却又是别样的专注。   他的目光在她被光束落得生辉的素白面庞上落了瞬,敛了细长的眸,继而斜扫向王公公的方向,语带不善。   “难道不是她来扫房梁?”   王公公就忙解释说她如何制作了扫房梁的工具,等制好后体力不济需稍稍歇上几回,而他也想着试试这工具效果,遂先举着扫扫试试,等云云之类的话。   曹兴朝上前去看,在竹竿顶部的鸡毛掸子上反复打量。   “其实制作倒也简单,不过从前未有人想过。”   王公公无不点头:“老奴刚也是想着看看,犄角旮旯地能不能也扫干净,若可以的话,以后可不就省时省力了。”   宁王细眸在那长竹竿上扫视一眼,面浮了冷笑。   “成罢,既不愿爬房梁,那便让她去爬树罢。”   他随即唤了人进来,让人搬了梯子去殿后头的枇杷树那。   “带她过去。什么时候她能摘够了一百个枇杷果,什么时候让她下来。” 第63章 隔世   那下人带她来到后殿的那枇杷林里,在一棵四五米高的枇杷树下放了梯子后,便朝她递过去一编织小篮子,催促她赶紧上去采摘。   直待眼盯着她挎着篮子,一步步缓慢爬了梯子上去,他方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催促声,开始在树下扶着梯子等待。   他这一等,就是漫长的等待。漫长的都让他有些尿急。   忍不住频频抬头往梯子上头瞅去,便见她还是那般悠缓的动作,摘的时候拨动枝叶到一旁,探出另只手轻轻折断枇杷穗,然后就连带着枇杷果一道摘了下来。摘下来后,她还有闲心的拭去枇杷穗上的灰尘细渣,甚至还要细看上两眼自己摘的黄橙橙的果子,还得与篮子里的那些比较一番,这方再将果子放在篮子里放好,继而再去摘下一个。   他好几次都忍不住催促她,甭管好的赖的,直接摘下了事。可偏她事多不听劝,只摘那些黄橙橙熟透的了,哪怕稍微带点青的果子,她那手指都会直接掠过去。   偏她还体力不济,干上一会就得扶靠上梯子缓上一阵。再等上会那小篮子里的枇杷果渐多的时候,她就似吃不住那重量,就几次探着身子想将小篮子给放置到树杈子上。   几次放不过去,她也不急,扶着梯子观赏会枇杷树歇会后就再试着去放,不成的话,再歇会,再去放。他看在眼里,急得发汗,只恨不得自己噌噌爬上梯子替她放得了。   正在他等得不耐的这档口,枇杷林里来人了,却原来是九爷迟迟不见人回来,就让人过来问问是何缘故。   那下人把来人拉远了些,边不时的朝梯子上方指指,边附耳过去大吐了番苦水。过来查看那人点头示意知了,往那梯子上的人看上两眼,就不再耽搁的回去复命。   很快那人又再次折返回来,带回来上头的命令。   “九爷说是让把梯子搬走,也好让她自个爬上树去摘个够。”那人传达话时也没特意避着她,说着就握着梯子动了动,示意要搬走。   等见她提着篮子再上了几层梯子,上了树杈间坐着,双脚也脱离了梯子后,他们就直接扛了梯子离开了。   时文修并腿坐在宽树杈间,盛了半篮子的枇杷果就搁置在腿上。她抬起头看向前方,没有去看他们远去的身影,却是透过横斜的枝叶望向碧瓦朱甍延伸出的天际。   看了好长一会后,她收了目光,伸手从小篮子里面拿过一黄橙橙的枇杷果。仔细剥了外面的皮,送入口中轻咬一口。   鲜嫩多汁,满口生津。   午后的时间,有门下来府上拜见,相商要事。   宁王就拉着曹兴朝一起议事论策,这一忙起来,就且将她的事给忘了。直待忙完了事情,他才冷不丁想起她这茬事来。   “什么时辰了?”   “过了掌灯时候了。”   宁王抬头往殿外头一看,天色已然漆黑。   他下意识的就以为她人早就回来歇着了,遂在端过茶水润过舌后,就吩咐人将她带来。   “枇杷果也让她一并带上。磨洋工似的磨蹭那般久,摘得果子好不好且不论,单说数量敢少一个,我必让她趁夜过去摘到天亮。”   不想这话一出,王公公倒先愣住了。   这半日的时间他尽忙着端茶倒水的伺候着殿里几位贵主了,倒是没时间管她的事了。她这会,回来了吗?   他赶忙出来,找个腿脚利索的下人忙去她屋里瞧个究竟。很快那下人就从她屋里窜了出来,连连冲他摆手示意没人。   王公公一拍腿,这下可遭了。   通往殿后枇杷林方向的路上,十来个奴才提着四角平纱灯在前方引路,后头宁王带着侍卫们大步流星的朝这走着,嘈杂的脚步声很快就踏破了这片枇杷林里的静谧。   “到底是哪棵树?”   “奴才,奴才记得,好像是那棵。”   回话的下人惶惶四顾,有些不大肯定的指了个方向。白日里他大概是挑了个果子瞧着多点的树,可夜里再来看,齐刷刷的棕黑树干,齐刷刷的枝繁叶茂果子繁多,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一时间他也慌了神,指不出个具体树来。   宁王心情不善,直接上前踢开他,挥手让人分散开来找。   一棵棵树的查看,一寸寸地的寻觅,这片枇杷林子也不算太大,很快便有下人发现了踪迹。   宁王的目光沿着那下人所指方向,移向了远处那静止不动的灌木丛里。灌木丛周围有下人提着纱灯候着,微光穿过浓重的夜色,能隐约照出里头卧着的人影。   他眼皮跳了下,当即疾步过去。   当脚底踩上了散落四处的枇杷果子时,他人已几步到了她跟前,修长的身影自上而下遮在了她惨白的面上,也遮住了她那睁着不动的双瞳。   这一瞬他以为她死了。   他在这一瞬后背竟起了莫名的微栗。   直待他见她动了下眼皮,眨了眨眼,他刚刚那会莫名窒顿的呼吸,方又重新通畅了起来。   “既没事,在这装什么死!给我快起来。”   他恶声恶气,居高临下的盯着她,有种说不出的怒火。   时文修没有动,睁着的双眸始终舍不得离开浩瀚夜幕里,点缀其上的无尽繁星。那么多星星,她数了又数,找了又找,却至多只找到了三星连珠,未曾看到有七星连珠,或九星连珠。   见她没有丝毫反应,无声无息的仰躺在那,他有些摸不住刚才那瞬看她眨眼是不是错觉,遂俯身伸手探在她鼻间试了试,感受到有微弱的气流出入,这方低低咒骂了声。   “你再给我装死,信不信我……”   话戛然而止,他几乎是同一时间蹲了身,伸出手将她的头往侧边轻推过去,而后就看到了片染了暗红色的泥土与草叶。   曹兴朝见九爷将她抱起,唯恐她一身泥跟血的弄脏了九爷衣服,遂忙上前要接过人。   “九爷,还是让我来吧。”   宁王没有理会,目色不明的看向了自她手指间滑落地上的小篮子。竹篾编织的小篮子一半翻扣在地上,里面熟透个大的枇杷果滚落了出来,散落一地,在纱灯的映照下发出橘黄色的光泽。   俊眸微阖,他吩咐下人过来抬走她,随手掸了下衣服。   “兴朝,拿我名帖,去宫里头请个御医。”   曹兴朝抬头看看天:“都这个时辰了……”   “宫里头还没落钥。”宁王往回走,语气带出些烦躁,“就说我碰着头了,让御医过来看看。”   时文修这回静养了两个多月,等头上的伤大好了,这年的夏日都快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着工伤的缘故,这回养伤时候的待遇好了不少,补身的汤汤水水每日都未曾间断,三餐的伙食肉眼可见的提升了好大一个档次。伤势大好后,她人竟能比之前稍稍长了些肉。   静养的时候算是安逸,就是那王公公嘈聒了些。   只要他一有时间,就没少在她耳边念叨,说她命大,得亏是在夏日里,方能挺过那么长时间。又说要是在那数九寒天的冷冬,不消那么一会,就能直接将她就给冻成了冰坨子。   他还非常形象的与她细述了冻成冰坨子的人是什么样,从头发丝到脚板底,都一一描述的详尽。说完,他又数落她那天直挺挺躺那不对,说应使劲往外爬一爬啊,好歹爬出那灌木丛去,让路过的人见到个影,别那么一声不响的在那等死着。   时文修多数时候就那么听着,等他说完离开便是。   只是偶尔也有被絮叨烦的时候,便蠕动嘴唇做出口型‘我知了’,哄那王公公高兴的离开,她这也清净了。   伤势一好,她便又被唤去正殿伺候了。   也不会安排她做多重的活,总归是扫地,研磨,伺候穿衣,洗漱之类的,活算轻松,不过少不了些许刁难便是。   这日,在晌午无事时,她挨着墙根坐着看景晒太阳。   没过多时,有个下人朝她这边过来,悄声挨着墙根的方向停下。   “姑娘,奴才是主子爷安插进来的人。”   她本并不在意何人过来,又何人说话,可却如何没料到,来人竟开门见山的说了这么一句。   单单一句话,让人恍如隔世。   她正眺望远处的眸光晃了神,思绪浮浮沉沉,启开了那些尘封的过往,游移在那些她自以为忘却的往事中。   原来她没忘啊,他单单一句,又好似让她记起那刀子捅穿心肺般的感觉。每每记起,她都觉得当时能挺过去活过一命,都多亏了心底那泠泠切切的寒,压过了身上那密密麻麻的痛。   “主子爷令奴才看护好您。您这若有何需要,随时可吩咐奴才去办。”   他又迅速压低声说着,语气十分恳切。   时文修从远处景物中缓慢落了目光,转向了说话那人。   是个生脸,在这之前,从未见过。   在这之后,也没有再见面的需要。   苦难是不需要复习,可不代表忘却,忘却了教训,就代表着她所遭受的苦难毫无意义。   她对他伸出了手掌,指尖落在上面,一字一字的划着——太阳落山前,给你逃命的时间。   那人面色一变,就要再劝:“姑娘,主子爷他……”   时文修已不听他解释,扶着墙身起来,就慢着脚步离开。   见远处有人注意到这里,那下人不敢停留,只能赶紧离开。 第64章 讲究   未及太阳落山,宁王就得知了此事。   实在是那下人逃的太突兀难免就露了行踪,再加上逃之前却莫名凑近她说了会话,上下这么一联系,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王胸口窝着一团火,回府后朝服都未脱,就先把她叫进殿来跪着。他并非不知,那下人既然冒然逃跑,那显然是她明显表达了与那边划清界限的意图,可这并不足矣平息他的怒火。   “知不知自己错哪了?”   她双手放膝上,闻言也不反驳的点头默认。   “你知?嗬,你知。”宁王在她面前踱步几回,便转身朝她两步过来,阴戾执鞭抵她额头两下,劈头盖脸的骂道:“你个蚩蚩蠢蠢的货!你站在谁的地界你知不知?那钉子是谁的人你知不知?禹宁二府水火不容你知不知!”   哪怕向着对方一丝一毫,都是给他不痛快可又知不知!   她被鞭子抵着的力道歪了下身子,摇晃了几下,再次于原处跪好,只是重心朝后稍移了几许。   宁王见她双膝跪在殿门口,身形消瘦又几分摇摇欲坠的模样,不免就想起当初几番严刑拷打都未打断她脊梁骨,唯独告予她残酷真相那刻她犹如被抽走半数生机的模样。想至此,虽尚有气怒,却也说不出什么责罚的话来。让她跪了会后,就阴沉着脸让她起来。   他看她那眼帘轻阖的温顺模样,没忍住伸手狠掐了把她那素白的面颊,“别不长记性,更别妄想着再去投靠他那枝头,否则,我就给你皮扒下来,做灯笼做挂件。”   等她离开后,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狭眸里的阴戾都快溢出来。挽了袖子,他手指扯下襟口,长腿跨出了大殿。   “兴朝,多带些人随我走!”   赵元璟竟敢先不讲究,那就休怪他按不讲究的做法来。   张总管闻声匆匆赶来,就见着那宁王带着一干侍卫气势汹汹的闯进了府里,若有人敢拦,就直接抬腿一脚踢开,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   他不由大惊失色:“宁王爷,您这是作何?”   “作何?看不出吗,小爷我来七哥府上做客。”   宁王抚鞭噙着冷笑,意有所指,“怎么,就能禹王府上的人不请自来到我府上‘做客’,就不能我不打招呼到你禹王府上做回客?”   “王爷哪里的话,自是使得的。”   张总管僵笑陪着小心,可额头已冒了汗。   对方一副被惹毛的架势着实令他心惊,他几乎能预感到对方欲大闹一场的意图。唯恐事情闹大传出去,他挥手急令其他下人都散开,示意了管事们下去对在场下人勒令三缄其口后,就心绪不安的躬身引着宁王爷去了书房。   宁王爷踹了书房门进去后,张总管就胆战心惊的将门从外合上。外头曹兴朝带着宁王府的侍卫,与鲁泽带着禹王府的侍卫,两相无声对峙。   踏上书房的当瞬,宁王手里的鞭子就直接冲旁边博古架扫去,珍奇古玩碎了一地。   “赵元翊!”禹王起了身,目色沉冷,“禹王府不是你放肆的地方,要撒泼到旁处去。”   宁王狭眸噙着冷笑,走过去抬鞭指着他:“赵元璟,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若不先来宁王府里放肆,我今个还打不上你门来。”   两人皆冷视,眸底的情绪只有各自知道。   “老九,适可而止。闹得太过,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哦,你还知道脸面?知脸面,你把我宁王府渗成了筛子,知脸面,你还去肆意勾搭我的人!”   宁王阴冷哧笑:“七哥还真是不讲究。”   禹王神情沉暗了瞬,又再次恢复冷漠。   “闹也闹了,你还要如何?”   “也不如何,既剐了脸面闹上一场,那我又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宁王掀着眼皮看向对方那张硬朗的俊脸,心情莫名愈发不善,“交出那钉子来,我带着人立刻就走。”   禹王冷眼扫视他。   这种要求无疑是刁难,压根没有答应的可能。   在自家地界交出自己的人,那禹王府的颜面将会彻底扫地。   “看来七哥是不交人了?”   “拿她来换,我二话不说。”   话一出口,宁王的鞭子猛地挥上了桌案,落了长长一道鞭痕。慢条斯理的将鞭身缠在手掌上,他俊眸微阖,音调凉凉笑了声。   “我就在这等,就一直耗到七哥肯交人的时候。”   “你若非要闹得天翻地覆,那我也只能入宫去向父皇请罪。”   “入宫,你当我会怕?”宁王连声冷笑,“走,去父皇跟前评评理,倒看看究竟谁是谁非!”   禹王扫他一眼,沉眸抬步就走。   在与宁王错开身往屋外方向走了两步之时,却听得身后传来声情绪不明的问声:“七哥可想好了,确定要将此事闹到御前?”   在皇家,兄弟阋墙的原因若是女人,那这女人就断没了活路。   禹王的步子骤然一停。   这一刻空气陡然沉寂了下来,似有暗流无声涌动。   过了很久,似嘲似讽的哧笑声过后,宁王拎了鞭子离开。在路经博古架时,抬腿径自将其踹倒,在巨大的轰隆声里,踢开了书房的门。   “七哥,这回我给你个面子,人我不要了。只是愿七哥日后讲究些,这般不体面的事,仅此一回就够了。”   撂下这一句,宁王直接带人离开。   宁王刚回府上不久,曹兴朝就拉着一车的礼物去了禹王府,道是他九爷今个吃醉了酒行为放诞失礼了,特地过来赔礼道歉。张总管心照不宣的收下,毕竟这也算是个看得过去的借口,以掩饰了此次两亲王之间的冲突。   宁王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痛快压在心口。   晚间的时候,时文修过来伺候他洗漱,刚一进门就闻到了酒味。往前一看,就见到斜倚靠在千工拔步床边,面容醉红衣襟凌乱,压低着眼皮兀自倒着酒的人。   瞧他那副放诞散漫的模样似颇有几分醉意,她步子就有些迟疑,就有些不大想过去伺候。   “你给我过来。”   余光瞥见她那似欲转身的模样,他细眸微眯,语气带了几分不善。听得他声音并未有醉态,她方再次端着水盆近前来。   “刚在迟疑什么,可是不想来伺候?”   一些没有必要的问话,她素来都是直接忽略,近前后就将水盆放置在了盆架上,把巾帕浸湿后拧干,就转过身来递给他。   “过来替我擦。”他心气有些不顺,压低着眼灌了口酒,哧了声:“从前伺候那赵元璟,可就伺候的这般粗糙的?怎么,可是在你这里,我还不如他?”   时文修将湿帕子摊开,就依言过去给他擦脸了。反正伺候洗漱就这么几样活,擦脸,漱口,洗脚,干完了她就能回去睡了。   温热的巾帕拭在他面上,带来柔润的触感。   擦拭的时候她专注的目光随着手上动作而动,偶尔眼波流转,眼睫轻动如蝶翼扇动。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他目光落在她面上就有几分拿不下来,自她双瞳,再流连至那淡粉的唇,甚至几分窥伺唇瓣轻启间,不经意露出的粉腻。   他身体莫名的就有些敏感,心头竟难以自抑的划过些如羽毛挠过似的痒意。   她擦拭的动作一顿,乌眸转过半分,很容易就对上了他直勾勾看来的那带着灼意的目光。她垂下眼帘收回了手,转身再次走向盆架处。   他在她背过身去时,目光不受控制的在她颈子,脊背,细腿上落了瞬息,而后难掩燥热的仰脖将酒杯里剩余的酒汁饮尽。   酒水入喉,燎的肺腑灼烫,烧的理智模糊。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就如何也按不下去了。   在看她搁下了巾帕,不打招呼的就要转身就走时,他长腿一跨下了床,两三步将她拦住。   “去哪儿?”   他伸臂拦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细长的眸已然几分醉意的落在她细白姣好的面上,眼尾微赤。   ‘困了。’她蠕动了唇,便抄了手拢在袖间,就要绕过他离开。   他却钳住了她的细腕,“伺候完我了吗,还想走。”   若在往日这是再平常不过的话,可在此时此刻他带着热息,喑哑着嗓音吐出来时,怕连他自己都不信这话的正常。   她没有再继续坚持离开,而是慢垂下了眼帘。眸光自钳在腕上那修长有力的手开始,逐渐上移至他面上,在他醉红俊美的脸庞上流连,情波入鬓,眉墨鼻高,唇润殷红。寸寸下移,目光划过线条诱惑的喉结,到肌理分明的白皙胸膛,再看到隐没在松垮绸衣里的劲瘦腰身,往下再到绸裤中绷直有力的长腿……   他被她这有如实质的目光看的火烧火燎。   喉头滚动,他试探性的拉了她一下,这会他脑中还想着,若她不肯依从,要如何如何行事。   没想到她没有抗拒,顺从的朝他过去半步。   他粗沉的喘息,眸光落上她白腻颈子的瞬间,就俯身将她抱起,三两步回了床榻。 第65章 夜深   楠木朱金大漆雕花千工拔布床,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整个床近乎就是一间房。   宁王把她放倒于床上,细瘦的她置身于偌大的床间,显得几分微不足道的弱小。   床帏被人从里面一把拉上后,外头宫纱灯的光晕就透过几层轻薄纱料,摇摇晃晃的照进床内,留下旖旎朦胧的光。   他伸手脱了她的薄夹袄,看她半睁着眸倒于软衾间,乌发铺陈,袄下的薄衣凌乱的贴着身子骨,一副红香散乱的模样,当即身体就烧了起来。   滚烫的手掌来回抚上了她细腻的脖颈之际,他也没了什么理智,几下扯落自己身上松垮衣物后,就粗沉着热息俯伏下自己赤条精瘦的身体,迷失在她细细的甜香中。   等他理智再次回归的时候,他人已入巷,而此时他手臂滚烫的圈住了她,另只手则游移在她身子骨上。   正是手掌下的触感勉强拉回了他的理智。   那细微不平的感觉让他火热的情潮稍稍冷却了些,肘臂撑起身体低眸看过去,入目的画面仿佛一记重锤,击散了他此刻的混沌。   这一刻,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轰响在他的耳畔——他竟在上那赵元璟用过的女人!   这一切如何发生的,他已经记不清了,稍有些理智时,两人已经是难舍难分的情景。   他欲意浓重的面上浮现阴晴不定的神色,显得此刻俊容有些扭曲。他鬼迷心窍了,留她一命也不过是为了磋磨解气,让她将功赎罪,如何竟将她拉上了床?   他竟会用那赵元璟用过的女人,他竟会做不光彩不体面的事!   这一刻,他脑中与心里想的全是要抽身而去,偏身体一直在背道而驰,一丝一毫都不听使唤。   他简直想骂人了。   时文修在摇曳的光线中迷蒙的看他俊美风流的醉红面庞,正渐入佳境之际,却见他俊容扭曲稍许,不免影响了观感。她的目光遂下移,由嘴唇,到下巴,再寸寸往下……   宁王正咬牙想要将她翻过身去,不对着那张脸,不对着那身伤,倒也不会被时时提醒他此刻在上的女人是谁。   可尚未动作,他的身体却是受激似的一颤。   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大胆,他猛的低眼看去,便见她双手毫不矜持的抚在他胸腹间。   柔嫩微凉的指尖划动游走于他的身体,或揉或抚,每一寸的碰触都带给他肌肉不可自抑的颤栗。   感到唇上重,下一刻唇齿间的呼吸就被剥夺了去,本就稍微呼吸不畅的她当即有些喘不过气来,抚在他胸腹的手不得不移开,转而去推他的脑袋。   他锲而不舍的再次覆来,她艰难躲开,细喘着气蠕动着唇告诉他不要。怎料却似刺激到他,唇上碾压的力道加大,缠覆的眼前有好几瞬的漆黑。   等他终于移开时,她双手捧过他的脸,急促细喘着将唇触上他的下巴,接着往下。   他本是酣受的眯眸微仰了脖,可很快尖锐的刺痛就自喉间袭来,让毫无预防的他嘶了声吸口凉气。   “轻浮浪荡的小贱人。”   他低骂她一句,在刹那刺痛带来的别样刺激中,几分没了轻重的抵弄起来。却也没痛快肆意多久,就蓦得停了下来。   死死盯着身下紧闭双目,没了反应的女人,他有瞬间的惊怒。   刚不挺野的吗,如何这般没用了!   他忍怒推她两下,又掐她脸两下,可她红晕未散尽的面上依旧没任何反应,闭着眸无声无息。   他简直要咬牙怒笑。   两盏茶吧,她仅多坚持了两盏茶的功夫。   看来她那身子骨实在撑不住她那野心。   时文修再次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好似天还未亮,外间的烛灯未熄,床里面的光线微弱暗淡。   看着雕梁画栋的华丽床顶,她有好几瞬的恍惚,不知自己此时在哪。直待她微转了双眸,冷不丁见到了倚在床边的黑影。   “醒了?那还不快点起身离开。”   他拢了下松垮的绸衣,脸庞隐在背光处让人看不大清,可不耐的口吻却令人听的分明。   时文修缓了会精神后就撑着沉重的身子骨起来,穿衣系扣的时候格外费劲,因为她双手莫名酸痛异常,受过碾压似的,每一回的弯曲扯动都格外地吃力。   所以大概系了两扣她就懒得再费那力了,拨开床帏,眯眸适应了下外间稍亮的光线后,就缓慢坐在床沿垂了双腿。   在她那细细甜香散过来时,他的目光就不受控的往她那落去,看她垂着眼帘慵怠的困倦,看她俯身鞋袜时那散开衣襟处露出的白腻与凌乱印在上面的梅红。   他喉头滚动,身体起了几分难耐的躁动,他下意识的想要去拿酒壶灌上口酒来压压,可随即想到将要到了上朝的时辰,遂就堪堪止住。   等他捱过了这股冲动时,她已下了地离开。反应过来她就这般发散襟松,乌瞳朦胧倦怠,一副不胜娇弱模样的出去,他不免就难看下脸色,低声咒骂了两句。   到底唤了下人进来,把身上的外衣扯了扔过去,让下人拿过去让她兜上。   王公公年岁大了熬不了夜,夜里便从不安排他当值,所以大清早起来的时候,他少不了要问问当夜值的下人,当夜的情况。   下人遂小声耳语一番。   听得她人近了天破晓方离开,王公公吃了一惊,有些怀疑她那身子骨能熬住吗。   “瞧着还成,起码是自个下地走着回去的。”   王公公想了想,就问事后可有给她喝过汤药。   那下人苦着脸:“奴才早早就备好了汤药,等她一出来,奴才就进去问了一嘴。哪想得九爷不知哪来的气不顺,直接来了句,让我自个留着喝罢。”   说着就指指窗边的方向,“奴才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既不敢倒,也不敢搁明显处碍九爷的眼,只能全且放不显眼的地,只等公公您来拿个章程。”   “好端端的,九爷如何心情又不好了?”   “奴才也不知。”   那下人自不敢说,他瞧着九爷像是副欲求不满的模样。   王公公猜测几分,觉得大概是离不了禹王府那厢的事。   叹口气,他嘱咐人将那药倒了。   “她那身子骨喝不喝的都没多大用处,日后你也不必去再问九爷了,直接省了这茬就是。”   下人应声,想起一事又道:“对了公公,九爷上朝前提了句,道是今个会有御医过来给她切脉开方,到时候您安排着人按时煎药送去给她喝。”   “早前不是有御医开过药了吗?”   “想来应是另外的方子。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   王公公遂不多问,等御医来了问问便知。   今个早朝发生了件史无前例的事,禹亲王因为宿醉,翌日竟耽误了上朝的时辰。   圣上龙颜大怒,当朝指着他骂了半个时辰。   因为此事,整个早朝期间,金銮殿都弥漫着种低压气氛。朝臣们奏禀事情时都格外小心,大气不敢喘,唯恐惹火烧身。只是心里却无不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们实在难以相信,从来以勤勉恭肃示人的禹亲王,竟会干出这等荒唐事来。   早朝也提前散了,待那面无表情的禹王,与那神情玩味的宁王,前后脚踏出大殿后,朝臣们不由面面相觑,各自打着眼神官司。   “七哥昨夜放纵快活去了?啧,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禹王继续抬步走,对于宁王的嘲弄不予理会。   难得抓对方个大丑,宁王可不会轻易放过,自是不遗余力的嘲讽:“七哥,春宵苦短,及时行乐是好,不过你可得注意些身体。毕竟年岁渐大,身子骨不比从前硬朗,彻夜狂欢,当心身体遭不住。当弟弟的,可是心忧的很。”   “不牢你费心了。”   禹王冷扫他一眼,不冷不热的道。   可就这一眼,让他骤然停了步,岿然不动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宁王亦停了步,他先是挑眉疑惑,而后瞬息就迅速反应过来。他当即脸色极为难看,抬手下意识摸了喉间,狭眸瞬染了阴翳。此时此刻他早没了之前幸灾乐祸的心情,反而情绪恶劣透顶。   这痕迹老七既一眼就能看明白,那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两人对视一眼,眸底的暗光一凶冷,一阴骘。   各自收回后,谁也没了再说话的心情,直接岔开了路走。 第66章 添堵   王公公指挥人给九爷赶紧摘帽卸衣,散散暑气。   虽说夏日将尽,可暑气未消,尤其是这大晌午的时候,更是热的人头脑发晕。更别提再有面料厚实的朝服裹着,朝帽戴着了,大半日下来,简直能闷的人如蒸炉似的。   宁王端着用冰镇过的香薷饮,两三口吃尽,扔了空碗于托盘。   “她人哪去了,怎么不过来伺候。”   王公公在旁帮打着宫扇,给他扇风散热:“昨个伺候您应是累着了,这会还在歇着呢。”   “她累?”宁王目光投向殿外她屋的方向,冷笑:“怕不是在躲懒罢?”   “九爷这可就冤枉她了。”   王公公边吩咐人给他擦汗更衣,边解释说:“确实是起不了身,人恹恹的,饮食也懒进,晌午都没起来用饭。就连那御医过来切脉,都是让人推了她好一会才醒,强打精神坐了稍会就倦的不成,瞧着身子骨似真不爽利。”   宁王换了身轻薄料的绸衣,两三下系好后,就直接往殿外走。   “我去瞧瞧她是真起不了身,还是在装相呢。”   前头带路的小厮,在趋近长廊尽头的一处廊屋前停了下来,示意了身后的主子,人就住在这。   宁王斜扫了眼那紧闭的屋门,却没令人叩门,挥退小厮后就两步来到糊着窗纱的雕镂槅子窗前,侧眸隔窗悄视。   陈旧的纱窗不比新纱透亮,灰灰暗暗的颜色多少阻挠了些视线,不过好在屋子不大,一眼望去便也能看见全貌了。   小小屋子里陈设不多,却干净整洁,摆放有序。统共屋里也没什么大的物件,除了半旧的桌,就是矮窄的床了。透过不怎么清透的床帏朝里看去,就能隐约见到安静卧着的人。大热的天,她却依旧盖着稍稍厚实的被子,整个细瘦的身子背对着床外的方向蜷缩着,在他的方向甚至都能瞧的她那脸庞,都似深埋于衾被中。   他本是想透过窗户看眼她是不是装病躲懒,可没曾想这一看去,就很长时间没收回眼。看她这似怕冷的沉睡模样,他不由就想到,昨个见她时,她仍穿了身薄夹袄的情形。   王公公腿脚不利索就走的慢些,好不容易跟过来了,却见他九爷已经转过了身往回走,边走边烦躁的拉扯下襟口,瞧着心情似比刚才更差了。   “御医开药了吗?”   “开了,开了些调元补气的药,早晚各用一副,温凉兼用。”   王公公蹒跚跟过去,又问:“九爷刚怎么没进屋去看看?”   宁王满目不耐:“给她脸了,还进屋看她。”   进殿后,他又连吃了两碗冰镇的香薷饮,却依旧不解心底的烦躁。烦躁之余,他不免又去想,他自己去关注她的事作何,莫不是下贱不成?   昨夜酒后乱性,拉她入床已然是跌份的事。事止于此就罢了,如何还要继续去关注她?难道他就这般饥不择食,非得去碰那赵元璟碰过的人?   一想至此,他简直暴躁。   他都能想象得出,那赵元璟今日回去后,该是如何的暗下嘲讽他。   “日后,莫再让她在我跟前晃!”   王公公脸上刚走出来的汗尚未擦干净,就冷不丁听得这声吩咐,一时间讶的张了嘴。   宁王也不多解释,直接招呼人叫舞姬过来,歌舞助兴。   他觉得一切都是她在跟前晃久了的缘故。他身子旷的久,偏她最近又在他眼前时常晃,难免就勾得他起了兴。   只要她不晃,也就没那事了。   今日早朝的事很快就暗下传播开来,传到曹兴朝耳朵里,当即让他精神振奋,连手头事也不做了,令人直接驱车赶往宁王府上,打算问个究竟。   还未到正殿,就远远的听见悦耳的丝竹声,曹兴朝暗道,看来九爷心情不错,想来那禹王爷今个早朝当真是吃了个大挂落。   却不想得,刚一走到正殿这,对面迎上来的王公公就给他使了个眼色,小声儿的道了句,九爷心情不好,让他说话千万注意着些,切莫再惹得其生气上火。   “怎么会?”   曹兴朝诧异,不应该啊,今早朝受责罚的不是禹王吗?   难道那禹王不甘受罚,在朝上还是朝下给九爷添堵了?   沉思了会,他招王公公附耳过来,迅速耳语一番。   王公公迟疑:“要不先跟九爷禀下?”   曹兴朝就道:“公公你先吩咐人送去,这点小事我进去跟九爷说便是,也好让他散散心口郁气。”   王公公欲言又止,这曹小公爷还不知昨夜九爷宠幸了她,如今若再送她衣物出去,怕有所不妥。   在他迟疑着要不要说这事的时候,对方已经进了殿。   王公公也怕失了妥当,遂也没急着让人去办这事,而是先在殿外头等了好些一会。直待估摸着曹小公爷已经说了这事,再等了些会,依旧没见着里头出人来制止后,他这方着手让人去办。   想来九爷应也不在意了吧。他心里这般想到,尤其是想到九爷前头吩咐的不让她再近跟前的话,就愈发肯定她怕是不再受九爷待见了。   他却哪里想得,那曹小公爷进殿后,没急着说这事,却是先问了今个早朝的详情。等听完了禹王出丑的全程,他不免几分幸灾乐祸的说笑几句。   这茬事了,他遂就想起交代王公公去办那事了,刚要开口说起,哪料九爷这会却不知突发了哪门子邪火,寻了舞姬动作的错处,当场发作的摔过去酒杯,将人好一通臭骂。   吓得一干舞姬们全都跪了下来,又哭又求的,好不可怜。   偏九爷却又嫌人家丧气,勒令人闭紧了嘴起来重跳。道是再让他听见半句聒噪的哭声,别怪他让人缝了她们的嘴。   曹兴朝也被这冷不丁的邪火吓了一跳,要说的事就且忘了。直待歌舞都散了,他方又想起了这茬,遂就与九爷说了一嘴,以期也能让其散散火开心一些。   说完后,他觉得九爷脸色不对,就迟疑的问:“九爷,可是有何问题?”   宁王倒了杯酒,灌下。   “没什么。”   等曹兴朝告辞离开后,宁王又朝门外喝命,“去把那些舞姬,再次给我唤来!”   禹王府书房里,案后那人挥退了屋里所有人。   他掌腹在长盒上抚过之后,方慢慢打开了盒盖。   里面盛放的是一件血衣,不同于上次送来的千疮百孔的衣服,这回送来的衣服没有破损,唯独在上面泼了层血。   他知道血不是她的,知道对方送这物来不过是膈应他罢了。可里面的物,依旧刺了他的眼。   他没有想到,他还能再见到这件衣服。   伸手抚过衣服上细密的结扣,他眼前好似浮现起了,当初她坐在军帐角落里,眉眼低垂,耐心认真,一针一针将它织起来的画面。   他从不知道,有关她的记忆竟那般清晰,此刻他甚至能都回忆起,当时他从册薄中抬眸看向她时,她那眼睫轻颤,躲闪着眸光满是心慌意乱的模样。   一寸寸将那染血的毛衣从领口抚到衣尾。   这是件未完工的衣服,缺了两袖,前后长短也不一,看起来不适用,也不美观。   抚过每一寸之后,他将盒盖放了下来。   “张宝!”   张总管推门而入,匆匆过来。   垂首站在案前,对面主子爷看来的目光,莫名让他脊梁骨发寒。   “有件事,要你去办。”   张总管下了马车,站在马府门前时深吸口气,方定了神,从下人手里接过了盖着红绸的托盘。   敲开了马府的大门后,他就被人迎了进去,来到那马英范面前。   “主子爷让我来,就问你一句,可要他继续查下去。”   马英范似对他的到来已有了准备,闻言并无任何惊异的神色,只是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方幽幽长叹一声。   “主子爷心乱了。”马英范摇头苦笑。   主子爷既问这话,便说明只是怀疑,并未查到具体证据。无证而先欲取他性命,如此恨灼,急迫,丧失理智,早已不复从前那般谋定后动,手掌乾坤的明主模样。   他看向覆着红绸的托盘,叹道:“回告主子爷,不必了。”   纵是现在没查到,费人力物力经年累月的查,抽丝剥茧的找,总有那么一日会寻到他的身上。与其届时证据确凿,让他不得好死还连累满门,倒不如现在痛快的去,好歹还有个体面。   掀开红绸,他将里面的那壶酒拿起。   “马先生,你……可有何话要说?”   马英范持壶倒满了杯酒,“无话可说。”   饮了杯中酒后,他方看向天际不知什么意味笑过两声。   “我庆幸,也遗憾。”   庆幸离间了主子爷与她,遗憾计败一筹没能将她置于死地。并非与她有仇,只是她不得不死。   “不信,就且看罢。”   他最后那句莫名的话,张总管不明白,只是在出来的时候,脊背后面全是冷汗。夏日的风一扫,却刮的他肌骨发寒。   在风中站了会定了神后,他就上了马车回去复命。   主子爷似已料到是这种结果,闻言并没有情绪波动,只让他去账房支些银钱,送去马府给做埋身银。   只是在他退下前,主子爷却没有温度的下了条命令——日后,但凡犯错的人,大错杖毙,小错赶出府永不录用。   宁王府里,时文修看着柜里少的那件毛衣,晃了神。   她就那么寥寥几件旧衣,还是当日从边城入京时,收拾放在马车上的。后来就被王公公全都还给了她。   宁王府里有发下来的衣物,平日里她自也是穿不着这些旧衣,可这些旧衣她搁在这不穿,不代表她不知道少没少。   他们拿她旧衣去做什么,她也不关注,缓过神后就柜子重新阖上。而后迟慢着步子去半旧的桌前坐着,拿出细纸出来铺陈在桌面上。   刚才王公公派人来通知她说,近些时日,没什么事就别出屋子,尽量在屋子里待着,别去碍那九爷的眼。   那不出去便不出罢,开了窗户也不是晒不到太阳,随便做点什么也能打发的了时间。 第67章 冰鉴   夜色已深,窗外弦月如钩。   寝殿里的九彩蟠花宫灯早已熄了,唯留壁角两盏宫纱灯,散出淡淡的光映照着殿内的白玉地砖。   抬着冰鉴进来的下人,轻手轻脚的绕过红漆槅扇,就要将那冰鉴搁置在镂空雕花窗前。   “搁那么远做什么,搬床前来。”   拔步床内传来烦躁的令声,下人们不敢不遵从,遂只能改了方向,抬着沉重的冰鉴挨着床前帷幔放下。冰鉴的空隙不断朝外散发着凉意,甫一放下,周围温度就骤降。   深夜里的寝殿就在岑岑的凉意中安静了下来。可很快,轻薄帷幔笼罩的床内,就再次传出些辗转反侧的声响,与几些压抑的喘气声。   刚悄声退到殿门外的下人们,还没等重新站稳了身子,就冷不丁听得里面人抑怒的令道:“再去给我搬个冰鉴过来!”   当值的管事可没敢让人再去搬,殿内已经有四个冰鉴了,再搬个过去,这寝殿可就要活脱脱变冰窖了。   让其他人且先别遵令,那管事就悄声紧着步子,赶紧去那王公公屋里,向他寻章程去了。   王公公一听这还了得,忙披了衣服起身。   “这是第几日了?”   “第三日了。”管事的将他搀扶起来,道:“前头两日倒也还好,反复几回要了凉茶冷酒灌下,折腾半夜便也消停了。可今个,都要了足足四个冰鉴了,却还未歇下。”   那管事朝王公公看过眼,迟滞些许,“奴才瞧着,九爷这般,可不单单是畏热的缘故。”   九爷素来畏热不假,可那寝屋里的温度都低的能让人打哆嗦了,想来其睡不下断不是因暑热了。   虽话半遮半掩的,可王公公心里却是有数了。   “一会去廊屋那边,唤她去九爷寝殿里伺候吧。”   王公公知是什么缘故,便也不急了,佝偻身体咳嗽几声后,重新坐回了床榻上,“别那么不知趣的让奴才进她的屋,遣个婆子进去唤人。找个力气大些的婆子去,直接将她背去寝殿,便也多少省她点力气。”   那管事点头,心道九爷这般果真是欲求不满的缘故。想着,却又不免建议:“九爷血气方刚需求正盛,奴才瞧她那病恹恹的模样,怕是不能伺候的尽兴。公公,您看要不寻个身子骨好的舞姬过去伺候?”   王公公摆摆手,九爷若能将就的话,便也不会这般硬挺着了。却也不跟他多解释,只道:“就让她去,歇了三日多了,她身子骨多少也该缓过来了。”   管事的便不再多说,就下去办此事了。   时文修睡得迷糊时,总觉得身子好像在移动,耳畔似也有微风拂过。强睁开眼看着,朦胧的光线里,长长廊檐下的宫灯,就影影绰绰的晃着进她迷蒙的双眸中。   正殿寝屋里,宁王迟迟不见人搬冰鉴进来,不由火冒三丈。一把扯开床前帷幔,正俊脸阴沉着跨腿下床,待要过去教训那些阳奉阴违的奴才时,寝屋的门从外打开了。   “你们可是聋了,没听见……”   他手上抓起的酒杯没能冲对面摔过去,却是直接顺着掌心跌在了自己脚边。   外头背人进来的婆子,一进门就遭受了迎面而来的一记怒喝,难免发憷的厉害,两个在旁帮扶的婆子也是心惊胆颤。不过却依旧按照管事的嘱咐,什么都必管,什么也不必说,只管将人背到那宽荡的拔步床上放下,而后再悄无声息的退出来。   吱嘎一声响,寝殿门再次被人从外头关上。   偌大的寝殿寂静下来,皎洁的月色沿着窗槅镂空处蔓延进来,悄无声息的覆在轻薄鸳帐上。随着月色一道落下的,还有床前人那愈发似烧灼的目光。   透过薄如蝉翼的床帐,他能轻易看见帐里那被放躺在软衾上的人,双腮带粉,星眸微濛,脸庞带着未散尽的睡意,迷迷濛濛却又不胜娇弱的堪怜模样。身上被人给披上的素色薄夹袄早已滑落散开,露出里面贴着肌骨的绸色小衣,细带松散的绕在她白腻的颈子上。   他腹下火噌的下就撩了起来。   尚存的半分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恼火的,此刻最应做的就是大发雷霆的让人将她抬走。偏唤人进来的话严严实实的堵在喉头间,滚动几番,却是搅和着他残存的理智,一道都咽入了腹中。   脑中如何想,身体却依旧背道而驰。   拨开床帐跨腿上来时,他手上甚至失了几分力道,失手将那半截帷幔给撕扯了下来。   “来人,将冰鉴都给我抬走!”   扯过薄衾将两人一同裹住,他俯伏下热烫的躯体,覆上了她清凉的身子骨。   下人们轻着手脚进来,抬走分布床边的几座冰鉴。   夜深浓重,昏暗寂静的寝殿里,唯一清晰的,是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声。   窗外的微风徐徐而至,穿过镂空窗,拂动残破的红纱帐随风而漾。   下人们把殿门轻轻带上,至此可算是大松口气。   管事的也松快的捶了捶肩背。九爷不找茬不折腾了,可真是皆大欢喜。只是九爷也是,既想那事,那吩咐下去一声便是,何必在那瞎折腾一番。他不说,奴才们又怎知晓,更怎敢问呐。   宁王清早去上朝时,还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想到昨夜的粉光融滑,想她撩耳的细细轻喘,难免还是有几分余味的筋骨酥麻。直待他宫前下了马车,抬眼不巧见了同样正下马车的赵元璟。   两人互视一眼,面容皆有寒意。   待宁王冷笑着跨步离开,稍后半步的禹王森沉了眸光。   同是男人,他自然看得懂对方刚下马车那会,那眉梢眼角几番回味的餍足模样,意味着什么。   王公公听闻今早九爷上朝时心情尚好,便猜测昨个夜里应是尽兴的。他觉得那补元气的汤药到底是好用,遂等她起身时,就赶紧让人把那早早煎好的汤药送去,给她送服。   时文修吃完汤药后,就开始穿戴衣物。   好在昨夜被送来时,因那婆子图省事,也就胡乱的给她草草披了外衣,其他衣服也没给她套。所以这会穿戴起来,倒也简单省事了。   穿绸裤的时候,她隐约觉得有些异样。迟疑的屈过腿垂眸看过,就见双腿内侧有些发红肿胀,双腿外侧还有清晰的指印。   想到昏睡中朦朦胧胧中的感觉,想到那会耳畔边含糊不清的切齿低骂声,再想上一回莫名酸痛的手指根,她好似多少有些明白了。   曹兴朝一进殿,恰好就遇上了刚从寝屋走出的人。   他刹那睁大了双眼满是不可思议,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王公公也没料到曹小公爷这会过来,一时间还讶了下,随即注意到从寝屋走出来的人,见她只套着个薄夹袄,单穿着个绸裤,披散着头发就那么直接出来,当即惊得忙过去将她又推回了寝屋,关上了门。   “她她她,她这是……”   曹兴朝瞪着眼指着她的方向,说话都不利索。   王公公就小声告诉他:“这几日没抽出空来与您说,九爷早几日就收了房里伺候。您这边,日后与九爷提起她时,怕需注意着稍稍避讳着些。”   曹兴朝只觉梦幻一般,还是难以置信。   “九爷怕不是鬼迷心窍了吧!”   他就是被砸穿了脑袋,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出。   “哎哟,您可噤点声。”王公公不让他乱说,“九爷看上哪个,自他的道理,您可不能胡乱腹诽着。”   曹兴朝想,这真由不得他不腹诽啊。   王公公见他抹把脸,就迫不及待的直接往外走,忙问:“您这就离开啊,没其他事要老奴转告九爷的?”   “没了。”   曹兴朝摆手,他要找九爷的事还不如这件事来的大,这会他还是回去自个先缓缓罢。   “对了,公公千万莫提我今个来过。”   “老奴省得的。”   王公公着令人去送送那曹小公爷,他则又吩咐人另去库房拿两套新衣过来,给寝殿内的人送过去。   心里也是颇有些无奈,他实在是不知,她这般的随性是在何处养出来的。宫里头断不可能,可总归不会是那禹王府吧?瞧那禹王爷那一板一眼的样,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今个她这衣衫不整的撞见了外男,若让九爷知晓,那还了得,怕少不得要发好大一通火。   想想他都头疼。   午后,宁王的车驾从府外进来。   众人迎了宁王入殿,摘冠卸衣的忙活一番不提。   更衣盥手完毕,他轻裘宝带的坐上首座,招手令人唤舞姬来。   众舞姬翩跹而入,随着丝竹声摇曳腰肢,翩翩起舞。   宁王单臂支着扶手,懒散倒杯酒却不吃,只握着盛着透明酒汁的琥珀杯轻晃着,似是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王公公瞧他对那歌舞似不大感兴趣,就问了嘴,可否要她们换个曲目。   闻言,宁王倒是撩了眼皮斜扫了殿上一眼,却是随即漫不经心的问了个不相及的问题。   “她人呢,怎没让她过来伺候?”   “在她屋里呢,好似这会也没躺着歇息,老奴这就让人将她唤来。”   这会功夫,主仆俩好似集体失忆了般,宁王似是忘了自个前些时日刚说了不让她在跟前晃的话,王公公也似是丝毫不记得了这茬。   当那藕荷色的细瘦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宁王忍不住又回忆起,昨夜里抱她时那清凉入骨的感觉,竟是比那冰鉴更能令他解暑。   光是想想那几分滋味,他就有些眼饧骨软,头皮都似在发麻发烫。   灌口酒,压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他不是不恼火的,那些个欲火难熬的夜里,他甚至都怀疑自己不正常。饶是昨夜伏她身子骨酣弄的时候,也都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否则他真无法解释自己这反常的举止。   若在从前,谁要说他会用赵元璟用剩下的女人,他能将人脑浆子都打出来。可偏如今,不用人说了,他自个这般做了。   时文修从边上绕过去,没打扰殿上舞姬们跳舞的步伐。   这个时代的古典舞蹈她是头一回见,难免就多看了两眼。宁王正心口发堵着,一抬眼再见她边慢步走着,边眸光往舞姬的方向流连着,似是副闲庭信步的模样,不由就冷笑着将杯底往扶手上重磕了下。   “你磨蹭什么,我是让你来观赏歌舞的不成?还不快过来伺候。”   一语毕,好似在她耳边刮过了空气。   他就满腹憋闷的看她,就像是聋了似的,对他的话没任何反应。她该如何走就如何,步调都未曾变过半分,哪怕是稍稍敷衍些都不曾。   满殿的奴才奴婢们可都见着,他堂堂主子颜面扫地的一刻,可当真把他气个够呛。   “九爷消消火,她身子骨不行,走不快……”   “不用替她说话!”宁王一挥手,直接抓了案上鞭子:“她以为自己是谁,敢如此放肆!”   时文修刚走近前时,凌空一鞭子就冲她扫来。   她安静抬了眸,清润的双瞳映入了挥来的鞭影。   他微变了脸色,手腕硬转了力道方向,那长鞭就擦着她的肩侧落地,刮破了她新上身的夹袄。   鞭身落地的那刹,他粗喘了口气,眼里阴霾凝聚,当即抬鞭指向她,几欲冲她破口大骂。   可她就那么抄手站那,眼风都未曾动过分毫,亦如刚才看他挥鞭过去的时候。   僵持两瞬后,他直接扔了鞭子到桌上,连倒了两杯酒灌下。   “别以为上了主子的床,就能自此拿捏着做主子的范。”   他似轻慢嘲弄,狭眸却阴翳不减,见她站那不动,又一副聋了的模样,就抓过桌上装瓜子的碟子,甩她面前。   “剥。” 第68章 情绪   大殿内彩袖飞舞,踏着婉转悠扬的曲子,舞姬们或步步生莲如仙子,或衣袂翩飞如隔雾之花,曼妙多姿,美如画卷。   时文修本就剥的慢,在看到殿上舞姬有凌空飞起甩袖击鼓,或是纤足轻踏半空彩色绸带等高难度动作时,剥瓜子的动作几乎肉眼可见的迟顿了下来。   “好看吗?”   宁王低眼瞅着白玉小盘里那堪堪十来颗瓜子粒,狭眸上抬落上她专注的眉眼间,凉凉的音调似是单纯发问,又似是在反问。   她眼睫动了下,低眸继续剥瓜子的时候,轻点了点头。   他似没料到她还能回应,在她眉目间落了几瞬后,斜眸冷笑:“莫不是真当我让你来赏曲观舞的?”   伸手点点白玉小盘上寥寥的十来颗瓜子粒,他眼尾挑起:“这就是你大半会功夫磨蹭的干的活?当着我面你且敢如此,那背着我时,岂不是更要反了天了。”   她把脸移向大殿的方向,又慢慢的剥着瓜子。   “问你话呢,少给我装聋作哑。”   说着他将白玉小盘从她手边拿起来,又随手哐啷声扔了桌上。   小盘落了桌,震荡的里面的瓜子粒有些许蹦了出来。   她见了,就一粒一粒的捡起,重新放了回去。   王公公见他唇泛冷笑,已然是面色不善的模样,遂忙在旁小声提醒了句:“九爷,她指甲刚长好,怕还疼着呢,自是剥不快的。”   宁王神色一收,狭幽的眸光不由的就朝她双手处看去。   此刻脑中就隐约想起当日狱卒来报时,为形容她惨状让他开心,特意详细说了嘴钉她指甲时,她摇头流泪的模样。   “那是她该。”   他幽寒着脸说着,将目光生生移向了大殿。   她依旧还是慢剥瓜子看歌舞的动作,似乎说什么都对她造不成影响。在瓜子粒落玉盘的声音响了五六下后,她手边的瓜子盘被人一把夺过,泼向了大殿。   “等你剥完,我怕早已驾鹤西归了。”他敛眸嘲笑,斜靠椅座,散淡的朝白玉小盘一指,“就且这些吧,虽不知那一小撮能够哪个吃的,却好歹是比没的强。”   “你还在呆站着做什么,不知拿过来给我?”   时文修遂将那白玉小盘推到他面前。   宁王把脸看向大殿,扯了扯襟口没说话。   王公公就提醒她:“喂给九爷吃啊。”   他都替她急,这么明显的暗示,她怎么就听不出呢?   时文修的目光看了眼殿外,又看了眼旁边的人,到底还是去拿白玉小盘里的瓜子粒。   宁王俊眸微阖,看着凑近他唇边的手心,差点没忍住出口讥讽,莫不是从未喂过人罢。须知这这喂吃东西从来讲究的是情趣,那都是要捻起在两指尖间,一粒一粒的送入人唇齿中,他活至今还是头一回见把东西全堆放手心里,一把搪过去的,简直是让人长见识了。   王公公瞧了就知不妥,刚还要出口提醒些,熟料九爷却低了头张口含住,就着她的手心吃下。他遂就移开眼,不说了。   等收回了手,她双手拢在袖口,朝外微侧过身。   王公公一瞧她那架势,就知她要走,就眼疾手快的在她迈出步子前拉住她。   “可是累着了?我让人搬张椅子来,你且坐着歇会。”   说完这话后,他见九爷依旧继续赏着歌舞,充耳不闻的模样,心里就有数了。当即给旁边下人使眼色,让他快搬椅子过来。   时文修就伸手在案上写着:累了,要回去。   “累了就歇会,在这吃点小食。”   王公公似浑然看不见‘要回去’三字,让她坐着,又把案上的各类小食往她面前搬来了好几样。   她遂坐了会,又继续观赏了会歌舞,还吃了两颗龙眼,几瓣橘子。   这期间宁王没再出口找茬讥讽,一时间殿内歌舞升平,说不出的和谐。   等她再次起身时,王公公没再拦,宁王也没再出声。   直到她细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宁王方收了目光,倒了杯酒灌下。   王公公到他身后给他按压着肩膀,劝道:“九爷,她经历了这回大概知错了,您也不必事事都故意针对她。”   “知错?知错可有用?她犯的那些错就能消弭了?”   宁王俊眸阴戾微阖:“现在这是给她机会赎罪。”   “九爷,前头打也打了,刑也上了,也算是赎过了。她现在怕也不好受,一身的病痛怕要一辈子随着的,您没看她刚才用吃食,不敢吃点心等干些的,只怕是至今吞咽都带些影响的。”   这番话不免就让人想到,她从来是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好似疼痛的感觉在她这里降低,让人也不知是真感觉不到痛,还是强忍着不做出痛的反应。   宁王再次倒了杯酒,仰脖灌下。   接下来一段时日,他没再招她过来伺候。有些时候下朝回来时,偶尔站在殿门口朝外眺望过去,便有几回见到了她或坐在墙根下眯眸晒太阳,或到后殿的方向似采了些什么回去。   他遂问王公公她采的什么,王公公就告诉他,是采了几株草,养在了她屋里的那崩了瓷面的破旧花瓶里。还道是并非没让人采些好看的花来给她养,可她不养,非要养着草在花瓶里,而后放置在她靠近窗户的半旧桌上。   大概过了十来日,这日夜里,他方再次让人唤她过来。   憋了好些时日他难免有些难耐,抱了人入床,就忍不住手伸了她绸裤。俯身在她唇瓣几番碾压之际,他也单手脱了自己身上松垮的绸衣,躯膛滚烫着便俯伏了下去。   但很快,他就发现她今夜情绪不大高。   即便她从来是不咸不淡的模样,鲜少在面上显露情绪,可此刻她撇过了脸躲闪着他的亲昵,唇线抿着眼帘阖下,素白的脸庞颇有些寡淡,肢体上也与他毫无互动,便是他再不会察言观色,也能轻易看出她的情绪不对来。   “你怎么了?”   他且停了下来,热息吹拂在她脸上,时重时轻。撑着身体眯眸朝下看向她,幽深的狭眸在浓重的欲色中,又带了几分审视。   她这方启了抿着的唇蠕动几番,他低眸仔细分辨,勉强能看出大概是‘累了,不舒服’这类的话。   说完后她就不再理他,闭了双眸,恹恹的把脸往旁边又转了几分。   他的热气陡然粗重了几许,这是夹杂了暴躁。   她如何就不争气的突然不舒服了!   要知此时此刻,他可是箭在弦上!   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掌心继续摩挲,手指依然滑动想带动她的情绪,可好一会过去,他忍得鬓角落了汗,呼吸都能烫出岩浆来,但她却依旧恹恹着情绪不变。   如此,他除了满心暴躁的罢手,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不管不顾的继续吧?瞧她那病恹恹的样,他都怕不小心就能直接做死了她。   从她身上起了身,他扯掉帷幔透透气,勉强压了压滔天欲念后,就问她是哪处不舒服。   她蠕动着唇,表示累。   他狭眸渐生了怒:“我是问你是身体哪处痛,哪处不舒服!”   她恹恹抬了眼皮看他一眼,而后动了唇,还是那个字。说完后就起来穿衣,系了身上扣子后,便要下床离开。   他抓了她细腕,深喘口气,忍着怒道:“我让大夫来给你看看。”   她反手推他,摇摇头示意不用。   见他不肯放手,她就在床幔上写字,示意她累,想回去歇着。   这一刻,他突然就从她素白的面容上,看出了排斥与烦闷。   他手僵了下就松开。   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他突然第一次发现,他好似从不知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第69章 阴暗   翌日就有御医过来给她诊治,在望面与切脉过后,倒也没看出旁的问题,依旧是嘱咐着细养。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她被人唤去寝殿两回。可夜里当值的下人们便眼睁睁的看她,每回进去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就衣衫整齐的出来。虽然他们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可在她离开后,他们依着吩咐进殿端茶送酒的时候,寝殿里弥漫的那种风雨欲来的意味,无不让他们栗栗危惧。   这事那夜里当值的管事哪敢瞒,自是都悄禀了王公公让其知晓。即便旁人不说,王公公这段时日也早察觉出不妥来了,且不说九爷下朝回来后提也不提她一嘴,更遑论如往日般叫她来伺候,就单说九爷那一日阴郁过一日的脸色,就足矣让他看出不对劲来。   他遂也悄悄的观察了她几日,可也没瞧出什么异常来,还跟从前一样,白日里不是在墙根坐着,就是回屋歇着,依旧是那么个不怎么有活力劲的模样。   但也唯恐她是身子不适却面上不显,遂他也寻府上的大夫又给她看了几回。可所谓望闻问切,在她这里缺了闻,而问她又不配合,所以大夫也诊不出个具体来,不免就委婉的提议说,最好是寻宫里头御医来看看。   可御医不是没来过,只是依旧没诊出个问题来。   王公公内心不免就琢磨,这几回夜里没成事,那可能就不是她身子的缘故了。   “她这会可还在墙根下呢?”   “没呢,已回屋去了。”   王公公想了想后,就吩咐了这下人几句,让他去办。   等那下人匆匆离开后,他摇头叹口气。他觉得那个中缘故,八成是因她不愿伺候了。九爷又是那般心气,察觉她这边排斥抵触,又焉能抹开面强要?如此便也只能兀自堵着心窝着火了。   当下人们捧着胭脂,水粉,扇子,香囊,绸缎等物进来时,时文修正坐在窗前,发怔的看着笔下画出来的枝叶。   除了端来这些女人用物,下人们还给她两扇窗户给换上了碧影纱,替换了之前陈旧的窗纱。另外还轻着手脚将她桌前摆放在破瓷面花瓶里的草叶拿下,放入了崭新的珐琅彩细颈口的花瓶里。   她却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不询问他们为何这些过来,也不关注他们何时离开。她只在浑浑噩噩的看过很长一会笔下的画后,而后将画叠放起,依旧还是放入抽屉里。   抽出一张新纸,她重新落笔时手都在发颤。若不是力度不够,她手指几乎都要掐断了那作画的细木炭。   王公公见人回来,就问他们,她是如何反应。   “没什么反应。”下人们回话道:“奴才们也依您吩咐说了,道是九爷特意让送来的,可她头都不抬一下,更别提露个高兴模样了。”   “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画那杂草,就摆她桌上那破口的花瓶子的里草。画完之后她就一直在那看,动也不动的,魔障了似的。”   王公公虽不知她为何就愿意对着株杂草作画,可想来她手头上有点事做,总归是好的,遂就吩咐下人去将九爷案上用废的那沓细纸,给她送去。   说是用废的,却也不过是褶皱了,或上面滴了墨汁,也不耽误使用。下人捧着上等的澄心纸过来时,就见她还在窗边低首画着,只是瞧着脸色好似有些苍白。   他不免好奇的朝那纸上的画悄摸看去一眼,但见那黑白色的枝叶,好似与花瓶里的杂草模样相似,却又好像不大相似。   不知过了多久,划动在纸上的笔尖停了,那细木炭自她手指间滑落,跌落在了她刚画完的画上。窗外午后的光夹杂着风,从半掩的窗户透了进来,光落纸上,风吹纸页。   吹折了一半的纸却让曲折过来的画落了暗影。   抽出了那刚完成的画,她不可思议的看着。   她竟是寻着那株草最丑陋阴暗的角度画的。   浑身打颤,她伸手朝下猛地掀开抽屉,把满满一摞的画纸全都拿了出来。她一张一张的翻,一张一张的找,颤栗的眸光深陷在那叠黑白画纸里。   全都是,无一不是。   她呼吸急促,巨大的阴霾遮天盖地冲她而来。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是向着阳光画的。   王公公想着九爷的事,在殿里也坐不住,遂就打算过来劝劝她。刚一走近廊屋这边,他便冷不丁见了半掩窗户里头,她恍惚神色虚汗满面的模样。   “这是怎么着了?”   王公公惊得赶紧进了屋,招呼人快些端参茶过来。   待灌了两口参茶,她这边方渐渐缓了下来,身子不再僵那发颤,双目也渐渐有了焦距。   “你说你,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这般硬挺着把自个身子熬坏了,可不是自个遭罪?何苦来着。”   王公公见她缓过这茬来也松口气,为防万一,却也还是让人去请大夫来。她也没回应,神色恢复些后,就默默的收拾桌上散乱开来的画纸,又蹲了身去捡地上落下的几张,叠好后就再次收拢到抽屉里。   “还学过作画呢。”刚她收拾的时候,他难免就往画纸上看了眼,瞧着好似是桌上那株草的模样,“九爷他精通画技,你要爱画,以后也不妨让九爷指点下。”   她收拾完后就坐那,也没什么反应。   王公公也不在意,由下人搬了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说起了家常。   当然也只是他在说,说他当年家里头揭不开锅,又赶上灾年,没法子就送他进了宫。说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刚开始他也受尽了苦头,好在他很幸运,没过几年就遇上了和善的好主子。   又着重的,他说了九爷那些年里待他的亲厚。   几番感慨的说完,他话题一转,看向她道:“紫兰,说来你也同样是受过九爷恩惠的。当年,你这条命,还是九爷给救下的。”   见她安静听着,他就又叹道:“我知你定是觉九爷下手狠辣,不近情面,可你却忘了,当年九爷救下你时也曾给过选择离开的机会。是你自己要选择入宫报恩的,没人强迫你。”   “宫里那几年,九爷也没吝啬资财,助你用来打通关系坐稳毓秀宫大宫女的位置,终究说来也没亏待过你。”   说到这他停顿了稍许,而后又颇有些语重心长:“可你呢,既说要报恩,如何中途却恩将仇报?紫兰,你大错特错了啊。你既在宫里头待的时日不短,便如何不知,九爷他最恨人背后使刀子?你这刀刀戳他肺管子,他那会气在头上,如何能轻饶了你?”   他说着,又有伤感的说起当年被关玉岚殿里,九爷受人磋磨的事。却又没说几句,又忍不住老泪纵横。   她安静的听着,脑中想的却是,他如此推心置腹,究竟有何目的。   明明她很清楚,她从进这宁王府起,他不曾害过她一分一毫,甚至几次言语间对她都多有维护。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的去将他最恶毒的方面去想,想他是不是看出了,她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想榨干她最后的一点价值。   譬如说,取信于她之后,再将她送入禹王府里,做双面间谍。毕竟,这个时候那禹王对她的愧欠之意大概尚未消散干净,送她过去行些反击之事,正是好时机。   她好似失去了对人的信任,任何试图与她拉近距离谈话的人,她都不受控制的将对方的动机怀疑到了极致。   此时现今,她似乎只会去看人的阴暗面,只会去揣度人性的丑陋。她好似,丧失了面向阳光的能力。   意识到自己这一转变的她,脸色渐渐泛白,扣在膝盖上的手心渐渐攥起,死死的抠进肉里。   “你与她说这些干什么!”   窗外冷不丁的一声喝让王公公的话戛然而止。   他刚忙擦擦眼角往外头看去,便见九爷还穿着朝服站那,脸色沉郁郁的模样。旁边,还站着那面色不大自在的府里大夫。   想来是九爷回来后正好遇上了,便直接随大夫过来看眼了。   “老奴这不是闲着也无事,遂就过来与她唠会家常。说着说着,也就难免说起从前来。”王公公就去给他抚背顺气,“都是老奴不好,您可别气。”   宁王没说话,旁边那大夫就过来给她切脉。   王公公就在旁细说了前头她那症状,大夫诊过一会却也没诊出什么来,只能嘱咐着好生养着罢。   待大夫走了,宁王就斜眸冷笑道:“便是装的罢,动弹动弹也就好了。去,将荷花池的残败荷叶子捞捞,什么时候捞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完,直接拂袖而去。 第70章 池塘   荷花池所建处离正殿不远,沿着曲折长廊往东而行,便见汩汩水流从廊基下的涵洞处流出,转过了斜拦,就到了被崚嶒白石围着的荷花池。   这个季节的荷花早已过了花期,荷塘里挤挤挨挨的不再是盛开的簇簇粉似霞的荷花,亦不再是墨绿鲜嫩的荷叶,却是花凋香渺枝零飘落,宛如残缺的躯体。   带路的下人将她带到地方后就不再管她,匆匆按原路折返回去复命了。   正殿里,宁王刚换好衣服,见那下人回来,就召他近前问话。   “她可有按吩咐做事?”   “这……”那下人想到她站在萝薜倒垂的凉亭上,面向着一池残荷呆怔着不动的模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   宁王啪的下将茶盖阖上:“有还是没有,你是不会答?”   下人就忙回没有。   “她不做事,那在做什么?”   “奴才离开的时候,她还正对着池面站那歇着。”   画面在人脑中浮起的时候,桌面同时响起了茶杯翻倒的磕碰声响。里面的茶水茶叶都淌了出来,直接洇湿了桌前人半截锦袖。   王公公来不及惊呼,就见他九爷人已从椅座起身,疾步朝殿外走去,行动间带动的袍摆翻飞。   怕事有不妥,王公公也忙让那下人多叫些人跟上。   就在宁王刚离开不一会,曹兴朝打外头过来了,见殿内就王公公一人在躬身拾掇着桌子,就奇怪的问九爷人呢。   “去荷花池那边了。”   “荷花池?哦,九爷大概又去喂鱼了罢。”   曹兴朝恍然道。他这些年从各地弄来的昂贵的锦鲤,九爷也喜爱的紧,偶尔心情好时,便会过去喂喂。   “成,那我也过去看看,正好也有事与九爷相商。”   王公公还没来得及说不是去喂鱼,对方已经自顾自说完,转身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午后的长风吹起了凉亭上倒垂的萝薜,吹皱了荷花池本来平静的水面,也刮的那坐在凉亭延伸处石阶的细瘦人影,被额前散乱打来的发丝迷濛了双眸。   她把手里网兜朝水里探去,宛如被附身了般,又捞起一条色泽华丽的锦鲤。此时此刻她如心智被蒙了尘,一股浓重的怨意从心底深处翻卷而出,冲击着她的神志,动摇着她的魂魄。   她不甘,她怨责,她恨毒。   凭什么,凭什么偏选择了她穿越?凭什么她要异世他乡忍受孤独凄苦,凭什么她要活的万般艰难?凭什么她要听人呼来喝去,凭什么她要受人欺凌虐待?更凭什么她要遭受不当人的待遇,受这些不公平的待遇!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这些灾难都要降临到她的一个人身上。   明明她没有做错事,明明她心怀善念,待人以诚,明明她那么努力的在生活。所以凭什么呢,凭什么她要受这些无妄之灾。   她把网兜里挣扎跳动的鱼搁在了石阶上。   看啊,凭什么连条鱼都可以活的自由自在,都可以有个家,凭什么她却独身在这吃人的异世苟活,如同丧家之犬。   她看着石阶上的那些鱼在翻滚,挣扎,喘息,似也在哀求。渐渐的她捂住了脸,又笑又哭。凭什么呢,凭什么她变成了阴暗的蛆虫,要去嫉妒自在随心的生物。   这一刻她心口好似是想呐喊,又像是想撕扯。   这还是她吗,多么狰狞丑陋。   在离凉亭有一段距离的长廊处,无声立着一行人。   为首那人宛如被定住了般,带着莫名情绪的眸光一直凝睇着远处。他看她捂脸抽泣,看她似有崩溃的捧了石阶上的鱼,慌张而发抖的将它们重新放回水里,看她如犯了大错一般痛苦无助,看她蠕动着唇瓣,不知是不是在无声道着歉。   他怔怔的看着,心口不知为何,莫名有了闷意。   曹兴朝这时从后头赶来,见九爷停在那不动,不免有些奇怪的顺着他目光望了过去。这一眼,可活生生将他气个半死。   他当即撸了袖子就怒气冲冲的冲向了凉亭方向。   该死的贱婢,竟敢玩弄他的鱼!   要知道他这些鱼都可价值不菲,一条上千两至上万两银子不等,有的还有价无市。当时弄来这些鱼,他也费了不小的心血,此刻见人糟蹋摆弄,焉能不气血上涌?   “兴朝!”   直待曹兴朝从旁侧大步走过去好一会,宁王方反应过来,疾步追过去的时候,亦大声出口欲叫住他。   哪想得对方正在气头上,为那上万两银子的鱼心疼的要死,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几乎快步冲到凉亭石阶下,一脚踹向了她。   “贱婢,谁让你动鱼了!”   石阶本就朝下延伸至水下,他踢的力道正朝下,她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直接滚落下去。身子一落入水中,就没有丝毫挣扎的往水下里沉。   曹兴朝也被这变故惊了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从腰后猛传一阵狠力,径自将他同踹入了水中。   “该死的我叫你没听见!”   宁王目露凶光,戾声怒骂,待下一刻见那水中的人不露身子了,当即变了面色。   “九爷!”   “九爷!”   “快去拿长杆子来!”   随后赶来的下人们大惊失色,下水的下水,去搬长杆的搬长杆,还有赶紧回去拿干净衣物的,水池边纷杂一片。   宁王几下就将她捞出了水面。   揽抱着她腰使劲将她往水面上方擎抱着,他来不及擦脸上的水,就伸出手来拂开她贴在面上的湿漉长发,手指探她鼻息。   她动了动眼睫,皱了脸痛苦咳嗽两声。   他收回了手,面上凝色稍散。   正待要揽抱着她往池边游之际,他却猛地感到脖子被人掐住。蓦的抬眸,就恰撞入她燃着火光的瞳仁。   大概眼里刚不慎进了水,刺激了她眼微红,但双瞳里的光芒却犹似针芒,扎人心尖,又犹似烈焰,烧人心口。   因被他擎抱的高,她视他时垂落半分湿润眼睫,他抬眸回视,任由她发梢滴落的水滴落他面上,由着鬓边滑落水面。   不平静的池面在轻微的浮荡,水波荡漾在两人周身。   她的手指渐用力,指甲抠进了他脖子的肉里。   他却未见其他动作,只狭眸愈深,一瞬不瞬的盯紧着她的双眸。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伴着窒顿的细细喘息,她却反而轻笑了。眼睫随之轻动,被水打湿的脸庞也被这抹笑朦胧出艳色。   他们的错,凭什么要惩罚她自己变成这般的鬼模样。   纵她是长在淤泥里的水草,也依旧能挣扎着透出水面,迎着光呼吸的。   凭什么要让他们改变她?   世道恶是世道的错,他们毒是他们的错。   为旁人的错买单,是对自己愚蠢的惩罚。   谁也没有资格将她扭曲成面目全非的模样。谁也没有!   宁王看她披着湿漉的长发,掐着他的脖子如水妖一般俯下脸来,不由后脊紧绷,心跳略快。在她温热的气息欺近时,臂膀当即将她圈抱的愈紧。   她发狠的一口咬上了他的下颌。   “别弄脸!”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嘶了声,遂偏开脸躲闪她尖利的细牙。而后这一转头,就瞥见了在还泡在水里,正目瞪口呆着的曹兴朝。   其他下人们都知情知趣,早在前头气氛微妙时,就都已经悄悄爬上了岸,走远些了。唯独那曹兴朝还没怎么弄清楚状况,所以冷不丁瞧见了这一幕,难免就惊呆住了。   宁王火大的骂他:“你还傻在那待着作何!”说着又压低着声警告她:“松开,别咬脸。”   曹兴朝恍惚的应了,仓忙就要游过去帮忙拉开她。   宁王余光瞥见,火冒三丈:“你给我滚!!”   曹兴朝可算是反应过来,几下游上了岸。不过离开前,还是难掩惊异的又偷偷回头看了眼。   “信不信我将你眼珠子挖下来?”   曹兴朝不敢再放肆,他还真怕九爷脾性一上来,没个轻重的真弄瞎他一只眼,那又何苦来着。   等人一离开,他直接就揽抱着她抵到了假山石上,粗沉喘着气抬手抹了把脸,又抹了下被抠出血的脖子。   “怎这么狠,属狼崽子的不成?”   他伸手掐过她水盈盈的脸,指腹重重擦过她沾染上血珠的唇瓣,出口的声音喑哑的不成样子:“要明个早朝我挨罚了,等回来后,我可饶不了你。”   她背贴着假山石,脸被他掐的轻仰,微眯着眸看着他,细细喘着气。   他胸口火烧火燎,燎的他头皮都发麻。   “确定在这?”身体抵靠着她,他手掌探了水下,由着水流的作用轻易探了里面细薄小裤。   当然这话也就象征性的问问,毕竟此刻都到这份上了,焉有停住换地的道理。   汗流入骨的时候,午后的光也斜照了过来,铺陈了满池的浪花。   她于混沌模糊中眯了双眸去看,那投来的阳光很暖,却也很烈,晃的她眼睛都是白光,几乎不能视物。却也没睁眼看过多久,她的脸就被再次掰正了过去,随之覆过来的是他滚烫的热息,绵密的缠裹着她的唇舌,攫取她仅存不多的呼吸。   水波拍打着山石,时而韵律一致,时而忽疾忽缓。   荡起的水花落在石壁上,泼上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曹兴朝回正殿时仍在不可思议的想着,原来九爷竟是喜欢野的啊。既是这般,那早说啊,他又不是弄不来。   换了身赶紧衣物出来时,他还与那王公公说了一嘴,道是他回头要不弄两个西域女人带府上来。   “您可别。”王公公忙制止住他这想法,“您都忘了前头禹王爷打仗回来时,拉回来的那些蒙兀贵女们,当时不也有官员打趣说让九爷带回两个享用,直接让九爷没给情面,好一通骂撅了回去。”   给那曹小公爷奉了茶,他又道:“九爷回府就说了,她们说话叽叽咕咕的,连耳根子都没洗干净,听着都埋汰。老奴是瞧出来了,九爷是真不喜那挂的,您可千万别再打这注意,省的吃挂落。”   曹兴朝遂停了这厢主意,只是却暗自寻思着,待回头打听打听,这京中可有哪家贵女是能稍稍放得开些的。   这些年来,想与宁王府攀亲的达官显贵可不少,可九爷不是嫌人家贵女丑,就是嫌人家贵女装相,总要鸡蛋里都能挑出刺来,圣上都拿他没辙。毕竟九爷那脾性摆那,他要不想要的人,谁也别想按头压着他来。   他心里琢磨,既然知晓九爷吃哪挂的,那就好说了。   怎么着也得给寻个合眼缘的贵女出来,也好早些的让九爷成亲才是。毕竟九爷弱冠都行了两年了,再不成亲的话,朝臣们心里也该犯嘀咕了。   更何况,宁王府也是需要有小世子出生了。 第71章 两府   早朝散后,一脚刚踏出金銮殿的宁王突然停步侧首,轻抬俊眼笑问朝臣:“要不,容你们近前来看个仔细?”   朝臣们飞速移开目光,干巴的笑了两声。   直待宁王冷笑了声抬步走远了,他们方长舒口气,相互看看摇了摇头。   最近这两王也不知怎的,竟开始一个塞一个的荒唐,前有禹王夜里宿醉迟来上朝,今有宁王面带牙印现身朝上。从前两王甭管私下如何行事,金銮殿上可从来是万分恭肃谨慎,不敢有半分出格行径。如今见他们二人竟相继出差错,心里焉能不纳罕非常?   禹王回府后直奔书房。   半个时辰后,黄成从府外低调入府,进了书房议事。   张总管躬身把书房门关上,亲自守在外面。   直待天色渐晚,房门亦没从里面打开,张总管就忍不住朝紧闭的房门的处看了眼,却也不敢多看,只堪堪一眼就忙收回来。   他不知黄成究竟被主子爷安排了什么任务,可总归是很神秘。自打主子爷卸了其亲兵副首领的职位,黄成就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行事颇为隐秘,这数月来这还是他第二次见其回来。   他虽好奇,可却不敢揣测,更不敢打探。   主子爷前头的话犹在耳,马英范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不能妄加揣测主子爷的心思,更不能背着主子爷行事。   这两条可是在大错的范畴之内,胆敢犯了,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深吸口气,缓缓心口的不安。   从前主子爷还是讲些情面的,可自打从战场回来后,心性却是愈发的冷硬,手段也愈发的严酷,连行事也颇有些让人心惊的诡谲。   不免就想到他不止一次见到,有人夜半入府,进书房与主子爷密谋议事。而那入府的人,都是他未曾见过的生面孔,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倒是有一回,其中一夜半入府的人,不慎从身上露了一小截腰牌,让他惊骇的猜出这人是宫里黄门的身份。   饶是事情过去许久,每想至此,他还是心惊肉跳。   夏去秋来,树叶纷纷枯萎落地的时候,天也转凉了。   等到过了深秋时节,寒霜铺上屋檐,天就愈发的冷了。   自那日池中放纵过后,还没等他下朝回来找她算账,她自个先不争气的病了。这一病就躺了足足半个月,也让那府里的大夫腿都跑的细了。   她病好了,他寻她算账这茬自也过去了。   不过他却发现,那日过后,她好似散了些情绪,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譬如与她说话时,她不再一味地装聋作哑,却是回应多了起来。赶上耐心的时候,她会伸出手指来写,但若赶上她不耐的时候,就上下唇瓣敷衍的蠕动两下,管人看懂没看懂的,唇动完就了事。   且相较于从前,她好似有了些活力,素日里也不再一味的窝在墙根坐着或在房里待着,却是能在午后天暖的时候在庭院里逛着。他自也不会让人拘着她,随她是在这庭院里逛,还是走出这庭院去府上其他地方走动皆可。   夜里,拔步床上欢事正酣。   就在她攀着他的肩正要入佳境之时,她身子骨突然一凉,随即熟悉的丝丝凉凉触感开始蔓延在身上肌肤。不用特意去看,她都知道他又在干什么。   开始了,他又开始扫兴了。   “躲什么躲,忍着别动。”   他手指挑起药膏给她身上涂抹着药,指腹擦过那些纵横交错的痕迹时,俊脸上的阴沉仿佛能淌出水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赵元璟的榻是那么好上的?被他差点哄骗去一条命去,可算舒坦了罢!”   说到这他忍不住又骂她贱,力度也有些失衡。   她睁着雾濛濛的双眸,本还想再找找感受,可身子骨不舒服的凉意以及耳畔烦扰声的双重夹击,不免让她找的艰难,很快那丝丝入扣的骨软之意就消散殆尽了。   她遂放弃了,同时更没那心情伺候了。   宁王骂声骤歇。他脸色微变的唤她两声,却见她依旧闭着双眸头歪一侧,软瘫着身子骨似是无知无觉。   经过数月的汤药补身,她身子骨其实已渐有起色,近月来大抵也能陪他做到最后。此刻见她这般,他还当是刚才他气怒之下用力过猛的缘故。   忍了忍后到底还是起了身,他脸色难看的径自拉开了床帏,跨腿下了地。她在床里面,能隐约听见他在外间叫水的声音,连带着压着声的斥骂人两句。   过了好些一会,他方挟着丝湿气阴着脸重新跨上了床。   感到旁边的软衾塌陷了一处,她正疑惑着他不躺下睡还在那坐着干什么,却冷不丁让腰部的凉意给弄的瑟缩了下。   刚涂抹在她腰间的指尖停住,他眯眸有几分怀疑的朝她面上扫去,片刻后,又伸手狠掐了她脸一把。   见她没什么反应,他遂去了怀疑,继续将那药膏抹完。   抹完了药,他低头看过那些纵横交错的凌虐痕迹,烦躁的一把拉了被子给盖上。拉开床帐又起身下了地,他来到窗前透透气,可窗外散来的凉意却驱不散他心底的躁郁。   近来每每对上她那身伤痕时,他便会无端生怒。   前些回还能忍得,可最近几回已然忍不得,床底之间相对时,就忍不住要骂她蠢,骂她浪,当初想不开的非要受那赵元璟哄骗。恨不得也骂两句自己下贱,沾了她身子骨就离不得,非要被她搅了心神,为她恼,因她烦。   正心绪难平间,听得床间有窸窣声,他下意识的当即回头去看,而后便见她已起了身,正磨磨蹭蹭的穿戴着衣物。   见此,他便更滋生心火。这会她倒是又醒了!   “醒了正好,去端水过来伺候我洗漱。”   他拎了酒壶倒了杯冷酒灌下,微压的俊眉阴郁不善。   随手捋了下散落的发至耳后,她抬了眼帘隔着轻薄如烟的幔帐,往斜倚窗棂那人处看过一眼,就移开目光。起身下了地,她扶了扶鬓边,便不急不缓的走出了寝屋。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而动,看她双腿走路时似无疲软之态,不免心中生疑。等她端水来伺候时,他还在心情遭透的想着,可别让他知道她是在给他装昏,否则待会定要她好看。   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他还没将人等来。   唤门外当值的下人进来一问,方知她已经回廊屋了。   寝殿外头的下人们见九爷敞着衣服,俊脸阴沉的拎着鞭子,直往那她那屋子的方向怒气冲冲而去,不免皆有些心惊。   当值的管事的怕九爷将人打死了,不免就跟上前几步想劝劝,却被对方给一把推开。   “滚开!”   眼见着九爷几个大步走向廊屋,抬脚就踹开了房门进去,管事的怕出事,就急三火四的跑去王公公屋里讨章程。   屋里水汽弥漫,房门洞开那瞬,庭外的夜风吹散了里面的些许氤氲,泄出了隐没在微末昏黄光线里的半截柔白。   里面的人正背对着房门方向解衣卸裙,身上的暖袄刚滑落了半截搭在肩背,露出了后颈系着的细细结扣,也露出了半截光滑的曲线与白腻。   时文修解衣的动作停了下,却没就此止住,而是在稍顿之后就继续脱了外裳,又去解脖间的细带。   身侧浴桶里是下人早给准备好的热水,蒸腾的热气不断弥散,白雾般洇湿着细瘦白皙的脊背。   宁王双脚定在了门口,如瞬息被人定住了身般。   与她疤痕交错的身前不同,她那没受过鞭挞的脊背光滑如玉,宛如上等绸缎,晃的他满眼生火,烧的他血液叫嚣。   身前身后,半妖半仙,撩拨的人心生错乱。   他扔了鞭子,转了身去将踢坏的门给关上,而后三两步上前将她从身后抱住,几分失控的将她怼上了桶壁。   “不是让你去端水来伺候吗,你听不见是吧?”   他咬她耳垂切齿说着,却早已没了怒意,反而多了浓重欲色。   “知不知对小爷阳奉阴违的下场是什么?”   他臂膀用力提过她腰,磁沉着声冷笑:“今个,便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夜已深,窗外虫鸣渐熄,世界万籁俱寂。   矮窄的床榻堪堪躺两个人,他手臂搭在她腹前,臂膀圈住她从身后拥她入眠。床前的帷幔合上,自成了一方逼仄的小空间,他长腿难免伸展不开,遂朝侧屈起压过她蜷缩弯曲着的双腿,严严实实将她整个人桎梏在怀中。   天刚刚破晓的时候,外头的管事隔着窗户开始每隔小段时间就叫起一声,直待听得里头有起床的动静方止。他提了宫纱灯小心的推了门,而后朝后招招手,招呼长廊外头恭谨候着的下人们,端着朝服朝冠以及盥洗等用物进来。   低垂的帷幔从里面被人拉开,床里的人就跨腿下了地,又随手拉好了帷幔将床里的景色遮掩。由人伺候着洗漱穿戴妥当,他就且几步来到窗前的那桌前坐下,端过下人递来的补身汤喝下。   伺候完的其他下人悄声退出,不大的屋子就此又空了下来。他随目打量了眼,屋里摆设依旧还是先前他透过纱窗瞧见的那般,简单干净,整齐有致。   不期瞧见了桌面上收放一角的细木炭,不由抬手指指,以目询问那管事她用这个做什么。   管事的遂近前半步,小声的解释了番。   “作画?”他伸手拿过那截细细木炭,又扔回了原处,“回头去给她备份文房四宝来。”   管事的应下。见九爷打量着抽屉,他遂忙上前帮忙打开,拿出里面一叠子的画。   “她的画全都在这,也没画旁的,就单画桌上的那株草。不过貌似她也好些时候未动过笔画过了。”说着,就示意了下放在细口瓶里,有些发蔫的草。   宁王往那花瓶处扫了眼,接着就随手从那罗画里拿起几张翻看着。他本是不经意的翻翻看看,也这一看,却渐渐凝了神色。   王公公当时瞧这画,也不过瞧个热闹,除了看出画的与那实物有些像,却也再瞧不出旁的。可精通画技的宁王,却能一眼就能瞧出些门道来。   “把灯靠近些。”   放下手里的这几张画后,他直接拿过剩余的那一叠子画,靠近宫纱灯开始一张张的翻看。边看边不时朝桌上的花瓶处打量几番,直待厚厚的一叠子画都翻尽了,他那狭眸都未曾舒展。   目光在那一整摞的画纸上定过些许后,他抬手扯了扯朝服襟口,眉间拢了郁色。   “烧了。”   直接将画纸朝外一推,他难掩烦躁的出口令道。   管事的讶的张大了嘴,又慢慢合上,赶紧去收拾那些画纸,一张不漏的全捧了去烧。   “另外,去将我书房里的纸笔拿来。”   管事的看看天色,小声的建议:“九爷,要不要先用早食。”   “啰嗦什么,快去。” 第72章 忍下   时文修醒来时天已大亮。   外头斑斓的光束透过透亮的碧影纱打落进来,光灿灿的铺洒在桌面上,宛如镀了层金辉。   床帏拉开那瞬,她几乎一眼就见到了,那整齐搁放在桌面侧边的笔墨纸砚。最引她注目的当属桌面最中央处铺展开来的纸张,上面有墨迹渲染,遥遥瞧着,好似是副画。   她下了地,几分狐疑的来到桌前,垂眸细看过去。   桌面上,那被上等砚台压了一角的澄心纸上,一株迎着微弱灯光生长的杂草跃然纸上。叶子发蔫,灯光微淡,不见天明,可纵观整幅画里竟不见阴暗。纵那草叶不复茂盛长势,却依旧努力朝光舒展,纵那灯光微弱,却也竭力照亮周围黯淡,纵是窗外不复天明,却也光影交错,暗色将去,光明将至。   寥寥几笔,却将黎明前的这灯下杂草图勾勒的形神具备。坚韧,不屈,向光而生。挥墨之间没有特意的炫技,只有平缓的描绘,没有一眼望去的惊艳,却更能触动人心。   她轻动了眼睫,将目光从画作移开。   收了画纸放入抽屉的时候,见到空无一物的屉盒,她目光微怔。很快就回了意识,放好画纸,关上了抽屉。   午后,在外头阳光明媚的时候,她拿着纸笔与块薄木板出了房门。没在庭院里停留,她沿着檐廊往外头走,静下心来去打量周围的建筑景观。   朱扉紫牖,亭台楼阁,放眼观去,整个府上建造的恢弘壮观,富丽堂皇。精雕门楼,每一处建造雕刻无不讲究,明廊暗弄,每一处取材用料无不奢华。   只要静下心来去看,府上的随便一处都是值得入画的景致。   她寻了个合适的角度开始去画斜对面的重檐楼阁。   随着炭笔将那大体轮廓描摹成型,她脑中纷扰的杂念也渐渐的离她远去。此时此刻,她笔下的线条,已不再全是阴沉暗调。   宁王回府后听说她的事,只吩咐了句她那得有下人远远的随着,便不再多说什么。   十月末的时候,不少州府陆陆续续有人进京,带着重礼进了昌国公府。却原来是宁王爷生辰将至,他的那些门下遂遣人来送生辰纲了。   当然这事不能摆在明面上,他们自也不能直接入宁王府上,只打着行买卖送货的名义,来往这昌国公府。且昌国公府也不是谁人能进,他们中那些身后主子身份差些的,却是只能来往在那商行处。   田献点头哈腰的进来问好,双手呈上礼单。   曹兴朝让人将礼单接过,端过了茶杯。   “刘知府近来安好?自打前年他上任,一晃都两年多未见了。”   “安好,安好,劳您挂念了。姐夫他常念叨着您的恩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进府时,千万得给您磕个响头。”   说着就跪下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   磕完后又朝北边的方向磕了下,高声祝着宁王爷福寿安康。   被叫起身后,田献赔笑着呈递上去孝敬。   这是惯例,曹兴朝也不会推辞,让旁边下人收了。   “小公爷,姐夫也让我冒昧问下,不知梁州郢城茅常那一案,刑部什么时候下朱批?”   “哦,是因醉酒杀友,被判斩监候的那个秀才。”   “正是,正是。”   “刑部还在审查卷宗,核实口供、人证、物证,少说还要再等一个来月。”曹兴朝喝口茶,问他:“此人与刘知府有过节?”   “没,没!断无此事!”   此人退下后,又有人陆陆续续进来呈上礼单。   其中不乏有那心思活络些的,会送些与众不同的礼来。   譬如那幽州指挥同知,就派人送了两个身段妖娆的女人来。   曹兴朝将那两个女人打量了下,问来人:“放不放不得开?”   来人一个劲点头表示放得开。   当日,这两女人就被送到了宁王府上。   等王公公带人下去安排,宁王冷睨了曹兴朝一眼。   “以后少给我收这些没用的。”   曹兴朝干笑,掠过此事不提,忙将手里礼单奉上。   “今年与往些年一无二致,该到的礼都到了。”   宁王不置可否,随手将礼单搁置桌上,“父皇龙体有恙,今年我这生辰宴也不宜大肆操办,就且将原拟定宾客名单减半罢。规制也落半成,别弄的大张旗鼓的,省得又有那不长眼的御史,上蹿下跳的参奏我奢靡无度。”   “那些老学究就是成日闲的撑得慌。”   宁王摆摆手:“算了不提这些,晦气。宴会的事你来督促操办,看着别出什么岔子。”   曹兴朝应下。接着又捡了几件要紧的事禀了。   待禀完了这些事,他格外提了下梁州知府着人询问案宗的事。   “我观那田献言行有异,怕是此案还有些什么门道在内。”   九爷掌管着刑部,朝审各案、掌罚罪事等一应事务,尽可以全权处理。诸如这类斩监候的案件,刑部官员需核实无误,之后在上报九爷落那朱批,批复监斩。   曹兴朝自也怕刘知府在这宗案里掺和了什么猫腻,要是来日被人寻了错处揪出来,只怕九爷这也得多少吃些挂落。   宁王慢喝了口酒,冷笑了下:“不必管。若他们有那胆子做,但愿就有能兜住屎的本事,可别妄想让我去给他擦屁股。若本事不够却胆子包天,那他不死,谁死。”   离开前,曹兴朝突然想起一事,就迟疑问了下:“刚才进府时,我好似是瞧见了,那紫兰对着府上楼阁画着?好端端的,她画府上的这些亭台楼阁做什么?”   宁王搁了酒杯,懒散挑眉:“你想说什么?”   “九爷,您说她可是在描绘地形图?”   宁王就笑了:“来,你现在就去那禹王府上,去请那老七来,我亲自带他逛遍整座宁王府。要不就去找些画师来,让他一寸不漏的将府上全景都画下来,摔那老七脸上。我难道还怕那赵元璟带兵攻我府邸不成?让他来,我直接敞开了大门迎他,看看他有没有那胆子敢踏进一步。”   说着,扫那讪讪的曹兴朝,哂笑:“别跟那赵元璟学那高深莫测的一套,我成日上朝见他那模样,见都见腻了。”   曹兴朝道:“我也就顺口那么一提。”   宁王继续倒着酒喝着,不过提起这茬,他倒是难免想起她近来所做的那些画。从那一张纸的画纸里,他能看得出来,她的情绪逐渐好转了些。   “回头你去督捕司,寻些缉捕文书过来。”   时文修每日抽出时间来画府上的这些建筑,景致,也只是因想找些自己稍稍感兴趣的事做,以期让自己别一味陷于负面情绪中,同时也是不让自己虚无度日。要说多喜欢也不至于,顶多就是消磨时光罢了。   可待他将一摞带着嫌犯画像的文书扔给她时,她每日画着那些穷凶极恶的或杀人或放火的嫌犯时,她好像是找到了件终于有意义的事情一样,连精神都有了些不同。   每画一个嫌犯的脸,她就忍不住去想,这张缉捕文书将会贴到哪里,会不会有嫌犯因此而落网。   她甚至还有心情去想,她应该再练练画技的,以期能将嫌犯的脸画得惟妙惟肖,让其无处藏身。   夜里,抱她亲昵厮磨之际,他狭眸看她展着乌瞳,姣花软玉的模样,心里一阵激荡过一阵。   再想她近来一日生动过一日的模样,他又忍不住的去想,要是她不曾被老七哄骗过,那该有多好。   这般想着,他就难免心绪难平,各种情绪在胸腹间翻绞的厉害,到底还是没忍住出口骂了她两句。   她正被他鬓角滴落下的汗珠,烫的额上眉眼发麻,却在此时,耳畔就响起熟悉的骂声。   “你说你贱不贱?”   “你为何要受那狗贼勾引,非去上他的榻?”   她偏过脸喘口气,第一次觉得男人在床榻间多话,真不是什么好事。   他将她的脸掰正,眯眸冷睨:“你还不爱听?我说的不对?老七从来都是个装相的,你若是不愿,他能剐得下脸皮强要你不成?”   “你非要受那狗贼引诱,非要受其哄骗,如何就不能忍忍!”   她睁眼看帐顶喘些了气,而后就笑笑朝他伸了手来。   本来见她半死不活的模样他还来了火,可不料下一刻,他的胸腹间猛地被微凉的指尖一点。   随着她纤细沁凉的指尖在上面划动,他腹间的肌肉就忍不住收缩,她手指动一下,他肌肉就颤栗一下,控制不住的心猿意马。   散着热气的胸腹间,她一笔一划的写着——   他技术好,忍不了啊。   直到她指尖收了回去,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到她刚写了什么。   整个房间萦绕着的全是他的粗喘声。死死盯着她,他狭眸火的几近冒烟,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蓬勃的怒意。   忽的他探手抽过她头下的玉纱枕,直接垫她腰下。   “小贱人,你完了,看小爷今个不弄死你!” 第73章 生辰   十一月初五这日,宁王府上张灯结彩,锦绣铺地。   乌衣巷内一大早就热闹起来。宝马香车从巷内排到了巷尾,恭贺声绵延不绝,曹兴朝在府外笑迎着贵宾,寒暄说笑,延请宾客入府,管事们则忙着登记堆积如山的贺寿礼,又忙着让下人们将贺礼搬到那库房摞好。   王府的后门也大开着,不时有穿着喜庆的下人出来,或洒系着红绳的赏钱,或带钱带物去庙观施舍、再或是往林里放生动物。   正殿里更是忙碌一片,王公公拄着拐来回穿梭一刻也不得闲。天刚亮他就要组织下人去殿门前给九爷磕头上寿,再进殿给九爷盥沐奉上新衣。待引领了僧人过来做完了诵经礼忏、焚香祷告等仪式,他还要紧赶慢赶的去膳房,亲力亲为的给他九爷做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讲究的是一根面条不能断,寓意长长久久寿域绵长。每年里,或许其他的事他力不从心做不了,可长寿面他必不假人手,必要亲手给他九爷来做。   他去膳房的时候,顺带抓了时文修做壮丁,让她也来了膳房帮忙。   她以为他是让她来烧火,却没想到竟是让她炒两个小菜。   看她挥舞刀铲,做出的那两道小菜万分粗糙的样子,王公公看得心里直摇头。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他做长寿面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和她说做这长寿面的要诀是什么,如何和面如何抻面,下如沸水的时候又要注意什么。   等长寿面捞出了锅上了碗,他将两道小菜一道放在了红漆托盘里,另让下人将其他早就备好的菜肴放盘。让下人端走的时候,也吩咐她一道过去。   彩绸悬挂的长廊下,她跟在下人身后慢走着时,看着周围彩绫轻覆,花团锦簇,看着下人们往来不绝,数十人围着五六人合抱的银杏树系着红绸带,数十人排队提着笼子放着羽毛容彩的鸟,还有僧人们诵经祈福,现场蘸着金粉墨抄着经书。头回见这般浩大排场的她,难免有些新奇的多打量了几眼。   进殿的时候,恰好寝屋的人刚整着玄纹云袖出来,轻裘宝带,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矜贵俊美。   若不是他在抬眼间斜挑眼尾,唇噙冷笑的话,那或许那拢红衣华服更能将他衬的丰神俊朗。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红漆托盘上的菜肴一一摆桌。   宁王几步过去,眼疾手快的将想要随着下人一起退下的她揪住,将她连拉带扯的拎到了桌前。   “往哪走,给我过来伺候。”   直到他撩袍在首位落座,方松开拽扯她领子的手。   时文修在桌沿前堪堪站定,轻抬了眼帘朝他看了眼。   那夜他着实没客气,不过也大概是生恼了,之后一连数夜都未曾再招她去寝殿。白日里更不消提,他也不会招她过去伺候,算起来他们也有些时日未见了。   “看我作甚,我脸上有菜?”他斜睨着她,手指却懒散的点点桌面,“菜在这,呆站那等什么,布菜。”   她移开目光,俯身端起桌尾的玉碟与牙箸,下意识微侧身离桌前一掌的距离站着时,执的牙箸无声无响的轻搭玉碟前半边。   他狭眸深处的戏谑之意散了,眸光落了几分阴沉的从她手里的玉碟处收回。她那端玉碟的高度宛如丈量过的般,很容易就让他看出一些讯息来。   毕竟据他所知,她从前那些年在宫里头做的,可从不是布菜的活计。   扯扯领子他透口气,竭力不去想诸此类糟心的事。好歹是大喜的日子,若让这些事扰了心情,也着实晦气。   他将目光就落向了桌面诸多佳肴,执起玉箸刚要端过碗吃长寿面时,却不经意的扫过了两道卖相不佳的小菜。   刀工粗陋,菜色斑驳,连汤汁都未收得好黏黏糊糊的覆在盘底,简直寒碜透顶。   大概是这些年他见惯了玉盘珍馐,秀色可餐,诸此类般粗鄙的菜肴冷不丁一入眼,难免让他猝不及防的怔了瞬。随即他怒了,他生辰日这般大喜的日子里,竟会有厨子不要命的敢这么糊弄。   且还生怕不碍眼似的,特意将两道菜搁在了他眼前头。   “这是谁做的?把厨子给我叫来!”   他摔了玉箸,戟指那两道菜,冲着门外发火。   她从那菜上落了目光,慢慢的把手里的玉碟与牙箸搁放在了前面桌角上。   门外的下人战战兢兢的进来,往旁边那垂目面色不动的人那小心瞄了眼,而后使劲低了头声如蚊蚋。   “九爷,这两道菜是……紫兰姑娘做的。”   话落之后,大殿里好生安静了会。   宁王几乎反射性的去看她,却见她垂了眼帘看自己脚尖,素来霜白的脸上没什么情绪,看不出此刻高不高兴。   他心里竟莫名的煎熬了,想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口来。可总归是,前头那蓬勃的怒意烟消云散没影了。   那下人觉得这会殿内气氛僵滞的让人难受,可没等到退令,他是退不敢退,在这干杵着也不是。   好在这会王公公已经从后头赶了过来,在那下人的示意下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呵斥了声:“还杵那干什么,还不快给九爷另外拿双筷子来。”   说着就上前去弯身去收拾桌面上被摔落的玉箸,也好气的解释说,她头回做菜难免会做的不好,九爷千万要宽晾等等之类的话。   “菜做成这个鬼样子,还让我宽晾。”   极力忽略心尖的那丝异样,宁王轻咳了声,斜眸睇她时,手指点了点她面前的玉碟,“别杵着,布菜。”   时文修重新端过筷碟,越过那两道,去夹后面的菜式。   王公公见九爷重新接过筷时明显的心气不顺,知他抹不开面,遂就笑呵呵的嘱咐她,夹那两道菜给九爷尝尝。   宁王却恼她的不识趣,就执筷冷笑:“快别,我还怕她下毒害我。话说这菜试毒了吗?要不,你先吃一筷子我看看。”   时文修倒也依言夹了菜吃过,只是在夹过第二道菜吃着的时候,她忽然顿住了。   因为这画面有些熟悉。   在边城的那些日日夜夜里,那人也曾吃过不少回她做的饭菜。好似除了后头那些回,前头那些次用饭时,那人从不先动筷,总是在她动筷之后,才会去夹她用过的菜。再或是,他会先夹菜给她吃,等她吃过了,他才会吃。   以前她还以为那人这般是体贴,此刻她方蓦得恍然,原来,是要拿她来试毒。   原来,自始至终,那人都未曾信过她分毫。   一切都有预兆,只是她眼拙心盲,未曾发现罢了。   她笑了下,而后慢慢收了上扬的唇线。   这顿饭他莫名吃出了煎熬的意味。   整顿饭下来她都很规矩的布菜,也不曾再忤逆他的意思,全按照他的意愿给布的菜,按理说他该顺心才是,可他就是心口搅着什么似的,不顺畅的厉害。   他隐约感到先前她试吃菜时莫名笑过后,就有些变了情绪。她莫名就安静了许多,不是只言行,而是只情绪。   王公公望着九爷几分沉郁的离开,摇摇头。   他本见着两人这些天好似闹僵了,遂就想着弄个法子来缓和缓和,哪里想得反倒似弄巧成拙了。早知道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九爷也是,好端端的说她干嘛,将人惹生气了,自个也不舒坦不是。   花厅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吵吵嚷嚷的,筵席直到天黑放散。   作为寿星,宁王来者不拒,直将自个灌了个酩酊大醉。   曹兴朝趔趔趄趄的去送客的时候,宁王则由人搀扶着倒到歪歪的进了正殿。   “人呢,哪去了?”   醉眼迷蒙的在寝殿里环顾一周,他醉意朦胧的就朝殿外走,管事的见此,忙过来要将他扶进殿。   “滚开去。”他将人一把推开,扶着长廊就走。   “紫兰,紫兰呐。”   他边走边喊,脚步趔趄,乌发上的紫金冠都歪斜下来。   管事的就在后头见那九爷往相反的方向走,而后停在一间无人的廊屋前拍着门,“紫兰你开门,你家爷回来了。”   管事的叹口气,吩咐下人过去,将他搀扶着往正确的方向走。   堪堪挺稳了步,他脸贴在门板上,朝里面醉喊着紫兰。   喊了几声,里面却是一点动静没有,管事的知她不会开门了,遂令人将九爷搀扶起,使了法子将门给撬开。   将他们九爷小心搀扶床前后,他们就不再停留,悄无声息的退下,顺道将门给大体阖上。   深秋的夜里,小小的屋里一片静谧。   床前的帷幔安静的垂落,纱幔逶迤于地被他踩过边沿。   他伸手去拉遮掩严实的帷幔,身体就有几分不稳,好半晌才将那几层纱幔连撕带扯的弄开,醉红的俊颜上带出了几分不虞来。   “紫兰,你怎么不理我?”   时文修身体在最里侧背对着躺着,恍若未闻。   他就坐上了床榻,边唤她边伸手去掀她的被子。   她忍了又忍后,到底还是坐起了身,披了衣裳下了床。   “你去哪,别想走。”   他几步追上她,拦腰将她抱了满怀,而后身形不稳的朝前趔趄几步,竟是揽抱着人来到了桌前。   案上有画纸,她被他力道带的扑了上去,那画纸就被她手心滑的褶皱了。   感到她身体起伏,手也去掰他的臂膀,他醉意懒散的将头从她身后靠上她肩,“生气了?别气,我还你两张。”   话落之后,他就一臂揽着她腰身,一臂则伸去笔墨的方向。她用了力气去掰腰间的桎梏,可那桎梏却纹丝不动。   他虽醉了,但力气依旧很大。   圈着她立在桌前,他铺纸,研磨,将笔硬塞到她手心。   握着她的手,他腕力下沉,饱蘸浓墨的笔尖落下,墨点山河挥毫泼墨间,行云流水绕素笺。   桌案上被管事的留下的两盏宫纱灯,晃着昏黄的灯光,照着案上的画纸上的水墨丹青,好似给上了层温暖的颜色。   禹王府邸,半夜寝屋亮起了灯。   被梦惊扰的他反复难眠,禹王遂披衣起身,出了屋子往庭院外走去。   夜阑人静,连虫鸣声都淡了。   他没让人提灯,甚至不让人近前,只孤身走在黢黑中。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反反复复的做那个梦,梦到她离开边城时的最后那晚,她回眸冲他嫣然一笑,祝他珍重。   梦里的他想拼命要喊住她,可口舌犹如僵住,任他如何用力也动不了分毫。他遂只能眼睁睁的看她离去,看她步入一望无际的黑暗中,而后刹那有血泼向他的眼前,他便如受了重击一般头痛欲裂的从梦里惊醒。   他闭了眼用力抵了眉心,止住那阵阵袭来的刺痛。   她已然成了他的梦魇,挥之不散,刮之不去。   张总管带人在后面远远的随着,待见他主子爷转了道往另外的一方向走,便心知主子爷便又是要去她曾经待过的小院去了。   果不其然。   看着主子爷进了逼仄的小院,推了破旧的屋门步入了那杂物堆积的屋子,张总管就垂了眼悄声给关了门,安静守在屋外。   院里的仆妇们早就被驱散到旁处了,从院子到她从前那屋子的每一物都还是从前的摆设,谁也不敢动。   他也不知边城那三年发生了什么,为何主子爷对她念念不忘至此。甚至他瞧着,似隐有偏执之态。   在天将近破晓之际,外头有人低头匆匆,怀揣着东西进了小院。张总管没拦,直接放人进去,又无声阖上了门。   这是另一波行事诡秘的人,来去无踪形影匆匆,每回进府都只会来这个小院子,每回怀里必定揣着东西。饶是来时主子爷不在,他依旧会进屋子,大概将东西放下后,就迅速离开。   主子爷从不让人拦他,他来也从不用禀告。   而他送来的那些东西,主子爷从不带走,一律都收放在了那小屋子里。   张总管呼口气。这就是他为何觉得主子爷隐有偏执的原因,因为他隐约猜测,这波人所行之事是与她有关的。   屋里,来人下去后,禹王坐在矮窄的榻间,沉目将手里画卷打开。   画卷上,只是抹剪影,映照在窗户上,落下了两道亲密拥着的人影。   他定定看着,伸手撕下了画卷上后面那人的半截身子。   而后他将画卷又慢慢卷起,放到了床边一字画缸里。   那里密密麻麻的放了许多的画卷,无一例外的是,无不是残缺了一处。 第74章 答案   早朝上,禹王献上了管理户部账本的新式记账法,举朝皆赞。圣上当朝诏敕由六部向下推行此法,一同推行的还有新式计数法,更诏令官府将后者推广民间。   下朝后,宁王直接带着誊抄本去了刑部。   到了衙署后,他面色不善的直接将那誊抄本扔了案上,招那刑部官员过来再行誊抄。自也一并转达了诏令,让他们往下推行,推行效果将纳入年底功绩考核之中。   见宁王情绪不佳,官员们哪里敢触霉头,无不识趣的将那誊抄本拿到稍远些的案台上抄。刑部侍郎却躲不过,毕竟他手头上还有些案宗需要对方朱批,遂只能硬着头皮捧着卷宗呈上来。   宁王扔了暖手炉,随后翻过最上面的卷宗。   刚翻了一页,他却眉头一挑,却原来这案宗恰正是那梁州茅常案。因着曹兴朝当日提过一嘴,所以他对这案子是有些印象的。   “都审核无误?”   “回王爷的话,刑部官员们都仔细核查了口供、人证、物证等,皆无差漏。”   宁王掀眸看他:“梁州刘知府的人可有私下找过你?”   刑部侍郎忙道:“是拜访过,不过下官并未接见。”   宁王在他面上扫过几番,提了朱笔批过。   “溺死的往往都是河边走多的人,你且记牢了。”   “下官谨记,下官不敢。”   宁王回府时,曹兴朝已经在府上候着了,见他回来,忙迎上前去。   “九爷,您找我有事?”   “是有事。”   进了正殿,宁王由人脱下羽缎氅衣,示意身后下人抽出一誊抄本给他。   曹兴朝狐疑的接过,翻过两页之后,咦了一声。   “九爷,这是……新的记账方式?还有新计数方式!”   宁王几步去炕桌那端过热汤喝口,轻蔑哧笑:“老七倒是借此好生风光了一把,举朝上下皆要推行他的计数记账新法,可谓是春风得意的很。”   “禹王爷献上的?”曹兴朝惊异,又翻了几页,忍不住道:“不过这计数方式却是难得,能在商行的话将大有裨益。”   宁王不冷不热扫他一眼,“要没用我给你做什么。”   听出了对方情绪不善,曹兴朝忙闭嘴不说了,只兀自翻看起来。   “自个回府去看,别在我跟前碍眼。”   等曹兴朝默默的拿着那誊抄本离开,宁王把空碗放下,问王公公她人呢。   “天寒地冻的,她也外出不得,自然是在屋里头呢。”   “她窝在屋里干什么?”   “画画呢,不是您前头给的那叠子画像,她还在画着呢。”   宁王朝殿外看了眼,“天天画天天画,也不怕将眼珠子画瞎了。让人把她给我叫来。”   寝殿内,歌舞升平。   暖炕上,时文修与宁王相对而坐。   她在研磨,他则在皱眉翻看着誊抄本,不时的提笔写写画画。   寝殿里舞姬们又弹又唱又跳的,她是不知会不会影响他学习办公,反正总归是影响不到她研磨的。   他瞥见她看歌舞的时候几回都似躲闪着目光,就斜挑了眉道:“你要看就看,别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又不是不让你看。”   ‘没心虚躲闪。’   她迅速蠕动着唇道,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明白,而后就转了眼去看殿中的歌舞。顶着他那狐疑审视的目光,她硬是好长一会眸光没再躲闪,硬是将那两舞姬颤巍巍的酥胸看了个真真切切。   她也不想像个偷窥狂似的去看人家,可是只要目光一投向殿中,就不由自主的又开始追逐着那两舞姬的身影而动。   主要是,她们俩跳的,与旁的舞姬很不一样。   在感到他将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公事上时,她也暗松口气,慢慢也将目光移开。   他忽的斜眸睨她,见她好似在专心致志的研着磨,不免就往殿中也扫了眼。没看出什么错步之后,他就收了目光,继续去看手里誊抄本的记账法。   过了约莫两刻钟后,他将誊抄本往外一推,招手让人端来热茶。   “竟弄些鬼画符,也不知埋汰谁。”   时文修不经意的转眸,却下一刻却神色微顿。   见她目光落在那摊开的誊抄本上,他就直接将那誊抄本往她面前推了下,没忍住奚落道:“来,瞧个仔细,这可是你老东家的手笔。话说你曾待他也算忠心耿耿了,这般机密要事,他可曾让你听个一鳞半爪的啊?”   她的目光缓缓从那熟悉的记账法上落下,同时放下了手中墨条。   此时此刻,再回想当初那旧事旧景,好似心中也没多少波动。   他见到她垂了眼帘,安静的用湿帕子擦着手,不免狭眸生郁,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又忆起从前那所谓‘旧主’。一边隐隐暗悔自己为何又无端提起那赵元璟,一边却又忍不住的想骂她识人不清,狗眼无用。   她却在此时突然抬了眸,抿唇冲他一笑。   他的骂声噎在喉中的同时,他见她轻动了唇瓣。   ‘我知啊。’她好似是做着这般的口型。   他遂忍不住问:“你知?你知什么?”   她细白的手指在誊抄本上叩了叩。   他斜挑墨眉,焉能相信。   “他能让你知道?”   语气说不出的笃定,也说不出的冷嘲。   时文修没有回应,只是将誊抄本推向了他,而后从案下拿过一整张宣纸,铺在了桌面上。   伸手拿过他面前搁着的笔,提笔蘸墨,由右至左书写。   他眼皮抬了两下,在她沉静的眉目间游移过后,就饶有兴致的去看她笔下写的什么。可越看,他轻慢的神色就渐渐被凝重取代。   时文修一直都未抬头,笔尖未曾停顿的写下了单式记账法与复式记账法的区别,写下了从一至一百的大小写数字,还写下了加减乘除等口诀公式。   她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他越看越狐疑,越看越吃惊,最后看向她时已经是惊疑不定。   那个誊抄本她可是一页未翻。却罗列的比誊抄本都详尽。   更何况,最后一项所谓的口诀公式,却是誊抄本未曾出现过的。   在她落下最后一笔时,他伸手一把掐了她的下巴抬起,狭长幽深的凤眸紧盯着她。   “你说实话,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时文修垂眸看着写满字的一整张纸,失神了一会。   不可否认的是,在将这些落在纸上的时候,她压抑心底的情绪好似无形中发泄了一遍,整个人似有种微微的轻松。   动了动眼帘,她缓缓抬了眸,看着他,慢蠕动了唇。   ‘我忘了。’她如是说。   他狭眸急促收缩了瞬,后脊当即紧绷。   “忘了?如何就忘了?”   话问出口的这一刹那,他脑中突然就想起一事。   他想起,当日被他剑鞘砸过头部时,是有些传言道是她被砸坏了脑袋,好多事情不记得了。   那时他当然是不信的,他见她时她人又能说又能笑,哪里像脑袋坏的样子?他也只以为,这是她迷惑那赵元璟的手段而已。犹记当时,他还几分赞她颇有些心计急智。   那如今呢,如今他可还能秉承着那般的想法?   在他脑中纷乱的时候,她却已经蠕动着唇,无声道——   ‘从进禹王府那日,我就不记得从前了。’   大概是今日她心情好,竟也愿意耐心的缓慢对他蠕动着唇,以期他能看得明白,甚至说到最后,她还浅浅笑着,不知是不是有意戏谑着道——‘你不说我是从宁王府出来的人吗?难道,这些不是你九爷教的?’   他脸色变幻莫测,松开对她下巴的钳制,随即沉凝了细眸一目十行的扫过那纸,着重在字迹上反复打量。   很快,他就将那张纸抽到一边,又重新铺了张宣纸。   “拿起笔,我念着你写。”他有几分气息不稳,迅速念了几个人名,而后双目死死盯着她笔下看。   时文修也依言提笔写上,人名她也不知哪个字,却也不问,全按照自己的第一反应来写。   等她落了笔,他直接抽出纸张来看,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恨不能将每个字都拆开笔划来看。   “都给我退下!”   他突然暴喝了声,殿里的众舞姬还有下人们全都瑟缩的退下。一时间整个寝殿鸦雀无声。   赤足下了地,他铁青着脸在殿里来回踱步。手里的纸张早就攥成了团,在走过几步之后,被他狠狠的掷在地上。   在三两步去了竖柜前翻找出一摞书信后,他面色难看的过来,将书信重重的放在她面前。   “一封封全打开来看,告诉我是不是你写的。”   时文修刚开始还不解,拆开第一封看时,看到那陌生的人名,宛如告密信似的字里行间,还多少有些弄不清头绪。   直到他突然说了一句:“这都是那刘老三传递过来的信件。刘老三你可知,就是在高台上,被你亲手砍掉头颅那人。”   这番话,直接让她拿信的手一抖,那轻飘飘的信件就划着手心飘落。   这一回,换她变了脸色,本来就霜白的脸更白,唇瓣更是完全失了血色。   她冲他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蠕动出一个字形。   “是不是你写的?”   他又问,语气有着紧的逼迫,又似有小心翼翼的求证。   他后脊始终紧绷着,狭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只要这个答案。好似这个答案于他而言至关重要,是他要万分谨慎对待的事情。   她没有回答,而是颤着手去拿笔,仓促而不稳的在纸上写到——刘老汉他,可有家人?   他的目光牢牢抓住那几个字,先看的字形,而后方看的意思。   “你不必多想,他的家人我皆安排妥当,保证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说完,他就再次掀眸着紧盯着她,要一个答案。   她终是给他了一个答案,不是。   在得到确切答案的那刹,他心里铺天盖地的掀起各种情绪,似是轻松,似是雀跃,又似是压抑难言的悔意与疼惜。   各类复杂的情绪斑驳交错,彻底融化了他内心最后的一丝隔阂。   头一回,他在非床榻的地方主动抱她,按着她的头用力靠着他滚烫的躯膛。   “我信你。”   他道。在一室的寂静中,他又似如释重负道,“我原谅你了。”   她没有回应他,眸光只是直直看着案上的那摞厚厚的书信。   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原来,那人叫她送的那食盒,却是暗藏玄机。   是从什么时候让她送那食盒的?对了,是在与她刚上过床不久之后。   前一夜那人还与她在床榻间翻云覆雨耳鬓厮磨,扬言会善待她,可一转眼却能和颜悦色的将她利用个彻底。   真是,有意思的紧。 第75章 风雪   今日早朝的气氛有些微妙,因为昨日禹王刚献了新策,不过短短一日宁王就上呈了奏折,其间内容竟是详列了新账法的解读以及新计数方式衍生出的公式形态。   两亲王在金銮殿上公然打擂台,撕不撕颜面的暂且不提,就单说宁王此番上献的内容,竟比之禹王这首倡者上奏的还要详尽全面这点,就足够耐人寻味的。   尤其是那推理出的所谓公式口诀,简直是新颖奇妙旷古未有,有那稍些精通算数的人一番细推下来,却发现竟是极为又合理,当真让人叹为观止。   整个早朝,朝臣们看向队列前那两个亲王时,目光都多少有些微妙。此间事若不是宁王未卜先知,提前网罗了精通算数人才在府中的话,那便只怕是禹王献策的来路有些不为人知的门道了。   不过两位亲王谁也不提,他们自也不会上杆子去戳眼,就连圣上都似无所察般,只龙颜大悦的赞了宁王所陈内容,并也赐了赏,与昨个赐禹王的一无二致,算是不偏不倚。   下了朝后,宁王踏出金銮殿,接过奴才递来的羽缎氅衣披上。接近年关,大雪接连数日未停,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镶了宫墙,碧瓦飞甍,如琼芳碎坠。   奴才仔细给他撑了伞,又递上了手炉。   宁王心情颇好的漫步下了台阶,就要低头上那亲王銮舆。   “九弟。”   正在此时,后头沉冷的声音将他叫住。   宁王轻挑了狭眸,拢着氅衣疏懒回头。   “七哥有事?”   禹王推开旁边撑伞的奴才,踩着脚下的积雪沉步过来,一张寒面比之数九寒天的冬雪还要寒上三分。   “她与你说的?”   近前后,禹王就开门见山的发问。明明知道是多此一问,可他偏是忍不住的过来问上一句,好似非要证实什么。   宁王眉梢的漫笑收拢,狭眸落了翳色:“与你何干?”   禹王凛肃缄默,眉骨间却充斥着寒意。   “嗬,七哥是愈发不讲究了,竟开始打探起来兄弟的内帷。”宁王冷笑起来,斜眸嘲弄的将其上下打量了番:“真心劝七哥没事就多做做养身的功夫,不成的话就去参拜礼佛,写写佛经修身养性。也省得表象没糊得紧,让旁人瞧出真相来,若要那些朝臣们知道,他们眼里那素来克己复礼的禹亲王,私下竟是个无规无矩,就爱探听兄弟内帷私事的轻浮佻薄之徒,还不得大失所望了?”   嗤声说完,他也不再理会对方,兀自拢衣上了銮舆。   乘坐銮舆渐行渐远的他没有见到,后面那兀立风雪之中的人,满身寒肃,那峻容上从来波澜不惊的表情,隐出现几分裂痕。更没见到的是,那人在目送他銮舆离开那刹,无声撸了腕上佛珠在指腹间转动。   那佛珠幽黑无光,衬得那落在手背上的雪,异常惨白。   “紫兰,紫兰出来接赏了!”   宁王刚一踏进庭院,未进正殿,就直接沿着长廊几步去了那拐角处的廊屋。边笑说着,边推开了门,而后他便一眼见着了在临窗窝在铺着厚毛毡椅子上,支着额看着画像几分惫懒模样的她。   “没见你家爷回来了,怎么连眼皮子都不带动的。”   他怪责一句,却是鼻间溢着笑,拍拍手就让后头的下人进来。   那些捧着红漆托盘的下人们遂鱼贯而入,在他们九爷的示意下掀开了上面的黄缎子,露出里面宫绸,玉如意,小金锭等物。   “给你的赏,看看可有喜欢的。要是都不喜欢,回头我再让兴朝给你从商行里弄些好物过来。”   宫里的赏赐从来都是固定的老三样,外加些添补的物件,都没什么稀奇的,赏的也不外乎是个脸面罢了。   说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暗下盘算着,曹兴朝那商行里,大概还有那些稀奇点的物件。   时文修也就象征性的抬眼看看,随即就去收拾桌上的那些画像,还有一份她自己写的小札。自她刚开始画这嫌犯画像时日起,可能是见她画的用心,所以每当有嫌犯落网时,他便会遣人来告诉她一声。嫌犯何时何地落得网,抓捕的经过是什么,都会详尽与她说。同时也会将那经由她手所画,而起了作用的画像备份给她,让她做收藏用或是其他。   她将这些都记在自己的小札上,后面同时覆上了画像。装订成册后就仔细的收拢好,每每心绪不佳时,便会翻开来看看。   “午膳备好了吗?”   他上前拉她的时候,回头问了下管事。   管事立在房门前躬身回道:“都备好了,天冷怕凉,都在炉子上温着呢。”   宁王点头,就要拉她走:“走了,用饭去。”   天寒地冻的,时文修实在不想出这个门,况画了大半日的画她也有些累得犯困,还想着回床上歇息会。   见她往回缩着手摇头示意不去,他干脆直接上前托过她肩背,将她一把给擎抱起,不由分说的转身往外走。   “成天见窝着,怕不是个兔子精罢。”   门口的管事的忙低下头往旁侧赶紧退几步,让出路来。   屋外风大雪大,刮的人衣角猎猎作响。白毛般的雪片子被风刮的直往人脸上扑,也直冲人脖颈里钻。   刚抱着她一出了屋,他就感到怀里的人瑟缩了下。   当即伸手覆上她脑后,将她的脸按进他的颈窝。同时扯过身上大红羽缎氅衣,环过她的肩背严实拢着,帮她遮挡住外面的风雪严寒。   管事的带着下人沿着长廊边缘朝外撑伞走着。   廊外的风与雪不时的扫刮过圆拱伞绸面,又不时趁着缝隙钻进长廊,凛风吹动衣袂,琼白点缀红衣。   “你是没见到,今日早朝上,赵元璟那难看的脸色。”   “也是怪可惜,好好一张脸都快冻成冰坨子。”   “算了,好端端的我又提他做什么,晦气。”   “你想吃些什么,我让厨子给另做。”   通往正殿方向的路上,说笑的声音隐约传来。下人们偶尔不经意抬眼间,便能轻易见到那风雪弥漫的长廊里,那后背朝外斜侧着,将人护得严实的九爷,不时俯下了头低低絮语,眉梢眼角皆落了笑,整个人带着许久未曾有过的轻快。   凛冬的夜里,寝殿内却是热浪荡人魂魄。   掐在他臂膀上的细瘦手指不可自抑的蜷缩,他鼻梁上的汗滴落她颈间之际,她潮热的朝后仰了细颈,脆弱又靡媚。   云收雨歇之后,他伏她身上听她细细的喘息。   这一刻的他,贪婪又空虚。   “紫兰……兰兰。”   在她喘息渐渐趋于平复时,他滚烫的唇移到她耳珠亲了亲,又游移上她面颊吮吻她湿润的眼角。刚纾解了一场,他身体上是蚀骨销魂了,可他内心却依旧火烧火燎。   这种感觉大概源于空虚,源于需求没有得到彻底满足。   他又忍不住去含她的唇瓣,勾缠她的滋味。   他想要听她的声音,想听她能对他吐露心声。   想听她被他弄哭的声儿,更想听她失控的唤他名字。   如果没有这些,他即便拥着她也只觉少了许多滋味。   时文修隐约感觉,好似一夜之间,他对她的态度就变了。细究下来,这种变化好似是从那日,他们将书信的事情说开了时候起。   是歉疚,是补偿?   她不动声色的旁观着。他开始隔三差五的就送她些珍稀好物,那些物件随意拎出一件都无不贵重,他命人将她吃穿用度都按照最好的份例来,还让她搬离了廊屋,与他同住在正殿暖阁内。   他还让宫里御医每日不间断来给她看喉,在御医束手无策最终下了不可医治的结论后,他勃然大怒。她好似还未曾见过他那般怒过,额头青筋暴起,狭眸猩红迸现,椅座的扶手被他生生捶裂。   而夜里他也愈发的缠腻她,没了从前的轻慢态度,言行举止间多有痴缠。有回收势之后,他从身后揽抱着她说,要给她重新弄个身份,要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   他好似在竭尽所能的补偿她,时间越久,就越变本加厉。可这种补偿却不似上司对下属,主子对奴才,却似是男人对女人。   隐约意识到这点时,一种无形的阴影顺延着心脏脉络弥散开来,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心口。   心底深藏的那道长疤,又似有被撕扯的痕迹。   下朝之后,他照旧带着面如土色的御医进来。那御医依旧还是那套检查过程,之后就硬着头皮要写方子开药。   “这方子好使?”他眼见着那御医开的方子与昨个一样,就啪的下将酒杯重重扣在桌上,戾色:“你胆敢糊弄我?”   御医除了慌张跪地请罪,也不敢说旁的话。   坏了声带了,哪里还治得了?可九爷压根就不肯信,非要他一次次的过来诊治,可每一回不尽人意的诊治结果,却是让九爷的脸色愈发阴沉瘆人了。   “你个废物,你的药能毒哑了她,就不能治了?”   宁王阴霾的笑着,俊俏眉目间的模样近乎阴森了,“依我来看,也不是不能治罢,或许是事未临到自个头上,总归是不关己才不痛不痒的不着急罢。”   这不是什么好话,那御医心里当即就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话让他浑身冷汗刷下全淌了下来。   “听说你最爱幺儿?成,就他罢。”   “九爷您开恩啊,他还小什么都不懂,错都是我的错,我去喝那药,我喝。”那御医又跪又求,可对方不为所动,眼见着那九爷就要不管不顾的喝命人进来,他就转了头哭着去求王公公:“公公属实冤枉啊,那哑药是药库里的方子,自古就传下来的,药劲烈性,是真没什么解药啊——”   “九爷。”听得王公公唤,宁王瘆着脸刚要挥手让他别管,却冷不丁听他劝声:“九爷,莫吓着人呐。”   这话就如一盆凉水,刹那就泼得人清醒反应了过来。   宁王几乎第一时间就回头去看座椅上那人,却见她紧抿了唇角,苍白的脸儿绷的紧紧。她没有看他,只是顶着一张没什么情绪的面容垂眸盯着自个的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脸色当即变幻莫测。她什么心性,近一年多的相处时间里,他如何不知。纵是她从来不说,但他也知道,她断是看不惯他这副欺凌人的恶霸之态。   “快滚下去,你个废物!”   他冲那御医切齿低斥了声,待其如临大赦的退下去,王公公也同时带着下人识趣的悄声退下。   “我就吓唬吓唬他。”他脸上阴霾早已散了,眉眼带笑的过来揽过她,握着她的手心捏捏软肉,“你别气了,成不成?”   哄人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自打那日知晓她不是有意背叛他后,他心底那丝芥蒂彻底消散的同时,好似之前强压心底的某些情感也瞬间脱离了束缚般,如火燎原的翻卷起来。   那态势竟是连他都意想不到。   他人生中从来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如失了魂一样,恨不得能分出一半魂来,在她身上自此生了根。   时日愈久,这种感觉就愈强烈。每每守着她时,他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愉悦。   而与他相反的是,时文修却是一复一日的不适,焦灼。   从前他与她是两相索取,说开了互不相欠,如今他这般行事作为,又是为何?   在疑戒之余,她冥冥之中好似又被人强加了什么心理负担,开始压抑,沉闷,焦躁,阴郁。她能感知到,她的情绪好似有些不对了,整个人好似一张弓弦正在缓慢拉紧。   他大概也隐约察觉出了她的不对,试探问过无果后,就趁着风雪停了时,几回拉她去梅林看雪中红梅,企图让她散散心。   可他越这般周到小心的待她,她整个人就绷的越紧。   终于,在除夕夜这天,在他拉着她要去拜那送子观音时,她脑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断了。 第76章 祀堂   按照大魏的习俗,一年的除夕日是需拜神祈福的。京中权贵人府邸往往设有祀堂,里面常年供奉几尊神佛雕像,因而每年这个时候,他们不会如平常百姓般去庙里烧香祈愿,而是直接去祀堂里烧香拜佛。   宁王府的祀堂里自是也供奉着的。   不过今年的祀堂里可不止有保家宅安宁,四季安康的菩萨,还多了一尊怀抱婴儿,宝相庄严的送子观音。   可正是这尊观音像,却激的时文修那已然绷到极致的弦,噌然断裂。   观音像的拜神台前,宁王还攥着她的手欲屈膝同跪蒲团。此刻的他不见了往日的骄慢,素来恣睢的斜长凤眸恭谨垂敛,少见的庄重虔诚。   可就在他屈膝俯身之际,旁边人却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的骇人,似在不顾一切的甩开让她厌烦的东西。   他错愕抬眸,她却连退数步,站在佛龛落下的阴影处。   “紫兰?”   他不解的朝她伸了手,她却看都未看,直接转身就走。   “紫兰!”眼皮一跳,他人已迅速从蒲团上起身,几个大步就追了上去,“你是怎么了?有何不满你直说。”   他牢牢扣着她手腕不肯放,狭眸里染了郁色,却也藏有几分难安。尤其是在被他强行拉住后,她朝他掀了眼皮,清素脸容不带情绪,那般料峭清凉的模样简直让人心里泛凉。   她甩了两下,没甩开后,就朝祀堂里环顾了一周,接着就折身,就往佛前香案的方向走。他随着她走,只是置她腕上的手却牢牢扣着,不肯松弛半分。   佛香缭绕,宛如烟岚雾霭。   随她在寂静空旷的祀堂里快步走着,他郁沉的眸光始终胶着在她侧容上,好似看得清她的模样,又好似隔着薄薄的云烟让他看得不甚清楚。   路过拜神台前的蒲团时,她垂了眼帘淡扫了下,便以脚尖如踢脏物般朝旁侧踢了下。他细长的眸在那蒲团上定过之后,又缓慢的抬眼看过上方正对着的塑金身的观音菩萨,这一刹那间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却未曾停步,直接来到了香案前。   香案的一侧常年设有笔墨纸砚,以供拜佛的人能抄写佛经。   “你若不愿参拜,我们就回去罢。”   他按住她欲研磨的手,狭眸半落掩住情绪,便要拉她离开。她去掰他的手指,指甲狠狠抠进他肉里,不曾有过半分的顾忌。   他僵在那没动,眸光一直落在她面上,看她那张没有情绪波动的霜白面容。等她脱离桎梏去拿砚台之际,他猛地发作一把夺过,扬了那砚台就要当场摔烂。   她犹似未见,提了笔就要在落纸书写。   “我来给你研磨。”   到底被她这副异常模样搅得心里发慌,他终是压了满身暴躁,放了砚台,倒了水开始研磨。其间他不时的去观察她,可她始终是副平淡的模样,唯独偶尔抬眸时,那双乌瞳里隐没的情绪让人无端心惊。   墨香在佛像前弥漫的时候,她已抓了笔蘸过,运笔如飞的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从她落笔时,他其实就有几分拔腿欲走的冲动,因为她入祀堂后的异常难免让他猜测了几分。可事实却是,明明怕她笔下所写是他不愿见到的,可他双脚却如扎了根,立在原地不动。他骇沉着脸,咬着牙根盯着那笔尖落处,几乎笔尖划落哪里,他阴戾的目光就落到哪里。   直到她的这句话彻底落了纸上。   他一时间愣住了,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狐疑间不免下意识的抬眸,待看她手心撑着案角,脊骨挺的笔直,清素又细瘦的模样,他心尖酸软了些,就低软了声唤她。   “兰兰……”   轻揽着她肩想要像从前揽抱住她,却不想她直接挥手挡开,那种抗拒由内至外,不摻半分虚假。   她不在意他那愕然而惊怒的模样,甚至还无声扯唇讽笑了下。随手将鬓边垂落的发捋到而后,她提笔蘸了墨,笔尖落纸——   ‘要我做事,不必下这么大本钱,你可尽管直说。’   ‘也请别拐弯抹角,省得我愚钝领会错了意思。’   ‘想来行我诸多恩惠,是要我行些隐秘之事罢。’   “倒也无妨,你明说,我也不是不可以去做。”   “你说说看,是何事?可是要我去做耳目诸类的?”   “不过也是,除此之外,我也没旁的用处。”   “有什么安排你直说,说开了多好,便也省得你再费力气,不是吗。”   她笔下的字,字字如刀,刮的他肺腑生疼。   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酸涩呛了他喉管,熏得他双眼都隐隐刺痛。   他看向了她,她手执着滴墨的笔在那无声笑着,颊边带讽,乌瞳尖锐,可落他眸里,那分明是苍白无力,是如被撞的头破血流的困兽,走投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拢紧自身哀哀悲鸣。   “兰兰,我们回去。”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干涩的咽着喉,便要去拿过她手里的笔。她用力甩开他,沾了浓墨的笔尖迸溅了两人一身一脸的墨汁,可此时此景,他们谁还会在乎。   她垂落了阴郁的眸光,紧抿着唇角飞快的再下笔落纸。   “望你直说,直说,直说!”   三个直说,一字比一字用力,最后一笔几欲划透纸背。   这些字扎进他的眼底,扎的他心尖淋漓起来。   “够了,别写了。”他一把攥住了那笔杆,俊颜微微扭曲,看着她咬牙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我用不着你做什么,要做早做了,何必待今日!更何况,即便要你做事,我也断不屑用这种法子来笼络你。你今日不信我不打紧,地久天长你总归会看得明白,我待你是真是假。”   她却想发笑,也真的扯唇笑了。   从前也有人说要善待她,可结果又是如何?   活成笑话一次就够了。更何况,现在的她还剩什么?说不了话,还满身的疤,有时候压不住情绪了,便如现在般神经质的模样。   不用照镜子,她都知自己此刻笑的是何等阴阳怪气,尖酸刻薄。   连她有时候都厌恶如今的自己,更何况是旁人。   反手推开了他,她继续蘸墨落笔,写下。   ‘需要我做什么事,直说,我应了。’   ‘其他的就不必了,别妄想我会给予任何回应。’   写完后她猛朝前头佛像处掷了笔,直接转身离开。   她的这些话直击他心脏,若在从前他会生怒,可如今他只剩疼惜。他在佛像前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细瘦单薄,踽踽独行,佛像的薄烟好似屏障般,将她与外物隔离开来。   他没有急着上前追去。今日这遭让她失了控,同样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她需要冷静,他也需要。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方收回了眸光。   转身往走向佛像的方向,他睫压住眼,俯了身抬袖仔细将那佛像基座上染得墨汁擦净。等起身往外走时,他手指扯了下襟口,不经意抬眼间,狭长的凤眸凶光毕露。   她今日那宛如刺猬般扎人的模样,着实是扎痛了他。   她如何会成这般模样,如何旁人待她好些她便奋起反击,个中缘由,他可是清楚着呢。   “九爷,您这是……”外头候着的曹兴朝见他满身狼狈的出来,不免惊诧不已。再联想前头她也顶着满身墨汁,脸色差劲的出来,不仅惊疑的想,莫不是两人打起来了?   宁王不在意的随手摸把脸上迸溅到的墨,看了眼天色。   “几时了。”   “过酉时了,也是时候该进宫赴宴了。”   宁王闻言就俊眼微阖的笑,“是啊,的确是该赴宴了。来人,给我更衣,手脚麻利些,莫耽误了我入宫的时辰。”   曹兴朝瞧他模样,眼皮磕碰的直跳。   每年除夕夜,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的重臣们便会入宫赴宴,这是惯例了。   今年亦是如此,君臣举杯相祝,其乐融融,和谐热闹。   瞧来一切与以往没什么不用。只是谁没料到,在酒过三巡后的下半场,宴会却出变故了。   因着圣上年迈,近来龙体多有微恙,所以就早些的退了。圣上从席宴中一退,王公大臣们难免就多了些自在,相互敬酒说笑,气氛也颇为热烈。   酒酣耳热众人吃酒正尽兴之时,趋近前列的方向却陡然传来喧哗声,伴随着宫娥们受惊的尖叫声。殿中央的歌舞声戛然而止,王公大臣们慌忙起身朝混乱处看去,接着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响在殿中。   两亲王打起来了! 第77章 对上   曹兴朝是亲眼见了整个过程。   在见到九爷拎着酒壶,懒洋洋笑着朝对面走去时,他就眼皮乱跳暗道不妙。别看除夕宴上半场时,九爷与谈笑风生状似如常,可悉知其脾性的他焉能不知,这种场合九爷素来是懒怠应对,如今举止反常,只怕是要有大事发生。   他不怕九爷怒,就怕九爷笑。   亦如他义父私下暗语,那笑是阎王笑。   没看连他那向来混不吝的义父,整个宴会上都不作声了,甚至连酒不敢多吃半口。   怕事有不好,他在九爷起身后,也顾不上旁的,忙提心吊胆的起了身跟了过去。而后他便见着九爷边朝对面禹王爷的坐席上走,边冁然而笑的拎着酒壶斟酒,待近了席前,就直接把那晃洒了大半的酒盏送了过去。   “今儿大好日子,我敬七哥一杯。”   九爷笑说的情真意切,好似真的是毫无芥蒂的来敬酒的。如果忽略了那堪堪只覆杯底的薄酒,还有那近乎要擎到禹王额头高度的酒盏的话。   禹王冷冷掀了眼皮,动了唇就要说话。   可哪想得九爷压根没给说话的机会,毫无征兆的拎着手里的酒壶就冲禹王兜头轰然砸过。   “好哇,七哥竟给不给我面子!”   前一刻还如沐春风的九爷,下一刻勃然色变骤然发作,这突来的变故简直惊呆了在场众人的眼。连紧在跟前的他都没万万没反应过来,更何况其他人了。   酒汁混淆着瓷片从禹王头上滑落时,他好似余光瞥见了有幽黑的珠子一颗颗顺着禹王的手腕滑落,落在宫殿的金砖上铿声作响。   当时他并未多在意这些,只是拼命拦着似不甘心还想上前踹两脚的九爷,唯恐事情闹得太大。可哪里想得就在这档口,本来沉默的禹王却突然暴起,抓了案上的酒壶朝九爷脑门砸去。   这就如捅了马蜂窝了,九爷双眼猩红的就冲了上去。   等那些王公大臣们从座上惊起,两人已交上了拳脚,九爷的拳头轰上了对方的下颌骨,禹王挥拳过去打裂了对方的眼角。禹王到底领兵打仗多年,出手强劲狠辣,很快就占了上风。他看的急,拉架的时候不免就暗地里下黑脚,却被禹王当胸发狠一踹,差点没给踢折了他肋骨。   周围桌椅歪倒,四下杯盘狼藉,宫娥们尖叫着散开。等双方的人拼命将他们堪堪拉开后,两人已然都挂了彩,禹王的颧骨下颌青紫一片,九爷则眼角唇角都裂出了血。双方皆是头破血流,发髻散乱,绣五爪蛟龙的蟒袍被扯开了扣,混着菜汤酒汁凌乱敞着,说不出的狼狈凄惨,哪里还能瞧出个亲王矜贵模样。   九爷朝外啐了口嘴边的血,拇指擦过唇角的时候,还瘆笑着在对方的身上阴沉定着目光。等他不明所以的顺着九爷的目光看过去,这方发现,原来禹王那身亲王服下,竟套着件极怪异又不合身的件衣裳。   这衣裳没有袖子衣扣,前后还长短不一,怪得慌不说还紧得不合身,箍在对方身上近乎勾勒出胸腹线条来。   他觉得这衣服有些眼熟,然后电光石火间就猛然记起,这件衣服好似曾在她那见过。至于如何落了禹王这,无外乎是从前拿她几件衣裳去给对方添堵的缘故。   张着嘴他好是一阵难以置信,看着那衣裳再去看禹王那张冷脸,怎么也没法将二者联系起来。这是禹王爷做出的事?   禹王面罩寒霜,抬手整理着被撕扯的凌乱的亲王服,草草遮住里面的衣服。   闹了这么一出,王公大臣们算是目瞪口呆了。   在他们看来,宁王我行我素桀骜惯了,干出这事似也不算太过意外,可那禹王何曾做过这等出格的事,刚那彪悍凶狠的打架姿态,真是让他们大跌了下巴。   皇家人,怕也真没有什么善茬。   除夕宴至此也继续不下去了,涉及皇家事,王公大臣们也不敢多停留,纷纷寻了借口提前退场了。没过多时,便有黄门进了殿,两亲王身边的人见了,无不赶紧退出了殿外。   黄门代圣上前来,两亲王便得跪着听训。   黄门奉旨申斥二人无法无天,德行败坏,丧尽皇家颜面。之后就代圣上问,他们此番是因何故起了冲突。   宁王就摇晃着指禹王,挑着眼儿醉笑着:“我好心去给他敬酒,他仗着序齿大不领情,还瞪我!那倨傲上天的模样,甚是让人火大。我不打他,打谁?”   禹王只有一句:“他打我,还不允许我还手了?”   黄门就回去复命了,殿外候着的一干御医便背着药箱匆匆进来,给两位亲王看伤诊治。   那黄门再次回来时,带来了对他们的处置。   二人得在殿里跪到天明,并罚一整年俸禄。   “圣上口谕,二位天亮后就滚回府好好醒酒,初一的开玺大典就不必参加了。”   曹兴朝搀扶着宁王回府时,已经是卯时之后了。   宁王摸着头上缠着的白细布条,咬牙骂:“大过年弄得跟奔丧一样,那些御医除了吃干饭就是埋汰人,果然骂他们废物都不带冤枉的!”   接着又阴沉的骂那赵元璟晦气,道是下次要他好看。   知他九爷这回打架没占上风心气断然不顺,曹兴朝自也不敢回嘴。只是心里头难免想,最好还是别有下次了。   “哎哟我的九爷,哪个挨千刀的给您打成这样了?”   王公公在殿里远远瞧见,差点没上来气,大惊失色的拄着拐就急急的出来。宁王脚步一停,脸色变幻的转向了曹兴朝。   “我被打的很难看?”   “可不是,可不是!”回话的是焦急赶来的王公公,心疼的看他那张脸:“又青又肿,瞧瞧嘴角边都开裂了!天呐,眼都肿了,怎么眼角还往外渗血呢!”   王公公大呼着让人去叫大夫,宁王却脸色难看的往殿里的方向看了又看。   “扶我去偏殿。”   王公公刚要制止,可察觉到他九爷神色的异样,便多少反应过来。不免心里就叹声,九爷这心思也忒不会拐弯,这会在瞎顾忌什么。   “快过来些人搀扶着九爷,没见着九爷痛晕过去了。”   听着王公公吆三喝四的,宁王青紫的脸狠狠抽动两下,要换个人的话他就要破口骂了。这是生怕那寝殿里头的人不知他没用吗?   正莽着脸想要王公公闭嘴时,他却见着对方竟蹒跚的折身去正殿了,边走着边还悲戚戚的喊着紫兰。   “紫兰,紫兰快出来啊,九爷他受了重伤了——”   没有犹豫几个呼吸,宁王就示意那些下人快来搀扶他。   时文修一夜没怎么睡好,这会脑子还有些昏沉,收拾好开门后,就有些疲惫的蠕动着唇问是怎么回事。   “九爷重伤昏迷了!”王公公拉着她往外走,语气里的焦急与心疼是真的,“头还在淌着血呢,脸上都没了人样了!可怜九爷这得多疼啊,哪个挨千刀的,大过年的给九爷整成这样!”   说话间外头的曹兴朝与那些下人们,已经七手八脚的搀扶着人进来。被搀扶的人双目紧闭着,无知无觉的模样,头上缠着渗血的细布,脸上交错着青紫的伤,瞧起来确实没人样了。   时文修紧走两步,目光忍不住在头上那伤处盯看着。   ‘大夫呢?’她比划着问那王公公。   “您说大夫啊。”王公公特意大了声,“让人去请了。您也别太担心,九爷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时文修没注意他话里的特意,目光始终着紧的盯着那头上细布的渗血处。脑中又有几分混乱的想,当初她这原身,就是头上被挨了一下,然后人就没了。   这会那曹兴朝多少从话里咂摸出味来,联想到除夕夜里他们二人在祀堂里的反常,九爷宴会上的异常,禹王身上的旧衣,此刻他那从不解风情的肠子,难得通了一下。   “咱家九爷还想着手下留情,奈何禹王爷却行事狠辣的厉害,招招致命,简直是下死手啊。”   听得曹兴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王公公这才知道九爷是与禹王爷打架了。不过想来也是,在这大魏敢动九爷一根汗毛的人,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   王公公还在暗叹,这两亲王真是天生的冤家,从来都没对盘过。曹兴朝却在偷偷咂摸,两兄弟怎么口味都相似,会瞧上眼一个女人。   时文修从这番话里,得知了他这身伤的由来。一时间,有几瞬的怔忡。   “别担心,我没事,都是皮肉伤罢了。”   他不知何时睁了眼,拉过她细细的手腕,把她整个人拉近了些。见她眸光朝他面上看来,他就斜了开裂的眼角笑。   “别听他们说的离谱,我可没事,有事的是那赵元璟。可惜你没在场见着,你家爷一脚将他踢飞出去的悍勇。不过今个也痛快,我可老就想收拾那厮了,总算让我逮着了时机。”   逞了两句威风,他伸出手臂懒洋洋搭上了她肩,眯了眼往她身子上黏糊靠着。   “累得慌,扶我去暖阁歇息会。”   等吃了煎好的药,伺候的下人全都退下了,暖阁里就静了下来。   宁王从身后揽抱着她躺着,臂膀圈着她腰腹。   他脸枕她颈后闻她细细甜香,热息缠绕着她的肌肤,流连中有几分含糊不清的呢喃:“紫兰,你还生不生气了?”   时文修手搭着脸边的玉纱枕,人没有回应。   腰间的力道箍紧了下,他埋首在她颈间,几分恨,又几分闷:“我是生气的。我气不过,他欺负你。”   室内寂静下来。她怔怔看了会垂落的纱幔,而后搭在玉纱枕上的手缓慢下移,落上了覆在她小腹上的手背。   她一字一字的写:‘以后,别这样了。’   他圈紧了她,热息洒在她的颈窝。   两人静默了很长时间。许久,他抑遏着什么情绪的嗓音方从她颈后传来。   “我也嫉恨他。你可能不知,当日在牢里见你如何也不肯叛他半分时,我心里都闪过如何的念头。我是恼你怒你,可同样的却也对那赵元璟闪过些嫉恨。我那时就想,就他那么个烂人,怎么就有女人愿意护他到这种地步?凭什么,他何德何能?”   “而后我就忍不住的想,如果有哪个女人愿意这般为我,那我什么都愿意给她。”   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喘息:“你可知你凶狠瞪着我,两眸灼灼火焰似的,咬牙切齿告诉我不知两字的时候,有多招人。大抵那时候我便有些不对了罢,只是恨怒压过了这些。”   时文修抿了唇角动了身子想起身,他却用力圈住不让离开。   “听我说完。还记得我当日给你画的那灯下杂草图?我曾见你迎着壁灯向活的模样,那情那景何其相似,所以我那笔下画的其实是你。”   他贪婪的埋进她的香甜中,掩住声音的艰涩:“其实,也是我。当年我被圈禁在黑黢黢的大殿里,那么多年里,每当我有些熬不住的时候,就趴在窗户上看庭院里的荒草。那时候我就想,连它都能活,凭什么我活不下!就这样,熬了一年又一年,我才活着熬出了冷宫。”   一室的寂静中,只余两人轻重不一的喘息声。   许久,他叼着她颈肉突然咬了下,恨声:“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别再怀疑我的用心。说句讥讽的话,你还真没什么能让我利用的上的,你懂不懂?”   时文修静静看了会脸边的玉纱枕,垂落了眸。   “我也用不着你什么回应。”说着话时,他明显声音重了,压了情绪,“你且如往常般待我便是。” 第78章 界限   春回大地的时候,空气里都飘散着清浅的菡萏香风。   时文修正倚着檐柱遥看着荷塘对面的杏花雨,听得身后马蹄声就下意识回眸去看。春光洒满的廊道上,锦衣华服的人快马轻裘,朝她的方向踏马过来。   “反复的看这一隅的景,你也不嫌烦腻。府邸上好看的景多着呢,要看什么景还没有,上来,带你四处逛逛去。”   在她跟前勒停了马,他高坐骏马上,朝她笑着伸了手来。见她看着他的手似在晃神,他斜扬了入鬓的眉角,干脆俯了身一把捞了她腰身,不由分说的将她提上了马背。   “坐不坐得惯?”   他拥着她问,见她顺手去抓了缰绳,就将她拥紧了些。   “别怕,我在呢,摔不下去。”   笑说着,他拢住她的手同握着缰绳,拨转马头,放慢了马速驾马悠缓的沿着廊道离开。   疏影横斜,马踏春光,喁喁细语的声不时的传出。   夜里,拢紧的床帐里,他从后将她箍在怀里,热烫的唇齿沿着她后颈细细的噬咬。正当他手指顺着她衣缝钻入,掌心贴着细肤难耐的抚摸时,寝殿外突然传来管事的声音。   “九爷,刑部韩侍郎有急事求见。”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室的旖旎。   宁王动作顿停,当即阴沉了脸,切齿咒骂了句。   不过到底还是没能继续这榻间事,几番隐忍过后,就将手从她小衣里头拿了出来。拿过帕子擦擦她面上细薄的汗后,就且让她躺着睡下,隐忍着难看的脸色道不必等他了。   深夜前来,只怕是出了紧急要事。   粗喘了几口气堪堪压了性致,他捞过一件外衣草草披上系着,下了地就满身火大的走出了内屋。   “让他进来!”   韩侍郎进来后就直接奔至他跟前,不等发问,就惶然开口:“九爷,出事了!”   梁州茅常案出岔子了。上月被监斩的茅常,其寡妻披麻戴孝的携儿带女,突然入了京,要敲登闻鼓告御状,为其夫喊冤。   宁王倒了杯酒,压着眼问:“不是说证据确凿吗,她喊她的,你慌什么。”   韩侍郎此刻还哪里敢瞒,噗通一声跪下,一五一十道明自己在此间案里插的手脚。官场上水至清则无鱼,他处在这个位置难免会顺手推舟送出些人情,况此间案里那梁州刘知府信誓旦旦的保证,事出在他的管辖地里,定能妥当善后让其他人翻不出风浪来。考虑再三,他觉得此间事应也可行,遂就卖个人情,私下抹去了案宗里的一二疑点,使得案子得以迅速定案。   却哪里想得,那茅常的遗孀竟能跑出了梁州,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京师不说,竟还携带了翻案的证据过来。   一旦敲了登闻鼓,此案必会走那三司会审,届时那案子的疑点哪里还瞒得住,关键是他插手的痕迹怕也瞒不住了!   想到自己那时的下场,韩侍郎吓出了一身冷汗,膝行着朝对方过去,磕头求道:“九爷救我,下官上有老下有小,一旦出事,阖家老小还怎么活啊。九爷,您就念下官这些年跟着您,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求您救下官这一回啊……”   宁王仰脖饮下酒瞬间,就直接朝对方脑门狠掼了酒杯。   “作的一手好死!”他抬脚直接踹向韩侍郎肩膀,满脸阴霾:“没那个本事全须全尾的兜着,却有那滔天胆子伸手,我看你就是活腻歪了!还有那脸求我跟前?不妨听我一句劝,趁早回去准备后事罢!”   韩侍郎爬起来后就一个劲的磕头。   “下官糊涂,都是下官糊涂,求九爷再帮我这一回。”   宁王在殿中踱步,许久后,寒声问他,“茅常案究竟牵扯到刘奉广的什么人。”   “牵扯到刘知府的幺儿。”韩侍郎不敢隐瞒,“他让我抹去的其中一点,就是当时他幺儿也在案发现场。”   宁王磨牙凿齿的笑了声,这案子的首尾他大概也明了。   “一个两个,好日子活腻了,竟往奔死的阎王殿去。”   韩侍郎不敢吭声,好半会方听得头顶又传来问声,“进京的有几人。”   他当即精神一震:“五人。除了孤儿寡母三人,还有个赶车的马夫,以及个人证。这人证本是路过梁州要赶往云州探亲的,当日应是在现场目睹了一二,此番来是为茅常翻案作证的。”   见对方不言,韩侍郎也屏息等着。   想要解决此间祸患的话,便唯有灭口一条路。   死无对证,万事皆休。   但是现今棘手的一点就是他们人已在京师,在天子脚下,他一刑部侍郎,纵是权威也不小,可也没有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不漏痕迹伸手的能力。此事要想办成,便只有九爷出手了,皇家贵胄们可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势力。   “谁带他们进京的?”   “暂没查到,好似凭空出现在京师。”   宁王在殿中踱了会步,冷笑:“只怕是有推手。是要你跟刘奉广二人,一网打尽。”让他折兵损将,顺便再让他吃个用人不当的挂落。   韩侍郎冷汗如瀑,后悔不迭。   宁王落了眸,狭眸掠过几分寒凉。   “他们几人住在哪处。”   “运福客栈。”   时文修也不是故意听他们说话,不过是有些口渴就下了地欲去桌案那寻些茶水喝。可能是事出紧急,他们声音也忘了特意压低,对话声很容易就顺着门缝断断续续传了进来。   她在桌边无声立了会后,也没去动那茶水,等听着他们开了殿门出去后,就回身又去了床榻。侧身躺下的时候,她忍住了去竖柜那将柜屉里的小札付之一炬的冲动,沉沉的闭了眼。   将近天明时,他方从外头回来,撩了床帐轻着手脚上来。隔着软衾他拥住了她,力道始终是收紧着的。   翌日,待他上朝后,她方缓慢起身,问外头的管事的要了个火盆。   宁王下朝后,朝冠都未来得及脱下,就怪异的见那殿内的气氛很是不对。   王公公接衣奉茶的时候,就用眼神示意了下寝屋方向。   “一整天没出来,饭也用得少。唯一出来那次竟是要收拾东西回廊屋那,被老奴拦下了。”   说着,又压了声道:“一大清早就要了火盆进去,不知是烧了什么。老奴问她,她就说是画废了的画纸。”   他随手扔过朝冠,来不及更衣就举步就朝寝殿的方向快走,屋门刚一拉开,他眼皮就跳了下,人也停在了当处。   她就站在门后,手上拿着几张画纸,脸色很平静。   “你杵这做什么,吓我不成。”他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敛眸没什么情绪的模样,就忍不住去拉她的手,“怎么了,瞧你似心情不佳,可是今个画图画的不大顺?”   她躲过他的碰触,也不去看他唇角僵了的笑意,直接把手里的画纸交给他。他狐疑的接过,定眸仔细看去,画纸上画了些样式新颖而别致的物件,侧边则详写了用处说明,原来是些改良后的打扫工具或些厨具。   “今个想起画这些来着,怎没画那些画像呢?”   翻开的时候他斜着眉眼扫着她,虽说笑着打趣,却心里有狐疑。这些物件瞧来好用是好用,只是她画这些给他做什么。   她没有回应,就站那,似要等他翻看完。   他遂耐着性子往下翻,而后就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不是没画东西,却是写了几行字。   那几行字告诉他,这些画纸是用来给那曹小公爷的商行用的,若是物件做出来不好卖的话,她还会再定期画些。   他眯了眼,着重在最后那行字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盯着——用来做食宿的费用。   他慢慢掀了眼皮看她,她始终是越过了他看向了寝屋外头,脸庞霜白平静的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殷红的唇斜勾着笑了下,他反手将寝屋们关上,慢条斯理的将手里的那叠画纸卷起,抵了下她细瘦的肩。   “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是不是?”   她被力道抵的后退一步,他就势欺近一步。   “你划的清吗你,青天白日的做什么美梦!”   他怒笑着俊脸,抓了她的手直接就朝屋里走,将她按坐在了桌前,卷着的画纸指着她:“你给我说清楚,你因何故起了这么个丧良心的念头!说不清楚,你死也甭想着出这门半步。”   时文修看着寝门的方向平复着呼吸。   想着昨夜听到的那番谈话,她也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是有些悲愤的,也可能是有些麻木的吧。   他既做恶鬼是他的事,只是又何必牵扯她去做那伥鬼。   谁又能知道,今日她翻看那些画满落网嫌犯画像的手札时,简直如那蚂蚁爬到了她的头皮。她不知这些人中有没有屈死鬼,若有的话,那她岂不是在为虎作伥啊。   这种感觉,不啻于当日高台砍人头颅了。   一瞬间她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对这个人心包裹毒药的世间,又有种浓浓的厌弃感。   ‘我要离开。’   她指尖在桌面划过后,就疲倦的起身。   他见她那副暮色沉沉模样,心一提,长臂一伸将人揽抱过,拢在怀里不肯放手。   “有什么不满你就提,闷在心里头做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时文修不想与他再纠缠,伸出手来便要在桌上写字。   不成想他却突然松开了她,几个大步朝那火盆走去,把那火盆里的灰烬全倒了出来。他不顾脏的拾起那几段未烧完全的纸片,低眸绷着脸迅速打量,而后惊疑不定的看她。   时文修将手指从桌面慢慢收回。她觉得她应该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垂了眸,她脚尖转了方向,就朝着寝屋外的方向走去。   却很快就被追上来从后扯了胳膊拽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   他压着声似咬牙道。再次将她强按坐在桌前,他怒气冲冲的朝竖柜的方向走,几下拉开那间柜屉,而后就在那空空如也的屉盒里盯了许久。   烧了,全烧干净了。   她有多喜欢那手札他是知道的,她特意给包了所谓书皮,还写了前言,装订的整整齐齐。每当她情绪不佳或身体有些许疼痛时,就会拿到手里临窗翻看着,每每那时她的心情便会好些,连眉眼都会温润起来。   如今,却被她一把火全烧没了。   想到了什么,他又迅速的拉开其他屉盒寻找。而那些同样空空如也的屉盒,无疑让他的胸膛起伏的更大。   她竟是将他给画的那张灯下杂草图也一并烧了去!   好歹毒的小娘子,好狠辣的心呐!   他嘶了声,怒极反笑的指着她,却怒喘着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就一动不动坐那,如个冰雕一样。   他长腿几步跨来,直接揽臂将她提抱起,俯身狠咬了下她耳垂。   “你听个话都只听前半段,不听后半段的?”   见她停止了挣扎,似在反应着他这话,他不由用力抱住了她,莫名滋味的叹口气。   昨夜,他确实是起过斩草除根绝后患的念头。   可就要下命令的时候,却突然就想到了她,想到了她珍视着收藏着的手札。想她那般认真画嫌犯画像,希冀能出分力早日抓到嫌犯的模样,再想他竟要去截然相反的事,他当时就有几分犹豫了。   那一瞬间,他不想当恶鬼了。   “今日早朝,我让韩侍郎上了认罪折子,坦白了茅常案里他疏忽懈怠之罪。父皇当朝卸了他官职,并让三司会审,重审此案。”   他几分郁色,却又有几分释然道。   昨夜里,其实他还想过些旁的,譬如想着自己若对那孤儿寡母下手,会不会遭报应。从前他可能也不去想这些,可如今他就忍不住会代入自身,忍不住想若将来有朝一日,有人欺负他的遗孀跟孩子,只怕那时候他饶是死了,也能暴怒的掀开那棺材板了罢。   想至此,他如何还能去杀一个寡妇,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的稚儿。   况且,他也多次警戒过他们,他们不听劝非要兜屎,到头来兜不住了非要他来拾掇,让他来当恶鬼,哪有这样的道理!   自个种的因,他们自个品去罢!   一想至此,他还是火大。此番那刘奉广算是彻底栽了,不过那韩承流放些年,倒还有起复的可能。   昨个他便如此劝的,怕他哭求声大吵着了她,方将他给提溜到外头去的,可能因此方惹得她误会。   他抱着人低眸看她,见她脸也温润了,气焰也没了。   他不由阴沉冷笑着。可是他的气焰还高涨着呢。   “来,今个我们来作画,千万得将那些无辜烧毁的画,一张一张的补画回来。” 第79章 注定   “真是好悬!”曹兴朝想着今日三司会审的事,仍心有余悸,“还好九爷关键时候改了主意,否则得出大乱子!”   谁也没料到那不起眼的人证背后,竟站着孔府。那人证竟是孔圣后人孔弘义的高徒,此番去云州也是因为刚服完丁忧,欲要去拜访恩师,哪料得竟牵扯到了茅常案里。   当夜事出紧急,谁也没多大在意那么个身无长物的人证,更也来不及去查其身份来路,若是九爷真念头一差将人一概结果了去,那问题可真是大发了。不提孔府在天下读书人心里是何等地位,就单说孔弘义这人,乃举世大儒,门生故吏遍布,士林中也是影响深远的人物。   他为人刚直又护短,可想而知,若其知道其高徒在京中无辜枉死,可焉能善罢甘休了?届时但凡有蛛丝马迹查到九爷身上,他都不敢相信九爷得面对多少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这是针对我特意设的局,好险恶的手段。”   宁王脸色铁青,当夜他要是下手了,那等待他的必定是一落千丈了的声望。再严重些,可能父皇就会直接发配他就藩了!   此计当真是毒辣的很。   不用想,他都知道施计的是哪个。   除了赵元璟那个毒物,怕也没哪个能使得出这等阴暗狠毒的勾当。   曹兴朝实在后怕的紧,又忍不住重复道了句:“还好九爷没动手,还好,还好。”   即便因着那证人的特殊身份,圣上额外关注了此案,可九爷充其量就是失察之过,坏的影响还不算过大。   抬了手背擦擦额上渗出的冷汗,曹兴朝想着圣上要九爷亲自前往梁州彻查此案,不免就道:“此番您去梁州,我多安排些好手跟随过去,谨防人对您下黑手。”   若换作往日,宁王断要讽笑那赵元璟岂敢猖狂行事,可经此一事后,他亦觉得还是小心为妙。那赵元璟如今行事是愈发出其不意,瞧来亦不像从前般隐忍,行事似失了忍性与顾忌。   “事出紧急,三日后我就得启程赶往梁州,少说也得一个月方能归京。我不在京中的这些日子,你多帮忙看护着些府里,别出什么岔子。若遇上什么紧急事,那些人手随你调动,我早已安排下去,他们都会听你号令。”   曹兴朝正色道:“九爷放心,有我在,出不了岔子。”   禹王府书房里,等一干幕僚议事完毕出去后,室内的气氛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凝中。   禹王抚案起身,踱步来至窗前,却不开窗,只在昏沉的光线里兀自沉目站着。   赵元翊竟躲过了这劫。   他布局了很久,每个细节都考虑俱到,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曾想对方竟在最后关头收了脚,堪堪将这局躲了过去。   委实,遗憾。   不过遗憾倒是其次。   指腹用力的在一颗颗幽黑佛珠捻过,他闭了眸。   赵元翊突然心慈手软,可是……因她?   他下意识拒绝接受这样的缘由,可除了这点,他却想不出旁的理由来。   夜里,宁王抱着她,许久不肯撒手。   “兰兰,我从前不信命的,可如今却有些信了。”   几近自语的呢喃时,他不免就想起了当日龙璧事件中,她阴差阳错帮他避开的那劫。再加上这次,无形中,她已帮他避开了两次劫难。   他低头亲了亲她眉眼的湿润,见她钗乱鬓松,细喘微微,不免又心痴意软,眼饧骨软。   “兰兰,你是我的,天注定的。”   他再次低沉下腰腹的同时,掐了她下巴轻抬,俯身含住她唇齿间的所有喘息。   云收雨歇时,他湿热的手掌覆了她的小腹,来回的摩挲,带着几分渴求。   “兰兰……”   正在平复呼吸的她朝里侧转过了身体,使得他覆着的手擦着她的腰腹垂落下来。   他给她盖过衾被,喑哑的嗓音低落下来,“早些睡吧。”   从身后搂过她的时候,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却睁着眼睡不着。关于孩子这个话题,他明里暗里提了三次,第一次是祀堂送子观音前,换来的是她尖锐的反击。第二回 在前些时日,他见她态度稍有缓和,忍不住让御医过来给她开了些关于这方面补身的汤药,可换来的是她异常的冷淡,那些汤药她也半口未喝。   再便是这回了。她无声的拒绝了他。   黑暗中,他忍不住将她揽抱的更紧,恨不能双臂在她身上生了根。   她的拒绝意味着什么,他明白。纵他们如今相处的看似融洽,却依旧是在相对界限之内的,她心底里怕也不愿与他有过多的牵扯。   他压抑的呼吸着,劝自己且也不必想这些,毕竟说来也是他太急了,事情总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更何况她这身子骨也没养得好,短些年里怕也难怀上,他又何必三番几次的在她耳边提这事,平端去破坏两人之间融洽的气氛。   逼自己闭眸睡去时,他又忍不住的去抚她身上淡了许多的疤痕。疼惜之余,又难免会心生些痛恨,恨悔当日下手为何要这般狠辣。   若是他们之间没有横亘着这些,那该有多好。   接下来的几日,宁王府几乎在忙乱中度过。   收拾行囊,准备车马,钦点人手,还有将相关案宗从刑部整理好带走。   出发那日,天朗气清,春光明媚,是难得的好日子。   宁王在寝屋抱着她亲了很长时间,直待她被他含弄的喘不上气来,方依依不舍的放开了人。   “我不在府邸的这些时日,你好生吃饭睡觉,争取在我回京前脸上长上二两肉。”他掐下她脸颊,嘱咐:“有什么需要的就找王公公,再或有事就找曹兴朝去办,可别瞎客气,尽管吩咐便是。”   宁王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这期间府上也一直相安无事。   时文修也都如往常一般,写写画画,闲暇时再出去走走逛逛。再有时候就听那王公公说起从前宫里头的事,说那些宫妃宫女太监们的勾心斗角的事,有些可笑的,有些离奇的,也有些可恨的,在她听来,不啻于一部毫无槽点的宫斗剧了。   当然宫中的事都是辛密,传扬不得,他也只偷偷与她说,每每说完还要嘱咐她一句,切莫外传啊。   每每她都摇头笑笑,指指自个的唇,示意没人比她口风更紧了。再说,她跟谁传去。   王公公见了,难免会自觉失言,往往叹息一声。   有时候他大概是怕她想起这些伤痛,继而记恨他九爷,所以就忙补救般去拉踩上一人,必要将那人说得坏到流脓,以此来衬托出他九爷的好。   “紫兰,我跟你讲,那七爷从小就坏,不如咱九爷好。”   听那王公公起了个头,她就想扶额,也很想告诉他真的不必如此。   “这事还是九爷还小的时候,悄悄跟我说的。”   他压了声,颇为神秘道:“七爷那会还不大,八岁还是九岁来着,养了条小黑狗,喜欢的打紧。那会太子爷尚在呢,有回无意间碰着了,可能闲来无事就逗弄了两下。那小黑狗也不认生,绕着太子爷摇着尾巴直转,都把太子爷逗笑了。”   “等太子爷走后,那七爷就将小黑狗抱了回去。可没过两天,那小黑狗就得病死了。”   说到这他惋惜一叹,就说起那小黑狗多好多听话。   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会,方回了主题,习惯性左右看看后,王公公方往她凑近了些,接着那话题小声道:“可不是病死的。九爷说他亲眼瞧见了,当时那七爷就在那没人去的殿后头,喂那小黑狗吃那煮熟的巴豆。见九爷瞧见了,还冷冷看了九爷一眼。这事九爷跑就去告诉了玉娘娘,不过玉娘娘不让他说,因而这桩事方没宣扬开来。”   他感慨:“所以说还是九爷好啊,不似那蔫坏的。九爷心地可善着,连只小虫子都不忍心踩死呢。”   时文修本还认真的听着,可听到最后一句,没忍住笑了下。   “我说的都是真的,紫兰,你可别不信啊。”   她忙点头表示自己信,而后持着茶壶给他倒了杯温茶,让他润润喉。   王公公还正想着再说说九爷的好处,正在此时,外头响起小厮欢天喜地的声音——   “九爷回来了!公公,九爷回来了!”   王公公手里的茶杯差点没端稳,第一时间颤巍巍的起身。时文修也看向了殿外,扶了桌沿起身。   刚一起来,她眼前头全是漆黑,手指抠紧桌沿没几瞬,身子就软倒了下来。   王公公刚要拄拐去殿外迎着,冷不丁余光瞥见这茬,顿吓的大惊失色。   “来人呐!快来人呐!!”   宁王一路风尘仆仆进了府,下了马后直奔正殿方向而来。   “九爷受苦了。”   曹兴朝瞧着从来锦衣华服养尊处优的九爷,此刻脸黑瘦了下巴青茬都未刮,满身风尘的模样,不免就心酸道了句。   宁王边走边挥手:“算不得什么,好在此行顺利,没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来,如此受点累也无妨。对了,我不在府上这期间,没什么事发生吧?”   “没呢。”曹兴朝跟上去道,想到九爷离京前还特意嘱咐的事,就道:“瞧着那边没什么动作,想来咱府上应是没那边的钉子了。”   心想着,九爷也是忒多心了些,难不成她还能被那边给勾搭了去?杞人忧天了这是。   宁王微目冷笑:“要说没钉子我是不信的。就怕他此刻安静着,腹里却不知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庭院,一抬目便见正殿里兵荒马乱一片。   宁王皱了眉看去,待看清那刹当即亡魂大冒。   此刻她正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旁边奴才们七手八脚的去扶,惊慌失措。   “紫兰!”   他疾步冲了上去,抱了人直接就冲出了殿外。   王公公急得在后头想问这是要带人打哪儿去,待见着九爷去往的是府里大夫住的方向,遂就明白了。   这时,九爷急吼的声音传了过来:“拿着我名帖去宫里头请御医来!” 第80章 新生   府里大夫三指搭脉,凝神诊着,房间里静的可闻人的呼吸声。   宁王抱着人坐在圆桌前,两目死死锁在那大夫脸上,从其面上的每一寸表情来判断可能的结果。每当对方的眉头轻微牵动,他身体里的血液就像在缓慢逆流,心跳犹似停止,呼吸犹似断绝。   “怎么样?”在那大夫收回手的一瞬间,他就问出了声。咬牙出来的音本该是加重的,可偏那音却轻飘带着颤。   这一瞬他脑中掠过千万种想法,每一种都能让他眼里泛了猩红,他甚至都做好了准备,只待那大夫所说印证他所想,他就能立即点足人马去与那人鱼死网破。   “应指圆滑,如盘走珠,若我诊断不差的话,夫人这应是喜脉。恭喜九爷了。”大夫笑着起身,躬身又道,“不过为求万一,不妨让御医过来再行诊脉,确认一番。”   这话落下,对面的人好似呆住了。狭眸里的狰狞猩红早不见踪迹,换作的是没了焦距的颤栗。   他喉结滚动,几次张了张口,可吐出的除了灼热的呼吸却没有半丝的音。血管里先前滞缓的血液好似刹那解了封,疯了似的在他身体里流窜,奔腾,喧嚣,恨不能鼓噪的蹿出他胸口,好让世上人都知道它这一刻的激越灼烫。   “你是,你是说……”   这一刻他手也哆嗦,脚也哆嗦,几乎难以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大夫颔首肯定:“脉象如珠走盘,是滑脉无疑。”   宁王强自镇定,也颔首:“赏!来人,去库里搬千金给他!”   大夫猛一抽气,忙去抚自己的胸顺气,又忙要去找救心丸。   王公公这会正好赶来,知道了内情,当即跪下阿弥陀佛的拜谢着。一张脸上,老泪纵横。   来的时候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得不说主仆俩的想法都是出奇的一致,九爷与禹王两人的龃龉不必说,也主要是他前头好死不死的刚讲了禹王杀小黑狗的事,紧接着她就出事了,这就很难不让他往这茬上靠啊。   没想到啊,是菩萨保佑玉娘娘保佑,原来是九爷有后了。   那大夫越瞧越发慌,紧张的让他开始对自己的诊断不大自信起来,遂小心的建议:“要不让御医再来确认番?”免得闹了乌龙事就大发了。   “不成!”   “不可!”   大夫的话让激动中的宁王与王公公同时惊醒了,几乎同时出口道。   王公公就忙拄拐起了身,“御医这会应还在路上,老奴这就去吩咐人拦下。”   宁王点头,同时令人封锁此间消息。   她的身份问题解决之前,是绝不能出现在人前的。   同一时间,禹王府的人匆匆回来禀说,那御医未进宁王府半步就被打发回宫后,便见案后那主子爷生生捏碎了手里茶盏。   “出去。”   报信的人匐身退出,屋门一关,里面的光线暗暗沉沉。   案后的人一声不响的坐那,斑驳的光影落他脸上,半明半暗。   她小日子在中旬过后迟迟未至,他其实心里就有些不妙的预感。如今,怕是要成真了。   “来人,去将刘大夫唤进来!”   他倏地看向房门外,断然喝命。   不多时,一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进了书房。   未等行礼,就听得那案后人开门见山的发问。   “落胎,对母体伤害可大?”   老大夫微微一诧后,便回了神道:“那得看孕者的身体康不康健。”   室内静默片刻,发问声又起:“若不康健,又如何?”   老大夫沉吟:“怕会有性命之忧。”   时文修这会已经被抱到了寝屋,倚在床榻上歇息。   自打醒来得知这个消息,她整个人就好似处于游离状态,恍恍惚惚的,双脚仿佛落不到实处。直待旁边人叫了她好几声,她方迟钝的将脸朝外转了些。   宁王见她这模样,心凉了下。   醒来后至今,她没有表露出半分欢喜的意思,脸庞挂着些苍白之色一直在恍惚着,人也沉默着,偶尔乌瞳里划过的晦暗光芒让人看了心惊。   他后背都泛了密密麻麻的凉意。   她从未想过给他生子,所以又如何会期待腹中孩子的到来。对这个孩子,她是不待见的,不,可能不仅是不待见,甚至还可能是不想要。   他忍不住环顾四周,床柱坚硬,床角尖锐,还有桌椅板凳,花瓶瓷碗,甚至那些可能绊脚的帷幔帘栊等等,全都可能是危险的存在。她本就身子骨不利索,要真不想要孩子的话,可能会有千万种法子弄掉的罢。   单单是想想,他头皮都要炸了。   “你要是敢,你信不信我……”   他暴躁又焦灼,一把抓了她的手握着,想要对她吐几句威胁的狠话,可话到终了,却陡然发现,她什么也没有。   是的,她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她什么都没有。   他又能拿什么来威胁她。   这一刻他蓦的心酸,喉管漫上了酸涩。   在他兀自失魂落魄的时候,时文修却是沉浸在自己的混乱中。此刻她对外界的一切都反应迟钝,所思所想的,唯有这个打的她措手不及的孩子。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以为自己的身子早废了。   她潜意识里就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没想过自己还能跟这个世间有牵扯。这种感觉让她恐慌,错乱,无措之际,又忍不住的去想,造成这局面的原因是什么。   可当真只是疏忽?   若放在她遭难之前,她会吗?答案是不会。   这个念头犹似利刃划过她脑中的混沌,劈开半丝清明。   她想扯抹笑,却又笑不出来,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滋味。   原来遭难之后,她的人生里就没了未来二字。   她甚至是在淡漠的对待自身以及周围的一切,不经心,不在意,过完眼前一天,是一天。她看似正常了,可潜意识里却是消极应对生活。   她一直在虚假的对着光生活着。   看出了她心神俱乱的模样,他心中更加焦灼,忍不住环臂紧紧揽过她的肩,手掌微颤的隔了软衾覆了她的小腹。   “你说,你想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   她不说话,他也不敢问,只能忍着满心的急躁与难掩的恐慌,拼命的想要弥补她。   弥补。是弥补。   从前他或许是无法正视,总是下意识回避曾经对她的那些伤害。可今时今日,他却逼迫自己主动去想,去回忆当日对她施加的种种,想她的摇头流泪,想她的血流如注。   越想,越如孽火焚心,烧的他不得安生。   的确,遭遇了那般的对待,她焉能轻易忘了?大概恨他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想生他的孩子。   或许这个孩子真的是来得太早了,他还没来得及弥补她,她还没能被他打动,没能渐渐消了气,孩子就迫不及待的来了。   他脑中胡思乱想,一会想孩子若晚点来就好了,一会又想她是不是一丁点都不想要这孩子。   想着后者时,又忍不住想到从前被圈禁时候,玉岚殿里那些对他打骂过羞辱过折磨过的宫娥。强行逼自己代入一下,原谅那些宫娥们,一笑泯恩仇,再让那些宫娥们给他生孩子,当即俊脸扭曲,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别说能让她们生孩子了,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   当年他出了冷宫有了权势后,手下可没留情,将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那些人全都收拾了去,现今坟头草都老高了罢。   那些奴才奴婢们尚没将他打到皮开肉绽生死不如的地步,他尚且记恨如此,那她呢?他施加她诸般酷刑,纵是阴差阳错,可她也不是能轻易释怀的罢。   想至此,他心犹如刀绞。   偏她此刻还又烦又燥的模样,手指在被寝上不耐烦的划动着,告诉说她想一个人歇会,静一静。   歇会,静一静?他一看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且等我两日,等我述完了职,回来给你个交代!”   撂下这句话后,他压了狭眸就起了身,行色匆匆的出了寝殿。   她心里正乱着,哪会去细想他这话。直待两日后见他后背全是血的被人从外抬进来,方蓦得惊觉当日他话里的意思。   他被人抬到了床上,后背没一处好肉,全都被打烂了。大夫在处理伤处的时候,血沫混淆着粗盐粒子流出来,淌的床上地砖上都是。   “你看一眼知道就成了,快出去,别一直杵那。”   他从来张扬恣睢的俊脸上,此刻白的如纸,没半丝的血色。偏他还强行挂了笑,转过脸朝着她的方向,如从前般斜了下眸哼笑。   只是声音没了从前的中气十足,却是虚弱不堪。   大夫冲洗伤口的时候,他额头陡然绷起青筋,苍白的脸庞扭曲了些。痛意难耐,他似忍不住要叫出声,却又碍着脸面咬牙硬挺着。   她扶着门框看着,手指抠得蜷缩。   他眯眸瞥见,喘着气:“不出去,就进来。”   她也不出去,也不进来,定住了般立在原地。   他扭曲着脸笑骂了她一句什么,却再也没力气多说话了,甚至连牙根都咬得不紧,开始溢出些痛呼声来。   曹兴朝压根不敢进来看,眼角泛红的蹲在殿门外。   是他给九爷上的刑,除了拔指甲外,当日的其他刑罚大抵都给上过了。而且为了隐瞒过去,九爷还从马上摔着了腿,由此来告了假。   为防消息走漏,寝殿里下人全都给驱散了。就连王公公,都被他提前寻了借口,打发去旁殿些时日。   在有一阵压抑的吸气痛呼声传来时,他没忍住回头朝寝殿里看了眼,就恰见先前扶门框站着那人,缓慢的进了屋子。   他转过了头,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时文修坐在床沿上,偏着脸看着他。   瞧她的目光始终定他背上,他就挑着眼角,断续的笑说着:“放心,前面是……好着,不碍你眼。”   她没动,就那么看着他那血肉模糊的后背。   他撑了眼皮尽力看清她的脸,竭力稳了声音问了句,“足不足够,留下他?兰兰,孩子没做错什么,是我的错,我还。”   她只是瞬息没回应,他就又道:“其他的伤,不是不还,只是不方便。不过你放心,来日我死之前,必定还你。”   说着,就声音放低了些问:“足不足够?”   她目光从他背上移开的同时,指尖落在他面前被褥上,用力一字一字写上——本就会留下。用不着你还。   他盯着那字看着,笑了。   “我信。”他点头,因痛而扭曲的脸都舒展了许多。   她收了指尖,面上的平静却在逐步破碎。   他冲击到她了,经过了今夜,她待他可还能做到泰然自若?能继续视他为可有可无?她怕是做不到了。   她感知到了他浓烈的情感,感知到他想要以心换心的迫切。热烈,真挚,不掺杂一丝虚假。   在这之前,她大概也只将他当做了调剂品罢了,放他身上的情绪微乎其微。他以为她是受了那些酷刑而恨他,其实,她压根就不怎么在意他。   因为她几乎全部的心力,全用来恨了另外一人。   若不是今日之事,她还没察觉到她竟是那般的恨那人,她以为自己能潇洒的做到将其视作无物,从脑中彻底清除干净。直至今日方发现,她所有的那些负面情绪,那些消极态度,全都是来自那人。   恨那人薄情寡义,恨那人欺骗利用。   因为没处宣泄,因为她与那人到底少了对峙这一环节,少了她歇斯底里的质问,所以这情绪终究是压在心底,如何也释放不得,也让她解脱不得。   恨的力量太强大了,牵扯着她了大半的心绪,因而对于其他人,她哪里还有额外的心思分过去?   蜷缩着手指缓缓喘息着,稍许,她又缓缓松开,在他难以置信的神色中,去抚他被冷汗浸湿的脸,而后狠掐了他脸一下。   从今夜开始,她不会了。   她要将那无谓的恨彻底从她心底清除干净。   可能时间会久些,可她会试着去做。她会试着去迎接旁人的善意跟温情,也会试着努力去回馈。   她扬了唇笑了,如拂开了阴霾,两靥生辉。   今夜起,她或许能真正迎来了新生。   “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她轻拉过他掌心,指尖在上面划动着。   他还在直直的看她那甜如蜜的笑,后知后觉的反应到她所写内容时,当即喜上眉梢心花怒放,身上的痛都好似不见了。   他无视那大夫劝他别动的声音,直接伸手来,在她手心写上几个名字。这些天当他干闲着不成,书房里他那翻过的书,都摞了老高。 第81章 星月   养伤的这段时日,宁王觉得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她会喂他吃药,给他擦嘴,陪他说话解闷,夜里也给他掖着被角盖被,体贴的简直像个居家的小娘子。闲来无事她还会给他画像,一张又一张,将他画的俊美风流,玉树临风。   她转变的太快,难免让他有些惊怕,总觉得像做梦一样。前头些那些时日他盯她就盯得紧,恨不得全天日的都与她缠腻一块,将她人看得牢牢的。有时候大概她被他缠烦了,就会故意往他嘴里塞个酸枣,看他酸得皱脸龇牙的模样,她便笑弯了眉眼。   等能下地走动了,他就拥着她坐在院里藤椅上,白日看春光赏春景,夜里看星星赏月亮。不时相互喂吃个葡萄酸枣什么的,再一起翻看书籍讨论着孩子的大名乳名,日子甜美的让他真的觉得如掉蜜罐里似的。   “你有没有想要的?你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大概是越美好他就越觉得不大真实,这夜拥她赏夜景时,他又忍不住的在她耳畔有些不安的絮叨。他是拼命的想让她提点要求,否则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时文修笑睨他一眼,觉得他大概是想找点挫折,遂直接抬手指了天,打趣的示意那个,还有那个。   他细长的眸就顺着她细手指向的方向,看那皎洁月亮,再看那璀璨星子。等低眸见了她那等看好戏的模样,就斜勾了眼尾,似笑非笑起来。   “当我弄不来不成?笑话,这世间还真没我赵元翊弄不来的东西。”他笑的倨傲,掐了掐她脸:“你可擎等着瞧好了。”   她颇有意外的往他腰腹及往下扫了两眼,就在他掌心写:是男人就别说大话,我可是擦亮了眼等着了。   他咬牙,恨恨在她耳珠上噬咬厮磨:“你给我等着。”   第二日他竟拿了梯子,不顾她的阻拦硬是爬上庑殿顶,扬言说他得看看哪座山最高,到时候就要去那山顶上,铺上长梯子上天给她摘去。   她就看他在庑殿顶上煞有其事的观望,牙根真有些痒。   正当她被他恼得几欲转身要进殿时,却突然听他就站那庑殿顶上斜唇笑问:“要不要看星星啊?”   她抬眼扫了眼那白日灿阳的,忍不住冷笑,她看个锤子的星星。   却还没等她比划着让他赶紧下来,就惊见他突然双手拍打着胸膛,动作颇为到位,犹似猩猩捶胸。他边懒洋洋的捶打着,边挑着狭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是不是这样?”他嗓音含着戏谑,还有笑。   时文修这一刻整个人都呆住了。   因为这个场景看起来太熟悉了,熟悉的让她整个人如火烧似的,一张脸刷的下通红通红。   她想起来了,这个动作她做过一回。   还是她刚穿不久那会,在请当时葛大瓦他们在酒楼吃完饭回程的途中,忘了说起什么事了,而后她就说了这么个冷笑话。   天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还非要特意提醒她从前这出窘事,是生怕她忘了吗?   他从庑殿顶上下来,忙将扭身要走的她连搂带抱住,忍着笑解释道:“那日不巧我马车刚好路过,你又没收声,不巧就让我见着个全貌。”   她脸红了又紫,伸手在他手背上狠拧了把。   他嘶声吸气,软声说着好话:“其实你那会得意笑着的模样,特别天真烂漫,惹人生怜。那会,我还在想,你装出来的这模样怎能这般招人眼。”   那会的他,还以为她那所谓失了记忆,不过是为了取得禹王府的信任而使的计策。   提起从前,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他想他原来这么早就注意到了她。不,或许更早,或许早在见她在酒楼神采飞扬说书的时候,他心底便隐隐有些异样了。   她好一会方回了神。她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就抬了指尖,在他胸膛上慢写了字——那,为何没带我走。   既然她招了他眼,为何不能提早的带走她。   划在胸口上的字如把刀,他只觉得这刹心口犹似被捅穿,让他痛的难受。   她垂了眼帘撇过了脸,只是眸里隐约有晶莹闪过。   这一刻她或许是在想,为何他们有交集的时间会这般晚,或许也是想,为什么他们之间要隔了那么些的事。   若是当初她一穿来时就是在他这宁王府,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如果人有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带走你,不给任何人伤你一分一毫的机会。”他拢了她手指合在掌心,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一字字如发誓般:“下辈子,我一定早些遇见你,早些带走你。”   三日后的清晨,她刚起了床,还带些睡眼惺忪的没怎么缓过神来,就被他迫不及待的直接抱出了殿外。   她还不知怎么回事,人就处在一片星月交辉之下。   她懵了似的站在阶前抬眼朝上去看,一片夜幕之下,众多散发着清光的珠子星罗棋布,围绕着最中间的那颗光华耀眼的明珠,宛如随满月而开。放眼观去,银光普照,玉轮冰盘,恍惚间真似见到了繁星萦绕着皎月,夜色无双。   在她发呆之际,他就将她擎起来扛到肩上坐着,斜飞入鬓的眉角都带着桀骜:“怎么样,我给你弄来了吧?以后,可别说你家爷不行。”   她有些梦幻般的伸手去触摸那散发着如水般光华的明珠,细细指尖隐没在那团迷幻的清光之中时,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奔月。   这夜幕星光她没舍得让人拆,在庭院里挂了好些时日,她成天的待在夜幕下看都看不够。不过因着怕她动胎气,他也不敢再擎她到肩上坐着去勾,所以就与她说,等她看够了就摘下来给她串成珠帘子,悬在门上当摆饰。   王公公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心道这话可不能让曹小公爷听着了,否则还不得抓心挠肝的连饭都吃不下了。   在他养伤的这期间,曹兴朝倒是过来跟他说了件事,原来是那禹王爷新纳了个妾,还延请了宾客到府吃宴,弄的颇有些排面。   听闻此事,宁王第一反应是对方吃错了药了吗,主母未入府就先大招旗鼓的纳起妾来,怎么瞧也不像是老七的行事作风啊。   下一刻他就反射性的去看她。见她没什么旁的反应,他心里舒畅的同时不免又暗暗想,难道老七终于想通,不欲再死缠烂打了?   要知道老七之前每回见他,可都是横眉冷目的,那藏在眼底的晦暗眸光里的意味是什么,他心里头门清的很。   对方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出,难道真是一朝想通了?   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他心里边轻松,就斜了眉眼笑:“老七心眼子够小,这兄弟当得实在不够仗义。好歹是个喜庆事,竟也不派人给咱府上送个喜帖过来,难道是怕我随礼会少了不成?”   说话的时候,他还在勾着眼看她。   时文修就直接捻了个酸枣送他嘴里。   曹兴朝瞥了脸朝天看云彩。   宁王咬着酸枣吸着气咽下,不过可算是不再提这茬了,换了话题问那曹兴朝给她弄身份的事。   “正要说这事呢,事都办好了,颍川陈家刚来了信,道是已经给她上了族谱。”   曹兴朝说着就将袖里的信件递了过去。   宁王展开来看,见她在旁往信纸上看,遂将信件往她的方向挪过去些。   几目扫完,他半舒了口气。   颍川陈家是二流世家,在他看来这个高度就刚刚好,这样的门第既不会让她太过显眼,又能让她刚好够着了边,如此就好。   等曹兴朝离开了,她就问他,她的事会顺利吗。   “会的。”他伸臂将她揽过,摁着她的脑袋靠上他的颈窝,“我身体已经好些,明日也是时候上朝了。等散朝,我就去请旨赐婚。”   翌日散朝后,宁王就去了上书房,跪求请旨赐婚。   御座上的圣上没有急着回应,在老太监的伺候下咳了痰,漱了口后,这方让人将宁王呈递的请旨折子拿了过来,随手翻了一下。   “颍川陈家,哦,有点印象。”   宁王忙道:“颍川陈家虽在本朝时没落了些,但总归是簪缨世族,以诗礼传家,所以父皇……”   “双盛,去给老九抬个座,想来是后背的伤发疼了,瞧着脸色都有些差。”   圣上这话一出,宁王的脸色当真是差了。   老太监搬座过来的时候,宁王的后脊一直紧绷着,嘴唇也有些白了。   让他流冷汗的还是他父皇下面的那句话。   “对了,捡兄弟剩下的用,可是面上有光?”   等宁王强自镇定的从上书房退下后,圣上回头问那老太监:“像不像野马被套了笼头?”   老太监弓身:“瞧着九爷稳重了许多。”   圣上摆摆手:“是顾忌,是不敢。换作往日那桀骜劲,早就据理力争了,饶是没理也得硬争出半分来。今个,他一个字都不敢吭。”   这是唯恐他藏着那人招了眼,继而招了祸。   他耷拉下眼皮,问:“老七是不是也上了个请旨赐婚折子?”   “是。”老太监轻着手脚将折子翻出来,打开呈递御案。   圣上扫了眼,中规中矩的门第,瞧不出旁的。 第82章 余地   密室里,宁王面如纸灰,手抖得都拿不住茶杯。   王公公佝偻着身体拄拐来回走动,琢磨着此间厉害。   “父皇连她底细都知道的清楚,怕有孕这事也瞒不住他。”宁王鬓边的冷汗淌下,惶遽让他的气息不稳,“我要不现在就安排她走,立刻就动身,让她逃得远远的。”   思及他父皇的手段,他越想越惊,越想越恐,只恨不得将她立即送往天涯海角。此刻他已方寸大乱,只觉饶是豁上命去,怕也没法给她劈开出一条生路来。   他简直恨毒了自己!当日抓她入府的时候,但凡别那般嚣张肆意,但凡能顾忌些及时将消息封锁住,将她给藏严实了,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九爷莫慌,让老奴再想想,此事或许并非您想的那般遭。”   闻言,宁王灰败的双眸燃起一丝希冀。王公公在宫中的时日久,对于父皇或许比他了解的深。况且当年母妃独宠后宫的时候,其作为玉岚殿的掌事太监是常能面圣的,所以对于父皇的想法,或许能更猜得几分。   王公公拄拐踱步沉思,宁王焦灼的看着他,等的焦急有几回忍不住要催促,却都皆忍了下来,唯恐扰断了其思路。   “老奴想,圣上是没打算动她的。”   终于王公公开了口,在他满心焦灼中蹒跚踱步回来,几分肯定道:“要杀早杀了,不会等到现在人都怀上龙孙了,再行下手,这般岂不晚矣?皇家是忌讳这等事情,可圣上既没第一时间出手,便大概是默许留她性命了。”   纵使宁王也愿意相信这样的说辞,可始终绷紧的弦让他不敢松懈分毫。   “或许,父皇是打着,去母留子的想法。”   说这话的时候,他咬了牙根语气阴晦,也打了个冷颤。   “不会的,还是那话,要杀不会等现在。您要知道,圣上知她存在的时间,应该更早着的。”王公公摆手,早些年他尚在宫中的时候,也有过成年皇子间因女人起龃龉的事。那时的圣上是如何做的?三更知,绝不会让人活到五更。   “九爷,圣上老了。”   年景渐老,心大概就软了些,回忆过往,愧疚或许就会多半分。   听王公公唏嘘长叹,宁王缄默了会,殷红的唇扯了下。   “父皇最喜爱的儿子是元懿太子,景和三十三年却生生逼反了他,赐他毒酒屠戮他外祖满门。父皇最深爱的女人是我母妃,景和三十四年却逼她含冤自缢,同年押赴曹家上下百余口入刑场,除了当时游历在外杳无音信的舅公,其他男女老少皆命绝当日。”   数丈见方的密室里,说话人的呼吸沉重。   “还有我。他曾说我是麒麟儿,说我是他疼爱有加的好儿子,可转过脸就能无情的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荒殿,整整七年。”   王公公转过脸,抬袖抹着脸上浑浊的泪。   “接着是景和三十六年,几位皇兄争夺太子之位,父皇冷眼旁观,不予置喙。等朝臣们开始纷纷站队的时候,他却突然以雷霆之势出手,将我那几位争夺储位的皇兄一网打尽。他们死的死,废的废,疯的疯,以此成全了父皇的乾纲独断,成全他的帝王威望。”   宁王看向密室里徐徐散发淡光的壁灯,许久方道:“公公你说,这样的父皇,敢让我存侥幸吗?”   王公公摆了摆手,待缓了情绪后,就与他道:“此一时彼一时。九爷也莫忘了,狮王老了,也病了。”   他看向九爷,浑浊的眼睛带着复杂:“倒下前,总不会留下群龙无主的江山,老奴猜测,圣上应已经开始考量了。不同于景和三十六年,这回圣上是真的冷眼旁观,不会轻易出手干预。”   圣上要考量剩下这些皇子的脾性、手段、行事、作风,决出最适合胜任皇位的那个。就如养蛊,到了最后决定胜负的时候,生死皆看自己的能耐了,养蛊人只需冷眼旁观决出胜者,却不会妄加干预。   所以她的命取不取,在圣上看来以无关紧要,圣上着紧要看的,是九爷怎么做。其他储位争夺者,又会如何去做。   想要那个位子,就要去做符合帝王该有的抉择。   真实也残忍。   宁王脸色几经变幻,这一层是他没有想到的。   神色凝重的站起身,他在密室内踱起了步来,开始想王公公猜测的这种可能性。   这两年里总传出些父皇龙体微恙的消息,就连除夕夜时候,都早早的退了。想来或许不单单是微恙,可能真是身衰体病了。只是可惜他宫里眼线有限,具体什么情况,他无从得知。   如果父皇真的是身染了重疾,那他跟赵元璟的储位之争,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就是不知那赵元璟,对此又知道几分?   “若真如此的话,也好,总归她性命无虞。”   宁王重新落了座,握了茶杯在手里摩挲,微目细眯的想着,这种局面要如何去破。   “或许,也并非没转圜的余地。”   王公公的话让他抬了头,不由就问:“如何说?”   王公公沉吟:“说来皇家好些年没皇孙出生了。民间都言,老翁爱幺孙,人一老难免就觉凄清,就想要儿孙绕膝的热闹。归根结底她这事上就差在身份这一层,若是圣上能看在皇孙的份上允她身份过了明路,她这事便就揭过去了。”   宁王虽觉他父皇可不是那等会觉得凄清的人,可到底也觉得心头明朗了些。   “那等孩子生了,我就多带着孩子去宫里走走。”   从密室出来后,他就见她立在殿门口那翘首看着。   “你这是在做望夫石呢,一动不带动的。”他笑说了句,上前去拉过她的手回殿,“今个怎么样,胃口如何,身子骨爽不爽利,他安不安生?”   边说着,他便用掌心抚着她的小腹,来回轻抚。   她点点头,等他牵着她来到榻上坐上时,就拉过他掌心,问他是不是事情不顺利。   他一回了府,来不及与她说什么,就直接与王公公去了密室。当时她瞧他牙关紧咬,浑身戒备绷紧,后背朝服都似被冷汗浸湿的模样,便心知此间事大概不好了。   她的心也一直提着,在殿中也坐立不安,遂就立在殿门口,直待他出来。   “别胡思乱想,没事……”   他墨眉扬起,就要故作轻松笑着,却没等他话说完,就见她一脸正色的看着他。   她指尖未停,一字一字飞快写着:你直接跟我说,到底是什么情况。不必去粉饰,一无所知只会让我胡思乱想,更惊惶难安。   又写:再坏的结果我都有了心理准备。元翊,我想知道。   她仰眸望着他,乌瞳里有着她的坚持。   他揽过她的肩环抱住,下巴抵她发顶轻微摩挲。   “好,我不瞒你。”   缄默了会后,他开始徐徐的与她说起这件事情。从在上书房的碰壁起,说到他回府途中的诸多猜测,再说到密室里王公公的几番猜测。   饶是涉及到储位之争,他也没瞒着,一五一十的全都与说与她听。她静听着,也在消化着这些话。   等他说完的时候,她慢慢的划在他掌心上,指尖的力道很轻,犹似她在轻声发问。   ‘如果,争储败了,你会如何?’   他合拢了掌心包裹住她的指尖,紧紧握着。   这一刻他没有像从前那般,斜扬着眉眼说他怎么会败这等笑语。低头在她额头眉眼印了唇后,他抱紧了她,狭眸里神色幽深。   “尽人事听天命,倘若结果天意不在我这,成王败寇,那我甘愿服输,称臣听命也无妨。说来,当个闲散王逍遥度日,其实我还觉得挺好。不过……”   他眸染阴戾:“前提自然是他别赶尽杀绝。”   那赵元璟若敢将事做绝,他也不会引颈待戮,大不了点起人马,来个鱼死网破罢。   时文修手指挣了挣,等他掌心松开,就继续划动。   ‘我会努力,不去拖你后腿。’   指尖落下最后一笔后,她细细的指根沿他指缝插进,屈指用力与他交握。他忘了刚一瞬想要说什么,只是怔怔的垂眸看着交错相握的两只手,一时间心尖酸酸软软,像是要软成了一摊水。   他好似读懂了,她是在无声的告诉他,会努力与他并肩而行。也看懂了,无论他将来会是坦途,还是逆途,她也都会陪着他,与他共同面对世间的风雨。   他手指亦紧攥着她,这一刻他想要与她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好似被堵了般,如何也吐不出个字来。他只能将脸埋她颈窝,平复着自己被冲进到的情绪。   时文修没多注意他的情绪,此刻她满脑子都在想,她要如何才能做到不拖后腿。   圣上没打算要她的命,这无疑是再好不过了,好歹给了喘息了时机,也给了转圜的余地。   她相信只有人想不到的法子,没有人解决不了的问题。   现在主要问题就是,她身份这一致命弱项。   她沉思着,若她有用,若有她功,是不是就能淡化了她那身份带来的弱项。 第83章 狭路   这日起,宁王府的氛围大变了模样。   对内开始去奢从俭,改往日奢靡浮华之气,削减了那些过度浪费的不必要开支;对外则施钱财,资善堂,救济弱孤,赢得善名。   时文修与宁王也各自忙碌起来。   时文修的全部心神几乎都在了农桑方面,她想从这方面着手,看看有没有她能出到力的地方。   这也是她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她不是没考虑过在其他方面做出点成绩,可思来想去,都不合适。她那些改良的小物件,充其量只能在商行方面起到些作用,即便再新颖有用,可在世人眼里也只怕是奇技淫巧,指不定还给那上位人一种耽于享乐的印象。   至于关乎国策国体方面,那就更别想了。别说她有没有那能耐有那□□计,定国策了,就算有她也不敢使啊,这可是能直接要命的事。   最后,她就将目光放在了农桑方面。   这些时日她就开始琢磨这些农用工具,查阅资料,让人走访老农,而后将现有工具的利弊汇总,想看看能不能有所改良。同时她也将前世所知的高产作物给画了下来,交给那曹兴朝,让他手下人出海的时候多注意着,看看能否寻到这些。   她所想的是,这既然是个重农轻商的封建王朝,那她关心农事总归是没错的。退一步来说,就算最后她没能在这个方面做出什么成绩来,可好歹也让那圣上见着了,他那皇孙之母是个关心稼穑农桑的,而不是个妖媚惑主之辈。   但凡能让那上位者对她稍稍改观,便也能少拖了些他的后腿。   至于那宁王,自也忙的脚不沾地。   每日散朝过后他不再直接回府,而是去刑部处理公务,往往天黑方回。便是回府也不得闲,召集幕僚议事,几乎夜半方止。   他整顿刑部作风,重大案子他桩桩都亲自过问,以确保无冤假错案。期间他还去了趟临县,处理了一桩陈年疑案。抚世酬物,他也在注意克制收敛脾性,尽量做到心平气和。   他在尽最大的努力展现自己的才能,德行。   宁王的改变有目共睹,不仅朝臣们看得见,圣上也看得见。   养心殿里,圣上刚用完了药,老太监捧来茶卤给他漱口。妥当后,圣上歇目倚在御榻上,招了招手。   老太监就无声的捧着皇城司刚送来的折子近前。   布满褶皱的手放下折子时,圣上寡情的双眼,有过瞬息的复杂。   “双盛,老九,像了她。”   老太监无声的躬身在侧。   圣上几分陷入回忆后,似自语,又似与人说:“当年,从来骄纵任性的她收了脾性,不再舞刀弄枪,却又学针线又绣衣,努力学的乖乖顺顺,就是为了能讨得曹家同意,让她嫁朕。”   回忆过往,老太监眼里也有些恍惚,作为圣上潜邸时候的老人,这些事情他都是清楚的。他至今都记得,当年玉娘娘冒雨跑来皇子府上,哭着求圣上快快上进的那幕。   “可惜啊,当年功勋卓著的曹家,看不上母家微势的小皇子……”圣上叹息的话未尽,褶皱的眼皮耷下,遮了眼里情绪。   当年她与他都用尽了全力,想尽了所有法子,只为能改变曹家的初衷。那时那日,今情今景,又犹似轮回一般。   “老七府上的消息,近来朕这收到的有些少。”   老太监还正在想当年得知玉娘娘与人订婚,圣上立在冬雪里整整一夜的那幕,冷不丁听圣上发问,就瞬间回了神。   “是,七爷府上的消息,近来皇城司传的是少了些。”   圣上唔了声便不再发问,只是把手上折子放上了红漆托盘,挥了挥手。   老太监双手捧着躬身退下。   这日刑部的事少,宁王便早些的回府了。   正巧曹兴朝要过来与他说事,就恰在府外碰上了。   上了宁王府的马车,曹兴朝忙靠过来说:“我刚得了消息,禹王爷府上刚纳的妾室有身孕了,好似能有两月。应是刚纳了人就怀上了。”   宁王心里膈应:“那岂不是要与咱府上前后脚的生?”   曹兴朝想想,还真是,就差了那么一个月。   宁王扯唇冷笑:“这上面都要争,是要与我儿争序齿吗,争得过吗他!”   想到前些时日朝堂上的事,他就又嗤笑了下。   “说来,老七也算双喜临门了。父皇前头不久刚允了他请旨赐婚的折子,最晚待明年,他就能准备再次大婚了。”   虽然说的不在意,可他心头却阴郁下来,毕竟见人能顺利大婚,而他这厢的事还不知待到何时才能有转机,难免会生些不舒服。   曹兴朝知他心结,就劝慰:“大不了将来,您从中宫三门迎人进门不就是了。”   现在说这些自然为时尚早,还有些大逆不道,所以他说的时候是压的极小声。   这话是正中了宁王心坎,他眉梢眼角都舒展开来。   若真有那日,他就亲自监工打造最华丽耀眼的双喜字凤舆,以皇后仪驾迎她入门,让她做世间尊贵无双的女人。   夜里,他咬着她耳朵说起,禹王府想要与宁王府争序齿的事。   时文修被他热息扰的有些颤栗,缓了缓神后,就摸索到他胸口,指尖绕着划动。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了。’   她的指尖清清凉凉,又绵绵软软,游走于他的胸膛,简直让他如猫抓了似的心痒难耐。   “好不提,再也不提了,晦气。”   她的表态也让他心花怒放,兴奋之余,心里却更痒的难耐。   “兰兰。”   他就去含她耳珠噬咬,拉着她抚在他躯膛的手往下移。   “我不成了,你帮帮我。”   同一漫漫长夜,禹王府偏僻的窄屋里,有人陷在迷乱的梦里醒不过来。   梦境里,那日的军帐中他终于拉住了她,扯掉了她身上那件宽大的披风,直接将她紧锁入怀中。   “别去,别去!”   她仰着脸诧异的看他,似要蠕动着唇瓣问他为何不去。   他没有回答,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几步走向了书案。   烛红摇影里,她在他怀里肩背轻颤,红蕖的脸庞贴着他湿汗的躯膛,细弱的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黑暗中,他到底还是醒了。   肌肤相熨还仿佛在身体上存留,可醒来后面对的却是孤寂凄清的夜。   剩下的时间他没有睡,招人送来套干净的衣物后,就起身坐在那矮窄的床榻上,面上不带情绪的翻着那书画缸里的画卷。   翌日散朝后,乘坐舆轿分开而行的两亲王,不知怎的,竟又在同一宫道上迎面碰上。   数年前的时候,也有过一次不巧狭路相逢的时候,不成想今日又来了一回。   “七哥。”   宁王挑了轿帘,笑着冲对面打招呼,似是毫无芥蒂的模样。   他本就生的俊俏,从前恣睢阴戾的模样生生破坏了两分面相,如今收敛了性情,见人常带三分温和笑意,便愈发衬的人面冠如玉来。   “九弟。”   禹王沉下眸光,淡漠回应了声,便要将轿帘放下。   “对了七哥,听说小嫂子有喜了,这可真是可喜可贺的事。待到小侄儿出生了,你可千万别吝啬那封请帖,记得请兄弟去吃杯喜酒。”   宁王嗓音慵懒磁性,修眉俊目的笑说着,好似是真心实意的为对方高兴。   禹王的目光在他脸上定过一瞬。   “放心,帖子定会送你宁王府上。”   落了轿帘的瞬间,禹王的手抚上了腕间佛珠,闭眸令声,“撞过去。”   轿下的张总管刚开始还以为听错了,可待见了那鲁首领投向他的震惊目光时,便知自己没有听错。   张总管咬牙,给那鲁首领打了眼色。   宁王不敢置信的见到,对方的舆轿竟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过来。   舆轿相撞,双方皆难以幸免的受到波及。   宁王在抓住车栏稳住身体时,忍不住低骂了句。   两王狭路相逢这事很快就小范围传开了。   曹兴朝赶忙驱车赶往宁王府,询问情况。   “他赵元璟就是条疯狗!”宁王随手擦了下被碰青的额头,面上倒也不见有多怒,只是冷笑:“换我从前那脾性,当时若不下轿去将他舆轿寸寸砸烂,我名字都能倒过来写。”   曹兴朝狐疑:“禹王爷怎么突然发起难了?”   宁王冷哂:“谁知他吃错了什么药了。我倒是好声好气的恭贺他有后了,难听的话可真一句没说,充其量不过是要讨杯喜酒喝喝,这也不为过罢?”   曹兴朝也想不明白,毕竟禹王不似那沉不住气,公然发难的那种人。   “这次就权当他运气好,我懒怠与他计较。可若下次,他发疯还敢发我身上,就莫怪我不客气。”   宁王挥挥手,揭过此事不谈,转而让他去叫幕僚过来议事。   时文修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精神常有不济,往往走几步路就疲倦不堪,偏躺下了又睡不着,着实看得他心惊。   大夫说她这是身子骨差的缘故,除了开些安神汤助她睡眠外,也没好的法子。甚至连滋补物都不能多吃,唯恐喂大了腹中胎儿,将来生产时艰难。   “熬到孩子落地时候,便就好了。”   大夫是这般说的,可是宁王却犹是心焦,毕竟如今才六个月,还有那些个月要熬。   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夜里,他突然梦见她隆起的肚子平下去了。   他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第一时间去寻她。   见她好端端的躺在他身边,手小心摸了摸小腹也还是隆起的,不由双肩松了下来。   “怎么了?”   她也醒了,带些迷糊的问他。   他隔着软衾拍拍她的背,软了声道:“没事,睡吧。” 第84章 生产   景和五十年深秋,梁州出了命案,死者系那孔弘义的高徒,亦是之前茅常案中牵扯到的证人。因为事出地又是梁州,偏这死者之前又牵扯到敏感案件中,便很难不让人遐想个中关键。   此事闹得很大,新任的梁州知府遂连夜写了奏折,连同大儒孔弘义及江南士林的联名上书,让人快马加鞭一道急送往京城。   接连三日早朝,朝会上议论的皆是此事。   那联名上书里,没说一句指向,偏那最后那句彻查幕后真凶,单单‘幕后’两字,就能引来诸多猜测。   毕竟孔弘义他那高徒死的蹊跷,偏前头还得罪的那位,还是一般人惹不得的。   不过朝臣们心不瞎,自然知道争储的关键时候,自掘坟墓的事但凡明智的都不会去做。至于是否为相互陷害的手段,那就不好说了。   只是此时影响甚广,若处置不善的话,少不得会给士林留下皇族草菅人命的印象,所以朝廷不能不慎重对待。   散朝过后,宁王一言不发的上了舆轿,脸色铁青。   抬手解了颗襟扣,他握拳重砸向了轿栏。   赵元璟!这事中绝对有他的影子!   “九爷,我怎么听说刑部出事了?”   “不是刑部,是我。”   宁王边说边把褪下的朝服扔掷一旁,几步至桌案前抓过茶壶,斟满一杯,“是单单针对我来的。”   曹兴朝气色更变,脚步发急的跟着进了殿,追问着具体事由。   宁王猛灌口凉茶后,就简单说了此事。   “毕竟再次牵扯到了茅常案,所以朝廷派我与御史台的人不日同往梁州,彻查此案。”   捏着手里的杯盏,他细目微眯:“赵元璟可千万祈祷着他手脚干净些,别让我给查出些蛛丝马迹来,否则此回定让他万劫不复。”   曹兴朝反复琢磨此事,不免就道:“若此事真有禹王爷的手笔,那动作未免也太大了,就真不怕反噬?况且没证没据的事,终归揭底也奈何您不得,充其量也不过是士林中捕风捉影的猜测,可能会坏了您几分名声。若结果仅是如此,那他岂不是得不偿失?还是说,是有着后招等着您?”   “让他放马过来,我倒想看看,他还要出什么招。”   宁王低敛凤眸,冷笑:“让他出。须知,朝中上下哪个不是人精,心里头怕都明镜似的,纵是白目都能看出我冤枉来。实话说,我都要怀疑他被下了降头了,竟突然给我整来了这么一出。弄不好,此回他怕是得落了身骚。”   说完此事,他转而对曹兴朝交代起府中事。   “此回去梁州,少则一月,多则两至三月,府中的事你切莫给我看管好。”   知九爷放心不下的是她,曹兴朝就郑重点头:“九爷您放心,我会仔细看护的。御医、产婆、奶娘我也会提前安排入府,并让人严加看管。”   “我尽量在两月内赶回来。”   宁王还是放心不下她,心里沉甸甸的,装满了她与孩子。   她再有两月就将要临盆,眼见着他就能亲眼见着孩子出世,偏就在这紧要档口出了这等糟心的事。   临行前的那夜,他将耳朵贴在了她隆起的腹部,仔细听着里面胎儿的动静。   “好像在动。”   他似怕吵着了孩子,手示意了下那腹部微动处,朝她极小声的说:“你说,他是不是没睡,已经醒着了?”   时文修眉眼柔和的笑笑,指尖点他额头上写,可能是个夜猫子。   他捉了她手指放嘴里轻咬了下,睨了眼故作不满。   “再敢胡乱编排我儿子,小心我吃了你。”   她就笑吟吟的伸手去捉他耳朵,朝上一揪。   他故作恐吓:“你给我等着,等小多多出来了,我再收拾你。”   说起孩子这乳名多多,也是他俩想名字想奔溃后的结果。   自打怀孕的这些月来,他们光给孩子起名字,从大名到乳名,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个。起到最后,两人也佛了,想着既然名字要包含孩子多福多寿多平安多聪慧多漂亮等诸多美好希冀,那干脆就一了百了,叫个多多算了。   如此,孩子的乳名就这般被他们二人,既郑重,又似那么草率的定下了。   他移到床头将她揽过,捧了她的脸亲又咬,又勾了她的唇舌贪婪的交缠着她的滋味。   分开时,两人皆喘有热息。   “明个我就得出发去梁州了。”   他揽抱着人,有些不舍的与她依偎,“你在府中好好养着身子,等我回来。我会尽早处理好那边的事,争取在你生产前赶回来。”   她靠他肩头点着头,也期盼他能赶得回来。   头一回分娩,她内心也难免也有些紧张。还有一点便是,古代医疗条件落后,妇人产子,往往都是九死一生。   看她手轻抚过腹部,眉眼失神的模样,他就抬手抚着她鬓发,笑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眼睫轻动几下,伸了指尖在他屈起的那条腿上划动。   他喉结滚动,狭眸倏地就暗了,颇具危险的盯着那几乎要勾划到他腿根的细细指尖。   “你一夜不撩拨我,你难受是不?”   他恨声磨牙,她弯着眼儿就笑,也不管他如何隐忍如何怒喘,该如何勾勾画画,就如何画画勾勾。   他绷直着身板,强忍着快窜到天灵盖的腹火,只能且安哄着自个,快忍到头了,有这磨人精自食其果的时候。到那时候,他就能将她揉圆搓扁,将她任怼到哪个角度拆吃入腹都成,定要她眼泪汪汪,为她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悔不当初。   因为属实集中不了精力,所以他也没能分辨出她写的什么,直待她良心发现不再逗他了,接着在他掌心里又写了一遍,方晓得她是在说,农具的改良上有了进展。   “真的?”   她笑着点点头。她改良的是农具连接装置,采用的是S型挂钩,经过多次的试验过后,发现还真能提高动力,进而提升效率。   她继而又告诉他,待她生产完后,再将此事禀上。如此,看在皇孙及农具改良有功的份上,指不定圣上会接纳了她。   他看着她,心里却如被针扎了般疼。   “要不是跟了我,你或许用不着这般辛苦。”   她摇摇头,柔软手心与他修长的手掌相贴,手指交握。   他揽过她,两人紧紧相拥。   “兰兰,此生我定不负你。”   时文修手指微动了下,可又停住。   便等她生产完再说罢。她心道。   初冬的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时文修发动了。   宁王府上下弥漫着紧张而焦灼的气氛,曹兴朝在大殿外头来回踱步,看着从里头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只觉得头都大了。   两天两夜了,还没能生得下来。   他忍不住驻足听听里面动静,可除了产婆不停地喊用力的声音,再听不着旁的。   “太医,她真的没事吗?”   那坐在廊檐下,两天两夜未合眼的御医,闻言就强撑精神道:“胎位已经被推正了,只要不遭遇大出血的情况,想来应无事。”   这时候那府里大夫背着药箱从王公公屋里出来,曹兴朝又不免焦头烂额的去问情况。   “岁数大了,熬了两夜受了累,又心急如焚上了火,遂就撑不住了。不过也无大碍,这些时日吃着药看护着,小心别再受累便成。”   曹兴朝点头,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殿里那厢。   “生吧,快点生吧……”   他来回走动,嘴里念叨着,不时频频抬头往殿门口望去,焦急的盼着产婆能快些出来报喜,盼着里头传来婴儿的哭声。   正在他搓着手焦急等候的时候,从府外突然来人,报了急信——九爷在回京途中遇袭了!   “什么?!”   曹兴朝一把揪起了那报信小厮。   “九爷怎么样?在哪遇袭的?是从何处得来的信!”   小厮就道是驿馆处传报来的信,遇袭地点是距京城三百里外的邑城,九爷情况如何尚不知晓。   曹兴朝心急如焚,如何还能待得住,将这里的事交代给府里的管事后,就急匆匆的离开,要去带着人马过去接应。   而此时产房里,晕死过去几回的时文修,已经浑身脱力,真觉得自己恍惚间似在鬼门关徘徊。   她真使不上力了,偏身下的痛又在撕扯着她每一寸神经。真是让人要生不得,要死不得的感觉。   她又忍不住的朝挂了一扇屏风的屋门处的方向看去,如白纸般的面庞含着丝希冀,望他再快些赶回来。   “夫人,您再用点力,就快了,马上就能见着孩子头了。”   产婆焦急的喊着,又过来给她擦脸上的汗。   时文修很想使劲,可脱力的连口中布条都咬不住,更遑论是其他。   正眼前头漆黑,几乎又要晕厥之际,有液体似从喉间滑过。稍顷之后,她渐渐的好似恢复了些气力。   “夫人,您闭眼先缓缓,等奴婢喊用力的时候,您再千万加把劲。这次肯定能行的,您相信奴婢。”   她听见了,就闭了眼。   等听见声时,她攥了被褥,用尽了全身力气。   眼前漆黑的时候,她好似听见了有婴儿短促的啼哭声。   而后又似听见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又似听见有人掩声惊呼什么死婴。 第85章 孩子   官路上,星夜疾驰的两队人马迎面相碰。   勒停跨下骏马,宁王赫然发问:“谁让你来的?不是让你看管府上吗?”   “是驿馆来信说您遇袭,我……”   “我没让驿馆去信。”宁王直接打断,“信上如何说?”   此行路上是遇了袭,不过事已解决,他自也没那闲工夫多耽搁时间找那驿馆报信。   曹兴朝这会也隐觉不妙:“就说了您遇袭,以及地点,旁的没提。”正因不知具体,他反而更心有惴惴胡思乱想,当时心急就乱了,想也没想的就直接点了人马过来。   宁王当机立断令人去驿馆拿人。   几乎是同时,他转头发问:“府上如何?”   曹兴朝这方猛地想到府里事,浑身就僵了下。   宁王犹似血液逆流,当场攥了马鞭冲他兜头挥来。   “说话!”   “是她临盆了,我来的时候,她在产房已经两天两夜……”   话未尽,鞭子就劈头盖脸的落下。   “你该死!”   宁王怒不可遏,这么关键的时候他敢离府,他将他的交代全都当了耳边风!   曹兴朝生受着,躲也不躲。   “她要出了事,你等着受死罢!驾!!”   发狠撂了句,宁王挥鞭又猛一打马腹,驾马风驰电掣的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瑞雪飘飞的清晨,当京都巍峨的城门在雪花飘坠中开启的时候,一大队人马迎着寒风凛雪呼啸极近,驾马直接越过关障,冲进城门,风一般刮了过去。   城门口的守卫捡过刚被砸到身上的令牌看过,当即神色一惊,赶忙双手托着禀了上官。上官遂令人趋马过来,亲自送那令牌往那乌衣巷子去。   轰隆的马蹄声震响在京城凛寒的街,惊起了冬日觅食的鸟。   马入王府,直奔正殿。   整个府上静的出奇,好似感染了凛冬的肃穆氛围,竟给人种萧索凄清之感。   宁王翻身下马,几步冲进了正殿,而后猝然停步。   殿里所有的奴才奴婢皆跪着,掩着低低的饮泣声。   殿中央则放置着口小棺木,里面用黄绸缎子包裹着形状。   尚握在掌心里的马鞭滑落,同时滑落于地的,还有他一直捧在怀里的三个小像。那是他在梁州寻的雕工最好的手艺人,用那佛庙寿石,照着他的画给雕刻的小像。   他踉跄半步,却生生将身体转了方向,一眼都不敢朝那方向再看。   管事的膝行叩头,悲声说着夫人产了死婴的事。又说了她接受不了小主子离世的事实,这两天一直神色恍惚,饮食不进。   宁王抹把脸,原地缓了半会后,抬步跨进寝屋。   “兰兰,我回来了。”   时文修直直的双目有了焦距。   直躺在暖榻上的她慢慢转过了脸,看他绕过屏风过来,就艰难抬起胳膊冲他伸手。   宁王强颜欢笑的近前,她却一把抓了他前襟。   她消瘦的手指如兽爪,死死揪着他前襟,起了皮的唇不断蠕动——孩子!孩子!   面灰发枯,单薄的身子颤的犹如风中衰草。   他心中大恸,抚着她那能清晰摸到脊骨的后背安抚着:“别想太多,这是缘分不够。以后,孩子还会有的。”   她激动的要直坐起来,手心在他颈项间拍打着,唇蠕动着,手指比划着,疯了似的告诉他孩子没死,没死!她分明就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不是死胎!   可是她太过激动,连她自己此刻都不知自己比划的是什么,更何况是旁人。   他心痛难当,在眼眶泛红之前,将脸深埋入她肩上。   她又揪又拍,他也任由她拍打抓挠。   等她脱力昏睡过去,他将她轻放躺下来,给她掖好被角。又让人端了汤药过来,他坐榻边搅着汤匙,舀药吹凉喂她口中。   她再次睁眼时天已暗了,昏暗暗的眼前坐了个人影,侧对着她坐在榻沿上,俯低着脸用双手撑着头,一动不动的。   “兰兰,你醒了?”   察觉出动静,他第一时间抬了脸,拨开帷幔朝她凑近些。   从外头透来的光亮让她的视线清晰了许多,得以看清他眼底的青黑,倦怠的眉目,还有面上强挂的笑容。   ‘孩子,没死。’   她盯着他双眼,慢慢蠕动着唇。   “兰兰!”他的强颜欢笑再也难维持,手掌抚着她消瘦的脸,他几乎恳求:“别再想了,好不好?就让这事过去,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慢慢呼吸着缓和着情绪,尽量让自己别表象的像个痛失孩子的疯子。她要冷静,她要告诉他这件事的疑点,他能尽早一步去查探,或许孩子就能快一步有了着落。   ‘生下孩子那瞬,我明显听见了孩子的啼哭声。’   她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的写,‘不是幻听,我那会还有清醒意识,听得很清楚。所以,我生下的不是因滞留母体过久而胎死腹中的死婴,是活的孩子!你相信我,相信我!’   他盯着那些字,神色变幻。   ‘产子后,有人挡我身前,阻断我视线。我能感知到,她是故意的!’   啼哭声响起的那刹,她的视线就被人严严实实挡住,她伸手去拨那人,那人却纹丝不动。随后就听见有人喊死胎,本就脱力的她,受这一刺激就熬不住眼黑晕死过去。   他脸色几经变换,脑中突然就浮现驿馆擅自报信的蹊跷。同时浮现的,还有他在她快要临盆之际,被调离京城的事。   两件事几乎都指向了一点,调虎离山。   “此事我来查,你只管安心养好身子。”   给她盖好了被子,他起了身,一刻不等的走出了寝屋。   她直待他消失在视线中,方闭了眼沉沉的又睡去。   “确定是死胎?”   府里大夫肯定道:“确是死胎,我与御医都仔细查看过,确定是胎中便死去的。”   宁王细目微眯,敲击着掌心踱步片刻,掀眸问曹兴朝:“禹王府近来可有异常?”   曹兴朝:“倒有一桩,刚有人来报,他府上侍妾生了。”   “什么?”宁王倏地看他:“早产了?”   “是,听说是去院子赏景,天冷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可是男婴?”   “是男婴。”   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宁王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却狂跳了起来。   所有的事情,好似正在被一根线,给从头到尾的串联起来。   所谓巧合,那是建立在一件事情的基础上。   两件之上,便无疑是阴谋了。   “去把孩子,给我抱过来。”   曹兴朝就去小棺木那,俯身连着黄绸缎一道抱了过来。   宁王强逼自己看过去,目光不错分毫的逡巡在那青紫的五官上,与自己跟她比较着。   “你看有几分像。”   曹兴朝遂盯着努力去分辨,可孩子皮肤皱皱巴巴,也青紫着,着实看不大出具体来。   “我却看分毫不像。”   宁王收回了眼,挥挥手让他抱开。   不知是否为先入为主的缘故,他越看越觉不像,这个孩子的模样太平庸,委实不像她与他的孩子。   他微目眯起,凶相毕露。   若事情真如他所猜测,那有人真是作大死了!   “曹兴朝,给我封锁王府,别放跑一个!等我回头确认了事情再说。”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他人已出了大殿,拉过缰绳踩蹬上马,扬鞭直冲府外。   禹王府里,禹王四两拨千斤的把话推了回去。   “九弟是来贺喜还是找茬?若是前者,我府上有好酒相待,倘若是后者,那就恕我不远送了。”   宁王盯着他笑:“自是来贺喜的,七哥当是什么。好歹是当亲叔叔的,亲眼见见侄儿,不为过罢?”   禹王慢拨着茶盖:“孩子刚出生,尚见不得风,望九弟见谅。”   “是见不得风,还是见不得人?”   “张宝,送客。”   宁王将茶碗摔他跟前,“若我非要见呢!”   禹王沉垂着眸,不为所动的慢喝着茶。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要找茬,那恕我不远送。”   宁王在他面上打量几番,突然抚袖悠缓的笑了声,“那成罢,就等孩子洗三那天,我再来祝吉。总归那日,七哥不会再推三阻四的,不让我着当叔叔的,看眼侄儿罢?”   接下来的几日,宁王夜里都难以合眼,充斥脑海里的唯有孩子的事。不过因这事尚未有定论,他不好与她说,遂只告诉她快有线索了,让她别急。   数着时间熬到了洗三那日,他天未亮就起了身,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带着府上所有亲卫直奔禹王府上去。   张总管在禹王府外赔笑着拦下。   “九爷您看,府上小主子洗三是个喜庆事,您这浩浩荡荡来势汹汹的,怕是不妥当。”   宁王哂道:“我多带些人来捧捧场,不成?”   张总管赔着小心说外殿有桌,会招待这些亲卫们。   宁王狭眸里寒芒如水,不过为了能顺利见孩子,就暂且忍下。他遂只带了三五个亲卫进去,其他的皆在外殿候着。   三朝洗儿是个大日子,禹王府办的很大,唱堂会,宴请宾客,设案拜十三座佛像,办得喜庆洋洋,热热闹闹。   待到进行添盆仪式时,奶娘将就将孩子抱出来,而此刻在宾客席上早就等的如火焚烧的宁王,噌的下从坐席上站起,不顾在座宾客诧异的目光几步疾奔近前,就要去夺孩子。   禹王府的护卫们早就防着,见他一动就及时上前阻拦。   宁王的目光黏住般紧盯在孩子面上。   白白净净的孩童粉妆玉琢,漂亮的犹如观音座下的小仙童一般。凤眸狭长,黑珍珠似的瞳仁却像了她,那肉嘟嘟的小嘴,鼓鼓的小鼻子,有像他,也有似她的,他打眼望去,心里的声音就强烈的告诉他,这就是他们的孩子!   “多多……多多!”   好似是父子间天性的感应,这一刻他心里升起强烈的感情,是又怜又爱,也是又悲又喜。尤其是见到孩子眨着眼,天真懵懂朝人看的模样,更是激的他忍不住眼眶涌了热泪,心里防线崩塌。   与此同时,一股滔天怒火从心底席卷而上!   “是我多多是不是!”他遥指着孩子方向,质问禹王:“你是不是偷我孩子!赵元璟你不做人了你!”   满座哗然。   禹王神色不变,淡声道:“九弟,我知你痛失孩子心情愁闷,只是今日我儿洗三宴,还望你能多与克制,莫搅了孩子的三朝洗礼。”   宁王面色阴狠狰狞:“你儿?你有那个脸说出口!你让大家比对比对,这孩子有一处像你吗!”   满座宾客皆坐立不安,谁也不想牵扯进皇家的辛密事里。遂在得了禹王爷的示意后,就即刻纷纷告退了。   宁王不管不顾的想要上来抢孩子,禹王却挥手让奶娘抱孩子下去。   “直娘贼!!”   怒骂一声,宁王上前一拳砸向了对方脸上。   外厅里的下人顷刻全都退下,将空间留给了这对皇家兄弟。   禹王只受他一拳,对方再挥来时,他便横臂拦下。   宁王怒视着他,他冰冷的回视,双方眸里皆有择人欲噬之光。   “老七,这里没旁人,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是我孩子对吧?”   纵是他心里有十分确认,可他还是要对方明确表态,方能安心。   禹王缄声,虽未回答,可到底没有出声否认。   如此,便也算另一种表态了。   宁王怒极反笑:“老七,够阴毒啊你。”   禹王拿过绢帕兀自擦着嘴角上的血渍,不置一词。   “老七,祸不及家人,咱俩的事与孩子无关。”   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宁王却先平复了怒意,尽量将声调也低了下来,“你将孩子还我,有什么条件,咱再慢慢商量。”   平生头一回,他向人低头,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你要有不解气的,就冲这打,往死里打,我要还手一下我是王八羔子。”   禹王见他低三下四的模样,却不觉有丝毫快意,反倒有股说不出的郁气在胸间鼓噪。   他长呼口气,攥了拳就要往窗边走。   此时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   “七哥我给跪下,算我求你,你把孩子还我。你妻妾多,能生啊,我不成,我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你发发慈悲还我可成?”   禹王倏地寒目看他:“这样,你将她还我,七哥给你跪!”   宁王脸色骤然扭曲:“你休想。”   粗喘些许,他抑怒道:“七哥,算来你我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是?这样,你还我孩子,我立马请旨就藩。”   “赵元翊,我用你让?”禹王侧首睥睨,“孩子的事,确是我下作了,但皇位,我会堂堂正正的赢你。”   “这么说,你是油盐不进,坚决不肯还孩子了?”   “我说过,要孩子,拿她来换。”   宁王起了身,扯扯衣襟:“成赵元璟,你既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就等着,这事咱们没完!”   宁王府的车驾直接前往宫里,半个时辰后,车驾从宫里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数个御医与嬷嬷。   宁王的身影消失在养心殿的那刻,圣上突然从御榻上起身。   “真是老七做的?”   不可能啊,他如何做到的。   他喃喃着,耷拉下来的两目带着些异色。   招老太监过来搀扶他起身下地,他踱步在殿中,陷入了沉思中。   倘若真是老七下的手笔……   年迈的帝王突然停了步子,眸里闪了精光。   那只有皇城司能做到。   不对,不对。他褶皱的眼皮拉沓下半寸。   或许不止,很有可能是还有个地下的皇城司。   他睁了目,惊异,手笔大啊,胆子够肥!   之前他就隐约察觉不对,老九那里,有人未免手眼通天了些。若是这般,倒是对上了。   圣上由老太监搀着又往御榻方向走。   “还是不对。”他看向老太监,“养心殿里有老七的人。”   若刚那一番推测为真,那老七断然是在他身边放了眼线。正因知了他龙体情况,其才敢伸手去动皇城司。   竟是与他从前,走一样的路数。   老太监问:“那要不要皇城司介入查探?”   圣上抬手:“不,除非养心殿那人跳出来,否则不必处理。”   况且皇城司被对方渗透了多少,还未从得知。   重新在御榻躺下时,他沉沉着目想,老七为何不隐忍到最后,为何来了股疯劲如自断臂膀般跳了出来。   不符常规啊。   老七此番是打算走哪步棋,他得好好看看。 第86章 去见   禹王府里,气氛一时凝肃。   抬眸扫过一干刑部人员,还有宫里的那些御医、嬷嬷,禹王转向宁王,淡声问:“你是要在我这升堂?”   宁王拢过羽缎氅衣,展开明黄手谕,“奉旨查案。”   张总管带着一干人等来到了如意苑。   宁王眼神示意,刑部人员就控制住院里的所有下人,分开审讯。宫里的御医与嬷嬷先后进入内屋,一为切脉,二为查探。   侍妾的贴身丫鬟被带到了宁王跟前,由他亲自审问。   “家生子?”   “是。”   “几时被调进如意苑伺候?”   “景和五十年二月,打主子被抬为侍妾时,奴婢便跟着来伺候了。”   “你家主子何时被诊有孕?”   “三月份,主子不思饮食,寻人诊脉过后,方知是怀了一月身子。”   “谁诊的脉?”   “府里刘大夫。”   旁边刑部主事皆记在册薄上,见问话稍停,便朝旁边人迅速低语几句,旁边人便立即去问那张总管,要那刘大夫即刻过来。   宁王微眯了细眸,紧盯着那丫鬟的面部神色,继续发问。   “你主子何故突然早产?”   “是主子身边的婆子伺候不力,害主子摔了一跤。”   “事发时你不在场?”   “奴婢当时去端补品就走开了会,并不在身边伺候。”   “具体说下当日的情形。”   “当日,主子嫌闷,便想着出屋透透气……”   主事在旁边飞快记录着,宁王狭眸的光却一寸寸下沉。   这奴婢面对审讯,却是不慌不乱,对答如流,明显是训练有素,不似那普通的奴婢。   从天明到宵禁,从夜半至破晓。   刑部的人将如意苑里里外外盘查了三遍不止,可盘查的结果却不尽人意。整个如意苑上下的人,从主子到奴才,都好似提前背好了台词般,无不回答的滴水不漏。   上朝之前,宁王不死心的让人查最后一遍,可结果依旧如此。   御医及嬷嬷的再三诊断查看后,确认了禹王府的那位侍妾,的确是刚生产完不久,身上也有摔伤的痕迹,确无疑点。   所有下人口供皆对得上,寻不到一丝半点错漏之处。   盘查几遍的结果都一致,再审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御医跟嬷嬷们告退回宫,刑部的那些人员也多有忐忑的过来告退。   此番宁王将事告到了御前,事情闹得颇大,偏无功而返,只怕今早就得上请罪折子了。   宁王没有说什么,只挥了挥手。   拖着沉步离开禹王府的时候,他朝禹王所在的正殿方向看了眼,低敛眸时一把推开旁边打伞的小厮,疾步走入了风雪中。   书房里,禹王让人开了窗户,静静赏着外头的雪大风疾,天地间的银装素裹。   鲁泽支好窗户后,就无声的跪下。   “你起罢。”禹王指腹捻过窗边落的寒雪,淡淡道:“本王既承诺过,便不会食言。孩子无恙,来日会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禹王府那孩子疑似九爷的,这事曹兴朝也听说了。   正心急火燎的在府上等消息时,此刻终于见人回来,他就赶紧起身迎了上来。   “九爷我听说……”   “审的怎么样?”   曹兴朝只能收了那话茬,说起审讯的事:“那驿丞嘴硬,拒不招供,反复只说是心忧您安危,方擅自去的信。”   宁王颔首:“看来是死忠。那就不必再费功夫,寻个由头将他送往刑部,下死牢。”   曹兴朝慢半拍应下。想着九爷刚从外头进来那会,脸上被风吹皲了,唇也干的起了皮,整个人虽不见怒却是暗沉无光的模样,心里不免就有了不好的猜测。   “王府都封了罢?”   “封了,当日您下了令,我就让人前后封了府。”   “那就开始吧。一个不漏的排查,便是刮下三层皮来,也得将其最后一层真面给露下来。”   “九爷,若是有皇城司的人,可按旧例?”   京城这些达官贵人府里,多少都有皇城司埋下的眼线,各府排查时若不慎查到了,也会当做不知似的直接掠过不提。这都是各府心照不宣的事了。   皇城司三字,却让宁王面色一狞。   能突破重重防护将人偷运出府,便也只能皇城司的势力可能做到。老七不是作死就是疯了,竟敢插手公器。   好的很,他要看他怎么死。   “抓住皇城司的人,你给我严刑拷打,我要他们与老七勾结的证据。若撬不开他们的嘴,你给我弄一份像样的口供来。”宁王低敛下凤眸,“我要请旨,刑部介入,清查皇城司!”   曹兴朝骇吸口气,脸色变幻莫测。   十多年了,皇城司无人敢动。上一回遭到清查,还是在曹家覆灭的那年。   他想要劝九爷从长计议,可对方已经起了身,拢了氅衣又出了大殿,步入了风雪中。   时文修不知他在忙碌着什么,在她坐月子的这期间,竟没见着他的人影。   是不知该如何答复她吗?   吃过汤药躺下的时候,她安静的偏头看着殿外。   那日,他过来告诉她,孩子暂且养在禹王府的时候,几日来担心受怕、愤懑焦灼的情绪瞬间在那一刻爆发,就失控的挣扎的要冲出殿外去那禹王府,找那人拼命。   被他拦腰抱住时,她无处宣泄的情绪就冲他而去,流泪冲他捶打撕咬。他一声不吭,只抱紧她,脸埋进她颈窝。   这股情绪平复下来后,她告诉他,想要去见孩子一面。   怀胎十月,好歹让她亲眼见见,她生下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但是他没有应答。任由她如何催促恳求,他也没给她个明确答复。只是在第二日,他让下人捎了话,道是让他想想。   她搭在软衾上的手慢慢蜷缩握紧。   她示意那伺候她的丫鬟近前,比划着让其去找他问,什么时候给她答复。   孩子她是一定要见的。   不见一面,她不甘心,不甘心。   隔了一日,宁王来了她寝屋,一身朝服未脱,稍带了些外头浸染过的风雪气。   时文修的目光从他那被溅了些血滴的袖口移开,看向他带着青黑眼底的面上。   ‘让我去见一面罢,我想,他应不会阻拦。’   宁王狭眸闪过霾色,赵元璟确是松口同意了。   为了此事,他三次入禹王府,可得到的回应都是一个——想要见可以,她必须单独入府去见。   可他,又焉敢让她单独去往禹王府,光是想想这般做可能造成的后果,他就头皮欲炸,生不如死。   “紫兰,他纵是下作,可也不会伤及孩子性命。孩子在他那养着,性命暂且无虞。”他还是试图劝说她,“来日,必有相见的时候,到时……”   她不耐烦的挥手打断,对他唇语。   ‘让我见,一面便成!’   不仅是要见孩子,她也一定去见那人一面,去质问他,她究竟欠他什么了,他要屡次三番的害她!他,凭的什么?   自从得知了孩子的事,她心里就窝着团火,烧的她愤懑不平,灼的她不得安生。不去问个明白,她死都不瞑目!   他按捺着郁翳,立在榻前俯身握着她肩,细长的眸隐忍着戾色:“他要你只身入府,这样,你也确定要去?”   时文修毫不迟疑的点头。   微抬的脸庞消瘦,她两眸却如火焰幢幢,看得他心里如磋如磨。想着她因着孩子的事,日夜忧心焦灼,愤懑伤心,整个月子也坐不好,他满腔的暴躁又焉舍得当她面发出?就连拂她的意,他都下不得狠心,连带心口那滋生的戾气这会都强制压了下去。   “好,我答应你。”他终是妥协,近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字后,揽臂将她紧拥入怀里,手掌摁了她脑袋,不让她抬头去看他此时的神色。   “但是,只有半个时辰,那日我带人就在外面等你。”   他低敛凤眸,掩住了里面让人惊心的意味,“兰兰,失子之痛我尚能承受,可倘若连你也失去了,那我哪怕是拼着不上位了,也得去与他鱼死网破。”   她安静稍许,就在他后背细细的划。   ‘你放心。’   他阖下眼皮的瞬间,俯下脸来在她肩头发狠咬了下。   他,放心不下。 第87章 一面   风雪初停,黑云犹盖,乌衣巷外茫茫长街雪如尘。   庄重肃穆的禹王府门邸前停着一辆红漆四驾马车,周围府兵林立,腰挎长刀,身披软甲,诸多府兵一直蜿蜒到巷口,瞧着来者不善。   马车在府外停泊了许久,身披羽缎氅衣的男人方从车里低头下来,拢着双臂将里面人抱下了车。   马车外凛冬寒气欺面的时候,时文修抬起了脸,看向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府门。   朱红色的府门一如既往的恢弘大气,门前两个石狮子钩爪锯牙,还是那般威风英武。其上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禹王府’三字,气势恢宏,还是那般令人望而生畏。   这座府邸好像还是印象中的模样,又好像变了。   有生之年,她从未想过,还有重回这里的一日。   更没想到,再次踏入这里的时候,并非故地重游心情轻松,而是以这样不堪的情境,这等难堪的缘故。   她神色恍惚之时,却感到肩背一痛,回神转眸看过去,便见的是他拂悦而绷紧的俊颜。   “兰兰。”宁王抱着她迟迟不肯撒手,话语几乎从齿缝里挤出,“你答应过的。”   她轻微颔首,唇语,‘我答应过的。’   吐出的气如薄雾,在寒冬的清晨里模糊了她的眉眼,也阻拦了他的视线。   他手掌在她脸上擦着,用力的,也不舍的。   她没有躲,等他擦拭完了,就抬手抬手推了推他胳膊。   牢牢拢在她肩背的臂膀在猛地一收后,又渐渐的卸了力道。   “说好的,只有半个时辰。”   时文修点头应他,便抬步往前方候着的张总管那走去。   却错开他没走两步,她垂在身侧的手腕蓦的一紧,下一刻就被人从后头又拽了回来。   “兰兰,回去罢。不去看了,成不成?”   时文修紧抿了唇线,她伸手去推置在她腰间的禁锢,可怎料他双臂犹似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我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决不食言。’   她一字字的写,他的心却在仿佛一点点的空。   他无法忍受她与他错身而过,无法眼睁睁看她消失在他眼前,看她深入虎穴与旁的男人单独相处。他不敢想,那般满腹阴谋诡计的人,会对她做些什么。更不敢想的是,半个时辰后,他还能不能见到她如期踏出这扇府门。   “今个天冷,要不咱们还是改日再来罢。”   心里强烈的不安促使着他做出反悔的决定,臂膀圈着她就要离开。   这时府前候着的张总管趋步过来,赔着小心道:“九爷,您看这时候不早了,主子爷他……”   话未尽,宁王抬脚凶狠踹了他胸口。   “狗奴才,有你说话的份!”   怒声说完,他就要抱着她上马车。   时文修挣扎着,手指死死抠着轿栏,摇头不肯上。   他停了动作,圈着她立在雪地中,眼角猩红隐现。   好半会,在他剧烈起伏的躯膛渐渐恢复如常时,他松了手,替她整理好了斗篷。   “去吧,记得我在等你。”   咬牙说完这句,他将她轻推向了府门方向。   看着她上了禹王府的暖轿,进了那座庭院深深的府邸,至那轿顶都彻底消失在朱红色大门内,他狭眸里的光一寸寸散尽,化作无边的阴戾。   “把沙漏搬下来!”   张总管在暖轿旁边走着,胸口隐隐作痛的时候,还分心的几分感慨着,这些造化弄人。   若是当初主子爷将她留在府邸的话,或许今日,一切都会不一样吧。想当初她在府中时,主子爷常唤她过去念书做事,想来那会就应待她是有几分心思的。可叹一念之差,之后便物是人非了。   想到从前,不免就想到她从前爱说爱笑,一副从来不知愁的模样。想他还从未见过这般的,笑也不矜持,说话也不矜持,干活倒是麻利了,可是却非得去干男人的活。她好似也没什么烦忧事,从来见她都是笑眯眯的模样,无忧无虑的做着她自己的事,好似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   再想如今再见她时,她脸上没了丝毫笑的模样。从前红润娇美的脸庞,如今只有消瘦苍白,眉目间不见了活力,只有灰般的沉寂。就算与人交流,也不再是笑着启唇,说着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是无声无息的划动手指,默默敛眸。   他听说了,她是被毒哑了。   他忍不住朝轿帘低垂的轿窗处看去,又迅速收回了眼。   一路无话。暖轿直奔正殿方向,直至停落。   时文修轿中出来,没有环顾这个还依稀是她记忆力模样的庭院、殿宇,目不斜视的径直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倒是步上石阶时,在殿门处的方向略顿了步子,只因那候在殿门外守卫着的,是她曾经的熟人。   面上带着一道疤的鲁海,以及缺了一臂的葛大瓦,都朝她看来,有些恍惚,又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当即反应过来,这应是那人的特意安排。   过往好似早已成了云烟,此情此景,好似也在她心中留不下什么波澜。目光只他们身上掠过一瞬后,她就拢了斗篷,神色不变的继续提步入殿。   殿中央的人背对着站着,闻声后就转过了身。   殿外进来的人一身大红斗篷,裹着她消瘦娇小的身体。兜帽周围白色的狐毛拂着她苍白的脸颊,半遮着她看向他时,那憎恶而冰冷的眸光。   时文修进殿后走了两步停下。   他漆黑眸子紧攫住她时,她亦抬眸看向了他。   一别经年,他身上威严愈重,峻容冷硬,轮廓更加深邃。   犹记初见时他给她的印象,矜贵,禁欲,自持。   可今时今日,他给她的唯有偏执,自私,冷血。   她的手轻微抖着,强自按捺着冲上前去厮打的冲动。   真的,前世今生,她都从未这般深切的恨过一个人。   他如何就这般阴魂不散的,一次次的践踏她的人生。简直就是,不遗余力的要将她拉入万丈深渊中。   ‘孩子。’她生硬将眼移开,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为让他看得明白,她蠕动唇,重复三回。   “不必重复,我看得懂。”   片刻,殿内响起他微沉的声音。   拊掌两下后,有窸窣的细步声从偏殿传来,她仓忙抬眸看去,就见到一奶娘模样的妇人正低着头出来。   她怀里小小的孩子用百布被裹着,她小心翼翼的搂抱孩子在怀里,不时用手抚摸拍打着,似慈母般哄着孩子。   时文修这一刻好似被人冒犯了般,当即快步冲了上去,抱过孩子后,就反手将那奶娘一把推开。   ‘走开!’   她目露凶狠,犹如被激怒的母兽。   奶娘一时不知所措,就小心的朝殿中央那人看去。   他也从未见过这等模样,一时间也失了神。他看她警惕戒备,看她焦灼心切的低头看孩子,几番打量后死咬着唇,却难以抑制的红了眼眶,一直绞缠在他心底的纷杂情绪翻涌,让他忍不住朝她抬步靠近。   时文修并未察觉到他过来,此时此刻她全部心神都系了孩子身上。   这是她怀胎十月生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孩子是在这个世上,与她关系最近的人,这种关系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   她颤手摸了摸孩子白白胖胖的脸庞,抚着他眉眼,抚着与她几分相似的五官,只觉灵魂深处都在颤栗。她看他吮吸着手指,不知呀呀的说着什么的可爱模样,光是这般抱着,看着,都觉得心头酸酸软软,说不出的喜爱与满足。   “孩子我不亏待他半分。”他沉步过来,强抑着眸底即要猖獗而出的情绪,屈指去抚她眼底,“留下罢,孩子我会视若己出。”   时文修刹那收了泪,抱着孩子后退两步。   她看也没看他,把孩子拢在自己的斗篷里,转身疯似的就朝殿外的方向跑,犹似在逃离魔窟。   脚步发急,却丝毫不踉跄,这一刻的她好似身体里有无限的力量,促使着她全力奔逃。   他僵冷的立在原地,刚伸出为她拭泪的手还停在半空。   就在她将要奔到殿门之际,斜剌里突然窜出几个粗壮仆妇,严严实实阻拦了她的去路。与此同时,前面厚重的两扇殿门,也重重的闭合,严严实实挡住了外面的光。   他闭了闭眼,挥手,那些仆妇就悄无声息的退下。   她立即冲上殿门前,疯了般的用力拍打,可除了凌乱绝望的响声,两扇殿门纹丝不动。   手臂垂落下来的时候,她抱着孩子折身回来,冲他跪下。她含泪手心拍着自己胸口,恳请他将孩子还给她。   这一刻她不要自尊了,甚至可以不恨他了,只要他将孩子还她。   他沉了眸,俯身用力将她扶起。   “想要孩子,你就留下来。”   他掌腹钳着她的肩,漆黑的眸直视着她,挟着几分诱哄,又有几许威逼:“只要你愿意,孩子我可以给他更好的将来。若你还有何条件,也尽管提,我都可以满足。”   时文修的目光从她肩上的那掌腹,慢慢移向他压抑着情绪的冷峻面容。   ‘留下?’   他说能留下,就能留下?   她可不是未曾出现在人前的婴儿,是能说藏就藏的?   “只要你愿意,我便能留下你。”   时文修抬了眼帘在他面上逡巡。   她入禹王府的事可瞒不住圣上,她可真不信,圣上能容他留她。可他偏说的笃定,就是不知究竟有何依仗了。   他只沉声说这一句,并不欲多解释。   她冷眼扫过他后,反手用力推他,挣脱他的束缚。   她的态度让他心里发沉,漆黑的眸里,变幻莫测着情绪,“你不愿意?”   时文修没有回应,连眼皮都不曾抬半瞬,只将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摇晃着轻拍着。   他缄默看着,慢慢抬了手。   奶娘趋步朝时文修的方向近前,朝她伸出了手要夺孩子。   时文修手指紧绞着百布被,咬了牙根,不让自己沁了泪。   “我给你选择。两条路,一你留下,孩子养你跟前,二你离开,你们母子此生便不会再有见面之时。”   时文修站着不动片刻,就扯了那奶娘衣襟拽开人。   在他的角度,他见她背过了身,而后抬手解了胸口间的襟扣。这一幕,让他明白了她的选择。   一种颓废无力,以及种因妒忌而生的孽火,正在缓慢燃烧他的理智。攥在身侧的手掌指骨青白,有种欲捏碎人颈骨的冲动。   她连赵元翊都能原谅,为何就不能原谅他?   在她让奶娘将孩子抱走之时,他失控的过去将她桎梏住抵在殿门上,声声压抑。   “文修,他能给的,我也一样能给!你为何不能留下!” 第88章 对峙   脊骨贴靠着冰冷厚重的殿门,她沉沉的掀起眼皮,直视他那双汹涌着万般情绪的黑眸。   ‘我叫紫兰。’   她唇语着,面无表情的向他陈述事实。   在他出手毫不留情的斩断她脚下的阳光路时,她如何还能再做回时文修。她本有机会重新做回自己的,明明她就要解开心结,敞开了心扉,接纳新的生活,可将踏出最后一步之际,却被他生生拽入了无底深渊。   这刻起她余下的人生,可以是任何符号,却唯独不再是时文修。   他呼吸粗重,钳握着她肩的掌腹不由收缩。   “你我之间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为何他赵元翊有,我没有。”掌腹顺着她肩往下,强制捉了她的手,逼她去摸他的喉结,胸腹,他冷峻的面容抑止而隐忍,“你看看,我哪点不如他?”   时文修用力去甩手,他强制禁锢,不容她挣脱分毫。   “你都可以为他生儿育女,却为何不能谅解我分毫?你为何就偏待我这般苛刻无情?边城三年,那些夜里的耳鬓厮磨,也总归有些温情在罢,你也丝毫不念?”   她唇角牵了个微乎其微的弧度,便嫌恶的撇开脸。   他被激的浑身犯冷,胸口蛰伏的恶魔又好似在叫嚣。   “你看着我,看着我。”   他不肯接受她对他只有憎恶的情绪,似要证明她心里对他还存有些旁的感觉,不免就躬身欺近她的脸庞,紊乱炙热的呼吸急乱的打在她的面颊,唇角。   啪!   清脆的巴掌声后,他的脸被打偏到一旁。慢动作的将脸转过后,见到的就是她厌恶的蠕动着唇。   ‘无耻!龌龊!’   冰冷的感觉蔓延上心头的时候,犹如潮汐的黑暗也铺天盖地的将他理智与良知罩住。   他俯身抄过她腿弯将她拦腰抱起,不顾她拍打挣扎疾步朝殿里走去,随手扯落重重帷幔,将她整个人扔进了红面大榻上。   不等她抓了玉枕扔来,他就欺身压过,伏低了身贴她耳边,眼神带着骇人的狠绝,“我无耻?可赵元翊就是正人君子?他碰得,我就碰不得了?”   钳住要再次打向他脸的手,他唇在她耳珠游移,粗息,“你忘了,床笫之事是谁教你的?雨夜,雪夜,榻上,书桌,柜壁……情到浓时,你声声唤的是谁的名字?”   “纵你对我心中有恨,可当初两人相熨的体温是真实的罢?这些就在你心中,可就留不下半分痕迹?”   “为何不能稍稍留分余地,为何!”   感到她慢慢停了挣扎,他从她颈间抬头,沉目看向她。   她定定看着他,眸光不似之前的憎恶,反倒是很平静。   ‘想要吗?’她蠕动着唇,‘还我孩子,给你。’   纵是无声,可这话语在他这里,却直接冰冻进他心底。   他胸膛急遽的起伏,额头青筋隐隐浮现。   她猛一抽手,轻易挣脱开了他的禁锢,而后开始一粒粒解自己的衣扣。   在外衣脱落的时候,她却用力将他推开,而后撑了身子直坐了起来。她继续去解里面衣服襟扣,缓慢的,却有条不紊的。   “除非你留下,否则你别妄想带走孩子。”   面对着他沉怒的声音,她不为所动,继续解着衣物。   她褪去了寝衣,接着又抬手解下最里面的小衣。   当着他的面所有衣物褪干净后,她抬了眼帘,在他眸光碎裂中掀了帷幔下了地,几步朝桌前走去。   那里,有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应是他提前为她备下的。   等他沉着步子下来,她开始提笔蘸墨。   ‘知我在狱中受了多少天毒打吗?’   ‘整整十六天。’   ‘知我为何记得这般清晰吗?’   ‘那是因为我是咬着牙,吞着血,一日一日熬过来的。’   她手指在身上的疤痕上比划,似有种轻嘲的笑。   ‘知我如何熬过来的?’   ‘每一回快坚持不下的时候,我就去想,但凡我松口,我那为国为民的主子爷,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良心,过不去啊。’   ‘就连毒酒送我口中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刚开始送这哑药多好,这般我就不用怕熬不过刑,出卖了你。’   他身体震颤,那些字似有温度,灼烫了他双目。   她提笔又写,‘其实,酷刑最难熬的是刚开始。’   ‘从未见过的恐怖刑具加诸于身,那种心里与身体的双重打击,足矣折磨的人痛不欲生。’   ‘至于后面……或许痛麻木了,也就渐渐适应了。’   看她写到这里,他受不了的想握她执笔的手,却被她狠狠躲了过去。   ‘至最后一刻,我都死咬着牙,没背叛你!’   ‘至最后一刻,我都殷殷切切的盼你能找到龙璧,不受奸人所害!’   ‘可是,这一切竟是假的!’   ‘在我满心以为自己完成了使命,以为自己遭受的这些苦难是值得时,突然有人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个骗局!’   她疾书的手在抖。   ‘什么龙璧,都是假的!’   ‘骗我的,你骗我!’   ‘我忠心耿耿的对你,你却送我去死!’   ‘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忠于你,又得到了什么!’   ‘你现在竟还要拿我孩子来要挟于我?’   ‘你凭什么?我究竟欠了你什么,你要这般待我狠毒!’   写完最后一字,她将手里的笔猛掷向他的脸庞。   他不躲不闪,由那笔端在他脸上划下脏污的痕迹。   她两眸如岩浆,恨不能将他烧为灰烬。   ‘我不欠你的,一丝半点都不欠!’她上前揪了他衣襟,呼吸急促,蠕动着唇,‘孩子是无辜的,你们争权夺利,可否别牵连上他?’   她眸里又忍不住的漫上祈求,‘看在我曾经,为你赴过死,受过刑的份上,可否还我孩子?’   他喉间干涩的滚动,掌腹忍不住去抚她身上的那些纵横的伤痕,想象着这具消瘦的身子骨所承受的那些,胸腔里似有利刃在绞动。   他又何尝不悔痛,他从来落棋无悔,唯独一个她,让他悔断了心肠。他真切的想补偿她,想用尽所能的弥补对她造成的伤害,只是她却不给他丝毫机会。   “我说过,不想承受母子离别之苦,你就留下。”   他自知亏欠她,可依旧吐出让她绝望的话。   因为他做不到,去成全她跟旁的男人。   时文修松开他衣襟的同时,又重重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生受着,冷峻的眉目不带情绪。   ‘何必死咬着我不放?’   ‘你想要的,是那个能给你念书听,陪你说笑的人。’   她急促喘息,直视着他,对他唇语。   ‘可我现在,念不了书,也不爱笑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时文修了,他曾经喜欢她的那些东西,在她身上再也寻觅不到。她实在不知他究竟是为何,非要执着的留下她。   她很希望他能幡然醒悟,可结果明显让她失望。   殿里昏暗的光线打落在他凌厉的眉骨上,落下的暗影让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他冷峻的面容有些绷紧,或许对她的这番话多少有些触动,可几瞬后他就再次恢复了平静。   她到底还是没能将他打动。   在见了他闭了眸的时候,时文修便知他决定了。   立在原地片刻,她没再多与他缠磨,折身回了榻间取了衣物穿上。   待穿好斗篷,她戴了兜帽,收拾好情绪就要走出大殿。   “我将孩子视若己出,也不足以留下你?”   低沉的声音响在大殿的时候,他也猛地上前一步拉住她,粗厚的掌腹牢牢握着她,“你为何要如此固执?他就那般好?为了他,宁愿忍受母子分离?”   她偏过脸,只有一句:‘他好歹,将我当成个人看。’   这一句话,撕扯的他血肉几分淋漓。   “我会竭尽所能的补偿你。”他掌腹禁锢着她的手,不肯松半分,漆黑的眸尽是她的身影,“过往是我亏欠了你。留下来,给我补偿你的机会。”   时文修看向殿外的方向,消瘦的脸庞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不死心的看着她,似要从她面上寻些过往温情的痕迹,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你真要与我为敌?”   她今日走出个门,那今后两人再无余地。   两方阵营势如水火,来日再见,那就将是兵戎相见。   时文修抬步要走,他却攥着她手腕遏制她的离开。   “要走也成。”声音寸寸寒下的时候,他喝令人进来。   随即,便有下人弓身端着碗药出来。   药汁浓稠,药味浓郁。她目光从药碗上,转移向他面上。   “我见不得,你再与旁人诞下子嗣。”他阖下寒眸,不欲她看清他此刻的情绪,“你要走,就喝药。”   她当即就明白了这是什么药。   她不知什么意味的笑了下,就要抬手去将药碗打翻。   “孩子我可以养好,也可以养废。”   她的指尖在碗沿上停顿稍许后,就抠住碗沿,将药碗端了起来。   他却发狠的扼了她手腕:“你想好了?”   她另一手就去掰他手指,他却不肯松懈力道,切齿沉怒:“就为了他,就为了他!”   时文修环顾一周,就反手抄起案上的砚台,冲他兜头盖上。   他松手的瞬间,她仰脖喝了药。   狠掷了空碗于大殿,她头也不回的往殿外方向走去。   孤绝的,不曾留恋的。   他孤独而狼狈的立在殿中,僵住似的看着殿外的光影,直待她身影消失彻底在视线里。   两扇厚重的殿门再次重重阖上的时候,大殿上响起了各种器物碎裂的声音。他在殿内砸烂了所有能见之物,此时此刻,狂怒的好似个无能的匹夫。 第89章 余生   府门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风雪。   “还有多久?”   “九爷,还有半刻钟。”   宁王盯着那毫无动静的府门方向,面色如霾雾。   “不等了,过去要人!”   一行人随宁王杀气腾腾的冲向府门,管事的惊见,慌忙迎上来打圆场。   “九爷,使不得这般,您且稍安勿躁再等……”   “滚开!”   宁王抬脚踹开他,满目暴戾的带着人就要往府里闯。   禹王府的护卫们在照壁前一字排开,将去路严严实实堵住。   “找死不是!想死还不容易,我成全你们!”   宁王怒意勃发,正待要不管不顾的抽剑杀上前,这时有焦急的声音隔着风雪隐约传来。   “人出来了……九爷,人在这呢。”   他下意识的极目望去,便见铺就了层积雪来路上,一青顶暖轿正缓缓的朝着他的方向过来。   张总管怕起冲突,忙朝远处使劲大喊着:“都别拦着,让九爷过来!”   照壁前的护卫们闻言就瞬间散开,宁王第一时间冲上前去,衣摆翻动,脚步迅疾,连身上羽缎氅衣何时掉落也不曾知。   挨近暖轿时,他伸手直接揭了轿帘,亲眼见到里面人安稳的坐那时,他那颗心方重重的落下。   俯身把人从里面抱出来,他紧目上下打量。   “有没有事?”   ‘无事。’   她轻动着唇,眼神异常的平静。   他心□□杂着诸般情绪,还有诸多话想说,可终是被他忍下了。伸手将兜帽给她拢好,他抱着人,转身大步朝府外方向而去。   雪越下越大,靴底踩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响。   待出府邸,风雪已经大的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上马车时,她突然朝他侧过脸,快速蠕动了唇。   这次她说的很快,快的让他有些怀疑,她要说的意思,是不是他看到的那样。快的让他不由怀疑,是不是他看错了。   ‘以后就当从未生过他。’   每个字他都晓得意思,可连起来他不懂。   在车外僵住片刻后,他跨上了马车,呼吸急促的想问她刚那句是何意,可她却突然抓过他的手,一字一用力的在上面划动——   ‘你一定要上位!一定!’   感受着那字的力度,他眸光渐渐阴霾,继而转为凶狠。   不等他扯了轿帘跳下马车,她却攥着他的袖口拽住。   她摇摇头。她要他不惜一切代价的上位。   她半垂眼帘掩住里面冰寒。唯有上位,才能真正打败那人。   恨一个人恨到极致是什么感觉,大概就如她此刻,但凡还有一丝意识,所想的全是如何让那人万劫不复。   她冰凉的指尖蜷住他的手指,让他掌心攒握。她不再多说什么,闭了眼靠上车壁,消瘦的面容沉静如水。   不知为何,看见她这个模样,他突然有些心绪不宁。   马车入了府,宁王抱着熟睡的人进了殿,放她于暖榻上躺下。   府里大夫搭她腕上细诊着,一刻钟后起身禀说无他碍。   “不过到底刚出月子,外头顶风冒雪走了一遭,难免身子会受些凉。我开副药让人去煎,待人醒后给趁热服下,驱驱寒气。”   宁王无异议,挥手让大夫退下后,便上榻拢垂了帷幔。   冬日的床幔厚重,几层垂拢下来后,榻间的光线就暗了下来。他并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她身侧握着她细瘦的手腕低敛着眸,指腹若有似无的在那圈淡青痕迹上摩挲。   回来的一路上,她没有多说半句与老七见面的事,他也强自遏抑的没过问,一直忍到现在。可他不问,不代表他脑中会停止揣测。   况她回来后偏又情绪异常,真让他没法不乱想。   细长眸里纷杂情绪几经变换,他终是按捺不住的伸了手,脸色阴翳着,近乎是咬着牙,指尖触上了她的襟扣。   随着衣扣一粒粒被挑开,里面的衣物便露了出来。   眸光不错分毫的上下一扫,便轻易见着了有两处扣子系了错乱。   他面色一狞,瞬息有种杀人的冲动。   牙齿咬得死紧,他墨眉敛下,眸光压得阴森。   手指在扣子上几番停留过后,他到底还是继续解了下去,这一次没再停留,一直将她身上所有衣物都给褪了干净。   乌发堆肩,入目的是细白纤瘦的身子骨。   寸寸打量过后,他眼尾浮过猩红,阴沉的目光死死盯在那腰腹间。那里有被溅到的几滴墨汁,晕染了细白的肌肤。   时文修能感到他目光里的暴戾与抑制。   也能感知到在腿间探入的手指移开后,他浑身的戾气又骤然一歇。   她只犹做未知。任他又紧将她拥住,双臂环住她肩背扣着,锁她如救命稻草。   而此刻的禹王府里,有人在独坐在幽沉的大殿里。   下人们收拾好满殿的狼藉,悄无声息的退下。   张总管胁肩低首的端着洗漱用物上前,拧净了帕子,给案前的人擦拭面上的污秽。后又为他梳起散乱下来的发,用墨玉冠好。   梳洗妥当,禹王抬手提过茶壶,又恢复了从前清寂沉冷的模样。   “去让人把孩子抱来。”   张总管躬身应了,不多时,就带着抱着孩子的奶娘近前。   这会孩子正醒着,见人就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的笑着。白嫩嫩的颊边带着酒窝,几分似了她,甜甜蜜蜜的,笑起来既明净又清润,好似能驱散人心的阴霾。   他屈指抚了抚那白胖胖的脸蛋,就抬抬手示意把孩子由他抱着。奶娘的微诧后,就忙小心翼翼将孩子递给他。   “下去罢。”   空旷的大殿里,他抱着孩子坐着,黑眸低敛的看那呀呀出声的孩子,脑中浮现的是她决绝离开的身影。   她终是走了,弃他而去。   从生在这人世间那日,他就一直被人弃,何曾有人真正在意过他。活到今日,可能也只一个她罢。   为唯今,她也彻底弃他而去了。   如此也好,就且当她死了罢。   指腹传来被拉扯的力道。他回了神看去,就见孩子的小手正握着他的手指,高兴的在摇晃着。   他看着,心里奇异的安宁了许多。   或许还会有人向着他,不会弃他而去。   清晨的光束投进寝殿的时候,时文修起了身,穿上了让人量体裁衣好的,方心曲领赤服。   坐在梳妆镜前,她拢着乌发于头顶,以玉冠束住。   头一回,她正面端详着铜镜里的容颜,不再有从前那种逃避恐慌的心态。   纵是另外一张脸,可双瞳里的神色却是自己的。   只是里面再也不见了天真,柔软,甚至温情,只余疏离,清寒,冰刀一般。   余下的人生,她只剩了一件事,便是定要亲眼见那人万劫不复。   曹兴朝将厚厚一叠册薄堆放案上,环顾下阴森血气的地牢,还是不敢相信九爷会让她来做这事。   时文修翻看这些可疑人员的口供,随手用炭笔在装订本上写着:皇城司的细作,口供也在?   曹兴朝呼吸一滞,九爷如何连这事都与她说。   时文修知他顾虑,就写——   ‘王公公病重起不得身,我现今是接替他的位置,掌管正殿里诸事。’   ‘如此便更要查探清楚,各部人员的底细成分,免出纰漏。’   ‘你不必有顾虑,我与九爷是一条船,我所想与你一样,便是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扶九爷登位。’   她笔尖稍顿,方又写,‘任何可能阻挡九爷登位的因素,都要铲除。有些事你不方便与九爷说的,可以与我说。’   这些字里行间藏着的意思,曹兴朝好像读懂了。   单单一句接替王公公的位置,就足矣让他眼皮狂跳。   她没将自己定位在宁王妃的位置上,甚至不会是府上任何的夫人。似乎听她意思,她只想助九爷登位,任何拦路石她都会想尽办法挪开。哪怕是她。   他不知此刻心弦是松了些还是又崩紧了些,可总归心头有些乱。他首先想的是,九爷可知她这般想法。要知道,可能依了?只怕少不得要大动肝火了罢。   时文修开始翻动那些记载了口供的册薄,寻找着可能的疑点,以及相关的联系。   她都一一记录在册。   知道九爷需要皇城司的口供,她遂将那几个可能是皇城司的人的口供单独拿出来放置,仔仔细细的看着,试图从这些看起来没什么有用的信息里,找出端倪。   ‘九爷是想清查皇城司?’   曹兴朝点头,面色露了凝重。   时文修观他神态,就问了些皇城司的事。   曹兴朝压了声:“皇城司分三司,分别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说是公器,其实不归六部统管,有事可直面圣上,算是皇家私器。近些年来因受圣上倚重,气焰日炙,朝中上下谁也不愿与之对上。如今九爷若要请旨清查……唉,这断不是件轻易事。”   他又与她多说了几句,皇城司如今狂行悖法,纪律废弛等等之事,又说九爷所要的这皇城司的口供也不易获得,饶是如今已经逮着了几个疑似皇城司的人,可他们只背着圣上投靠他主事关重大,少不得一个抄家灭门的罪过,遂打死都不会吐口。   现今也只有退而求其次,弄一份以假乱真的口供了。   时文修对皇城司的事还不大有概念,可圣上的私器这点,却在她脑中深刻的徘徊。   那人插手皇城司,总会留有些蛛丝马迹罢?   一旦清查的话,或许真能从中寻到什么线索来。   她敛了眸,再次将那几人的口供反复来看。 第90章 请旨   宁王三次上书请旨清查皇城司,终于被圣上应允。   此事在朝野上下引发了轩然大波,早在宁王第一次请旨时,便有朝臣极力反对,甚至有言官弹劾,直言皇城司牵扯甚广,大动干戈必会动摇国本。   其实也不是夸大其词,皇城司掌宫禁、宿卫同时也包括刺探情报。而后者至关紧要,刺探的情报可不单是京城各处的,更包括是分布于各封地的察子,收集呈报的各类情报。   宁王不为所动,顶着弹劾继续上书,奏书也直言,皇城司日行猖狂,常行构陷诽谤之行,早已臭名昭著,此番清查是顺应民心。再者皇城司近些年来纪律废弛,焉知没有势力渗透,那些察子一旦反向倒戈,朝廷势必反受其害。   请了圣旨当日,宁王就带着刑部介入皇城司。   皇城司的都督及指挥使们大恨,暗里唆使皂院子们闹事,唆使曹司们不配合调查,频频使绊子,给刑部清查工作带来重重阻碍。   宁王直接调出相干人员卷宗,但凡揪其作奸犯科之举,便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宁王血腥手段强势镇压,无疑激怒了那些都督、指挥使们,他们暗里上下走动,使得弹劾宁王的奏折,连日来雪花片似的呈上御案。   圣上皆留中不发。   夜里,宁王带着满身疲惫与血腥回府时,就见她披着衣服在案前,似在整理账目。   宫纱灯的光影下,她临窗而坐,垂目翻动着手里账册。明明是再美好不过的画面,可他却能看出她整个人,犹如那绷紧的弦。   这段时日,他又何尝看不出她的不对劲来。   她将自己忙成了陀螺,成日不是去地牢翻看那些口供,就是一个个的核实府里人员底细,连带着管理这些账本账册。   按她的话说,她想替他管理好府里上下,让他无后顾之忧。可他觉得,她好似不单是这个意思。因为他能感觉到她的渐渐疏远,她似乎在躲他。   见他回来,她放下账本起了身,询问皇城司的进展。   看她神色自然的模样,他有着说不出的躁郁。好似从那日她从老七府里回来起,他们之间除了这些话题,再也无旁的话可说。   捧着手上的案宗,他凤眸敛着,长腿径自跨入了殿内。   她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安静的在后面跟上去,同时将宫纱灯移上他的书案。   ‘我帮你整理资料。’   她伸手写着,便去拿那些尚带着血腥气的卷宗。   “兰兰,这些脏事你别参与。”他拦了她的手,按捺住情绪,“以后那地牢,你别再去了。”   她抽回了手,手指蜷缩着。   见她垂着眼帘,霜白的面庞没了情绪波动,他知她不愿,可这件事上他不欲妥协。   近来她变得越来越陌生,让他心绪难宁。尤其想到曹兴朝私下与他暗语,道是她瞧来似乎有些魔障了,有时还会问些给人用刑之事,听闻此事他是愈发心惊。   “不许再去!皇城司的局面已经逐步打开了,查到线索是迟早的事,你且再耐心等等。兰兰你要信我,孩子是能要回来的。”   孩子两字刺激到了她,她脸色有些变了。   时文修忍不住的去想,还是得那人先死,没了那人,一切才能好。   她躲开他伸来抱她的手,指尖点在案面上。   这一刻她有些冲动,想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她不想再等了。她就想参与其中,无论做什么事也好,只想亲眼看着那人一点点的被拉入深渊中。   她现在的身份既与他大业无益,那她就不想再继续。她可以做他的总管,管理账目排查人员底细,甚至也可以做他手里的刀,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情,皆可由她去做。   指尖划动的最后一刹那她到底止住了。   他看她面无表情的回了寝屋,直待寝屋的门阖上,方收了目光。看向刚被她指尖点过的桌面,他脸色阴晴不定,直觉她刚才想要写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夜里,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坐起,额头全是汗。   时文修睡眠很浅,在他惊惧喊着多多的时候,她就醒了。   不过她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动,在寂静黑暗的冬夜里,她均匀的呼吸声,与他心有余悸的喘息声,分别错落在这方空间里。   她感到他给她掖了被角,能感知到他又重新躺了下来。   他轻微翻了个身,应是背对着她侧躺着。但她知道他没有睡,因为空气里有他压抑着的呼吸声,还有他偶尔几声低不可闻的呢喃声。   酸楚,痛苦。   时文修睁了眼,静静看着黑暗中的帷幔。   他在想孩子。她心底划过这个念头。   是啊,多多的事折磨着她,又何尝不是在折磨他。   她手指攥着枕边,强逼自己闭眸不再去想他的事。既已经将自己定好了位置,就实应疏远待他,不再回应他分毫。可事实却是,在若有似无的听到他的苦笑声时,她还是没忍住转了身,指尖落上了他的后背。   微凉的指尖落上那刹,他脊背的肌肉骤然一缩。   ‘哪怕天再黑,也能看见星星的。’   他细细的感受着她的触摸,一时间被酸涩堵了喉腔。   这是她这些时日来,头一回对他展露了温情。他没有转身,心底贪婪的渴望她能主动抱抱他,但是她没有。只将柔软的手心,静静贴在他的后背。   “兰兰,这话其实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他知孩子的事让她深受打击,他也看得出如今她心底的黯淡无光。他深知经此一事她又竖起了利刺,层层将自己包裹住,不肯再给人窥探的机会。可他还是希望她能给他点信心。   时文修呼吸都未曾紊乱分毫,这番话她听着没有丝毫波动。她觉得,她好似已经完全深陷了泥潭里,旁人已经再也无法将她拉出去。   便是天空的星星再亮,怕也难照到她的身上。   “我并非没有底牌。”   黑暗空间在静谧片刻后,他突然出声道。   “只是现在不是动的时候。你信我兰兰,即便皇城司的事不成,即便再退一步说来日夺嫡失败,我也能要出孩子,安排后路送你们母子走!”   底牌是他最后的仰仗,不能动,也不是现在能动。   他父皇尚在,且君恩难测。尤其是他至今都不明白,对多多的事,父皇留中折子不发,究竟打的是何种想法。   听着他低哑恳切的声音,不知为何,此刻她心底却漫上了难言的悲哀。   可能是因为他真的是满心赤诚的替她打算,可能是因为她却满心都被仇恨占满,再也难以容得下旁的东西。   时文修将眉心抵他后背贴了片刻,便抬了脸,指尖重重的落他后背划动。因为用力,那指甲划得他后背肌肉刺痛,他呼吸渐为粗重,不是因为身上的痛,而是因为心尖的刺。   那每一个字,都让他心神大恸,又暴怒。   ‘他有没有提出,拿孩子换我的要求?’   ‘你答应他,让我去换!’   他得了孩子,她也解脱了。   背对着她的男人宛如被瞬间激怒,几乎她指尖落下的刹那,他就反手按过她的肩,翻身压住她。   “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   时文修对上他猩红的眸,也似被激了凶意般,不管不顾的想要动动唇,继续将那话复述一遍。   撕拉一声响,他撕了她寝衣。   “闭嘴,不许再有这样的想法!连想都不能想!”   掐了她下巴俯下身来,他猛咬住她唇缠磨,不放一息。   这段时间里,他压抑,她也压抑,每个人都绷紧着,生怕弦断了。   此刻好像是寻到爆发口,彼此都将情绪宣泄。   这一夜,他要的凶狠,鬓角的汗活着他滚烫的泪落下时,她咬着唇偏过了脸。   ‘下辈子……别再遇见……我。’   她指尖在他躯膛划动,他一把捉住放在嘴里狠咬过,又细细亲吻。   晃荡的帷幔里,他恨不能将她融入骨血。   不,怎能不遇见。他们生生世世,皆要遇见。   下辈子,他断会护好她,不让她伤到半分。   京城里,掀起了腥风血雨。   宁王带着刑部官员,历时两个多月的排查,揪出了一桩又一桩的血案,皆是皇城司近些年来做些的恶。朝堂上弹劾的声音少了,换作人人自危,大抵是怕皇城司有人狗急跳墙,咬出些他们什么暗事来。倒是百姓拍手叫好,还有昔日苦主跪倒在衙门口出痛哭磕头,千恩万谢朝廷将恶人伏法。   皇城司的都督及指挥使们也不复之前的有恃无恐。   他们这期间数次进宫哭诉,他们是圣上最为依仗的人,不相信圣上会轻易放弃他们。   可是结果却是,圣上要么不见他们,要么就是敷衍两句让他们回去。   这不免他们心生惊疑,惶恐加身。   当刀的下场他们不是不知,可到底卖了这些年的力,还是不愿接受被人用完就扔的结局。   他们想私通刑部人员,威逼利诱,欲做些手脚。   可刑部人员无人敢伸手,因为现在的宁王爷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先前犯戒的那位官员,可是被他直接杀一儆百了。   他们遂私下对宁王奉了重礼,服了软,请求高抬贵手。   宁王对他们只有一句,交代勾结禹王的事情。   皇城司人员作奸犯科的证据他查到不少,可是却依旧没有他真正想要的线索。就算是无心插柳,揪了禹党那边官员的小辫子,而借此揪了对方的些人下马,可依旧不是最重要的。   没有赵元璟与皇城司勾结的确凿证据,他就没办法将其一锤子打死,那他清查这一通无疑就是失败的。   那些都督、指挥使们,自然打死不认。   宁王就变本加厉的查。手腕愈发狠硬,一旦查处有作奸犯科之徒,即刻收监处置,雷厉风行,绝不留情。   禹王府里,禹王立在阶前望向皇城的方向。   “应也是时候了。”   这日早朝,禹王的一纸奏折震惊了朝野。   请旨就藩!毫无征兆的,禹王竟突然请旨就藩!   满朝哗然,包括神色陡然变幻的宁王。 第91章 相谈   此事一出,当堂散朝。   文武百官出金銮殿时,脸上犹带恍惚与震惊。   禹王随圣上去了上书房,宁王快步流星出了宫。   “九爷,可是出了何事?”   听闻宁王下了朝就直奔昌国公府过来,曹兴朝匆匆出门相迎,待见对方面色凝重森然的模样,不由心中一突。   宁王没有回应,径自疾步迈进府邸。   曹兴朝亦步亦趋跟上,心知定是出大事了。   待两人进了屋,曹兴朝挥退里面下人,令心腹守在门外。   宁王转过身,断然下命:“立即启动曹家军旧部,伏杀赵元璟!”   曹兴朝骇吸口气。   “九爷,为何如此突然?要知圣上……”尚在啊。   启动曹家军旧部,这是孤注一掷的做法,不到万不得已焉能启动这张底牌。曹家军是圣上的喉中刺,一旦暴露人前,后果如何,实在不好说。   “赵元璟今日请旨就藩,我焉能眼睁睁看他带孩子离京!这已经是那万不得已之时。”   宁王凤眸幽寒。况且封地偏远,他在京中也鞭长莫及,一旦任那赵元璟成功就藩,他就怕将来会有诸多变数。   “离京三百里外的路上再动手。”   他一字一顿,杀机必现:“断不容让他活着抵达封地!”   上书房,外梁枋上和玺彩画下,错金螭兽香炉里飘散的安神淡香,弥漫在沉寂的大殿里。   御座上,圣上一言不发的注视着案前跪地的人。   “朕之前还在想,你究竟何时过来,想着总归应不是自己料差了。”   许久,他方徐徐出声道,褶皱的眼皮耷拉下来,无人能窥探了帝王的情绪。   禹王跪在那,宫灯的光在他背后落下了孤沉的暗影。   圣上沉沉打量着,他的这些皇子中,唯独此子心思足够多疑缜密。手腕强硬狠辣,行事又决绝果断。   “朕这些时日也一直在想,你是如何猜到的。你试探过?”   闻言,禹王波澜不兴的沉眸里,有了几瞬的波动。   他慢阖下眸,掩住眸底的情绪。   磨刀石,这就是他父皇给予他的定位。   景和四十八年,他大胜归来,按照旧例,得了军功的皇子若不在储位的考察范畴之内,是要立即就藩的。   可是父皇没有让他立即就藩,反倒留他在京城加以重用。这就让文武群臣认为,他尚有一争之力。   当时他又何尝不是这般认为。   只是争储之路崎岖艰险,他又焉敢行差踏错?   “是四十九年时,你为你生母请旨追封的事?”   圣上突然问。禹王没有应声,却也似默认。   景和四十九年他上了折子,为生母请旨追封。可折子呈上后,只批复了权且日后再议,就将追封的事就此搁浅。   看似并不算件大事,却已足矣让他窥探些父皇的圣意。   夺嫡的皇子生母停留嫔位,势必会遭人诟病。父皇若真属意他,断不会如此行事。   如此,他便清晰了父皇予他的定位。   既不让他就藩,那他继续留他在京重用,便只有一个目的。   “你就不怕猜错了?”   “儿臣,不敢心生侥幸。”   圣上凝望着那跪的岿然不动的人,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多疑谨慎,城府深沉,犹似当年步步为营的他。   禹王任御座的人打量,知道他父皇此时大概如何想他。   不外乎猜忌心重罢。但他又如何能不多疑,如何能不谨慎。这一路走来,他多少次被当弃子,多少次被置于棋盘上,疏忽懈怠半分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不曾有人给他保驾护航,不曾有人给他荫庇遮护。   他没有试错的机会,他的人生里,存不下侥幸二字。   “既已渗透了皇城司,那为何不继续蛰伏下去。须知,皇城司素来是皇家重器,你若真掌控住了,指不定来日便能翻天覆地。”   “儿臣不敢,儿臣只为做好本分。”   “本分?你会甘心做磨刀石?”圣上苍老的声音悠慢,突然抬了眼皮:“查到鹰卫了?”   禹王沉眸低敛。   父皇当政多年,必定有不为人知的势力,他心里不是没有这般的认知。可在无意查到鹰卫时,还是被震惊到。   除了明面上的皇城司,父皇竟还有一股隐藏的暗势力。而这股势力,竟丝毫不疏于皇城司。   在意识到这点时,他当机立断止步,不敢轻举妄动。之后索性顺势遵从圣意,权且做那磨刀石,行另外的路。   “你可知,朕足足有三十年未曾启动过鹰卫。可因为你啊元璟,鹰卫又再次重见天日。”圣上不知是感慨还是其他,“你能做到这一步,朕不得不赞你一句,委实厉害。”   圣上看着殿中那至此刻却依旧稳如泰山的人。   实话说,此子心机深沉,连他都有几分琢磨不透。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分析其举止行为,猜测其下步行动。   只可惜让其察觉了鹰卫,养心殿那小黄门便成了死物摆件,没能让他亲眼看看此子的真实算盘。可惜,可惜。   “说说老九孩子的事罢。”   “儿臣所为不正是父皇想看的。除此外,儿臣并无可说。”   “你以为,朕会想看两亲王的闹剧?不妨多潜些人手去京城那些达官贵人院里,好好听听,他们私下是如何编排你们那点子事的,真是比戏本都精彩。”   “九弟如今威望渐起,想必是父皇愿见到的。”   圣上看他岿然不动的,倒是有些佩服他的面不改色。   “去过这厢不提,朕问你,你要带孩子就藩?”   “是。”   “哦,你以为老九会容你带着他的孩子走?这一会,怕他已令人在去封地路途上布下天罗地网,只为取你性命。”   闻言对方神色不见波动,圣上便了然,“看来你是有应策了。”没继续多问是何应策,他手抚着红椅扶手,阖着眼皮似在养神。   “说说罢,有什么理由打动朕,让朕放你安然离京。”   禹王俯身叩首,沉声道:“大齐西有宛域,东有羌泽,儿臣愿为大齐镇守疆土。大齐内有藩王割据,儿臣愿为大齐镇压藩王,平衡势力。”   圣上陡然抬了眼皮,目露精光。去掉话里的冠冕堂皇,他轻易就能听出此间关键,至此,他也终于明白了,此子仰仗着什么笃定自己能顺利离京就藩。   “你与七大藩王勾连?”   “儿臣不敢,不过权宜之计,借力助儿臣顺利就藩。”   圣上撑着椅子扶手站起,咄咄逼视:“朕看,你不止是想顺利就藩,更想借力逼宫。”   他现在有八成怀疑此子不是借力就藩,而是借力逼宫,与七大藩王勾连成势,来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逼宫谋乱。   “儿臣岂会引狼入室。借力就藩,意在削藩。”   削藩二字一出,圣上脸色就变了。   他焉不知藩王割据不利于大齐统一,可他登基之时,大齐国力衰弱,民生凋敝,偏四方边境皆有外患,他疲于修补千疮百孔的家国,又焉还能分出心神管藩王之事。至如今他已经年迈,七大藩王已成势,他纵是想过撤藩之事,可到底也有心无力了。   他万没想到,此子竟也有此想法。   “你会做到?”   “十年内,大齐统一,天下承平。”   圣上拄了龙头拐走下来,苍劲的眸始终不离他身上。   这话一出,他算是看明白了,此子压根没想着掩饰其野心,就只差明着说将来会逼老九的宫。可饶是如此,他心里竟也生不起动怒之意,反倒起了难言的震撼与欣赏。   大概因此子,句句皆说到了他心坎。不得不说,此子将人心算到了极致。   十年之内逼宫,削藩,安内,攘外,平天下。   这份魄力,他不得不承认,老九没有。   老九适合守成,此子却能将大齐带入盛世。   他认真打量这个他从来不喜的儿子,头一回不带着偏见。他并不觉他是说大话,手腕,能力,此子皆有,唯独心性上……偏执阴暗了些。   “明年该大婚了罢,你也很快有自己儿子了。”   圣上冷不丁转了话题,禹王反应慢了半拍。   圣上冷眼旁观,突然又问:“那,你还想一直给人养儿子?”   这话让前头还面不改色的人,刹那绷紧了下颌线条。   “多多,是儿臣的儿子。”   圣上并不反驳,却是又转了话题:“朕明白了,是不是你儿子得看孩子娘是谁,只要她生的,都是你儿可对?”   不等对方稳了神色回应,圣上突然又来了句:“对了,你那搭上诸多人情的滋补良药,想来应能让她再给你生个。”   此话一出,圣上就明显发现,之前还稳如泰山的人,一旦话题涉及到那女人跟孩子,就似招架不住般,频频慢半拍反应。   “父皇,儿臣并无此意。”   禹王说的镇定,深眸垂敛。   他并不奇怪父皇知道药的事,既然鹰卫重见天日,那他父皇想知的事,怕也瞒不住。   “老九的儿子你带不走。不过,若你能杀了那对母子的话,朕就立你为太子。你看如何?”   苍老冰冷的声音入耳,让禹王猛地抬头,整个身体都僵住。   等他几息,仍不见人有反应,圣上耷下眼皮。   “没想好?便去那边仔细想想罢。”   龙头拐在金玉地砖上磕了两下,两边就有强悍的侍卫过来,带着禹王前往上书房最西边的一处案前。案桌与大殿,隔了一扇八面屏风。   圣上拄拐重新朝御座走去,闷咳几声压住喉间的血腥气,招招手让老太监将药端上来。   喝过药压了压后,他让人去将宁王请来。 第92章 权衡   “父皇。”宁王在御案前站定。   进宫的一路上他都不断揣测,父皇突然召见他所为何事。思及赵元璟请旨就藩之事,一个念头就闪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立储。   “可知父皇为何召你过来?”   “儿臣愚钝。”   圣上慈和冲他招手:“元翊,你近前来。”   宁王抬步上玉阶,至御座旁重新站定。   面前这穿着描金亲王蟒服,矜贵非凡的年轻皇子,让圣上几多感慨。   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与她的儿子,也都长得比他年轻时候还高,长身玉立,俊美风流,亦如他们年少时幻想的那样。   “元翊,怨恨父皇吗?”   上书房里,圣上问的猝不及防,宁王绷紧了瞬后脊。   “儿臣不敢。”   “不敢,不是不怨。”圣上叹道:“别怨朕,要怨就去怨你母妃。你受的那些苦,都是源自她的意气用事。”   “儿臣不怨母妃。”   “不,你该怨她,怨她的感情用事,不够聪明理智。如果当时她足够冷静隐忍,便知权衡利弊下该如何选,放下仇恨安心的待在朕后宫里将你养大成人,推上皇位,这才是应是她最佳的选择。”   圣上说着,就看向那凤眸低敛的儿子:“她却选了条最差的路,由她唯一的儿子承担了后续的苦果。感情用事的后果,你可见到了?”   宁王眼前就浮现了当年他母妃面如死灰的模样。   明明就是面前这位被他称作父皇的男人,将他母妃逼到了极致,逼到没了生路,此刻却又轻飘飘指责他母妃的不是。而这世上,最没资格怨他母妃的,除了他这做儿子的,便是面前这位身为人夫君,却将人逼到绝路的帝王。   圣上看着他,继续道:“老九,近来你做的很好,朕很欣慰,不过还不够。”   对方冷不丁的这句话让宁王回神,随即他就意识到,这话意味着什么。立储,他父皇打算言明立储之事。   果不其然。   “今个早朝的事,也是突然提醒了朕,是时候该立储君了。”圣上直截了当抛出这重磅消息,接着就抬了手,重重按上宁王的肩,“江山的担子重,非帝王命格不能担的起。”   上书房气氛寂过一刹,宁王就撩袍跪下。   “儿臣自知尚有不足,不及父皇文治武功雄才大略,但儿臣愿效仿父皇内政修明,励精图治,让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不辜负父皇的厚望。”   圣上苍劲的眸落向了他。   “朕给你机会。”话稍顿,悠声:“回府杀了那女人。”   话如惊雷在耳边炸响!宁王猛抬了头。   “用一个她,换朕给你铺平道路,亲手送你到至尊宝座。这买卖你决不亏。”见他紧咬着牙,面颊绷的死紧,圣上又道,“也是,到底好过一场,让你亲手杀是有些为难人。这样吧,只要你肯点头用不着你亲自动手,朕先前的承诺也算数。你看如何?”   宁王再也无法容忍的质问:“父皇为何容不下她?难道江山社稷,就容不得一个她!”   “你高估她了,她还没那个本事,让朕跟江山社稷容不下。”圣上不咸不淡的说着,深晦的眸光始终定他身上,“老九,这块磨刀石,是你自己选的。你若想上位,那必要她履行她应得的使命。”   宁王强抑情绪:“儿臣不明白。”   圣上拍拍御座扶手,问:“坐稳这位置的人,他们信奉的最根本一条,你知是何?”   “请父皇训示。”   “权衡利弊。”圣上看他,“是不是觉得很容易?不,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在私欲与理智中撕扯,事事都以权衡利弊为先,试问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但朕可以说,能做到这点的帝王,这把座椅他就绝对能坐的稳固。”   “元翊,你可知,你身上与这帝王之位相悖的最大一点是什么?是恋旧,是感情用事,你这点性情,真是像极了你母妃。用不着反驳朕,曹兴朝与王怀成两人给你大大小小也捅不少篓子了,你不是还在纵容着?当然你也吃过了教训,确实在这方面长进了不少,但是远远不够。   作为帝王,最忌以亲疏喜恶来办事。感情用事四个字,用在帝王身上最为要命,一旦朝臣察觉皇帝私欲大于理智,很快便有小人乘隙献媚,有梗骨大臣遭受排挤,朝廷法度渐为虚设,长此以往,势必会导致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   朕将大齐从衰败走向中兴,又焉能看人将其败光。现在要杀那女人,不是因朕恨她不容她,而是因为朕要给你刻骨教训。你将来坐上这个位置,手握权柄执掌江山时,每每私欲占上风之际,便会记起今日之痛。   朕就是要借她,成就你帝王之骨。”   圣上语重心长:“元翊,你要登位,她便是你最后一步。越过去,你便能登上至尊宝座。”   “父皇就非要取她性命?”   “难道还留你日后再去寻人?那兜兜转转,又何必。”   “儿臣可以做到少私欲,权衡利弊……”   “那你就更应杀她。”圣上直截了当堵住他的话,“女人,与坐拥天下的权势,能权衡利弊的人就更应知如何选罢。”   御座前笔直跪着的人,双手在身侧攥握后,又寸寸松了开来。此刻他内心清楚,父皇不会再给他旁的选项。   “儿臣,不会杀她。”   年轻亲王的声音艰涩,却又无比坚定。   上书房气氛静下。圣上长叹口气,对于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知是期待还是失望。   “元翊啊,你可知朕曾也对你给予厚望。”   “是儿臣让父皇失望了。只是让儿臣为了江山而舍弃她,儿臣委实做不到。”   “你当真决定了,不后悔?离皇位一步之遥你弃了,就不遗憾?”   “遗憾自是有的,只是想想她还在,儿臣心里那点遗憾便也淡了。”   圣上不知何种意味看着他。   “自古以来,多情者臣,薄情者帝。做不了薄情的帝王,你此后便要北面长跪,称臣听命,你甘愿?”   “无妨。”宁王道,“大概儿臣就是个俗人,心也没法子那般硬。想到登了大位,身边却没了她,便觉得连御座都冷冰冰的,连富丽堂皇的皇宫都似是座孤城。想想那冷似铁的情境,儿臣就不寒而栗,那般儿臣即便坐拥江山,又有何趣。”   圣上看了他许久,方拍拍他的肩,让他起身退下了。   只是在他临去前,似玩笑的说了句,“见你如此执拗,父皇倒真有些容不下她了。”   这句话让宁王脊骨陡然生寒。   直到上书房的两扇殿门再次关上,圣上方长叹着收回了目光,闷咳两声后让屏风后的人出来。   “如何,你可还是先前的答案?”   禹王稳了心神,回道:“儿臣只想带多多走。”   圣上摆摆手,耷着眼皮靠着椅座,没有说话。   禹王立于御案前,面上沉稳,心里却纷乱。   明明想着她死活与他再无干系,可此刻就是忍不住的去想,父皇后头那话,究竟是不是玩笑。   上书房里陷入了寂静,连沙漏走动的声音都清晰入耳。   正在他思绪有些乱时,御座上的父皇突然唤了老太监近前,嘱咐着多派些暗卫在城郊十里外候着。   他心里莫名一突,似有预兆般抬了头,就恰见他父皇不露杀机的落了声:“待她出城十里,就杀了。路上但凡有他人阻拦,刀剑无眼,生死不论。”   浑身的血液好似停滞,明明父皇未言及所杀之人是谁,可他就是很清楚的知道,必定是她。   老太监领命退下去的时候,他双膝已经重重跪下。   “父皇,儿臣可以带她离京。”   话音一落,上书房里寂静无声。圣上闭眸养神,不带反应,犹似未曾听到他的请命。 第93章 离京   “终止伏杀计划,调拨人手,全力护送她离京。”   宁王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曹兴朝那下令,还在联系曹家军旧部打算埋伏禹王就藩路上,欲行刺杀之事的曹兴朝,闻言大惊失色。   “九爷,这是为何?宫里可是出变故了?”   宁王想到宫中的事,短暂失神后颔首,“是有变故,因为大半数就藩的人,可能是我。”   多年的储位之争,如今就要落下帷幕,自己在离大位一步之遥处出局,心里难免会落些遗憾。可若要他踩着她尸骨登位,那他是死也做不到。   曹兴朝闻言骇吸口气。九爷夺嫡败了?   他难以置信。汲汲营营这么多年,至如今眼见着九爷这方形势大好,逼得禹王爷请旨就藩,明明不就要胜了?如何这般形势逆转的这般突然?   “兴朝,抽调人手护她走,立即启程。”   宁王始终不敢去赌他父皇的一念之善。他必在父皇下手之前,送她离京,待他就藩之时,再与她汇合。   曹兴朝还在心神混乱想着,得调拨所有人手以防不测,也好来日护送九爷离京就藩。   这回冷不丁听得九爷吩咐,他诧异的抬头:“立即启程?可是九爷,就藩圣旨尚未下达……”   “不用管那么多,护她走,你亲自带队。”   曹兴朝越听越混乱,越心惊:“可是九爷,这关键时候调拨人手离开了,您怎么办?”越到立储的关键时候,京城这潭水就越混乱,九爷身边就更需要加派人手护着。如今却反其道而行,将人手都调拨出京,那关键时候有个万一,那该如何是好。   “九爷不成,这档口断不能调人离京!”   “我说如何办,就如何办。”宁王低敛凤眸,“不用管我,只管带她走。她要不肯离开,就让人强制带她上马车,立即走。”   “九爷您不回府?”   “时间来不及,你收拾好人手车马直接去府上接她走,我得立即安排曹家军旧部,分布在京郊外候着,以备安全护她离开。”   曹兴朝心里翻腾焦灼,头一回不想执行九爷的命令。   九爷的那些筹码都用来护着她,那九爷自己呢?京城这档口波云诡谲,一个不慎怕要陷入万丈深渊,为了一个她九爷将自己置身险境,可就值当?   “九爷,待就藩圣旨下达了,一起走也不迟……”   “迟了。”宁王径自打断,眉宇间皆是阴霾,“兴朝,父皇怕是留不下她。”   曹兴朝愕住,电光石火间,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   宁王府里,曹兴朝指挥下人将东西迅速打包,时文修看着面前朴实无华的马车,神色变幻莫定。   “九爷吩咐,让您出城散散心,待他这边事处理完了,再接您回来。”   曹兴朝说话不带起伏,瞧着不似以往。   时文修就问他九爷呢,曹兴朝就回说九爷有要事在忙。   她的心逐渐下沉,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涌上心头。这档口让她离京,必定是出事了。   今早朝禹王今个请旨就藩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她在府里也听说了,她还正等着宁王回来好问个究竟,怎知未等到人回来,却等到了请她离京的马车。   她看着那装载了诸多路上用物的马车,还有马车周围装扮成奴仆的暗卫,看似这犹似离开避难的情景,整颗心都似沉入了谷底。   说期间,曹兴朝再次催促她上车。   时文修焉能肯上车?她咬牙摇头,坚持要见到九爷再说。   曹兴朝直接硬着脸,命仆妇将她抱上了马车。   ‘九爷呢?我要见九爷!’   时文修拼命抬起窗牖,冲着马车旁的曹兴朝比划。   曹兴朝上前去关了窗牖,令车里仆妇按住她,而后就挥令人赶车离开。   车轮滚动,暗卫们拥簇着马车悄然往府外方向而去。   一切来的太突然,时文修完全没有心里准备。马车中的她不住的比划恳求仆妇放开她,她要下车,要问个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可是仆妇依旧拉着她不放,还苦口婆心的劝她,要听从九爷的吩咐。   她心急如焚,不是危急关头他断不会这般做。   此时此刻她甚至不住的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出事了?   车轮滚动的声响鼓噪着耳膜之际,一股巨大的恐慌将她完全笼罩。   马车却在离后门一段距离处停住。   曹兴朝勒马抬头一看,牵着马风尘仆仆立在门边的人,不是九爷又是哪个?   “九爷!”   他一惊,当即翻身下马。   “九爷,您如何来了?您不是说……”   宁王疾步朝马车的方向跨来,眼神示意对方止住。   本来他确是不打算来的,除了时间紧张外,最主要的是他怕拗不过她的恳求心软,更怕自己不忍心目送她离京。   可他到底还是来了,他没拗过自己内心的渴望,想再来见她一面。所谓世事无常,他也何尝不怕自己一招不慎,来日走不出京城,怕自己临到终了,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他修长的身体立在马车前,手掌覆在雕花镂空窗牖上停顿片刻,朝外拉开。外面的风透过窗牖就刮进马车厢里,吹得里面人散落的发拂动。   静静坐在马车里的人看着窗牖方向,流泪满面。   宁王只觉这一瞬喉头干涸,好似有什么烧的他肺腑焦灼。他伸了手过去想要触摸她惨白的脸,却被她张了嘴狠咬了一口,直到他手指渗了血,她方松了口。   “别气,是我不好。”宁王强抑眸底酸涩,舒展了斜飞入鬓的眉角,如往常般笑着,“待事情结束了,我接你回来,到时候要打要骂随你。”   这话一落,时文修就想冲过去扇他,却因两边仆妇的桎梏而止住。宁王见了仆妇拽扯她胳膊的手,面色有瞬息凶戾,没等那两仆妇惊惧,却又强缓了面色。   他最后深刻的看她一眼,便要狠下心离开。他不敢再待下去,唯恐会舍不得她走。   她见他欲离开的意图,一改之前的安静,拼命的想冲向窗牖。   她有太多的话想质问他,想问他还记不记得她曾说过,要与他共经风雨,荣辱与共的话。想质问他为何一言不发就送她走,什么事蒙她在鼓里,让她担惊受怕,让她惊惧恐慌不知所措。   人最怕的不是知道坏消息的那刹,而是什么都不知道,惊恐尤甚的揣测着各种各样的最坏结果。   大概那两仆妇刚被凶戾一眼盯得不敢再用力,这回竟被她挣脱开,不等她们惊慌的再去抓她,她人已经扑到了窗牖处,探了身子出来一把将他衣襟凶狠揪住。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别再瞒我!’   她失控的冲他比划,恐慌、不安又愤怒。   她宁愿面对最坏的结果,也不想再在一无所知里惶惶不安。他知不知道,刚在马车的这段时间,她惊骇欲死脑中不住胡思乱想,甚至都想到他尸首异处,无人收尸的场景。   隔得近,他就看懂了她乌瞳里那极致的恐慌。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味地瞒她是何等的不妥。   强烈的自责之余,他忍不住伸了双臂透过窗牖将她揽抱,“别担心,没事的。主要是京城局势有些复杂,我担心你安危,方叫人送你出去躲避一阵。”   时文修焉能相信,正还要问,就听他拥紧了她低声道:“我马上就要就藩了。等平稳度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去封地,过太平日子。”   就藩两字让时文修赫然一惊。   大惊之余,她突然反应到,先前不是说那人就藩吗?   她遂忙比划着问他,他却只道事情有变,仅此一句便不说旁的。   时文修不再问,只是环顾四周的那些暗卫,而后比划着要留下。若人手她都带走了,那他要怎么办?   ‘我们将来,一起走。’   见她如此比划着,他脸伏她颈间深埋了几瞬,最后用力将她抱紧后,便狠下心让她强行抱回车厢里。   “你不能留下,有危险。”   语罢,他重重阖上窗牖,遮挡住彼此的脸庞。   几声凌乱拍打声在窗牖上响起后就戛然而止,随即车厢里就隐约传来仆妇们压低的劝慰声。宁王在紧闭的窗牖前立过几瞬后,抹了把脸后,转向曹兴朝。   “兴朝,人我交给你了。”   曹兴朝紧咬着牙,整个身体肌肉绷紧的难受。   他丝毫不想领这样的命令,在这节骨眼上让他离开九爷身边,比杀他都难受。此时人尚未出京,他已经开始怕了,怕京中会有不可预料的变故,怕九爷人单力薄招架不住,怕此刻的这一面将会是……   “兴朝,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宁王上前拍拍他的胳膊,勾唇笑了下,狭眸却正色看着他,“这世间她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信你会护她周全的。”   曹兴朝深吸口气,单膝跪下抱拳。   “您放心,兴朝活着一日,便护她一日。”   宁王扶他起身,曹兴朝却坚持给他磕了个头。   打宁王府后门先行的三辆掩人耳目的马车离开后,又有两辆马车先后出了府门。宁王牵马立在门边,双眸眺望远处,一直待视线里的那辆外观平常的马车彻底隐没在了大街上的车马人群中。   出城的这一路,时文修也渐渐缓了些情绪,不似之前的惊恐尤甚,彷徨无措。   先前极致的恐惧,主要是因猜测他出了事,刚府里见了他尚安好,她的心就落了一半。   仆妇们见她情绪稳定了下来,也无不松口气。   时文修安静的坐那,脑中在一刻不停的想着今日的这些事。从闹得沸沸扬扬的禹王就藩之事,到曹兴朝突然过来强行带他走,再到九爷说他将要就藩……   马车不曾停歇的往城们行驶,过关障时城门的守卫拦下,检查了手令后就放行。   乔装过后的曹兴朝在过城门时,忍不住回头朝城中的方向看了眼,遥遥眺望的方位正是乌衣巷宁王府所在之地。   刚过城门不远处,马车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接着就响起仆妇们尖叫声。   曹兴朝急驾马过去,用力拉开窗牖,就见两仆妇惊慌失措的围着软倒下靠着车壁的人。   仆妇惊恐道:“小……小公爷,奴婢也不知夫人怎么了,突然就用力挣脱开奴婢,直接撞了车壁……”   曹兴朝来不及追究什么,赶紧让车队的大夫过来。   时文修睁开眼看着曹兴朝,忍着头昏脑涨,指指自己冲他比划,九爷夺嫡失败是不是因为她。   她本来没想到这层,今日发生的事太突然,出城的这一路上,她难免就一直想着。可想着想着,就察觉出不对来。   她最不理解的就是送她离京的事。又突然又奇怪。   换句话说,圣上还在,他也没犯原则性的大错,就算夺嫡失败了,也不至于连累身死罢?顶多是去就藩。   问题就来了,若仅是就藩的话,那他何必紧急提前送她离开。刚知就藩就送她走,犹如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不合常理。   当想到这时,她脑中似抓到了什么,可始终差了点。   她甚至还假设他打算谋逆,可想来也不对,要知她一行人带走了不少人手。   思来想去都不对,直待她冷不丁想到了,府中时他无意提到了,他说她留下有危险这句话。   正是这句话,无端让她打开了思路。   送她离开,或许不是他出事了,而是她要出事。   顺着这条思路她开始迅速去捋整个事情,便很容易就想到了,现阶段能越过他取她性命的人是谁。   那圣上,为何要她的命?   圣上要她命的理由很多,可关键是为何从前不取,非在夺嫡的关键时候,突然想要取她性命?   很多事情,有了个引子,很容易就能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   顺着圣上要她性命这一引子,她甚至都隐约摸清了,禹王就藩突然转为宁王就藩,这件事根本的缘由是什么。   原来他夺嫡是这样的败的,这样败的! 第94章 回程   曹兴朝没想到她会突然这般问。   九爷夺嫡败了,是不是因她?这一瞬他很想直截了当告诉她,是因她,都是因为她,九爷的大计毁于一旦!   纵使九爷自始至终没提半句,可他也能从九爷出宫后的那些异常,猜到了个中原委。形势的转变就出现在九爷入宫的这期间,明明被召进宫前,他们这边尚稳操胜券,直待启动旧部伏杀就藩的禹王爷,缘何出宫后形势急转直下,就藩的人却换作了九爷?更异常的是,九爷竟迫不及待的召集人手送她离京,那急切之态,似乎是唯恐晚上半步就会遭人毒手。   结合这些关键,那么九爷进宫面圣时的情况,他也有所猜测了。   他知道,这是九爷的选择,可是知道归知道,他还是做不到心平气和的面对她。说没有丝毫怨怼是假的,九爷筹谋这么多年的大业,所有的努力就因个女人而付诸东流,只怕换作谁也不能一时间就坦然接受。   并非说她该死,只是个人在大业面前微不足道。他想,若是能以他的性命换九爷登顶,那他会毫不犹豫的舍掉自己性命,以残躯铺就九爷上位的踏脚石。   时文修看着曹兴朝生硬的表情,看他极力掩饰却还是流露些许的怨怼之色,便知道她大概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是她,原来真是因她。   她扒着窗牖的手指瞬息瘫软,心口好似被重物用力锤击,震的她血肉发颤。   为何要这般选?他难道不知,离大位仅一步之遥。   他应该做出最正确最理智的选择的,不该这般选。   江山与她,划不得等号,他难道不知?选后者,不理智,不应该。   可他还是做出这般智昏的决定。难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就如此重?   她猛地狠咬了唇。   可是,她先前都决定放弃了他,难道他就未曾察觉?   那段时日她被仇恨蒙蔽的双眼模糊,除了报仇二字再看不见其他,日夜所思所想的唯有如何助他登基,如何去报复那个她恨到死的男人。她已日渐将他当成了可利用的工具,慢慢疏远他,薄待他,再也看不见他的付出与用心,甚至也不允许他再试图靠近自己的内心。   为了复仇,她也日渐魔障,有段时日也曾想着去做他手里的刀。她好似能抛开良知,摒弃良善,只要能复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变魔变鬼都使得。此刻想想,那会的她,已然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可怖模样。   就这样的她,可就值当他这般?   闭了眼强抑制住眼眶的湿热,她抓在窗牖上的手指慢慢回力。曾经好似僵封住的心口,随着血管中的血液汩汩流淌,好似也在缓慢回暖。   曹兴朝不知她这几息间的情绪变化,见她闭了眸微颤着,也不再管她,只示意那赶过来的随车大夫去查看下她头上的伤势。   时文修却挥开了大夫,睁了眼直直看向曹兴朝。   ‘回去!’   她手指向京城方向,唇瓣用力蠕动,若能发声的话,此刻吐出的话定是斩钉截铁。   曹兴朝猛抓了缰绳。他何尝不想回去,不想与九爷同生共死!可是,因一个她,他不能。   曹兴朝苦闷而烦躁,就要吩咐仆妇将她看好,让车队继续前行。他以为她说的回去是指回王府,哪料得在他驾马离开之际,余光却震骇见到,她再次做出的口型,是宫中二字!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她唯恐他看不懂她意思,又重复了一遍——‘送我去宫中。’   怕他还不明白,她手指在车壁上比划,宫中。   曹兴朝浑身一震,双目圆睁,难以置信的看向她。   ‘九爷差一步登顶,你可甘心就此止步?’   ‘即便你甘心,我不甘心。’   ‘况且留他在京面对未知的风险,你可放心?’   ‘为了一个我,舍弃大业,还置九爷于险境,可值当?’   “不值当,小公爷你知的,不值当!”   时文修比划着无声说着,也顾不上他能不能看得懂。她手指在车壁上划动,一字一字用力非常。   ‘送我去宫里。圣上取我性命,我给他取!’   ‘用我一命,换得九爷登顶,换得多多回归,换得宁王府平安,我甘愿!’   曹兴朝看她强韧的眸光,满心的震撼。心底那丝对她的不满烟消云散的同时,也为之前对她的怨愤而感到羞愧。   她不是贪生怕死,也愿意为九爷付出一切。仅这点,就值得他敬。   “九爷让我护送你离开。”   时文修眼疾手快,探身死抓着他缰绳,不让他离开。   ‘我知你违背九爷的命令会为难,可你想想,与失去九爷相比,与多多流落在外相比,与宁王府皮毛不存相比,那点更为难?’   曹兴朝用力攥紧了缰绳。他的心在猛烈鼓噪,脑中光是想象九爷身死,曾经偌大繁华的宁王府凋零败亡的场景,就忍不住有种铺天盖地的绝望之感。   ‘你也接受不了那般的后果不是?我也接受不了。’   ‘为了我一人,落得这般田地,我独活的可就安心?’   ‘安心不了,势必日夜煎熬。与其如此,倒不如今日一搏。’   ‘我相信,如果换作是你,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时文修指着自己,又指向皇城的方向。   ‘走罢,就以我来换九爷和宁王府的太平罢!’   城外马萧萧,带起地上的尘沙,扬起又落下。   马车出了城又再次入城,直奔的方向是皇宫。   曹兴朝坐在车辕上亲自赶着马车,每一次挥鞭,都咬紧牙关。每一回响亮的鞭声刺痛耳膜,犹似在提醒着他,从挥出的回城第一鞭起,就没了回头路。   他将送她入皇宫。他鬼使神差的这般做了。   是她的建议,可焉能说,他心底没有隐隐这般的想法。   京城大街繁华依旧,他抬目眺望,还能隐约瞧见乌衣巷处,宁王府红砖绿瓦的重檐楼阁。   他有罪,辜负了九爷对他的信任。   可在他曹兴朝心里,九爷永远排第一,谁都不能越过。   他着实不能眼睁睁看着九爷败落、殒命,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此番是他有罪送她去死,那待来日,他定以死谢罪。   在去往皇宫的这一路上,时文修安静的坐着。   大概人临死前都会回忆自己的一生,她也不例外,脑中回忆的是前世,也是今生。前世无忧快乐,今生颠沛坎坷。   怕在现代那会,刚入职场还满身干劲等着升职加薪的她,如何也不会想到,不过一个午间小憩,就让她穿越了时空,与这个不曾在史书上记载的陌生王朝,有了深邃刻骨的交集。   刚穿越那会,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有过短暂的快乐。自以为有了工作,收获了友情,在这个时代有了立足的本事。现在想想,其实无知也未尝不好,人世间多少痛苦都源于清醒二字。   她透过雕花窗牖的镂空处望向车外。   大街上车水马龙,两旁酒肆茶楼旗帜飘扬,热闹非常。   恍惚中,她好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穿着护卫服昂首阔步迈进酒楼里,站在桌上慷慨激昂说书的场景。   那会的她天真乐观的看待这个陌生朝代,认真努力的生活着,像个永远发光的小太阳。又哪里想得,在不久的将来,有人向她揭开了这个世界残酷的一角,让她逐渐看清这个世界不是桃花源,世上的人心也不都是向着光。   怨恨吗?以前深切怨恨过,可至此刻临死之际,好像不怨恨了,毕竟也都不重要了。   曾被仇恨蒙蔽的双眼,在迷雾散去后,也渐渐有了当日的清明。她弯唇努力笑笑,此刻突然觉得,心里竟好似轻松了许多。   其实这般也好,终止于此也好。   那段时日于她而言是黯淡无光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沼泽中,身在沼泽,心也在沼泽,无法自救。她几乎是彻底迷失了自己,差点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怪物。   她低眸去看自己的双手。   到这一步终止真的挺好,至少她的双手是干净的,没有染了脏污,染了无辜的血。   人活一生,她的确没能在这世间留下什么贡献,可好歹她对得住自己良知,没有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不必带着负罪感上路。   马车停下的时候,车里车外一片寂静。   透过窗牖,能见到厚重的宫墙与宫门,守卫的侍卫手持长戟岿然不动,肃杀之气无声弥漫。尚未走近,就能让人直观感受来自这个朝代最高权利机构的气势磅礴,威严壮观。   皇宫,她到地方了。   念头划过脑中时,时文修已经整顿好了情绪,撩了车帘下了马车。曹兴朝看着她平静坦然的模样,掏出令牌的手僵直而沉重。   时文修从他那接过令牌,提步欲走时,突然冲他问了句,见没见到曾经她尚在禹王府那会的模样。   曹兴朝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如实回道见过。   “你与那些护卫们去酒楼时候,遥遥瞧见一回。”   时文修就试着笑了下,比划着问他像不像当初的模样。   曹兴朝还在迟疑间,她就弯了眸,乌瞳灵动纯真,颊边酒窝隐现,笑容灿若朝阳。   ‘像吗?’   她问,曹兴朝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用力点头:“像,很像!”   时文修前所未有的轻松,手握着令牌,就要往宫门处走去。   “夫……夫人。”   曹兴朝忍不住叫住了她,眼眶发红。   时文修停了步,回眸看他。   “您,可还有话要捎带给九爷?”   短暂的怔忡后,她似想起了什么,乌瞳里渐溢出了笑。   ‘与他说,我其实挺喜欢看他当初,看不惯我,又弄不死我的模样。’   笑着比划完,她眸中敛了笑,认真看向曹兴朝。   ‘告诉九爷,好好活着。还有,你也是。’   在她转过身毫不迟疑的走向那森然巍峨的宫门时,曹兴朝双膝重重跪下,双目含泪的冲她磕了个头。   来日九爷事成,他必定会兑现承诺,以死谢罪。 第95章 恩典   宁王府管事的见来人满头是汗的冲进府,急忙上前问出了何事。   来人是府上派出去探查消息的探子,奔到管事跟前也来不及见礼,十万火急的问九爷人在何处。   “九爷去了昌国公府……”   话还未落完,那探子就牵马直接奔出了府。   宁王还在昌国公府与曹家军旧部将领议事,突闻有探子有紧急情况要报,就让守卫放人进来。那探子几乎奔了进来,脚跟尚未站稳,就焦急的冲宁王道——   “不好了九爷,出事了!奴才刚在街上瞧见,小公爷赶着马车从城外回来了!”   一语毕,宁王一把揪了他衣襟提起。   “你说什么?你确定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奴才瞧的真切,确是小公爷无疑,所赶的那辆马车也正是先前载着夫人离开那辆!”   宁王面色骇然,额上青筋隐现,“他赶车可是回了府?”   探子煞白着脸摇头:“所去方向,似是皇宫。”   宁王疾步冲出门去,直接牵过门外的马翻身而上,疯似的狂甩鞭往府外疾驰而去。   千百年屹立不倒的皇宫金碧辉煌,巍峨雄峻。   宝榻朱漆门上八十一颗门钉,纵横成寿,金黄耀目,彰显着皇家威严。   两扇厚重的朱漆宫门前马声嘶鸣,宁王勒停马的同时抽出腰间佩剑,直指宫门前跪地的人。   “人呢?”   曹兴朝跪地不语,目光都不敢看他。   “曹兴朝!曹兴朝!”宁王目眦欲裂,几欲沁血:“你怎么敢违逆我命令,你怎么敢送她去死!”   曹兴朝俯首磕头,无颜面对。   “是我辜负了九爷的信任,九爷杀了我罢。”   宁王握着剑搭上曹兴朝的脖子,手背青筋毕露,“你是该死,因为你的自以为是!你以为,舍她的命换我登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你错了,曹兴朝你错了!我将她看得比命还重,你送她去死无疑是在要我的命!”   曹兴朝惊愕的抬头,对方却已经不再看他。   猛一夹马腹,往皇宫大门处疾驰的同时,宁王抬剑狠辣冲拦路守卫挥出。   “让开!今日谁拦谁死!”   上书房大殿里,禹王跪在案前,再一次的请辞退下。   他顾不上再去揣测父皇继续留他在此是为何。现在他只想快些退下,好速速派人出去确定情况。   自打父皇下达城外十里处伏杀的令,至此刻已有一个时辰。若赵元翊真打着送她离京的念头,这么长时间,已足够人收拾妥当,出发离开京城。   强捺住闯出去的冲动,他阖下沉眸,再一次请退。   “儿臣确有急事要退下,望父皇应允。”   “有何急事,不急于今日。”   禹王强缓住心神,打算再请,这时殿外传来些声响。   他不经意抬眸,就见那本在御座上闭眸养神的父皇突然睁眼,示意着让老太监扶着坐直了身,双目深晦的看向殿外方向。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心口突然猛跳了下,下意识的也看向了那两扇威严厚重的殿门。   殿外,禀事太监的唱喏高声传来。   “禀圣上,九爷府上的紫兰请求觐见——”   这一声,犹似震雷,击的殿内跪地的人整个人僵住。   瞳孔急遽收缩的时候,他已经第一时间回过神来,转而对御座上的人匐身请求。   “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容儿臣带她离京!若父皇能开恩,儿臣愿意发誓,此生永不回京!”   他叩首于地,后背绷紧的如张满的弓。   圣上不动声色的看他,老太监无声在旁侍立。   大殿鸦雀无声,落地可闻针音。   好半会,圣上移开了目光,耷拉下眼皮抬了下手。   看着那群暗卫冲他过来的时候,禹王整个人如堕冰窖。   父皇真是想要她的命,没有余地!   “父皇,她与江山社稷无碍,望父皇开恩留她一命!”   禹王不死心的还欲加重筹码:“父皇,儿臣可以永世镇守疆土,稳固赵家江山……”   “早看出来了,你也没逃脱的了她的迷魂障。”   圣上挥挥手,示意暗卫都过去带走他。   两扇殿门开启的时候,外面候着的人踏进了大殿。   皇家上书房金砖铺地,金龙雕柱,明珠悬挂殿中宝顶,回旋盘绕的金龙雕刻于紫金檀御座,无不不透着金碧辉煌,威严壮观。   时文修的眸光在宝顶上的明珠上微微落过几瞬后,就收了眸光,继续提步往正前方御座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子不快,却没有迟疑,身后的两扇殿门在她入殿后就从外给缓缓阖上,隔绝了外面明亮绚烂的光线。   御座上的人看着她,情绪不显。   “朕好似记得,你曾是淑妃宫里的大宫女。”   时文修在御案前停住,点头。   老太监得了示意,搬来了个竖着的架子,上面铺了张纸。随即又端来笔墨,搁在她旁边的小案上。   圣上打量着她,模样算不上最顶尖,可也算是姣好。此刻眉眼安静的立在那,恬然安定的模样,倒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浮妖媚之态。不过想来也是,能迷得两王念念不忘,断不会是气质低俗之辈。看她此刻饶是赴死,也能心平气和,举止从容,便知她自是有些过人之处。   “既然老九已安排你离京,你为何还要回来?”   时文修神色不动,提笔在纸上写。   ‘因为他选错了,我要过来扭转这个错误。’   那架起来的纸张是冲着西面,面南而坐的圣上自是看不着的,时文修写完这句后就欲将纸张翻转过去,却被旁边老太监止住。   老太监语速不急不缓的将这话念了出来。   时文修明了,就不再动。   圣上叹声:“难得你一介弱质女流,倒也如此果决。不过蝼蚁尚且贪生,你当真就不怕死?”   时文修缓慢落了笔。‘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人如何能不怕死,可若她活着的代价是他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那她不愿。   圣上咀嚼着这话,忍不住看了她两眼。   “有这心性确是难得,不过你不得不死。你可怨恨?”   时文修看向御座上垂垂老矣的帝王,扯了下唇没有说话。她转而环顾着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这个朝代权利的中心,掌天下权势,生杀予夺尽在掌中,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权利,高不可攀的字眼,她至死都是因它。   可谁人又知,这不曾是她追逐想要的。她就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大的志向,穿越那会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攒钱在京城买座可以容身的小房子。可谁知道,这般高贵的字眼却不能放过她,几次三番将她拉扯进足矣将人碾成齑粉的旋涡中。至如今,成了御座上帝王眼里不得不拔除的利刺,成了可以左右人登基的重要棋子。   说来,何其可笑。   “念在你是皇孙的生母,便给你个体面罢。”   圣上的话音落,有太监弓身就端了酒壶进来,与此同时大殿西边角落响起些声响。   圣上犹似未查,示意那太监将酒壶给她端去。   时文修看着那镶嵌了宝石,华贵而精致的酒壶,晃了会神后,就伸手去拿。   酒汁倾到杯中的声音响起时,御座上帝王苍老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这是鸩酒,喝下去发作很快,不会有过多痛苦。”   时文修放下酒壶,提笔写到,‘谢圣上恩典。’   屏风后的人见她端起了那杯斟酒毒酒的杯子,剧烈挣扎起身,饶是被侍卫们强行按住,却还是闹出了不小的声响。   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西边的角落里没点灯,能隐约模糊的看到扇屏风。   便也不多在意,低眸就要将那酒送入口中。   “你悔不悔?”   她摇头,人虽清瘦,却坦然从容,不见惧怕与惶乱。   “甚好,如此也没算老九没白疼你一场。”圣上看着她,道了句:“其实你非死不可,也有老七的一层缘故在。”   她眉目动了瞬,又恢复沉静。   “你觉得朕说的不对?老七对你执念不散,你是心知肚明,试问你要继续留老九身旁,焉知将来不是祸害了老九?退一步讲,祸起萧墙,两王要是因你起了冲突,你来日也必无法自处。”   时文修低眸一笑。若在现代时,她怕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也会被人冠以红颜祸水的名头。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是褒奖罢。   倒也没什么愤怒的情绪,人之将死,她还在意什么。   ‘没什么不能自处。’   圣上抬了抬眼皮,往她尚留着笑意的脸庞上看了看,“是吗?那朕问你,要有朝一日老七登了顶,执意要你服侍,你要如何自处?”   时文修提笔就写,‘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还是那句话,可她面色比之前更淡然。   “哦?别忘了,老九的性命尚在他手里握着。”   ‘我若妥协,就是打断元翊的脊梁骨,会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最后一字落下,她将笔搁在案上,举了酒杯凑近了唇。   屏风后的人死死盯着那些字,从来波澜不兴的深眸覆了血丝,狂乱而颤栗。随即他余光扫见她端了毒酒近唇,当即目眦尽裂,爆发了全身的力气要冲过去。   那些暗卫用力将他压住,动作间踹翻了屏风,碰倒了椅子,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殿中的几人。   时文修偏眸看去了眼,而后怔住。   这一回她看清了,屏风后面的人竟然是他。   此刻的他被十数个人按倒在地上,却拼命仰着头看她。被堵住口的他说不出话来,却睁着通红的双目盯着她,又盯向她手里的酒杯,似在无声示意她别喝。   看他此刻狼狈的模样,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想笑。或许是因为,从来严谨威严,又总以老谋深算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冷不丁见他这种形象出现在她眼前,多少会觉得有些滑稽罢。   还恨他吗?恨吧,如何能不恨呢,他把她害的可不浅呢。   移开眸光,时文修看向了殿外的方向。可惜殿门紧闭,没能最后让她再看一眼这个朝代的天空。   也罢,到底不是适合她生存的朝代。   下辈子,她再也不来这了。   酒汁入喉,她手里的空杯哐啷落地。   腹中绞痛的时候,她瘫软下身子落地,不巧脸庞正冲着那人所在方向。   他直愣愣的看着她,整个人似乎呆住。   临死的这瞬间,她脑中走马观花般划过与此人的种种恩怨,闭眸那瞬尚在想,赵元璟这男人也挺厉害的,以一己之力,在她心里划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来世,下下世,饶是他化成灰她都认得他,记得他是如何的穷凶极恶,如何害过她。   黑暗袭来的最后一幕,她好似见到了他哭了。   皇宫中,宁王疯狂的驾马疾奔,此刻本来晴朗的天空乌云无端聚拢,犹似在昭示着什么。   “让开!谁挡谁死!”   他挥鞭挥剑,犹似疯魔。   侍卫们纷纷闪避,宫人们更是遥遥的躲开。   一路疾驰到上书房前,宁王甩鞭下马,几步冲上石阶,一脚踹开紧闭的两扇殿门。   殿门被强势破开的轰隆声响彻在死寂的大殿,立在殿门口的人手里佩剑瞬间落地。   “兰……兰兰……”宁王踉跄的朝殿中央跑去,边跑边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兰兰别吓我。”   旁边端着酒壶的太监无声的退下,留下那消瘦的人蜷缩的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她犹如个微不足道的物件,被人随意搁置。   宁王跪倒下来,颤手抱在怀里,去探她颈边脉搏,又附耳去听她的鼻息。他反复的去探,反复的去听,可是依旧没寻得她半丝生的气息。   他扯过袖子去抹她唇边的血,可唇边的血抹净,她的唇依旧白的吓人。他手掌又捧着她的脸捂了又捂,可始终还是捂不热,她脸庞的冰凉犹似扎的他肺腑生寒。   “兰兰,兰兰,你醒来啊……”   他抱着她流着泪唤,手掌在她肩背手臂来回抚着拍着,可是再也换不来她的半分回应。她双眸紧闭着,脸色如墙灰,唇白如纸,再也不能对他笑,对他怒,对他眼波流转,对他娇俏嗔怒。   “人死不能复生,元翊,你莫做女儿态。”   御座上高高在上那人的话,刺入了耳中。   宁王缓慢抬了眸,看着御座上那垂垂老矣的孤家寡人,突然笑了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几近癫狂。 第96章 孤城   “父皇啊父皇,儿臣悔啊,悔不该生在帝王家!”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癫乱的大笑声,宛如杜鹃啼血。   “帝王家没有温情,只有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为了这至尊无上的宝座,父不父,子不子,你争我夺,互相算计。世人都羡我凤子龙孙,生来就至尊至贵,奴仆无数,享尽世间尊荣!多么可笑,若有可能,我情愿与他们相换,让他们感受下这帝王家的无情!”   圣上叹息:“自古薄情者帝,你素来感情用事,如何能坐稳大位?朕,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宁王难以自抑的大笑起来,“为我好,杀我母妃,屠戮我外祖满门,让我孤苦无援!为我好,毫不容情的又将不更事的我扔在荒芜的宫殿里,受人践踏,与野狗争食,整整七年,生不如死!更是为了我好,在我好不容易寻得了温情,得到救赎之际,您就迫不及待的来斩断,赐她毒酒上路,让我痛不欲生!试问天底下哪有这样为人好?哪有这样对儿子的父亲?儿臣好歹唤了您二十多年的父,您于心何忍!”   “天家父子,终究不同平常人家。”   宁王戟指着御座,大笑了许久。   “好一个天家父子!不过也是,寻常人家父子,自是少了君臣二字。”他环顾这座冰冷的宫殿,眉目间说不出的憎恶,“真恨呐,为何要生在这冰冷无情的帝王家。除了充斥诡计、阴谋、杀机外,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若有来生,望菩萨睁眼别让我再投生在这里,便让我做一普通人家的儿子,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择一心爱之人,平淡安稳的过完余生。”   可笑世人还羡他帝王之子尊贵无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实际上,他这双手拥有何物呢?连好不容易有了个她,如今也失去了。   他冰凉的掌心抚着怀里人同样冰凉的脸,万念俱灰。   “说到底,凤子龙孙也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弄的可怜棋子罢了。只可惜父皇最后一步下错了,儿臣终究没法变成您想要的模样。亦如您所说,儿臣意气用事,做不来冷血无情,成不了帝王之骨。”   “元翊,你莫要自误,跨过去这个坎,你足矣胜任这至尊宝座。”   宁王笑的极讽:“不,儿臣割舍不掉情感,做不来冷血无情。您那至高之位适合孤家寡人,不适合儿臣。”   圣上定定看着殿上那落寞哀毁之态的儿子,忍不住环顾了这空旷寂寥的宫殿,许久也不曾再出声说什么。   宁王也不再理会旁人,他抱着怀里人失魂般跪坐在大殿里。过了许久,他缓慢的抬手拢过她散落的发,一丝一缕的都给她仔细拢好。   “兰兰,你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偏要回来,为什么能忍心让他遭遇这等剧痛。   这种痛苦实椎心泣血,犹如千刀万剐。   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他在她脸颊狠狠咬了一口,“知不知我恨你。你明知道的,我那般在意你。”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将她看的比他命重,他的大半魂魄全都牵她身上。只有她在,他才是活生生的人。   “以后别这样了兰兰,我遭受不住的,真不骗你。”   他脸贴着她的脸,情人般低语呢哝过后,就去整理她的衣物。他温柔细致的抚平她衣服上的褶皱,细微处都仔细抻好,让她得以体体面面。   “这一世,是我没护好你,都是我的错。来世罢,来世我好好护着你,哪个要伤你分毫,就先从我尸身上跨过。”   往事历历在目,这一世他太遗憾了,从刚开始相遇时候就阴差阳错,造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悔痛。错误造成,是他如何都弥补不得的,因误会他害了她,让她遭受了苦痛,也让他至死都无法亲耳听她的一句唤声,听不见她说一句在意他。   今生的遗憾已经无法弥补,只能待来世他们再相遇。   宁王突然伸手解了头上的玉冠,将头发散落下来。   他捋过一缕她的乌发,与他的一缕合在一起,不太熟稔的编成了结。   “来世,我们就做普通的夫妻。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愿安安稳稳,白头偕老。”   旁边侍卫见他拔了她头上的发簪,就移前半步。   “滚开!”他凶狂的拿簪子挥舞,逼退那近前的侍卫。   “兰兰,当日我说过,临死前必将欠你的还你。放心,我不骗你,赵元翊对你说过的话,算数的。”   语音一落,那簪子的利尖就刺入了他自己的指甲。   如隐形人般立在旁边的老太监瞧了,就不着痕迹的抬头往御座的方向看去。圣上耷拉着眼皮冷眼旁观,不做任何表示。   殿中人那十指很快鲜血淋漓。   “跟你打个商量,哑药要不就算了。”他斜眸看着她,忽而勾唇笑道,“来世还得唤你名字,否则我怕你装看不见我。便取一耳罢,留一耳还你,再留一耳来世听你唤我。”   语罢,他猛地抬手朝自己左耳刺去。   却被人以迅疾之态踢开,又被人用膝盖敲了后脑拍晕。   老太监收了动作,又悄无声息的退到一旁。   圣上招招手,让人端了药来,直到将药喝的见了底,方重重撂下空碗。   “那点出息!”他闷咳几声,喘气,“都给朕抬走。”   大殿西边角落的人,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眼前一遍遍回放着的,是她倒下的那瞬,唇角蜿蜒下来的凄艳血色。   闭眸之前她好似无意识冲他的方向眨了下眼,被血染红的唇犹似轻微的扬了瞬,浅笑安然的模样却无端的与边城的那夜,她临行前回眸冲他的嫣然一笑重叠。   死了,她死了。   她就死在他眼前,喝了穿肠毒酒,气绝身亡。   她唇角蜿蜒流血倒下一幕,宛如霹雳冲他灵魂劈来,劈的他支离破碎。   他头痛欲裂,想拼命抬手去捂,肢体却好似冻僵住了,一寸一毫都动弹不得。   “老七,老七!”   御座上的人连唤数声,他方迟钝的有所反应。   “这结果你可还满意?”   满意,他满意什么?挪动着双脚,他行尸走肉般朝殿门外的方向动着。   这世间再也没了她。   他再也不用不甘,再也不必嫉恨了。   对她的那些爱恨痴缠,也都没了去处。   看似是卸了负担,但心口也空了,像被人用蛮力扒开掏空了般,不是痛,而是空。   走过那摊血迹的时候,他沉重的脚步停了,原地立过半晌,他缓慢俯身用掌腹将那小摊血迹抹过。   “对她的执念可散?”   御座处传来了苍老的问声,他没有应声,拢了掌心之后,又迟缓的朝着殿门外的方向走去。   踏出殿门的时候,还能听到隐约传入耳畔的问声——   “她死,与她活着属于旁人,你更愿意接受哪种?”   圣上一直看着他孤沉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老太监上前抚背,端过茶给他漱口。   “真是冤孽。”圣上将咳出血的帕子扔了红漆托盘上,叹声,“不知可是大魏国祚将尽,竟出些妖孽事。”   老太监道:“圣上且宽心,禹王爷会想通的。”   “谁知呢。”圣上嗟叹,“但愿他日后每每起了念头,便会想起今日这锥心一幕,也望能对他有所遏制罢。朕尽力了,若将来老九还是因此遭祸,那只能说他自己选的路,便自咽苦果罢。”   说着,他往内殿处扫了眼,耷下眼皮:“说来也算她命大,但凡她念头一左敢弃老九独活,朕断不会留她。”   “是圣上恩慈。”   “不是朕恩慈,是她命好,仰仗了她婆母的余恩。”   说到这,殿内静了,唯余圣上莫名的叹息声。   “算是朕,最后为他们母子做的事罢。”圣上令老太监研磨铺圣旨,“老九这性情不适合登位,朕虽背弃了对她昔日的承诺,但好歹也看她面上给老九个圆满。但愿朕下去后,她能少怨些朕。”   提笔下了圣旨,赐宁王封地,即日启程就藩。另赐丹书铁劵一副。   “再铺圣旨,朕要下密令。”   除了丹书铁券,这密令也是给宁王的保命符。   来日若禹王若要对宁王下手,宁王可手凭密令登基为帝,号令天下共讨之。   宫门外的曹兴朝一直在跪着等。可他没等来出宫的宁王,却等来了神色僵直麻木的禹王。   出了何事?曹兴朝心一慌,忍不住询问了声他家九爷如何。可对方恍若未闻,径自从他身旁沉步走过。   曹兴朝要起身上前,宫外的张总管就带人拦了上去。   张总管见他主子爷朝服褶皱的狼狈之态,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不安宁,刚上前去帮忙整理着朝服,却被他主子爷推开。   禹王也没上马车,就这般徒步朝着府中方向走去。   此时落日余晖将散,整个天地间渐渐被蒙上了层黯淡。   回府的这一路上,他浑浑噩噩木胎泥塑般,脑中除了她再也装不下其他。   他想了她很多,想她刚来他府上时的活泼娇俏,想她冲他嫣然而笑的纯真姣美。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他也不记得了,从前在宫里头的时候他也不时见到,只是那会她给他的印象浅薄,大概只觉得她是个披着美人皮的躯壳。   对她的在意或许是从她入他府中开始。   没了从前记忆的她,鲜活亮眼,猝不及防的闯入他宛如死水般的人生,如何能不引他注目。   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随她而动,他的心神已经随她而牵。等他终于察觉到自己对她的在乎时,大错已经铸成。   他低眸去看自己的双手,掌腹上的血还在,犹似让他看见了当日地牢里,她用那血迹斑斑的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划动写字的一幕。   她一遍又一遍的写,怕他看不明白,急得双眸犹似要淌下泪来。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恐怕此生再难逃离她的魔障。   他知他错了,他也很想补偿她。   可是,她再也没原谅过他。明明看起来那般娇小柔弱的她,骨子里却坚韧的惊人,一旦做出决定竟如何也不肯回头。   她,再也没原谅过他。   他恼过,怨过,恨过,却更怕她忘了他。   他甚至恨不得做尽可恨之事,让她纵是死也难以将他忘怀。他好似是做到了,她死前看着他,双眸里也不见释然。   目的似是达到了,那他可曾开怀?   他停下脚步,环顾夜色苍茫的天地,却只觉异常的可怖。   原来这世间没了她,空的让人惶恐不安。   原来他只望她能活着就好,让他的爱也好,恨也好,怨也罢,都有安放之处。   没了她,这万里河山,真的如那赵元翊所说,只是座孤城。   回了府,有人来禀宫里头来人将小主子给抱走了。   禹王立了会后挥挥手,沉重着脚步进殿,孤坐在椅上。   不重要了。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 第97章 终曲   蟠龙金钩,明黄宝罗帐,回旋蟠龙金柱,雕梁画栋横壁。宫纱灯,金足樽,金漆雕龙宝座,描金刻凤八扇屏风,还有两扇厚重的红色殿门。   古色古香,金碧辉煌。   时文修睁了睁眸,一直在反应她这是在哪儿。   她的记忆停留在上书房里,被赐毒酒毒发身亡那刻,此刻再次睁了眼见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一时间竟有种再次穿越的荒谬想法。   还在兀自反应的时候,身旁隐约传来些响动。   她反应稍慢的转过脸看过去,待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脑中空白几瞬间,她再次环顾四周猛地坐起了身。   这会她已然意识到,她,竟还活着。   宁王本就在噩梦中徜徉,满头大汗呓语不止,这会身边人起身的动静一大,就瞬间惊醒了他。   他猝然暴睁了眸,大口喘着气。   “兰兰,兰兰!”   他睁着没有焦距的双眸大声喊着,在她错愕的目光中径自下了床榻,赤脚在殿中来回奔走疾呼:“兰兰你在哪?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挥舞着颤着白布的双手,他焦急惶乱,嘶声央求:“别走那么快兰兰,我看不见你影子了,你在哪儿啊,在哪儿啊?”   他披头散发的在殿里奔着,呼着,宛如疯子一般。   时文修怔怔看着,双眸慢慢染了湿意。   “兰兰!”他的视线在无意间触及到她的身影时,刹那爆发出惊人的色彩。他三两步冲她奔来,长臂一揽,死死拥着她满是患得患失的恐慌:“兰兰你乱跑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她再也忍不住的落了泪。   伸手也回抱着他,她的手指在他后背细细的轻划——我在,我在。   他脸埋进她颈间,贪婪的吮吸着她的气息,缓了好些一会,先前那恍惚凌乱的神志方稍稍恢复。按着她的肩将她拉开稍许,他上下打量着她,宛如劫后余生般重重松口气,只是双眸仍有余悸。   “吓着你了吗?别怕,我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   指腹去擦她颊边泪痕的时候,他还在语无伦次说着:“好在是个梦。吓坏我了兰兰,真的吓坏我了,我从未做过这般可怕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双眸死死盯着被白布包裹着的手指,一瞬间他晕倒前的所有记忆疯涌至他的脑海中。   “兰兰!”   他蓦得看她,她活生生的就在他面前!不是气绝的模样,不是没有生息让他恐惧灭顶的模样!   他还是不敢置信,抬手摸摸她的脸,又去摸她的胳膊她的手。他颤抖的去亲吻她的唇,是热的,含吮她的颈子,也能隐约感到隔着薄薄皮肤下,血液的流淌。   她流着泪看他,她弯唇在笑。   她会哭,会笑,她活着。   “我是不是做梦,你打我,你使劲打……不,还是别打醒我,我不要醒,永远都别醒。”   他捉着她的手又放下,眸含热泪的看着她,似哭似笑。   时文修却抬了手,在他脸颊上狠拧了一圈。   ‘醒了吗?’   他摇头,却是笑了,用力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大悲大喜,失而复得,他的人生好似在至暗那一刻突然转了弯,刹那柳暗花明。没有哪一刻他感谢上苍,将她重新还给了他。   狭眸里的庆幸之色尚未消散,那不期映入眼帘的蟠龙金钩却瞬间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他迅速环顾四周,殿里的装饰摆件,无不是皇宫之物。这里,是他父皇的内殿!   “我们先离开这!”   顾不得其他,他当机立断将她抱起,不由分说的就往殿外方向疾奔。   老太监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们去路。   宁王反射性紧抱着她后退两步,绷紧了面色浑身戒备。   老太监端出了圣旨,并未唱喏,只恭恭敬敬的呈上:“宁亲王,请接旨罢。”   宁王神色变幻不定,接过圣旨展开,一目十行扫过。   老太监又呈上丹书铁券与密旨,宁王接过后紧攥在手中。   “圣上终究是惦记着您的。”   老太监离开后,宁王立在阶前看着帝王寝宫的方向看了许久,而后抱着她再也不曾回头的朝皇宫外的方向而去。   越行越远,直至带着他心爱之人彻底踏出了这座,葬送了他母妃一生、也给他童年无尽噩梦的宫殿。   皇宫外头,空无一人。   他进宫之时还跪在宫门外不起的曹兴朝,已经不知去处。前头的马车也不见了,曹兴朝带来的那些下人们也全都不在了。   宁王满目阴霾,双眸里涌起了滔天火气。   此时此刻心里真有将那曹兴朝碎尸万段的冲动。   时文修就推了下他,示意将她放下,他却不肯,越发将她死紧的揽抱在怀里。   “去给我牵匹马来。”   他转头对守卫宫门的侍卫令道。   宁王府上,待远远见了宁王拥着人同骑,驾马由远及近朝府中而来,守门的小厮敞开府门之际,连声朝府里惊喜大呼——“九爷回来了,九爷回来了!”   很快,得了信的下人们奔走相告,近半座府邸都在吵嚷着‘九爷回来了’的呼声。   驾马踏进府邸的宁王听见,面颊抽动,骂了声:“作死的,呼天喊地的嚷嚷什么,没规没矩的!”   暗道他不过半日没回府,府上下人如何竟反了天了。   却也没空搭理他们,驾马直冲正殿方向而去。圣旨已经下达,他要收拾东西立即启程,前去就藩。   主要他也怕夜长梦多,想带着她尽早的远离是非之地。   不过越往正殿方向去,他觉得守卫怎么就愈发多了起来,不单有王府的守卫,还有昌国公府的。甚至连那曹家军都被偷偷安插进来不少。   他心下觉得怪异的同时,神色渐渐起了凝重。不免就怀疑府上是不是出了何事。   正在此时,一大群人突然呼啦一下从正殿里冲了出来。   都是全副武装的守卫,铁甲铿锵的,将中间的人裹着围着,前呼后拥的出来。一个个还面带喜气,咋咋呼呼,嘴里不时的激动喊着九爷。   宁王见府上乌烟瘴气的场景,心口火气直冒。   “曹兴朝,你该死的在搞什么!”   见着被拥簇而来的曹兴朝,他愈发怒火高炽,忍不住对他破口大骂。   “九爷,九爷您看看谁回来了!”曹兴朝激动的在人群中大喊着,又急赤白眼的吩咐人让开,“赶紧点散开,让九爷瞧个清楚!”   宁王瞅着乌泱泱堵在正殿前的人群,有些忍无可忍,就藩在即满脑门的事等着他,哪里有那闲工夫在这耽搁。   正还待呵斥之际,人群朝两边散开了。   怀里抱着孩子的曹兴朝,便再无遮拦的出现在宁王眼前。宁王瞬息僵住,而后整个身躯都在颤。   “是……是……”   他想问是多多吗,可是却艰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不敢置信的暴睁了双眸,嘴反复张了又张,直到身前人激动的抓着他的胳膊要滑落下马,他方猝然醒了神。   他当即抱了人下马,两人一同奔向了孩子所在处。   时文修抱起孩子,时隔数月,再见时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她的多多,她的孩子。她抚着孩子白嫩嫩的脸庞,感受着孩子真真切切的搂在怀里,激动的又哭又笑。   她的多多回来了,她的孩子回来了!   孩子并不认生,胖胖的小手抓了她的手指,咿咿呀呀的说着话,露出可爱的小米牙。笑的时候白胖胖的脸颊酒窝隐现,狭长的两只晶亮的眸眯着,像她又像他。   ‘他笑了,你看多多笑了!’   她抱着孩子给他看,双眸却始终蓄着泪。   他抚了抚儿子的笑脸,又伸手抚去她颊边的泪,长臂揽过,将他们母子紧搂抱在怀里,久久不放。   “别哭,都过去了。”   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噩梦,都过去了。   时文修将脸埋进他躯膛里,热泪氤湿了他的衣料。   是啊,都过去了,便让从前那些往事烟消云散罢。   从今日起,她只想好好去爱,过好余生的每一天。   王公公躺在病榻上,看着孩子那与他九爷相似的眉眼,老泪纵横。   “瞑目了,老奴死也瞑目了……”   时文修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多想,安心养病。   自打孩子丢了,王公公深受打击就一病不起。年岁大了病本就不易好,加之日益自责,就愈发缠绵病榻,眼见着病情日渐加重。   “都怪老奴,老的不中用了,没看住孩子……你怪的话,就怪老奴,莫去怪九爷。”   时文修看着他干瘦的面庞,想着那时候她刚来王府那会,王公公不时对她的安慰关怀,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孩子刚丢那会,她日夜沉湎于悲愤苦痛之中,便也没有心思去关注其他。她知不关王公公的事,也不曾因此怨过他,只是那会她实在没心思来探望他,安慰他。   宁王拍拍她的肩无声安抚着,又握住王公公的手,缓声道:“好好养病,就是弥补了。我跟多多,还都等着吃公公你做的长寿面,你可千万得好起来。”   王公公泪目道:“好,好,只要您还用得着老奴。”   等留下时文修单独说话时,他抓着她的胳膊,断断续续的恳求道:“九爷这一生悲苦……若来日……九爷做的,有不合您意的……望您,千万要容容他。”   时文修含泪应下。   宁王阖府离京的这一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禹王站在城门处瞭望台上,直待远处的那些车马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也不曾收回眸光。   甘心吗?不甘。嫉恨吗?当然。   只是这些情绪,尚能在他控制的范畴之内。   在得知她活着的消息时,他的确有被欺骗的愤怒,可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更多的是庆幸,是由衷欢喜。   他庆幸她活着,他高兴她尚在人世,与他同在一片天空之下。   那一刻他僵冷似的血液好似有了温度,空无一物的心口好似又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曾经,他自欺欺人的说,当她自此死了罢。   可如今他方知,她能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活着罢,好好活着,活在他治下的大好江山中。   也但愿随着时日推移他也能将她渐渐淡忘,让她得以安稳度日。她大概是怕他阴魂不散的缠磨她不妨,其实他又何尝不怕?他亦怕来日心底执念成魔,会控制不住的对她伸手,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抬了眸去眺望远处的大好河山。   父皇却是行了有效之法,将他那股子执念暂且压牢。只能如今能控制一时,能不能控制一世,连他也未曾可知。   去往封地的马车里,宁王扼了她的腕骨不让她逃。   “前头你瞒着我偷偷回京的事,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   时文修就抬了抬自己被印了牙印的脸。   宁王切齿的笑:“我那是咬轻了,应该在加点力咬出个大血印子,另外一边再咬个对称出来,才能稍稍解我心头之恨。”   她磨磨牙,作势要冲他脸上去咬。   他偏脸躲过,低头却叼了她唇肉不轻不重咬了下。   “你说,你错没错?”   她真觉得自己没错,手指就点他胸膛,‘你也瞒我了,你做初一,我为何不能做十五。咱俩这是扯平了。’   宁王只觉得头皮都被她刺激的突了下。   他还真看不得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当即将她摁在了车壁上,狭眸透着危险的幽光。   “当日我在上书房,被刺激的差点发疯,你觉得这帐可能扯得平?”   时文修的眸光忍不住落上了他缠裹的十指,指尖轻轻覆上了他的指根。   他拢了她的手搁在了他心口。   “知不知,但凡你伤分毫,便无异于拿刀子往我这里捅。”知不知他此生早已栽在了她手上,她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   她轻落了眸光,反手拉了他的手近前,轻吻在他的掌心上。刚抬了眼帘,却被他狭眸幽幽的暗色给看得心尖一颤。   “兰兰。”   他欺身近前,嗓音磁沉低哑。   察觉出他的暗示,时文修忙推推他,朝他示意马车另外一旁,尚在小床里熟睡的儿子。   “没事,他还小,不懂。”他叼着她唇含糊不清的说着,“我手头不便,兰兰你帮我解衣。”   时文修还想再推拒,他伸手将里侧帘子一拉,阻隔了视线。   “这般总成了吧?”   他将她压到于柔软的丝绒毯上,滚烫的唇沿着她细白的颈项游移。她微细着呼吸伸手,在他愈发深的眸光中,颤手去解他的金玉扣带。   情到浓时,她在他肌理分明的后背,写上时文修三个字。 第98章 后记后记   永兴七年,藩王的叛乱落下帷幕,御驾亲征三年之久的帝王回了京都,下达了一系列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   这一年,被后世的史学家认为,是大魏朝由中兴走向强盛的重要转折点。   批改奏折直至深夜,积威日重的帝王方回了寝宫歇息。   由人解了冕冠龙袍,他挥退殿里的所有宫人,孤身走向空荡荡的龙床。   正值寒冬,寝宫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可合衣仰卧在极尽奢华的锦被绣衾中,他却觉得这偌大的龙床,这没有丝人气的空荡寝宫,让他犹卧孤枕寒衾,空虚寒凉的让他心头隐隐又要滋生些旁的念头。   他强制压抑,可那些念头如细线一般,稍不留神就顺着他心底的牢笼窜出,流窜向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这些年里,饶是征战在外,每年也有两到三封的密件传到他手里,全是有关宜州封地的情况。   不同其他藩王的作威作福,赵元翊就藩之后,反而轻徭役薄赋税,重视农桑发展经济。他听说了她改良了农具,提高了生产力,还听说了她让人从海外寻得了高产的农作物,使得宜州百姓人人皆可填饱肚腹。   这些年里,宜州政治清明,封地的那些属官们大多不敢作威作福,行些欺压良善之事。不仅是他,连朝中官员甚至京中百姓,都听说了宜州是何等的繁荣安定,小小的宜州在战乱的这些年里,宛如一方世外桃源。   他也得知了,宜州的不少人还自发的为那赵元翊与她建了生祠,感谢他们为让宜州百姓安居乐业。   当日削藩制度下达后,其他几位藩王直接反了,联合成势起兵造反。唯独宜州安静如初,没有掺和进这些事来。后来他也顺应民意,平息藩王之乱后,唯独保留了宜州的那处封地。   他闭眸强抑制住心口的躁动。   没人知道,他顺应民意是其次,逼压住自己不向她伸手,方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着实是怕,怕一旦收回宜州封地,一旦打破如今的平衡,他会再也控制不住自的贪念,继而发生无法预料的后果。   昔日上书房里,那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他不想重演。   忆起往昔,那日上书房算是他命运的转折处。这些年里他也无数次的在想,若是当年父皇允了他离京,那么他与她,是不是还会有可能?   毕竟,按照当时他所计划的,离京就藩后就会养精蓄锐几年,暗自屯兵蓄养军队,五至十年间必定联合众藩王一举攻入京城,拉那赵元翊下马。顺势将藩王瓮中捉鳖一网打尽,一举完成登基、削藩大业,让大魏一统,天下承平。   他上位那时,便是将她收入囊中之际。   他可以留下赵元翊的性命,只要她肯安心待在他的身边。他可以不计较从前往事,待她如珠如宝,加之他有孩子这一筹码,他不信她如何能不从?   或许,当日他若能就藩,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睁眸环顾空荡荡的寝宫,强烈的不甘涌上他心头。   不甘呐,不甘!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就了藩,带着她的孩子逃脱了就藩路上的重重杀机,成功回到了封地。   没过多久,父皇病逝,赵元翊登基,改元太初。   赵元翊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卯兵力,冲他封地全线压境。而他早已与几大藩王勾连成势,联盟起兵,奋起反抗。   这场仗打了足足两年,打的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再打下去,便要天下大乱,大魏分崩离析。   赵元翊终是收兵了,同一年他也迎娶了几位藩王之女,或为正妃,或为侧妃。   他在封地养精蓄锐的这些年里,他也时刻关注着京中事,关注着她的动向。她与赵元翊之间的感情好似出了问题,两人竟日渐疏远,赵元翊登基后,她没有入主中宫做赵元翊的皇后,却是穿着绣鹰蟒衣,腰挂銮带成日出入皇城司,成了掌控皇城司的大都督。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一整日都未回过魂。   他不敢相信她竟做了赵元翊手里的刀,更不想象从前连只鸡都不敢杀的纯善女子,如今出入炼狱般的皇城司,手染鲜血杀人如麻的样子。   接下来的这些年里,世间人对她皆是骂声,饶是他这偏远的封地,在酒肆茶楼里都能偶尔听见人议论痛骂她的声音。她安排察子查探各方细作,但凡查到有与藩王通信的,一律抄家灭门,毫不手软。每次抄家灭门,皆是她带队前去,无论男女老少哭求皆不为所动,一律令人押上刑台。   她手段酷厉,不近情面,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人不痛骂她为妖妇,恨她欲死,暗地里对她的刺杀不曾止过,行巫蛊诅咒她下地狱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连他在封地听说了世人对她的那些恶毒诅咒,都忍不住血气翻涌。   太初六年,他带着兵强马壮的叛军,联合几大藩王之势,出兵直攻京师。太初八年,他与赵元翊的这场斗争终于有了结果。   亦如计划的那般,俘获赵元翊为阶下囚,同时他于庆功宴上突然发难,将几大藩王斩于刀下。那些藩王联兵群龙无首,很快他就控制住了京中局势。   不是没有人骂他心狠手辣,过河拆桥,可皆被他以刀封口。他杀的人不敢不服,最终以强势之姿登上了至尊宝座。   城破的当日,她就被他的人请到了昔日的禹王府邸。亦如他设想的那般。   只是与他预期不同的是,她不肯屈服于他。   待稍稍控制了京中局势后,他就进府去看她,彼时的他龙袍加身,天下大势尽握他股掌之间。而此时的她却是两日两夜不进食分毫,她不吃他府上一粒粟,不用他府上一滴水。   他端着米粥掐了她脸颊迫她吃下,她用力挥开,脸庞如清霜似的看向殿外方向。   他盯着洒落地上的米粥与碎瓷片,脸色阴霾如水。   “你想死不是?难道活着不好?”   她没有看他,手指却在桌面上,一字一字极用力的写——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梦里的他死死盯着这句话,饶是觉得有些熟目,可还是因着刺目而压下了这点熟悉之感。苟惜,原来在她看来,跟着他,是苟且偷生。她宁愿去死,也不愿再留他身旁。   原来,他竟招她如此憎恶。   “你!”他掌骨用力掐着她的肩,面色阴狠,此刻的他再也维持不住素日的风度,“成,你不惜自个的命,总该惜那赵元翊几分罢!”   她神色不动分毫,手指慢慢点在案上。   ‘我若屈从,便是打断他的脊梁骨,他会比死还难受。’   他不愿相信的看着那字,只觉此刻一股强烈的嫉恨从心底升起,再也难以按下。她能这般的懂那赵元翊,为何就不能稍稍去了解他,体谅下他?她为了那赵元翊,宁愿当刀,当世人痛骂的妖妇,却不肯稍稍为他退让半分,在他羽翼下安稳度日。   凭什么呢,那赵元翊有什么好,值得她死心塌地!   他又输给赵元翊什么!   嫉恨如那穿肠毒药,烧的他肺腑灼痛,两眸发红。   当他撕了她衣裳,强势的就要入她身子时,她却不管不顾的就要往那床柱上撞。   他一把拉回了她,掌腹扼上细薄的颈子,忍的指骨泛白手掌发颤。这一刻他真恨不得能就此掐死了她,一了百了,也省的他日夜被她身影搅得不得安宁。   他终是寸寸放下了手,下床穿戴齐整后,他让下人将多多带了过来。   “父皇。”八岁的多多已然成长为小小少年,拱手行礼,知礼懂事,是他最看重不过的长子。早在封地为藩王时,他就将其册立为了世子。   “过来跪下,求你母妃留下。”   多多惊愕的看向她,他父皇突如其来这话显然让他措手不及。他母妃,不是尚在封地府中吗。   “那只是嫡母,不算你母妃。她,才是你生母。”   她却犹似未闻,随意拢了下头发,就重新坐回桌前坐好。眸光自始至终都未曾朝孩子的方向看过半眼。   他看的心凉,震怒之下掌腹却倏地掐上了孩子的脖颈。   “我不信,你连多多的命,都能不要。”   “父皇!”   多多震惊的看着那面色森然的父皇,不敢置信。   她不为所动。   饶是他最后抽出了佩剑架在了孩子颈上,她也只是在桌面写上,‘我不欠他什么。’   顿了瞬,她又写,‘我也不欠你什么。’   他依旧不肯信她能如此狠心,剑刃逼近了孩子脖颈分毫。几乎瞬息便有血丝沿着剑刃而下。   多多忍着痛呼,只是两眸含泪,又惊又难受的看他父皇,不知父皇为何要伤害他。   他忍着不去看孩子震惊难过的眸光,只一味的盯着她,似要从她脸上寻到他想要看到的痕迹。   可是没有,她的冷情让他心惊,又心凉。   僵持了许久过后,他手里长剑哐啷落地。   他指着殿门处让她滚,她没有迟疑的起身就走。   他猛地上前半步,似要去追,却最终强捺止住。   用力握着多多的手似给自己安慰,他立在殿门口处看她离去的背影,看她决绝而去,看她连余光都不成朝他们看过分毫。   没有哪一刻他如这一刻般颓然。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留不住她。   若说之前他还有足够的信心,有足够多的筹码将她留下,让自己得偿所愿的话,那么这一刻他方知自己错了。她看似清瘦柔软,可骨子里却决绝坚韧,决定好的事情,绝不回头。   再强留她,她只有死。   提起死,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盘旋在他心口。   他谋划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可就是为了要她死的结局?不是的,他断不是要她死。   关押了赵元翊整整两月后,他终是放了他。   还其宁王称号,给了他毗邻京城的灵州作为封地,让他就藩去了。   他们离京那日,他就站在城口的瞭望台上,心里也划过不妨就此放手的念头。不过,心中的那股浓浓不甘,终究是占了上风。   如今手握权柄,他寻起人来也方便,不出半年光景就寻到了常年游历在外的医圣。不过这一回他并非是寻他要那滋补药方,而是要他研发忘忧药,让人忘却前尘的药。   医圣刚开始不愿钻研这等害人药物,可在他威逼利诱之下,也终是妥协。他遂召集天下医术高明的医工,从旁协助。   若说他跟她还有丝希望,那么这丝希望就寄托在这药物上。这药,将会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可能。   只要她能忘了从前,他相信,他跟她还有将来。   可等待的日子终是难熬,每每听着密探传来的情报,他都妒火中烧。嫉妒如孽火,也在逐步焚烧他的理智。   他知她陪着赵元翊度过了那段颓废的时光,知她跟赵元翊齐心治理封地民务政事,渐渐将封地打造成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之地。有属官朝赵元翊进言,未免招到猜忌,最好还是表现的昏庸无度、残暴不仁的庸王之态为好,她却从旁打断,告诉赵元翊说,随本心而活。她说生命在宽度不在长度,活的有意义,活的精彩才重要。   她对赵元翊这般的百般维护,焉能不让他妒火中烧?   在知道赵元翊要迎娶她过门时,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派遣禁卫军招那赵元翊入京。   将赵元翊不由分说关进大牢中时,他称病休朝数日,暗里却带着心腹离京去往了毗邻京都的灵州。   他到底还是在行宫里等到了她来。   她穿着素色的斗篷遮了半边的脸,立在宫门口,巴掌大的脸儿雪白雪白。   “我的要求不过分。”他尽量缓了声不现威逼之态,唯恐激起了她决绝之心,“就三日,过后我就放了他。”   她立在那没动,虽未踏进来,可终究也没转身离开。   他见此,心里定了大半。   他看着她垂落下的双眸,试探性的去拉她的胳膊,“你不必担心,他在京中什么都不知。答应我,总好过眼睁睁看他死,看曹家军全军覆没罢?我想你也于心不忍的。”   手腕稍用力,他就轻易将她拉近了宫里。   沉重的宫门阖上的时候,他手臂拥着她,强捺心底激狂的带着她往内殿的红面大榻上去。   他知她会应的。这个要求他琢磨了很久,他有很大把握能卡在她接受的临点。   若要她就此留他身旁度日,她断是死也不肯。   可若如此刻他提的要求,只陪他三日,如此来换赵元翊的性命与宁王府众人的性命,他相信她会应允。   结果,如他所愿。   素色斗篷落地,锦裙、薄衫、夹杂着金玉扣带、绣龙常服接连逶迤于地,玉钗清脆的落地声响后,柔顺的乌发如瀑般披落下来,很快就铺陈在华丽柔软的被寝之中。   他重重抵弄的时候,她撇过脸落了泪。   陷入这般让人不愿复醒的极致美梦中,他不愿在此刻去深究她落泪的缘由,捧过她挂着泪的面颊,让她看着他。   “莫怪我……你总归,得给我丝甜头罢。”   便是稍稍予他一些,也能就此稍稍平息些他心底的妒火。否则,妒火烧的他失智后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连他自己都不敢说。   三日后,他开了宫门出来,餍足却又不知足。   此后每一年,他都会寻个由头关上赵元翊一段时日,而后他则暗下到这灵州,寻她要三日甜头。   一直相安无事,直待永兴六年的时候,被那赵元翊当场撞破了此事。   本该待在牢狱中的赵元翊却突然出现在了行宫,手持太子令牌直闯进内殿。看清内殿情形的那一瞬,他见那赵元翊的脊骨真的犹似弯了下去。她怔怔的看着,失了魂般,落下眸光之时,手指也发颤的去捡地上那些被撕扯凌碎的衣服。   赵元翊几步过来,脱了身上的衣服裹在了她身上。   抱起她离开之前,赵元翊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赵元璟,你不是人。”   回京之后,他让人将太子叫来,一巴掌扇他脸上。   太子挺着脊背跪在大殿,长成清朗少年的他,跪在他跟前毫无惧色。   “总不能让……皇叔,尚蒙在鼓里。”   他面色刹那冷鸷,沉冷的盯视着跪地太子。   “你如何得知的?”   太子抬起脸:“父皇甭管儿臣如何得知,儿臣只望父皇莫要色令智昏,留下千古污名……”   话未尽,又是一巴掌冲他而来。   “放肆!给朕跪着!”   他没有再理会太子,而是去了太医院询问药的进度。   药是半成品,只有五成把握。他还是拿了药离开。   依那赵元翊的性子,要么拼命,要么求死,断不会无声无息的忍下此事就此苟活。而他怕就她决绝下做出什么事来。所以现今,也到了非用药不可的时候。   他罢了早朝,在上书房里一直在等,五日后终于等到了赵元翊提着剑孤身进京。   这显然是来求死来了。   也是,赵元翊重情,焉能忍心拉着曹家军共赴死路。此番也不过想来求个自我了断。   他直接让人将赵元翊关押进了牢房,又等了半日,等来了她进京。他让人驱车将她带进了宫中。   进了上书房后,她就脱了外裳。   他死死盯着她里面的那身孝服,怒从心头起。   她站在那,满身疲惫,却又满脸冷漠,透着看轻生死的淡漠。她除了要求见赵元翊一面外,不肯回他的任何话。   “好,看来你也是求死来了。”   他怒极反笑,抚掌两下,便有宫人端着玲珑酒壶过来。   “朕依旧还是给你选择的余地,要么留朕身边,要么饮下这酒。”他从御座起身,往她的方向走去,“你想清楚了,一旦做了决定便再无反悔余地。”   她却毫不迟疑的去端那酒壶。   纵是知那酒壶里盛放的何物,他心里还是因她的选择生怒。可怒之余,心中又难掩萧索。   “你当真想好了?不同与当年的那药,此药是真的。”   她执酒壶的手一顿,看向他,慢慢蠕动唇说了一句。   ‘我喝过绝嗣药了。就在当日离开行宫后。’   她扯动了下唇,似嘲似讽,犹似在告诉他,她似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看穿了他每年去行宫时,都是每每特意寻的她易孕的那几日。似在告诉他,他打的什么主意,她都知道,但是不会让他得逞。   他面色骤变,赫然道:“不可能!”   他的眼线并无秉明此事。   ‘总有眼线,看不见的地方。’   慢蠕动着唇说着,她斟满了杯酒,‘我受够你了。’   她字字扎心,扎得他喘不上气来,却又不舍得离她面上分毫。   ‘从前听人说,这世间,总会有个人来给人个教训。’   ‘以前我不信,现在信了。’   ‘这一生,你这个人害苦了我。知我有多恨你?’   ‘恨到来生,我宁愿投胎做石头子,做木桩子,都不想再与你遇见。’   她素手端了满是汁液的酒杯,‘以前你让我选,如今也让我选。’   ‘那么,以前我如何选的,今日我便如何选。’   在她举杯的那刹,他猛攥了她腕骨。   “你可想好了?”   但凡他们之间还有旁的希望,他何曾愿意让她喝这杯忘忧药。忘却前尘,同样忘却的还有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往。纵那些过往多有不堪,可都是他们之间的记忆。   她冷冷的看着他,直待他寸寸松了手。   玲珑杯见了底,她将空杯搁在盘中,抬袖轻轻擦拭着唇瓣。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浑身肌肉紧绷,握在身侧的掌腹都丝丝缕缕的冒着汗。   “如何?可有何不适?”   她擦拭的动作顿了下,朝他看过一眼,又悠缓的朝殿外的方向看,神色几许恍惚。   “我已派人将赵元翊放出,相信他很快就会过来。”   他确是没撒谎,在接她进宫的时候,他就派人放了赵元翊。因为他要让对方亲眼见到,她忘却前尘往事的模样。他让要赵元翊彻底死心。   这会,赵元翊应还在赶来的途中。   听后,她眸里似有神采划过,可转瞬却又黯淡下来。   他看在眼里,难免生妒,可此刻他更关心的还是药效。   “你……”   话刚起了个头,他已面色骇变,因为他见到自她唇角蜿蜒下血丝来。   “不——!”   他惊恐欲绝的去扶她软倒下来的身子时,殿门被人从外重重推开,伴着刺目晃进来的白光,赵元翊疯似的狂奔过来。   “兰兰!兰兰!”   赵元翊一把推开了他,他踉跄的到底,眼睛却始终惊骇欲绝的盯着倒下的她,不敢相信眼前这幕。   “御医呢!叫御医啊!”   赵元翊抹她嘴边的血,可如何也抹不干净,仿佛她的血流不干净般,一直在沿着她的唇角滑落。她奋力睁了睁眸看着那赵元翊,动着染血的唇似要说什么话,手也慢慢的抬着似要去抚人脸上的泪。   她闭眸的瞬息,手臂从半空滑落,无力垂荡触在冰冷的地砖上。   “兰兰,兰兰你醒来!你醒来啊!”   赵元翊摇晃她,人似癫狂:“谁让你死的?谁让你死的!不是说好了,你去那海外,看那西洋景,好好的过活吗?你答应我的啊,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赵元璟!你杀她做什么,你不知她不怕死的吗!你杀我啊,有什么仇怨你冲我来,千刀万剐我都不吭声!你杀她做什么,她这一生做错了什么啊——”   赵元翊抱着她痛哭痛嚎,以头抢地,磕的满脸是血。   他已听不清旁的了,他满眼全是她气绝身亡的模样。   “不可能,不可能……”他趔趄的要爬过来去摸她的脉象,却被赵元翊几次踹开。   “给我滚,不许碰她!”   赵元翊满目猩红,“赵元璟,你若还有一点良知,便将我们二人合葬。你害苦了她一生,如今我们二人双双赴死,想来你也应满意了。但愿你最后能做个人罢。”   说完,便用匕首削了自己十指,又毫不犹豫的执匕首戳进自己左耳,倒在她身上气绝身亡。   他两眼发直的看着相拥而亡的两人,整个人渐渐癫狂的笑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   他呕心沥血谋划了这么久,他隐忍等待了这么久,不可能是这般结局收场,不可能,他不信!!   猛地从龙床坐起的时候,赵元璟冷汗淋漓。   他环顾着这帝王寝宫,一时间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忙喝令了人进来。   宫人躬身垂首进来,他劈头盖脸便喝问:“今年是永兴几年?”   “回圣上,是永兴七年。”   七年,不是六年。   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的继续问:“宜州宁王可还在?”   宫人低了声,却愈发恭谨:“在呢,圣上。”   赵元璟沉沉的靠在床头,缓着刚从那虚脱之感。   原来先前在做梦,好在是梦。   “去打水来给朕洗漱。”   “是。”   赵元璟闭眸深喘口气。   他屈指用力揉着眉心,缓着梦里给他的那些冲击。   梦,是梦,可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些年里,闲下来时,他难免就会去想若当年就藩的话,他与她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也时常去想,她为了孩子会不会向他妥协。   当年上书房那幕随着时日越久,威力在他脑中渐淡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起过拿赵元翊要挟,逼她就范的念头。虽说每每关键时候被他强行遏制住,可念头终究还在。   甚至,他寻了那医圣过后,也的确是起过要其研究忘忧药的想法。只是最终,他却是将医圣送往了宜州,去给她调理身子。   或许梦就是昭示,也是让他死心,让他知道,即便他如何去做,她也不可能再属于他。   此回,他是真怕了。因为刚才那梦,太过真实,让他触目惊心。在她倒下那刻,他内心陡然升起的恐惧与悔意,饶是他此刻梦醒,都似牢牢刻在了他骨子里。   打湿的巾帕覆在脸上,他沉默的将自己最后的那点私念逼回了牢笼。   他承受不了她死的后果。光是想想,都万箭攒心。   好好活着罢,好歹他也有个依托所在。   远在千里之外的宜州,有人夜半同样睡不着觉。   赵元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文修嫌他总翻身动被子,遂就不满的推推他示意早点睡。   “修修……”见她抖了下肩,就忙改口:“兰兰。”   大概是听惯了他叫兰兰,如今再听他唤修修,总觉得鸡皮疙瘩似都要起了。她遂就让他还是从前那般唤她,省的她也觉得怪怪的。   “你说赵元璟那老阴货,他怎么就不大婚呢?宫里头连个女人都没有,他总不是要绝后了罢?”   他实在忍不住了,这都永兴七年了,赵元璟登基七年了竟还不娶后纳妃,这简直太不对劲了。本来那阴祸绝不绝后的,也不干他的事,可关键是一年四季宫里头偏要给多多送来四时用的衣服鞋袜等用物,还不时的送些小孩子喜欢的玩物,瞧起来也忒上心了些。   更关键的是,前些年多多启蒙的时候,赵元璟派了老帝师入宜州,前来教导多多。   这些架势,如何能不看得他心惊。   赵元璟的意图太明显,赵元翊如何不察觉一二。   不免就有些咬牙切齿:“也不知他图的什么。该死的,自己该生不生,偏盯着旁人家的儿子打主意。”   时文修本来有些困,听了他这话难免也会多想,便也没了睡意。她也听曹兴朝私下偷偷说了,京中达官贵人中也都暗自传着小道消息,道是当今是有立侄为皇太子之意。   这样的消息无异是颗石子,投入了他们现在安宁的生活中。   “那赵元璟大概就是不想让咱太安生了!”赵元翊从后将她紧拥着,愤声:“怎么世上会有这种老阴货!”   时文修喉中有些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他忙给她抚背,心疼又自责:“是我不好,说这些作何,让你烦忧。不想这些了,你早些睡。”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却不放心,唤下人端了温补的汤药过来,直待哄她喝了,这方稍稍安心。这两年来,她的身子频繁的不爽利,瞧着似一年比一年的虚弱。   “兰兰,你千万要好好的陪着我。”   待她沉沉入睡,他拥紧了她,心里无声说道。   永兴十四年,御驾亲临宜州。   “朕想单独见她一面。”   赵元翊面容憔悴黯淡,闻言他并没有什么不快,反而沉默的颔首应了。他带着那冕冠龙袍的人来了内殿,开了殿门。   “你进便是,她应下的。”   内殿里布满了浓重的药味,赵元璟抬步进去,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半倚在床榻上,捂唇咳嗽的女子。   这几年她饱受病痛,年纪尚轻鬓发就落了霜色。她整个人枯瘦,病的不成样子,憔悴残败的宛如风中枯叶。   他坐在床前无声看着她,她病歪歪的靠在床头,枯瘦的手指落在身侧写着,问他可有何话想说。   他其实也不知要说什么,又要从何说起。   没见她时,他时常夜里辗转,渴求着再次见到她。可如今见着了面,明明胸腔里似有万千言语,却又难以吐出话来。   这一面,他们都知,大概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艰涩的目光落她病体沉疴的面上,流连在她清隽的眉目上,隐约见到了她从前的模样。   他怕至死都难以忘怀,昔日她爱慕他时,每每看向他两眸宛如莹着细碎微光的动人模样。   “昔日军帐里,我问你要不要留我身旁时,你为何不肯留下?”   这是他始终难以释怀的一点,明明他能感觉她对他是在意的,可她却偏偏不肯留下。他再三的问她,她的答案依旧是离开。   正因如此,他误以为她心向旧主,由此狠心将她推向了万丈深渊。那夜过后,他们自此渐行渐远,再也没了可能。   ‘大概是因为,那时的我害怕黑暗,怕陷入你的腥风血雨中。刘老汉的事一出,我其实就怕了,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就产生了退意。’   他怔怔的看着。   时文修慢慢写着,‘还有重要一点,那便是,我不愿做旁人的附属物。时文修,就是时文修,是独立的个体,做不来旁人院里的金丝鸟。’   他屏息看着,好似意识到了她接下来要写的内容。   她指尖在写:‘你觉得让我做妾,是对我的恩宠,其实我能感觉到你的诚意,也知于我这身份而言,于这个朝代而言,确是对我的恩宠。只是,我不能接受,因为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未来的夫君,他只能有我一人。’   ‘可是觉得我异想天开?不,我自始至终都是这般想法。如果对方做不到,我宁愿舍弃不要,哪怕我再在意他。’   他失魂落魄的看着,这一刻他终究明了她的想法。   换作曾经,他确是会认为她这是异想天开,可在经历了让他难以忘怀的她,其他女子再难入他的眼的今日,他能稍稍理解了。当心被一个人塞满了,如何还能容得下旁人?同样的,也会奢望着对方再容不下旁人。   离开之际,他的目光反反复复的落在她脸上,似要牢牢将她刻在心底。   “可还恨我?”   她笑了笑。   ‘或许罢。’她眸光投向了窗外,几番失神后,指尖落下,‘只是觉得,可能的话,下辈子再不来这了。可能的话,下辈子,都别遇见了。’   他出了内殿后,见到了与赵元翊一道站在殿门外的少年。俊朗清逸,与他曾经那梦境里的少年一无二致。   “皇伯父。”   他颔首,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   “待……让多多进京罢。”   赵元翊没有应声,沉默少许后,突然对他道了句:“有一日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挖我的墓,将我们夫妻二人分开而葬。七哥,你会这般做吗?”   一声七哥,让赵元璟神色稍顿。   “你多虑了。”   赵元翊却笑:“不,我还真不敢大意。”   说完后他拍了下儿子的胳膊,笑道:“来日,可千万将你父的墓地看好了,莫让任何人动。”   “父王……”   “止住,莫做女儿态。”   语罢,就抬步进了内殿。   赵元璟回头看着内殿,听着里面传来的低语笑声,立在门外看了许久,听了许久。   御驾回京那日,天上飘了雪,如棉如絮,纷纷扬扬的洒落大地。   八百里加急邸报传入京城——宁王妃薨了。   赵元璟立在一片素白的天地间,环顾这白茫茫的世间,恍惚间好似见到了当年娇俏活泼的她,笑语盈盈的跑向他,清脆的唤着他,主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