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小饭堂(美食)》 作者:五彩的白纸 文案: 自从董舒甜到锦衣卫小饭堂后,最热门的话题,就是#指挥使最近吃了什么# 锦衣卫1:“我看到夜屿大人吃烤鸭了,皮脆肉嫩,油滋滋的,嚼起来嘎吱响!” 锦衣卫2:“我看到夜屿大人吃麻婆豆腐了,一勺浇在米饭上,啧啧,鲜嫩香滑,滋溜一下就吞了!” 锦衣卫3:“我看到夜屿大人啃猪蹄了,酱汁浓郁,勾芡绵密,入口弹牙,可太香啦!” 要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夜屿,可是出了名的武功奇绝,胃口奇差,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恶心,逼他吃的话,他可能会杀人啊! 直到有一天,一个锦衣卫发现了秘密,“我看到夜屿大人,吃厨娘的脸蛋儿了。” 锦衣卫们:“……” 后来,便是一生二人三餐四季,她暖了他的胃,他将她捧在手心。 第1章 包子   九月十五,京都乌云密布。   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如滚滚浓烟,随时可能席卷这座古老的城池。   城南武义巷,小贩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摊,街上的百姓疾走,慌慌张张地涌出巷子,奔家而去。   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却与人流呈反方向,赤着脚跑入巷子。   雨水沙沙而下。   豆大的雨点落到他们头上、身上,又添了几分乱,孩子们加快脚步。   他们赤脚狂奔,溅起的泥点,不慎弄脏了老叟的衣袍,引得一阵怒骂。   老叟:“哪儿来的小兔崽子!一点规矩都没有!”   巷口的卖花郎一边收摊,一边笑道:“罢了罢了,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   隔壁的大婶已经收拾好了摊位,抱怨道:“这大雨都下了三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啊?”   老叟冷笑:“怕是不会停了!没听说吗?昏君当道,自有天罚!”   大婶嘀咕道:“那也不能罚咱们老百姓啊……江南发大水,死了多少人啊……那些孩子,都是逃难来的孤儿罢……”   卖花郎默默听着,无意识抬眸,忽然面色一僵。   他压低声音,有些发颤:“快别说了。”   其余几人见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看清飞鱼服的一角,便像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锦衣卫千户尹忠玉浓眉微蹙,手指紧了紧,长刀微响。   “夜屿大人……这几个刁民,要不要属下去追回来?”   一旁的男子,长身玉立,华贵珍稀的飞鱼服,被雨水打湿,似乎也毫不在意。   夜屿目光如炬,追随几人而去,片刻后,他收回目光。   “罢了。”   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尹忠玉敛了敛神,也对,他们来武义巷,还有要事在身。   -   那群孩子,自巷口一路朝着巷尾跑去。   可就算他们跑得再快,依旧被大雨浇湿了。好不容易奔到了一间小饭馆门前,为首的男孩,急忙拾阶而上,伸手推门。   “吱呀”一声。   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古香古色的格子墙。   墙上的格子里,放了各式各样的酒坛,酒坛被擦得光亮,贴着红彤彤的封坛纸,十几个酒坛子摆在一起,看着很是热闹。   饭馆地方不大,只有七八张木头方桌,桌上有待客人使用的筷箸竹筒,长凳擦得干干净净。   饭馆陈设俭朴,却让人十分舒适。   今日大雨,饭馆没有客人,男孩东张西望,发现连柜台后面也空无一人。   “舒甜姐姐,你在吗?”男孩声音清亮,带了几分急切和兴奋。   其他孩子也涌了进来,一齐挤在门口。   柜台后面,珠帘轻响,青葱般的手指一勾,将珠帘挑开。   一青衣少女施施然出来,她年方二八,面若芙蓉,眉眼轻弯,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如月牙一样。   “长君,你们来了?”董舒甜有些讶异,今日大雨,原以为他们不会来了。   男孩咧嘴一笑:“说好今日过来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和着泥水,有些狼狈。   他身后的孩子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都脏兮兮的,唯有眼睛澄澈无比。   舒甜抿唇一笑,目光下移,触及到孩子们脚下,男孩忍不住缩了缩赤着的脚趾。   舒甜秀眉微蹙:“上次给你们准备的鞋,怎么不穿呢?”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日大雨……怕、怕穿坏了……”   舒甜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过身去,从柜台里找出了药膏和干巾。   “鞋子哪有你们的脚重要?快把脚擦干净,看看有没有受伤。”   说罢,她把干巾和药膏递给了男孩。   男孩听了,顿时有些眼热。   孩子们乖乖坐下来,认认真真地清理脚丫,原本干净的地面,被他们踩得满是泥污。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擦脚,舒甜见状,连忙蹲下帮她。   舒甜青丝如瀑,流泻到肩上,露出唯美的下颌线条。   她看小米的脚丫磨破了皮,有些心疼地问:“小米,疼不疼?”   小米抿唇,点了点头,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在极力忍耐。   舒甜仔细帮她处理了伤口,温柔地哄着:“小米乖,很快就不疼了……等会儿姐姐请你们吃包子好不好?”   “包子!?”小米眼神一亮。   片刻后,孩子们如往常一般,围坐在桌子旁,满脸期待。   舒甜端着两笼包子,从厨房出来。   她做的包子,是城南一绝,平日里,许多人慕名而来,排上一个时辰的队,也不一定能买到。   今日得空,她便专门为孩子们蒸了一些。   热腾腾的蒸笼放到桌上,竹篾混合米面的香气被激发出来。   舒甜笑吟吟地揭开蒸笼,热气腾然而出,孩子们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蒸笼。   一个个白胖的包子,亲昵地挨在一起,发出诱人的香味儿。   小米咽了咽口水,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看向舒甜。   舒甜乐了:“吃呀!小心烫……”   众人连忙伸手,一人拿了一个包子,这包子出炉不久,还有些烫手,但孩子们顾不得这些了,他们早已饥肠辘辘。   长君拿着一个包子,大口咬下。包子皮软绵绵的,还带着些嚼劲,他大口咀嚼着,三两下就咽了下去。   包子缺了一块,肉馅儿露了出来,肉汁泛着油光,散发出迷人的荤香。   长君迫不及待地又咬了一口,肉馅便抖落到了嘴里,又香又烫,他不住地哈气,口齿不清:“真、真好吃啊!”   其他孩子们,也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   舒甜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孩子们是随父母一起逃难来的,有的父母死在了逃难途中,有的被父母抛弃了,长君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便带着一帮孩子,沿街乞讨。   舒甜知道后,于心不忍,便与他们约定,每三日过来一次,帮她做些杂活,舒甜为他们准备一顿饱餐。   今日雨大,舒甜爹没有来饭馆,舒甜怕孩子们过来扑了个空,便早早来这儿等着,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来了。   大雨倾盆,透过门缝溢了进来。   舒甜起身,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前,准备关门。   “铛”地一声,一枚刀柄抵在门缝间。   舒甜愣住,是绣春刀。 第2章 初见。   雨水顺着绣春刀锃亮的刀柄,滴滴答答落在门槛上。   半扇门缝外,站着两名男子。   方才抵门的男子是尹忠玉,看着约莫十八九岁,皮肤黝黑,体格壮硕,他穿了一身朱红的飞鱼服,腰束鸾带,英姿勃勃。   “姑娘,可有饭食?”尹忠玉收了绣春刀,声音郎朗问道。   他们今日来武义巷办案,但偶遇大雨,所有的商户都关门了,走到巷尾,见这一家饭馆虚掩着们,便打算过来碰碰运气。   但堂堂锦衣卫,说进来躲雨,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舒甜刚刚被吓了一跳,此时才平静下来,她勉强笑了笑:“对不住两位大人,小店今日没有开张……”说罢,她目光掠过尹忠玉,落到了后面的男子身上。   舒甜微微一愣。   男子面如冠玉,五官如刻,无比清俊。   他眉眼深邃,目光淡淡向舒甜扫来,却带着几分莫测和冷酷。   舒甜注意到他身量很高,却很是清瘦,他的飞鱼服相较于尹忠玉的,颜色要深上几分,更具威严和魄力。   舒甜的直觉告诉自己,最好不要惹怒这两个人。   她唇角微勾,话锋一转:“虽然今日没有开张,但民女做了些包子,若是两位大人不嫌弃,还请品尝一二,顺便进来避避雨。”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正合尹忠玉的心意,他连忙点了点头,遂伸手推开大门,恭敬地立在一旁。   夜屿面无表情,踏入饭馆。   两人找了一处方桌坐下,舒甜挽起笑容:“两位大人请稍等。”   说罢,便转身入了后厨。   夜屿目光逡巡一周。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七八个孩子,入秋了,孩子们还穿着破烂的单衣,捉襟见肘。   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全神贯注地吃着包子,根本无暇顾及他们。   唯有长君,忍不住向这边看了一眼,又急忙低头吃包子。   夜屿目光下移,落到孩子们的脚上,他们虽然都赤着脚,但脚背看起来还算干净,想来是擦过了。   夜屿认出了他们,就是在街上飞奔的那群孤儿。   “大人,那群孩子有什么问题吗?”尹忠玉站在夜屿身后,低声问道。   夜屿淡声:“没什么。”他抬眸看了一眼尹忠玉,尹忠玉浑身湿透,眉毛上还挂着些许水珠,已经身子笔挺地站在他身旁。   “一起坐罢。”   尹忠玉面色微愣,连忙推辞:“多谢大人……属下站着就行了……”   夜屿长眉微蹙:“我不想说第二遍。”   尹忠玉不敢再拒绝,立即拉了长凳,坐在了夜屿身侧。   尹忠玉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他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地,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夜屿十五岁入锦衣卫,七年间屡建奇功,现在还不到二十二岁,便做到了锦衣卫指挥使,下辖锦衣卫数万人,深得皇帝器重。   能和夜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尹忠玉是万万不敢想的。   两人静默坐着,外面大雨滂沱,淅淅沥沥地捶着木门,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好一阵。   珠帘轻响,舒甜端着一笼包子,从后厨出来。   她款款走到方桌前,将托盘中的蒸笼,放到桌上,还为他们备了一碟小菜。   玉白的手指将空碗拿出来,分别放到夜屿和尹忠玉面前。   夜屿低头,看了一眼面前干净瓷白的碗,眸色微滞。   尹忠玉心中顿了顿,夜屿不喜吃东西,这是整个锦衣卫……乃至大半个朝廷都知道的事。   但这姑娘……显然不知道。   曾经宫中夜宴,靖王不信邪,非要逼着夜屿当众吃菜,结果两人当场翻脸,皇帝还为此训斥了靖王,此后,便再没人敢劝他吃东西了。   尹忠玉曾经也好奇过,夜屿大人在外办案之时,什么也不吃……他不饿吗?   但他自然是不敢问夜屿的。   舒甜为他们布好了空碗,温言道:“两位大人请慢用。”   说罢,便揭了蒸笼盖,离开了。   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一个劲儿往人鼻子里钻,雪白的包子上,褶子一条接着一条,间距齐整,很是美观。   一看便知,做这包子的人手艺了得。   尹忠玉喉间轻咽,忙了一早上,他早就腹中空空,又淋了雨,身上发冷,急需吃些暖和的东西。   但他再急,也不敢动。   “不必顾忌我。”夜屿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道。   夜屿对桌上的包子视而不见,只缓缓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他一向是这样的,能不看就不看。   不过这茶味道清冽,喝起来滋味甘醇,倒是很好入口。   尹忠玉听了夜屿的话,干巴巴笑了下:“是,大人。”   尹忠玉忍不住瞧了夜屿一眼,见他完全没有关注自己,便松了口气,开始吃起包子来。   他夹起一个包子,放入碗里。   这包子不及他的手心大,筷子戳一下,软绵绵的,瞬间就回弹了起来。   尹忠玉生了几分好感,夹起热乎乎的包子,送入口中——尹忠玉瞪大了眼,好香!   他第一口便吃到了香浓的牛肉馅儿。   这牛肉提前炖过,软烂中夹着几分劲道,鲜甜的酱汁随着包子皮,滚落到他口中,一下就激活了尹忠玉的味蕾。   他自小家境优渥,锦衣玉食,什么没吃过?   但这包子……确实是他吃过的包子里最好吃的。   他好奇地看了看这已经开了口的包子,牛肉之中夹杂着点点朱红,尹忠玉恍然大悟:“原来是胡萝卜……”   胡萝卜生甜,牛肉荤浓,二者结合起来,胡萝卜可以为牛肉提鲜,让炖牛肉的口感层次更加丰富。   尹忠玉一向嘴挑,入了锦衣卫之后,要么在外办案,囫囵吃几口;要么回锦衣卫指挥司饭堂凑合着,许久没吃到过令他满意的美食了。   没想到小小一个包子,居然莫名给他带来一种满足感。   他忍不住将余下的包子,一把塞入口中,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肉馅和鲜汁裹着软乎的白面,香气四溢,越吃越想吃。   夜屿瞥了他一眼。   只见尹忠玉吃得嘴泛油光,还浑然不觉。   他三口就能吃完一个包子,这一笼八个,转眼间,就只剩下两个了,可他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夜屿眉间微蹙,他第一次,将目光落到了包子上。 第3章 胃口   蒸笼之上,两个胖乎乎的包子,无辜地躺在那儿,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尹忠玉伸出手来,再拿起一个包子。   他另一只手持着筷箸,夹起一点酸菜,麻溜地送入口里。   这酸菜提前过了油,又加了辣子炒,微酸中透着香辣,嚼起来嘎吱嘎吱地,很是开胃。   尹忠玉“唔~”了一声,咬下一大口包子。   绵软可口的包子,夹着脆咸鲜香的酸菜,香而不腻,让尹忠玉吃得津津有味。   夜屿余光瞥到他,眸中有一丝疑惑。   锦衣卫指挥司的伙食如此之差么?尹忠玉好歹是个千户,怎么吃个包子都像如获至宝。   罢了,反正夜屿对吃食也不感兴趣,别人吃什么,更是与他无关了。   尹忠玉吃完了七个包子,终于觉得肚子有些饱了,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最后一个包子。   “大人……您真的一个也不吃吗?”尹忠玉小心翼翼问道。   夜屿几不可见地摇头。   尹忠玉轻叹一下,这包子如此美味,怎么能暴殄天物呢?他心安理得地拿起了最后一个包子,用手撕开。   夜屿抬眸,恰好看见白面裂开,肉汁渗出的场景,顿时面色一僵。   胃里陡然翻滚起来,一浪接着一浪。   夜屿面色泛白,他立即移开目光。   但肉包子的味道,继续飘入夜屿的鼻腔,他的面色更难看了,忍不住转过脸去。   他试图看些别的,来分散注意力。   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大桌,桌上的孩子们已经吃完了包子,几个大一些的孩子,自觉地开始收拾桌子。   小米是最小的妹妹,她乖乖地坐着,两条小短腿晃晃荡荡,看着哥哥姐姐们收拾桌子。   原本面黄肌瘦的她,这会儿吃饱了,小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来,眼神都亮了几分,神情十分满足,与之前在街上仓惶落跑的样子,判若两人。   舒甜俯下身来,掏出手帕,素手轻捻,为小米擦了擦小嘴。   她神情专注,动作温柔,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小米显然也很喜欢她,笑嘻嘻地跳下长凳,抱住她的裙裾撒娇,舒甜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随手递给她一个小木球玩。   舒甜抬眸看向长君:“今日不必做什么了,你们早些回去罢。”   舒甜感受到夜屿的目光,时不时向这边飘来,心中有些忐忑。   人人皆知,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有两个,一是东厂厂公冯韩,二是锦衣卫指挥使夜屿。   这两个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相当于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然皇帝性情暴虐,昏庸无道,旁人一句话不合他心意,便可能人头落地。   为了排除异己,皇帝这些年靠锦衣卫和东厂,杀了不少忠臣良将。百姓们对皇帝和这两大组织,是敢怒不敢言,一直以来都敬而远之。   其中,锦衣卫指挥使夜屿,武功最强,他性子孤傲,杀人不眨眼,人人得而诛之。   舒甜从未想过,居然会有锦衣卫光顾自家饭馆。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在锦衣卫的地位,可单看夜屿的气质,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   她怕孩子们哪里言行不当,会触怒这两人,便想将他们早些送走。   长君与舒甜对视一眼。   他年纪虽小,但聪慧懂事,立即明白了舒甜的意思。   “咱们走吧,改日再来!”长君说罢,便带头向门外走去。   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不少,此时离开,总比待在这里安全。   孩子们很听长君的话,急忙跟上他,小米走在后面,忽然手指一滑——掌心的小木球,便“铛”地一声落地,滚了出去。   “球球!”小米惊呼一声,下意识追着球跑。   小木球沿着地面纹理,滚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面前,“咚”地一声,发出一声撞击的闷响。   靴子的主人坐得笔直,背脊宽广而清瘦,一袭深红飞鱼服,侧分点地。   夜屿缓缓侧头,一眼扫来,眸色冰冷,面无表情。   小米奔到夜屿跟前,顿住了步子。   这无形的魄力,吓得她浑身僵直,害怕极了。   她搓着衣角,委屈巴巴地看着夜屿,想要到桌下捡回舒甜送她的小木球,却又不敢。   舒甜见了,心头微震,她刚要上前,却忽然见到夜屿俯身。   修长白净的手指,夹起弹珠大的小木球。   夜屿将手伸到小米身前,摊开手掌,圆滚滚的木球躺在布满薄茧的掌心中。   “拿去。”夜屿声音淡淡,却如玉石撞击一般好听。   小米瞪大了眼,呆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一把抓过小木球,转头就跑。   跑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夜屿,支吾道:“谢谢哥哥。”   夜屿眸色微滞,眼神如冰雪消融,柔和了几分。   但转瞬即逝。   小米跟上孩子们,一同离开了,舒甜也终于松了口气。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尹忠玉吃包子。   一笼大包子下肚,尹忠玉有些撑得起不来了,他打了个饱隔,朗声道:“姑娘,结账!”   舒甜连忙应声而来。   她有个习惯,每次收桌,都要看看顾客剩菜的情况。   若是哪一道菜剩得太多,她便会询问客人原因,一一记录下来,设法改进。   她的包子便是如此,越做越好,引得十里八乡的人都慕名前来。   舒甜看了看桌面,包子已经吃完了,小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她轻声道:“二十文。”   尹忠玉吃得满意,掏出一钱银子,摆在桌上,大喇喇道:“不必找了!”   舒甜笑了下,却没有收下银子。   她有个疑问,憋在心里好一会儿了,不吐不快。   舒甜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这位大人似乎没有动筷,是不是民女做的包子……不合胃口?”   她一向对自己的包子很有信心,连尝都不尝的人……他是第一个。   尹忠玉愣了下,好家伙,这姑娘胆子够大啊!   尹忠玉急忙瞄了一眼夜屿,他似乎也有些意外,抬头看向舒甜。   夜屿的眸子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感情,犹如深渊,透着丝丝危险。   “是。”夜屿沉声道。 第4章 小鸡炖蘑菇   舒甜愣住。   还从没有人当面说过,她做的东西不合胃口。   舒甜在穿越之前,是个美食博主,热衷于研究各种各样的吃食。   穿越到架空的云朝之后,自小跟着厨艺精湛的父亲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菜式。   这无名饭馆是舒甜父亲开的,饭馆虽小,但父亲告诉过舒甜,要注重每一位食客的感受。   平时他们招待的,不是街坊邻居,就是慕名而来的老饕,还从没有人进了门,一口东西不吃的。   舒甜皱了皱眉,问道:“那大人爱吃什么?民女会做不少菜,大人尽可点菜……”   “不必。”   夜屿没有片刻犹豫,站起身来,迈步离开。   忠玉看了一眼舒甜,急忙跟上夜屿的步伐。   木门大开,两道红色身影踏入纷纷细雨中,渐行渐远。   舒甜瞪着那个暗红的背影,这人也太不知好歹了!   她小脸气鼓鼓的,身为武义巷小有名气的厨娘,她居然被客人拒绝了!?   舒甜心中郁闷。   过了一会儿,她锁了饭馆木门,撑起油纸伞便往家走。   细雨潇潇,落在油纸伞上。   舒甜一手轻提襦裙,一手撑伞,沿着武义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   武义巷中的摊位都收得干干净净,唯有少数几个行人来往。   舒甜走了不到一刻钟,便回到了自家所在的长宁街。   雨彻底停了。   舒甜收起油纸伞,轻轻抖落一下,水滴微溅。   她推开自家院门。   这一处僻静清幽的院落,地方不大,却很是干净。   院中栽了一片小小的花圃,到了秋日,虽然没了花朵,土仍然被填得整整齐齐。   正厅门口的长廊之上,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正坐在藤椅之上,她虽然衣着朴素,但面目清秀,气质温和。   刘氏手持丝线,正蹙眉凝视着另一只手中的绣花针。   “娘亲!”舒甜笑吟吟唤道。   刘氏抬眸一看,笑意爬上眉梢:“甜甜回来了!?”   舒甜将油纸伞放在廊下的墙边,走了过去。   “娘亲又在做针线活了?仔细熬坏了眼睛。”舒甜接过她手中的针线。   刘氏柔柔一笑:“不碍事的,就是穿针费劲了些。”   舒甜捻起线头,对着光看了看,熟练地帮刘氏穿好了针,递给她。   “好了,娘亲莫要绣太久了,眼睛累了记得休息。”   刘氏温言道:“好好,娘知道……不去看看你爹在做什么?”   说罢,刘氏朝着厨房,努了努嘴。   舒甜微愣,随即笑着点头,转身向厨房走去。   刘氏看着舒甜的背影,笑意收敛。   半晌,她叹了口气。   舒甜迈着轻快的步子,入了厨房。   这院子不大,但厨房却不小。   厨房的案板面前,董松正站在一口大锅面前,操持着锅铲,聚精会神地翻动锅里的鸡肉。   他年过半百,有些微胖,穿着深褐色的短装,浑圆的腰间还系上了干净的围裙。   “爹爹在做什么好吃的?”舒甜笑嘻嘻地跑进来,凑到他跟前。   董松一见女儿回来了,笑得眯了眼:“你猜猜!”   他说起话来,灰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十分慈祥。   舒甜看了看锅里,白嫩嫩的鸡肉,正在锅中焯水。   案板之上放了个大碗,碗里泡着黑乎乎的蘑菇。   舒甜眼珠一转,娇声道:“爹爹是不是在做小鸡炖蘑菇?”   董松笑起来:“猜对了,小馋猫!”   舒甜抿唇一笑,她乖巧道:“爹爹,我来做吧,您腿脚不好,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董松早些年伤了腿,一入秋冬,便疼得十分厉害。   如今年纪大了,更是不能久站。   董松:“不过是做个菜而已,爹爹哪有那么虚弱!”   舒甜不肯,伸手夺了他的锅铲,将他推到一边的椅子旁,撒娇道:“爹爹就坐在这儿,陪着甜甜便好。”   董松拗不过女儿,只得取了围裙,缓缓坐下来。   小鸡炖蘑菇,舒甜做过许多次,很有经验。   她用锅铲轻轻搅了搅锅里的鸡肉,焯水后的鸡肉已经摆脱了血沫,呈半熟状。   舒甜麻利地将它们捞了起来,盛入碗中备用。   此时的鸡肉,看着白白净净的,还有些嫩滑。   她又将董松之前备好的材料,一一摆出来,准备好一切之后,便重新在锅中下油。   油香被大火熬出来,她便将鸡肉都下入锅中。   白嫩的鸡肉,一接触到沸腾的油,立即“滋滋”作响,油星点点炸起,舒甜灵活侧身避开,手中锅铲不停,继续翻炒。   须臾之后,鸡肉的香味阵阵溢出,外皮已然泛黄,舒甜立即下入葱姜蒜和酱汁。   “嘶……”酱汁一入锅,立即叫嚣起来,和鸡肉融为一体。   鸡肉沾了酱汁,开始蜕变,泛起棕黄的色泽。   舒甜腾出手来,将泡香菇的水,一下倒入锅中。   泡过香菇的水,带着些许焦黄,相较于普通的水更有营养,炖出来的汤,也更加鲜美。   水没过鸡肉块,一锅满满。   蘑菇也被下入锅中,热热闹闹浮在水面上,舒甜加了些盐巴,轻轻用锅铲搅动后,便拿了锅盖,将锅盖住。   小鸡炖蘑菇的火候十分重要,一点也急不得。   董松看着女儿动作娴熟,十分满意。   “甜甜的厨艺日渐精进,不错,不错!”   舒甜羞涩一笑:“都是爹爹教得好。”   舒甜自小便知,父亲董松厨艺出众,甩了寻常的厨子几十条街。   曾经有京城知名的酒楼请他掌勺,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后又有达官贵人,请他入后厨指点,他也拖着不肯去。   舒甜曾问他为什么,董松只道:“爹爹想多陪着甜甜,甜甜才是最重要的。”   董松视她为掌上明珠,尤为疼爱。   舒甜也最喜欢粘着父亲,小时候看他做菜,大了,便跟着他学,如今她的厨艺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锅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时辰差不多了,舒甜拿了隔热布,握住锅盖柄,一把揭开。   肉香扑面而来。   炖煮好的鸡汤,呈金黄的色泽,鸡汤不断冒出细小的泡泡。   舒甜洒了些粉条进去,粉条就着大火迅速煮软,变得晶莹透明,和鸡肉、蘑菇错落地堆在一起,最后加了一把火收汁。   熬煮过后的香菇泛着油光,乌黑鲜亮;金黄香嫩的鸡肉,藏在汤下面,被弹韧的粉条,亲昵地缠住,仿佛盼着谁用筷子将它们分开。   一锅满满当当,非常丰盛,鲜香四溢。   舒甜声音清悦:“开饭啦!” 第5章 送饭   饭厅就在厨房边上。   饭厅里有一张不大的八仙桌,看着有些年头了,边角圆滑,厚实耐用。   小鸡炖蘑菇用砂钵盛着,摆在桌子中央,浓郁的香味蔓延到整个饭厅里,让人垂涎欲滴。   除了小鸡炖蘑菇,舒甜还做了清炒土豆丝、手撕包菜。   等三个菜摆上桌,刘氏便搀着董松来到了桌前,三人一齐坐下。   舒甜先为董松和刘氏,各盛了一碗小鸡炖蘑菇,她笑意盈盈:“爹爹,娘亲,快尝尝!”   刘氏温柔一笑,点点头。   董松习惯性地看了看碗里的小鸡炖蘑菇。   一道好菜,讲究色香味俱全,眼前的小鸡炖蘑菇,嫩黄的鸡肉泛着微棕,香菇完全绽开,纹理细腻,触之柔软。   轻轻吸一口气,鼻腔里尽是鸡汤的荤香。   董松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牙齿一咬——鲜嫩的鸡肉,丰润多汁,不肥不祡,口感正好。   嚼着嚼着,还能体会到,鸡肉中夹着山珍的鲜味儿,口齿留香。   董松又夹起一块香菇,品尝起来。   香菇软糯,咬下一小口时,觉得菇伞极嫩,一整颗塞进嘴里时,便多了两分嚼劲,越吃越有滋味。   董松笑意舒展,沉声:“不错,比上一次更有进步了。”   舒甜笑容甜甜,又问:“娘亲觉得怎么样?”   刘氏正在吃小鸡炖蘑菇里面的粉条。   这粉条吸满了汤汁,汇集了所有的精华,一口直接嗦下去,简直畅快无比。   她被烫得轻轻吐了口气,称赞道:“好香,比你爹的手艺还好!”   舒甜得意一笑,道:“爹爹您看,娘亲说我比您都要厉害了,以后在饭馆,我也能帮您多做些菜啦!”   董松面色微怔,勉强笑了笑:“不错……”   刘氏看了他一眼,对舒甜道:“甜甜,去帮你爹爹盛饭吧。”   舒甜点头,站起身来,进厨房去了。   刘氏低声道:“老爷,你还打算瞒着甜甜到什么时候?”   董松轻轻叹了口气,道:“这饭馆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关张一事,我还没有想好……”   刘氏忧心忡忡,小声道:“饭馆关了还能开,但你的腿若是真的废了,那可怎么办?”   这两年来,董松的腿疾,复发得越来越频繁,武义巷的张大夫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一定要卧床休息半年以上,同时用针灸和中药一起调理,才可能好转,否则到了冬天,只怕会毫无知觉了。   董松微微蹙眉:“饭馆关张,治腿又是一笔不少的银子,你和甜甜怎么办?”   刘氏低叹道:“我倒是没什么,当年那么苦,咱们也熬过来了……只不过,不能苦了甜甜……她毕竟是……”   “咳……”董松轻咳一声,用眼神制止了刘氏。   刘氏敛了敛神,道:“眼下,还有一个法子。”   董松抬眸看她:“什么法子?”   刘氏凑近了些,小声道:“张老夫人前些日子找了我。”   董松愣了下,疑惑道:“张大夫的娘亲?她找你做什么?”   刘氏道:“甜甜经常去张大夫那边给你抓药,张老夫人见过甜甜几回,说是对甜甜喜欢得紧……若是咱们愿意,张老夫人想撮合撮合他们。”   董松沉默地听着,刘氏继续说道:“张大夫二十有二,医术高明又生得一表人才,甜甜嫁给他,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而且若是成了一家人,你的腿伤自然也能得到更好的医治……”   “夫人。”董松抬眸,打断刘氏,沉声道:“甜甜的婚事,和我的腿伤,不可混为一谈。”   刘氏怔忪一瞬,喃喃道:“我知道这是两码事……但若能一举两得,不也是皆大欢喜吗?”   董松垂眸,看了看碗里的鸡汤,这是舒甜亲手熬的,她天真的以为,自己若是多喝些鸡汤补补,身子就能好些。   董松还想开口,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闭了嘴。   珠帘微响,舒甜步态轻盈,迈入饭厅。   她将慢慢一碗米饭轻轻放在董松面前,笑道:“爹爹多吃点。”   董松应了一声。   “爹爹,等吃完饭,我去医馆给您拿药。”舒甜轻声道。   董松愣了下,道:“你才回来,休息一下吧,明日去也不迟……”   舒甜唇角微勾:“没关系,天色还早呢。”   说罢,她低头扒饭。   -   锦衣卫指挥司门口,石狮高耸,卫兵威严。   夜屿大步踏入朱红金漆大门,卫兵连忙躬身行礼。   忠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随他一起走进衙门。两人穿过中庭,直奔衙门书房而去。   “大人……明日我们还要去武义巷吗?”忠玉低声问道。   夜屿在书房落座,眸色沉沉。   他袖袍微动,淡声:“不必了。”   忠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皇上那里……”   “我自会解释,你先退下吧。”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   忠玉定了定神,低声应是。   忠玉退出书房,仔细合上了门。   近日,京城有人写起了有关皇帝的反诗,此诗将皇帝这些年的罪状一一细数,有理有据,掷地有声,不少人开始竞相传颂。   皇帝知道后,勃然大怒,昨日便将夜屿召进了宫中,皇帝要求夜屿尽快找到这写反诗的人,将其就地正法,杀鸡儆猴。   忠玉作为夜屿的心腹,便也第一时间接到任务,随他一起去追查这写反诗的人。   他们搜集了不少线索,发现反诗最初是从武义巷传出来的,于是他们便来到了武义巷。   没想到恰逢大雨,几乎见不到什么人,根本无从查起。   人人皆知,皇帝脾气暴躁,若是让皇帝知道,两日了还没有找到人,恐怕要大发雷霆。   忠玉心中有几分忧虑。   虽然夜屿大人和东厂冯韩都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但毕竟伴君如伴虎。   此次事件事关重大,皇上交给了夜屿大人,那冯韩等人自然是虎视眈眈,一旦他们有什么行差踏错,东厂的人一定会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忠玉更加觉得,需要尽快找到那乱臣贼子,迅速结案才是。   “千户大人。”浑厚的男声,打断了忠玉的思绪。   说话的男子姓樊,是夜屿府上的管家,更是他最信任的仆从。   忠玉微微颔首:“樊叔……又来给大人送饭?” 第6章 挑食   樊叔露出憨厚的笑容:“是。”   只要夜屿在衙门,他便会过来给夜屿送餐,每日一次。   樊叔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忠玉忍不住向食盒投去好奇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夜屿每日到底吃的是什么……忠玉跟夜屿的时间不短了,就连他也几乎没见过夜屿吃东西。   夜屿最多就是喝喝茶,很多时候,连茶叶也不让放,只喝白水。   樊叔轻咳一声,道:“老奴先进去了。”   忠玉回过神来,连忙让开了路。   樊叔默默走到书房前面,轻轻叩门几声,听到回应后,才推门进去。   “大人,吃点东西罢。”樊叔将食盒放在书房一旁的桌上。   夜屿正坐在桌前批复公文,头也没抬,淡淡应了一声。   樊叔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问道:“大人……今夜回府吗?”   夜屿眸色微顿,抬头。   “怎么了?”   樊叔急忙低头,沉声道:“老奴不过随口问问……”   夜屿这段时间都没有回府,而是住在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衙门中,老夫人早就担忧起他的身子了。   虽然樊叔没有说,但夜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回去告诉母亲,我今夜回府。”夜屿放下笔,面色淡淡。   樊叔喜出望外,连声道:“是!老奴这就回去告诉老夫人!”   说罢,他转身便走,可他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大人,记得吃东西啊!”   夜屿微微颔首。   樊叔离开,门被再次合上。   时至傍晚,光线暗了几分,夜屿站起身来,走到了桌前。   漆黑的木头食盒放在桌上,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夜屿揭开食盒盖子。   一股药味弥漫开来,连空气都变得苦涩难闻。   食盒中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放着一碗黑色的汤药,这气味便是从汤药之中散发出来的。   夜屿面无表情,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空碗被放在一旁,药渣沉底,碎屑点点粘在碗上,让人看着有些意兴阑珊。   夜屿取出食盒的第二层,他垂眸看了片刻,眉头皱起。   最终,还是原封不动地盖上了盖子,推到一旁。   -   雨后的傍晚,天空澄澈如洗,舒甜再次来到了武义巷。   之前避着大雨的小摊小贩们,纷纷卷土重来,将本来就不宽敞的巷子,挤得满满当当。   她入了巷子口,走了不久,便到了安平医馆。   今日大雨,安平医馆到了下午才开诊。   虽然已近傍晚,依旧门庭若市,病人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在队伍的尽头,一名年轻男子,正坐在长案前看诊。   他长衫雪白,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他耐心地帮病人查看病症,全程十分耐心周到。   舒甜自然而然排到了队尾。   大夫张汝成送走一个病人,下意识抬眸——有位娇俏可人的青衣少女,排在看诊的队伍中,她眉眼如月,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暖意,正朝他这边看来。   张汝成微怔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他叫来抓药的学徒,轻轻吩咐了几句,那学徒点点头,他便继续坐下看诊了。   学徒穿过人群,挤到了舒甜面前,堆起一脸笑容,他低声道:“董姑娘,我师父让您先进内堂坐坐……”   舒甜有些意外,笑道:“没关系,我且排着队吧。”   学徒声音放得极低,道:“董姑娘一定是来为董老爷拿药的吧?师父说,老熟人了,直接进去便是。”   说罢,还做了个“请”的动作。   舒甜也怕再推辞,会引起旁边人的注意,便轻轻点了点头。   学徒将舒甜带入内堂。   内堂之中,陈设简单,摆着一个高大的书架,书架上堆放了不少医书。   医书旁边有一张宽广的书桌,上面放着一叠纸,被镇纸压着,想来应该是张大夫开出的药方。   舒甜守礼地坐在门口案几旁,静静等待张大夫的到来。   过了片刻,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响起,一位微胖的妇人从内室走了出来,她一见到舒甜,立即眉开眼笑。   “哟,舒甜来了呀!”   张老夫人几步过来,舒甜立即起身,福了福身:“老夫人安好。”   张老夫人含笑看她,长发乌黑柔亮,肤色雪白无暇,一双月牙般的眼睛好似会说话,笑起来十分讨人喜欢。   张老夫人越看越满意,笑道:“舒甜今日是来找茂林的吧?”   茂林是张汝成的表字。   舒甜淡淡笑了下,道:“爹爹的药差不多吃完了,我想请张大夫再帮我开一些……”   张老夫人嗔怪道:“瞧你这孩子,太见外了!这样的小事也值得你跑一趟?下次和茂林说一声,定期给你们把药送去便是了。”   舒甜微怔一下:“张大夫事务繁忙,我怎好给他添麻烦。”   张老夫人乐呵呵道:“不过你来了也好,茂林定然是心里欢喜的。”   舒甜面色微顿。   今日她去厨房盛饭,回来之时,无意间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这才知道,父亲的腿伤已经非常严重,而母亲则希望她嫁给张汝成,这样一来,两家可以相互帮衬着过下去。   否则,饭馆停业再加上父亲的诊疗费,必然让他们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张老夫人见她不说话,又起了一个新话题:“近日里,无名饭馆的生意如何?”   舒甜道:“尚可。虽然爹爹腿脚不好,但我多少也能帮帮他了,还算招呼得过来。”   张老夫人笑笑,拉着她语重心长道:“干得再好也不如嫁得好,再说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日日抛头露面的也不好……”张老夫人边说边看舒甜的脸色,继续道:“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舍不得你太辛苦了……”   舒甜勉强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门帘响动。   “抱歉,董姑娘久等了。”张汝成掀开门帘,踏入内堂。   张老夫人见他来了,连忙起身:“你怎么才来?舒甜都等了你好一会儿了……那你们聊,我就先走了。”   说罢,冲张汝成使了个眼色。   张汝成只当做没看见,走到舒甜面前坐下。   他清秀的面庞上,带着两分尴尬:“董姑娘,你别理我娘……她……”   舒甜不甚在意:“没关系。”   她抬眸看向张汝成,开门见山道:“张大夫,今日我过来,是有一事想与您商量。” 第7章 光顾   医馆外面人声鼎沸,内堂之中却安静不少,微风透过门帘,将舒甜额前刘海吹得微漾,眉眼温和,粉颊娇美。   张汝成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张汝成忙道:“董姑娘请讲!”   舒甜沉声问道:“还请张大夫告诉我,我爹爹的腿伤到底如何了?”   张汝成愣了下,面露为难。   舒甜又道:“我知道,爹爹和娘亲怕我担心,不让张大夫告诉我实话,但我为人子女,父母为我着想,我自然也要为他们打算,还请张大夫如实相告,我不会透露给爹爹,一定不让您为难。”   她言辞恳求,眼神真诚,张汝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董姑娘严重了……其实我也早就劝过董伯父,他应该把实情告诉你的……”顿了顿,张汝成继续道:“董伯父的腿是多年前受的伤,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当时应该是彻底断过一次,后来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治,于是便落下了病根。”   舒甜听着,蛾眉微拢:“我知道爹爹年轻的时候受过伤,竟如此严重么?”   张汝成点点头,道:“令尊这伤当时拖得太久,断骨处长得不好,若是少走多休息那便罢了……但他偏偏时常走动,又总拎重物,长此以往,导致这次旧伤复发来势汹汹,若是再不好好治疗,恐怕两条腿都要废了。”   张汝成说完,担心地看了舒甜一眼。   舒甜眼圈微红,但却没有如他料想的一般哭哭啼啼。   她轻轻吸了口气,问道:“那能治愈吗?”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却仍然有些倔强地看向张汝成,张汝成叹了口气,道:“若是他现在就开始卧床休息,配上针灸和中药,调理个一年半载,或许有可能治愈……但董伯父毕竟上了年纪,要恢复如初,也不太可能。”   这话说得中肯,舒甜虽然有些失落,却仍然感激他对自己说了实话。   “多谢张大夫,舒甜记下了。”   张汝成又道:“一会儿我给你开一副方子,你先抓点药回去给董伯父喝着,等他什么时候准备好调养了,我再为他换方子。”   舒甜认真点头,感激一笑,接着,她掏出诊金,双手奉上。   张汝成愣了下,连忙推辞:“不用了!不过是聊聊天,你不必如此……”   舒甜摇了摇头,道:“今日得了张大夫照拂,免去了排队的麻烦,我已经有些汗颜了……怎么能叫张大夫白白为我们出力?”顿了顿,她又道:“这里除了今日的诊金,还有上一次的出诊费,请您一定要收下。”   前几日董松身子不适,刘氏便请了张汝成上门来看诊,结果张汝成只肯收药钱,不肯收出诊费。   舒甜知道后,便打定主意,今日当面补给他。   张汝成面色微顿,他低声道:“非得如此客气么?”   虽然语气平平,眼中却有无法掩饰的失落。   舒甜避开他的目光,笑了笑,道:“这本就是张大夫应得的。”说罢,她一把将银子塞到张汝成手中,温声道:“以后还要请张大夫多多照料我爹爹的病情,有劳了。”   张汝成忙道:“分内之事,董姑娘不必介怀。”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   张汝成面有尴尬,他轻咳一下,道:“我先为你开方子吧。”   说罢,他便走到了桌案前。   舒甜站着没动,离他有几步距离。   张汝成身量略高,一袭白衣,看上去风清月朗,其实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但舒甜清楚,一直以来自己只把他当朋友……既然如此,就不要徒增彼此的烦恼了。   张汝成背对着舒甜,挪开镇纸,正打算要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桌上一张写满字的纸飞了出去,悠悠然飘落到舒甜身边。   舒甜见状,拎裙蹲下,准备将纸捡起,张汝成却抢先一步,将白纸捡了回来。   他将白纸捏在手中,连忙对折收起,面上有一丝惊慌,片刻后恢复如常。   张汝成:“多谢董姑娘,我自己来便好。”   舒甜勾唇笑了笑,没有做声。   她虽然没有看清那纸上写的是什么,但见他如此紧张,不免有些奇怪。   张汝成转过身,回到了桌前,他提笔写下董松的方子,又唤来了学徒,细细交代学徒去帮忙抓药。   然后,舒甜便跟着学徒出了内堂。   门帘微动,倩影消失在门口,张汝成面色黯淡了几分,他手中还攥着她给的银子,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   舒甜提着药包,出了安平医馆,天已经彻底黑了。   她走上回家的路,深思起来。   自她穿越过来,爹爹和娘亲便对她疼爱有加,家中条件虽不富裕,但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他们都优先紧着自己。如今爹爹腿疾复发,已经无力再经营饭馆了,从此以后,莫说给爹爹治腿,只怕生计都成问题。   舒甜想起爹爹在灶台前给自己做吃食的身影,还有娘亲佝着背,做针线活补贴家用的样子,一时有些心酸。   她必须想办法多挣些钱,为爹爹把腿疾治好,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   翌日一早。   天才亮了不久,舒甜便已经梳洗完毕,等在了家门口。   董松拄着拐杖,缓缓从院子里挪出来,舒甜见了,连忙过去扶他。   “爹爹,今日甜甜陪您去饭馆罢。”她撒娇道。   董松笑了笑,道:“爹爹知道甜甜能干,但是去饭馆太辛苦了,你还是在家陪你娘亲罢……”   舒甜抿唇一笑,道:“甜甜不累,爹爹最近腿脚不舒服,若是没有人陪着,甜甜不放心。”   董松听了,心里暖融融的,笑道:“好好,那便听甜甜的。”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拿起提前准备好的食材,便扶着董松一齐向武义巷走去。   父女俩一路说说笑笑,走到了无名饭馆门口,饭馆门口人影闪动,绯红一片,烈烈灼目。   舒甜惊讶地瞪大了眼:“锦衣卫!?” 第8章 豌杂面   武义巷人头攒动,车马川流不息。   因为董松腿脚不好,走得慢,等他们父女俩到了武义巷时,几乎所有的铺子和小摊都已经开始营业了。   巷子口的卖花郎高声叫卖,吸引了不少姑娘驻足挑选,讨价还价间,嘈杂一片。   自巷子口开始,整条街都沸沸扬扬,热闹不已。   唯有巷尾驻足的几个红色身影,格格不入。   尹忠玉和两位同僚站在一起,三人穿着绯红的飞鱼服,看起来威风凛凛。   但周围的百姓们却如避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   皇帝是暴君,锦衣卫就是助纣为虐的刀,老百姓见到锦衣卫都是噤若寒蝉,避之不及。   尹忠玉和范通通早就习惯了这些眼光,但付贵却有些不悦。   三人同为千户,尹忠玉是子承父业,顶了父亲的职,范通通是由亲戚举荐进的锦衣卫。   而付贵却是一步一个脚印,熬了十多年才熬到的千户之位,他一向将名誉看得很重。   付贵斜眼扫视一圈,冷哼一声:“这些刁民,见了锦衣卫还敢怒目横视,当真是不怕死!若不是公务在身,看我不把他们抓进诏狱!”   他身量相较寻常人更高,瘦得像竹竿一般,板着脸的样子很是严肃,若是孩子看了,只怕要哭。   在锦衣卫,是出了名的暴躁,像个炮竹似的,一点就着。   范通通呵呵一笑:“付兄,不过是出来吃点东西,不至于!不至于!”   尹忠玉自嘲笑了下:“若是怒视过我们的人,都要抓进诏狱,只怕一百个诏狱都关不过来。”   锦衣卫不好当,做得好了,人家说你是皇帝的走狗,若是做得不好,又被斥责无用。   付贵叹了口气,道:“罢了,何必来这市井,徒惹人白眼呢?”   尹忠玉挑了挑眉,道:“带你们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们是不知道,这里的包子,简直是一绝……”   说罢,他下意识抬眸,见到不远处,伫立着一对父女。   那姑娘身着青衣,容姿上佳,她见到忠玉,微愣了一瞬。   舒甜认出了他,他是之前来吃包子的那个锦衣卫。   她自然而然地看了一眼尹忠玉身后的两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那个人没有来。   舒甜想起那个拒绝过自己的食客,心里憋着一口气,有些不甘心。   她和董松对视一眼,董松面色冷肃,似乎有几分紧张,舒甜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扶着他上前。   “民女见过几位大人。”   尹忠玉见她来了,忍不住抱怨道:“别人早就开门了,你家怎么日上三竿还没开门?哪有把食客挡在外面的道理?”   舒甜心道,我又没有非要你来,可她面上依旧甜甜地笑着:“对不住几位大人,家父腿脚不好,我们走得慢了些。”   尹忠玉不由得看了一眼董松,只见他穿了一声褐色长袍,有些微胖,一只手拄了根拐杖,有些忐忑地看着自己。   尹忠玉面色稍霁,摆摆手,道:“罢了,我们是来吃饭的,你动作快些,吃完了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舒甜从善如流,连忙应了一声,便立即掏出钥匙打开了无名饭馆的门。   尹忠玉熟门熟路地坐下,扬手道:“付兄,范兄,快坐下,今日我请客!”   付贵狐疑地打量了一圈,道:“这么小的饭馆,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尹忠玉道:“昨日和大人来附近办事,突遇大雨,便进来吃了顿包子,顺便避雨。”   付贵听了,连忙问道:“大人也吃了?”   范通通也好奇地凑过来。   尹忠玉摊手:“自然没有。”   两人松了口气。   他们三个人曾经打赌,谁先见到夜屿吃东西,另外两人便输了,要给出十两银子来。   尹忠玉见他们一脸怅然,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大人不吃,咱们吃!”他对舒甜道:“小厨娘,今日可有包子?”   舒甜刚刚安顿了董松坐下,系上了围裙,便连忙走过来。   她挽起笑容:“大人,今日刚刚开张,包子还没来得及做……”她眼见忠玉的面色由晴转阴,立即道:“不过今日有豌杂面,大人可有兴趣尝尝?”   她笑意盈盈,态度十分热忱,令人不忍拒绝。   “豌杂面是什么?”付贵疑惑地看了舒甜一眼,他很是挑食,许多东西都不爱吃。   舒甜道:“是一种豌豆杂酱面,麻辣可口,很受欢迎。”   范通通听了,点点头:“行!就要这个!”他生得肥头大耳,身子浑圆,对美食一向是来者不拒。   忠玉大手一挥:“三碗豌杂面!”颇有气势万钧之感。   舒甜被他吼得头皮发麻,连忙点头去了。   董松在柜台后面正襟危坐,目光冷冷,看向谈笑风生的三人,手指攥握成拳。   舒甜进了厨房,她只想快些把这三人送走,于是便立即挽起袖子,开始做面。   豌杂面最重要的便是肉末杂酱,半肥半瘦的五花肉,便是最好的选择。   她取出一块五花肉,冲洗了一番,然后刀刃一横,娴熟地取下了皮,然后将肉切成薄厚均匀的片状。   她素手一拢,肉片们便乖乖卧倒,菜刀一抬,开始剁肉。   五花肉被剁成肉末,舒甜便将肉末盛放到一边备用。   她将铁锅架到火上,热锅凉油,滚了一道,烧至冒烟了便立即倒出,这一步的目的是暖锅,避免肉末粘在锅底。   然后,她又重新倒入冷油,看准时机,将剁好的肉末下入锅中——“嘶啦”一声,锅里沸腾起来,油香裹着肉香,从锅里溢出来,舒甜娴熟地炒制着肉末,肉末逐渐由红转白,水分被炒干,她便立即喷了点黄酒进去。   若是放到现代,她定是要用料酒去肉涩味的,但古代没有料酒,她便只能用黄酒替代了。   接着,她倒入了事先准备好的姜末、豆瓣酱、甜面酱等佐料,白嫩的肉糜,沾染了酱汁,眼色顿时变得红润诱人起来,一锅杂酱“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儿,舒甜稍微收了收汁,将酱汁熬得更加浓郁。   香味循循四散开来,透过小厨房,传到了饭厅之中。   范通通嗅觉最灵,他吸了吸鼻子,眼前一亮:“这是什么味儿!?” 第9章 满意否   人肚子饿的时候,总是十分暴躁。   尤其是在能闻到味儿,却吃不到的时候。   范通通一边闻着香味一边咂嘴:“这是肉酱吧?啧啧……再不来我都要饿晕了!”   付贵已经饿了一早上,有些急躁:“你能不能安静点儿!”说完,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两声,付贵顿时面色一沉:“到底什么时候上菜!?”   尹忠玉连忙安慰道:“付兄稍安勿躁!我见这厨娘动作利索,面应该很快就能出锅了!”   付贵是个暴脾气,经常一言不合就与人开打。   上次在锦衣卫饭堂,有个厨子炒肉放多了盐,他训斥了几句,谁知那厨子问了句“哪里咸了?”,结果被付贵一拳打倒,还被逼着吃完了整整两大锅咸肉。   尹忠玉顿时有些担心,那娇滴滴的小厨娘,哪里受得住付贵的拳头?   董松坐在柜台后面,一目不错地盯着众人,听到他们的对话,董松敛了敛神,费力地拄着拐杖起身,走向后厨。   “甜甜,豌杂面怎么样了?”董松立在厨房门口,有些忧心。   只见舒甜笑吟吟道:“爹爹放心,快好了!”   豌杂面的精华,在于豌豆香。   豌豆要提前一夜泡水,硬邦邦的豌豆经过一晚上泡制,已经膨胀了不少。而豌豆熬汤的部分最为耗时,于是舒甜天不亮就起床了。   黄灿灿的豌豆被倒入锅中,声音噼啪作响,十分欢腾。   在豌豆中加入葱姜,然后注入提前熬制好的乳白色高汤,这高汤是董松秘制的,配方只有他们父女俩知道。   此时,需要添加一勺猪油,猪油的荤香和豌豆的豆香融合在一起,能发生奇妙的味觉变化。   大火将汤汁烧开,将猪肉和高汤的香味熬进豌豆中,然后改成小火慢煨。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能揭开锅盖。   原本紧致坚硬的豌豆,被煨得软而不烂,恰当好处地“咧开了嘴”,特别喜人。   舒甜便将这煨好的豌豆带来了饭馆,这样一来,出菜的速度,便大大提升了。   备好了肉酱和豌豆,舒甜打算调制豌杂面的调料。   豌杂面的调料十分讲究,需要用到芽菜、花椒面、芝麻酱、酱油、猪油等调料,鲜香的酱汁浓混在一起,逐渐贯通、接纳彼此。   但这还不够。   辣椒油,才是豌杂面的灵魂。   这董氏辣椒油用了三种不同的辣椒制成,博采众长,麻辣鲜香。   辣椒油一注入酱汁,酱汁立即由棕转红,白晃晃的芝麻飘在上面,生动欢腾。   偌大的海碗中,调料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舒甜随手洒了一把葱花,一勺热腾腾的高汤浇下去,便将浓郁的调料冲散,成就了一碗完美的红油面汤。   绿油油的菜叶已经烫好,舒甜将菜叶铺陈在碗底,然后捞出了煮好的面条。   白白嫩嫩的面条,被长筷一夹,缓缓落入红汤之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麻辣生香。   三个海碗的面条盛好后,舒甜拿起一个手掌大的圆勺,舀起一勺肉酱,泼盖在面条上,最后再盖一勺香喷喷的豌豆,些许葱花落下,出锅!   饭厅之中,三个锦衣卫,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连范通通也忍不住念叨起来:“老头!到底什么时候好啊!?”   董松才从后厨出来不久,见他一脸不耐的样子,绷紧嘴角,硬声答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范通通:“我们点的又不是豆腐……”   尹忠玉:“……”   付贵的暴脾气又上来了,一拍桌子:“老范你能不能有点文化?不过这面也太慢了!再不上来,老子就要……”   “豌杂面来啦!”少女清音响起,付贵的话被打断。   珠帘微动,舒甜端着一个大托盘快步出来。   她迅速瞥了一眼三人脸色,然后麻利地将三个大海碗,放到了桌上。   付贵本来还想骂人,可一见这豌杂面,愣了。   碗中色泽一分为二,一半是丰厚的肉酱,一半是金黄的软豌豆,厚厚一层,几乎看不到面,麻辣鲜香的滋味儿,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舒甜温和笑道:“三位大人,请慢用!”   说罢,便收了托盘,识趣退下。   付贵和尹忠玉喉间轻咽,正准备伸手拿筷子,却忽然听得“滋溜”一声。   他们转头一看,范通通已经第一个拿到了筷子,将面条和着酱料,搅散开来。   鲜浓欲滴的肉酱沾上面条,面条变得粗厚不少,一筷子夹起来,有些分量感。   范通通用力夹起一束面条,面条微弹一下,抖了几滴汤汁出来,他草率地吹了吹,便迫不及待地送入了嘴里——这一口,又辣又香,面条弹润,肉酱咸鲜,肉糜嚼起来若有似无,荤香又无处不在,简直妙哉!   范通通“滋溜”一口,将这束面条吸到了底,丰厚地积在口中,大口咀嚼着,满足不已。   “好吃!”范通通赞叹道,大腿拍得直响。   付贵皱起眉,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般囫囵吞枣,吃得出什么味儿!?”   范通通却轻哼一声,道:“这叫‘一气呵成’,你不懂!”   付贵没理他,目光放到自己碗里。   他平日里有些挑食,许多食物,只要看着不合眼缘,是一口都不愿意尝。   但这豌杂面摆在面前时,他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碗满满当当的酱料,颇为厚道,看着便让人想食指大动。   付贵心中积攒的不悦,散了不少。   他用筷子戳进面条中,轻轻搅动一下,拌匀了酱汁、豌豆和面条。   这豌豆煮面条,他还是第一次见,若是放在平日,他肯定是不吃的,但是见范通通吃得这么香,他便忍不住也想尝一尝。   他挑起一点豌豆,送入口中。   被高汤和酱汁焖煮过的豌豆,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能做到入口即化,瞬间变成了绵软又鲜甜的豆酱,一点一点打开了付贵的味觉。   付贵愣了一下,他还从没吃过这样的豌豆。   接着,他又挑起一小束面条,慢条斯理地放入口里,豌豆香夹杂着肉酱,肉酱又牢牢裹着面条,三者结合在一起,咸鲜味沿着舌尖蔓延开来。   荤香与面食的结合,最能抚慰饥肠辘辘的人。   付贵习惯性地细嚼慢咽,这面条煮得很透,却依旧带着嚼劲,越吃越有滋味。   尹忠玉自己的面也吃了大半,抬头,笑嘻嘻问道:“付兄觉得如何?”   付贵吃面的时候,依旧是一脸严肃,听到尹忠玉叫他便抬起头来,谁知,却一眼看到舒甜。   他板着脸道:“小厨娘,你过来。” 第10章 再来一碗   舒甜正在柜台后面算账。   听到付贵叫她,她心里“咯噔”一声。   锦衣卫只手遮天,若是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他们,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舒甜惴惴不安地走到了前面,她堆起一脸笑容:“大人有何吩咐?”   付贵指了指自己面前吃了一半的豌杂面,问道:“小厨娘,这是你做的?”   舒甜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付贵瞳孔微震,他难得地点了点头,道:“确实不难吃。”   尹忠玉皱了皱眉,道:“我说付兄,好吃就是好吃,什么叫‘不难吃’!?”   他请客吃面,这付贵居然如此不给面子!   范通通的脑袋还埋在碗里,他用筷子夹起最后一口面条,这面条吸饱了汤汁,看起来泛着红色的油光,是最精华的一口,他有些不舍地送入口里,嗷呜嗷呜咀嚼起来。   他本来吃得正起劲,听了付贵的话,忍不住辩驳道:“你不满意就别吃!给我!”   说罢,便伸出筷子想来夹付贵的面条。   付贵连忙伸手一挡,怒斥道:“去去去!爷爷的面你也敢抢!”   范通通哼了声:“小气鬼!”说罢,他便冲舒甜招了招手:“小厨娘,再给我来一碗!”   “我也要!”   “还有我!”   三个人争相恐后地加单,舒甜愣了下,笑着答应了,便回到了后厨忙活。   范通通的海碗已经空了,他百无聊赖地放了筷子,继续等面。   可看着尹忠玉和付贵还在吃,他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么好吃的面,一碗哪够啊!?   他百无聊赖的坐着,嘀咕道:“若是咱们锦衣卫饭堂,也能有这么好吃的面就好了!”   尹忠玉点头,表示赞同:“就是,那饭堂我总共就去了不到十次,第一次肥肉没炒熟,把我恶心吐了;第二次在汤里吃到了头发,我好不容易忍着没吐,结果拉了一天肚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再也不去了!”   付贵听了眉头直皱:“你这算什么?我上次吃的咸肉,简直比这辈子吃过的盐还多!那厨子还不承认,真是讨打!”   范通通挠了挠头,道:“你们说的这些我倒是没有遇见过,只是觉得难吃罢了。”   付贵翻了个白眼,反驳道:“每次上菜,人家还没看清是什么,你就吃完了,如何发现得了!?”   尹忠玉笑得脸一抽一抽的,差点儿被辣椒呛到。   此时,临近中午,有食客陆续进来。   他们大多是街坊邻居,一进来,先习惯性地笑着,跟董松打招呼。打完了招呼,准备寻个座位时,却忽然看见了一桌穿着绯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正大快朵颐地吃着面条,吸地“滋溜”直响,每个人的手边,都放着三四个空碗。   众人目瞪口呆。   付贵抬眸一看,火气一下就蹿了上来:“看看看,看什么看!”   食客们吓了一跳,拔腿要走,付贵又是一顿吼:“你们什么意思?见了锦衣卫在此,就要逃跑?莫不是做了亏心事!?”   众人欲哭无泪,又只得乖乖回来坐下。   尹忠玉安抚道:“付兄,别激动,冷静冷静。”   董松动了动嘴唇,但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微微叹了口气,拄着拐杖走到食客们面前。   “诸位想吃点什么?今日的豌杂面很是不错……”   食客们面面相觑,见到锦衣卫手边的空碗,他们便已经有些心动了。   一个食客怯怯道:“不如……来、来一碗豌杂面罢……”   范通通听了,回头一笑,半截面条还挂在嘴角边上:“有眼光!这豌杂面好吃极了!”   那食客得了锦衣卫的赞赏,心中的恐惧顿时消散几分,大着胆子道:“我们这桌,每人都来一碗豌杂面罢……”   隔壁桌见豌杂面如此受欢迎,便也纷纷叫嚷着,要吃豌杂面。   董松记录下来,一瘸一拐地拿着单子,走进后厨。   今日生意好,他心情好了许多,可一想起女儿一直忙着煮面,连午膳都没时间吃,便又有些心疼。   饭厅之中,后面进来的食客们,都忍不住向锦衣卫那桌看去。   范通通一个人吃了六碗,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他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嚷道:“饱了饱了!”   付贵的胃口比不上范通通,却也吃了三碗豌杂面,当他放下筷子时,只觉得自己有些站不起来了。   尹忠玉也吃了四碗面,终于弥补了没有吃到包子的遗憾,他打了个饱嗝,扬臂一挥:“老头,结账!”   董松才从后厨出来,听到尹忠玉的吼声,面露不悦,却又不敢反驳,便只得费力地向这边挪动。   此时,舒甜从后厨出来,她将两碗豌杂面放到隔壁桌上,然后便立即过来为尹忠玉结账。   舒甜数了数,三人一共吃了十三碗!   尹忠玉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舒甜,爽朗笑道:“不必找了!”   说罢,和付贵范通通一起,大摇大摆地出了无名饭馆。   舒甜看着手中的银子,心里一喜,这些钱能给爹爹抓半个月的药呢!   她急忙将银子收好,又继续回到后厨煮面。   董松见三个锦衣卫走了,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他面色沉沉,走到后厨:“甜甜,你过来一下。”   舒甜正在忙,听到董松唤她,便乖巧地走了过来:“爹爹,怎么了?”   董松面色严肃,问道:“甜甜,你老实告诉爹爹,今日那几个锦衣卫,你是不是早就认识?”   舒甜愣了下,道:“其实……我之前只见过那位尹大人。”   舒甜便将昨日锦衣卫前来躲雨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他们只是吃了几个包子?”董松看向舒甜,继续道:“他们……有没有问你什么别的?”   舒甜摇了摇头,她有些奇怪:“他们应该问我什么?”   董松眸中涌动,他避开舒甜目光:“没什么……”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锦衣卫里没什么好人,你莫要和他们走得太近了!”   舒甜道:“可是,若人家上门吃饭,我总不能将他们撵出去吧?”   董松立即板起了脸:“若是他们再上门,你就关张!不许和他们有任何来往!”   他平时对舒甜都是和颜悦色,这样的态度让舒甜一愣。   董松叹气:“以后你就会知道,爹爹都是为了你好。”说完,他转身离开。   董松心中情绪起伏,不可名状。   没走两步,他便觉得胸口一疼,随后,便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舒甜大惊:“爹爹!” 第11章 谋生   简单质朴的卧房之中,董松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刘氏坐在一旁,抬手抹泪。   舒甜怔怔然望着董松,眼眶有些红。   大夫张汝成坐在床边,他把完脉,便将董松的手放进了被褥,一脸凝重。   舒甜急忙上前,低声问:“张大夫,我爹爹情况如何?”   张汝成:“令尊今日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引起他大悲大喜的?”   舒甜想了想,若说有,那只能是锦衣卫来光顾饭馆的事了,但实在算不上引起大悲大喜的程度。   于是舒甜摇头:“应该没有……”   张汝成有些疑惑,道:“那就奇怪了……董伯父这看起来,确实有些气急攻心。年纪大了心脉不畅很常见……今日,他是诱发了心脉的病灶,才会晕倒的。”   舒甜愣了下,急忙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张汝成看了一眼舒甜,有些艰难道:“他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头,里面应该积蓄了不少淤血,情况有些棘手。”   再加上他的腿伤,就更难治了。   舒甜看向张汝成,清亮的眸子里泛起了泪花,她咬了咬唇,问:“那爹爹到底多久能醒过来?”   张汝成摇了摇头:“这个我也无法预料……”顿了顿,他晦涩道:“最差的情况,就是一直醒不过来。”   舒甜呆住。   张汝成是城南最有名的大夫了,连他都这么说,难道爹爹真的凶多吉少!?   刘氏听了,不由得潸然泪下,她站起身来,一把拉过张汝成道:“张大夫,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啊!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可不能没有他……”   舒甜连忙扶住刘氏,刘氏本来就眼睛不好,哭得这样厉害,让舒甜更是担心。   张汝成面露难色:“我一定尽力而为……还请伯母放宽心……”   舒甜伸手,轻抚刘氏的背,不住地安慰她。   张汝成看向舒甜,她鼻尖微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依然强忍着哭意,这倔强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舒甜好不容易安抚了刘氏,抬头对张汝成道:“张大夫,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张汝成回过神来,连忙道:“我可以先开药,帮助董伯父散去淤血,但至于能散多少、散淤之后多久能醒来,就看个人造化了。”   舒甜轻轻吸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多谢。”   这样的情况,治疗周期应该不短。   送走了张汝成,又安顿好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刘氏,舒甜独自坐到了董松的床边。   今早两人还有说有笑的一起去了饭馆。爹爹的温声细语,还近在耳畔,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呢?   自舒甜穿越过来,董松便将她捧在手心里,宝贝得不得了。   小时候,刘氏对舒甜的要求颇为严格。   刘氏早年在大户人家待过,修养、气质都极好,琴棋书画一样一样地教导舒甜,舒甜每每想偷懒了,便跑去跟董松撒娇,董松便乐呵呵地将她“救走”,让刘氏无可奈何。   董松每日都变着法儿地给她们娘俩做好吃的,舒甜便萌生了学习厨艺的想法,刘氏担心学厨艺毁了手,以后做不了女工了,便不同意。   可董松却道:“只要我家甜甜喜欢,有何不可?”   爹爹一直是最疼甜甜的人……舒甜想到这儿,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眼泪滴在手背上,冰冰凉凉的。   舒甜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   刘氏终于缓了过来,徐徐走来,给舒甜递上了手帕。   “甜甜,如今你爹病了,我们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刘氏不过是个寻常妇人,突然遇到这样的事,一时间便没了注意。   舒甜拿起手帕,擦了擦面颊,低声道:“娘亲,我想把铺子租出去。”   刘氏愣了下,喃喃:“可是无名饭馆,是你爹的心血……”   舒甜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但眼下,我们要过日子,还要给爹爹治伤,需要银子。”   舒甜虽然伤心,但是她已经细细盘算过了。   刘氏需要待在家里照顾董松,如此一来,饭馆便只有舒甜一个人,那定是忙不过来的,万一招呼不周,还可能砸了董松的招牌,所以舒甜便打消了独自开饭馆的念头。   若是把饭馆租出去,还能收点租金,至少能维持一家人温饱。   舒甜继续道:“娘亲,等把饭馆租出去了,我再出去找找有没有活儿干,您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爹爹治好的!”   刘氏听了,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道:“你一个女孩儿家,哪能找到什么活儿干?还是你在家照顾你爹,娘出去找罢!”   刘氏嗓子哭得有些哑,好像一瞬间苍老了不少。   舒甜连连摇头,道:“娘亲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若是您病了,甜甜会更难过的。”   刘氏叹了口气。   她知道,舒甜说的没错,如今自己年纪大了,除了照顾一下董松,几乎帮不上别的忙。   刘氏与董松相伴多年,她看着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董松,心如刀绞;又看了看年少的女儿,她才不到十五岁,便要担起养家救父的重任……刘氏鼻子一酸,又想哭了:“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   舒甜哽咽着安慰她:“娘亲别怕,甜甜还在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氏点点头,强撑着敛了敛神,她有些踟蹰地看了舒甜一眼,欲言又止。   舒甜回望刘氏:“娘亲,怎么了?”   刘氏迟疑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甜甜,张大夫为人正直,医术高明,又一表人才,城南不少姑娘都看上了他,可安平医馆的张老夫人跟我提过,那张大夫对你……对你有意。”   刘氏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舒甜嫁给张汝成,这样一来,不但救治董松的问题解决了大半,舒甜也至少有个安身之所,不至于被他们夫妻二人拖累得外出务工。   刘氏见舒甜低着头,便继续问道:“若是你也愿意,我便去应了张老夫人,如何?” 第12章 这是什么   幽静的卧房之内,母女俩相对而坐。   刘氏忐忑地看着舒甜,她实在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   舒甜沉吟片刻,道:“娘亲,甜甜不愿。”   刘氏凝视舒甜,十分不解。   “为何?张大夫哪里不好?”   舒甜淡淡道:“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喜欢罢了。”   刘氏愣住了。   舒甜知道,在这个时代,女人大多作为男人的附属品存在,成亲都是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像刘氏这样,能主动问舒甜意见的,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舒甜拉过刘氏的手,道:“娘亲,女儿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希望我有一个好归宿……可眼下爹爹病重,您的身子也不太好,我实在没有心思嫁人……况且,如今咱们这样的情况,对张家来说,也是一种拖累。”   刘氏沉思一瞬,张家虽然有一间医馆,但也算不得大富大贵之家,若是摊上他们一家人,张汝成肯定也要吃力不少。   张汝成吃力点儿便也罢了,但若是因此而怠慢舒甜,刘氏是一百个不答应。   片刻后,刘氏点头道:“甜甜说得有理,这事……是娘亲没考虑周到。”   舒甜露出笑容,轻声劝慰:“娘亲别多想了,一切交给我罢。”   刘氏怔然地看着舒甜,她玉颜姣好,眸若明月,若不是落到此番境地,刘氏是怎么也舍不得女儿吃一点点苦头的。   -   尹忠玉等三人从无名饭馆离开后,在武义巷中转了一圈,便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径直回了锦衣卫指挥司。   此时正值晌午,饭堂在锦衣卫指挥司的西南侧,众人穿过中庭,拐两个弯便能走到了。   他们一回来,恰好碰上准备去饭堂用饭的千户吴鸣。   吴鸣热情招呼道:“忠玉,你们回来得正好,一起去吃饭吧!”   谁知,尹忠玉、付贵和范通通清一色地摇头加摆手:“不吃了不吃了!”   吴鸣有些疑惑:“为何?”   尹忠玉道:“我们吃过了。”   吴鸣噢了一声,正准备走。   他是寒门子弟出身,能熬到锦衣卫千户非常不易,一直省吃俭用补贴家里,几乎没有单独下过馆子。   范通通忍不住道:“吴鸣,你是不知道……今日忠玉带我们去吃了‘豌杂面’,那简直是我吃过的面里,最好吃的!”   吴鸣听了,道:“在你眼里,哪有不好吃的东西!?”   范通通不服,指了指付贵,道:“不信你问付贵!是不是好吃?”   平日里要付贵说句好话,简直是难于登天,但今日他却一反常态道:“确实不错。”   顿了顿,付贵又补了句:“而且还很实惠。”   付贵回想了一下肉酱的荤香,还有些回味无穷。   吴鸣疑惑道:“你们是在哪儿找到这么便宜,又好吃的面啊!?”   尹忠玉哈哈一笑:“是上次夜屿大人带我外出公干时,偶然发现的……那饭馆的包子和豌杂面都做得极好,我们三个人加起来吃了十几碗!对了,那小厨娘也容姿貌美,身段婀娜,看着就赏心悦目……嘿嘿……”   “难怪回得这么晚。”这声音冷冷清清,好似从天上飘来。   尹忠玉面色一僵,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几人颤颤回头,只见夜屿在他们后面,面无表情,双手抱胸地看着他们。   一袭暗红的飞鱼服,衬着苍白的脸,桀骜中透着几分不悦。   尹忠玉连忙躬身拱手:“属下该死,请大人恕罪!”   范通通和付贵也急忙告罪,而吴鸣虽然是被连累的,但此刻也只得陪着他们一同告罪。   夜屿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到尹忠玉身上:“东西呢?”   尹忠玉应声答道:“回大人,已经拿到了。”   夜屿面色稍霁,道:“跟我来。”   说罢,转身就走,尹忠玉连忙跟上。   余下几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屿大人的脾气他们都知道,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尹忠玉忐忑地跟在夜屿后面,入了衙门书房。   夜屿在桌前落座,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发现?”   尹忠玉从怀中掏出两张纸,一张一张铺陈到夜屿面前。   “大人请看,左边这张纸,是被传扬的反诗……而右边这张纸,是属下在武义巷找到的。”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   这两张纸虽然是不同的质地,但字迹看起来有些相似。   尹忠玉继续道:“果然不出大人所料,这写反诗的人,就藏身在武义巷中,是个文书先生,以帮人写信为生。”   顿了顿,他继续问道:“大人,您怎么知道这人一定和那几家铺子有关呢?”   上次去过武义巷后,夜屿就让他拿着这反诗的手稿,去其中的几间铺子查一查,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字迹类似的人。   夜屿看了尹忠玉一眼,道:“你不看招牌吗?”   尹忠玉愣了愣:“招牌?”   夜屿淡声:“武义巷之中,铺面一共五十八家,其中五十一家有招牌。”   尹忠玉惊呆了,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有些招牌的字迹,与这反诗的字迹很像?”   夜屿微微颔首。   住在城南的,大多是平头百姓,就连开铺子的,也少有富贵人家。   能识字写字的并不多。   因此,哪里若是开了新的小铺子,八成是请个文书先生,来帮忙写个牌匾。   尹忠玉认真回忆起来,上次他们去武义巷,适逢大雨,他便如走马观花一般走完了巷子,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没想到夜屿不但弄清了招牌的数量,还记住了不同招牌的笔迹,从中直接找出了可能关联的铺面。   尹忠玉就是根据他的指示,去了那几家店铺,顺藤摸瓜查到了文书先生。   尹忠玉心中佩服,沉声问:“大人,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属下把那人抓来?”   夜屿之前便交代了,不要打草惊蛇。   夜屿摇了摇头,道:“就算反诗是文书先生写的,也不见得是他亲自作的诗。”   尹忠玉思索一瞬,确实。   那个文书先生待在武义巷二十几年,一直靠替人写字为生,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那反诗字字铿锵有力,怨气冲天,实在不像他那样性子的人写的。   “你继续查,但要私下看好那个文书先生,不能让他离开京城。”夜屿吩咐道。   “是!”尹忠玉拱手:“若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先……”   “等等。”   夜屿迟疑了片刻。   他抬眸,看向尹忠玉:“你之前说的……豌杂面是什么?” 第13章 入宫   书房内,空气凝滞一瞬,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尹忠玉忐忑地看向夜屿,他面色平静,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似笑非笑。   尹忠玉眼角抽了抽,夜屿大人怎么会对豌杂面感兴趣?他八成还在为自己外出公干时玩忽职守而生气!   反话,这一定是反话!   尹忠玉额上渗出了丝丝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认错:“大人,都是属下的错!属下不该去吃豌杂面……更不该吃三大碗!延误了正事,还请大人责罚!”   尹忠玉面色通红,有种说不出的窘迫感。他身为世家子弟,也非常看中颜面,尤其是在自己的榜样面前,他更不想丢脸。   夜屿眉宇微动,沉默了一瞬。   “罢了,你退下。”夜屿道。   尹忠玉感觉后背一松,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尹忠玉走后,夜屿站起身来,取过架子上的外袍,仔细系好衣带。   他要入宫一趟。   -   皇宫,御书房。   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个不停,与这御书房的肃穆格格不入。   皇帝懒懒倚在矮榻之上,奏折凌乱地扔了一地,地上还有几根鸟羽。   他手持一根金针,正在逗弄笼中的鸟儿,神态十分玩味。   一宫女踏入房内,小心翼翼禀报:“皇上,夜屿大人到了。”   皇帝眉毛一抬,露出几丝兴趣,悠悠道:“让他进来。”   夜屿应声而入。   他着了一身暗红的飞鱼服,踏进书房之时,目光微抬,一眼瞥见笼中鸟。   那小鸟惊恐地躲在笼中一角,被那尖锐的金针逼得“唧唧”直叫,身上的羽毛几乎被扒光了,看起来身子光秃秃的,有些骇人。   夜屿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收回目光,若无其事道:“微臣参见皇上。”   皇帝见他来了,勾唇一笑:“爱卿来了,可是反诗的事有眉目了?”   夜屿恭敬地弯着腰,道:“已经有眉目了,但为了将反贼们一网打尽,微臣想放长线,钓大鱼。”   皇帝一听便来了兴致,道:“看来反贼有很多?”   夜屿淡笑一下:“应该不止一个。”   皇帝不怒反笑,双目迸发出一种嗜血的渴望:“太好了……朕要一个接一个地弄死他们。”   夜屿从善如流:“等微臣抓到了反贼,任凭皇上处置。”   皇帝狞笑起来,他指了指眼前的笼子:“夜屿,你看看这支笨鸟,一大早便敢来朕的寝宫叽叽喳喳乱叫,扰人清梦!该死!”说罢,他用金针蓦地戳了一下小鸟,小鸟惊叫一声,在笼子里使劲扑腾。   “朕便找人将它抓了下来,一点一点拔光它的毛,戳死它,让它叫个够!哈哈哈哈哈……所有和朕作对的人,都要死!”   皇帝狞笑,手中金针不断地乱刺,小鸟在笼中无处容身,撞来撞去,无助、恐惧至极。   夜屿面色无波,语气平平:“世人愚昧,不懂皇上的雄才大略,竟敢螳臂当车,简直是不自量力。”   皇帝听了这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夜屿。   他目光阴鸷,嘴角却带着笑意:“还是你,最懂朕。”   夜屿从善如流:“臣不敢。”   皇帝更满意了几分,他随手扔了金针,道:“来人,把这畜生弄走,看着就碍眼!”   宫女低声应是,急忙过来搬走了鸟笼。   皇帝坐起了身子,慢条斯理地搓了搓手,幽声道:“夜屿,你说,等抓到了反贼,怎么惩罚他们好呢?”   他的目光里透出一丝诡异的期待,令人毛骨悚然。   夜屿面不改色,低眉顺目道:“微臣以为,为首的反贼,可斩首示众,杀鸡儆猴。”   皇帝蹙了蹙眉,有些不屑:“就这?没意思!”顿了顿,他道:“还是冯韩出的主意有趣。”   夜屿面色微顿。   冯韩是东厂厂公,东厂和锦衣卫是皇帝的左右手,但冯韩和夜屿,却是水火不容,只不过表面上没有撕破脸罢了。   夜屿笑了笑,道:“不知厂公有何高见?”   皇帝笑了起来:“冯韩说,要把这人写的诗,以刀为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他身上!然后扒光了衣服,让他暴尸城头!”   皇帝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这是一件极其轻松好玩的事情。   夜屿眸中有情绪涌动,他嘴角紧了紧,半晌才回了一句:“还是厂公别出心裁,微臣望尘莫及。”   冯韩此人心狠手辣,对待犯人,一向是无所不用其极。   民间将他称作“人间恶鬼”,但东厂众人却以此为荣。   皇帝见他面色不佳,啧啧笑了两声,道:“冯韩虽然有些好玩的路子,但是办事嘛……还得靠你。”   皇帝心里清楚夜屿的办事能力,也一直十分倚重他。   他看着夜屿,一字一句道:“夜屿,只要你对朕忠心耿耿,朕是不会亏待你的……”   夜屿沉声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效忠皇上。”   皇帝话锋一转,冷笑两声:“不过,你知道的,朕眼里容不得沙子。”   夜屿眸色一滞。   皇帝眼尾飞挑,语气陡然变得危险起来——“夜屿啊,你为何与宁王私下见面?” 第14章 吃面   御书房内,气氛忽然紧张起来,落针可闻。   夜屿面色微顿,一瞬过后,勾唇笑了笑:“若微臣说出来,还请皇上不要见笑。”   皇帝抬眸看他,有些意外,他冷声道:“说。”   夜屿沉声道:“这些年来,微臣一直脾胃不适,无法正常进食……”   皇帝一目不错地盯着夜屿,夜屿继续道:“微臣听闻宁王殿下精于美食之道,便特意去请教了一番,想看看有没有办法缓解病症。”   皇帝眉宇微拢。   宁王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前先皇在世时,最喜欢两个儿子,一个是永王,一个便是宁王。   永王文武双全,才德兼备,后来在与皇帝争太子之位时落败,阖府上下都被皇帝斩草除根了。   而宁王虽然与永王交好,却是个闲散的性子,一直以来纵情山水,沉迷酒色,对于吃食更是出了名的挑剔和讲究。   皇帝笃定宁王碌碌无为,又顾忌着宁王的母族,才留了宁王一命。   如今的宁王,也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时不时还要惹出些风流债来,皇帝还乐得有热闹可看。   此刻,皇帝听了夜屿的话,审视他一瞬,随后问道:“那宁王怎么说?”   夜屿眸光微滞,轻叹一口气:“王爷说……一定是锦衣卫指挥司的伙食……太差了。”   皇帝愣了下,随即嗤笑起来:“夜屿啊夜屿,你想要银子就直说,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朕还能亏待你不成?”   夜屿笑道:“微臣不敢……王爷建议微臣去寻觅些美食,试着刺激胃口,兴许有用。”   皇帝笑意渐收,道:“那个窝囊废,除了这些,他还懂什么?”   “宁王自然无法和皇上相提并论。”   皇帝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罢了,你既是治病,那便好好将脾胃调理好,这样才能陪着朕把酒言欢!”   夜屿淡笑:“是,皇上。”   皇帝又与夜屿聊了几句其他,才让他离开。   夜屿没有在宫中停留,一路沿着主道出了宫。   尹忠玉牵着马,在宫门外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大人。”尹忠玉上前,将缰绳交到夜屿手中。   夜屿面色淡淡,道:“用过饭了吗?”   尹忠玉呆了呆,大人这是……在、在关心他?   “未、未曾!”尹忠玉站直了,连忙回应道。   夜屿点头,道:“你不是说武义巷的面好吃吗?走罢。”   尹忠玉目瞪口呆:“大人……您要吃面?”   他没听错吧!?   夜屿瞥了他一眼:“有问题吗?”   尹忠玉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大人要吃面,属下随时奉陪!”   夜屿没说话,一夹马腹,策马而出。   尹忠玉心里一阵激动——夜屿大人要吃面了!?他难道要成为锦衣卫里第一个看夜屿大人进食的人吗!?   打赌的二十两银子要到手了!?   他连忙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直追夜屿而去。   -   两人马不停蹄地入了武义巷。   云朝没有宵禁,他们到的时候,已近傍晚,正是热闹的时候。   夜市里的小摊一个接一个摆了出来,各种各样的物件摆得琳琅满目。   武义巷两旁的铺面挨个点燃了灯笼,照得整条长街亮晃晃的,行人来往,络绎不绝。   食肆酒楼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十分殷勤,大声吆喝着:“客官,来吃饭吗?”   尹忠玉冷脸摆手:“不了。”   小二一看清他身上的飞鱼服,立即退避三舍,不敢再缠着他了。   此时人不少,骑马多有不便,于是夜屿和尹忠玉便一人牵了一匹马,随着人群默默向前走。   两人穿过人潮涌动的大半条巷子,来到巷尾时,却意外发现,无名饭馆门口没有点灯。   尹忠玉愣了愣,喃喃:“这到底是没开张,还是已经打烊了!?”   夜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尹忠玉敛了敛神,道:“之前属下来吃面……那小厨娘开张便比其他铺子晚,说是她父亲腿脚不好,走过来不太方便。”   夜屿朝前方眺望一眼,发现有几个食客模样的人,正守在无名饭馆门口,门上贴了张纸,似乎写了些什么。   “过去看看。”夜屿扔下一句话,便迈步过去。   尹忠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围在门口的,是无名饭馆的几个常客。   一男子看了看门上贴的告示,忍不住道:“怎么这无名饭馆说关门就关门了?董师傅手艺那么好,难道以后吃不到了?”   旁边一书生道:“听说董师傅病倒了,他女儿虽然厨艺也不错,但是要照顾董师傅,所以这饭馆没法开了。”   男子:“是什么病啊?这么突然……”   书生叹了口气,道:“听说那日有锦衣卫来无名饭馆用餐,也不知是不是吓到了董师傅,总之锦衣卫一走,他便在饭馆里晕了过去,再也没能醒来。”   男子听了,也有些唏嘘:“锦衣卫真是害人不浅!董师傅多好的人啊,怎么会得罪了锦衣卫?可怜、可怜啊……”   两人又开始怅然地回忆起董松和舒甜曾经做过的招牌菜,丝毫没有发觉他们背后,正站着两名身材颀长、穿着飞鱼服的男子。   尹忠玉听了他们的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上前一步,正想去与他们理论,夜屿却忽然拦住了他。   尹忠玉蹙眉,分辨道:“大人,我们确实没有对那老头做什么……他们都是胡说八道……”   夜屿打断他,低声道:“去打听打听,那姑娘住在哪。”   尹忠玉:??? 第15章 上门   尹忠玉立在风中,呆了呆。   他有些不解地问:“大人的意思是?”   夜屿看了他一眼,道:“无论你们有没有做什么,如今传出了这样的消息,我们总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夜屿说罢,不动声色蹙了蹙眉,递了个眼色给尹忠玉。   尹忠玉下意识抬眸,墙角边上,一个黑影立时闪躲到黑暗中。   尹忠玉心头一惊,原来有人跟踪他们!?   这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们后面的?   尹忠玉脑子里飞速转动,思考起这人的身份来。   夜屿面色无波,道:“走罢。”   尹忠玉便也装得若无其事,点点头:“是。”   两人任由那人跟着。   他们没费多大力气,便打听到了董家的住处,夜屿和尹忠玉骑上马,飞驰不消一刻钟,便来到了长宁街。   这是一条寻常的长街,住的大多是平头百姓,没什么特别的。   但此时已近戌时,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饭,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害得尹忠玉腹中馋虫大动。   “咕……”尹忠玉连忙弯了下腰,但仍然掩饰不住肚子里发出的造反声。   夜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尹忠玉干巴巴笑了两声,道:“大人,前面便是董家小院了。”   夜屿微微颔首。   两人走到小院面前,尹忠玉走上前,拍了拍门:“有人吗?”   没人回应。   尹忠玉回头看了夜屿一眼,这小院外墙不算高,对于他们来说,一撑手便能越过去。   夜屿:“再等等。”   尹忠玉无法,只得继续捶门。   过了一会儿,清脆的女声响起:“来了,来了……”   夜屿眸光微动,是她。   木门开了一条缝,小半张俏丽的脸露出来:“是哪位?”   尹忠玉借着月光,看清了舒甜,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了:“果然是你?!”   舒甜愣了下,待看清了尹忠玉后,却面色一僵。   “大人今夜来此,有何贵干?”舒甜语气谦和,心中却在打鼓,人人都说锦衣卫是皇帝的走狗,时常帮着皇帝做些伤天害理的事,这时候上门来,恐怕没有好事……   在尹忠玉不悦的目光下,舒甜忐忑地开了门。   其实她开不开也没什么区别,这小小的木门,就算不开,他们也能一脚踹开。   尹忠玉浓眉紧皱,道:“我问你,是不是你说的,我们锦衣卫害了你爹?”   舒甜有些疑惑:“大人是什么意思?民女不明白。”   尹忠玉有些奇怪:“不是你说的?那为什么武义巷的街坊都在传,说我们光顾过无名饭馆后,就害得你家老头病了?”   舒甜微怔,回忆道:“那日大人们走后,我父亲便身子不适,突然晕倒了……和大人们没有关联。”她听明白了其中要害,福了福身子,温言道:“想来是有人误传,还请大人恕罪。”   尹忠玉撇撇嘴:“果然是以讹传讹……那些无知刁民,什么坏事都喜欢往锦衣卫头上扣!”   等他下次遇到那几人,肯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巷子里传出一阵十分诱人的香味,尹忠玉嗅到之后,忍不住细细分辨,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么香!?   他感觉肚子又要叫了,急忙伸手按住。   舒甜亲亲勾起唇角,温声细语:“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她倚在门边,笑意盈盈,看起来不徐不疾。   但实际上,却在下逐客令。   尹忠玉心里惦记着香味,还没反应过来。   夜屿却抬眸看了舒甜一眼。   她墨色长发松挽,一袭青玉色长裙曳地,腰间系着乳白的围裙,明月清辉,照耀在面颊之上,娴静美好。   夜屿开口:“可有饭食?”   这声音清清冷冷,带着几分神秘的磁性。   舒甜愣住了,抬眸望去,才发现尹忠玉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穿着暗红色的飞鱼服,在夜色下,自然是不如绯红的耀眼,但一眼过去,却再也移不开眼睛。   夜屿面色苍白,五官俊美,精致如刻,整个人有些削瘦,又极为低调。   他在后面一言不发,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直到开口,舒甜才发现他。   她记得他,那个死活不肯吃包子的锦衣卫。   舒甜定了定神,她猜测他的身份不一般,便也不敢怠慢,低声道:“大人,无名饭馆已经关张了。”   她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失落感。   舒甜这几日一直在忙着收拾饭馆,收拾好了之后,便在门口贴了张字条,一来,是为了转租,二来,是想告诉食客和那群孤儿,这无名饭馆暂时停业了。   虽然她心中十分不舍,但为了董松的病情,舒甜也别无选择。   三人沉默了一瞬。   夜屿淡淡看了她一眼,重复道:“我问的是,可有饭食。”   他并不关心无名饭馆到底是开张还是关张。   他不过是要让跟踪的人知道,他夜屿,是来吃饭的。   舒甜讶异了一瞬,她眨了眨眼,道:“有……有三杯鸡,大人吃吗?” 第16章 三杯鸡   夜风微凉,舒甜立在门口,发丝被吹得微乱。   尹忠玉一听,顿时瞪大了眼,他回过头来,一脸期盼地看着夜屿。   夜屿垂眸,定定看了舒甜一眼。   “好。”   舒甜勉为其难地笑了下,连忙把两人迎入院内。   “吱呀”一声,木门关上。   院落附近的黑影闪现一瞬,便转身离开了。   “甜甜,是谁来了?”舒甜的娘亲刘氏款款走出,一见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顿时瞠目结舌,愣在了原地。   刘氏一把拉过舒甜,护在身后,她指着夜屿和尹忠玉,声音颤抖:“你们……你们要抓就抓我!不要抓我女儿!”   夜屿盯着刘氏看了一会儿,眸光微震,有些不可思议。   舒甜连忙解释道:“娘亲,你误会了……两位大人是来吃饭的……”   刘氏惊呆了,她疑惑问道:“吃饭?”   舒甜点点头。   尹忠玉清了清嗓子,道:“谁让你们饭馆停业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刘氏这才反应过来,她定了定神,勉强道:“原来如此……是民妇鲁莽了……”她福了福身子,恭顺道:“寒舍简陋,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夜屿的目光仍然锁在刘氏身上,变幻莫测。   刘氏有些心虚地掏出手帕,将饭厅中的桌椅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请他们坐下。   舒甜见状,道:“两位大人请稍事休息,我去准备吃食。”   夜屿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和尹忠玉在桌前坐下,这饭厅和厨房只有一门之隔。   饭厅不大,只有一张陈旧的木头桌子,桌子旁边的雕花都没蹭得圆润光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饭厅一旁的墙上,和无名饭馆一样,有一个格子形的木架,上面放了不少酒。   刘氏见夜屿的目光,停留在木架子上,陪着笑脸道:“大人,这些酒都是自家酿的,不如民妇为两位倒出来,尝尝吧?”   尹忠玉两眼放光。   夜屿却淡声道:“锦衣卫办案,不喝酒。”   刘氏勉强笑了笑,不作声了。   厨房中,“滋啦”一声响动,夜屿眉间一紧。   尹忠玉忙道:“大人……是、是食物下锅的声音……”   夜屿面色微顿,轻咳了一声。   厨房之中,舒甜站在灶台前,继续烹饪三杯鸡。   三杯鸡是南方的名菜,需要放三种不同的调料下锅烹制,故称“三杯鸡”。   舒甜重新挽起了袖子,热油滚锅,姜片、大蒜、洋葱等一咕噜倒入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儿,便炸出了葱蒜的香味。   葱蒜炸好后放到一旁,舒甜洗净了铁锅,将一大勺白糖倒入锅中。   粒粒糖粉在锅里慢慢熬成糖汁,变成了棕红的糖色,舒甜便倒了一杯水进去,将这浓浓的糖汁冲开,再加入一杯深棕的酱油。   在这个朝代,酱油的说法已经冒了出来,但不少人还是喜欢把酱油叫做“豆酱清”,最早是由鲜肉腌制而成,从宫里慢慢传到了民间。   酱油与糖汁融合好后,舒甜又盛了一杯花雕酒,“唰”地泼了进去。   这花雕可以祛除肉的酸涩味,对于鸡肉的“鲜”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水、酱油、花雕,三杯已经齐全。众多酱料混合在一起,熬出了浓郁的香味,直冲鼻尖。   舒甜又洒了一把九层塔叶。   九层塔叶也称为“罗勒叶”,叶子绿油油的,带着些许茴香的味道,能辟除腥气。   鲜嫩欲滴的九层塔叶,坠入酱汁里面后,舒甜微动一下锅铲,它们便沉入了酱汁里,半锅酱汁咕咚咕咚冒着泡,香味四溢。   酱汁熬好之后,白嫩嫩的鸡肉,便被舒甜拎上了案板。   舒甜手中刀锋一侧,便将鸡骨肉去骨切块了,幼嫩的鸡肉被切成一小朵小朵的,放入蛋液和盐等调料,开始腌制。   腌制了约莫半刻钟,舒甜便开始热锅,黄澄澄的油在锅里滚了一个小圈,大约烧至五成熟时,放入鸡块、生姜、洋葱,姜葱的香味伴着鸡肉一直到炸熟为止。   鸡肉被炸得焦黄,和姜葱一起被盛出了锅,倒入提前准备好的三杯汁里。   洒入一小撮九层塔叶,进行翻炒,准备收汁。   舒甜用小火煨着,棕色的汤汁慢慢收缩成浓郁粘稠的酱状,精华一点一点缩进鸡肉里,肉眼可见的消失了……大功告成!   舒甜用锅铲将三杯鸡小心翼翼的盛了出来,色香味俱全的三杯鸡十分诱人。   但舒甜却有些犯愁。   这原本是她和刘氏的晚饭,但加了两个锦衣卫,自然就不够吃了。   舒甜看了旁边的鸡蛋一眼,忽然灵机一动,抿唇笑了起来。   饭厅之中,夜屿正襟危坐在桌旁。   尹忠玉坐在一边,也不敢吱声。   刘氏时不时偷看一眼他们。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等着。   尹忠玉忍不住嘟囔道:“怎么还没好……”   刘氏堆起一脸笑容:“大人莫急,好菜总是很费功夫的。”   话音刚落,饭厅门口珠帘微动,舒甜便端着两个大盘子,走了进来。   她眉眼轻弯,微微沉下身子,将两个大盘子放在桌上:“两位大人,这是三杯鸡公务餐,请品尝。”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盘子。   干净洁白的瓷盘上,三分之一堆放着焦黄鲜香的鸡块,还有三分之一的位置,放了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和一点青菜。   余下的位置,米饭呈半球状盖在上面,粒粒晶莹饱满,热气腾然而起。   夜屿淡声问道:“何谓公务餐?” 第17章 公务餐   舒甜早就料到,夜屿八成会发问。   舒甜心说,还不是因为三杯鸡不够吃,才不得已分成了多份……但她表面依旧笑着:“民女想着,锦衣卫指挥司的各位大人一定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等待太多菜式,便自作主张为两位准备好了公务餐,这里面的主菜是三杯鸡,除此之外还有荷包蛋和青菜、米饭……可以满足日常的体力所需。”   尹忠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倒是高兴得很,一人一份的话,他就不用每次夹菜都去看夜屿的脸色了。   夜屿长眉微动:“有劳。”   舒甜笑了笑,便退开了。   她冲刘氏使了个眼色,刘氏便跟着舒甜回到了厨房。   她还留了一半给刘氏和自己,既然饭厅被他们占了,她们便来厨房吃。   刘氏小声嘀咕道:“甜甜,他们会喜欢三杯鸡吗?”   舒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她在厨房中,透过珠帘恰好可以看到尹忠玉的吃相,她秀眉微挑:“看来……是喜欢的。”   饭厅里,尹忠玉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嘴里。   一咬下去,幼嫩的鸡肉便丝丝开裂了,每一丝鸡肉,都包含着鲜、咸、香,不同的味觉层次感,非常丰富。   “唔……这鸡肉不一般!”尹忠玉忍不住赞叹出声。   他忍不住拨了拨鸡肉块,其中除了零星的绿叶,似乎没什么其他能看出的调料了。   尹忠玉尝了尝被炒软的九层塔叶,奇异的香味有一点点刺激,有点像茴香,又有点儿冲,但却更好的激发了他的味觉。   他忍不住又夹起一块鸡肉,沾了沾盘子里的酱汁,送入口里,鸡肉不但表层沾了三杯汁的精华,连鸡肉内里,都渗透了三杯汁的香味儿。   他连忙扒了一口饭,莹润香糯的米饭,夹着鲜香的三杯鸡酱汁,满满一口,嚼起来令人满足不已。   尹忠玉就着两三块鸡肉,就将堆成小山一样的米饭,吃完了。   尹忠玉刚想出声叫舒甜给他加饭,却听得夜屿开口:“这份也给你。”   说罢,他将自己的盘子往尹忠玉面前推了推。   尹忠玉愣了下:“大人不吃吗?”   夜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依旧是面无表情。   这鸡肉……确实很香。   他见尹忠玉吃得过瘾,便多看了几眼,但一旦想到自己也要吃,胃里还是一阵反酸。   尹忠玉呵呵一笑,道:“多谢大人!”   他毫不客气地将夜屿的餐盘端了过来,继续大快朵颐。   厨房内,舒甜收回目光。   她秀眉微蹙,有些不解。   “甜甜,怎么了?”刘氏一面用饭,一面问道。   舒甜:“娘亲,这三杯鸡……不好吃么?”   刘氏愣了下,回答道:“好吃呀,娘亲觉得比你爹做得还好呢!”   舒甜没说话。   她想起上次,包子明明做得很不错,尹大人一个人吃了不少,他却不吃。   而今日,明明是他问的“可有饭食”,却仍然一口也不尝!   舒甜想到这儿,心中有些气闷。   她做厨娘这么久,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食客!到底是她做得不够好?还是他挑食?   舒甜忍不住想问个究竟。   她踟蹰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她转身走到门口,拨开珠帘,正准备踏入饭厅之时,却愣住了。   桌上只留下两个空空如也的盘子,和一锭银子。   那个暗红的清冷身影,不知何时离开了。   -   幽静的长宁街上,两个身影被月色拉得很长。   尹忠玉跟在夜屿后面,饱得直想打嗝,却又不敢出声。   夜屿见他走得慢,便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蹙眉道:“没吃饱?”   他并不清楚尹忠玉的食量如何,只记得上次听他们说过,三个人加起来吃了十几碗面。   尹忠玉连忙摆手:“属下吃饱了,多谢大人嗝~”   夜屿:“……”   尹忠玉尴尬地笑了下,脸色通红。   夜屿转身,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尹忠玉几步跟上,低声问道:“大人……那人,好像走了。”   夜屿点头:“嗯,我们入院子时他就走了。”   尹忠玉眸色微沉,道:“大人可知道是什么人?”   夜屿轻笑了下:“除了东厂,还有谁。”   尹忠玉面色微顿,暗暗攥紧了拳头。   如今东厂是越来越嚣张了,居然敢跟踪他们!?   不过……尹忠玉看了夜屿一眼,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若真的是东厂派来的,夜屿说不定会直接将人揪出来。   可夜屿不但默许他跟着,甚至还设法做戏给他看……这就有些奇怪了。   难不成……这戏不是做给东厂的,而是做给皇帝的!?   尹忠玉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出了冷汗。   锦衣卫自成立以来,历经了三代。   每一代都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极得皇帝的信任。   除了上一代锦衣卫中出了叛徒,被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下令灭门以外,便再没出过一次信任危机。   在尹忠玉心里,锦衣卫指挥司一直是十分可靠、不可或缺的存在。   若皇帝真的起了疑心,派人来跟踪他们的话……那是不是说明,皇帝不再信任夜屿……或者说不再信任锦衣卫了!? 第18章 复命   尹忠玉心中有些忐忑,他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夜屿眸色冰冷,沉默无言。   “大人……”尹忠玉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声:“若下次还有人来跟踪,怎么办?”   夜屿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经历过七岁那年的事情后,他再也没有怕过什么了。   -   太极宫中,歌莺舞燕,酒酣热耳。   一群年轻貌美的舞姬,穿着艳丽妖娆的舞衣,踩着节奏,卖力地扭动腰肢。   舞姬们眼波流转,极尽婀娜,一颦一笑都十分动人。   皇帝斜倚在矮榻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龙袍微敞,发丝松乱,慵懒中透着几分桀骜,一双眸子如鹰一般,看似无意,实则锐利无比。   一曲罢了,舞姬们躬身行礼,正要退下。   皇帝唇角微勾,他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一个舞姬,便拽入怀中。   舞姬被他这样一拉,吓得花容失色:“皇、皇上……”   她年纪尚小,左不过十四五岁,穿着粉色的露腰舞衣,坐在皇帝腿上,有些瑟瑟发抖。   细细的腰肢不堪一握,皇帝上手摩挲。   “朕看你,舞跳得很好。”皇帝的唇贴上她如玉脖颈,幽声道。   舞姬勉强笑了下,颤声:“多、多谢皇上……”   皇帝的头埋在颈间,暧昧地问:“叫什么名字?”   舞姬牙关打颤:“回、回皇上……奴婢蜜儿。”   皇帝笑了声,啧啧道:“蜜儿……很好,甜得很。”   皇帝冰冷的唇一路向下,咬上清晰唯美的锁骨。   蜜儿吓得叫了出来。   一旁的柳公公冲余下的舞姬们使了个眼色,舞姬们便急忙退了出去。   逃出去的舞姬们,都暗暗松了口气。   被这皇帝看上的女人,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太极宫里,很快传出蜜儿的哭声。   一个黑影闪现到太极宫门口,柳公公抬眸一看,立即堆起一脸笑:“是冯公公啊!”   来人是冯丙,是东厂厂公冯韩的侄子,也是他最器重的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便已经是东厂掌班了。   柳公公十分殷勤地问:“这么晚了,冯公公还来见皇上吗?”   冯丙也不同他客气,开门见山道:“不错,我有事禀告,还请柳公公通传一声。”   柳公公连忙应声,这冯家的人情,他自然是想攒一攒的。   但皇帝此时正在宠幸美人,他这时候若是进去通传,恐怕少不了一顿训斥。   冯丙看出了他的顾虑,道:“柳公公尽管去,若有什么事,自然有我担着。”   柳公公连忙笑道:“冯公公客气了,奴才这就去!”   说罢,柳公公便重新踏入内殿。   此时,皇帝正把蜜儿按在地上。   衣袍散乱,美人啼哭。   柳公公习以为常,只当做没看见:“皇上……冯丙公公来了。”   皇帝身形微滞,转过脸来,他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欲色,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说完,他从美人身上起来,还嫌弃地踢了她一脚:“滚!扫兴!”   对于他来说,冯丙带回来的消息,可比这美人有趣多了。   蜜儿立即爬起来,匆匆捡起衣服,便哭着往外跑。   “快让冯丙进来。”不知为何,皇帝又露出了一丝兴奋。   片刻后,殿门大开,柳公公领着冯丙进来。   皇帝打量他一眼,他着了一身夜行衣,还未来得及换,便直接过来复命了。   冯丙恭敬跪下:“奴才参见皇上。”   皇帝摆摆手:“免礼……情况如何?”   冯丙面色微顿,道:“夜屿大人出宫之后,去了武义巷。”   皇帝眸色暗了暗,道:“就是出反诗的那个武义巷?”   冯丙点头称是。   皇帝:“他去那里做什么?”   虽然夜屿说他与宁王见面,是为了讨论吃食……但这么多年来,夜屿看似也没有把自己肠胃的毛病放在心上,突然一下如此上心了,倒是有些奇怪。   况且最近反诗频出,夜屿也没有查个明白,难不成这事是宁王做的,夜屿在帮他遮掩!?   皇帝越想越不对劲,心思飞转,眸色变幻不定。   冯丙沉声道:“那里有一家饭馆,似乎小有名气……看起来,夜屿大人……是去吃饭的。”   冯丙虽然是东厂的人,除了听冯韩的指派,仍然是效忠于皇帝,皇帝多思多疑,他不敢隐瞒,只得看到什么说什么。   皇帝一听愣了。   他疑惑问道:“难不成夜屿真的去吃东西了?”   想当年,他一时好奇想逼着夜屿吃东西,夜屿都没有卖面子给他。   皇帝虽然十分不悦,但考虑到夜屿可堪重用,便没有因此事为难他。   如今说他自己出去觅食……这还真是奇了。   冯丙回应道:“可夜屿大人去的那家饭馆,今日没有开张,于是夜屿大人便打听到了饭馆老板的住处,直奔人家里去了。”   皇帝一听,嘴角抽了抽:“当真有那么好吃?”   难道真的是他多心了?也许宁王真的只是给夜屿推荐了好吃的饭馆,帮他提升食欲?   但以他对夜屿的了解,夜屿是不太可能主动去寻找吃食的,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思索了片刻,问道:“你可有亲眼看见夜屿吃东西?”   冯丙答道:“未曾……夜屿大人和尹忠玉入了院落后,奴才就不便跟进了……不过,奴才以为,夜屿大人去那户人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   皇帝听出他话里有话,饶有兴趣:“什么原因?”   冯丙:“为了那个厨娘。”   皇帝顿时眼前一亮。 第19章 美人   皇帝看着冯丙,似笑非笑。   “能让夜屿上门的,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冯丙愣了下,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形容。   那姑娘不施粉黛,眉眼如月,笑意噙在嘴角,与这宫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截然不同。   冯丙跟踪夜屿到无名饭馆时,看到了无名饭馆前聚集着不少乞儿,乞儿门见饭馆关张了,一个个怅然若失……想必时常受她的恩惠。   他面色微顿,话到嘴边,忽然有些不忍心了。   冯丙敛了敛神:“依奴才看,不过是个满身油腥的寻常女人。”   皇帝轻笑起来。   皇帝瞥了冯丙一眼,冯丙面色如常。   皇帝的语气,便松快了几分:“这夜屿啊……办事能力是一流,但在吃食和女人上,确实是没什么品味。”   冯丙从善如流:“皇上说得是。”   皇帝哼了一声,看了冯丙一眼,笑道:“罢了,这女人的好,说了你也不懂。”   冯丙面色微僵。   皇帝拨弄了一下手指上的玉扳指,道:“柳仁。”   柳公公应声而来。   “去挑个厨艺好,长相貌美又懂得侍奉人的女子,给指挥使送去,让他开开眼界!哈哈哈哈……”   柳公公挽起笑容,连忙称是。   冯丙走出太极宫。   柳公公非要送他出宫,一路都十分热情:“冯公公慢走,有劳代我向厂公他老人家问好……”   冯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拂袖离去。   乌云遮月,夜色渐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若夜屿真的钟情那女子……这样好的机会挑拨皇帝和夜屿的关系,他居然就这么放过了!?   也许叔父说得对,他还是太心软了。   冯丙心中有些复杂,他绷着嘴角,眸色渐暗,无声走入夜色中。   -   夜屿离开长宁街后,便径直回了府。   皇帝御赐的都督府距离锦衣卫指挥司并不远,骑马大约一刻钟不到,但夜屿公务繁忙时,仍然会宿在指挥司中。   都督府是个五进院落,装潢得十分奢华,可见皇帝对锦衣卫指挥使的重视,但下人却不多。最近他追查乱党反诗一时,已经好几日没有回来了。   夜屿穿过中庭,行至内院。   樊叔本在指点下人打扫庭院,见到他风尘仆仆地入门,顿时喜出望外。   樊叔立即迎上来:“大人,您回来了!”   夜屿微微颔首。   时辰已经不早了,夜屿低声:“母亲休息了吗?”   樊叔应答:“老夫人今日在园子里逛了一下午,逛累了,回来便早早歇息了。”   夜屿轻轻“嗯”了一声。   老夫人一向不爱出门,顶多在自家园子里逛逛,夜屿便下令将园子扩建了一倍,搬了不少奇花异草回来,供老夫人观赏。   “添儿呢?”夜屿的声音难得有了一丝温度。   樊叔笑了笑:“添儿也睡了,大人放心,她一切都好。”   夜屿沉吟片刻,道:“我去看看她。”   樊叔急忙举着灯笼带路。   夜屿行至偏院,守夜的侍女见他来了,立即躬身行礼。   夜屿无声地摆摆手,让侍女下去,他便轻轻推开卧房的门,迈了进去。   夜色沉沉,室内十分黑暗,但夜屿视物能力很好,他看见一侧的长桌上,放着不少孩子喜欢的小玩意,有拨浪鼓、虎头娃娃、小花篮等,洋洋洒洒摆了一大片,令人眼花缭乱。   夜屿走到床榻边,轻轻撩起幔帐。   幔帐内,月光轻洒,微弱的光照耀在小女孩的脸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盖在小小的面颊之上,脸蛋粉嫩,小嘴微撅,睡得十分酣畅。   添儿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睡了不久便将手脚伸出了衾被。   夜屿微微俯身,拉过她的绵软的小手,重新塞进衾被里,添儿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   被子又开了。   夜屿蹙了蹙眉,再次为她盖上。   他在床边静静等了一会儿,确定她没有再继续踢被子,才放下幔帐离开。   夜屿出了卧房,樊叔还等在这里。   “添儿若知道大人来看她了,定然高兴极了。”樊叔笑道。   他知道夜屿重视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也很喜欢夜屿的陪伴。   但夜屿事务繁多,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才能陪她玩一会儿。   夜屿没说话,准备回自己的院子。   樊叔小心翼翼地看着夜屿的脸色:“大人,汤药一直备着,老奴一会给您送来罢?”   樊叔见夜屿此时回来,定然又是什么都没吃。   夜屿果然犹疑了片刻。   他看了樊叔一眼,终于道:“好。”   樊叔笑意更甚。   须臾之后,樊叔将食盒送入了房中,又帮夜屿准备好了浴桶和水。   他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道:“大人……您多少要吃一些,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夜屿无甚情绪,淡声道:“知道了,你出去罢。”   樊叔低头称是,眼里仍然满是担忧,默默退出了房门。   夜屿独坐站在桌前。   他面前放着那个熟悉的双层食盒。   夜屿眸光定定看着食盒,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指,轻轻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一股酸涩发苦的味道,迎面扑来。   这是樊叔为夜屿熬制的秘药。   他多年来脾胃失和,没有食欲,便一直用秘药进补。   还好他功法奇高,以这药作为辅助,加以运功调息,便可保康健无虞。   若是换了旁人,估计早就形销骨立,性命堪忧了。   夜屿端起药碗,苦涩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他面不改色,仰头一饮而尽。   他将空落落的药碗放在桌上,眼中没有一丝感情,好似着满嘴苦涩与他无关似的。   食盒第二层打开。   下面放着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碗,瓷碗中盛着吃食……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勉强入口的食物。 第20章 忆   夜里灯光昏暗,小小的瓷碗如一片平静的湖。   湖面莹白,没有丝毫波澜,却也无一点生气。   这是一碗米汤。   洁白的米粒经过数次洗涤,米香已经被洗去了大半,最后一次的米汤接近半透的晶白色,看起来纯洁无比,对脾胃虚弱的人有助益。   然而,夜屿眸光淡淡,对这每日都要喝的米汤,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轻叹一口气,伸手端起瓷碗。   微浓的米汤跟着晃了晃,平静被打破。   夜屿皱起眉来,他不喜欢与任何食物交互。   不愿看,不愿闻,不愿尝。   他闭了闭眼,瓷碗逼近唇边,微微倾斜入口——米汤几乎没有什么味道,但他依旧尝出了米粒的生味,顿时面色一僵。   夜屿立即放下碗,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口米汤灌入喉咙,顺流而下到胃里。   胃里一阵翻腾,似乎对这入侵的食物非常反感,再次反酸,让夜屿难受无比。   夜屿不想再碰那碗米汤了。   他转身走开,沐浴的热水早已备好。   夜屿索性借此分散一下注意力,于是便宽衣踏入水中。   水里也放了不少草药,按照白神医的方子配的,时常浸泡可保他在不进食的情况下,依旧有充沛的体力。   夜屿一向不喜欢热水,于是樊叔每次用热水熬成药后,都要放凉了才能给夜屿使用。   如今已经入秋,夜屿浸入冷水中,却丝毫不觉得冷,他靠着木桶,静静闭上眼。   忽然想起一双月牙般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温声问他:“是不是不合胃口?”   对于夜屿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合胃口的东西。   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有任何胃口可言。   他脑海中浮现出今夜,尹忠玉吃饭的情景。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三杯鸡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夜屿看着尹忠玉满脸享受的样子,眼皮跳了跳。   真的如此美味?   夜屿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盘子。   满满的一盘,三杯鸡、煎蛋、蔬菜和米饭,摆得十分精致,还未曾动过。   进食的念头才一出现,胃里立即提出了抗议。   夜屿不得已将餐盘推开,让给了尹忠玉。   沉吟了片刻后,夜屿缓缓从水中站起,干巾简单擦了擦,便套上中衣,走到床榻边,躺了下去。   时至半夜,月光静静流淌,整个都督府寂静无声,夜屿沉默地躺在床上,轻轻闭上眼。   ……   他已经快想不起上一次正常进食,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孩子。   他自小喜欢舞刀弄剑,父亲疼爱他,经常手把手地教他。   每当他有了进益,父亲便会带他出去吃好吃的。   但他父亲总是公务繁忙,时常急匆匆地出去,又风尘仆仆地回来,可就算回得晚,也会顺手给他带点零嘴,有时候是蜜饯,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糖人。   父亲一身绯红公服,看起来精神抖擞,挺拔英武,他总是笑呵呵的:“猜猜爹今日给你买了什么?”   小小的夜屿每日都坐在院子里,紧紧盯着门口,盼着父亲下值。   可后来,他再也盼不到父亲了。   脑海中的画面变得模糊起来,周围陡然暗了下去。   他的嘴被母亲牢牢捂住,母亲手指颤抖,将他的脸颊捂得生疼。   她嘴唇靠近夜屿的耳朵,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气音说道:“千万别出声……”   外面一片混乱,尖叫声,求救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夜屿靠在母亲身边,母亲搂着他小小的身子,两人皆浑身僵硬,惊惧交加。   男子杀意腾腾,他身着绯红飞鱼服,脚踩金边黑靴,一脚踏在一个家丁的胸膛上,那家丁吐出一口血来,一命呜呼了。   男子大喝一声:“给我搜!不能有任何漏网之鱼!”   “是!”其他人齐声应和。   ……   夜屿眉宇蹙起,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坐起身来。,背后凉透。   天还未亮,黎明前最是黑暗。   -   翌日。   夜屿一早便踏入了锦衣卫指挥司。   “大人!”尹忠玉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   夜屿抬眸,看了他一眼:“何事?”   尹忠玉神色有几分焦急:“宫里送了个人来……佥事大人不知道如何处理,正等着您示下呢。”   佥事吴岩山,算是锦衣卫指挥司的第三号人物,一向是夜屿的得力助手。   连他都处理不了的事,恐怕有些棘手。   夜屿淡声:“去看看。”   尹忠玉连忙带路,请夜屿入了正厅。   正厅之中,众人正襟危坐,气氛剑拔弩张。   吴佥事与皇帝身边的柳公公两相对峙,谁也不肯让谁。   吴佥事:“柳公公,这锦衣卫指挥司乃朝廷重地,怎能将女子留在这里?”   柳公公虽然是个太监,但好歹是皇帝身边当差的人,他挑了挑眉毛,居高临下道:“这可是皇上的旨意,特意让老奴将这厨娘带来,赏给夜屿大人。”   吴佥事再次打量了一下跟在柳公公身后的女子,她穿着娇柔艳丽的轻纱裙,脖颈之下露出一片丰腴雪白,她眼含秋水,媚眼微挑,唇脂红艳,嘴角噙着勾人的笑。   这哪里是什么正经厨娘?   吴佥事蹙眉:“若是赏给夜屿大人,为何不送去都督府?反而要安置在锦衣卫指挥司?”   他是个严谨惯了的人,一板一眼地与柳公公辩驳。   柳公公自知不妥,可皇帝让他将玉娘送到锦衣卫指挥司来,他又有什么办法?   柳公公梗着脖子,道:“那便等着夜屿大人回来定夺罢!”   吴佥事面色难看。   “夜屿大人到。”尹忠玉的声音响起,众人应声回头。   连那玉娘也忍不住回头看去。   夜屿阔步向众人走来。   他肤色相较常人更白,着了一身暗红的飞鱼服,行走间有种睥睨众生的气势。   玉娘眼前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粉颊渐红。   柳公公堆起笑容:“夜屿大人可算回来了!皇上体恤您的身子,特意将玉娘赐给您,玉娘精通烹饪之术,又极会伺候人……将她安顿在这锦衣卫指挥司中,想必夜屿大人,会满意的?” 第21章 招聘   众人面色各异。   尹忠玉眉头蹙起,这女子一进门,眼睛便骨碌打转地盯着人看,八成不是什么正经的女子,怎能安顿在锦衣卫指挥司里?这女子既然是皇帝派来的,指不定就是个眼线。   吴佥事见夜屿来了,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也没见夜屿身边,出现过任何女人。   夜屿看都没看玉娘,他瞥了柳公公一眼,问:“厨娘?”   柳公公以为他来了兴趣,立即眉飞色舞介绍起来:“这玉娘曾经学过几年厨艺,能做得一手好菜,又性子柔婉,貌美动人……”   夜屿打断他:“嗯,甚好。”   尹忠玉等人面色一僵。   柳公公笑逐颜开:“这么说,夜屿大人是同意将玉娘安顿在锦衣卫指挥司里了?”   夜屿勾唇,微笑道:“不错。”   吴佥事急忙出声:“大人不可!”   夜屿抬手,吴佥事面色微顿,生生将满肚子话咽了下去。   夜屿看向柳公公,沉声道:“我锦衣卫指挥司上下一心,一向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厨娘的手艺超群,就送去指挥司的膳房里罢。”   柳公公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可这是皇上赐给您的……”   夜屿一眼扫来:“皇上有说,厨娘只能为我一人烹饪吗?”   柳公公瞠目结舌:“没、没有……”   夜屿勾唇:“那就这么定了。”   柳公公仿佛咽了只苍蝇进去,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皇帝借机将玉娘安排到夜屿身边,原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但如今玉娘明显是没机会进他的书房了。   尹忠玉和吴佥事忍不住偷笑。   夜屿说完,冷声道:“指挥司事务繁忙,我就不陪柳公公了。”   这话说得客气,但柳公公哪里敢应,忙道:“老奴告退,不打搅诸位大人办公了……”   柳公公忍不住看了玉娘一眼,她一张小脸煞白,嘴唇死死地咬着。   那个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将她贬成了厨娘!?   玉娘眸中闪过一丝不甘。   柳公公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先留下再说。   玉娘不动声色地应了。   随后,尹忠玉便派人送柳公公离开。   吴佥事安顿好玉娘之后,与尹忠玉一起,来到了夜屿书房。   尹忠玉低声问道:“大人,这女子是皇上赏的,放在厨房里……会不会不妥?”   夜屿勾唇笑了笑:“既然是厨娘,不放厨房,放在哪儿?”   尹忠玉一时语塞。   吴佥事本就生得严肃,此时他的眉头拢成一个“川”字,道:“此事先不谈……此女来者不善,放在厨房……万一她起了歹心,那我们整个锦衣卫指挥司,岂不是大祸临头?”   尹忠玉倒吸一口凉气,在厨房做事,投个毒什么的,可太容易了。   夜屿低声道:“所以,需要有人盯着她。”   此女是皇帝送来的,他不能拒绝,但也绝不能放在身边。   于是便将人送去了厨房。   夜屿了解皇帝,皇帝若是对锦衣卫不满,起了杀心,绝不会派人潜入锦衣卫,而是大刀阔斧地动手。   如今派了个女子过来,明面上是宠信自己,实际上,是想多掌握一些锦衣卫的情况罢了。   若说这女子投毒,倒是不至于,但偷不偷情报……就不好说了。   吴佥事人为老练,夜屿一句话,他就明白了。   “大人,如今锦衣卫的弟兄们越来越多了,厨房人手不够,可否对外招些可靠的人来帮厨?”   夜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可。”   尹忠玉见他们两个打着哑谜,疑惑地挠挠头,不明所以。   -   “唉……”   董家小院的卧房里,刘氏一面给董松擦脸,一面叹气。   刘氏看向沉沉昏睡的董松,心中难受不已。   他们结发多年,一直举案齐眉,董松说倒便倒了,刘氏日复一日地照料他、盼着他醒来,但他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舒甜站在一旁,递上干巾,小声:“娘亲……别太难过了,爹爹如今虽然没有醒来,但张大夫说他的病情还算稳定,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刘氏默默点头,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这段日子,舒甜忙着收拾无名饭馆和转租铺面,但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租客。   董松病得不轻,每日都要好药吊着性命,家中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   刘氏想到这里,心中更是苦闷。   舒甜看出了刘氏的心事,她主动说道:“娘亲不要担心,女儿等会便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儿干。”   刘氏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能找到什么活儿呢?”   舒甜一直是董松和刘氏的掌上明珠,若不是家逢变故,刘氏实在舍不得她出去抛头露面。   舒甜眸色微顿,她近日找活儿,确实不太顺利。   大点儿的酒楼,要看资历和名气,但舒甜只在无名饭馆待过,又是个姑娘家,人家连试手艺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小点的饭馆又给不起工钱,舒甜还要靠着这份工钱养家糊口和给董松治病,自然也不合适。   但舒甜不想刘氏再添烦忧,便道:“娘亲,这你就不知道啦,现在有好几家饭馆都抢着要女儿呢!我只不过想拖一拖,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地方。”   刘氏狐疑道:“真的?”   舒甜小嘴一撅,佯装不满道:“女儿的手艺,您还不相信吗?我可是爹爹的关门弟子!”   刘氏终于展露笑颜:“好好……你们父女俩天下第一……”   舒甜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看着躺在床上的董松,心里默默地想,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要将爹爹救回来。   舒甜帮完刘氏之后,便出了门,她决定今日去城东碰碰运气。   城东是京城的繁华地段,任官贵人云集,酒楼食肆林立,说不定找活儿能更加容易些。   舒甜走了好一阵,终于来到了城东的市坊,可市坊门口却围得水泄不通,不少人挤在布告栏面前围观。   有人嚷嚷道:“哟!这锦衣卫指挥司居然会来民间招厨子?” 第22章 入门   城东街口,人头攒动,看热闹的人一层包着一层,议论纷纷。   “这锦衣卫指挥司的厨子可是肥差啊!听说只有达官贵人的亲戚才有机会进去,工钱高,活儿又轻松……”   “呸!锦衣卫指挥司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啊?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去年有多少人死在了那里?去赚那个钱……莫不是想钱想疯了吧!”   “不过每月半两银子,确实很高了!我舅舅在顶好的江味楼当主厨,都到不了这个价钱呢!”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着,却没人去动那皇榜。   舒甜静静听了一会,心里七上八下的。“招厨子”三个字将她的兴趣提起来,但听到“锦衣卫”她又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最后听到“半两银子”时,她又心中一动。   半两银子,足够让他们一家人生活无忧了!爹爹的病情也能得到更好的救治……   舒甜内心有些纠结。   她踟蹰了片刻,挤入人群中,只见那皇榜张贴在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舒甜一目十行地看完,顿时有些诧异。   她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锦衣卫指挥司招厨子……没有资历上的要求么?”   她之前去其他的酒楼饭馆,见面第一件事,便是问她曾经在哪些酒楼待过、接待过多么贵重的客人。   但这皇榜之上,只写了品性端正,具有烹饪经验即可。   一旁站着个小厮,他嗤笑一声:“锦衣卫指挥司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门槛太高了没人去……”   有人哈哈大笑:“就是啊,谁敢与虎谋皮?没点儿盘根错节的关系,进了里面,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人的婆娘数落道:“小声些!不要命了?”   众人看够了热闹,一哄而散。   舒甜盯着皇榜看了一会儿,她回想起董松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场景,还有刘氏背着她以泪洗面的样子,心下一横,转身离开了。   -   一向严谨肃杀的锦衣卫指挥司门口,今日支起了一个小摊儿。   孟厨子百无聊赖地在小摊前坐了一个上午了。   “这样招人,根本不会有人来的……”孟厨子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吴佥事自门口出来,听到这话,道:“才半日,你怎么知道没人来报名?”   吴佥事张贴皇榜出去招人,本来就是个幌子,挂两日之后,便打算放个暗桩入后厨,盯着那玉娘的一举一动。   孟厨子连忙站起身来,向吴佥事行了个礼。   这差事是吴佥事派给他的,他不敢怠慢,但心中仍有不少疑问。   他抬眼看了看吴佥事,赔着小脸问:“吴佥事,咱们饭堂根本不缺人,为什么非要对外招人呢?”   孟厨子来了锦衣卫指挥司后厨多年,这些年来,在饭堂吃饭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所以需要他们做的吃食也不多,并不是很忙。   吴佥事看出了他的心思,顿时严肃起来:“孟厨子,你们如今得闲,是因为没人来饭堂吃饭!为什么大伙儿放着不要钱的饭不吃?”   孟厨子看向他,吴佥事翻了个白眼:“因为你们做得实在是太难吃了!”   孟厨子:“……”   面对吴佥事,他不敢辩驳……但外面招的厨子又能有多好呢?说不定等外面的厨子来了,他们就知道自家厨子的好了!等着瞧罢!   孟厨子心里忿忿不平。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忽然听得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请问……锦衣卫指挥司是在招厨子吗?”   孟厨子和吴佥事面面相觑,吴佥事立即应声:“是。”   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女,美目弯弯,笑意盈盈,乌发如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着,绿裙垂地,清秀雅致。   吴佥事有些奇怪:“你……是来应征厨子的?”   舒甜点点头,笑道:“不错,还请大人帮忙报个名。”   孟厨子竟看呆了,此时才回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姑娘……这锦衣卫指挥司的后厨,可不是好进的地方!你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当过厨娘?”   舒甜经过最近和其他酒楼接触,在介绍自己方面,已经驾轻就熟了。   她勾了勾唇,落落大方道:“民女董舒甜,家父乃城南名厨董松,自小学习厨艺,已经八年有余。”顿了顿,她继续道:“民女之前与家父一起经营自家饭馆,如今家父年事已高,于是民女便想出来找找,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一展身手。”   孟厨子蹙眉:“自家饭馆?那定是个小店了?”   舒甜从容不迫:“虽然地方不大,但老客盈门。”   对于酒楼或者饭馆来说,有没有回头客,很说明厨艺和服务的水平。   但孟厨子显然不买账,他对吴佥事道:“这小娘子看起来娇滴滴的,又没去过什么大的酒楼饭馆,恐怕没见过什么世面,想来是厨艺平平……”   吴佥事见舒甜气质出众,话理清晰,觉得她是个聪明人。   他问:“你的小饭馆,平日里都有些什么人去?”   舒甜唇角轻弯:“除了临近的百姓,还有不少京城懂食的老饕……对了,连锦衣卫指挥司的尹大人也光顾过小店呢。”   “什么?”吴佥事有些诧异:“尹忠玉?”   舒甜并不知道尹忠玉的全名,只能强撑着应下来。   “不错,尹大人不但自己来吃,还带过不少同僚……有一次他带了两位大人过来吃豌杂面,还有一次,他带了一位身着暗红飞鱼服的大人,过来吃三杯鸡……”   舒甜努力回忆着之前尹忠玉来光顾时的细节,她知道,说得越清楚,此事的可信度就越高。   吴佥事却笑不出来了。   暗红飞鱼服!?   他眼皮挑了挑,除了夜屿大人,还有谁能穿暗红飞鱼服!?   他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厨娘,见她笑容仍然挂在脸上,看不出半分心虚,好似在闲话家常一般,对答如流。   难不成……她真的厨艺超群,且还得了夜屿大人的青眼?   可夜屿大人……不是不吃东西的吗?   吴佥事定了定神,佯装好奇:“那位暗红飞鱼服的大人……都吃了什么呢?” 第23章 新工作   舒甜心中微顿,前半段的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她怎么也要兜住才行。   但想起那人两次都来了,却没有吃过东西,她又暗暗埋怨夜屿,不能为她入锦衣卫后厨而背书。   舒甜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位大人……每次都是来坐一会儿,他、他只鉴赏餐食,并未动筷。”   她心中发虚,想着入锦衣卫的机会八成要黄了。   可吴佥事却面色微顿,他思索了片刻,道:“孟厨子,带这位董姑娘,入后厨试工罢。”   舒甜诧异抬眸:“真的?”   她美目灼灼,欣喜都快溢出来了。   吴佥事点了点头。   他本来想试探一下舒甜,看看她是不是在撒谎,因为他内心笃定夜屿不会吃她做的东西。   若是她说夜屿吃了,那吴佥事会把她拒之门外,但既然她老实说了,可以说明两点。   第一,她所言非虚,确实是招待过夜屿和尹忠玉;   第二,她为人诚实,可用。   舒甜喜出望外,而孟厨子却一脸懵懂:这吴佥事是怎么回事?怎么莫名其妙就把这姑娘放进来了?   但他也不敢违抗吴佥事的命令,便只得乖乖地拎着舒甜入了后厨。   此时还是上午,大部分锦衣卫都外出忙公务了,指挥司内人并不多。   孟厨子端着架子,居高临下道:“我说小厨娘啊,这锦衣卫指挥司后厨里,杨师傅来的时间最长,也是咱们后厨的主理人,我是这后厨的第二把交椅,你既然过来,一切都要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舒甜脸上挂着笑,从善如流:“多谢孟师父提点,舒甜知道了。”   她声音清甜,语气真诚,听得孟厨子心花怒放。   孟厨子语气也缓和了几分,道:“你只要干活勤快,杨师傅不会亏待你的!”   舒甜笑着点头。   孟厨子领着舒甜,穿过中庭,从侧门入了后厨。   这后厨地方不小,有一间大伙房,还要一间柴房,和食材仓库,三排屋子加在一起,统称为后厨。   此时正值上午,众人都在准备锦衣卫们的午饭。   “杨师傅,今日中午报数用饭的,一共二十三人。”负责后厨杂活的薛大娘,恭恭敬敬地站在杨师傅旁边。   她约莫五十出头,身子微胖,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杨师傅看着年纪不如她大,却颇有威严。   “怎么少?”他轻瞪薛大娘一眼。   薛大娘噤若寒蝉:“是……是……我去问百夫长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   杨师傅面露不悦。   这锦衣卫指挥司有一百多号人,每日的早中晚饭,都是由后厨提供的,花的是朝廷的银子,不需要锦衣卫自己出一枚铜板。   但在饭堂吃饭的人,却越来越少。   吴佥事分管指挥司内的大小事务,之前便因为这事数落过自己,若是今年还没有改善,就要换掉他这个主厨。   如今饭堂的口碑越来越差,竟落得要出去招厨子的地步……这岂不是打他的脸吗?   杨师傅板着脸,道:“你让玉娘去问问。”   薛大娘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这玉娘是上面派下来的人,听说还是宫里出来的,自从入了后厨之后,连杨师傅都不敢指派活儿给她,她每日都在后厨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腰肢扭得跟水蛇似的,哪个男人见了都容易心猿意马。   此时,杨师傅想让玉娘去问百夫长……薛大娘明白,年轻漂亮的姑娘,去男人堆里走一圈,那自然是好使的。   就算他们不喜欢饭堂的饭菜,只要喜欢玉娘,也会争着抢着来饭堂的。   薛大娘堆起一脸笑:“只怕我这老婆子,请不动贵人啊……”   杨师傅气得吹胡子:“既然入了后厨,多少要做点事吧?哪有吃白食的道理?”   话虽这么说,可他自己也不敢去招惹玉娘……因为这后厨还有个传闻,说玉娘是夜屿大人的女人。   但杨师傅也不全信,若真是夜屿大人的女人,又怎会来到后厨,每天和柴米油盐打交道?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孟厨子便过来了。   “杨师傅,新来的厨娘到了。”孟厨子道。   杨师傅正巧心情不好,又想起吴佥事对外招厨子一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到了就到了!带去伙房洗菜!”   孟厨子吓了一跳,舒甜还在门口等着,他连忙折返过来。   “董姑娘……那个……杨师傅让你先去洗菜。”他有些不好意思。   方才一路走来,他对舒甜的印象越来越好,本来他想将舒甜引荐给杨师傅,可没想到,却撞上了枪口。   舒甜笑了下,毫不在意:“那好,我先去伙房帮忙。”   她初来乍到,早就做好了先从底层做起的准备,只要他们能付得起银子,让她治好爹爹,做多少杂活都行。   舒甜答应得如此爽快,孟厨子也松了口气。他方才听吴佥事的意思,这新来的小厨娘应该还是有点儿本事,没有哪个有能力的厨子,愿意去干杂活儿的。   他笑起来:“好好,我带你去伙房。”   他带着舒甜穿过长廊,走向伙房。   孟厨子道:“咱们这儿的伙房,是所有锦衣卫衙门里最大的,规矩也多……毕竟这儿是指挥司嘛。”   舒甜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里相当于锦衣卫组织的总部,除了总部以外,各地还有分部。   锦衣卫的中高官员,都会时常出现在这里。   舒甜正低头想着,忽然前面闪出一人,她躲闪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   玉娘娇矜的声音响起:“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姑娘?” 第24章 基层做起   玉娘声音尖利,打破了后厨的沉寂。   她自从来到后厨,还没有哪个敢不敬着她、让着她。   玉娘皱起眉,娇气地拍了拍衣襟,轻蔑地抬起头来,正要斥责出声,却忽然愣住了。   眼前的姑娘年纪比她略微小些,一身清雅的绿裙,乌发如云,肤如凝脂,香腮胜雪。   舒甜也被撞疼了,连秀眉微蹙的样子,也叫人怜惜。   玉娘眼里升起一丝嫉妒。   “你们没事吧?”孟厨子出声问道,他虽然不喜欢玉娘,但是也不想与她为敌,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玉娘哼了一声:“怎么会没事,人家都撞疼了!”   孟厨子皱了皱眉,又看向舒甜。   舒甜笑了下:“我没事的,孟师傅。”她抬眸看了看玉娘,玉娘正面色不善地,上上下下盯着她看。   舒甜与她对视一眼,道:“方才走得太急了,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望见谅。”   她一向与人为善,并不想多生事端。   玉娘却阴阳怪气道:“哟,孟厨子,你这是哪里找来的美人啊?”   孟厨子看了玉娘一眼,道:“这是吴佥事新请的厨娘,姓董。”   玉娘疑惑道:“厨娘?”她又来回打量起舒甜来。   如此相貌,怎么会是真的厨娘?!八成同她一样,当厨娘是个幌子,想攀龙附凤才是真的。   玉娘轻笑一下,慢悠悠道:“这锦衣卫指挥司虽然藏龙卧虎,有不少富家子弟,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攀得上的,若真是来当厨娘的,我劝你安分些。”   舒甜面色变了变,她看了玉娘一眼,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是厨娘,自然会做好本分。不知姑娘是何身份?怎么也会在这后厨之中?”   她看起来是随口一问,却直戳了玉娘的软肋。   玉娘面色一僵。   她自从来到后厨,便一直趾高气扬,众人卖柳公公的面子,不敢对她有任何要求,她这几天便也心安理得地在后厨横行霸道。   舒甜这句话,让玉娘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   “我负责做什么,与你有什么相干?你问那么多做什么?”玉娘美目一瞠,艳丽的唇脂,随着气话微微一颤。   舒甜淡淡笑了起来:“没什么,我初来乍到,还要请姑娘多多关照才是。”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让玉娘挑不出任何错误,只能干瞪眼。   孟厨子见玉娘面有不甘,也有些不悦,他提醒道:“玉娘,后厨事忙,你自己不来帮忙就罢了,莫要添乱。”   玉娘更不高兴了,嚷道:“孟厨子,你莫不是迷上了这个小妖精,要和我作对?”   孟厨子一愣,怒道:“你瞎说什么!”   孟厨子二十好几了,还没有成家,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被玉娘这么一说,脸都涨红了。   他长得五大三粗,板起脸来还有几分严肃,让玉娘有些害怕,她色厉内荏道:“怎么……你、你心虚了?”   孟厨子:“你!”   舒甜连忙拉住他,温声道:“孟师父,你不是还要领我去见杨师傅吗?咱们别耽误了时间。”   舒甜在饭馆待得时间不短,很会察言观色,她一看到玉娘,便知她不是什么善茬,而孟厨子身为后厨的二把手都拿玉娘没办法,可见玉娘的身份不一般。   舒甜到锦衣卫指挥司的目的十分明确,她打算等董松的病好之后,就重开自己的饭馆,她只自保,并不想与这些人多作纠缠。   孟厨子定了定神,对玉娘道:“懒得和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计较!”   玉娘气结。   孟厨子没有再理会玉娘,带着舒甜离开了。   玉娘气得跺脚,她怒瞪舒甜的背影一会儿,眼中又是妒忌,又是生气。   孟厨子带着舒甜离开后,低声道:“董姑娘,这玉娘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和她来往,也别得罪她。”   舒甜笑了笑,她知道这是孟厨子对她的关照,便道:“多谢孟师傅提醒。”   孟厨子笑着点头,心道这小厨娘还算懂事。   两人进了伙房,这伙房里人不少,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到舒甜。   舒甜目光转了一圈,这伙房很是宽敞,有一排灶台,热乎地生着火,有几个厨子站在灶前烧锅炖菜,烟火气一浪接着一浪;连案板的区域也很大,整齐地林立着各式各样的菜刀、厨具,有一个厨子操着菜刀,熟练地切着萝卜,一片一片,咚咚作响;案板上方还挂着不少腊肉、干辣椒等食材,看上去琳琅满目,非常热闹。   孟厨子将舒甜带到洗菜的池子面前,只见池子边上站着两个少女。   两人的背影颇为相似,个子都不高,看起来玲珑娇小,又十分瘦弱。   “小虹,小翠。”孟厨子开口唤道。   两人一同转过脸,舒甜讶异一瞬,居然是一对双胞胎!   小虹是姐姐,生得颇为清秀,小翠是妹妹,相较于小虹,眉眼间神态更加活泼。   孟厨子介绍道:“这是新来的厨娘董舒甜,今日先和你们一起洗菜,你们带她熟悉熟悉咱们后厨。”   舒甜笑起来:“两位姑娘好,叫我舒甜罢!”   小虹和小翠顿时眉开眼笑,小虹道:“我们正愁今日的菜不好洗,需要人帮忙呢!”   说罢,小虹指了指身后的两大箩筐青菜。   孟厨子将舒甜带到后,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舒甜看了看那两筐菜,只见绿油油的菜叶上,沾染了不少泥沙,格外脏污。   小翠叹了口气道:“菜农送菜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两筐菜都落到泥里,脏死了,这可怎么洗得完啊!”   伙房之中,负责洗菜的只有她们两人,今日这菜叶特别难洗,需得仔仔细细淘净泥沙,小虹和小翠洗了一早上,完成的还不到三分之一,两个人的手都泡得有些发白了。   舒甜下意识瞥了一眼她们的手指,疑惑问道:“你们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清洗?”   小虹和小翠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那不然怎么洗?”   舒甜想了想,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将菜快速洗净。”   说罢,她瞧了瞧水池旁边,正好放着一个大木盆,她将木盆拿了过来,在里面盛了不少清水。   舒甜将一大把沾染泥沙的菜叶放了进去,然后,撒了一勺盐。   小翠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放盐?不是炒菜的时候才放吗?”   舒甜:“盐入水中,可以帮忙溶解泥沙、菜虫之类的脏污,泡上一刻钟再洗,就会非常容易了。”   小虹和小翠半信半疑地盯着水里看,舒甜伸手搅了搅,泥沙居然缓慢地落了些下来。   一刻钟后,小虹伸手捞起一把青菜,只见青菜表面的泥沙,几乎都被盐水吸走了一般,变得干净多了!   两人啧啧称奇,小翠道:“你懂得真多啊!”   舒甜笑了下:“有些厨房里的小技巧,可以节约不少时间,以后有机会我慢慢分享给你们。”   小虹和小翠重重点头,她们自从入了后厨,便一直打杂,学到的东西少之又少,舒甜说愿意教她们,她们便对舒甜充满了好感。   不到半个时辰,三个人就将菜叶全部洗净了,小虹笑嘻嘻道:“有了这个法子,以后洗菜,可就轻松多了!”   三人相视一笑。   “又找了什么偷懒的法子?”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透露着十分不悦的情绪。   小虹和小翠回头一看,顿时害怕极了!   杨师傅穿着一身白袍,胡须微翘,看起来很是威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们身后。   小翠和小虹嚅喏道:“杨、杨师傅……”眼中带着惶恐不安。   舒甜从容上前,福了福身子:“见过杨师傅。”   杨师傅抬眼看舒甜,眼神微滞,惊讶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你就是新来的厨娘?”杨师傅不冷不热地问。   舒甜勾唇一笑:“正是。”   杨师傅面无表情道:“这洗菜的事可马虎不得,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小翠赔着笑,连忙将舒甜的法子说了一遍。   杨师傅“哼”了一声:“旁门左道。”   他当厨子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盐水洗菜的!   舒甜眸色微顿,却没有说话。   她听孟厨子提过,杨师傅当了二十多年厨子,在锦衣卫指挥司的后厨一向是说一不二,为人严厉又有些刻板,万万不可与他顶嘴。   舒甜牢牢记着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她淡笑了一下:“舒甜才疏学浅,杨师傅教训得是。”   杨师傅见她十分乖巧,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舒甜,打量完后,不由得蹙起眉来。   他忍不住心里犯嘀咕:吴佥事是怎么回事?先是塞了一个玉娘过来,不但不能干活,还要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如今又塞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把这后厨当成什么地方了?   杨师傅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故意问:“八大菜系里,你都会些什么?”   舒甜答道:“我自幼跟着家父学厨,各个菜系的代表菜都涉猎过一二。”   杨师傅呵了一声,很是不屑:“口气倒是不小!”   舒甜微微一笑:“仅是涉猎而已,算不得精通,日后还要请杨师傅多多关照和教导。”   杨师傅的面色这才缓了缓,他轻咳一声,道:“这样吧,你既然刚来,便负责早膳吧!”   舒甜不挑活,应声点头:“是,多谢杨师傅。”   杨师傅冷冷道:“我们后厨不养闲人,若是你做得好,让吃早膳的锦衣卫大人们满意,那我自然不会亏待你!若是让我听到些不好的说法,即便是吴佥事,也留不住你,你可明白?”   舒甜低头应声:“是。”   杨师傅说完,便背着手离开了。   小虹和小翠立即围了上来,小虹皱着眉头:“舒甜,你怎能一口接下早膳?在锦衣卫指挥司做早膳,可是最难的呀!” 第25章 为难   舒甜看着杨师傅的背影,轻叹一口气。   她心里清楚,这杨师傅排外,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活儿干,但是小虹的话,却让她有些不解。   舒甜问:“这早膳,是有什么问题吗?”   小虹刚要说话,小翠便抢着答道:“你是不知道,咱们锦衣卫指挥司的上值时间很早,那意味着早膳的时间要更早,若是你负责早膳,只怕半夜就要起来了!前一任厨子为了做早膳,几乎吃和睡,都在后厨呢!”   舒甜心中了然,辛苦她倒是不怕,之前开饭馆的时候,也时常天不亮就起床了,跟着父亲早早去饭馆里张罗。   小虹补充道:“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基本没什么人会来吃早膳。”   舒甜有些奇怪地问:“听说锦衣卫指挥司的后厨花的是皇粮,锦衣卫们来这边吃饭是不用花钱的……即便这样,也没有人来吗?”   小虹是姐姐,考虑事情也更加周全一些,她娓娓道来:“不错,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第一,锦衣卫大人们早上都急着点卯,根本没有时间来吃早膳,就算有人来吃,也是匆匆几口趴完,吃不出什么好赖的。”   舒甜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锦衣卫上班也急着打卡签到啊!   小翠急道:“你还能笑得出来?若是你做了早膳,又没人来吃,杨师傅就要赶你走了!”   小虹也附和道:“就是啊,杨师傅可不是什么心软的人!”   她们姐妹俩自从来到了后厨,可没有少被杨师傅骂。   舒甜忙一本正经道:“好好,我不笑了,那第二呢?”   小虹道:“第二……这锦衣卫大人们不少都是世袭的,身份贵重,并不会因为早膳不花钱,而早来一刻。”   舒甜想了想,锦衣卫算是皇家的护卫队,历朝历代都很受重视,俸禄不低,又是天子近臣,谁会在意一点早膳钱呢?   舒甜会意,道:“所以,对于锦衣卫大人们来说,‘免费’并不是卖点,好吃才可能是卖点。”   小虹和小翠连连点头。   三人聊到这儿,舒甜不由得深思起来,既然大部分锦衣卫都颇有些家底,那到底什么样的早膳,会吸引他们呢?   小翠见她蛾眉微拢,问:“你在想什么?”   舒甜道:“做菜和打仗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为锦衣卫们做早膳,首先要熟悉他们、了解他们。   舒甜问道:“你们可知,他们平日里都喜欢吃些什么?”   小虹和小翠对视一瞬,摇了摇头。   她们身份低微,几乎没有靠近过那些大人物。   舒甜便回忆起自己一路走来,看到的场景。   锦衣卫指挥司附近的街道上,唯有一到两家面馆,还有两三个卖油条油饼的小摊儿,选择并不多。   若是锦衣卫们早上都急着点卯,那么能去面馆里气定神闲吃面的,估计不多。   若是去买油条油饼,似乎……又有损锦衣卫这身飞鱼服的威严……所以,锦衣卫们要么在家里吃了再来,要么可能就直接饿着肚子办公了。   所以,吃早膳的需求一定是有的,剩下的问题,就是研究到底什么样的早膳,能吸引他们早一刻钟起床了。   舒甜心里有了些思路,便问道:“仓库在哪儿?能带我去看看吗?”   小翠道:“我们没有钥匙,要去看食材的话,需得找薛大娘,后厨的杂活儿都归她管。”   小翠和小虹也属于薛大娘的管辖范围。   舒甜点了点头,正准备去找薛大娘,却见一个五十出头的妇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薛大娘扭着肥硕的身子,一双绿豆似的眉眼挂着笑,但笑不及眼底,眼角的皱纹沟壑明显。   她一扬嗓子,夸张地唤了一声:“哟,这便是新来的董厨娘吧?”   舒甜微怔,随即冲她点头笑了下:“薛大娘好。”   薛大娘啧啧两声:“怪不得能入得了吴佥事的眼,真是个美人儿……”   她这话听着是赞美,却总透着几分怪异。   舒甜自动过滤掉她的阴阳怪气,直截了当问道:“薛大娘,杨师傅让我负责做明日的早膳,可否请您带我去仓库瞧瞧?”   这后厨里的仓库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杨师傅那儿,另外一把,就是负责后厨杂活儿的薛大娘保管。   薛大娘每日都要进仓库洒扫、点数,所以身上一直带着钥匙。   薛大娘干笑两声,道:“使得使得!我这就带你去!”   薛大娘在前面带路。   小虹和小翠也没进过仓库,也好奇地跟了过来,小虹轻轻拉住舒甜的袖子:“你……你小心些。”   她欲言又止。   舒甜心中微动,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薛大娘麻利地摸出钥匙来,很快将仓库门打开了。   随着“吱呀”一声响,舒甜惊讶地瞪大了眼。   这锦衣卫指挥司后厨的仓库,实在太丰盛了!   这仓库从外面看起来有两层,但入内一看,却发现里面是中空的,所有的架子都是平地而起,延伸到了二楼的高度,抬头可以直接看到天花板,整个仓库就是一座巨大的冰窖,走进去便有些发冷。   各式各样的新鲜食材,陈列在架子上,有数百种之多,按照不同的类别排列着。   光是肉类,都分为不同来源、不同部位打包存放着;调料的种类数也数不清,摆满了一面格子墙;往里走几步,还有一个专属的冰窖,里面存放着不少珍稀的肉类和特殊食材,舒甜心觉有些像现代冰箱的冷冻层。   薛大娘满脸自豪地为她们一一介绍:“这是漠北进贡的羊肉、这是淮北的柑橘、这是江南的酥饼……”   舒甜一一记下,心里感叹:锦衣卫到底是国营单位,真是有钱啊!   小虹和小翠也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多好东西,她们之前只在伙房见过熟的,却不知道仓库里有这么多存货。   小翠嘀咕道:“这哪里是仓库,明明是宝库啊!”   薛大娘领着她们转了一圈,在酒窖门口停了下来,酒窖就在仓库里侧,一推开门,只见五层高的架子上,密密麻麻摆着不少酒坛子。   舒甜放眼看去,似乎有不少名酒,坛子口封得好好的,没有动过。有不少酒,她只听过爹爹说过,却从没见过,不由得有些吃惊。   薛大娘见她们一脸惊讶的样子,便嘱咐道:“这些酒你们可别乱动啊,都是皇上御赐的酒……指挥使大人向来是滴酒不沾,所以都存到了这酒窖里,只有锦衣卫指挥司宴席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供锦衣卫们饮用,任何一坛打破了,你们的小命都赔不起!”   小虹和小翠听了,忙不迭地点头。   舒甜问道:“薛大娘,这里有这么多食材……我可以用哪些呢?”   薛大娘收起方才的得意,轻咳了一声,关了酒窖的门,道:“跟我来。”   她带着三人走到仓库里一个阴暗的角落,薛大娘搬来了梯子,她缓慢地拎起裙子,一手抓着梯子,笨拙地往上爬,舒甜怕她摔了,主动帮她扶着梯子。   薛大娘从架子顶端找到一个麻袋,她伸手一够,将麻袋扔到地上,“噗”地一声,激起一地灰尘。   舒甜和小虹小翠忍不住咳嗽起来。   薛大娘从梯子上下来,嫌恶地拍拍手上的灰,道:“这袋,是你的了。”   舒甜有些疑惑,她走上前去,解开麻袋一瞧,里面的米粒都有些发黄了,凑近一闻,霉味刺鼻!   舒甜蹙眉道:“这米发霉了?”   薛大娘干巴巴笑了两声:“这米是放得时间久了些,不过熬成粥了都差不多,可别浪费了!”   之前负责早膳的厨子,为了图方便,就是日日熬粥,薛大娘想着舒甜肯定也不例外。   舒甜凝视着薛大娘,道:“可是霉米就算熬了粥,也会有霉味,吃了对人的身子是有害的。”   薛大娘悠闲地拨了拨指甲,哂笑道:“哎呀,哪儿有那么严重啊!我可是过过苦日子来的,什么米没吃过?偶尔一两顿,不碍事的……”   舒甜面色凝重起来。   满仓的新鲜食材,薛大娘拿出的这带陈米,明显是最次的。   连小翠都皱起眉来,她小声嘟囔道:“薛大娘,这米都发霉了,您瞧瞧,颜色都变了,怎么吃啊……”   薛大娘瞪了她一眼,斥责道:“小丫头片子,管你什么事儿啊?你不去洗你的菜,来这里瞎凑什么热闹?”   小翠是个直肠子,很是不服,小声道:“本来就是嘛……”   薛大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再啰嗦,今晚就别吃饭了!”   小虹连忙拉住小翠,冲小翠摇了摇头。   她们两个都是薛大娘手下的人,若是真的得罪狠了薛大娘,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舒甜将小虹和小翠拉到身后,冲她们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别与薛大娘争执。   舒甜抬眸,一双美目直视着薛大娘,薛大娘也毫不示弱地盯着她。   只见舒甜不慌不忙道:“既然薛大娘让我用霉米,那我就用好了……反正若是吃死了人,也有薛大娘担着。” 第26章 早稻米   仓库内安静了一瞬。   薛大娘冷笑一声,道:“你少危言耸听了!”   薛大娘双手抱胸,明显是铁了心只肯给她这袋霉米。   舒甜气定神闲地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她缓缓道:“薛大娘可知道,米的发霉类别是有所不同的?”   薛大娘听得有些糊涂:“什么意思?”   舒甜耐心解释道:“通常可以发两种霉,一种叫青霉,一种是黄曲霉。青霉则呈又青又灰的眼色,黄曲霉呈黄红色,这颜色是洗也洗不净的,因为一旦发霉,便是霉入内里,无法根除。我看这袋米有些发黄,八成是黄曲霉了……您是不知道,这黄曲霉可是有剧毒的,一点点入喉,都会要了人半条性命。”   薛大娘半信半疑地听着,舒甜一本正经道:“前年有个街坊,就是因为贪便宜,买了霉米,吃了之后大病了一场,差点儿撒手人寰,何其凄惨……”   她说得像模像样,小虹和小翠也听得认真,忍不住附和道:“真吓人啊!我刚刚摸了会不会中毒?”   薛大娘也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总觉得有些手疼。   舒甜见薛大娘已经信了七分,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也是听说的,谁知道真假呢?我毕竟年纪小,懂得少,若是薛大娘常年吃霉米都没事,那想来锦衣卫大人们吃吃,应该也不会出人命的,顶多也就是闹闹肚子,中个毒什么的……薛大娘,您说是吧?”   薛大娘面色一僵,她仍然梗着脖子,不愿意松口:“你、你少吓唬我!”   小翠有些气不过,道:“薛大娘,您别欺负舒甜才来,人家和咱们不一样,可是个正经的厨娘!”   对于后厨来说,能独自掌勺的是厨子,也算后厨的半个主人,也算是手艺人。   但干杂活的都算是打下手的仆役,比厨子要低上一等。   薛大娘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舒甜是厨娘?杨师傅可是特意交代了我的。”   她这话没错,方才杨师傅确实特意“交代”了她,要给舒甜一个下马威。   舒甜虽然性子好,但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她佯装好奇:“薛大娘,这仓库平日里是谁负责管理的?”   薛大娘不假思索:“自然是我了!”她不但要在仓库里打扫,还负责清点数目,陈列食材。   舒甜一脸不解地问:“既然是薛大娘负责管理,想必也会关注各种食材的状态,这米……为何会发霉呢?”   薛大娘眼角微抽,嚷道:“这、这里食材这么多,怎么看顾得过来呢?再说了……杨师傅都没说什么,你一个新来的,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   舒甜一眼便看穿了薛大娘的心虚,她淡定地笑了笑,道:“薛大娘莫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米,我若是用了,只怕对您不好。”她抬眸,直视着薛大娘,道:“这锦衣卫的大人们,人人非富即贵,万一吃出个好歹来,那可怎么办?到时候出了事一追查,若是查到了咱们……我反正是个新来的,什么也不懂,但薛大娘在这儿不少年了吧?要是查出来,您管理仓库不善在先,用霉米滥竽充数在后,只怕……”   舒甜还没说完,薛大娘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了。   原本这米发霉,就是她管理疏忽导致的,她便想借着舒甜的手,将这米消耗掉,反正早膳吃的人也没几个,大不了煮完再倒了,正好平了这笔账。   但舒甜这一席话说完,她就有些害怕的。   这锦衣卫里,人人杀气腾腾,凶神恶煞,万一真有人吃出个毛病来,她还能活着出去?   就算要帮杨师傅“敲打敲打”这小厨娘,她也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啊!   薛大娘想了想,惊出了些许冷汗。   她尴尬地笑了两下,道:“还是舒甜说得对,是我老婆子糊涂了!”说罢,她便将霉米重新扎起来,拖到了一旁。   舒甜暗暗松了一口气,小虹和小翠相视一笑。   薛大娘眼珠一转,又翻出了一个麻布袋,道:“这回可不是霉米了,你看看,都是好米!”   舒甜存了个心眼,她主动解开绳子,将米粒掏出来一看,米粒洁白,但一颗颗看上去十分细小,质地过于硬脆,与寻常的米粒不同。   舒甜抬眸问道:“这是早稻米?”   早稻米和晚稻米是不一样的,早稻米一般是于每年的七至八月收获,吃起来口感较硬,相比于晚稻米,口感和质地都要差上许多,营养价值不高,但饱腹感会更强一些。   薛大娘双手一摊,道:“不错,虽然是早稻米,可也是好米,若是你再挑三拣四,那便没有别的可选了!早膳本来吃的人就不多,按照规矩,不可能分配更多的食材。”   小虹和小翠听了,都皱起眉来,这薛大娘为什么非要为难舒甜不可呢?   舒甜手摸了摸米粒,却道:“好,早稻米就早稻米。”   薛大娘见她这么快就同意了,倒是有些意外,她连忙道:“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说罢,连忙将这袋子早稻米登记到了舒甜名下。   薛大娘登记完后,心道:我看你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舒甜面色平静地领走了米袋,小虹和小翠便帮着舒甜一起,将米袋拖了出来。   小虹道:“这早稻米也不知是怎么进到仓库的,锦衣卫大人们一个个都金贵着呢,若是他们吃得不满意,恐怕是要找你麻烦的……”   小翠也担忧道:“是啊……之前有个厨子,放多了盐,差点儿被一个大人给打死了……”   舒甜笑了笑,道:“放心吧,虽然是早稻米,但是我也有办法把它变成美味。”   每一种食材,都有它的闪光点,只要用对了地方,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舒甜带着早稻米回了伙房。   此时快要到午时了,各个厨子们都开始忙活起来,舒甜便也开始研究起这一袋子早稻米。   她先将米倒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虽然是早稻米,但是也算颗颗饱满,没什么太多的次米掺杂在其中。   舒甜思索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她将一大波米粒倒入一个木桶中,淅淅沥沥的声音,如细小的玉石撞击一般,听起来十分欢快。   她又舀了几大瓢的水,倒入了木桶里。   莹润的米粒泡了水,大部分沉水底,雪白一片,像水下的凝固的雪花一一样,颇有几分唯美的意味。   她用手淘了淘,米粒中间便出现一个个小小的漩涡,不少米粒也跟着欢腾起来。   小虹和小翠正在一旁洗菜,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小虹见舒甜泡了不少早稻米,便疑惑问道:“舒甜,你打算做什么呀?”   小翠眨眨眼,也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舒甜狡黠一笑,低声问:“你们可吃过米粉?”   小虹和小翠面面相觑,两个人一起摇了摇头。   这两人长得太像,动作又颇为一致,看起来像照镜子似的,有些滑稽。   “什么是米粉?”她们只听说过米粉、面条。   舒甜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米粉是南方的一种食材,米粉一向是以大米为原料,经过浸泡、磨浆、蒸煮等方式,成为长条形的主食,再配上炒制的盖码,也可配上卤水等佐料,成为美味的早膳。”   小虹还从没听过这种食物,问道:“南方?南方的哪里呢?”   舒甜想了想,云国的南方其实不够南,想来是没有的。   她曾经看过这个时代的地图,大云在大陆的东北部,往下便是白蛮,白蛮往西是瓦旦,往南是大文,每个国家和地区对食物都有不同的喜好。   于是舒甜道:“我也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不太清楚具体的地方,等我做出来,你们尝尝便知道啦!”   小虹和小翠用力点头。   短短半日的相处,她们便喜欢上了舒甜,舒甜不但教会了她们洗菜的法子,还三言两语化解了薛大娘的坏主意,让她们佩服不已。   就在这时,门口的铃铛忽然发出了“叮叮”的响声。   所有的厨子们,都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灶火烧得更旺,各个大锅中,都炒制着不同的菜肴,动作更快的,已经开始装盘了。   不少仆役涌了进来,开始帮忙传菜。   一时间,伙房中人头攒动,忙碌不已。   舒甜好奇地看着他们来来回回,疑惑问道:“这铃声是什么意思?”   小翠抬眸一看,答道:“马上就到午膳时间了,大人们要来饭堂用膳了!”   小虹补充道:“这是每日伙房最忙的时候,因为早膳没什么人吃,午膳的话,没有外出办差的大人们,会来这儿用膳……到了晚上,若是他们得闲,便回家或者去酒楼食肆吃了……”   舒甜了然地点点头,这里和无名饭馆不同,之前爹爹身子好的时候,他们时常从早忙到晚,一日三餐,食客盈门,络绎不绝。   舒甜想起自己的饭馆,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干活!”杨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冲着她们三人一顿吼,小虹和小翠吓得立即回去洗菜了,舒甜也回过神来,她走到小虹身边,低声问道:“我能去饭堂看看大人们的用膳情况吗?”   她需要更了解这些锦衣卫,才能做出适合他们的早膳来。   小翠想了想,道:“你应该可以,但我们就不行了。”   她们两姐妹属于最低级的杂役,是没有资格入饭堂伺候的。   舒甜还未去过锦衣卫指挥司的饭堂。   她小声问道:“饭堂在哪儿?”   小虹指了指伙房的窗户外面,道:“那堵墙的后面,就是饭堂了。”   原来饭堂与后厨的院子是连着的,只不过因为门不挨着,所以看起来很远。   舒甜点点头,她趁着杨师傅不注意,便混入了传菜的仆役中,走进了饭堂。   踏入饭堂的一刹那,舒甜顿时呆住了。 第27章 赔   这锦衣卫指挥司,连饭堂都修葺得金碧辉煌。   鎏金雕花木门,半透帛紗窗花,紫金香炉中还燃着名贵的香料。   但这香料和饭菜味混到了一起,总是有种怪怪的感觉。   一张张名贵的紫檀木八仙桌,十分整齐地摆在饭堂之中,每一张桌子都能坐六到八人不等。   陆陆续续有锦衣卫进来,品阶较高一些的,穿着张扬绯红的飞鱼服,和舒甜之前见过的尹忠玉,穿得有些相似。   品阶低一些的,则穿得是青绿色的锦绣服,看起来谦虚低调不少。   舒甜侧身躲在传菜的后门旁边,仔细看了一会儿,便摸清了上菜的流程。   后厨的菜做好之后,便由仆役们端到饭堂,每个菜都是一大盆,盆与盆排成一条长队,虽然看着气派,但热菜们都东倒西歪地躺在大盆里,并没有什么美感可言,更别提勾起人的食欲了。   舒甜见薛大娘站在菜盆旁,麻利地将各种各样的菜,都舀入同一个大碗里,不同味道的汤汁、菜肴都混合到了一起。   舒甜蹙了蹙眉,这样岂不是都蹿味了吗?   舒甜继续观察,只见一个锦衣卫坐到了桌前。   薛大娘便立即吩咐一个仆役,端着饭碗呈过去。   仆役小心翼翼地将大海碗放到那名锦衣卫面前,躬身退下。   礼数是做足了,但这一大碗饭菜,看上去实在是粗鲁不堪。   那名锦衣卫似乎习以为常,他看也不看一眼,仿佛对这碗里的食物毫无欣赏的兴趣。   舒甜见那锦衣卫用筷子,随意扒拉了几下,挑起一块米饭送入嘴里,面上依旧是没有任何情绪。   舒甜目光逡巡一周,发现不少人都是一样的状态,看上去十分麻木。   好的食物能带给人愉悦感,如果食客感受不到愉悦,说明一定出了问题。   舒甜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儿,便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   京城入夜,月明星稀。   秋风呼啸,近日里越来越凉,一到了晚上,大部分人便已经下值归家了。   锦衣卫指挥司里静悄悄的,唯有看门的守卫,笔挺地站着。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沉寂,守卫抬眸,才见到暗红的飞鱼服一角,立即单膝跪地:“恭迎夜屿大人。”   夜屿自黑暗中走来,他微微颔首,便快步踏入了锦衣卫指挥司。   他刚刚从外面查案回来,一袭暗红飞鱼服,在月色之下,发出冷凝的光,看着十分威严。   尹忠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两人一起穿过中庭。   “夜屿大人,今日的案子,属下等会回去就整理卷宗,明日呈现给您……”尹忠玉正在说话,夜屿却顿住了步子。   夜屿立时抬手——尹忠玉下意识噤声,目光随着夜屿关注的方向看去。   尹忠玉低声问道:“大人……怎么了?”   夜屿看向后厨的方向,眸色微凝:“后厨有人。”   平日里到了这个时辰,后厨早就没人了,今日是怎么回事?   夜屿与尹忠玉对视一眼,难不成是皇帝赏赐的那个玉娘,趁着夜深无人……想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你去暗门。”夜屿低声道。   后厨的拐角有一处暗门,知道的人不多,但若是被人发现了,便可从那里逃出锦衣卫指挥司。   尹忠玉心领神会,便转身直奔暗门而去,夜屿则放轻步子,迈入后厨。   后厨的中庭十分空旷,四周都是暗的,唯有伙房还点着油灯。   夜屿听见伙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走近几步。   随后,房内人影微动,少女的轮廓,被投射到窗户上。   这剪影清晰而唯美,隔着窗户,能看出少女长发松挽,几缕发丝微垂在下颌间,睫毛飞翘,俏丽动人。   夜屿面色微顿,不是玉娘。   “吱呀吱呀”的声音,透过窗户传了出来,夜屿有些疑惑。   夜屿缓步靠近一条支开缝的窗户,侧头看去——只见一个青衣少女,坐在一方小小的石磨前,她衣袖高挽,露出白皙的手腕,两只手把住石磨的手柄,正在奋力研磨着什么。   声音便是从这石磨里发出来的。   夜屿眸光微动。   怎么是她?他记得那个武义巷的小厨娘。   夜屿思虑片刻——是了,吴佥事已经禀报过,招了一个机灵的厨娘来,看看能不能暂时充个暗桩。   夜屿没想到,吴佥事说的厨娘会是她。   舒甜坐在石磨前,对窗外的一切毫无察觉。   她拿起手帕净了净手,然后掬起一捧还未研磨早稻米瞧了瞧。   她一手捧着,另一手轻轻压一压,米粒已经有些发软了,要快些研磨才行。   这早稻米泡了大半天的水,好不容易泡软了,可以开始研磨,可伙房的人都下值了,没有人能帮舒甜,于是她只能一个人留下来,细细研磨。   这石磨看着不大,但舒甜一个姑娘家动起手来,却很是吃力,但为了明天早上能让锦衣卫们尝到米粉,她已经磨了一晚上,可速度实在太慢了,此时才磨好一碗米,还有四大碗米等着她。   舒甜有些犯愁,她长吁一口气,双手握住石磨的把手,继续研磨。   莹白的米粒,拥挤地堆在碗里,看起来纯净剔透,米粒被滴滴答答地放入石磨,被石磨逐渐碾成粉,凝成了白色的浆状,一点一点流入备好的木桶中。   这场景静谧平和,出现的窗框里,好像一幅画一般。   夜屿没走,站在窗外静静看着。   桶里的米浆慢慢变多,舒甜停下了动作,她的手指有些麻了。   舒甜看了看米浆桶,小心地舀出一碗来。   米浆入碗,显得格外莹润洁白,干干净净的,惹人心动。   她用纤细的手指,探向磨好的乳白色米浆,轻轻一点。   随后,手指放入口中,尝了尝——淡淡的米香通过舌尖传到心间,她眯起眼,唇角微扬,笑了起来。   舒甜喜欢这种纯天然的味道。   窗外,夜屿愣住。   她在……喝米汤!?   舒甜那满足的笑意,让夜屿有一瞬间的恍惚,难道她的米汤……有什么不同?   夜屿静默了片刻,他想起此前她做的包子、三杯鸡……虽然他没有食欲,但闻着很香……且尹忠玉每一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夜屿站在暗处,目光依旧锁在舒甜身上。   舒甜碾了好一会儿米,有些腰酸背痛,她便放下了小碗,想去找点儿水喝。   可这伙房里的水都用光了,只能去后厨中庭打水。   舒甜站起身来,一脸娇憨地伸了伸胳膊,向门口走去——夜屿立时闪开,隐匿了身形。   伙房里,没人了。   舒甜走到水井附近,夜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瞬,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忽地闪身,入了伙房。   石磨上,米浆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杯水车薪,仿佛挤得十分吃力。   木桶里的米浆还不到五分之一,但看起来一层洁净,有种奇异的舒服感。   他目光微转,发现旁边放着一小碗白色的米浆——那是舒甜留下的。   夜屿长眉微挑,手指动了动,探向那个小碗。   夜屿端起来,定定看了看,这米浆和樊叔平日里送来的米汤相比,似乎要浓稠一些。凑近轻嗅,这生米浆研磨得很细腻,由于是早稻米,香味没有晚稻米浓郁,所以并没有引起他熟悉的不适感。   好像……不那么讨厌。   夜屿下意识掏出银针,试了试,一切正常。   夜屿闻着若有似无的米香,似乎在挑战自己的底线。   他停顿了一会儿,胃里并没有熟悉的反感。   夜屿鬼使神差地将碗送到嘴边,轻轻一抿——米浆生冽,冰冰凉凉的,滑喉而过不留痕。   对味觉和嗅觉的刺激都不大,居然出人意料地适合他。   夜屿愣了愣,继续喝了起来。   不知不觉,一碗米浆下肚,直到看到碗底空了,夜屿才回过神来。   夜屿:“……”   他看了空碗一眼,长眉微挑。   虽然不知道这米浆是干什么用的,但味道……还行。   夜屿回头,看了看还堆满米粒的四个大碗,眸光微顿。   罢了,既然喝了,还她一些。   夜屿大手一挥,将几大碗米都倒入了磨盘之中,掌心一推,石磨在雄厚内力的驱使下,自己转了起来。   米粒争先恐后地涌入石磨之中。   石磨旋速如飞,米浆源源不断地流入承接的木桶里,像小型瀑布一般,延绵不绝。   夜屿露出满意的眼神。   门外轻巧的脚步声响起,夜屿连忙纵身一跃,躲到了房梁之上。   但进来的却是尹忠玉。   尹忠玉在暗门处守了很久,都没有见到可疑人的踪迹,便自己进来了。   他进伙房查看了一番,见里面空无一人却亮着灯,正有些疑惑。   身后就传来了少女清音:“尹大人?”   尹忠玉应声回头,他讶异了一瞬:“小厨娘!怎么是你?”   舒甜眉眼轻弯:“托尹大人的福,我才能来锦衣卫指挥司的后厨。“   尹忠玉想了想,顿悟:“我知道了,你就是吴佥事招的小厨娘吧!”   舒甜笑着应声:“正是。”   尹忠玉哈哈大笑:“那可好了,以后日日有好吃的了!”   舒甜唇角微漾,温言道:“民女定竭尽全力,让大人吃得满意。”   尹忠玉点点头,又问道:“对了,今夜你一直在后厨?可有见到什么鬼鬼祟祟的人?”   舒甜道:“今日下了值,大家就都回去了,只有我在这儿……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尹忠玉浓眉微拢,道:“罢了,你忙你的罢。”   他还要去找夜屿大人汇合,若是无人生事,便是最好。   舒甜点头,目送尹忠玉离开。   舒甜喝完了水,回到石磨前,顿时瞪大了眼。   舒甜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石磨已经停了下来,下面的木桶里已经盛满了米浆,足足有一桶!   浓郁的米浆散发出莹白的光泽,丰润柔软,浓郁绵糯,一看就研磨得十分均匀,很是细腻。   舒甜又惊喜又诧异,检查了一遍盛米的碗,果然全部都空了。   她高兴地抱着木桶看了又看,乐得差点儿转起圈来:“我不是在做梦吧!?”   舒甜歪着头,一双美目忽闪忽闪的,娇憨中还带着些不解,很是可爱。   夜屿倚在房梁上,见她这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由得唇角微勾。   舒甜想了一会儿,顿时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这尹大人也太好了,路过后厨找人,居然还帮我磨米浆。”   夜屿面色一沉。 第28章 后厨首秀   夜深人静,灯火迷离。   夜屿暂时不想暴露自己,便索性换了个姿势,坐在了房梁上。   舒甜在伙房中,兴奋地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薄薄的大盘子。   米浆已经磨好,接下来,她要把米浆倒入盘子里,上锅蒸熟。   她看着满满一桶米浆,顿时有种丰收的喜悦,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夜屿:“……”   舒甜笑逐颜开地干起活来,先是清洗了盘子,又用洁净的干布擦了擦,她手指纤纤,灵活又仔细,整个盘子变得锃亮。   舒甜拿起刷子,仔仔细细在盘子里刷了一层油,这是帮助米粉蒸熟之后,脱盘用的。   然后,她便用勺子,舀起一勺米浆,缓缓倒入盘中。   米浆汇成一缕白色的浆柱,一点一点从中间往外延展,很快就铺满了整个瓷盘。   夜屿低头看了一眼,洁净的瓷盘配上纯白的米浆,看起来极度舒适。   舒甜小心翼翼地将盘子放入锅里的架子上,锅里的水已经烧得咕咚咕咚冒泡了,舒甜差点儿烫到了手,便连忙用手指捏了捏耳垂。   盖上锅盖,等个一炷香左右,便可以了。   舒甜继续准备下一盘米浆。   一炷香后,舒甜揭开锅盖,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米浆已经被蒸熟,凝固成了一大张像“饼”的米皮,舒甜连忙将第二盘放进去蒸,然后将蒸好的米皮揭了下来,放到了干净的案板之上。   白嫩的米皮,发出莹润的微光,表面微微有些黏,舒甜拿起沾了油的刀,锋利的刀刃一下场,便将米皮切成了细细的长条,一条挨着一条,亲热又独立。   米皮变成了米粉,舒甜将它们盛入了大碗中备用。   才切好不久,第二盘米皮又蒸好了,舒甜便继续重复方才的动作。   房梁之上,夜屿眸色微眯。   他自从脾胃失调,便对食物失去了兴趣,更没有看过烹饪的过程。   他倚在房梁之上,目光落到舒甜的动作——她的手指柔软,轻轻捏着米皮,一点一点切下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夜屿嘴角微绷,眼中晦暗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舒甜终于将所有的米浆都变成了米粉,她看着切好的一大筐米粉,嘴角噙笑,非常满意。   她站起身来,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舒甜腰肢本就纤细,轻轻一扭,看起来更加不堪一握,十分婀娜。   夜屿面色微顿,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舒甜弯下腰来,将所有的米粉都细细理好,然后又收拾好了自己用过的厨具,这才离开了伙房。   夜屿唇角微勾,无声跳下房梁。   舒甜走出锦衣卫指挥司。   夜风呼啸,乌云遮月,此时已过了三更天,实在是有些晚了。   街上空无一人,连路边的灯笼都灭了好几盏,昏暗至极。   舒甜自从穿越过来,还没有这么晚,独自一人在街上走过。   如今云朝动荡不安,昏君暴虐,官场混沌,百姓民不聊生,就算在天子脚下,也时常有奸淫、抢劫发生。   这锦衣卫指挥司在城北的主街上,舒甜家住在城南,走回去要半个多时辰,舒甜无法,只得拢了拢衣襟,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风声呼呼过耳,发丝被吹得微乱,舒甜顾不得整理,她只想快些回家。   可舒甜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心里一阵紧张,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声呼喝传来:“前面是什么人?”   是男子粗犷的声音,舒甜吓了一跳,双腿不由自主跑了起来。   “站住!”身后的人似乎不止一个,几步就追上了舒甜:“叫你站住没听见啊?”   舒甜回头一看,居然是两个穿着绿色锦绣服的锦衣卫。   舒甜方才离开锦衣卫指挥司时,似乎见过他们。   “大人,有什么事么?”舒甜见来的不是歹人,暗暗松了口气。   高个锦衣卫抬起灯笼看了她一眼,道:“原来是你啊,你跑什么?”   他本来守在锦衣卫指挥司门口,不久前亲眼见到了这个小厨娘从锦衣卫指挥司里出来。   舒甜解释道:“我以为是……是坏人呢……”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能实话实说。   两个锦衣卫哈哈大笑,高个子道:“放心放心,我们出来,就是来巡逻、抓坏人的。”   舒甜有些奇怪,问道:“两位大人不是今夜值守吗?”   矮个子锦衣卫道:“嗨,别提了,本来都要下值了,谁知道刚刚夜屿大人亲自过来了,说是附近有可疑人,往城南方向去了,让我们顺着这条路巡查一番。可我们追了一路,也就只看到了你。”   舒甜眼前一亮:“城南?我住在那里,可否和两位大人同行呢?”若是有锦衣卫在,她就不用害怕了。   两人自然应允。   舒甜心中窃喜,今夜先是尹大人帮忙磨好了米浆,又遇上了去城南巡查的锦衣卫可以送她回家,运气也太好了!   -   翌日。   天才蒙蒙亮,舒甜便起床了。   长宁街离锦衣卫指挥司太远,她必须早些出发,才能赶在锦衣卫们上值之前,将早膳做好。   舒甜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正准备离开院子,却忽然见到刘氏站在院子门口。   “娘亲……”舒甜淡笑一下。   她见到刘氏,顿时有些心虚,因为她到锦衣卫指挥司当厨娘的事,暂时还不能告诉刘氏。   舒甜记得,爹爹很是厌恶锦衣卫,每次提起都是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而娘亲对锦衣卫也是又恨又怕,上次两个锦衣卫上门吃饭,都把她吓得好几晚没睡着,若是叫娘亲知道,自己整日都和锦衣卫们混在一起,估计要直接晕过去。   刘氏打量了一下女儿,道:“这么早就出去?找到活儿啦?”   舒甜面色微顿,迟疑片刻,道:“嗯……在城北。”   刘氏听了,温声问道:“在城北哪里?”   舒甜想了想,道:“在城北一间小酒馆里做厨娘,名气不大,娘亲可能没听过……”   刘氏点点头,眉头舒展不少,道:“那太好了!”她正愁家中快钱给董松治病了,她又问道:“那酒馆的老板待你如何?没有人欺负你罢?”   舒甜笑起来:“没有,大家都对我很好呢,娘亲放心。”她佯装看了看天色,道:“哎呀,我点卯要晚了,那可是要扣工钱的,娘亲我先走了啊!”   说罢,转身便跑了。   刘氏连忙嘱咐道:“慢些跑,记得买些吃的……”   她看着舒甜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命太苦了。   舒甜跑得飞快,没多久便到了城北的地界。   城北的清晨与城南很是不同。   城北都是达官贵人、朝廷要地集中的地方,从吃食方面来说,几乎都是大型的酒楼或者特色食肆。   平日这个时辰,城南的街道两旁,小摊都已经咋咋呼呼地做起了生意来,包子油条、豆浆面饼,应有尽有。但城北的清晨则异常安静,偶有华贵的车马经过,人流量很少,之前她看到的面馆,早上连门都没开。   舒甜面色复杂,喜忧参半。   喜的是城北外面并没有什么早点铺子,没有太多竞争对手;   忧的是,很可能这些达官贵人没有来外面吃早膳的习惯,要知道,一个人最难培养、最难改的,都是习惯。   舒甜若有所思地来到了锦衣卫指挥司。   后厨里空无一人,她第一个到,便将伙房里的米粉取了出来,又拎起一个方便携带的炉灶,向饭堂走去。   待舒甜到饭堂之时,却意外见到了小虹和小翠。   两人正弓着身子打扫桌椅,小虹见舒甜这么早就来了,有些诧异:“舒甜,你今日就开始做早膳了吗?”   舒甜点点头,她将手里的炉子放在了饭堂一角,笑道:“今日便要开张。”   小翠有些疑惑:“你拎着炉子来做什么呢?”   舒甜道:“这米粉要现煮现吃,整个过程呈现出来,会让人更有食欲。”   小虹和小翠面面相觑,她们还从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舒甜见她们一脸好奇,便道:“你们有没有空给我帮忙?我可以教你们做米粉。”   小虹和小翠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好啊好啊!”   她们姐妹俩一向勤快,但是入了后厨几乎没有人带过她们,在这个年代,学手艺是要花钱的,听到舒甜愿意教她们,两人自然乐不可支。   舒甜和小虹、小翠简单说了说想法,小虹和小翠便动手帮她布置饭堂了,随后,舒甜回到伙房中,准备浇头。   米粉是一种十分多变的主食,光是浇头和配汤的种类就数不胜数,搭配在一起,可以做出许多不同的花样。舒甜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先试着做杂酱米粉。   而对于杂酱米粉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杂酱的调味,和高汤的火候。   高汤早就熬好了,放在一边备用,舒甜便撩起了袖子,取过一把香葱。   香葱切段,葱白清香,葱叶幼嫩,切开后还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舒甜将刀锋一斜,将葱白和葱叶段都放入了大碗里。   然后她拿出家中秘制的干辣椒,拿起一把干净的剪刀,剪了起来。   董松做菜十分仔细,连带着舒甜的习惯也非常好,每当用干辣椒时,他们都不会混在一起用刀切,而是用剪刀一个个剪开使用。   因为干辣椒是需要晾晒的,在晾晒过程中难免有好有次,一个一个地过手看,能保证剔除掉较次的干辣椒,以免影响整锅汤料的味道。   舒甜挑出了最好的干辣椒,剪成一段一段的辣椒圈,也放入了大碗中。   昨日在仓库时,她便发现了这仓库的冰窖里腌制了酸豇豆,她便一脸惊喜地拿了出来,这酸豇豆是用老盐水腌制的,时候刚刚好,微酸中带着脆嫩,最适合加入杂酱中调味。   舒甜十分耐心,将一捆酸豇豆解开,提起菜刀,便将这酸豇豆剁成了碎段。   然后便是处理肥瘦参半的猪肉、梅菜等。   舒甜做好准备之后,便点了火,舀了一勺油热锅。   待油温上升了些,舒甜便挖出一勺深红色的豆瓣酱,倒进锅里。   原本凝固的豆瓣酱,一旦进入锅中和热油接触,立即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慢慢化成酱汁,然后便和热油混在了一起,舒甜用锅铲熟练地翻炒着,浓郁的酱香味儿腾然而起。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谁一大早地炒菜呀!?” 第29章 杂酱米粉   整个伙房都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儿。   舒甜抬眸一看,来的是孟厨子。   舒甜笑道:“孟师傅早啊。”   孟厨子平日算是到得最早的了,今日他一踏进后厨,便闻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香味,作为厨子,对饭菜香本就极其敏感,于是他便立即进了伙房。   孟厨子走到舒甜边上,好奇地看着锅中的酱料,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舒甜笑吟吟:“杂酱。”   孟厨子愣了愣:“杂酱?一大早的,做杂酱干什么?”   舒甜笑道:“做杂酱米粉呀,孟师傅吃过吗?”   孟厨子挠了挠头,他疑惑道:“我只吃过杂酱面。”   舒甜抿唇笑了下,道:“那一会我请你吃,记在我账上。”   孟厨子更稀奇了:“好好,我最喜欢尝试没吃过的东西了。”   舒甜一边聊天,一边留意着锅里。   豆瓣酱被已经被炒匀了,舒甜便将肉末一股脑倒了进去,锅里的“滋滋”声更加欢腾,软绵绵的肉末被火热的酱汁一灼,慢慢呈现出颗粒感,她用锅铲将一团团的肉末打散,肉末便四散开来,分别沾上了酱汁,变成了酱红色。   锅里越炒越香,孟厨子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这酱料不是后厨的吧?”孟厨子问。   舒甜点点头,道:“是我爹爹教我熬制的。”说罢,她又将酸豇豆、梅菜笋丝、干辣椒依次放了下去。   干辣椒一入锅,立即发出了一阵无与伦比的呛香味,整锅绵密的酱汁,似乎顿时多了冲击力,香味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   孟厨子忍不住道:“太、太香了!阿嚏!”   舒甜笑起来:“这是干辣椒也是秘制的,你若是喜欢,我到时候拿一些给你。”   孟厨子愣了下,但凡是厨子,对于自己的手艺和秘方,总是要藏一手的,但是舒甜不但允许他站在锅边看,还主动请他吃米粉、送他秘制干辣椒,这倒是让孟厨子有些感动了。   然而舒甜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她将盐、糖、芝麻、孜然等倒入锅中,最后加了一勺酱油上色提鲜。   整锅杂酱“咕咚咕咚”地冒着小泡泡,舒甜继续翻炒,直到酱汁收住,肉末、酸豇豆与酱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舒甜才停下翻炒,将杂酱铲出。   杂酱有满满两大海碗,又浓又密实,十分丰盛,香味飘得老远。   连孟厨子都开始满脸期待地搓手了!   舒甜笑起来,端起杂酱,便向饭堂走去。   -   此刻刚过辰时二刻,吴佥事便到了。   他经过大门,穿过中庭,先去衙门里看了看,又去练武场看了看,浓眉微皱。   辰时四刻点卯,虽说现在还早……但也不至于一个人也没到吧!?   近日天气变冷了,被窝温热,起床困难,有不少锦衣卫每日都踩着点儿来点卯。   吴佥事负责锦衣卫指挥司内部的管理,还因为这事被夜屿点名批了,实在是没什么面子。他今日特意早早过来,就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些人,每日压着时间点上值,等他抓住了那些松散惫懒的,定要罚他们去练武场跑五十圈!   吴佥事四处逛了逛,都没有找到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想了想,说不定锦衣卫们到了,正在饭堂用早膳呢?这个想法极好地安慰了他,他便抬步,向饭堂走去。   才刚刚走过中庭,接近饭堂,他便感到了香气扑鼻。   吴佥事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可置信。   吴佥事是个讲究人,这饭堂平日里做得难吃,他便许久不来了。   他沿着香味,步入饭堂,抬眸一看,顿时愣住了——饭堂一角,架起了一个小小的摊位,摊位的炉灶上,有一口大锅,里面骨汤翻腾,白得冒泡。   炉灶旁边有一个小桌子,约莫两尺见方,上面摆着一排白色的大碗,大碗里洒好了酱油、葱花、盐等调料,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在桌子尽头,放着一大碗香浓的杂酱,吴佥事看了看,香味应该就是从这儿溢出来的。   舒甜抬头一看,见是吴佥事,喜出望外:“吴佥事早,来用早膳吗?”   吴佥事回过神来,喃喃道:“小厨娘,原来是你啊!”他见舒甜站在杂酱前,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你这么快就接早膳的活儿了?”   吴佥事记得她昨天才来。   舒甜点点头,道:“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值。”她笑道:“吴佥事可想尝尝我的手艺?”   吴佥事呆了呆,他一向没有吃早膳的习惯,但看着舒甜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且人又是他亲自招来的,便有些不忍拒绝。   “那……那就尝尝罢。”吴佥事盘算着,他坐在这儿逮迟到的,似乎有些明显,不如要一碗吃的,边吃便等。   舒甜应声:“好嘞~”   说罢,她用洁净的小手,抓起一把米粉,放入漏勺之中,然后将漏勺放入热水中烫煮。   然后又舀起一勺乳白色的高汤,倒入放好佐料的大碗里,热腾腾的高汤一下便将佐料冲散了,那一抹酱油四散开来,溶解到汤里,整碗汤便多了一层诱人的酱色。   吴佥事饶有兴趣地看着,以前的饭堂,都是将饭菜做好了送出了,一人一份,锦衣卫们等着吃便是。   这种“煮给人看”的方式,吴佥事还是第一次在饭堂里见到,颇为稀奇。   舒甜眼疾手快地将米粉捞了出来,这米粉是昨夜现做的,稍微烫一烫便能出锅,她将烫好的米粉沥干水,倒入了高汤之中。   白嫩的米粉乖乖地躺了下去,舒服地泡在汤里,不肯起来了。   然后,舒甜当着吴佥事的面,拿起一个大勺,舀了满满一大勺杂酱,“噗”地一声闷,盖了上去!   吴佥事瞳孔微震。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欣喜?   舒甜笑吟吟道:“大人,杂酱粉一碗,请慢用。”   吴佥事低头一看,一碗丰盛的米粉,摆在了自己面前。   小虹和小翠还在旁边忙活,吴佥事便自己伸手,将杂酱粉端了起来。   杂酱粉用厚底碗装着,摸起来温温热,又不烫手。   每走一步,香味便直直上升,往吴佥事的鼻尖里钻,等他走到桌前时,已经是口舌生津了。   吴佥事将碗放下,拿起一双筷子,直接深入碗底,轻轻搅拌起来。   浓浓的杂酱,随着他的动作,缓慢流入汤里,汤汁变得更加丰泽醇郁,吴佥事夹起一筷子米粉,好奇地看了看。   这米粉白得有些透光,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他从没吃过这样的食物。   他将信将疑地把米粉送入口里——白嫩嫩的米粉上裹了杂酱,鲜香和热辣一起涌来,一下就打开了吴佥事的胃口。   他细细咀嚼着,这米粉看起来软软的,但吃起来软中带糯,爽滑可口,高汤的味道彻底渗入到了米粉中,每一根都韵味十足。   杂酱里,肉末焦香,酸豇豆酸得恰当好处,又脆又有嚼劲,很是开胃。   吴佥事惊讶一瞬,随后,他用筷子挑起一大口米粉,直接吸进嘴里——糯香的米粉加上风味独特的杂酱,吃得他满嘴流油,“滋溜”作响。   吴佥事见身边没人,也没怎么注意吃相,不一会儿,一碗杂酱粉就见底了。   可吴佥事还意犹未尽,他用筷子挑了挑碗里飘着的碎肉,补进嘴里,一点也不想浪费。   吃完了碎肉,他还嫌不过瘾,索性端起了碗,喝了口汤。   吴佥事再次震惊了。   这平平无奇的汤,居然这么好喝?这汤与他在宫中参加夜宴之时,喝到的汤味相差无几。在这寒凉的深秋,一口热乎乎的高汤下肚,别提多美了!   吴佥事继续喝汤。   就在这时,有两个身着绿色锦绣服的锦衣卫走了进来,一见吴佥事坐在里面喝汤,顿时面色一凛。   吴佥事平日在锦衣卫中十分严肃,不少锦衣卫都很怕他。   这会儿两人远远见到了吴佥事,进来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僵持在门口。   可吴佥事现在眼里只有那碗汤。   喝完之后,他回过头,看向舒甜,问:“小厨娘,这……杂酱粉是你做的?汤也是你熬的?”   舒甜微微颔首,问道:“是……大人觉得如何?”   吴佥事平日里保守惯了,一向很少夸人,但对于这碗米粉,他由衷道:“很是美味!”   舒甜会心一笑。   那两名锦衣卫听了,不由得对视一眼。   连吴佥事都说美味……那得美味成什么样啊!?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鼓起勇气,走进了饭堂。   吴佥事正好吃饱了,心情好,一抬头见到他们两个,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小子们,来得挺早啊,不错,很勤奋!”   两人顿时受宠若惊,满口不敢当。   吴佥事站起身来,认真道:“今日的早膳不错,你们也去试试吧!对了,别误了点卯的时辰!”   两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吴佥事说完,便背着手出去了。吃饱了,他更有力气去罚那些迟到的小兔崽子了!   两个锦衣卫见吴佥事走了,神经松弛了不少。   他们都是十分低阶的锦衣卫,家中也不算特别宽裕,便只得老老实实地一日三餐都来饭堂,这早膳虽然每日都开,但平时没个定性,有时候是粥水,有时候是包子馒头,总之都不怎么好吃,他们便也没抱什么期待。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今日的饭堂有些不一样,饭堂一角支起了一个“小摊”儿,有三个姑娘站在这里守着。   他们走向“小摊”,路过了吴佥事方才坐的桌子——啧啧,连汤都喝光了!   他们走到摊前,便被那碗杂酱吸引了,其中一个锦衣卫下意识抬眸,看了舒甜一眼,顿时愣住了。   舒甜眉眼如月,笑意温柔,一袭淡绿长裙,乌发松挽,系了一根绿色丝绦,看上去清丽脱俗。   “两位大人,可要尝尝今日的杂酱粉?”   那锦衣卫直勾勾地盯着舒甜,半天挪不开视线。   另一个锦衣卫连忙拉住他,低声道:“别看了!你不要命了?这美人……应该是皇上赏赐给夜屿大人的那个罢!?” 第30章 圈套   两个锦衣卫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窸窸窣窣地议论着。   舒甜见状,以为他们是担心这米粉不好吃,便道:“两位大人,方才吴佥事吃完了米粉,还夸赞美味呢,两位若得闲,不如试试吧?”她语气真挚,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人。   任谁也不忍心拒绝。   尤其是这两人,经过一番讨论,已经彻底将她当成玉娘了。   “当然要吃!呵呵呵……”其中一个锦衣卫干笑了两声。   另外一个连忙附和:“是啊是啊,看着就知道,姑娘做的一定是美味佳肴,快给我来一碗……啊不,请给我来一碗……”   两个锦衣卫对视一眼,未来的指挥使夫人,不能得罪!   舒甜见他们的态度突然热情不少,心里高兴,便帮他们烫了米粉,又各加了一大勺杂酱。   两人耐心等着,时不时还挤出一脸讨好的笑。   米粉做好后,他们不敢怠慢,连忙千恩万谢地将米粉端走了。   舒甜感觉有些奇怪,但小虹却开了口:“舒甜……有个问题,我不太明白……”   舒甜抬眸看她,笑道:“什么问题?”   小虹疑惑道:“平日里我们的饭菜,都是盛好一大碗,端上去给大人们,可他们都爱答不理,为什么你让他们自己端,他们反而看起来吃得更香呢?”   小翠嘻嘻一笑,道:“还不是因为这米粉好吃,平日的饭菜不好吃呗!”   话音未落,附近的孟厨子干咳了一声,小翠吓得立即噤了声,她方才忘记孟厨子的存在了!   舒甜道:“味道好坏先放到一旁不谈。我爹爹对我说过,食物就好像是人一样,需要情感的连接,换个词叫‘参与感’。例如你走进一间饭馆,你会自己点菜,等你自己选择的菜肴呈上来之后,你心里会对菜肴多一重期待,因为那是你自己选的;你也可以试想一下,在家自己做食物的时候,当看到食物成型,是不是心情愉悦?”   小虹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所以,当人们对食物本身更关注了,期待更甚,食物就会变得更好吃?”   舒甜笑道:“只对了一半。人们对食物有参与感之后,确实会加深期待,若是食物好吃,这种好吃会被放大;但如果不好吃,可就失望透顶了。”   顿了顿,舒甜继续道:“我将炉灶搬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煮米粉的过程,煮的时间里,他们的内心会逐渐开始期待,然后用一大勺炸酱盖上去,这份期待会继续上升,待他们自己端着到了桌前,期待值到达顶峰的时候,才可以享用,他们对这滋味的记忆,会更加深刻。”   小翠听了,忙不迭的点头:“我明白了,这便是先吊着胃口,等吊足了再给他们吃,是不是?”   舒甜笑而不语。   小虹也跟着点头:“原来如此!”   孟厨子听了,深以为然。   他坐在旁边,已经吃完了一碗杂酱粉,对舒甜伸出大拇指,道:“这杂酱粉做得很好,你的这番见解也很独特,受教了!”   舒甜抿唇一笑:“孟师傅过奖了。”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锦衣卫,低声道:“现在吃早膳的人还太少了,希望会慢慢多起来。”   不远处,两个锦衣卫正坐在桌前,吃着杂酱粉,丝毫没有听见他们的这番话。   其中一个瘦小的锦衣卫,挑起一筷子肉酱,看了看,抱怨道:“如今这后厨这么抠门吗?连肉都切得这么小了!”   另一人道:“别抱怨了,你别忘了这是谁做的!”说罢,便将杂酱送入口中——他才咀嚼了两下,就尝到了浓郁的荤香。   肉末很碎,和酱料混在一起,嚼起来有些嘎吱嘎吱的声响,那人一脸讶异:“是酸豇豆!”   他继续嚼起来:“唔~好脆啊!”这酸豇豆可是最好的开胃菜,一口下去就引得他腹中馋虫大动,夹起米粉,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那瘦小的锦衣卫看了他一样,嘟囔道:“有那么夸张么?你莫不是在拍未来夫人的马屁?”   说罢,他挑起几根米粉,一脸不屑地放入口里。   米粉鲜滑,碰了下嘴唇,居然掉了下来。   他愣了愣,尝到一点鲜辣味儿……好像,还不错。   像是不服输似的,他再次挑起一大束米粉,这米粉看起来绵软,但夹得很高,都不易断,他不由得十分惊奇,这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抱着试探的心态,将米粉吞进去,一大束米粉吸饱了汤汁,滑滑糯糯的,鲜咸适中,热辣过瘾,肉末油而不腻,梅菜和酸豇豆相继增香,全含在这一口当中,口感细腻,味觉层次丰富极了。   热乎乎的米粉吞下肚,太美味了!   那瘦小的锦衣卫,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米粉:“这、这也太好吃了吧!”   一旁的锦衣卫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早就说了好吃,你自己不信……”   两人开始大快朵颐,米粉吸得声音老大,连门口的锦衣卫们都听见了。   站在门口踟蹰的锦衣卫们,不由得开始议论。   “咦,今日好像早膳不太一样?”   “饭堂的早膳能好吃到哪去?”   “就是,别耽误了点卯,走罢!”   “我饿着呢,去尝两口罢!”   于是剩下的锦衣卫们,分为了两拨,一拨赶着时间吃了米粉,一拨先去点卯了,没吃米粉。   在早膳收摊时,舒甜算了算,今日一共有十五个人来饭堂吃了米粉。   孟厨子道:“和平时的人数差不多。”   小虹也笑着说:“今日我已经学会了怎么煮粉,明日我来帮你!”   小翠也十分积极:“我也要来帮忙!”   舒甜感激地笑笑:“嗯,我相信明天的人会更多的。”   此时,锦衣卫们已经用完了早膳,都急匆匆离开去参加晨会了。   杨师傅也到了,他背着手进来,扫了一眼这饭堂内的陈设,面露不悦。   “谁允许你把这里摆成这样的?”杨师傅语气冷冷。   孟厨子连忙解释道:“杨师傅,摆成这样可以让锦衣卫大人们看到煮粉的过程,可以更好地勾起食欲……”   杨师傅瞥他一眼,道:“我问你话了吗?”   孟厨子面色一僵,随即噤声。   舒甜站出来,道:“都是我自作主张,与孟师傅无关。”她温柔一笑,软语问道:“杨师傅觉得有何不妥?可否指点一二?”   舒甜之前在自家饭馆时,见过不少刁钻的客人,她总能将他们哄得服服帖帖。   这两句话既没有避讳自己的做法,又给了杨师傅面子,纵使杨师傅有心找茬,也不好太明显了。   杨师傅轻咳一下,道:“罢了,这般小事,我也懒得跟你计较。”他扫了一眼用过的大碗,问:“今早大人们评价如何?”   一旁的小翠连忙道:“大人们都说好吃呢!有的还说,以后要日日都来……”   舒甜不动声色拉住她,接着她的话道:“大人们说,虽然比起杨师傅的手艺差了不少,但还勉强能入口,他们能来吃早膳,也是全冲着杨师傅的面子。”   舒甜笑得无害,左一口杨师傅,右一口杨师傅,叫得十分亲热。   杨师傅半信半疑:“真的?”   舒甜堆起一脸崇拜:“那当然。”   杨师傅面色稍霁,道:“罢了,你们快些把这里收拾了,便回伙房帮忙吧!”   “好嘞!”   -   锦衣卫指挥司里,每日都有晨会。   锦衣卫们点完卯,便四散回各自的岗位了。   有两个青绿锦绣服的锦衣卫,结伴向诏狱走去。   诏狱不止一处,但锦衣卫指挥司中的诏狱,算是所有诏狱中,看守最严、酷刑最多的,这里关押着许多罪大恶极的犯人。   其中一个锦衣卫道:“唉,今日来得晚了点儿,被吴佥事训斥了,等下了值,我还要去武场跑圈呢!”   另外一个有些幸灾乐祸,他早上在饭堂碰到了吴佥事,还得了吴佥事的夸赞呢!   “你怎么不早些来?今日我去饭堂用早膳时,不但碰到了吴佥事,还吃上了饭堂的杂酱粉!美味极了!”   那锦衣卫听了,疑惑道:“这锦衣卫指挥司的饭堂我又不是没去过,他们能把菜煮熟都不错了,哪儿来的美食?”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是那新来的厨娘做的!不但米粉做得好吃,连人也是貌若天仙,甜得不得了!”   “厨娘……莫不是上头来的那个?”那人下意识指了指“天”。   “除了那个还有谁!?照我说,这夜屿大人也真是狠心,那么美的一个小娘子,居然不留在身边,却放到了后厨……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两人进了诏狱之后,边说边走,路过诏狱中庭的审问处,其中一人朝审问处瞥了一眼,立即用胳膊捅了捅同伴。   另外一人也看向审问处,面色微惊,吓得捂住了嘴。   审问处设于诏狱中央,灯火微弱。   一排刑具陈列在长桌之上,不少刑具已经沾染了血迹。   炭盆里的烙铁时不时传出“哔剥”的声响,惊乍骇人。   炭盆旁边的木架上,挂着一个犯人,这人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容,浑身血肉模糊。   犯人对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暗红的飞鱼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独一双眼睛,冷冽透亮,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尹忠玉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夜屿大人,梁潜昏过去了。”   梁潜是江南巡抚,当年,皇帝还是太子之时,他便是东宫幕僚,皇帝一直对他青眼有加。   这些年皇帝把他派到江南一带,管辖的都是富庶之地,是十成十的肥差。   梁潜借着职务之便,不遗余力地搜刮民脂民膏,但凡他到的地方,百姓们都叫苦不迭,背地里叫他“梁剥皮”。   梁潜这次被抓,是因为他在江南大放厥词,称自己是江南之主,被皇帝知道后,雷霆大怒,夜屿便亲自将梁潜押了回来。   夜屿收回目光,淡淡道:“罢了,先留他一命,改日再审。”   诏狱之中,幽暗潮湿,透着一股诡异的血腥味。   夜屿站起身来,转身。   飞鱼服上的金丝线,在黑暗中勾勒出高大的轮廓,夜屿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出诏狱大门。   诏狱之外,天光大亮。   夜屿抬眸,看了一眼,有些灼目。   有时候,从黑暗到光明,不过一步之遥。   夜屿大步离开。   尹忠玉跟在后面,两人向书房走去。   吴佥事已经在书房恭候多时了。   吴佥事低声问道:“大人……那梁潜招了吗?”   夜屿淡声道:“招与不招,又有什么区别。”   吴佥事微怔,会意点头。   只要皇帝认为他有罪,他招与不招,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旁的尹忠玉神色复杂,他开口道:“这梁潜确实是罪该万死……可梁潜多年来为非作歹,罔顾法纪,皇上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却因为一句妄言,要对他抄家灭祖……真是圣心难测。”   吴佥事面无表情,道:“有什么难测的,皇上要的是绝对臣服。”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这是皇帝一直以来的统治信条。   尹忠玉面色微顿,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   皇帝对梁潜之前的所作所为,算是非常包容了,但翻脸之时,仍然不讲任何情面。尹忠玉不由得想起皇帝对夜屿的试探……心里有些忐忑。   鼎盛一时的锦衣卫指挥司,会不会也一夜之间被倾覆?   尹忠玉正在深思,夜屿问吴佥事:“昨夜书房可有动静?”   吴佥事答道:“昨夜书房没人来过。”   尹忠玉回过神来,低声问:“大人说的是……玉娘?”   玉娘还在指挥司里待着。   皇帝明面上是赏赐美人,可他们都知道,玉娘就是皇帝的眼线。   这玉娘一直待在后厨,看起来安分守己,但心思肯定不单纯,她如今没有动作,很可能还在等待时机。   夜屿微微颔首:“她的目标,应该是书房。”   书房里放了不少锦衣卫重要案件的卷宗,还有各地往来的密函,皇帝一定对这些原始信件,很感兴趣。   夜屿的书房是锦衣卫指挥司的禁地,除了吴佥事和尹忠玉以外,一向不许其他人接近。   昨晚夜屿和尹忠玉从外面查案回来,去巡查了一下后厨的情况,吴佥事便暗暗守在了书房四周。   两边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尹忠玉疑惑问道:“大人……若是抓到了玉娘,您打算怎么办?”   夜屿勾唇,笑了笑:“谁说我要抓她了?抓了她,谁帮我们表忠心?”   尹忠玉恍然大悟,原来夜屿打算将计就计,既然皇帝要探锦衣卫的底,索性做给他看。   夜屿:“我担心的倒不是玉娘。”顿了顿,他沉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尹忠玉和吴佥事面色一凛。   吴佥事低声:“大人的意思是,除了玉娘,可能还有别人?”   尹忠玉的面色也跟着凝重了起来。   夜屿点头。   皇帝能埋一条眼线,就能埋第二条、第三条……玉娘是明桩,若是动了,皇帝的疑心病会更重。   但暗桩就不一样了,皇帝装糊涂,他们也可以。   夜屿吩咐道:“这几日你们多留意指挥司的动静,若是除了玉娘,还有其他可疑的暗桩靠近书房,格杀勿论。”   “是!”   -   日落西山,夜色渐暗,伙房里点上了油灯。   秋风隔着门缝吹进来,灯火明灭闪烁,舒甜连忙伸手护住火苗,罩上灯罩,火苗才平静下来。   晚膳过后,大部分人都下值了,舒甜为了准备明日的早膳,便留下来磨米。   她抓起一把早稻米,放入石磨之中,然后两只纤细的手腕,握住手柄,深吸一口气,奋力转动磨盘。   石磨之下,乳白色的米浆一点一点流出来,汇聚到木桶里。   昨日准备的五大碗米,今日大约做了十几碗米粉,若是明日来的人多,那便不够吃了。   于是舒甜今日多准备了一些。   但这磨米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舒甜想着,昨日尹大人帮她磨了米,而今日只怕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舒甜磨了一会儿米浆,停下来微微喘气,她想想月底的工钱,便又自己给自己加油打气。舒甜休息了片刻,正要继续磨米,却忽然听得一声惊呼——然后,门外“啪”地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碎了。   舒甜急忙起身,提起油灯,走到门前。   只见伙房门口趴着个人,那人一抬头,舒甜愣了愣:“小翠,你怎么在这儿?”   舒甜连忙将她扶起来,她摔得满身尘土。小翠身旁还有个托盘,托盘里的茶壶、茶杯都摔碎了,一地狼藉。   小翠疼得龇牙咧嘴,她借着舒甜的手,站起身来,委屈道:“我本想进来打点茶水,可门口太黑,没看清,就摔了。”   舒甜关切道 :“我先扶你进去再说。”   说罢,便托着小翠往里走,小翠“唉哟”一声,低头一看:“舒甜,我、我的腿好像扭到了……好疼啊……”   舒甜蛾眉微拢,道:“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找找有没有药酒……”   “你先别走。”   小翠一把拉住舒甜,她指了指地上的茶壶碎片,道:“我本来要送茶去指挥司书房,可我现在走不了了,去得晚了,只怕夜屿大人要怪罪……”   小翠背对着月光,面颊覆上一层浓重的阴影,表情晦暗不明。   她轻轻道:“舒甜,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书房?” 第31章 盟   夜风拂过,门口微凉。   舒甜和小翠相对站着,舒甜提起油灯,照亮了四周暗角。   只见小翠面色焦急,带着些乞求的意味。   舒甜愣了愣,没有立即答应,反问道:“你说的夜屿大人……可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   小翠点了点头,眼圈儿都有急些红了。   传闻夜屿大人心狠手辣,若是惹得他不快,只怕她小命都不保了。   舒甜沉吟片刻,问:“平时也是你去送茶吗?”   小翠愣了下,摇了摇头:“不是……今日,是玉娘让我去送的。”   舒甜有些疑惑:“玉娘为何让你去送茶?”   小翠叹了口气,道:“还不是薛大娘……她说玉娘未来会、会攀上枝头做凤凰,便一心想讨好她,便让我任玉娘差遣。”小翠越说越郁闷:“我虽然人微言轻,但也不至于去伺候玉娘吧?她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呀!”   “玉娘说夜屿大人爱喝茶,便要我去送茶……我又不敢推辞,所以就……”   小翠愁眉苦脸。   舒甜思索了一瞬,道:“小翠,你别去送茶了,我也不能去,你直接回绝玉娘吧。”   小翠有些担忧:“可是……”   舒甜将她扶进了伙房,低声道:“我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小翠呆了呆,问:“哪里古怪?”   舒甜来了两人,也了解了玉娘的来历。   她分析道:“按理说,玉娘一来锦衣卫指挥司,就被安排到后厨了,她上哪里打听指挥使大人的喜好呢?就算打听到了,要取悦指挥使大人,她也应该自己去,为何偏偏让你去?”   这么一说,小翠也觉得有些古怪了。   舒甜又道:“而且我听说,指挥使大人为人孤傲,难以接近,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去送茶,万一他怀疑你用心不纯,迁怒于你,那岂不是糟了?”   小翠面色微僵,心里顿时害怕起来:“那……那我就对玉娘说,我扭了脚,去不了了!”   舒甜点了点头:“我先带你去上药。”   说罢便扶起小翠,离开了后厨。   屋檐之上,有一暗红的身影,迎风而立,衣袂飞扬。   夜屿看着舒甜的背影,眸色淡淡,唇角微勾……她倒是不笨。   伙房里,又没人了。   夜屿长眉微挑,他已经一日没有吃东西了。   下午樊叔送了米汤来,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想起樊叔,夜屿面色微顿。   昨夜都督府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   月色阑珊,夜屿入门不久,樊叔便迎了上来。   “大人回来了。”樊叔小心翼翼跟在他身边。   夜屿微微颔首,他红衣夜行,悄无声息,想必樊叔在此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回来。   夜屿没有多余的话,径直往里走。   “大人!”   樊叔快步追了上来,似乎有话要说。   夜屿步子放缓,淡声:“怎么了?”   樊叔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夜屿长眉微蹙,沉声道:“有话便说。”   对于信任的人,他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   樊叔沉默了片刻,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夜屿眸色微凝。   “樊叔,你这是做什么。”   夜屿面色淡漠,语气听不出喜怒。   樊叔面色怅然,道:“大人……老奴这些天为您准备的饭食,您一口未动,是否老奴哪里做得不好?”   夜屿微怔一下,答道:“不是。”   他不过是没有食欲,不想用罢了。   樊叔鼓起勇气,抬眸看他:“既然如此,那老奴斗胆,恳请大人……至少每日进食一次!”   他说罢,匐身下去,以头触地。   “樊叔。”夜屿沉声:“我心中有数。   樊叔的头磕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老奴自知僭越,但老奴心中有话,不吐不快。”   夜屿眼眸微眯,凝视他的背脊一瞬。   “讲。”   樊叔深深吸了口气,道:“大人,老奴知道,您脾胃不适,进食困难。但您年少时,常年泡在寒池之中修习奇功,狠狠伤了五脏六腑,胃心之症最是难愈。白神医说过,需要食疗和药补双管齐下,才可能好转。可您一直这样拒绝用食,仅仅用药吊着……”   樊叔语气沉重,越说声音越低。   “白神医的信里提到,近两年来,您的药量不断加重……这说明可能很快就要失效了,老奴担心这样下去……”   一个无法接受任何食物,又药石无灵的人——结局可想而知。   夜屿眸色渐深。   他知道,自己的胃心之症……并不仅仅是因为练功。   樊叔身子僵在地上,没有抬头。   夜屿微微俯身,将他扶起。   他凝视樊叔,樊叔的鬓边已经有些花白,整个人愁容满面,皱纹满布。   “樊叔。”夜屿平静开口:“我不会那么快死的。”   那些该死的人还活着,他怎么能死?   樊叔怔忪一瞬,看向夜屿:“大人……”   两人站得很近,樊叔惊觉夜屿已经高出自己一个头。   夜屿身姿挺拔,修身如竹,暗红的飞鱼服威武庄严,象征着至高的权利。   “放心。”   夜屿吐出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好似有千斤重量。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樊叔怔怔地看着夜屿的背影,有些出神。   这决绝的背影,与他父亲多么相似啊。   ……   夜屿思绪飘回。   他一个纵身跃下,无声落在伙房门口。   伙房里空无一人,夜屿轻推木门入内。   石磨上的米浆,滴答滴答地落到木桶里,木桶里一片纯白。   夜屿看了片刻。   这米浆……似乎比樊叔做的好入口。   他环顾四周,木桶旁有一个瓷白小碗。   夜屿伸出手指,拿起小碗,放到出浆口——米浆滴滴落在了瓷碗中,慢慢汇聚成一个白色的圆。   圆慢慢变大,米浆一点一点填满碗底。   出浆口的米浆越来越少,约莫接了半碗,就停了。   原来石磨里的米用完了。   夜屿瞥了一眼那堆成小山一样的米粒,微微蹙眉。   她今夜……是不打算回去了么?   夜屿迟疑片刻。   终于,还是顺手将所有米粒倒入石磨之中,然后,轻车熟路地在石磨上一拍,石磨便自己转了起来。   石磨发出欢快的碾压声,米浆汩汩流下。   磨米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夜屿接了满满一碗米浆才罢休。   夜屿低头看了一眼,这米浆莹白如雪,没有丝毫异味。   夜屿启唇,纯白的米浆缓缓流向舌尖。   这米浆和上一次味道几乎一样,若有似无的米味,带着淡淡的凉意,缓缓流淌过喉间,注入胃里。   喝过一小口后,夜屿停了下来。   腹胃平静地接受了这纯天然的食物,并没有什么异样。   顿了顿,他端起碗,又继续喝起米浆来。   夜屿边喝边仰头,目光上移,忽然顿住——伙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月华泻下,青色襦裙的少女,独立在门口。   舒甜肌肤胜雪,乌发松挽,美目睁大,波光粼粼。   菱唇惊讶地呈现一个圆形,双睫扑闪,满脸震惊。   夜屿:“……”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舒甜:“……”   她站在门口,眼角抽了抽。   看到锦衣卫偷喝生米浆……不会被灭口吧!?   舒甜回过神来,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大人请用茶。”   夜屿苍白的脸咳得微红,瞥了她一眼,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咳嗽逐渐缓了下来。   室内沉默一瞬,落针可闻。   夜屿抬起眼帘,舒甜看起来低眉顺目,十分顺从。   夜屿从容地放下茶杯,后退两步,坐了下来。   夜屿气度不凡,容姿俊朗,华贵耀目的飞鱼服落在木头椅子上,金线反射出悠然的光,与这简陋的伙房,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身量很高,坐下后微微抬眸,便与舒甜的视线对上,舒甜连忙将头埋得更低,看见看向脚尖,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   夜屿声音冰冷:“董舒甜,京城人士,家住长宁街,父母健全,以经营饭馆为生,年十四。”   “快十五了。”舒甜小声嘟囔。   夜屿:“……”   舒甜抬眸看了夜屿一眼,他眼神玩味地看着她,似笑非笑,读不出太明显的情绪。   舒甜觉得后背发凉,手指轻轻攥成拳。   夜屿:“你父亲的病,需要不少银子罢?”   舒甜怔住。   她看向夜屿,眼里有一丝不解。   他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她看到了他偷喝米浆,他、他要用父亲的性命威胁她不许泄密!?   舒甜倒抽一口凉气。   她福了福身子,小声道:“民女不知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明示。民女的所作所为,与父亲无关,还请大人莫要与民女家人计较。”   夜屿长眉微蹙,轻笑一声:“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他凉凉道:“没想到是自作聪明。”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民女愚钝,还请大人示下。”   夜屿收起笑容,表情回归淡漠。   “你来锦衣卫指挥司,意欲何为?”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好似随口一问。   舒甜不敢隐瞒,她答道:“为了赚钱养家,救治父亲。”   夜屿盯着她的面容,一字一句问道:“我可以让你赚更多的钱,也可以请更好的大夫,为你父亲诊治。”   舒甜诧异抬眸,对上夜屿的目光。   夜屿眼眸漆黑,如暗夜的海面一般,深不见底。   顿了顿,舒甜问道:“不知大人需要民女……做些什么?”   夜屿定定看她:“帮我盯着一个人。”   舒甜愣了下,她思索了片刻,问道:“可是玉娘?”   夜屿眸光微动:“你如何得知?”   舒甜敛了敛神,道:“民女来锦衣卫指挥司后厨不久,接触过的人不到二十个……这二十个人里,唯有玉娘的身份有些特殊。”   特殊到后厨里人人敬而远之,没人敢限制她的行动。   夜屿眉宇舒展,这个小厨娘,确实有点意思。   夜屿嘴角微勾:“你继续说。”   舒甜沉思片刻,继续道:“这玉娘是皇上派来的……民女大胆猜测,大人应该是不信任玉娘,才不把她留在身边?但因为是皇上的人,又不能处之而后快……便、便只能暂时先放在后厨这里,见机行事……”   玉娘的身份,对锦衣卫指挥司这样的组织来说,有极大的危险。   指挥司里有太多不可告人的密报、重犯,万一落下什么把柄,被玉娘传给了皇帝,很可能就有灭顶之灾。   夜屿微微颔首,淡笑一下:“不错。”   他凝视舒甜,沉声道:“我要你在后厨,留意玉娘行踪,每日向我汇报。你可愿意?”   舒甜唇角微抿。   她自是没有选择的,夜屿既然能明目张胆地告诉她,自然有把握控住她。   舒甜迟疑了片刻,心下一横,嚅喏道:“我……”   夜屿眼眸微眯,审视着她的表情。   舒甜鼓起勇气,看向夜屿,粉颊泛红,嘴角微翘:“我想要三倍工钱!”   夜屿:“……”   空气凝固一瞬。   夜屿眼角微抽,应声:“可以。”   舒甜心里“咯噔”一声。   这么容易?早知道就说五倍了……   夜屿面无表情地看向舒甜。   “你若做得好,我会兑现诺言。若你敢叛锦衣卫,下场……自不必说。”   舒甜才刚刚燃起些喜悦,见了他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心都凉了半截。   不过她也没有胆子背叛锦衣卫,话已至此,舒甜没有退路了。   舒甜想起,在看到招厨子的告示之时,就发现上面对招募之人没有太多厨艺上的要求,如今想来,恐怕招厨子是假,插个暗桩才是真。   舒甜沉思一瞬,有些疑惑地看向夜屿,问:“大人……民女有一事不解。”   夜屿淡声:“你说。”   舒甜秀眉微蹙,低声:“民女既不会武功,也不会查线索……大人为何要找民女做暗桩,却不用自己的亲信呢?”   夜屿笑了笑,道:“因为,懂厨艺的暗桩太难找了。”   舒甜:“……”   夜屿没有说出来的是,如今皇帝和东厂对他们虎视眈眈,若是直接插一个暗桩进去,很可能被发现,这样一来,他就没法利用玉娘施展障眼法了。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夜屿派人查了舒甜的底细。   虽然追溯不到出生那几年的记录,但舒甜家世清白,邻里评价极好,她父亲病重,软肋明显,很好拿捏。   且她厨艺高超,进了锦衣卫指挥司后厨,便开始左右逢源,还打碎了玉娘的如意算盘,可见其聪慧。   越是这样的人,做暗桩越不容易被发觉。   夜屿嘴角微微上扬。   舒甜不明所以,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舒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若是一个月能挣三倍工钱……只需半年,便能攒下一大笔银子,给爹爹治病,是绰绰有余了!   但她没有做过暗桩,她回想起穿越之前,在大片里看到的各种卧底、间谍场面,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她只觉得手心冒汗。   舒甜忐忑地看了一眼夜屿,小声道:“大人……”   她声音软软的,有些央求的意味。   夜屿轻咳了下。   “怎么了?”   舒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两只手不安地搓来搓去,道:“您也知道,家父病重,原本……民女是想在锦衣卫指挥司务工一年,便回家去照顾父亲的……”   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夜屿。   夜屿长眉微挑,道:“不出一年,玉娘的事会解决掉,到时你来去随心。”   舒甜眼神一亮:“真的?”她忙不迭道:“多谢大人~”   她声音甜丝丝的,像羽毛一样,听得人心里发痒。   “对了,大人……还、还有一件事……”她又怯生生抬眸,看向夜屿。   夜屿蹙眉:“还有何事?”   舒甜抿唇笑了下:“那个……民女不会武功,我盯着玉娘,万一被发现了可能会遇到危险……家父只有我一个女儿,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夜屿长指并拢,忍不住扶额一瞬。   “我保你性命无虞。”   舒甜立即眉开眼笑:“多谢大人~”   夜屿好像又被羽毛挠了一下。   夜屿敛了敛神,站起身来。   “明日开始,你要盯着玉娘的一举一动,不可遗漏。”   舒甜收了笑容,一脸认真地点头:“是,大人。”   所以,明日开始就是三倍工钱了?舒甜强忍内心喜悦,差点儿憋出内伤。   夜屿看着她,掏出一枚牙牌。   “这个给你,晚上可来书房找我,不会有人拦你。”夜屿淡声道。   舒甜愣了下,双手接过,她下意识瞄了一眼那牙牌上的字,心头一震。   这……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专属令牌!?   舒甜讶异地睁大眼,看向夜屿。   夜屿眸色幽深,四目相对。   舒甜面色一凛,汗毛根根竖起。   她知道他身份不一般。   但万万没想到,他就是那个恶名昭彰、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指挥使——夜屿。   舒甜眼角抽了抽,她刚刚居然……在和本朝最大的反派……谈三倍工钱?   舒甜感觉自己的表情快要裂开了。   夜屿看着她,总觉得她有些古怪。   “你怎么了?”   舒甜挽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什么,大人放心,民女赴汤蹈火,也会完成任务的!”   她颤颤巍巍地接过牙牌,小心地收好。   夜屿见状,有些好笑。   “那就好。”   说完,便转身出了伙房。   舒甜忽然想起一事,她忍不住出声:“大人!”   夜屿脚步顿住,疑惑回头,月光打在他的面颊之上,五官如刻,丰神俊美。   舒甜怔了怔。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那个……生米浆以后还是不要喝了……容易、容易闹肚子……万一米有问题,还会中毒……”   万一他中毒了,她的三倍工钱怎么办? 第32章 搬家   舒甜美目灼灼地盯着夜屿,一本正经地完成了嘱咐。   夜屿:“……”   夜风习习,自两人身边吹过,舒甜发丝微乱,她轻轻笑起来:“如果大人喜欢米浆的味道,我可以把米浆煮熟再呈给大人,对了,也可以熬粥,粥有许多不同的做法,可以时常换换花样的……”   “不必了。”夜屿直截了当地出声,止住了这个话题。   舒甜面色微顿,小小地“哦”了一声。   五倍工钱没戏了。   夜屿收回目光,再无言语,大步离开了。   暗红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舒甜松了口气,回到伙房之中。   “滴滴答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舒甜抬头一看。   木桶之中,已经装满了米浆。   纯白的米浆,浓浓地铺满了整个桶面,如一块袖珍的雪地,白得晃眼。   舒甜微微出神。   -   近日,锦衣卫指挥司饭堂的早上,是越来越热闹了。   还不到辰时二刻,饭堂中便坐得满满当当。   锦衣卫们三两结伴地来到饭堂,习惯性地走到角落的“小摊”前,叫上一声——   “小厨娘,来碗米粉!”   锦衣卫们一个个声如洪钟,舒甜和小虹小翠,忙不迭应下来。   小翠负责煮粉,小虹负责收拾碗筷和擦桌子,舒甜负责给米粉盖上浇头。   经过几日的摸索,如今这浇头,除了杂酱以外,还多了牛肉、煎蛋、榨菜肉丝等。   不同的浇头,盛放在不同的海碗里,炒得色香味俱全,光是看一眼,都食欲大增。   锦衣卫们坐在桌子前,一边吃粉一边低声议论。   “怎么样,我说好吃吧?”   “确实好吃,这粉看起来软,却不容易断,真是神奇……”   “这浇头吃着才过瘾呢!”   “你们别光顾着吃粉啊!你们快看那小厨娘……是不是很美?”   几个年轻的锦衣卫一齐向舒甜看去,舒甜感受到目光袭来,下意识抬眸。   几人立即收回目光,佯装吃粉。   “果真是美人儿啊……听说她就是皇上赏赐的那个美人儿?夜屿大人见没见过她?见过的话……肯定舍不得拒之门外!”   锦衣卫们只知道皇帝赏赐了美厨娘给夜屿,却并不知道后厨来了两位厨娘。   “嗨~咱们夜屿大人,要什么女人没有?”   “胡说,你看过夜屿大人宠幸女人?”   他们的夜屿大人不似凡人,不吃东西,更不近女色。   其中一人抬眸看到吴佥事,立即干咳两声,众人老老实实埋头吃粉。   吴佥事照例来得早,他看到这满屋子锦衣卫,顿觉扬眉吐气——这帮小兔崽子,为了吃粉,终于不再迟到了!   吴佥事笑道:“小厨娘,给我来一碗杂酱米粉。”   他习惯成自然,每次都点杂酱米粉。   话音未落,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厨娘,给我每种浇头各一碗!”   吴佥事回头一看,尹忠玉双手抱胸,站在他身后。   舒甜见他们来了,微笑颔首,然后便让小翠开始煮粉。   “尹大人,您……确定要吃这么多吗?”小翠怯生生问道。   尹忠玉大手一挥:“这算什么!你是没见到范通通……”   “背后不能说人,不知道啊?”范通通的声音悠悠响起,他拖着胖乎乎的身子,和付贵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   范通通瞥了尹忠玉一眼,没理他,直接对舒甜道:“我要比尹忠玉多一碗。”   尹忠玉:“……”   付贵嗤之以鼻,习惯性皱起眉头:“这有什么好比的?”他指了指榨菜肉丝浇头:“我要这个。”   舒甜一一记下,笑道:“量有些多,还请大人们先找位置坐下,我们一会将米粉送过来。”   吴佥事便带头,找了张桌子,四人一人一边地坐下。   尹忠玉嘿嘿笑:“吴佥事,夜屿大人让你处理锦衣卫迟到的问题,没想到你招个厨娘就解决了?高明,实在是高明!”   吴佥事冷盯他一眼:“别瞎说。”   尹忠玉收了笑容,正经了几分,问道:“昨夜……可有什么动静?”   吴佥事不动声色,缓缓回应:“无事。”   尹忠玉蹙眉:“又无事?”   这玉娘……还真沉得住气。   玉娘入锦衣卫指挥司快半个月了,如果没递出一点消息,皇帝那个性子……怎么受得了?   按夜屿的意思,不能让玉娘闲着,若她按兵不动,就得引蛇出洞。   尹忠玉轻叹一下,道:“难不成……天天这么守着?”   吴佥事摇了摇头:“夜屿大人说,不必再日日守着了。”   “为何?”尹忠玉疑惑问道,一旁的付贵和范通通,也投来了不解的目光。   吴佥事低声:“昨夜大人同我说,他找到暗桩了。”   尹忠玉面上一喜:“真的?”   吴佥事无声点头。   尹忠玉正想问是谁,吴佥事却轻咳了两下,打断了这个话题。   吴佥事侧过头,下意识看了一眼舒甜。   舒甜正忙着准备浇头,修长的脖颈低着,发丝微垂,神情十分投入。   他心中微顿,这小厨娘……真的能做暗桩吗?   不过夜屿大人一向慧眼识珠,既然选了她,那她必然有可取之处。   经过一番忙活,这四人点的十一碗米粉,终于煮好了一半。   舒甜和小虹连忙将米粉用托盘端了过来。   舒甜眉眼轻弯,笑道:“请各位大人慢用。”她又对尹忠玉和范通通道:“尹大人,范大人,米粉煮好后,放久了会影响口感,等两位吃得差不多了,我再将余下的煮好端过来,好不好?”   她声音温柔,明眸皓齿,笑起来时眼睛像月牙一般,范通通看得两眼发直,忙不迭点头。   “别看人家姑娘了!吃你的粉!”付贵用胳膊肘捅了下范通通。   范通通哼了一声:“看看怎么了!她刚刚也看我了~她还对我笑呢!”   他一面说话,两颊的肉都跟着抖。   众人:“……”   尹忠玉打哈哈笑了声:“不说了,吃粉,吃粉!”   说罢,他拿起筷子,直接戳进米粉里——这米粉和前几日的,有些不同。前几日的米粉,是条状的,有棱有角,显然是用刀手工切制的,今日的米粉确是圆的,尹忠玉想了想,应该是把米浆倒入某种磨具里做的。   他这一碗的浇头,是麻辣牛肉。   他先是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口里——这牛肉卤过,肉质劲道,软而不烂,丝丝入扣。   咸香中带着麻辣,麻辣中蕴含着一点点呛香味,十分诱人。   尹忠玉吃完一片牛肉,就满口鲜香了。   尹忠玉是个不怕辣的,这麻辣牛肉米粉,连汤都泛着油红,他夹起一筷子米粉,嗦进嘴里,白嫩嫩的圆粉,滑溜溜的,上面挂了一层薄薄的红油,连带着粉芯都很入味,热辣地盘旋在嘴里,他大口大口咀嚼起来,吃得“滋滋”作响。   付贵是个极其挑食的人,愿意吃什么,不愿意吃什么,都要看心情。   比如早膳,他就不喜欢吃太辣的,只想先来些清淡的开开胃。   他凝视面前的大碗——榨菜肉丝粉的汤头呈浅酱色,米粉莹润洁白,上面洋洋洒洒铺了一层榨菜和肉丝,整个画面清清淡淡,十分和谐。   付贵心中的满意多了两分。   不同于其他人的狼吞虎咽,他挑起米粉,慢条斯理地放入口里。   没有经过重料熏陶的米粉,还能尝出淡淡的米香,轻轻一咬,米粉应声而断,嘴里透出一股荤香。   嗯……是肉丝的香味。   付贵夹起一点榨菜肉丝,张口接住,咀嚼起来。   这肉丝和榨菜一起炒过,肉丝里带着淡淡的咸香味,很有嚼劲,榨菜过了油,咸香的味道被更好地激发出来,爽脆可口,很是解腻。   付贵嚼得嘎嘣脆,嘴角微微上扬。   吴佥事一向守旧,他第一次吃杂酱粉的时候,便惊为天人,此后,便次次都要杂酱粉了。   范通通吃得最快,别人一碗还没吃完,他的两碗已经空了。他最喜欢吃舒甜做的煎蛋,这煎蛋两面金黄,中间幼嫩,很合他的胃口。   如今一日比一日冷,早上大家走来锦衣卫指挥司,冻地耳朵都发僵了,可一碗米粉下肚,热量从胃部传递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充满了力量。   “太好吃了!”范通通连汤都喝了个底朝天。   付贵瞪了他一眼:“能不能注意一点儿咱们千户的形象!”   范通通:“嗝……”   付贵嫌弃地背过身子,懒得看他了,付贵看向尹忠玉。   尹忠玉从容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满脸惬意。   “对了,上次你们去武义巷追查反诗,后来怎么样了?”付贵随口问道。   尹忠玉收了手帕,道:“可别提了……我们本来已经查到了那个文书先生,但线索又断了。”   付贵眉毛皱起:“怎么回事?”   尹忠玉正色道:“那文书先生不过是受人唆使,写反诗的另有其人……我们本来想跟着他,顺藤摸瓜……但不知怎么的,他好像发现了我们,然后,居然在家里上吊了!”   几人面露惊讶。   付贵沉声道:“你不是还没抓他吗?怎么就自杀了?”   尹忠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如今锦衣卫在民间的名声,是越来越差。   若有孩子不听话,便有大人吓唬他:“如果你还这么调皮,锦衣卫就会把你抓走!”   所以,那文书先生畏惧诏狱的严苛酷刑,所以畏罪自戕,也不奇怪。   吴佥事面色有些凝重,皇帝非常重视这反诗一事,才会特意交代夜屿亲自抓捕幕后之人,如今这线索断了,可怎么向上交代?   吴佥事问:“夜屿大人怎么说?”   他这一问,几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如今东厂对他们虎视眈眈,只怕挑不出他们的错呢!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砸在他们手里。   尹忠玉低声道:“夜屿大人……自然是不肯糊弄过去,如今,便只得从别的线索下手去查了。”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目前,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幕后主使,就在武义巷。”   范通通小眼一眯,道:“照我说,直接把武义巷翻个底朝天,挨家挨户地查,一定能找到!”   尹忠玉轻轻摇头,道:“我已经问过大人了,大人不肯……说是怕打草惊蛇。”   几人一时沉默。   吴佥事站起身来:“罢了,先去开晨会罢。”   其余三人也收了思绪,纷纷站起身来。   绯红的飞鱼服,衬得众人身姿挺拔,连范通通这样圆溜溜的身子,看起来都高了几分。   尹忠玉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舒甜粲然一笑:“小厨娘,接着!”   舒甜本在忙着计数,听到声音,抬眸一看——一锭银子飞了过来!   舒甜愣了下,不由自主地接住。   “大人这是?”她眸光清亮,透着不解。   尹忠玉哈哈一笑:“这早膳吃得舒心,赏你的!”   说罢,便摆摆手,走了。   吴佥事也难得笑了下:“该赏。”谢天谢地迟到的问题解决了!   吴佥事也郑重地掏出一锭银子,塞到舒甜手里。   范通通见其他人赏了,他吃得最多,不好意思不赏,便也故作潇洒地拿了银子出来。   舒甜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三锭银子,哦不,忽然变成了四锭银子。   付贵路过她身边,动作优雅地将银子放到她手心,面无表情道:“再接再厉。”   说罢,便和前面三人一起走了。   舒甜还没来得及道谢,四人就走远了。   舒甜有些不可置信:看着银子,傻傻地笑了起来。   她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虹和小翠,道:“这个给你们,收着。”   两人连忙推辞。   小虹道:“舒甜,这是大人们赏你的,我们不能要!”   舒甜笑道:“没有你们帮忙,大人们不可能这么满意……”   舒甜不由分说,将银子塞给她们,姐妹俩不好意思地接了,心里都美滋滋的。   舒甜想了想,自己留下了一锭银子,余下的两锭银子,她要好好想想怎么用才是。   舒甜见小翠笑得眼不见牙,便道:“你的腿伤好些了吗?”   小翠之前摔伤了,舒甜本不让她来帮忙,但她是个闲不住的,见到姐姐小虹来了,便非要跟着过来帮忙。   舒甜便将她安排在锅边煮粉,省得走来走去了。   小翠动了动腿给舒甜看,小声道:“只要不乱动,已经不疼了,应该过两日就能痊愈了。”   舒甜唇角轻扬:“那就好。玉娘没说你什么吧?”   小翠见舒甜还惦记着自己和她说的话,心里有些感动,她凑近了些,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去送茶,玉娘可生气了,居然将我赶了出来,说再也不用我伺候了。”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乐得摆脱了一个大麻烦。   舒甜微愣,这点她倒是没想到。   夜屿让她盯着玉娘,但舒甜有些犯愁,玉娘整日都待着屋里,而自己有干不完的活儿,怎么盯着呢?   舒甜想了想,问道:“玉娘为什么住在锦衣卫指挥司里?”   似乎除了玉娘意外,其他厨子、仆役都是不允许在这里留宿的。   小虹小声道:“原本她是宫里出来的,柳公公直接将她送到了咱们锦衣卫指挥司,并没有安排住处。可谁料,夜屿大人没有将她带回府里伺候……所以……”   舒甜明白了。   玉娘身份尴尬,去哪里都不合适,索性安顿在锦衣卫指挥司后院的厢房里了。   舒甜想了想,道:“你们先看着摊儿,我去找找杨师傅。”   说罢,舒甜便离开了饭堂,直奔伙房而去。   伙房里,厨子们都已经上值了,正在七手八脚地准备午膳的食材。   杨师傅站在一旁,气势汹汹地给众人训话,厨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得乖乖听着。   薛大娘恰好从仓库出来,嚷了声:“哟,舒甜来啦!早膳忙完了?”   舒甜笑了笑,道:“忙得差不多了。”   薛大娘还想与她多聊两句,但舒甜却不经意地移开目光,向杨师傅走去。   薛大娘这样的是非之人,她一向能避则避。   杨师傅听到声响,回眸一看,见舒甜来了,面色十分冷淡。   他缓缓坐下,有厨子自觉为他奉上一盏茶。   杨师傅二郎腿翘得老高,端着茶,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   舒甜从善如流,她走到跟前,冲杨师傅福了福身子:“杨师傅早。”   杨师傅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舒甜不以为意,勾起唇角,轻声道:“杨师傅容禀,今日早膳,大人们说咱们后厨做得越来越好了,便打赏了些银子,舒甜不敢独享,特来孝敬杨师傅。”   说罢,她把最大的一锭银子拿出来,双手呈给了杨师傅。   杨师傅目光微顿,看了银子一眼,没动。   “既然是大人们打赏给你的,呈给老夫做什么?”杨师傅语气凉凉。   舒甜抿唇笑了下,道:“舒甜能得到机会做早膳,全仰仗于杨师傅的信任,若不是杨师傅肯给我机会,舒甜也得不到打赏啊……所以,还请杨师傅不要推辞了。”   她抬起头来,笑得眉眼弯起,像两轮美好的月亮。   杨师傅面色稍霁,轻咳了下:“算你懂事。”   他一脸勉为其难的样子,将银子收了,直接塞进了袖袋里。   舒甜见他心情似乎好了些,又温言道:“杨师傅,如今吃早膳的大人们越来越多了,我每日做米粉要做到很晚,归家不便……不知,咱们后院的厢房,能不能借住呢?”   杨师傅听了,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你说的是,玉娘住的那排房子?”   舒甜故作惊讶:“玉娘也住在那儿么?真巧啊。”   舒甜笑得人畜无害。   她自从入了锦衣卫指挥司后厨,就极少见到玉娘。玉娘每日行踪不定,也没人管她,按照现在的情况,舒甜根本就不知道玉娘在做什么。   白天后厨人多,要做些小动作也没那么容易,但是晚上这后厨空无一人,只有玉娘住在这儿,便难说了。   后厨虽然偏僻,但到底是在锦衣卫指挥司的里面,那是防不胜防。   所以舒甜便想着,干脆晚上住在这里,一来可以盯着玉娘,二来,也省点儿回家的力气。   而且舒甜一直瞒着刘氏在锦衣卫指挥司务工的事,所以每每回去看到刘氏,她都有些心虚。   杨师傅打量了一下舒甜,道:“那厢房平日也没人,你要住便住吧……”   舒甜没想到,杨师傅这么快就答应了,喜不自胜:“多谢杨师傅!”   她倒是没指望一定能抓到玉娘什么把柄,但她既然答应了夜屿,至少得把样子做出来……毕竟,有三倍工钱呢!   舒甜正准备转身离开,杨师傅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对了!”杨师傅出声,舒甜顿住步子,回头问道:“杨师傅有何吩咐?”   杨师傅悠哉悠哉道:“之前吴佥事提到过,说晚上值夜的锦衣卫们,不少人到了半夜就饿了,你既然要住到后厨厢房,那晚上就为他们做些宵夜罢……给你加一成工钱便是了。”   舒甜一听,心里乐开了花,近日简直运气爆棚,怎么一个个都要给她加工钱!?   舒甜连忙点头,笑着应声:“好嘞!谢谢杨师傅!”   杨师傅这才摆摆手:“去罢!”   其他的厨子们,要么惫懒,要么厨艺平平,就连杨师傅自己都不愿意晚上留下来值夜。   舒甜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帮他解决了宵夜厨子的问题,杨师傅心里暗暗高兴。   舒甜也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伙房外的一角,一个粉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玉娘长眼微眯,看向舒甜的背影,面色阴沉。   前几日夜里,她曾夜探锦衣卫指挥司的书房,书房周边看似冷清,实则有人暗守,玉娘险些暴露了身份。   她潜回厢房之后,便打算给自己找个替罪羊。   第二日,她便忽悠了头脑简单的小翠去锦衣卫送茶,企图让小翠被怀疑上,但这好好的如意算盘,却被舒甜打破了。   玉娘深思一瞬,这小厨娘不但坏了她的事,以后还要搬来后厨厢房,只怕会影响自己夜里行事。   玉娘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她必须想个法子,将舒甜赶走才是。   -   舒甜每日的活儿,都集中在上午和晚上,于是下午的时候,趁着得空,她便回了一趟家。   舒甜一面走着,一面盘算需得带哪些东西去后厨厢房,爹爹身子不好,娘亲一个人照顾也很是辛苦,自己每隔两三日,也应该回来帮帮忙。   舒甜走入长宁街。   她正低头想事,有些微微出神,忽然听得前方一声呼唤:“董姑娘。”   舒甜微怔一瞬,这声音温文尔雅,有些熟悉。   她抬眸一看,顿时愣住了。 第33章 偷听   大夫张汝成站在墙角下,一身白袍,十分儒雅。   秋日午后,京城枫红一片,他这一身白格外耀眼。   舒甜看清他的面容,微微颔首:“张大夫,好久不见,您怎么会来长宁街?”   话一出口,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不是我娘亲请您过来的?我爹爹他……”   长宁街人家不多,张汝成每次过来,几乎都是为了为她父亲董松看诊。   张汝成捋了捋药箱,淡笑一下,道:“我确实是从你家出来的,不过董伯父的病情还算稳定……”顿了顿,他看向舒甜,低声道:“是我有事,来告知董夫人。”   舒甜这才放下心来,她抬眸看向张汝成,表情都松快了几分,问:“什么事呀?”   张汝成迟疑了片刻,低声道:“我要离开京城了。”   舒甜眨了眨眼,有些奇怪地问:“离开京城……去哪儿?”   张汝成凝视舒甜,面色有些古怪,低声道:“我想去云游四海,治病救人。”   舒甜笑了笑:“好男儿志在四方。”   张汝成仔仔细细地看着舒甜,企图在她脸上看出一丝不舍或者挽留……但,都没有。   张汝成垂眸,心里有些失落。   “董伯父的病情,如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只能等他自己醒来……我留了方子和一些药材,你们可以继续用着……若是碰到更好的大夫,也可以试试别的办法……”   舒甜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一直觉得,张汝成是个好大夫。   “多谢张大夫,我们也会好好照顾爹爹的。”舒甜轻声道,她看了张汝成一眼,他面色有些复杂,似乎满腹心事。   “不过安平医馆一直开得很好,张大夫怎么会突然想离开京城呢?”   张汝成面色微僵,顿了顿,他道:“我不喜欢京城。”   他面色暗了几分,似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忿。   “京城里,人的三六九等,格外明显……最高的人主宰一切,我们这些下等人,只能任人宰割,连叫苦的权利都没有……”   他一面说着,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舒甜疑惑地看着他:“张大夫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难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张汝成立即敛了敛神,重新挽起笑容,好似刚刚那个愤世嫉俗的人不是他。   “没什么……董姑娘不必为我挂心……我听董夫人说,你在城北酒楼做厨娘了?还未恭喜你。”他声音明朗不少,似乎是真的为舒甜高兴。   舒甜有些心虚,含糊地应了声:“多谢,不值一提。”   气氛沉默一阵。   舒甜笑了笑,低声道:“若没什么旁的事,我就……”   “舒甜。”   张汝成忽然唤出她的名,舒甜愣住。   张汝成手指轻握成拳,胸腔起伏不定,似乎有什么情绪要喷涌而出。   半晌,他开口:“今日一别,未有归期。我想问你……可、可会偶尔挂念我?”   他清秀的面庞,倏而涨得通红,声音都有些颤抖。   舒甜心中微动。   张汝成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   不过是一直避免回应罢了。   舒甜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从来都分得很清楚。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眸看他。   相比张汝成的羞窘和紧张,舒甜的眼神却十分坦然。   “我会挂念每一个远方的朋友,包括你。”   张汝成愣住,然后,他的眼神迅速灰败下来。   朋友……他懂了。   片刻后,张汝成苍白着一张脸,拱手,低声:“珍重。”   舒甜唇角微勾:“你也是。”   舒甜与张汝成告别,落落大方。   说完,便与他擦肩而过。   张汝成独立风中,久久不语,秋风刮在面颊上,吹得人生疼。   -   董家小院里静悄悄的。   舒甜入了院子后,关上大门,向东边的卧房走去。   自从董松病了,就一直在这里修养,刘氏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舒甜轻轻推开房门,室内光线昏暗,许是因为秋日渐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董松照旧,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他面容沉静,看起来仿佛睡着了一般。   董松虽然晕过去很长时间,但在刘氏的悉心照料下,面色尚可。   此刻,刘氏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头枕着手臂,趴在董松的侧面,沉沉睡着。   深蓝色的衣裙垂落一地。   舒甜轻手轻脚走了过去,靠近刘氏。   刘氏的眼睛紧紧闭着,发髻有些凌乱。   原本乌黑的长发中,已经夹杂了几根银丝,格外刺眼。   舒甜心头微酸。   她拿起薄毯,轻轻盖在刘氏身上。   刘氏睡得并不熟,这一动作惊动了她,她动了动眼皮,醒了过来。   “甜甜?”刘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惊喜:“你怎么回来了?”   舒甜靠坐在刘氏身边,挽着她的手,轻声道:“娘亲,今日下午无事,我回来看看您和爹爹。”   刘氏点点头,眼尾带着笑意,道:“你难得回来用晚膳,娘亲这就出去买菜!”   舒甜连忙拉住她,娇声道:“娘亲别去了……我晚上还要出去呢。”   刘氏愣了愣,蹙眉道:“怎么,今日还没有下值吗?近日里你已经回得够晚了,实在是太辛苦了!”   舒甜笑了笑:“娘亲……人家给我这么高的工钱,活儿自然会多一些。”   刘氏叹了口气,心疼地看向舒甜,温言道:“累得我甜甜都瘦了。”   可她就算心疼也没办法,为了救董松和养家糊口,舒甜不得不出去务工。   舒甜宽慰她:“娘亲,没关系,等我们熬过这段时间就好啦!而且我在酒楼,大家也对我很好呀!”   说到这儿,刘氏拉过她的手,问:“对了,你上次说你在城北酒楼找了活儿,还没说是哪个酒楼呢?等娘亲有空了……”   舒甜心里微顿,忙道:“娘亲!您就安心照顾爹爹便好,外面的事交给我罢……”   刘氏却不死心,继续问道:“你倒是说说,那个酒楼叫什么名字?”   她见舒甜如此早出晚归,而工钱又这样可观,不由得有些担心,她被人骗了。   舒甜愣了愣,她本来想搪塞过去,但娘亲已经追问了好几次,若是再不告诉她酒楼的名字,恐怕她会起疑心……娘亲什么都听爹爹的,爹爹最讨厌锦衣卫,万一娘亲知道自己在锦衣卫指挥司后厨务工,肯定会逼得自己辞了这份工……如此一来,一家人又会陷入困顿了。   舒甜心思飞转……城北的酒楼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太大的酒楼,说出来不合适,太小的酒楼,名字又没记住……舒甜正在苦恼之际,忽然摸到了随身携带的牙牌。   这牙牌,是夜屿给她的。   她灵机一动,道:“我在‘夜雨楼’做厨娘,这夜雨楼名气不大,地方也有些偏,都是些城北的本地人才会光顾的。”   刘氏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舒甜硬着头皮笑了笑,撒娇道:“娘亲,我才去不久,和其他人还不熟悉,等我和大家熟络起来,便带你去坐坐,好不好?”   刘氏的面色这才缓了缓,笑道:“那好吧。”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你量力而为,若是真的太累,就别做了……娘亲可以一边照顾你爹,一边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娘亲!”舒甜拉着她的袖子,娇嗔道:“甜甜长大了,可以照顾娘亲和爹爹啦!您别老是这么操心,会变老的!”   刘氏本来一本正经,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丫头!”   舒甜抿唇笑起来。   她轻声道:“娘亲,甜甜会努力赚钱,等我们治好了爹爹的病,重新把无名饭馆开起来,好不好?”   刘氏眼角有些热,轻轻点头。   舒甜乖巧道:“娘亲,我如今负责酒楼的早膳,酒楼见我做得好,便给我安排了一间厢房,若是晚上忙到太晚,可以直接住在那里。”   刘氏忍不住蹙眉:“你们这酒楼也太忙了,晚上都不放人回家吗?”   舒甜的脑袋靠在刘氏肩上,娇声道:“不是您说的,晚上回得太晚,怕不安全嘛?这样多好呀,不但安全,还能省下路上的功夫,多睡会儿呢!”   她笑得十分爽朗,仿佛全然不在意。   刘氏见舒甜觉得好,便也只好接受了。   刘氏又想起一事:“对了,张大夫要离开京城了。”   舒甜点头,道:“我刚刚回来的时候,遇到张大夫了。他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刘氏轻叹一声,道:“我听张老夫人说,张大夫的一位好友,突然自戕了。”   舒甜有些吃惊,问:“是怎么回事?”   刘氏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人是个文书先生,原本时常在武义巷摆摊儿的,但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不开了,唉……这世道,死了比活着容易多了。”   舒甜呆了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刘氏看了舒甜一眼,又道:“不过……张大夫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原本娘还觉得,他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呢……”   刘氏一提起这事,就开始喋喋不休。   “等有机会,娘就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女儿家,最终还是要嫁人的,找个好归宿,比什么都强……”   舒甜调皮地捂了耳朵,嘟囔道:“娘亲要不去当媒婆算了,一日能说三遍亲呢!”   刘氏一愣,顿时忍俊不禁。   她佯装要挠舒甜,舒甜咯咯笑起来,母女两个亲昵地闹成一团,就像舒甜小时候一般。   虽然董松依旧没有醒来,但屋内的气氛,明显好了不少。   舒甜陪刘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厨房。   她傍晚时分就要离开,便想为刘氏把晚膳做好再走。   到了小厨房里,舒甜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心头微涩,难怪娘亲说要去买菜,家里一点菜都没有了,只有一点糯米、燕麦米等食材。   刘氏独自一人照顾董松,每日都不敢出去久了,每次出门购置食材,都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来,自己下厨也是极尽应付,随便吃两口便罢了。   舒甜有些心疼。   但此时出去买也来不及了,舒甜便只能在厨房里翻找,她记得以前爹爹会将豆类的食材放入壁橱里储存,于是便打开壁橱搜寻起来。   一包红豆引入眼帘,舒甜拿起来看了看,这红豆颗颗饱满,密封完好,可以用。   豆类食物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还有脂肪、维生素和膳食纤维,有很丰富的营养价值。   舒甜当即决定,为刘氏熬一锅桂圆红枣粥。   舒甜将一把糯米下入锅中,白晃晃的糯米,发出欢快的沥沥声。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勺燕麦米进去,燕麦米的脂肪含量大约是白米的四倍,对娘亲提升体力,有很好的促进作用。   然后,她又将饱满的红豆放了进去,不同颗粒的食材撞在一起,舒甜轻轻摇了摇锅,沙沙声不绝于耳。   舒甜拿出几颗红枣,红枣健脾养胃,她小心翼翼地去了核,将枣肉放到锅里。   最后,她找出了封存已久的干桂圆。   干桂圆表皮硬脆,手指轻轻一捏,外皮便凹了下去,“咔”地一声,裂开一条缝。   舒甜剥开桂圆外壳,将桂圆肉轻巧地剥离出来,黑黝黝的桂圆肉芯,便滚落到了锅里。   所有的食材汇聚好了之后,舒甜在锅中加入了不少水,没过了所有的食材。   燃起火来,开始焖煮。   舒甜一面开着火,一面整理起小厨房来。   以前爹爹在时,总是把小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每一把刀,都擦得锃亮,每一种食材都是分门别类地收好,如今爹爹病着,娘亲也没有太多精力收拾厨房,自己又时常不在家,于是小厨房便呈现出一种颓然之势。   舒甜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灶台,又将厨具摆回平日里顺手的位置,又将一些小东西归位后,锅里冒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舒甜回头看了看火,揭开盖子,加入了一块老红糖,又重新把盖子盖好。   熬煮继续。   半刻钟后,舒甜已经把小厨房收拾得十分整洁了。   她做事的条理性一向都很好,整理完厨房便从容不迫地给灶台熄了火,然后用两块厚厚的垫布,将熬粥的砂锅端了下来。   砂锅烫得很,舒甜小心地把砂锅放在一块干垫之上,不然恐怕要把桌子烫坏了。   舒甜轻轻揭开锅盖——香甜味儿扑面而来。   雪白的糯米早已不复当时的模样,胖了一大圈,白白软软地挤在锅里,上面漫盖着一层豆红色的粥水。   红枣鲜泽明艳,在粥米一起,惬意地躺在锅里,看上去十分诱人。   红枣的魅力在于,无论加在哪种食物中,它的存在感总是很强,舒甜闻到的香味,有一大半也是来源于它。   舒甜盛起一大碗桂圆红枣粥,放到了碗里,便给刘氏送了过去。   此刻,刘氏正在给董松擦身,董松有些微胖,身子重得很,刘氏便累得气喘吁吁。   门口珠帘轻响,舒甜端着桂圆红枣粥,轻轻放到刘氏面前。   “娘亲,先吃点东西罢。”   刘氏抬眸一看,蹙眉道:“甜甜,你怎么还没走?等下天黑了,路不好走……”   她如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般,总爱唠叨,担心的事永远是那么多。   舒甜笑了笑,道:“娘亲吃完我就走!”   说罢,便朝刘氏努努嘴:“娘亲,快尝尝甜甜的手艺呀!”   刘氏看了一眼那桂圆红枣粥,整碗粥都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刘氏已经多日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见到桂圆红枣粥,顿时眼前一亮。   “以前,你爹爹……也时常煲粥给我喝。”   刘氏端起粥完,喃喃说道,笑容有些苦涩。   舒甜凑过去,娇声道:“娘亲看一看,甜甜做的有没有爹爹做的好吃?”   刘氏敛了思绪,点点头。   她用勺子舀起一点粥水,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   粥水顺着舌尖向下,香浓软糯,醇厚宜人。   红枣软烂适度,枣肉里裹了点糯米,吃起来绵密香甜。   红豆也熬透了,嚼碎后,甜沙沙的,豆香四溢,令人口舌生香。   一口粥从喉咙滑入脾胃,满载着女儿的关切和细心,让刘氏感觉周身都暖了起来。   这些天来,她一直独自守着董松,时不时还要掉几滴眼泪,不忍心让舒甜知道。   但她一看这粥,便知道舒甜是将所有能用的好食材都集中了起来,仔仔细细熬了一个多时辰,就为了给她补补身子。   刘氏有些鼻酸,她抬眸看向舒甜,舒甜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满脸期待地问:“娘亲,好喝吗?”   刘氏笑中带泪:“好喝,好喝极了!”   她辛辛苦苦带大的小女儿,如今也知道心疼她了,虽然董松没有醒过来,但是她看到舒甜如此乖巧,心中也慰藉不少。   “甜甜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刘氏有些怅然地感叹道,眼角也跟着舒展了不少。   舒甜见到刘氏郁结解开不少,也跟着高兴,她娇娇地笑起来:“女儿随娘亲嘛!”   爹爹常说,美好的食物能温暖人心,舒甜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   傍晚已过,云霞漫天起舞,火红一片。   舒甜收拾好了行装,和刘氏道别后,便踏上了回城北的路。   今夜开始,她便要住在锦衣卫指挥司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包袱,想趁着夜色还未降临,早些赶到锦衣卫指挥司去。   云朝没有宵禁一说,到了晚上,不少小摊小贩都摆了出来。   灯笼从街头排到了巷尾,琳琅满目的商品,加上各色各样的小吃,让人目不暇接。   “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一个小贩卖力地吆喝着,有孩子听到了,立即拉着母亲的衣角,嚷道:“娘亲,我要吃糖葫芦!”   另一边,街角的面摊儿也坐了不少人,云吞、饺子、面条等应有尽有。   “老板,云吞面一碗!不要放葱花啊!”一个食客高声喊道。   老板热情地“嗳”了一声,手上忙得不可开交。   这便是城南和城北的区别。   城南生活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小日子过得十分有烟火气,到了晚上更是热闹不已,长街上小吃的花样繁多,精致程度欠佳,但胜在选择多,且气氛很好。   而城北官宦人家居多,市坊里还有兵士巡逻,整整几条街上,都有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令人不敢高声言语。   那里大型的酒楼食肆不少,虽然也座无虚席,但总归没有这样热闹轻松的感觉。   舒甜想起杨师傅交代的事……若是晚上要给锦衣卫大人们做宵夜,那他们到底喜欢吃些什么呢?   舒甜若有所思地走着,她不经意抬眸,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街口一闪而过。   舒甜面色微变,玉娘!?   玉娘平日都穿着粉红衣裙,打扮得极尽娇媚,但此刻,她穿了一袭深色衣裙,自街口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然后,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条巷子。   舒甜不敢大意,下意识抬步,跟了上去。   这巷子荒废已久,舒甜曾经路过这里,并没有什么人家或者店铺。   舒甜躲在巷子口,大气也不敢出,一目不错地盯着玉娘。   玉娘在巷子里站了一会儿,来回踱步,似乎有些不安。   “嗖”地一声轻响,巷子里凭空多了一个人。   舒甜瞪大了眼。   来到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   他头戴一顶圆帽,脚蹬皂靴,着了一身褐色长衫,一丝褶皱也无,极其讲究。   他背对着舒甜,缓缓开口:“玉娘,你约咱家见面,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声音相较于寻常男子,要低沉沙哑些。   舒甜愣了愣,这人……是太监?   玉娘一见他来了,立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冯公公,我……我在锦衣卫指挥司待了许久,除了后厨,简直寸步难行……书房周围守卫森严,我实在是没有机会……”   冯丙眉头皱了起来:“既然如此,何必大费周章见面,多此一举。”   他似乎对玉娘极没耐心,语气中透着一种嫌恶。   玉娘急忙拉住他的长袍,央求道:“可是……可是我的毒快要发作了,若是没有解药,只怕……”   冯丙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没用的东西,哪里配得上那么名贵的解药?”   玉娘面色一僵,她咬咬牙,道:“公公,我……我虽然没有接近书房,但是我发现了指挥使大人……他、他的秘密!”   冯丙面色微顿,眼中露出一丝兴趣。   “说说看,兴许咱家心情好了,可以考虑给你解药。”   玉娘低声道:“您之前说过,指挥使大人之前与宁王有往来,但皇上追问他时,他却说是为了请教宁王如何治疗胃疾,对吧?”   冯丙挑了挑眉,面无表情道:“不错,但……鬼才会相信他。”   冯丙自是不信的,但皇帝也不可能因为夜屿见了宁王一次,便对他做些什么。   冯丙的叔父——东厂厂公冯韩,一直视夜屿为眼中钉,肉中刺。几次三番想除掉夜屿,却都没有得手。   如今冯韩便派冯丙盯着锦衣卫指挥司,企图抓到把柄,挑起夜屿和皇帝的矛盾。   锦衣卫指挥司本来是铁桶一块,东厂想打探任何消息,都无功而返。   于是冯丙暗暗将玉娘送到皇帝身边,又设法引导皇帝,将玉娘赐到锦衣卫指挥司,这样一来,才在锦衣卫指挥司安插了自己的人。   玉娘低声道:“冯公公有所不知,我一直待在后厨里,却从未见指挥使大人来用过膳食,也和周边人打听过,所有人都说,夜屿大人,从不用膳。”   冯丙眸色微凝:“你的意思是,夜屿说在治疗胃疾,是假的?”   玉娘点点头,眸色更加幽暗:“不错,若是真的治疗胃疾,一日三餐,必须规律进食……我之前听说都督府偶尔会送餐食来,但指挥使大人,也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可见,此事是假。”   冯丙盯着玉娘看了一会儿,深思起来。   皇帝多疑敏感,又城府极深,若是旁人被皇帝发现和亲王私下往来,也许不问青红皂白,就会被打入天牢,但皇帝居然明着向夜屿问起此事……可见,皇帝还不想动他。   这是敲打、警醒,也是给夜屿机会。   若是皇帝知道,夜屿从没有治疗胃疾,他只是拿这件事,做与宁王来往的幌子……那么,   只要将这谎言揭破,不必东厂动手,说不定皇帝自己就按捺不住了。   毕竟,这些年来,皇帝因为捕风捉影就抄家灭门的案子,不在少数。   冯丙嘴角勾起,笑了笑:“这个消息,还算有点价值。”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扔给玉娘,玉娘连忙接住瓶子,抖抖索索地打开,倒出一粒药丸,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冯丙不屑地瞟了一眼玉娘,道:“你就安心在锦衣卫指挥司待着,这消息……咱家会放出去……夜屿将死之日,便是你的自由之时,你可明白?”   玉娘忙不迭点头。   巷子口的暗角处,舒甜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她面色渐渐发白,小手紧张地攥成一团。   她正思考如何脱身时,忽然听得旁边的小贩一声吼:“堵在巷子口做什么呢?别影响我做生意!”   舒甜浑身一震,她抬眸一看——巷子里,冯丙也迅速反应过来,刹那间,鬼魅一般纵身跃起,直直向她飞来 第34章 宵夜   巷子里阴风阵阵,冷冷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般。   舒甜吓得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舒甜突然眼前一黑,被拉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对方强有力的胳膊环绕着她,她的面颊靠在那人衣缎上,一片冰凉,头顶有淡淡的药香传来。   舒甜诧异抬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   夜屿剑眉星目,眼神如海底一般幽深,漆黑一片,望不到底。   四目相对,夜屿眸光微动,侧头,逼近舒甜。   舒甜缩在夜屿怀中,瞪大了眼——夜屿的面容在眼前放大,他眉眼深邃,鼻梁英挺,嘴唇棱角分明,他眼眸半闭,凑近舒甜的唇角。   舒甜几乎以为夜屿要吻她。   可夜屿隔着一指的距离,停下了。   气息喷薄在舒甜粉颊上,痒痒的。   舒甜心跳得飞快,推不敢推,动不敢动,手足无措的她,只得攥紧夜屿的衣襟。   夜屿身后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   冯丙和玉娘追了出来。   “人呢?”   他们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目光转向墙角——有一对爱侣正靠在墙边,男子身量高挑,一叶灰色斗篷宽大无比,将姑娘的身子裹住,只露出一点裙角,男子背对着他们,正忘情地吻着心爱的姑娘。   一旁的小贩啧啧两声:“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啊!去哪儿亲热不好?非要在这儿影响我做生意!”   那对爱侣置若罔闻,男子将姑娘裹得更紧,两人身子紧紧贴着,姑娘伸手反抱住他,如胶似漆。   冯丙收回目光。   他神色郁郁,低声问玉娘:“你出来的时候,可有人知道?”   玉娘摇头,道:“绝对没有。”   冯丙眸色微眯,他应该没有看走眼,确实是有人跟踪他们,但天色太黑,巷子口又是背光,他看不清那人样貌,也不知是男是女。   冯丙面色不善,吩咐道:“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被发现了。”   玉娘连忙应声,便匆匆走向人流,沿着长街,回锦衣卫指挥司去了。   玉娘走后,冯丙还是有些不放心,目送她一段之后,才自行离开。   夜里的风凉飕飕的,巷子口那对“爱侣”仍然一动不动地依靠在一起,羡煞旁人。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   舒甜的发顶柔亮乌黑,青丝如瀑,顺滑无比。   她靠在他怀里,两只手笨拙又用力地抱着他,好似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整个身子,软绵绵的。   夜屿轻咳一声。   “你抱够了没有。”他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舒甜像个鹌鹑似的缩在夜屿怀里,生怕那巷子里的男子发现自己的存在。   舒甜抬起头,用极小的声音问:“他们走了?”   “走了很久了。”夜屿面无表情。   舒甜“哦”了一声,松开了手。   粉颊红透,她低着头,不愿被夜屿看见。   夜屿不动声色,退开一步。   舒甜长长舒了口气。   刚刚吓得心脏都跳到嗓子眼儿了,如果为了三倍工钱把小命搭进去,可就太不值当了!   夜屿见她神思悠悠,问:“你怎么在这儿?”   舒甜道:“大人,你不是让我盯着玉娘吗?我在路上见到她行踪鬼祟,于是便跟了过来……谁知道,撞破了一个大秘密!”   夜屿眼眸微眯。   他今夜便装来到城南,在武义巷附近查反诗一案,恰好路过这条长街,没想到就在巷子口看见了舒甜。   还阴差阳错救了她。   夜屿沉声:“什么秘密?”   舒甜刚要开口,肚子便“咕咕”两声,替她回答了。   舒甜:“……”   她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有点儿饿了。”   晚上熬的桂圆红枣粥几乎都留给刘氏了,她本就没怎么喝,原来打算回到锦衣卫指挥司再找点儿吃的,却没想到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   夜屿面色微顿,他已经记不得“饿”是什么感觉了。   舒甜挤出一脸笑容,道:“大人……我饿着肚子,实在是没力气说话了……我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他长眉微蹙,没有回答。   舒甜看着他,表情越来越可怜:“自从爹爹病了,我一顿好饭都没有吃过……今夜我回家搬东西,也是为了住到锦衣卫指挥司,更好地执行大人吩咐的任务……方才,还差点儿惨招毒手了……唉,吃顿饭压压惊也是应该的吧?”   夜屿:“……”   总之她就是想吃。   夜屿绷着一张脸,吐出几个字。   “下不为例。”   舒甜一听,顿时心花怒放,她甜甜地笑起来:“大人真好!那我们去城北的江味楼吧,听说那儿是城北最好的酒楼,有很多菜式都很别致,我早就想去开开眼界了……”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   夜屿沉默地跟在后面,时不时还要拉她一把,免得两人被人潮冲散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江味楼。   舒甜站在门口,眼睛都能瞪出花来。   “江味楼原来这么大呀?”舒甜站在江味楼门口,抬头数了数,江味楼一共六层,每一层都座无虚席。   有客人从店内出来,门口的小二,堆起一脸笑容,点头哈腰地行礼。   舒甜走上前去,问道:“小二,帮我安排个清净点儿的位置吧。”   小二抬起眼帘,打量了一眼舒甜,她容姿俏丽,五官精致,气质不凡,但从头到脚都没什么装饰,可见……不是个有钱的主儿。   “不好意思,没位置了。”小二冷冷答道,转身要走。   舒甜疑惑道:“方才不是有人出来了吗?应该有位置空出来了呀……”   小二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道:“那几位贵客坐的可是顶楼的厢房,能看到整个城北的景色,没个几十两银子,可进不去。”他看着舒甜,轻蔑地笑了笑,凑近她道:“小娘子,钱带够了吗?”   舒甜面色微顿,下意识退了一步。   背后被一只大手,轻轻托住,舒甜稳住身子,回头看去。   夜屿面色冷淡,眉峰如崇山峻岭一般渺远,却又隐隐带着一股肃然之气。   夜屿瞥了一眼小二:“活够了?”   夜屿面容冷峻,轻声一句,就杀气迸现。   小二愣住,仔细打量起夜屿来,夜屿今日穿了一身黑色便服,金丝云纹,做工精细,腰间玉带温润,一看便价值连城。   当小二的目光落到夜屿腰间牙牌之时,顿时变了脸色:“锦、锦衣卫?”   掌柜的注意到门口动静,出来一看,他是见过些世面的,只一眼,便吓得面如土色。   他一巴掌拍向小二:“你个狗东西,指挥使大人亲自驾临,居然还敢怠慢!活得不耐烦了?”   小二被打得眼冒金星,两腿抖如糠筛,连忙跪地请罪。   掌柜的擦了把汗,赔了一脸笑:“指挥使大人屈尊前来,简直让小店蓬荜生辉,里边请,里边请!”   夜屿淡淡扫了舒甜一眼:“还不走?”   舒甜反应过来,连忙紧紧跟上夜屿。   早知道锦衣卫的牙牌这么好使,她也要把夜屿给的那块牙牌带在身上才是。   掌柜的一面引路,一面热情地介绍道:“大人,姑娘,江味楼在京城开了十几年了,我们的顶楼,最是宜人,可以一边享美味,一边赏美景……”   说罢,他便将夜屿和舒甜,引到了六楼。   舒甜第一次来到江味楼,这六楼居然是一个天台,上面砌了一个顶棚,就像一个巨大的亭子一般。   站在亭子里,大半个京城的夜景,尽收眼底。   苍穹之下灯火璀璨,苍穹之上点点星光,汇聚成一整副暗夜的图谱,唯美壮丽。   “哇~好美啊~”舒甜不自觉出声。   掌柜的见舒甜发出感叹,便接着道:“姑娘真有眼光,我们江味楼除了夜景美,美食更是出色,两位想吃点什么?”   掌柜的说完,偷偷瞄了一眼夜屿。   夜屿淡漠地坐在桌前,一言不发。   舒甜回头一看,怯生生问:“大人……”   夜屿眉宇微动,淡声道:“自己点。”   舒甜一愣,笑逐颜开,她声音郎朗:“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有特色的菜,统统上来!”   夜屿眼角抽了下,没说话。   掌柜的领了差事,连忙下单去了。   舒甜有些兴奋地坐到桌前,她笑道:“我听说江味楼的清蒸鱼做得最好,鲜嫩多汁,入口极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真的。”   夜屿淡淡应了声。   虽然过去了多年,但他记得那滋味。   夜风微拂,舒甜拢了拢长发,抬眸,发现夜屿的目光,正投向城北某处。   “大人,你在看什么?”   夜屿面色微凝,收回目光。   “没什么。”夜屿抬眸,凝视舒甜一瞬,道:“你听到的秘密,可以说了罢!?”   舒甜连忙点头,便将自己在巷子口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夜屿听。   夜屿听完,浓眉微拢,深思一瞬。   这些年来,锦衣卫和东厂明争暗斗,硝烟不断。   如今冯韩让冯丙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才将玉娘安插在锦衣卫指挥司,可见是铁了心想要扳倒锦衣卫。   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玉娘反将一军。   但皇帝极其多疑,若冯丙利用夜屿与宁王来往一事,借题发挥……皇帝的态度,可就说不准了。   毕竟皇帝当年最仇视的,便是与他夺位的永王,宁王是永王最亲近的弟弟,所以皇帝也很不待见宁王。   夜屿十分清楚,皇帝在排除异己一事上,从不手软。   舒甜歪着头,看了看夜屿,小声道:“大人……你真的有胃疾吗?”   夜屿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舒甜自言自语:“难怪我做的包子、三杯鸡你都不吃……是因为没有胃口?还是胃疼?”   只要不是因为她做得不好……她就好受多了。   夜屿冷冷道:“与你无关。”   舒甜看了他一眼,心道:怎么无关……你要是倒了,谁给我发三倍工钱?   舒甜小声道:“那……若是大人开始吃东西,他们是不是就无法挑起皇上与你的矛盾了?”   夜屿又何尝不知道这点……可要他进食……比登天还难。   夜屿沉默一瞬,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掌柜的春风满面地来了。   “大人,姑娘,上菜喽!”他后面跟着个手脚麻利的小二,小二端着一个很大的托盘,托盘里呈满了菜肴。   “姑娘点的鱼香肉丝、桂花糯米藕、鸳鸯双丸汤!”   掌柜的亲自将菜肴端放在桌上,笑得露出一排大牙:“两位请慢用!还有一个清蒸桂花鱼,稍后就来!”   说完,便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舒甜美目张大,目光略过所有的菜肴,看得十分认真。   “这鱼香肉丝的刀工真是不错,肉丝规整,粗细一致,这样一来,就算众多食材炒在一起,能受热均匀,很好地入味。”   舒甜欣赏完菜肴的品相,便自顾自地拿了筷子,准备试菜。   可筷子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大人先请。”舒甜乖乖缩回手,眼巴巴地看着夜屿。   夜屿淡然道:“不必管我。”   舒甜等的就是这句话!   “如此,那我便不客气啦!”   舒甜夹起一点鱼香肉丝,放入口中。   肉丝浸着汤汁,酱香浓郁,嚼劲十足,木耳看着绵软,吃起来却脆嫩得很,一嚼荤香四溢,   微辣中带一点甜,甜中有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酸,口感丰富。   夜屿没有食欲,目光飘到舒甜身上——她吃得眉眼轻弯,美目像两轮小小的月牙,粉腮微动,鼓鼓囊囊的,十分可爱。   舒甜专心吃菜,没有注意到夜屿,她又夹起一块糯米藕,看了看。   寥寥数片糯米藕,整齐地列成一排,藕孔中被糯米填得满满当当,蜜汁都要溢出来了。   舒甜连忙将糯米藕送入嘴里,贝齿轻轻一咬。   藕片外表粉糯,内里带着两分脆,糯香的米粒软绵绵的,蜂蜜味儿浓淡适宜,挑起了舌尖的兴趣,却并不腻味。   糯米的质地,恰好和藕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吃得人满口糯香,清甜舒爽。   这藕片有轻微地藕丝粘连,舒甜便嘟起小嘴抿了抿,想拉断藕丝——小巧嫣红的唇瓣上,沾了点儿蜜,泛着诱人的光亮,娇艳欲滴。   夜屿微怔,手指动了动,端起茶杯,垂眸抿了一口。   舒甜吃得眉开眼笑,表情十分生动,仿佛一个为江味楼点赞的活招牌。   掌柜的站在一旁,见夜屿一直没有动筷,还以为是哪里伺候不周,小碎步上前,堆起一脸笑:“两位请看,这鸳鸯双丸汤里,白丸为鱼肉制成,性凉,乌丸为牛肉制成,性温,取之阴阳调和,佳偶恩爱之意。也是江味楼的招牌菜式,请大人、姑娘尝尝看!”   掌柜的十分殷勤,帮两人各自盛汤了一碗汤。   舒甜秀眉微挑,什么鸳鸯,不就是鱼丸和牛肉丸么……她用勺子舀起一点汤水,送入口中。   汤汁鲜美,缓缓流入喉咙,甘醇的滋味萦绕在舌尖,好喝!   舒甜嘴角噙着笑,捞起一颗牛肉丸,轻轻咬了一口。   牛肉丸很是劲道,嚼起来丰厚实在,风味十足,可惜不够弹润,应该是捶打牛肉的力道不足导致的,舒甜边吃边想,回去也要找机会,试着做一做牛肉丸。   一颗牛肉丸下肚,舒甜抬眸看了一眼,夜屿还像一尊佛似的坐着,面无表情。   舒甜眨眨眼,有些好奇……原来他真的不吃东西?   舒甜忍不住打量起夜屿来,他到底是怎么长这么高的?   夜屿见她傻愣愣地瞪着自己,长眉微蹙:“看什么?”   舒甜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看什么没看什么……”   夜屿:“……”   明明笑得很心虚,真不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此时,小二终于将最后一道菜呈了上来。   “清蒸桂花鱼,请两位慢用!”小二上完了菜,便退了下去。   舒甜抬眸一看:“这清蒸桂花鱼,摆得像一条活鱼呢!真是栩栩如生啊……”   她看得仔细,这桂花鱼是整条放在盘子上蒸的,鱼腹朝下,整条鱼半立而起,鱼尾弯着,好似在摆水一般。   鱼腹下有薄薄一层汤汁,汤汁上飘着几根葱丝,正像江上水草,妙趣横生。   夜屿闻声,淡淡扫了一眼:“它已经死了。”   舒甜忍不住反驳道:“那也要死得有尊严。”   夜屿:“……”   舒甜笑嘻嘻地拿出一双新筷子,一下戳入鱼的背部,轻轻一划……一排鱼肉,哗啦啦地都落了下来,瓣瓣落在瓷盘里,整整齐齐。   夜屿嘴角抽了抽,是谁说鱼要死得有尊严?   这明明是五马分尸。   舒甜用筷子拨了拨鱼肉,一本正经地分析道:“这鱼蒸得火候很好,一下就能脱骨,真是难得。”   说罢,夹起一块白嫩的鱼肉,瞧了瞧,语气惊喜:“果然是蒜瓣肉!”   夜屿指尖微凝,抬眸,恰好对上舒甜的目光。   舒甜以为他对这鱼有些兴趣,便道:“大人喜欢吃桂花鱼吗?”   夜屿还没说话,便听到身前碗碟轻响,低头一看,白净的碗里,多了一块鱼肉。   “大人,有胃疾的人,要格外注意按时用膳,少食多餐,清淡为主。鱼肉本来就很好消化,且这桂花鱼的肉,如蒜瓣一样,鱼刺很少,吃起来鲜嫩可口,大人尝尝吧?”   舒甜笑意盈盈,眼神澄澈,波光粼粼。   夜屿面色顿住。   他凝视舒甜,幽深的眼眸里,波澜涌动。   ……   “这江味楼的桂花鱼,最是有名,多吃点儿!”男子慈爱地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孩子面前的碗中,他浓眉英挺,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笑容温暖。   孩子十分年幼,他坐在桌前,两条腿触不到地,欢快地晃来晃去,身子挺得笔直,只有头昂起来,才能看清桌上所有的菜肴。   小小的手拿着长长的筷子,乖乖地将鱼肉趴进嘴里,鱼肉肥美鲜嫩,绵而不腻,入口即化,吃得津津有味。   “爹,这鱼肉真好吃!”孩子眯起眼睛笑。   “好吃吧?娘的也给你。”一旁的妇人,眉眼清丽,气质秀雅绝伦,她将碗里那块上好的鱼肉,也夹到了孩子的碗里。   “夫人,你也吃一些!”男子见自己夹给夫人的鱼肉,被让给了孩子,又急忙帮她夹了一块。   两人看起来相濡以沫,恩爱非常。   妇人抿唇一笑,眼中溢出甜蜜来,小声道:“这桂花鱼味道确实不错,待我回去学一学,做给你们吃。”   男子爽朗地笑起来:“还是夫人能干,一定比江味楼做得好。”   孩子也跟着笑起来,道:“太好了,我要吃娘亲做的桂花鱼……”   一家人的笑声传得老远。   ……   “大人,你怎么了?”   清越的少女声,打断了夜屿的思绪。   舒甜见他面色苍白,有些关切地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夜屿回过神来,闭了闭眼,轻轻摇头。   夜屿盯着眼前的鱼肉,看了一会儿。   “已经不是从前的滋味了。”   -   从江味楼出来,已经月上中天。   城北到了夜间,不如城南热闹,但街上的车马依旧不少。   夜屿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沉默疾行。   舒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乖乖地抱着自己的搬家包袱。   “大人……大人……”舒甜有些气喘吁吁。   夜屿眸色微顿,停下脚步,疑惑回头。   她怎么还跟着他?   舒甜小跑着追上去:“你能不能等等我……你腿太长了,我跟不上……”   夜屿:“……”   他看了舒甜一眼,她发髻松挽,额前刘海被风吹得纷乱,娇小的身子上,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袱,一路追赶着他,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你不必跟着我了,自己回指挥司罢。”   舒甜眨眨眼,诧异地看着他:“大人,你不回指挥司了吗!?”   自从江味楼出来,夜屿就一言不发。   舒甜也不敢问他,便一路乖乖地跟在后面,这会儿她才发现,两人走得离闹市越来越远,这不是去锦衣卫指挥司的方向。   舒甜看了看周边的高门大院,十分陌生,她欲哭无泪:“这是哪儿?我、我不知道怎么去指挥司了……”   夜屿眼皮跳了跳,有些无奈:“前面,是都督府。” 第35章 太阳鸡蛋   都督府恢弘大气,门口明灯高悬,十分气派。   舒甜眼角微抽,居然糊里糊涂跟到了这里。   传说锦衣卫指挥使夜屿杀人如麻,就连他的府里都造了一座小型监狱,有各式各样的刑具,用来折磨犯人,让人生不如死。   舒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踟蹰得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一个略微浑厚的声音响起,舒甜顺着声音一看,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男子见到夜屿便立即迎了上来:“大人今日不在指挥司里么?老奴送了两趟信,都没有找到您。”   夜屿见樊叔面色焦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添儿小姐发了高热,已经一日了,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樊叔声音有些微颤。   夜屿面色一变,大步踏入都督府。   舒甜张了张嘴,正想问自己怎么办,但见他神色焦急,却也问不出口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免得半夜流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樊叔这才注意道夜屿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   樊叔打量了舒甜一番,只见她眉目清秀,眼眸如月,肌肤胜雪,容姿潋滟……似乎,有些眼熟。   “姑娘是?”樊叔一面走,一面试探性问道。   舒甜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我是锦衣卫指挥司的厨娘……”   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还好樊叔也没有多问。   三人匆匆赶到了内院,夜屿直接推门而入。   “咳咳咳……”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牵动着众人的心。   舒甜倚在门口,目光投向房内。   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倚靠在床边,不住地掩唇咳嗽,小脸儿咳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让人心焦。   “添儿,怎么样了?”夜屿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扶起她小小的身子,添儿很是虚弱,她看到夜屿,水灵灵的大眼睛,勉强弯了弯:“夜屿叔叔,添儿好热。”   夜屿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宇拢成一个川字。   “大夫怎么说?”   樊叔答道:“大夫说添儿小姐是着了风寒,需要吃几服药,静养几日。但今日喝下去的两服药,都吐了……”   樊叔说着,叹了口气。   添儿的小脸上,也有些歉意,她小声道:“夜屿叔叔,添儿不是故意的……那药太苦了,添儿喝了难受……”   她说着说着,鼻子都有些酸了。   樊叔道:“添儿小姐吃不下东西,是直接喝的药,恐怕是因为腹中空空,反胃所致。”   夜屿眸色微凝,他知道那种滋味,很不好受。   他伸手,揉了揉添儿的小脑袋,道:“没关系,等药熬好了,添儿再喝一些罢。”   添儿皱起眉来,小嘴一瘪,带着哭腔:“添儿不想喝了……难受……呜呜呜……”   夜屿顿住。   从前,再难缠的犯人,到了他的手下,都会乖乖被驯服。但面对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竟有些束手无策。   舒甜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小声嘀咕道:“如果不吃东西,再喝药……还是会吐的。”   话音未落,夜屿回眸,目光落到舒甜身上。   他语气认真,还带着几分疑惑:“你说什么?”   舒甜索性走进了房内,道:“添儿小姐既然是风寒发热,那定然脾胃虚亏,应该先吃些东西垫一垫,待胃里好受些再进药,方能奏效。”   添儿见房中忽然多了个人,忍不住瞪大眼,向舒甜看去,她拉了拉夜屿的袖子,好奇问道:“叔叔,这个漂亮的姐姐是谁呀,为什么会跟你回家?她也是来看添儿的吗?”   夜屿顿了顿,拍了拍添儿的手,道:“添儿先回答我,你想吃些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添儿犯了难,嘟嘴道:“添儿什么也不想吃,没有胃口。”   夜屿再次皱起眉来。   对夜屿来说,从来都是别人劝他吃东西,还从没有他劝别人吃的时候。   “你吃过太阳鸡蛋吗?”舒甜笑吟吟地问。   添儿回过头来,眼睛忽闪,小声问:“什么是太阳鸡蛋?”   舒甜两只手凑在一起,比了个圆,道:“就是中间的蛋黄像一个太阳,周围的蛋白围着它,像一圈光芒……”   添儿想了想,平日里她吃的鸡蛋,都是两面焦黄的,从没听说过什么太阳鸡蛋。   “太阳鸡蛋……好吃吗?”添儿见舒甜说得神乎其神,忍不住追问道。   “当然好吃啦,蛋白软绵绵的,蛋黄沙沙的……我会做,你想吃吗?”舒甜眉眼弯弯,笑起来十分好看。   添儿想了想,犹疑了一瞬,仍然摇头:“不吃!”   舒甜见她仍然不肯进食,便对夜屿道:“大人……我又饿了,能不能去煮个太阳鸡蛋给自己吃呢?”   说罢,她狡黠地冲夜屿眨眨眼。   夜屿眸色微凝,会意点头:“你去罢。”   樊叔连忙引着舒甜,去往后厨。   都督府是个五进的院落,大路宽广,曲径通幽。   樊叔带着舒甜绕过卧房,来到后院,这里有一座小厨房。   “姑娘,这便是偏院的厨房,您看看可堪用吗?”   舒甜走进厨房看了看,这里平时应该很少使用,厨具看上去崭新崭新的,锅盖也紧紧地扣着,并没有什么烟火气。   舒甜点点头,道:“我就在这里做罢,请樊叔帮我准备点儿食材。”   舒甜简单说了几样,樊叔认真记了下来,很快就让人送来了。   舒甜将锅铲洗净之后,煮上小半锅水。   她又找来了一个手掌大的圆勺子,小心翼翼地滴上了几滴油。   舒甜将圆勺晃了晃,油就沿着勺子边沿,画起圈来,逐渐覆盖了勺底。   舒甜将圆勺立靠在一旁,拿起一个鸡蛋,轻轻一敲,蛋壳应声而破,蛋液流到了抹了油的圆勺中,舒甜提着圆勺的柄,将勺子放入锅里。   锅里的水,已经咕咚咕咚地冒起了泡泡来,舒甜用手将圆勺立住,水花恰好与勺子边沿持平,不会涌入勺子里。   而打入勺子的鸡蛋,也正好能维持原来的形状,舒甜一目不错地盯着圆勺里的鸡蛋,在蛋液凝固之前,她尽量不动。   舒甜小时候不爱吃鸡蛋,董松便喜欢用这样的方法,把鸡蛋煮得像小太阳一样,来勾起舒甜的食欲。   舒甜拿着圆勺,在沸水中轻轻晃了晃,企图让它的受热更加均匀。   蛋液逐渐凝固,透明的蛋清慢慢转为乳白色,把一整个蛋黄围在中间,黄白分明。   舒甜移动一下勺子,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确认鸡蛋已经凝固了,便打算“卸货”。   圆勺里滚了油,鸡蛋脱勺就容易多了,舒甜拿起一个薄薄的小勺,插入圆勺和鸡蛋中间,轻轻一铲——扁圆的鸡蛋,便脱落到了沸水之中。   沸水似乎发现了新的食材,争先恐后地将鸡蛋托了起来,鸡蛋离开圆勺之后,便失去了支撑,只能在锅里随波逐流。   舒甜将鸡蛋翻了个面,给孩子吃的鸡蛋,一定要煮透才好。   樊叔看她煮个鸡蛋都花样繁多,饶有兴趣地问道:“姑娘,学厨多久啦?”   舒甜笑了笑:“我五岁便开始看爹爹做菜,如今算来,也快十年了。”   樊叔的笑意凝结在脸上,他盯着舒甜的侧脸看了一会儿,面色古怪。   樊叔问道:“姑娘是哪里人,父母何在?”   舒甜愣了下,答道:“京城人士,父母均住在城南。”   樊叔眸色微顿,重新展露笑容:“小小年纪已经能掌厨了,真是能干。”   “樊叔过奖了。”   鸡蛋翻腾了几个跟头之后,彻底煮熟了,舒甜眼疾手快地将它捞了起来,放到了小碗里。   然后,舒甜准备了一小碟酱油,和鸡蛋的碗摆放在一起。   “走罢。”舒甜端起托盘,笑意融融。   樊叔露出笑容,连忙领着舒甜,回了偏院卧房。   卧房里,夜屿坐在床边,守着添儿。   “夜屿叔叔,你最近怎么老是不回家呢?添儿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添儿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睁着大眼睛,和夜屿说话。   夜屿垂眸,手指提起衾被,轻轻掖在她的下巴处,道:“叔叔最近有些忙。”   添儿睫羽忽闪,小声问:“你是去抓坏人么?”   夜屿无声笑笑,轻轻点头。   “为什么坏人总是那么多呢……如果世界上没有坏人就好了……”添儿皱着小眉头,认真思索着。   “世界上永远都有坏人,添儿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夜屿的声音,透着低沉的温柔。   舒甜走到门口,愣了愣。   他总是冷冷淡淡,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舒甜还没见过夜屿这副模样。   樊叔的声音打破沉寂。   “添儿小姐,起来吃鸡蛋吧?吃完了鸡蛋好吃药呢……”   添儿一见樊叔端着碗进来,立马想起了苦涩难闻的汤药,急忙拉过被子蒙住头:“不吃不吃,添儿不吃!”   小小的身子,缩成一个小小的堡垒,任谁也说服不了。   夜屿蹙眉,有些忧心:“添儿听话,吃点东西再睡。”   添儿闷声道:“夜屿叔叔自己都不吃东西……添儿也不想吃……”   夜屿:“……”   樊叔满脸为难,看向舒甜。   舒甜见状,将托盘放在桌上,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么漂亮的太阳鸡蛋,我才不想给你吃呢!”   添儿孩子心性,一听这话,便将被子拉了下去,露出一双眼睛。   “真的有太阳鸡蛋?”她眉头微动,带着几分疑惑。   舒甜挑眼看了下添儿,说起了反话:“没有没有,不给你看。”   添儿才六岁不到,最受不得激,她听了这话,一骨碌爬起来,伸长了脖子看去。   只见舒甜面前的碗里,放着一个手心般大小的鸡蛋,与平日里炒碎了吃或者油煎的不同,黄是黄,白是白,圆溜溜的,果真像个太阳一样。   添儿瞪圆了眼:“呀,真的像太阳一样呢!”   这都督府里的厨子,做菜向来都是一板一眼,没什么花样。   添儿第一次看到这样像太阳的鸡蛋,稀罕极了。   舒甜佯装恼意:“谁让你看的呀?这可是我的太阳鸡蛋……”   舒甜之前和武义巷的孤儿们打成一片,对孩子们的心性也有些了解。   若是对着那些孤儿们,直接拿吃的给他们,他们会高兴、惶恐、甚至自卑,所以舒甜请他们帮忙干杂活儿,一来可以接济他们,二来,也是希望他们不要真的把自己当乞丐,学会谋生;而像添儿这种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需要设法刺激。   添儿调皮道:“我就要看,嘻嘻嘻……”   舒甜轻哼了一声,夹起太阳鸡蛋,在添儿面前晃了晃,蛋白微抖一下,看起来十分细腻、爽滑,圆圆的蛋黄镶嵌在蛋白中间,如同一个发光   添儿眼睛眨了眨,小脸上有点儿挣扎。   舒甜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要吃了哦!”   说罢,便夹起鸡蛋,往口里送——添儿喉间轻咽,终于出声:“等等!” 第36章 哄   卧房之内,安静了一瞬。   添儿睁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瞪着舒甜,眼神焦急。   夜屿静静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舒甜动作停住,看了一眼添儿,慢条斯理地放下了鸡蛋,有些疑惑地问:“怎么啦?”   添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声道:“姐姐……添儿、添儿也想吃……”   舒甜佯装为难,有些不情愿道:“可是这太阳鸡蛋,只有一个……”   越是不给,添儿越是觉得稀罕,小脸上的渴望更明显了,她撒娇道:“姐姐……添儿从来没有吃过太阳鸡蛋呢……好想尝一尝噢……”   添儿的眼神不住地往鸡蛋上瞄,这个小太阳,真是越看越漂亮啊!   舒甜秀眉微动,扬起声调:“这太阳鸡蛋,是姐姐辛辛苦苦煮的,我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能浪费,能做到吗?”   添儿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答应着:“能!”   樊叔在一旁抿嘴偷笑,夜屿挑了挑眉,一言不发。   只见舒甜坐到添儿的床边,她一手端着碗,一手夹起太阳鸡蛋,温温柔柔道:“来,那我们先尝尝‘光芒’好不好?”   添儿还有些发热,面色微微泛红,嘴唇微干,面色不太好,但精神尚可。她听了舒甜的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然后张开小嘴——舒甜将太阳鸡蛋,一点一点靠近添儿的小嘴,添儿迫不及待咬了一口蛋白,咀嚼起来。   鸡蛋是水煮的,幼嫩的蛋白,滑滑软软的,没有任何调料的加持,反而更能凸显鸡蛋原本的香味儿。   添儿细嚼慢咽之下,嘴角微微扬起:“‘光芒’好软噢!”   舒甜逗她:“吃完了太阳鸡蛋,肚子会发光吗?”   添儿愣了下,咯咯咯地笑起来:“添儿的肚子要发光了!哈哈哈哈……”   舒甜见她笑得开心,也跟着笑起来。   她看到添儿,不由得想起之前流落街头的孩子们,其中有一个女孩,叫小米,也和添儿一般大小,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姐姐!添儿要把小太阳吃光光!”添儿眉飞色舞道,舒甜温柔一笑,继续夹起鸡蛋喂她。   夜屿静默立在一旁,樊叔憨厚地笑了下:“董姑娘真会哄孩子啊……”   夜屿眸光微顿。   就算是一群孩子……她都能哄得服服帖帖。   添儿的小嘴巴砸吧砸吧,很快把一圈蛋白吃完了。   只剩下一个又圆又扁的蛋黄。   添儿看了看蛋黄,眼中的兴趣似乎少了几分。   舒甜看在眼里,似乎大部分的孩子,都不爱吃蛋黄。   舒甜用筷子拨了拨蛋黄,道:“呀,‘光芒’被吃掉了,只剩下‘小太阳’了!”顿了顿,舒甜用筷子,点起一点酱油,轻轻涂抹到蛋黄上。   添儿好奇地问:“姐姐,为什么要涂这个?”   舒甜一本正经答道:“添儿把‘光芒’吃掉了,小太阳可不就黑了吗?”   添儿听了,嘻嘻笑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光芒’都在添儿肚子里呢!”   舒甜趁着她高兴,将蛋黄夹起,送到她嘴边:“太阳和光芒是一起的哦,不能分开的,快让它们在小肚子里相遇吧!”   添儿认真点头,乖乖地张开小嘴,沾了酱油的蛋黄,粉糯中带着鲜咸的滋味,一点点融化在嘴里。   水煮过的蛋黄,和酱油是绝配。   添儿愣了愣,朗声道:“黑乎乎的小太阳,好吃!”   舒甜抿唇一笑,温言哄她:“好好,那添儿要乖乖把小太阳吃掉哦!”   添儿重重点头:“嗯嗯!”   不一会儿,舒甜的碗里便空了。   “哇,都吃完了呀,添儿好厉害!”舒甜由衷赞叹道,将空空的碗拿给添儿看。   添儿果然认认真真去看,小脸上有一丝自豪:“小太阳在添儿肚子里了!”   舒甜和添儿相视一笑。   夜屿一直站在舒甜身后,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樊叔走上前来,道:“添儿小姐,不如喝点药吧?喝了药,病才会好呢!”   添儿一听,笑容凝固在脸上,身子忍不住缩了缩:“姐姐,添儿不想喝药……药好苦噢……”   舒甜想了想,道:“添儿乖,你肚子里面已经有‘小太阳’啦,药喝下去,只会苦一会儿,肚子不会很难受的。”她伸出手来,探了探添儿的额头,道:“添儿还有些发热呢,等你喝了药,病好之后,姐姐给你做小猪包好不好?”   添儿瞪大了眼:“什么是小猪包?”   舒甜娇嗔中带着几分神气:“就是像小猪一样的包子呀!”   添儿不由得眼中放光:“真的吗?添儿想要小猪包!樊叔,快拿药来!”   樊叔忙不迭地走上前去,生怕添儿反悔似的,将药碗捧到她的面前。   添儿伸出小小的手,两只手捧住药碗,把碗靠近自己——临近时,添儿闻到药味,又一阵犹豫。   舒甜急忙道:“小猪包里面,可以放不同的馅料呢,姐姐带着添儿一起做好不好?”   平时夜屿极少有时间陪添儿玩,府里的下人们,更是不可能做她的玩伴,一听舒甜要带她做包子,连连道:“太好了!姐姐可不能骗添儿啊!”   舒甜笑着看她:“好,姐姐说话算话。”   添儿二话不说,仰头,就将药灌进了嘴里。   她的小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看起来有些痛苦,但她仍然努力忍耐着,没有把药吐出来。   舒甜接过药碗,递给樊叔,又将水递到添儿唇边,添儿忍下嘴里的苦涩,咕咚咕咚喝了好多水。   舒甜垂眸看着添儿,道:“添儿真的很乖,这样一来,病很快就能好了,姐姐等着你一起做小猪包。”   对于孩子来说,大人的承诺总是格外重要。   添儿一脸期盼地笑起来。   她吃完了鸡蛋,又喝完了药,有些犯困了。   舒甜扶着她躺下,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   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抚在添儿的肚子上,像羽毛一样轻柔。   舒甜身子向前探着,青丝垂向一侧,顺着纤薄的背脊,滑落下来,柔亮如瀑。   添儿抿唇笑起来,小小的手勾起舒甜一缕长发,绕圈圈玩。   过了不久,药性发作,添儿缓缓闭上了眼睛。   舒甜默默坐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添儿便睡熟了。   舒甜再次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热,但面色比之前倒是好了不少。   舒甜放下心来,缓缓站起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大人……你还在?”舒甜不自觉出声,她方才一直关注着添儿,没有留意到夜屿。   夜屿不言,只定定看她。   舒甜顿觉,方才这话不妥。   这里是都督府,夜屿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这话,她不应该对夜屿说,应该对自己说才是。   想起自己来都督府的缘由……连舒甜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但这么晚了,实在不便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北游荡,如今世道动荡,万一遇上什么歹人,可就糟了。   舒甜默默思索着。   夜屿眸色沉沉,沉默地盯着舒甜。   她发髻微松,应该是方才照顾添儿的时候弄乱的,一双月牙般的眼睛,水灵灵地看着自己,有点儿不知所措。   “大人……”舒甜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可否……可否请大人帮我安排个引路人……天色已晚……”   “既然天色已晚……”夜屿淡淡开口:“便住下罢。”   夜屿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一丝情绪。   舒甜微怔:“住、住下?”   夜屿转头,看了樊叔一眼:“安排住在南苑。”   舒甜:“……”   樊叔愣了下,急忙应声:“是,大人!”   夜屿不再看舒甜,也再无别的话,转身,迈出了卧房。   舒甜怔然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董姑娘,随老奴来吧?”樊叔笑呵呵道。   今夜这董姑娘来得太是时候了,不仅哄着添儿小姐吃了鸡蛋,还成功地喂了药。   樊叔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笑容可掬地领着舒甜,向客房走去。   舒甜抱着包袱,跟在樊叔后面。   这都督府虽大,但里面人却不多,整个内院,除了樊叔和看门的侍卫以外,便只有一两个丫鬟了。   舒甜一边打量着都督府的陈设,一面道:“樊叔,待添儿小姐醒来之后,可能会腹中空空,可以为她准备一些清淡的粥食,例如小米粥、瘦肉粥等……她脾胃虚弱,需要一点一点恢复食欲,等食欲好了,病也自然就好了。”   就连今晚喂添儿吃鸡蛋,也是为了让她吃药不再反酸。   孩子要恢复体力,需要循序渐进才好。   樊叔看了舒甜一眼,多了几分赞赏。   平日里讨好夜屿大人的不少,很多人当着夜屿大人的面,极尽殷勤,但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今夜这董姑娘来了,不但主动照料起添儿小姐,待大人走后,还仍然惦记着她,可见不是那种爱做场面功夫的人。   樊叔面色郑重了几分:“董姑娘放心,老奴会安排的。”   舒甜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话。   樊叔领着舒甜,很快便到了南苑。   “这南苑是咱们都督府待客的地方,平日里也没有人来,还请董姑娘在这儿将就一下。”   舒甜抬眸一看,眼皮跳了跳,这叫将就!?   这南苑的中庭,宽敞广阔,种着一排名贵的玉兰,不过现在花期未到,枝丫上光秃秃的,树干屹立在深秋里,依旧有种雅致的美。整个房顶由琉璃瓦铺就而成,就算在夜里,都反射出微微的光芒,檐角飞翘,仙人神兽,雕刻得栩栩如生。   走入卧房里,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金丝楠木八仙桌,桌上的茶盏釉质清润,一看便知不凡。   拔步床上,金钩挽纱,十分宽阔,柔滑矜贵的绸缎被褥,铺满一床,华丽至极。   舒甜呆了呆,她以为锦衣卫指挥司后厨的厢房已经不错了,但和都督府的南苑比起来,简直一个是招待所,一个是五星级酒店。   就在此时,一个面貌清秀的侍女步入卧房,她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眉眼沉稳,冲着舒甜和樊叔,福了福身子。   樊叔道:“这丫头是秋茗,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差遣她。”   舒甜忙道:“多谢樊叔,我就叨扰一宿,有劳秋茗姐姐多照顾。”   秋茗笑起来:“董姑娘客气了,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秋茗是都督府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来,能来都督府做客的寥寥无几,而能住在这里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秋茗无声打量了一下舒甜,只见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琼鼻挺翘,唇不染而红,活脱脱一个大美人,不禁心生好感。   秋茗帮舒甜安顿好后,便出了卧房。   她快步追上樊叔,低声道:“樊叔,这位董姑娘是……”   樊叔轻咳了下:“她是锦衣卫指挥司新来的厨娘。”   秋茗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寻常厨娘……怎么可能跟着大人回都督府?”   而且……居然还能堂而皇之住在招待贵客的地方?   樊叔笑了笑,看向秋茗:“既知不寻常,又何必多此一问?”   秋茗会意,忙道:“奴婢多言了,一定照顾好董姑娘。”   樊叔摆摆手:“去罢。”   秋茗点头,默默退下。   樊叔转过头来,沿着长廊,往夜屿的书房走去。   不怪秋茗好奇,任谁知道夜屿大人带了个姑娘回来,恐怕都要瞠目结舌。   今夜,虽然大人和董姑娘说话不多,但董姑娘在照顾添儿之时,大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董姑娘身上。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樊叔加快了步子,很快走到了书房门口。   月凉如水,但灯仍然亮着,樊叔走上前去,轻轻叩门:“大人。”   “进来。”夜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   “吱呀”一声轻响,门应声而开,樊叔躬身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樊叔将食盒缓缓放在桌上,将药碗和米汤,一一端了出来,低声道:“大人,吃点东西罢?”   夜屿正垂眸看着公文。   室内熏香极淡,盖不住药的苦味。   夜屿淡淡应了一声。   樊叔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片刻之后,准备转身离去。   “添儿的事,母亲知道了吗?”夜屿淡声问。   樊叔目光顿住,连忙道:“老夫人不知道。一切按照您的吩咐,所有可能引起情绪波动的事,老奴都没敢惊动老夫人。”   夜屿终于抬头,目光落在樊叔身上:“那就好。”   顿了顿,夜屿又道:“我的病情,也不要和她提起。”   樊叔微怔一瞬,无声叹了口气。   夜屿大人真是完全不把病情放在心上,若是老夫人知道,还能督促一二,但他连老夫人都瞒着,可见是铁了心,不想让别人过问了。   樊叔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夜屿继续处理公文。   樊叔只得转身离去了。   夜灯如豆,恍恍惚惚。   夜屿忙到很晚,待他处理完所有公文,药和汤都凉透了。   夜屿淡淡瞥了一眼,有些犹豫。   最终,他还是端起药碗来——黑棕色的汤药,随着他的动作,荡起缓缓的涟漪。   他面无表情地将药送到嘴边,皱着眉,缓缓饮了一口。   凉了的药,苦味淡了不少,但夜屿依旧感到不适。   只喝了一口,他便放了下来。   脾胃又在抗议,一阵阵反酸。   夜屿眉宇微拢,面色有些苍白。   他抬起眼帘,看了看一旁的米汤。   难道真的要吃些东西,喝药才不难受?   夜屿垂下眼帘,端起米汤来。   这米汤淘得很清,看得出已经过滤了很多遍,味道一定是极其淡了。   夜屿有些不情愿地将米汤送入唇边。   他忍着胃里的不适,缓缓饮下米汤。   两口米汤下肚,夜屿手指一顿。   “砰”地一声闷响,碗被重重放在桌上。   夜屿站在桌旁,腰身微弯,长臂撑在桌前。   脾胃之中,一阵阵地抽疼起来,还带着灼烧的刺激感。   夜屿长眉拧紧,嘴唇煞白,他催动内力,双指并拢,立即封住几处重要穴位,以功法压制身体的不适。   夜屿额前出了一层薄汗,他眸光幽深,牙关紧咬,在极力忍耐。   片刻后,他感到胸腔中内力涌动,热流滚过,喉间腥甜。   夜屿闷声吐了一口血。   他毫不在意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自嘲地勾了勾唇。   樊叔总想让他彻底把胃疾治好。   但他知道,胃疾于他,是不可能治好的。   多年前,他为了修习功法,常年泡在寒潭之中,这对于常人来说,不但是挑战,也是伤害。   五脏六腑之中,他的脾胃受伤最深。   于是师父和白神医,便一直设法为他调理身子。   但夜屿自己知道,除了脾胃受损,极寒极虚以外,他从心底里,对食物也有着十分强烈的抗拒。   这抗拒,来源于七岁那年的变故。   但这是他的秘密,要用一生去埋葬。   夜屿站直了身子,面色苍白如纸,眸色愈加深邃。   他本想着,这一生,不需要太长,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就好。   至于自己的身子,他并不是很在意。   可如今,皇帝因为他和宁王来往的事,起了疑心。   按照舒甜今夜偷听到的内容来看,无论是东厂,还是皇帝,都在不断地试探他。   夜屿曾对皇帝说,自己与宁王往来,是为了找寻治疗胃疾的法子。   皇帝现在没有动夜屿,并不完全因为相信他,而是皇帝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动他。   但此时若让东厂抓到把柄,参他欺君,那结果就说不准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让皇帝知道,他确实在治疗胃疾,这样以来,至少能争取更多的时间。   夜屿待身子缓了缓,便抬步,向卧房走去。   卧房里,下人们已经提前为他备好了药浴。   夜屿不声不响地进来,下人们急忙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夜屿有些疲惫地摆摆手,下人们会意,依次退出房门。   有人瞄到他衣袖上的血迹,讶异了一瞬,却也不敢问,只装作没看到,赶紧退了出去。   只剩夜屿一人待在卧房里,满屋子充斥着浓郁的药味。   夜屿早习以为常。   华贵的长袍、玉带、长靴褪下。   夜屿仅着中衣,正准备迈入浴桶,忽然眸光微顿。   中衣的前襟上,似乎沾染了一点桂花香。   夜屿愣了愣,是她。   今夜在巷子口,她温热柔软的身子,熨帖着他,脑袋缩在他胸前,满头青丝,在他怀里蹭得散乱。   夜屿一向嗅觉敏锐,这淡淡的香味,应该是那时候沾上的。   他缓缓褪下中衣,露出劲瘦的上身。   夜屿常年习武,筋骨流畅,肌肉紧实,线条极其好看。   他将自己埋入药浴之中。   热水氤氲一片,雾气缭绕,周身药味更浓,水珠点点滴滴,都是久熬的苦涩。   夜屿缓缓闭上眼,像往常一样运功调息。   药浴的热水,一点点渗入肌肤,温温柔柔地包裹着他。   很像那个拥抱。   -   一夜安稳。   深秋时节,寒意渐浓。   到了早上,整个京城都笼罩在茫茫的白色雾气之中。   夜屿一贯起得很早,但今日却有些迟了。   他一丝不苟地穿戴好暗红色飞鱼服,戴上无翅黑色纱帽,缓缓走出内院。   行至中庭,樊叔笑意融融地迎了上来。   “大人,早!”   夜屿微微颔首。   樊叔如往常一般,将夜屿的马牵了过来。   此马是西域进贡的宝马,名叫追星,通体黝黑发亮,鬃毛茂盛威武。   它见到自己的主人,忍不住开心地打了个响哨。   夜屿走上前去,伸手,抚了抚它的脖子。   追星有些迫不及待地跺起脚来,哒哒的马蹄声,充满期待。   夜屿面色微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樊叔,今日不骑马了,换马车。”   夜屿淡淡道,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说话的不是他。   樊叔有些奇怪,平日里夜屿每日都是骑马去锦衣卫指挥司,怎么今日临时就改了主意?   而且大人最不喜欢坐马车,总嫌速度太慢。   樊叔压下内心疑惑,继续问道:“这……大人想要什么马车?老奴去准备。”   夜屿眉宇微挑,道:“都可。”   樊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正要去找人备车。   “等等。”夜屿忽然开口。   樊叔疑惑回眸,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夜屿迟疑片刻。   “她人呢?”   樊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夜屿说的是谁。   樊叔忍不住笑了笑:“大人说的是董姑娘罢?董姑娘一大早就走了,她走之前,还给添儿小姐熬了点粥呢,她托老奴转告大人,多谢大人许她留宿……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樊叔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夜屿的脸色,沉了半截。   下一刻,夜屿长腿一扫,便骑上了追星。   “驾!”   夜屿一夹马腹,追星便如闪电一般,冲了出去,扬起一地灰尘。   樊叔掩唇咳嗽了好几声,马车还要不要了!? 第37章 主意   追星一路飞驰,四蹄翻飞,打破城北主道的寂静。   清晨的街道上,有人听见声响,好奇地侧头去看。   只见一袭暗红金丝飞鱼服,如离弦的箭一般掠过街道,耳边风声呼呼,衣袍猎猎作响。   “咦,那不是夜屿大人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飞鱼服上能绣着蟠龙,镶嵌金丝……整个云朝,唯他有这份恩宠。”   “这么早就出去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谁知道呢,锦衣卫指挥司哪有闲着的时候?只怕又有人要遭殃了……啧啧……”   人们揣测纷纷。   夜屿一骑绝尘,将这些声音远远甩在后面,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锦衣卫指挥司。   锦衣卫指挥司门前,守卫挺拔,石狮威武,气派森严。   夜屿翻身下马。   立即有守卫奔下石阶,过来牵马。   “参见夜屿大人!”   夜屿颔首,不发一言,把缰绳递给守卫,抬步向前。   才走了一步,身形顿住。   夜屿缓缓回头,看向那守卫。   骏马追星脾气暴躁,那守卫正奋力持缰,拉着追星,他忽地发现一道凛冽的目光射来,呆住了。   守卫战战兢兢迎上夜屿目光,立即谦卑地低下头。   “夜屿大人还有何吩咐?”   守卫心里打鼓。   夜屿大人冷心冷面,平日不言苟笑。   今日突然盯着他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何时惹了这样的大人物?   守卫不禁后背发凉。   夜屿冷冷:“抬起头来。”   守卫忍着内心忐忑,缓缓抬头。   他很是年轻,生得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脸上还生了几颗豆疤。   平平无奇的相貌下,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嘴唇。   夜屿嘴角抽了抽,凉凉道:“把嘴擦干净。”   守卫一愣,不明所以地抬起袖子,在嘴上用力蹭了蹭——几滴红油染到衣袖上,赫然刺目。   守卫暗道不好,这是牛肉米粉的红油!   今日他当值,一大早便从家里赶到了锦衣卫指挥司,去饭堂美美地嗦了一碗粉,还打着饱嗝呢,就见夜屿大人来了。   夜屿:“……”   守卫面如土色。   夜屿收回目光,转身,拾阶而上。   见夜屿走了,守卫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另一个守卫见了,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不动声色擦了擦自己的嘴,凑上前来问:“方才大人没说什么罢?”   那被吓到的守卫,默默擦了一把汗,道:“没……吓死我了……”   两人相互安慰了好一会儿,才把追星牵走。   夜屿踏入锦衣卫指挥司,却没有如往常一般,直接去衙门书房。   他穿过中庭,径直走到后院。   饭堂就设在后院,此时,有不少锦衣卫吃完了早膳,三三两两地从饭堂出来。   他们个个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脸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夜屿绷着脸,站在饭堂门口与长廊的拐角处,眸色沉沉。   有人不经意看到他,连忙捅了捅同伴。   “那是不是夜屿大人?”   “还真是!夜屿大人怎么来了?他不是从不来饭堂的吗?”   “嗨,那是过去了……你不知道皇上赐了个美厨娘给夜屿大人,而夜屿大人心疼咱们兄弟,所以放到了饭堂里吗?”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董姑娘嘛!”   “董姑娘厨艺高超,又貌美和善,是个男人,都会动心啊!”   “呸,这话你也敢说,当心夜屿大人一刀砍了你!”   几人窃窃私语,临近夜屿之时,便自觉闭了嘴,堆起一脸笑,躬身行礼。   夜屿眸光掠过他们,淡淡道:“你们很闲?”   几人面色一僵,顿时齐声答道:“不敢!”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回衙门点卯了。   夜屿面上不辨喜怒,没有再看他们。   他转头,目光穿过饭堂中庭、大门,最终落到一个角落里。   角落里架着一排长桌,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浇头,还有好几排大海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长桌之上。   长桌后面,舒甜一身青色衣裙,柳腰间系着一块纯白的围裙,清丽出尘,容姿胜雪,长发用丝绦绑于颈后,如海藻一般,黑亮浓密。   舒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隔着很远都能看得清。   她笑吟吟地问排队的锦衣卫:“大哥,今日想吃什么口味的?”   一个五大三粗的锦衣卫站在队伍最前面,他皱着眉,目光来回扫荡面前一排浇头。   “唔……昨日吃的是杂酱、前日吃的是牛肉……”他一面盘算着,一面思索今日该吃什么。   舒甜笑了笑,道:“大哥,前两日吃的米粉都偏辣,那今日来一碗香菇鸡丝粉怎么样?”   那锦衣卫一拍大腿:“成!就听董姑娘的!”   舒甜点点头,为他浇了对应的汤头和香菇鸡丝。   那锦衣卫乐呵呵地端走了香菇鸡丝粉,找座位去了。   舒甜笑道:“下一位!”   有人第一次来饭堂吃米粉,不知道该选什么浇头,舒甜便细心问道:“大哥,喜欢吃辣的还是不辣的?我们的招牌的杂酱米粉和牛肉米粉,若是不知道吃什么,可以先试试这两种,点的人最多呢!”   舒甜对待食客们总是很有耐心,她能照顾到所有人的需求,所以就算锦衣卫们排的队很长,也没有人不耐或者催促。   舒甜一面准备米粉浇头,一面关注着时间,若是快到点卯的时辰了,她便会主动提醒对方,以免大家晚到了受罚,后来,她索性在饭堂里准备了一个时间沙漏,众人见了,更觉暖心。   夜屿站得不远,但他们似乎身处于两个世界。   他的周身清清冷冷,生人勿近;舒甜身边热火朝天,充满了烟火气息。   夜屿收回目光,正要离开,却忽然听得一声轻响。   “出来。”夜屿低斥一声。   一个婀娜的粉色身影,缓缓自门柱后出来。   玉娘莲步轻移,如弱风扶柳一般,行至夜屿面前,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大人……”   夜屿看也不看她,语气冷淡:“躲在这里做什么?”   玉娘面色红了红,看起来十分娇羞:“奴家……奴家在这里等着大人。”   夜屿似笑非笑道:“何事?”   夜屿清楚,玉娘不但是皇帝的人,还是东厂的人。   玉娘愣了愣,娇声道:“大人……玉娘出宫之前,皇上特意交代了,让玉娘好好侍奉您……您让玉娘到后厨,玉娘也心甘情愿,玉娘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您……”   夜屿唇角微勾,他抬眸看向玉娘,目光深不可测。   四目相对,玉娘顿时有些心虚,只能干巴巴地笑一下。   夜屿面色平静,悠悠道:“既然你这么闲,不如多做些杂活罢,忙起来,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玉娘身子一僵,表情都快裂开了,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向夜屿,隐隐含着泪水:“夜屿大人,玉娘到底什么地方让您不喜,居然几次三番拒人于千里之外?”   玉娘带着哭腔,越说越委屈,她幽怨地看了夜屿一眼,使出了女人的杀手锏——豆大的眼泪,簌簌而落。   夜屿微微蹙眉。   “玉娘不必如此,你既来了,便安心在后厨待着罢。”   夜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幽幽地抛下这一句话。   尹忠玉曾经劝他,索性将玉娘纳入房内,让玉娘和她背后的人,都放松警惕。   但夜屿知道,自己若是那般,反而更会引起皇帝的疑心。   夜屿在皇帝眼中,一向不是特别听话的类型,接纳玉娘在锦衣卫指挥司,却又不放到身边,才符合皇帝对他的判断。   除此之外,他确实对玉娘,毫无兴趣。   夜屿转身离开,没有理会玉娘的眼泪。   玉娘看着夜屿的背影,恨恨地擦了擦眼睛。   眸中蹿起一团火焰。   她本是东厂训练出来的人。   玉娘原想入宫侍奉皇帝,博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但皇帝没有要她,因她学过几年厨艺,又将她赐给了锦衣卫指挥使夜屿。   玉娘见到夜屿的第一眼,就深深被他吸引了,但夜屿连一个正眼都不给她,便让她的希望再次破灭了。   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想找个好归宿,不想一直当东厂的探子。   可玉娘独自待在后厨,既接触不到锦衣卫指挥司的核心机密,无法复命;又得不到夜屿的人,没有任何后路可言。   她恼恨无比。   玉娘愤然转身,目光落到饭堂中,那个笑语嫣然的青衣少女身上。   “董舒甜……”玉娘眸色微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三个字。   她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夜屿站在这儿,看的就是董舒甜。   难道是因为她,夜屿才不肯看自己一眼!?   她如今在后厨里,处境尴尬,但董舒甜却逐渐和大家打成一片,连来饭堂用膳的锦衣卫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玉娘气得银牙咬碎,忿忿攥紧了拳头:“走着瞧!”   -   点卯的时间到了,饭堂中的锦衣卫们撤得干干净净,留下了一堆空空如也的海碗。   舒甜带着小虹、小翠收拾起来。   “今日我们一共销了五十一碗米粉!”小翠点好了数,兴奋地嚷起来。   舒甜愣了愣:“五十一碗!?”   这才几天时间,居然从十几碗变成这么多了,舒甜都有些诧异。   小虹笑道:“你一直埋头干活,可能没有注意,今儿早上,这饭堂里真是座无虚席,热闹极了!”   舒甜也跟着笑起来。   既然如今用早膳的人数稳步攀升,那说明趋势向好,未来会有更多人愿意来吃米粉。   小翠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我听守门的大哥说,如今锦衣卫大人们来指挥司的时间,大多都提早了不少,就是为了来吃一碗热腾腾的米粉呢!”   小翠说着,满脸自豪。   舒甜过去给她帮忙,点头笑:“是是是,我们小翠师傅的粉,煮得是越来越好了!”   小翠面色一红,嗔道:“我可没说自己……”   小虹见小翠有些不好意思,也跟着笑了起来:“多亏了舒甜的浇头做得好,大家还可以换着花样吃,也不容易腻味。”   舒甜郑重了几分,道:“多亏了你们的帮忙,若不是你们,我一个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多米粉。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培养锦衣卫大人们的用餐习惯,等用餐习惯建好了,我们就可以再做些别的品种。”   舒甜之前找机会做过调研,了解到锦衣卫指挥司的大人们,超过半数都是北方人,对于主食的需求更加旺盛。   但总有些人起得晚,他们没有吃早膳的习惯,常常饿着肚子,踩点去点卯。   等到午膳的时候,再一次性多吃些。   但这是不利于健康的,人早上起床,空腹的情况下,注意力很难集中,不利于办公。   舒甜通过美味的米粉,将部分人吸引得早起了,但还有些人,仍然是按照原来的样子,每日都不吃早膳。   舒甜想了想,也得让他们也吃上早膳才行。   三人收拾好了饭堂,便急匆匆地赶回了伙房。   伙房早上,也是要开晨会的,但今日要收拾的碗筷太多,她们三人便迟了些。   待到她们到伙房时,众人已经站成了一排,等着杨师傅训话了。   “薛大娘,近日里,午膳的食材,怎么浪费那么多?”杨师傅背着手,站在众人面前,一说话,胡子便跟着飞翘一下。   薛大娘讪笑了下,道:“杨师傅,这我就不知道了,您不如问问王师傅?”   王师傅是负责午膳的厨子,生得肥头大耳,肚子浑圆,一个人身板比两个人还大。   王厨子一听薛大娘的话,有些不高兴了,道:“薛大娘,每日来用午膳的人,都是你负责统计的,你报多少,我做多少……许多饭菜没吃完浪费了,那我也没办法呀!万一做少了,不够吃怎么办?”   薛大娘皮笑肉不笑道:“我的数可是没报错的,莫不是王师傅最近的菜,不如以前了?”   王厨子面色一变,顿时涨红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厨子来了后厨多年,从帮工做起,一步一步走到厨子的位置,并不容易,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质疑他的能力。   他怒目圆睁,瞪着薛大娘,薛大娘只得悻悻闭了嘴。   后厨里安静了一瞬,一个细细的声音幽幽道:“王师傅的手艺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薛大娘的计数,也没错……这问题,恐怕出在早膳上。”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玉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伙房,她施施然地走到众人面前,冲着杨师傅福了福身子,娇滴滴地笑了笑。   她一副娇娇柔柔的样子,描着十分精致的妆容,和这伙房实在是不搭。   但有好几个厨子见到她,都忍不住脸红了。   小虹和小翠面面相觑,露出不屑的表情。   舒甜秀眉微挑,静待下文。   杨师傅听了玉娘的话,有些疑惑地问:“玉娘,你说问题出在早膳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翠一向是个直肠子,她皱着眉头,质问道:“玉娘,你有话便说清楚,要知道,舒甜来了之后,在咱们饭堂用早膳的人,翻了三倍,连吴佥事都对我们赞赏有加,你可不要乱说话。”   玉娘掩唇,轻笑一声,道:“小翠怎么如此紧张?怎么,怕了?”   玉娘说罢,挑眼看向舒甜。   舒甜面色微顿,心知她是冲自己来的,便伸手拉住小翠,冲她使了个眼色。   小翠会意,不甘地闭了嘴。   上次玉娘让她送茶的事,她还没忘呢!如今又来找事儿了!?   玉娘勾起唇角,娇嗔地笑起来:“杨师傅,这早膳嘛,自然是越做越好了……不过,就是因为早膳吃得好,才影响了午膳。”   众人不解。   玉娘缓缓道来:“今日一早我便去了饭堂,大伙儿可能不知道,有的大人喜欢吃米粉,早膳便能吃个两到三碗,大伙儿试想一下,早膳吃得这么多,午膳怎么还吃得下呢?所以,自然是此消彼长嘛……”   她悠哉地挽起头发,轻轻道:“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要知道,咱们锦衣卫指挥司的后厨,可是根据食客的评价和用餐人数,来发工钱的。”   此言一出,那王厨子的满腔怒火,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他指着舒甜道:“原来是这样!都是你,害得午膳都没有人吃了!”   小翠气不过,忍不住出声道:“王师傅,您自己厨艺不行,怎么能赖别人厉害呢?”   这一句话,正好戳中了王厨子的痛点,他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冲杨师傅道:“杨师傅!我老王在后厨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这董舒甜就算再厉害,也不能这么排挤老人罢?这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此话一出,其余几个厨子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人人自危起来。   若是以后没有人吃他们做的东西,他们就都要卷铺盖走人了!   王厨子见几个厨子都面露难色,便继续道:“你们倒是说句公道话啊!难不成就等着那个小丫头骗子,骑到你们脖子上来?”   几人犹豫了下,终于有人开了口。   “杨师傅……这董舒甜虽然能干,但是她这早膳的做法,实在不妥……”   “就是啊,大人们吃得那么饱,午膳和晚膳可怎么办……”   “晚膳还好了!我和王师傅是一起负责午膳的,我们下个月岂不是就要被赶出去了?”   几个厨子叽叽喳喳,整个伙房,像炸开了锅。   杨师傅铁青着脸,目光扫过众人。   杨师傅是后厨的主要负责人,他的工钱和用膳的总人数相关。   这个月中午用餐的人虽然有所减少,且不少饭菜都浪费了,但是用早膳的人数暴增,对于他来说,总数增加了,那便是大大的好事。   可眼下,他见众人越说越激动,也有些犯难了。   杨师傅无法,把目光投向舒甜,道:“此事因你而起,你有什么看法?”   舒甜一直沉默地看着众人,就连他们联合起来指责她的时候,也一言不发。   此刻,杨师傅这个问题,再次把众人的目光汇聚到她的身上。   舒甜越众而出,从容不迫道:“请问王师傅,最近几日,中午做的都是什么菜?”   王厨子本来在气头上,听了这话,愣住了,他思索一瞬,没好气地答道:“炒牛肉、清蒸鸡、凉拌黄瓜、肉末豆腐、炖粉条、炒菜心……”   舒甜听得认真,一面微微颔首。   舒甜继续问:“王师傅,您可知道大人们早上,都吃些什么?”   王厨子哼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负责早膳!”   孟厨子一直在旁边听着,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忽然明白了。   孟厨子上前一步,道:“我知道了,这不仅仅早膳吃得多的问题,是你做的菜,和早膳的重复了。”   众人又是一愣。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最近的早膳是米粉,米粉上有不同的浇头,分别是麻辣牛肉、肉末杂酱、香菇鸡等,方才王师傅说的这些菜,恰好和早上的重复了,我猜测是因为这个,所以大人们最近两日的中午来用膳时,才没有太多兴趣。”   杨师傅听了,有些不悦地看向王厨子:“亏你还在后厨这么多年了,连食客每日的进食情况都不了解,怎么当好厨子?”   王厨子抿唇不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那几个跟着闹事的厨子,这时候也不敢说话了。   杨师傅摆摆手,道:“罢了!以后你们都注意些!”顿了顿,杨师傅又看向玉娘,蹙眉道:“还有你,也莫乱嚼舌根。”   玉娘嘴角绷着,有些不高兴。   她心道,这杨师傅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利益,今日之事,他护着董舒甜,不过是因为董舒甜能为他带来利益罢了。   众人面色各异。   小翠和小虹,长长吁了一口气。   王厨子面色难看,但他仍然有些不服,道:“杨师傅,难道以后我们午膳做什么菜,全要避开早膳的菜吗?这……这不公平!”   杨师傅瞪他一眼,怒道:“有什么不公平的!只要用膳的人变多,那就是好事!”   在杨师傅眼里,是万万不可能把那些来用早膳的锦衣卫大人们赶走的,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王厨子气鼓鼓的,本来就圆的脸,变得更圆了,整个人像个河豚,有些滑稽。   舒甜看了看王厨子,又看了看杨师傅,略微思索了一瞬,便款款走上前去。   “杨师傅,王师傅……舒甜既然来到后厨,便是后厨的一份子,并不想因为早膳和午膳的食客人数变化,而引起隔阂。”她语气诚挚,众人都愣愣地看着她。   舒甜笑了笑,继续道:“我有一个主意,兴许能让锦衣卫大人们,一日三餐都在咱们饭堂用膳。” 第38章 底料   伙房内安静了一瞬,众人目光汇汇聚在舒甜身上,她笑意盈盈,落落大方。   杨师傅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道:“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舒甜点头,温声道:“舒甜来锦衣卫指挥司后厨,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发现,早中晚的膳食,都是不同的人在负责,但是用膳的,往往是同一批人,这就容易造成菜肴重复的情况,且没有考虑到食客,每一日的营养摄入情况。”   众人听了,面露疑惑。   舒甜笑了笑,解释道:“简单说来,就是人每日,都所需一定量的肉类、奶蛋、主食和青菜,我们应该为食客们,进行一日三餐的搭配,我建议从明日开始,我们开始制定食谱。”   “食谱?”众人好奇地看向舒甜,有几个厨子,眼睛里生出了兴趣的光。   舒甜目光逡巡一圈,继续道:“不错,我们提前商量好,早膳、午膳和晚膳吃什么,一来,可以避免食材重复,二来可以保证营养均衡,滋味丰富,三来,也可以让负责采买的管事,提前准备好食材。”   杨师傅听了,若有所思地看易管事一眼。   易管事负责所有食材的采买,之前都是负责早中晚膳的厨子们将需求提前一天报给他,他安排采买,若是能提早更多报给他,便有时间可以货比三家,压一压食材的价格。   “易管事,你觉得如何?”杨师傅问道。   易管事瘦得像竹竿一般,年纪虽大,但双目炯炯有神,他笑道:“小人自是同意,不过……这食谱如何制定呢?”   易管事在后厨待了多年,深知那些厨子,并不是个个都好相与的。   他见这小厨娘初来乍到就敢提出这么激进的想法,倒是对她多了几分兴趣。   舒甜见易管事看着他,冲他一笑,目光沉静,道:“这食谱,自然是要请王师傅,廖师傅一起商议的。”   王师傅主要负责午膳组,他掌勺的同时,还管着好几个年轻厨子。   廖师傅则负责晚膳组,但晚膳组的厨子不如午膳组的多,因为许多锦衣卫,是不留在指挥司用晚膳的。   王师傅闷不做声,前面杨师傅斥责了他,他心里还有些难受。   廖师傅却认真思索起来,道:“舒甜,我之前在外面的酒楼干过,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增减菜单,有固定的做菜计划,确实会更加方便,成本也会更低,不过这每日食谱,我还没有做过,你可有想法了?”   舒甜想了想,道:“我的想法是,从时节入手。”她淡笑一下,边思索边道:“比如现在入了深秋,恰好是进补的时候,咱们可以备一些牛羊肉、驴肉等,烹饪的方式,可以选炖、烧、炒等。”   说到这,小翠忙不迭地点头:“冬天喝羊肉汤,最好了!”   小虹抿唇笑起来:“还有驴肉火烧!”   两人的话一说完,众人脑海里便有了画面感。   舒甜继续道:“而且从深秋入冬,气候干燥,应该多吃蔬菜、水果,对了,雪梨、山楂便是很好的选择。”   人群里,有几个厨子、仆役,忍不住附和点头。   舒甜笑道:“我们开的是饭堂,不同于酒楼,酒楼的客人是流动的,每日都不一样;但我们的食客是相对固定的,我们不但要制定食谱,为他们提供优质的膳食;从长期来看,还要为他们的身体着想……我们不做则已,要做,就要做最好的饭堂。”   舒甜声音不大,但是很有穿透力。   不少人露出会心的笑容,眼里隐约闪烁着希望的光,他们都在后厨不少年了,虽说时常混日子……但谁不希望得到认可,干一番事业呢?   舒甜这话,戳中了不少人的心坎。   王师傅听了这话,也走出了之前被斥责的阴霾,他咧开嘴笑了笑,道:“董姑娘果然聪慧,不如你先拟定一张食谱,我们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的,如何?”   廖师傅也道:“是啊,既然是你提出的,便以你为主罢。”   舒甜眨眨眼,笑道:“多谢两位师傅,舒甜初出茅庐,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请两位不吝赐教。”   杨师傅见到众人和解,嘴角也扯出一个笑容来:“好好,以后大家齐心协力,一起把饭堂做好!”   他面色呵呵笑着,心里盘算:若是所有的锦衣卫,都能一日三餐在饭堂用膳,那岂不是要发大财了!?   玉娘面色青里透着白,方才众人讨论热烈,似乎完全把她排除在外了,见舒甜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她更是气得牙痒痒。   “玉娘!”杨师傅一声低吼,打破了玉娘的思绪。   玉娘收起恶毒的目光,立即堆起一脸笑容:“杨师傅,有什么吩咐?”   杨师傅冷笑两声,道:“你来后厨日子也不短了,念你刚来,还不熟悉,我便没有给你安排活儿……但如今,你也该干点活儿了,毕竟……我这后厨,不养闲人。”   众人目光如炬,纷纷转头,看向玉娘。   玉娘脸色一白,只觉得背后发冷,她硬着头皮,绷着脸,问:“杨师傅想让我做什么?”   杨师傅想了想,道:“今日饭堂要开宵夜了,舒甜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你也去帮忙做宵夜罢!”   玉娘一愣,声音尖细得变了调:“和董舒甜一起!?”   杨师傅冷眼看她:“怎么,不服?等食客们都选择你,而不选择舒甜的时候,再来跟我讨价还价吧!”   玉娘面有怒色,咬着牙道:“是,我一定和董姑娘一起,把宵夜做好。”   杨师傅鼻腔里哼了一声,扬声道:“那就好。”   说罢,杨师傅便摆摆手,让众人散了。   玉娘狠狠瞪了舒甜一眼,愤而离开伙房。   舒甜只当没看见。   她来到锦衣卫指挥司后厨,本来就不是来交朋友的,她不过是为了多攒些银子,给爹爹治病罢了。   只要来用膳的锦衣卫越来越多,不光是她,大家的工钱,都会上浮不少。   至于玉娘……越和她保持距离,越能隐藏自己盯梢的意图。   “舒甜,你看到玉娘的脸色没有?哈哈哈……她应该快被气哭了吧!”小翠幸灾乐祸地看着玉娘的背影,说得眉飞色舞。   小虹蹙眉,提醒她道:“别乱说话,小心惹出是非来。”   舒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小虹。   舒甜低声道:“玉娘不是良善之辈,若是可以,咱们要避免与她相争,也不可与之深交。”   小翠听了,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舒甜不再多言,她缓缓取下围裙,走出伙房。   在制定食谱之前,她需要去找找做宵夜的灵感。   舒甜出了后厨的地界,穿过中庭,径直走向锦衣卫指挥司大门,大门前,两个守卫正笔挺地站着,看起来十分威武。   “两位大哥,有礼了。”   两个守卫愣了下,发现声音从他们后面传来,转头一看,居然是后厨新来的小厨娘。   “董姑娘,是你啊,早膳忙完了?怎么有空来这儿找我们?”   他们两人早上才去饭堂吃了米粉,对舒甜的印象非常深刻。   舒甜笑语嫣然:“早膳已经忙完了,最近后厨想开设宵夜,我正在想做些什么好呢……”   两名守卫瞪大了眼:“宵夜?”   舒甜笑道:“不错。”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那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这晚上站岗,可冷啦!就想吃点儿热乎的东西,暖暖身子呢!”   另外一个急忙补充:“还有,我们半夜是要交班的,交完班后,肚子都饿扁了,可是那么晚……什么都吃不到了!”   舒甜点点头,认真记下他们的话,她问道:“那平日晚上,锦衣卫指挥司里,大约有多少人呢?”   “少的时候十几人,也就各处守卫,加上几位大人物……”   “对对,你们若是开宵夜,守卫们一定会去吃的!但大人物就不一定了,比如夜屿大人,他不吃东西……可是出了名的。”   忽然听到夜屿的名字,舒甜愣了愣……她想起在江味楼的顶楼,夜屿一脸漠然地看着碗碟里的鱼肉发呆。   那模样,很是无措。   “董姑娘,你还在听吗?”   舒甜敛了敛神,连忙道:“我在听,两位大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了没了!就盼着饭堂的宵夜早些开张,哈哈哈哈!”   两个守卫爽朗地笑了起来。   舒甜也舒朗一笑,道:“两位放心,今夜就有宵夜吃了。”   舒甜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   舒甜回到后厨。   她没有直接回伙房,而是径直去了食材仓库。   过了一会儿,她便拎着满满一袋子食材出来,回到了伙房。   此刻临近中午,厨子们都开始忙碌起来,火舌舔舐着锅底,锅铲刷刷作响,香气四溢,热闹不已。   舒甜拎着食材,出走到一个空置的案板前。   她将食材放在地上,然后,将自己惯用的刀具一字排开,放在案板两侧。   舒甜找了一个大盆,放在案板中央。   食材袋子拉开,红彤彤的干辣椒,洋洋洒洒倒入盆里,像一团火。   光是闻着都觉得有些呛人。   舒甜伸手沾了点水,抹在自己的鼻尖,这样的办法有助于阻隔气味的刺激。   火红火红的干辣椒,铺陈到砧板上,是一片耀目的红。   舒甜手持一把锋利的菜刀,先采用直刀切的方式,一点点将辣椒斩碎。   干巴巴的辣椒,一下被斩成了好几段,辣椒籽调皮地在砧板上跳跃起来。   一撮辣椒,变成了一堆辣椒,像一座小小的火山。   舒甜拢了拢辣椒,然后便换成了压刀切的方式,将辣椒断儿,一点一点碾成碎末。   她耐心地来回压切,干辣椒变成了软软的辣椒末,俗称“糍粑辣椒”。   糍粑辣椒准备好之后,溢出一股浓重的生辣味儿……舒甜凑近闻了闻,这糍粑辣椒成色很好……很适合做火锅底料。   今日和守卫们聊完之后,舒甜便打定主意,要让守卫们能在这寒冷的夜里,吃上热腾腾的火锅。   舒甜将糍粑辣椒放到一旁的海碗里,找出牛油。   火锅底料的油类选择,至关重要。不同的油类散发出的味道,是不同的。   舒甜选择的是上好的牛油,和干辣椒搭配起来,一个香,一个辣,非常般配。   白嫩嫩的牛油被切成了块状,划入锅里,文火炒制。   “滋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牛油很快便融化了。待水分炒干,油脂便渗透了出来。   纯白的牛油在锅里打了几个滚后,就变成了焦黄的色泽,油香味儿拦也拦不住,往周边人鼻子里钻。   不少厨子都侧目来看。   小翠索性凑了过来,小声问道:“舒甜,你在做什么呢?”   舒甜笑了笑,道:“我在做底料。”   小翠好奇地问:“什么是底料?”   舒甜道:“就是用来为菜肴打底的酱料,这底料做好之后,可以用来做火锅……有的地方也称为打边炉。”   小翠点了点头,她笑嘻嘻道:“这底料一看就很辣。”   “这次做底料,我打算用牛油,牛油配上干辣椒,恰好能激发彼此的香味。而且这底料做好之后,可以存放一段时间,用法多种多样,做起菜来,也很方便。”   小虹听见她们说话,便也走过来,笑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快找我们。”   她们姐妹俩自从参与了筹备早膳后,学到了不少东西,听到舒甜要准备新品种菜肴,便都十分积极。   舒甜温柔一笑:“等做好了,请你们吃。”   “有没有我的份啊?”孟厨子乐呵呵地走了过来,他方才在帮王师傅准备午膳的菜肴,隔着老远就闻到这浓烈的辣味了。   舒甜颔首,温言道:“那是自然,还要请孟师傅多多指教。”   孟厨子是后厨的老人了,在厨子里面还算是个有威望的,舒甜来后厨的这些日子,也没有少得他的提点,对他很是敬重。   孟厨子大手一摆:“自己人,甭客气!”顿了顿,他看了下舒甜的手,蹙眉道:“不过……你这手,可要小心些啊……干辣椒可是很辣的,尤其是一次性处理这么多。”   “多谢孟师傅,我自有办法。”   舒甜说罢,先将炸好的牛油渣捞起,沥干油水,放到一边,又将牛油倒入一个底部平整的大碗里,让它冷却。   此时,舒甜的手已经有些泛红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背和手指上,都有些火辣辣的疼。   舒甜便掏出一瓶酒,将酒倒入碗中,然后,将自己的双手,泡了进去。   她双手小巧,放入一个大碗里,刚刚好。   孟厨子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舒甜道:“切辣椒的时候辣手,是因为辣椒里有一种‘辣椒素’对皮肤有刺激,用酒泡一泡,可以缓解不少。”   孟厨子啧啧称奇:“还有这事儿!?”他打量一下舒甜,笑道:“你懂得真多……我记得你说师承父亲,你父亲一定是一位名厨吧?”   舒甜想了想,软软一笑:“在我心里,爹爹就是最好的厨子。”   孟厨子会意,道:“有人教就是好,我当年学厨的时候,门儿都摸不着呢,只能偷偷买些禁书来看……”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表情十分神秘。   舒甜愣了下,问道:“为什么要买禁书?”   孟厨子环顾四周,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十几年前,京城有四大名厨。四大名厨之一的陈师傅,写了不少有关烹饪的书籍、食谱。他的书风靡一时,不少厨子争相购买,千金难求!”   舒甜秀眉微拢:“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孟厨子耸了耸肩:“你没听过也正常,因为后来陈师傅获罪了,连带着他写的书,也成了禁书,买不到喽!更没有人敢提起了。”   舒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陈师傅因何获罪?”   孟厨子再次看了看周边,小声说道:“因为陈师傅之前是永王府的主厨,永王为人乐善好施,又极爱惜人才,他见陈师傅厨艺不凡,便扶持他出去自立门户了。听说,就连陈师傅的书,也是永王着人帮他印的……”   孟厨子语气怅然,听起来有隐隐的遗憾。   舒甜微怔一下,永王?   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有些突兀:“是不是和现在的皇上,争皇位失败的那个永王?”   小翠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咋咋呼呼问了一句。   孟厨子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   小翠的嘴被大手捂住,郁闷地推开孟厨子:“到底是不是呀?”   孟厨子眉头皱成一团:“我的小祖宗,你可长点儿心吧,青天白日说这个,你不要脑袋了?”   小翠嘟囔道:“明明是你先说的……”   孟厨子:“……”   三人一阵沉默。   “活儿都干完了!?居然有空在这儿聊天!”杨师傅低吼一声,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孟厨子面色一僵,灰溜溜地走了。   舒甜硬着头皮笑了笑:“杨师傅,方才孟师傅在指导舒甜做火锅底料呢。”   孟厨子听了,冲她笑一下,可迎上杨师傅冷幽幽的目光,又连忙缩了回去。   杨师傅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他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孟厨子脸色闷闷的,不敢多言。   杨师傅走到舒甜身边,看了一眼炼好的牛油。   “准备炒火锅底料?”杨师傅冷不丁问了一句。   舒甜点头,笑着应声:“是,想试试宵夜做火锅。”   杨师傅冷笑了下,道:“众口难调,你且试试吧。”   说罢,便背着手走了。   舒甜面色平静地擦了擦手上的酒渍,小翠和小虹走了过来,小虹有些忧心地问:“舒甜,你之前做过火锅吗?”   “我只在家做过,但是没有在外面做过……怎么了?”   舒甜抬眸看向小虹,小虹低声道:“自从我们来到饭堂,都是按人份提供膳食,还从没做过围餐,火锅……能行吗?”   舒甜勾唇,笑了笑:“我就是想改变之前的方式。”   -   红霞散去,夜垂无声。   负责晚膳的厨子们,收拾好最后一点厨具,便纷纷离开了。   孟厨子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走了过来:“舒甜,你今夜就开始做火锅吗?”   舒甜点头,她正在摆弄那一大碗牛油。   牛油放置半天之后,彻底凝结成了奶冻一样的块状,看起来像一个平静的冰湖。   “孟师傅,您忙完就先回去吧?”舒甜温言道。   孟厨子见她神色认真,也不再打扰她,道:“那好,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说罢,孟厨子便离开了伙房。   小翠和小虹两姐妹本来想留下来帮忙,但舒甜将她们赶了回去。   最近她们一直帮着舒甜做早膳,每日天不亮就来了,舒甜不忍心她们早出晚归。   舒甜拿起一把小刀,轻轻插进凝固的牛油之中,将牛油划成小块,倒入锅里。   锅已经烧热了,一旦遇到牛油,仿佛老友见面一般激动,“滋滋滋”地响个不停。   白嫩嫩的牛油块儿,肉眼可见地化成一锅明净的油,油温升高后,香味也渗了出来。   舒甜抓起一把小葱、这小葱为了方便后续捞出,洗好后便打了个节,看上去十分可爱。   小葱入锅后,舒甜又加入了香菜、芹菜叶、大蒜等调料,锅里沸腾起来,热闹不已。   舒甜想了想,又洒下一小把洋葱,可不能小看洋葱,有了它,能让火锅底料的香味,上到一个新的层次。   舒甜加了一把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了些,紫红的洋葱,深绿的香菜,洁白的蒜瓣,五颜六色汇聚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大火通过热油,将所有食材的香味炸了出来,这气味光是闻着,都诱人得很。   不同的香味,都融入到了热油里,这一锅油,便是整个火锅底料的精髓。   食材们被热油榨干后,变得没精打采的,舒甜便将它们捞了出来。   热油香喷喷的,舒甜会心一笑,又加入了提前准备好的糍粑辣椒和生姜碎末。   红艳艳的糍粑辣椒,再加上黄灿灿的生姜,踏踏实实地烫进了热油里,整锅底油都变得浓郁起来,看着都觉得火辣辣的。   最后,舒甜加入花椒、豆瓣酱,继续用大勺搅拌,直到这些调料都融化到了底料中,才轮到下一波干料。   舒甜准备的干料,有香叶、桂皮、八角等,她一股脑儿倒入锅中,继续熬制。   一大锅火红的酱料,“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泡,一个劲儿往上钻。   但火锅底料,光是辣可不行,舒甜洒了一把冰糖进去,可以中和味道,让底料可以适应更多人的口味。   最后,又倒了点儿黄酒增香。   一大锅酱料满满当当,丰盈至极,汤汁一点一点收缩,所有的鲜、香、辣都收到了最终留下的底料里——留到最后的,总是最好的。   舒甜将滚烫的火锅底料倒了出来,盛放到一个大碗里,她细心地用铲子将里面的食材拨弄平整,以便凝固之后,使用起来可以更加均匀。   她正沉浸在烹饪的愉悦中,却忽然听得一声娇矜的哼声:“啧啧,这儿又没别人,装什么装?”   舒甜面色微顿,抬眸。   只见玉娘换了一身艳红长裙,长发完成一个流仙髻,眼尾有一抹勾人的红色。   她施施然走过来,瞟了桌上的火锅底料一眼,满脸不屑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吃食,原来不过是一份底料。”   舒甜毫不在意她的话,淡笑一下:“玉娘这么晚过来,打算怎么帮忙?”   玉娘面色微滞,杨师傅叫她来给舒甜帮忙做宵夜,可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玉娘冷声道:“我既然答应了杨师傅,自然会来帮忙做宵夜!不过,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干涉。”   她就不信了,自己还比不过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厨娘!?   说罢,玉娘掏出了一个精巧的玉匣,里面装的,是她做菜的杀手锏。 第39章 比   玉匣上镶嵌了不少玉珠,玉珠通体莹润,闪着淡淡的光泽,一看便价值不菲。   玉娘面露得意,挑眼看向舒甜:“这可是御膳房带出来的,无论放在什么汤里,都能让汤变得极致鲜美。”   舒甜嘴角抽了抽,难不成是鸡精?   玉娘见她没有说话,勾唇笑道:“锦衣卫们更喜欢吃谁做的,等会就能见分晓。”   说罢,玉娘便找出了一口砂锅来。   她打算熬制一锅骨汤,然后用骨汤为众人煮面。   玉娘信心满满,她将所有的食材准备好,放入砂锅中后,便将那个玉匣打开,从玉匣中拿出一颗药丸状的东西,投入到了砂锅里。   然后她立即将玉匣收好,鬼鬼祟祟地藏了起来。   玉娘拿起汤勺,搅了搅锅里的食材,煲上一个时辰,骨汤就差不多了。   玉娘忙完自己的,忍不住瞥了一眼舒甜。   舒甜正自顾自地准备着各色火锅食材。   肥牛卷自然是不可少的,但肥牛并不好切,舒甜找了把极锋利的菜刀,将牛肉拿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确认好纹理之后,才开始切肉。   俗话说, “横切牛羊竖切猪”,因为牛肉的筋很多,要与纹路相错下刀,才能把筋切断。   出了肥牛以外,毛肚也是一种极难处理的食材。   舒甜下午的时候便已经将毛肚清洗干净了,然后将毛肚放到锅里,加上少许白醋焖煮,待到水沸腾之后,再捞出来用水冲洗,这样处理可以更好地祛除原本的腥味,也能保证毛肚最终的口感。   舒甜准备了不少荤菜,但这仍然不够。   她又从食材仓库里找了些蔬菜出来做搭配。   土豆刮掉皮后,被切成了铜板厚的土豆片,因为土豆片备好距离下火锅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她将切好的土豆片放入水中泡着,可以阻止土豆氧化变色。   舒甜耐心又仔细,将其他的蔬菜清洗干净,放入了不同的大碗之中,一字排开。   玉娘站在一旁,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色,柳叶眉微微蹙起……她不能输给董舒甜。   -   月上中天,秋风渐寒,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便到了深夜。   此时留在锦衣卫指挥司的,大多是轮值的守卫,和一些在办理重要公务的锦衣卫了。   轮值的守卫们刚刚换了班,下了值。   五六个守卫回到指挥司内的更衣间,他们脱下冷硬的甲胄,换上厚厚的棉袍。   “李哥,你现在就回吗?”说话的是赵四,他年纪轻轻,一脸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大牙。   守卫李良搓了搓被冻僵的手,笑道:“今日董姑娘不是说饭堂有宵夜吗?我想去填一填肚子,再回家。”   赵四笑呵呵地问:“嫂子不是厨艺很好吗?怎么还在饭堂吃?”   李良憨厚地笑了笑:“这么晚了,你嫂子还顾着孩子呢,不叫她下榻忙活了。”   这话一说完,赵四便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几个守卫都跟着起哄:“李哥真疼嫂子啊!”   李良面色红了红,小麦色的脸上,笑容愈加明显:“得了得了,别拿我开涮了,走走,咱们去饭堂罢!”   其他几人本来没想着去饭堂,但听李良这么一提,便纷纷跟上了。   几人穿过中庭,向后院走去。   即便穿了棉袍,被深夜的寒风一吹,依旧是冷得直打哆嗦。   “也不知道董姑娘,会做些什么?”赵四两只手相互插在袖口里,说话的时候,出了一口长长的白雾。   “有啥吃啥,董姑娘做的吃食,不会差的!”李良笑道。   赵四点点头:“也是,早上的米粉,可太好吃了,我连着吃了好几天,换不同的浇头,每种都风味十足!”   他想起今日早上,自己吃完米粉回去站岗的时候还嘴上挂油,还被夜屿大人看到了,实在是有些窘迫。   一旁的姜二最近没在锦衣卫指挥司吃早膳,他插嘴道:“我听说今夜有两个厨娘,也不知道到底谁做得好。”   众人一听,也来了兴趣,加快了去饭堂的脚步。   当大伙儿踏入饭堂,顿时愣住了。   饭堂一角的长桌上,摆着林林总总十几种不同的菜肴,荤素都有,令人目不暇接。   距离长桌不远处,架设了一口大锅。大锅里,红汤鲜艳丰泽,热腾腾地冒着水汽,火才熄了不久,但香味依然萦绕。   赵四几步上前,正想去看个究竟,玉娘却拦在了他们面前。   守卫们穿着青绿色锦绣棉袍,花纹比锦衣卫们更简单,很好辨认。   玉娘娇滴滴笑了下,张口便道:“几位大人,守夜辛苦了,不如来吃一碗骨汤面吧?”   守卫们面面相觑,那红锅里,不像骨汤啊?   玉娘咳了一声,指了指另外一边。   众人转过脸来,只见玉娘指着的方向,也放着一口砂锅,砂锅的汤汁呈半透的乳白色,应该是熬制了许久。   一红一白两口锅,是两种极端。   众人有些踟蹰。   赵四环顾四周,问道:“董姑娘不在吗?”   他之前没有见过玉娘,只知道董姑娘是这儿的厨娘。   玉娘脸色变了变,却仍然绷着笑:“董姑娘啊,她方才出去了……来吃宵夜,找我也是一样的。”   说罢,她冲赵四千娇百媚地笑了起来。   赵四浓眉皱了皱,没说话。   姜二摆摆手:“吃什么不是吃呢?那红锅里什么也没煮,也不知道放在这儿是做什么的。”   其他人也伸长脖子看了看,见红锅那边没人,眼神也有些失落。   玉娘见他们还在犹豫,又开口道:“各位大人,我这骨汤里放了秘料,可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平时可吃不着呢!”   她嘴角勾着笑,眼神直直盯着他们,恨不得伸手将他们拉走。   李良闻声,面色微顿,拉着赵四小声道:“宫里带出来的?莫不是那位……”   众人对视,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四也皱起眉来:“我还以为董姑娘是宫里出来的那位呢,毕竟人美厨艺高……这怎么又蹦出来一个玉娘!?”   姜二等其他几人凑过来:“既然玉娘是宫里出来的,咱们可得罪不起啊,叫咱们吃什么,就吃什么罢!”   其他几人点点头,纷纷对玉娘堆起笑来:“有劳姑娘为我们准备骨汤面。”   玉娘面露喜色,忙道:“几位先坐,我去准备准备!”   玉娘走到灶台边,眸色微沉。   她思索着,如今董舒甜也住在后厨的厢房之中,自己晚间出去行动,很容易被发现……况且,夜屿似乎对董舒甜,有些不同。   她必须要将董舒甜赶走。   可她已经两次向杨师傅进言,杨师傅都没有同意,反而还开始维护董舒甜。   玉娘清楚,杨师傅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只要董舒甜可以持续为杨师傅吸引人来用膳,他就不可能让舒甜离开。   若是自己能抢走董舒甜的食客,让其失去利用价值……杨师傅才可能听自己的话,将董舒甜赶走。   玉娘对自己的厨艺很有把握,她扬起唇角,笑了笑:“几位大人,骨汤面很快就来!”   说罢,她便将提前准备好的面条,下入了骨汤锅里。   这面还是晚膳时,她对着廖师傅软磨硬泡,请廖师傅帮她擀的,这会儿已经有些干了,但玉娘对自己的汤头很有信心,拿出长筷子搅了搅,面条便软软地躺进锅里,顺着沸汤的漩涡打转了。   众守卫刚在桌前坐定,门口便出现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舒甜端着托盘,款款而来。   外面寒风呼啸,将她白皙的面颊吹得微微泛红,她抬眸,见众人围坐在玉娘旁边的位置,微微讶异了一瞬。   玉娘高傲地抬起头,迎上舒甜的目光,露出胜利的笑容。   舒甜目光穿过玉娘,冲众人点头笑了笑,好似没有看到她一般。   玉娘面色微顿,像一只开了屏却没人看的孔雀一般,气闷至极。   她凉凉道:“哟,董姑娘回来了呀?可惜晚了一步,守卫大人们,选了骨汤粉了。”   舒甜瞥了她一眼,淡定地笑了笑:“那好,几位大人多吃些,我先忙我的了。”   玉娘愣了下,她没想到舒甜这样轻松地,就将食客们让给她了。   守卫们不知道她们之间的较劲,却将目光都投到了舒甜的托盘上。   托盘中,放了一个碟子,碟子里横七竖八地堆着白色的条状物。   赵四定睛一看,小声嘀咕:“那似乎是裹了浆的肉……”   其他人也有些好奇。   只见舒甜烧起一锅热油,热油约莫到了七成熟,她便用筷子,夹起一条裹了浆的肉,放入了油锅里。   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软弱无力的肉条,一入油锅后,转了个圈,开始在油锅里浮沉。   舒甜盯着火,这火不能太大,以七至八成热为宜,她手持长筷,轻轻将肉条拨动开来,白色的包浆,逐渐变成了金黄的脆皮,将肉条紧紧裹着,白粉们漂浮在热油里,筷子一推,肉条们相互推搡着,眼前一片金灿灿,整个饭堂,焦香无比。   赵四一拍大腿,朗声道:“是小酥肉!”   众人吸了好一会儿鼻子,一听赵四的话,纷纷附和:“对对,就是这个味儿!”   五六个守卫,脖子探得老长,鼻子恨不能多闻一点儿荤香的肉味。   玉娘也闻到了,她面色一僵,加快了煮面的速度,但无奈这面条的香味,和炸酥肉实在是没法比。   玉娘暗道:董舒甜太可恶了,居然炸酥肉!   舒甜没有理会她们,她专心致志地将炸好的酥肉,及时捞了出来。   酥肉表面精华,一根架着一根,堆在碗里,看上去十分诱人。   赵四咽了咽口水,看了李良一眼:“李哥……这小酥肉,看起来不错啊……”   李良在守卫中,还算是个人物,他将目光从酥肉上撤回来,忽然发现,几个守卫都在看着自己。   李良会意,轻咳一声,问道:“董姑娘,这小酥肉也是饭堂提供的宵夜吗?”   舒甜抬眸,清浅一笑:“是。”   众人一喜,赵四乐颠颠道:“那给我们来一盘吧!”   他们好似忘记了骨汤面一般,全部都直勾勾地盯着那盘子酥肉。   舒甜依旧面不改色,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笑道:“好,请几位大人稍等。”   舒甜将酥肉盛放到盘子中,又拿出一个很小的碟子,放了一些碎末似的调料。   舒甜的动作慢条斯理,主要是为了将酥肉晾凉一些,好让它的口感,更加酥脆。   守卫们看得心急如焚。   须臾之后,一大一小两盘,终于端到了守卫们的桌上。   守卫们瞪圆了眼,纷纷将手伸向筷筒,抽出筷子。   赵四实在是等不及了,立即夹起一块酥肉,送入嘴里——舌尖接触到酥肉的皮,还有一点烫嘴,他忍着热意,门牙一咬,酥肉发出了愉快的“咔呲”声,断成两截。   赵四咀嚼起来,酥脆、焦香、嫩实,全在这一口里了!   “好吃!”赵四低吼一声,又夹起一根。   姜二见了他的样子,撇撇嘴道:“这么夸张?不至于吧……”   他半信半疑地夹起一块酥肉放进嘴里,轻轻一咬,顿时表情呆住。   酥肉的表皮脆中带着微焦,里面的肉条是梅花肩肉做的,十分弹润,还有五成的嚼劲。一口酥肉就勾得他腹中馋虫大动,吭哧吭哧嚼个不停。   “这是什么?”一个守卫好奇地看向旁边的小碟,小碟中堆着些许土红色的颗粒,闻起来香辣冲鼻。   “这是椒盐,可以用来沾酥肉吃,有些辣。”舒甜笑道,这椒盐是她自己磨的,里面放了二荆条干椒、花椒等调料,炒香之后放凉,磨成粉,便成了这般模样。   李良听了,好奇地夹起一块酥肉,沾上椒盐,放入口里。   沾了椒盐的酥肉,多了一层咸鲜麻辣,更好地将酥肉的香激发了出来。   “好吃啊!这个粘料,太香了!”李良忍不住感叹道,他还从没吃过这么好的酥肉,若是有得卖,他都想带回去给夫人孩子尝尝。   众人一听,纷纷将筷子伸向盘子里,一盘小酥肉瞬间就被瓜分完毕,赵四没抢到最后一块,脸上满是懊恼。   玉娘将他们吃酥肉的情景收入眼底,面有隐怒,却又不好发作,待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面条都差点煮过头了!   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各位大人,骨汤面马上就好了。”   说罢,她立即将面条盛了出来,落到一个个准备好的汤碗里。   玉娘拘着笑,将骨汤面一一放到众人面前。   赵四年轻力壮,食量本来就大,他方才吃了小酥肉,正愁不过瘾呢,见骨汤面来了,便也笑着接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半透乳白的高汤,泡着白嫩的面条,香是香,但看上去,未免有些单调。   若是放在平时,赵四可能还有些兴趣,但他刚刚吃完了酥肉,正是大开荤戒的时候,见到这清汤寡水的面条,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但他仍然用拿起筷子,夹起一束面条,送入嘴里。   面条有些烫嘴,火候过了些,软塌塌的没什么嚼劲了。   赵四浓眉拧起,嘀咕道:“怎么没味道?没放盐!?”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挑了一筷子面条尝了尝,姜二也跟着点头:“确实没有味道。”   他的嘴里还留着酥肉的麻辣味儿,意犹未尽。   玉娘脸色一变,声调扬高,反驳道:“不可能!”   她自己盛了一碗汤,送到嘴边尝了尝,汤味挺鲜的啊!就算面条煮过头了……也不至于没有任何味道吧?   她看了一眼正在咂嘴的姜二,明白了。   因为他们先吃了舒甜的小酥肉,椒盐麻辣可口,这会儿自然吃不出味道淡的东西了。   玉娘差点儿鼻子都气歪了,她转头看向舒甜,正要发作,却发现,舒甜正在气定神闲地坐在隔壁的桌子前烧锅。   这回,她烧的是那一口红油火锅。   红油火锅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两横两竖——一个“井”字架,一口圆锅,被隔离成了九个格子。   舒甜加了一把碳,火烧得更旺了些。   中间方格的火力最旺,一般用来烫一些快熟的荤菜,例如毛肚、肠类;四边的方格火力相对稳定,适合一些经久耐煮的食物,如土豆片、莴笋片等,而边角的扇形格,可以放豆腐一类软糯或者易散的食物。   舒甜自顾自地夹起一块毛肚,这毛肚切得手板大小,是恰好一口满载的大小。   锅里红油滚滚,毛肚被放入中间的方格子里,众人的目光也紧跟着那毛肚一起,投入锅里。   毛肚涮法简单,讲究“七上八下”,舒甜用筷子夹着毛肚,在锅里上下涮了七八次,便直接捞起——软软的毛肚便坚挺了不少,黝黑的毛肚壁挂上一点红汤的底料,肉眼可见地入味了。   “董姑娘……你这是?”赵四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吃面的筷子,全神贯注地看向舒甜面前的火锅。   舒甜笑了笑,道:“大人们不是说,希望晚上能吃上暖身子的宵夜吗?”她站起身来,移到座位一边,道:“这便是我为诸位准备的宵夜,若有兴趣,欢迎品尝。”   “兴趣?那当然有了!”赵四第一个响应,他果断放下了面碗,只带了双筷子,两步跨过长凳,越到舒甜面前。   众人见赵四手脚麻利地换了桌,便也想站起身来。   姜二瞧了一眼玉娘的脸色,玉娘的脸色白里透着青,似乎在暴怒的边缘。   姜二等人相互对视一眼,这玉娘毕竟是宫里出来的,名义上也是夜屿大人的女人,还是不要得罪太狠吧……   可他们看了一眼隔壁的火锅,热腾腾地冒着泡,只等着菜下锅了,完全是一副嗷嗷待哺的情形。   姜二心一横,干笑两声,道:“那个……玉娘的骨汤面,也很好吃嘛!”   说罢,他象征性地挑了一筷子面条,敷衍地吞了下去,连嚼都懒得嚼:“面条吃饱了,我去吃点儿肉……呵呵呵呵……”   说罢,他硬着头皮起身,坐到了赵四隔壁。   两个人一人扔了一片毛肚进锅里,一目不错地盯着它,生怕被对方抢走。   姜二给余下几人,打了个样。   李良也盯着玉娘监视的目光,喝了两口面汤,心不在焉地夸赞道:“这面汤,咸甜适中,很好,很好!”   玉娘嘴角抽了抽:哪里来的甜味?她可是一颗糖也没放!   李良也挪去了隔壁桌,余下三人便依葫芦画瓢,最终都挪到了隔壁桌。   六个人围着一张方桌,方桌上架着一口翻腾的红油火锅。   火锅里还煮了鸭肠、鸭血、鹌鹑蛋、莴笋等食材。   “这鸭肠什么时候能好啊?”姜二嘀咕着,用筷子挑了挑鸭肠。   “等它微微打卷了,就能吃了。”舒甜抿唇一笑,提醒道。   “好了好了!”姜二见到鸭肠微微卷起,立马捞了出来,放到面前的油碟里。   这油碟是舒甜为他们配的,里面不但有香油、葱花、蒜末、陈醋、小米椒等,还加了香浓绵密的耗油,任何食物到这油碟里打个滚儿,味道都会增色不少。   刚刚煮好的鸭肠,还有些烫嘴,姜二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便一股脑儿吸进嘴里。   明明是绵软的肠皮,但嚼起来却有种脆嫩的感觉,皮薄的鸭肠相比其他食材,能更好地吸收火锅里的红油。   姜二辣得吸了口气,嘴唇麻麻的,但筷子又止不住地伸进了锅里,捞宝去了。   李良夹起一颗小小的鹌鹑蛋,鹌鹑蛋早就去了壳,光溜溜的蛋白,此刻煮得有些泛红。   筷子一松,鹌鹑蛋就滚到了油碟里,受到了二次洗礼。   李良将裹了油碟料的鹌鹑蛋,放入口里,轻轻一咬,这蛋皮在锅里煮的时候,裂开了一条缝,吸了点儿汤汁,这会儿全被挤了出来,鲜、辣、麻一齐涌入嘴里,即便是平时清淡的蛋白,吃起来也津津有味。   一个内向的守卫,夹起一块鸭血,疑惑地看了看。   舒甜低声道:“鸭血可以吃了,沾椒盐碟也很合适。”   那守卫点了点头,将鸭血放入椒盐碟里,轻轻沾了沾,送入口里——煮过的鸭血,绵软而密实,一口咬下来,热热辣辣的,椒盐恰好中和了鸭血淡淡的腥味,余下的只有爽口和鲜香。   “好吃!好吃!”   众人一面吃着火锅,一面不住地赞叹起来。   玉娘看着眼前一桌没吃完的骨汤面,已经结成了坨状,气得脸都有些变形了。   她恨恨盯着舒甜,舒甜这一晚上看都没看她,连话也不多,却轻而易举地将食客全部吸引走了,这叫她怎能不气?   玉娘满肚子怒气,她重重地放下汤勺,正要去找舒甜理论,可不经意抬眸一看,却发现饭堂门口,出现了一个颀长清俊的身影,暗红的飞鱼服随风微漾,月下生辉。 第40章 相邀   饭堂外寒风刺骨,饭堂内暖意融融。   守卫们大快朵颐地吃着火锅烫菜,时不时发出笑闹声,几片肉下肚,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了,脸上尽是满意的笑容。   舒甜正在聚精会神地泡茶。   这火锅虽然暖身,但吃多了很容易上火,于是她便煮了一壶菊花茶,打算让守卫们离开前,一人喝一杯。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门外的暗红色身影,除了玉娘。   玉娘平了平心中的怒气,勾起唇角,挂上一个妩媚的笑容,提裙迎了上去,她走到夜屿面前,袅袅福身:“夜屿大人。”   此言一出,其他人才回过头来。   舒甜抬眸,也惊愕了一瞬,夜屿身着暗红色飞鱼服,他身量很高,夜色下,显得更加挺拔……也愈加清瘦了。   夜屿面色微顿,抬步入内。   他闻到刺激的鲜辣味,眉宇微微拢了下,随即消失。   守卫们连忙放下筷子,手忙脚乱地起来行礼,赵四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自己嘴边的红油——不能再让夜屿大人看笑话了!   夜屿眸色幽深,扫了众人一眼,淡声:“你们继续。”   众人愣了下,也不敢不从,便一个个忐忑地坐了下来,重新拿起筷子。   饭堂内安静了一瞬。   唯独红油火锅里,发出“咕咚”的冒泡声。   舒甜无声福了福身子,也转过脸,继续摆弄自己手中的菊花茶。   玉娘仍然站在夜屿身旁,她挽起笑容,柔声道:“大人是不是想吃些什么?”   此时,夜屿目光正投向不远处的一双手。   白皙纤细的手指,将茶杯依次排列在桌上。   然后,揭开茶壶盖子,看了看。   一朵朵菊花在热水的冲泡下,徐徐绽开。   菊花慢慢浮上壶顶,一片金黄,闻起来香味扑鼻。   舒甜盖好盖子,素手拎壶,将菊花茶,依次注入茶杯之中。   她微微低头,露出一段雪玉脖颈,姿态优美,落落大方,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看着令人赏心悦目。   “是。”夜屿淡淡道。   夜屿许久没说话,这一开口,玉娘呆了一瞬。   若不是离得近,她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大不小的一声“是”,舒甜也听见了,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夜屿的视线。   舒甜讶异了一下,随即淡然笑了笑,没有做声。   一旁的玉娘,简直喜出望外,她殷勤笑道:“大人,想吃什么尽管告诉玉娘,玉娘什么都会做的!”   夜屿下巴微抬:“不必了,我要她做。”   玉娘面色一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煞白。   舒甜也十分意外,有些错愕:“我?”   夜屿大人……不是不吃东西吗?   夜屿走到舒甜身旁,垂眸看她。   舒甜下意识退了一步,差点摸到滚烫的茶水。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舒甜说不清为什么,忽然有些紧张。   “大人……想、想吃什么?”   夜屿沉默一瞬,开口。   “小猪包。”   这三个字,被夜屿用清冷的语调说出来,有种不可描述的怪异。   舒甜:“……”   吃火锅的守卫们,仿佛石化了一般。   有的人筷子停在空中,有的人肉挂在嘴边来不及吞,大伙儿都怔怔地看着他们,眼眶睁大,嘴唇微张,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玉娘银牙咬碎,一副恨不得吃人的表情。   舒甜反应过来,眼里流出一抹惊喜:“添儿好了?”   夜屿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留下一句:“半个时辰后出发,去都督府。”   众人又是一惊,赵四嘴里的肉都掉了。   夜屿说完后,转身离开。   舒甜微愣一下。   听到添儿好了,她有些高兴,但大半夜的又要去都督府……等会儿怎么回来呢?   “铛铛”连响两声,打断了舒甜的思绪。   她抬眸一看,玉娘面色铁青,恶狠狠瞪着自己。   方才的声音,是她气得将锅勺一扔,恰好打落了角落的玉匣。   玉娘见玉匣摔在地上,裂开一条缝,顿时面色一变。   她顾不得生气了,立即蹲下身子,去捡缝隙里露出的黑丸。   玉娘有些仓惶地收起玉匣,站起身来,不悦地扫了众人一眼,转身,迈出了饭堂。   守卫们回过神来,窃窃私语。   “这玉娘,好凶啊……”   “就是,做的面也难吃……真的是皇上赏赐的美厨娘吗?”   “以后还是别吃她做的了,瘆得慌!”   “还是董姑娘好啊,你没瞧见吗,连指挥使大人都要吃她做的东西呢!”   “小猪包是什么?”   “快吃快吃,没听见董姑娘等会儿要去都督府吗!?”   舒甜望着玉娘的背影,秀眉微蹙。   日后恐怕更难相处了。   守卫们吃完火锅,一个个都精神抖擞起来。   赵四:“要是常常能吃上火锅就好了!尤其到了冬夜里,暖和着呢!”   众人纷纷附和,姜二不太能吃辣的,但今夜也吃了不少,现在嘴唇还有些肿,跟着点头的样子,有点儿滑稽。   舒甜笑了笑,将托盘端过来。   菊花茶已经晾亮了些,她一一将菊花茶端到众人面前:“火锅再好吃,也不能多吃,诸位大人,喝点儿菊花茶,降降火吧。”   “多谢董姑娘!”   “这菊花茶不错,清香绕舌!”   “好喝好喝……唔……”   众守卫喝完菊花茶,和舒甜打了声招呼,便高高兴兴地出了饭堂。   夜色已深,外面凉了不少,但守卫们身上暖呼呼的。   姜二边走边道:“我好久没来饭堂了,没想到饭堂的东西变得这么好吃了?”   赵四嘿嘿一笑:“你没来吃早膳,可是亏大了!”   姜二皱眉:“天气这么冷,什么都不如暖被窝啊!我宁可多睡一会儿!”   李良也笑了笑,道:“你再不来吃早膳,只怕以后没机会了。”   其余几人听了这话,好奇地看过来。   “李哥,什么意思?”   李良道:“没见夜屿大人邀董姑娘入府做吃食吗?整个指挥司,有几个人能入都督府!?”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赵四会意:“董姑娘,只怕当不了多久咱们的厨娘喽!”   几个大男人,相互挤眉弄眼,笑得十分隐晦。   姜二“啊”了一声,顿时有点儿失落。   好不容易吃到点儿好吃的,就开始倒计时了。   几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锦衣卫指挥司。   而饭堂之中,舒甜还在收拾残局。   所有的荤菜基本都吃完了,还有些许素菜,舒甜仔细收好,若是没有沾水,还可以放回冰窖里,留着明日炒菜。   曾经董松开无名饭馆时,舒甜便时常给他帮忙,她手脚麻利地将碗筷、锅勺码好,正要端走,却忽然发现,长桌下的缝隙边上,有一个小小的黑丸。   这黑丸约莫指甲盖大小,恰好卡在桌角后面,若不是轻触了桌子,舒甜也发现不了。   舒甜愣了愣,下意识将它捡起来,还未凑近鼻腔,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香味,似乎有多种调料的混合,有些上头。   舒甜蹙眉,拿得远了些。   这应该是玉娘留下的。   舒甜很快收拾好了饭堂,匆匆回到厢房。   她今日忙了一天,头发、衣裙上沾染了不少火锅的辣味,熏着添儿不好。   舒甜打来热水,注入木桶之中,然后,将全身都浸入了木桶。   热水暖洋洋的包围着她,舒甜惬意地靠在木桶边上,长发也泡进水里,轻搓皂角,一室清香。   她肌肤细嫩,光滑如玉,水珠点点落在肩上,再顺着肩膀、锁骨滑下。   舒甜锁骨下方,有一枚小小的胎记,形状如火焰一般,平日被衣领遮住,极难发现。   她轻轻擦了擦,胎记有些泛红。   舒甜洗完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用干巾擦了擦湿漉漉的长发。   “董姑娘,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外面有声音传来,舒甜应了一声,连忙拿上箱笼,出了门。   厢房外寒风凛冽,吹得舒甜打了个哆嗦,她下意识看了看隔壁。   玉娘的房里,灯还亮着。   舒甜面色有些复杂,但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出了后院。   舒甜穿过中庭,锦衣卫指挥司门口,一辆华盖马车已经立在前方。   拉车的骏马有些不耐地刨了刨地面,马蹄跺了又跺。   车夫是都督府的人,名唤冬洪,是个壮实的男人。   冬洪憨厚一笑:“董姑娘来了?请上车。”   舒甜点头笑笑:“多谢。”   舒甜踩着马凳,一步步踏上马车,车帘一挑,引入眼帘的是暗红金丝的衣袍下摆。   舒甜目光上移,夜屿正襟危坐,面无波澜。   “大人……”舒甜没想到夜屿也在,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该退。   冬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人,可否出发了?”   夜屿瞥了舒甜一眼,目光转到侧坐上。   舒甜内心轻叹,真是惜字如金。   舒甜自顾自地坐到夜屿侧面,对夜屿扬起一抹笑容:“多谢大人。”   夜屿颔首,淡声:“出发。”   冬洪得令,马鞭一扬,车轴滚滚,便离开了锦衣卫指挥司。   夜屿坐着没动,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眼。   她秀发松挽,长发如海藻一般垂在背后,又黑又密,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额前碎发微乱,露出如月的眉眼,但脸色有些苍白。   寒风无孔不入,顺着车帘吹进来,舒甜忍不住微颤一下,她长发未干,只觉周身寒凉。   忽然,她膝盖上多了件披风,舒甜呆了呆,目光投向夜屿。   舒甜疑惑:“大人?”   “帮我拿着。”夜屿目光移向别处,不再看她。   舒甜眨了眨眼,清浅一笑:“是。”   这披风很大,舒甜抱着它,身子一点点回暖。   “大人,今夜……不需要我留意玉娘的一举一动吗?”   舒甜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说出心中疑问。   “自有人留意她。”   夜屿答道。   马车很快便到了都督府门口。   樊叔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夜屿是乘马车回来的,顿时一喜,他伸长了脖子,向夜屿身后看去——一个娇美的身影,跟在夜屿后面,一步一步,从车架上下来。   舒甜眉眼轻弯,雪肤花貌,浅绿色的长裙在月色下,婉转流光。   樊叔笑起来,正要上前招呼,忽然,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深蓝锦缎披风上。   樊叔眼皮跳了跳,笑意更浓。   “董姑娘终于来了,添儿小姐今晨醒来,没见到你,可是闹了一天呢!”   舒甜抿唇笑了笑:“添儿纯真可爱,我也很喜欢她,她今日的胃口好些了吗?”   樊叔点点头:“今日大夫来看过,说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需静养两天,食欲也好了不少。”顿了顿,他又道:“可添儿小姐不肯待在榻上休息,她……”   樊叔看了一眼夜屿,夜屿眸光淡淡,自顾自地拂了拂衣袖,没有说话。   樊叔继续道:“她说,想和董姑娘,一起做包子。”   舒甜微微颔首,她拍了拍随身的箱笼,笑道:“我已经准备好啦。”   自从知道晚上要来做小猪包后,舒甜便提前将面团备好了。   都督府的偏院内,卧房灯光温暖。   添儿在榻边坐着,两条腿一晃一晃,一脸不高兴。   秋茗温言道:“添儿小姐,樊叔已经去请董姑娘了,但还不知道人能不能过来……不如先歇息,明日再做小猪包,好不好?”   添儿一听,眼角都耷拉下去了,委屈道:“不行,姐姐答应我的……我不睡,就要等姐姐。”   秋茗有些无奈。   添儿小姐是都督府唯一的孩子。   平日里夜屿大人公务繁忙,很少有时间陪添儿小姐,而老夫人的身体状况又时好时坏,还不能受吵闹和刺激。   添儿小姐看似锦衣玉食,实则很是孤独。   她难得这样期盼一件事,秋茗也有些不忍心了。   秋茗沉默一瞬,忽然,偏院中庭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添儿耳朵灵得很,立即跳下床榻,穿上鞋就跑了出去。   大门一开,添儿见到寒风中,出现三个熟悉的身影,满脸惊喜。   “夜屿叔叔!舒甜姐姐!”   清脆的童声传得老远,打破了都督府的沉寂。   舒甜抬眸,见添儿小小的身影奔了过来,她笑得甜甜,伸手向他们使劲挥舞。   舒甜见她只穿了薄薄的夹袄,蛾眉微拢,几步上前,将手里的披风折了折,一把将她裹住。   “病还没好,小心着凉啦!”舒甜凝眸看她,嘴角挂着笑。   添儿笑嘻嘻地仰起头:“我就知道,夜屿叔叔会带舒甜姐姐来的!”   夜屿目光微顿,淡漠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舒甜弯下身子,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柔声道:“嗯,果然没有发热了。”   舒甜每次见到添儿,总是有种亲切感。   添儿十分热情,主动来拉舒甜的手,娇声道:“姐姐,添儿好了,可以做小猪包了!”   舒甜眉眼一弯:“那快去加件衣服,然后洗手罢!”   添儿欢呼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夜屿,调皮地眨眨眼:“夜屿叔叔,你也和我们一起做小猪包好不好?” 第41章 小猪包   月凉如水,秋风微旋,中庭里落叶纷纷。   月光落在添儿眼里,如点点繁星,燃起期盼的光,令人不忍拒绝。   夜屿蹙眉。   添儿见夜屿不说话,也皱起了小眉头,她一手拉着舒甜,便伸出另外一只手,挽上夜屿的手腕:“夜屿叔叔,陪添儿玩一会儿嘛……你都好久没有陪添儿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夜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夜屿长眉微动,轻叹:“添儿……”   “走喽!夜屿叔叔答应喽!”夜屿还没说话,添儿便自顾自地将他拉向院内。   樊叔跟在后面,见前面一排,两大一小的身影,忍不住掩唇笑了笑,挥手道:“厨房点灯!”   偏院的小厨房之前用得少,但昨日舒甜使用过之后,樊叔便专门着人,将这小厨房收拾了一番,他总觉得,董姑娘还会再来的。   果不其然。   樊叔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们入了小厨房,锅碗瓢盆等一应俱全,旁边还放了张方桌,摆了四把椅子。   樊叔笑容满面:“董姑娘,这小厨房的东西,都是为你准备的,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舒甜忙道不敢,她取出自己的箱笼,这里面放着最重要的食材——面团。   要做包子,发面是关键。   在这个时代,没有酵母粉,舒甜便只能用“面头”来发面。   所谓的“面头”便是之前发好的老酵面,又称为“引子”、“老肥”等。   只要把面头和新面和到一起,面发起来的速度就快多了。   舒甜这面头,便是晚上在锦衣卫指挥司后厨找的。守卫们在吃火锅的时候,她便已经把老面和新面揉匀了,一直盖着湿布,放在箱笼里。   发面是个技术活儿。   如果温度不适宜,面不能完全发酵的话,做出来的包子就没有蓬松感,不好吃。   舒甜打开箱笼,揭开湿布,白白的面团已经比之前大了不少,鼓鼓囊囊的一团,看着十分喜人。   白色的面团旁边,还放着一块小一些的黄色面团。   添儿已经洗净了手,眼神跃跃欲试:“这两个面团,都是用来做小猪包的吗?”   舒甜笑了笑:“是呀,可以多很多小猪包呢。”   说罢,舒甜将箱笼里的白面团取了出来,面团软弹适中,发酵的时辰刚刚好。   舒甜在干燥的案板上,洒下一把面粉,浅浅铺了一层。   面团落到案板上,沾上少许面粉之后,就不那么粘手了,舒甜站在案板前,开始揉搓面团。   她手指十分灵活,几下便将面团搓成了长条形。   添儿好奇地看着圆圆的面团,变成了长条状,觉得十分神奇。   毕竟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仔细看过做包子。   舒甜见她兴趣盎然,便随手揪下一块面团给她:“拿去玩吧,可以捏成不同的形状,但不能吃哦!”   添儿如获至宝一般接过来,小小的面团,比汤圆大不了多少,她拿在手里搓圆捏扁,不亦乐乎。   夜屿坐在一旁的方桌前,樊叔将他的公文取了过来。   他手执公文,目光不经意瞟向案板前的两人。   昏黄的灯光下,舒甜垂眸切面,衣袖挽起,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拢在面上,动作很是轻柔。   她拿起干净的菜刀,一刀接着一刀,将条状的面团,切成了一个个小剂子。   舒甜拉过添儿,笑道:“添儿想包包子吗?”   添儿重重地点头,放下她的宝贝面团,凑近了些,仔细看着桌上的一个个小面团剂子。   “每一个剂子,都会被擀成面皮,然后我们把馅料放到面皮里,包成包子,然后贴上黄耳朵和小眼睛、戳出猪鼻子,就成了。”   舒甜笑意盈盈地为添儿描述着,添儿面上期待之色更浓:“哇!我要学包包子!”   两人相视一笑。   夜屿眸色微动,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注意力回到公文上。   江南巡抚梁潜,因出言不逊,触怒皇帝被抓,一直被关在诏狱之中,由夜屿亲自审问。   但朝中还有不少他的人,正在设法为他奔走。   那些人不但给皇帝上书,还将信递到了夜屿这里,盼着夜屿能手下留情。   舒甜给添儿做示范:“你看,我们要先把面团搓圆,然后,用擀面杖把它压扁……”   舒甜将一块小剂子递给添儿,自己也拿起一块小剂子,玉白的手掌   有规律地来回揉搓,很快,一颗圆圆的面团,就呈现在添儿面前了。   添儿学着舒甜的样子,也搓起了面团,但她搓不了太圆,在舒甜的帮助下,终于勉强搓成一个椭圆,但她也很是高兴:“夜屿叔叔,快看呀,添儿搓的小球!厉不厉害?”   夜屿闻声,抬眸看了一眼,嘴角勾了勾:“嗯。”   添儿笑逐颜开。   舒甜将两个小球放在案板上,对添儿道:“搓成小球之后,要‘打’它一掌。”   说罢,舒甜伸出手掌,将面团摁扁——小面球变成了一个面饼。   “打它?”添儿愣了下,她也想将面球压扁。   添儿伸出小手,猝不及防下,猛地一拍!   “啪”地一声,椭圆的小球,被打成一个椭圆的饼。   添儿咯咯咯地笑起来:“打扁啦!”   舒甜也跟着笑起来,红唇弯起,俏生生的。   夜屿翻页的手指顿住,瞄了一眼。   那面皮歪成这样……真的能包包子么……   舒甜眉眼含笑,下意识抬眸,恰好对上夜屿的视线。   夜屿面色微滞,敛了视线,继续看起公文。   樊叔站在门口,笑而不语。   舒甜继续教添儿做面皮。   她拿起一根擀面杖,将面皮放到下面,一手执着擀面杖,一手转动面皮,两相配合,很是熟稔。   添儿瞪大了眼:“姐姐,我也想试试!”   舒甜笑笑:“好。”   说罢,细细跟她说了一遍要领。   “不能转得太快,每一处都要被擀面杖压到,要像这样平平整整的……大约比铜钱厚一点就行了。”   舒甜擀好了一张面皮,添儿仔仔细细地瞅着,她自信满满:“我学会了!”   舒甜忍不住笑起来,逗她:“真的?”   添儿郑重点头:“是!添儿来擀面皮!”   “那好,添儿自己先试试,我去做馅料。”只要添儿乐意试,舒甜便愿意教她。   舒甜走到一旁,准备起馅料来。   小猪包里可以选择许多不同的馅料,但添儿的病才好了些,不宜吃太腻的食物,于是舒甜便准备用紫薯来做馅儿。   舒甜取出两个紫薯,这紫薯摸起来软硬适中,很是新鲜。   她将紫薯洗净之后,便用刮刀,仔仔细细将皮刮了下来。   紫薯有种独特的香气,甚至有微微的苦,并不是人人都喜欢。   但紫薯性质温和,有丰富的纤维素,可以促进肠胃的蠕动,对于恢复食欲有促进作用,很适合孩子吃。   她将处理好的紫薯放到砧板之上,用滚到切成块儿,然后一点一点,将紫薯切碎。   紫薯的汁液也泛着紫色,染上她素白的手指,反而呈现出唯美的色泽。   然后点起了火,将紫薯搁到锅上蒸熟。   舒甜从箱笼里,拿出了一个小木桶,看起来和茶壶一般大小。   这是一个简易的搅碎器,还是她在家时,董松为她做的。   外面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小木桶,但木桶上方有个盖子,盖子中央下方,嵌着几叶特殊的刀片。   盖子上方有一个手柄,只要转动手柄,下方的刀片便会跟着旋转。   被切成小块的紫薯,很快便蒸熟了。   舒甜将锅盖揭开,把紫薯端了出来。   热腾腾的紫薯,散发出薯类独有的香甜味,溢满整个小厨房。   舒甜将紫薯块放入搅碎器,又倒入几勺牛乳,然后盖上盖子,手指握住搅碎器上面的手柄,顺着同一个方向,转起圈来。   木桶里发出闷闷的响声。   好一会儿过后,舒甜停下动作,将搅碎器的盖子打开,原来的紫薯块,已经成了紫薯泥。   白白的牛乳已经和紫薯泥融为一体了。   舒甜找来一个勺子,将紫薯泥一点一点刮了出来,放到了碗里。   她一边忙自己的,一边抬眸,关注添儿那边的情况。   添儿一本正经地拿着擀面杖,正在对付一个个小面球。   虽然面前的小球都不太圆,东倒西歪地散滚着,但毫不影响她做小猪包的热情。   为了阻止小面球们“逃跑”,她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将它们摁扁了。   添儿拿起擀面杖,压在一个小面饼上,擀面杖微微一偏,面饼的一处,便突兀地扁了下去。   添儿“呀”了一声,伸出肉肉的小手,拨弄一下面皮,她将面皮转了个圈,又用擀面杖压别的地方。   最终,面皮没有做成,面饼却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舒甜温柔地笑了笑,鼓励道:“没关系,多试几次。”   添儿抿着嘴角,点了点头。   添儿再次把擀面杖放到面饼之上,双手压着擀面杖来回滚,但这回又太用力了,面皮被擀得太透了,中间被扯出一个洞来。   这一次,添儿有点泄气了。   舒甜见状,擦了擦手,走过来。   “添儿别着急,做面皮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慢慢来才好。”舒甜轻声宽慰。   添儿闷声道:“可是添儿做了好几次,都做不好……添儿不想做了。”   她的小脑袋也耷拉下来。   “不可。”   这声音清冷又突然,令舒甜微怔一瞬。   她抬眸,看向夜屿。   夜屿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身来。   “添儿,无论什么事情,要做好都不容易。”夜屿走到添儿身边,垂眸凝视她:“若是你遇到一点困难就放弃了,以后会一事无成。”   夜屿面色淡然,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严厉。   添儿怯怯看了一眼夜屿,身子往舒甜后面缩了缩。   平日里,夜屿对她十分宠爱,但他严肃起来时,添儿还是有几分害怕。   舒甜愣了愣,可见夜屿虽然待添儿好,但却并不溺爱她。   伸手摸了摸添儿的头:“添儿,我们再多练习一下,好不好?”   添儿仰起头,看了看舒甜,又看了看夜屿,小声道:“夜屿叔叔……你也和添儿一起做,好不好?”   添儿娇憨地冲他笑了笑,将擀面杖塞到他的手里。   夜屿:“……”   擀面杖上面粘着面粉,又干又滑。   舒甜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夜屿迟疑了片刻。   僵持片刻后,夜屿终于在添儿和舒甜的注视下,伸出手指,捻起一块面皮,放到擀面杖下。   他刀剑用得极好,手指上的动作分外协调,一手执杖,一手转皮,擀得飞快。   舒甜惊讶地睁大眼:“大人……你之前擀过面皮吗?”   夜屿淡声:“第一次。”   舒甜倒吸了口气:“那也太厉害了吧!”   她学擀面皮的时候,可是练习了好久呢!   夜屿没说话,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一张面皮完成,擀得又平整,又均匀。   连舒甜都有些不可置信。   添儿见夜屿第一次擀面皮,就擀得这样好,不免有些后悔拉着他一起了。   夜屿拉过添儿的手,放在擀面杖上:“你这样握着,不要太用力,擀一下,再转。”   舒甜侧目看他。   幽暗的灯光,淡淡覆上夜屿的面容,他五官如刻,皮肤苍白,俊美异常。   夜屿身量很高,教添儿的时候,站在她身后,上身微屈,声音更加低沉。   耐心中,透着些许温柔。   舒甜愣了愣,很难把眼前的夜屿,和人人畏惧、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联系起来。   “明白了么?”夜屿轻轻道。   添儿点点头:“添儿知道了,我再试一试……”   添儿小心翼翼地,擀好了一张面皮,忙不迭地让夜屿看:“夜屿叔叔,你看我有没有进步?”   夜屿淡淡勾唇“好多了。”   添儿欢呼起来,她高兴地将面皮放到一边,又学着舒甜的样子,从麻袋里抓起一把面粉,洒向案板。   “咳……”   添儿动作太大,面粉扬起一阵粉尘,引得她咳嗽起来。   舒甜弯腰看她:“没事吧?”   添儿的小脸上,沾了不少面粉,半边脸上,连耳朵上都是。   舒甜抿唇笑起来:“你变成小花猫啦!”   樊叔走过来:“添儿小姐,随老奴去洗把脸吧!”   添儿面上沾了粉,也不太舒服,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跟着樊叔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等着我回来再包包子呀!”   说罢,她看到夜屿的面颊上,也沾了些许面粉,顿时哈哈大笑:“添儿是小花猫,夜屿叔叔是大花猫!哈哈哈哈……”   夜屿:“……”   樊叔见夜屿面色沉了两分,立即将添儿带走了。   舒甜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夜屿挺拔的鼻梁上,也沾染上了一点面粉,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冷峻。   舒甜抿唇笑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好意提醒:“大人,在这儿。”   夜屿面无表情,抬起手背,擦了擦。   没成想,他方才擀面时,手背也沾了些面粉,这一擦,沾得更多了。   夜屿自己也感觉到了,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鼻尖,眼神有些无辜。   “别动。”   清越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夜屿身形微顿。   舒甜掏出随身的手帕,抬手,伸向夜屿的鼻梁。   手帕带着淡淡的幽香,轻轻蹭上夜屿的鼻梁。   夜屿不自觉眨了眨眼,目光落到眼前人身上。   舒甜长发如墨,黑鸦鸦一片,覆在肩头,仅仅用一根丝绦挽着。   她额头光洁如玉,眉眼若月,含笑轻弯,睫羽像两把小扇子一样,微微颤动。   她聚精会神地帮他擦着鼻梁,帕子轻柔,手指温热。   像花瓣,像羽毛。   掠过无痕,稍纵即逝。   夜屿手指蜷起。   “好了。”   舒甜笑起来,眼若秋瞳剪水,波光粼粼。   夜屿回过神来,淡淡应了一声。   两人对视一瞬,又默契地移开目光。   气氛有些古怪。   “舒甜姐姐!”   添儿擦完了脸,重新回到了小厨房,一进门,便看见舒甜和夜屿,面对面站着,两人仅隔着一步的距离。   舒甜侧头,恰好迎上樊叔诧异的目光,她连忙退了一步,腼腆笑了下。   樊叔只当没看见,笑呵呵地将添儿送进来,又回到门口守着了。   舒甜敛了敛神,道:“我去准备馅料。”   她转过身,将准备好的紫薯牛乳馅料舀出一勺来,放在手心里。   她轻轻搓了搓,馅料变成了一颗圆球状。   紫薯和牛乳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儿,添儿笑吟吟地看着,小脸上满是期待。   舒甜搓好馅料后,伸手拿起一片面皮,将这馅料一点一点包了进去。   她叠了一个又一个褶子,打得十分均匀。   夜屿静静看着她……原来上次的牛肉包子,就是这样做的。   包包子对添儿来说太难了,于是添儿便乖乖站在一旁看着。   舒甜把包子包好之后,又将褶子折进去,藏了起来,包子的表面,就变得光滑无比了。   舒甜拿出之前准备好的黄色面团。   添儿好奇地问:“舒甜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用南瓜汁染过的面团,你猜猜是用来做什么的?”舒甜笑颜如花。   添儿歪着头想了想,只见舒甜捏了一小块黄色的面皮,手指一搓一捏,变成了三角形,她将两个黄色的三角形贴到白嫩的包子上。   “夜屿叔叔你看呀,原来是小猪的耳朵!”添儿轻呼道。   夜屿一目不错地看着舒甜手中的半成品,微微颔首。   舒甜又将两颗小黑豆潜入到包子上,作为小猪的眼睛,然后揉出一块小小的白色面团,贴在小猪的脸上。   再用小木棍戳出两个洞来,还给它画了个弯弯的嘴。   “小猪的鼻子也做好了!还有小嘴巴呢!”添儿高兴地拍起了小手。   舒甜轻轻笑了笑,将做好的小猪包们,放到锅上,隔水蒸熟。   添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苗,生怕它灭了,蒸不熟小猪包。   一刻钟后,小猪包便蒸好了。   舒甜找了抹布,架着锅的“耳朵”,将热乎乎的蒸笼拿下来。   她放下蒸笼,双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忍不住道:“好烫。”   夜屿看着她,长眉微蹙。   舒甜俏皮地笑了笑:“耳垂不怕烫,血管少。”   夜屿默默移开目光。   舒甜揭开蒸笼,添儿“哇”了一声,两眼放光——满满一笼小猪,比之前胖了一倍,浑身冒着热气,正咧开嘴,朝他们笑呢!   舒甜拿起一个包子,不过包子很是烫手,她轻轻吹了吹,然后撕下一小块包子,递给添儿:“尝尝好不好吃?”   添儿满怀期待地接过来,正要送入口里,忽然,动作顿住。   她转过脸,看向夜屿。   夜屿低声:“怎么了?”   添儿笑嘻嘻道:“夜屿叔叔擀的面皮,先给叔叔吃。”   说罢,小手一伸,将这小块包子,直接塞进了夜屿的嘴里。 第42章 一口   小厨房内,时间停滞了一瞬。   揭开的蒸笼,热气氤氲,被冷风一吹,茫茫散去。   樊叔站在门口,方才这一幕落到他眼里,目瞪口呆。   舒甜目光上移,也忍不住盯着夜屿看。   他面颊削瘦,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块包子,就这么鼓鼓地撑在脸颊一边。   看起来……有点儿呆萌。   添儿眼巴巴地望着夜屿,小心翼翼地问:“夜屿叔叔,好不好吃?”   她眼睛亮亮的,满怀忐忑。   这可是她第一次做包子,而且出炉的第一口,就给夜屿叔叔吃了呢!   夜屿长眉微蹙,嘴唇颤了颤。   樊叔几步上前,担忧地问:“大人……若是不舒服,就不要勉强……”   添儿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   舒甜早就听说过,夜屿平时很少进食,她伸出手来,按在添儿肩头,温言道:“添儿乖,舒甜姐姐陪你吃……没关系的……”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只见夜屿面颊微动,眸深如海。   他慢慢咀嚼起来。   众人目光锁在夜屿身上,一个个都瞪大了眼。   刚刚出炉的小猪包,面皮松软,热乎可口,带着醇厚的麦香,像云朵一般美好。   片刻后,口中的面皮逐渐消融,化成甜丝丝的味道——这块包子上,恰好沾了一点儿紫薯牛乳馅料,紫薯软糯,口感细腻,混合着牛乳的香味,一齐融在口腔里,很快便消失了。   唇齿留香,甜而不腻。   夜屿眸中似有风云涌动,但他依旧沉默不语。   见夜屿不说话,添儿有些沮丧:“添儿做的小猪包……不好吃,是不是?”   夜屿沉吟片刻,低声:“好吃。”   添儿一听,眼中的小小火焰,瞬间亮了起来:“真的?”   夜屿笑意极淡:“真的。”   添儿回头看向舒甜,满脸自豪:“舒甜姐姐,我们做的小猪包,成功了呢!”   舒甜唇角微扬,她看了一眼夜屿。   他仍旧面色苍白,泠然而立,眸中所有的情绪,已经收敛。   “舒甜姐姐吃!樊叔也吃!”添儿无知无觉,积极地推销起她的小猪包来。   她自己拿起一个小猪包,“嗷呜”啃了一大口,里面的紫薯内馅儿差点被咬得挤了出来,软糯软糯的,甜到人心里了。   添儿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小猪包,盘算道:“我先吃小猪的耳朵,然后再吃鼻子……嘻嘻,它的眼睛是小豆子呢!”   添儿两只小手,一手拿了一个小猪包,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吃得不亦乐乎。   舒甜见添儿吃得高兴,也跟着舒心了不少,她柔声道:“小心烫。”   添儿吃得直吸气,笑道:“小猪包真好吃呀!舒甜姐姐下次还给我做好不好?”   舒甜笑着,轻声嘱咐道:“好,不过你的病才好,不可吃多了,不然容易积食……”   添儿乖巧点头,小脸吃得红扑扑的。   樊叔笑意融融:“还是董姑娘心细。”   添儿一边吃小猪包,一边歪着头问:“舒甜姐姐喜欢吃小猪包吗?”   舒甜想了想:“喜欢,不过我更加喜欢奶黄馅儿的,会比紫薯更甜一点。”   添儿若有所思:“原来舒甜姐姐喜欢甜甜的味道呀……添儿也喜欢!”   舒甜摸了摸她鼓鼓囊囊的小脸蛋,宠溺一笑:“你吃完记得去漱漱口,不然小虫子要来吃你的牙了。”   添儿一听,忙不迭地点头。   舒甜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踟蹰了片刻,看向夜屿。   “大人,天色不早了,若无旁的事,我想……”   夜屿微微颔首。   舒甜微笑,可以下班了。   夜屿:“樊叔,送董姑娘回南苑休息。”   舒甜愣了下:“休息?”   樊叔挽起笑容,热情道:“天色太晚,老奴已经为董姑娘准备好了南苑,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舒甜张了张嘴,她想说我已经知道回锦衣卫指挥司的路了,可夜屿却已经转过身子,抬步离开了小厨房。   舒甜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有一丝疑惑。   樊叔不以为意,躬身抬手:“董姑娘请。”   舒甜无奈,点了点头。   -   今日的南苑,与昨日颇有不同。   室内燃了碳炉,暖洋洋的。   秋茗见到舒甜过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秋茗福了福身子,笑吟吟道:“董姑娘,床已经铺好了,若还有别的需要,请随时吩咐奴婢。”   说罢,便退了出去。   桌上放着一盏茶壶,舒甜伸手摸了摸,茶水温热适宜,应该是提前备下的。   舒甜微怔一瞬,收回手指。   另一边,夜屿快步回到东苑。   都督府的东苑,也是正院。   里面植着不少名贵的玉兰,虽不是花期,看起来有些萧瑟,但夜屿没有让下人添置其他应季绿植。   他缓缓走到玉兰树下,凝眸,看向光秃秃的树干。   “大人……”   樊叔出现在身后,见夜屿静立不语,便缓缓出声。   樊叔照常,奉上食盒。   “大人,今日的汤药,都备好了,老奴为您放到屋里罢。”樊叔一边瞧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问道:“大人的胃疾,还好么?”   樊叔有些忧心。   他知道,夜屿的胃疾十分严重,对于食物很是抗拒,每次反酸之后,都要折磨他好长时间。   唯有米汤,堪能入口。   “无事。”夜屿淡声,目光依旧盯着眼前的树干。   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呼呼。   这树干上,原本,应该有个铃铛才是。   ……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   芝兰玉树开花了,院子里一片雪白。小小的男孩,站在树下,一下又一下地跳起来,去拍树上的铃铛。   铃铛被拍得“叮叮”作响,男孩累得气喘吁吁,停了下来。   玉兰盛放,将枝丫压得微垂,树下一旁,摆放着一张宽广的大桌子。   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白色面团。   桌旁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她抬眸看了男孩一眼,笑容可掬:“要跳够了一百下,才有包子吃噢!”   妇人拍了拍手中正在摆弄的白色面团,优雅地笑起来。   男孩不情愿地点点头,又继续跳高。   妇人手法熟练地将面团拉长,切成一个个小剂子,时不时看看自己的孩子,目光柔和,满是慈爱。   男孩满头大汗,嘟囔道:“母亲,孩儿跳不动了。”   妇人温柔笑笑:“你父亲说了,要多跳一跳,才能长得更高。”   男孩挺起胸脯:“我是父亲的儿子,一定能长得和父亲一般高的!不,比父亲还高!”   “是么?比我还高?”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男孩一回头,笑弯了眼:“父亲!”   男孩奔跑着扑过来,男子一把将他跑起。   男子看向妇人,面目温和:“夫人,这些事就让下人去做罢,别累着。”   美妇人柔柔一笑:“我喜欢为你们做吃食啊……”   男子笑容溢出来,点了点头。   虽然家里厨子下人不少,但他和孩子,最喜欢吃夫人亲手做的食物。   男子抱着男孩,走到树下的铃铛前,男孩猛地拍打面前的铃铛,咯咯咯直笑。   “已经拍了一百下喽!有包子吃喽!”男孩窃喜道。   妇人抬眸看了看他们父子,轻轻挑眉:“作弊的孩子,可是吃不到娘亲做的小猪包哦!”   孩子一愣,向着桌面望去。   一排憨态可掬的小猪们,正面朝着他,萌萌地立着。好似在围观这个借父亲怀抱,完成任务的男孩。   “父亲,快放我下来!我要跳足一百下,吃小猪包呀!”   “哈哈哈哈……”   ……   秋风拂动。   眼前景致微漾,人心荡然留白。   回忆戛然而止。   夜屿身形微滞,忽然弯腰。   胃腹处,一阵阵地抽疼起来。   樊叔见他有些异样,连忙低声问道:“大人,先喝药吧?”   樊叔面色十分懊恼,自责道:“都怪老奴……没有拦住添儿小姐,您是不能随便吃东西的呀!”   樊叔心情纠结。   按照白神医的说法,夜屿的胃疾要治愈,就必须解决两个问题。   一方面是食欲,简单来说,就是要他自己愿意进食。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调理胃腹,拔出生理上的病痛。   但这两点纠缠在一起,便不好办了。   夜屿常年没有食欲,只肯用药加些许米汤维持体力,这便导致了胃腹空置,动力不足。   而因为胃腹虚弱,当偶尔吃一点东西之时,便反应得更加激烈,会加倍折磨他。   所以樊叔看到夜屿吃东西,一方面开心他能尝试些不同的食物,一方面又担忧,他会胃疾复发,灼烧疼痛,严重时,整个人都会不省人事。   如今在都督府还好,万一在外抓捕犯人时复发,那可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夜屿低声:“樊叔,你先下去罢。”   “可是……”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樊叔面色顿了顿,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抬步走向院外。   夜屿用手摁住胃腹处,就地坐下,运功调息。   这一次,似乎和往日不同。   他之前也偶尔尝试过别的食物,一入口便觉得难受,吃下去后,胃腹疼得厉害。   但这一次,他虽然有些疼,但却并不恶心。   夜屿静静闭上眼。   那软糯沙甜的滋味,他想起来了。   -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司里,还有人深夜未眠。   衙门内空无一人,唯有两个幽暗的灯笼,孤零零地挂在衙门书房门口。   被秋风一吹,就不情不愿地动荡起来。   看起来格外阴森。   白日里衙门还算热闹,锦衣卫千户们只要在指挥司,几乎都聚在这里办公或者议事,但到了晚上,这处便成了禁地,衙门外被层层守卫,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因为衙门中有一间书房,书房内的表章库,掌握着不少朝中机密,都是这些年来,锦衣卫指挥司从各处收集的。   机密是分等级管理的,唯有锦衣卫指挥使,才能掌握全部的信息。   就连皇帝看到的,都是指挥使过滤后的信息。   之前有不少犯了事的官员,雇武林高手来锦衣卫指挥使窃取机密,但都没有得逞。   因为整个锦衣卫指挥司外围,守得固若金汤,书房内还有不少机关,就算进了书房,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月黑风高,衙门书房外假山后面,藏着两个人。   两人皆是一身夜行衣,若是不提着灯笼走近,完全发现不了他们。   其中一人匐在假山一角,瞪着眼,密切注视着书房门口。   这人正是尹忠玉。   尹忠玉叹了口气:“怎么这么久,玉娘还没来?”   吴佥事在他身边,声音极小:“一定会来的,放心。”   “大人此举……会不会太冒险了?且不说这人到底来不来,就算来了,万一被书房里的机关射死怎么办!?”尹忠玉还是有些担心。   吴佥事胸有成竹:“大人将大部分机关都停了,只留下了一两个简单的,若还躲不过,那这人也不值得我们利用了。”   既然皇帝能将玉娘安插在锦衣卫指挥司,让她偷取机密情报。   那夜屿他们,也可以利用玉娘,将计就计。   把他们最想让皇帝看到的消息,让玉娘偷走。   尹忠玉见一向谨慎的吴佥事,都如此有信心,便也安心了几分。   尹忠玉面色肃然,低声分析道:“说得也是,玉娘来锦衣卫指挥司后厨这么久,既没有得到大人的青睐,在后厨也混不开,拿不到情报就得不到解药。”   自从玉娘来到锦衣卫指挥司,简直是寸步难行。   虽然不知道东厂是用什么毒控制她,但那滋味一定不好过。   吴佥事颔首:“不错,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她定然要狗急跳墙了。”   话音刚落,尹忠玉长眉一拧:“狗来了!啊不,玉娘来了!” 第43章 抱   衙门中庭,夜风大作,卷起落叶飞沙。   尹忠玉眯了眯眼,一个黑色的身影,轻巧地落到庭院中。   从身形和动作判断,八成可能,就是玉娘。   尹忠玉眸色微沉,没想到这玉娘,居然轻功了得。   他下意识握住刀柄,眸色定定锁在玉娘身上。   在他身后,吴佥事端着小巧的弓弩,全神戒备,一旦发现有不对劲,也会立即为尹忠玉做掩护。   玉娘落到庭院中后,悄无声息地打了个滚,将身影隐匿到柱子后面。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外面有巡逻的守卫,人来人往,极容易被发现。   但她从后厨翻过来,便恰好避开了他们。   玉娘确认四下无人后,迈着极轻的步子,摸索到书房门口。   她拿出一根细铁丝,伸进锁扣之中,鼓捣了片刻后,“铛”地一声,锁头应声而开。   玉娘心中一喜。   她来锦衣卫指挥司多日,一直一无所获,自从得知夜屿今夜不在,她便一直等着这一刻。   玉娘一闪身,进了书房。   书房外的假山后面,尹忠玉和吴佥事在黑暗中对视一眼。   能不能成,只等明日了。   -   京城一夜入冬。   翌日,舒甜自衾被中,幽幽转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头顶轻纱幔帐,愣了愣。   突然想起,自己昨夜宿在都督府。   舒甜醒过神,连忙坐了起来。   她速度飞快地穿上自己的衣衫,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匆匆拉开房门。   “嘶……”房门一开,冷风刹时扑面而来,吹得舒甜颤了颤。   这室内炭火充足,十分暖和,以至于她竟毫无察觉,今日冷了许多。   “董姑娘,早。”秋茗垂眸,福了福身子:“奴婢伺候你梳洗罢?”   舒甜抿唇一笑:“我已经梳洗过了,多谢秋茗姑娘。”顿了顿,她道:“我还赶着去指挥司做早膳,先走了。”   “等等。”秋茗开口唤道:“董姑娘……夜屿大人恰好也要去锦衣卫指挥司,马车停在门口,樊叔说,你若需要,可以同乘。”   舒甜愣了下,展露笑颜:“太好了!”   有车坐总比没有强,毕竟今日早晨实在太冷,她又穿得有些单薄,若是顶着冷风走去锦衣卫指挥司,只怕会冻病了。   舒甜提起裙裾,快步跑向门口。   冷风钻进她的长发,发丝飞扬,鼻尖冻得发红。   今日仍是冬洪赶车。   冬洪坐在车架上,侧头,发现舒甜一路小跑过来,忙道:“董姑娘慢些,不急!”   舒甜笑盈盈地奔到他面前,微微气喘:“终于到了。”   冬洪也憨厚一笑:“董姑娘上车罢?”   舒甜点点头,她提起长裙,踩着马凳,一步步登上马车。   车帘一掀,那个熟悉的暗红身影,已经端坐在其中。   夜屿眸光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眼神清亮,嘴角带笑,甜甜道:“大人,早啊!”   夜屿长眉微挑,微微颔首。   他低声:“冬洪,出发。”   车厢外的冬洪连忙应声,马鞭一扬,便架着马车出发了。   马车微微晃动。   舒甜坐在侧坐之上,目光落到马车中的小木几上。   木几放在夜屿面前,上面摆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舒甜忍不住看了夜屿一眼。   难道,这是大人的吃食?   舒甜想起昨晚,夜屿被添儿塞了一口小猪包,脸上鼓胀起来,无奈中只得乖乖地吃下去。   顿时忍俊不禁。   夜屿抬眸看她。   舒甜连忙敛了笑意,老老实实坐好,眼观鼻,鼻观心。   夜屿伸手,将食盒往外推了推,淡声:“这是樊叔准备的,我不需要。”   舒甜愣了愣,意思是……给她?   舒甜向夜屿投去疑问的目光。   夜屿没说话,默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热茶水雾缭绕,衬得他冷峻的眉峰,柔和了几分。   舒甜不客气地将食盒接过来,甜甜笑开:“多谢大人。”   她早上起得晚,又一路小跑着赶马车,早就饿了。   舒甜轻轻将食盒打开,顿时呆住。   “哇,是酥心坊的点心!”舒甜小声轻呼。   酥心坊是京城里最富盛名的点心铺子,价格不菲。光是这一小盒,抵得上寻常人家好几日的用度。   舒甜看向夜屿,巴巴地问:“这些……全部给我吗?”   夜屿看了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舒甜喜笑颜开:“我早就想尝尝酥心坊的点心了。”   舒甜低头看了看,食盒里有驴打滚、核桃酥、还有桂花糕。   她先是捻起一块驴打滚,驴打滚外面的黄豆面,便零落了些许下来,可见粉撒得很足。   驴打滚最早的北方兴起,因为最后一道工序的时候,要撒上黄色的豆面粉,就好像野驴在郊外打滚时,扬起的尘土,故而得名“驴打滚”。   舒甜轻轻启唇,咬了一口驴打滚,顿时眸光一亮。   驴打滚的豆面粘在唇舌上,香甜无比,绵软、香糯。   还未开始嚼,里面的豆沙馅儿就迫不及待地融化在口里了,甜丝丝地向喉间流淌。   两种不同的豆香,在糯米的包裹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呈现出美妙的滋味。   舒甜轻声赞叹:“真好吃,果然名不虚传!豆面细腻,糯米绵软,恰当好处。”   夜屿闻声,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   舒甜清秀的眉眼,弯成两轮小小的月牙,红菱般的唇上,还挂着些许豆面。   夜屿眸光微顿,豆面……应该是甜的罢。   舒甜注意到夜屿的目光,转过脸,冲他一笑:“大人想不想尝尝?”   四目相对,夜屿移开目光。   他轻咳了声,道“不必了。”   舒甜笑了笑:“不过这驴打滚确实不适合大人吃……”她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手,正色道:“大人脾胃虚弱,糯米不易消化,如果吃多了,很可能胃胀、胃痛……另外,甜食也要少吃,容易嗳气。”   下次她要告诉樊叔,不要给夜屿准备这样甜腻的吃食才是。   夜屿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舒甜见他面色平静,忍不住想多说两句:“脾胃之疾靠养,非一朝一夕之功。药补虽然有用,但食补更加重要。大人平日可试着吃一些温性食物,例如牛羊肉、南瓜、山药等……”   舒甜抿唇一笑:“若是大人得空,可以来饭堂,我为大人做些养胃的食物。”   夜屿手指微动,忽然抬眸。   舒甜以为他要说话,含笑凝视着他。   忽然,外面骏马长嘶,马车巨震,急急刹停!   舒甜毫无防备,身形一晃,向马车帘外跌去!   她一声惊呼还未出口,突然感到左臂一紧。   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拉了回来。   舒甜一下跌回夜屿身边,面颊撞上他的肩膀。   舒甜抬眸,看向夜屿,眼睛水汪汪的,白皙的面庞上,红了一块。   夜屿眸光落到她脸上,低声:“没事吧?”   舒甜坐起身,默默摇头。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夜屿大人要是胖点儿,可能就不会这么疼了。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木几上的食盒,还好还好,点心还在。   夜屿提高声调:“怎么回事?”   马车稳定了些许,冬洪连忙答道:“大人,有人拦车!”   夜屿伸手,撩起车窗帘子一角。   行至闹市,车马川流不息,行人熙来攘往。   马车面前,有一群身穿白色素衣的妇孺、孩童,他们跪地不起,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为首的是个老妪,看着约莫五六十岁,满头银发,饱经风霜。   “梁府一家老小,求见指挥使大人!”   她跪在马车前,字字颤音,充满悲戚。   她这一喊,身旁的子子孙孙们都跟着呼喊起来——   “求指挥使大人开恩!”   “指挥使大人,见见我们罢!”   “求求您了,梁府上下,给您磕头了!”   一群人又哭又喊,引得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眺望。   街道两旁的摊贩也无心做生意了,小声议论起来。   “他们的哭喊什么?梁府,哪个梁府?”   “还有哪个梁府,不就是前段时间被抓的江南巡抚梁潜嘛!听说锦衣卫花了半年时间,搜集了所有梁潜的罪证,然后一锅端了。”   “就是那个‘梁剥皮’吗?虽然锦衣卫一直是皇帝的走狗,但抓梁潜这事儿,确实大快人心啊!”   “但又有人传,说那梁潜是冤枉的,不少人在为他奔走呢……”   “唉,孰是孰非,谁知道呢?”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夜屿放下车帘。   “告诉他们,若再不让开,按例处置。”   冬洪坐在马车前,听到夜屿的吩咐,扬声道:“我们大人还有要事在身,你们莫要拦路,速速让开!如若不然,按例处置!”   那为首的老妪听了冬洪的话,顿时嚎哭出声,她怆然道:“指挥使大人,您是要绝我们梁府的后路啊!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了您,居然要这样揪着我们不放……”   老妪晃晃悠悠站起来,老泪纵横:“您好歹见我们一面,听一听我们的冤屈啊!”   “祖母!呜呜呜……”一旁的孩子扑上去,挽住老妪的手。   年轻一些的妇人们,也跟着声泪俱下:“婆母!您就算哭瞎,指挥使大人也不会出来见我们的,他这般铁石心肠……”   一群人哭天抢地,半条街的人都围了过来,堵得巷子里水泄不通。   舒甜坐在马车里,将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那老妪和妇人孩子们,确实哭得可怜。   舒甜看了夜屿一眼,他面容冷峻,嘴角微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寒气。   夜屿开口:“不要理会他们,慢慢驾车过去。”   话音落下,冬洪便按照夜屿的吩咐,扬鞭驱马。   马蹄才踏出几步,旁边看热闹的行人们,便三三两两地躲开,只有梁家人,纹丝未动。   马车缓缓前行,忽然听得那老妪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她的子孙们跟着尖叫起来,纷纷扑了上去。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锦衣卫指挥使,当街驾车轧人啦!”   冬洪怒道:“你们哪只眼睛看见马车轧人了!休要胡说!”   他驾车十分小心,还未靠近那老妪,那老妪便倒地不起了。   然而,三人成虎。   百姓们回过头来,见老妪躺在地上,梁家的妇孺子孙们,都围着她哭喊不已,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不见面也就罢了,怎么连老人家都不放过啊!”   “实在太狠心了!锦衣卫果真是一群走狗!”   “还以为他们是真心为百姓办事,没想到不过是狗咬狗……”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嘈杂的声响汇聚成汪洋,从四面八方涌来。   更有好事者跳了出来,带头将马车围住,哇哇大叫:“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就是,下车!下车!”   一时间群情激奋,场面有些失控。   人们也说不清是对这老妪的同情,还是对这世道的不满。   冬洪见状,也有些慌神,他忙不迭解释道:“那梁潜可是国之蛀虫!我们锦衣卫是为民除害,你们怎么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围了大人的车!”   “梁潜是不是蛀虫我们不知道,但是锦衣卫指挥使当街轧人,是我们亲眼所见!”   冬洪气结:“你们到底讲不讲理!?”   但他一个人哪里辨得过这么多人?   冬洪急得满头大汗:“大人,不如您带着董姑娘先走,我断后吧?”   冬洪虽然嘴笨,但功夫很是了得。   舒甜掀开车窗帘子,悄悄望了一眼,登时面色一白。   百姓们围着马车,凶神恶煞般地骂骂咧咧,尽是污言秽语。   锦衣卫指挥司一直的皇帝的心腹,但皇帝暴戾乖张,喜怒无常,锦衣卫指挥司也没什么好名声。   舒甜怯怯道:“大人,我们还是下车看看吧?不然,恐怕难以脱身。”   夜屿眸色沉沉,事出反常必有妖。   夜屿起身下车。   车帘掀起。   外面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百姓们怨声载道,对暴君、朝廷、对锦衣卫的不满,通通借机发泄了出来。   夜屿拧眉,低声:“跟紧我。”   舒甜微怔一瞬,点头:“好。”   夜屿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着暗红金丝飞鱼服,头戴无翅黑纱帽,身姿挺拔,面容冷肃。   众人见他真的下了车,顿时面色一凛,鸦雀无声。   方才叫得最凶的几个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隐藏在人群中。   百姓们虽然不敢再嚷,但个个怒形于色,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恨不能拿刀在夜屿身上捅出个窟窿来。   舒甜跟在夜屿后面,只觉得众人的目光,如千万支弓箭,而自己就是那箭靶子。   她下意识跟紧夜屿,心道这民间果然对锦衣卫指挥司恨之入骨。   若是爹爹知道,她在锦衣卫指挥司饭堂做厨娘,恐怕要气得捶胸顿足。   舒甜轻叹一口气,没留神,差点撞上夜屿的背脊。   夜屿走到梁家人面前,顿住脚步。   老妪仍旧躺倒在地上,她身边的年轻妇人,眼泪婆娑地看着夜屿:“指挥使大人!您难道真的要我们梁家,家破人亡吗?”   她嚎啕大哭,其他妇孺孩子们,也跟着哭喊起来。   夜屿冷漠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那妇人哭了一会儿,向夜屿扑来,跪在地上:“大人……我家老爷当年也是辅佐皇上的重臣啊!这些年来,我们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家老爷!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唏嘘一片。   舒甜站在夜屿身后,垂眸看那妇人,她声音喊得虽大,却没有多少眼泪。   突然,那妇人身形一动,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短刀,直直向夜屿刺来!   舒甜惊呼:“大人小心!”   然而夜屿早有准备,绣春刀闪电般出鞘,一声龙吟之下,兵刃相接。   那妇人面目狰狞:“夜屿,去死罢!”   她搏命一击,夜屿面色不变,单手接了她的杀招,又反手一掌,将她打到一丈开外,“嘭”地撞在柱子上,不动了。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百姓们呆若木鸡。   余下的“梁家人”顿时变了脸色,一掀素衣,个个亮出兵器,就连倒地的老妪,都一跃而起——老妪居然是个男子假扮的。   “杀了夜屿,赏金就是咱们的!”男子振臂一呼,杀手们个个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方才还愤愤不平的百姓们见“梁家人”实则是一群杀手,顿时吓得四处逃窜,一时之间,长街上混乱不已。   夜屿一手执刀,一手拉住舒甜,以免她被人群冲散。   “冬洪,去调兵!”夜屿沉着道。   冬洪领命,连忙应声:“是!”   夜屿回眸,舒甜正怯怯看着他,眼里有几许惶恐不安。   夜屿郑重道:“别离我太远。”   舒甜凝眸:“嗯!”   杀手们一拥而上,那假扮老妪的男子首当其冲。   夜屿眉宇微拧。   “找死。”   夜屿拔刀而起,寒光刺目,逼得人不敢直视。   杀手们一个个如临大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那假扮老妪的男子,应该是个头目,他手执短刀,两个纵身便到了夜屿面前。他身手灵活至极,趁同伴围攻夜屿时,抬手一刺!   舒甜吓了一跳:“小心左边!”   “啊!”   这尖叫却是那男子发出的。   待舒甜反应过来,那男子持刀的右手已经脱离身体,血淋淋地飞了出去。   舒甜浑身颤抖,不自觉抓住夜屿的衣角。   夜屿眸色微顿,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花容失色,惊恐万分。   夜屿蹙眉,嘱咐道:“闭上眼。”   舒甜愣了愣,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夜屿目光逡巡一圈,杀意暴涨。   雄厚的内力,驱使绣春刀飞旋而出,一群杀手被切得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舒甜耳边风声呼啸,她听到惨绝人寰的叫声,更加不敢睁眼,只能死死抓住夜屿的衣角。   杀手们应声倒地。   冬洪就近调度了巡防营的士兵,士兵们一到,火速将现场围了起来。   “还有几个活口,抓回去审问,避免他们自绝。”   夜屿吩咐道,他将血淋淋的绣春刀,交给冬洪。   冬洪恭恭敬敬接过来:“是,大人和董姑娘没事吧?”   夜屿摇头。   冬洪笑了笑,若真打起来,他倒是不担心了,毕竟大人武功奇绝,天下没几人能伤得了他。   冬洪安排守卫们清理现场,企图找出这些人的来历。   夜屿转身要走,却发现衣袍被牵。   他身形僵住,回头一看,舒甜还紧紧闭着眼,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扯着他的衣角。   她小脸煞白,唇瓣轻咬,可见是害怕极了。   “没事了,走罢。”夜屿低声道。   舒甜忐忑地将眼睛睁开,带着哭腔:“大人……我、我腿软……”   她从未见过杀人,至今还瑟瑟发抖,浑身冰凉。   夜屿长眉微挑,凝视舒甜一瞬。   片刻后,他微微屈身,揽过舒甜单薄的肩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44章 当归   长街上秋风习习,原本在忙着抓捕杀手的巡防营士兵们目瞪口呆。   冬洪愣住,上前两步,又顿住了步子,脸有些红。   马车方才被混乱的人流冲向一边,这会儿才被士兵们拉回来。   夜屿面色淡淡,抱着舒甜一步步向马车走去。   舒甜终于回过神来。   若说她刚才有点儿腿软,那这会,便是更软了。   舒甜轻轻攥着他身前衣襟,悄悄抬眸。   一张苍白俊逸的面容,近在咫尺。   舒甜周身被若有似无的药香包裹,清冷中带着一股暖意。   夜屿感受到怀中人的目光,垂眸。   舒甜立即闭眼,靠在他胸膛上装死。   夜屿眸光闪动,嘴角微牵。   一个机灵的士兵伸手,将车帘拨开。   夜屿将舒甜放在马车上,动作很轻。   “送她回指挥司。”   夜屿低声吩咐道。   冬洪连忙应声奔来。   舒甜小声问:“大人,您不回指挥司了吗?”   夜屿点头:“我要入宫一趟。”   舒甜“哦”了一声,悻悻收回了攥着衣服的手指。   她嘴唇发白,听到他要走,又有些不安。   夜屿看她一眼,伸手,解下披风。   “穿着。”   他语气毫无波澜,听不出是命令,还是其他。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帘放下。   舒甜抓紧深蓝色锦缎披风,在幽暗的车厢里,这是她唯一的慰藉。   士兵们很快清理好了现场,又将所有的杀手都抓了起来,还活着的直接送去诏狱。   长街恢复通行,马车缓缓滚动车轮,向锦衣卫指挥司行进。   舒甜靠在车壁上,心里有些乱。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杀人。   从前的她,生活十分简单,每日跟着父亲去饭馆帮忙,打理好一日三餐便好。   可没想到,自从到了锦衣卫指挥司,先是成了个半吊子的暗桩,又差点被卷入刺杀之中。   她一想到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就忍不住浑身颤抖。   长街上血流成河,断手、尸身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就算她闭着眼,也能想象出夜屿与他们激战的画面。   舒甜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披风,陷入沉思。   外界都说夜屿大人杀人如麻,心狠手辣。   但自从认识他以来,并没有见过他滥杀无辜,今日出手,也是被逼无奈。   舒甜心不在焉地抚了抚披风,忽然顿住。   手指摸到一片湿润,舒甜垂眸一看,顿时一惊。   是血。   -   皇宫,御花园。   “夜屿大人,皇上还在作画,您稍等,奴才为您通传一下。”   皇帝身边的柳公公,堆起一脸笑容,毕恭毕敬道。   夜屿微微颔首:“有劳柳公公。”   夜屿不动声色,环顾四周。   今日御花园外面,加了一圈禁卫军,看来皇帝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短。   过了片刻,柳公公便回来了,他笑道:“夜屿大人,皇上请您进去赏画。”   夜屿眸色微顿,随着柳公公走入御花园。   虽然已近寒冬,但御花园中仍然有不少花朵,迎风盛放。   地面的草皮也是新铺的,走起来很是柔软。   因为皇帝不喜欢原来的鹅卵石地面,便着人将御花园所有的鹅卵石都翘了,换成了草皮。   而深秋的京城,很难找到翠绿的草皮,于是便从江南挖了一块地,泥土连着青草,全部移植了过来。   柳公公领着夜屿走到御花园深处,他指了指前面的凉亭,道:“皇上就在那儿作画,夜屿大人请。”   夜屿目光投向凉亭。   凉亭宽敞,拜访了一张案几,案几上满是美酒、佳肴。   除此以外,还放着一张黄金制成的躺椅,上面铺陈着十分珍稀的皮毛,温暖舒适。   皇帝坐在上面,披头散发,衣袍半敞。   他手执一支紫金羊毫,正在细细描绘一只蝴蝶。   但这蝴蝶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美人的背上。   一个身形窈窕的美人,跪在躺椅面前,背对着皇帝。   寒风瑟瑟,她仅仅穿了一件小衣,整个背部裸露在外面,肩胛骨下面唯有一根纤细的红绳绑身。   夜屿收回目光,抬步向前。   “微臣参见皇上。”   皇帝转过脸来,勾起唇角:“夜屿,快来看看朕的蝴蝶,画得如何?”   夜屿垂眸,目不斜视。   “皇上的画工,自是独一无二。”   皇帝啧啧两声,嬉笑道:“有美人都不看?”   夜屿淡笑一下:“既是皇上的美人,微臣不敢。”   皇帝愣了下,大笑起来。   “夜屿啊夜屿,你这个人,美食也不吃,美人也不看,岂不是太没福气了?”   夜屿低声:“能为皇上办事,已经是微臣的福气了。”   皇帝眼角微动,心情好了不少。   他扔了笔,半躺在躺椅上,拿起一壶酒,问:“最近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皇上可还记得,前段时间,微臣查到梁潜在江南大放厥词,侵占地税一事?”   皇帝挑眼看他:“记得,人在诏狱,还没死罢?”   皇帝仰起头,慢悠悠喝了一口酒,   夜屿颔首:“按照皇上的吩咐,还在拷问。”顿了顿,他继续道:“微臣在查梁潜之时,发现他和徐一彪,居然有姻亲关系。”   皇帝看着夜屿:“继续说。”   夜屿拱手:“徐一彪这些年在军中任职,负责督建兵器库。兵器库原本是国之重器,但徐一彪却因公徇私,但凡由他引进的兵器,都是梁潜在江南所造。”   皇帝面色沉了几分:“他们中饱私囊?”   夜屿点了点头,道:“除了中饱私囊,恐怕还有其他可能。”   皇帝眸色微眯,方才的慵懒、乖戾消失不见,他冷冷问:“还有什么!??”   “他们的兵器,很可能卖到了北戎。”   夜屿语气平静。   北戎是云朝最大的敌人,以游牧为生,擅长骑射,武力彪悍。   北疆时不时擦枪走火,但北戎一直没能全面南下,主要的原因,便是云朝有厉害的守城重兵器。   若是这些重兵器落到了北戎手里,只怕他们杀进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皇帝眼中风云变幻。   “嘭”地一声,皇帝突然将酒壶砸地!   破碎的瓷片飞溅,吓得美人一声惊呼。   皇帝烦躁地吼了一声:“鬼叫什么!滚!”   美人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出凉亭。   皇帝站起身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皇帝回头看向夜屿:“你说的是真的?为何不早些回禀?”   他目光带着审视,怒气冲冲。   夜屿道:“微臣只是查到他们二人合力制造兵器,以次充好填入我方兵器库,且将部分兵器用商队的方式掩护,送到了北戎。但微臣还没有徐一彪与北戎勾结的证据,所以不敢妄言。”   皇帝眉峰一挑。   昨夜玉娘送来消息。   她在锦衣卫指挥司书房,找到一些江南兵器厂的账本,还有两封徐一彪和梁潜来往的通信,二人勾结之事,已经坐实。   而徐一彪还特意给夜屿写了信,许以重金,求他不要把这些信息上报给皇帝。   皇帝收到消息后,十分不悦。   难道夜屿真的想收了重金,将此事按下不表?   但夜屿今日亲口说出此事,便打消了皇帝这个疑虑。   皇帝面色缓和几分:“你也是太实在了,这样严重的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夜屿从善如流:“皇上教训得是。”   皇帝勾唇笑了笑,忽然,他又想起一事。   “你不是没有证据,就不敢妄言么?那……为何突然又来禀报?”   皇帝眸色阴沉。   若是夜屿发现了玉娘潜入书房,心虚之下才来将事情和盘托出,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气氛再次凝重起来,落针可闻。   夜屿面色不改,从容道:“因为今日早上,微臣遇到了刺杀,刺杀所用的兵器,便出自江南兵器库。”   说罢,夜屿看了皇帝一眼,沉声道:“微臣担心还没查出真相,便会遭遇不测,所以先将揣测告知皇上,还望皇上明鉴。”   一席话滴水不漏。   皇帝面色顿住,收了眼中的阴鸷。   他微微放下心来,问:“刺杀?你可有受伤?”   “微臣无碍,多谢皇上挂怀。”   皇帝点点头,冷声道:“这些人是活得不耐烦了!”   夜屿沉默不语。   皇帝又问:“对了,庞鑫不是去北疆了吗?他何时回来?”   庞鑫是锦衣卫指挥司同知,在指挥司待了多年,地位仅次于夜屿。   当年,差一点成了锦衣卫指挥使。   夜屿淡淡笑了下:“还未收到庞同知的消息。”   皇帝看了他一眼,也笑起来:“让他不要急着回来,在北疆打听一下私贩兵器的事。”顿了顿,他又道:“你们二人可要齐心协力,一起好好辅佐朕。”   夜屿恭谨答道:“是,皇上。”   皇帝交代完这些事,烦躁又疲惫,他坐回躺椅上,夜屿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   “夜屿啊,你的胃疾,治疗得如何了?”皇帝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回皇上,还未有起色。”夜屿如实答道。   皇帝嗤笑了声:“怎么,宁王的法子也不奏效?”   这语气听着轻松,实则透着古怪。   夜屿面色如常,道:“王爷建议微臣,吃些精贵的食物,但微臣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皇帝似笑非笑道了句:“提不起兴趣?”   夜屿:“是,宁王的法子,不适合微臣。微臣还是遵照医嘱,先从清淡的饮食开始罢。”   皇帝盯着夜屿看了一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笑了起来:“宁王那个好吃懒做的,果真是爱躲着享福。”   夜屿也跟着勾唇,笑了笑。   皇帝有些累了,摆摆手:“你先下去吧,今日之事,朕心中有数了。”   夜屿恭敬行礼,退出凉亭。   -   锦衣卫指挥司。   冬洪将舒甜送到锦衣卫指挥司时,已经过了早膳的时间。   舒甜急匆匆地跑了进饭堂,只见小虹和小翠正如往常一般,在收拾着碗筷。   “舒甜,你怎么才来呀?大人们都用完早膳啦!”小翠笑吟吟道。   小虹抬眸一看,舒甜面色不太好,问道:“舒甜,你怎么啦?”   舒甜敛了敛神,答道:“没什么……睡、睡过头了。”   舒甜对刺杀一事避而不谈。   小翠一笑,对小虹道;“我就说,舒甜一定是睡过头了,你瞎担心什么呀!”   小虹点头:“你没事就好。”   舒甜扫视一眼周边,问道:“今日的早膳……”   小虹笑起来:“我们见你没来,便将你提前准备好的浇头拿了出来,和往常一样,小翠煮粉,我帮你上浇头,虽然有点儿忙不过来,但好在没出什么岔子。”   舒甜感激地笑了笑:“还好有你们在。”   在饭堂当差,是一日也不能缺勤。   三人正聊着,小翠突然面色一变,朝着舒甜背后努努嘴。   舒甜微怔,回过头来,只见杨师傅板着一张脸,从饭堂外进来。   “听说你今日无故缺勤?”杨师傅面有隐怒:“就算有天大的原因,你身为一个厨子,也得按时出菜!”   杨师傅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小虹和小翠这两个丫头有没有把早膳做好,万一影响了饭堂好不容易回升的口碑,那得损失多少银子啊!   舒甜低头:“杨师傅说得是,都是舒甜的错。”   她态度诚挚地站着,虚心听教。   杨师傅正要继续数落几句,忽然,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深蓝色披风上。   杨师傅眼皮跳了跳,下意识问了句:“这是什么?夜屿大人的披风!?”   这般华贵的缎子,可不是人人用得起的,况且边角上独一无二的金丝飞鱼图案,当朝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用。   舒甜微愣一下,硬着头皮答道:“是……我昨夜去都督府为夜屿大人做宵夜,今晨太冷,大人便好心,将披风借给我……”   舒甜自动略过了刺杀那一截。   杨师傅嘴角微抽,他轻咳了声,道:“既然是去都督府做宵夜了,也该留个口信!不然这早膳就要断粮了……”   他不知不觉声音小了下来,舒甜抬眸,看他一眼,点头道:“舒甜知道了,下不为例,多谢杨师傅。”   杨师傅又吹了吹胡子,叹了口气,道:“你有空也和王师傅、廖师傅多聊一聊,既然入了后厨,你就是后厨的人,要是把午膳和晚膳的口碑做上去,少不了你的好处!”   舒甜连忙道是。   杨师傅发完了脾气,背着手走了。   舒甜等三人,终于松了口气。   午膳过后,舒甜便邀了王师傅、廖师傅,一起讨论菜谱。   三人坐在后厨中庭的石桌旁,舒甜拿出一张纸来:“两位师傅,这是舒甜初拟的食材单,请两位过目。”   舒甜不太了解两位师傅的专长,所以没有定下具体的菜名,只是从营养搭配的角度,列出了食材单子。   王师傅接过来,和廖师傅凑在一起看了看。   王师傅看了舒甜一眼:“你想做牛羊肉?”   舒甜点头,道:“民间自古有‘贴秋膘’的说法,如今深秋渐寒,我们可以为大人们适当进补。”   王师傅蹙眉:“这个我也知道,不过这‘贴秋膘’也是有讲究的,不可贸然进补。”   舒甜笑了笑,表示赞同,她继续道:“按照大夫的说法,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我们可以为大人们准备一些有营养的肉类,例如牛羊肉;然后在辅以清润去燥、助消化的蔬菜瓜果类,如山药、莲藕、百合等。”   王师傅若有所思地点头,看向廖师傅:“廖师傅,你觉得呢?”   廖师傅一向很好说话,他笑道:“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另外,在主食上,咱们也可以多做些文章,米饭、面食等,尽可以做些新花样。”   舒甜会心一笑:“廖师傅说得对,多些花样,大人们吃着也有新鲜感。”顿了顿,她道:“我正打算将早膳做一做改良。”   王师傅有些不可置信:“什么?你要改早膳?如今那米粉……大人们不是吃得很满意吗?”   要知道,在这后厨里,厨子们的工钱,是和吃饭人数挂钩的,所以当某些菜式受欢迎后,他们便尽量多做几次,以留住客人。   按照王师傅的想法,早膳现在如此火爆,舒甜只要守着米粉,做些不同的浇头就够了,若是出新菜式不受欢迎,反而会失去人气。   舒甜明白王师傅的意思,她淡淡一笑:“虽然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会开心,但是再好吃的食物,吃多了,也会觉得腻味。”顿了顿,她道:“如今来吃早膳的,几乎都是能正常点卯的大人们,但还有一部分大人,家里住得远,总是来得晚,我打算想想法子,让他们也吃上早膳。”   王师傅不说话了,没想到这小厨娘,居然还想到了这一层。   廖师傅面露欣赏:“好啊,有什么好想法,你尽管去试!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直接开口。”   舒甜笑着应声。   三人又讨论了一会儿,敲定了最近三日的菜谱,舒甜便拿着食材单子,去找易管事。   易管事负责采买食材,食材到了,他便和薛大娘一起点数,点数之后,由薛大娘将食材整理好,放入仓库。   易管事相当于半个账房先生,平日里不在伙房,而在食材仓库后面的小屋里。   舒甜走到小屋门口,门虚掩着,里面放了一张长桌,长桌上,账本整整齐齐地放着。   在账本后面有一面不大的墙,墙上钉着几排木架子,放了不少书。   易管事端坐在长桌前,正在写着什么。   舒甜叩了叩虚掩着的房门,笑吟吟打招呼:“易管事。”   易管事抬眸一看,露出笑容:“舒甜来了?进来坐罢。”   易管事放下笔,向舒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举手投足,颇有几分儒雅。   舒甜笑了笑,她拎裙跪坐在易管事对面,然后,将手中的单子递给易管事。   “易管事,这是近几日我们要采买的食材,已经和王师傅、廖师傅核对过了,还请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易管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菜谱,笑道:“这些都是应季的菜,好办。”   以前的厨子们,总是分开给他采买需求,他便需要重新合计一遍。   如今一张单子写清楚,他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舒甜放下心来,温和一笑:“那就有劳易管事了。”   易管事收了单子,道:“你放心,晚一些,食材就能送过来。”   舒甜点点头,唇角微扬。   易管事打量一下舒甜,她来到后厨不久,便已经将早膳做得风生水起,如今还拉着王师傅、廖师傅一起整理食谱,可见确实能干。   舒甜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轻轻笑了笑,道:“易管事,一会儿您出去采买,方不方便帮我带点东西回来?”   她下午还要准备宵夜的食材,没有时间出去。   易管事敛了敛神,笑眯眯地问:“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写在单子上吗?”   舒甜摇了摇头,道:“不是伙房用的。我想买些私物,烦请易管事在街上采买时,顺手带点回来。”   说罢,她掏出银子,双手递给易管事。   易管事接过银子,笑容和善:“好说,你想买些什么?”   易管事平易近人,大伙儿总爱请易管事帮忙捎带东西,且因为他负责采买,与许多铺子老板都很熟悉,带回来的东西,又便宜,品相又好。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想买一些当归。”   易管事愣了愣,点头道:“当归补血,这种天气吃,很合时宜。你是自个儿吃吗?要什么成色的?”   舒甜面上微热。   她犹豫片刻,小声道:“不是我吃……买、买最好的吧,一点点就够了。”   毕竟,有些人,只能吃一两口。 第45章 庆祝   后厨中庭。   枯叶被秋风卷落,在低空飞旋。   身着粗布麻衣的杂役,拿着扫帚,缓缓追着落叶清扫,天气越来越冷,白昼变短,夜幕悠长。   小翠和小虹洗完了晚膳用的菜,小翠搓着冷得发僵的手指,来到火炉面前,将手靠近火炉烤了烤:“真冷啊!”   小虹点头,道:“你小心些,别烫着。”   小翠嘻嘻笑:“不会的,我的手都快冷成冰块了!这样的天气,要是能喝口热汤就好了。”   清越的女声响起:“被你说中了,今晚就有汤。”   小翠回眸一看,舒甜拎着一个大大的箱笼走过来,里面是易管事方才交给她的食材。   舒甜将箱笼放到地上,揭开盖子。   小翠和小虹便好奇地围了过去。   小翠瞪大了眼:“这是……羊肉!?”   舒甜含笑点头。   小翠眉头轻蹙:“羊肉虽好,可有股膻味,我是吃不惯的。”   小虹抿唇笑:“那是你没口福!入冬吃羊肉,可美啦!”   舒甜轻轻笑起来,她温言道:“羊的胃腹比较特殊,它们的胃里有一种特殊的物质,会渗入到肉里,从而形成膻味。但不同的品种、年龄和不同蓄养方式的羊,膻味的程度是不同的。”   小翠和小虹面面相觑,她们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舒甜见她们听得认真,继续道:“一般来说,草茂水丰的地方长大的羊,膻味会淡一些,若是羊本身吃的食物很杂,膻味会略重一点,但只要用冷水多清洗几次,加几味材料腌制一下,也是可以祛除大半的。”   三人正聊着,薛大娘扭着肥胖的身子过来了。   “舒甜啊,喏,这是今夜吃宵夜的人数。”   薛大娘除了管理食材仓库,还负责统计每顿饭的人数。   舒甜接过,一笑:“多谢薛大娘。”   她垂眸看了一眼,讶异道:“这么多?”   昨夜来吃宵夜的左不过五六个人。   今日一下变成了二十多人。   薛大娘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她:“今夜你可要好好准备了,听说尹大人他们也在,指不定要来这后厨吃宵夜呢!”   小翠忽然想起一事,补充道:“对了,今日来得晚,还不知道。早膳的时候,有几个守卫大人,在饭堂里谈起昨夜火锅的滋味,说得大伙儿口水直流,当即他们便敲定,今晚要来吃宵夜。”   薛大娘竖起大拇指:“还是舒甜厉害啊!呵呵呵……”   小翠皱着眉,将舒甜拉远了些。   薛大娘是个墙头草,之前巴结玉娘,后来发现玉娘不得势,如今又开始贴着舒甜了。   舒甜并不在意这些,冲薛大娘笑笑:“薛大娘过奖了,我这就准备宵夜去了。”   舒甜自箱笼中拿出羊肉。   易掌柜采买的羊肉,肉质呈鲜红色、富有光泽,纹理细腻,品相很好。   入冬前,适当吃些羊肉,有益气补虚,温中健脾的功效。   舒甜将羊肉放到冷水下冲刷,反复几次,洗净之后,放到砧板上待用。   然后,自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这纸包用红色细绳绑着,她手指一挑,便将红绳解开。   剥开层层叠叠的纸包,里面放着两块手心大的当归。   舒甜拿起来,轻轻嗅了嗅,微甘中带着些许药味。   舒甜微愣。   她忽然想起今日早晨,环抱在周身的药香……以及,随身披风上的血迹。   舒甜垂眸,沉思一瞬。   他应该,伤得不重罢?不然也抱不动人……   舒甜手指轻搓当归,当归头、身入汤,尤其益于补气养血。   舒甜今日要做的,是当归羊肉汤。   舒甜将当归切片,一片片当归,柔软地躺在砧板之上,散发出独特的甘香。   但仅有羊肉和当归还不够,需要加入温中驱寒的好物——生姜。   生姜洗净之后,舒甜粗粗将生姜切成大块,然后用刀背拍松。   这样一来,姜中的辛辣,便能更好地溶于汤里。   舒甜架起一口大锅,注入冷水,然后,她将羊肉倒入冷水之中。   羊肉需要先焯水一遍,祛除血沫才可炖汤。   灶火烧得旺盛,锅里的水很快由凉转热,羊肉的鲜红褪去,慢慢转为成熟。   舒甜见肉中血沫浮起,便立即用铲子捞了出去。   焯好水的羊肉,约莫六七分熟,舒甜将它们夹了出来,它们不但变了颜色,连肉质也更加紧实。   羊肉被放入一口砂锅之中。   这一次,要注入沸水煮汤。   沸水倾泻而下,浇在羊肉之上,漫过所有肉块。   仅仅平静了一会儿,沸水再次滚了起来,“咕咚咕咚”地冒着泡。   舒甜将备好的当归、生姜一同放了下去,盖上盖子。   小火慢炖大半个时辰,便能出锅了。   舒甜准备好一切之后,夜色已经彻底降临。   -   明月高悬。   夜屿和尹忠玉回到锦衣卫指挥司。   夜屿今日从宫里出来之后,去了一趟武义巷。   因反诗的案子还未了结,尹忠玉最近一直在忙这件事,近日有了进展,尹忠玉便连忙着人通报了夜屿。   “大人,既然那罪魁祸首逃了,要不要先把他的家人抓起来?”   尹忠玉满脸忿忿,他追查了半个多月,终于查到了反诗的源头,可那人居然提前收到风声,离开了京城。   实在是可恶。   夜屿瞥他一眼:“一屋子老弱妇孺,你负责看管?”   尹忠玉面色一僵:“这……”   老弱妇孺确实是麻烦,而且他们目不识丁,根本不知道自家有人写反诗,何其无辜。   夜屿步履不停,淡声道:“你若不抓,待他以为安全了,还可能会回来。若是你打草惊蛇了,只怕他也会收到消息,万一是个亡命之徒,就算家人被关押至死,他也不会回来。”   尹忠玉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可是皇上那边……”尹忠玉最担心的事皇帝那边没法交差。   他是子承父业,从小父亲便告诉他,锦衣卫最重要的信条,便是让君王满意。   “皇上近日事多,应该无暇顾及反诗的事了。”   今日,皇帝得知了梁潜和徐一彪的所作所为,正在气头上。   和他们贩卖兵器给敌国比起来,反诗一事,根本不值一提。   两人穿过中庭,步入衙门。   他们前脚刚到书房,吴佥事后脚便跟了过来。   书房内灯火明亮,衬着吴佥事的面色,颇为兴奋。   “大人!就在刚刚,宫中下旨了!”吴佥事平日里不言苟笑,语气这么激动,也是十分罕见。   尹忠玉不等他说完,立即开口问道:“什么旨意?你倒是说呀!”   吴佥事面露喜色:“皇上下旨,革去徐一彪广威将军一职,所有财产充公,家中男子全数流放,女子送入教坊司。”   尹忠玉一拍大腿:“成了!”   他们早就搜集到了徐一彪的罪证,但徐一彪和梁潜一样,也是皇帝当年的旧人。   梁潜平素张扬,罪行罄竹难书,在江南闹得民怨沸腾,要扳倒他并不难。   但徐一彪在军中颇有声望,为人又小心谨慎,表面上与梁潜没有任何来往。   若不是查到,他娶了梁潜的妻妹做妾,也挖不出这么一层关系。   皇帝多疑,若一下将两人的罪证都摆到他面前,他反而要怀疑锦衣卫指挥司了。   因此,夜屿部署了一条明线,一条暗线。   明线便是梁潜,他的罪行由夜屿主动呈上去。   而徐一彪是暗线,要由皇帝自己挖出来,才肯相信。   尹忠玉笑道:“我原本还担心,只有玉娘的情报,皇上不信。”顿了顿,他有些眉飞色舞:“没想到今日那徐一彪就派了一群杀手来,真是此地无银,自曝其短啊!哈哈哈哈……”   吴佥事蹙眉道:“虽说这一次的刺杀,没有伤到大人,但我们锦衣卫指挥司树敌太多,大人还是要小心才好。”   夜屿面无惧色,他问了另一个问题:“皇上的旨意可有表明,那徐一彪如何处置?”   吴佥事愣了下,喃喃道:“好像……没说。”   尹忠玉敛了笑容,正经了几分:“这……一般不都是送到诏狱来吗?”   毕竟梁潜还在诏狱待着呢,他们二人牵连如此之深,自然要放在一起审问才是。   夜屿冷声:“不可掉以轻心。”   夜屿心里有了另一个不太好的猜想,但现在不便多说。   “罢了,你们也累了两天,先回去罢。”   吴佥事微微颔首,尹忠玉却道:“不管怎样,两大蛀虫落网……我们也该庆祝庆祝!听说今夜饭堂热闹得很呢……”   “庆祝?”   夜屿面色微顿,重复了一遍。   在夜屿心中,有一份不为人知的名单。   今日,徐一彪被拉下马来……名单上的名字,又能划去一个。   距离他的目标,更近了。   夜屿眸色加深,沉默不语。   尹忠玉打量着夜屿的脸色,有些疑惑。   吴佥事冲尹忠玉使了个眼色,尹忠玉顿时面色一僵,发觉不对。   无论是哪种庆祝方式,都逃不开吃吃喝喝……夜屿大人是出了名的不爱吃东西,若有人逼他,还会刀剑相向。   自己这么说,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尹忠玉眼角抽了抽,硬着头皮道:“属下今早听守卫们说,饭堂的宵夜做得很好,便想去尝尝……一时忘了大人不爱进食……”   吴佥事也跟着干巴巴笑了两声,帮尹忠玉打起了圆场:“是啊……忠玉今日上午便跟我约好了,晚上一起去吃宵夜。”   两人瞅着夜屿的脸色,越是读不出情绪,越是让人发慌。   夜屿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   尹忠玉和吴佥事对视一眼,心里打鼓。   吴佥事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   夜屿淡声答道:“走,庆祝。” 第46章 羊肉汤   夜里的锦衣卫指挥司,寒风凛冽,吹得人头皮发凉。   一行下了值的守卫们,照常换下站岗的盔甲,穿上厚厚的冬衣。   姜二最先换好,他招呼道:“大伙儿,我听说今夜饭堂有羊肉汤,我们去喝一碗罢!”   李良也换好了衣裳,笑道:“你平日里,一个月也难得进饭堂一次,今日都在饭堂吃了三顿了,怎么,还没有吃够?”   姜二笑了笑:道:“我之前不知道饭堂换了厨娘嘛!没想到这董姑娘,厨艺着实了得。”   他昨夜吃完火锅之后,今日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赶到锦衣卫指挥司饭堂,气定神闲地吃了碗米粉。   赵四打趣道:“你到底是冲吃食,还是冲厨娘去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我可是看见了,你早上去吃米粉时,没见着董姑娘,眼睛可是四处找人呢!”   姜二面色一红,反驳道:“你瞎说什么!我、我不过是想问问董姑娘,哪个浇头最好吃罢了。”   赵四耸了耸肩,表示不信。   姜二有些恼:“你少拿我开玩笑了……也不知道是谁,半个月里,每日都要去吃米粉……连选个浇头都要聊个十句八句的!”   赵四脸皮厚,他爽朗大笑:“没错,我就爱和董姑娘聊天,怎么着吧!”   李良皱了皱眉头,道:“董姑娘可是夜屿大人面前的红人,你们当心祸从口出。”   此言一出,赵四和姜二顿时面色一僵。   昨夜,他们可是都见到夜屿大人请董姑娘到都督府做宵夜的。   试问,整个锦衣卫指挥司后厨,谁有过这样的殊荣?那杨师傅来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只怕连夜屿大人的衣角都摸不着吧!   李良见他们被吓住了,连忙放软了语气,道:“别说这些了,咱们去喝羊肉汤吧!”   赵四和姜二敛了思绪,众人也纷纷点头,一窝蜂地涌向了饭堂。   以前的饭堂,到了晚上便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   如今,只要绕过锦衣卫指挥司中庭,便能看见长廊上,挂着一排明晃晃的灯笼。   为这寒冷的夜,添了几分温暖和明亮。   守卫们有说有笑地穿过长廊,迎面遇上了几个锦衣卫。   为首的一个,是锦衣卫千户吴鸣。   他看着二十出头,方脸高鼻,双目炯炯有神,飞鱼服穿戴得一丝不苟。   “吴大人好!”   守卫们纷纷行礼。   吴鸣回过头来,露出笑容:“你们刚刚下值?忙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了。”   守卫们不好意思地笑笑,忙道不敢。   锦衣卫的千户大人少说也有十几个,但吴鸣是其中最平易近人的一个。   当然,守卫们和他亲近,还有一个原因——锦衣卫大人们大多出身不凡,不少人靠着世袭、家族举荐,便得到了不错的位置。   但吴鸣是锦衣卫里少有的寒门出身,他凭自己的实力,一步一步爬上千户之位。   自然成了众多寒门人心中的楷模。   吴鸣勾起唇角,走在众人中央。   他一身绯红的飞鱼服,身边围着几个品阶低一些的锦衣卫。   那些锦衣卫们,穿着青绿色飞鱼服,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吴鸣。   “吴大人也忙到这么晚?没有回家陪夫人吗?”   吴鸣笑了下,点点头:“最近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开身。”   “吴大人日理万机,哪里像你那么闲?哈哈哈……”   “我自然不能和吴大人比了,吴大人几年便能升至千户,我等望尘莫及啊!”   吴鸣笑而不语。   他自从入了锦衣卫指挥司,一直积极上进,尽心竭力。   自去年升为千户以来,更是日日勤奋,时常忙到很晚。   他知道自己出身低微,若是不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是不可能出人头地的。   吴鸣十分享受这种被人仰望的感觉。   直到他抬眸,看到前面的人。   尹忠玉从中庭拐过来,和吴佥事边走边聊。   他一身绯红色飞鱼服,在夜里格外显眼,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看起来春风满面。   吴佥事在他身旁,时不时应答几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儒雅气派。   他们那种出身的人,有种天然的优越感。   吴鸣的目光穿过他们,落到后方暗红色的身影上,微微一顿。   吴鸣惊讶,夜屿大人也来了!?   夜屿十分低调。   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面色淡淡,却让人无法忽视。   吴鸣几步上前,挽起笑容:“参见夜屿大人、吴佥事。”   夜屿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吴佥事则笑了笑:“吴鸣也在啊,去饭堂?”   吴鸣忙不迭地点头。   尹忠玉一把搭上他的肩,问:“你近日在忙些什么?”   吴鸣道:“近日在整理案牍……十年前的案牍,有不少都不齐全了。”   尹忠玉蹙眉道:“你怎么整理起案牍来了?这么婆婆妈妈的活儿……”   吴鸣面色一僵。   吴佥事瞪了尹忠玉一眼:“你懂什么?这活儿重要得很。”   整理案牍的事,是吴佥事派给吴鸣的,吴鸣为人细心,办事踏实,很适合做这件事。   尹忠玉嘀咕道:“还是你坐在锦衣卫指挥司里舒服……不像我,还得冒着冷风出去查案。”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吴鸣也是个武艺高强的大男人,哪里想整日窝在锦衣卫指挥司整理案牍呢?   尹忠玉这话说得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吴佥事看出他的纠结,笑了笑:“别理尹忠玉,他就是个皮猴。”   尹忠玉翻了个白眼,吴鸣勉强笑了笑:“无论佥事大人交给属下什么,属下一定会办好的。”   吴佥事勾唇笑:“好,好。”   夜屿打量吴鸣一瞬,眸光微顿。吴鸣注意到夜屿在看自己,连忙恭恭敬敬低下头。   吴佥事伸手拨开饭堂的隔风门帘:“大人请。”   夜屿沉吟片刻,抬步,走入饭堂。   饭堂里已经坐了几桌人,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盆羊肉汤。   锦衣卫们人手一个碗,将脸埋进汤里,窸窸窣窣地喝着。   整个饭堂里,都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肉汤味。   舒甜正在忙着准备将锅里的汤,盛入汤盆中,她余光瞄到一群人进来,笑吟吟抬起头来:“几位大人,来点羊肉汤吗?”   话音刚落,舒甜看见人群中,伫立着一个熟悉的暗红色身影。   夜屿身量很高,肤色相较常人更白,站在人群里,一眼便能认出来。   他眸光淡淡,落到舒甜身上。   四目相对,舒甜眼中露出一丝惊喜。   她眉眼如月,好似一下光芒大盛,闪闪亮亮的。   一旁的尹忠玉连忙开口:“董姑娘,给我们来一盆羊肉汤!啊不,是一大盆!”   舒甜眉眼轻弯,温言道:“好,几位大人先坐,羊肉汤马上就来。”   舒甜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她瞄了一眼旁边的小砂锅。   那口砂锅里煲的汤,和大锅里有些不同。   众人见夜屿等人来了,连忙放下手中汤碗,起身行礼。   夜屿微微颔首,道:“以后在饭堂,就不必拘礼了。”   众人恭敬答是,重新坐下喝汤。   新进来的锦衣卫们,围坐在一桌;守卫们也自觉聚在一起。   吴佥事和尹忠玉自然是陪夜屿坐着,吴鸣左右看了看,正有些犹豫。   夜屿看他一眼,缓缓开口:“过来坐罢。”   吴鸣微怔,顿时受宠若惊。   “多谢大人。”他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桌子一角,有些局促。   虽然同为千户,但尹忠玉一直跟着夜屿办案,与吴佥事也相熟,丝毫没有觉得不安,饶有兴趣地看着隔壁桌喝汤。   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吴佥事轻咳一声,率先打破沉寂。   “这董姑娘真是能干啊,不但早膳做得好,如今连宵夜,杨师傅也交给她了。”   尹忠玉点点头,表示赞同,笑道:“董姑娘来了后,连迟到的人都少了。”   吴鸣忍俊不禁,但瞅了一眼夜屿的冷漠脸,又收起笑容,继续正襟危坐。   尹忠玉看了吴鸣一眼,问:“你喜欢羊肉汤吗?”   吴鸣想了想,道:“喜欢的。”   但羊肉并不便宜,在当上百户之前,他几乎没有自己花钱买过羊肉。   尹忠玉嘀咕道:“也不知道是哪儿的羊,味道膻不膻。”   尹忠玉是出了名的饕餮,京城里有名的饭馆大半他都吃过,在吃上面,颇有几分讲究。   吴佥事道:“有得吃就不错了,之前江南发大水,多少人流离失所,靠着啃树皮过日子。”   若不是百姓们叫苦连天,朝廷也不会发现江南巡抚如此徇私枉法。   尹忠玉皱眉:“我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啃树皮。”   吴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道你是没有尝过饿的滋味儿。   夜屿忽然抬眸,看了尹忠玉一眼。   “江南兵器厂的事,正好需要人去查,就你罢。”夜屿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同桌的三人,面色一变。   尹忠玉抬手指着自己:“我?”   夜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吴佥事拍了拍尹忠玉的肩:“听说江南兵器厂,建在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方圆百里,被洪水冲得寸草不生。你保重。”   尹忠玉眼角抽搐。   吴鸣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   江南兵器厂……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案子,但听起来比整理案牍光彩多了。   尹忠玉哭丧着脸:“大人……您不怕属下饿死吗?”   夜屿:“有树皮。”   尹忠玉:“……”   尹忠玉突然有些后悔和夜屿一起来饭堂。   就在这时,舒甜端着托盘,施施然走过来。   她笑着放下托盘,将托盘里的汤盆,放到桌上。   一股鲜美的羊肉味,迎面扑来。   众人目光投向中央,只见奶白色的羊汤里,盛着不少羊肉,羊肉身上堆着不少青翠的蒜叶、葱花。   仿佛是一处小小的山坡,覆满了青山绿草,一片生机盎然,看得人食指大动。   尹忠玉喉间轻咽,问道:“董姑娘,能吃了吗?”   舒甜笑了笑:“当然。”   说罢,她将汤碗分给他们,然后,放下一碟香菜和调料。   因为香菜不是人人都吃,于是她便单独用碟子盛着,让大家按需取用。   至于调料,是专门为羊肉调的。   许多人喜欢先喝汤,再吃肉,但肉放到后面吃,味道就有些淡了。   于是舒甜便用酱油、辣子、香葱等调了一碗酱料,供口味重的食客们使用。   尹忠玉跃跃欲试,忽然,他瞥到舒甜的托盘里,还有一个精致的汤盅。   他顿时来了兴趣:“董姑娘,这是什么好东西?”   舒甜小声道:“这也是羊肉汤。”   顿了顿,她将汤盅端到夜屿面前。   “这一盅汤,是给夜屿大人的。”   其他三人一愣,面面相觑。   夜屿抬起头,凝视舒甜。   舒甜面色一红,避开他目光,低头为他摆上碗筷。   夜屿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他垂眸,看向面前的汤盅。   瓷白的汤盅上,刻画着清秀的蓝色花纹。   汤盅旁,还有一双玉白的小手,手指纤长,干干净净。   舒甜伸手,揭开汤盅的盖子。   浓郁的香味,自汤盅里涌出来,热气缭绕,茫茫一片。   尹忠玉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夜屿的汤盅,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吴佥事笑道:“董姑娘对大人,真是有心。”   舒甜连忙道:“大人别误会!我听说夜屿大人脾胃不好,所以这一盅羊肉,炖得软烂一些。”   吴佥事看了一眼,接着道:“还放了当归、红枣……嗯,益气补虚,甚好。”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尹忠玉也跟着挑了挑眉毛。   舒甜连忙收了托盘,低头道:“大人们慢用,我先去忙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备餐桌前,舒甜终于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   她站在备餐桌前,恰好能看见夜屿的侧脸……但愿他的伤,没什么大碍。   夜屿盯着眼前的羊肉汤,看了一会儿。   他不动,这桌没人敢动。   夜屿长眉微挑,拿起一旁的汤勺。   尹忠玉瞪大了眼,夜屿大人会吃东西!?   他想起自己和范通通、付贵打的那个赌——谁先看到夜屿大人吃东西,就能赢十两银子!   他眼皮跳了跳,心里一阵激动,一目不错地盯着夜屿手上的动作,生怕他把汤勺放下。   而吴佥事也不可置信地看着夜屿,他陪伴夜屿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进食。   吴鸣见到左右两人都在盯着夜屿,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一齐盯着。   夜屿目光淡淡扫了一圈,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冷声:“你们不吃?”   三人回过神来,尹忠玉打哈哈:“吃!吃!大人先请!”   说罢,一边心不在焉地盛汤,一边继续偷瞄夜屿。   夜屿没有再理会他。   他将勺子放进汤盅里,轻轻搅动。   面上细碎的青葱落入汤里,愉快地随着漩涡打转。   汤勺轻挑,能看见里面的当归、红枣、枸杞。   桌上那盆汤里,没有这些。   夜屿静静等了一会儿,嗅觉似乎适应了羊肉汤的香味儿,便用汤勺舀起一勺羊肉汤,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   冰凉的薄唇,接触到温热的汤勺,汤勺微倾,一勺乳白色的羊肉汤,顺着唇瓣流入口腔。   鲜美的汤汁在舌尖打转,带来浓郁的香醇,一点一点划入喉中,顺流而下,到腹胃处。   整个胃部,都暖了起来。   这汤里放了当归等食材,相较于纯羊肉汤来说,味道层次更加丰富,鲜中带甘,十分滋润。   夜屿喝完一勺汤,抬眸。   同桌的三人,皆呆若木鸡。   其他的餐桌,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汇聚而来,瞠目结舌。   饭堂里安静了一瞬,然后炸开了锅。   “夜屿大人……喝汤了!?”赵四使劲晃了晃脑袋,他不是在做梦吧!?   姜二也惊得差点眼珠子都掉了,他喃喃道:“没错没错!夜屿大人是喝汤了!喝了一勺,整整一勺!”   李良皱着眉头:“大人怎么会突然喝汤呢?真奇怪。”   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有的炫耀自己看到了全过程,有的方才喝汤去了没看见,此时正在痛心疾首。   还有的人不住地瞄向夜屿,还想再看一遍。   总之,夜屿大人喝汤,就像铁树开花、母猪上树一样千载难逢。   最激动的,要属尹忠玉了。   他方才坐在夜屿旁边,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看到了全部过程。   尹忠玉声音微颤:“十两银子!吴佥事,你可要帮我作证啊!”   这可是大半年的俸禄啊!   吴佥事擦了擦眼睛:“五两。”   尹忠玉疑惑拧眉:“为什么?”   吴佥事答道:“因为,我也参与了赌局。”   尹忠玉:“……”   唯有吴鸣问了个正常问题:“大人……觉得这汤如何?”   夜屿微怔一瞬,嘴角微扬:“不错。”   这样美味的汤羹,他已经许久没有喝过。   难得的是,他喝进去好一会儿后,胃腹还没有发出抗议。   吴佥事笑了笑:“我还以为有生之年,看不到大人进食呢!”   夜屿觑他一眼:“活久些还是有好处的。”   其他人忍俊不禁。   众人收回目光,注意力放回自己的羊肉汤上。   尹忠玉喜欢吃香菜,他疯狂地扣了半碟子香菜到自己碗里,香菜被羊肉汤一泡,便蔫了下去,尹忠玉嫌汤勺不过瘾,索性端起汤碗,直接对着嘴喝。   “嘶……”一口热汤下肚,仿佛一颗小太阳,令人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   香浓的羊肉汤,配上爽口的青葱和香菜,水脂交融,鲜而不膻,唇齿生香。   尹忠玉一口接着一口,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碗。   吴佥事对汤里的羊肉,很感兴趣。   他用筷子戳了戳羊肉,软烂适中,一扯便能脱骨,火候恰如其分。   他夹起一块羊肉,送入口中,口舌轻抿,羊肉中的汤汁便溢了出来,有些烫嘴。   吴佥事连吸了几口气,才试着将羊肉嚼碎。   原汁原味的羊肉,几乎没有腥膻味,吃了一块,还想再吃一块,可口又温软,别有一番风味、   吴鸣盯着那盘酱料很久了。   他想,董姑娘做浇头做得好,调料应该也做得不错吧!?   他夹起一块羊肉,放到调料里滚了滚,素色的羊肉被染上了酱色的蘸料,上面还点缀着零星的油辣子。   吴鸣将它送入口中——油辣子香喷喷的,有点儿呛人,但羊肉绵软鲜嫩,恰好中和了辣子的冲击力。酱汁微咸,裹住羊肉后,将羊肉的滋味转成了咸鲜,再一次俘获了吴鸣的味觉。   他啧啧称奇:“这油辣子配上羊肉,真是太好吃了!”   其他人也交口称赞。   “这汤太鲜美了,我还能喝三碗!”   “你们尝尝酱料,滋味真的绝!”   “吃了羊肉,冬天就不怕冷了!”   舒甜站在备餐桌前,抬眸向前看去。   夜屿端坐着,一言不发。一勺接着一勺,慢条斯理地喝着羊肉汤。   看起来,有点乖。   舒甜抿唇一笑。   尹忠玉喝饱了汤,满足地放下碗,身子微微后仰,露出浑圆的肚子。   吴佥事嫌弃地看了看他,继续喝自己的汤。   吴鸣还在喝汤,毕竟夜屿大人还没停下,他怎么能停!?   夜屿的汤盅不大,不知不觉,他也喝了一小半了。   除了胃有点胀以外,并没有其他不适。   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夜屿放下汤勺,吴鸣也赶紧放下碗。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罢。”   见夜屿发话了,其他三人都忙不迭点头。   喝完美味的羊肉汤,再回去好好睡一觉,没有什么比这样更美的了!   舒甜见他们要走,主动过来招呼:“各位大人慢走。”   “董姑娘辛苦了!羊肉汤很好喝!”尹忠玉朗声道,其他人纷纷附和。   舒甜笑起来,眼睛灿若星辰:“你们喜欢就好。”   她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也不知道大人喜不喜欢。   夜屿站起身来,看了舒甜一眼。   “多谢。”   舒甜愣了下,清浅一笑。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大人的伤……还好吗?”   夜屿眉宇微拢:“伤?”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披风上有血。”   鲜红一片,她看见了。   夜屿目光顿了顿,长眉微挑……那是别人的血,他毫发无损。   可吴佥事和尹忠玉听了,勃然变色。   尹忠玉忙问:“大人!您今日受伤了?怎么没告诉我们呢?”   吴佥事恍然大悟:“难怪!原来董姑娘给大人熬当归羊肉汤,是为了愈合伤口,补血生肌啊!”   他满脸懊恼,自己居然还拿这事揶揄董姑娘,完全没想到,夜屿大人受伤了!   吴鸣也有些担忧地问:“大人,您的伤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呢?”   夜屿面无波澜,答道:“大夫说没什么大碍,药补不如食补。” 第47章 煎饼果子   饭堂的热闹散去。   所有人都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饭堂。   守卫们肚子里暖洋洋的,原本冻得发僵的手指,也灵活了不少,一行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锦衣卫指挥司。   锦衣卫们有的回了家,有的回到衙门,继续挑灯夜战。   有了宵夜的晚上,总是格外满足。   夜屿回到都督府。   入了漆红大门,穿过宽阔中庭,便见到一盏明亮的灯笼。   樊叔习惯性地站在这里等他。   “大人回来了!”樊叔笑呵呵的,下意识看了一眼夜屿的背后,然后,眼神缩了回来。   夜屿微微颔首。   “添儿睡了罢?”   樊叔笑道:“添儿小姐本来还想等大人,但实在困得熬不住了,就睡下了。”   夜屿淡声:“母亲的病情稳定了吗?”   樊叔忙道:“大人放心,老夫人一切都好。”   樊叔说完,心中有些怅然,大人与老夫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很难像寻常人家一样,共聚天伦。   夜屿面色无波,道了句“好”,然后,抬步向东苑走去。   樊叔连忙跟上,他笑容里有几分小心:“大人,食盒已经送去东苑了,您记得用汤药。”   话音未落,夜屿顿住步子,回眸。   樊叔面色一僵,心下有些不安……是他近日里嘱咐次数太多,大人厌烦了么?   “樊叔。”夜屿轻声道:“今日,米汤就不必了。”   樊叔一愣,苦口婆心地劝道:“可是大人,您总是空腹喝药……是药三分毒……”   “我已经用过膳了。”   夜屿打断他,语气带着些许笑意。   樊叔彻底懵了。   夜屿说完,眼尾扬起一抹笑,转身走了。   直到夜屿的身影彻底消失,寒风一吹,樊叔才彻底回过神来。   樊叔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大人吃过了?在哪儿吃的?吃的什么?   东苑的卧房里,药浴已经备好。   一室药香袅袅,水雾腾然而起。   白神医的药方,一部分靠内服,一部分要通过药浴的方式,吸收到体内。   可保他胃疾少发,且补充精元,蓄满体力。   夜屿习惯性地伸出手指放到下颌处,手指却铺了个空。   他面色微顿……披风在她那里。   夜屿嘴角微勾。   褪下外袍,静美华贵的暗红飞鱼服被毫不吝惜地扔到一旁,夜屿将自己浸入药浴之中。   温热的水如往常一般,向他的身体涌来。   夜屿忽然觉得,今日有些不同。   平时的他,身体冰冷。就算泡在温热的药汤中,似乎也和这汤药格格不入,很难吸收其中的药性。   但今日却感觉胃腹之中,有一股小小的暖意,这暖意让他浑身放松,毛孔微张,连对药浴的感知,都强烈了几分。   夜屿缓缓闭上眼,将自己彻底没入水中。   这一次药浴,十分酣畅。   夜屿神清气爽地回到榻上,已经过了午夜。   他平躺在床榻之上,胃腹里的热意褪下几分,但却没有消失,而是慢慢流到四肢、指尖。   是久违的温暖。   夜屿却有些睡不着了,他缓缓睁眼,窗棂开了一条缝,恰好能看到一轮月牙。   月牙弯得好看,像带笑的眉眼。   -   入冬之后,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去了。   锦衣卫指挥司饭堂的早膳,依旧火爆。   但舒甜的心思却不止于此,她从几日前,就开始研究早膳的改良办法。   今日,她照例起了个大早,来到后厨时,恰好碰到了廖师傅。   “廖师傅早!”舒甜笑意盈盈。   廖师傅有些年纪了,为人随和,干活踏实,做面食的手艺很是不错。   “舒甜早啊,喏,你要的东西!”廖师傅拍了拍立在他身边的“大家伙”。   这“大家伙”约莫三尺高,里面可以烧火,上面是一面平整、光滑的铁饼。   舒甜眼前一亮:“饼炉!”   廖师傅笑着点头。   舒甜连忙奔了过去,左摸摸,右看看,连连称赞:“这么快就做好了?这做工看起来很好,多谢廖师傅!”   廖师傅做面食多年,认识城里不少做饼炉的匠人,舒甜便画了一张图纸,请廖师傅帮忙找人,打造了一个饼炉。   廖师傅道:“这饼炉尺寸大了些,确实不太好做……你要这饼炉,是想做什么饼?”   舒甜抿唇一笑:“煎饼果子。”   煎饼果子起源于北方,最早的时候,叫“煎饼裹着”,后来逐渐流传开来,慢慢演变成了煎饼果子。   舒甜观察了一段时间,近日天气变冷,不少锦衣卫晨起困难。   那些人急匆匆地赶到锦衣卫指挥司点卯,点完卯就要晨会了,就算想来饭堂用早膳,也来不及了。   这部分人数还不少,如果能为他们提供快速、便捷的早膳,那小饭堂早膳的人数,又能提升一个档次。   舒甜思来想去,煎饼果子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廖师傅没有听说过煎饼果子,他有些好奇地问:“这煎饼果子是怎么做的?”   话音未落,他面色微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无意探知你的手艺,不过随口问问。”   在这个时代,厨子对自己的“手艺”非常重视,那可是养家糊口的本事,就算收徒弟,都得要“留一手”,轻易探听不得。   舒甜却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我正好想请廖师傅参详一下呢。”   说罢,舒甜将准备好的材料,一一陈列开来。   “这煎饼果子,外面的饼皮是杂粮做的。”舒甜指了指面前的材料,有黄色的小米、绿豆、黄豆、玉米等,这些食材需要一一碾碎,磨成细致的杂粮粉,然后与面粉、清水等相融合。   廖师傅若有所思,道:“那这饼子做出来,应该比纯面粉做的饼子,要更加可口一些。”   舒甜笑着点头:“不错,人吃五谷杂粮,杂粮饼比纯面饼对人的身子更好。”   顿了顿,舒甜又道:“这杂粮煎饼做好之后,可以裹上不同的料,例如生菜、薄脆等。”   舒甜回忆了一下,若是在现代,还能放上火腿肠、辣条、沙拉酱……想起来就流口水。   廖师傅听得认真,问道:“那总得蘸点酱料吧?”   “不错,我打算准备两种调料,一种辣的,一种不辣的,可以满足不同的口味。”   廖师傅连连点头:“这个好。”他想了想,提议道:“若是煎饼果子销得好,还可以配点儿热饮,例如豆浆。因为薄脆是油炸的,吃完了可能会有些口干。”   舒甜一听,茅塞顿开:“好主意!”   她抬眸看向廖师傅,眼神诚挚:“廖师傅,如今来吃早膳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我实在有些忙不过来,若是您得空,愿不愿意来早膳帮忙?”   小虹和小翠虽然也能帮忙,但她们不通厨艺,在食物品质提升方面,没有太多助益。   廖师傅一听,忍不住问:“你、你是说真的?”   在这饭堂里,厨子们的工钱,都是在保底工钱的基础上,根据用餐人数加成的,简单的说,在厨子负责的范围内,来吃饭的人越多,他的工钱就越高。   廖师傅在后厨里干了许多年,从底层的厨子,熬到晚膳组的小头目,很不容易。   而到了晚上,不少锦衣卫都回家、或者出去吃了,人数很难上去。   于是,他的工钱便也到顶了。   但若是他加入早膳,就不一样了。   每销出一份早膳,他都能多享受一分成果。   但这样一来,早膳的功劳就不是舒甜一个人的了。   舒甜看出了廖师傅的心思,她笑了笑:“廖师傅不必担心太多,我算了算锦衣卫指挥司的人数,如今在饭堂用膳的人,仅仅占到很小一部分,若咱们一起,我有信心让人数翻倍。”   廖师傅瞪大了眼,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几分:“当真?”   舒甜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她眨眨眼,道:“您还信不过舒甜么?”   “信!信!”廖师傅抚掌大笑,他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简单!   两人一起将饼炉、食材等搬去了饭堂,静静等着锦衣卫们的到来。   -   吴佥事想起今日即将到手的五两银子,心情很是不错。   他一大早便到了锦衣卫指挥司,与门口的守卫们打过招呼之后,便穿过中庭,准备绕去后院的饭堂。   “咦?”   吴佥事愣了愣,饭堂门口原本有个拱门,过了拱门,穿过长廊,便是饭堂了。   但今日,他却在拱门旁边,看到了舒甜……和一个大饼炉。   “吴佥事早!”舒甜笑容甜美,让人如沐春风。   吴佥事顿住步子,瞅了一眼她面前大半个人高的饼炉,问:“你这是?”   舒甜笑了下:“这是今日的新品,煎饼果子,吴佥事可要尝尝?”   吴佥事看了看她旁边的一排大碗——有黄色的面浆、红彤彤的辣椒酱、还有一片片炸好的……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   廖师傅在旁边支起一个案板,正在继续调浆。   吴佥事为人保守谨慎,他自从吃到杂面米粉后,就笃定了杂酱米粉是最好吃的早膳,连浇头都不肯换,哪里会尝试一个全新品种?   吴佥事摇了摇头:“下次罢!”   舒甜也不勉强,笑道:“那您里面请。”   如今小虹和小翠,已经能独立维持米粉摊儿的运转了,舒甜可以放手准备新的吃食。   吴佥事经过他们,径直走入饭堂里面。   廖师傅放下手中的杂粮面浆,小声道:“你如今米粉做得好,大人们真的愿意尝试新品种吗?”   舒甜抿唇一笑:“别担心,还没到时候。”   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锦衣卫,都对着饼炉看了一眼,有的连看都没看,无一例外,都进去吃米粉了。   舒甜看了看天色,掏出一个简易的沙漏装置,放到了拱门旁边的小台子上。   然后,她探了探饼炉的温度……嗯,是时候了。   舒甜舀起一勺淡黄色的杂粮面浆,倒在饼炉中央。   柔润的面浆初来乍到,有些无所适从,向四面八方流去。   舒甜拿出准备好的饼锄,这饼锄上有一根小棍子,舒甜将小棍子握在手里,轻轻一推,然后顺时针转了个圈——杂粮面浆便乖乖地顺着饼锄,摊成一个圆圆的大饼。   这摊饼看起来简单,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若是推得快了,面浆就接不起来,若是推得慢了,这饼又太厚,口感不好。   舒甜早上试验了好几次,才找到感觉。   面浆躺在铁板上,慢慢变硬,和铁饼粘连在一起,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舒甜拿出一个鸡蛋,在饼炉边上“咚”地敲了一下,鸡蛋应声而破。   蛋液流到杂粮煎饼上,滑溜溜的。   舒甜用饼锄将鸡蛋打散,均匀地推到每一个角落。   透明的蛋清,在热力的作用下,慢慢变成变白,黏在饼皮上,像薄如蝉翼的云彩。   蛋黄则是被打碎的日光,铺陈在淡金色的饼皮上,一片金灿灿的。   香味四溢,借着拱门的北风一吹,飘得老远。   “这是什么味儿?”范通通鼻尖微动,忍不住细细分辨起来。   尹忠玉高他一截,戳了戳他的肩:“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快点,点卯就迟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两人却没去衙门,而是脚步齐齐地向饭堂飞奔。   “你今儿怎么这么晚啊?”范通通一边疾走,一边问道。他虽然腿短,但迈步频率高,速度一点也不输给尹忠玉。   尹忠玉叹了口气:“我一路骑马过来,在街角差点撞了辆马车,还好双方勒马及时,不然就麻烦了!”   “那马车的主人怎么样?”   “不知道啊,我见那车夫没说什么,便扬鞭走了,应该没什么事吧!”尹忠玉一向大大咧咧。   两人继续行进。   “哟!付贵,你怎么也在?”尹忠玉见前方一个高瘦的身影,那不是付贵又是谁?   付贵转过脸来,额头上一块青印。   范通通愣了下,问:“你怎么了?又和人打架了?”   付贵一脸郁闷,抱怨道:“如今天冷,我今日便改坐马车了,没想到在路口碰见一个大傻子,差点撞上了我的马车!我的头就磕在了车壁上。”   尹忠玉眼皮抽了抽。   范通通看了尹忠玉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付贵瞪着范通通:“好笑吗?”   范通通刚要说话,尹忠玉连忙捂了他的嘴:“别笑了!看把我们付贵撞的,我都心疼了……”   付贵:“……”   范通通:“大……傻是……唔……”   尹忠玉干笑两声:“走走,快去饭堂,不然来不及了!”   三人百米加速,一齐冲到了拱门,却见舒甜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盯着他们看。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旁边的沙漏:“三位大人,点卯的时间快到了,吃米粉来不及,要不要尝尝煎饼果子?” 第48章 新品种   杂粮煎饼贴在热乎乎的铁板上,从外圈开始,金黄慢慢延伸到中央。   舒甜“唰”地洒下一把黑芝麻,香气腾腾。   范通通毫不犹豫:“给我来一个。”   对于食物,他一向是来者不拒。   尹忠玉眉毛挑了挑,他看了一眼沙漏,现在吃米粉八成是来不及了,于是他不甘落后:“董姑娘,给我也来一个罢。”   付贵迟疑了一会儿,他一向是个挑食的人,从不轻易尝试没吃过的东西,而且容易悲观。   舒甜笑逐颜开:“好,两位大人稍等。”   铁板上的饼已经烤好了,舒甜拿出一叶薄薄的三角铲,果断地分插到饼边和铁板中间,顺着饼面,划了一个圈——杂粮煎饼便和铁板脱离。   尹忠玉等三人一目不错地盯着杂粮煎饼,这又大又薄的一张饼,看上去脆弱不堪,必须要精心呵护。   舒甜用长铁铲,将杂粮煎饼翻了个面儿,三个人也跟着眨了眨眼。   反面也烤熟了。   “范大人,酱料你想要辣的,还是不辣的?”舒甜指了指旁边的两种酱料。   范通通一挥手:“辣的!”   舒甜便挑起一点辣椒酱,洒在了杂粮煎饼上面,用干净的毛刷子,细细抹匀。   辣椒酱和杂粮煎饼融为一体,仿佛早晨的太阳变成了晌午的烈日。   舒甜又拿了几片生菜,垫入杂粮煎饼中,最后,她拿起一片炸好的薄脆,放到中间。   范通通眼睛不大,但却使劲儿瞪着:“这是什么?”   舒甜抿唇一笑:“这是煎饼果子的灵魂。”   范通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尹忠玉也跟着期待起来。   付贵双手抱胸,仍在观望……这么薄的饼,吃起来应该不顶饱吧?这酱料会不会狠辣?不辣的会不会味道太淡?这没熟的生菜吃了会不会闹肚子?   舒甜全神贯注地将饼皮折叠起来,左右上下都往中间折,然后轻轻一铲,煎饼果子便成了对开,开口处能看到里面的薄脆、生菜染着红彤彤的酱料,似乎再向人招手。   舒甜拿了一张油纸,将煎饼果子包了起来,递给范通通:“大人请用,小心烫。”   说罢,开始做尹忠玉的煎饼果子。   然而,这句嘱咐完全是多余的,因为范通通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烫。他接过煎饼果子,张开大口“嗷呜”一声,煎饼果子少了三分之一。   煎饼果子的外皮透着一股杂粮的香味,软中带硬,还有些许嚼劲。   酱料辣味里带着鲜,恰好弥补了杂粮饼的平淡,薄脆“嘎吱”一下蹦到了嘴里,带来无与伦比的焦香,生菜清凉爽口,就算吃完了油炸的薄脆,让人也不会腻味。   “嘎吱嘎吱……”范通通站在饼炉前,大快朵颐地吃着,仿佛一个活招牌。   尹忠玉一面盯着自己的杂粮煎饼,一面偷瞄范通通。   “好吃不?”尹忠玉见范通通吃得太香,忍不住开口问道。   “嗷呜……好吃啊……嗷呜……”范通通嘴里含糊不清,煎饼果子快见底了。   付贵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嘀咕道:“有那么夸张吗……”   不过他想想早上的米粉,董姑娘手艺是不差的。   他正踟蹰着,要不要点一个,但看一眼沙漏——坏了,时间不多了。   尹忠玉的煎饼果子马上就好了,舒甜照例拿出油纸帮他把煎饼果子仔细抱起来,双手呈上。   尹忠玉接过来,垂眸看了一眼,煎饼果子拿在手里热乎乎的,闻起来有一股朴实的杂粮香味,令人沉迷。   尹忠玉的吃相比范通通好太多,他轻轻一咬——外皮吃起来有点糯,待凉一点,会更加硬挺。薄脆嚼起来,脆生生的,每一口都崩崩响,里面的黑芝麻被火一烤,香味翻了一倍,格外香甜。   付贵眼皮跳了跳,干咳一声,道:“忠玉啊,这煎饼果子是什么味儿?”   尹忠玉愣了愣:“形容不出来……”   范通通也点头:“又香又脆,又辣又爽。”   付贵翻了个白眼,对尹忠玉道:“我还以为你比范通通脑子好使一点儿,怎么连个味道都形容不出来。”   尹忠玉撇撇嘴:“你尝一个不就得了!”   付贵看了看沙漏,时间只够做一个饼了,他纠结来纠结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付贵正要开口,忽然听得范通通道:“董姑娘,抓紧时间再给我做一个,一个没吃够呐!”   付贵:“……”   小小的煎饼果子摊儿前,差点发生了一场血案。   最终,舒甜把新做的煎饼果子一分为二,才平息了这场鏖战。   为了按时点卯,他们拿了煎饼果子就往衙门奔去,终于按时到了。   按照规矩,点卯过后,就要开晨会了。   吴佥事扫了一眼众人,见都到齐了,便道:“大人今晨入宫了,晚些才会过来,待大人过来再开晨会。”   众千户们点点头,回到各自的桌案前。   范通通掏出怀里的煎饼果子,轻轻拉开油纸包。   他一路跑过来,忍了很久了。   “嘎吱嘎吱……”   他本想低调点儿吃,但是这声音实在太突兀了。   周围的人听见了,纷纷侧目。   尹忠玉见范通通吃了起来,忍不住也掏出余下的半个煎饼果子——还好,热乎着呢!   尹忠玉:“嘎吱嘎吱……”   付贵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衙门里怎么能吃东西?多难看啊?   等等……夜屿大人也没有说过,衙门里不能吃东西啊!   付贵犹豫了一下,也拿出了油纸包,优雅张口——“嘎吱嘎吱……”   这衙门里,今日一共就五个人。   除了他们三人,便只有吴佥事和吴鸣了。   吴鸣见到他们三人,突然一言不发地吃起了东西,还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东西,顿时有些心慌。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在吃什么?”   三个人异口同声:“煎饼果子。”   吴鸣面色微顿,所有的千户都在吃煎饼果子……自己不吃,岂不是显得不合群?   不,这可能是巧合……巧合……   吴鸣绷着脸,勉强笑了笑:“煎饼果子?闻所未闻……你们在哪儿买的呀?”   尹忠玉:“嘎吱嘎吱……就在饭堂门口。”   范通通:“嘎吱嘎吱……是新品种……”   付贵:“嘎吱嘎吱……唔,不难吃不难吃……”   吴鸣心里微惊,饭堂!?他怎么没有看见呢?难道是因为他到得太早了?   如今其他千户都这么晚,他到得这么早,是不是不太好?   吴佥事坐在前面,听到他们说话,忍不住回头一看:“如今饭堂的东西,怎么还能外带了?”   范通通已经吃完了煎饼果子,他满意地抬起手,擦了擦嘴:“是啊,以后若是来不及吃米粉,就吃煎饼果子。”   吴鸣小声问:“若是来得及,你吃什么?”   范通通看他一眼:“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煎饼果子加米粉啊!”   吴鸣:“……”   吴鸣越发觉得,在这个圈子里待得艰难。   他正不知所措,无意中抬眸,只见一个暗红色身影,自中庭而入,直直向衙门走来。   吴鸣面色一顿,连忙坐直,小声道:“大人来了。”   尹忠玉、范通通和付贵皆勃然变色,余下的煎饼果子一股脑儿塞进了嘴里。   吴佥事连瞪他们好几眼。   夜屿刚从皇宫出来。   皇帝做了个噩梦,于是一大早便将他召入宫里,天马行空地说了一通想法。   夜屿走到衙门门口,步子微顿。   有一股……陌生的味道,似乎是一种食物。   夜屿抬步,踏入衙门。   “参见大人!”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夜屿扫视一眼,今日所有人都格外恭敬,头埋得特别低。   “抬起头来。”夜屿冷声道。   众人怯怯地抬起头。   尹忠玉脸颊上鼓了个大包;   范通通的脸太圆,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眼神格外心虚;   付贵的脸颊没什么异常,但面色通红,似乎被什么卡住了;   吴鸣忍不住打量起他们三人,脸上有几分忐忑。   “怎么回事?”   吴佥事干巴巴笑了两声:“今日饭堂出了新的吃食,可以外带……他们见晨会还没开始,便吃了两口。”   话音未落,尹忠玉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煎饼果子,低声道:“大人,是属下不好,不管吴佥事的事。”   付贵和范通通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夜屿打量一眼他们三人。   尹忠玉两只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这段时间,他不是在查反诗的案子,就是和吴佥事一起盯着书房守株待兔,十分辛苦,想来也没什么好好吃过东西。   而范通通和付贵也差不多,最近东奔西忙,吃饭没个准点。   夜屿淡声道:“罢了,以后吃完再进来。”   三人一听,如获大赦:“多谢大人!”   尹忠玉嘿嘿笑起来:“董姑娘这煎饼果子,做得很好吃啊!大人,您用过早膳了吗?”   夜屿眸色微顿。   若是以前,不可能有人这样问他……就算问了,也只会让他反感。   但现在听来……反而觉得有几分人情味儿了。   “不曾,晚些再说。”夜屿答道。   于是,锦衣卫指挥司的晨会,在一片煎饼果子的香味里,开始了。   每个千户,都报告了自己最近的公务。   尹忠玉的反诗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但无奈罪魁祸首逃走了,如今要搜捕,简直是大海捞针。   尹忠玉十分苦恼:“这反诗一案,到底如何是好?”   吴佥事看了一眼夜屿的脸色,试着问道:“大人,皇上如今是什么态度呢?”   最近两年,皇帝行事更加乖僻、怪异,经常因为一点风吹草动,便要喊打喊杀,锦衣卫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吴佥事对夜屿还是有几分了解,若那人确实大奸大恶,他自然是快刀斩乱麻,丝毫不留情。   例如梁潜,自从入了诏狱,简直是生不如死。   若是那人本性纯良,只是不满皇帝残暴,世道炎凉,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帝问起来便动一动,若是不问,他就当忘了。   吴佥事总觉得,夜屿心中似乎有一本自己的账,为人处世,自有他的准则。   夜屿端起茶水,饮了一口,道:“反诗的事,继续搜捕头犯即可。”顿了顿,他开口道:“相比反诗一事,另外两件,更为重要。”   众人面色肃然,都竖起耳朵来听。   “其一,便是江南兵器厂一事。徐一彪和梁潜,暗自经营江南兵器厂已久,梁潜被拿下后,据探子回报,兵器厂还在正常运转,此事十分可疑,我怀疑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吴佥事脸上凝重了几分,道:“徐一彪虽然是将军,但也不能完全掌控兵器的来源,此事,会不会和工部有关?”   夜屿微微颔首:“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云朝军队的兵器库,一向由工部和将领共同管理。   徐一彪和梁潜私设兵器厂,输出的兵器一方面送入了兵器库,另一方面送到了北疆。   那么多兵器,要入兵器库,单凭徐一彪一个人同意是不够的,还需要工部首肯。   但要查清楚这件事,就要从徐一彪身上下手,查皇帝虽然下令抓捕徐一彪,却并没有说把徐一彪交给锦衣卫。   这也是夜屿最担心的一点。   没有徐一彪,就查不到朝中和此事关联的人,更摸不清徐一彪和北戎勾结的阴谋。   吴鸣听得心惊胆战,他忍不住问道:“大人……此事如此重要,咱们要不要向皇上请命,接管徐一彪?”   “不可。”夜屿冷声道。   吴佥事点点头:“此事应由皇上定夺,锦衣卫办事,事事以皇上优先。”   话虽这么说,但吴佥事心里清楚,皇帝过分多疑,徐一彪的事已经是通过锦衣卫查出来的了,若是再积极处理后续,难免让皇帝起疑,以为锦衣卫指挥司排除异己。   而且皇帝虽然信任夜屿,但皇帝性子古怪,夜屿若事事积极,皇帝反而不待见。   吴鸣悻悻闭了嘴。   尹忠玉蹙眉道:“大人……那江南兵器厂的事,还继续查么?”他总记得那晚,夜屿让他吃树皮的事。   “查。”夜屿淡声道:“你,再加一个人去便可。”   尹忠玉心里打鼓,这么大的事儿,夜屿难道不亲自出马?   夜屿看出了他的心思,淡声道:“我有更重要的事。”   他放下茶杯,慢条斯理道:“皇上昨晚梦见江南一带洪水泛滥,是雨神作祟。需得把江南一带的雨水,采一捧带回京城,供奉到太庙之中,方可风调雨顺。否则,将社稷倾覆,国无宁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什么才好。   尹忠玉皱着眉,问了句:“大人……所以您?”   夜屿淡淡道:“嗯,我要去江南采水。”   范通通忍不住道:“这也太荒谬了 !”   堂堂的锦衣卫指挥司,下江南就为了采一捧水!?这仅仅是皇帝的一个梦啊……   付贵皱着眉不说话,皇帝今日为了一个梦能让人采水,明日若是做了别的梦,会不会要杀人放火?   夜屿淡淡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事关国祚,不可妄言。”   夜屿没说出来的是,皇帝原本想自己去江南采水,他打算打造一艘龙舟,沿途游玩,行至江南。   是夜屿劝住了他,他才勉强同意,让夜屿替自己走一趟。   吴佥事看了夜屿一眼,顿时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吴佥事轻咳一声,道:“既然大人有要事在身,除了忠玉以外,还有谁愿意去江南走一趟?”   范通通听说了树皮的事,有点儿犹豫。   而付贵手上的案子还没结,虽然想借机历练,但却抽不开身。   吴鸣见没人站出来,便怯怯开口:“大人……吴鸣愿随忠玉前往江南。”   吴佥事没想到他会开口,蹙眉道:“你的案牍……”   吴鸣抿了抿唇:“已经整理完大半了……”   吴佥事确实重视那些案牍,上头要求年底前全部要整理完毕。   “可。”   清清冷冷的声音,来自夜屿。   吴鸣抬眸,喜出望外:“多谢大人!”   他终于能摆脱那些繁琐的案牍,出去大干一场了!   尹忠玉笑嘻嘻:“这下,终于不止我一个人啃树皮了……”   吴鸣也笑起来:“树皮我啃过的,确实不怎么好吃……”   吴佥事侧头,目光对上夜屿,低声问:“大人何时动身?”   夜屿眸色微沉:“就在最近。”   这一天过得飞快,时间很快到了晚上。   尹忠玉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尹忠玉处理完手上的公文,捅了桶旁边的范通通:“你饿了吗?”   范通通用“咕咕”两声回应他。   尹忠玉:“……”   范通通低声道:“今日宵夜,饭堂有炖排骨,还有猪肉白菜饺子。”   尹忠玉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范通通嘿嘿一笑:“我鼻子灵啊!”   尹忠玉恍然大悟:“我忘了,你可是锦衣卫指挥司里有名的“狗鼻子”。”   锦衣卫的千户们,几乎个个都有绝活,范通通嗅觉、听觉都十分灵敏,是锦衣卫指挥司里有名的情报搜集能手;尹忠玉武艺高强,能以一敌百;付贵轻功了得,是追踪能手;而吴鸣……吴鸣最耐打。   吴鸣见他们聊天,也凑了过来:“我也有点儿饿了。”   尹忠玉啧啧两声,一脸怀念的样子:“我突然有点想念那晚的羊肉汤了,真是鲜美至极。”   吴鸣听了尹忠玉的话,也不由得回味起来:“确实好喝,连夜屿大人都喝了半盅呢。”   说到大人的半盅汤,范通通就觉得肉疼不已。   他和付贵一人掏了五两银子出来,付给尹忠玉和吴佥事。   还好吴鸣没有参与赌局,不然多一个目击者,还得加钱……   尹忠玉压低声音,道:“吴鸣,你说大人那盅羊肉汤,会不会比咱们的还好喝?”   从那天晚上看到汤盅开始,尹忠玉便一直在想这事。   吴鸣想了想:“我觉得是。当归加进去之后,汤味会更浓,也更加补身。且‘当归’本就意义非凡,岂是你我能喝的?”   尹忠玉和范通通对视一眼:“什么意义?”   吴鸣愣了愣,这才想起,他们二人没有成婚,心里自然没有这些弯弯绕绕。   吴鸣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他坐直了腰板,像夫子似的摇头晃脑:“当归,当归,君当何时归?这是姑娘家,盼君归的意思。”   尹忠玉和范通通犹如醍醐灌顶!   范通通忙不迭点头:“原来如此!”   尹忠玉一脸眉飞色舞:“原来董姑娘对大人芳心暗许啊!哈哈哈哈哈……”   尹忠玉忽然瞥见吴鸣身后多了个人,顿时面色一僵。   夜屿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第49章 休沐   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里燃着炭火,时不时哔剥作响。   吴鸣却陡然发觉,自己身后有一股寒气袭来。   这是一种保命的本能。   吴鸣忐忑不安地回头,然后,差点当场石化了。   夜屿一身暗红飞鱼服,威严英挺,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背后。   吴鸣喉间轻咽……在背后议论夜屿大人的私事,岂不是死路一条吗?   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熬到的千户之位,难不成就要拱手让人?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吴鸣心里翻滚过无数种凄惨的下场,面如死灰。   尹忠玉硬着头皮摸了摸鼻子,哈哈笑:“大人这么快就忙完了啊……哈哈哈……”   范通通也跟着打哈哈。   夜屿长眉微挑,唇角勾了勾。   吴鸣更慌了。   吴佥事这会儿才忙完,他急匆匆走过来,笑道:“差不多到时辰了,咱们去用宵夜吧!”他对夜屿温言道:“大人也一起罢?多吃些补血的东西,伤口也恢复得快些。”   尹忠玉连忙附和:“是啊!吴佥事说得对!当……当吃,饿了就当吃!”   其他两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   北风呼呼作响,一行人出了衙门,穿过中庭,向后院走去。   原本这锦衣卫指挥司的后院,到了晚上都阴森森的,自从开了宵夜之后,便人气高了不少。   夜屿穿过拱门,走到长廊上,一抬眸,恰好可以看见饭堂里的光亮。   尹忠玉跟在后面,忍不住小声道:“你们猜猜,大人今日有没有当归汤喝?”   吴鸣瞪了他一眼,抿唇不语。   尹忠玉讪讪收了声。   吴佥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几步追上夜屿的步伐。   “大人的伤可好些了?”吴佥事低声问道。   夜屿轻咳一下:“快了。”   吴佥事笑容舒展:“那便好……董姑娘最近也辛苦了。”   夜屿没说话。   她既要做早膳,又要负责宵夜……确实不轻松。   但她似乎乐此不疲。   夜屿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众人走到饭堂门口,发现里面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下了值的守卫们,都同往常一般,围坐在桌前,用起了宵夜。   而部分留在指挥司办公的锦衣卫们,此刻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逐渐放松下来。   夜屿下意识抬眸,望向备餐桌,然后,面色微顿。   备餐桌前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夜屿长眉微动,似有一丝疑惑。   吴佥事最会察言观色,他见夜屿停下步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吴佥事有些奇怪:“廖师傅?”   吴佥事掌管内务,对于锦衣卫指挥司后厨的几个主事人,还是有几分印象。   廖师傅听到声响,抬眸一看,顿时一惊。   他快步来到门口,惶恐不安地给众人行礼。   吴佥事看了夜屿一眼,夜屿面色微冷。   吴佥事便开口问道:“廖师傅,今夜怎么是你在这儿?董姑娘呢?”   廖师傅如实答道:“董姑娘这两日休沐,她回家去了。”   众人一愣。   -   长宁街。   舒甜在锦衣卫指挥司待了一个多月,第一次领到了工钱。   她趁着这两日休沐,索性搬回家来住了。   今日,她终于睡了一个懒觉,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到窗棂上,一室暖洋洋。   舒甜简单梳洗过后,便来到了董松的卧房。   董松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舒甜都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棂,让室内通风透气,然后又去打了一盆热水,来为董松擦脸。   “爹爹,您还不知道吧?甜甜现在可厉害啦,有很多人喜欢吃甜甜做的食物呢……”   舒甜一边为董松擦脸,一边喃喃自语。   她将脸帕放到热水里,轻轻搓了搓,又用力拧干,拿起董松的手,轻轻为他擦拭。   董松常年掌厨,手上长着一层厚厚的茧。   舒甜小时候,董松总是牵着她出去玩,舒甜对这双手,记忆尤为深刻。   “爹爹,您到底什么时候醒来呀?我和娘亲都等了好久了……您再不醒来,甜甜可要生气了哦……”舒甜语气带笑,眼圈儿却有些红。   最初,大夫张汝成便说过,董松的情况说不准什么时候醒来,舒甜也做过最坏的打算。   但她心里一直抱着期望,总觉得事情不会到最坏的一步。   可一个多月过去了,董松还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舒甜怔怔地看着董松,心如刀绞。   刘氏自外面归来,推门进屋,见舒甜坐在董松床前,也有些怅然。   “甜甜。”   舒甜擦了擦眼角,回眸笑道:“娘亲回来了?张老夫人如何了?”   刘氏早就听说安平医馆的张老夫人病倒了,便去探望。   “张老夫人病得不轻,连床都下不来了。”刘氏说着,有几分同情:“听说是患了风寒,又没有及时医治,便拖得严重了。”   舒甜微微颔首,问:“那张大夫回来了么?”   刘氏叹了口气:“没有。”顿了顿,她继续道:“我也觉得奇怪呢,这张大夫也是个孝子,怎么如今亲娘病了半个月,都不回来看看呢?”   舒甜也觉得有些反常。   刘氏心道,还好没将甜甜嫁过去。   万一嫁过去之后,张大夫还这样云游行医,整个家都交给甜甜打理,那岂不是要累死甜甜?   刘氏抬眸,看了看舒甜,道:“甜甜,张大夫许久没回来了,我寻思给你父亲找个新大夫。”   舒甜点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将她得到的工钱拿了出来:“娘亲,您拿着。”   刘氏低头一看,面露惊讶。   “甜甜……你才去酒馆干了没多久,怎么拿回这么多银子?”刘氏有些不可置信。   舒甜笑了笑:“您女儿能干呀!”   她冲刘氏眨眨眼。   刘氏打量她一瞬,语气严厉了几分:“甜甜,你告诉娘亲,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舒甜一愣,顿时有些心虚。   但她依旧勉强笑着:“甜甜在酒馆起早贪黑……老板见我勤奋,便将早膳和宵夜都交给我了……”   刘氏微怔一瞬,语气软了下来:“难不成你一个人打了两分工?”   舒甜面色微顿,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嗯……”   不然真的无法解释,这三倍工钱是从哪里来的。   刘氏悠悠叹了口气:“好孩子,辛苦你了。都是爹娘拖累了你。”   “娘亲,甜甜照顾您和爹爹是应该的呀!”舒甜笑嘻嘻地挽住刘氏的胳膊,道:“甜甜变得厉害了,娘亲都不夸夸我嘛?”   刘氏忍不住笑了笑:“好,我家甜甜最能干了。”顿了顿,她又道:“虽说你打两份工辛苦,不过这酒馆的老板着实厚道,工钱确实开得不低……我看隔壁李婶家的儿子,也在城北的酒楼里当厨子,还不及你的一半呢。”   舒甜只得心虚地笑了笑。   “娘亲,等会我要出去一趟。”舒甜心里惦记一件事,很久了。   刘氏有些疑惑:“你今日不好好休息,又要出去做什么?”   舒甜笑了笑:“我想长君、小米他们了,打算去看看孩子们。”   -   出了长宁街,走出不远,就是武义巷。   武义巷是城南数一数二的热闹巷子,铺面、摊贩不计其数,要什么都能买到。   自从自家的饭馆租了出去,舒甜已经很久不曾来过这里。   她先是去粮油铺子,买了些面粉等食材,又去布行,扯了几块舒适的料子。   临走前,她看见街口处有一间蜜饯铺子,一时兴趣,便走了进去。   一入蜜饯铺子,香甜的味道迎面扑来。舒甜唇角勾了勾,她喜欢这种味道。   蜜饯铺子里,一整面墙都是小小的格子间,每种格子里面,都盛放着不同的蜜饯。   舒甜一时看得眼花缭乱。   “姑娘,想买点儿什么?”小二十分殷勤地走了过来。   舒甜拿着一大包东西,不太方便细看,于是问道:“你这儿有适合孩子吃的蜜饯吗?”   小二笑眯眯道:“当然有啦!您看看,这几种,都是孩子能吃的。”   舒甜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   冰糖杨梅、杏脯、山楂糕……舒甜眼前一亮。   山楂糕酸酸甜甜,很适合孩子们吃,而且山楂能促消化,提胃口,到了秋冬,也有健脾胃的功效。   她伸手探向山楂糕,却不想,还有另一人,也同时拿住了山楂糕。   舒甜愣了愣,抬眸看去。   那是一个陌生男子。   男子身量很高,穿一身全黑的武袍,腰间束带,看起来干净利落,应该是个会武之人。   他生得颇为清秀,但眼中有一丝冷傲阴鸷之气,挥之不去。   小二见到男子,面色微僵。   见两人同时拿住那盒山楂糕,小二颇有些为难:“抱歉,小店今日只有一盒山楂糕了……”   舒甜微微颔首,随即冲旁边的男子道:“这位公子……我见一盒山楂糕也不少,不如我们一人一半吧?”   那男子盯着她看了一瞬,突然勾起唇角。   “君子不夺人所好。“   ”男子一开口,声音却十分低沉沙哑。说完,他便松了手。   舒甜微惊,这声音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她打量男子一瞬,又实在没有印象。   舒甜敛了敛神,笑道:“那便多谢公子了。”   男子笑而不语。   舒甜掏出银子,买好了山楂糕,又冲那男子简单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铺子。   男子立在门口,转头看向舒甜的背影,眉宇微动。   寒风拂过,黑袍猎猎作响。   他就算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也带着一股幽冷的气息。   一旁的小二面色忐忑,他点头哈腰地过来:“冯公公……这山楂糕没了,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冯丙目光追随这那道婀娜的身影,似笑非笑道:“不了,咱家看到了更好玩的东西。” 第50章 生煎包   武义巷人来熙往,热闹非凡。   街头的蜜饯铺子门口,小二半弓着身子,堆起一脸笑:“冯公公慢走。”   冯丙摆了摆手,抬步离开武义巷。   他视力极好,隔着很远,也能看清那个青绿色的纤细身影。   舒甜手上拎着大包小包,在人群里穿梭,走得有些吃力。   北风呼啸,发丝微扬,裙裾飘飘,是这萧瑟的初冬里,难得一见的青翠。   冯丙气定神闲地跟在后面,离得不远不近,甚至悠闲地掏出一颗话梅,送入口里。   话梅生津止渴,咸鲜提神,是冯丙最喜欢的食物。   他记得她,她是曾经在武义巷开饭馆的小厨娘。   那一次,他尾随夜屿到了武义巷,而夜屿发现武义巷饭馆关门之后,还特意去了小厨娘在长宁街的家。   夜屿对皇帝说自己在治疗胃疾,鬼才信。   但夜屿既然惦记这小厨娘,兴许从她身上,可以掌握更多夜屿的信息?   夜屿入锦衣卫多年,一路做到锦衣卫指挥使,但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冯丙冷嗤一声,吐掉话梅核,跟上舒甜。   舒甜提的东西不少,走得不快。冯丙便也轻轻松松地跟在后面,悠哉悠哉地踱步。   舒甜离开武义巷,穿过两条大街,往城郊走去。   城南向城郊的路并不好走。   道路泥泞,还夹杂着不少碎石,舒甜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有些微喘。   冯丙蹙了蹙眉,这小厨娘……她到底要去哪儿?就不能雇一辆马车吗?   他又塞了一颗话梅入口,话梅咸津咸津的,含在口中,驱散了几分不耐。   冯丙使出轻功,几个纵身,便追了上来。   他最讨厌这种泥泞的石子路,赤脚踩在上面生疼,脚心还会被划出血。   若不是为了跟着小厨娘,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走这样的路。   舒甜自顾自地往前走,对身后的一切无知无觉。   她向武义巷的街坊们打听到,长君他们搬来了城郊,但她今日是第一次过来,也不知道还有多远。   舒甜拎着包袱,又走了一段,终于看到一片树林。   正值冬日,树林一片瑟瑟灰调,枯枝盘虬,百废待兴。   舒甜走入树林不远,便看见若干木屋,错落在蜿蜒的村道上,她面上一喜,加快了脚步。   冯丙慢悠悠走到树林入口处,垂眸。   入口处有一块石碑,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难民村”三个字。   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废的村落。   想来,是难民们在城里无处容身,所以才流落到了这里,占了这个荒村。   冯丙面色变了变,他讨厌这种地方。   冯丙抬头,舒甜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敛了敛神,急忙入了树林,搜寻起她的踪迹来。   舒甜一路向村子里走,有老叟路过,她便向人打听,得到确切的位置之后,她便径直向长君他们的住所走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舒甜见到一处小小的院落。   院落外的篱笆墙有些破旧,但被仔细地修补过,木门上也被加固了新木板,看上去牢靠了许多,门口还挂了一盏小小的灯笼,   舒甜抿唇一笑,抬手叩门。   “谁呀?”少年声音郎朗,颇有几分当家做主的派头。   “长君,是我。”舒甜笑吟吟答道。   “吱呀”一声,门立即开了。   门后的少年伸长了脖子,一见到舒甜,顿时笑弯了眼。   “舒甜姐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长君许久没见舒甜,乍见她过来,简直喜不自胜。   舒甜打量一眼长君,一段时间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如今的衣裳也比之前干净了,她目光落到长君的脚上……这次终于穿了鞋。   舒甜放下心来。   “舒甜姐姐是怎么找到这儿的?”长君分外惊喜,自舒甜一进门,就问这问那。   舒甜笑道:“听街坊们说的,你们搬来这里之后,过得如何?找到活计了吗?”   之前无名饭馆在时,他们每隔几日便去一趟饭馆,帮舒甜做些杂活儿,舒甜为他们准备些食物。   但自董松出事,无名饭馆关停之后,长君他们便出去找别的活计了。   长君点点头:“找到了,还是不错的活计呢!”   他笑得颇有几分神秘。   舒甜好奇问道:“真的?是什么活儿?”   长君一扬眉:“舒甜姐姐,进去就知道了。”   说罢,长君领着舒甜往院子里走。   孩子们都聚在院子里,围着一处,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长君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大家看看谁来了?”   围成一圈的孩子们闻声回头,小米惊喜地叫起来:“舒甜姐姐!”   她大眼盈盈,奶声奶气地,头上扎了两个乱蓬蓬的小揪揪,叫得人心都要化了。   小米迈着两条小短腿,噔噔瞪地跑过来,舒甜放下东西,一把抱起她,其他孩子们也一窝蜂的跑了过来,将舒甜团团围住。   “小米有没有想舒甜姐姐呀?”舒甜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柔声问道。   “想了!小米天天想姐姐呢!”   长君也笑起来:“小米是想舒甜姐姐,还是想舒甜姐姐做的包子呀?”   其他孩子们都跟着笑了起来。   “舒甜姐姐,你怎么才来看我们呀!”   “呜呜呜,还以为姐姐忘记我们了……”   “舒甜姐姐,你爹爹的病好了吗?无名饭馆什么时候能重新开张呀?”   孩子们围着舒甜,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舒甜耐心地一一回答了他们,她许久不见这些孩子,今日见面觉得分外亲切。   舒甜注意到孩子们身上都穿了厚厚的冬衣,身上也比之前乞讨的时候干净多了,心感安慰。   她本来还担心这群孩子会风餐露宿,如今看来,他们过得比之前好多了。   “看到你们有地方落脚,我就放心多了……我之前还怕官府不管你们呢。”   长君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舒甜姐姐,这地方不是官府安排的。”   舒甜一愣:“那这个村子……”   长君正色道:“这个村子,是大人建的。”   “大人?”   舒甜有些疑惑,她顺着长君所指的方向看去,方才孩子们围着的地方,是一堆木桩,木桩旁边坐着一个人。   他长眉入鬓,五官如刻,俊美异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舒甜。   原本围着他的孩子们,此刻都簇拥在舒甜身边,而舒甜美目圆睁,一时失语。   “夜屿大人?”   舒甜一脸不可置信。   夜屿着了件深蓝色缎带长袍,腰束玉带,他闲适地坐在一处木桩之上,看起来怡然自得。   长君笑道:“舒甜姐姐,自从无名饭馆关张之后,我们便在街上找活计,后来夜屿大人找到我,说想雇我们为锦衣卫打探民间消息,于是便将我们安顿到这里来了。”   舒甜微怔一瞬。   是了,这些难民每日乞讨,走街串巷,让他们打探民间消息,最是方便。   夜屿目光落到舒甜身上,微微勾了勾唇。   他站起身,抬步走来。   “你不是休沐么?”   夜屿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舒甜抿唇笑了笑:“是……所以来看看孩子们。”   夜屿微微颔首。   小米从舒甜身上下来,转身便拉住夜屿的长袍下摆,她娇娇道:“大人大人,梅花桩什么时候做好呀?”   众人的目光投向那一堆木桩,舒甜也有些好奇:“什么梅花桩?”   小米嘻嘻笑:“大人要给我们做梅花桩,站在上面,可以长高高!”   小米年纪小,说不太清楚,于是长君解释道:“是……是我们想请大人,教我们一些拳脚功夫,大人便说,要从基本功开始。”   夜屿淡声道:“今日能做好。”   孩子们眼前一亮,小米高兴地揪着夜屿的袍子:“真的吗?太好了!”   舒甜垂眸,看到精美华贵的衣袍,被小米揪得皱巴巴的,但夜屿毫不在意。   “好,那你们和大人一起做梅花桩,姐姐给你们做吃的,好不好?”   “好!!!”众人齐声答道,孩子们的笑容如花一般,朵朵绽开。   小米眼巴巴地问:“舒甜姐姐,小米想吃包子……”   她已经许久没吃过舒甜姐姐做的包子了,实在太想念。   舒甜笑了笑:“舒甜姐姐今日给你们做另外一种包子……生煎。”   “生煎!?”孩子们惊讶地张大眼。   他们来自江南,生煎是江南名点,孩子们来京城这么久,若是能吃到家乡美食,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孩子们欢呼起来。   舒甜眉眼轻弯,又掏出一盒山楂糕,递给长君:“长君,分给大家吧……”   长君欢天喜地接了去:“要吃山楂糕的,跟我来呀!”   孩子们喜笑颜开,一窝蜂地跑了过去。   身边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夜屿目光淡淡,落到舒甜身上,她温柔地看着孩子们分食山楂糕,笑容清浅,潋滟生波。   长君分完了山楂糕,便带着舒甜到了院子里的小厨房。   平日里都是几个哥哥姐姐,轮流做饭给弟弟妹妹们吃,虽然厨房有些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舒甜将包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   外面传来“咚咚”声,似乎是敲击木桩发出来的。   舒甜微愣一下:“夜屿大人……经常来这儿吗?”   长君想了想,道:“也不是经常来,但每次来都会留些银子给我们,让我们自己买些吃的和衣裳。”   舒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孩子们的气色,确实比之前要好。   “那你们每日,都要出去打探消息吗?”   长君一面帮舒甜洗锅,一面道:“两三日去一次就好,若是有什么特殊的消息,便设法送到锦衣卫指挥司。”   舒甜点点头。   她本想说自己如今也在锦衣卫指挥司,但后来想想,还是咽了下去。   舒甜低声嘱咐道:“你如今帮锦衣卫指挥司打探消息,这差事虽能糊口,但也要为日后打算一下。”   长君是个聪明的孩子,若不是家乡受了灾,此时应该在读书罢。   长君认真点头:“舒甜姐姐放心,长君心中,已经有目标了。”   说罢,冲舒甜调皮地眨眨眼,却不往下说了。   舒甜笑了笑,也不再问了,专心做起生煎来。   生煎起源于江南,最早是配合茶水一起吃的,后来,人们在不吃茶水的时候,也想吃包子,便有了单独的生煎包。   生煎包的馅儿非常重要,肥瘦参半的猪肉最为适宜,做出来的包子不会太腻,也不会太祡。   舒甜将肉放在砧板上,拿起菜刀,熟练地将肉切成片,继而剁成肉末。   馅儿肉的腌制很讲究,除了酱油、盐以外,还需要放入五香粉、葱花、生姜碎等。   生姜暖胃,但有些孩子不爱吃生姜,于是舒甜便把生姜切得很碎,这样一来,包子熟了之后,姜的存在感就不明显了。   最后,加入两勺黄酒去涩。   绵软的肉末被加入了不同的调料,舒甜起锅,烧了一勺热油,向肉馅泼去——“滋啦”一声,肉末被烫得微颤,这一步,是为了留住肉中的水分。   然后舒甜拿起筷子,将肉末和调料拌匀,再分多次,加入一点淀粉水。   这淀粉水来得十分不易。   需要将土豆或山药的块根晒干之后磨成粉,多次过滤之后,才能得到少许淀粉。   淀粉水能让肉酱和调料融合得更加均匀、绵密。   肉馅在调料的刺激下,散发出一阵香味,长君轻轻闻了闻,满脸期待:“我都饿了。”   舒甜笑了笑:“还早呢!”   说罢,她将提前发好的面拿了出来,进行第二次揉搓。   主要是目的是为了排出里面的空气。   舒甜将白嫩的面团揉成条,又轻轻拉了拉,面团听话地长了一倍。   舒甜拿出一把干净的刀,将长条切成一个个小剂子,每一个小剂子,都将被擀成包子皮,然后把馅料包进去。   舒甜聚精会神地做着包子,厨房外一阵欢腾——   “哇!大人好厉害!”   “飞得好高啊啊啊!”   “大人,我也想学!”   舒甜忍不住侧头看去,只见院落的一角,已经搭了一片小小的梅花桩。   夜屿足尖轻点,便凌空而起,在梅花桩上踩了一轮。   他确定所有的梅花桩都打实了之后,便轻巧落地,依然是清清冷冷,无甚情绪。   这样一张无情冰块脸,出现在笑容灿烂的孩子们中间,古怪,又带着点和谐。   舒甜手里捏着包子褶,笑得眉眼弯弯。   长君虽然陪着舒甜,但他也忍不住踮起脚来,向窗外看去。   舒甜笑道:“想看便去看,我这里不需要你陪。”   长君早就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响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好……那我看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便出了厨房。   舒甜目光清浅,落在夜屿和孩子们的身上。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他,很愿意和他亲近。   不知不觉,包子全部包完了。   白白胖胖的包子们,整齐地摆放在案板之上,一个个挺立着,蓄势待发。   舒甜燃起火来,将锅烧热,她将白胖的包子,一个一个放到大锅里,然后在周边淋上一圈油,和半碗水。   这里的灶台火力旺盛,包子很快便蒸熟了,舒甜连忙将火势控了控,然后向锅里的包子,倒入一碗淀粉水。   可不能小看这一碗淀粉水,它入锅之后,迅速地填补了包子与包子之间的空隙,被火力一烤,形成了一片白色的薄底——这便是生煎包脆壳的关键。   白嫩嫩的包子们,在淀粉水的作用下,亲亲密密地靠在了一起,底边逐渐变得焦黄。   舒甜抓起一把黑芝麻,“唰”地洒了下去,黝黑喷香的芝麻一下便黏在了包子上,整锅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透过厨房,飘得老远。   “咦,好香啊!”小米最先闻到了香味,她皱着鼻子闻了闻:“是从咱们的厨房里传出来的!”   众人也努力地吸了吸鼻子,不知谁喊了一句:“生煎包好了!”   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往厨房里跑。   夜屿眼角微抽,方才还围在他身边,信誓旦旦要学功夫的孩子们,这会儿都无影无踪了。   孩子们涌入厨房,瞬间把小小的厨房给占满了。   “哇,好漂亮的包子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惊呼道。   所有的孩子们,都瞪大了眼,只见黑色的大铁锅里,装着一锅整整齐齐的生煎包,面上暖白,底壳焦黄,芝麻鲜明,小葱青翠。   众人咽了咽口水。   长君一声令下,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在院子里搭起了饭桌,小一点的孩子主动拿起了碗筷。   所有人都行动迅速,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舒甜将一大锅包子盛出来,分了好几个大盘子装着,一盘一盘放到了桌上。   孩子们个个兴奋不已,纷纷围到了桌前。   夜屿坐在梅花桩旁边,眸色淡淡投向餐桌,仿佛那边的热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哇……”孩子们一阵欢呼,今天总算可以吃个够了!   孩子们都很懂事,长君夹起一个大包子,放到小米碗里,轻声嘱咐道:“慢慢吃,小心烫着。”   小米眯起眼睛笑:“谢谢长君哥哥。”   小米比之前长大了些,一双眼睛圆溜溜的,清澈无比,笑起来尤其可爱。   她夹起生煎包,嘟起小嘴,使劲吹了吹,把包子上的芝麻都差点儿吹飞了,令人忍俊不禁。   小米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包子,肉汁早就浸透了上面的包子皮,吃起来十分软糯、鲜美。   被撕开一个小口子的生煎包,一个劲儿地向外面冒热气,小米又用力吹了吹,然后一口咬下半颗肉馅儿。   肉馅热乎乎,油滋滋的,轻轻一咬还有肉汁溢出来,嘴里满是荤香。   小米的嘴巴砸吧砸吧,吃得香喷喷,嘴角还挂着一滴肉汁。   夜屿收回目光,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他就是这样,每次悄无声息地来,走的时候,也不想让众人察觉。   “大人。”清越的女声响起,夜屿身形微顿。   他转过身来,面前出现一个小小的瓷碗。   这瓷碗的边沿有些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瓷碗中间盛着一个胖乎乎的生煎包,上面裹着香香的芝麻和翠绿欲滴的青葱,看着十分喜人。   瓷碗被玉白的手端着,那手的主人笑靥如花,声音如风铃一般动听。   “大人还没吃过我做的包子罢?”舒甜看着夜屿,调皮地眨了眨眼。   夜屿长眉微挑。   舒甜将瓷碗和筷子送到夜屿面前,嫣然一笑:“看看今日的包子,合不合胃口?”   第一次见面,她问他:“大人,是不是民女做的包子不合胃口?”   他不假思索回答:“是。”   夜屿唇角微牵,原来她在……翻旧账?   舒甜见夜屿不说话,又劝道:“大人今日还没吃东西罢?尝一尝嘛,我做了很久的。”顿了顿,她又道:“大人脾胃不好,只尝尝上面绵软的部分就好,下面煎硬的面皮部分,就不要吃了。”   夜屿看她一眼,终于接过了瓷碗。   他垂眸看了看,这瓷碗里的生煎包,浑圆油润,亮得勾人。   舒甜又道:“吃生煎包,讲究一咬、二吸、三吞。”顿了顿,她指着包子上面道:“先咬出一个小口子,然后轻轻吸出里面的肉汁,这肉汁可是精华呀!肉汁吸完之后,再吃余下的包子。”   她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吃法,恨不能自己亲自示范一次。   夜屿眼眸微动,几不可见地笑了笑。   “舒甜姐姐,快来吃生煎包呀!”长君坐在桌前,见舒甜走开了,连忙招呼道。   舒甜回头应了一声,又对夜屿道:“大人尝一尝,若是喜欢就多吃点,不喜欢就少吃些,不要勉强。”   她语气温和,眼神里似乎有温柔的光。   夜屿微微颔首。   舒甜这才笑了笑,回到餐桌面前,陪孩子们了。   篱笆墙外。   冯丙找遍了整个难民村,都没有找到舒甜。   他路过小院门口,闻到一股油煎的香味儿,顿时停住了脚步。   冯丙纵身一跃,跳到树顶,只见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大桌子,一群孩子围坐在一起,正美滋滋地吃着生煎包……他千辛万苦寻找的小厨娘,正坐在孩子们的中间,帮他们分包子。   冯丙嘴角抽了抽……这小厨娘从城南走到城郊,花了一个多时辰,就为了来吃包子!?   而他大老远跟了过来,难不成只能在树上看着他们吃包子!?   冯丙郁闷至极。   他微微抬眸,面色一僵,因为发现了更加诡异的一幕。   堂堂云朝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的夜屿大人,此刻正端着个破碗,坐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梅花桩上。   这他妈是个什么地方,连锦衣卫指挥使吃饭都不能上桌!? 第51章 拉手   简陋的小院子里,万分热闹。   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生煎包,时不时“嘶嘶”叫烫。   夜屿静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盯着包子看了好一会儿,迟疑着拿起筷子,忽然,眸色一变。   外面有人。   夜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篱笆墙外。   树梢之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躲在枝丫后面,鬼鬼祟祟。   夜屿长眉微挑。   他气定神闲地拿起筷子,夹起了生煎包。   生煎包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简直是两个极端。   一半绵软糯香,一半焦脆可口。   他轻轻启唇,对着包子轻轻咬了一口,糯糯的包子皮将肉汁的美好滋味带到夜屿口中。   他细细品味着,一点一点将包子皮嚼碎。   夜屿多年没有吃过包子了,这一口,让他有些惊喜。   然后,他的薄唇轻轻贴上包子的小口,吮吸一下——浓郁、饱满的肉汁,一下便涌入了口腔里,荤香四溢,缓缓流入咽喉之后,还有些粘嘴。   夜屿愣了愣。   他的味觉好似一页白纸,空置许久。   哪怕是轻描淡写的一笔,都显得格外鲜明。   夜屿低头看了看,汁液已经被吸干了,包子便委屈地瘪了下去,裂开的小口,好似在冲人笑。   夜屿尝了尝余下的肉馅,肉馅已经吸饱了肉汁,和着芝麻、葱花一起,嚼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嘎吱!”   突兀的一声响,再度让夜屿停了下来。   他发现这生煎包下面的皮,煎得十分焦脆,嚼起来焦香不已,吃完一口,还想吃。   夜屿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好似全然没看到树上的人。   而树上的冯丙,脸已经抽得不成样子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夜屿不是不吃东西吗?难道他找宁王真的是为了聊胃疾,而且还治好了?   冯丙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连夜屿都愿意吃的生煎包……是不是真的很好吃呢?   冯丙忍不住咂舌。   夜屿吃完了包子,淡定地放下碗,然后,右手拿起一根筷子,状似随手一推——筷子在内力的驱使下,直直向树梢飞去。   冯丙本能地感到危险,身形一闪,脚下顿时失去平衡,跌了下去。   “咚”地一声响,惊动了吃包子的孩子们。   “什么声音?”小米有些好奇地问。   一旁有个男孩,小名叫豆豆,他十分笃定道:“不用怕,是野猪。”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村子里有野猪出没,大家小心。”   众人一本正经地点头。   大家很快就将包子吃完了,孩子们一个个麻利地收起了碗筷。   舒甜给小米擦了擦嘴,然后,施施然走到夜屿面前。   她收回他的碗时,微愣一下。   他竟然……把一整个生煎包都吃光了!?   舒甜讶异地睁大了眼,他脾胃虚弱,吃油煎的食物不太好。   舒甜:“大人怎么把包子都吃完了?”   夜屿无声看了她一眼,道:“合胃口。”   这三个字被他说得格外理直气壮。   舒甜哭笑不得。   她将他的碗筷收回,忽然发现……少了一根筷子。   舒甜有些奇怪,向夜屿投去疑惑的目光。   夜屿幽幽道:“用来射野猪了。”   舒甜忍俊不禁,娇娇俏俏地觑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夜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胃腹……有点儿撑。   收完了桌子,孩子们重新围到了梅花桩前,但夜屿却没有继续说梅花桩,而是从袖袋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夜屿低声问:“你们谁看过这匕首上的印记?”   那日来刺杀夜屿的杀手们,便是徐一彪派来的,为首的男子,用的就是这把匕首。   上面有一个圆形的特殊印记,夜屿猜测,应该是出自江南兵器厂。   孩子们都来自江南的受灾区县,他们接过匕首一个传一个地仔细看着,挨个摇头。   小米看完了匕首,将沉甸甸的匕首传给了旁边的豆豆。   豆豆拿起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咦”了一声。   夜屿凝视他,问道:“怎么了?”   舒甜站在一旁,也侧头去看,只见豆豆伸出小手,摸了摸匕首上的圆形印记,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   夜屿定定看着他:“你好好想一想……”   豆豆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小声嘀咕道:“好像爹爹的衣服上,画过这个印记……”   “衣服?”夜屿长眉微蹙:“你爹爹是做什么的?”   豆豆答道:“我爹爹是铁匠,他可厉害了,会做很多很多铁器。”   “铁器……”夜屿若有所思,他继续问道:“那你爹?”   话音未落,豆豆面色微变,忽然低下了头。   舒甜凑近了些,对夜屿道:“豆豆的爹在逃难的途中,被坏人抓走了……豆豆是随着其他同乡,一起逃到京城来的。”   舒甜走到豆豆身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以示安慰。   豆豆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夜屿面色微顿。   舒甜伸手给豆豆擦了擦眼泪,轻轻拍了拍他。   夜屿低声道:“豆豆,想不想把那些坏人抓起来,把你爹救回来?”   豆豆一听,抬眼看向夜屿,眼角还挂着晶莹透亮的眼泪。   夜屿又道:“我在查一个案子,很可能和你爹的事情有关,若你爹还活着,我可以帮你救他回来。”   豆豆一脸惊喜:“真的?”   夜屿颔首,他沉声道:“现在,将你知道有关这个匕首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豆豆抬手擦了擦眼泪,他生得颇为清秀,小小的眉头皱起来,认真回忆道:“我爹爹是我们那儿最好的铁匠,我家原本有个铁器铺子,后来听说建了个什么厂,要招人去务工。”   夜屿一目不错地看着豆豆,低声:“兵器厂?”   豆豆点头:“好像是……爹爹说那里的工钱特别高,便关了铁器铺子,去那边做匠人了。”   夜屿循循善诱:“后来呢?”   豆豆一边思索一边回应:“后来,爹爹回来跟我们说,他不想干了……可是不行,那边不放人……爹爹不高兴。”   顿了顿,豆豆又道:“后来发大水了,人人都在逃命,爹爹便趁着大水,连夜带我们逃了出来……可没走多远,爹爹就被抓了回去……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豆豆越说越难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爹生死未卜,娘亲又在逃难的途中病逝了,简直是祸不单行。   舒甜揉了揉他的头,无声地安慰着他。   夜屿眼神柔和了几分,他问:“你可知道那兵器厂在哪里?”   夜屿之前在查梁潜的罪证之时,从账本上发现了江南兵器厂的存在,上面提到受灾严重,可能会影响兵器运出的时间。   但是梁潜嘴里,怎么也撬不出这个地址。   豆豆忍住哭意,回想了一下,道:“我也没有去过,但是离我家不远……爹爹说,每日去务工,约莫半个时辰能到。”   夜屿记下他的话,道:“好,我知道了。”   他要去一趟江南。   明为皇帝采水,实为查访兵器厂。   夜屿凝视豆豆一,道:“豆豆,想不想救出你爹?”   豆豆泪眼迷蒙地看着夜屿,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屿声音微沉:“那好,你随我下江南,去找那个兵器厂,若是你爹还在兵器厂,我们一起将他救出来。”   豆豆一听,立即停止了哭泣:“好,我随大人去!我要去救爹爹!”   夜屿眉眼微动,语气肯定:“这才是男子汉应该有的样子。”   豆豆终于停止了哭泣。   但舒甜发现,又有孩子小声抽泣起来。   舒甜回眸一看,小米抿着小嘴巴,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滴溜溜地打转,眼圈都红了。   “小米,怎么了?”舒甜急忙蹲下来,将她拉到身前。   小米眼泪汪汪地看着舒甜,小声道:“小米也想爹娘了。”她拉住舒甜的袖子,抽抽搭搭地问:“豆豆哥哥可以回江南,小米能不能去?爷爷说只要小米乖乖的,爹爹娘亲就会来接小米的,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们还不来呢?是因为小米不够乖么……还是他们不要小米了……呜呜呜呜呜……”   舒甜连忙把小米搂进怀里,小声安慰:“小米已经很乖了,你爹娘可能因为一些事情来不了,小米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舒甜听江南来的其他人说过,小米的爹娘都被洪水冲走了,是年迈的爷爷将她带到京城的,爷爷把讨来的所有东西都留给小米吃,最终,自己活活饿死在街上。   舒甜心疼地为她拂去泪水,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小米不难过了,你还有哥哥姐姐呢,舒甜姐姐以后也常来看你,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舒甜温温柔柔地哄着小米,小米倚在她怀里,哭得轻颤。   其他孩子们见了,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夜屿没说话。   心脏好像被一颗巨石砸中,闷声一响,疼痛不已。   江南大水,虽是天灾,也是人祸。   他在查梁潜一案时,发现梁潜把江南一带兴修堤坝的银子,私自拨出了大半,用于建造兵器厂。   汛期一到,洪水如猛兽一般涌来,冲垮了不堪一击的堤坝,导致曲临河下游的十几个区县受灾,数十万人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但梁潜是早前扶持皇帝上位的心腹之一,单凭这件事,不足以让皇帝置他于死地。   夜屿便收集了梁潜酒后失德,大放厥词的消息,连同这些罪行,一起呈给了皇帝。   皇帝果然大怒,一声令下,将他抓入诏狱。   梁潜入了诏狱之后,将一百多道酷刑尝了大半,至今还生不如死地吊着一口气。   但夜屿看到眼前的景象,眼中仍然闪过一丝阴霾。   不能让他梁潜死得太简单了。   夜屿赫然站起身来。   舒甜一边安慰小米,下意识抬眸看他。   夜屿伸出大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小米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等你们的家乡重建好了,我送你们回家去。”   众人一听,都抬起了头。   “大人,是真的吗?”   孩子们眼神都亮晶晶的,满是希望。   夜屿郑重点头:“是。”   正值傍晚,霞光笼罩,他面容冷峻,却又透着丝丝暖光,令人向往。   舒甜从未见过这样的夜屿。   小米渐渐止住了哭泣,其他孩子们也燃起了希望,逐渐露出笑容。   这次离京,夜屿不但要彻底查清兵器厂的事,还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   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和夜屿及舒甜告别。   长君:“夜屿大人,舒甜姐姐有空常来看我们呀!”   其他孩子们纷纷附和,小米拉着舒甜的手不肯放开:“舒甜姐姐下次来,还给我们做吃的好不好?”   舒甜戳了戳她绵软的脸蛋,宠溺一笑:“好。”   待夜屿和舒甜离开难民村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寒风呼啸,城郊比城里似乎还要冷上几分。   舒甜下意识拢了拢夹袄,轻搓手指。   夜屿走在前面,沉默不语。   月光如轻纱笼下,将他的影子拉得长,恰好落到舒甜面前。   两人没有灯笼,舒甜便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跟着夜屿向前走。   夜屿神思悠悠,正在想离京的事。   “哎……”   一声惊呼后,夜屿顿住步子,回过头来。   舒甜的身形堪堪站稳。   夜屿疑惑地看着她,舒甜轻叹一口气:“大人……您能不能走慢点儿?我看不清路。”   夜屿面色微顿。   他早已习惯夜行,在晚上的视力也极好,方才在想事,不自觉走得快了些,没想到舒甜急急追上来,踩到地上的碎石,差点摔了一跤。   她巴巴地看着他,眼神还有点幽怨。   这难民村附近既然有野猪,也可能会有别的猛兽,万一遇上了,岂不是要遭殃?   舒甜小声道:“大人的衣服本来就颜色深,若是走太快,一晃眼不见了……我、我会迷路的。”   她眼波流转,亮眸如星,说教的时候……还有几分乖巧。   夜屿眸光如水,波澜微动。他凝视舒甜一瞬,向她伸出手…… 第52章 鱼香肉丝   明月高悬,星垂山野。   寒风缱绻而过,为这夜色添了几分旖旎。   舒甜跟在夜屿身后,默默前行。   她手中握住一角深蓝袖袍,袖袍原本冰冰凉凉,但被温热的掌心摩挲后,悄悄变暖。   舒甜抬眸,夜屿的背影就在眼前。   他身量很高,皮肤相较常人更白,平日就算穿上暗红的飞鱼服,也无法削弱他整个人透出的冷意。   此刻,他依旧沉默寡言,但步子放慢了许多,步调与舒甜接近一致。   “大人,上次的药丸……可有什么问题?”   上次,舒甜捡起玉娘掉在地上的小药丸,便悄无声息送去给了夜屿。   夜屿没有回头,淡声:“还在查,但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已经让吴佥事找个了由头,将玉娘调离了伙房,只允她在厢房院子里走动,这让玉娘气得摔了不少东西。   舒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便好。”   难怪最近没有在伙房看到玉娘了,舒甜微微放下心来。   两人继续向前。   夜屿习惯了独来独往。若是没有舒甜,他定会施展轻功,将一个时辰的路,压缩到半刻钟完成。   他低头看了一眼舒甜,她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袖袍,低着头,仔仔细细看着脚下,生怕再摔了,   她发顶柔亮,眼睫微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两个小小的半圆,一下一下地忽闪着,像蝴蝶翅膀一样好看。   夜屿无声勾了勾唇,慢些就慢些,当饭后消食罢。   -   锦衣卫小饭堂的早膳是越来越火爆了。   杨师傅算了算这个月用膳的人数,笑得合不拢嘴,两片胡子跟着一翘一翘的,十分滑稽。   廖师傅原本负责晚膳组,但他自从加入了早膳的制作,工钱也立竿见影地涨了起来,而廖师傅为人和善,许多锦衣卫通过早膳认识他之后,还会顺便问问晚膳吃什么……于是他的晚膳也开始有了起色,这让王师傅等人十分羡慕。   王师傅身为午膳组的负责人,管了好几个厨子,晨会之后,厨子们便拉着王师傅走到一边。   “王师傅……您看,如今不仅早膳火爆,连吃晚膳的大人们都变多了,咱们午膳是不是也得想想法子啊?”一个年轻的厨师问道。   “是啊是啊,王师傅,若是午膳的人数再不上去,我们下个月的工钱又要垫底啊!”   “咱们午膳组的厨子最多,如今用膳人数最少,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王师傅面色难看,他又何尝不想用午膳的人数一鸣惊人?也得有办法才行啊!   众人见王师傅不说话,一个略微年长的厨师沉声道:“王师傅……要不咱们找舒甜商量一下?我看她脑子挺活络的,人也和善。”   王师傅蹙眉:“这……”   之前他还告过舒甜的状呢,她能不计前嫌地帮忙吗?   王师傅心里有些动摇,但又拉不下脸面去找舒甜。   就在局面僵持之时,众人听到一声清脆的问候:“师傅们早啊!”   众人回头一看,舒甜正巧从旁边路过,见到他们在议事,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王师傅面上有些尴尬,只得干巴巴笑了笑。   但那个年轻厨子却率先出声:“舒甜,我们有事请教!”   王师傅面上一僵,瞪了他一眼,那厨子被瞪得缩了回去。   舒甜看了他们一眼,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她笑吟吟走过来,温声道:“几位都是我的前辈,说请教可是折煞我了。不过,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几位尽管开口。”   王厨子踟蹰了片刻,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舒甜……我们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午膳的人数做起来……”   舒甜抬眸看他,王厨子有些不好意思,他比划道:“我……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若是你不管那也是应该的……”   舒甜抿唇一笑:“王师傅太客气了,咱们都是后厨的人,本不该计较这么多,您说是吧?”   王师傅听出了她的画外音。   之前王师傅在杨师傅面前指责过舒甜,但她并不放在心上,也委婉地提醒王师傅,莫要介怀。   王师傅面色舒展了几分,他会心一笑,连连道:“好!好!”   舒甜又问:“几位师傅,有想过午膳吃的人,可能有哪几个原因吗?”   此话一出,几个厨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思索起来。   但思索归思索,却依旧没人说话。   舒甜轻声道:“我们如今要想办法,就要先找出问题,诸位都是有经验的厨子,平日里留心着午膳的方方面面,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尽可以说出来,咱们一起解决。”   年长的厨子犹豫一瞬,还是先开了口:“我们午膳的花样太少了,你们瞧瞧,如今早膳有米粉、煎饼果子。光是米粉,就配备了四五种浇头,可以换着吃,而且煎饼果子里,除了薄脆,还可以加煎蛋、豆干等。和早膳比起来,咱们的午膳……实在太一成不变了。”   其他人一听,忍不住点头。   王师傅是午膳组的头,他虽然听着有些难受,但也只得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人开了口,其他人便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的菜做得太咸了,大部分锦衣卫大人都是北方人,口味没那么重,我已经不止一次听见他们抱怨菜咸了。”   “还有,咱们中午出菜的速度太慢了,最后一个菜出来的时候,第一个菜都凉了,味道折损一半!”   众人越说越起劲,直到一个厨子小声嘀咕:“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如今早膳做得越好,大人们的口味就越刁钻,咱们按照原来的方法去做午膳,就更没人吃了。”   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像打了霜的茄子一样,蔫了。   王师傅也有些泄气。   舒甜见他们很是失落,便温言道:“师傅们切勿妄自菲薄,我尝过午膳的菜,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刚刚提到的这些问题,稍加处理也能解决……但以我之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大伙儿没有提到。”   众人一听,纷纷睁大了眼:“什么问题?”   舒甜答道:“用膳的方式。”   舒甜曾经观察过午膳的用膳方式。   每个来用餐的锦衣卫,都有一个大碗,他们坐在桌前,便有人将所有的饭菜打到大碗里,给他们端过来。   舒甜娓娓道来:“大家都知道,好菜讲究色香味俱全,再好的菜,如果混到了一起,它的形、神、味道,就都被破坏了,和吃剩菜没什么区别。”   舒甜这么一说,众人才回过神来。   平日午膳之时,他们都忙着在伙房里做菜,从来没有好好地去看过,饭堂里的情形。   王师傅抿唇深思,他本就长得胖,这会儿看上去脸更圆了。   舒甜继续道:“当务之急,是要将大碗,换成餐盘,先将各式的菜肴分开,让大人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食物。”   若是所有的食物都搅在一起,味道都是混合的,根本吃不出味儿来。   王师傅有些好奇地问:“那换成什么餐盘呢?”   舒甜想了想,道:“我们可以定制一批餐盘,每个格子间里,放不同的菜肴、米饭。”顿了顿,舒甜又道:“我们甚至可以加上汤、水果,饭后点心等,让午膳看起来更加丰盛。”   厨子们听了,眼前一亮。   对于他们来说,也希望自己做的菜被食客吃到,现在无论做得好坏都混在一起,他们也很没有成就感。   大伙儿表示赞同,舒甜便和王师傅一起,去找杨师傅了。   “什么?要定制餐盘?”杨师傅一听要花钱,立马不乐意了。   杨师傅心里掂量着,吴佥事给后厨的银子里可没有这笔钱啊,需要从后厨的账里扣,这可是自己口袋里的钱啊!   舒甜看出了杨师傅的顾虑,她笑了笑,道:“杨师傅,这定制餐盘虽然要花些银子,但应该对午膳的用餐人数很有帮助。”   杨师傅看了她一眼,轻哼了一声,语气傲慢:“你说有就有?”   舒甜笑道:“我曾经问过尹大人,有不少大人中午也在衙门赶工,而咱们午膳的供应时间,。只有半个时辰,他们若是赶不上这个时间,便不会在这里吃了。”   杨师傅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   舒甜道:“若是我们换成了格子餐盘,可以把饭菜放到餐盘里,送到衙门去,这样一来,用餐人数不就上去了吗?”   杨师傅仍然有些不情愿:“用海碗送不行吗?”   舒甜耐心解释道:“海碗里的饭菜是挤在一起的,若是时间久了……汤汁、菜肴混在一起……”   杨师傅皱了皱眉,那画面不用说,都让人有点倒胃口。   杨师傅想了想,勉为其难道:“那好吧!你们先订二十个,若是有用再继续订吧!”   二十个也花不了多少银子,若是没成效,他再来骂人也不迟!   王师傅和舒甜相视一笑。   -   王师傅为人虽然有些纠结,但办起事来却并不含糊,才三日过去,二十个餐盘便已经送到后厨。   舒甜拿起一个餐盘,用力敲了敲,笑道:“还听结实的。”   王师傅面露得意,道:“拿到你给的图纸之后,我可是托了易管事帮忙,找了最好的工匠帮忙打造的。”   舒甜笑着点点头。   这餐盘用木头制成,呈方形,约莫半尺见方。   里面分为了五个格子,最大的格子可以用来盛米饭、饺子、面条等主食,次之的格子,可以用来放不同的菜肴。   整个餐盘呈现出一股淡淡的木纹色,看上去整洁优雅,比原来的海碗好多了。   王师傅有点儿兴奋,他满脸跃跃欲试:“舒甜,今日第一次用餐盘,你觉得主菜做什么好呢?”   舒甜想了想,道:“要让食客在看到的第一眼就被吸引……那必须做一道色彩鲜艳、风味独特的菜肴。”顿了顿,她继续道:“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鱼香肉丝。”   鱼香肉丝起源于蜀地,滋味酸中带甜,甜中带辣,滋味十分丰富。   王师傅蜀菜做得少,他一听立马眼前一亮:“好好,那就听你的!今日这鱼香肉丝,就要请你掌勺了!”   舒甜点了点头,她之前和董松学过这道菜,做得还算熟练。   做鱼香肉丝,肉的选择非常重要,以内里脊为佳,做出来的鱼香肉丝,口感会更好。   舒甜和王师傅便去食材仓库里选出了最好的内里脊,舒甜将里脊肉冲洗过后,便放到了案板之上。   舒甜拿起一把菜刀,使用拉刀切法,将内里脊肉,切成了均匀的肉丝。   王师傅还是第一次看舒甜切菜,忍不住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刀工倒是不错。”   舒甜抿唇笑笑:“王师傅过奖了。”   舒甜将切好的肉丝放到一个大碗里,然后加入些许白胡椒、一勺酱油,又加了些黄酒去涩。   然后她拿起一个鸡蛋,轻轻敲了敲,鸡蛋上面破了一条细细的裂缝。   舒甜就着这条裂缝,将鸡蛋抠开一个小洞,将鸡蛋掉了个头。   剔透粘稠的蛋清,从小洞里缓缓流下来,落到待腌制的肉丝里。   这一步非常关键,被蛋清裹住的肉丝,口感会更加幼嫩。   舒甜又洒了一把干淀粉进去,把所有的调料慢慢抓匀。   颜色各异、味道不同的调料牢牢黏在了里脊肉上,逐渐被肉吸收,最终消失不见。   然而,鱼香肉丝的食材中,除了肉丝之外,青椒、胡萝卜、木耳缺一不可。   木耳泡过水后,如绽放的黑色花朵,泛着黑色的光芒。   舒甜将一朵朵木耳放到案板上,麻利地起刀切丝。   洗过水的青椒,看起来翠绿翠绿的,一刀切下去,嫩生生的,肥厚的青椒很快也变成了青椒丝,乖乖地躺在一边待用。   最诱人的要属胡萝卜,这食材仓库的胡萝卜品相非常好,鲜嫩多汁,一刀切开萝卜身,都能闻到甜丝丝的味儿。   若不是王师傅在,舒甜都想偷吃一口生胡萝卜。   准备完所有的调料之后,便要开始调鱼香汁了。   鱼香汁的配比非常重要,这儿的酱油分不出生抽和老抽,舒甜便只能凭感觉放下两勺酿酱油。   酱油之后,她又加入了陈醋,白糖、盐和淀粉等。   几种调料都十分常见,但是混合在一起时,却能带来惊人的变化。   舒甜用勺子搅了搅这碗鱼香汁,闻起来香中带酸,恰当好处。   王师傅主动帮舒甜起锅烧水,将胡萝卜丝、木耳丝放到开水中焯了一道,然后盛在盘子里,递给舒甜。   舒甜笑意盈盈地接过:“多谢王师傅。”   她另起一口铁锅,淋了一勺油进去,火舌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油很快便烧成了香味。   舒甜将腌制好的肉丝一股脑儿倒进锅里,油锅激动地发出“滋滋”声,似乎欢迎至极。   舒甜抄起锅铲,翻炒起肉丝来,片刻过后,软塌塌的肉丝就变得硬挺了些,泛红的肉色也逐渐变白。   待肉丝全部变色之后,舒甜一把将肉丝捞了出来。   锅中的底油留下来,为葱姜蒜炒香。   锅里的热闹不停,葱姜蒜一下进锅里,香味立马腾然而起。   是时候放泡椒了。   做鱼香肉丝,最好选用红色的泡椒,可以和青椒丝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好地刺激食客的味觉。   这泡椒是外面买的,提前用鱼水泡过,红得有些剔透。   泡椒一跳入锅里,香味又上升了一个层级,周边的厨子们,忍不住都围了过来。   他们大多是北方人,会做蜀菜的人不多,知道舒甜为人大方不藏技,便都伸长了脖子看向锅里。   “好香,闻着我都有点儿饿了……”   “这鱼香肉丝看起来简单,但要做得好吃可不简单,要等出成品才知道……不过看样子,应该八九不离十……”   “连我都想报名在饭堂吃午膳了……”   杨师傅原本坐在伙房一角监工,闻到香味儿,忍不住将目光投来,却看见了一群围观厨子的背影,顿时气得吹胡子。   舒甜将肉丝、胡萝卜、木耳、青椒等下入锅里,和葱姜蒜及泡椒汇合,满满当当的一锅,终于齐全了!   舒甜将调好的鱼香汁,从锅边倒入——“唰”地一声!整锅鱼香肉丝都发出愉悦的声响。   浓浓的鱼香汁裹着肉丝,酱色一点一点浸染到肉丝之上,锅里咕咚咕咚冒着泡泡,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美味。   整锅鱼香肉丝都泛着油亮的酱色,无比诱人。   众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翠的肚子“咕咕”两声,她连忙捂住了肚子,小虹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舒甜将鱼香肉丝盛了出来,放到一个大碗里。   然后,她擦了擦手,拿起一个略小的勺子,舀起鱼香肉丝。   五彩斑斓的鱼香肉丝,在勺子的挑动下,微微颤动,勺子移动的时候,汤汁差点儿要滴下来,直到稳稳当当进入餐盘,众人才放下心来。   连王师傅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餐盘的格子离得很近,咱们放菜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混到了其他的格子里,会影响观感。”   舒甜笑着说道,其他厨子们看得认真,纷纷点头。   以前的午膳,都由薛大娘带着几个杂役在饭堂里盛饭盛菜,那做法实在太过粗鲁,让人提不起食欲来。   舒甜在一个餐盘里,放好了鱼香肉丝,然后将其他厨子做的椒盐土豆片、炒青菜等一一放了进去,最后,将米饭填入了最大的格子里。   五彩缤纷的鱼香肉丝,金黄焦香的土豆片,绿油油的新鲜蔬菜,香软又白糯的米饭,共同组成了一份午膳。   每个格子单独看起来都非常规整、美观。组合在一起则赏心悦目,令人垂涎欲滴。   王师傅看得高兴,大手一挥:“以后咱们的午膳,就按照这个模样装盘!”   厨子们齐声应和,他们对以后的午膳,更有信心了。   王师傅一声令下,厨子们撸起袖子,开始装其他的空余餐盘。   就在这时,薛大娘急匆匆地过来了,她满脸焦急,声音尖细:“王师傅,不好了!今儿中午原本有四十多位大人用膳的,但有尹大人他们还在衙门议事,说是不过来用膳了,估摸着要少十几个人呢!”   一想起那么多饭菜要浪费,薛大娘就有些发愁。   王师傅微愣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薛大娘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问:“将近一半人不来吃饭了,你们不是白忙活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舒甜站在一旁,莞尔一笑:“他们不来,我们可以送过去呀。” 第53章 会面   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里,千户们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   夜屿坐在长案前,静静看着尹忠玉和吴鸣争辩下江南的事。   尹忠玉浓眉微蹙:“大人,这江南兵器厂的地址十分隐晦,属下找了当地的同僚,他们查了好几日,也没有查出踪迹来……会不会那个孩子给的信息有误?”   据豆豆说,他家在江南毕县,既然他爹在当地务工,那这江南兵器厂,应该就在毕县才是,但当地的锦衣卫将毕县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兵器厂。   吴鸣看了尹忠玉一眼,道:“他们没找到,不代表没有……那孩子应该不会撒谎。”   尹忠玉嘟囔道:“你怎么知道不会撒谎?就算不会撒谎,也可能记错了地方啊!”   吴鸣争辩道:“不可能,你这是瞎揣测,一定是你找的人不靠谱……”   尹忠玉涨红了脸:“你才不靠谱!”   吴佥事敲了敲桌子,严肃了几分:“别吵了,听听大人怎么说。”   夜屿目光逡巡一圈,淡淡开口:“还没出发就开始吵架,既然闲得发慌,就去校场跑圈。”   两人立即闭了嘴。   夜屿见他们老实了,继续道:“江南传回来的消息不见得可信,而那孩子有没有说错,也要验证完才知道。一切,等你们下了江南再说。”   尹忠玉想起一事,他忍不住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要带着那个孩子下江南?”   夜屿挑眉:“不然呢?”   尹忠玉眼角抽了抽,鬼才知道怎么带孩子!   “吴鸣,这孩子交给你带吧……”尹忠玉连忙拱手,一副退位让贤的样子。   吴鸣一愣,不服道:“凭什么给我带?我……我也不会带啊!”   尹忠玉理直气壮:“你都是成过亲的人了,怎么连孩子都不会带?”   吴鸣翻了个白眼:“谁说成亲了就会带孩子!?我又没孩子……”   尹忠玉:“成亲了为什么不生孩子!那你成亲有什么意义?”   吴鸣:“关你屁事!”   夜屿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头疼。   吴佥事嘴角抽了抽,低声对夜屿道:“这对活宝一起出去办案……真的能行吗?”   夜屿勾唇,笑而不语。   尹忠玉出自锦衣卫世家,是在锦衣卫的体系里滚大的,许多人卖他爹的面子,都对他也有所照顾,他便大大咧咧惯了,办起事来效率高,但不免有些粗线条。   而吴鸣出身寒微,为人有些敏感,平日在上峰面前事事谨慎,周全细致,恰好可以补充尹忠玉的不足。   这两人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尹忠玉看不惯吴鸣的谨小慎微,吴鸣不喜欢尹忠玉的优越感,时不时要吵几句嘴。   吴佥事想了想,道:“要不然……雇个人,专门带孩子?”   万一这两活宝把孩子弄丢了,那岂不是更麻烦。   夜屿沉思一瞬,低声道:“容我想想。”   吴鸣见到夜屿脸色,忍不住轻叹一声:“大人……若是为难,不如孩子还是交给属下来带吧……”   尹忠玉一听,也有些动摇,小声道:“实在不行……我也是可以的……不就是把屎把尿吗……”   吴鸣忍无可忍:“人家七八岁了,哪里需要把屎把尿?”   尹忠玉“哎呀”一声:“我说了我不会带孩子嘛!”   夜屿打断他们:“够了,这孩子不用你们管了,都闭嘴。”   两人面色一僵。   吴佥事见两人挨了训,便笑呵呵地打起了圆场,道:“那这事……就先讨论到这里罢。对了!今日饭堂的午膳有了新花样,说是给我们直接送过来呢!”   说罢,他看了夜屿一眼,试探性问道:“还有不少弟兄都在忙着,不如咱们就在衙门吃罢?”   衙门离饭堂并不近,不去饭堂的话,来回能省下约莫两刻钟的时间。   夜屿默许地点了点头。   吴鸣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大人,您也同我们一起用膳吗?”   夜屿站起身来,好整以暇道:“不了,我有些事要办。”   三人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后厨的午膳,便送来了。   王师傅对今日的午膳抱有满满的期待,于是亲自送了过来,舒甜见他兴致高昂,便也陪着他一起。   王师傅笑容可掬地将餐盘从食盒中卸了下来,放到衙门内的一处长桌之上。   “各位大人,这是今日的午膳,鱼香肉丝公务餐,请慢用。”   “公务餐!?”尹忠玉喃喃出声,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他忍不住第一个去看,一个个方盒子似的餐盘,重叠地放在一起,累得很高。   “今日这餐食,倒是有些意思。”尹忠玉忍不住笑起来,他拿了最上面的一盒,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小小的餐盘上,有一个配套的木头盖子,尹忠玉一伸手,便轻而易举地将木头盖子揭开了。   “哇……”他忍不住惊呼起来。   盖子揭下之后,饭菜的香味迎面扑来,尹忠玉感觉自己结结实实感受到了饥饿。   翻盘里,软糯的白米饭,颗颗莹润,冒着热气;   五颜六色的鱼香肉丝,错落地交织在一起,挤在最大的格子间里,看着十分热闹;   而椒盐土豆片,则被整齐地码放在次大的格子间里,很是美观;   就连尹忠玉最讨厌的青菜,都乖乖巧巧躺在小格子里,一清二白,诱人不已。   尹忠玉这么一惊呼,其他还没领饭的锦衣卫们,纷纷围了过来。   “呀,如今的午膳变成这样了吗?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闻着好香!以后终于能把爱吃和不爱吃的分开了!”   “王师傅,还有吗?我也要一盘!”   王师傅和舒甜准备好的十几个餐盘,顷刻间就瓜分殆尽。   吴鸣好不容易抢到了一盒,不禁有些窃喜,他揭开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香味装进肚子里才满意。   他夹起一点鱼香肉丝,送入嘴里——   肉丝很有嚼劲,酸中带甜,同时还渗出了些许香辣,越吃越有滋味。炒熟的木耳,绵软中还有些脆意,被汤汁浸透后,吃起来十分丰美,胡萝卜的搭配,让这道菜的口感更加多样化,嚼起来“嘎吱嘎吱”的,   一口鱼香肉丝下肚,吴鸣连忙趴了一口饭。   吴鸣拿起一个小勺,将鱼香肉丝的汤汁,浇到了米饭里。   乳白色的米粒,逐渐变成好看的酱色,一片鲜香。   吴鸣先是耐心地将他们拌匀,然后低头,大快朵颐。   鱼香肉丝和米饭,是绝配。   吴鸣正在享受自己的午餐,但却发现一旁的付贵没有动筷。   他的午膳还好好地盖着,一动不动。   “付兄,你不吃吗?”吴鸣忍不住问道。   付贵面无表情道:“这东西,我没吃过。”   付贵的挑食是出了名的,他一向不会轻易尝试没吃过的食物……尤其是,还换了他不熟悉的形式。   范通通“嗷呜嗷呜”地吃着,大半盘饭菜已经下肚,他嘴里含糊不清道:“不吃拉倒,给我!”   尹忠玉也嘿嘿一笑:“付兄,分我一半呗!”   吴鸣干咳两声:“实在吃不完,给我也行的……”   众人不争还好,一争起来,这份饭就变得格外香了。   三人说完,手一齐向付贵的餐盘伸去   付贵眼皮跳了跳,立时出手,“啪”地一按!   “想都别想!”付贵瞄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我不过是想先等你们尝尝味道……”   众人一愣,尹忠玉小声嘀咕:“早知道不告诉你这么好吃了……”   吴佥事也坐在桌前,怡然自得地享用着美味,他笑道:“王师傅,今日这午膳滋味不错!”   王师傅甚少得到夸奖,尤其是来自顶级上峰的夸奖,他顿时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吴佥事过奖了……这、这鱼香肉丝是舒甜做的,连食盒也是她想的。”   舒甜抿唇一笑:“王师傅别谦虚了,是您先提出要改进午膳的,可见成效不错。”   吴佥事肯定地点点头:“最近的饭堂是经营得越来越好了,改明儿让各个分部的后厨总管,都来指挥司学习学习。”   锦衣卫的组织遍布五湖四海,这儿算是总部,就连京城周边,都有好几个分部。   见锦衣卫大人们吃得高兴,舒甜和王师傅便准备退下,舒甜下意识抬眼,只见夜屿面色淡淡地站在桌案前,正微微弯腰,提笔写着什么。   舒甜迟疑片刻,小声问:“夜屿大人……不吃点东西么?”   舒甜此言一出,王师傅便惊呆了。   他从没见过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问指挥使大人吃不吃东西?   他下意识拉了拉舒甜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   然而吴佥事等人经过羊肉汤的事件,已经见怪不怪了,反而很好奇,夜屿会如何回答。   夜屿闻声,手指微微顿住。   他没有抬眸,低声道:“不吃了。”   舒甜蛾眉微拢,总是不按时吃东西,难怪胃腹不好。   夜屿又补充一句:“出门吃。”   众人一惊。   舒甜微微颔首,和王师傅一起离开了。   夜屿静静放下笔,抬眸看了一眼,那个婀娜纤细的背影轻盈离去,似有几分雀跃。   -   夜屿换了一身寻常便服,又将绣春刀留在锦衣卫指挥司,然后随身带了把惯用匕首,就出门了。   出了锦衣卫指挥司,便是城北的主街,主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此时正值晌午,酒楼食肆的招呼声、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夜屿余光扫过四周,确认没人跟踪,便闪身没入人群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夜屿出现在城东湖边。   冬日严寒,北风呼啸,这湖泊的位置接近城郊,人迹罕至。   夜屿独行好几里,都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湖泊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灰蒙蒙的天色收入囊中,水天一色,皆是雾霭蒙蒙,烟波浩渺。   云雾如白纱一般,轻轻笼在湖面上,这并不是适合垂钓的季节,但湖泊中央却停着一艘并不起眼的小舟,小舟之上有一人,坐于船头垂钓,看起来亦真亦幻。   夜屿长眉微挑。   一位老叟缓缓走过来,他穿着朴素,但精神矍铄,整个人透着一股儒雅的气质。   他到了夜屿面前,躬身行礼。   老叟:“夜屿大人,我家主人已经到了,就在那湖心。”   说罢,老叟伸出手,指了指那湖心的小舟。   夜屿微微颔首,屏息提气,双足轻点,一跃而起!   他足尖踏浪,不足十步,便稳稳当当地落到了湖面的小舟之上。   小舟上的垂钓之人身形微动,他转过身来,抬起眼帘,似笑非笑道:“小夜屿啊,你怎么才来?” 第54章 油酥豆   湖面沉静,唯有小舟边,漾出一圈圈涟漪。   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银灰色的便服上,绣着低调的金丝云纹,用料很是考究。   一双狭长凤眼,微微上挑,温和中透出几分高贵,气度不凡。   他悠哉地坐在船头,手里执着一根极细的鱼竿,身旁的竹篓还空空无也,看来还一无所获。   夜屿拱手,低声:“王爷。”   宁王勾起薄唇笑了笑:“你这一落地,把本王的鱼儿们都吓跑了,罢了,我们进去聊吧……张勉——”   说罢,船舱里走出一名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宁王的护卫,张勉。   宁王将鱼竿递给他:“给你,今日不钓到鱼,本王就不回去了……”   张勉从善如流,颔首应是。   宁王与夜屿一前一后,入了船舱。   这小舟外面看着简单,等到了船舱内,才叫瞠目结舌。   几尺见方的船舱里,铺着珍稀的白色兽皮,坐上去柔软舒适,香炉、炭火、木几、茗茶,一样不少。   茶壶搁在炭火之上,热雾萦绕。   宁王缓缓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嗯……冬日饮云雾,别有一番滋味。”   宁王抬眸,看了夜屿一眼:“尝尝?”   夜屿微微颔首,端起茶杯,勉为其难地碰了碰茶水。   宁王皱了皱眉:“你这小子,真是暴殄天物。”   夜屿:“……”   宁王放下茶杯,不徐不疾道:“你看今日这见面的地方如何?为了避免那个昏君发现,本王可是想了很久……”   夜屿挑了挑眉:“比上次好。”   上次之所以被东厂的人发现,是因为宁王非要去吃京城最好的狮子头,结果酒楼里的小二被人收买了,便出卖了他们的行踪。   宁王干咳了两声,笑道:“哎呀,都过去了……你没事就好。”   他一向如此,看起来玩世不恭,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小夜屿,江南的事,查得如何了?”   夜屿低声道:“江南洪水决堤一事,已经确定和梁潜有直接关系,除此以外的罪行,梁潜也吐了大半出来,但是江南兵器厂一事,他却死活不肯说。”   宁王有些不可置信:“去了诏狱还不肯吐出来的秘密,确实非同一般。”   夜屿赞同宁王的说法,他继续道:“所以我打算去一趟江南,查一查此事。”   宁王笑了两声:“不是说去采水么?你这是要欺君啊……”   宁王饶有兴趣地看着夜屿,狭长的凤眼勾着笑。   夜屿也淡笑一下:“也是,我看王爷这壶就很好,不如赏给我罢。”   宁王笑起来。   顿了顿,宁王语气正经了几分:“梁潜的位置空出来后,本王已经安排好了人选,待你到江南之时,他也会走马上任,可以暗中接应你。”   夜屿点头:“多谢王爷,但有另外一件事,我颇为担心。”   宁王思虑片刻:“徐一彪的事?”   “不错,徐一彪被抓到京城之后,就关押在大理寺,不许任何人探视,不知道会作何安排。”   宁王也蹙起眉来:“昏君每日想一出是一出,他八成是怕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你,会让你恃宠而骄,于是便想办法分你的权利,这是他的惯用伎俩……这事你别担心,本王会想办法。”   船舱外,一阵水花响动。   张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王爷,鱼钓上来了。”   宁王面色微变。   “怎么本王坐了一个时辰都没有鱼上钩,你才坐了多久!?”   宁王有些郁闷,说罢,他摆摆手:“将鱼烤好了再送进来!”   夜屿嘴角抽了抽:“王爷要在船上烤鱼?”   要知道,这可不是游船画舫,而是一叶扁舟,风大一点随时能翻的那种。   宁王促狭地笑了笑:“就地取材,图的就是一个‘鲜’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的乐趣,小夜屿是不会明白的。”   夜屿:“……”   “对了,你的胃疾如何了?本王前段时间去北疆见了老白,他说你很不听话啊……”   宁王一面喝茶,一面抬眸看向夜屿。   夜屿面色无波:“一切如旧。”   宁王轻叹一声,道:“老白早就说了,他那药是指标不治本,你那么严重的胃疾,不能一味靠着药性压制疼痛,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必须配合饮食调理,慢慢让胃腹趋于正常。”   宁王说着,面色凝重了几分:“若不是老白告诉本王,本王还不知道,你从去年开始,就胃疾频发了?这说明……那药,已经逐渐失效了,没错吧?”   夜屿绷着嘴角,没有说话。   宁王见他默认了,转而语重心长道:“你这样下去,不出两年,便会药石无灵……夜屿,我们大事未完,你难道真的想死吗?”   夜屿沉声:“王爷,只要夜屿活着一天,就不会忘记我的使命……但至于我的胃疾,顺其自然便是。”   宁王只感觉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语气严厉了几分:“我知你心中有结,不愿接纳食物,但为了好好活下去,你必须在药失效之前,把胃腹调理好。”   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有几分沉重。   宁王低声道:“本王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你明白吗?”   夜屿眸光微动,手指攥成拳,淡淡“嗯”了一声。   宁王敛了敛神,故作轻松道:“罢了,改明儿本王送个厨娘去你府上,日日盯着你吃东西便是了。”   夜屿面色微顿,低声:“不必。”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两个字:“我有。”   宁王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不会是昏君赏给你的那个吧?当心被毒死。”   夜屿:“……”   夜屿无奈道:“王爷放心,我不会让那人近身的。”   宁王真是正经不过三秒。   船舱外的炭火“哔剥”作响,一阵烤鱼的香味,徐徐飘来。   张勉的声音再次响起:“王爷,烤鱼好了,是否呈上来?”   宁王眉头微动,嘴角带笑:“呈上来。”   他抬眸,看了夜屿一眼,道:“张勉手艺不错,你也尝尝?”   夜屿眸色微滞,摇了摇头。   宁王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张勉撩起船舱垂帘,将一盘烤鱼端了进来。   宁王低头,看了一眼烤鱼。   鱼皮焦黄,红椒鲜艳,葱花零星点缀,蒜瓣白得亮泽。   表皮上的几道划痕,已经被烤得微微翻起,还没尝便已经知道有多脆了,烤鱼的香味充满整个船舱。   宁王优雅起拿起玉筷,轻轻戳下鱼腮,扒拉下一块肉来,慢条斯理道:“这鱼啊,最好吃的是‘月牙肉’,也是鱼的脸面。”   说罢,他将鱼肉送入口里,鱼肉鲜美,入口即化,浓浓的酱汁蕴含在鱼肉之中,与肉质融为一体,咽下之后,仍然口齿留香。   夜屿面无表情地看着宁王吃鱼。   他越是显得没兴趣,宁王便越想引诱他。   “你瞧瞧,这一块,是鱼腩。”宁王用玉筷戳开鱼腹的部分:“鱼腩柔软,几乎没有鱼刺,吃起来很是方便……最适合胃不好的人吃了。”   夜屿仍然没什么反应。   宁王只得夹起一块鱼腩,送入自己嘴里,鱼腩软中带弹,嫩生生的,沾了点儿料汁,滋味简直无可比拟。   宁王自顾自地点头:“味道不错。”   冬日还能钓上来的鱼儿,都是习惯在低温水中生存的,这类鱼儿生长周期长,吃起来肉质弹润,尤其美味,只不过太难钓了。   宁王精于饮食之道,在吃食上十分挑剔讲究,能得到他的认可,对张勉来说,无疑是很大的鼓励。   张勉拱手:“多谢王爷。”   张勉原是个厨子,后来被宁王重金挖到了王府,之后便经常将他带在身边,还教人传他武艺,于是他便成了厨子加护卫。   夜屿沉默地坐在对面。   香喷喷的烤鱼就在对面,但他就是提不起兴趣来。   夜屿忍不住回想前两次进食……他本来也是不愿的。   那一次在饭堂,她小心翼翼地将当归羊肉汤放到他面前……一贯波澜不惊的夜屿,突然有些讶异。   她低眉浅笑,纤长的手指,轻巧地拨开羊肉汤的盖子。   她轻轻道:“这一盅汤,是给夜屿大人的。”   当时,夜屿不动声色抬眸看她,她抿着樱唇,睫毛忽闪,眼神有些忐忑。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些不忍拒绝。   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以为他受伤了,才为他单独熬制了当归羊肉汤。   那羊肉汤滋味鲜美,透着淡淡的药味……夜屿记忆犹新。   第二次,她为孩子们做生煎包。   在夜屿眼中,食物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平日身边的人,也很少会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而她却不管不顾,直接将生煎包盛在碗里,递到他面前。   她眼波流转,顾盼生姿,俏生生对他说——   “大人今日还没吃东西罢?尝一尝嘛,我做了很久的。”   “大人脾胃不好,只尝尝上面绵软的部分就好,下面煎硬的面皮部分,就不要吃了。”   夜屿再一次,鬼使神差地听了她的话。   他多年没有吃过包子,原以为胃腹会疼痛难忍,但没想到,只是撑了一会儿。   夜屿还没有完全适应腹中有食物的感觉,对食物依旧没有什么兴趣,但……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宁王优雅地吃着烤鱼,他见夜屿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忍不住道:“你这种表情,是会影响本王食欲的。”   夜屿淡笑一下:“如此,那我便告辞了,王爷慢用。”   宁王也不含糊,让张勉送他出去。   “等等。”   宁王突然开口,他放下玉筷,侧头,看向夜屿。   夜屿身形顿住,回头问道:“王爷?”   “本王托你找的人……找到了么?”宁王语气沉沉,丝毫没有方才的轻松了。   夜屿摇头,低声道:“杳无音信。”   宁王眼神黯然几分,喃喃道:“也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还在不在这个世上……犹未可知。”   夜屿见宁王有几分失意,开口道:“王爷放心,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继续找的。”   宁王点点头,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只要活着便好……”   夜屿沉默一瞬,转身离去。   -   夜屿回到都督府时,天已经黑了。   东苑,樊叔和秋茗正在帮夜屿收拾行装。   “大人,您看看,带着些东西去江南,可够了?”   夜屿顺着樊叔的指向看去,顿时皱了皱眉。   樊叔一共备了两个大箱子,里面除了日常要用的衣物,便是他的药。   樊叔认真嘱咐道:“大人,这是给您药浴补充体力的药……这个是抑制胃疾的药……你一定要记得每日使用!”   夜屿出声道:“需要带这么多吗?”   樊叔一本正经道:“当然!您此去江南,少则半月,多则数月,药可是万万不能断的。”   夜屿虽不情愿,但也无法反驳。   樊叔思索一瞬,又道:“不如让老奴跟着您下江南吧?还可以照料您一二。”   夜屿面色微顿,蹙眉道:“不必了,我此去有公务在身,会快去快回,你帮我看着都督府便是。”   樊叔还是有些担心:“可是大人,与您同行的还有孩子,带着他,恐怕也多有不便……要不把秋茗带上?秋茗是姑娘家,能帮忙带孩子,还能帮大人煎药!是吧秋茗?”   秋茗连忙应声:“是是……”   夜屿看了秋茗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们先收拾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说罢,夜屿便离开了都督府。   还有两日便要下江南,豆豆已经被接到了锦衣卫指挥司,今夜被安排在后院的厢房之中。   既然冯丙能跟到难民村,自然而然会查到他马上要下江南,江南兵器厂的事牵连甚广,还没弄清楚之前,不能让东厂进来搅局。   那个孩子必须保护好。   夜屿眸色沉沉,快马加鞭向锦衣卫指挥司奔去。   -   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里,灯还亮着。   夜屿快步踏入衙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夜屿有些疑惑,本该是尹忠玉去接豆豆的。   守卫见他伫立在门口,便过来禀报:“大人,吴佥事和尹大人他们,去饭堂用宵夜了。”   夜屿眸光微动,转身向饭堂走去。   饭堂里灯火通明,时不时传出说笑声,夜屿走到门口,步子微顿。   饭堂里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香甜味,十分好闻。   豆豆不经意抬头,率先看见夜屿,惊喜地唤出声来:“大人!”   一桌人都回过头来,纷纷起身。   吴佥事:“大人回来了?今日有些晚了,属下还以为您会直接回都督府。”   夜屿微微颔首,此时确实有些晚了,吃宵夜的人已经散去,唯独他们这一桌,才接了豆豆不久,刚刚到饭堂。   尹忠玉笑道:“大人回来得正好,一起用宵夜罢?”   夜屿没说话,他目光一转,落到备餐区那个纤巧的身影上。   舒甜冲他一笑:“我有准备大人的份哦。”   夜屿微愣,随即,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豆豆有些胆小,方才还在和尹忠玉打打闹闹,夜屿来了,他便乖乖坐在了一旁,不说话了。   夜屿与众人落座在桌前。   舒甜端着托盘款款走来,她将托盘中的小碟轻轻放到桌上,眉眼微弯:“诸位大人,牛腩煲过一会儿才好,先吃点儿油酥豆罢。”   油酥豆其实就是炸黄豆。   看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并不容易。   黄豆用水泡过之后,会变得膨胀起来,这时候需要设法沥干水分,才能下锅炸制,否则会被热油溅伤。   油酥豆最好选用玉米油炸,玉米油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可以和黄豆味道更好地融合起来,让豆子变得更香。   且炸豆子,需要用极小的火,耐心地慢慢炸制,直到膨胀的豆子,被一点一点榨干水分,变得焦脆之后,才算是成功了。   此刻,一旁金黄喷香的油酥豆摆在众人面前,但他们只在餐前吃过花生、瓜子等小食,却没有吃过油酥豆,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如何下手。   舒甜笑道:“诸位大人,这油酥豆上面洒了椒盐,属于咸香口感,吃起来香脆可口,各位尽可尝尝。”   众人点了点头。   尹忠玉正想动手,可他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终究忍住了。   舒甜站在夜屿身旁,低声道:“这油酥豆是炸的,不太适合大人食用。”   夜屿面色微顿,淡声:“你们不必顾忌我。”   众人一听,也轻松了几分。   豆豆盯着油酥豆好一会儿了,抬起头看向舒甜,怯生生问道:“舒甜姐姐,我可以吃么?”   舒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可以,但是小孩子不可以吃太多,容易咳嗽。”   豆豆乖巧地“嗯”了一声。   舒甜便帮他舀起一勺油酥豆,放到他面前的碗里。   豆豆眯起眼睛笑:“谢谢舒甜姐姐。”   说罢,他伸出小手拿起筷子,颤颤巍巍地夹起一颗油酥豆。   油酥豆个头小,又有些滑,豆豆好不容易夹起了它,便迫不及待地送入口里。   “嘎吱!”油酥豆在孩子的口腔里崩开,油香焦脆,豆味香浓,还带着隐隐的甜。   豆豆顿时瞪大了眼:“舒甜姐姐!油酥豆,好脆啊!”   说罢,他又夹起一颗油酥豆放进嘴里。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满嘴香酥,脆蹦蹦响个不停。   尹忠玉按捺不住了,也舀起一勺油酥豆,放入自己的碗中。   他没用筷子,直接用手抓了两颗豆子,往嘴里一丢——嚼起来嘎嘣脆!   尹忠玉:“唔~比花生好吃!”   说罢,他便一颗接着一颗地往嘴里送。   吴佥事很少吃油炸类的东西,但见到尹忠玉吃得津津有味,便也忍不住夹起一颗,送入口里。   吴鸣见上峰开吃了,便也跟着开吃。   这样的食物,很适合聊天,也很容易上瘾。   尹忠玉:“吴鸣,你案牍整理完了吗?嘎吱嘎吱……”   吴鸣轻叹一下:“没呢,下江南之前,我要赶紧完成案牍整理才是……嘎吱嘎吱……”   吴佥事咽下口中的油酥豆,忍不住道:“你们能不能吃完饭再说话?注意点儿吃相,你们好歹是锦衣卫指挥司的千户!”   尹忠玉不以为然地笑笑,吴鸣则从善如流地应声。   夜屿目光淡淡,眼见着一盘油酥豆见了底。   众人还意犹未尽,恨不得连盘子都舔干净。   夜屿无奈扶额。   他站起来,转身走到备餐区面前,舒甜正在焖牛腩煲。   满满一锅牛腩,正咕咚咕咚冒着泡泡,香味浓郁,闻而生津。   舒甜下意识抬眸,对上一双清冷淡漠的眼睛,她有些讶异地张大了眼:“大人?”   夜屿看她一瞬,缓缓道:“我有话对你说。” 第55章 牛腩煲   夜色阑珊。   饭堂前的中庭里,树影婆娑,灯火幽暗,寒风拂过,吹得人发丝微乱。   夜屿静盯舒甜一瞬,开口道:“我要去一趟江南。”   舒甜伸出手指拢了拢头发,笑道:“我知道。”   前几日他们一起在难民村时,他就说过,要带豆豆下江南查案。   夜屿看着舒甜,踟蹰片刻,开口道:“你可愿随我一起去?”   舒甜讶异了一下,眨眨眼。   夜屿轻咳一下,又吐出几个字:“五倍工钱。”   舒甜愣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夜屿蹙眉,不够?   舒甜笑着问:“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呢?”   夜屿敛了敛神,道:“照顾豆豆,以及每日煎药一副。”   舒甜会意。   “我们此去江南,快则半月,慢则月余,不会耽误你太久……如何?”   夜屿语气淡淡,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舒甜。   饭堂中,吃完油酥豆的众人,都好奇地围到了门边,脑袋叠起罗汉来,竖起耳朵听。   “那玉娘怎么办?”舒甜问道,如今她住的地方和玉娘是一墙之隔,可以听到隔壁的一举一动。   夜屿淡声:“自有人盯着她。”   舒甜微微颔首。   她心里惦记着那锅牛腩,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夜屿又道:“路上可能会遇到危险,但你放心,我会护你周全。”   她挑眼看向夜屿,笑容里含了一丝调皮:“这样吧……大人若能每日试着吃一顿饭,我便随大人下江南,好不好?”   她眼波流转,看起来俏生生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   夜屿眸色微顿,犹豫了片刻。   “罗汉”们都睁大了眼。   吴鸣压低声音:“董姑娘胆子可真大啊!”   尹忠玉一脸崇拜:“真乃女中豪杰,她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么?”   吴佥事摇摇头:“若大人答应了……那才真是奇了。”   他跟着夜屿多年,别说让他每日一顿饭,一个月都见不着他正常吃一口东西。   气氛凝滞一瞬。   “好。”   话一出口,连夜屿自己都有些惊讶。   舒甜听了,眉眼一弯,有点儿小小的得意:“那我们可说好了噢!”   舒甜笑着转身,又娇娇俏俏地觑他一眼:“别忘了五倍工钱。”   夜屿:“……”   舒甜抿唇一下,入饭堂看她心心念念的牛腩煲了。   门口扎堆的众人目瞪口呆。   豆豆小声问道:“这是不是说明,舒甜姐姐要和我们一起下江南了?”   尹忠玉点点头,用力搓了搓豆豆的脑袋:“太好了,终于不用给你把屎把尿了!”   豆豆有些嫌弃地避开他的手:“谁让你把屎把尿了?”   吴鸣也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他又有些疑惑了。   按说豆豆要跟着他和尹忠玉,而大人代天巡视,去江南采水祈福。   虽然都是下江南,走得却是完全不同的路线。   董姑娘如何一面照顾豆豆,一面为大人煎药呢?   但吴鸣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一问,便被一声清越的呼唤吸引了——“牛腩煲出锅啦!”   尹忠玉最先反应过来,第一个冲回桌前。   其他人佯装无事,也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舒甜已经将牛腩煲放到了桌上,被砂锅焖煮过的牛腩煲,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香味儿,随着热腾腾的水雾,萦绕到众人鼻尖。   萝卜牛腩煲的工序并不复杂,但难的是掌握火候和配比调料,舒甜从傍晚的时候,就开始做这锅牛腩了。   牛腩煲需要选用上等的牛腩肉,仔仔细细焯水过后,取掉表面的血沫,然后再清洗干净。   生姜、大蒜、大葱等缺一不可,算是基本味道的打底料。   而香叶、八角、花椒、桂皮等香料的加入,才是让牛腩煲能滋味升级的关键。   热锅凉油下葱姜,然后将焯过水的牛腩,放入锅中翻炒。   此时的牛腩还有些泛白,感知不出太强的香味,舒甜仔仔细细地炒干里面的水分,然后洒下黄酒去涩,放了些许酱油、豆酱提味。   浅色的牛腩,经过酱料的洗礼之后,逐渐变成了浓重的酱色,整锅牛腩变得浓墨重彩,舒甜便再洒下八角桂皮等香料,这便是牛腩滋味丰富的关键。   炒熟的牛腩,需要加水焖煮半个多时辰,最后在一口砂锅中放入白萝卜打底,再将牛腩及汤汁倒上去,焖煮一刻钟,才成了众人面前的这锅牛腩煲。   夜屿独自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回到桌前时,面前已经多了一碗盛好的萝卜牛腩。   牛腩看上去,酱色浓郁,油光微闪,萝卜低调地埋在汤汁里,只堪堪露出一些乳白色的棱角,一看就吸饱了汤汁。   由于夜屿说过不用顾忌他,于是其他几人便没有等他,已经大快朵颐起来。   尹忠玉夹起一块牛腩,牛腩微微一抖,汤汁差点儿溅了出来,他赶忙塞进嘴里,一嚼,牛腩软烂适度,弹滑柔韧,香浓的酱汁一下被挤到口中,满口浓香。   “唔……好吃好吃!”尹忠玉一边吃着牛腩,一边啧啧称赞。   吴鸣则夹起一块萝卜,这萝卜染了酱汁,乳白中微微有点泛红,闻起来有股荤香。   但凡素菜沾了荤香,立马就不一样了。   吴鸣轻轻吹了吹萝卜,然后小心地将萝卜送入口里,牙齿一咬,萝卜清甜绵软,粉糯粉糯的,在嘴里裂成两半,热乎乎,香喷喷,吃得他不亦乐乎。   “董姑娘的手艺……真是不错……”   吴鸣一边吃着萝卜炖牛腩,一边盘算道,若是哪一天能让自己夫人向董姑娘学一学,就好了。   吴佥事一言不发地吃着萝卜炖牛腩,还时不时给豆豆夹两块,不然以尹忠玉和吴鸣的速度,豆豆可是一块也吃不着啊!   夜屿收回目光,注意力放到自己的碗里。   他也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块牛腩,启唇,蜻蜓点水般尝了尝牛腩。   丰润的汤汁染上唇舌,微咸中带着极致的鲜美,来自牛肉的独特浓香,还有萝卜溶于汤汁的清甜,尽在这一小口里。   夜屿眸色微顿,嘴唇轻抿。   他的记忆中,没有过这样的滋味。   这感觉,和他八岁在白明山上练功之时,首次能使出轻功的感觉一样。   这是一种从未尝试过、忐忑不安,却又跃跃欲试的感觉。   夜屿眼神亮了几分。   这萝卜炖牛腩里,还混着些许牛筋,他夹起一块看了看,默默送入口里。   牛筋炖得软烂入味,吃起来胶质微黏,丰泽弹牙,唇舌与牛筋针锋相对几轮,牛筋终于败下阵来。   一口暖暖的牛筋顺着咽喉滑入胃腹,好似一个不速之客,引得胃腹一阵不安。   夜屿停下筷子,静静坐着。   但胃里并没有他预期的翻江倒海,只是略微有些异物感——他的胃腹还没有习惯,时常有食物进入。   以往,他对食物是没有任何兴趣的。   就算为了调理胃腹,勉强自己吃下去,胃里也会发出抗议,逼得他难受至极。   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夜屿对食物都十分抗拒。   但奇怪的是,舒甜每次笑吟吟地将食物呈过来给他,他却并没有很反感。   居然还鬼使神差般,接受了一次又一次。   夜屿面色淡淡,坐了一会儿,他目光扫了一圈,尹忠玉已经吃得满头大汗,吴鸣连汤都已经喝完了,而吴佥事忙着给豆豆擦嘴——豆豆太喜欢吃这牛腩,结果弄得满脸都是。   原本寒气迫人的夜晚,突然有了一丝温暖的烟火气。   夜屿眸光微暖,他夹起第二块牛腩,送入口里,细细咀嚼着。   这时,舒甜端着一个大碗,缓缓走来。   “诸位大人,需不需要来点粿条?”   众人抬眸一看,舒甜的碗里放着一大碗粿条,看起来和米粉很像。   尹忠玉有些疑惑:“这不是米粉吗?”   舒甜笑道:“粿条和米粉很像,但岭南偏南的地域,更爱粿条。   因为粿条是用生米浆制成的,米味相较于米粉会更加浓郁,也会略厚一点。”   提到“生米浆”,夜屿的眉头不经意挑了挑。   舒甜站在夜屿身旁,微微俯身,将粿条加入余下半锅牛腩煲中。   她下厨时,长发总是一丝不苟地绑在身后,侧身之下,长发微垂,发出阵阵幽香。   夜屿面色无波,依旧正襟危坐。   白嫩嫩的粿条们,一旦进入牛腩煲的汤汁中,立即就陷了下去。   汤汁一点一点浸润到粿条之上,白嫩的粿条染上好看的酱色,看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尹忠玉正嫌牛腩煲还没有吃过瘾,舒甜这一大碗粿条放进去,恰好合了他的心意。   吴鸣盯着半锅牛腩粿条,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吴佥事皱了皱眉,我可才给这小子擦干净嘴啊!   舒甜用一双新筷子,把锅中的粿条和酱汁搅拌均匀,然后,便为众人分夹粿条。   舒甜见夜屿的小碗里,牛腩已经吃了一半,淡淡笑了下,为他分了一小束粿条。   “大人,粿条绵软,米香淡淡,很好消化,大人可以适当多吃一些。”她笑着将碗放到夜屿面前。   夜屿看了舒甜一眼,她笑得眉眼如月,声音柔软,眼中还带着两分关切。   夜屿颔首,嘴角几不可见地牵了牵。   夜屿伸手端起碗来。   他夹起一小撮粿条,粿条上裹了不少汤汁,闪着诱人的油光,香气逼人。   夜屿低头,将粿条一点一点送入口中,有条不紊,十分优雅。   吸足了汤汁的粿条,在口中蜿蜒着,夜屿轻轻嚼了嚼,咸香之外,尝到一股醇厚的米香,有些亲切。   夜屿吃完两口粿条,下意识抬眸,却见众人碗里的粿条都吃完了,正齐刷刷地看着自己。   夜屿长眉微挑,有些疑惑。   尹忠玉和吴鸣面面相觑,他们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夜屿大人,居然不会嗦粉!? 第56章 下江南   宽敞明亮的饭堂之中,唯有豆豆的嘴里,继续发出“滋溜”的声响。   夜屿瞥了众人一眼,众人立即收起了自己的目光,低头看碗。   夜屿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吃着粿条,一根,又一根。   尹忠玉看了看夜屿,欲言又止。   吴鸣则默默给自己加了些粿条,然后,也学着夜屿的样子,耐心地将粿条送入口里——夜屿大人吃相俱佳,理应效仿。   吴佥事眼角抽了抽,心下有些着急,却又不好开口。   舒甜站在一旁,见夜屿吃得非常认真,抿唇笑起来。   这顿宵夜,就在这样诡异而诙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夜屿吃完一小束粿条,淡然放下碗筷,空空如也的小碗,好似一件战利品,骄傲地摆在桌上。   夜屿抬眸,定定看了舒甜一眼,   舒甜最是聪慧,她莞尔一笑:“大人这么快就吃光了?”   众人嘴角微抽……哪里快了!?   顿了顿,她又道:“以后若有机会去岭南,大人可以尝到更正宗的粿条……那边的才叫好吃呢。”   夜屿点头……今日这碗,就很好吃。   但他并没出声。   吴鸣也放下碗筷,爽朗笑道:“这一路上有董姑娘在,咱们就有好吃的了!”   尹忠玉难得赞同他一回,便也跟着点头:“是啊!豆豆也就有劳董姑娘照顾了。”   舒甜点点头,她本就喜欢孩子,豆豆对她也很亲近。   锦衣卫小饭堂的食客们还未散场,然而后院里,一个身影无声退去,一拐弯便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   玉娘眸色沉沉,满腹心事。   她趁着夜黑风高,回到厢房换了一身夜行衣,又趴在墙上听了听隔壁的动静——舒甜还没回来。   玉娘立即拉开房门,鬼鬼祟祟地打量了一周,确认没人后,才悄无声息地翻出了后院的围墙。   玉娘踉跄落地之后,便拔足狂奔。   她要去见冯丙,用夜屿下江南的消息,换取解药。   -   室内熏香袅袅,有一股香甜的气息。   长长的桌案之上,除了卷宗、书籍以外,还有几个精巧的盒子。   昏暗的灯光下,冯丙一袭黑色武袍,冷着脸坐在桌前,漠然看着眼前的女子。   玉娘怯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急忙收回目光。   除了在宫里偶尔遇见,其余的时候,玉娘从没见过冯丙穿东厂的皂衫。他总是一副武人打扮,完全看不出是东厂的人。   玉娘方才将自己在饭堂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冯丙,冯丙便陷入了沉思。   几日前,冯丙亲眼看见夜屿去了难民村。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些乞儿都是江南来的,冯丙便联想到了梁潜的案子。   冯丙眼眸微眯,声音有些哑:“咱家还有些奇怪,夜屿怎么突然领了江南采水的差事,原来想暗度陈仓。”   玉娘一愣,问道:“公公的意思是,去查江南兵器厂的不是尹忠玉他们,而是夜屿亲自出马?”   冯丙点点头,笑道:“这么重要的事,夜屿怎么会交给那一帮酒囊饭袋。”   玉娘思索片刻,问:“公公,不如咱们直接将那孩子抢过来,岂不是能捷足先登?”   冯丙摇头,他眉头蹙起,道:“且不说能不能从他们手中把孩子抢走,就算能抢过来,那孩子也未必肯听我们的话。”   他见过夜屿和难民村的孩子们相处,那帮孩子个个与他亲近,想要将孩子收为己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东厂暂时还不能和锦衣卫指挥司公开撕破脸。   玉娘微怔,她疑惑问道:“公公打算怎么办?”   冯丙冷笑道:“这江南兵器厂一事,皇上尤为重视,可不能什么都叫他们锦衣卫指挥司抢了先,咱家会带人盯紧夜屿,待他查出眉目,就立即将人证物证截下,带回京城。”   如今锦衣卫指挥司事事赶在东厂前面,让冯丙很是不服,况且这段时间,他的叔父、东厂厂公冯韩不在京中,他更要牢牢把握机会,把锦衣卫指挥司比下去。   玉娘谄媚一笑:“公公英明。”   顿了顿,她又堆起笑容,开口道:“公公,既然如此,玉娘便继续在锦衣卫指挥司中打探消息……”   她谨慎地看了冯丙一眼,小声提醒道:“公公,玉娘的解药……”   冯丙抬眸看她,嘴唇勾起,却毫无温度。   “就凭这么一点儿消息,也好意思要解药?夜屿下江南的事,咱家比你更早知道。”   玉娘面露惊慌,她连忙跪下:“并非玉娘无用……而是……”她眼珠一转,解释道:“都是因为后厨来了个董舒甜,她、她迷惑了夜屿大人,如今夜屿大人眼中,完全看不到别人……真的不能怪我呀!”   冯丙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他想起在蜜饯铺子里,看到的那双眼睛,弯如明月,清澈见底。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冯丙冷冷吐出一句。   玉娘面色一僵,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求公公怜悯!万一玉娘的毒在后厨发作了……那、那岂不是坏了公公的大事?”   冯丙轻哼一声,道:“你就算死了,也是皇上的人,与我东厂何干?”   玉娘心头一震,连忙磕头服软。   “都是玉娘不好,没能拢住夜屿大人的心……还请冯公公再给玉娘一点时间!”   冯丙冷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半晌,道了句:“罢了,这一次的解药,就当赏你的。若是等夜屿回来后,你还一无是处,就别怪咱家狠心了。”   玉娘惶恐地以头触地,瑟瑟发抖。   玉娘走后,冯丙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他伸出手指,拨开一个桌上的小盒子。   里面放着片状的山楂糕。   他捻起一块山楂糕,徐徐放入口中……这又酸又甜的滋味,让人又煎熬,又沉醉。   两日后。   锦衣卫指挥司门前,停着一辆华丽的四乘马车,四匹骏马屹立在马车前,鬃毛整齐,马蹄健壮,看起来威风凛凛。   马车车身由金丝楠木制成,车顶镶着琉璃、宝石等装饰,华贵非常,就连车帘都由西域进贡的天丝薄纱制成,寸帛寸金。   舒甜拎着包袱站在马车面前,不由得瞪大了眼……此乃真豪车也。   忽然,礼乐响起。   舒甜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些乐人……似乎是礼部安排过来的。   舒甜有些疑惑。   “参见大人!”身旁的士兵忽然躬身道。   舒甜连忙回头,只见夜屿正由锦衣卫指挥司内走来。   他一身暗红金丝飞鱼服,头戴无翅纱帽,腰束玉质黑鸾带,不怒自威。   尹忠玉等人身着绯红飞鱼服,静立在他两侧,全成了陪衬。   舒甜呆了呆,连忙让到一边。   礼部官员见夜屿出来,连忙堆起一脸笑:“夜屿大人代天巡视,远赴江南采水祈福,实在是辛苦。”   以往皇帝出巡,都要经历各种各样的仪式,当夜屿接手此事之后,便交代礼部无需大办,适可而止便好。   夜屿勾了勾唇,却笑不及眼底:“为皇上办事,夜屿定当竭尽全力。”   礼部官员连忙称是,便十分恭谨地引他上了马车。   舒甜挑了挑眉,算是明白为什么礼部会来人了……夜屿此去江南,算是皇帝的钦差。   而她不知道的是,皇帝本想主持一个盛大仪式,安排几百人的的队伍,大张旗鼓地开赴江南取水,她如今看到的情形,已经是夜屿劝阻过后的了。   舒甜正在发呆,衣袖被人轻拉一下,她回头一看,居然是樊叔。   樊叔笑呵呵地看着她:“董姑娘,借一步说话可好?”   舒甜点点头,随樊叔走到一旁。   樊叔见四下无人,将一张药方递给舒甜。   他压低声音道:“董姑娘,这一路下江南,有劳你照看我们大人……所需的药材老奴都收拾好,放在随身的药箱里了,这是大人的药方,请你务必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舒甜愣了下,接过来一看,上面有两副方子。   她虽然不通医理,但也能看得出,其中一副是抑制疼痛用的,里面有柳树干皮等镇痛药材。   而另外一副,则是温补的方子。   舒甜有些疑惑,她小声问道:“樊叔,这两副药都是大人每日要服的吗?”   樊叔摇头,他伸手指了指上面:“这副镇痛药剂,是每日都要服用的……切记,一日不可断!后面这一副……是泡药浴用的,你也知道,我们大人不喜进食……”说罢,他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舒甜愣住。   她下意识回头,向夜屿看去。   舒甜之前还有些好奇,夜屿平日里不进食,到底是如何保证体力的?   竟然是用药浴的方式。   樊叔见她面露讶异,也是他意料之中,樊叔憨厚地笑了笑:“若是大人的胃疾能好起来,这药浴便渐渐可免了……”   舒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这些年,想来也不容易。   礼部官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奉承着夜屿。   夜屿没有回应。   他感知到一束目光,便下意识抬眸,恰好对上舒甜的视线。   舒甜连忙敛了敛神,收回目光。   舒甜轻声道:“樊叔,您放心,我一定让大人按时服药。”   樊叔笑着点点头,心里的大石,也跟着落下了几分。   樊叔退下,舒甜静立在一旁,等候安排。   夜屿轻咳一声,冷冷瞥了礼部官员一眼。   那官员微微一愣,立即会意,躬身退到一旁。   官员讪笑一下:“时辰不早了,微臣还是不耽误大人出发了……呵呵呵……”   夜屿面无表情,他侧过头,对身旁的尹忠玉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尹忠玉长眉一挑,点头。   夜屿登上车架。   乐人更加卖力地吹奏乐器,舒甜呆呆地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尹忠玉几步奔来,对舒甜道:“董姑娘,大人请你上车。”   舒甜愣住,她疑惑地指了指那驾“豪车”,问道:“难不成……是这一辆?”   尹忠玉笑起来:“除了这一辆,还有哪一辆?”   舒甜有些奇怪地问:“那你们呢?”   据她所知,他们几人是要一起去江南兵器厂的。   尹忠玉有些神秘地说:“董姑娘先跟着大人出发,我们随后就来。”   说罢,便将舒甜送到车架面前,马凳已经摆好,就等着她登上马车。   车架后方的护卫队庄严齐整,旌旗猎猎,迎风飘扬;车架前的四匹骏马,高昂着头颅,铁蹄踏地,哒哒作响,很是气派;乐人们争相恐后地吹奏礼乐,一排喜庆祥和,直冲云霄。   舒甜站在马凳前,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小声道:“尹大人……我身份低微,还是、还是不要和大人同乘了罢?”   尹忠玉还未说话,车帘从里面被人挑开。   夜屿悠悠看她一眼,淡声:“别误了出发的时辰。”   舒甜一愣,只得硬着头皮,坐了进去。   车队浩浩荡荡地从锦衣卫指挥司门口出发了。   待车架走远之后,尹忠玉与吴鸣对视一眼,转身入了锦衣卫指挥司。   -   声势浩大的车队,缓缓开赴闹市。   闹市之中,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百姓们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这华丽壮观的车队一入闹市,便引得不少人驻足眺望。   卖油饼的摊主喃喃:“这又是哪家大人出巡啊……”   一旁的老秀才“啧啧”两声:“还有谁,还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嘛!”   买油饼的大婶听着奇怪,试探着问了句:“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也要出巡?这不是钦差的活儿吗?”   老秀才嗤笑一声:“如今这世道,前面说哪个是钦差,哪个就是钦差……你们猜猜,这锦衣卫指挥使去江南做什么?”   除了摊主和大婶以外,周边其他人也有些好奇,纷纷凑过来:“去做什么?”   老秀才一副不屑的样子,隐怒道:“咱们皇上突发奇想,说是把江南的洪水舀一瓢,带回京城,供奉到太庙里,便可保明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   大婶狐疑道:“这……不太可能罢?”   老秀才双目一瞪:“自然不可能!简直是无稽之谈!”   摊主疑惑道:“难不成这锦衣卫指挥使去江南,就是为了帮皇上取水?”   “不错……荒谬至极,荒谬至极啊!”   “就是!江南受灾那么严重,既不拨银子救灾,又不安顿灾民,取什么劳什子的水!”   “锦衣卫就是皇帝的一条狗,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哈哈哈哈……”   百姓们议论纷纷。   舒甜坐在马车上,也能隐隐听到些外面的声响,感觉如坐针毡。   夜屿端坐在主位上,伸出手来,撩起车帘。   车窗外的百姓们,见到夜屿真容,更是激动了几分。   “果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夜屿!啧啧啧,下江南取个水还这么大排场!”   “就是,用的全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走狗!不得好死!”   夜屿目光冷冽,漠然瞥了一眼,仿佛看到了所有人,又好像所有人都不在他眼中。   忽然,他手中纱帘微动,侧头去看,舒甜将他手中拢着的纱帘放了下来,将那些污言秽语,隔绝在外。   夜屿抬眸,看了她一眼,勾唇冷笑:“怎么,和我坐在一起,怕被人看见?”   舒甜凝视他一瞬,摇头。   “他们的话难听,大人不听也罢。”舒甜小声说道。   夜屿微怔一下,收起唇边冷意,淡声道:“无妨。”   他早就习惯了。   自他打定主要要入锦衣卫,成为皇帝心腹的时候,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那些人怎么想,他漠不关心,他有自己要做的事。   舒甜沉默下来。   在入锦衣卫指挥司之前,她听说过不少关于锦衣卫指挥司的负面言论,爹爹也曾说过,锦衣卫指挥司就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帝昏庸,锦衣卫也助纣为虐,残害了不少人。   所以刚来的时候,她不是不害怕的。   但她进入锦衣卫之后,从接触到的夜屿、吴佥事等人来看,似乎和传言并不相符。   至少……他还救了那些孩子。   马车继续行进。   长街的拐角处,一个身影藏匿于人群中,他随着百姓们一起盯着华盖马车看了许久,直到车帘放下,才转身离去。   探子来到一条隐蔽的巷子中,单膝跪地,沉声道:“冯公公,夜屿的车架已经行出闹市。”   冯丙转过身来,面上有一丝疑惑:“你确定是夜屿本人?”   探子颔首,道:“确定,车帘掀起时,属下亲眼看到了夜屿。”   冯丙眼眸微眯:“奇怪了……”顿了顿,他又问道:“他随行可带了孩子?”   探子一愣,回忆了一瞬,摇头道:“未曾见到……不过,他倒是带了个姑娘出行。”   “姑娘?”冯丙略微思索一瞬,自言自语道:“难不成那孩子……还在锦衣卫指挥司?”   探子也想了想,分析道:“会不会他美人在怀,就把那事推给尹忠玉他们了?”   毕竟,代天巡视,南下采水,这是多么轻松又体面的差事。   有几个人会去受灾严重的地方,自讨苦吃呢?   冯丙皱着眉,开口道:“不可能。”   他对夜屿还是有些了解,冯丙不相信夜屿是那种贪图美色,因私废公的人。   冯丙冷着脸道:“这几日给咱家盯住夜屿!对了,锦衣卫指挥司那边,也不可放松警惕,一旦有任何异常,立即向咱家报告!”   探子急忙应是。   -   马车终于驶出了京城,乐人们止步于城门,队伍里顿时清净了许多。   骏马终于飞驰起来,马车一路向南。   舒甜将纱帘抬起,耳边风声呼啸,吹得发丝纷乱。   舒甜回眸,却见夜屿已经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公文,他垂眸看得认真,似乎已经忘却了方才的事。   舒甜百无聊赖地坐着……早知道,就带些吃的到马车上了。   她想起上次酥心坊的点心,就一阵心疼……在杀手们的冲撞下,所有的点心都被打翻在地,没法吃了。   她只得默默回想一下驴打滚的味道。   夜屿从公文中抬起头来,见舒甜有些出神。   他淡声:“在想什么?”   舒甜不假思索:“驴打滚。”   说完,连她自己都猛地一愣,粉颊有些红。   夜屿唇角不可抑止地扬起来。   舒甜有些窘迫,急忙解释道:“我想起上次和大人一起乘坐马车……那酥心坊的点心,只吃到了一块……其他的浪费了,有点儿可惜。”   夜屿目光定定看着她,让舒甜更加不好意思。   她干巴巴道:“大人可能不知道,酥心坊的点心很有名,平日是一盒难求……”   关键是,还很贵。   夜屿淡淡“哦”了一声。   舒甜眼角抽了抽,决定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夜屿重新看起了公文,舒甜便乖乖闭上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了。   -   时至傍晚,马车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舒甜自马车的摇晃中起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问道:“大人,到哪儿了?”   夜屿淡声:“并州。”   舒甜愣住:“这么快?”   她身子一动,肩上的薄毯便滑落下来,难怪睡得这么暖和……   她微怔一瞬,看向夜屿。   夜屿目光转向别处,低声道:“准备下车了。”   舒甜抿唇一笑,点点头,立即将薄毯收了起来。   马车缓缓停靠在并州驿馆门前。   冬洪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人,董姑娘,到了。”   夜屿抬起车帘,率先下了车。   并州太守立即迎了上来:“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舒甜听到这声音,连忙紧跟着下了车,但才一落地,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并州太守身后,站着四五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她们有的妩媚,有的清纯,原本都羞羞答答地偷瞄夜屿……一见到舒甜自马车上下来,顿时变了脸色。 第57章 刀削面   夜色沉沉。   并州太守带着一行并州的头部官员,整齐列队在驿馆门口,衣冠楚楚,夹道欢迎。   在锦衣卫指挥使要来并州落脚的消息之后,他便立即遣了师爷去打听这位指挥使大人的喜好。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只有两位,一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夜屿大人,另一位则是东厂厂公冯韩冯公公。   并州太守一面快步向夜屿走去,一面低声问身旁的师爷:“你的消息到底靠不靠谱?不准备宴席,真的能行吗?”   师爷跟在太守身边,低头疾走:““大人……锦衣卫指挥使不喜进食,在朝廷上是人人皆知的事,若是备了宴席,说不定才会触了指挥使大人的霉头。”   并州太守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无可反驳,他自己也听过这种传闻。   并州太守又道:“你可知夜屿大人身后的女子是谁?”   师爷抬眼看了看前方一脸冷漠的指挥使大人,又瞄了一眼他身后身形娇小的姑娘,一时也有些疑惑。   他小声道:“小人也不知……但指挥使大人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出门在外,带一两个侍妾,应该也是正常的。”   并州太守放下心来,低声道:“也是,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无欲无求呢?”   并州太守暗暗想道,既然夜屿大人能带女人出来,说明他就是好这口!   送美人给夜屿大人,准没错!   并州太守敛了敛神,终于行至马车面前,他深深作揖,挂起一脸笑容:“指挥使大人一路辛苦了!”   夜屿面无波澜,微微颔首:“太守客气。”   并州太守干笑了两声,他继续道:“舟车劳顿,想必大人也累了,不如先入驿馆休息罢?”   其余官员也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奉承的话延绵不绝。   夜屿微微蹙眉,有些聒噪。   他回头看了舒甜一眼,道:“跟紧。”   舒甜愣了愣,点头称是。   官员簇拥着夜屿等人,进入驿馆内。   这驿馆在年初的时候刚刚修缮过,看起来焕然一新,并州太守特意让人收拾出了最好的一处院落给夜屿。   “指挥司大人,这便是并州驿馆的正院,大人觉得如何?若是大人不喜欢,下官还可以安排别的地方,我们并州虽小,但也着实有些好地方……”   夜屿打断他:“不必了,我们明日就走。”   并州太守讪讪笑了笑:“是!是!一切以大人的意见为准。”说罢,他抬手一挥,几个美人急忙姗姗而来。   “指挥使大人,这几个姑娘都是下官千挑万选出来,伺候大人的,还望大人笑纳。”   夜屿长眉微挑。   舒甜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听到太守的话,忍不住踮起脚来,偷偷打量那些姑娘。   姑娘们个个穿金戴银,妆容精致,头上珠翠金钗满满,晃得人眼花缭乱。   夜屿回眸,恰好对上她探寻的目光,舒甜立马乖乖垂眸,不再东张西望了。   夜屿回过头来,看都没看那些姑娘一眼,他淡淡道:“太守有心了。”顿了顿,他又道:“既然太守这么闲,隐匿于并州的薛家,为何一直没有找到?”   并州太守面色一僵,他结结巴巴道:“这……薛家一事,下官在查、在查。”   薛家的老爷,曾是东宫旧臣,年纪大了便告老还乡,回到并州养老。   但半年前,锦衣卫指挥司查出薛家的孙子,在并州周边强抢民女,且杀人灭口,于是便顺藤摸瓜查了下去,这才发现,原来薛老爷子早就知道了,但他买通了主事的官员,便救了孙子一命。   锦衣卫指挥司将此事报告给皇帝之后,皇帝也觉得丢脸,便下令彻查薛家。   锦衣卫指挥司便查出薛家在并州侵吞百姓良田,而且擅自增收赋税,中饱私囊。   皇帝雷霆大怒,便让并州太守抓捕薛家众人,但薛家势大,并州太守也不敢撼动他们半分,于是事情便一直这样僵持着,直到此事不再被人提起。可此时,却被夜屿说了出来。   夜屿冷盯并州太守一眼,似笑非笑道:“那太守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并州太守顿时惶恐起来,他勉强回应道:“这……下官只知道薛家搬走了……一年前便已经搬走了……下官实在是找不到啊……”   夜屿瞥他,冷声道:“是么?若是被本座找到,可是不会留情面的。”   并州太守顿时双腿抖如糠筛,锦衣卫诏狱的一百多种酷刑,他耳闻已久。   夜屿见他浑身颤抖,轻笑了一声,便入了厢房。   舒甜眼疾手快,在门关上之前,一齐进了房间。   并州太守满头大汗地站着,被寒风一吹,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官员们终于散去。   冬洪吩咐下人安顿好车马之后,便回到庭院中,见到那些姑娘们还呆呆站在这里,有些为难。   冬洪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大人……”   却是舒甜开的门,她笑吟吟:“冬洪大哥快进来,外面冷。”   冬洪微愣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夜屿正在桌前批复公文,头都没抬。   舒甜正在一旁收拾药材和行李。   冬洪迟疑片刻,低声道:“大人,那些姑娘……怎么办?”   说到这,舒甜也忍不住向窗外看了一眼,喃喃:“这么冷的天,待在外面这么久,估计要冻僵了。”   夜屿闻声,抬眸看她,忽然问道:“怎么,你想让她们留下?”   舒甜摸了摸鼻子,摊手:“她们留下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只不过……”   夜屿盯着舒甜,问:“只不过什么?”   舒甜有些无辜:“她们好像想吃了我。”   夜屿微怔一瞬,随即淡淡笑起来。   他对冬洪道:“打发她们走,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冬洪拱手,领命而去。   夜屿继续看起公文来。   室内燃起了炭火,逐渐暖和起来,舒甜将药材全部点完了数,又一包一包收好,避免药材受损。   整理完之后,她忍不住看了夜屿一眼。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而他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大人……想什么时候喝药?”舒甜小声问道。   这药熬起来至少得半个时辰,需得提前做好准备。   夜屿不假思索回应道:“都可。”   舒甜蛾眉微拢:“可是樊叔说这药……不能空腹喝的。”   走之前樊叔一再交代,让她盯着夜屿吃完东西再喝药,否则实在是太伤胃了。   夜屿愣了下,抬眸看向舒甜。   她秀眉微微蹙着,红唇微嘟,有几分娇憨。   他们赶路一整日,十分辛苦。   他反正没有用膳的习惯,没什么感觉……但现在回想起来,她也只啃了半个冰冷的饼,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吃。   夜屿并不知道正常人的食量是多少,但既然带她出来……自然不能让人饿着。   他缓缓放下笔,道:“出去吃些东西罢。”   吃完后,他正好去办事。   舒甜面上一喜,这位大人终于想起来吃饭了!?   她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但他不吃,她便也不好提出去的事。   舒甜眉眼弯弯,忙不迭地点头。   夜屿特意换了一身朴素的便服出门。   天青色的便服,简单儒雅,与暗红色的飞鱼服相比,反倒衬得夜屿的面色好了几分,少了些苍白。   褪下暗红金丝飞鱼服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丰神俊朗,风姿卓然。   舒甜从没见过夜屿这副装扮,不由得愣住了。   夜屿看了舒甜一眼,温声道:“走罢。”   舒甜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出驿馆。   有两个黑色的身影,暗暗跟在夜屿和舒甜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冯公公,您看,是夜屿本人!”东厂探子小声道,他一直十分笃定,自己早上没有看错。   冯丙凝神看去,夜屿明显换了身与身份不符的装束,他到底要做什么?   冯丙低声道:“咱们跟上,切不可打草惊蛇。”   他和探子也骑马跟了夜屿一日,但奇怪的是,那个领路的孩子真的被留在锦衣卫指挥司了。   探子无声点头,两人继续鬼鬼祟祟地跟上。   云朝没有宵禁,就算冬日入夜,街上也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夜屿带着舒甜离开驿馆大街,走向繁华的闹市。   舒甜有些讶异:“大人,您来过并州吗?”   她见夜屿熟门熟路,带着她拐了两个弯就到了城中,便有些好奇。   夜屿面色不变,淡声道:“曾经路过。”   舒甜“哦”了一声,道:“我见您这么快就找到了集市,还以为您对这边很熟悉。”   夜屿道:“不过是耳力好些罢了。”   隔着一条街,他都能听到闹市中沸沸扬扬的人声。   舒甜哭笑不得。   他们自京城往南走了一日,才到了并州,但舒甜是第一次来并州,她早就听说并州风行面食,但却不知道好吃的面食,应该去哪里找……且这问题,自然是不可能问夜屿的。   夜屿和舒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舒甜目光一路掠过街边食肆,突然有些惊讶:“这儿好多面馆啊!”   夜屿也下意识扫了一眼林立的铺面。   林记面馆、云来面馆、王氏包子铺……与面食相关的店铺,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了整条街道的一半。   夜屿也有些意外。   舒甜想了想,开口道:“大人,既然这里有这么多面馆,一定是当地特色……不如我们也尝尝这儿的面条罢?”   她巧笑倩兮,宜喜宜嗔。   夜屿看了她一会儿,静静收回目光。   “好。”   两人走到这条街最热闹的一家面馆门口,只见面馆上方挂着个牌子,写着“面面俱到”。   门口的柱子上漆色剥落,门槛泛着原始的木纹色,内里陈设简单,铺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却门庭若市,济济一堂。   舒甜笑起来:“有些意思……大人,像这种环境普通,但食客多的面馆,一定有它的过人之处。”   “那就这家罢。”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面馆。   这面馆地方不算太大,却座无虚席。   舒甜知道夜屿不喜人多,便拉来小二,笑道:“有劳帮我们找个清净的位置。”   小二一见舒甜,愣了,眼前的姑娘唇红齿白,香腮胜雪,眉眼如月,小二乐不可支道:“好好好!两位随我来!”   他不动声色瞄了一眼夜屿,这位公子虽然异常清俊,但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小二下意识退开两步,从善如流地引着两人走到角落。   小二随手拿起肩膀上的帕子把桌子和凳子擦了擦,吆喝一声:“二位客官请坐!想吃点儿什么?”   舒甜忍不住看了看隔壁桌,有几个大汉正坐在桌前,一人一碗面,大快朵颐地吃着。   与其说是一“碗”面,不如说是一盆面。   那面碗看着比脑袋还大了一圈儿。   众人“滋溜滋溜”的吃面声,席卷了整个面馆。   小二热情道:“两位看着就不像本地人,是第一次来小店吧?”   舒甜点点头。   小二又道:“我们并州的面食,乃是大云一绝,其中,以刀削面最负盛名。”   小二说着,看起来有一丝自豪。   舒甜抬起眼帘,看向夜屿,小声道:“大人……我见这家面馆的刀削面,确实不错,不如我们就吃这个吧?”   夜屿默然颔首。   舒甜:“我们要一份刀削面,两个小碗。”   小二一愣,看了一眼夜屿,又看看舒甜:“两个人,一碗面?”   舒甜冲小二一笑:“我们吃得不多,一份就够了,免得浪费。”   小二“哦”了一声,他再次打量了一眼夜屿,这公子身量高大,长眉入鬓,眼如寒星,相貌堂堂……没想到,居然是个穷鬼?   夜屿感知到小二的目光,冷冷瞥他一眼。   小二心头一震:还很凶!   他忍不住摇头,这么美的姑娘,怎么就跟了这么个郎君呢?   他抱着自己的帕子,转身要去下单,舒甜却忽然叫住他。   “小二,有劳你同师傅说一声,面要煮软一些,无需太厚。”   小二蹙眉:“可是煮太软了,就不好吃了呀!”   舒甜笑了笑,道:“无妨,软些适合我家大人。”   夜屿眸色微顿,抬眸看她,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小二,表情有几分认真。   夜屿嘴角微牵。   小二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公子……居然还爱吃软饭!?   他闷闷不乐的去下单了。   这面馆很有特色,普通面馆的后厨都藏在大堂后面,而这家面团的后厨却开了一个大窗户。   一位身形微胖的厨子,一手持着面团,一手拿着削面刀,“唰唰唰”地将面团划成了面片,面片如白雪,纷纷落入锅里。   舒甜瞪大了眼:“这师傅的手法……好生厉害……”   夜屿淡淡道:“这有何难。” 第58章 灭门   小小的面馆里,人声鼎沸。   夜屿声音不大,舒甜却听得一清二楚。   舒甜有些不可置信,她小声问道:“大人也会削面么?”   夜屿轻轻摇了摇头,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削面和凌迟比起来,容易多了。”夜屿淡淡道:“凌迟之刑需要削上数百刀,刀刀力度都要均匀……”   舒甜面色一僵,连忙打断他:“大人别说了!”   她只觉得瘆得慌。   夜屿看了她一眼,果然很胆小。   夜屿嘴角微牵,不能再吓唬她了。   舒甜也不再看师傅削面了,她只想忘却方才这段,于是便换了个话题。   “大人可知这刀削面的来历?”舒甜笑道:“刀削面原本叫‘驸马面’,是多年前一位驸马所创,传说他就是用高超的厨艺,虏获公主芳心的。”   夜屿手指轻抚杯身,不冷不热道:“卖面求荣。”   舒甜哭笑不得,娇俏地觑他一眼:“大人此言差矣。”   她笑吟吟道:“为心爱的人做食物,是一件幸福的事呀,才不是什么‘卖面求荣’!”   夜屿微怔一瞬,轻咳一声,没有回应。   小二适时出现了,他端着一大盘刀削面,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   “刀削面一碗!两位请慢用!”   说罢,他将备好的碗筷放到桌上。   舒甜冲他点点头:“多谢。”   然后,便自己动手分面。   这刀削面看起来中间厚,两边边薄,形似柳叶一般,对师傅的刀工要求极高。   舒甜笑道:“我曾听说,刀削面有种说法,叫‘一根落汤锅,一根空中飘,一根刚出刀,根根鱼儿跃’,今日这面看起来很是不错,大人尝尝。”   说罢,她将分出的第一小碗面,放到夜屿面前。   面条冒着热气,一点点上升,带着一股很浓的酱香味儿。   面条交织在一起,拥挤地躺在碗里,上面盖了一层肉末土豆浇头,酱色棕红,连土豆都染上了颜色,看着十分诱人。   舒甜给夜屿盛好面条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她拿起筷子,轻轻搅拌一下面条,又看了一眼夜屿,道:“大人,面条要快些吃,不然就不好吃啦!”   夜屿敛了敛神,微微颔首。   夜屿夹起一根刀削面,缓缓送入口里。   刀削面上裹了肉酱,这肉酱咸中带鲜,黏而不腻,因为被熬制的时间很长,连里面的土豆,都做到了入口即化,绵软又香糯,舌尖轻轻一压,滋味丰厚至极。   刀削面煮得软烂适中,外滑内筋,嚼碎后,能尝出北方面食里独有的麦香。   夜屿优雅地咀嚼着,一点一点适应刀削面的味道。   舒甜也尝了一口刀削面,连连点头:“这卤子做得不错。”   “卤子?”夜屿对这些名词十分生疏。   舒甜笑道:“面条的浇头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清一些的叫‘汆儿’,浓一些的叫‘卤’,这肉末土豆熬得浓郁鲜香,自然算是卤子了。”   夜屿目光微顿,回到刀削面上,原来浇头还有这么多讲究。   两人一言不发地吃面。   夜屿吃得不多,小碗见底之后,他便放下了筷子。   舒甜喜欢吃刀削面,一小碗吃完之后,又给自己加了一点儿,继续埋头吃着。   旁边一桌坐着几位姑娘,姑娘们一边吃面,一边偷看夜屿,还忍不住小声地交头接耳。   一个身材丰腴的姑娘,压低声音道:“你们看你没看,隔壁桌的公子……啧啧,真俊!”   旁边的姑娘也挤眉弄眼:“俊是俊,可人家身边已经有姑娘了呀!”   胖姑娘不服:“那又如何?两人又不是一对儿!”   其他人一听,觉得有些奇怪:“你如何知道他们不是一对儿?”   胖姑娘得意地笑了起来,她小声道:“若是两相情好,哪个姑娘不在意自己在郎君面前的形象?那公子早就放下碗筷,但那姑娘,居然吃了一碗,还要再添一碗……若换做是我,只敢吃两口,不然人家要嫌我难养了。”   众姑娘纷纷掩唇笑了起来。   舒甜端着面碗,眼角抽了抽。   聊天就聊天,声音那么大做什么?   她看着余下的小半碗面,有些为难。   吃吧,显得自己胃口太大了;不吃吧,又不甘心。   夜屿自然也听到了隔壁桌的说法。   他挑了挑眉,看了舒甜一眼,她正呆呆地看着碗里的刀削面,有些惆怅。   忽然,桌面中间的大碗,向她挪了挪。   舒甜一愣,抬眸,对上夜屿的眼睛。   他眸光淡淡,在灯光的照耀下,比平日多了一丝暖意。   他轻轻道:“喜欢就多吃些。”   不必理会别人的说法。   他声音不大不小,隔壁桌恰好能听个清楚。   舒甜顿了顿,眉眼弯了弯,甜甜应了一声:“好。”   舒甜继续吃起面来,热腾腾的刀削面,吃得人浑身都暖和起来,十分惬意。   隔壁桌的姑娘们,瞪大了眼。   “看见没,那公子把所有的面都给姑娘了!”   “啧啧,可真会疼人……他自己只吃了一小碗罢!”   “谁让人家姑娘漂亮呢……”   “我若遇上这样的郎君,一定就嫁了……”   “呸,不害臊,哪里轮得到你?”   姑娘们相互揶揄,笑闹不断。   舒甜只当做没听见,又硬着头皮吃了几口刀削面,便觉得实在吃不下了。   她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嘴。   “大人,我们回去罢?”   夜屿点头,两人起身离开面馆。   天色渐晚,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   舒甜吃得饱饱的,就算寒风吹来,她每走一步,都觉得暖洋洋的。   “好久没吃刀削面了……以前,我爹爹偶尔会做给我吃。”舒甜喃喃自语道。   夜屿垂眸,看了她一眼,她眼神清亮,波光潋滟,鼻尖被风吹得微红,看起来有几分可爱。   夜屿没说话。   舒甜笑了笑:“以前在家时,总是爹爹下厨……我本以为是爹爹喜欢做饭,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娘亲的厨艺太差了……”   她一边说着,眸子弯了弯,好像一轮明月。   却又带着几分淡淡的惆怅。   “你爹的病,会好的。”   舒甜一愣,侧头看去,夜屿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这句话,确实出自他口中。   他不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但这话却说得笃定。   舒甜清浅一笑:“借大人吉言了。”   两人回到驿馆。   冬洪候在驿馆门口,已经多时。   “大人。”冬洪迎上来,递上一卷纸条:“地方查到了。”   夜屿接过纸条,却并没有打开。   他对舒甜道:“你先回去。”   舒甜见他有事,便也没有多问,笑起来:“我等大人回来。”   夜屿面色微滞,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舒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才和冬洪入了驿馆。   距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两个黑影交叠在一起,十分幽暗。   “冯公公,夜屿这么晚了还独自出去,会不会要金蝉脱壳?”东厂探子低声道。   冯丙也有些疑惑。   他和探子一起,跟了夜屿一晚上。   眼见着夜屿带着姑娘,又逛长街,又吃面条,而他们两个到现在,还是饥肠辘辘。   冯丙没好气地掏出一颗话梅,塞进嘴里。   “不是没这个可能,但那领路的孩子不在,他就算自己去了江南也于事无补……但不管怎样,跟上再说!”   探子点点头,他见冯丙脸上鼓出一个小小的话梅“包”,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面色有些古怪。   冯丙疑惑地看他一眼,又转而看向夜屿离开的方向。   “哎!人呢?”   -   并州的夜晚,虽然比京城要暖上几分,但到了半夜,还是寒意逼人。   并州城郊的一处小巷子里,没有任何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这地方极其隐蔽,方圆几里荒无人烟。   巷子深处,有一间宅院,这宅院门口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这扇门却异常结实、厚重。   门口无人看守,仿佛一座空置的宅院。   但仔细看去,门上的漆色是刻意斑驳做旧的,还挂着沉甸甸的铜环,铜环被摩挲得锃亮,在黑暗里泛着诡异的光。   夜屿在门口,定定站了一会儿,伸出手指,触及大门。   门栓“嘭”地闷响一声,断了。   门内,有两名家丁驻守,见这好端端的门栓忽然断了,有些疑惑。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大门便应声而开。   两名家丁抬眸一看,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他身着天青色长袍,面色苍白,五官如刻,神情冷峻,浑身透出一股杀意。   两个家丁吓得腿软,扬声就要叫人,夜屿看都没看他们,抬手轻松一划,两人便应声倒地。   夜屿面无表情,继续往里走。   这宅院外看起来陈旧,里面却装饰得富丽堂皇,雕栏玉砌,屋顶鎏金,穿过第一重门,便能听见里面的嬉笑声。   这里是薛家在并州的藏身之处。   “公子,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一个男子满脸谄媚,冲主座上的年轻男子端起酒杯。   被称为“薛公子”的男子,身材微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浮肿。   他看了那敬酒人,不屑地笑了笑,敷衍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水滴到衣襟上,他旁边的美人连忙抬手帮他擦拭。   “薛公子……上次跟您提到那官位的事……不知有没有进展了?”那敬酒人小心翼翼问道。   薛公子左拥右抱,脸色泛红,有些醉醺醺的,听到这话,有些不耐:“本公子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为你安排!催什么催!”   那敬酒人忙道:“不敢,不敢!我不过是怕薛公子贵人多忘事……呵呵呵……”   薛公子轻哼了一声,道:“若不是锦衣卫那些狗东西碍事,这么点儿小事,早就办好了!”   敬酒人谄笑道:“虽然薛大人已经退隐了,但薛家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减当年啊!”   薛公子面有隐怒,抱怨道:“本公子不就是睡了几个女人吗?犯得着掀薛家的老底?我祖父可是两朝重臣,当年若不是我祖父力保,皇上未必能登上太子之位!”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家丁都变了脸色。   “公子!慎言啊!”   薛公子扫了他们一眼,嗤笑道:“怕什么?这地方如此隐蔽,谁能听得见?”   “公、公子……”家丁突然两眼发直,怔怔地盯着门口。   那敬酒人也愣住了,抬头一看,面色一僵。   薛公子不耐地回过头,却发现大堂里多了一个人。   夜屿面容冷肃,目空一切,一步一步,往大堂里走。   他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看起来十分小巧,随着他的移动,血迹滴滴答答,红了一片。   “你!你是谁!”薛公子感觉到一丝危险,酒彻底醒了。   他高声喊道:“来人,来人啊!”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他怀中的美人也尖叫着跑开,敬酒人被吓得面色发白,拔腿想逃,才跑了几步,却忽然身形定住,不动了。   夜屿手指微动,隔着几丈的距离,那敬酒人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   薛公子本来就心惊胆战,见到夜屿隔空杀人,心中的恐惧顿时达到了顶点。   他连忙跪下,狠狠磕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大侠,大侠饶命!饶命啊!”   他衣衫不整,胸膛坦露在外,看上去十分狼狈,整个人抖如糠筛。   夜屿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薛公子颤声道:“大侠,你要什么……我、我都可以给你!求求你别杀我!”   一阵混乱的脚步响起,宅子里的府兵都奔了过来,将大堂团团围住。   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从府兵中越众而出,一双深陷的眼睛,闪着阴冷的光,他怒道:“大胆贼人!你若敢伤我孙儿,我定然要你不得好死!”   夜屿背对着薛大人,一动不动。   薛大人见夜屿没什么反应,怒斥道:“竟敢擅闯薛府,你可知我是谁?”   先帝在时,薛大人也曾叱咤风云,后来又一心扶持现在的皇帝上位,若不是看出皇帝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他也不至于那么早便远离庙堂,藏起锋芒,退隐并州。   “薛大人,又可知我是谁?”   夜屿缓缓回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薛大人定睛一看,心头一颤,他踉跄退了一步:“你!你是……”   一刻钟后,薛府的大门再次打开。   夜屿缓缓走出大门。   他面无波澜,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了擦染血的匕首。   这匕首相较于他的手,有些偏小,刀柄也磨得有些掉色。   但他擦得十分仔细,擦完后,又将匕首收入袖中。   夜屿眸色沉沉,独自在黑暗中行走,想起方才一屋血腥,他的胃腹一阵阵抽疼起来。   但是,疼又如何?   他心里那份名单上,终于又划掉一个人。   -   夜屿回到驿站时,已经时至半夜。   他走到厢房门口,见厢房内灯火融融,眸色微顿。   夜屿伸手,轻轻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纤细的背影。   舒甜坐在书桌前面,以手枕头,好梦正酣。   满头青丝从单薄的肩膀上流泻而下,铺陈在背上,柔亮唯美。   她闭着眼,睫毛卷曲,鼻梁挺翘,红唇亮泽,如成熟的樱桃一般,娇憨可人。   夜屿长眉微蹙,走进房间,拿起旁边的薄毯,轻轻放到她身上。   舒甜身形微动,醒了过来。   她秀眸惺忪,茫然地抬起眼帘,看向夜屿,她脸颊粉粉的,被压着的一边,还有些衣褶,看起来有些滑稽。   夜屿立即收回手指。   舒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夜屿没回答,他淡声道:“怎么不回房睡。”   炭火哔剥,房内十分温暖,夜屿解下外袍。   舒甜笑着说:“我说了要等大人的。”   夜屿手指微僵,沉默一瞬。   然后,闻到一股药味。   夜屿抬眼一看,舒甜从食盒中将药碗端了出来。   她揭开碗上的盖子,小声道:“我不知道大人几时回来,只能先把药熬好,用热水温着了。”   说罢,她将药碗端起来,呈到夜屿面前。   汤药呈半透的棕黑色,透着一股熟悉的苦味。   端碗的人亮眸如星,巴巴地看着他。   夜屿的眼神软了一瞬。   他接过药碗,将碗凑近唇边,缓缓饮下。   苦涩通过唇舌,缓缓流入腹胃,引起胃部的战栗,但胃腹的疼痛,仅仅减轻了些许。   夜屿面无血色,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饮毕之后,他将药碗放下,冷声道:“以后不必等我了。”   舒甜一愣,脱口而出:“为什么?”   夜屿沉下眼,定定看她:“你可知道,我今晚是去做什么?”   两人只隔着几个呼吸的距离,舒甜忽然闻到夜屿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舒甜抿唇一瞬,抬眼看他,小声问:“大人……是去杀人了?”   夜屿看着舒甜,眸中晦暗不明。 第59章 胖大人   灯火闪烁。   厢房里的气氛骤降。   夜屿高出舒甜许多,他身子前倾逼近舒甜,垂眸看她,眸中波澜微动。   舒甜后腰抵靠在桌前,有些疼。   她仰头看他,目光直直地,想从眼里看进他心底。   良久,夜屿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他是去杀人了,而且还杀了很多。   夜屿勾唇,带着一丝笑意,轻描淡写道:“薛家灭门了。”   舒甜神情微震。   夜屿笑了下,似乎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丝毫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他将舒甜的表情,尽收眼底,眼中竟有些许满意。   夜屿直起身来,准备离开。   “大人。”舒甜轻声开口:“他们是坏人罢?”   夜屿微怔。   他道:“何谓好,何谓坏?”   舒甜抿着嘴角,启唇道来:“薛家当年为了扶植新帝上位,残害忠良,荼毒百姓,如今归隐还不知收敛,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   夜屿的目光牢牢锁在舒甜身上。   舒甜在家之时,父亲偶尔会与她讲述这些朝堂轶事,每每通过故事的形式呈现,自小便教她明辨是非,区分善恶。   舒甜凝视夜屿,语气有些倔强:“这样的坏人,活着还会继续害人,大人为民除害,为何怕我知道?”   怕?   夜屿愣了愣,他怎会怕。   夜屿蹙眉:“你不怕?”   舒甜眼尾微挑,看他:“怕什么……怕你么?”   夜屿沉默,心底恍若有一条暗河,无声流动。   舒甜理直气壮:“我不是坏人,大人又不会杀我,我为何要怕?”   夜屿眸色加深,一目不错地看着她,妄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虚情假意,但她眼神清澈见底,语气温温软软,嘴角甚至噙着笑意。   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夜屿避开舒甜的目光,转过身去。   “夜深了,早些休息罢。”   他的语气依旧清清冷冷。   舒甜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好。”   她走到门边,拉开房门,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夜屿背对着灯火,半个身子陷入黑暗之中,轮廓模糊,孤绝寂寥。   舒甜目光微凝,转身,离开了厢房。   -   翌日一早。   舒甜穿戴整齐,便打开房门,走到庭院中。   “董姑娘,早啊!”冬洪正在指挥锦衣卫们整理行装。   舒甜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一眼门外的队伍,问道:“今日好似少了很多人?”   昨日出发之时,整个南巡车队都浩浩荡荡,从头到尾,约莫五六十人。   冬洪道:“夜屿大人说人多会拖慢行程,便打发他们回京城去了。”   原本这支队伍里,有锦衣卫,也有巡防营的士兵,如今所有巡防营的士兵都被调回京城,而锦衣卫也只留下了不到十人,轻装上阵。   舒甜笑道:“原来如此。”   冬洪正在和舒甜说话,忽然,他目光一顿,俯首,沉声道:“大人。”   舒甜愣了愣,下意识回头,对上一双幽黑深邃的眼。   舒甜淡笑一下:“大人早啊……”   夜屿定定看她一瞬,然后微微颔首。   夜屿对冬洪道:“若是准备好了,就出发。”   冬洪道:“属下已经准备好了,并州太守也来了,正在前厅候着大人。”   夜屿嘴角牵了牵,笑道:“他还敢来?”   夜屿抬步向前厅走去。   前厅之中,密密麻麻站了不少官员,上到并州太守,下到小吏师爷,一个个噤若寒蝉地站着,面色各异。   夜屿步子沉稳,走入驿站前厅。   并州太守抬眸一看,急忙挤出笑容来:“下官参见指挥使大人……大人昨日风尘仆仆而来,今日就要走了么?”   舒甜站在夜屿身后,听并州太守的语气颇为不舍,但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满是忐忑。   夜屿淡淡道:“皇上心系江南水患,本座既代天南巡,自然要尽早回去复命。”   并州太守似乎松了口气,他满脸堆笑:“指挥使大人真是日理万机,如此,那下官便不留大人了。”   夜屿轻轻颔首。   夜屿站起身来,并州太守连忙诚惶诚恐地跟上,他脸上挂着笑:“下官原本应该送大人出城,但昨夜城郊出了些事,下官只怕……”   夜屿:“无妨。”顿了顿,他淡笑一下,问道:“不知城郊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本座帮忙?”   并州太守一听,更加惶恐,他讪讪道:“这……薛家找到了。”   夜屿“哦”了一声,看起来有几分兴趣。   “昨日大人还说这薛家藏匿已久,怎么才过了一夜就找到了?太守真是能干。”   夜屿的语气凉凉,听得并州太守满头是汗。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道:“大人过奖了……这薛家虽然找到了,不过全家上下八十九口人,全部殒命。”   夜屿长眉微挑,笑道:“那本座也恭喜大人,破获大案了。”   夜屿说罢,便转过身去,大步出了驿馆。   并州太守只觉得背后一凉。   -   轻减过后的车队,行进速度快了许多。   不到一个时辰,马车便驶出并州。   马车里,夜屿照常翻看他的公文,舒甜则背靠车壁,静静坐着。   两人一路无话。   许久过后,夜屿兴许是看得疲了,便放下公文,轻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舒甜抬眸,看了夜屿一眼。   日光透过纱帘,射进车窗,为他的面容覆上一层淡金色的光影。   夜屿身量颀长,就算在冬日,穿了厚重的外袍,也显得十分削瘦,下颌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眉眼深邃。   舒甜心中一动,将木几上的纸和笔,拿了过来。   她本就有些无聊,便一时兴起,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车轮滚滚,轧过宽广的官道,又转而行至山川小路,不知过了多久,冬洪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大人,我们预计天黑前能赶到下一座城,是否要先修整片刻?马儿也有些泄力了。”   “可。”夜屿睁开眼。   舒甜听到冬洪的声音,撩起车帘一角,伸长了脖子问道:“冬洪大哥,这周边可有城镇?”   她从用完早膳到现在,什么也没吃。   没想到一赶路就赶到了下午。   冬洪摇了摇头,道:“董姑娘,我们离城镇还远着呢!”   舒甜面色微顿,有些失落。   冬洪嘿嘿一笑,掏出一个布袋子,低声道:“若是饿了,先将就这吃一点吧!”   舒甜愣住,她接过布袋子一看,竟然是干粮。   舒甜哭笑不得:“原来你们早有准备。”   难怪其他人从不喊饿,估摸着是他们都知道,夜屿是不会停下来吃饭的,于是便备好了干粮,没有指望中途用膳。   舒甜道了句:“多谢。”   便拿着布袋子,缩回了车厢内。   就这么一会儿,她的脸都被吹得发凉,看上去有些泛白。   舒甜从布袋子中拿出一块干粮,看向夜屿:“大人要不要尝尝……”   舒甜美目微张,话语戛然而止。   夜屿两根手指,正捻着一张白纸,看得认真。   舒甜低头一看,自己方才的画作,已经不见了——显然,已经到了夜屿手上。   舒甜眼角微抽。   她伸手要夺,夜屿微一侧身,舒甜便扑了个空。   舒甜无奈:“大人怎能不经人同意……就、就偷看我的画作?”   夜屿放下白纸,淡淡道:“这也叫画作?”   舒甜:“……”   夜屿的目光落到舒甜身上,似笑非笑:“那你为何不经我同意,就偷偷画我?”   舒甜面色一僵。   她小声嘟囔道:“这……上面又没写名字,大人怎知我画的是你?”   夜屿长眉微挑,低头看了一眼。   白纸上,一个身形圆润的男子,穿着臃肿的飞鱼服,正襟危坐着,闭目养神。   因为是马车行进过程中画的,所以五官歪歪扭扭,简直奇丑无比。   夜屿凉凉道:“这画中飞鱼服上的图案,整个云朝,只有锦衣卫指挥使能穿戴。”他勾起唇角,眉眼微动:“你这是盼着锦衣卫指挥使换人?还是咒我长胖变丑?”   舒甜倒吸一口凉气。   她脑子飞转,勉为其难挤出一个笑容:“大人误会了……大人您丰神俊秀,卓然出尘,令人心向往之!我想试着画下您的尊容,但无奈能力有限,这画未能表现出大人风采之万一,惭愧,惭愧。”   舒甜笑得人畜无害。   夜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没说话。   倒是车厢外的冬洪,“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夜屿:“我竟不知,你不但厨艺了得,就连拍马屁也信手拈来。”   舒甜心道,以前开无名饭馆时,时常遇到难伺候的客人,每次可都是她出马拿下的。   但舒甜自然不敢说夜屿难伺候,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多谢大人夸奖。”   唉,若是能吃饱点儿,就连拍马屁,都能拍得更顺流点儿。   舒甜扒拉下一块干粮,塞进口里,味同嚼蜡。   她一脸生无可恋。   马车缓缓停下。   舒甜下了马车,将布袋还给冬洪,笑道:“多谢冬洪大哥。”   她声音清甜,喊得人如沐春风,冬洪憨厚一笑:“董姑娘别客气,下次饿了别忍着,直接找我便是。”   舒甜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红着脸笑了笑。   夜屿自车上下来,他淡淡瞥了一眼冬洪手中的布袋。   布袋里依旧鼓鼓囊囊,看起来硬邦邦的。   众人下马休憩,冬洪将马儿牵到一旁喂食。   这一处山间,水丰草美,河水潺潺流动,微风一吹,令人心旷神怡。   舒甜走到河边,撩裙蹲下,伸手探了探河水。   越往南走,天气便越是温暖,河水虽凉,却也没有太刺骨。   忽然,舒甜听到附近的草丛里,传出一阵响动。   舒甜一愣,难不成有人跟踪?   她吓得赫然起身,退了两步,撞上一个结实的怀抱。   舒甜回眸一看,夜屿轮廓分明的俊容,近在眼前。   她悄然指了指草丛,小声:“大人……”   夜屿面色不变,手指一弹——   一颗石子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草丛里一声闷响,然后微震,草叶倒了一小片。   舒甜有些疑惑,正要上前去看,夜屿却抢在她前面,走到草丛里。   拨开郁郁葱葱的草丛,一只公鸡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夜屿嘴角抽了抽。   “无事,走罢。”   舒甜却眼前一亮:“走地鸡!?”   夜屿微愣,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舒甜一本正经道:“大人可能不知道……走地鸡就是自然生长或者散养的鸡,这样的鸡,肉质紧实,就算只是简单烹饪一下,也非常美味。”   她越说眼神越亮,整个人都有些兴奋起来。   夜屿眼皮忍不住跳了跳,有种不详的预感。   舒甜冲他眨眨眼:“大人……我们晚点儿再走好不好?我想做叫花鸡。” 第60章 叫花鸡   叫花鸡又名“叫化鸡”,是东部沿海一带的名菜。   传说叫花鸡的起源,是来自于一名乞丐,他偶然得了一只鸡,又苦于没有调料烹饪,于是便找来荷叶和黄泥,将处理干净的鸡身包了进去,然后用火煨熟,方成了大名鼎鼎的叫花鸡。   舒甜眼巴巴地看着夜屿,早知道这一趟去江南,日日要挨饿,就算给她十倍工钱,她都不愿意来。   夜屿还没说话,冬洪却奔了过来。   “启禀大人,方才在检查马车之时,发现车轮有些磨损,可能需要修缮一下……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夜屿:“……”   舒甜心中窃喜,不等夜屿回答,便自顾自地点头道:“那便辛苦冬洪大哥了,我去准备叫花鸡,大伙儿修完车,就可以吃上叫花鸡了。”   冬洪乐颠颠地修车去了。   夜屿看了舒甜一眼,颇有些无奈。   舒甜抿唇笑了笑:“大人先坐坐,等会儿就有吃的了。”   说罢,她便兴冲冲地去对付那只山鸡了。   夜屿面无表情地走开,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无声坐下。   只见舒甜一会儿将那山鸡浸泡到河水里清洗,一会儿又回了车上翻找东西。   她从车上找出一个小木匣子,然后将这木匣子拿到了河边。   舒甜小心翼翼将木匣子打开,掏出一个小瓶子,往洗净的鸡肉上洒了洒。   夜屿嘴角微抽……她居然随身带了调料?   舒甜感受到夜屿的目光,她回眸,冲他一笑:“大人饿了?”   夜屿立即移开目光。   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饿。   舒甜没再管他,继续摆弄自己的叫花鸡。   冬日里荷叶难寻,但幸运的是,这里接近南方,恰好有芭蕉叶可用,舒甜便将洒了调料的鸡肉,用芭蕉叶细细裹住,然后,开始和泥。   普通的泥土粘不住叶片外层,舒甜便拿着小刀,在河边挖起了红泥,红泥湿中带粘,沾得舒甜满手都是。   河边微风轻扬,吹得舒甜发丝微乱,她束发的丝绦,居然有些松了。   舒甜愣了愣,叫花鸡的和泥只完成了一半,此时若是停下,只怕之前的泥皮都要松了。   但若不好好挽发,只怕发丝垂下,又会沾染上泥土。   舒甜有些郁闷,她回头扫了一眼,才想起这车队里,没有一个姑娘家。   舒甜呆了呆,回头,恰好迎上夜屿的目光。   四目相对,舒甜心里蹦出一个想法。   “大人……”她笑吟吟开口,声音软绵绵的。   夜屿眸色微顿。   “怎么了?”   舒甜有些尴尬,但又别无他法,小声道:“能不能请大人,帮我将丝绦系紧一些……”   夜屿疑惑一瞬,眼眸看去。   舒甜满头青丝铺陈在背上,束发的丝绦松松地挂在发上,极有可能随风而去。   夜屿眸色沉沉。   舒甜眸色微缩,只当自己没说过,低下头,继续弄红泥。   忽然,后面的脖颈一凉,恍若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触到,舒甜微愣。   夜屿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舒甜身后。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穿过乌黑的秀发。   这秀发如绸缎一般顺滑,又浓又密,黑鸦鸦的,轻轻拨开一点,看到如白玉一般的脖颈。   夜屿眸色微凝,解下丝绦。   他拢了拢舒甜的秀发,长眉微蹙,似有些束手无策。   他将丝绦重新绕在她头发上,动作有些笨拙。   风过处,河水轻波荡漾,一缕调皮的发丝飞舞,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夜屿眸光微动,伸手将发丝捉住,重新扎进丝绦里。   河水静静流淌,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舒甜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他手指冰凉,呼吸却十分炽热,温温地喷洒她的耳后,耳朵渐渐红了,还有点儿痒。   “好了。”依旧是冷冷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   舒甜暗暗吁了一口气,小声道:“多谢大人……”   夜屿看了一眼她手中摆弄的红泥,红泥染上纤细嫩白的手指,竟有几分野性的瑰丽。   夜屿收回目光,默然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   不远处的树干上,两个黑色身影,一动不动地蹲在上面。   “冯公公……这夜屿大人,当真要去查江南兵器厂吗?”东厂探子低声问道。   他们已经跟了好几日了,但夜屿似乎毫不着急。   先是带着小厨娘去外面吃刀削面,然后又闲适地陪她在这儿烤鸡,好像全然忘了江南兵器厂一事。   冯丙眼神有些幽暗,他低声道:“锦衣卫指挥司那边有什么消息?”   探子小声道:“玉娘传来消息,说孩子一直在指挥司里带着,最近尹忠玉和吴鸣公务缠身,没怎么露面,似乎打算忙完这几日之后,再带孩子下江南。”   冯丙思索了一瞬,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他看了探子一眼,只见探子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河边那一堆火。   探子有些疑惑地问:“公公,那小厨娘这般将泥巴裹到鸡上,又埋到地下烤……当真能吃吗?”   冯丙瞄了一眼那堆火,随口道:“当然能吃!这鸡是外面抓的,又现杀现烤,只要火候掌握得好,那就是人间美味啊!”   冯丙说着,腹中馋虫大动。   探子好奇地看了冯丙一眼:“公公吃过?”   冯丙笑一下:“吃过,这玩意儿,要偷来的鸡才香。”   “偷?”探子错愕回头,看了冯丙一眼。   冯丙面色一僵,笑容凝在脸上。   探子立即低头,有些惶恐:“属下失言了,请公公责罚。”   冯公公最忌人问他的出身。   冯丙冷冷看了他一眼,探子面无血色,整个人蹲在树上,摇摇欲坠。   “罢了,闭上你的嘴,让咱家清净些。”冯丙幽幽道。   探子不敢再言。   冯丙的目光放远,落到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上,蹙起眉来。   夜屿此行,不带玉娘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会带那个小厨娘来?   难不成……她真的是夜屿的女人?   但若真是夜屿的女人,又怎么会放在后厨呢?   冯丙深思悠悠。   火堆越烧越烈。   舒甜拿起一根长长的树枝,轻轻拨了拨火堆,扬起的烟尘,呛得她咳嗽了两声。   舒甜抬起袖子,轻轻擦了擦眼睛,火势太大,靠近容易流泪。   冬洪兴冲冲地过来:“大人,马车已经修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夜屿微微颔首,低声道:“不急。”   他没有抬头,眼睛望向那团火的方向。   冬洪也向那边看去,只见舒甜站地远远的,用手上的树枝胡乱拨着火堆,然而树枝燃上了火,她又连忙甩了甩,将火熄了。   看起来手忙脚乱,还有些滑稽。   冬洪回过头来,发现夜屿的嘴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冬洪本想说,再不走,天黑前就赶不到敬州了,但见大人这样子,他又将话咽了下去。   火堆渐渐熄灭。   舒甜面上一喜,她连忙拨开烧得焦黑的树枝,拿起随身的小刀,将泥土挖开。   她小心地从地里,刨出一个圆滚滚的“土包”,这“土包”约莫一个西瓜大小,胖乎乎的。   其他锦衣卫们帮着冬洪一起修好了车,此刻,正坐在一旁歇息,看到舒甜挖出个这样的东西,一个个都瞪大了眼。   “这土包里的是什么?”   “听说方才夜屿大人抓了一只山鸡,送给董姑娘了,然后董姑娘就把鸡埋进土包里了。”   “这年头,送姑娘什么不好,送一只山鸡?”   “夜屿大人岂是常人?再说了,你没见董姑娘兴致勃勃的吗?”   “鸡被这样烧熟,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众人看着热闹,议论纷纷。   舒甜就近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将圆圆的土包放在上面,这土包还十分烫手,看起来焦黑焦黑的,其貌不扬。   舒甜烫得一缩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众人忍不住围了过来。   舒甜拿起小刀,就着土包上的裂缝,轻轻一撬,一块烤硬的泥土,剥落下来,碎在地上。   舒甜耐心地一点一点将泥土挑开,里面便是滚烫的芭蕉叶。   芭蕉叶被烧成了深棕色,软乎乎的,芭蕉叶层层叠叠地包裹着鸡肉,看起来鼓鼓囊囊,令人期待不已。   舒甜伸手摸了摸,好烫!   她便只能用小刀,耐心地将芭蕉叶划开,然后,又一片一片,将叶子取下来。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上动作。   直到留下最后一层,她用刀尖轻挑,将叶子剥开。   众人屏息一瞬,齐声赞叹:“好香啊!”   被煨熟的叫花鸡,浑身泛着金黄的油光,看起来很是肥美,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众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们一行人跟着夜屿出来,个个都做好了一路啃干粮的准备,谁知道中途有机会能吃到叫花鸡!?   舒甜用刀尖拨了拨鸡身,小声道:“若是荷叶煨熟的,只怕香味会更浓些,不过芭蕉叶做的叫花鸡,看起来也不错……”   她慢条斯理地处理着鸡肉,众人却伸长了脖子,有些等不及了。   舒甜用小刀剔下一块鸡腿,用干净的芭蕉叶包起来,穿过众人,走到夜屿面前。   她笑意融融:“大人,你也一日没吃东西了,尝尝叫花鸡罢?”   夜屿抬眸看她,她笑得嘴角弯弯,耳垂旁边还沾染上了不少灰尘,唯有一双眼睛,透亮无比。   夜屿沉默一瞬,道:“我不需要。”   舒甜站着没动,娇憨一笑:“可是大人答应过我的,江南之行,每日一顿饭。”   夜屿微怔一瞬,掀起眼帘看了看她手中的鸡肉。   迟疑了一下,接过来。   “多谢。”   舒甜抿唇一笑,转身去帮其他人分鸡肉了。   僧多粥少,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点点鸡肉。   冬洪驾车,最是辛苦,舒甜便将另外一只鸡腿给了他。   他推辞不掉,便只得笑着接了。   被撕开的叫花鸡,散发出绝妙的油香,冬洪张嘴一咬,瞬间愣住。   鸡肉十分幼嫩,鲜美中透着淡淡的叶香,软而不烂,恰当好处。   鸡皮糯糯的,一口撕下,还有些弹牙。   这滋味又原始,又丰美,令人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众人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   “董姑娘厨艺真好!一只山鸡都能做得这么好吃!”   “谁娶了董姑娘,那可真是有福气了!”   “真是好吃啊,董姑娘回京城之后,能在饭堂里做嘛?”   舒甜笑而不语。   冬洪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鸡骨头,一边道:“这叫花鸡虽然美味,但着实是有些麻烦……董姑娘何不直接拿来烤呢?可以节省不少功夫。”   舒甜颔首,笑道:“直接烤炙确实比较简单,但是大人的胃腹不太好,不适宜吃烤炙的食物,煨熟的更好些。”   冬洪一愣,道:“还是董姑娘心细。”   在他们身后,夜屿眸光微动,视线落到舒甜身上。   她衣裙下摆染了些许泥污,面颊上有点点火灰,一双干净白皙的手,在冰凉的红泥了糊了小半个时辰。   就为了让他能吃上软一些的肉食?   夜屿垂眸,看向手中油亮的鸡腿。   昨夜喝药之后,胃腹的疼痛过了许久,才逐渐消退下来,今日一天滴米未沾。   夜屿踟蹰片刻,轻轻撕下一块鸡肉,送入口中。   鲜嫩,爽滑,丝丝入扣。   淡淡的鸡肉里,透出一股植物的清香,扑鼻润喉,令人惬意。   夜屿自昨晚喝药之后,一直是空腹状态,现在,热乎乎的鸡肉,缓缓从口腔落到胃腹中,为冷涩的胃部,带来少许热意。   夜屿愣了愣,又撕下一块,继续吃起来。   舒甜分完鸡肉,正在收拾随身携带的调料。   樊叔之前便千叮咛万嘱咐,让舒甜设法劝夜屿吃些东西,她便想着,万一外面没有合适的食物,可以自己下厨做一做。   没想到,随身带的调料,居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旁边的锦衣卫们,早就吃完了叫花鸡,一个个还意犹未尽。   一个年轻的锦衣卫,伸手捅了桶旁边的人:“你瞧你瞧,夜屿大人……吃鸡腿了!”   另一个锦衣卫正在擦嘴,他抬眸一看:“妈呀,原来是真的!”顿了顿,他一脸讶异道:“我早就听人说,夜屿大人晚上会去饭堂喝汤……当时我还不信,原来,大人真的会吃东西!”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大人吃东西!?”   “就是啊!回去也轮到我吹牛了!我就不信那帮小子见过大人啃鸡腿,哼哼!”   众人交头接耳,越讨论越起劲。   冬洪轻咳了声,道:“吃饱了没?吃饱了就去牵马!”   众人面色一凛,连忙收了声,一个个拍拍屁股爬起来,去牵马了。   夜屿吃完鸡腿,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这鸡骨头两端酥软,吃起来颇废功夫,但是越嚼越香……夜屿从前不知道,鸡还能做出这般滋味。   夜屿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远处的树梢。   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向马车。   树梢上的两人,蹲得腿都有些麻了。   探子见车队徐徐出发,忍不住动了动腿。   树梢微颤,他惶恐地看了冯丙一眼,只见冯丙眸色微沉,定定瞪着那马车。   探子心中哀叹,好端端的为何要进东厂?星夜兼程,风吹日晒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吃美食!早知道……就去投锦衣卫了……   -   夜色朦胧,华灯初上。   马车缓缓驶入敬州,车轮滚滚,轧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咯的声响。   舒甜撩起车窗,有些兴奋地看向窗外。   马车正好进入城中集市,有不少摊贩刚刚出摊。   “热干面!热腾腾的热干面!”   “刚刚出锅的豆皮,香喷喷,便宜卖喽!”   “客官,来啊!吃鱼不见鱼,就要吃鱼糕啦!”   叫卖声此起彼伏,百姓们在摊前张望流连,看起来热闹不已。   舒甜兴趣盎然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一双美目,滴溜溜地转。   “又饿了?”   夜屿的声音,兀自响起。   舒甜回头,蛾眉微拢……什么叫“又”?   她正要开口反驳,却听冬洪出声道:“大人,到了。”   马车稳步停下。   舒甜向窗外一看,马车居然停在一间客栈门口。   舒甜有些奇怪:“我们不住驿站吗?”   夜屿淡声:“驿站耳目太多。”   舒甜微愣,点了点头。   夜屿披上外袍,盖住了暗红的飞鱼服,敛去身份。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敬州城相较于并州,似乎更加繁华些,整条街灯火通明,楼面也气派许多。   小二殷勤地凑上来,笑容满面:“公子,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   小二热情地应了一声,连忙迎着他们进去。   锦衣卫们将行李卸下了马车,便将马交给了马夫,牵到后院去喂食了。   舒甜从行李中找出装药的盒子,稳稳端在手里。   夜屿看了她一眼,对冬洪道:“你们出去吃些东西罢。”   冬洪一愣,夜屿大人说的是谁们?   舒甜转头看向夜屿:“大人不去吗?”   夜屿淡淡道:“每日一顿。”   舒甜忍不住觑他一眼,这人真是……一口都不愿多吃。   众人上了二楼,厢房连成一排,推开窗户,便能看到大半条街的夜景。   舒甜将药箱放回房间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随着冬洪出门去了。   她想着快去快回,早点帮大人熬药才是。   舒甜走后,夜屿独自站在房间内,伸手,推开门窗。   长街上熙熙攘攘。   那个纤细的背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与冬洪说说笑笑地往前走,仿佛心情很好。   她总是这样,只要能吃到美食,就能展露笑颜。   简单又真实,像一束温暖的光。   夜屿静立不语。   一锦衣卫抬步走来,低声道:“大人,您要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第61章 豆皮   敬州城到了晚上,分外热闹。   长街之上,房屋幢幢,鳞次栉比,檐角飞翘。   一排整齐的铺面之前,招牌旗帜迎风飘扬,红彤彤的灯笼从街头挂到街尾,亮如白昼。   舒甜与冬洪走到一处小店面前,小店门口人满为患,甚至排起了长队。   冬洪指了指小店,道:“董姑娘,听说这敬州城的豆皮最是有名,这家人这么多,肯定好吃,不如我们去尝尝?”   大人既然让他带董姑娘出来吃东西,自然要吃些好的、有当地特色的。   舒甜看了看铺面,思索一瞬,道:“这儿人太多了,只怕一时半会回不去。”   她心里还惦记着熬药的事。   冬洪微怔一瞬,点头:“那好,我们换一家。”   两人又往前走了走,只见一位老妪,独自守在小摊儿前,一脸怒气地瞪着生意火爆的小店。   她面前放了个黑漆漆的大铁锅,新鲜的食材铺满了旁边的架子,但这铁锅里还十分干净,可见今日还未开张。   小摊儿旁边插了一面小旗子,歪歪扭扭地写着“王婆豆皮”,旗子微微有些褪色,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舒甜抿唇一笑,王婆不是应该卖瓜么?   舒甜开口问道:“婆婆,您的豆皮怎么卖?”   王婆打量她一眼,没好气道:“六文钱一份。”   冬洪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招牌,上面写着五文钱一份。   他蹙眉道:“怎么你这小摊儿,比对面还贵?”   他不问还好,一问,这老婆婆顿时鼓起了眼睛,她叉腰道:“我贵一文钱怎么了?你爱买不买!”   冬洪碰了钉子,面有怒意,却又不好和一个老人家计较。   旁边卖鱼糕的大婶笑了笑,开口道:“哎呀,王婆别冲客人发火呀!咱们这条街,谁不知道您王婆的豆皮是一绝啊!”   王婆闷闷不乐道:“不知道的人多了!你瞧瞧对面那生意!”   大婶安慰了王婆几句,又对舒甜和冬洪道:“二位,你们也别怪王婆,王婆豆皮出名早,二十年前在敬州城,那可是家喻户晓。”顿了顿,大婶又道:“后来王婆收了个徒弟,叫刘三,刘三快出师的时候,王婆恰好病了一场,一年多没出摊,便将生意交给了刘三,这刘三为人聪明伶俐,很快将生意做大了,后来便自己开了豆皮店。”   舒甜一愣,指了指对面:“就是这家吗?”   大婶点了点头。   舒甜明白为什么王婆这么生气了,做厨子这一行,都讲究留一手,王婆这便是典型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大婶笑道:“王婆呀,这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也别放在心上啦!毕竟你那么久没出摊,有些食客把你忘了,也正常嘛……”、   王婆眼睛瞪得浑圆:“胡说!怎么可能忘了我?还不是那臭小子,把我的老客人都抢走了!”   舒甜与冬洪面面相觑,这王婆的脾气,实在是有些暴躁。   冬洪正想带着舒甜离开,舒甜却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想尝尝王婆的手艺了。”   说罢,她掏出几个铜板,放到王婆面前。   王婆打量一下舒甜,只见她眉眼弯弯,满脸善意,笑起来如明月一般好看。   王婆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她哼了一声,道:“叫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三鲜豆皮!”   王婆看着瘦弱,但她一只手便拎起了那口大铁锅,将火点了起来。   大锅相较于普通大锅要稍微平一些,方便煎制豆皮。   舒甜之前听董松谈起过三鲜豆皮。   豆皮中的“豆”,指的是脱了壳的绿豆,豆皮的“皮”则是精制而成的米浆。   豆皮里包着馅儿,以糯米为主。   而三鲜指的便是鲜肉、鲜菇和新鲜竹笋,缺一不可。   只见王婆抄起一个大勺,舀了一勺面糊,“唰”地倒入锅里。   然后,她瞬间便拿起一把刮刀,一手转动铁锅,一手用刮刀迅速将面糊摊开,米糊瞬间糊满了大半个锅底,像一张巨大的饼。   这一系列操作看得人眼花缭乱,舒甜认认真真,冬洪却目瞪口呆。   王婆将鸡蛋液倒入锅里,金黄的蛋液瞬间黏住面皮,正张面皮都变成淡淡的黄色。   王婆干净利落地扔了刮刀,用筷子拎着面皮的一边,熟练地将金黄的面皮,翻了个身。   舒甜“呀”了一身,这面皮的直径比手肘还长,要一下翻过来而不叠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婆果然手艺了得。   面皮两面都逐渐成型了,鸡蛋的香气,逐渐蔓延开来。   王婆打开旁边的一口小锅,从里面舀出几勺糯米,仔仔细细扑在面皮之上,摆成了一个四方形。   然后,她将一勺油浇入锅里,避免糯米粘锅。   王婆处理好了糯米,又将准备好的肉丁、鲜菇等调料,一股脑儿洒了上去,铺了满满一层,几乎将糯米全部盖住了,看起来十分丰盛。   王婆眯着眼,看了看锅里的豆皮边沿,圆形的面皮比方形的糯米稍大一些,她便用铲子挑起面皮的边沿,盖上糯米。   当糯米的四边都被面皮盖上之后,糯米只得老老实实待在面皮中了。   锅里的油还在“滋滋”叫着,逐渐将面皮煎得焦黄,连里面的糯米都染上了油光。   一锅三鲜豆皮,香气四溢,传得老远。   “咦,好香啊!”   “哪儿来的香味?”   “好像是王婆的摊儿!”   路过的行人闻到三鲜豆皮的香味儿,忍不住驻足眺望。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我小时候吃过王婆豆皮,那滋味好极了……”   王婆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三鲜豆皮,她拿起铲刀,一点一点将煎好的豆皮铲开,盛到盘子里,递给舒甜。   “尝尝我老婆子的手艺!”王婆年纪虽大,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舒甜点点头,她分了一块给冬洪,然后自己夹起一块豆皮,看了看。   豆皮外层金黄中带着微微的焦,葱花青翠,糯米裹着三鲜料,看起来丰厚至极。   舒甜启唇,轻轻咬了一口——唔,这豆皮外层的面皮,煎得尤其焦脆,嚼起来嘎吱作响。   揭开外皮,挑起一点糯米,送入口里。   糯米软软糯糯的,颗颗分明,裹着鲜菇和鲜笋,滋味鲜美,醇厚,令人口舌生香。   舒甜称赞道:“王婆的手艺真好,不愧是豆皮一绝!”   冬洪本来不喜王婆,但吃完一块豆皮之后,前面的不快就都烟消云散了。   他问道:“王婆,这三鲜豆皮能包上几份,让我带走么?”说罢,他冲舒甜笑了笑:“给弟兄们也尝尝。”   舒甜笑着点头。   她垂眸,看了一眼这豆皮,忽然想到了夜屿。   他胃腹不好,不能吃煎炸、难以消化的东西……他得错失多少美味啊。   其他行人见冬洪一口气买了七八份,也生了兴趣,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王婆,给我来一份三鲜豆皮!”   “我也要!我好久没吃你做的豆皮啦!”   “真怀念小时候的味道啊!”   王婆乐不可支地一一应了,她面上有些惊喜,没想到自己还能赢来一波生意。   她冲舒甜爽朗一笑,语气有些激动:“你们真是我的福星啊!哈哈哈!”   一旁的大婶,也跟着笑了起来。   敬州城民风淳朴,直率爽朗,倒是很有意思。   舒甜笑道:“王婆的手艺好,自然会生意兴隆的。”   王婆忙不迭点头,会心一笑,之前的怨气也散了。   舒甜和冬洪买完了豆皮,没有多耽搁,便开始往回走。   长街上的小吃不少,但一份三鲜豆皮下去,舒甜已经很饱了。   两人便加快脚步,回到了客栈。   -   客栈,厢房。   室内水雾缭绕,迷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这副药,必须要用极热的水化开,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夜屿一向体温很低,一冷一热,交织起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煎熬。   他默默坐在水中,运功调息。   直到水温逐渐凉些,身体吸收了大部分药性,整个人才好转了些。   黑暗中,夜屿张开眼,缓缓站起身来。   莹润的水珠从他肩头滑落,滴滴点点,落入木桶里,水花微漾。   光洁匀称的肌理,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象牙色的光泽。   夜屿拿起干巾,将身体擦干,正要套上中衣。   却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还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舒甜和冬洪,已经回来了。   “董姑娘,我先将豆皮送去给弟兄们了。”冬洪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一脸笑意。   舒甜点了点头,笑道:“好。”   她手中端着向小二要来的粥水,转而看向夜屿的厢房。   此时还不太晚,远不到夜屿休息的时间,但他的房中,却没有点灯。   舒甜莲步轻移,缓缓走到夜屿门口,伸出手指,轻轻叩门。   “大人,你在吗?”舒甜轻声问道。   夜屿拿衣服的手指微顿,没有吱声。   水珠顺着湿发,滴滴落在地上,一片冰凉。   舒甜又敲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应声。   舒甜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大门,大人不会出去办事了罢?   舒甜回想了昨日的事……心里一阵不安。   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提前帮大人把药煎好才是,那要煎起来至少要大半个时辰,等大人回来了,刚好晾凉了可以喝。   舒甜端着托盘,正要离开。   忽然,她步子顿住,想起一事来。   可她出去的时候有些匆忙,装药的那个盒子……似乎遗落在夜屿的厢房里了。   舒甜顿时有些为难。   舒甜踟蹰一会……大人不在,不如直接进去将药取出来,更为方便。   她打定主意,便回到门口,伸出手,将门猛地一推…… 第62章 瘦肉   房门居然没有上锁, “吱呀”一声,就开了。   室内黑暗,还有些雾蒙蒙的,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舒甜茫然地走入房内。   “怎么出去了也不锁门呢?”她端着托盘,小声嘀咕。   舒甜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越过屏风,忽然步子顿住。   月色下,一个颀长清冷的身影,立在窗前。   夜屿穿了条长裤,上身不着寸缕。   他宽肩窄腰,锁骨清晰可见,结实的肌理,匀称地舒展开来,像大理石一样好看。长发仍然湿着,水滴顺着肌肉,划出一道道水渍,整个人都湿漉漉的,赤脚站在地毯上。   四目相对,空气似乎停滞了一瞬。   舒甜瞪大了眼。   “看够了吗?”   夜屿似笑非笑地看着舒甜,眼尾微挑,有一丝玩味。   她结结巴巴开口:“大、大人……”她连忙转过身去,粉颊因为羞窘而涨红了,道:“我不知道大人在沐浴……我只是想进来拿药材……”   她看到旁边的木桶时,就明白了。   锦衣卫帮夜屿准备好药浴之后,便直接出去了,并没有锁门,于是一推就开了。   夜屿没说话。   舒甜不敢回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描摹方才看到的情景。   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瘦啊……不吃饭是怎么练出腹肌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只觉得背后有人逼近,再抬眸时,夜屿已经走到她面前。   他已经穿了件单薄的中衣,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他站在对面,垂眸看她。   舒甜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到衣襟微敞的胸膛上。   夜屿俯身,靠近她,舒甜下意识退了一步,却靠上屏风,避无可避。   “好看吗?”夜屿轻声问,他目光凝视她,仿佛一张网,牢牢将她锁住。   舒甜只觉得毛孔微张,她硬着头皮答道:“好、好看的……”   夜屿勾唇,笑了下。   他似乎兴致更浓:“哪里好看?”   两人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他的面颊近在咫尺,浑身散发出神秘的药香,微湿的长发还在滴水,甚至落到了她的裙摆上。   舒甜感觉腿都软了。   她一顿乱答:“大、大人哪里都好看……肉质匀称,瘦而不柴,很好,很好。”   夜屿忍不住笑了。   他直勾勾盯着舒甜,看了一瞬,欣赏完她的窘迫之后,才直起身子。   他顺手接过她的托盘,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夜屿燃起了油灯,见托盘里放着一个小小汤盅。   舒甜终于松了口气:“这是山药粥,大人先吃一点,垫垫吧,我现在去熬药。”   夜屿眸色微顿,淡声:“我不饿。”   舒甜看他一眼,道:“不饿也可以吃两口,空腹喝药,伤胃。”   夜屿怔了下,抬眸看她,她神情认真,仿佛真的把空腹吃药当成一条不能触碰的大忌。   罢了,随她吧。   夜屿无法,只得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刚刚吸收完药里的功效,其实可以不吃东西。   但她每次都认认真真为他准备吃食,就算知道他只吃一两口,也十分小心地照顾他的胃腹……夜屿就有些难以拒绝。   他揭开汤盅的盖子,乳白色的山药粥,平静地躺在盅里,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舒甜抿唇笑道:“大人,山药最是养胃,你试试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以后可以用山药做些别的给你吃。”   她眼神闪亮,睫毛纤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两轮弯弯的月牙,甜美至极。   “多谢。”夜屿吐出两个字。   舒甜一愣,展露笑颜。   他这算是答应了。   夜屿拿出勺子,轻轻舀起一勺浓郁的山药粥,送入口里。   山药被磨成了浆,融合到这粥里,吃起来十分细腻,柔滑。   暖暖的粥水,在口腔里缓缓流淌,逐渐滑入胃腹之中,暖洋洋的挂在胃壁上,温温热热。   夜屿愣了愣,这粥喝下去,意外地舒坦。   舒甜凑过来,小声问:“怎么样?”   夜屿抬眸,对上明月般的眼睛,也不自觉弯了弯唇。   “很好。”   舒甜如释重负,她笑道:“我还怕大人不爱吃呢,毕竟山药味道很淡。”   他的口味似乎是偏淡的,舒甜仔细地记下来。   -   经历过一番折腾,舒甜已经有些累了。   她沐浴过后,倒头就睡。   这敬州城的气候相较于京城更加湿润、舒服,舒甜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她忽得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似乎被什么包裹了起来。   耳边风声呼啸,额头有些凉,舒甜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却触到冰凉的衣缎。   舒甜迷迷茫茫地张开眼。   星悬夜空,亮闪闪的,一片明朗。   一张俊逸的面孔,出现在面前,五官如刻,棱角分明,目如寒冰,薄唇轻抿。   舒甜愣了愣,喃喃:“怎么还会梦到大人?”   她整个人被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了半个脑袋,两只眼睛,说话声娇娇的,很小,却被夜屿听见了。   他垂眸一看,怀中人秀眸惺忪,一双美目懵懂地看着他,红唇微张,满是茫然。   乌黑的发丝被风一吹,撩上他的手背,又软又香。   夜屿轻笑一下,眼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冷傲,俊美中带着几分温柔。   舒甜喉间轻咽。   她小声道:“反正是梦……”   舒甜挣扎着从毯子里伸出手来,大着胆子,伸向夜屿身前。   夜屿微愣一下,有些疑惑。   一根纤细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他胸膛上摁了下,片刻后,又摁了好几下。   夜屿:“……”   他双手抱着舒甜,没法阻止她怪异的行径。   舒甜迷糊地笑起来:“果然很有弹性……是很好的一块瘦肉。”   她昨晚看见他时,就有些好奇了,瘦而不柴的肉,摸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   夜屿眼角抽了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捣乱。   白皙的小手,像猫爪一样,挠得人心底发痒,却又无计可施。   舒甜玩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致,脑袋往夜屿身前一靠,又睡着了。   夜屿目光微滞。   他用毯子裹紧她,提气飞跃,将敬州城和东厂探子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   舒甜一夜好梦。   翌日,当她睁开眼时,却发现床顶幔帐,是自己没有见过的颜色,她错愕地偏头一看,这房内的陈设和昨日完全不一样了。   舒甜吓得立即坐了起来。   她下意识看了看衣襟,仍然穿得严严实实,连盖在身上的毡毯,都是夜屿马车上的那一张。   舒甜愣住了,她莫名其妙被转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舒甜见床头放着一套女式外衫,便连忙取了过来,快速地穿戴好。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扒上门缝一看,原来这里是一处幽静的小院。   院子中央有一处石桌,三名男子端坐于石桌旁,正在商量着什么。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耍。   舒甜一把拉开房门,惊喜出声:“豆豆!”   豆豆转过头来,见舒甜出来了,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舒甜姐姐!你怎么才起来,睡懒觉可不是好孩子哦!”豆豆笑嘻嘻道。   舒甜摸摸他的头,有些诧异地抬眸一看,石桌之前,除了夜屿以外,尹忠玉和吴鸣也在。   “尹大人,吴大人,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顿了顿,她又问:“这里是哪儿?”   舒甜神情娇憨,一脸疑问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爱。   夜屿收回目光,低头,饮茶一口。   尹忠玉则哈哈大笑:“你昨夜随大人行了数十里路,竟然毫无知觉?”   吴鸣也乐了:“董姑娘,这里已经算是江南地界了。”   舒甜面色一顿,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豆豆拉着舒甜的手,眉飞色舞道:“舒甜姐姐,前几日尹大人和吴大人就已经带着我出发追赶你们啦,我们一到这里,便送信过去给夜屿大人了,于是夜屿大人便说,来这里汇合。”   舒甜眼皮跳了跳,看向夜屿:“大人为何不告诉我?”   夜屿放下茶杯,道:“这些天一直有人跟着我们,半夜出发是为了避开耳目。”   若是提前告诉她……只怕她会紧张一路。   现在冬洪还留在敬州城,他会安排人扮成夜屿的样子,掩饰他们的行踪。   尹忠玉得意一笑:“如今锦衣卫指挥司还被人盯着,玉娘每日都来看我们准备的‘假豆豆’呢!”   舒甜恍然大悟。   难怪,夜屿一向低调,却在出发那一日,大张旗鼓地撩起车帘……应该是为了让探子们看到自己。   当探子们确认夜屿亲自下江南了,追踪的重点自然放到了他身上。   夜屿一路张扬,走得慢慢悠悠,也是为了给尹忠玉他们争取时间。   待确认他们平安到达江南之后,夜屿便悄无声息地带着舒甜,来江南汇合了。   好一招暗度陈仓!   舒甜正要开口,却突然想起一事。   昨夜如果是大人带着她夜奔江南……那梦……   舒甜眼角抽了抽。   夜屿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似有笑意。   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豆豆拉了拉舒甜的袖子,小声道:“舒甜姐姐,我饿了……”   此时已日上三竿,众人应该还未吃过东西。   舒甜目光投向尹忠玉。   尹忠玉连忙摆手:“你别看我,这一路我们可没有饿着他!若不是大人说让你多睡一会儿,我们早就带着豆豆出去觅食了。”   舒甜微愣一下,对上夜屿视线,他不动声色避开,道:“那便走罢。”   几人站起身来。   他们虽然做寻常打扮,但男的俊朗,女的貌美,实在有些惹眼。   吴鸣最是谨慎,他小声提议道:“大人,咱们出门在外,要不要隐匿一下称呼?”   尹忠玉也表示赞同,他大喇喇道:“咱们四个人带着一个小娃娃,太显眼了。”   若是东厂在这江南楚州布了探子,很容易便能探知。   夜屿沉思一瞬,点头:“可。”   豆豆有些不明白,问舒甜道:“舒甜姐姐,现在要做什么?”   舒甜俯下身来,耐心解释道:“有坏人在找我们,我们要玩过家家的游戏,把真实的身份隐藏起来。”顿了顿,她指一指尹忠玉和吴鸣,小声交代道:“比如,你不用称他们为‘大人’了,可以称呼哥哥。”   豆豆听懂了,点点头道:“玉哥哥,鸣哥哥。”   他还未变声,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听得尹忠玉和吴鸣生出不少欢喜。   豆豆见他们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他乖巧指向舒甜和夜屿。   “甜甜姐姐,屿哥哥……”顿了顿,豆豆皱起眉来,嘟囔道:“玉哥哥和屿哥哥,太像了!”   尹忠玉笑了笑,想逗一逗他:“那可怎么办呢?”   豆豆看向夜屿,有些为难地思索了一会儿,改口道:“姐、姐夫?” 第63章 红烧肉,双味鱼头   小院里,日光暖暖,照耀在所有人的身上。   豆豆怯生生地看着夜屿,也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舒甜连忙捂了他的嘴,小脸爆红:“别瞎说……”   吴鸣却一本正经道:“这样也好。”   舒甜:“……”   她面颊发热,忍不住看了夜屿一眼,他却面不改色,只淡淡道:“早去早回。”   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他们出了小院,进了最近的一间饭馆。   这饭馆地方不大,只有四五张方桌,背后的墙上,放着一个极大的木架子,摆着不少酒坛子。   酒坛子上贴着喜庆的红纸,整整齐齐摆在一起,类别颇多。   尹忠玉忍不住上前看了看,嘀咕道:“这里的酒,种类还真多啊……”   吴鸣点头道:“楚州菜式偏辣,十分开胃,当地人也喜欢小酌怡情。”   尹忠玉喃喃:“怪不得呢……”   不过锦衣卫在办公务时是不允许饮酒的,他们平日里在锦衣卫指挥司喝酒的机会并不多。   夜屿目光逡巡一周,落到舒甜身上。   她怔然看着这小小的饭馆,神情有一丝失落。   若是爹爹还好好的,无名饭馆一定还开着,就像这间小小的饭馆一样。   她每日都可以吃上爹爹做的菜肴,承欢膝下。   就在舒甜发怔之时,一张菜谱轻轻放到她面前。   夜屿轻声道:“看看想吃些什么?”   舒甜敛了敛神,冲他一笑,接过菜谱。   楚州人杰地灵,虽然地处江南,但临江建城,水路四通八达,汇聚了天南海北的食材。   小二站在旁边,眉开眼笑地介绍着:“几位客官一看便不是本地人,要不要尝尝咱们这儿的特色?”   尹忠玉来了兴趣,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特色菜?”   小二洋洋自得:“特色菜多着呢!红烧肉啊、双味鱼头啊、酱板鸭啊……多了去了!”   舒甜淡笑一下:“那便听你的,先给我们来上面几样吧。”   小二连忙应声。   舒甜又指了指菜单上的几个菜,小二一一记了下来。   小二笑起来:“姑娘真会点啊!全是咱们楚州本地人最爱吃的呢!”   舒甜抿唇一笑,小二转身下单去了。   尹忠玉面露期待:“这几日赶路可累死我们了,今天总算能好好吃一顿了。”   吴鸣瞥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   尹忠玉翻了个白眼:“我就不信你等会儿不吃!”   这对活宝又斗起嘴来。   豆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声嘟囔:“哥哥们老是吵架,不好。”   舒甜帮豆豆倒了杯水,笑道:“豆豆可不要学他们。”   豆豆懵懂地点点头。   他目光投射到夜屿身上,只见夜屿坐得笔直,神情淡漠,风姿出尘。   豆豆悄悄地想,他要是也能像姐夫这般厉害,就好了。   此时用午膳的人不多,菜肴很快便呈了上来。   小二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将一碟子红烧肉放到了桌上,笑嘻嘻道:“几位,楚州红烧肉,请慢用!”   说罢,便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这道红烧肉。   舒甜笑道:“这楚州的红烧肉做得极好,肉讲究五花三层,肥瘦参半,你们看看。”   豆豆看得认真,连连点头:“真的!”他默默数了数:“连着外皮,足足有四五层呢!”   舒甜点点头,她夹起一块,放入豆豆碗里,柔声道:“尝尝,小心烫。”   豆豆眼睛一弯:“甜甜姐姐真好。”   这红烧肉表面泛着锃亮的油光,呈现出难得的酱红色,看起来是一大块,实际上,用刀化成了许多小块。   尹忠玉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碗里。   这红烧肉居然弹了起来,在碗里滚了半圈。   尹忠玉讶异一瞬,将红烧肉送入口中,连皮带肉,一次咬下四层,酱香中带着微甜,肥而不腻,满口丰润。   红烧肉的表皮黏糯,里面的肥肉却做到了入口即化,待吃出了肥肉的荤香,便轮到最后一截的瘦肉。   这瘦肉鲜咸中带着一点嚼劲,咬开后变成一丝丝的,耐人寻味。   尹忠玉:“唔……真好吃啊!”顿了顿,他大手一挥:“上米饭!”   吴鸣也刚吃了一口红烧肉下肚,连忙附和:“小二,多来些米饭!”   “好嘞!”小二的应声格外热情,完好地诠释了楚州的风土人情。   夜屿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吴鸣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哦不……大哥,不吃么?”   夜屿没说话,下意识将目光落到舒甜身上。   她方才在给豆豆夹菜,连自己都没有顾得上吃。   舒甜淡淡笑了下,道:“红烧肉虽然好吃,但有些油腻,养胃期间,还是不要吃这么油腻的为好。”   夜屿眸光微顿,点了点头。   豆豆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吃得有些慢,但尹忠玉和吴鸣,却已经就着红烧肉的汤汁,吃下一大碗米饭了。   吴鸣感叹道:“这红烧肉真是美味,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舒甜低声道:“这红烧肉的做法有不少,但眼前这种,应该是用冰糖、茴香等调料,一起煨出来的。”   尹忠玉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有一点甜味儿。”   舒甜继续道:“楚州这边对于糖的用量不算多,若真是去了更南的地方,还有用肉沾糖吃的。”   众人听了,十分惊奇,连豆豆都小声道:“南方那么好吗?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上糖?”   豆豆记得,之前在家的时候,若是爹爹没有外出务工,他便是吃不上一点甜的。   舒甜多夹了一块肉给他,笑道:“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吃上……不过,小孩子吃糖可不能吃多了哦!”   豆豆乖巧点头,拿着筷子,将肉扒进嘴里。   尹忠玉和吴鸣碗里的米饭已经见了底,尹忠玉正准备招呼小二加饭,舒甜便提醒道:“后面还有双味鱼头,用鱼汤拌面吃可是一绝。”   尹忠玉一听,立即放下了碗,满脸兴奋地等着双味鱼头上来。   吴鸣大快朵颐地吃着,他下意识瞄了夜屿一眼,只见他面色淡然,对眼前的红烧肉视而不见,只气定神闲地喝茶。   吴鸣默默想,还是大人定力高……美食当前,却丝毫不为所动。   一盘红烧肉很快便被消灭了大半,小二又及时端上第二道菜。   “几位客官,这是小店的招牌菜,双味鱼头!”   所谓的双味鱼头,其实就是辣椒蒸鱼头,一红一黄两种辣椒,色泽鲜艳地铺陈在鱼头上,让人看着食指大动。   豆豆“呀”了一声,指着鱼头道:“这鱼头真大呀!”   舒甜点点头,道:“双味鱼头,就是要选取大的鱼头,鱼头一分为二,铺上不同口味的辣椒,便能在一道菜里,吃出两种滋味来。”   吴鸣见上面辣椒放得多,便道:“这会不会很辣?”   “会有些辣,不过很是开胃。”   这么辣的菜,夜屿和豆豆是不能吃了。   尹忠玉和吴鸣看着这斗大的鱼头,都不知如何下手,舒甜便拿起小二给的勺子,轻轻将一部分鱼肉剥落下来,这样更方便大家取用。   吴鸣有些遗憾地看了夜屿一眼:“大哥又不能吃了。”   尹忠玉也有几分惋惜:“大哥的胃疾若能痊愈就好了,咱们就能一起吃肉,一起喝酒了!”   吴鸣瞪了他一眼,尹忠玉总这么口无遮拦。   不过……自从改口叫大哥之后,他反倒觉得和夜屿亲近了些。   尹忠玉心中没这么多弯弯绕绕,他夹起一块鱼肉,潦草地吹了吹,迅速放入口中。   鱼肉看着白嫩,实则吸饱了剁椒的辣汁,一口激起千层浪。   鲜美、火辣、幼嫩,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口鱼肉。   尹忠玉哆嗦一下身子,叹道:“好辣!”   吴鸣看了他一眼,笑起来:“你不是一向自诩很能吃辣吗?”   尹忠玉瞥他一眼,道:“不信你试试啊!”   吴鸣有些不服,也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不过他夹的鱼肉,沾染的是黄色野山椒。   野山椒带着微微的酸味,很快便打开了他的味蕾,一点一点稀释之前红烧肉留下的油腻。   吴鸣细细咀嚼着鱼头和野山椒,爽脆,可口,嫩滑,简直无与伦比。   吴鸣忍不住沾沾自喜:“并没有多辣嘛……还是很好吃的。”   说罢,他又夹起一块沾了辣椒的鱼肉,送入嘴里,大口吃了起来。   尹忠玉有些郁闷,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倔强,硬是不肯认输,便也夹起一大块鱼肉往嘴里送。   豆豆看着他们,眨了眨眼:“哥哥们的耳朵,好像要冒烟了。”   夜屿眼角微抽,低声:“别学。”   舒甜笑了笑,提醒道:“剁椒和野山椒的后劲都很足,若是吃多了,会越来越辣的。”   果然。   不到片刻,尹忠玉和吴鸣就开始找水喝了。   可惜的是,这饭馆没有备凉水,只有热茶。   火辣辣的舌头,配上热乎乎的茶水,结果可想而知,尹忠玉差点儿喷了出来,而吴鸣则含泪饮下。   小二一面上菜,一面宽慰道:“咱们楚州的辣椒,和别处的辣椒是不一样的,辣劲儿足很多,呵呵呵……”   然而尹忠玉和吴鸣,已经没有力气搭话了。   小二见他们二人辣得七窍生烟,捂嘴笑着走了。   舒甜垂眸一看,这回上来的是一道甜点——糖油粑粑。   她连忙推到两人面前,道:“这道甜品可以解辣。”   奄奄一息的尹忠玉抬眸一看,这糖油粑粑一个个如鸡蛋大小,看上去金黄油亮,光滑无比。   “这是什么做的?”连尹忠玉都有些小心了。   舒甜道:“这是糯米做的,外面是一层红糖,吃起来软软糯糯,甜甜的。”   舒甜笑得温柔,夹起一块糖油粑粑,放到豆豆碗里。   她的视线经过夜屿,只见他也盯着桌上那碗糖油粑粑,似有几分疑惑。   舒甜抿唇笑笑,对夜屿道:“糖油粑粑是油炸的,不好消化,也不能吃。”   夜屿收回目光……他不过是好奇,并没有多想吃。   舒甜见夜屿一言不发,以为他等得急了,轻声安慰道:“我为你点了筒骨汤,清淡易食,还可以补身子……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她说起话来,嗓音甜甜的,似糖,似蜜,哄起人来,格外有用。   夜屿下意识应了一声:“好。”   说话间,尹忠玉已经强撑着坐了起来,他憋着最后一口气,夹起一个糖油粑粑,放到自己碗里。   这糖油粑粑看起来个头不小,但夹起来却软绵绵的,到碗里的时候,已经有些变形了。   尹忠玉用筷子戳了戳,糖油粑粑陷下去一个小洞,很快又弹了回来。   嗬,有趣!   尹忠玉夹起糖油粑粑,放入口里,被辣麻了的舌头,一触到红糖的甜儿,好似立即活了过来。   他舔了舔糖油粑粑,又香又甜。   一口咬了下去,糖油粑粑就瘪了一半,轻轻一拉,变形得更厉害了。   糖油粑粑的外表被油炸得带了一点儿酥,而内里软糯得不得了,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娇滴滴黏在牙齿上,满口香甜。   一个糖油粑粑下肚,尹忠玉觉得自己的味觉恢复了大半。   他转头一看吴鸣,吴鸣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吃第二个了,尹忠玉不甘落后,又急忙给自己夹了一个。   舒甜哭笑不得,她不由得有些担忧,豆豆这几日跟着他们,真的能吃饱饭么?   筒骨汤终于被盛了上来。   汤盅的盖子一揭开,筒骨汤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荤香。   舒甜便将夜屿和豆豆的碗拿了过来,主动为他们盛汤。   热腾腾的筒骨汤,滴滴落入碗中,淡淡的油星浮起,像小小的水花。   舒甜将筒骨汤放到夜屿面前。   夜屿垂眸一看,碗里不仅有汤,还有些去骨的瘦肉。   舒甜又为豆豆盛了一碗汤,教他吃筒骨。   “这筒骨两头的肉,都是可以吃的,里面有骨髓,滋味鲜美,可以用细小的勺子,轻轻挖出来。”   说罢,舒甜为豆豆做了个示范。   豆豆忽然问道:“为何姐夫不啃骨头呢?”   舒甜愣了愣,下意识看了“姐夫”一眼,面上微热:“他、他不爱啃骨头。”   他对吃食本就没什么兴趣,若还让他自己啃,只怕更不可能接受了。   豆豆“哦”了一声,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对付自己的筒骨。   尹忠玉和吴鸣已经缓过神来。   尹忠玉抬眸,只见夜屿用汤勺挑起一点筒骨汤,慢慢送入嘴里。   吃相十分优雅。   尹忠玉如今看见夜屿吃东西,已经没有最初时那么诧异了,但还是有几分新奇。   尹忠玉忍不住问道:“大哥,这肉……滋味如何?”   夜屿勾起唇角,淡淡笑了笑:“很好。”他转而看向舒甜,继续答道:“瘦而不柴,有弹性……是块很好的肉。”   舒甜面色一顿,耳根瞬间红了。   豆豆注意到她的变化,连忙问道:“甜甜姐姐不舒服吗?”   舒甜忙道:“没事没事……快些吃完,早点回去罢……”   想起昨夜的两次碰面,她便忍不住心跳加速。   舒甜腹诽,大人莫非在记仇?不就是……戳了戳他么……   舒甜抬眸,偷看他一眼,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喝汤,心情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吴鸣坐在舒甜对面,将夜屿和舒甜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酒足饭饱,不由得深思起来。   夜屿大人一直不喜吃东西,谁劝都不听……可如今,董姑娘为他安排什么,他便吃什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吴鸣的目光落到夜屿身上,夜屿喝完了汤,又顺着舒甜的说法,老老实实吃了两块肉。   吴鸣从没见过夜屿吃这么多。   吴鸣不禁想,难不成董姑娘掌握着大人的口味,每一次为他布菜,都能正中他的喜好?   自己若也有这种本事,那平步青云定然指日可待!   众人各怀心思,终于把这顿饭吃完了。   豆豆吃得高兴,回去的路上一直蹦蹦跳跳。   他一只手拉着舒甜,一只手想去拉夜屿,但刚刚触及到他冰冷的衣袖,动作便顿住了。   他虽然崇拜夜屿,但还是有些怕他。   夜屿垂眸,看他一眼:“怎么?”   豆豆怯生生看他,鼓起勇气道:“豆豆想、想和姐夫牵牵手。”   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澄澈见底。   夜屿对于这群难民村的孩子们来说,犹如救世主一般,神圣不可侵犯,只能仰望。   豆豆有些紧张,另外一只手,暗暗攥紧了舒甜的手,身子往后面缩了缩。   舒甜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用眼神鼓励他。   豆豆得了鼓舞,重新伸出小手,声如蚊呐:“姐夫……”   夜屿眸光微动,鬼使神差般,牵住了这只小手。 第64章 顺流而下   豆豆兴高采烈地往前走。   他一手牵着舒甜,一手牵着夜屿,如今这两人,是他除了亲人以外,最信任的人了。   豆豆抬起头来看向舒甜,小脸蛋红扑扑的,他道:“甜甜姐姐,豆豆以前也住在江南,可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糖油粑粑呢……”   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方才那甜蜜的滋味,还让他回味无穷。   舒甜温婉一笑:“江南指的是一大片地方,除了你的家乡江州,我们现在所在的楚州,甚至再往南一大片,都属于江南。”   豆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江南这么大!”   “不同地方的人,口味不同,例如楚州城爱吃辣,是因为这边天气潮湿,吃辣可以驱寒祛湿;而再往南走,人们便不喜欢吃辣了,反而吃得清淡。因为岭南湿热,且部分地方还弥漫着瘴气,一不小心就容易上火,导致牙肉肿痛,喉咙干哑,说不出话来。”   舒甜一面牵着豆豆往前走,一面耐心地将岭南的风土风情讲给他听,她的声音如玉石撞击,声声悦耳。   豆豆笑道:“那岭南有些什么好吃的呢?”   舒甜嫣然一笑,眉眼微弯:“岭南的美食可多啦,例如肠粉、虾饺、牛肉丸等……岭南的美食讲究一个‘鲜’字,对食材的新鲜程度要求非常之高。”   豆豆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喃喃自语:“若是我也能去岭南玩玩就好了……甜甜姐姐去过吗?”   舒甜淡声道:“还没有……但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的。”   她笑意盈盈地看了看豆豆,豆豆这段日子住在锦衣卫指挥司,后来又随着尹忠玉和吴鸣来到江南,胆子大了些,性格也活泼了不少。   夜屿静静听着,依旧面色无波。   几人回到院落之后,简单收拾了一番。   舒甜认真清点了一下夜屿的药箱,终于松了口气。   昨夜虽然离开地匆忙,但夜屿总算带上了樊叔准备的药材,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尹忠玉过来叩门:“董姑娘,我们要连夜出发了。”   -   今夜的星空,格外明亮。   尹忠玉雇了一辆马车,舒甜便带着豆豆坐在马车里,其余三人皆策马而行。   他们一路穿过热闹的街市,向着码头直奔而去。   江州在楚州的下游,乘船顺流而下,是最快的。   半年前,江州发大水,便是因为楚州到江州之间的堤坝被冲毁了,于是江州成了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数万顷良田毁于一旦,无数百姓在洪水中殒命。   豆豆至今想起当时的场景,还心有余悸。   此刻,豆豆坐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膝盖,眼眸微垂,却丝毫没有困意。   舒甜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问:“在想什么?”   豆豆低声道:“舒甜姐姐,我想我爹了……”   豆豆将头埋下去,声音有些不稳:“不知道爹爹怎么样了……我已经失去了娘亲,不想再去失去爹爹了……”   舒甜轻轻抚上他瘦弱的背脊,安慰道:“还没到江州,一切还未可知,但只要你爹爹还活着,我相信,大人一定会帮你把他救出来的。”   豆豆轻轻“嗯”了一声。   他小声问道:“我之前在京城的时候,经常听见有人说锦衣卫不好,他们说锦衣卫帮着皇帝杀了很多很多人……夜屿大人,他真的会帮我救我爹么?”   豆豆虽小,但这半年的经历,让他有超乎这个年纪的成熟。   他虽然钦佩夜屿,也念着夜屿对难民村的好,但每每听到那些负面的说辞,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纠结。   舒甜沉默一瞬,道:“豆豆,有些事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顿了顿,她道:“你认识一个人,不要只听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所谓日久见人心,便是如此。”   豆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夜屿大人帮我们找到了住处……还给我们送银子,让我们能吃饱穿暖……那他对我们来说,就是好人。”   天色昏暗,夜风汩汩。   车帘蓦地被吹起来,舒甜抬起手指,拢了拢车帘。   车帘抬起一角,舒甜恰好能看到夜屿的侧脸。   夜屿骑马疾行,一直和马车并驾齐驱,他面容冷峻,发丝微扬,衣袍猎猎,整个人英气逼人。   他是深得皇帝宠信的锦衣卫指挥使,杀伐果断,残酷无情。   也是孩子们的避风港,默默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舒甜突然觉得,夜屿身上有很多秘密。   就算相处得再久,也不可能看透他。   -   楚州码头,明月当空。   江水影影绰绰,在黑暗中无声涌动。   众人赶到码头,夜屿一勒缰绳,翻身下马。   一艘沙船已经在江边停靠了多时。   沙船上有一中年男子,跳下甲板,直奔夜屿而来。   男子单膝跪地:“锦衣卫百户莫山,参见指挥使大人!”   夜屿垂眸,定定看了他一眼,淡声:“不必多礼。”   男子应声而起,他着了一身利索的夜行衣,看着约莫三十多岁,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十分透亮。   他抬眸看向夜屿,眼底隐隐有些情绪涌动,抿了抿唇,终于没说什么。   夜屿眸色沉沉,凝视他一瞬,开口:“莫百户,辛苦了。”   莫山面上绷着,嘴唇轻颤:“都是应该的。”   尹忠玉站得不远,他低声问吴鸣:“这莫山是谁?”   吴鸣想了想,道:“我也不认识……但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名字。”   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尹忠玉撇撇嘴:“既然在江南一带混,估摸着是坐冷板凳的百户罢,这样的人在锦衣卫指挥司多了去了。”   舒甜带着豆豆站在后面,豆豆冷得发抖,舒甜便伸手将他揽了过来。   莫山敛了敛思绪,隐隐笑起来:“夜屿大人,船也要用的物资,都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夜屿颔首:“即刻就走。”   说罢,便跟着莫山登上了沙船。   这沙船不算太大,直接用粗重的绳索,拴在岸边的木墩之上。   尹忠玉和吴鸣,一个接一个地跳上了船。   豆豆没有坐过船,有些害怕,舒甜低声道:“豆豆别怕,踩着踏板,一步一步过去便是。”   豆豆忐忑地点点头,但还是踟蹰不前。   夜屿回过头,几步过来,伸出手:“过来,别怕。”   豆豆抬眸一看,夜屿语气平静,眼神定定看着他,他仿佛生出些勇气来,便在舒甜的护送之下,小心翼翼地踩上踏板,一点一点,往甲板挪去。   夜屿长臂一伸,拉住豆豆的小手,在他的牵引之下,豆豆很快便到了船上,他忍不住欢呼起来:“甜甜姐姐,你看呀!我上来啦!”   舒甜笑了笑,但颇有些勉强。   其实……她才是最怕水的人。   她先用脚尖探了探踏板,确认放稳了之后,便轻轻地踩了上去。   舒甜身形纤细,站在踏板上摇摇欲坠,她一步又一步,像乌龟一般往上挪动。   风越来越大了,舒甜有些站立不稳,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江面,暗流涌动,波浪涛涛,仿佛能吞噬一切。   舒甜眼皮跳了跳,有些走不动路。   “把手给我。”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舒甜站在踏板上,抬眸看去。   夜屿的目光定定锁在她身上,修长的手指向自己伸来,骨节分明,根根洁净。   舒甜仿佛得了救命稻草,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握住。   夜屿的手很凉,却十分有力,轻松一拉,便将舒甜从踏板拉上了船。   舒甜走得踉跄不稳,撞到夜屿身上,他下意识揽住她,帮她站稳。   夜屿退开一步。   舒甜松了一口气,淡笑一下:“多谢大人。”   夜屿看着她,沉声:“你怕水?”   舒甜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小时候,有一次掉到了水里……被救起来之后,就很怕水了。”   夜屿面色微顿。   莫山走过来:“各位,先进到船舱里罢,我们要行船一夜,才能到江州。”   豆豆小声问:“莫叔叔……你的意思是,明早,我就能到家了吗?”   莫山点点头,笑道:“不错。”   豆豆眼前一亮,明早,他便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舒甜带着豆豆入了船舱,船舱里干净整洁,有好几间厢房。   舒甜将豆豆带到其中一间,将他安顿好后,便去找莫山了。   “莫大人……请问,这船上可以熬药么?”   莫山正在掌舵,他回头一看,笑起来:“是董姑娘啊?你身子不舒服么?”   舒甜摇了摇头,道:“这是给夜屿大人的药。”   莫山面色一变,脱口而出:“他还在吃药?”   舒甜愣了下,茫然地点点头。   她有些奇怪,据尹忠玉和吴鸣的说法,莫山应该很少回京才是,他这样的反应,明显是了解夜屿的胃疾。   然而,莫山的表情稍纵即逝,他挽起一个笑容,道:“董姑娘,这边请,我带你去熬药。”   舒甜颔首。   这沙船虽小,却一应俱全,莫山将舒甜带到膳房门口,指了指里面的炉子,道:“董姑娘看看,这个可行?”   舒甜低头瞧了瞧,虽然火不大,但熬药还是够了。   她笑道:“多谢莫大人。”说罢,便将随身的药材,都一一列了出来,这里没有药罐,她将药材都处理好后,便找了口小锅,用来熬煮。   舒甜坐在膳房里,双手撑头,盯着火势。   沙船顺着江面一路向下,晃晃悠悠,她很快就有些困了。   尹忠玉和吴鸣,也早就在厢房里呼呼大睡。   甲板之上。   夜屿面色冰冷,迎风而立,衣袍纷飞。   莫山走上甲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瞬……他长大了,颇有他父亲的神韵。   莫山抬步,走向夜屿。   夜屿回头,神情微动:“莫大哥,别来无恙。” 第65章 登陆   江上雾霭沉沉,烟波浩渺。   寒风一下一下拍打着桅杆,船帆鼓胀,在夜里疾行,顺着江水南下。   甲板之上,夜屿与莫山相对而立,久久不语。   莫山凝视夜屿,沉声开口:“小夜,多年不见,你终于长大了,与你父亲……也一般高了。”   夜屿眸光微顿,淡淡笑了笑:“莫大哥还是老样子。”   莫山也隐有笑意,眼角又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苍凉。   莫山上前几步,与夜屿并肩站立,寒风刺骨,吹得他衣袍翻飞,却毫无知觉。   “薛家灭门……是你做得?”莫山低声问道。   夜屿没有回答。   莫山见他默认了,轻叹一口气,道:“除了你,别人也没有这般执念了。”   夜屿抬眸,眼神落到江面,波澜微漾,喃喃:”“执念……”   他看向这无边苍芎,一轮明月当空,是黑暗中唯一的牵引。   “若无执念,我的人生,只怕无以为继了。”夜屿的语调清清淡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莫山看了他一眼,他面色苍白,五官如削,身姿挺拔,无形的强势之下,还透着深深的孤寂。   “是啊……如今这世道,何以为继呢?”莫山也自言自语道。   顿了顿,他又道:“听董姑娘说,你还在吃药?”   夜屿眸光微凝,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船舱之中的膳房里,舒甜正拿着一把小扇子,小心翼翼地看着火,唯恐它熄灭了。   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仿佛不知疲惫。   夜屿收回目光,低声:“一直如此。”   莫山沉默一瞬,道:“之前白神医说药补加食补调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你能痊愈……”   十五年间,他们只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是在夜屿七岁时,他身心受创,被送到灵石岛医治。   尚为少年的夜屿,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日日噩梦缠身。   第二次,便是现在。   十五年过去,他已经从孱弱的少年,变成了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人人提起来皆闻风丧胆,惊惧不已。   这些年里,他们几乎都靠书信来往,而且,十分隐蔽。   莫山有些担忧地看着夜屿,低声道:“那你可要回灵石岛看看?你这病若是拖下去……”   夜屿笑了笑:“无妨。”顿一下,他继续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莫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无法反驳。   “你母亲……还好罢?”莫山关切问道。   夜屿迟疑了片刻,淡声:“老样子。”   莫山沉吟了片刻,道:“你母亲,看着柔弱,却是我见过的最坚毅的女人……这世间,也唯有她能配得上你父亲。”   莫山提到夜屿的父亲,语气有些怅然,眼神都黯淡了几分。   夜屿沉默一会,道:“莫大哥,都过去了。”   莫山笑了笑:“罢了,不提这些了……你如今,可成家了?”   夜屿愣了愣。   “未曾。”   莫山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膳房里忙活着的姑娘。   莫山笑了笑:“那姑娘是?”   夜屿嘴唇微绷,他偏过头,避开了莫山的目光。   “她不过是锦衣卫指挥司的厨娘。”   莫山挑眉,笑起来:“是么?莫大哥可是过来人。”   夜屿不语。   他目光瞟向远方,江面风浪未平,一波接着一波,将沙船送得更远。   江上黑压压一片,已经分不清江水与夜空的交界,整个画面好似一个巨大的漩涡,波涛汹涌,神秘未知。   既然终将被漩涡吞噬,又何必将去牵扯无辜的人。   -   一夜风浪过去。   沙船缓缓逼近江州,江州原本是个富庶热闹的小城,但自从半年前经历过洪灾之后,整个江州几乎成为一片废墟。   良田被毁,房屋倾倒,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豆豆便是这数十万之一。   他父亲被抓,跟着同乡一路逃到京城,母亲病逝在途中,变得孤苦无依。   后来,遇到长君,便随着他们乞讨,直到他们被安排到难民村,才真的摆脱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豆豆站在船头,眺望岸边。   “甜甜姐姐……这里真的是江州吗……”豆豆的肩头,有些颤抖。   舒甜走过来,俯身看他。   豆豆抬手,指向岸上一处地方,低喃道:“那里……以前是我的家……”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眼圈儿都红了。   舒甜放眼望去,发现他指着的是一处土坡,除了黄色的泥土,什么也没有。   这一场洪水席卷了整个江州,让原本的家园,变得面目全非。   舒甜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小声安慰:“豆豆……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罢。”   豆豆咬着唇,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既然已经发生了,难过也不能改变什么。”夜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豆豆身旁。   他语调淡淡,却带着沉稳的力量,低声:“你不如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豆豆红着眼,抬眸看向夜屿,他忍不住道:“我也想救我爹……可是,我不知道爹在哪里。”   夜屿目光投向远方,指了指江面上一个极小的点:“极大可能,在那里。”   豆豆一愣,所有人都面露惊讶。   豆豆有些不可置信:“江心岛!?”   据豆豆所说,他父亲每日去江南兵器厂,都大约需要大半个时辰。   于是,夜屿便安排锦衣卫们以他家的旧址为圆心,搜索了一个时辰以内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最初,夜屿也觉得十分奇怪,便将相关的信息,飞鸽传书给了莫山。   莫山年少从军,有丰富的搜寻经验,他经过半个月的勘察,发现那江南兵器厂,很可能不在江州城,所以之前的锦衣卫们,按照往常的车马方式去找,并没有找到。   而距离江州不远处,有一座小岛,有专门的航线往来,若是顺风顺水,距离豆豆家也就半个时辰左右。   这就能解释,洪水围困江州之时,那江南兵器厂却也没有撤工的原因了。   豆豆听了夜屿的话,忍不住思索起来:“难怪每次爹爹上工,都不肯带我去……我问他在哪儿,他也不告诉我,原来居然在江心岛上。”   尹忠玉听了有些好奇:“江心岛有什么特别的吗?”   豆豆面露惧色,小声道:“我听爷爷讲过江心岛的故事……他们都说,那里很荒凉,还、还闹鬼……”   众人面色一僵。   尹忠玉蹙眉道:“鬼神之说,大多是无稽之谈。”   吴鸣轻咳了下,反驳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要心存敬畏……”   尹忠玉翻了个白眼。   豆豆继续道:“爷爷说,偶尔有船只靠近那江心岛时,便会沉没,就算船上的人水性再好,也是回不来的。”   豆豆越说声音越小,面上升起一股恐惧。   莫山走过来,笑道:“别自己吓自己。”   夜屿淡声道:“传出这话的,很可能就是江南兵器厂的人。”   众人一听,若有所思。   尹忠玉附和道:“大人说得对,只有这样,那江南兵器厂才能隐藏在岛上那么久。”   吴鸣也道:“而且那些丧生的人,说不定就是因为发现了江心岛的秘密,才被灭口的。”   莫山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测起来,便道:“如今这些还是我们的揣测,事实如何,一探便知。”顿了顿,他看向夜屿:“大人打算何时登岛?”   为了不打草惊蛇,莫山虽然查到了兵器厂的地址,但还未上去过。   夜屿长眉微凝:“现在。”   -   沙船并没有在江州岸边停靠,而是直接驶向了江心岛。   浪花叠叠,此起彼伏。   船只越靠近江心岛,便越不稳当。   莫山用力掌着船舵,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尹忠玉觉得古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莫山蹙眉道:“兴许是江面之下有暗流,咱们小心为上。”   尹忠玉点点头,他回头一看,只见吴鸣正站在船头发呆,他大吼一声:“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帮忙啊!”   吴鸣听见声音,敛了敛神,连忙走了过来,三个人合力掌握住了船舵,这才将船只带出了危险的区域。   夜屿不动声色观察着岸边的一举一动,豆豆则依靠在舒甜的身边,忐忑不已。   待沙船稳定些后,莫山出了船舱,走到夜屿身边:“大人,一会儿我们可要全部下船?”   夜屿看了他一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舒甜和豆豆没有武功,若是跟着他们,只怕会束缚手脚。   若按莫山的意思,是让他们在船上等的。   夜屿思索片刻,道:“不可。”顿了顿,他继续道:“这岛上还不确定有什么人,他们若是落单,可能有危险。”   尹忠玉也道:“就是啊,东厂的人还在后面追我们呢,万一他们手脚快些,恰好在这时候赶上来抓了豆豆,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豆豆认识不少在江南兵器厂务工的人,若真的遇上他们,便可以直接带回去查问。   吴鸣一直没说话,他看了看众人,低声道:“我有个提议。”   众人目光转向他。   吴鸣定了定神,道:“夜屿大人先带着大家下船,我守船垫后,万一有什么危险,你们就及时撤出来,我们立即离开这里。”   莫山想了想,道:“也好,有你守着,也不至于被人断了后路。”   夜屿看了吴鸣一眼,未置可否。   沙船靠岸。   夜屿带领众人下船,舒甜牵着豆豆,跟在他身后。   尹忠玉和莫山走在最后,全神戒备。   吴鸣则留在了沙船上。   他们登岛之后,便找了一条小路,迅速隐匿行踪。   这江心岛不算太大,中间有一座山,虽是冬日,但山上已经树木葱郁,将地表遮得严严实实。   山脚下,有一条石板小路,小路十分陡峭,旁边怪石嶙峋。   豆豆忽然看到了什么,嚷起来:“这里一定是江南兵器厂!” 第66章 拥抱   岛上雾气弥漫,朦朦胧胧。   石阶如蟠龙一般,蜿蜒而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豆豆见到这条石阶,便十分笃定地说:“爹爹之前下工回来,时常说这儿的阶梯太高,爬得腰疼,我看,这里八成就是他务工的地方。”   夜屿抬眸,看了一眼这石阶,上面有些零落的碎叶,近日里,应该没有人走过。   夜屿低声道:“我们先上去再说,如果遇到什么情况,你们就自己找地方躲起来。”   豆豆和舒甜连忙点头。   这石阶有些陡,豆豆个子小,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爬到一半,有些泄力了,便停下来擦汗。   他一想到爹爹可能在这座山上,便又咬咬牙,踉跄着迈步。   舒甜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尹忠玉和莫山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们走了一段,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尹忠玉小声嘀咕:“这儿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莫山也有些诧异,道:“既然那些铁匠被抓了过来,肯定要开工才对……有些奇怪。”   夜屿沉吟片刻,道:“若是没有走漏风声,只怕人还在这山上。”   当时调查梁潜之时,就发现梁潜与徐一彪的往来信件中,提到了洪涝对兵器厂的影响。   如今想来,恐怕是因为这些匠人大多住在江州,江州受灾他们便要迁移,如此一来,会影响到江南兵器厂的运转。   半个时辰后,众人终于爬到了半山腰。   豆豆回头看了看走过的石阶,顿时有些腿软。   原来爹爹为了挣钱,每日都要这般辛苦么!?   舒甜也有些微喘,她看向夜屿,夜屿却看似十分轻松,面不改色。   尹忠玉也有些累,他嘟囔道:“这还有多远啊?”   夜屿转过头,淡声:“已经到了。”   众人顺着夜屿的方向看去,只见这半山腰上有一片空地,空地处,有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入口。   门口空无一人,连火盆里的火灰,都被风吹得消散无踪了。   夜屿眸色微沉,低声道:“我先去看看。”   众人点头。   夜屿闪身,入了山洞,转眼就不见了。   豆豆有些心急,他想追上夜屿,可才跑到门口,就被舒甜一把拉住。   “豆豆,听话,等大人看过之后我们再去。”舒甜认真嘱咐道。   豆豆有些紧张,他小声问道:“甜甜姐姐,我爹真的会在这山洞里吗?”   舒甜摇头,只能安慰他:“一切都还未可知。”   豆豆小嘴一抿,有些泄气地靠在门口的石墩上:“这么久了,爹爹会不会已经遇害了……”他一面说着,不经意将手放在了石墩一处凸石上。   洞口突然震动起来,响起轰隆隆的声音。   舒甜抬眸一看,洞口上方忽然多了一道石门,眼看着就要重重落下。   舒甜一惊,下意识伸手,推了豆豆一把。   豆豆一声惊呼,躲过了重重的石门,留在了外面。   “咚!!!”   石门重重落下,舒甜看着眼前的石门,顿时心慌起来。   她连忙上前,拍了拍石门,但这石门非常厚重,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山洞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风,死气沉沉。   舒甜忍着恐惧,在石壁旁边摸索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开关,正在发愁之际,却听见有脚步传来。   “你怎么在这里?”熟悉的语调传来,舒甜连忙回头。   但她仍然也看不见夜屿。   舒甜伸手往前摸索:“大人,门不小心关上了……你在哪儿……”   话音未落,她便摸到微凉的衣料,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她牢牢将这衣料攥在手里,整个人都贴了过去。   夜屿身形一顿,低声道:“你没事吧?”   舒甜小声道:“没事……就是,有点儿黑。”   夜屿长眉微蹙,怕水,怕黑……她到底怕多少东西?   夜屿轻叹一下,声音软了些:“看不清就跟着我走罢。”   舒甜点点头,她和他肩并着肩,长发蹭上的他手背,有些痒。   两人一路摸黑前行。   夜屿的视力相对好些,一路上避开了不少怪石,而舒甜却撞了好几下脑袋。   她摸着头,小声抱怨:“这儿是有钟乳石么?”   夜屿低声:“是,还不少。”   顿了顿,他提醒道:“你靠近些,免得撞伤了。”   舒甜点点头,她恨不得自己和夜屿一样,在黑夜里也能看得十分清楚。   舒甜拽着夜屿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由于视物不清,脸颊好几次都贴到他的肩头。   舒甜有些不好意思,但夜屿却一言不发,只顾着探路。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走过长长的甬道之后,终于看见一点光亮。   光亮的尽头,似乎是一个石室。   舒甜刚要开口,夜屿便伸出手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入旁边的角落中。   一阵脚步声传来,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等了这么多日,到底有没有人来啊?”   说话的中年男子,腰上别着一把大刀,生得五大三粗,面有刀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他身旁还有一个瘦高个,高个子拎着一盏油灯,接话道:“没人来还不好?那说明没事。”   “哼哼,只要他们敢来,老子定然要他们有去无回!”   高个子嗤笑一声:“得了吧,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两人相互揶揄一阵,离甬道越来越近。   夜屿背靠在墙上,长眉微蹙,屏息听着两人的脚步。   角落地方狭小,舒甜只有靠在他怀里,才能堪堪被石柱遮挡身影。   两人紧挨着,只隔着呼吸的距离。   黑暗中,夜屿下意识垂眸,看了舒甜一眼。   柔亮的发顶下,额前碎发微乱,一双美目睁得很大,小嘴轻抿,面色有些紧张。   舒甜的心突突地跳着,下意识攥紧了夜屿的衣襟。   夜屿手指微僵。   光亮越来越大,舒甜屏住呼吸。   高个子举着油灯,有些不耐地回头,道:“你走快些吧!方才听到门口的动静,说不定是有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正好玩猫捉老鼠,哈哈哈哈……”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迈入甬道。   “唰唰”两声,舒甜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两人便倒地了。   夜屿拉着舒甜从角落里出来。   舒甜借着油灯的火光一看,才发现他们中了夜屿的暗器。   “大人的暗器真厉害……”舒甜忍不住赞叹道。   夜屿看她一眼,方才还在发抖,这会儿却笑了起来。   夜屿伸出手来,摸了摸那个中年男子的腰部,一无所获。又转而去看那个高个子,果然找到一圈钥匙。   这铁圈上的钥匙不少,说不定其中就有开启山洞的钥匙。   舒甜提起油灯,小声问:“大人,现在怎么办?”   夜屿低声道:“我要继续往前走,查探一番,你……”   舒甜忙道:“我跟着大人!”   她双手拎着灯,灯火将她的眉眼照得亮亮的,表情无辜又可怜。   夜屿轻轻点头。   两人入了石室,与其说是石室,不如说是一个三叉路口。   现在,除了来路以外,他们眼前有两条路可选。   两条路如同两个黑漆漆的窟窿,仿佛能吞噬一切。   夜屿忽然出声:“选一条罢。”   舒甜愣了愣:“我?”   夜屿颔首。   舒甜抿唇一瞬,指了指左边。   夜屿便带着舒甜,向左边的小路走去。   “大人为什么不自己选?”舒甜小声问道。   夜屿淡声:“我一贯运气不好。”   舒甜微愣,眉眼弯了弯:“没关系,我的运势一向很好。”   两天提着油灯,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中前行。   舒甜提着油灯,走得小心翼翼,夜屿见状,便将油灯接过来,道:“跟着我便好。”   舒甜点了点头,如之前一般,攥住他的袖子。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道渐渐宽阔起来,前方有些许动静。   夜屿谨慎地熄了油灯。   灯火一暗,夜屿立马感觉有一团软玉,贴了过来。   舒甜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仿佛有些紧张。   夜屿淡声:“别怕,我在。”   舒甜呆愣一瞬,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向前走,前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是人的呻吟。   舒甜拉了拉夜屿的袖子:“大人,前面有人。”   夜屿压低声音:“小心些,静观其变。”   两人走出小道,居然又入了一个新的石室,这个石室相较于之前的石室更大,石室的墙上布着许多铁钩,部分铁钩上,还挂着不少刑具。   舒甜目光落到石室中央,顿时浑身一震。   石室中央立着一排木架子,架子上挂着三个血糊糊的人。   夜屿低声道:“你站这儿别动。”   舒甜乖乖点头。   夜屿抬步,走向那几个“血人”,有两个已经死去多时了,还有一个也挂在架子上,他手脚都被绑着,蓬头垢面,满身是血,奄奄一息。   这人穿着粗布衣裳,双手指节上有明显的茧,应该是个匠人。   那匠人幽幽睁眼,喃喃:“救、救救我……”   夜屿开口:“你是什么人?”   匠人有气无力道:“我本是江州人氏……来此处务工,但被扣在这里……”   夜屿疑惑道:“为何只有你一人?”   那匠人咳嗽了几声,听起来伤得颇重,他道:“还有许多人,被关在下面的水牢里……”   顿了顿,他侧头看向死去的匠人们,眼里满是心痛:“那些工头都不是人!这些匠人们,都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夜屿定定看着他,问:“抓你的是什么人?这里是不是江南兵器厂?”   匠人虚弱地看了夜屿一眼:“你若救我出去,我便告诉你。”   夜屿探了探他的脉,确认他是真的受了伤,也没有身怀武艺,才放他下来。   舒甜掏出随身的水囊,给这匠人喂了一口水。   匠人喝过水之后,精神稍微好了些,他道:“这里的大头目是谁,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里确实是江南兵器厂,大人是从京城来的罢?”   夜屿凝视他:“你如何得知?”   匠人道:“前几日听这里的看守说,京城里要来人了……他们怕这地方藏不下去了,便想把我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大伙儿不肯,便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   他原本想趁着这个时候逃出去,但没想到,还是被抓了回来。   夜屿定定看他一眼,道:“你知道水牢在哪吗?”   匠人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能把他们都救出去吗?”   夜屿淡声:“不试试怎么知道。”   匠人迟疑片刻,点点头,道:“我带大人去。”   匠人艰难地爬起来,领着他们向前走。   舒甜这才发现,这山洞内四通八达,有许多暗角处,都布了机关。   匠人熟门熟路,他一手扶着墙壁,同时踉跄往前,夜屿始终盯着他,下意识把舒甜拢到自己身后。   他们才走入一条悠长的小道,身后的石门便关上了。   舒甜呆了呆,匠人笑了下:“无妨,等会儿再开便是。”   三人在小道里行走,这小道里十分憋闷,让人有些心慌。   那匠人时不时回头看他们,生怕他们没有跟上。   舒甜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匠人一直走在前面,距离他们有半丈的距离。   当他们即将从幽暗的小道出去之时,匠人忽然脸色一冷,狠狠拍下旁边的灯柱。   一道石门,刹时落下,眼看就要将夜屿和匠人分隔开来。   夜屿反应极快,立即伸手探向匠人,就在他快要触及到匠人之时,身后响起兵器飞来的冷吟声。   夜屿拧眉,猛地收回手,转身抱住身后的舒甜,翻滚在地。   夜屿将舒甜紧紧抱在怀里,压在身下。   无数冷箭自墙上射出,密密麻麻,擦身而过,让人心惊肉跳。   “铛”地一声,石门落下。   两人彻底被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   舒甜耳边满是利刃破空的声音,鼻尖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她不由自主地反抱住他,两人浑身熨帖,待在角落,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冷箭终于停了下来。   舒甜小声开口:“大人……”   夜屿身形微顿,撑手起来。   他低声问:“你没事罢?”   “我没事……大人呢?”   “没事。”   夜屿语调冷冷,与方才炽热的怀抱截然不同。   舒甜不敢乱动,生怕触摸了其他的机关,她低声道:“没想到那匠人,居然想置我们于死地,若不是大人救我,只怕我要被射成筛子了。”   夜屿没说话。   黑暗中,舒甜只能依稀看清夜屿的轮廓,她突然想起,自己带了火折子。   方才被夜屿扑到之时,油灯滚落到一旁,灭了。   舒甜便伸手,摸索起油灯来。   她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到油灯,连忙点了火折子。   灯光将周边照亮,驱散了些许黑暗。   舒甜抬眸一看,才发现夜屿正背靠着墙,沉默地坐着。   他眸色沉沉,五官英挺,薄唇轻抿,脸色有些苍白。   “大人,我们怎么出去呢?”舒甜举着油灯,在周边看了看。   她没有找到开关,却看到一摊明显的血迹。   舒甜神情震动,转而看向夜屿:“大人,你受伤了?”   夜屿淡淡移开目光:“无妨。”   舒甜蛾眉微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伤到哪里了?”   夜屿低声:“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舒甜反驳:“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受伤了都不告诉我,叫我怎能不担心?”她语调微扬,满是焦心。   夜屿眸色顿了顿,没有说话。   舒甜来到他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瞬,见没什么异常,又自顾自地去翻看他的背部。   油灯一照,舒甜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夜屿的背上被冷箭擦伤了好几处,皮开肉绽,鲜血汩汩外流。   舒甜手指颤了颤,连忙掏出随身的手帕,帮他按住伤口。   “都这么严重了,你还说没事?”舒甜不满道。   她坐在夜屿面前,伸手帮他按住后背,说话间,香甜的气息喷薄在夜屿颈间,温温热热。   夜屿下意识偏过头,避开舒甜目光,手指却微微蜷起。   舒甜好不容易帮夜屿止住了血,但她身上没有带草药,也无法帮他处理伤口,便只能等出去再说。   夜屿站起身来,伸出手在石壁上探了探,并没有哪一块是石门的机关。   夜屿俯身下来,又敲了敲落下的石门,一前一后,无论哪一道,都很是厚重,非人力可以击穿。   夜屿沉思片刻,道:“你退后一些。”   舒甜愣住,连忙抱着油灯,后退几步。   只见夜屿拿起一块石头,试着敲了敲石门附近一处墙壁,这一处的声响,似乎和其他部分很是不同。   夜屿放下石头,屏气凝神,一掌打在石壁上!   “嘭”地一声,石壁上顿时出现一个大窟窿。   舒甜一愣,惊呼道:“这里是机关的源头?”   夜屿点点头,道:“我记得石门外的这个位置,就是机关的所在地,机关既然要联动石门,那这一处很可能是空的。”   舒甜心中一喜,连忙走过去,帮他照明。   夜屿两掌下去,石壁已经透出光来,他一脚踢开破碎的石壁,眼前一片光亮。   方才在匠人还待在这石室里,他听到动静,便过来查看,谁知道夜屿两掌就将这石壁打穿了。   匠人见到他们出来,拔腿就跑。   夜屿手指一弹,那匠人“哎呀”一声,倒地不起。   舒甜跟在夜屿身后,她看着这匠人,忽然有些似曾相识。   匠人本就受了伤,此刻,他倒在地上,蹭着地面向远处挪去。   “唰”地一下,一根冷箭插进他面前的地面,他心头一颤,不敢动了。   “求大人饶命!小人都是被逼的!”那匠人见逃脱不了了,便连忙跪地求饶。   舒甜有些疑惑:“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匠人急急道:“我真的是这里的匠人……”   夜屿冷冷看他一眼:“把你知道的从实招来,不然,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那匠人满脸骇然,他见瞒不过去了,只得老实道来:“小人来这兵器厂,原本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可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不是普通的兵器厂。”   顿了顿,他继续道:“两位也许不清楚,这国造的兵器和民间铸就的兵器,重量、质感、杀伤力都是不同的,国造的一般运用于战争,所以要求更高些。这间兵器厂,一直以来,都用民间兵器以次充好,送入兵器库里。”   夜屿面色冷肃,开口道:“此事关系到国之根本,难道你们就这样助纣为虐吗?”   那匠人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可这兵器厂背后的人,大有来头,我们也不敢得罪他。”顿了顿,他又道:“我很早便想离开,但他们发现之后,连家都不允许我们回了……”   舒甜听了,有些震惊,她问道:“既然如此,我们来救你们,为何你还要加害我们?”   那匠人有些无奈,他面有怆然,道:“他们抓了我的儿子……用我的儿子来要挟,说只要我带你们进入暗器甬道,便放我归家……和儿子团聚。”   “儿子?”舒甜愣了愣,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这男子如此眼熟了。   “你的儿子……是不是小名叫豆豆?”舒甜试着问。   那男子神情一震,诧异抬眸:“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我儿子?”   舒甜和夜屿对视一眼,她道:“你的儿子没有在他们手上……他现在,正在山洞外等着我们。”   那匠人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半年前我带着儿子逃跑,他们就把我抓了回来……豆豆难道没有落到他们手中?”   夜屿道:“是与不是,你出去一看便知。”顿了顿,他定定看着匠人:“但现在,你要先带我们去水牢。”   匠人一愣,他面露恐惧:“水牢去不得……”   那里,藏着兵器厂的大秘密。 第67章 重逢   山洞里小路蜿蜒,幽幽盘旋。   匠人带着夜屿和舒甜,自石室而出,沿着小路缓缓向下。   他受了伤,腿脚不便,一路走得慢些,但眼神里隐隐有些期待。   “大人……前面就是!”   这匠人名叫黄达,是江州一带有名的铁匠,不少匠人都是见他来了这江南兵器厂,便也跟着来了。   当大伙儿一起被围困之后,他便寝食难安。   众人脚步声声,逐渐踏入山洞底层。   山洞底层十分宽敞,头上的钟乳怪石嶙峋,下面有些积水,整个洞里相较于方才的地方,要湿润许多。   舒甜亦步亦趋地跟在夜屿身后,借着微弱的油灯,才能看清楚脚下的路。   匠人走到石阶平台处,轻轻掰动一个凸石,山洞下层的灯台,瞬间亮了起来。   夜屿站在石阶之上,俯身看去。   只见山洞下面,是一排幽深的牢房,牢房关着十几个匠人,他们有的萎顿地靠在墙上,有的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颓然又狼狈。   有人见火光突然亮了,急忙爬到牢房边上,双手扣住木栏,睁大眼睛向外看。   “黄大哥回来了!”那匠人惊呼一声。   其他人,但凡还有力气的,便都凑了过来。   “黄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黄大哥救救我们啊!”   “黄大哥……呜呜呜……我想回家啊……”   他们见到黄达,仿佛有了一线生机,个个开始鬼哭狼嚎地求救。   黄达面色有些难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直接跪了下去。   “大人,我虽不知您是何方神圣,但您能找到这里,必定不是普通人。”顿了顿,黄达语气怅然:“我们不过是寻常百姓,被骗到这里务工的,前几日工头说,有人会来这里,便以豆豆的性命逼迫我,让我引你们入圈套……我自知该死,但这些人,他们都是无辜的!还请大人救他们出去!”   黄达声泪俱下,以头触地,不肯起来。   夜屿淡声:“工头那些人去哪了?”   黄达叹了口气,道:“工头他们于昨日撤走了。”   夜屿面色微顿,眸色沉下去。   舒甜也蹙起眉来,怎么这么巧……在他们到达之前,工头他们就撤走了!?   夜屿冷冷道:“所以,他们便将你们留了下来,等你取我性命?”   黄达面色灰白,点了点头。   舒甜听了,忍不住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害死了我们,等他们回来,还是会继续控制你们,你们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黄达长叹一声,连连磕头:“都怪我……我不该轻信他们的话,我也是顾忌豆豆……”   夜屿淡声道:“罢了。”   这黄达虽然糊涂,但也算舐犊情深。   黄达见夜屿揭过这件事,便抬起头来,三十多岁的汉子,眼圈通红,他沉声道:“大人宽宏,可否将我的弟兄们一起救出去,我们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大人的!”   牢房中的众人听了,也纷纷磕头求救。   夜屿:“此事蹊跷,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眼下,我们先出去再说。”   众人顿时喜出望外。   夜屿拿出从守卫身上找来的钥匙,三两下便打开了牢房的门。   匠人们重获自由,个个喜极而泣。   舒甜连忙催促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罢!”   “等等!”黄达突然开口,他走到夜屿身边,低声道:“大人……这山洞底下,不仅仅是水牢……还是江南兵器厂的库房。”   夜屿眼眸微眯。   “去看看。”   夜屿和舒甜被众人簇拥着,沿着石阶又下了一层。   这山洞像十八层地狱一般,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兵器库的大门格外厚重,门口挂着一把很大的铁锁,看起来十分结实,寻常的刀剑都无法砍断。   夜屿掏出方才的钥匙,递给黄达看了看。   黄达借着油灯的火光,仔细查看了一番,道:“大人,这兵器库要用两把钥匙才能打开,这钥匙圈上只有一把,另一把,应该被工头带走了。”   夜屿闻声,便拿出里面那一把钥匙,塞进锁孔里。   “咔哒”,锁里响了一声。   然而确实如黄达所说,铁锁未开。   夜屿忽然回头,看了舒甜一眼。   她额前碎发微乱,发髻送挽,头上插了一根小巧的银簪。   舒甜凝视着他,有些疑惑:“大人?”   夜屿淡声:“借我一用。”   说罢,他伸出手指,轻轻抽下舒甜头上发簪。   刹时,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垂落到舒甜肩头,黑鸦鸦一片,浓密又柔亮,衬得一双美目,更加无辜。   夜屿无意间触到顺滑的发丝,手指微颤。   夜屿转头,避开舒甜目光,将银簪塞进锁孔里,尝试开锁。   舒甜回过神来,将油灯凑得更近一些,为他照明。   夜屿聚精会神地开锁,众匠人也隐隐有些期盼。   “咔咔”两声,铁锁开了!   夜屿将铁锁取下,众人齐心协力,将这沉重的门推开。   就在开门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呆住了。   眼前雪亮一片。   无数的兵器陈列在木架子上,发出冷冷的银光。   利箭、大刀、长剑,应有尽有。   匠人们瞠目结舌。   “咱们铸造的兵器,都在这儿了吧?”   “不止啊!早就运出去不少了!”   “这么多兵器……能满足一整支军队了罢!”   众人七嘴八舌,他们负责锻造,却从没有来兵器库看过。   黄达从兵器库上取下一把长剑,递给夜屿,道:“大人请看,这便是乙级的兵器。”   他口中的乙级,指的是质量稍次,暗暗送入国库的那一批。   夜屿将剑拿在手上掂了掂,长眉微蹙。   接着,他亮出绣春刀,一刀砍向长剑。   “叮!”   长剑顷刻之间,便断成了两截。   众人勃然变色。   夜屿冷声道:“这便是你们输送到国库的兵器?我方将士若持这样的兵器上阵杀敌,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面容冷肃,杀气逼人,众人感到骇人的威压,噤若寒蝉。   夜屿目光扫了一圈,道:“此事我会查个明白,谁愿出面做证?”   匠人们心里打起了鼓。   他们原本只是想多挣些银子过活,来了之后,才发现这家兵器厂里有猫腻,但已经晚了,他们不但自己被控制住,还有家人卷入其中。   虽然打造这些次品兵器,让他们良心不安,但他们也只能装聋作哑。   舒甜面色也有些凝重,她越众而出,缓缓开口:“江南的铁器闻名遐迩,这么多年名声不减,全是仰仗各位的努力。”顿了顿,她又道:“各位都是这个行当的名家,理应手艺与德行并重,若连你们都畏畏缩缩,那江南铁器的未来,还有何希望?”   舒甜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难道你们想让浴血疆场的将士们,因为使用江南铁器,而命丧黄泉吗?”   众人面色一凛。   常言道,人间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他们自小便跟着师父学习打铁的手艺,磨砺多年,才小有所成。   不然也不会被江南兵器厂盯上,将他们引诱过来,为之卖命。   他们如此行径,实在是因小失大,令人扼腕。   黄达沉声道:“大人,我们自知有罪,但确实是为人逼迫……事已至此,我愿助大人查清这背后的真相,万死不辞!”   众人见黄达面色郑重,也有些犹豫起来。   一个匠人道:“黄大哥……我们都是普通人,万一工头他们知道我们泄露了这些秘密,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啊!我还不想死!”   “他们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啊!”   “我们这么多人,大人哪里顾得过来?只怕案子还没有查清,我们就要被暗杀了!”   众人面色忐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此时,又一个年轻匠人道:“你们不去,我去。”   众人一愣,目光投向那个匠人。   那个匠人看着约莫十七八岁,一双眼睛很有灵气,他道:“舒甜姑娘说得对,咱们本来就做错了,自然要立即纠正,把那些坏人抓起来!我可以手艺不精,但不能辱了师父的名声!”   匠人最重声名,此言一出,所有的匠人都沉默了。   夜屿看了他们一眼,道:“无论你们是否愿意作证,我都会救你们出去……其他的,你们好自为之罢。”   -   山洞外。   豆豆急得团团转,他忍不住道:“都怪我!都怪我!我若是没有碰那个臭石头,甜甜姐姐和夜屿大人也不会被关进去!”   他说着说着,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莫山还在查看门口的石墩,他摸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打开的办法,见豆豆哭了起来,便道:“别难过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你若是还有力气,就来帮莫叔叔一起找开关,好不好?”   豆豆一听,立即擦干眼泪,蹲到莫山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摸索起来。   莫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着急。   小夜进去已久,却一直没有动静,而董姑娘也不知道有没有找到小夜。   况且他们在这里等了许久,也没有一点人的踪迹,实在是有些诡异。   就在莫山和豆豆找寻开关之时,石门缓缓动了起来。   莫山面色微变,拉着豆豆连忙靠后。   石门缓缓抬起,日光射入幽暗的山洞中,照亮了众人的面容。   莫山定睛一看,连忙出声:“大人!”   他带着豆豆迎上去,这才发现,夜屿身后还跟着一群蓬头垢面的匠人。   匠人们许久未见天日,一时都有些不适应日光,个个面色苍白,形同鬼魅。   其中一个匠人挤到众人面前,他目光四处搜寻,忽然看到了莫山身后的豆豆,顿时湿了眼角。 第68章 瓦罐汤,血鸭   山风拂动。   豆豆本来躲在莫山后面,忽然见一群人里冲出个人,顿时吓了一跳。   黄达连忙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   他的脸上,鲜血和尘土混在一起,看起来分外吓人。   黄达连忙开口:“豆豆!我是爹爹啊!”   豆豆一愣,他定睛一看,半年不见,黄达削瘦了一圈,整个人早就不复之前的神采,但一双眼睛依旧温和慈爱,和他记忆中的父亲慢慢重叠。   豆豆颤声开口:“爹爹……真的是爹爹!”   他奔了过去,扑进黄达怀中,父子俩抱头痛哭。   黄达紧紧抱住豆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泣不成声。   “爹爹以为你被他们抓走了,我都担心死了!你娘呢?”   豆豆抽泣道:“娘亲带着我逃开了那些坏人,我们随着同乡们一起去了京城……结果,娘亲在途中病逝了……”   豆豆一边说着,单薄的肩头微微耸动,哭得更加伤心了。   黄达满脸沉痛,没想到这半年期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化,一想起妻子的死,他顿时心如刀绞。   “孩子,那你一个人在京城,是如何活下来的?”黄达敛了敛情绪,低声问道。   豆豆擦了擦眼睛,道:“我刚刚到京城时,时常受到舒甜姐姐的救济,后来……夜屿大人为我们这些孤儿安排了住处、食物,日子这才好起来。”   豆豆虽然只有七八岁,但这半年间的磨炼,让他像一个小大人一般懂事了。   黄达摸了摸儿子的头,半年过去,他已经长高了许多,但比之前瘦了不少,便十分心疼。   黄达放开儿子,转过身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大人和董姑娘,若是没有你们,豆豆恐怕……”   他说着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满是心酸和苦楚。   舒甜心头一动,她是见过孩子们乞讨的,那捉襟见肘,饥寒交迫的日子,实在是不容易。   “黄大哥不必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舒甜连忙伸手扶他。   可黄达不愿起来,他又磕了个头,道:“我一时被恶人蒙蔽,还险些害了两位,真是该死……我黄达发誓,日后只要有两位用得到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夜屿垂眸看他:“言重了。”   其他匠人们看到他们父子团聚,也忍不住红了眼,纷纷想起自己的家人来。   就在这时,尹忠玉也到了。   方才眼看着石门关上,他心急如焚,便绕着山腰去找其他出口了,看了大半圈都没有找到,便急匆匆折了回来。   “大人!”尹忠玉打量夜屿一瞬,诧异道:“你受伤了?”   经他一说,莫山才发现夜屿背后的血痕,他面色一变,沉声道:“是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   舒甜有些愧疚,她温声道:“大人是为了……”   “无妨。”夜屿打断她的话,目光略过众人:“此地危机四伏,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得好。”   众人点头。   尹忠玉自觉打了头阵,提刀开路,莫山拎起夜屿带出来的证物,跟在他和舒甜身旁。   众匠人们多多少少收了些伤,他们相互搀扶着一路下山。   到了山脚下,夜屿抬眸一看,他们的沙船还停在岸边。   “上船!”   众人向沙船狂奔而去。   尹忠玉还未上船,便大声叫嚷:“吴鸣!起锚!”   然而沙船上,并无相应。   尹忠玉一愣,抬手一撑,跳上沙船。   众人急忙跟上,依次上了沙船。   尹忠玉找遍了整个船舱,都未见吴鸣。   “大人,吴鸣那小子不知道去哪儿了,真是不靠谱!”尹忠玉忍不住抱怨道。   夜屿面色骤冷。   莫山道:“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找他?”   夜屿冷然道:“给他一炷香的功夫,若不来,我们便开船。”   尹忠玉愣了愣,平日夜屿虽然有些冷淡,但很少用这般语气说话。   万一他不来,难不成真的把他留在岛上?   尹忠玉正要开口,却见豆豆指向岛上,大声道:“吴大人来了!”   众人一看,只见吴鸣的身影出现的山脚下,正飞快地向沙船跑来。   夜屿凝眸,目光落到吴鸣身上,他跑得满头大汗,仿佛有什么人在后面追赶似的。   夜屿:“起帆。”   莫山连忙扬帆起锚,就在沙船离岛的前一刻,吴鸣终于纵身一跃,上了沙船。   尹忠玉怒拍他肩膀:“你小子到哪儿去了?我们都等你好半天了!”   顿了顿,他冲吴鸣努努嘴,小声道:“大人都不高兴了。”   吴鸣面色一僵,勉强笑了下:“我等了许久都没见你们回来,有些担心,便上山找你们去了。”   尹忠玉正要开口,岛上忽然“轰隆”一声巨响!   夜屿回眸一看,勃然变色。   巨大的浓烟滚滚升起,笼罩在山腰之上,山腰上的树木居然着了火,很快便呈燎原之势,很快便蔓延开来。   众人瞪大了眼。   黄达搂着瑟瑟发抖的豆豆,颤声道:“还好我们逃出来了……不然只怕要葬生于此!”   匠人们纷纷摸着心口,为逃过一劫而庆幸。   莫山盯着那火,有些疑惑:“难道那山上还有人吗?怎么会突然炸响?”   尹忠玉眉头拢成一个“川”字,面有怒意,道:“这当然是人为的!明显就是要毁尸灭迹,只要炸塌了那个山洞,那些兵器、死去的匠人,便都可以掩盖了。”   众匠人听了,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夜屿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进了船舱。   -   时至傍晚,云霞漫天。   沙船乘着风浪,徐徐前行。   匠人们自觉身上脏,坚决不肯坐进船舱里,便在甲板上席地而坐。   舒甜和吴鸣劝了好一会儿,都没办法说服他们。   甲板上微风轻拂,众人的心情也越发轻松起来。   年轻匠人忽然叫嚷起来:“你们看,你们看啊!”   黄达问道:“阿牛,你看到什么了?”   叫阿牛的匠人站起身来,一脸激动:“我看到江州了!”   众人一听,循声望去,只见无边无际的江面之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黄达心中也有些激动,他已经半年没有回来了,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豆豆也看见了,小声对黄达道:“爹爹,我们早上还看到了江州呢……只不过,我们的家已经没了……”   豆豆说着,缓缓低下了头,神情有些失落。   黄达摸摸他的小脑袋,安慰道:“没关系,只要我们活着,去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豆豆一听,眼神明亮起来。   其他人听说江州被洪水冲得面目全非,也有些忐忑起来。   莫山走出船舱,道:“你们别担心,来之前我已经打听过了,之前沿江的村子,在洪水过后,都往北迁了几十里,你们可以去江州北边找找,是否还有自己的亲人。”   众匠人一听,又燃起了希望。   阿牛喃喃道:“我想家了……想我母亲,想她做的瓦罐汤……”   滋味最能寄托思念。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纷纷回忆起在家的日子来。   刘铁匠道:“以前在家,我婆娘最爱唠叨,每天说个没完,烦都烦死了……可她做的血鸭,真是一绝啊!”   “是啊是啊,血鸭可下饭了,一勺酱汁浇上去,那滋味,啧啧啧!”   “藜蒿炒腊肉也好吃!用干椒一炒,越嚼越带劲!”   “妈呀,我的口水都要下来了!快别说了!”   “哈哈哈哈……”   众人越聊越起劲,连日以来积郁在心中的惊惧,终于烟消云散了。   -   沙船缓缓靠岸,众人相互搀扶着下了船。   莫山联络了江州的部下,安排好马车,将众人送往江州北边的村落。   车轴滚滚,众人皆无比期待。   夜幕落下,他们终于赶到了村口。   黄达率先跳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接豆豆,便愣住了。   村口站着不少村民,他们提着灯笼,翘首以盼,一见到黄达,顿时欢呼起来。   年迈的村正,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你们、你们终于回来了!”   莫山下船后,便差人快马送了消息来,村正一听,二话不说,立即拉上一伙村民,到村口迎接。   黄达顿时感动不已,众匠人纷纷跳下马车。   阿牛一眼在人群中看见母亲,连忙呼喊起来:“娘!孩儿回来了!”   刘铁匠的妻子踮着脚张望,刘铁匠却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婆娘!”   刘大婶一愣,喜极而泣:“孩儿他爹!真的是你啊!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啊,我等了你好久了,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我还以为你人没了……”她边说边哭,一张嘴说个没完,刘铁匠哈哈一笑:“还是和以前一样唠叨!”   众匠人都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场面十分温馨。   舒甜想起自己的爹娘,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夜屿下意识侧头,看了她一眼,微怔。   夜屿轻咳一下,淡声问:“饿了么。”   舒甜愣了愣,连忙擦了擦眼角,经过夜屿一问,她才想起来,今天一日都没吃东西了。   村正在黄达的搀扶下,缓缓走过来:“听黄达说,是这位公子救了大伙儿,老朽代村民们,谢过公子了。”   夜屿轻扫黄达一眼,他还算聪明,没有暴露他们的身份。   夜屿还以一礼:“村正客气了。”   村正年近六十,满脸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公子恩德我们无以为报,村里略备了薄酒,一来感谢公子拔刀相助,二来也为大伙儿接风洗尘……还望公子赏脸。”   尹忠玉站在夜屿身后,一听到有饭吃,眼神都亮了几分。   他低声道:“公子,今日天色已晚,我们也不方便上路了……不如……”   吴鸣也附和道:“是啊,公子……黄达他们还要随我们入京,恐怕他们今夜也走不了。”   夜屿看他一眼,淡声道:“那便如你们所愿。”   村正和黄达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乡亲们敲锣打鼓地簇拥着众人进村,一路上都喜气洋洋,锣鼓喧天。   -   村正安排的是围餐,约莫十人一桌,整个院子里,统共摆了五六桌宴席,村子里的人家,但凡在的,都赶来了。   众村民只知道这些匠人们之前外出务工了,却不知道他们为何迟迟不归。   黄达等人为了村民们的安全,便谎称是进了黑铁窑,这才被夜公子救出来。   村正这会儿正站在众人面前慷慨陈词,但尹忠玉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后厨里飘出的香味儿。   他的肚子“咕咕”两声,顿时整个人都弯起腰来。   “好饿啊……”尹忠玉用胳膊肘捅了桶吴鸣,道:“你不饿吗?”   吴鸣一愣,低声道:“还好。”   尹忠玉睨他一眼,道:“你怎么了?”顿了顿,他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因为下午擅离职守挨训了?”   吴鸣笑笑:“大人没有责备我。”   尹忠玉大喇喇道:“那不就行了!”他以手枕头,满不在乎道:“大人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就算训了你,也不会同你计较的。”   吴鸣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不怕大人?”   尹忠玉一愣,说怕……好像显得自己做了错事,心虚似的;若说不怕,又未免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   尹忠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吴鸣淡淡道:“你确实没必要怕,做锦衣卫若做得不顺心,辞官回家便罢了。你们尹家世代为官,锦衣卫指挥司不行,还有巡防营,也可以从军,一样可以青云直上。”   尹忠玉听了,不由得皱起眉来:“你说的什么鬼话,阴阳怪气!”他轻哼一声,道:“你就是嫉妒我比你能干!”   吴鸣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两人的互动被舒甜看在眼里,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吴鸣,若有所思。   掌声响起,村正滔滔不绝的讲话,终于落下帷幕。   尹忠玉一听,也鼓起掌来,他拍得格外卖力,因为……马上就能开席了。   夜屿和莫山离开了一会儿,此时才回来。   “方才村正说了些什么?”莫山低声问道。   舒甜笑了笑:“都是些感谢的话,可惜两位大人都错过了。”   话音未落,刘大婶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   “来来来,各位贵客,快尝尝我做的血鸭!”   舒甜听刘铁匠说起过,刘大婶的血鸭做得非常好,于是她便伸出了脖子,认真看去。   整盘血鸭,呈现酱红的色泽,被切得很碎,一看就十分入味。   血鸭的香味随着热气散出,浓郁鲜香。   舒甜道:“这血鸭成色很好,刘大婶果然手艺不凡。”   刘大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热情道:“快尝尝!”   说罢,她便转身招呼其他桌去了。   舒甜用盘子里的勺子,轻轻舀起一勺,放到碗里。   众人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血鸭舀到自己的碗中。   尹忠玉迫不及待地将一块血鸭塞入口中,“啊”了一声,顿时吃痛地捂住了嘴。   舒甜笑了笑,道:“血鸭没有去骨,如果直接咬碎,还是有些锋利,可能会伤及牙肉。”   尹忠玉苦笑一下:“董姑娘,你怎么不早说。”   夜屿瞥了他一眼:“谁让你这么急。”   尹忠玉顿时噎住。   舒甜不以为意,她夹起一块血鸭,道:“这血鸭的妙处,在于它的配料……炒血鸭是要放米酒的,所以成菜的味道,会带着微微的酒香。”   莫山听了,忍不住也夹起一块血鸭,闻了闻,道:“我以前也吃过血鸭,但却不知道它是拿米酒炒的。”   舒甜继续道:“除了米酒以外,鸭血也很重要……鸭子宰杀之后,需要留出鸭血,然后在碗中倒入糯米酒和盐巴,这样可以避免鸭血凝固,待鸭肉爆炒之后,起锅前再将鸭血倒入,便可以让鸭血和鸭肉更好地融合在一起。”   尹忠玉点点头:“怪不得有一股鲜嫩的味儿。”   舒甜温言道:“吃血鸭是不能着急的,要一点一点,嚼着吃,方能感知它的美味。”   经她这么一介绍,尹忠玉便夹起一块小小的血鸭,送入口中。   血鸭鲜滑香辣,哪怕只有这么一小块,也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尹忠玉的味觉。   他轻轻将鸭肉剔下来,鸭肉幼嫩中带着点儿嚼劲,一咬便有香浓的汁液渗出,让人口舌生津。   这血鸭的骨头,已经有些酥了,他便继续咀嚼起来,碎了的骨头中,都藏着一股引人入胜的滋味。   “果然好吃!”尹忠玉吃完了一块血鸭,立即领会到了这绝妙的滋味。   莫山也啧啧称赞道:“好吃好吃!果然很是开胃!”   说罢,他舀了一勺血鸭的汤汁,“唰”地一下,浇入了米饭里。   白米粉很是莹润,粒粒饱满,红棕色的汤汁一下去,立即瘪了些许。   莫山用筷子把酱汁和米饭搅匀,白白的米饭,便沾上了红色的酱汁,油光发亮。   他挑起一筷子米饭,送入口中,米粉吸饱了酱汁,绵软中带着火辣,荤香四溢,颗颗分明。   只一口,便叫人难忘至极。   莫山就着一勺酱汁,干完了一碗饭。   当他再次拿起饭勺之时,却发现尹忠玉已经抢先一步,把米饭盛光了。   尹忠玉嘿嘿一笑:“咱们俩半斤八两。”   莫山也忍不住笑起来。   莫山在等米饭的空隙,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   只见他静静坐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的菜肴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大人……还是不吃东西?”莫山低声问道,眼里有些复杂。   夜屿还未说话,舒甜便帮他答道:“不,大人会吃的。”   夜屿面色微顿,端着茶杯的手指,停了下来。   舒甜回过头,看向夜屿,笑意盈盈:“这血鸭太辣了,大人不能吃。”顿了顿,她凑近了些,小声对夜屿道:“我方才和刘大婶打听了一下,等会儿会上瓦罐汤,大人可以吃的。”   夜屿垂眸看她。   舒甜神情认真,一本正经地交代他:“大人今日受伤了,伤口要恢复,就得吃东西,不可以饿着肚子。”   夜屿凝视她一瞬,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如此小伤,她居然一直记挂着。   过了一会儿,瓦罐汤便被送了上来。   舒甜眼中有些雀跃,小声道:“终于来了!”   说罢,她自然而然地端起夜屿面前的空碗,为他盛汤。   一旁的莫山看到此景,颇有些意外。   尹忠玉冲他使了个眼色:“只要董姑娘在,大人就会上演百年难得一见的‘指挥使用膳’。”   莫山挑了挑眉毛,忍不住笑起来。   舒甜将汤碗小心翼翼放到夜屿面前,然后,她立即缩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夜屿面色眸色微凝:“烫?”   舒甜捏着自己的耳朵,一双美目忽闪着,笑道:“是有一些烫,你喝的时候,小心些。”   夜屿沉默一瞬,低声:“给我看看。”   舒甜愣住:“什么?”   夜屿不再解释,一把拉下她的手,摊开。   玉白的指尖有些泛红,还好,并没有肿起来。   舒甜一笑:“你看,我说了没事。”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说起话来,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亲昵,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夜屿避开舒甜目光,松开手。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碗中的汤汁,拿起汤勺。   舒甜笑吟吟介绍道:“这瓦罐汤里煲的是桂圆肉饼汤,具有止痛、益气、养血的功效,很适合大人。而且这瓦罐煨汤的玄妙之处,在于使用的器皿,在粗陶制成的大瓦缸中,放着一个铁架,铁架上可以摆上不少瓦罐,犹豫缸中的罐子,是依靠蒸汽传递热量,避免了直接炖煮带来的火热之气,所以对人的身体更好,而且这汤,能保住食材原本的味道,是真正的‘原汁原味’。”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   夜屿微微颔首,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   果然有些烫。   汤汁十分鲜美,桂圆的微甜,肉饼的荤香,全部融化在了汤里,被一口喝下,好似什么都没有吃,又什么都吃了。   热腾腾的汤汁,缓缓淌过舌喉,直达胃部。   紧缩冷涩的胃腹,被柔柔暖暖的汤汁一浇,顿时放松了些许,逐渐热乎起来。   夜屿有些诧异……以前进食很少,偶尔吃些东西,胃腹总有些排异的不适感,但今日这汤一喝下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   夜屿愣了愣,忽然想起一事。   自从出了京城,他几乎每日,都吃了一顿饭。   就算他自己忘记了,舒甜也会将吃食端到他面前。   虽然用食的量不多,但胃腹确实没有之前那么排斥食物了……但时不时发作的胃疾,仍然让人无计可施。   夜屿继续一言不发地喝汤。   尹忠玉吃完了三碗米饭,满足地擦了擦嘴,他不经意侧头一瞧,才发现吴鸣一晚上都没有说话。   尹忠玉是个直肠子,开口便问:“吴鸣,你小子怎么了?” 第69章 揭露   小院里,灯光昏黄,觥筹交错,众人推杯换盏,热闹不已。   吴鸣端起茶杯,静静饮了一口,笑了笑:“这两日有些累了,没什么胃口。”   尹忠玉翻了个白眼:“你平时说累的时候,都恨不得吃完一锅饭。”   吴鸣笑得有些牵强,面色有些苍白,不似平时那般,英气勃勃。   他们的对话很快被埋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江州人好客,村正已经喝得有些上头了,而黄达、刘铁匠等人太久不见大伙儿,一时也有些放松,个个喝得面色通红。   村正晃晃悠悠站起身来,笑道:“走!咱们去敬一敬大恩人!”   黄达等匠人们一听,立即一拍大腿,跟上了村正。   豆豆坐在黄达身边,拉了拉黄达的衣角,小声道:“爹爹……大人他不饮酒……”   黄达嘿嘿一笑,道:“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小酌怡情!”   说罢,便跟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向主桌走去。   村正端着一杯酒,笑容满面地过来:“夜公子,来来来,老朽敬你一杯!”   其他人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多谢夜公子和董姑娘的救命之恩!”   “是啊!没有他们,咱们现在还回不来呢!”   “一杯薄酒,略尽心意!”   夜屿眼皮跳了跳,没说话。   尹忠玉眼看着热闹,低声与莫山道:“以前大人在宫中参加夜宴,连梁王敬他,他都不肯给面子……一会儿这村正,只怕要哭着回去。”   这语气听起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莫山无奈地笑了笑,小夜只怕从没喝过酒。   众人挨个说完了感激和吉祥话,端着酒杯,一脸期盼地看着夜屿,见夜屿毫无回应,都有些疑惑。   舒甜偷偷看了夜屿一眼,夜屿长眉微蹙,薄唇微绷,似有不悦。   舒甜站起身来,淡笑着道:“诸位,我家公子身子不适,不宜饮酒,不如由我代劳了罢……”   说罢,她便端起了眼前的酒杯。   村正喝得有些飘飘然,笑起来:“董姑娘别急,我们敬完夜公子,再敬你!哈哈哈哈……”   黄达笑道:“董姑娘,村正家的酒是自己酿的,后劲儿猛地很,可不适合姑娘家!”   舒甜一笑:“无妨,公子的那杯,就由我替了。”   说罢,她抬起酒杯,往唇边送。   忽然,舒甜纤细的手腕,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   舒甜抬眸,有些诧异:“大人?”   夜屿:“不必。”   说罢,便直接夺过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水火辣辣的,绕过他的唇舌,途径咽喉,流向胃腹。   引起胃腹一阵战栗。   夜屿眉宇微动,一瞬过后,才平静下来。   “哈哈哈!夜公子爽快!”村正抚掌大笑,众人也配合着,清空了杯中酒。   他们还待再敬,莫山急忙走过来,沉声道:“村正,夜公子确实不能再喝了,还请各位见谅。”   他的语气有几分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村正愣了愣,酒醒了两分,茫然点点头,带着众人回去了。   舒甜连忙扶着夜屿坐下来,她眼神关切,小声问道:“大人……有没有不舒服?”   她的手指自然而然拉住他手臂上的衣襟,仿佛不得到答案,便会一直这般看着他。   夜屿目光微顿,低声:“没事。”   舒甜蛾眉微拢,嘟囔道:“大人不该抢我的酒,你胃腹不好,尚不能断药,怎么能喝酒?”   她眼神清清亮亮,嗔怪中带着一丝担忧,红唇微噘,柔泽丰盈。   夜屿收回目光,反驳:“那本就是敬我的。”   莫山听见两人的话,忍不住笑了笑,他打圆场道:“董姑娘平日饮酒吗?”   舒甜抬眸看他,笑道:“我爹爹喜欢酿酒,我偶尔会陪着他小酌一两杯,尝尝鲜。”   尹忠玉有些惊讶:“你还会喝酒?”他打量一下舒甜,她看起来柔柔弱弱,完全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舒甜抿唇一笑:“算不上能喝,但一两杯没什么问题。”   话音未落,夜屿忽然站起身来。   他苍白的面上,微微有些泛红,但语气还是清清冷冷:“你们继续,我有事先回房了。”   村正老早就为他们几位准备好了客房,用度一应俱全。   夜屿说完,便转身离去。   众人都有些错愕。   尹忠玉浓眉拢起来:“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莫山也有些疑惑,但他摇头:“不至于!”   吴鸣盯着夜屿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他低声道:“你们慢慢吃,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尹忠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吴鸣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   客房中,灯火如豆。   吴鸣面色冰冷地坐在桌前,眉毛皱起,似乎有几分痛苦。   他缓缓解开外袍,衣衫滑落,露出的肩背上,有一个掌印。   吴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牵动了身上的内伤,他吃痛地“嘶”了一声。   风声微动。   吴鸣刹时面色一变,一把拉起衣衫,闪身转头:“谁!?”   黑暗的角落里,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缓缓走出来。   吴鸣神情微震:“夜屿大人……”   夜屿凝视他一瞬,眼神变幻莫测。   吴鸣抿了抿唇,沉默下来。   灯火影影绰绰,有些摇摆不定。   夜屿淡声:“你可有什么话说?”   吴鸣垂眸,半边脸融进黑暗里,低声道:“属下不明白,大人想让我说什么?”   “何必再装。”   夜屿语气冷然,和平时清清淡淡的口吻,很是不同。   吴鸣面色一僵。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原来大人都知道了。”   夜屿凝眸看他,吴鸣终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平静道:“是我。”   夜屿眼眸微眯,看向吴鸣的目光,带着探寻的意味。   就在吴鸣突然提到,他想留下来守船之时,夜屿便察觉到一丝异样。   吴鸣自从进了锦衣卫指挥司,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对任何公务都来者不拒,非常积极。   他这是第一次跟夜屿外出办公,按照他以往的做法,定然什么都要冲在前面,把尹忠玉比下去才罢休。   但这一次,他却主动放弃了表现的机会。   吴鸣勾唇,低声问:“大人是何时发现我的?”   夜屿淡声道:“待我们潜入山洞,发现兵器厂所有的人都在几日前撤走了,说明他们已经提前收到了风声。”   放到那两名巡逻人之时,夜屿心里已经起疑,怀疑身边人里,有内鬼。   舒甜身家清白,他查过,一定不是她。   莫山与他相交多年,十分可信。   余下的,便只有尹忠玉和吴鸣了。   当夜屿带领众人回到船上,却发现吴鸣不在时,顿时心里一沉。   此刻,吴鸣站在夜屿对面,淡淡笑了起来。   “事已至此,大人,动手罢。”   吴鸣闭上了眼,面上有一丝如释重负。   夜屿定定看着他:“为何?”   吴鸣不语。   夜屿替他回答:“为了镇抚使之位?”   吴鸣一愣,睁开眼。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仿佛隐蔽的心思被戳破,有些难堪。   夜屿语调平缓,字字清晰:“一直以来,你都很介意自己的出身,能升至千户,对你来说,已经十分不易,你担心自己在锦衣卫指挥司,再没有出头之日,便做了两手准备……一面为锦衣卫指挥司做事,一面投靠了旁人……我可有说错?”   吴鸣面色煞白,他嘴唇微颤,眼神暗了几分。   吴鸣深吸一口气,开口说出了埋藏在心底已久的话。   “不错,我确实忌讳自己的出身……看看我身边的几位同级,尹忠玉出身锦衣卫世家,与指挥司的关系盘根错节,有什么好事,总是先轮到他;范通通出身名门,经过家族举荐,轻而易举进入了锦衣卫指挥司……可他不过就是个酒囊饭袋!付贵……他倒是有几分本事,可总是目中无人……他们却都能领到好差事,我这半年,却只能留在锦衣卫指挥司里整理案牍……”   吴鸣越说越激动,把几个月来心中的不平,都发泄了出来。   连他自己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夜屿对面,将这些不可见光的想法说出来。   夜屿看着他,良久。   “吴鸣,你母亲的病如何了?”夜屿语气轻轻,仿佛随口问了句家常。   吴鸣愣了愣,下意识道:“常年卧床。”   夜屿微微颔首,又道:“你夫人,还有几个月便临盆了罢。”   吴鸣面色顿住,愤愤不平的神色中,多出一丝错愕。   夜屿看着他,肃然道:“你确实与他们不同,尹忠玉是家中幼子,尹家人丁兴旺,而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   “你的孩子即将降生,你也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吴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夜屿,心头震动不已。   他只觉得自己一直坐冷板凳,高傲如他,从来未曾想过这些。   夜屿继续道:“你只看到他们的风头,可知道他们付出的艰辛?忠玉去抓梁潜余党之时,差点被人刺中要害,命丧黄泉;范通通精于探查,在古墓中一待就是一个月;付贵擅长追踪,十天脚程的路,他七天便赶到,回来之后,双脚不能下地。”   夜屿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见仁见智。你觉得他们抢了你的机会、你的风头,换个角度想想,你吴鸣又凭什么获得如此多关照?凭什么身在千户之位,却过得最平稳、安全?”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叫吴鸣从头浇下。   他整个人彻底呆住,浑身发颤。   吴鸣喃喃:“我……我从未想过这些……”   他的心里似乎有一把刀,狠狠绞着他。   震惊,羞愤,惭愧,怅然,一起涌上心头,五味陈杂。   吴鸣恍惚间,目光落到随身的绣春刀上…… 第70章 醉。   吴鸣凝视着眼前的绣春刀。   这把绣春刀,还是他升任千户之时,夜屿亲手传授给他的,佩戴了不到两年时间。   吴鸣轻轻抚摸一下绣春刀,眼神中似有一丝不舍。   灯火扑扑地闪着,吴鸣面色灰败。   他沉声道:“多谢大人这些年的照顾,大人的恩德,吴鸣唯有来世再报了!”   说罢,他“唰”地一下抽出绣春刀,刀光雪白,刹时照亮他的脖颈!   “叮叮”两声,另一把绣春刀不知何时出鞘了,一招便打落了吴鸣的绣春刀。   吴鸣本就收了内伤,手肘被击得剧震,自然而然退了两步。   他回过神来,有些错愕地看着夜屿,喃喃:“大人……我实在无地自容,唯有以死谢罪……”   夜屿定睛看他:“有勇气去死,却没有勇气补救?我真是看错你了。”   吴鸣愣了愣,夜屿一向是个眼里进不了沙子的人,背叛于他来说,自然是死路一条。   吴鸣有些不可置信,他怅然问道:“大人……还肯相信我么?”   他对自己的所为悔恨不已,实在无颜面对夜屿。   夜屿道:“若不是看在你良知未泯,我不会给你这次机会。”   吴鸣面上有一丝不解。   夜屿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炸岛是何人所为?你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吴鸣微怔。   他踟蹰片刻,低声道:“你们上岛之后,我便去见了他们……这才知道,若那匠人陷害大人不成,他们便打算炸掉兵器厂。”   顿了顿,吴鸣继续道:“大人对我有恩……且豆豆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便和他们争执了起来,拖延了些许时间。”   吴鸣的伤,就是在打斗中造成的。   吴鸣有些意外:“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夜屿冷声:“我们才一离开,江南兵器厂就爆炸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他看了吴鸣一眼。   若吴鸣真的丧尽天良,完全可以借此机会炸死他们;又或者充耳不闻,乖乖在船上等着,也不至于暴露身份。   也是这个原因,才让夜屿肯放他一马。   吴鸣明白过来,他抿唇一瞬,单膝跪地。   “大人……吴鸣自知罪不可赦,还请大人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将功补过!”   夜屿垂眸看他,良久,开口道:“关于江南兵器厂,我要知道全部真相。”   -   一刻钟后,夜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在窗前静静立了一会儿,心头有些起伏。   江南兵器厂,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夜屿原本查到的梁潜,不过是一个小角色,后来牵扯的徐一彪,也只是替罪羊而已。   正在的幕后主使,是梁王。   这梁王是先帝第四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平日谦和儒雅,默默无闻,可没想到,居然背地里干起了卖国的勾当。   他不但以次充好,通过私制兵器谋取暴利,还将一部分兵器出售到了北疆。   夜屿派出不少人去北疆查探,尚无消息,怕只怕战争一触即发,北疆的将士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夜屿眸色微眯,事关梁王,务必要拿到真凭实据,才可能将他拉下马来。   夜屿沉思一瞬,忽然觉得有些疲累。   他敛了敛神,手指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头疼。   -   小院里,聚会还在继续。   把酒言欢的男人们,个个喝得面色通红,难得一聚的女人们,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热闹非凡。   豆豆在黄达的鼓励下,站出来,为大家唱了一首在京城学到的歌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鼓掌。   阿牛正在笑嘻嘻地鼓掌,不知谁说了一句:“阿牛,你什么时候讨媳妇啊?”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阿牛的婚事来。   阿牛喝多了村正家的酒,这酒后劲儿大着呢,平日里说起这事他便脸红,今日一提,连他自己也嚷嚷道:“你们谁给我介绍个姑娘啊!”   刘大婶一整晚都紧紧挨着刘铁匠坐,好像生怕他再消失一般,刘铁匠忍不住嘟囔道:“婆娘,你能不能别这么黏人……烦都烦死了!”   刘大婶一反常态,嗔怪他道:“我不说话就不烦了嘛!”   大伙儿济济一堂,欢声笑语不断。   尹忠玉吃撑了,有些难受地靠在椅背上:“太好吃了……这是我们下江南一来,我吃得最多的一顿!”   莫山笑了笑:“这些都是江南特色菜,回京城就没得吃了,自然要多吃些!”   尹忠玉嘿嘿一笑:“谁说回京城就没了?我们饭堂有董姑娘,董姑娘什么都会做的!是不是?”他满脸期待地看向舒甜。   “啊?嗯……”舒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她心里记挂着另外一件事。   舒甜回过头,看向夜屿的房间……大人今日的药,还没用。   舒甜缓缓站起身来,笑了笑:“你们慢慢聊,我去给大人送药。”   尹忠玉和莫山点了点头。   舒甜便径直走向了后厨,在刘大婶的帮助下,药早就熬上了,这会儿正好温着呢。   莫山望向舒甜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状似不经意问道:“董姑娘是哪里人氏?”   尹忠玉愣了下:“她是在京城长大的。”   莫山沉吟片刻,又问:“董姑娘年方几何?”   尹忠玉看了他一眼,眼角抽了抽:“莫大哥……你不会看上董姑娘了吧?”   莫山面色微僵,有些恼地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   他只不过觉得,她的眉眼,有些似曾相识罢了。   -   舒甜自后厨端了药碗,缓缓走到夜屿门前。   她的托盘里,除了药碗,还有一小瓶金疮药,这是她向刘大婶讨来的。   舒甜轻轻叩门,里面灯亮着,却没有动静。   “大人,你在吗?”舒甜小声问道。   想起上次推门的尴尬,舒甜实在不敢推门了,只得加重了敲门的力道。   她微微扬声:“大人,我是舒甜,我来给你送药了。”   室内人影微动,夜屿的声音低低响起:“进来。”   舒甜伸手,轻轻将门推开。   灯光柔和,一下便将她的眼前照亮,她踏入房间,下意识向夜屿看去,微愣了下。   夜屿坐在榻边,衣襟微松,眸色朦胧,仿佛是刚刚睡醒。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舒甜,一言不发。   舒甜笑了笑,走上前去。   “大人,喝药了。”   说罢,她将托盘放在他旁边的木几上,将药碗端起来,送到他面前。   夜屿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神情有些怪异。   “不喝。”   他语调微扬,与平日的清冷淡漠,很是不同。   舒甜有些意外,她看向夜屿,认真问道:“大人为何不肯喝药?”   夜屿吐出一个字:“苦。”   舒甜:“……”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这药他不是喝了多年么?怎么还怕苦?   舒甜仔细打量夜屿一瞬,忽然发现,他面色有些红,眼神也不复平时的清明,整个人的状态有些游离。   舒甜关切地问:“大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夜屿眼神顿住,老老实实答道:“疼。”   “是背上的伤口疼么?”   舒甜想起在甬道之中,他为了救她而受的伤,心里有些愧疚。   夜屿点头,又道:“还有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的胃腹,这认认真真的模样,有些乖。   舒甜心头微动……大人好似和平时不一样。   她思索了一瞬,道:“大人别动。”   夜屿微愣一下,果然不动了。   只见舒甜抬起手来,探向他的额头——温柔的手指触摸到他的额头,温度微微有些高,但并没有发烧。   舒甜嘴角微抽……不会是喝醉了吧!?   她想起黄达的提醒,顿时明白了过来。   舒甜敛了敛神,试探问道:“大人……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夜屿皱眉:“不喝,苦。”   他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   舒甜放软了声音,笑道:“若大人把药喝完,我明日就给你买桂花糖吃,好不好?”   夜屿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桂花糖……好吃吗?”   舒甜哭笑不得,原来大人连桂花糖的滋味都不知道……她耐心哄道:“桂花糖甜甜的,放在嘴里含着,可以高兴一整日呢!”   夜屿微微讶异一瞬,点头:“好。”   舒甜松了一口气……还是挺好哄的。   她将药碗送过来,再次递给夜屿,夜屿一闻到药味,又皱起眉来,不肯接。   舒甜无奈,只得坐到他对面,舀起一勺药,送过去:“只要喝了药,就有桂花糖吃噢!”   夜屿眼神有些挣扎,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张开嘴。   舒甜急忙将汤药灌了进去。   一碗汤药喝完,舒甜满头大汗。   夜屿一脸不高兴。   他这种不高兴,与平时的面无表情,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他,带着一点呆萌,一点天真,看起来有些可爱。   舒甜喂完了药,又对他道:“大人,你背上伤得厉害,我为你上药好不好?上了药,睡上一觉,应该能好得更快些。”   说罢,她晃了晃手中的金疮药。   夜屿想了想,缓缓道:“好。”   舒甜看了他一眼,小声道:“那我……我帮你宽衣了。”   说罢,她便伸出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衣带上,衣带系得并不紧,但她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解不开。   夜屿垂眸,看了她一眼,忽然笑起来。   “舒甜好笨。”   舒甜一愣,抬眸看他。   这是夜屿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低沉,清冷,嘴角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室内灯火闪烁,夜屿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   舒甜忍不住嗔他一眼:“你自己解开。”   夜屿勾唇笑,乖乖伸手,解开衣带。   舒甜的笑容僵在脸上。   在甬道之时,舒甜借着幽暗的油灯,看过夜屿的伤口,但当时很黑,看不太清他的伤口。   此时见到他背上的伤口,舒甜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宽阔的背脊之上,箭伤约莫有七八道,道道通红,有几道甚至皮肉翻起,血痂都凝结在了一处,看着十分骇人。   舒甜看得心惊肉跳,她小声问道:“是不是很疼?”   夜屿沉默片刻,低声:“嗯。”   舒甜抿了抿唇,眼中有些不忍。   她坐在夜屿身后,用干净的竹片,沾了些金疮药膏,轻轻地抹到他伤口上。   夜屿身形微顿,手指紧握成拳。   舒甜见他极力忍耐,安慰道:“这药涂上,可能有些火辣辣的,你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刘大婶早就和舒甜说过,这金疮药有些烈,但眼下,村里也没有更好的了。   夜屿轻轻“嗯”了一声,格外听话。   舒甜见他背后血迹斑斑,忍不住有些心疼。   夜屿坐得笔直,双手握拳放在腿上。   这药膏涂在伤口上,似乎将伤口的痛放大了十倍,他拳头越攥越紧,默默承受着背后的灼痛,额头上微微渗出些细汗。   忽然,背上一凉,夜屿愣住。   温柔的风驱散了些许灼热,凉凉的拂过他的伤口。   夜屿回头看去,只见舒甜一面帮他上药,一面轻轻地吹着他的伤口。   她睫毛卷翘,一双眼睛亮亮的,细细的风,一点一点从樱唇出来,又凉,又撩人。   舒甜注意到夜屿的目光,冲他一笑:“吹一吹,就没那么疼了吧?”   她语气温柔,还带着几分娇憨,脸蛋有些微红。   夜屿心头一动,目光落到她微嘟的红唇上。   饱满的红唇,像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亮泽丰盈,充满了诱惑。   夜屿忽然想知道,樱桃是什么滋味。   舒甜见夜屿一目不错地盯着自己,忍不住问道:“大人……老看着我做什么?”   夜屿想了想,直言不讳:“因为好看。”   舒甜指尖微顿,竹片都差点掉了。   她面上微热,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人醉酒时……还挺好玩的。   她忽然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舒甜挑眼看他:“哪里好看?”   夜屿凝视她,认认真真答道:“眼睛,鼻子,唇。”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哪儿都好看。”   舒甜面上一红,再不敢问了。   夜屿依旧直勾勾盯着她。   舒甜只得硬着头皮,加快手上的速度,帮他把伤口处理完。   舒甜收好金疮药罐子,让夜屿趴在床榻上。   “这样可以避免蹭掉金疮药,大人先睡吧,等药干了我再走。”   夜屿任她摆布。   舒甜坐在床头,灯火如豆,将夜屿的轮廓照得十分柔和,他半眯着眼,目光依旧落到舒甜身上。   “睡不着。”夜屿忽然开口。   舒甜笑了笑,温言道:“那我们聊天吧。”她想了想,问道:“大人平日最常做的事是什么?”   夜屿闷声:“审讯。”   舒甜:“……”   舒甜不死心,继续问:“大人最喜欢吃什么?”   夜屿思索一瞬,答道:“母亲做的桂花鱼。”   舒甜“咦”了一声,她记得上次在江味楼点了桂花鱼,他可是一点都没动。   “大人最怕的是什么?”   夜屿沉默了一会儿:“离别。”   舒甜微怔一瞬。   室内昏黄,流连着深深浅浅的药味,夜屿面色淡淡,靠着枕头,一动不动。   宛如一尊雕像,孤单又寂寥。   舒甜还待再问,却见夜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真的累了。   舒甜听尹忠玉说,他从来不饮酒……万万没想到,一杯烈酒,就醉成这样。   舒甜定定看他一瞬,他眼皮微垂,睫毛纤长,鼻梁高挺,整个人俊逸出尘,与他一道走在街上,总能引得不少姑娘驻足眺望。   但这样一个人,却总是从骨子里透出凉意来。   舒甜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到夜屿身边,微微俯身,拉过衾被,盖在他身上。   然后,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   -   夜屿这一觉,睡得十分昏沉。   早上醒来之时,还觉得有些头疼,他忍着不适,缓缓坐起来。   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背上的伤口,也没有昨日疼了。   夜屿微愣一下,顿时有些恍惚。   门被敲响。   尹忠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在吗?”   夜屿淡声开口:“进来。”   尹忠玉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吴鸣。   尹忠玉见到夜屿才起身,有些惊讶。   夜屿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衣衫:“何事?”   尹忠玉道:“大人,黄达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吴鸣见到夜屿,面色有些不自然,但他也开口道:“黄达说,他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等大人一声令下,便随时可以出发。”   夜屿看着吴鸣,面色如常:“那好。”顿了顿,他出声问道:“他们呢?”   吴鸣答道:“董姑娘和莫大哥去集市了,说是要买些东西,备在马车上。”   夜屿愣了愣,轻轻“嗯”了一声。   “等他们回来便走。”   尹忠玉和吴鸣低头称是。   说完,他们二人便退出了房门。   两人并肩走着,尹忠玉看了吴鸣一眼,狐疑道:“你怎么还有黑眼圈,昨夜做贼去了!?”   吴鸣面色微僵,透出一份心虚,随即又恢复如常:“与你无关。”   尹忠玉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搭上他的后背,开口道:“我说吴鸣啊,昨日大人不就是瞪了你一眼吗?又没有责备你,不必这样放在心上,至于到睡不着的地步吗?”   吴鸣有些尴尬,却无法反驳。   尹忠玉苦口婆心道:“你的努力,大人都看在眼里的,大家伙也认可,你别一天到晚耷拉着脸,好像谁都欠你钱似的!你再这样,我可回去告诉嫂夫人了,让她好好治一治你!”   吴鸣微怔,抬眸看向尹忠玉。   心情有些复杂。   在他心里,一直视尹忠玉为劲敌,明里暗里与他竞争,从未真的将他当过自己人。   但尹忠玉见他不高兴,居然还来安慰他,这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吴鸣抿了抿唇,忽然道:“我一直以为,你们看不起我。”   但话一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这也太没面子了。   但尹忠玉并没有嘲笑他,反而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尹忠玉的表情甚至有些夸张:“吴鸣啊吴鸣,你瞧瞧你,名不见经传的出身,没几年便混到了千户之位,你可知道,我家老爷子总是拿你做榜样,来训斥我呢!”   吴鸣看着他,神情微震。   尹忠玉继续道:“你啊,就是要求太高了,总想什么都要最好,但人活一世,怎么可能呢?”顿了顿,他道:“有句话叫‘知足常乐’,你就该学学我,多干活多吃饭,少些弯弯绕绕。”   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眼神十分诚挚。   吴鸣凝视着尹忠玉,见他笑得爽朗,自己心中的郁结,也解开了几分。   尹忠玉说得对,他是要改一改这些毛病了,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舒甜和莫山,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尹忠玉面上一喜:“你们是不是买了好吃的?”   舒甜淡笑一下:“什么都逃不过尹大人的眼睛。”   尹忠玉得意道:“是鼻子。”他确实是靠鼻子闻到的。   吴鸣也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们买了些什么?”   尹忠玉:“就是,快拿出来看看,我都饿了。”   莫山笑起来:“你昨儿晚上不是还撑得慌么?”   尹忠玉轻咳一声:“昨日是昨日……”   众人忍俊不禁。   尹忠玉连忙将包袱接过来,正打算觅食一番。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夜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舒甜下意识抬眸,夜屿已经穿戴整齐,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和昨夜醉酒的样子截然不同。   夜屿目光也落到舒甜身上,眸色微顿。   四目相对,舒甜莞尔。   尹忠玉还在全神贯注地搜着他们手里的包袱。   他摸出一个油纸包,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他用手掂了掂,好奇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好香啊!”   舒甜盈盈一笑:“是桂花糖。” 第71章 油条麻薯、蒸饺   长风微漾,叶落簌簌。   夜屿静立在台阶上,淡淡看向尹忠玉手中的油纸包,面无波澜。   尹忠玉将油纸包拿得近了些,又嗅了嗅,有些疑惑:“这不像是桂花糖的味儿啊!”   舒甜的目光从夜屿身上收回,她对尹忠玉一笑:“骗你的。”   台阶上的人长眉微挑,这才走了下来。   舒甜接过油纸包,轻轻撕开,一股浓郁的油香味,瞬间爆发出来。   “这是油条包麻糍呀!”舒甜笑意盈盈地介绍道。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眼前的油条包麻糍,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食物。   油条对成两半,中间夹着白软的麻糍,上面粘着一层黑白相间的芝麻糖分,看起来十分丰厚。   舒甜将油条包麻糍放到院里的石桌之上,几人便顺势坐了下来。   莫山一边帮舒甜分麻糍,一边道:“还是董姑娘机灵,一大早便说要去买些特色小吃,我们去买这油条包麻糍的时候,人可不是一般的多,轮到我们的时候,差点儿都卖光了!”   吴鸣看了这油条包麻糍,也啧啧称奇:“没想到还能这样组合,真是开了眼界了。”   尹忠玉也点点头:“京城排名前十的酒楼,我几乎都吃遍了,也没见过这样的食物。”   舒甜抿唇一笑:“这也正常,这油条包麻糍,看着简单,做起来却十分费工夫,而且卖不起价钱,手艺便很难传开。况且,美食传得越远,味道越不同,要尝到原汁原味,还是得到当地来。”   尹忠玉笑起来:“董姑娘这点倒是和我很像,无论到了哪儿,第一件事,总是找当地美食!哈哈哈哈……”   夜屿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尹忠玉浑然不觉,吴鸣则轻咳一声,胳膊肘捅了桶尹忠玉:“别啰嗦了,快吃吧你!”   尹忠玉拿起油条包麻糍,张口一咬,外面的油条酥脆可口,油香满满,他轻轻一拉,里面的麻糍便跟着变了形,变得老长。   软软糯糯的麻糍,上面粘着芝麻糖分,直接弹到尹忠玉的嘴里,芝麻的香甜瞬间在口中延展开来。   他满意地咀嚼着:“唔……真好吃啊!”顿了顿,他感叹道:“如果京城有就好了!”   舒甜笑了笑:“还真不一定。”说罢,她指了指油条包麻糍上面的芝麻糖,道:“这芝麻是要炒过才能与糖混合,光是这一种料,就得花上不少时间,还有里面的麻糍,要手工现打,才有这般滋味。京城的铺子都是寸土寸金,开酒楼面馆的,不会做这么耗精力又廉价的吃食,小摊小贩若是做这个,更难赚到钱。”   尹忠玉顿时有些失落,手中余下的半个油条包麻糍,显得格外珍贵。   吴鸣一面听,一面吃,这油条脆中带酥,麻薯软糯绵软,两样分开便平平无奇,没想到结合到一起,却如此美味。   舒甜抬眸,看向夜屿,有些遗憾道:“可惜大人不能吃,这油条是煎炸之物,麻糍不好消化……”   夜屿面色淡然:“无妨。”   看着她吃,也赏心悦目。   舒甜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不能饿着大人。”说罢,她打开旁边的一个食盒,里面放着一排莹润饱满的蒸饺。   “这是为大人准备的蒸饺。听说这家蒸饺的牛肉馅做得最好,可你有伤在身,不宜吃发物,还是吃玉米猪肉的比较好。”   说罢,她将食盒推到夜屿面前,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夜屿手指微动,自然而然地将食盒接了过来。   莫山笑道:“我在买油条包麻糍的时候,董姑娘便去排队买蒸饺了,两边买完,正正好!”   夜屿微微颔首。   他垂眸,看向食盒中的蒸饺,一共十个,亲亲密密靠在一起,整整齐齐。   夜屿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蒸饺,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送入口里。   蒸过的饺子皮,绵软中带着一丝劲道,夜屿细细品味下去,还有微微的糯感。   咬破饺子皮后,玉米粒儿便滚落到了嘴里。   荤素搭配最好的地方,便是能取长补短。   玉米粒儿沾染了肉香,甜中带咸,很是可口,肉馅里因为加了玉米,嚼起来有细微的爽实感,引人入胜。   夜屿吃完一直蒸饺,嘴角微微勾了勾。   这种不腻味的食物,他似乎并不反感。   夜屿默默夹起第二个蒸饺。   舒甜见他吃东西比以前更主动了,心里也有些高兴。   众人用完了早膳,便见到了黄达和豆豆。   黄达昨夜喝了不少,但他酒量好,一大早就醒,倒是豆豆,昨夜太兴奋,有些睡不着,所以这时候才起来。   黄达向众人见礼,他抬眸看向夜屿,笑了笑:“大人昨夜没事吧?”   夜屿回眸看他,面上有一丝疑惑。   黄达道:“村正家的酒,是除了名的烈,我们几个常年喝,倒没什么感觉,若是平时不饮酒的人喝了,一两杯恐怕就要醉倒呢!”   夜屿眼皮微颤。   “无妨。”   黄达笑着点点头。   莫山已经着人备好了马车和马匹,众人收拾完东西之后,便一齐向村口走去。   村正照例带着一帮村民,站在村口相送。   村正虽然年迈,但说起话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中气十足。   “夜公子,听闻黄达他们也要跟着您上京城一趟,这一路上,就有劳您照顾了。”村正笑得慈祥,真正将所有村民,都当成自己的家人。   夜屿淡笑一下:“村正放心。”   刘大婶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她掏出两瓶金疮药递给舒甜,道:“董姑娘,昨日你要的金疮药,我又给你备了两瓶,带在身边吧!”   舒甜忙道:“多谢刘大婶,昨日拿了您一瓶药,已经够了……”   刘铁匠也站出来道:“区区几瓶药,不算什么!董姑娘记得每日给夜公子上药,他的伤也很好得更快些。”   夜屿眸色微顿,淡淡看了舒甜一眼。   舒甜推辞不掉,只得收了下来。   “哎呀,你快去啊……”阿牛的母亲,一把将他从人群里推了出来。   阿牛一改昨日邋里邋遢的形象,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居然也是个清秀的小伙子。   阿牛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母亲,他母亲个子矮,还有些微胖,使劲冲他挤眉弄眼:“去呀!快去!”   阿牛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走到舒甜面前。   他勉强笑了笑,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香囊来,红着脸道:“董、董姑娘,多谢你昨日的搭救……”   尹忠玉撇撇嘴:“怎么不谢谢我家公子?”   阿牛面上有些慌,又连忙谢了一遍夜屿。   阿牛心不在焉地说完了感谢的话,终于颤颤地举起香囊,低声道:“董姑娘,这是我娘做的香囊,里面放的是些干花花瓣,还有药材,可以……可以安神助眠,你一路北上,舟车劳顿,带着它可能会好受些……那个,我、我以后也想去京城闯荡一番,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与你、你们见面?”   夜屿面无表情,目光落到他手中的香囊上。   这香囊做得十分精巧,如女子手掌一般大小,红粉的绸料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并蒂莲。   夜屿眉心跳了跳……俗不可耐。   阿牛说罢,将香囊送到舒甜面前,他清秀的面庞,涨得通红,手肘都跟着抖了起来。   舒甜淡笑一下,正欲开口,却被夜屿打断:“安神助眠?”   阿牛一愣,下意识答道:“是……放在枕边,夜夜好眠。”   夜屿微微颔首,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巧了,本公子最近都睡得不太好。”   阿牛顿住,这夜公子的意思是!?   吴鸣轻咳了下,开口道:“想必公子是为了营救众位匠人,劳心伤神,所以才睡不好吧……”   尹忠玉愣了愣,也嗅到一丝端倪,连忙附和:“就是……连我都没睡好,我也想要……”   阿牛:“……”   阿牛看看夜屿,又看看舒甜,一时有些为难。   舒甜莞尔一笑:“牛师傅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一向睡得不错,不如这香囊就转赠给我家公子吧?”   阿牛听了,眼神迅速暗了下去,他敛了敛神,双手将香囊呈给夜屿;“请公子笑纳。”   夜屿看都没看香囊一眼,冷冷吐出两个字:“多谢。”   阿牛失落地回到了人群里,牛大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唉声叹气。   豆豆站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他小声问黄达:“爹爹,这香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何连大人也喜欢?”   他实在想不明白,牛大娘做的香囊,一向是香气冲鼻,闻多了都有些难受,为何高高在上的夜屿大人,却主动讨要?   黄达压低声音,对他道:“小孩子别问太多。”   豆豆满脸不解地被黄达带上了马车。   这样诡异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众人的欢送声驱散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分别轧过田间小道,缓缓驶离江州。   尹忠玉和吴鸣一人一马,守在夜屿的车架两旁。   尹忠玉瞅了吴鸣一眼,小声道:“还别说,有时候你这脑子,还挺好使。”   吴鸣笑了笑,睨他一眼:“仅仅是有时候?”   尹忠玉一愣,爽朗地笑了起来。   忽然,身旁的车帘微动,夜屿冷峻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尹忠玉连忙凑近了些,微微俯身:“大人,有何吩咐?”   夜屿抬手,抛出一物。   尹忠玉下意识接过,居然是那个红红粉粉的香囊。   夜屿凉凉道:“你不是想要吗?送你了。”   尹忠玉面色一僵,眼角抽了抽:“可是……”   夜屿一张脸,看起来冷若冰霜:“不要让我再见到它。”   车帘放下。   尹忠玉若不是骑在马上,只怕要石化了。   吴鸣有些幸灾乐祸,忍不笑了起来。   车厢内。   舒甜本来靠着车壁睡着了,听到声响,又醒了过来。   她缓缓揉了揉眼睛,喃喃问道:“大人方才,是在和我说话么?”   夜屿见她秀眸惺忪,整个人懵懵懂懂,唇角微勾。   “不是。”   舒甜“哦”了一声,小小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满是水亮。   夜屿无声垂眸看她,她额前的碎发微乱,一根秀发略长,调皮地黏在了粉颊上,让人忍不住想帮她拢开。   舒甜茫然回头,对上夜屿的视线。   四目相接,夜屿若无其事地回头,拿起了他的公文。   舒甜心道,大人真是个拼命三郎……不过这份公文,似乎从她睡觉之前,就一直在看了。   舒甜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掏出了随身的食盒。   这食盒里面的吃食,是今早去买的,就为了应对漫长的路途。   舒甜将食盒打开,推到夜屿面前,夜屿低头一看,面色微变…… 第72章 蟹粉狮子头   局促的马车内,桂花的香味,弥漫开来,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小小的食盒里,放着一个打开的油纸包。   舒甜将油纸包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四四方方的桂花糖,每一颗都乖乖地待在里面,一点没碎。   舒甜递给他,眉眼轻弯:“大人,尝尝桂花糖?”   夜屿垂下眼,看了一眼她手中捧着的桂花糖,晶莹剔透,如冰块一般。   透明的糖块里,镶嵌着淡黄色的桂花,看起来十分唯美。   夜屿长眉微挑,淡声:“我不喜甜食。”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你自己吃罢。”   舒甜微愣一下,收回了手,她低下头看——每一颗桂花糖都亮晶晶的,闪着期待的光。   舒甜小声道:“大人真的不喜甜食?”   夜屿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落到舒甜身上,舒甜呆呆地看着油纸包里的桂花糖,似乎有些失落。   “今日去得早,才买到了这儿有名的桂花糖,我本来还很庆幸,以为大人会喜欢……”   她明明记得,他昨夜想吃糖的……这会儿,怎么又不喜了呢?   夜屿看着舒甜侧颜,她睫毛纤长,低低垂在下眼睑上,有些无辜。   薄唇微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舒甜抿唇一瞬,低声道:“罢了,既然大人不喜欢,我便送给豆豆罢……”   说罢,她便打算撩起车帘,准备扬声唤尹忠玉。   夜屿轻咳一下:“等等。”   舒甜微愣,回眸看他,有些疑惑。   夜屿面上有些不自然,道:“不是你说的,孩子吃多了糖果,对牙齿不好吗?既然如此……不如还是留在车上,我们吃罢。”   舒甜眨眨眼:“我们?”   夜屿颔首,他接过舒甜手中的油纸包,淡笑一下,拿起一颗晶莹的桂花糖,送入口中。   舒甜瞪大了眼……刚刚还说不吃,男人真是善变。   桂花糖一入口,夜屿讶异了一瞬。   桂花糖块的清香,十分淡雅,好似能让人看见盎然的春景,有些冷冽,又充满生机。   糖汁逐渐融化在口中,甜蜜缓缓流淌,桂花细小的花瓣,也从糖块中解放出来,软软地蹭着牙齿、舌尖,异常温柔。   夜屿不由得细细品味着。   舒甜小心翼翼问道:“好吃么?”   她美目忽闪,眼如月牙,睫毛如小扇子一般,缓缓忽闪。   “好吃。”夜屿由衷道,顿了顿,他开口:“你也吃。”   说完,连他自己也愣了愣。   舒甜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也塞了一颗桂花糖放入嘴里,她粉嫩的脸颊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看起来十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戳一戳。   夜屿淡淡笑起来。   马车一路向北,奔赴京城。   江州之行,伴着淡淡的桂花香结束了。   如今黄达和豆豆跟在身边,夜屿等人更不敢掉以轻心,为了避开东厂的追踪,他们便选了另外一条路回去。   -   天色将晚,马车缓缓驶入苏城。   苏城在大陆东面,距离海湾不远,若要回京,可以走陆路,也可以走水路。   马车入城之后,穿过繁华的闹市,直奔客栈而去。   冬洪在客栈已等候多时,眼见尹忠玉一马当先,立即迎了上去。   “冬洪参见大人。”   夜屿下了马车,冲他点了下头:“可还顺利?”   冬洪憨厚一笑:“一切尽在大人掌控之中。”   自夜屿带着舒甜离开敬州,奔赴楚州与尹忠玉他们汇合之后,冬洪便依计,一直留在敬州。   他安排了一名锦衣卫冒充夜屿,日日待在房中,照例煎药送过去,就这样,瞒过了东厂探子的眼睛。   直到前几日,东厂的探子按捺不住了,亲自夜探而来,才发现被骗了许久。   冬洪放出假消息,引得东厂探子们去了楚州,待他们走后,冬洪便心安理得地来苏城,与夜屿他们汇合了。   舒甜见到冬洪,也有些意外:“冬洪大哥也在呀。”   冬洪笑道点头,道:“董姑娘一路辛苦了,等会儿想吃些什么?”   舒甜笑吟吟道:“什么都好。”   众人随冬洪入了客栈,简单收拾过后,冬洪便带着众人,来到苏城一家有名的酒楼。   这酒楼临湖而建,坐在厢房的窗边,便能欣赏到外面的美景。   舒甜施施然走到窗前,抬头,明月郎朗,悬在天上,光晕如纱,若隐若现。   “居然十五了……”舒甜愣了愣,这才发现,今日是十五。   她月初自京城出来,已经在外面待了半个月,也不知道家里如何了。   娘亲一个人照顾爹爹,一定很辛苦……舒甜忍不住轻叹一声。   夜屿下意识抬眸,凝视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莫山站在夜屿身边,笑了笑:“董姑娘定是想家了。”   夜屿眸光微动,叫来冬洪,耳语了几句。   冬洪听了,连忙应声:“大人放心,小人这便送信回京。”   尹忠玉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喃喃自语:“什么时候能吃上饭,好饿……”   吴鸣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整日就知道吃。”   尹忠玉不以为然:“民以食为天!”   吴鸣:“……”   黄达站在一旁,摸了摸豆豆的脑袋,小声问:“你饿了吗?”   豆豆也点了点头。   冬洪笑道:“大家别急,已经安排下去了,一会儿就上菜,这苏城好吃的不少,咱们可以都尝尝。”   舒甜回到桌旁,淡然一笑:“江南是鱼米之乡,物产丰美,苏城的历史也十分悠久,汇聚了南来北往的美食,俗称‘南料北烹’。苏城本地的菜系,属于典型的文人菜,有不少名菜,都是在名士的手下诞生的,别具一格。”   莫山有些讶异,他赞叹道:“这些日子随董姑娘一起用膳,听了不少关于美食的论道,真是新奇得很,没想到董姑娘如此博学。”   舒甜面色一红,谦虚道:“莫大哥过奖了,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许多都没有吃过,只是听我爹爹说过。”顿了顿,她又道:“若说起对‘吃’的讲究,尹大人更胜我许多,京城的名厨名菜,他都涉猎过不少。”   尹忠玉摆摆手,哈哈一笑:“我不过是口腹之欲重些,没有公务的时候,喜欢出去觅食罢了……旁人还嫌我麻烦呢,吃顿饭要穿过大半个京城。董姑娘若有兴趣,下次我去尝新菜式时,可与我同行。”   舒甜莞尔:“多谢。”   吴鸣坐在一旁,下意识看了一眼夜屿,夜屿面色如常,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听得小二一声清喝:“各位客官,劳驾,上菜喽!”   只见小二端着一个下窄上宽的大碗,大碗中间放着两颗拳头大的肉丸子,热腾腾地冒着气。   “蟹粉狮子头一例,诸位请慢用!”   苏城文人雅士不少,连小二说话都有些儒雅。   众人好奇地看向了碗中的蟹粉狮子头,豆豆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爹爹,这个‘狮子头’,比我的手掌还大呢!”   说罢,他便晃了晃自己的小手,想和那蟹粉狮子头比一比。   冬洪笑道:“我听小二说,这蟹粉狮子头,是苏城名菜,但来历就不清楚了,董姑娘可否为我们解读一二?”   舒甜笑道:“狮子头我吃过,不过这蟹粉狮子头倒是第一次见,听闻蟹粉狮子头还有小名,叫‘斩肉’。”   豆豆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一个肉丸子还有小名,哈哈哈哈……”   吴鸣笑道:“菜和人一样,也可以有别名、表字,男子二十,便能冠上表字。”   豆豆还从没听过这种说法,问黄达:“爹爹,你有表字吗?”   黄达摇了摇头,他自小拜师学艺,手艺人也不讲究这个,大字认识的都不多。   豆豆又问:“吴大人,你有表字吗?”   吴鸣笑道:“有,云志。”   尹忠玉笑起来:“很好,很适合你……哈哈哈哈……”   吴鸣睨他一眼,道:“确实比你的好。”   尹忠玉笑容僵在脸上,嘴角微抽:“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话说得连舒甜都有些好奇了,她笑着问:“尹大人的表字是什么?”   表字一般寄托了家人对男儿的期许。   尹忠玉闷声道:“嗨,别提了……我还不到二十,没、没有字。”   吴鸣幽幽吐出一个词:“博文。”   众所周知,尹忠玉像个皮猴一般,从来不爱读书作文,但他父亲偏偏给他取了个“博文”,实在是有点儿讽刺。   众人忍俊不禁。   舒甜坐在夜屿身旁,随口问了句:“大人,你的表字是什么?”   夜屿眸光微顿,手指握着茶杯,一动不动。   “我没有表字。”   舒甜微愣……大人,怎么会没有表字?   尹忠玉也有些奇怪,他想了想,道:“难不成大人和我一样,也觉得表字不适合自己,就不用了?”   莫山坐在尹忠玉身旁,目光跳过他,落到夜屿身上。   小夜的表字……许多年前,便由他父亲定好了。   但也许此生,都没有机会用上了。   莫山敛了敛神,道:“方才不是在聊狮子头么?”   尹忠玉连忙附和:“就是就是,能不能聊回狮子头!”   众人又是一笑。   舒甜敛了敛神,继续道:“自古讲究‘顺时而养’,春日,河蚌十分肥美,厨子们便将河蚌的肉融入到狮子头中;到了秋冬,便会挑选大闸蟹来与狮子头搭配,取其鲜味,不少人还会结合当地食材,对狮子头进行其他改良……”   舒甜说着,便站起身来,拿起小二呈上来的勺子,将蟹粉狮子头,轻轻扒开。   整颗狮子头,呈清清淡淡的肉色,上面黄色的蟹膏,是点睛之笔。   舒甜将狮子头按人数分为几块。   众人便迫不及待地将蟹粉狮子头,夹入自己的碗中。   舒甜一如既往,将狮子头送到夜屿面前,温言道:“大人,这清蒸蟹粉狮子头清淡可口,健脾开胃,可以适当吃些。”   夜屿颔首,低声:“多谢。”   舒甜抿唇一笑。   夜屿用筷子轻轻将蟹粉狮子头分开,肉团仿佛是无数个细小的颗粒组成,轻轻一扒,便开了。   肉团中,蟹肉与猪肉,蒸熟后已经融为一体,分不出你我了。   夜屿夹起一块蟹粉狮子头,放入口中。   肉香温润,如云朵一般绵软,又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越嚼越香。   原汁原味的荤香,伴着极致的鲜美,口味不重,却如春雨一般,细细落下,不知不觉沁润了心田。   夜屿吃得惬意。   他偏过头,不动声色看了舒甜一眼,只见她挑起蟹粉狮子头上面的黄色膏体,轻轻送入樱唇之中。   “这是什么?”夜屿忽然出声问道。   舒甜一愣,笑起来:“这是蟹膏,滋味鲜美,但过于寒凉,不适宜大人食用。”   夜屿顿了顿,他不过随口一问。   夜屿低头,自己的碗里,果然没有蟹膏。   莫山将看在眼里,忽然淡淡笑起来:“以后有董姑娘照料大人,我们就放心了。”   舒甜呆了呆,面上一热,小声道:“这趟江南之行,我不过是尽了厨娘的本分而已,莫大人言重了。”   莫山笑一下,不再说话。   舒甜低头不语,继续吃蟹粉狮子头。   最初,她照顾夜屿的饮食汤药,只是因为职责所在……但如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习惯性地去为他准备吃食。   每每见到他用膳,逐渐像正常人一样进食,舒甜心中,便有说不出的高兴。   两颗拳头大的蟹粉狮子头,很快便被众人瓜分完了。   尹忠玉咂了咂嘴,遗憾道:“这么快就没了……”   冬洪笑道:“别急,其他菜马上便来了。”   尹忠玉口味偏重,他开口问道:“苏城的菜,都是这般清淡么?”   冬洪答不上来,舒甜却道:“苏城一带的菜系,偏清淡和甜口,善用酱汁。尹大人若喜欢重口的,可以试试糖醋小排。”   话音未落,小二便将糖醋小排呈了上来。   一旁糖醋小排,块块酱汁油亮,热热堆在一起,令人十分期待。   舒甜笑道:“这糖醋小排最是开胃,很适合孩子吃。”   说罢,她便夹起一块糖醋小排,放到豆豆碗里。   豆豆低下头,见自己的碗里多了一块酱色的排骨,顿时笑得眼不见牙。   尹忠玉夹起一块糖醋小排,瞧了瞧,道:“这小排看起来,与红烧的也没太大区别。”   舒甜笑道:“糖醋小排的选料,最是讲究,取的是中排里最精华的部分,还需要带一点软骨,这样做出来的糖醋小排,才会肥瘦适中,口感俱佳。”   尹忠玉点点头,随即将这块糖醋小排,送入口中。   “唔……”尹忠玉瞬间愣住。   糖醋小排,外面裹着一层糖醋汁,七分甜,三分酸,矛盾又统一,狠狠冲击了他的味觉。   牙齿轻轻一咬,这糖醋小排的肉,便脱骨了。   就着烤熟的白芝麻,酱色的肉块在嘴里翻滚,浓郁、荤香、酸甜,味觉层次丰富至极。   尹忠玉一块小排肉下肚,立即将骨头吐了出来,又夹起第二块。   豆豆也连连称赞:“糖醋小排真好吃,我能吃一大碗!”   黄达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将自己碗里的糖醋小排,夹到了豆豆碗里。   尹忠玉吃得满意,他道:“这糖醋小排,在京城的时候也吃过,但似乎滋味并没有这么浓,当时,我觉得糖醋味还不如红烧味。”   舒甜微微颔首,温言道:“苏城一带擅用糖料,做糖醋小排,非常关键的一步,便是将冰糖炒化,火候需要掌握得恰当好处,待糖块变成了糖汁,过渡成黄色后,再加水烧制,这样的糖炒出来,才不会有苦味。”   吴鸣听得认真,道:“我夫人在家也做过这道菜,不过每每做出来的,都有些许苦味,居然是这个原因。”   尹忠玉盯他一眼:“知足吧,嫂夫人多贤惠,挺着个大肚子,还为你下厨。”   吴鸣愣了愣,心中忽然有些挂念妻子。   她如今身子重了,事事不便,他要赶快回京才好。   舒甜笑道:“吴大人与夫人举案齐眉,一个下厨,一个爱吃,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吴鸣腼腆一笑:“其实……她做得好不好不重要,只要是她做的,我都爱吃。”   夜屿听了,淡淡看了吴鸣一眼,若有所思。   豆豆的小嘴,吃得油乎乎的,他夹起糖醋小排,一口咬住,使劲儿一扯,排骨上的肉,便进到了嘴里。   糖醋小排的外层被油炸过,嚼起来有些酥,里面的肉十分弹润,糖汁浓郁,甚至有些拉丝。   豆豆就着几块糖醋小排,扒完了碗里的米饭。   黄达连忙掏出手帕,仔细给他擦了擦嘴。   “像一只小花猫。”黄达口吻宠溺,满脸慈爱。   豆豆也笑起来:“我是一只狮子,嗷!”   舒甜听到他们父子的对话,不由得勾起了嘴角,豆豆自从见到黄达,整日都笑呵呵的,开朗活泼了许多。   众人一面吃着饭,新菜一个接一个地呈了上来。   尹忠玉对冬洪竖起了大拇指:“冬洪今日点的菜很不错,个个都好吃!”   吴鸣扫了一眼,这桌菜,只怕不便宜。   冬洪笑起来:“是大人说,既然来了苏城,便要带大伙儿尝尝当地特色,我全是按大人的吩咐办的。”   众人一愣,目光投向夜屿,夜屿面色无波,淡淡道:“最近都辛苦了,修整一下,好上路。”   尹忠玉心中窃喜,大人能有这样的顿悟,以后陪他外出公干之时,再也不用挨饿了!   吴鸣心里却在想,这顿饭这么贵……按照大人的性子,自然不会走锦衣卫指挥司的账,八成是自掏腰包了……有生之年能吃上夜屿大人请的饭,实在是难得。   莫山看了夜屿一眼,又看了舒甜一眼。   笑而不语。   豆豆忽然指着新上的一道菜问:“甜甜姐姐,这是什么?”   舒甜定睛一看,笑眯眯道:“这是油焖冬笋。”   原本淡黄的冬笋,加了冰糖之后,便炒成了酱色,片片层叠在盘中,看起来十分美味。   豆豆忍不住道:“爹爹,我想吃冬笋。”   黄达见上面有些红色干椒,便道:“爹爹先尝尝辣不辣。”   说罢,他夹起一块油焖冬笋送入口中,冬笋“嘎吱”响了一声,十分清脆。   本来滋味清淡的冬笋,被不同的调料和辅料,赋予了新的灵魂。   外表酱汁浓郁,内里鲜香脆嫩,吃得人津津有味。   尤其是经历过狮子头和糖醋小排之后,吃上一口蔬菜,格外爽口。   黄达吃完,不忘提醒道:“有一点儿辣,你若是愿意,可以试试。”   豆豆点点头,跃跃欲试:“我想吃一块!”   舒甜将油焖冬笋离豆豆很远,便站起身来,将油焖冬笋放到他面前,豆豆便自己夹起菜来。   舒甜笑起来:“油焖冬笋虽是素菜,吃起来却有一股荤香。我在豆豆这么大的时候,特别爱吃冬笋,爹爹便常常做给我吃。”   众人听了舒甜的话,也对油焖冬笋起了兴趣,纷纷伸出筷子去夹。   说罢,舒甜忽然瞥见身旁的夜屿,长臂一伸,筷子也向油焖冬笋而去。   舒甜愣了愣,提醒道:“大人,冬笋偏寒,不宜食用。”   众人瞪大了眼,还从来没有谁见过,夜屿主动夹菜的。   但凡他能吃的,舒甜都会为他布到碗中,夜屿也习惯了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一顿饭过去,夜屿勉强能吃上三到四个菜,和他之前相比,已经进步很多了。   尹忠玉低声对吴鸣道:“咱们回去后,又能吹牛了……”   吴鸣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舒甜见夜屿夹起一片油焖冬笋,忍不住再次提醒道:“大人……吃了可能对胃不好……”   话音未落,这片冬笋,落到了舒甜碗里。 第73章 回京   小巧的瓷碗里,突然多了一片酱汁欲滴的油焖冬笋。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众人惊掉了下巴。   舒甜也有些诧异,她抬眸看向夜屿,睫羽忽闪,眼前清亮。   夜屿面色淡淡,道出一句:“礼尚往来。”   舒甜愣了愣,肉眼可见地弯起了眉眼,如夜幕中,美好的明月。   “多谢大人。”   舒甜轻声答道。   油焖烟笋缓缓入口,鲜香,脆嫩,浓芡,这滋味丝丝入口,滑进心里。   比记忆中的这道菜,还要多出一丝甜味。   -   日子飞转。   夜屿等人下江南,不知不觉已经半个多月了,外面的人浑然不觉,但锦衣卫指挥司内,却度日如年。   是夜,吴佥事、范通通及付贵忙完之后,照例来到了小饭堂。   自从舒甜离开小饭堂后,宵夜就变成了厨子们轮值,今日恰好轮到王师傅。   王师傅身子浑圆,站在小饭堂的备餐区,甚至有些转不开身,他一抬眼,见到吴佥事等人,顿时笑开了花:“诸位大人好!”   吴佥事愣了下,勉强点个头。   范通通冲付贵小声嘀咕:“怎么又是他!做来做去都是那几个菜……还特别咸……”   付贵面无表情道:“等会儿万一我发火,你可一定要劝住我。”   王师傅自然是没听见这些话。   对于他来说,只要有人来,工钱就能算数。   王师傅殷勤地邀请众人落座:“几位大人,想吃点儿什么?”   范通通道:“你今日有什么?”   范通通生得矮胖,王师傅也肥头大耳,两个人挨在一起,仿佛一个小球对一个大球,有些滑稽。   王师傅急忙道:“今日小人熬了牛肉粥。”   范通通点头道:“那行吧……”   反正也没有别的选择。   王师傅应了一声,连忙盛粥去了。   付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低声道:“也不知道大人那边,怎么样了。”   吴佥事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一切顺利。”   范通通摸了摸眼前的茶杯,好奇道:“那东厂探子,居然就这样被甩掉了?”   吴佥事颔首,算是默认。   范通通忍不住笑起来:“也太笨了!”   吴佥事淡笑一下:“不枉我将长君带在身边这么久。”   三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原本夜屿带着舒甜浩浩荡荡自京城出发,就是为了吸引东厂探子的目光。   待他们走后,吴佥事等人立即将豆豆藏了起来,又不动声色从难民村接来了长君。   长君虽然比豆豆略大一些,但毕竟年龄相仿,外人也不知他是什么身份。   吴佥事便一直将长君带在身边,是以所有锦衣卫指挥司的人,都将长君当成了重要的证人。   其中,包括玉娘。   于是,玉娘便将这消息传递给了东厂,东厂前前后后派了不少人来查探长君,可长君每日坐在锦衣卫指挥司里吃吃喝喝,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趁他们分神的间隙,尹忠玉和吴鸣,便带着豆豆火速下江南了。   三边里应外合,这才甩掉了东厂探子,促成了这次江南之行。   付贵勾起唇角笑了笑,范通通也对吴佥事竖起大拇指:“妙极。”   吴佥事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来了。”   付贵和范通通面色微变,瞬间又恢复如常。   范通通嚷道:“王师傅,牛肉粥怎么还没有上来?对了,多准备一份,我们要带回去给‘豆豆’吃。”   这一声打破了小饭堂的沉寂,王师傅连忙应是。   三人心照不宣地笑笑,付贵看了范通通一眼:“戏瘾又犯了……”   锦衣卫指挥司的小饭堂之外,玉娘一身夜行衣,靠在墙角竖起耳朵听着。   她面露疑惑,怎么那作证的孩子,此时还留在锦衣卫指挥司?冯丙大人既然说夜屿在江南敛去了踪迹,无论如何,他应该要用到这孩子才是……   玉娘百思不得其解。   她一闪身,离开了饭堂。   玉娘回到自己的厢房中,满腹狐疑,却又有些焦虑。   她的蛊毒很快便到发作之期了,若是冯丙还不回来,只怕她就要受千虫噬咬之痛。   她必须做点什么,讨好一下冯丙才行。   玉娘神思漫漫,目光落到了她自宫中带出来的玉匣之上。   她眼神微眯,心中有了打算。   -   宽阔的官道上,两架马车一路飞驰,畅通无阻。   夜屿最终没有选择水路,仍然走了陆路回京,一切都十分顺利。   越近京城,天气便越是寒冷,舒甜坐在车厢中,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绣花对襟小袄,轻轻呵出一口气,暖了暖自己的指尖。   夜屿余光瞥到她的动作,缓缓放下手中公文。   “冬洪,到哪里了?”夜屿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冬洪坐在外面驾车,高声应道:“还有半日,便到京城了。”   夜屿眸色微凝,思索了片刻,道:“就近找个地方,修整一下罢。”   冬洪连忙应和:“是,大人!”   于是,冬洪便驾车转向,直接拐上了京城旁边的周城。   周城虽然临近京城,但看起来却十分落后,城墙斑驳,道路狭窄,连城镇的主街上,都没有几个像样的铺面。   冬洪也是第一次来,他不熟悉路线,带着众人转了一圈,终于在一间食肆面前,缓缓停下。   冬洪面色为难:“大人,不如在这儿将就一下吧?”   夜屿撩起车帘,看了一眼,道:“好。”   尹忠玉和吴鸣翻身下马,帮着冬洪一起,将马牵去旁边,栓在了木桩之上。   尹忠玉目光转了一圈,有些疑惑道:“这食肆怎么连个小二都没有?”   他一贯在京城的锦绣堆里长大,无论去到哪家食肆,小二、掌柜的都是前呼后拥,几乎没在京城周边,见过这种情形。   吴鸣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赞同尹忠玉的意见,道:“这周城虽然临近京城,但见这光景,似乎并不怎么繁华。”   起止是不繁华,路边还有不少乞丐。   黄达带着豆豆下了车,他第一次来到北方,眼见着街上有些荒凉,便小声问豆豆:“京城……也是这样的吗?”   他从前总听那些从京城回来的人说,京城是如何繁华、喧闹,走在街上,随便扔出一个东西,都能砸到个达官贵人。   如今这周城看起来,还不如江州呢!   豆豆摇头,道:“京城才不是这样的,京城的房子可漂亮了,好吃的很多很多!”   虽然他没有进去过,但在外面看着,都心生敬仰。   莫山目光沉静,缓缓落到长街尽头,面上有一丝怅然。   “莫大哥,许久没有回来了罢。”夜屿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莫山的思绪。   莫山低头,淡淡笑了下:“往事随风,不提也罢。”   周城也好,京城也罢,都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舒甜也是第一次来到周城,下了马车后,她站在食肆门口透了透气。   食肆旁边,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奄奄一息靠在墙边。   舒甜定睛一看,是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怯生生依偎在母亲怀里,神情萎靡。   “娘亲,我难受……”   那母亲满脸心疼,可眼神又有些无力:“娘亲知道……好孩子,你忍一忍,等食肆打烊了,如有多余的吃食,老板说不定会施舍给我们的……吃了东西,病就会好了。”   舒甜蛾眉微拢,忍不住走上前去:“这孩子,是病了吗?”   那妇人抬起头来,见舒甜面有关切,很是面善,便开口道:“是……孩子病了好几日了,浑身没有力气……”   舒甜愣了愣,只见这妇人面前放着一个破碗,碗里盛着半碗水,水底已经浑浊,上面还漂浮这些许灰尘。   舒甜蹙眉:“这是给孩子喝的吗?”   那母亲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这粥水还是昨日讨来的……姑娘,能不能行行好,赏我们点吃的?”   舒甜诧异一瞬,定睛一看,这所谓的粥水,完全看不出粥的样子,不过是脏水之上,飘着几颗零星的米粒。   舒甜打量她一瞬,这妇人蓬头垢面,嘴唇干裂,一双眼睛满是恳求,可见是许久未进食物和水。   她怀中的孩子,看着五六岁,但瘦骨嶙峋,下颌尖尖,唯有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   舒甜有些心软,低声道:“你们等着……”   说罢,她便迅速跑回了马车上,将自己带的干粮拿了下来,分给了妇人。   那妇人没想到舒甜真的如此心善,连连道谢,还要对她磕头。   舒甜忙道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快让孩子吃点东西罢!”   妇人擦了擦眼角,应了一声,急忙将白白的面饼递给孩子。   孩子本来有气无力,一旦见到面饼,眼神都亮了几分,他接过面饼,就啃了起来。   豆豆站在不远处,拉了拉黄达的手,小声道:“爹爹……我之前在京城,还没有遇到甜甜姐姐和夜屿大人的时候,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   黄达听了,有点儿眼热,忙道:“豆豆别怕,以后爹爹不会再让你过那样食不果腹,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夜屿的目光,也落到这对母子身上,舒甜站在他们旁边,秀眉微拢,红唇微抿,沉默不语。   莫山在他身后,低声道:“这周城临近京城,不少壮丁被抓去了京城,为皇帝筹建行宫,现在城里留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了……萧条些,也是意料之中。”   夜屿没说话,他抬起步子,向那对母子走去。   华贵的衣袍,缓缓坠地,映入妇人的眼帘。   妇人惊诧地抬起头来,对上夜屿的目光,眼前的男子俊逸非凡,透着一股冷意,他气度高华,绝非常人。   夜屿缓缓开口:“夫人,可否将你讨来的这碗水,卖给我?” 第74章 爆肚,炒疙瘩   长街上冷风萧瑟,枯叶漫天飞舞,烟尘滚滚,天地灰白。   唯有乞讨妇人的手心里,多了一抹亮色。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锭金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夜屿站起身来,淡淡吩咐道:“好生将水封存起来,带回京城。”   冬洪愣了愣,急忙应是。   众人步入食肆。   食肆的老板终于自堂里出来,一见客人上门,立即热情迎上来:“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莫山回应道:“我们赶时间,什么快就来什么。”   老板连连点头:“几位先坐,我们这儿爆肚、炒疙瘩,都做得又快又好……不如……”   夜屿淡声:“就这两样罢。”   “好嘞,您稍等!”说罢,老板冲后厨一吆喝:“孩儿他娘,出来招呼客人了!”   一个微胖的妇人,自后厨撩起帘子,走了出来。   这周城的冬日太冷,妇人穿着厚厚的冬衣,抱着个精巧的莲花手炉,她赔着笑脸道:“几位客官,实在抱歉,天儿太冷了,我们坐在里边烤火,便没有发现几位进来。”   说罢,她将莲花手炉放下,连忙提了茶水来,给几人倒上。   夜屿淡淡瞥了一眼她的莲花手炉,端起茶杯,缓缓抿了一口。   舒甜见热茶来了,便也小口小口喝起来,喝完之后,将茶杯端在手中取暖。   尹忠玉使劲儿搓了搓手:“还是江南舒服,越往北越冷……”   吴鸣道:“待到了京城,只怕还会更冷些。”   尹忠玉点点头,他小声问道:“吴鸣,你说……大人做善事便做善事,为何要买那碗恶心巴拉的水?我是看一眼,都觉得倒胃口。”   吴鸣白他一眼:“又没让你喝,大人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   虽然吴鸣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但一定有他的道理。   冬洪安顿好马车和马匹之后才走进来,他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整个人吐着白气,手上拿了个盛水的竹筒。   舒甜方才看到冬洪,小心翼翼将肮脏的粥水倒入这竹筒中,不禁也有些好奇,她小声夜屿:“大人……这水带回去,是有什么用处吗?”   夜屿淡笑一下:“不错,有大用处。”   舒甜眨眨眼,似懂非懂。   冬洪将竹筒收好后,便走了过来,他照例站在夜屿身后,低声道:“大人……人刚刚来了。”   夜屿眸色微顿,勾唇一笑:“来得正好。”   尹忠玉耳朵尖得很,听到之后,忍不住问夜屿:“谁?”   夜屿淡声:“老朋友。”   尹忠玉愣了愣,他与吴鸣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东厂探子,终于追上来了。   这食肆门面太小,里面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冯丙和东厂探子,便只能在食肆的窗台下面蹲着。   东厂探子面上有隐隐的激动,小声道:“冯公公,我们终于追上他们了!”   冯丙瞪了他一眼:“都快入京了,还有什么用!“   越是临近京城,锦衣卫的分部越多,他们就算追上,也于事无补了,他们原本跟着夜屿,便是想在江南兵器厂的案子上抢得一个先机,毕竟……徐一彪还没有送去锦衣卫指挥司诏狱,那东厂就还有机会。   东厂探子抿了抿唇,不敢说话了。   冯丙面露不悦,他透过窗缝,细细查看了一番,除了锦衣卫和小厨娘以外,还坐着两个他没见过的男人,其中一个,身边还带了个孩子……   说起孩子,冯丙眼眸微眯。   玉娘的消息一直称,锦衣卫指挥司里有一个孩子,于是他们便自然而然以为,那个带路的孩子还留在京城。   如今冯丙看到了豆豆,才知道夜屿他们玩了一招金蝉脱壳。   冯丙手指攥成拳头,恨恨道:“敢耍我……”   东厂探子低声道:“大人,难不成他们一开始,便将那孩子带出来了?”   冯丙面有阴郁,点头道:“他们一开始,便知道我们会跟踪他们,于是便合力演了一出戏给我们看。”   说到这,他微微一愣。   此时,自己在这儿蹲着,他们会不会也知道?   冯丙细思极恐,面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吱呀”地一声,头顶的窗户,开了。   冯丙回过神来,抬头一看,顿时傻眼。   尹忠玉英气逼人的脸,出现在窗框里,他满脸挂笑,语气亲热:“两位跟了我们一路,也辛苦了……这家食肆不错,我家大人想请两位吃个便饭,还望你们不要客气。”   说罢,尹忠玉站在窗户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东厂探子瞠目结舌……他当探子多年,从来没有遇到如此尴尬的时候。   他下意识侧过头,看了一眼冯丙。   冯丙面上绷着,因为羞愤而涨红了脸,心中有一股无名业火,“蹿”地一下,烧了起来。   冯丙狠狠瞪了尹忠玉一眼,扭头便跑了。   东厂探子愣了下,忙不迭地跟上。   尹忠玉在后面哈哈大笑。   吴鸣也笑了起来,开口道:“总算能安心吃顿饭了。”   舒甜指着冯丙远去的背影,面有疑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夜屿看向舒甜:“他便是我们在巷子口遇见的那个人。”   舒甜愣了愣,回忆起那个夜晚……   她跟着玉娘走到一条巷子附近,玉娘鬼鬼祟祟地,和一个黑影报告锦衣卫指挥司的情况。   舒甜仔细想了想,开口道:“不对,我还见过他一次。”   夜屿面色微变:“什么时候?”   舒甜摇头:“我在武义巷买蜜饯的时候,碰到过他……我应该没有记错,不过,应该是巧合罢。”   夜屿眼神一沉。   就算是凑巧遇到,冯丙也定然对舒甜有了印象,难保他日后不打舒甜的主意。   夜屿低声道:“若是你再碰见他,记得告诉我……一定要小心。”   舒甜认真点了点头。   她小声问道:“他是……太监?”   夜屿还没回答,尹忠玉便连忙点头:“不错,东厂的太监,最是阴险。”   吴鸣皱眉:“倒也不能一概而论,他们阴险的程度,都是不一样的。”   舒甜:“……”   莫山笑了笑,道:“罢了,既然他们都走了,咱们就别聊这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早点吃完好赶路。”   众人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老板送来的牛爆肚上。   爆肚的“爆”并非指“爆炒”,而是用沸水焯熟。   新鲜的牛肚,清洗过后,便切成细丝,放入沸水中爆熟,再沾上酱料吃,便成了一道风味独特的菜肴。   眼前这盘爆肚,看起来其貌不扬,黑乎乎,毛刺刺的,没有任何修饰,软塌塌地躺在盘子里,让人提不起食欲来。   尹忠玉瞧了一眼,道:“原来是爆肚啊……我从来都不吃这个。”   舒甜有些好奇,问道:“为什么不吃?”   尹忠玉有些嫌弃地看了爆肚一眼:“看起来就粗糙得很,一定很不好吃。”   众所周知,他对吃食尤其讲究,总追求色香味俱全。   舒甜笑了笑:“尹大人可不要小看了这盘爆肚。”顿了顿,她指了指旁边的酱碗:“爆肚最是讲究火候,水沸多久下锅,煮到什么程度捞起来,都十分讲究。原汁原味的爆肚,加上这盘酱料,才是一绝。”   尹忠玉有些疑惑地看去:“这不就是芝麻酱吗?”   舒甜摇头,解释道:“这不仅仅是芝麻酱,还加了米醋、酱豆腐汤、辣椒油、葱花、香菜等调料,虽然爆肚本身味道清淡,但所配的酱料,样样都口味颇重,所以吃爆肚,实际上取的是牛肚的脆,和酱料的香,二者结合,才相得益彰。”   尹忠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吴鸣、莫山和黄达等人,也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舒甜又道:“而且民间有种说法,爆肚养胃……”顿了顿,她清浅一笑,对夜屿道:“大人也可以吃的。”   夜屿勾唇,淡淡笑了下。   她总是不忘提醒他,哪些能吃,哪些不能。   莫山若有所思地问:“为何说爆肚养胃?其中是何缘由?”   舒甜莞尔:“因为,以形补形。”   众人一愣,都跟着笑了起来。   舒甜觑了夜屿一眼,嘴角扬起,俏生生的。   夜屿长眉微挑,看她的眼神,带着一丝趣致。   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居然还敢开他的玩笑。   舒甜被夜屿盯得面上发热。   她垂眸,夹起一点爆肚,放到夜屿面前的空碗中。   “大人请用,爆肚要趁热、蘸酱吃才好。”   夜屿无声勾唇。   眼前的芝麻酱,仿佛一片小小沼泽,上面的葱花香菜,像沼泽上珍贵的绿洲,光是静静放着,便已经香气扑鼻了。   夜屿夹起几丝爆肚,放到酱汁里,轻轻滚了滚,芝麻酱便立即涌了上来,一把裹住了爆肚。   清爽的爆肚,一下就变得沉甸甸的。   夜屿缓缓夹起爆肚,送入口中。   芝麻酱浓郁鲜香,一下便唤起了舌尖的味蕾,爆肚脆生生的,幼嫩中带着嚼劲,与酱料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绵密丰厚的口感中,还带着一丝辛辣,缓缓渗入口腔。   夜屿面色一顿。   他低头,看向酱料之中,原来芝麻酱里,拌入了少量的辣椒油。   夜屿几乎从不吃辣。   这一口下去,好像有无数个热辣的气泡,在口中依次爆炸,既刺激,又难捱。   夜屿轻轻咳嗽起来。   舒甜看了夜屿一眼,顿时意识到了这酱汁里的辣椒油,她连忙为夜屿倒了一杯茶水,递上去,眼里含着内疚:“抱歉,我忘了这酱料有些辣,应该给大人单独调制一碗的……大人没事罢?”   夜屿接过舒甜倒的水,一饮而尽。   口中的火辣,终于消退了些。   夜屿苍白的面容,因为咳嗽变得微微发红,看上去没那么清冷了。   夜屿缓过来,淡声道:“无妨。”   他突然觉得,辛辣的滋味……还挺不错的。   舒甜略微安心了些,便找了老板,单独为夜屿调制了一碗酱料。   夜屿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继续吃起了爆肚。   吴鸣觉得这芝麻酱过于浓稠,便多放了些辣椒油,爆肚扔进酱汁里翻个身,便径直送入了口里。   这一口,鲜咸适中,香而不腻,芝麻酱强势的风味,简直无孔不入,将爆肚收拾得服服帖帖,唯有脆劲儿,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实在太满足。   吴鸣一口接着一口,简直停不下来。   尹忠玉没动筷,他忍不住看了吴鸣一眼:“有这么好吃吗?”   吴鸣含糊不清道:“不好吃,你千万别吃。”   豆豆听了,吃吃地笑了起来:“对,尹大人不吃不吃!”   尹忠玉轻哼了一声:“豆豆,别跟着他学坏。”   莫山看了尹忠玉一眼,笑道:“你真的不吃吗?只剩一点儿了。”   尹忠玉抬眼一看,一整盘爆肚,只余下零星几根了。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拿起了筷子,夹起了其中一条。   他勉为其难地将爆肚,放到酱料里沾了沾,然后,便张口接住。   尹忠玉面色一变。   辣椒油,香麻鲜辣;芝麻酱,温软密实;爆肚,脆得嘎吱响。   只一口,便把他带到了一个新世界。   尹忠玉若从头到尾没吃,那便罢了。   此时才发现爆肚的好,却已经迟了。   尹忠玉一看盘子里没了,气得直跺脚:“居然这么好吃!?”   黄达忍不住开口道:“方才董姑娘都说了好吃……”   豆豆也顺着他爹的话说:“是啊,甜甜姐姐说好吃,就一定好吃!豆豆听姐姐的话,吃了好多好多呢!”   尹忠玉不甘心,大手一挥:“老板,再来三盘!”   老板耸耸肩,无奈道:“这便对不住您了,小店平日里生意冷清,没什么人来,这爆肚的食材,便备得不多,方才这是最后一盘了。”   这话对尹忠玉来说,仿佛晴天霹雳,恨不得捶胸顿足。   老板见尹忠玉太过失落,连忙道:“客官莫急,小店的炒疙瘩也不错,马上就来了。”   话音未落,老板娘便端着一大盘炒疙瘩,笑眯眯地来了。   “炒疙瘩一盘,诸位请慢用!”说罢,她便回了后厨,继续忙活去了。   豆豆伸长了脖子一看,惊讶地睁大了眼:“这面疙瘩……真漂亮啊!”   眼前这一大盘面疙瘩,里面有胡萝卜丁、五花肉丁、青豆等,而所有的配料,都是为了陪衬面疙瘩的。   舒甜笑了笑,帮豆豆舀起一勺面疙瘩,道:“面疙瘩是京城周边的小吃,江南很少见到,黄大哥和豆豆,可以多吃些。”   黄达连忙笑着点点头。   舒甜又自然而然地帮夜屿舀了些面疙瘩,小声道:“面食对胃腹有益,大人若喜欢,可以多吃一点。”   “好。” 夜屿垂眸,看向碗中五彩斑斓的面疙瘩,升起了几分兴趣。   他用一个小勺,轻轻挑起一勺,送入口中。   胡萝卜微甜,青豆可口,五花肉丁香喷喷的,嚼碎后,所有的美味一齐在口中释放。   舒甜又道:“面食千变万化,不同的形态,不同的做法,可以带来截然不同的体验,大人可以单独尝尝里面的面疙瘩,别有一番风味。”   夜屿应言,单独夹起一颗面疙瘩,这面疙瘩原本是乳白的一团,比黄豆大不了多少,与其他食材一起炒制之后,裹了一层酱色,看着令人食欲大增。   夜屿吃下面疙瘩。   面疙瘩外表软糯,混合了不同蔬菜的鲜香,滋味丰富,可里面仍然很有嚼劲,越吃越香。   夜屿微微颔首:“确实美味。”   舒甜侧头看他一眼,眉眼轻弯:“大人如今也开始评鉴美食了。”   夜屿淡笑不语。   一大盘面疙瘩,被众人席卷而空,直到结账之时,尹忠玉还在为那盘错过的爆肚而后悔。   众人用膳过后,便继续上路了。   食肆里烧了炭火,舒甜本来身子已经暖和了,可上了马车之后,顿时感觉堕入了冰窖。   夜屿在她旁边落座,他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掏出一样东西来——“给你的。” 第75章 归家   狭小的车厢内,空气安静了一瞬。   舒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莲花手炉,美目微张,十分惊讶。   “给我的?”她抬起眼帘看向夜屿,眉眼如月,潋滟生光。   夜屿低低应了一声,将手炉往她手中一塞,便垂眸看起了自己的公文。   舒甜微怔,随即笑开。   “哪儿来的?”她声音甜软,笑意盈盈。   夜屿没有抬头,随口答道:“买的。”   舒甜忍俊不禁……那食肆老板娘,估计今日要挨冻了。   马车缓缓前行。   舒甜抱着莲花手炉,手炉的热量,透过手指,一点一点传到四肢百骸,逐渐温暖起来。   舒甜靠坐在车壁之上,偷偷瞄了夜屿一眼。   只见他手持公文,神情淡漠,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   舒甜想起一事,小声开口:“大人……回到京城之后,我能告假两天么?”   夜屿眸光微顿,抬眸看她。   舒甜继续道:“我半个多月不在京城,我娘亲恐怕会有些担心。大人知道的……我在锦衣卫指挥司的事,一直瞒着家里,万一她来城北找我,只怕要穿帮。”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夜屿面前说起这事,竟然也有些心虚。   夜屿眸色微沉,长眉蹙起,语气莫名冷了两分:“你在锦衣卫指挥司的事,就如此见不得光?”   舒甜面色微僵,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顿了顿,她解释道:“世人对锦衣卫指挥司有诸多误解和揣测,我爹娘也深陷其中,他们对于锦衣卫的恐惧,早已是根深蒂固了……若是知道我日日在锦衣卫指挥司务工,只怕要生出不少忧心来。”   夜屿静静看她,沉默不语。   舒甜有些着急,道:“我知大人是君子,才实话实说,还请大人见谅。”   夜屿面色稍霁,收回目光。   他垂眸,继续看公文,淡淡道:“不就是告假两日么,你想去便去。”   舒甜俯身,凑近了些,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那……大人还生我的气吗?”   夜屿抬眸,娇美的脸蛋近在咫尺,月牙一般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小心。   “我没生气。”夜屿淡淡道。   他并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   而且她说的也没错,皇帝昏庸无道,锦衣卫既然背负着捍卫皇权的使命,必定也是恶名昭著。   他都知道的。   -   马车一路飞驰,待到进京之时,夜幕已经降临。   京城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长街之上,依旧车水马龙不断,人声鼎沸,一片繁华。   酒楼食肆,客满盈门,招徕声,笑闹声,不绝于耳。   黄达抱着豆豆坐在马车里,豆豆在京城待了半年,对京城的情况,比黄达还要熟悉。   “爹爹,现在这儿是城南……我之前就是在那边的武义巷,认识甜甜姐姐的。”豆豆面上有些兴奋,不住地为黄达说起他在京城经历过的事。   黄达一面感叹京城的繁华,一面又有些不是滋味。   江南洪灾,几乎毁了数十万百姓的家园,可朝廷在赈灾一事上,行动拖沓,敷衍了事。   整个江南千疮百孔,百姓们流离失所,可京城依旧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他忍不住幽幽叹了一口气。   莫山骑在马上,缓缓前行。   他戴了一顶毡帽,遮住了半张脸,目光沉静,眺望前方。   这久违的京城,陌生又熟悉。   莫山拉着缰绳,踱步到马车旁边,他低声开口:“大人……”   车帘掀起,夜屿清俊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莫山淡笑一下,道:“大人……既然顺利入京了,属下便要回江南了。”   夜屿眸光微动,颔首:“莫大哥一路辛苦。”   莫山本来在周城之时,便想原路折回,但他仍然想回京城看看,便多陪着他们,走了半日。   舒甜听到他们的对话,便也凑了过来,她有些惊讶:“莫大哥这便要走了吗?”   莫山笑着点点头:“江南还有公务,待我回去处理。”   舒甜会意,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觉得莫山无论是为人,还是谋略,都在尹忠玉和吴鸣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会待在江南分部,好似名不见经传。   舒甜淡笑一下,有些遗憾:“我本来还想着,若是莫大哥能去锦衣卫指挥司的饭堂,还可以尝到我的手艺呢!”   莫山爽朗一笑:“以后还有机会。”顿了顿,他面色郑重了几分,道:“夜屿大人一向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董姑娘在他身边,还请时常提醒提醒。”   舒甜微愣,点头称好。   莫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保重。”   夜屿凝视莫山一瞬,回应道:“莫大哥也是。”   四目相对,气氛有些不明意味的涌动。   莫山一夹马腹,果断调头,马鞭狠狠一抽,便向出城的方向奔去。   夜屿放下车帘。   车厢内暗了一瞬,月光透过车帘,淡淡洒在夜屿的侧脸上,一半光亮,一半晦涩。   舒甜见他不语,低声道:“大人……是不是舍不得莫大哥?”   夜屿微怔:“舍不得?”   舒甜抿唇一笑:“我看得出来,大人与莫大哥的关系,非同一般。”   夜屿眸色加深,凝视她眉眼。   舒甜笑了笑:“好啦,别想不开心的事了。”她挑眼看他:“大人从江南回来,给添儿带礼物了没有?”   夜屿面色微顿,他压根没想过这件事。   舒甜轻笑一声:“我就知道大人忘了。”说罢,她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娃娃,递给夜屿。   “我在江州之时,偶然遇到瓷器铺子,便顺手买了个小娃娃,你看看,像不像添儿?”   夜屿下意识接过来,定睛一看,这瓷娃娃肤色雪白,眉眼弯弯,红唇微嘟,娇憨可爱。   夜屿淡笑一下,倒是更像眼前人。   舒甜见他笑了,温声道:“这个瓷娃娃,大人拿回去送给添儿罢。”   夜屿敛了敛笑意,却把娃娃还给了舒甜。   他轻声道:“改日,你亲自去送。”   舒甜秀眉微蹙:“那添儿可要晚几日才能收到礼物了。”   夜屿面色无波:“无妨。”   舒甜疑惑地眨眨眼,默默收起了这个可爱的瓷娃娃。   冬洪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董姑娘,到城南了。”   舒甜一听,笑容绽开,连忙应声:“好,多谢冬洪大哥。”   她归心似箭,早就收拾好了包袱,直接拎起,便准备下车。   忽然,她回头看了夜屿一眼,道:“大人……今日回府,记得喝药。”   夜屿面色微僵,低低应了一声。   舒甜下了马车,雀跃地走入人潮之中,出了街口,很快便不见了。   夜屿松手,放下车帘。   “冬洪,走罢。”   冬洪称是,一扬马鞭,车轴再次转动起来。   -   董家小院。   暮色渐沉,刘氏点上油灯,厨房里终于亮堂了些。   她小心地护着油灯,缓缓从厨房走到卧房——卧房之中,董松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刘氏将油灯轻轻放在桌上,外面北风呼呼,她连忙关上了门。   她照例走到床边,看了看董松的情况,拧干帕子,为他擦了把脸,又收拾了药碗等物什,这才坐了下来。   她看着董松沉静的面容,微微发怔。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刘氏一愣,急忙出了卧房,走到大门边上。   “娘亲,我是甜甜,快开门呀!”舒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还带着几分兴奋。   刘氏一愣,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去,一把拉开门栓,顿时喜出望外。   “甜甜,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你不是外出公干了吗?”刘氏连忙将舒甜迎进屋。   舒甜抿唇一笑:“事情办完了,我便会来了。”她亲亲热热地挽着刘氏的胳膊,道:“娘亲一个人在家照顾爹爹,累不累?”   刘氏慈爱地笑笑:“你爹爹反正躺着不动,每日都是那些事……倒是你,半个月不见,怎么好像瘦了?”   舒甜心道,本来是瘦了,可回程的路上胡吃海喝,又全部长了回来。   母女俩一起进屋,舒甜放下包袱,便迫不及待地走到董松面前,她笑吟吟开口:“爹爹,我回来了。”   虽然他听不见,也没有任何反应,但舒甜依旧和往常一样,回来便要和他打招呼。   刘氏让舒甜坐下来:“你用晚膳了吗?若是饿了,娘亲去给你煮点吃的……”   说罢,便要站起身来,舒甜连忙拉住她,笑道:“我不饿,娘亲别忙了。”顿了顿,她凝视董松一眼,低声问道:“这半个月……爹爹的病,可有起色?”   她出门在外,最挂念的,就是董松的病情。   舒甜问完,刘氏便突然想起一事来。   “你爹爹虽然还没有醒来,但最近我请的这位大夫,真是不错。”刘氏说起来,语气颇有几分庆幸。   舒甜若有所思,道:“娘亲已经找到合适的大夫了吗?”   自从张汝成离开京城之后,她们便一直按照他留下的药方给董松治病,可一直没有好转,于是刘氏便和舒甜商量,要重新请一位大夫。   董松这种情况,每每看诊都要请大夫上门,价格自是不低。   刘氏既想请到医术高明的,又付不起太高的诊金,找了许多医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   直到半月前,她遇到了钟大夫。   刘氏点点头,她笑容舒展,连眼角的纹理都淡了些。   “这大夫姓钟,医术颇高。他一看你父亲的病,便说他淤血阻塞,之前的药方过于保守,建议我们换一副方子,吃了十来天新药,你父亲的面色,眼见着比之前要好了。”   舒甜听了,也向自己的父亲看去,董松的面色,确实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刘氏继续说道:“他不但帮你父亲看了病,还为我把了脉,嘱咐我多休息,注意饮食,钟大夫为人很是厚道。”   舒甜问:“这钟大夫是哪家医馆的?”   刘氏摇摇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这钟大夫说自家医馆开在城北,每月有几日来这城南议诊,议诊的摊儿就摆在了咱家附近呢!听说你父亲卧病在床,便主动上门来看诊,最终一文钱都不肯收!”   这么一说,舒甜更好奇了:“能在城北开医馆,那说不定是位名医了,娘亲可知道那医馆叫什么名字?改日我好专程拜谢一下。”   刘氏面色微顿,她回想了一下:“医馆的名字我没问,但听那位钟大夫说,他的医馆就在锦衣卫指挥司附近……”   舒甜神情微震。   锦衣卫指挥司大得几乎占了半条街,哪来的医馆!? 第76章 热干面   夜色朦胧,月影如纱。   冬洪驾着马车,缓缓驶入长街,都督府门口的明灯高悬,十分醒目。   “回来了!”   樊叔一见冬洪的身影,立马上前相迎。   夜屿下了马车,见到樊叔,微微颔首。   樊叔打量夜屿一瞬,见他一切如常,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大人这一去半月有余,可还顺利?”樊叔一面随夜屿往里走,一面问道。   夜屿淡声:“还算顺利。”   樊叔点点头,笑道:“那就好。”   说罢,他放慢了步子,和冬洪走到一处,小声问道:“大人可有按时服药?”   冬洪低声笑起来:“只怕比在都督府时,喝得还要规矩。”   樊叔一愣,也忍不住笑了:“没想到这董姑娘还真有办法……”   冬洪点头:“谁说不是呢……”   夜屿踏入东苑。   寒风凛冽,玉兰树光秃秃的枝丫,发出簌簌的声响。   满院灯火明亮,一个小小的身影,自房中飞奔出来。   “夜屿叔叔!”   添儿见到夜屿回来,喜笑颜开,不顾秋茗的阻拦,直接扑到他面前。   夜屿眸光微动,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这么晚了,添儿怎么还没睡?”   添儿笑嘻嘻:“添儿在等夜屿叔叔呀!”   秋茗走过来,笑道:“添儿小姐知道大人今日回来,便高兴得不行,连午睡都免了。”   夜屿微微勾唇,放下她:“小孩子要早些睡。”   添儿娇声道:“一日晚睡也没什么……”说罢,她突然将小手伸到夜屿面前。   她眨眨眼,仿佛在等着什么。   夜屿微愣,有些疑惑。   添儿歪着头看他,小声问:“夜屿叔叔去江南,都没有给添儿带好玩的回来吗?”   夜屿面色一僵。   添儿的小脸,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原来夜屿叔叔在外面的时候,一点也不惦记我……”   夜屿沉默一瞬,吐出三个字:“不是的。”   樊叔笑着将添儿拢到一旁,安慰道:“添儿小姐,大人去江南,不是去玩,而是有公务在身,恐怕无暇顾及其他,并非不在意添儿小姐……”   话虽这么说,但添儿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夜屿轻咳一下,道:“添儿的礼物,在你舒甜姐姐那里。”   添儿一听,立马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闪亮闪亮:“真的吗?”   夜屿淡笑了下:“夜屿叔叔何时骗过添儿?”   添儿这才满意地笑了,她眼睛一转,问:“礼物是什么呢?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等你收到,就知道了。”   添儿忍不住嘀咕道:“舒甜姐姐什么时候来呀……添儿都有些想她了,对了,我还想吃软乎乎的小猪包!”   夜屿带着一丝笑意,伸手摸了摸添儿毛茸茸的小脑袋,道:“好了,早些睡吧。”   添儿不情愿地“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被秋茗带走了。   樊叔笑起来,和冬洪一起,将夜屿的随身箱笼送入卧房。   夜灯如豆。   夜屿独自坐在桌案前,处理堆叠如山的公文。   皇帝暴戾失德,百姓怨声载道,四方不平,社稷不稳。   挑战皇权的事件一再发生,锦衣卫指挥司在各地搜索到的消息,如雪片一般飞来。   夜屿长眉微蹙,放下一份批示完的公文,他面有疲色,揉了揉眉心。   伸手去拿下一份公文,却意外地摸到一个油纸包。   夜屿微怔,将油纸包拿过来,手指拨开。   晶莹透亮的桂花糖,乖乖躺在手心的油纸包里,散发出诱人的甜味。   夜屿愣住,仿佛又看到那双月牙一般,笑吟吟的眼睛。   “大人。”   樊叔见门虚掩着,便轻轻将门推开。   他不经意看见夜屿手中的油纸包,顿时呆住。   夜屿不动声色地放下,淡声:“何事?”   樊叔将食盒放到夜屿的桌案旁,低声道:“老奴为大人准备好了汤药和米汤,还请大人抽空服下。”   夜屿眸色微凝,回应道:“以后,都不必准备米汤了。”   樊叔有些讶异,在他的记忆里,夜屿大人除了米汤,似乎没怎么吃过其他东西,若是连米汤都不肯喝,那可如何是好?   樊叔心中担忧,他踌躇着开口:“大人,米汤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不再喝了呢?”   夜屿答道:“因为难喝。”   樊叔:“……”   夜屿说罢,轻轻瞄了一眼旁边的桂花糖。   寡淡无味的米汤,哪里有糖的滋味好呢。   -   舒甜在家待了两日。   这两日里,她一直帮着刘氏照顾董松,每日给他煎药、喂药。   她时不时便去巷子口看看,那义诊的钟大夫在不在。   刘氏见她总有些担忧,便宽慰道:“甜甜,这钟大夫为娘之前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是他开的药方,我拿去找人看了,说没什么问题,应该可以放心。”   舒甜微微颔首,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锦衣卫指挥司门前的大街上,铺子极少,就算有,都是些有名气的酒楼、客栈,并没有什么医馆或者药铺。”   说罢,舒甜端起热茶,轻抿了一口。   刘氏一听,随口问了句:“你对那边很熟悉?离你务工的‘夜雨楼’有多远啊?”   舒甜面色一僵,顿时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氏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嗔怪道:“你这孩子!没事吧?怎么好端端地就呛住了……”   舒甜小脸通红,过了片刻才缓过来,她避开刘氏目光,答道:“那边离我务工的地方远着呢……我、我也只是听食客提起过,说那边十分气派。”   刘氏轻叹一声,道:“锦衣卫指挥司所在的大街,当然气派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是处处锦绣,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舒甜嘴角微抿,淡声道:“不过……锦衣卫指挥司有那么多人……也不见得一定都是坏的……”   刘氏面色一变,面有愤恨,道:“整个锦衣卫指挥司,都是昏君的走狗!只要在那里一日,便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舒甜皱了皱眉:“娘亲……这话,实在有些难听了。”   刘氏平日里为人温和,很少有意见坚决的时候,但在锦衣卫指挥司一事上,却显得格外抵触。   刘氏反驳:“有什么难听的?那些坏事,他们做得,别人倒说不得了?他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害了多少忠臣良将?他们……”   刘氏正说得激动,却戛然而止。   舒甜愣住,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娘亲……”   刘氏敛了敛神,勉强笑了下:“算了算了,不提也罢,闹心。”   她看向舒甜,语气缓和了几分,道:“总之,你在城北务工之时,千万要小心些,见到锦衣卫,一定要避开,知道吗?”   舒甜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发虚。   舒甜心道,若是让娘亲知道,自己日日在锦衣卫指挥司,只怕要当场气晕过去。   但她不能劝,越劝刘氏便越反感,而且容易起疑心,舒甜有些无奈。   母女俩又聊了聊其他,舒甜便收拾行装去了。   她今夜便要返回锦衣卫指挥司后厨,重新接手宵夜。   -   锦衣卫指挥司,后厨。   淡黄色的碱面,整整齐齐码放在案板之上,舒甜伸手摸了摸,露出笑意:“多谢廖师傅,帮我准备了这么多碱面。”   在古代,纯碱难得。   只能从苦参或者海藻等食材中萃取。   海藻晾晒之后,被烧成的灰烬中含有碱,需要提炼出可食用的,才能加到面里,十分麻烦。   廖师傅呵呵一笑,道:“舒甜回来了,我们便也可休息一下了。”   舒甜听说她不在后厨的时候,便是廖师傅和王师傅,轮流过来守宵夜。   她报以一笑:“这段日子辛苦您和王师傅了。”   廖师傅微微颔首,道:“不过,这段日子你不在,玉娘倒是一反常态,勤快了许多。”   “玉娘?”   廖师傅继续道:“不错,玉娘时常来宵夜或者早膳帮忙,还和几个锦衣卫,打得火热呢!”   舒甜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玉娘来后厨帮忙,应该就是为了打探消息的。   舒甜没在意太多,便将注意力放到了碱面上。   这次下江南,舒甜最遗憾的,便是没有吃到敬州的热干面。   于是,她回来做的第一顿宵夜,便是热干面。   舒甜取来准备好的芝麻酱,凑近闻了闻,浓郁麻香。   她将芝麻酱倒入碗中,然而这芝麻酱实在太过浓稠,便要借助勺子帮忙。   然后,舒甜又在芝麻酱里倒入了香油。   舒甜用筷子,将芝麻酱和香油搅匀,酱料稀释了不少,看起来终于没那么粘了。   这样的芝麻酱拌出来的面,不容易结块,口感更加细腻。   芝麻酱准备好之后,舒甜便烧了满满一锅水。   这碱面煮完会膨胀许多,所以需要一口极大的锅。   水沸腾之后,碱面便被放入了锅里,硬挺的面条,一下便软了下去。   舒甜用筷子轻轻将碱面打散,保证每一根都能更好地受热。   但热干面里的‘面’,并不是单纯煮熟就行的,有极其关键的一步——掸面。   从水里捞出的面条,绵软无力,舒甜将它们沥干水分,直接放到了一旁的案板之上。   这时候,是不宜动它的,否则,可能会糊成一团,失去劲道爽滑的口感。   然后,舒甜拿起一把蒲扇,对着晾开的碱面,使劲儿扇了扇风。   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堆碱面,被吹得“冷静”了不少。   舒甜放下蒲扇,细细看了看这些碱面,变化虽然不明显,但肉眼可见地没有之前那么软了。   然后,舒甜便取来香油,一股脑儿倒在案板上的碱面中。   然后,她左右手各持一根筷子,插入面里,共同将一束面条捞起来,轻轻抖落。   这个步骤,便叫做掸面,也是热干面保持劲道最重要的一步。   准备好这些碱面之后,锦衣卫指挥司的守卫们,便差不多下值了。   守卫李良,照例和赵四、姜二等几人,过来吃宵夜。   自从这后厨来了宵夜,他们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几人一齐踏入饭堂,赵四“呀”了一声:“董姑娘回来了?”   舒甜抬眸,灿然一笑:“几位大人,来吃宵夜?”   赵四点点头,笑道:“看来今夜有好吃的了!”   姜二白他一眼:“平日里也没见你少吃啊!”   赵四撇撇嘴:“就算不好吃……也不能浪费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   李良好奇地看了一眼舒甜面前淡黄色的面条,问道:“董姑娘,今夜吃什么?”   舒甜干脆利落答道:“热干面。”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大多是北方人,没吃过热干面。   赵四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和炸酱面一样,是拌匀了吃的?”   舒甜笑了笑:“不太一样,各有各的滋味,不过,若你们爱吃芝麻酱,应该也会喜欢热干面。”   姜二一听,立即笑逐颜开:“我我!我喜欢芝麻酱!”   赵四不甘落后:“我也喜欢的!”   李良道:“行了,别妨碍人家董姑娘煮面,咱们去那边坐着罢!”   说罢,几人一边聊一边往桌边走。   姜二目光转了一圈,道:“怎么没见到玉娘啊?”   赵四瞥他一眼,笑道:“怎么,你也想像卢大海他们似的,做那玉娘的‘裙下之臣’?”   姜二面色一红,轻斥道:“你瞎说什么呢!我、我不过是听卢大海他们说,那玉娘做的饼,格外好吃!”   李良也将目光落到姜二面上,疑惑道:“你之前不是吃过她煮的面么?”   赵四也想起来了,忍不住笑道:“就是!你不是吃了几口,便来董姑娘这儿吃火锅了吗?哈哈哈哈……”   姜二面上有些挂不住,瞪了赵四一眼,不说话了。   舒甜听到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说话,依旧在准备热干面。   掸好的碱面,放到沸水里,转了个圈,便被捞了起来。   面篓轻摇,沥干里面的水分后,舒甜便将面条倒入了一个个大碗里。   面条堆在碗里,却根根分明,毫不黏连。   然后,舒甜便舀了一勺卤水,一次浇入每碗面条中。   芝麻酱、酱油、红油、醋,都是必不可少的。   加完酱料之后,舒甜又舀起一勺辣椒萝卜丁,盖到面上。   最后,葱花一撒,热干面就完成了。   “好香啊!”赵四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回头,看向备餐桌。   只见舒甜端着一个托盘,施施然走来,她将托盘放到桌上,里面摆着几碗调制好的热干面。   众人定睛一看,面条清爽,酱汁浓郁,辣椒萝卜丁红得诱人,青葱鲜嫩欲滴,还未开始吃,便让人胃口大开。   舒甜目光掠过众人,抿唇一笑:“这便是热干面,大家记得拌匀了再吃呀……” 第77章 桃花饼   冬夜里严寒刺骨,面前的热干面,却热气腾腾。   赵四按照舒甜的说法,将筷子伸进热干面中,开始搅拌起来。   兑了香油的芝麻酱,看着浓稠,但拌起来格外顺滑,很快便与面条融为一体。   淡黄的面条,被酱色染深了些,赵四挑起一束面条,送入口中——裹满了酱汁的面条,入口的一瞬间,便爆发出惊人的芝麻香味,片刻之后,红油的辣意,又逐渐渗到了舌尖之上,敲打着无数的味蕾。   面条十分劲道,越嚼越有滋味,一口浓香,满满当当。   赵四“啊”了一声,吸了口气:“太好吃了!”   然而,却没有人回应他,因为每个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热干面。   姜二夹起一颗辣椒萝卜丁,送入口中, “嘎吱嘎吱”连响了好几声。   辣椒萝卜丁和酸豆角,都是十分百搭的配料,爽脆可口,鲜辣开胃,放在热干面之中,乃是画龙点睛之笔。   李良本来就爱吃面,他夹起一大束面条,一下便吸入了口中,大快朵颐,十分过瘾。   “不愧是董姑娘,这热干面真是美味极了!”李良忍不住赞叹道。   姜二也跟着附和:“确实!我还能再吃一碗!”   赵四舔了舔筷子,打趣道:“怎么,不去找你的玉娘了?”   姜二一愣,干巴巴笑道:“不过是道听途说玉娘的饼好吃……现在看来,还是热干面更吸引我些……”   所有人都乐了。   几人正说着话,又一帮守卫来了。   “哟!李哥,你们来得这么早?”来人是卢大海,另外一队守卫的小头目,他们负责衙门四周。   卢大海生得五大三粗,一张脸长得凶神恶煞,不熟悉他的人,就算是看一眼,都瘆得慌。   李良抬起眼帘,看他一眼,露出笑容:“我带着兄弟们过来吃热干面,你们也来吃宵夜?”   卢大海笑了两声,点头:“不错。”   他目光扫过备餐桌,面色微变,问道:“玉娘今日没来么?”   舒甜抬起头,答道:“今日未见到玉娘。”顿了顿,她问道:“几位大人可要来点宵夜?”   卢大海面露犹豫,他与同行的几个锦衣卫对视一眼,问道:“有桃花饼吗?”   舒甜愣了愣,疑惑问道:“什么桃花饼?”   卢大海旁边一个侍卫道:“就是玉娘平日里给我们做的那种!手板大一个,白白软软的,上面有桃花一样的印记。”   舒甜摇摇头,道:“我没有见过那种饼,今日诸位大人恐怕吃不到了。”   众人一听,面露失望。   卢大海蹙起眉来:“前几日玉娘还在,怎么今日没来呢?我们可是特意来吃桃花饼的!董姑娘,你若是见到玉娘,记得让她来做饼!”   舒甜点点头,道:“大人放心,我一定转告玉娘。”顿了顿,她温声道:“虽然今日没有桃花饼,但我做了热干面,诸位大人要不要尝尝?”   卢大海自从听说没有桃花饼,整个人脸色都不太好了,他不耐地摆了下手:“不必了!”   除了桃花饼,他什么也不想吃。   卢大海一路骂骂咧咧,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舒甜看着他们的背影,顿时心里有些不安。   此时,赵四已经吃完了面,他抹了抹嘴,道:“董姑娘,这卢大海说话一贯是这样,你别放在心上。”   舒甜笑了笑,道:“我没事。”她思索片刻,开口问道:“这桃花饼你们吃过吗?”   几人纷纷摇头。   旁边一个年轻守卫,迟疑了片刻,低声道:“我曾经……尝过一口。”   众人将目光投到他身上,都有些好奇。   这人平时就是队里的小透明,极少说话。   赵四心觉奇怪,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守卫摸了摸鼻子,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蒸熟的面饼,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就从人家哪儿掰了一块,吃完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舒甜秀眉微蹙,她沉思片刻,挽起一个笑容,道:“各位大人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便解下围裙,匆匆踏出饭堂。   外面寒风呼啸,舒甜拢了拢衣襟,一路穿过长廊,走向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   “站住!什么人?”   门口守卫大喝一声,舒甜忙道:“我是后厨的董舒甜,有事求见夜屿大人。”   那守卫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打量舒甜一瞬:“原来是董姑娘啊……大人今日一早便出去了,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呢。”   舒甜面色微顿,又问:“吴佥事在吗?”   守卫耸耸肩,道:“吴佥事家中有事,今日早早便走了……”   舒甜抿了抿唇,只得谢过守卫,离开了衙门。   舒甜忙完饭堂的事情之后,便回了后院。   她隔壁的厢房,漆黑一片,也没有任何声响。   也不知道玉娘到底在不在。   舒甜凝眸看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   东厂。   清脆的耳光声,“啪”得打破了暗夜寂静。   玉娘捂着脸,吃痛地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冯公公……”玉娘怯怯地缩成一团,不敢看冯丙。   冯丙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色阴郁。   “你这个废物,居然被别人耍得团团转!”   冯丙气急败坏,道:“让你看个孩子,都能看错,咱家要你何用?”   玉娘连忙端正跪好,解释道:“冯公公……那孩子一直待在衙门,玉娘进不去,便只能通过旁人探听……虽然出了纰漏,但玉娘实在是尽力了……还请公公息怒!”   “不必向咱家解释你的无能,咱家不感兴趣。”冯丙冷冷道。   冯丙下江南,前后花了半个月时间,却徒劳无功,便一股脑儿将气撒在了玉娘身上。   “滚出去,不要让咱家再看见你。”   玉娘面色忐忑:“冯公公……千错万错,都是玉娘的错……还请冯公公行行好,马上、马上就到玉娘的毒发之期了……”   玉娘说着,眼中露出一丝惶恐。   冯丙轻哼了一声:“你是否毒发,与咱家有什么关系?咱家从不养废物。”   玉娘面色一白,伏地抱住冯丙的脚,哀求道:“冯公公,这一次玉娘不慎中了他们的圈套,但以后不会了!我趁着那小厨娘不在,在几个衙门守卫的吃食里下了蛊,再有几日,他们便会成为我的蛊奴了!他们一定会对我言听计从的!”   冯丙冷笑了下,道:“成为蛊奴又如何?说不定和你一样蠢笨无用。”   玉娘身子一僵。   她的毒发之期马上要到了,若没有解药,她就会受千虫噬咬,生不如死。   玉娘咬牙,道:“求冯公公给玉娘最后一次机会,玉娘一定会设法接近夜屿,探知到锦衣卫指挥司最深的秘密。”   冯丙已经十分不耐。   自从他把玉娘送去锦衣卫指挥司,她只偷到过一次情报,且那情报还让皇帝给锦衣卫指挥司记上了功劳。   玉娘声泪俱下,苦苦求着冯丙,整个人哭得梨花带雨,绝望至极。   冯丙烦躁地将她踢开。   从袖中掏出一个瓶子,摸出一颗解药,道:“你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再搞砸了,不等你毒发,咱家也会要了你的小命。”   解药滚落到地上,沾染上一层灰尘。   玉娘却如珍似宝地捡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口里塞。   她将解药吞下去之后,整个人好似放松了不少,终于回过神来。   她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泪痕,慌忙退下。   夜色幽深,玉娘独自走在街头。   寒风烈烈,吹得她发丝散乱,玉娘面色阴沉,心中愤恨不已。   她自从出了宫,便一直受着夹板气。   在锦衣卫指挥司寸步难行,既得不到夜屿的青睐,在后厨又被众人冷落;   到了冯丙面前,每一次都受尽委屈,必须摇尾乞怜,才能勉强求得解药。   玉娘咬着唇,眼眶里满是血丝。   为什么会这样?她自负美貌,本该前程似锦,却总是一波三折。   玉娘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必须将那几个蛊奴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只有这样,她对冯丙来说,才有利用价值。   -   翌日。   锦衣卫指挥司的早膳,依旧开得很早。   小翠和小虹见舒甜回来了,顿时拉着她问长问短。   小翠:“你去江南做什么了?抓犯人吗?”   舒甜淡然一笑:“我怎么可能去抓坏人,我不过是安排一下大人们的膳食罢了。”   小虹也跟着笑起来:“可指挥使大人是出了名的不吃东西,你岂不是闲了一路?”   舒甜微愣一下,喃喃:“那倒没有。”   白天东奔西跑,半夜还被夜屿打包带走,其实还挺忙的。   舒甜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众人只以为夜屿去江南采水了,却不知道他们去查案了。   小翠又问:“江南是什么样子的?漂亮吗?好吃的多吗?”   舒甜想了想,道:“江南原本是很漂亮的,但是被洪涝毁得太厉害,恐怕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元气。”顿了顿,她又道:“江南的美食也很多,我这次去江南,得到了不少启发,我觉得我们饭堂,也可以多些江南的菜式。”   她这么一说,小虹和小翠顿时瞪大了眼,小翠一脸期待:“真的吗?那我可以吃上麻婆豆腐吗?”   舒甜哭笑不得:“那是西南的菜式。”   三人一边聊着,一边准备早膳的食材,如今的早膳,不但各种浇头的米粉、面条很受欢迎,煎饼果子的外带需求也非常旺盛。   舒甜打算忙过这几日,再将一些新品类的吃食,加入到早膳之中。   临近辰时三刻,众人纷纷涌入饭堂。   如今的锦衣卫们和守卫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点浇头、端米粉,整个饭堂,秩序有条不紊。   小翠忙着煮粉,舒甜负责浇头,小虹和前来帮忙的廖师傅,则一起做煎饼果子。   “我要一碗牛肉粉,加一个煎饼果子!”   “我要两个煎饼果子!多放点儿薄脆啊!”   “我的煎饼果子多给点儿辣椒!”   饭堂中,人声鼎沸,热闹不已。   舒甜忙得不可开交,她手上打着上一碗的浇头,嘴里已经开始问下一位食客了:“大人想吃点儿什么?”   对方沉默一瞬。   “桃花饼。”   舒甜怔住。   她抬头一看,居然是昨晚过来的卢大海。   只见他面色发白,两只眼睛挂着乌青的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很是萎靡,又带着一丝怪异。   舒甜勉强笑道:“卢大人,玉娘今日还是没来,只怕没有桃花饼了……”   卢大海本来有些恍惚,听到这话,勃然变色:“为什么她不来?是不是因为你回来了,便将玉娘挤兑走了!”   卢大海嗓门不小,他身后跟着的,全都是昨日来要桃花饼的人。   那些人一听,也像炸开了锅一般——   “就是!一定是你欺负玉娘!”   “我不管,我就要吃桃花饼!”   “还我玉娘,还我桃花饼!”   舒甜秀眉微蹙,打量了众人一眼,总觉得他们神色有些奇怪,好像几日没有睡过觉似的,反应慢半拍,又非常易怒。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饭堂,现在来的多半是底层的锦衣卫或者守卫,几位千户大人都没到,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静静观望。   舒甜试探着问道:“诸位大人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些人看起来,实在是不同寻常。   小翠和小虹对视一眼,不解中带着一点担忧。   廖师傅紧了紧手中的饼铲,面色凝重起来。   那卢大海一听舒甜的话,忽然暴跳如雷:“你说什么?竟敢咒我们有病?”   卢大海怒不可遏,伸手向舒甜的脖颈探去,舒甜慌张地退了一步,差点撞到了墙上。   就在这时,娇矜的女声响起:“卢大哥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啊?” 第78章 险   饭堂内闹哄哄的。   卢大海怒发冲冠,满脸骤红,整个人喘着粗气,仿佛要吃人一般。   舒甜心中虽然害怕,但依旧十分冷静,她连忙拉着小虹小翠,往后躲了几步。   脑子飞转,思索对策。   备餐桌横亘在两方中间,暂时起了阻隔的作用。   那卢大海还要发作,却被他身边的守卫拉住。   “卢大哥,你看看谁来了!?”守卫小声提醒道。   卢大海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饭堂门口,立着一个婀娜的丽影。   卢大海眼睛一亮,肉眼可见地迸发出期盼来。   “玉娘,你怎么才来!”卢大海看到玉娘,仿佛忘记了舒甜一般,七分激动,三分呆滞地向玉娘奔去。   他身边其他守卫,看起来没有他那么夸张,却也抬步跟着他走向玉娘。   玉娘媚眼如丝,勾起嘴角笑了笑:“卢大哥好凶啊,差点儿吓着玉娘了……”   她的声音酥麻入骨,整个人看起来风情万种。   其他用早膳的锦衣卫和守卫们,都忍不住为之一振。   卢大海连忙应声:“怪我怪我,吓着玉娘了!都怪我!”   舒甜和小翠、小虹站在备餐区后面,相互对视一眼,满是狐疑。   舒甜一目不错地盯着卢大海和玉娘,她心中有了揣测。   玉娘抿唇一笑,眼神羞答答地,觑了卢大海一眼,道:“听说卢大哥找我,什么事呀?”   卢大海立即开口:“玉娘!桃花饼,我要吃你做的桃花饼!”   他一边说话,一边不住打量着玉娘,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饼来。   其余几个守卫也跟着附和:“我们也要……不能没有桃花饼啊……”   玉娘得意一笑,瞥了舒甜一眼,仿佛旗开得胜。   玉娘勾唇,对卢大海他们道:“好啊,要吃桃花饼,就跟玉娘来吧……”   卢大海二话不说,便紧紧跟在玉娘身后,随她出饭堂去了。   其他守卫们,争先恐后地跟上,一齐离开了。   饭堂里顿时清净下来。   众人面露讶异,忍不住窃窃私语。   李良、姜二与赵四坐在一处,赵四小声道:“这桃花饼有什么好?吃不到就要发疯?”   李良狐疑地盯着卢大海的背影看了一眼,道:“只怕这桃花饼里,有古怪。”   姜二则目光落到玉娘的背影上,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仿佛一朵娇花,旁边围了一圈绿叶。   他嘿嘿一笑,道:“我怎么觉得,他们不是冲桃花饼去的,而是冲玉娘去的?”   赵四蹙眉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为玉娘着迷?”   姜二点点头。   赵四嗤笑一声:“不可能,论起容貌来,那玉娘怎么比得过董姑娘?这副搔首弄姿的样儿,小爷我还看不上呢!”   这么一说,姜二也觉得有些道理。   总之,这顿饭吃得并不平静。   舒甜站在备餐区后面,一言不发。   那卢大海,明显不正常。   其他守卫们,看起来虽然比卢大海好些,但也有些浑浑噩噩,十分怪异。   舒甜蹙眉思索了片刻,打定主意,要将此事查清楚。   -   早膳过后,舒甜便离开了饭堂,径直去了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   她才走到门口,眸色一顿,急忙闪身躲到了角落。   她忽然发现,那衙门门口,看门的守卫,居然是卢大海!   舒甜忍不住向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里,看了一眼。   窗户紧闭,内里人影闪动,此时正是晨会的时候。   按照规矩,所有人应该都在里面。   舒甜抿唇一瞬……如果贸然找卢大海去通报,一定会打草惊蛇。   只能等下一班轮值的时候,她再过来。   此时的衙门里,众人正忙着议事。   夜屿许久没有在锦衣卫指挥司,指挥司里堆积了不少事件需要处理,集中处理了好几天之后,今早才恢复了晨会。   吴佥事拿出一份折子,递给夜屿,道:“大人,据最新消息,江南巡抚已经定好人选了。”   夜屿接过折子一看,笑而不语……王爷果然下手迅速,此人曾经是他的门客。   尹忠玉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   夜屿淡声:“你不认识。”   吴佥事点点头,道:“这黄墨轩确实名不见经传,此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父母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下得了皇上青眼,提拔成了江南巡抚。”   吴鸣想了想,道:“是不是因为没有背景,好拿捏?”   吴佥事蹙眉:“那倒不尽然,这黄墨轩在江南还是有几分名气的,听说只有他治理的县,大部分百姓躲过了洪灾。”   尹忠玉愣了下,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吴佥事道:“也没什么好法子,不过是用铡刀逼着当地养尊处优的官员、乡绅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加固堤坝,提前转移百姓罢了。”   吴鸣面露赞赏:“如此看来,倒是个不错的人。”   尹忠玉轻笑了下:“那么问题来了,咱们的皇上,又怎么会选一个正经的好人,去当江南巡抚呢?”   夜屿面无表情,抬眸,看了尹忠玉一眼。   尹忠玉面色一僵,低头:“属下失言了。”   片刻后,夜屿淡声道:“黄大人曾在梦中见到了皇上,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受梦中的皇上指引,所以才会做得如此完备。”   众人呆住。   夜屿冷幽幽道:“黄大人是皇上的有缘人,选他做江南巡抚,自然能造福一方百姓,彰显皇上恩德。”   一番话说完,尹忠玉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尹忠玉:“这也行!?”   吴鸣轻咳一下:“有什么不行的……江南采水,大人不也亲自去了吗?”   说起采水,吴佥事便问:“大人,这江南圣水,您打算何时呈给皇上?”   夜屿淡淡道:“不急。”   皇帝脾气乖戾,对天象、梦境等暗示深信不疑,却对身边的人,永远没有十足的信任……太积极反而为他不喜。   吴鸣想起一事,便开口道:“对了,大人,上次董姑娘带来的药,我已经着人看过了……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尹忠玉好奇问道:“什么药?”   吴鸣答道:“就是那玉娘,从宫里带出来的秘药。”   夜屿长眉微蹙,与他对视:“是什么?”   吴鸣沉声道:“桃仙散。”   吴佥事和尹忠玉都没听过这个名字,顿时一头雾水,但夜屿却面色微变。   夜屿眼神冷了几分,问:“她可有用在锦衣卫指挥司?”   吴鸣面上有些担忧,道:“之前应该是没有,她第一次用,便被董姑娘误打误撞给制止了,后来她便没有机会接近后厨了……但我听说最近开始,玉娘又主动去后厨帮忙了……”   吴佥事听着,有些疑惑道:“这桃仙散到底是什么?”   吴鸣低声道:“是一种岭南的蛊毒,可以单独服用,也可以加到饮食里,人吃一两次,没什么感觉,但若是吃多了,便会上瘾。若是毒瘾发作,却不能继续服用桃仙散,起初会十分暴躁,慢慢地会变得嗜血暴力,最终失去人性,对身边的人刀剑相向。”   尹忠玉的眉头拢成一个川字,道:“这也太狠毒了吧!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夜屿开口道:“她可以通过这种药,收服我们身边的人。”   吴鸣点头,十分赞同,道:“那些人为了能继续服用桃仙散,一定会对玉娘言听计从,只要有一到两人为她所用,那整个锦衣卫指挥司就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是铁板一块了。”   众人面色凝重了几分。   夜屿低声道:“玉娘的事,是时候处理一下了。”   吴佥事点头:“属下去想想办法。”   夜屿又问:“黄达那边如何了?”   尹忠玉回应道:“大人放心,黄达和豆豆如今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在江南兵器厂的事翻到明面上之前,属下不会让他们露面的。”   夜屿微微颔首:“不要给他人可乘之机。”   尹忠玉连忙称是。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夜屿,低声道:“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讲。”   尹忠玉压低声音道:“之前那个写反诗的潜逃犯,似乎在云州一代出没过。”   夜屿手指微顿,凝视他:“云州……你确定?”   尹忠玉抿唇一瞬,道:“有八分把握……”   夜屿深思一瞬,云州……是梁王与靖王,封地交接的地方。   一个平头百姓,不要命的写反诗……本来有些匪夷所思,但若被人授意,那此事的性质,便大大不同了。   夜屿道:“继续追查,先不急着抓他,等确认他和两位王爷的关系,再收网也不迟。”   尹忠玉认真记下,点头应是。   几人又讨论了些别的问题,不知不觉便到了晌午,吴佥事早就安排了后厨,将公务餐送过来。   王厨子和孟厨子,亲自将公务餐送了过来,王厨子满脸堆笑:“请大人们用膳。”   夜屿眸光穿过王厨子,向门外投去,搜索了一会儿,无声收回。   吴佥事将一份公务餐呈到夜屿面前,道:“大人,多少用一些罢?”   夜屿迟疑片刻,摇头:“你们吃罢,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说罢,便站起身来,径直离开了。   尹忠玉和吴鸣面面相觑。   尹忠玉小声嘀咕:“吴鸣,你有没有发现,大人在外面的时候,吃得好好的,一回来……又开始不吃饭了。”   吴鸣默默点头,道:“好像除了董姑娘,谁都劝不动他……”   尹忠玉忍不住笑起来:“会不会董姑娘给大人下了桃仙散?”   吴鸣白他一眼:“你瞎说什么!董姑娘人美心善,菜又做得好,完全用不着桃仙散。”   吴佥事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这一趟我没去江南,似乎错过了很多精彩啊……”   尹忠玉点头,道:“你还错过了很多好吃的,很多很多。”   尹忠玉至今想起那盘没吃到的爆肚,还忍不住扼腕叹息,但一想到吴佥事什么也没吃到,顿时心里平衡了不少。   -   这一日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晚上。   舒甜因为要守宵夜,便仍然待在后厨之中。   她这两日去找了夜屿两次,但都没有见到他……舒甜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月色幽幽,她孤身一人,踱步到院子里。   薛大娘正拖了一板车食材过来,舒甜下意识走上前,帮忙推了一把。   薛大娘笑了笑,比之前客气了不少:“多谢了。”   舒甜淡笑一下:“薛大娘客气。”顿了顿,她又问:“这么晚还要整理食材吗?”   薛大娘叹了口气,道:“是啊,易管事一买便是一堆,今日都第三趟了,我的腰都快断了。”   如今,锦衣卫指挥司的小饭堂如日中天,每日高峰时期,饭堂里是一座难求。   可杨师傅抠门,舍不得花钱多请一个人,于是薛大娘便忙得不可开交。   舒甜抿唇一笑,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来给薛大娘帮忙罢。”   说罢,她便主动帮薛大娘整理起食材来。   薛大娘顿时喜出望外:“哎呦,你真是个热心的姑娘!”   自舒甜过来,她没给舒甜太多好脸色,后来舒甜的影响力在后厨与日俱增,她又有些怕舒甜了。   此时,听到舒甜主动提出帮忙,忍不住有些感动。   薛大娘教舒甜如何整理食材,她一边说,舒甜就一边记,一车食材盘点完后,薛大娘一把掏出钥匙,将食材库的门打开了。   为了让食材更好地保鲜,这食材库里放了不少冰块,就像一个巨大的冰窖,舒甜站在门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薛大娘笑了笑:“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比我老婆子还怕冷!这几日玉娘来这儿,也一直抱怨食材库冷。”   舒甜本来在整理青菜,听到这话,动作顿住。   舒甜问:“玉娘来食材库做什么?”   薛大娘随口道:“还不是为了她的桃花饼嘛!她的桃花饼需要不少调料,还要提前一天将调料与面融合,放在食材库里冻起来……麻烦死了。”   舒甜愣了下,道:“薛大娘,您的意思是,玉娘做桃花饼的材料,就在这食材库中?”   薛大娘一面整理食材,一面心不在焉道:“应该是罢……不过她也不是日日都来。”   舒甜抿唇一瞬,心中有了主意。   在舒甜的帮助下,薛大娘很快便将新鲜的食材,放到了对应的位置。   舒甜又陪着她点了一遍数,确认无误,才放下心来。   薛大娘咧嘴一笑:“今日多亏了你了,若我一个人做,还不知要做到几时!”   舒甜低声:“举手之劳而已,薛大娘不必挂在心上。”   薛大娘笑着点头,她一把拿住食材库门口的锁头,正打算锁门。   舒甜眸光微动,开口道:“薛大娘,我最近想尝试做些不同类别的早膳,晚一些想到库里取些食材,能不能先别锁门?”   这食材库的钥匙,除了杨师傅,就只有薛大娘有了。   薛大娘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那你可要记得锁门啊,不然,若杨师傅知道了,会扣我工钱的……”   舒甜郑重答应了,薛大娘才安心离开。   舒甜见薛大娘走了,立即转身,入了食材库。   从今日的情况看来,卢大海他们每日都要吃桃花饼……按照这个推断,玉娘定然要每天准备才是。   说不定这食材库里,能找到些与桃花饼相关的线索,晚些一起呈给夜屿大人。   舒甜一面想着,一面往里走。   食材库里没有窗户,十分幽暗,四面都是高耸的货架,舒甜越走越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一个个货架找来,都是些新鲜的食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绕道货架后面,发现有一个区域,放着厨子们常用的物件和食材,舒甜心中一喜。   她将油灯凑近了些,只见架子的每一个格子上,都贴了厨子的名字。   灯火闪烁,舒甜连忙伸手护住,凑近了些,挨个看上面的名字。   “王师傅、孟师傅、廖师傅……”   都不是。   她虽然穿着夹袄,但也耐不住这里面的寒冷,她举高油灯,加快了找寻的动作。   忽然,她看到一个格子间,没有贴名字。   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箱,十分精巧。   舒甜微怔,将油灯放在一旁,伸手将这木箱取了下来。   木箱没有上锁,舒甜手指微勾,便将木箱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块白晃晃的面团。   这面团看着没什么异样,但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味,有些冲鼻。   舒甜心觉不对,连忙将木箱盖上。   她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来……这面团一定有问题。   舒甜连忙拎起油灯,拿起木箱,沿着原路返回。   她已经冷得不行了,手脚都有些僵硬,只想快点出去找夜屿。   舒甜好不容易快走到门口,却忽然听见“咔”地一声。   是库门落锁的声音。 第79章 寻   乌云遮月。   锦衣卫指挥司衙门里的灯,亮到很晚,终于熄了。   夜屿出了书房,尹忠玉和吴鸣跟在后面。   尹忠玉:“大人,云州之事,属下已经发出消息,让那边的同僚协助探查了,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传来。”   夜屿微微颔首,三人一起踏出衙门。   路过门口时,守卫恰好换值,其中一人看见夜屿,忽然想起一事。   守卫开口道:“启禀夜屿大人。”   夜屿凝眸,看他一眼:“何事?”   守卫答道:“昨夜董姑娘来找过大人,但是大人不在,她便回去了。”   夜屿面色微顿,问:“她今日可有来过?”   守卫摇头:“小人不知,我是刚刚换班才上来的。”   尹忠玉提醒道:“那估计要问白日站岗的人了。”   夜屿点头,道:“罢了,去饭堂。”   尹忠玉和吴鸣面上一喜,他们正打算去吃点宵夜。   三人出了衙门,穿过长廊,向后院走去。   饭堂里灯火通明,但锦衣卫和守卫们,却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众人路过夜屿等人,都停下来见礼。   尹忠玉笑着问:“今日的宵夜是什么?”   锦衣卫答道:“今日没有宵夜,饭堂中空无一人。”   尹忠玉和吴鸣对视一眼,有些狐疑。   吴鸣觉得奇怪,道:“怎么可能没有宵夜呢?董姑娘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锦衣卫道:“没见到董姑娘,饭堂里什么也没准备……”   众人一愣。   夜屿眸光微动,他自回京之后,日日忙碌,还未见过她一面。   “去看看。”   夜屿的声音清清冷冷,步子却已经迈了出去。   尹忠玉和吴鸣急忙跟上。   又有一波锦衣卫自饭堂出来,众人见夜屿来了,纷纷避让行礼。   夜屿面无表情,径直踏入饭堂。   他目光逡巡一周,只见备餐区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准备的迹象。   但饭堂内四个角落,却油灯明亮——这是宵夜开餐前的准备。   夜屿心觉不对。   他二话不说,转身,大步向后院走去。   尹忠玉一头雾水,看向吴鸣,吴鸣也不明所以地耸耸肩,两人只等跟着。   庭院中冷风呼啸,树影婆娑,十分沉寂。   舒甜的厢房黑灯瞎火,里面并没有人,连隔壁玉娘的房间,也是一片漆黑。   夜屿面色一变。   他沉声吩咐:“忠玉,你带几个人去询问各个出口,看她是否出去过。”   尹忠玉愣了下,点头应是。   “吴鸣,你带人搜索锦衣卫指挥司内部,从后厨开始,向外扩散,务必找到她。”   吴鸣见夜屿面色凝重,不敢怠慢,领命去了。   夜屿凝眸,看向舒甜的厢房,心中微沉。   她不可能自己无缘无故离开,却不留只言片语。   夜屿嘴角微绷,转身回了饭堂。   指挥司内的锦衣卫们,已经开始动起来,连下了值的守卫们,也参与进来。   其中,便有李良、赵四,姜二等人。   赵四小声嘀咕:“董姑娘怎么好端端地就失踪l ?”   姜二道:“消失的时间也不长,也不见得是失踪吧?说不定是家中有事,回去了?”   这么劳师动众地找一名厨娘,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李良压低声音道:“你们说……会不会和今日早上的事有关。”   清冷的语调响起:“早上发生了何事?”   三人面色一凛,回头看去,只见夜屿阴沉着脸,站在他们身后。   他面色冷肃,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寒气。   李良身子微僵,只得把昨夜卢大海来饭堂要桃花饼,和今早大闹饭堂、对舒甜恶语相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夜屿。   夜屿听着,脸色越来越差。   只怕卢大海等人,已经中了玉娘的桃仙散。   她察觉了,于是昨晚便来找他,可却没有见到他。   玉娘诡计多端,手段阴毒……她发现了玉娘的秘密,会不会被……   夜屿不敢再想。   他面色苍白,浓眉拧紧,眸中涌动。   夜屿冷声下令:“搜!一处角落也不许放过!将玉娘和卢大海等人抓来,听候发落。”   “是!”   -   乌云滚滚,广阔的苍穹下,一片黯然。   夜屿带领众人搜索舒甜的身影。   他面无波澜,但心中却情绪涌动。   夜屿生平经历过不少风浪。   可这一次,有些不同。   他将无辜的她,牵扯了进来,他说好要护她周全,却没能做到。   只要想起那双弯如明月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心焦。   夜屿面色如冰,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不久后,尹忠玉和吴鸣来报。   “大人,锦衣卫指挥司内全部搜索过了,但是没有见到董姑娘踪迹。”   “各个出口也询问过了,前后两班值守的守卫,都没有见到董姑娘出去。”   夜屿心下一沉。   -   冷。   舒甜靠在门边,整个身子蜷成一团,浑身颤抖。   整个食材库里,放置了大量的冰块,如同一座冰窖,冷得舒甜喘不过气来。   她的嗓子已经喊哑,发不出多大的声音,却仍然强撑着坐起来,咬牙拿起找来的小木棍,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大门。   “铛……铛……”   敲击的声音,在食材库里回荡,却丝毫传不出去。   这食材库的门是特制的,足足由三层木板制成,外面还包了一层铁皮,厚重无比,密封效果极好。   “救命……放我出去……”舒甜有气无力地喊着。   她感觉自己的生机正在一点点流失,整个人不住地颤抖,随时都可能失去意识,再也醒不过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于是一直苦苦坚持着。   油灯的光越来越微弱,黑暗逐渐笼罩过来。   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敲打大门。   “外面有没有人……谁来救救我……”舒甜颤声呼喊着,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但外面一丝动静也听不见,仿佛与世隔绝。   舒甜知道,整个锦衣卫指挥司后厨,晚上是不留人的。   不会有人发现她,不会有人来救她。   舒甜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指僵硬,已经敲不动了。   油灯燃尽,眼前骤然一暗。   黑暗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恐惧爬满了心头。   她浑身发僵,已经毫无知觉,最后一丝希望泯灭,她彻底堕入寒冷的深渊。   舒甜感觉自己正从很高的地方往下坠,整个身子沉甸甸的,不受控制。   她一直下落……下落……但是却没有人能救她。   这感觉似曾相识,恍惚间,心底最深的记忆,涌了出来。   ……   “爹爹,带我去嘛!甜甜想吃糖!”   孩提时期,舒甜总爱缠着董松,出去买糖吃。   可董松每次宁愿自己去买回来给她吃,也不愿带舒甜去。   那一次,他拗不过舒甜的央求,便只得瞒着刘氏,带着她去了市集。   舒甜牵着董松的手,十分兴奋。   她难得出门一趟,这儿看看,哪儿看看,瞧着什么都新鲜。   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摊上的吃食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舒甜睁着大眼睛,一下便看到了前面的糖葫芦。   “爹爹,我要吃那个!”   董松乐呵呵笑道:“好……爹爹给你买……”   说罢,董松便带着舒甜走到卖糖葫芦的小贩身边。   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到了舒甜手中。   舒甜眉眼弯弯,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轻舔了舔糖葫芦……真甜啊。   董松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舒甜不知道他们走到了哪里,心里只有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   一阵马蹄急促而来,声如雷动。   原本平静的大街上,引出一阵骚乱,百姓们纷纷避让铁蹄,惶惶不安。   “锦衣卫又来抓人了吗?这次是哪家的?”   “皇上初登大位,自然要排除异己啊!”   “听说不少府邸都被血洗了,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   董松忐忑回头,看见那一片绯红的飞鱼服,勃然变色。   他一把抱起舒甜,连忙钻进人群里,企图隐匿踪迹。   人潮涌动。   推搡之中,撞掉了舒甜手中的糖葫芦,她忍不住惊呼一声:“爹爹……我的糖葫芦……”   “不要了!甜甜,我们快回家去!”   “呜呜呜……甜甜的糖葫芦没了……”   舒甜委屈地靠在董松的肩上,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灰尘,继而被人一脚踩扁。   她难受得大哭起来。   然而此时,董松却无暇哄她,只得抱着她没命地飞奔。   舒甜不明白,为何爹爹如此紧张……自从她记事起,他们便时常搬家。   爹爹明明厨艺高超,可以去有名的大酒楼任职,可他却死活不肯,只肯找不名一文的小店屈就。   他们不与邻里来往,爹娘也不带她出门,舒甜整日被困在小小的院落里,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爹爹做菜。   董松抱着舒甜慌不择路,不知不觉跑到了河边。   “在那边!”一个锦衣卫大吼一声,其余锦衣卫纷纷跟了过来。   脚步声声,每一步,都踏在董松的心头。   董松面色苍白,他抱着舒甜,浑身发抖。   舒甜莫名有些害怕:“爹爹……”   董松站在河边,向下眺望,河水自上游奔腾而来,水流湍急,波浪滔滔。   董松眼睛发红,怔然看了舒甜一眼,道:“甜甜,抱紧爹爹,吸一口气憋住。”   小小的舒甜满脸茫然,只得乖乖伸出小手,抱住董松的脖子。   董松也深吸一口气,抱着舒甜,一跃而下。   耳边风声呼呼。   两人一起下落,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舒甜怕得缩成一团,不知不觉松了手。   “咚”地一声,两人坠入河中。   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分散,汹涌的河水,一下就将舒甜推远,她惊恐地伸出小手,想去抓董松的衣襟,却无能为力。   “爹爹!爹爹!”小小的舒甜,吓得哇哇大哭。   董松水性也不算太好,他奋力向舒甜游去,但无奈河水太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甜甜!爹爹来了,别怕!”董松急红了眼,整颗心都漏跳了一拍。   舒甜觉得身上的衣裳越来越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整个身子向下拉。   冰冷的河水,漫入她的口鼻,淹没了她的呼吸。   她整个人慢慢下陷,眼前一片黑暗。   ……   儿时的记忆,与此刻重叠。   寒冷,恐惧,绝望,一齐涌上心头。   舒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着,她只觉得,无数的人和片段,在她脑中掠过。   慈爱的父亲站在案板前,为她做美味的食物,他笑眯眯道:“甜甜,快去洗手吃饭啦!”   温柔的母亲便拉着她走到水盆前,笑意盈盈:“娘亲来看看,哪只小花猫的爪子这么脏?要好好洗一洗……”   画面一转。   无名饭馆里人声鼎沸,食客们一面用膳,一面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她和爹爹一个忙前,一个顾后,长君带着那些孩子过来帮忙,他们都穿着干净厚实的衣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舒甜抬眸,正想开口叫他们,可他们又不见了。   画面倏而一暗。   舒甜仿佛来到一条甬道之中。   这甬道黑暗、狭窄,还有些潮湿,她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甬道中响起利刃破空之声,冷意擦着耳边过去,舒甜骤然一惊。   然后,她落入一个宽广的怀抱。   舒甜被扑倒在地。   原以为会撞得生疼,却发现对方的手臂,垫住了她的背脊。   利箭如雨,簌簌在甬道中穿梭。   黑暗中,那双结实的手臂,牢牢抱着她,颀长的身躯,挡在她上方,隔绝了一切危险。   她看不清他的脸。   却能闻到淡淡的药香,令人十分安心。   她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腰身,感到对方微微一震。   唯有他的怀抱,是最安全的地方。   此刻,舒甜浑身僵硬,呼吸困难,她气若游丝:“大人……救我……”   就在舒甜逐渐失去意识之时,身旁的大门,发出一声巨响。 第80章 复苏   库门的锁,被一刀劈成两半。   月光如银,一下便逼得黑暗褪去,夜屿大步踏入库内,尹忠玉提着灯笼,立马跟上。   食材库如冰窟一般,散发着透骨的寒气。   夜屿目光环视一周,忽然顿住。   幽暗的墙边,一个纤细的身影歪倒在墙角,她身边放着一个木箱,整个身子蜷成一团,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夜屿双眸涌动。   他连忙伸手解下外袍,一把将舒甜裹住,抱出了食材库。   众人等在食材库外面,见夜屿将舒甜打横抱出来,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夜屿的面色,阴沉得可怕,他声音冷冽:“立即去请大夫,备些温水去书房。”   吴鸣跟在身后,连忙称是。   尹忠玉则带人巡视了一遍食材库,见没有可疑之人,便带走了舒甜找到的那只木箱。   夜屿抱着舒甜,一路疾行。   长廊中冷风直灌,夜屿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她浑身冷得像冰。   手腕、脖颈,几乎摸不到脉搏的跳动。   一张俏脸苍白如纸,樱唇血色尽褪,毫无生机。   平日里带笑的眉眼,此刻闭成两道圆弧,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微的冰粒,不知是不是泪。   夜屿垂眸看她,只觉得心好像被一只手攥紧。   自从入了锦衣卫指挥司,他杀人无数,仇家也多得数不胜数。   但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般恐惧。   她抱起来很轻,脑袋无力地靠在他心口上,摇摇欲坠。   整个人可怜地缩成一团,看着让人心疼。   那库里又冷又黑……她一定很害怕。   夜屿加快脚步。   书房里很快燃起炭火。   室内暖意融融,时不时“哔剥”作响。   夜屿将舒甜放在矮榻之上,伸手探向她的脉搏,依旧若有似无。   他将手按在她背脊,将雄厚的内力输送进去,可她的身子,依旧没有任何回暖迹象。   吴鸣走上前,低声道:“大人,水已经备好了。”   夜屿让舒甜靠在一旁,亲自试了试水温。   她身子太冷,一下承受不住太大的温差,只能先用温水浸泡,帮助血脉复苏。   夜屿开口:“你们先出去。”   吴鸣颔首,急忙带着众人,退出书房。   夜屿回头,径直走到舒甜面前。   他凝视她一瞬,不敢再迟疑,伸手剥下她的外衣。   脱到仅剩中衣之时,夜屿抱起舒甜,缓缓踏入水中。   水花四溅,一室氤氲。   舒甜无知无觉,整个身子软绵绵的,坐立不稳。   夜屿便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舒甜头一歪,靠上他的颈窝,纤弱的背脊,熨帖他的胸膛。   满头青丝,被温水泡得更加柔顺,凌乱地蹭上他的肩头、手臂。   夜屿扶住舒甜,以免她滑进水里。   温水浸透两人的衣衫,湿哒哒地贴着肌肤。   舒甜浑身透出娇嫩的粉色,温香软玉,芬芳透骨。   夜屿眸色加深,他下意识避开目光,只静静抱着她,将内力徐徐渡给她。。   水渐渐变冷,舒甜依旧没有醒来。   夜屿便重新将热水注入,继续抱着舒甜,泡在水中。   舒甜不会武艺,夜屿输入十成内力,她顶多吸收一两成。   但夜屿不管不顾,依旧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身体里。   这一夜格外漫长。   每换一次水,夜屿的心就跟着凉几分,他只能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耐心地等她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的娇躯渐渐回暖,无意识地动了动。   夜屿眸光一凝,侧头看向舒甜。   她睫羽微颤。   他忽然有些紧张,手指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   片刻后,舒甜睁开眼睛,混沌又茫然。   她仿佛睡了沉沉的一觉,整个身子都有些麻木,她倚在夜屿怀里,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夜屿冷峻的面容映入眼帘,五官渐渐清晰起来。   他浓眉紧皱,薄唇抿成一条线,双眸中布满血丝,情绪起伏,却沉默不语。   四目相对,时间停滞了一瞬。   水汽腾然升起,凝结在房顶上,汇成水珠,落到地上,滴答碎成两半。   空气温暖又潮湿。   舒甜身子逐渐恢复知觉。   她凝视他,微微启唇,哑然:“大人……”   夜屿眼中风云涌动。   下一刻,他忽然将她按进怀里,紧紧抱住。   舒甜微愣。   她在晕倒前,最后一个想起的,是他。   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也是他。   一颗心化成一汪水,温温软软,任由他抱着。   只一瞬,夜屿便松开了她。   “方才一时失态,冒犯了。”   夜屿眼中情绪收敛,恢复成平日冷淡的神色。   舒甜怔然看他,有些失神。   这是他见她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夜屿将手伸手进她膝弯,一把将舒甜抱起来。   她的眼睛和身体,都湿漉漉的,眼波粼粼地看着他,有一丝不解。   夜屿避开她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拿来干巾,将舒甜裹住,放到榻上。   他转身,准备离开。   舒甜却忽然拽住他的袖子,夜屿身形微顿,站在榻前,满地水渍。   “大人要走?”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声音沙哑至极。   夜屿指尖微颤,拳头拧紧,又松开。   他淡声:“我有事要办,让秋茗来照顾你。”   说罢,转身离去。   舒甜手中空落落的,有些茫然。   -   一夜过去。   锦衣卫指挥司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看守衙门处的守卫,全被换掉。   皇帝御赐的美人——玉娘,忽然暴毙。   死相可怖,双目都无法闭上。   整个后厨骇然一片,人人自危。   然而这一切,舒甜都不知道。   她醒来之时,已经到了晌午。   舒甜只觉浑身都疼,她勉为其难地坐起来,看清眼前陈设后,愣了愣。   这似乎是都督府的南苑客房。   “董姑娘醒了?”秋茗声音温润,急忙走到榻边,扶舒甜坐好。   舒甜有些恍惚,她喃喃问:“秋茗,我怎么在这?”   她垂眸一看,自己的衣服也被换过了,干燥又温暖,难怪一觉酣畅。   秋茗笑道:“昨夜董姑娘被冻坏了,大人将您救醒之后,便吩咐奴婢去照顾您了……姑娘睡得沉,一路从锦衣卫指挥司到都督府,竟也没有醒。”   舒甜微怔,问:“大人他……”   “大人将您带回来后,便出去了,想来是锦衣卫指挥司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顿了顿,秋茗又道:“大人说,让董姑娘这几日好好在都督府修养,莫要再去司里了。”   舒甜抿唇一瞬,微微颔首。   秋茗见她有些失落,便宽慰道:“董姑娘别着急,大人办完公务,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舒甜面色一红,小声道:“我不急……”   两人正说着话,门便被人一把推开了。   两只白嫩的小手扒在门框上,添儿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一见到舒甜,立即笑得弯了起来。   “舒甜姐姐!”她十分兴奋地奔过来,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兜子。   舒甜见到添儿,也有些惊喜,虽然她还有些虚弱,但笑容不减:“添儿。”   添儿歪着头看了看舒甜,道:“夜屿叔叔说得没错,舒甜姐姐果然病了。”   顿了顿,她又道:“夜屿叔叔让添儿不要来吵你,但你自己醒了,不算是我吵的吧?”   舒甜忍俊不禁:“不算,添儿很乖。”   她轻拍一下床边:“坐下,陪姐姐玩一会儿罢。”   舒甜见到添儿,便想起那个瓷娃娃,早知道一起带来就好了。   添儿打量了舒甜一瞬,道:“姐姐脸色好白,你是不是很难受?”   舒甜勉强一笑,道:“昨夜姐姐去了一个很冷的地方,不小心冻伤了。”   她身上确实有不少处冻伤了。   添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一本正经地从布兜里,掏出一个布老虎,塞到舒甜手中:“给!”   舒甜愣了愣,接过布老虎一看,这布老虎是用彩色的碎步拼的,缝得歪歪扭扭,四条腿长短不一,根本站不起来,两只耳朵耷拉着,完全不对称。   一双绿豆大的眼睛,一个看东,一个望西,像对子眼似的,滑稽不已。   舒甜从没有见过这么丑的布老虎。   “这是你的?”舒甜摆弄着布老虎,笑着问道。   添儿点点头,道:“只要生病,就可以找夜屿叔叔要礼物。”顿了顿,她道:“上一次的礼物是小猪包,上上次的礼物,就是这个布老虎。”   舒甜一愣,疑惑道:“这是你夜屿叔叔送的?”   添儿面露得意:“当然啦!有了礼物,病很快就会好……添儿把布老虎送给舒甜姐姐,你也要快点好起来!”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好起来记得给我做小猪包。”   舒甜哭笑不得。   她摸了摸布老虎,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老虎?”   长成这样居然会被当成礼物,实在是匪夷所思。   “是我求夜屿叔叔缝的。”   舒甜瞪大了眼。   她实在想象不出,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拿着绣花针笨拙地缝布老虎的样子。   添儿将布老虎放下之后,便乖乖被秋茗带出去了。   舒甜望着这只丑陋的布老虎,忍不住笑起来。   -   时至傍晚,夜屿回到都督府。   这一两日发生了不少事。   他眼中有泛红的血丝,被冷风一吹,有些疲累。   他一路穿过中庭,走向内院。   樊叔照例迎上来,温声道:“大人回来了,可要用膳?”   夜屿摇头。   他自江南回来,不知不觉,又恢复到滴米不进的状态,樊叔看着有些忧心。   夜屿无暇顾及樊叔的目光,他边走边问:“她怎么样了?”   樊叔愣了愣,反应过来:“大夫来看过了,说董姑娘身上的冻伤,还要养一段时日,其他的便没什么大碍了。”   夜屿目光微凝,道:“那就好。”   夜屿想起昨夜,她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发紧。   两人继续向前走。   樊叔看了夜屿一眼,他笑道:“大人不去看看董姑娘吗?她昨夜受惊不轻,若是寻常姑娘,只怕要哭哭啼啼好一阵了。”   夜屿没有说话。   樊叔又道:“董姑娘今日一醒来,便问起大人了,等了您一整日呢。”   夜屿迟疑片刻,终于开口:“好。”   他声音极低,听不出任何情绪,樊叔却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夜屿抬步,走向南苑。   南苑与东苑离得不远,里面都种着一片珍稀的玉兰,冷风萧瑟,光景灰白。   夜屿目光放远,只见南苑厢房中,已经点了灯。   他沉吟片刻,走到门口,轻轻叩门。   “是我。”   清越的女声响起:“请进。”   夜屿推门而入。   只见舒甜斜斜倚靠在榻上,青丝未挽,流泻在一侧肩头。   她看到他,温柔地笑了笑,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则搭在一只花花绿绿的布老虎身上。   夜屿:“……” 第81章 圣水   室内点着安神香,香气袅袅,幽然恬静。   夜屿立在门口,眼皮抽了抽,只当没看见那只丑老虎。   他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在桌前落座。   “今日好些了吗?”一贯是清清冷冷的语气。   舒甜淡笑一下:“好多了。”顿了顿,她看向夜屿,眸光闪亮:“昨夜,多谢大人相救。”   夜屿面色微顿,垂眸:“我说过要护你周全……这次,是我大意了。”   舒甜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大人。”她低声道:“大人可看到了那个箱子?”   夜屿颔首,道:“已经查清了,一切都是玉娘所为。”   舒甜讶异一瞬,心中了然。   玉娘将秘药用在了几个衙门守卫的身上,目的便是探听消息,企图打入衙门内部。   而舒甜发现了端倪,顺藤摸瓜去找线索时,被玉娘发现了,她便起了歹心,将她锁在了食材库中。   舒甜至今想起那食材库,还有些后怕。   夜屿目光落到她身上,沉声道:“罢了,过去了就别想了。”   “嗯……”舒甜低声应着,她小声问道:“玉娘那边……”   “以后没有玉娘了。”夜屿语气平缓,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舒甜一愣,思索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她面色发僵,心情有些复杂。   夜屿沉声道:“这不怪你,是她咎由自取。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   舒甜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夜屿凝视她一瞬。   灯火温柔,为她的面庞镀上一层柔光,看起来娇美可人。   舒甜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突然问道:“大人这几日,吃东西了么?”   夜屿面色一顿。   他并不想解释,然仍然吐出一句:“这几日有些忙。”   舒甜理直气壮:“忙也要吃东西。”   夜屿抬眸看她,她还是如在江南一般,十分较真地督促他吃东西。   舒甜抿唇一瞬,低声道:“既然这几日,我要在府上叨扰,那我每日等大人一起用晚膳,好不好?”   夜屿眸光微动,有几分惊讶。   舒甜面上微热,眼神却亮得惊人,她认真道:“大人这次下江南,好不容易才养成了每日一餐的习惯,理应继续坚持才是……”   夜屿抿唇不语。   舒甜抱着布老虎,眼巴巴地看着他,满是期待。   夜屿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   锦衣卫指挥司。   衙门里气氛凝重,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   吴佥事忍不住看了夜屿一眼,低声道:“大人……玉娘毕竟是皇上赐的人,就这么死了……皇上那边……”   吴佥事这两日不在,回来才听说了这件事。   玉娘被抓后,经不起拷打,便将库房上锁一事招了。   夜屿甚至没有给她求饶的机会,一剑毙命。   在吴佥事的眼中看来,夜屿此举,实在是太冲动了。   这玉娘明面上是皇帝的人,暗里是东厂的人,一石激起千层浪,只怕不好收场。   夜屿面无表情:“我自会处理。”   夜屿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备车,去城南行宫。”   冬洪手持缰绳,一路驾车南行。   夜屿静静端坐在马车之中。   他手中握着一根精巧的竹筒。   这竹筒直径约莫一寸多宽,上面有个木头塞子,轻摇一下,内里有水声晃动。   夜屿凝视竹筒一瞬,仔细收到袖中。   马车缓缓停下,冬洪道:“大人,到了。”   冬洪说完,忍不住抬眸看去,这京城南面的行宫,刚刚落成。   行宫屋顶,全由琉璃瓦铺陈,在日头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檐角飞翘,红柱金漆,连外墙上,都绘制着精美的壁画,绵延好几里。   冬洪跟着夜屿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但看到眼前景致,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   夜屿下了马车,淡淡扫了一眼行宫大门,对冬洪道:“在旁边等我。”   冬洪点头称是,连忙将马车赶到一边。   夜屿拾阶而上,暗红的飞鱼服,很快与朱红的宫墙融为一体。   柳公公知道他要来,早早便等在此处。   见夜屿走近,连忙满脸堆笑地走过去:“夜屿大人来得正好,皇上方才还问起您呢!”   夜屿瞥了他一眼,淡声:“哦?皇上问起微臣什么?”   柳公公微愣一下,打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盼着夜屿大人早点来。”   夜屿收回目光,无声向前走去。   这行宫落成不到半月,五步一廊,十步一景,原本很是清幽高雅。   近日皇帝贪新鲜,便时不时要来这里住,于是禁卫军便都被调了过来。   整个行宫守卫森严,被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没了闲适,只有紧张和古怪。   柳公公带着夜屿穿过蜿蜒的庭院,径直走向行宫主殿,主殿十分巍峨,上下一共有五层,每一层的风格从外面看来,都有所不同,但整体又十分统一,一看便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主殿一排殿门打开,冷风呼啸,将所有幔帐纱帘吹起,看着十分凌乱。   夜屿踏入殿中,只见皇帝一身华服,正站在沙盘前,看着什么。   那沙盘的范围,描绘着整个京城,四个角落插满了旗子,不知是什么用意。   夜屿静立,拱手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皇帝抬眸,目光落到夜屿身上,勾起唇来:“回来几日了,也不知道来见朕,你是觉得朕不舍得罚你?”   说罢,他扔了旗子,缓缓向夜屿走来。   夜屿垂着头,平静道:“微臣不敢。”顿了顿,他道:“微臣自江南采水而来,途中得大师指点,让微臣回京之后,先将圣水置于府中供奉三日,消除完途中戾气,方可呈给皇上。”   顿了顿,夜屿自袖中掏出竹筒,双手奉上。   “圣水在此,请皇上过目。”   皇帝眉毛微挑,笑意浓了几分。   柳公公连忙上前,接过竹筒,毕恭毕敬地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饶有兴趣地拿起来,晃了晃,问:“朕给你的仪仗队为何不要?非要孤身去江南采水?”   他面上带笑,语气却没有一丝温度。   夜屿答道:“微臣发现,自出京以来,仪仗队所过之地,皆会引起百姓围观。微臣心想,皇上让微臣赴江南采水,是为了护佑黎民百姓不受天灾,若大张旗鼓地去,被有心人见了,只怕要说闲话。”   皇帝想了想,轻哼一声:“也是,总有人爱乱嚼舌根,说朕惺惺作态……下次遇到这样的人,不必手软。”   夜屿沉声:“是。”   皇帝将竹筒攥在手中把玩,似笑非笑道:“此去江南,可有什么收获?”   夜屿笑道:“江南一带风光无限,不过微臣归心似箭,无暇欣赏。”顿了顿,夜屿又道:“不过尹忠玉和吴鸣,倒是带回了些消息。”   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道:“江南兵器厂的事,有眉目了?”   夜屿点头,沉声道:“江南兵器厂的幕后主使,只怕不是徐一彪。”   皇帝眉毛挑了挑:“那是谁?”   他将竹筒从左手换到右手,不住地摩挲。   夜屿低声:“微臣不知。”   夜屿面色平静,他知道,仅凭着黄达父子的口供和吴鸣的指证,不足以定梁王的罪,还不到揭穿谜底的时候。   皇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梁潜,不是徐一彪,那会是谁?”   夜屿道:“此人能同时干涉到工部和军队,只怕是更加位高权重之人。”顿了顿,夜屿又道:“尹忠玉他们前去江南兵器厂时,还找到一些证物,但此物犯了忌讳,微臣不敢呈上来。”   皇帝眸色微冷:“无妨,朕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   夜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一挥手,外面的禁卫军便将他带的箱子,呈了上来。   夜屿蹲下,看了皇帝一眼,伸手打开箱子——只见箱子里,装了不少寒光逼人的兵器。   皇帝顿时有些不悦:“这是什么意思?”   夜屿恭敬道:“请容微臣演示。”   皇帝狐疑地点了点头。   说罢,夜屿便拿起其中一把长剑,随手向旁边的木桌劈去。   “铛”地一声,木桌只出现了细微的裂缝,而剑身,却都有些歪了。   皇帝勃然变色。   他几步上前,亲手拿起里面的一把长刀,猛地劈向香炉。   “叮”地一声,长刀应声而断,香炉完好无损。   皇帝眸中怒意涌动,整个人涨红了脸。   “大胆!”皇帝气急败坏道:“竟敢用这样的兵器以次充好,如此一来,我大云国境岂不是形同虚设!”   夜屿垂眸,语气平静:“皇上息怒。”   “息怒?”皇帝暴跳如雷:“给朕查!朕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将朕的江山推向险境,真是不要命了!”   夜屿面露为难:“可梁潜知道的有限,只怕还要从徐一彪身上下手……”   皇帝闭了闭眼,道:“罢了,你将徐一彪提走,好生拷问!务必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查清楚!”   夜屿拱手,沉声道:“遵旨。”   柳公公连忙走上前来,主动为皇帝倒了一杯茶,赔着笑道:“皇上可别气坏了身子啊!”   皇帝怒发冲冠,整个人杀气腾腾:“滚出去!碍眼的东西!”   柳公公吓得一哆嗦,立即退了出去。   夜屿垂眸不语。   这些年来,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时而兴奋不已,时而暴躁乖戾。   皇帝气得将断刀一把扔了,重新捡起掉落的竹筒。   他凝视竹筒一会儿,喃喃道:“不行,朕要尽快开坛祭天,将这圣水供奉到太庙里,一定能风调雨顺,社稷安宁,让那些牛鬼蛇神,都不敢再来作祟!”   夜屿答道:“皇上所言极是。”   皇帝面色稍霁。   他见竹筒上有一个木塞,忽然心中一动,伸手,拔了下来…… 第82章 酥心坊   “嘣”地一声,木塞掉落。   皇帝凑近看了看竹筒内——幽暗的竹筒里,液体浑浊不堪,上面除了漂浮着几颗,泡得变了形的米粒,还有些不明的漂浮物。   整个筒中散发出一股恶臭,直冲皇帝的鼻腔。   “呕……”   皇帝胃里一阵翻滚,顿时干呕了起来。   夜屿长眉微挑,不动声色接过竹筒,重新用木塞塞好。   “江南一带受灾严重,百姓潦倒困顿,没想到皇上一接触到圣水,便与民同苦,实在是明君风范。”   夜屿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面色淡漠又平静,丝毫没有阿谀奉承的样子。   皇帝本来极其不高兴,听了他的话之后,反而缓解了几分尴尬。   他忍着恶心,凉凉道:“罢了!也许朕梦里的高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吧!”   夜屿从善如流:“皇上说得是。”   皇帝面色缓了缓,扬声道:“柳仁!”   柳公公应声而来,他依旧脸上堆满了笑意,仿佛方才被训斥过的不是他。   他小心翼翼俯身问:“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大手一挥:“传令给礼部,正要将这圣水供奉到太庙之中,让他们好生筹备!”   柳公公看了一眼夜屿手中的竹筒,迅速点头称是。   皇帝想了想,却还嫌不够,又道:“这圣水得来不易,让百官都来观礼,仪式过后,让他们聚到朕的行宫来……”   皇帝看向夜屿,勾唇笑了笑:“夜屿啊,你可是第一个来行宫见朕的臣子呢。”   夜屿面色微顿,淡笑:“微臣荣幸之至。”   皇帝笑起来,他抬手,指向主殿外的朱墙。   “你看看,那墙的眼色,是不是很漂亮?你可知和宫里的朱墙有什么不同?”皇帝定定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神秘。   夜屿抬眸看去,只见那宫墙红得格外耀目,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夜屿如实回答:“微臣不知。”   皇帝哈哈大笑,道:“朕就知道,你猜不出来。”顿了顿,他嘴角的笑意,冷了几分:“这行宫的朱墙,都掺了人血。”   夜屿面色一僵。   皇帝继续道:“那些人,既然敢与朕作对,朕便赐他们一个好下场,他们不是喜欢骂朕吗?朕便将他们杀了,取其鲜血糊在宫墙上,他们日日看得见朕,却说不出话来……哈哈哈哈……”   夜屿沉默着,连柳公公都有些后背发凉。   皇帝说完,目光落到夜屿身上,问:“为何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兴奋?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朕做得不对?”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平和,甚至还带着点商量的语气。   柳公公噤若寒蝉,他跟随皇帝多年,知道每当他越平静,便是暴风雨的前夕。   气氛凝滞一瞬,落针可闻。   夜屿垂眸,低声道:“微臣确实高兴不起来。”   皇帝面色一变,声音提高了几度:“你说什么?”   夜屿不徐不疾地答道:“微臣感到自责。有那么多大逆不道之人敢非议皇上,微臣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却无法将这些人全部绳之以法,实在愧对皇上。”   皇帝凝视他一眼,不可置信地问:“真的?”   夜屿轻叹一声,单膝跪地,身量笔直。   “请皇上责罚。”   殿内陷入新一轮沉寂。   随后,皇帝哈哈大笑。   他上前两步,伸手虚扶夜屿一把,夜屿面上带着些不安,顺势起来。   皇帝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几分:“夜屿,你啊,就是太敏感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夜屿沉声道:“皇上不怪微臣,微臣也应该每日三省吾身。”   皇帝面色舒坦了不少,摆摆手:“罢了罢了,以后不同你说这些……”   他转过身,坐回主位上。   皇帝忽然幽幽吐出一句话:“赐座。”   柳公公连忙为夜屿看座,夜屿忙道不敢。   他面上露出一丝惶恐,道:“皇上容禀,微臣有罪。”   皇帝见他神色,有些奇怪,问:“发生了何事?”   夜屿看了皇帝一眼,低声道:“玉娘,殁了。”   皇帝眸色微变,他语气微冷:“如何死的?”   “微臣杀的。”   皇帝愣了下,有些不可置信:“你把她杀了!?”   夜屿点头,他站起身来,躬身道:“不错,请皇上降罪。”   皇帝怒意上涌:“夜屿,你好大的胆子!玉娘可是朕赐给你的人!”   皇帝原本将玉娘放到锦衣卫指挥司中,就是为了掌握锦衣卫指挥司的一举一动。   但玉娘一直接触不到夜屿,实在没什么大用,皇帝便将她抛之脑后了。   夜屿沉声道:“微臣知错……但微臣杀她,恰好是因为,她是从宫里出来的人。”   皇帝听得一头雾水,压了压火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屿拱手道:“玉娘不知从哪里得了些旁门左道之药,对锦衣卫指挥司的人下了毒,以此来打探锦衣卫指挥司内的绝密。”顿了顿,夜屿继续道:“然后,她将锦衣卫指挥司的内部消息送了出去。”   皇帝眼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玉娘如锦衣卫指挥司初期,他确实收到过玉娘的消息。   皇帝凝视夜屿,仔仔细细,想从他面上找出一点试探的痕迹来。   然而,夜屿继续道:“不但如此,她还夹了些宫内的密事,一起送了出去。”   皇帝勃然变色。   “她最近还在将消息外送?”皇帝面色阴沉,眼里似乎有火。   皇帝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到玉娘的消息了,可她最近还在外送消息,说明她并不止一个主子。   她送锦衣卫指挥司的消息便罢了,居然还敢涉及宫里的密事!?   夜屿颔首,道:“玉娘待过皇宫,如今又到了锦衣卫指挥司,应当宫里宫外,都有自己的人脉。”   皇帝大怒,拍案而起:“贱人!”   夜屿面色顿了顿。   皇帝眸色冷骜,问:“可有查到,她传递的是宫里什么密事?”   夜屿迟疑了片刻,沉声道:“事关永王妃……”   他只说了五个字,皇帝却已经面色铁青。   “贱人的尸首在哪里!朕要拔了她的皮!”皇帝咬牙切齿道。   “回皇上,尸首已经处理了。”   片刻后,皇帝敛了敛神,道:“可有查到玉娘是谁的人?”   夜屿摇头:“微臣不知,玉娘藏得极其隐秘。”   皇帝冷幽幽道:“若让朕知道谁在探听宫中秘闻,朕诛他九族!”   夜屿沉默点头。   一刻钟后,夜屿从殿内退出来。   柳公公佝着身子送他,夜屿的目光落到前面的朱墙之上,觉得有些刺眼。   柳公公笑道:“还是夜屿大人最得圣心,近日皇上心情不好,昨日还在后宫发了好大的火呢……”   夜屿步履不停,淡淡瞥了他一眼。   柳公公连忙敛了敛神,低声道:“奴才失言了。”   夜屿收回目光,长身静立一瞬,道:“柳公公留步,有劳。”   柳公公笑了下,沉声:“大人慢走。”   夜屿缓缓走下台阶。   冬洪已经在旁边等了许久,见夜屿一直没有出来,不免有些着急。   他来之前,吴佥事还单独交代他,说万一夜屿大人因为玉娘之死被扣在宫中,让他回去报信。   冬洪正有些出神,他听到脚步,下意识抬眸,喜出望外:“大人!”   夜屿走近几步,微微颔首。   “走罢。”   冬洪连忙应声,上了车驾,他终于放下心来,看来玉娘的事应该是解决了。   冬洪问:“大人,回锦衣卫指挥司吗?”   “回都督府。”   马车缓缓离开行宫,碾出一路印记,夜屿抬起车帘,看了那气势恢宏的行宫一眼,眸中透出彻骨的冷意。   夜屿放下车帘,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情绪。   -   马车行至城北闹市。   正值傍晚,大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异常热闹。   马车逐渐慢了下来……甚至不动了。   夜屿等了一会儿,抬起车帘,问:“怎么不走了?”   冬洪扭头,有些为难:“大人,前面有不少人堵在街上,也不知为何,就是不走……都堵了好几辆马车了。”   夜屿有些意外,道:“你去看看。”   冬洪跳下了马车,急忙向前走去。   过了一会儿,冬洪便回来了。   他憨厚一笑,道:“大人,原来是那酥心坊今日出了新点心,不少食客慕名而来,于是排起了长队。”   夜屿长眉微动。   “酥心坊?”   冬洪笑道:“酥心坊是京城有名的点心铺子,生意红火得很,您看看前面排队的,全是去酥心坊买点心的。”   夜屿向前面看去,酥心坊恰好在一个路口处,排队的人长得看不到头,堵住了整个路口,几个小二一直在门口维持秩序,但仍然混乱不堪。   夜屿沉吟片刻,开口:“下车。”   冬洪愣了愣,点头称是。   酥心坊门外的街道上,人头攒动。   人群密密麻麻,长长的队伍看起来像一条蜿蜒的山脉。   山脉尾部,忽然多了一个暗红的点。   夜屿身量很高,一眼便越过众人,看到了酥心坊的门口。   他蹙了蹙眉……这些人都很闲么?   从队尾排到铺子里,至少要花一个时辰。   夜屿面色顿了顿,很是不解。   一旁的百姓看见他,顿时瞪大了眼。   “你们看,那位公子……可真俊啊……”   “什么公子!你看看他穿的,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飞鱼服?”   “他、他是锦衣卫!?”   “瞧这衣服的颜色,一定不是普通人……”   众人窸窸窣窣议论着。   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们居然敢排在锦衣卫前面,不要命了?”   此言一出,夜屿身前的几人,顿时像见了鬼一般,立即让开了。   夜屿面无表情,扫了他们一眼,上前几步…… 第83章 牛肉火锅   城北街头,上一刻还人满为患,下一刻便撤得所剩无几。   夜屿:“……”   冬洪站在一旁,简直目瞪口呆,没想到锦衣卫的身份,居然还有如此妙用……   夜屿抬眸看了下,前面还有十几人。   有些人退出了队伍,却还没走,继续在一旁围观。   队伍内的人,却如芒刺在背。   这些人本来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他们排了许久,为马上就要买到点心而兴奋,但想起身后的飞鱼服,顿时面色煞白。   夜屿前面,站了一位年轻的书生,他偷瞄了夜屿一眼,立即转过头去。   书生心里打鼓……要不要让开呢?不让开,会不会被杀?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行得端,坐得正,有什么可怕的?   读书人最重风骨,怎能屈服于恶势力?   书生硬着头皮,僵着身子,愣是站着没动。   书生没动……他前面的人,便也没动。   忽然,书生的肩头,被人轻拍了下。   书生顿时血色尽失,抖抖索索地转过身来。   “大人……何、何事?”   夜屿慢条斯理问道:“酥心坊里,什么好吃?”   书生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答道:“山、山楂糕……”   夜屿冷声:“要甜的。”   书生面色一僵,原来大人喜欢甜?   他敛了敛神,道:“糖冬瓜、核桃酥、龙须酥都好吃的……”   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插嘴。   “糖冬瓜太甜了,不如茯苓饼!”   “还是杏脯好吃!”   “无瓜果也不错啊!”   众人说起酥心坊的吃食,一个个都十分积极,就算自己不买,也很好奇锦衣卫会买些什么。   小二方才还忙前忙后,此时一看,客人都消失了大半,顿时呆住了。   他急忙拉了掌柜的出来,指着夜屿道:“掌柜的,就是这个人,把咱们的客人都吓跑了……”   掌柜的本来很不高兴,但抬眸一看,顿时心凉了半截。   他一把推开小二,怒斥:“你疯了你!”   掌柜的急忙挂起一个笑容,走到夜屿面前,谄笑问道:“敢问夜屿大人,到酥心坊有何贵干?”   掌柜的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打鼓,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惹怒锦衣卫的地方。   夜屿淡淡道:“买点心。”   掌柜的一愣,又确认了一遍:“买、买点心?”   夜屿微微颔首。   掌柜的笑逐颜开:“夜屿大人要点心,只需说一声,小人送到府上就行!何必亲自跑一趟呢……来来,大人里面请!”   夜屿气定神闲:“不急,等前面的买完再说。”   此言一出,旁边看热闹的食客们,也小声议论起来。   “锦衣卫居然会排队!?”   “是啊是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真的!他全程没有赶人……”   “早知道我就不退出来了……排在锦衣卫前面,回去还能吹个牛……”   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站在那书生前面,她小声道:“宝儿,等会儿想吃哪种?”   孩子搂住母亲的脖子,撒娇道:“娘亲,我们可以多买些吗?”   妇人面露为难,低声道:“宝儿听话,只选一样好不好?今日是因为你的生辰,娘亲才带你来买的……酥心坊的点心,实在是太贵了……”   孩子低低“哦”了一声,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   夜屿眸光微动……这话语似曾相识。   掌柜的站在身边,忍不住偷偷打量夜屿的脸色,他赔着笑脸道:“大人是第一次来酥心坊么?”   夜屿微微颔首。   掌柜的心中盘算,有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排队买点心,这事若是传出去,门槛都要被踏破,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掌柜的十分客气,又道:“夜屿大人若觉得酥心坊哪里不太好,尽可以告诉小人,我们一定改进……”   夜屿幽幽道:“你们的点心太贵了。”   掌柜的顿时呆住,眼角抽了抽。   夜屿话音一落,周围的人顿时炸开了锅。   “是啊!我早就觉得贵了!”   “那个……我虽然能买得起,不过确实不值这个价钱啊!”   “就是!小二还凶巴巴的,买少了还给脸色……”   “活该被锦衣卫查访!”   “啊……原来锦衣卫是来查访的?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了?”   掌柜的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要晕过去了,小二连忙伸手扶住他。   “掌柜的,这红衣服的到底是什么人啊?”小二来京城不久,认不得达官贵人。   掌柜的颤声:“能要咱们命的人!”   小二面色一白。   夜屿默默扫了掌柜的一眼,没再说话。   掌柜的心头一震,一咬牙:“大人说得对……今日全场八折!”   众人一惊。   下一刻,围观人群纷纷重新排到夜屿后面。   转眼间,一条长队又成形了。   前面的食客,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买点心的速度。   妇人抱着孩子买完出来,书生便急忙踏入了店铺。   孩子手里拿着一块糖冬瓜,津津有味地吃着,他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领着两袋点心。   孩子路过夜屿,忽然咧嘴一笑,嘴角还沾着冬瓜渣。   夜屿眉宇微动,嘴角牵了牵。   -   马蹄声声,在都督府门前停下。   冬洪拉了拉缰绳,扬声道:“大人,到了。”   门帘微动,夜屿自车上下来。   都督府门口的守卫见到夜屿,立即行礼问安。   夜屿轻轻点头,径直踏入都督府。   其中一个守卫,忍不住扭过头,看了一眼,小声嘀咕:“大人提的……是酥心坊的点心?”   另一守卫“切”了一声,道:“怎么可能!你定是看花眼了……”   夜屿穿过中庭,一路向内院走去。   平日,樊叔都在门口或者中庭的路上迎他,但今日,却没有见到樊叔的影子。   夜屿忽然有些奇怪。   他问路过的家丁:“樊叔呢?”   家丁答道:“回大人,今日南苑设宴,樊总管亲自去那边准备了。”   夜屿长眉微挑。   冬洪站在他身后,眼中也有一丝讶异……这都督府落成这么久以来,还从未设过宴。   冬洪小声问道:“大人……是不是董姑娘……”   夜屿嘴角微动:“去看看。”   说罢,两人抬步,向南苑走去。   夜幕降临。   南苑外的石板小路,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幽。   走过石板小路,绕过古香古色的拱门,夜屿步入南苑中庭。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呆住了。   樊叔站在偏厅门口,高声指挥道:“将这些肉片端进去,等会儿大人要吃!”   家丁急忙应声,将推车上的盘子端下来,送入偏厅。   樊叔又抬起手,指着另外一个侍女道:“这肉要片得薄,这么厚的一定不好吃,退回后厨重新切!不然大人不爱吃!”   侍女连忙应声。   樊叔见一个家丁端着一盘炸馒头过来,连忙道:“这个是谁做的?不知道大人胃腹不好吗?头一次在家里吃饭就犯忌讳,做事不过脑子!”   家丁低着头,连连称是。   夜屿:“……”   樊叔数落完众人,一抬眸,看见夜屿的身影,立即乐悠悠地走了过来。   “大人今日这么早就回来啦?是回来用晚膳的吧 ?”樊叔笑容可掬,眼神里还带着点儿激动。   夜屿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樊叔一边引他往里走,一边道:“听说大人愿意回来用晚膳,大家伙都高兴坏了……董姑娘自中午开始,就在准备晚膳呢!”   夜屿面色微顿,看向樊叔,似有不悦:“她不是伤还没好吗?”   樊叔愣了下,连忙道:“大人放心,老奴没有让董姑娘动手,只是请她指点一二。”   夜屿这才收回目光。   樊叔积极地走在旁边:“大人,里面请。”   夜屿面色犹疑一瞬,还是踏入了偏厅。   偏厅之中,人也不少,两三个侍女正在摆盘,而舒甜带着添儿坐在一旁,两人面前放了一碗深黄色的酱料。   舒甜用小勺子,挑起一点酱料,送到添儿嘴边,温声道:“尝一尝?”   添儿小鼻子皱了皱,小心问道:“这是什么?”   舒甜笑道:“沙茶酱。”   添儿好奇地问:“什么是沙茶酱?”   舒甜莞尔,耐心解释道:“沙茶酱是一种咸鲜的酱料,里面不但有花生仁、白芝麻、鱼、虾米等食材,还有牛油、葱蒜等佐料,汇聚了多种不同的香味,非常适合用来佐牛肉火锅吃。”   添儿听了,也起了一丝兴趣,她轻轻舔了舔酱料,嘻嘻笑起来:“好香呀!添儿还想吃!”   舒甜抿唇一笑:“一会儿等涮肉的时候,我们再吃,不然就太咸了……”   添儿乖乖地点了点头。   夜屿轻咳一声。   舒甜闻声抬头,眉眼轻弯:“大人回来了?”   添儿见到夜屿,也十分兴奋地扑上来:“夜屿叔叔回来得正好,舒甜姐姐说今晚吃牛肉火锅!你快来呀!”   夜屿任由她拉着,走到桌前。   舒甜轻声:“大人辛苦了一天,净手用膳罢?”   夜屿面色微顿。   锅里的汤汁,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水雾缭绕,暖意袅袅。   舒甜笑容温婉地坐在他身边,将干净的帕子递给他。   夜屿眸中的清冷,被室内的热气熏得化了几分,他一声不响接过舒甜给的帕子,擦了擦手。   侍女接过用完的手帕。   舒甜又将碗筷摆到他面前。   “今夜我们吃岭南的牛肉火锅,口味清淡,温和滋补,很适合大人吃。”舒甜声音轻轻的,嘴角带着笑意。   她这话说得平淡,但在樊叔和秋茗等人眼中,却是惊讶不已。   樊叔和秋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这么多年,他们苦口婆心地劝了夜屿无数次,可他没有一次放在心上。   下午舒甜告诉他们夜屿会回来用晚膳时,他们还不信。   如今见夜屿坐到舒甜身边,仍然觉得像做梦一样。   樊叔怔然看着夜屿,只听见他缓缓道出一个字:“好。”   樊叔和秋茗,顿时目瞪口呆。   夜屿看了看面前的大锅,这场景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他一向对吃食没什么兴趣,之前下江南时,既然答应了她,那便多少吃一点。   回来之后,她不在,他便不吃了。   如今,面前这一桌子满满当当,眼前的人个个挂着笑意,他似乎又没有那么反感食物了。   舒甜拿起铁勺,轻轻搅动锅底。   锅底汤汁十分清澈,唯有几片简单的白萝卜飘在上面。   樊叔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汤里这样清,会不会味道太淡了?”   舒甜摇头,道:“岭南的牛肉火锅,讲究的便是‘大味至淡’,这汤底由牛骨汤和白萝卜组成,能更好地凸显肉质的鲜美。”   樊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道:“还是姑娘懂行!”   夜屿淡淡看了樊叔和秋茗一眼,道:“没有外人,你们坐下一起吃罢。”   樊叔一怔,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秋茗也有些受宠若惊,连声拒绝:“奴婢不敢,奴婢伺候大人和添儿小姐吃就行了。”   舒甜笑吟吟道:“火锅就是要人多,抢着吃才好吃,不知不觉,会吃得更多。”   一说到“吃得更多”,樊叔立即看了夜屿一眼,顿时改了主意。   “好好,那老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秋茗见樊叔不推辞了,便也忐忑地坐了下来。   舒甜温言道:“吃火锅,自己动手下菜,会更美味。”   说罢,她先端起一盘牛肉丸,一骨碌倒入了锅底里。   添儿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圆滚滚的牛肉丸变色了,立即问道:“可以吃了吗?”   舒甜笑道:“还早呢,牛肉丸不易熟,所以要先放下去煮,等浮起来,便能吃了。”   添儿满脸期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圆圆的牛肉丸。   舒甜又道:“这牛肉火锅的酱料,也很是讲究,我为大家做个示范。”   说罢,她指向桌上的几个小碟子,舒甜舀起一勺沙茶酱,道:“沙茶酱是必不可少的,与牛肉乃是绝配。”   沙茶酱缓缓注入碗中,看起来浓郁又粘稠。   然后,她又挑起一点芹菜珠,抖落到沙茶酱里。   清脆的芹菜,一旦沾染上沙茶酱,立即变得难舍难分。   舒甜又道:“芹菜珠和炸蒜蓉,放入沙茶酱中,可以增加清爽的口感,增香解腻。”   说罢,她将调好的酱料,放到添儿面前,道:“这是给你的。”   添儿高高兴兴地接过来,用开始用筷子蘸着酱吃。   樊叔和秋茗按照舒甜的搭配,一人拿起一个碗,也开始配料了。   夜屿眸色淡淡,眼前的瓷碗,仍然是空的。   忽然,面前的瓷碗,被一只纤细的手拿走,换上了一碗调好的酱料。   夜屿面色微顿,忽然抓住舒甜手腕。   舒甜诧异抬眸,看向夜屿。   夜屿垂眸,盯着她的手背——白皙的肌肤上,有一片通红的冻伤。   “何时能好?”夜屿出声问道,听不出太多情绪。   舒甜下意识道:“大夫说还得几日……不过是看着吓人,其实伤得不重。”   夜屿沉默一瞬,松开了手。   “不必帮我布菜了。”夜屿淡声道。   舒甜愣了愣,轻轻点头。   说话间,牛肉丸终于浮出水面,原本泛红的牛肉丸,被煮开之后,变成了肉褐色,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看着十分讨喜。   舒甜眉眼一弯:“煮好啦!”   添儿忙道:“我要吃!舒甜姐姐我要吃!”   舒甜自然而然伸手,去够漏勺,却忽然被人抢了先。   “我来。”   夜屿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众人微惊。   只见夜屿将漏勺握在手中,慢慢沉入水里,捞起一个牛肉丸,沥了沥汤汁,然后倒入添儿碗中。   添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用一根筷子,戳起牛肉丸,笑道:“你们看,牛肉丸变成糖葫芦了……哈哈哈哈……”   舒甜忍俊不禁,道:“把你的‘糖葫芦’放到酱汁里滚一滚吧。”   添儿用力地点点头,将牛肉丸放入沙茶酱里沾了沾,褐色的牛肉丸,沾染了黄黄的酱料,泛起油光。   添儿张开小嘴一咬——沙茶酱鲜中带咸,还带着隐约的甜味,别具一格。   牛肉丸韧劲十足,荤香弹牙,咬起来会发出“滋滋”的响声。   添儿嚼着牛肉丸,吃得津津有味。   舒甜见她吃得开心,笑着收回目光,忽然发现,自己碗中,也多了一个牛肉丸。   舒甜侧目,看了夜屿一眼。   只见他正微微低头,搅拌自己的酱料。   “多谢大人。”舒甜的声音轻轻软软,传到夜屿耳朵里。   夜屿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没有更多话语。   樊叔和秋茗面面相觑,只觉得眼前的大人……似乎不是他们记忆中的大人!?   夜屿抬眸,淡淡扫了樊叔和秋茗一眼,两人立即埋头吃菜。   樊叔笑了两声,道:“这沙茶酱里的炸蒜蓉,真是好吃……老奴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蒜蓉。”   舒甜道:“这炸蒜蓉吃着美味,做起来却不容易。需要将新鲜的大蒜,捣成蒜蓉,装到布袋里面,封口之后,在水中洗去粘液,挤掉水分。”   樊叔有些好奇:“这便好了?”   舒甜笑了笑:“自然没有,去掉水分的蒜蓉,还要被压得更细,在放入锅中,用清油煎炸,炸至淡黄色,方可将油沥干净,然后捞出来晾晒。”   樊叔皱了皱眉,道:“那确实有些复杂……不过,确实很香。”   舒甜点头,表示赞同,道:“而且,炸过蒜蓉的油,也保留了大蒜的香味,可以用来做别的菜,例如鱼、虾类……”   不仅樊叔听得认真,连秋茗也有些入迷了,她回忆道:“奴婢记得,小时候娘亲就用这样的油做过菜,特别鲜香。”   夜屿一言不发地听着。   舒甜的目光,轻柔地落到他身上:“大人也尝尝牛肉丸,好不好?”   夜屿无声点头,也给自己捞了一颗。   樊叔和秋茗,不由得屏住呼吸,一目不错地盯着他看。   夜屿没有注意他们的目光,这牛肉丸有些滑,对于他这种常年不用筷子的人来说,有些难度。   夜屿试了两次,才堪堪夹稳,将牛肉丸送到酱料里,转了一圈。   然后,薄唇轻启,缓慢地咬下一口牛肉丸。   牛肉丸肉质弹润,被牙齿一咬,内里渗出些许汤汁,鲜美至极。   外面裹着的沙茶酱,微咸中带着丝丝甜意,炸蒜蓉又香又酥,芹菜珠脆嫩无比,咀嚼起来吱吱作响。   “大人,好吃吗?”舒甜歪着头看他,神情有一丝俏皮。   夜屿淡笑一下:“好吃。”   樊叔和秋茗的下巴,惊讶地差点掉到了地上。   樊叔心头震动不已……难怪大人说米汤难喝……米汤和这牛肉火锅如何能比?   他忍不住开始检讨自己。   若是早些让大人尝试各种美食,也许他的胃疾早就好了!?   原来这些年,大人并非不愿吃东西……而是不愿吃难吃的东西!?   樊叔心中自问自答了无数遍,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但他知道一点,董姑娘会做美食,更会品鉴美食……若是有她在,说不定大人天天都能吃上饭!   秋茗也盯着舒甜和夜屿,思量了好一阵。   大人在用膳一事上,从不听劝。   老夫人清醒的时候劝过他,樊叔也劝过他,都于事无补。   但今日,他在董姑娘面前,几乎把所有的习惯都打破了。   也许董姑娘,真的能治好大人的胃疾呢?   秋茗神思悠悠,下意识对上樊叔的目光,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拍即合。   樊叔轻咳了下,道:“董姑娘,老奴方才看你的伤口,还红得厉害,可有什么不舒服?”   舒甜轻声道:“有点痒,但是按上去又有点儿疼……不过应该是正常的,多谢樊叔关心。”   秋茗蹙眉道:“冻伤不好根治,若是落下病根便麻烦了!董姑娘要多休息几日才是!”   樊叔继续接话:“就是啊,如果董姑娘回到后厨,日日要沾冷水,对伤口恢复不好!依老奴看,董姑娘应该再住上十天半个月才是……大人,您觉得呢?” 第84章 来去随心   偏厅里暖烘烘的。   火锅热气蒸腾,绵雾淡淡。   樊叔小心翼翼地盯着夜屿,等着他的回答。   添儿也嚷道:“夜屿叔叔,添儿也想舒甜姐姐多陪陪我嘛!”   夜屿垂眸,看了舒甜一眼,舒甜静静坐着,面上微微泛红,也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其他。   “来去随心便可。”   夜屿面无波澜,语调清清淡淡的。   舒甜怔了怔。   曾经他让她盯着玉娘时,也说过等玉娘的事情了了,任她来去随心。   舒甜会意一笑,抬眸,对上夜屿的视线。   她眉眼弯如明月,道:“既然如此……那舒甜就要多叨扰几日了,若是没有秋茗姑娘,只怕我洗漱都成问题了……”   这语气颇有几分俏皮,气氛轻松了不少。   舒甜心中明白,如果她带着一身伤回家,只怕会被母亲发现,无法解释,既然如此,索性过几日再走。   夜屿没说话。   他嘴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一下,然后,再捞起一颗牛肉丸,放到舒甜碗里。   舒甜娇娇俏俏地觑他一眼,低头吃东西。   冬洪也坐在一旁,他指了指桌上的肉片,问:“董姑娘,这些可要放入锅里?”   舒甜笑着答道:“要的,不过这牛肉火锅,涮肉的先后顺序,也是有讲究的,要根据肉片的部位和肥瘦来安排。”   众人有些好奇,夜屿的目光也落到舒甜身上,等她娓娓道来。   自江南一行之后,夜屿对食物的认知,也逐渐多了些。   食物和人一样,了解、接触过后才知道适不适合,夜屿对食物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每当听到她解说美食,反而会生出几分兴趣。   舒甜指着旁边的几盘肉,道:“庖丁解牛,不到三成的肉,能用于下火锅烫食,再加上那些能用于打肉丸的,至多也就五到六成,最好的肉,一般都在脖颈、背部,其次是肩胛骨、腹部,再次之就是臀部。”   添儿瞪大了眼,问:“臀部?牛的屁股也可以吃吗?”   舒甜面上红了红,突然不知如何解释了。   夜屿淡淡道:“添儿想尝?”   添儿一愣,连忙摆手:“不不,添儿不吃牛屁股……”   众人忍俊不禁。   舒甜轻咳了下,继续道:“脖颈处,最好的一块肉叫做脖仁,背脊则称为吊龙,肩胛上的肉叫匙肉,腹心的部分有些肥肉,称为肥胼,臀部则称为嫩肉。另外,胸口油和牛舌,口感也非常不错……我们涮肉的时候,要从瘦到肥,从外到内,这样不会一开始就陷入油腻。而且要将所有的肉都煮完,再下其他的菜进去。”   冬洪忍不住问道:“火锅不是穿插下菜吗?为何要先将肉全部涮完呢?”   舒甜解释道:“因为这锅底是牛骨清汤,原汤煮原味,是最好的,若是掺了别的菜,会影响后面煮肉的口感。”   冬洪恍然大悟。   樊叔乐呵呵道:“经董姑娘这么一说,老奴都有些等不及了。”   秋茗连忙起身,她看向这一桌子肉,实在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董姑娘,那先从哪种开始呢?”   舒甜想了想,指着旁边的盘子,道:“可以先从匙肉开始,瘦肉偏多,而且没有内脏的腥味。”   秋茗便将盘子端了起来,红彤彤的匙肉,被筷子一推,滑入锅里。   片刻后,舒甜开口道:“好啦!可以捞上来了!”   众人一愣,秋茗连忙动手,将所有的肉都捞了起来,疑惑道:“这就好了吗?”   舒甜点头,道:“匙肉鲜美,劲道中带着一点脆,沸汤涮煮的话,片刻就好了……大约从一数到八。”   秋茗讶异了一瞬,看了一眼漏勺中的匙肉,确实已经变色了。   樊叔也有些意外,道:“这涮牛肉的火候,居然要掌握得如此精准吗?”   舒甜点头:“确实,而且不同的部位,涮的时间长短,也不一样。”顿了顿,她道:“脖仁约莫数到四、吊龙约莫数到六,就可以了。”   说罢,舒甜伸手,夹起一块涮好的匙肉,放到添儿碗中:“添儿尝尝看。”   添儿喜笑颜开地夹起来,将肉放到沙茶酱里滚了滚,然后,嘟起小嘴吹了吹,一股脑塞进口里。   匙肉肉质紧实,嚼起来十分有劲,沙茶酱咸鲜的滋味,一点一点渗透到匙肉的肌理中,就着肉片,传递到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添儿眼睛瞪大,欢呼起来:“好吃好吃!添儿还要吃肉肉!”   众人都笑了起来。   匙肉看起来满满一盘,可煮完之后,却缩了不少,众人一分食,很快便没了。   秋茗在舒甜的提醒下,又下来一盘吊龙。   添儿的眼睛眨也不眨,大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好了好了!秋茗快点儿捞起来!”   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秋茗,秋茗又要放肉,又要捞肉,有些手忙脚乱,舒甜便为她夹了几块吊龙。   “多谢董姑娘……”秋茗有些感动,她伺候人惯了,却很少得到体贴的关心。   秋茗嘴角洋溢着笑,她夹起一片吊龙,看了看,这吊龙的肉,要稍微厚一些,被煮过之后,看起来有些敦实,她夹起来,没有沾酱料,而是直接送入口中。   吊龙融合了汤底的鲜味,透着淡淡的荤香,能吃出肉质上丝丝纹理,还能品出若有似无的微甘。   秋茗心头震动,她喃喃:“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   舒甜笑了笑,道:“优质的食材,往往用简单的烹调方式,更能突出它的鲜美。”顿了顿,她又道:“不过牛肉价贵,我以前和爹爹开饭馆时,能食用得起牛肉的食客,不过十之一二,大部分都是慕名而来的老饕,就好这一口。”   樊叔笑眯眯道:“董姑娘还开过饭馆啊?真是能干!”   舒甜腼腆一笑:“樊叔过奖了。”   樊叔又道:“若是老奴也像董姑娘一样,懂得这么多就好了!我们大人也不至于胃疾久久不愈……日后,在大人的饮食上,老奴还要多向董姑娘请教才是!”   舒甜讶异一瞬,抿唇点了点头。   众人一边聊天,一边吃肉,很快,牛肉便消耗得差不多了。   添儿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朗声道:“添儿吃饱了!肚子圆圆了!”   樊叔看了添儿一眼,提醒道:“添儿小姐,除了牛肉,您应该再多吃些蔬菜。”   添儿小嘴一撅,道:“可是添儿不喜欢吃蔬菜!”   樊叔有些为难,语气变得苦口婆心:“添儿小姐,不吃蔬菜对身体不好……”   秋茗也劝说起来:“是啊,就吃一口,好不好?”   连夜屿的目光,都投到了添儿身上。   他平日里很少管这些琐事,但只要对添儿好的,他仍然十分关注。   舒甜看了看锅里,锅底的汤逐渐浓郁起来,她夹起两簇菜心,放到其中烫煮。   “添儿想不想吃‘小树苗’?”舒甜温柔地问。   添儿不理众人,反而好奇地看了锅里一眼:“哪里有小树苗?”   舒甜指了指飘在里面的菜心,道:“这就是,等煮好了,它会变得绿油油的,像一棵小树一样。”   舒甜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菜心,继续道:“吃完了‘小树苗’,添儿就能长得高高的,亭亭玉立,漂亮极了!”   添儿眼珠一转:“添儿吃了‘小树苗’,也会像舒甜姐姐一样漂亮吗?”   舒甜愣了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会的。”   夜屿的声音,自舒甜身旁响起。   说罢,他默默伸手,夹起一簇煮好的菜心,放到添儿碗中。   舒甜坐在夜屿和添儿中间,他布菜之时,微微靠近她几分,衣襟上透出淡淡的药香。   添儿眉开眼笑,连声道:“太好了,添儿也要像舒甜姐姐一样漂亮!”   舒甜红着脸,拿起手帕,为她擦了擦嘴角的酱汁。   添儿冲舒甜一笑,张口,啃下菜心。   菜心被牛骨汤煮过之后,带了些许荤香。   菜茎脆生生的,菜叶十分幼嫩,吃着吃着,还能尝出一点菜心独有的甜味。   添儿嚼得嘎吱嘎吱响。   舒甜见添儿吃得津津有味,莞尔一笑:“添儿,‘小树苗’好不好吃?”   添儿嘴里咬着菜心,连忙点头。   舒甜便夹起余下一根,又放到她碗里。   “舒甜姐姐再给添儿一颗‘小树苗’吧!”   舒甜语气柔柔的,似宠似哄。   添儿咧嘴一笑,吭哧吭哧地吃完了菜心。   樊叔眸光一亮,原来董姑娘不但能劝大人用膳,还能将添儿小姐收得服服帖帖!?若是她能日日在府中,自己再也不用腆着老腰,满院子追添儿小姐吃青菜了!   这哄人的能力,实在让他望尘莫及。   添儿吃完了菜心,便坐不住了,嚷道:“舒甜姐姐,添儿想下来玩。”   她吃得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全是欢快的笑意。   舒甜帮她理了理衣襟,再次擦了擦嘴,笑道:“下来罢。”   添儿这才乖乖地跳下了椅子。   其他人还在继续用膳。   添儿平日都吃得慢,总被催促,今日好不容易吃得快了些,骄傲感油然而生。   添儿下椅子,却没有出偏厅,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夜屿身边,嘱咐道:“夜屿叔叔,你也要多吃些肉肉和蔬菜,不然会长不高!”   众人忍不住笑起来。   冬洪忍不住道:“大人已经够高了……”   添儿见自己的话头被驳了,又道:“那……那不吃东西,会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抱不动舒甜姐姐……”   夜屿:“……”   舒甜面色一顿,顿时面红如血,低声道:“添儿……别、别乱说……”   他回府之后……什么时候抱她了!?   添儿眨眨眼,道:“添儿没有乱说,前几日早上,是夜屿叔叔把舒甜姐姐抱回来的。” 第85章 龙须酥,爱心饭团   偏厅之中,时间凝固了一瞬。   忽然鸦雀无声。   夜屿放下筷子,缓缓站起。   他轻咳了下,道:“你们慢用。”   说罢,便抬步准备离去。   添儿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夜屿叔叔怎么说走就走……”顿了顿,她忽然瞥见夜屿座椅旁的油纸包,登时眼前一亮。   “夜屿叔叔,这是什么?”   夜屿愣了愣,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还未出声,油纸包便被添儿眼疾手快地拿走了。   添儿小手一拉绳子,顿时“哇”地叫了出来:“是点心!”   夜屿面色微僵。   樊叔神情震动:大人……居然带了一包点心回来?大人爱吃点心?以后要不要日日做点心?可上次自己买酥心坊的点心,大人不是还很嫌弃吗?   秋茗也有些疑惑:若她没看错的话,那可是酥心坊的龙须酥啊!大人是哪里得来的?是买给谁的?   添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满脸惊喜:“夜屿叔叔,添儿可以吃吗?”   夜屿淡淡应了声,道:“你……你们都尝尝罢,听说不错。”   冬洪笑了笑,道:“大人为了买这份龙须酥,可是将好些人都吓跑了……得来不易呢!”   舒甜有些诧异:“吓跑?”   夜屿瞥了冬洪一眼,冬洪面色微变。   “没……没什么……呵呵呵,董姑娘快尝尝!”   添儿拿起一块龙须酥,递到舒甜面前,道:“添儿喜欢舒甜姐姐,舒甜姐姐先吃!”   舒甜笑起来:“添儿也吃。”   两人一人拿了一块龙须酥在手中。   龙须酥小小一块,约莫两指宽一块,表层千丝万缕,绵绵不绝。   舒甜将龙须酥轻轻送入口中,糯米粉软中带甜,有些黏口,糖丝有些许韧劲,轻轻一嚼,酥香可口,甜蜜又纠缠,风味独特。   “好吃么?”   这语气微冷,让舒甜有些意外。   她抬眸一看,见夜屿还没走,正站在门口,定定看着自己。   舒甜愣了愣……他居然在问自己。   周围人的目光,一会儿落到夜屿面上,一会儿看向舒甜,简直忙得不行。   舒甜怔然看着夜屿,勾起唇角。   她轻轻道:“好吃……大人挑得很好。”   夜屿面无波澜,眼神却微微涌动一下,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舒甜的龙须酥融化在口中,甜丝丝的。   -   都督府一片祥和,但东厂却无法平静。   冯丙独自坐在房内,面色阴郁。   玉娘虽然没用,但好歹是他亲手塞进锦衣卫指挥司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手里有一个精巧的盒子,盒子里装了半盒话梅。   他神思悠悠,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盒盖,“哒”地一声打开,又盖上,乐此不疲。   他正在为此事气恼,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冯公公……”   冯丙有些不悦,出声道:“没事别来烦咱家!”   外面的人顿了顿,小声道:“厂公回来了,说要见冯公公。”   冯丙面色微变,他立马坐直了身子,又将小盒子一把扣上,沉声道:“咱家马上就过去。”   片刻后,冯丙便出了门,他跟着小太监,一路走到东厂内院的书房。   书房里灯火幽幽,有人影闪动。   冯丙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道:“冯丙求见厂公。”   一个又细又冷的声音响起:“进来。”   冯丙面上有些忐忑,还有细微的期待。   他推开房门,顿时一愣。   另外一位东厂掌班——佟黎,已经在里面了。   佟黎是冯丙的死对头,两人见面不到三句话,必然要吵起来。   “你怎么在这?”冯丙没好气道。   佟黎笑了笑,道:“冯公公怎么来得这样晚。”   冯丙心中不愉,但当着冯韩的面,也不好表现出来。   冯丙没理会佟黎,转而向主座上的人躬身行礼。   “冯丙参见厂公。”   主座上的人一动不动。   他的年纪只有五十不到,但看起来却有些老态龙钟之相,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   半晌,冯韩开口:“免礼。”   冯丙直起身,目光探向冯韩,隐隐有几分高兴。   冯韩也勾了勾唇,眼中却没什么笑意,道:“咱家没在的这段日子,东厂的情况如何?”   冯丙面色微顿,正要开口,却被佟黎抢了先:“回厂公,奴才所辖范围,一切如常。”   冯丙敛了敛神,脸色暗了几分,道:“奴才有罪。”   冯韩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何罪之有?”   冯丙抿了抿唇,道:“奴才的眼线,被拔了。”   冯韩眸色加深,冷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玉娘的事,咱家已经知道了。”   冯丙面色微僵。   “咱家早就说过,让你不要轻举妄动,玉娘经验浅薄,就算放到锦衣卫指挥司也是无用,你偏偏不听……如今,你说怎么办吧?”   冯韩的语气乍一听是漫不经心,实际上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寒冷又尖利。   冯丙抿唇一瞬,道:“奴才的事办砸了,依照东厂的规矩,明日去领八十大板。”   冯韩抬眼,看了他一瞬,轻笑起来:“还算老实。”   一旁的佟黎缓声道:“厂公,冯公公这次行动,也是为了咱们东厂,八十大板会不会太重了?”   此言一出,冯丙眉目一拧:“关你屁事?老子就要领足八十下!”   佟黎干笑了声,似乎毫不意外。   他出声求情,本来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冯韩眉弓挑了挑,出声道:“罢了,佟黎先退下,咱家有话要问冯丙。”   佟黎识趣地退出了房门。   冯韩缓缓起身。   他身子微胖,整个人看起来行动缓慢,若是不知道的,只怕会把他当成寻常老人,丝毫看不出身怀绝世武功。   冯韩一步一步,走到冯丙面前,低声问道:“这段时日,可有回去看你母亲?”   冯丙面色一凝,迟疑了片刻,摇头。   冯韩瞥他一眼,似有不悦。   “明日去看看她罢。”冯韩不冷不热地说道。   冯丙闷声答应:“是,厂公。”   冯韩目光落到他身上,道:“不是说了,没人的时候,唤咱家叔父吗?”   冯丙面色缓了缓,低声:“叔父……”   冯韩凝视冯丙,开口道:“你下江南了?”   冯丙讶异抬眸,道:“叔父如何知道?”   冯韩轻笑了声,道:“想瞒着咱家,你还嫩了点。”   冯丙抿唇不语。   冯韩又道:“是佟黎告诉咱家的。”   冯丙面色微变,抬眸问道:“他?”   冯韩点头。   顿了顿,冯丙怒斥道:“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冯韩笑了笑,幽幽道:“这世上的人,哪里用得着分好坏……分成败便足够了。”   冯丙嘴角轻抿,微微颔首。   冯韩看他一眼,继续方才的话题:“你跟着锦衣卫下江南,可有什么发现?”   冯丙面有愧色,低声道:“侄儿没用,跟到一半……就跟丢了。那夜屿诡计多端,他不但在京城的锦衣卫指挥司中故弄玄虚,还在下江南的路上玩了一招金蝉脱壳,我……”   冯丙面色难看,实在是无颜再说下去。   冯韩凝眸看他,忽然笑起来:“无妨……”他语气有几分轻松:“叔父将你接来,本来就不想让你涉险,你在东厂好好待着便是,不必理会那些人。”   冯丙皱眉,道:“可是我也想帮帮叔父……”   冯韩笑意收敛几分:“不需要,你只需听叔父的就好……看好你下面的人,不要出乱子就行了……锦衣卫指挥司那边,叔父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他眼眸深邃,似笑非笑,谁也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冯丙眼中有一丝不甘。   但此事争执多次无果,他便只能低头道:“是……侄儿退下了。”   冯韩点点头,看着冯丙退出房门,眼神带着一丝复杂。   冯丙离开书房,踱步回自己的住处。   凉风习习,吹得人十分清醒。   他其实非常困惑冯韩对他的态度。   冯丙从十二岁开始,便跟在冯韩身边,算是他一手带大的,冯韩有什么好事,都优先紧着他。   前两年,更是提拔他做了东厂掌班。   外人皆道,冯韩对冯丙青眼有加,十分眷顾,可冯丙知道,但凡涉及重要的事件,冯韩都不允许他参与。   就连将玉娘从皇宫换到锦衣卫指挥司,都是他向冯韩请示再三,才被允准的。   没想到还是办砸了。   冯丙心情有些低落,他默默仰起头,今夜一丝星光也无。   -   舒甜的伤好得很快。   她这几日住在都督府,每一一早,添儿便兴高采烈地过来找她玩。   添儿虽然年纪小,但每天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她噔噔瞪跑到舒甜门前,踮起脚敲门——   “舒甜姐姐!舒甜姐姐!你起来了吗?”   舒甜正在梳洗,听到添儿的声音,眉眼一弯:“添儿,进来罢。”   添儿应声,一把推开了房门,与平时不同的是,她后面还跟着两名侍女。   两名侍女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低眉顺目地进来。   其中一个道:“董姑娘,这些是樊总管为您准备的,还请笑纳。”   舒甜一愣,她站起来看了看。   一个托盘里,放着两套精美的绣花夹袄襦裙,另一个托盘里,摆着些许精致的头面、钗环首饰。   她问秋茗:“樊叔这是?”   秋茗笑起来:“昨日樊叔便说,董姑娘穿得太单薄了,当心再冻着,于是便帮您裁了两身衣裳。”顿了顿,她又指着那些首饰道:“姑娘貌若天仙,若是戴上这些,定会更加添彩。”   舒甜连忙摆手,道:“我住在这里几日,已经十分叨扰了,不能再要你们的东西。”   这几日她也闲得很,除了每日和樊叔、秋茗商量一下晚膳做些什么,其他的时间,几乎都在休息和陪添儿玩。   秋茗连忙劝道:“董姑娘受了伤,本来应该好好休养,但每日还要安排大人的膳食……实在是辛苦了。”顿了顿,她继续道:“这本来是樊叔和奴婢的差事,多亏了董姑娘才办好,若是董姑娘不接受,只怕我们心里要过意不去了。”   舒甜面色为难。   添儿也奔过来,拉着她的袖子道:“舒甜姐姐,添儿想看你穿新裙子!”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跑到侍女身边,抱了一套月白色的绣花襦裙过来:“舒甜姐姐,穿这个!这个漂亮!”   舒甜哭笑不得。   秋茗顺势接过,笑道:“董姑娘,奴婢伺候您更衣罢……”   说罢,秋茗和添儿两人,便不由分说,动手帮舒甜更衣梳头。   舒甜:“……”   半个时辰后。   添儿的眼睛瞪得浑圆,惊呼一声:“舒甜姐姐真美!”   舒甜方才只得乖乖坐着,任由秋茗摆弄,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秋茗笑着拿来铜镜,递给舒甜:“董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舒甜接过铜镜一看,愣了愣。   铜镜中的人,肤白胜雪,美目流转,双颊染醉,红唇欲滴。   秋茗手巧,将满头青丝梳成了温婉的堕马髻,别上一根玉兰花枝步摇,明艳无方。   月白的襦裙淡淡闪着绸缎光泽,仿若春晖凝堂。   秋茗眼神满意,道:“董姑娘果然容色无双。”   舒甜腼腆一笑,道:“有劳你了。”   添儿迫不及待地拉起舒甜的手,满脸期待:“舒甜姐姐,今日我们吃什么呢?”   自从舒甜能下床走动,添儿便每日缠着她,连早膳也要喝她一起吃。   舒甜思索一瞬,道:“我们今日来做蔬菜饭团好不好?”   添儿好奇问道:“什么是蔬菜饭团?”   舒甜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在米饭里加入不同的食材,然后捏成像小球一样,可以用手拿着吃噢!”   添儿惊讶一瞬,道:“米饭还能做得像小球吗?”   舒甜笑着点头。   秋茗下意识看了舒甜一眼。   昨日她还在说添儿小姐不爱吃米饭,又不爱吃青菜,有些担忧。   而今日,舒甜便开始带着添儿小姐做蔬菜饭团了……可见,董姑娘足够用心。   秋茗敛了敛神,笑道:“奴婢也来帮忙!”   说罢,秋茗便忙让人准备去了。   -   都督府南苑的厨房不大,但好在案板宽敞。   秋茗让侍女将所有的食材都备好,一一端了上来。   “董姑娘,您看看这米饭可行?”秋茗做事一向认真,舒甜请她准备米饭,她便准备了满满一锅。   舒甜走上前,看了看铁锅里的米饭,米粉颗颗饱满莹润,才蒸熟不久,还冒着热气。   舒甜点点头,笑道:“很好,多谢秋茗。”   其实舒甜也没有做过孩子吃的饭团,她只能凭着感觉试一试。   添儿站在一旁,小眉头皱起来:“怎么是白米饭……添儿不喜欢吃米饭。”   舒甜笑了笑:“那添儿喜欢吃什么呢?”   添儿想了想,道:“添儿喜欢吃肉肉、喜欢吃糖葫芦、蜜饯、芝麻饼……”   舒甜伸手戳了戳她的小脸蛋,道:“这些全是零嘴,难怪你吃不下饭。”   添儿小声嘟囔道:“添儿就是不喜欢吃米饭嘛……”   舒甜不以为意,笑道:“那咱们不吃米饭,只吃饭团,好不好?”   秋茗听了,忍不住想笑。   添儿想了想,道:“行,我尝尝!”   舒甜道:“添儿和舒甜姐姐一起来做吧!”说罢,她便牵着添儿去洗手。   添儿小手白嫩,舒甜仔仔细细帮她洗完,然后再自己洗。   白玉般的手指上,仍然有些微微发红,要等冻伤彻底消除,恐怕还要一段时日。   舒甜帮添儿和自己净了手,便拉着她到案板前面。   舒甜拿起一把菜刀,将蒸熟的胡萝卜拿过来,切成胡萝卜片。   橙红色的胡萝卜,一片接一片地卧倒,添儿看得直乐。   舒甜又将胡萝卜片码放整齐,然后开始切成极小的萝卜丁。   添儿站在旁边,问道一股淡淡的胡萝卜甜味,道:“闻起来甜甜的。”   舒甜看了她一眼,道:“胡萝卜吃起来明目,添儿多吃胡萝卜,眼睛就能看得很远很远噢!”   添儿一脸惊讶:“真的吗?能看到都督府外面吗?”   舒甜笑了笑:“那倒是不能。”   添儿有些失落,忽然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添儿还可以能看到外面呢……真可惜……”   舒甜愣了下:“添儿平日不去外面玩吗?”   添儿如今还正是贪玩的时候,应该时常在外面活动才对。   添儿摇摇头,道:“樊叔不让添儿出去……添儿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过了。”   说罢,整个小脑袋都耷拉了下来。   舒甜有些疑惑,她把目光投向秋茗,秋茗低声道:“董姑娘有所不知……大人身份特殊,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都督府,我们不让添儿小姐出去,也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毕竟,整个都督府,就这么一个孩子。”   舒甜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舒甜俯下身来,冲添儿一笑:“添儿,以后舒甜姐姐有空,就来找你玩,好不好?”   添儿听了,立马抬头,眼睛里透出光来:“真的?”   舒甜微笑:“当然。”   添儿雀跃不已,道:“舒甜姐姐最好啦!”   舒甜抿唇笑了笑,继续摆弄手中的食材。   这饭团做起来,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胡萝卜碎、黄瓜碎、肉末早就准备好了,放在一旁备用。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食材和米饭混合在一起。   舒甜将米饭倒入一个大瓷碗中,用勺子将米饭打散。   秋茗按照她的要求,在米饭之中,加入了些许糯米,以至于这米饭的粘稠程度,相较于纯大米会更高。   然后,舒甜将胡萝卜碎、熟肉糜、黄瓜丁一起倒了进去。   花花绿绿的食材铺在米饭上,看起来十分鲜艳。   仿佛冰雪还未消融,便已草长莺飞,花团锦簇。   添儿既不喜欢米饭,又不喜欢蔬菜,但看到舒甜将所有的食材堆在一起,还是忍不住扒在案板边上,继续看着。   舒甜道:“来,舒甜姐姐教你做饭团。”   说罢,她用勺子将所有的食材搅匀,“冰雪”和“花草”顿时混合到了一起,五彩斑斓。   舒甜在手中扑了一块软软半湿纱布,舀起一勺掺杂了蔬菜、肉糜的米饭,放到手中。   然后,用湿布盖住,两只手包住米饭,用力压了压。   舒甜看着添儿,笑道:“添儿猜猜,米饭会变成什么样子?”   添儿想了想:“小球?”   舒甜摊开手心,揭掉湿布。   添儿惊呼出声:“呀!真的是一颗小球!”她伸手想去抓,舒甜却收回了饭团,笑道:“添儿可以自己做呀!”   添儿点点头,于是也学着舒甜的样子,做起了饭团。   但添儿手上没有力气,需得舒甜帮她将饭团按紧,才不会散。   秋茗在一旁帮她们摆饭团,笑道:“这饭团真好看。”   舒甜笑了笑,道:“可惜没有模具,不然我们还可以做出更多的形状来。”   添儿好奇问道:“还能做什么形状呢?”   舒甜想了想,答道:“可以捏成爱心的形状、水滴的形状、也可以加上黑豆,做成小熊,或者小狗……”   添儿一听,立即道:“舒甜姐姐,添儿想要一个爱心,还有一个小水滴饭团!”   舒甜偏头一笑:“我试试。”   说罢,她将捏好的饭团,上半部分微微分开,一边拧出一个小垛儿,下面又弄出一个小尖尖。   舒甜挑了挑眉:“舒甜姐姐尽力了,若是再捏,只怕要散架了。”   添儿嘻嘻一笑:“没关系,已经很像了。”   舒甜又带着添儿做了几个饭团,一排胖墩墩的饭团躺在大碗里,看起来十分可爱。   饭团捏好之后,舒甜便用平锅烧油,将饭团放到里面,小火慢煎。   五彩的饭团,和油接触之后,便发出“滋滋”的响声,香气四溢。   舒甜取来酱料,用刷子小心翼翼地刷了上去,饭团一点没散,变得更加金黄诱人。   这酱料里放了酱油、香油和白糖等调料,口味不算太重,但十分丰富。   舒甜将煎好的几个饭团盛了出来,递到添儿面前。   添儿早就忘记了眼前的饭团,是由她讨厌的米饭和蔬菜组成的,小鼻子凑近盘子,一个劲儿地闻着。   添儿眨巴眨巴眼睛,问:“舒甜姐姐,可以吃了吗?”   舒甜温婉一笑:“现在还很烫,要稍微等等。”   她今日上了妆,云鬓花颜,潋滟生光,轻轻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舒甜说完,眸光微顿。   厨房门口,出现暗红色的衣角,她目光上移,对上夜屿清冷的视线。   舒甜愣了愣:“大人怎么过来了?”   夜屿穿戴整齐,还配上了绣春刀。   平日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去锦衣卫指挥司了。   夜屿凝视她一瞬,眼眸波动。   片刻后,他开口:“樊叔说……你为我做了早膳?” 第86章 盲盒   夜屿语气淡淡,眼睛却一目不错地看着舒甜。   樊叔站在夜屿身后,目光越过他,也看向舒甜,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就知道,董姑娘平日里不施粉黛看着都光彩照人,若是打扮起来,一定艳压群芳!   舒甜身着一袭月白的对襟绣花襦裙,满头乌发,挽成黑鸦鸦的堕马髻,插着一朵雅致的玉兰步摇。   眉眼皎若明月,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舒甜淡笑一下:“大人和我们一起用早膳罢?”   她没想到他会过来,原本他们只约好,每日一起用晚膳的。   夜屿收回目光,淡声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不必费心为我准备早膳。”   此言一出,樊叔和秋茗,顿时面色一僵。   舒甜不以为意,道:“无妨,我本来也要为添儿准备早膳。”   添儿点点头,道:“夜屿叔叔,舒甜姐姐做的早膳可好吃啦!”顿了顿,她过去拉夜屿的手,道:“你看看,舒甜姐姐方才给我做了小水滴饭团、小心心饭团、还有小球饭团……”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大盘子中确实装了不少形状各异的饭团,看起来颜色丰富,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夜屿叔叔还有事,要去锦衣卫指挥司了。”夜屿轻轻摸了摸添儿的头。   添儿只得乖乖放开他,有点儿不高兴。   夜屿转身要走,舒甜却忽然出声:“大人。”   夜屿身形微滞,回眸一看,只见舒甜将两个饭团铲起来,放到一个干净的食盒中,然后施施然走来,递给夜屿。   “大人,多少吃一些罢……今日还要忙一整天呢。”   舒甜知道,夜屿在外面是不用膳的,一日顶多一顿。   夜屿长眉微动,他并没有日日用早膳的习惯,正想拒绝,可他忽然瞥见舒甜手上的红色冻伤印记,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他伸手接过,低声:“多谢。”   舒甜抿唇一笑:“大人慢走。”   夜屿看了她一眼,转身迈步离开。   樊叔急忙跟着夜屿而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舒甜一眼,一脸激动地为她竖起了大拇指。   舒甜:“……”   夜屿走了,添儿终于可以安心地吃饭团了。   舒甜还在煎好的饭团上,洒了些许白芝麻增香。   添儿伸出小手,拿起一个小小的饭团,送入口中,轻轻一咬。   饭团绵软地分裂开来。   胡萝卜清甜,黄瓜爽口,肉末荤香,而米饭软软糯糯,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酱香。   添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叹道:“好吃!”   舒甜也笑起来,道:“这就是米饭和蔬菜、肉一起做的噢,添儿喜欢吃吗?”   添儿点点头,道:“喜欢吃!甜甜咸咸的,很好吃!”   舒甜抬眸,看向秋茗,道:“孩子对于食物的喜好,其实还没有成型,他们更多时候,是在意食物的形式和味道,下次若遇上添儿不吃的菜,我们也可以换种做法试试。”   秋茗连忙应声,笑道:“多谢董姑娘,奴婢记下了。”   -   马蹄声声。   冬洪驾着马车,自都督府出发,一路向锦衣卫指挥司而去。   一路上,他总觉得闻到了一股香味,但看看两边的街道,小摊小贩还没完全出来,似乎并没有什么食物。   车厢内,夜屿静静坐着。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食盒……这食盒与他之前常用的那个,有所不同。   樊叔总是为他准备一碗汤药,一碗米浆。   不打开看,他都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自然也生不起半分兴趣了。   而今日这食盒很是小巧,甚至可以拿在手中把玩。   夜屿动了动手指,打开食盒。   食盒之中,躺着两个香喷喷的饭团。   一个是圆圆的球形,另外一个是添儿说的“小心心”形。   夜屿凝视饭团一瞬,有些疑惑。   心原来是这种形状么?她怎么会知道的?   夜屿出神了一会儿。   顿了顿,他目光回到饭团之上。   他本来并不想拿的……可看到她一脸笑意,还有手上的冻伤,他就有些不忍拒绝。   不知不觉中,夜屿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拒绝过她。   除了第一次。   她总是将他的胃疾挂在嘴边,为他准备的,也都是他能吃的食物。   从一开始吃东西很不适应,再到慢慢能接受,甚至能对味道品鉴一二……连夜屿自己也没有想到。   胃疾……白神医早就说过,几乎不可能根治。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他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只在乎想做的事情,能不能做完。   至于他自己……怎么样都没关系。   夜屿心思沉了几分,默默盖上了食盒的盖子。   -   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中,大多数人已经到了。   如今天气寒冷,连尹忠玉都有些起不来了,他今日没有来得及吃米粉,于是便跟廖师傅要了一个煎饼果子,带来衙门,打算在晨会前吃完。   其余几人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于是,整个衙门里,便响起了一片“嘎吱嘎吱”的声音。   尹忠玉一边吃着煎饼果子,一边问道:“夜屿大人今日怎么还没来?”   吴鸣吞下自己的煎饼果子,道:“大人这几日事忙,还要照看董姑娘,只怕会来得晚些。”   尹忠玉瞪大了眼:“夜屿大人……照顾董姑娘!?”   他声音不小,此言一出,其他人纷纷看了过来。   吴鸣轻咳一声,连忙解释道:“董姑娘冻伤了,如今在都督府休养而已……你别胡说……就算要胡说,也不许说是我说的!”   尹忠玉嘿嘿一笑:“明白了。”   此时,吴佥事也到了,与众人打了个招呼。   “对了,快到年底了,如今各个部分都在准备年底的述职,咱们也要准备起来了。”   吴佥事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一丝幽怨。   吴佥事:“……”   说是述职,其实不仅仅只是谈公务。   按照朝廷的惯例,官员们的述职会过后,还要在一起用膳、聚会等。   以此来增进各个部分的联络与情感。   但锦衣卫指挥司,一向不按惯例行事。   锦衣卫遍布五湖四海,光是在京城的分部,就有好几处,赶回来述职的,都是总旗及以上的,少说也有一百多人。   每次述职完,都到了晚上,但锦衣卫指挥司都没有好好安排过晚宴。   原因很简单:锦衣卫指挥使不参加,再加上饭堂的招待能力有限,每次都吃得味同嚼蜡。   到了去年,甚至有不少锦衣卫开完述职会,就直接离开了,一点也不想在锦衣卫指挥司多待,生怕被留饭。   所以方才众人听说要开述职会,便都十分郁闷。   吴佥事也有些无奈,道:“你们这也不能怪我啊……今年也许能好些呢?毕竟大人如今可以吃些东西了……”   话音未落,他眼见着一个暗红色的身影走来,立即起身:“大人。”   尹忠玉和吴鸣也急忙放下自己的煎饼果子,拱手行礼:“大人。”   夜屿扫了他们一眼,问:“方才在聊什么?”   吴佥事低声道:“方才我们在聊述职会的事……今年的述职会,大人还打算在总部开吗?”   不少组织的述职会,会挑选风景优美的地方,顺便吃喝玩了一把。   夜屿:“开会本就应该在总部。”   众人郑重点头。   吴佥事又道:“不过这两年锦衣卫扩张速度太快,今年回来述职的人选,只怕有两百人左右了……也不知道咱们的饭堂,能不能扛得住。”   夜屿面色微顿,道:“此事还早。”   吴佥事笑了笑,道:“也是。”   夜屿走到桌案旁,将一物放在了桌上。   尹忠玉伸长了脖子一看,立即冲吴鸣挤眉弄眼:“那是个食盒!”   吴鸣愣了愣,也好奇看去:“果真!”   吴佥事也瞄到了食盒,他干笑了两声:“大人……董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夜屿打开卷轴,道:“好一些了。”   他目光落到食盒上……都能下厨了,应该是快好全了罢。   尹忠玉听了夜屿的话,露出笑容:“等董姑娘回来就好了,之前还听她说要研制新的吃食呢!她不在,其他人都是照搬……”   夜屿面色顿了顿,沉默不语。   众人一直忙到了晌午。   尹忠玉饭量大,早上一个煎饼果子,根本填不满他的胃口。   吴鸣瞥了他一眼,道:“你一上午干什么了?就这么饿?”   尹忠玉疑惑:“你难道不饿么?”   吴鸣得意一笑:“我在家时,吃了些夫人做的,到饭堂之后,又拿了个煎饼果子……所以还好。”   尹忠玉嫌弃地瞪了他一眼,道:“嫂夫人快临盆了吧?居然还让她下厨!”   吴鸣忙道:“我也说了让她歇着……但是她歇不住啊……”   他想起妻子,就忍不住露出笑容。   尹忠玉撇撇嘴,道:“罢了罢了……不说你了!”顿了顿,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食盒,道:“你猜猜,大人的食盒里,装的是什么?”   吴鸣愣了愣,向窗外看了一眼。   夜屿和吴佥事正在外面谈事,并没有注意到里面,如今这房内,只有他和尹忠玉两人。   吴鸣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肯定是董姑娘做的。”   若是樊叔送来的,只怕夜屿大人连拿都不愿拿。   尹忠玉冲吴鸣挑了挑眉,道:“我猜是包子……董姑娘最会做包子了!”   吴鸣蹙眉:“包子?可是夜屿大人有胃疾,董姑娘应该会优先考虑粥食罢?”   尹忠玉笑了声,眨眨眼道:“吴鸣,要不咱们俩打个赌……谁输了,就给对方五两银子!”   吴鸣看他一眼,问道:“如果都没有猜中呢?”   尹忠玉答道:“那就不给呗!”   吴鸣觉得有理,但他总觉得,让夜屿大人知道他们在打赌,似乎不太好。   吴鸣道:“你要如何得知那食盒里到底是什么?”   尹忠玉道:“去看看不就行了!”   吴鸣大惊:“你疯了?还不如直接问大人呢!”   尹忠玉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这就不懂了,咱们若是问,大人一定觉得我们想吃,说不定自己不吃,直接让给我们了。”   吴鸣想了想,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但尹忠玉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   尹忠玉看他一眼:“你敢不敢去揭开盖子看看!?”   吴鸣不假思索,干脆答道:“我不去。”   尹忠玉:“……”   吴鸣睨他一眼:“你去?”   尹忠玉哼了一声,道:“我去就我去!偷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   他瞄了一眼窗外,夜屿还静静立着。   接着,尹忠玉便轻手轻脚走到夜屿的桌案前,长臂一伸,摸到了那个食盒。   就在此时。   “吱呀”一声,门开了。 第87章 阿嫣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尹忠玉当场石化。   吴佥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尹忠玉,满是震惊。   吴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想笑又不敢笑,若真是五两银子买这份热闹看,那也是值了。   夜屿长眉挑了挑:“很饿?”   尹忠玉默默松开食盒,干巴巴笑了两声:“那个……属下不过是好奇,大人的食盒里装的事什么,若是好吃的……属下也想去外面买一份。”   夜屿淡淡瞥了他一眼。   “里面装的是饭团。”夜屿淡淡答道,顿了顿,他又道:“外面买不到。”   尹忠玉一愣,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连忙道:“饭团?属下还没见过呢,真是新鲜……呵呵呵……”   夜屿面无表情地开口:“既然办公的时候,你有空看新鲜,那便去将练武场那些梅花桩全部修整一遍罢。”   尹忠玉面色微变:“梅花桩!?”   练武场有上百根梅花桩,昨日还有人来报,说有几十根梅花桩都松了,需要安排人去修缮并重新钉稳。   尹忠玉嘴角抽搐。   夜屿抬眸看他:“有问题?”   尹忠玉苦笑着应声:“没有没有,属下乐意之至!”   尹忠玉只能哭丧着脸,去练武场了。   夜屿收回目光,继续与吴佥事议事。   “这些日子,我会先去各分部巡视一番,逐个了解情况。在述职会前,将京城附近所有分部,都摸一遍底。”   吴佥事听了,颔首道:“大人辛苦了,若有什么用得着属下的地方,还请随时开口。”   夜屿又看向吴鸣,问:“徐一彪如何了?”   吴鸣连忙敛了敛神,道:“回大人,已经提到诏狱了,只等大人提审。”   夜屿微微颔首,道:“就现在罢。”   -   诏狱就设在锦衣卫指挥司中,罪行重的罪犯,往往被关在最底层。   诏狱下层密不透风,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潮湿味,鲜有人至。   诏狱的石墙坑坑洼洼,上面只零星点了几盏油灯,十分昏暗。   整个诏狱的地面,也由厚厚的石板组成,人一旦被关进来,绝无可能逃出去。   夜屿暗红的飞鱼服,掠过幽暗的石墙,他踏阶而下。   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诏狱底层的人听到,下意识抬起头来。   徐一彪手脚都戴着镣铐,静坐在监狱之中,他勾起唇角,冷冷笑道:“是什么风把指挥使大人给吹来了?”   夜屿淡淡瞥了他一眼,走完最后一步石阶。   吴鸣跟在他身后,眼神戒备,看似有些不安。   夜屿淡声:“本座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徐大将军……要知道,这诏狱底层,可是招待贵客的,连梁潜都没有资格住进来。”   徐一彪轻笑一声:“如此说来,本将军还要感谢指挥使的照顾了?”   吴鸣搬来一把椅子,夜屿缓缓坐下。   “徐大将军客气了。”   夜屿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丝毫不像身处诏狱之中。   徐一彪看了夜屿一眼,道:“指挥使大人今日过来,有何贵干?”   夜屿淡声:“还请徐大将军,把江南兵器厂一事交代个清楚。”   徐一彪笑了下,道:“指挥使大人有本事,自己去查啊!何必来问本将军?”   他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铁锁拴在他身上,都显得细了不少。   夜屿悠悠道:“既然徐大将军自己不说,那皇上那边,本座就按自己的说法回禀了。”   徐一彪面色顿了顿,道:“你!你休要含血喷人。”   夜屿笑了下:“本座哪敢冤枉徐大将军?江南兵器厂的兵器,本座已经呈给皇上了,皇上安排与兵部新引进的兵器做了比对,确实是同一批。”   夜屿凝视徐一彪,似笑非笑道:“皇上大怒,说要将所有的次兵器都找出来,每找到一件,就在徐大将军身上戳一个洞,直到身亡为止。”   徐一彪脸色一僵。   他颤声道:“你……你敢!”   夜屿:“皇上授意,本座有何不敢?”   徐一彪跟随皇帝多年,深知他的品性,在人身上戳几百个窟窿这种事,他不是没有干过。   徐一彪敛了敛神,语气缓和几分:“夜屿,我徐一彪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非要将我拉下水?”   梁潜被抓的时候,徐一彪便有些紧张,但梁潜好歹没有主动暴露他。   是夜屿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般,将他挖出来的。   夜屿抬眸,冷冷瞥向徐一彪:“无冤无仇?”   这句质问寒气逼人,徐一彪隔着监狱栅栏,都感知到了。   他面色一凛,下意识退了一步。   片刻后,夜屿敛了神色,笑起来:“锦衣卫誓死护卫皇上,徐大将军背叛了皇上,那便是锦衣卫的仇人。”   徐一彪眸色微眯,道:“夜屿,你可不要得意太早,你若是敢动本将军,自会有人收拾你!”   “徐大将军指的,是梁王么?”   徐一彪面色一僵。   他抿唇不语,心中却有些骇然。   他与梁王的往来,一向都十分隐秘,夜屿是如何得知的?   吴鸣站在夜屿身后,顿时有几分心虚。   不过好在徐一彪并不知道,吴鸣曾为梁王所用。   夜屿将徐一彪的神色尽收眼底,淡声:“徐大将军如今进了诏狱,要出去,恐怕不容易。”   说罢,他站起身来,道:“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将罪行全部招供,本座可向皇上求情,保你全尸,三族以外免受牵连。如果徐大将军还想继续守口如瓶,那本座只得请你尝尝诏狱酷刑的滋味了。”   徐一彪一双眼睛如鹰隼一般,死死盯着夜屿,道:“夜屿,你做人如此不留余地,小心不得善终!”   夜屿笑了下:“本座能不能善终,还无法预料。不过徐大将军,必然是不能了。”   说罢,他不再看徐一彪,转身,吩咐道:“用刑,到招供为止。”   吴鸣面色微顿,连忙称是。   旁边的狱卒立即迎上来,“啷当”开锁,要将徐一彪提出来。   徐一彪面露惊慌,他两手握住诏狱栅栏,道:“夜屿!你别走……我们谈个交易如何?”   夜屿没理他,继续向前走。   徐一彪心里明白,若经历一轮诏狱的酷刑,不死也要半残,他心下一横,急急开口道:“皇帝暴虐,不念旧恩,你就算对他再忠心,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良禽择木而栖,你不如同我一起投靠梁王……”   夜屿忽然顿住步子,回头,目光落到徐一彪面上。   徐一彪以为他起了兴趣,顿时精神了几分:“怎么样?若你愿意,我可以向梁王举荐你!待他日梁王出头了……”   “良禽择木而栖……”夜屿低声,复述了一遍这句话。   徐一彪愣住,有些疑惑。   夜屿冷笑一声:“徐大将军不愧是靠着卖主求荣爬上来的,居然还敢妄图策反本座。”   徐一彪眸色沉了几分,道:“夜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屿笑了笑:“徐大将军,难道连自己怎么当上将军的都忘了?”   徐一彪勃然变色。   当年,他不过是永王府的一介马夫。   因武艺出众,又肯吃苦耐劳,永王便将他送到军中历练。   徐一彪很快便脱颖而出,没几年就升任了校尉,后来在永王和名将叶乾的举荐下,被破格提拔成将军。   可他升任将军不久,永王府便一夜之间从云端落入尘埃,成为上一任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与永王府相熟的文官、武将无一幸免,唯独徐一彪安然无恙,还堂而皇之地站到了太子身边。   徐一彪盯着夜屿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夜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开口道:“事到如今,徐大将军,可有一丝后悔?”   徐一彪眸光顿住,嘴角紧抿。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百无聊赖地躲在马车后面,捡起一根树枝便开始练武,其余的马夫嘲笑他卖弄,而那高贵清俊的王爷,自角落缓缓走出,露出赞赏的笑容。   “如此身手,做马夫可惜了,你可愿投军报效国家?本王可以为你举荐。”   徐一彪尚且年少,他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喜不自胜,跪地连连磕头。   “多谢王爷赏识!徐一彪此生做牛做马,都要报答王爷的恩情,否则不得好死!”   ……   徐一彪闭了闭眼,道:“罢了。”   一语成谶。   夜屿抬步离开。   吴鸣跟在他身后,心情也有些复杂。   还未等他们走出诏狱,便听得诏狱下层,发出一声惨叫。   吴鸣跟在夜屿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步子有些沉重。   -   夜屿和吴鸣回到衙门之时,吴佥事已经去饭堂用膳了。   尹忠玉去了练武场修缮梅花桩,还未回来。   夜屿踏入衙门,看了一眼吴鸣。   夜屿:“去用饭吧。”   吴鸣诧异了一下,以前夜屿极少与他说公务以外的话。   吴鸣下意识开口:“大人不去吗?”   夜屿面色淡淡:“不必了。”   夜屿没打算进食。   吴鸣笑了下:“对了,属下见大人带了食盒……这是董姑娘做的早膳罢?”   夜屿微怔,忙了一上午,他差点忘了这个。   夜屿冲吴鸣微微颔首。   吴鸣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道:“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夜屿抬眸看他,淡声:“什么话?”   吴鸣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属下见过董姑娘为大人准备吃食,每一次都尽心尽力……大人若不吃,大可以告诉她……若是拿了又不吃,董姑娘应该会伤心的。”   吴鸣说完,面色有些不自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夜屿面色微顿,凝视他。   吴鸣又解释道:“属下在家之时,内人就是这样……如今她身怀六甲,仍然每日要亲自为我下厨,这是她的心意……属下不愿辜负。董姑娘对大人的关心溢于言表,大人应该也深有体会……”   夜屿沉默一瞬。   吴鸣见他不说话,心底也有些不安,道:“属下失言了,若有不当之处,请大人责罚。”   夜屿开口:“我记下了。”说罢,他抬眸,对上吴鸣的视线:“多谢。”   吴鸣愣了愣。   他极少像这样直言不讳。   自从下江南,与夜屿、尹忠玉敞开聊之后,他便放开了不少,如今能试着表达一些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吴鸣心中有些雀跃,转身离开衙门,向饭堂走去。   夜屿坐在桌前,目光落到眼前的食盒上。   这食盒不大,一只手恰好握住,他一把揭开盖子,里面的饭团还好好的,一点没散。   夜屿端起饭团,饭团已经有些凉了,不如早上那般香味浓郁。   夜屿眸色微顿,拿起一个饭团,静静送入口中。   轻轻一咬,饭团缓缓裂开,胡萝卜和青瓜等已经凉透了,甜爽中带着丝丝的凉,米饭仍然带着煎过焦香,但不复之前的软糯,连上面的酱料也凝固了。   已经错过了它的最佳赏味期。   夜屿想起今早那惊鸿一瞥,心头一动。   他知道那是樊叔有意为之,但……仍然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她笑容甜美,认认真真准备饭团,手上虽然带着冻伤,却依旧将饭团煎得香喷喷的,担心他来不及,还特意用食盒装了来。   他看着余下半个饭团,凉凉的躺在手里,似乎有些可怜。   夜屿眼眸微垂,沉思不语。   -   都督府。   添儿一口气吃了三个饭团。   舒甜和秋茗,从一开始担心她不吃,变为担心她吃太多了。   添儿吃完第三个,还想伸手去抓饭团,却被舒甜拦住。   “添儿,就算饭团好吃,也不能暴饮暴食噢!”舒甜温声道。   添儿皱起了小小的眉毛:“什么是暴饮暴食?”   舒甜笑道:“就是一下子吃很多很多……这样对胃腹不好。”   添儿有些不情愿地缩回手,道:“夜屿叔叔不吃也有胃疾,添儿多吃些也不行吗?”   舒甜柔声安慰道:“你若喜欢,舒甜姐姐下次再做给你吃,别撑坏了肚子。”   听到这话,添儿重新笑起来,甜甜道:“舒甜姐姐最好了。”   舒甜伸手,帮添儿擦了擦小嘴,道:“虽然食物的味道很重要,但是小孩子不可以老是挑食,不然会长不高,还会笨笨的。”   添儿乖乖点头。   舒甜摸摸添儿白净的小脸蛋,忽然又想起了难民村的小米。   她语重心长对添儿道:“添儿,你可知,在当今世道,很多孩子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舒甜姐姐之前认识一些孩子,他们靠乞讨为生,两三日能吃上一顿饱饭都不错了,过得十分凄苦。”   添儿眉毛垂下来,有些同情地问:“真的吗?”   舒甜颔首,她轻声道:“人和人的处境,实在是天差地别……若我们有能力,可以分享一些食物给那些可怜人,就算不帮,也不要浪费食物,好不好?”   添儿懂事地点点头:“添儿记住了!”   舒甜莞尔:“添儿乖。”   “舒甜姐姐,今日陪添儿玩捉迷藏好不好?”添儿眨眨眼,她想玩捉迷藏已经很久了,可每次和秋茗玩,总是被她找到,很是无趣。   舒甜抿唇一笑:“好。”   “舒甜姐姐,南苑太小了,我们去花园里玩!”   说罢,添儿便拉着舒甜的手,兴高采烈地奔出了南苑。   舒甜对都督府并不熟悉,之前来的时候,几乎都是晚上,还未在大白天出去逛过。   出了南苑,走上主道才发现,原来都督府是个五进的大院子。   都督府环境清幽,连家丁侍女也看不到几个。   添儿熟门熟路地带着舒甜来到花园。   这花园比舒甜家的院子大多了,此时正值冬日,花园里的腊梅开得正好,恍如粉嫩的一片雪海,唯美高洁。   舒甜愣了愣,低声:“真美……”   添儿日日看着腊梅,已经没什么新鲜了,她迫不及待道:“舒甜姐姐,我们就在这里玩捉迷藏吧!你蒙上眼睛,数到二十才可以来找我噢!”   舒甜俏皮地笑了笑:“好,那你可要藏好了。”   添儿又对秋茗道:“对了,秋茗不可以偷偷帮忙!”   秋茗忍俊不禁,答道:“奴婢不帮忙,添儿小姐放心。”   添儿这才高高兴兴地去找地方躲了。   秋茗站在舒甜身后,见到添儿和舒甜亲亲热热玩在一起,也忍不住弯了弯唇,她许久没见添儿这么高兴了。   舒甜站在梅林之中,老老实实地数了二十个数,才睁开眼睛。   秋茗掩唇笑了笑,道:“董姑娘可以开始找了!”   舒甜点点头,她其实也像个半大的孩子一般,喜欢陪添儿一起玩。   舒甜一袭月白长裙,乌发如云,施施然在梅林里穿梭。   她绕过身边的梅树,细碎的花瓣恰好落下,染到裙摆上,仿佛一副唯美的画卷。   秋茗看得愣了愣。   她突然明白,樊叔为何让她打扮董姑娘了……就这模样,完全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   舒甜在梅林中踱步,她东张西望了好一阵,都没有见到添儿的踪迹。   不久后,舒甜找遍了梅林中的边边角角,一无所获之下,顿时有些郁闷。   她求救似的看向秋茗,眨了眨眼。   秋茗摊手,摇头。   舒甜哭笑不得,她只得穿过梅林,走向花园的另一面。   “添儿……你在哪呀?”舒甜一面找,一面唤道。   此时,添儿正躲在凉亭的桌子下面。   她听到舒甜呼唤,缩了缩身子,有些紧张,又有些窃喜。   舒甜没有发现添儿,越走越远。   这花园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她似乎迷路了。   她试着回到梅林,但却走到了一汪池水边。   池水碧玉,冒出些许根茎,想必夏日是有莲可赏的。   舒甜站在池边,环顾四周,想找人问路,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的身影。   几丈开外的岸边,有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临风而立。   她着了一身绛紫色锦缎衣裙,长发高挽,步摇雅致。   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侍女走上前去,低声道:“老夫人,池边风大,奴婢扶您回去罢?”   那妇人不语,依旧呆呆地站着。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有些无奈。   突然,一个侍女看见了舒甜,轻喝一声:“何人在此?”   都督府里,几乎从没出现过陌生的面孔。   那妇人闻声,便也转过头来。   舒甜怔住。   她看起来年过四旬,但依旧十分美丽。   额前光洁,姿态高雅,眉间温和……看着十分面善。   舒甜敛了敛神,连忙走上前去,正要解释。   岂料,还未开口,那妇人便怔怔看着舒甜,震惊中带着喜悦,还有一丝不可置信。   侍女见她如此情状,顿时变了脸色:“老夫人?”   老夫人几步走近舒甜,一把拉住她的手,嘴唇颤抖:“阿嫣……你终于来看我了……” 第88章 少女心事   冷风拂过,吹皱了池水。   老夫人拉着舒甜的手,不肯放开,两名侍女怎么劝都不听。   舒甜愣住,有些不明所以,只能先和侍女解释自己的身份,以及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放下心来。   其中一个,生得一双细长的眉眼,名唤秋琴。   秋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董姑娘,我们老夫人……记性不太好,有时候会认错人……”   另一个侍女秋云也连忙道:“请别见怪……”顿了顿,她又道:“还请您担待些,老夫人受不得刺激。”   舒甜怔了怔,原来这位便是夜屿大人的母亲么?   她来了都督府好几次,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老夫人。   老夫人一目不错地盯着舒甜,笑中带泪:“阿嫣,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说罢,她拉起舒甜就要走。   舒甜连忙问道:“老夫人要带我去哪?”   老夫人喃喃:“老夫人?什么老夫人……”   舒甜:“……”   老夫人又道:“我在做千层饼呢,你去帮我看看做得如何,也不知道……他、他喜不喜欢……”   她说这话时,面上神情十分温柔,甚至还带着些许娇羞。   舒甜面露为难,道:“可是……我还要去找添儿……”   老夫人一听,顿时泪光斑斑:“阿嫣,你别走……”   她拉着舒甜,死活不松手。   舒甜没想到,她看起来这么柔弱,可看起来却十分执拗。   秋琴忙道:“添儿小姐奴婢去找,董姑娘可否先帮我们把夫人‘带’回去?”   秋云也附和道:“有劳董姑娘!奴婢们实在是……”   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老夫人一大早起来,便说要做千层饼,她们陪了她一上午,可还没做完,又说想出来逛园子,逛到了一半,又不肯回去了。   两人着实有些头疼。   舒甜见老夫人眼泪婆娑地看着自己,也有些不忍心,道:“那好……我、我陪老夫人回去……”   老夫人这才舒展了眼角,她擦干眼泪,挽着舒甜向前走,神情中有一丝期待。   “阿嫣……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老夫人神情娇嗔,仿佛年方二八的少女,好不容易遇到闺中密友,小心翼翼地诉说心事。   舒甜有些好奇,小声问道:“‘他’是谁呀?”   老夫人温柔一笑:“明知故问。”   舒甜疑惑地看向秋琴和秋云,两人也摇头表示不知。   -   老夫人住在都督府北苑。   北苑距离其他院落非常远,相对独立,非常安静。   舒甜扶着老夫人踏入北苑,耳畔传来“叮叮”的响声。   舒甜抬眸一看,这北苑也种植了不少玉兰,其中一颗玉兰的枝丫上,挂着一个生了锈的铃铛。   老夫人笑吟吟地拉着她走进院子,道:“千层饼我已经做了一半了,正愁肉酱怎么配呢,你来得正好,帮我出出主意。”   说罢,她便径直拉着舒甜入了厨房。   这里的厨房比南苑宽敞许多,厨具一应俱全,一看便是经常下厨。   舒甜有些诧异。   舒甜:“老夫人平日自己下厨吗?”   秋琴答道:“不错,我们老夫人一直很喜欢下厨……只不过,每次做完自己都不肯吃,放坏了都不许倒掉……”   舒甜愣了愣,看向老夫人。   她已经自顾自地洗了手,拿出一个面盆,献宝似的递到舒甜面前:“阿嫣,你看,我发的面如何?”   舒甜垂眸一看,只见那面团松软洁白,发得恰当好处。   她不由得赞叹道:“发得很好呀……”   老夫人抿唇一笑,道:“我要多试几次,等他回来……我要做肉酱千层饼给他吃……”   她满怀憧憬地将面盆放到案板上,然后,将面团拿了出来,继续揉搓。   舒甜看她动作娴熟,力道掌握得很好,十分惊讶。   老夫人揉了一会儿面,忽然“哎呀”一声,道:“我还没有准备肉酱呢……”   说罢,便可怜巴巴地看向舒甜:“阿嫣,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会调制肉酱。”   舒甜敛了敛神,只得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老夫人是要做肉酱千层饼?”   老夫人点点头。   舒甜想了想,对秋琴道:“秋琴姑娘,可有五花肉?”   秋琴忙道:“有的有的,但凡老夫人能想到的食材,我们都有。”   舒甜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秋琴便去大厨房挑了一块五花肉来。   “董姑娘,你看看这个行吗?”   舒甜看了看,道:“三分肥,七分瘦为最佳,你选的这块肉很好。”   秋琴点了点头。   秋琴小声道:“董姑娘,老夫人犯病的时候,确实有些糊涂……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还请您配合一下,求求您了!待老夫人等会儿睡了,我便送您回去。”   舒甜会意,道:“我明白了。”   此时,老夫人凑了过来,道:“用这块肉来做吗?”   她嘴角噙着笑,看起来心情非常好。   舒甜也笑道:“是,我先把肉剁一剁。”   说罢,舒甜便把五花肉放到砧板之上,拿起一把相对顺手的菜刀,开始切肉。   老夫人怔怔看着她,道:“你什么时候刀工这么好了?我可是记得,你一向只会品鉴,不会动手的。”   舒甜十分自如道:“最近刚刚学的。”   老夫人露出羡慕的眼光,道:“还是你家好……我父亲和母亲,就不喜欢我捣鼓这些……”   她自言自语道:“可我就喜欢下厨啊……为他下厨,我心甘情愿的。”   舒甜微怔一瞬,忽然明白过来。   老夫人口中的‘他’,应该是夜屿大人的父亲罢。   老夫人继续揉面,舒甜则在一旁剁肉。   舒甜下意识问道:“为什么想做肉酱千层饼呢?”   老夫人笑了笑,道:“还不是因为他说,在外行军打仗之时,只能吃到没滋没味的干粮,这次人还没回来,就写信同我说,想吃肉饼。”   她说着,手上动作不停。   一大团面,揉得干干净净,盆光,面光,手光。   老夫人洒了一把面粉,铺陈到干燥的案板上,然后将面团就着面粉揉了两下,便分成了四五个小面团。   然后,她熟练地拿起了擀面杖,将其中一个面团擀开——圆圆的面团,顿时变成了扁扁的一片,犹如一页平整的羊皮纸。看上去十分光滑。   舒甜抬眸看她,只见她神色认真,嘴角微微上扬,仿佛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老夫人擀好面后,直起腰来,似乎有些累。   秋琴走上前想扶她,她却视而不见。   如今,老夫人眼中只有舒甜碗里的肉糜。   “阿嫣,你在肉糜里放了什么呀?”老夫人温言问道。   舒甜道:“我加了黄酒进去,可以祛除肉的涩味,还加了些五香粉、盐、酱油等……”   老夫人连连点头,莞尔:“他一定会喜欢的。”   舒甜也跟着点头。   她将调好酱料的肉糜,递给老夫人,老夫人笑着接过,舀起一勺肉糜,细细铺陈在面皮之上。   面皮被擀大了不少,约莫一尺见方,肉糜平铺在上面,看起来厚了不少。   老夫人自言自语道:“这么多肉……应该够他吃了罢……”   说罢,她便拿起一把小刀。   秋琴面色微变,走近了两步,似乎有些紧张。   老夫人对着小刀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直接在长方形的面皮上,划出了两道缝隙。   然后她沿着缝隙,提起面皮,连带着肉糜,像叠被子一样,层层叠叠地折了起来。   做完一块千层饼,她忽然面色顿住,自言自语道:“我忘了放葱花!”   说罢,又转身去找葱花,打算放入下一个肉酱千层饼里。   舒甜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夫人,心道……老夫人动作如此精准,想必已经做过很多遍了。   到底要多思念一个人,才会到神志不清的时候,仍然惦念着他,为他做吃食呢?   舒甜眼中有一丝不忍。   老夫人浑然不觉,仍然乐悠悠地做自己的肉酱千层饼。   她做完了四五个肉酱千层饼,满意地抬起头来,笑容温暖:“阿嫣,你看呀,我做的饼整不整齐?”   舒甜柔柔一笑:“整齐,等煎熟了,一定很好吃……他会喜欢的。”   老夫人微愣,面上有些微热,小声嘀咕:“他若是不喜欢,我就再也不做给他吃了。”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   樊叔急匆匆踏入北苑,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秋云。   秋云去找到了添儿,将添儿送了回去……顺便便董姑娘来北苑的事告诉了樊叔。   樊叔便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他还未踏入厨房,便先开口了:“董姑娘!”   舒甜闻声抬头,眉眼弯弯:“樊叔来了?”   樊叔面色微顿,他看了看舒甜,她正拎着一个锅铲,老夫人站在她身旁,手里端着一块厚厚的饼胚,正准备放入油锅。   樊叔呆了呆:“老夫人……您这是……”   老夫人看着樊叔,面上有一丝不解。   “樊忠,你怎么来了?”说罢,老夫人眼中微亮一下:“是不是他来了?”   樊叔面色僵住。   他轻叹一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他还没有回来。”   老夫人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低低“哦”了一声。   樊叔看了舒甜一眼,正在思索如何解释,却听到舒甜开口:“没关系,等我们做完饼,他可能就回来了。”   老夫人一听,失落散了几分,羞涩地点了点头。   油锅滋滋地烧开了,老夫人将千层饼轻轻放了上去,舒甜便用铲子顺势接了过来,小火慢煎。   老夫人看了舒甜一眼,笑道:“阿嫣,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下厨了?以前不都是你说我做么?”   舒甜愣了愣:“我说,你做?”   老夫人点头,道:“你家那么多美食的藏书,什么时候能借我一阅?”   舒甜眨了眨眼,顺势道:“下次……下次我带来。”   老夫人露出笑容。   两人站在一起,配合默契地煎着千层饼。   千层饼不容易熟,一面煎好之后,还需再翻过来……煎另外一面。   樊叔本来怕老夫人这样会吓着舒甜,但没想到她们居然相处得十分和谐。   千层饼的包边做得很好,就算翻了面,也丝毫没有破损。   白白的面皮,被油锅一煎,顿时变得黄金焦脆,面皮上的纹路,也一点一点地凸显出来,变得更加硬挺。   舒甜和老夫人相视一笑,然后,她便将第一个煎好的肉酱千层饼盛了出来。   老夫人端起盘子,闻了闻,笑容舒展,柔柔道:“好香啊……阿嫣,你闻闻……”   舒甜也凑近闻了闻,道:“是很香,不知道里面熟了没有。”   老夫人取来小刀,在肉酱千层饼上,轻轻切下两刀,厚厚的圆饼,便被分成了四个扇形。   她夹起一小块肉酱千层饼,递到舒甜面前,笑容满面:“阿嫣,你尝尝……”   舒甜轻轻吹了吹,启唇,咬了一口肉酱千层饼。   外面的饼皮十分香脆,肉酱鲜咸适中,嚼起来时,荤香和面香极好地融合在了一起,油而不腻,浓香四溢。   舒甜的眉眼弯成月牙儿:“好吃!”   老夫人自己也尝了一口,连连点头:“确实好吃!”   说罢,两人又一起煎第二个饼。   樊叔站在一旁,静立不语。   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老夫人这般模样,愉快,平和,充满希望。   让人不忍心打扰。   樊叔低声交待对秋琴道:“董姑娘若愿意,便请她多陪陪老夫人罢。”   秋茗会意,点了点头。   樊叔走出北苑,心情有些复杂。   这些年来,老夫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眉宇间总是带着淡淡的忧愁,时不时怅然落泪。   而糊涂的时候,却更容易回忆起快乐的时光。   她甚至有时候,会陷入一段回忆里,无法自拔……比如今日。   樊叔思绪飘远……   “小姐,您总是偷偷跑到厨房来……若是让大人知道,又要罚您了!”樊忠提了一桶水进来,小声嘀咕道。   笑靥如花的少女,丝毫不以为意:“放心吧,爹爹舍不得老是罚我的。”   说罢,她便拿起一个大勺,从樊忠打回来的桶里,舀了一勺水,加入盆中。   盆中放了不少面粉,水一下去,立即变成了一碗“面汤”。   樊忠目瞪口呆:“小姐……您不是要和面吗?怎么加了这么多水!?”   少女愣了愣,柳叶眉微微蹙起,道:“阿嫣给我的书上说,面粉放入盆中之后,再加清水少许……少许是多少呀?难不成我加多了?”   樊忠:“……”   ……   樊叔思绪逐渐飘回,他顿住步子,回头。   北苑墙内,玉兰姿态高雅,错落得疏密有致,即便没有了花朵,依然美好如昔。   这些年,他眼看着那个少女,从小姐,变成夫人,再到老夫人……她经历过太多,也改变了太多。   但她只要做起吃食来,就还是当初那般模样。   也许对她来说……糊涂,并不是一件坏事。   樊叔默默回头,大步离开。   -   天色渐暗。   都督府门口,马车缓缓停下。   冬洪一拉缰绳,樊叔便迎了上来。   门帘微动,夜屿走下马车,抬眸便看见了樊叔。   夜屿带着一丝疑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平日里樊叔都在里面迎他,今日到了门口,可见是有些着急。   樊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夜屿拧眉,低声道:“她出事了?还是添儿?”   樊叔愣了愣,连忙摆手,道:“不不……”   他凑近夜屿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夜屿面色微变,道:“去北苑。”   两人大步踏入都督府,一路疾行。   冷风穿堂而过,夜屿面色肃然,沉默不语。   自母亲频繁发病以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去过北苑了,并非不想去,而是不能去。   夜屿神思了片刻,两人便到了北苑门口。   北苑门口一如从前,简约、清净,还能听见玉兰树上铃铛的“叮叮”声。   夜屿站在门口,有些迟疑。   樊叔见他停下了步子,小声问道:“大人,怎么不进去?”   夜屿眸色微沉,低声:“樊叔,你忘了上次?”   一提到上次,樊叔面色僵住。   樊叔也犹疑了片刻,道:“虽然老夫人今日也发病了……但和之前有些不同……大人,不如先躲在一旁看看?”   樊叔今日观察了许久,发现老夫人状态非常稳定,于是便放心了几分。   夜屿踟蹰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好罢。”   说罢,他抬步,随着樊叔踏入北苑中庭。   中庭内一扫往日的阴霾,反而张灯结彩,看起来喜喜洋洋。   夜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待再走近两步,看清了自己的母亲和舒甜之时,一贯波澜不惊的夜屿,也不由得瞪大了眼。 第89章 揉   月色朦胧,玉兰枝丫簌簌,风吹铃动。   中庭架设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点心,茶水热气腾腾。   老夫人正拉着舒甜,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来。   夜屿眸光微顿,有些恍惚。   舒甜笑得眉眼弯弯,忍不住呛咳起来,老夫人急忙伸手,为她拍了拍纤薄的背脊,笑意盈盈。   舒甜下意识抬眸,看到角落里的夜屿,忽然出声:“大人!”   夜屿唇角微绷,站着没动。   老夫人听到舒甜唤人,便也抬眸看去——北苑门口的角落里,有个暗红色的身影,高大清俊。   老夫人怔了怔,晃晃悠悠站起来。   夜屿面色一僵,手指不自觉拧紧。   上一次见到母亲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   那一次。   老夫人从自己编织的梦境中醒来,忽然认出了夜屿。   她怅然走上前来,伸手轻抚夜屿的肩头。   然而,母子之间真正的重逢只持续了片刻。   老夫人认出夜屿的同时,也想起了那些令人心头大恸的往事,她忍不住潸然泪下,难过得不能自已,诱发了心悸,当场晕了过去。   从那之后,病情便时好时坏,夜屿也不敢再随意出现在老夫人面前。   ……   此刻,夜屿站在北苑门口,目光静静看着老夫人,一言不发。   老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喃喃:“谁来了?”顿了顿,她自顾自地向门口走去。   舒甜一怔,也跟着站起来:“老夫人?”   老夫人慢慢走到门口,月光铺洒,照耀在她的面庞上,看起来宁静如昔。   她缓缓走近,看清了夜屿,忽然露出笑容。   夜屿眸光微亮,上前一步。   “你是谁呀?”老夫人笑容可掬地问道。   夜屿怔住。   舒甜也跟了上来,挽上老夫人的手臂,目光投向夜屿。   夜屿与舒甜对视一眼,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显然,老夫人没有认出夜屿。   舒甜面色有些复杂,她语气带着一丝,道:“老夫人……这位,是我的朋友。”   老夫人愣了愣,从头到脚打量了夜屿一瞬,她抿唇一笑:“阿嫣,你何时认识了锦衣卫?”   舒甜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夫人又凑近些,悄悄对她讲:“不过确实丰神俊朗,与你很是般配。”   舒甜面上一热,小声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老夫人的目光重新落到夜屿面上,笑起来:“公子,你是来接阿嫣回去的罢?”   夜屿凝视老夫人,心潮涌动。   他低声道:“是。”   老夫人温柔一笑,拉了拉舒甜的袖子,道:“时辰也不早了,阿嫣,你早些回去罢……下次记得来看我!”说罢,她对秋琴一扬手,道:“将我做的肉酱千层饼放到食盒里,让阿嫣带些回去。”   舒甜忙道:“不用了,多谢老夫人……”   老夫人却像没有听见一般,她冲夜屿一笑,道:“我们阿嫣最懂美食,公子可尝过阿嫣的手艺?”   “尝过的。”   老夫人有些惊讶,小声问舒甜:“你都给他做过吃的了?居然没有告诉我……”   舒甜:“……”   秋琴拿来食盒,双手奉上。   夜屿看了老夫人一眼,伸手接过。   “多谢。”夜屿的面色依旧恢复了平静。   老夫人回过头,笑吟吟对舒甜道:道:“好啦,你早些回去罢……”顿了顿,她又冲夜屿一笑:“还请公子把阿嫣平安送到家。”   夜屿沉默点头。   舒甜怔然看了老夫人一眼,她神情宛如少女,温柔中带着几许俏皮,眼神单纯,笑容甜暖。   舒甜忽然有一丝辛酸。   舒甜跟着夜屿离开北苑,老夫人一直站在门口,目送他们。   直到走出很远,老夫人才小声自语:“这位公子……看着好像有些面熟啊……”   -   夜色如纱,暗幽幽地覆盖上一切。   都督府中,灯笼沿着北苑,一路挂到中庭,很是亮堂,仿佛像驱散所有黑暗。   夜屿默默向前走,舒甜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话。   夜风拂来,吹得舒甜打了个寒战,她目视前方,只见夜屿一袭暗红飞鱼服,几乎要融进夜色里,整个人轮廓若隐若现,晦暗不明。   他走路没有一点声响,仿佛整个人不存在一般,背影清清冷冷,孑然一身,   舒甜心头微动,下意识出声:“大人……”   夜屿步子顿了顿,没有回头。   “嗯?”   语调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舒甜知道,此刻的他,一定心潮起伏,难以言喻。   舒甜走快两步,正想开口安慰,忽然瞥见他的脸色。   舒甜一惊:“大人,你怎么了?”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上血色尽失,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气力一般,没有任何生机。   夜屿低声:“无妨。”   舒甜打量他一瞬,十分警觉:“你是不是胃疾犯了?”   夜屿面色一僵。   自从离开北苑,情绪的涌动,带来胃腹处剧烈的绞痛。   母亲就在眼前,可她却再一次忘记他了。   她忘记他时,总会陷入从前快乐的记忆中,仿佛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简单、纯真。   而当她认出他时,却要直面人生带给她的巨大痛苦,她不愿承受,也承受不了,便一次一次地选择回避。   也许不见到他、不想起那些前尘,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夜屿苦笑。   胃腹处灼热无比,好像快被撕裂了一般,他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着。   他一贯如此。   但夜屿没想到,舒甜会猜出来。   夜屿眸中有一丝痛色,声音却淡淡:“不必管我。”   舒甜秀眉微蹙:“怎么能不管?”顿了顿,她问道:“要不要去请大夫?或者,我去煎药好不好?”   夜屿摇头。   寻常大夫,根本治不了他的病。   之前喝的缓解疼痛的药剂,效力也一次不如一次。   夜屿见她神情关切,眼里有说不出的焦急,便道:“别担心,我休息一下便会好。”   舒甜有些担忧,她扶住他手臂,道:“我陪你走回东苑。”   夜屿怔了怔,低声:“好。”   两人放缓了步子,慢慢走回东苑。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逐渐靠近。   舒甜侧目,看了夜屿一眼,他没有说话,但心情似乎有些沉重。   舒甜淡笑一下,道:“大人可知道,今日我陪着老夫人做了什么?”   夜屿看她一眼,摇头。   舒甜抿唇笑道:“我们做了一下午酱香千层饼,老夫人还对我说了许多悄悄话。”   夜屿愣了愣,有些惊讶。   舒甜觑他一眼,神情娇俏,笑道:“大人可想知道?”   夜屿眸色微凝……自从母亲犯病,他已经多年没有和母亲好好说过话了。   见他不语,舒甜自顾自道:“老夫人说,自己很喜欢下厨……但是家中不允,她便自己偷偷研究。”   舒甜一边扶着夜屿,一边笑道:“她偷偷将鸡蛋藏在卧房里,为了不被教习妈妈发现,便用被子掩着,谁知道那鸡蛋早就孵了一半了,等她做完女红回来,床上多了一只小鸡……”   舒甜还未说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夜屿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有些惊讶。   舒甜见他笑了,继续道:“还有一次,她和面做馒头,但是面没有发起来,蒸出来的馒头又硬又实,但若是扔出去,又怕被人发现,便拉来樊叔帮她吃,结果樊叔吃了才两个胃就顶住了……自此之后,樊叔看到她就躲……”   “还有一次,老夫人想改变家中长辈的想法,便主动做了一锅汤羹,想表现自己的手艺和决心,结果,一半人吃完后,就开始腹泻……她被罚跪了两日祠堂……”   舒甜的语气稀松平常,眼波流转,巧笑倩兮。   她的情绪感染到了夜屿。   夜屿抬眸看她,母亲病中念叨的几件小事,居然也能被她说得津津有味,夜屿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没想到母亲还有这样一面。   他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温和高雅、善解人意的,她精于厨艺,无论什么食材到了她的手中,都能变成美味佳肴,俘获他们父子俩的心。   从前,夜屿还小,没听母亲说起过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等大了些,两人被迫分离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重逢时,她就已经病了。   这两人有着最深刻的骨血连接,但相处上却断层多年。   而舒甜语气轻柔地说起这些琐事,好似一团软软的棉花,渐渐填上了夜屿心中那处空白。   夜屿情绪缓和了些,胃腹处的疼痛,也渐渐控制住了。   他低头看她。   她发顶柔润,乌黑发亮,堕马髻缓缓垂在脑后,头上的玉兰步摇,一步一晃,姝色无双。   舒甜下意识侧头,对上他的目光。   夜屿眸光顿住,低声:“别动。”   舒甜微愣,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夜屿伸手,探向她的发间——那里藏着一片梅花花瓣。   他衣袖微凉,无意中蹭过舒甜光洁的额头、脸颊,有点儿痒。   舒甜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   夜屿收回手,一片花瓣躺在手心里,他神情淡淡:“好了。”   舒甜一看,笑起来:“应该是白天和添儿捉迷藏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夜屿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往前走。   夜屿手臂自然垂落,轻轻夹着花瓣,指尖留香。   两人很快走到了东苑。   “大人,小心些。”舒甜见室内昏暗,连忙先进去点灯。   然而她对房间陈设不熟,一进去,脚踝便撞到了桌角,顿时吃痛,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旁边灯火燃起,照亮夜屿的面庞,他将油灯放得离她近了些,淡笑道:“要小心的是你。”   舒甜面上微红,小声嘟囔:“还不是因为你胃疾犯了……我怕你一个人不方便……”   舒甜说完,心里腹诽道,这么大的东苑,居然也不放一两个家丁或者侍女,到了晚上简直像鬼屋一样。   她神情娇憨,心里默默抱怨的样子十分有趣,夜屿忽然心情好了些。   舒甜拎起茶壶,蹙眉道:“大人胃腹不好,不宜饮茶,温水更好。”   说罢,便将茶换成了温水,端到夜屿面前。   夜屿接过温水,喝了一口。   温水顺着咽喉,缓缓流入胃腹之中,整个人舒服了不少。   舒甜见他面色似乎好了些,问道:“大人今日喝药了吗?”   “晚些樊叔会送来。”   舒甜轻轻“哦”了一声,接过茶杯放好,准备离开。   夜屿目光下移,低声问:“疼不疼?”   舒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道:“没关系,磕得不重。”   夜屿皱眉,都撞出声了。   夜屿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药箱。   药箱打开,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药瓶,夜屿拿出其中一个,道:“这药油对撞伤很有效,你拿回去试试罢。”   舒甜忙道:“不用了,我没事。”   夜屿看她一眼,语气强势了几分:“那就在这里上药。”   舒甜顿时愣住,结结巴巴问:“在……这里?”   夜屿不由分说,一把拉过舒甜,坐到榻边。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舒甜小腿一缩,忙道:“我自己来……”   夜屿勾唇,颔首。   舒甜心里嘀咕:这对母子是怎么回事……都不听别人说话,自己想一出是一出。   她小心翼翼地拎起一点裙角,露出一截小腿。小腿笔直,纤细,光滑。细腻的肌肤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如一块美玉,隐隐泛光。   她仔细看了看,脚踝处有些红。   舒甜轻叹一下,最近怎么老是受伤。   舒甜拿过药油,倒了一点在手上,轻轻搓了搓,然后便开始揉脚踝。   “嘶……”   不揉还好,一揉更疼,她秀眉微拢。   夜屿闻声,下意识转过脸来,目光落在舒甜的腿上。   舒甜怕疼,不敢用力,只揉了两下,便草草了事。   她将药瓶收拾好,递给夜屿,微笑:“多谢大人。”   夜屿眸色微沉,定定看了她一眼。   下一刻,他接过药瓶,打开,将药油倒在了自己手上,然后两步走到榻边,坐到舒甜身旁。   舒甜一怔:“大人……”   夜屿没有回应她,直接拉住她的脚踝,大手覆了上去。   舒甜脚踝纤纤,在手中不盈一握,肌肤柔软,温润。   夜屿沉默地帮她揉着脚踝。   舒甜面泛红粉,抬眸看他,夜屿依旧眸色淡淡,面无波澜。   他手上的力道刚刚好,既能助推药效,也不会让她太疼。   舒甜抿唇一瞬,不敢说话。   他手指冰凉,就算涂了药油,提前搓过手,还是冷得很,舒甜忍不住微微战栗。   夜屿停下动作,抬起眼帘看她:“很疼?”   舒甜连忙摇头:“不……”   夜屿仍然放轻了力道。   肌肤之间不断摩挲,夜屿的手指也渐渐暖了起来。   舒甜的疼感被驱散了不少,她抬眸看他,他神情认真,薄唇微抿,五官如刻,很是耐看。   舒甜笑了笑:“大人……我没事啦。”顿了顿,她又道:“我在府上叨扰了多日,如今冻伤好了,明日便能回锦衣卫指挥司住了……”   夜屿手上动作一滞。 第90章 鸡蛋灌饼   灯火倏而暗了几分。   夜屿没说话,继续帮舒甜揉了揉脚踝。   脚踝擦上药油之后,变得更加光滑、莹润。   淡淡的药味,萦绕在两人之间,竟有些幽幽的香。   夜屿和舒甜相对而坐,不过隔着两个呼吸的距离,她抬眸看他,他不声不响。   夜屿揉好了脚踝,帮她把裙裾放下,仔细盖好,然后站起身来。   “我早说过,你来去随心,不必问我。”夜屿声音淡淡,没有一丝波动。   舒甜抬眼看他,勾起嘴角笑了笑:“这都督府是什么地方,哪里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她语气俏皮,带着点儿娇嗔的挑衅。   “都督府也好,指挥司也罢。”夜屿神情淡漠地收拾好药瓶,继续道:“在我的地方,你皆可以来去随心。”   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下。   舒甜坐在他身后,轻轻地笑起来。   夜屿面色一绷,薄唇紧抿,再不说话了。   舒甜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那舒甜若没有饭吃了,可以来都督府蹭饭吗?”   夜屿微愣。   “嗯。”   他本不想说话,却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   舒甜眉眼一弯,声音娇娇甜甜的:“大人对舒甜真好。”   夜屿指尖微顿,眉宇轻拢。   哪里好了?他没有保护好她。   她被锁在冰窖一样的食材库里,差点丢了性命。   即便待在府上养病,也没有闲着。   有她陪着添儿和母亲,她们都显得格外开心……那些他该做却没有做好的,她帮他补上了。   她还每日小心照料他的身子,为他安排吃食。   夜屿想起那个冷却的饭团,心里莫名有些懊恼。   他从未有过这样奇怪又复杂的情绪。   舒甜站起身来,掏出一物,递给他。   夜屿一看,竟是之前给她的牙牌。   这牙牌是夜屿专属的,只要拿着牙牌,晚上去衙门找他,守卫不会阻拦。   之前卢大海站岗之时,舒甜便想拿出来用,但又担心打草惊蛇,纠结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   没成想,直到玉娘的事情结束,这块牙牌都没有派上用场,既然如此,不如物归原主。   夜屿沉吟了片刻,道:“你收着罢。”   虽然玉娘的事了了……以后她若有需要,还可以去找他。   舒甜怔了怔,点头:“好。”   舒甜起身告辞,夜屿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长身静立,看着眼前的灯火,相对无言。   舒甜凝视他一瞬,遂转身离开。   夜屿从灯火中转过脸来,目送她离开。   -   翌日。   严冬已至,东苑里冷雾茫茫。   家丁们都穿上了厚厚的衣裳,开始了今晨的洒扫。   “吱呀”一声,卧房的门,开了。   家丁们偏头一看,急忙停下动作,向夜屿见礼。   夜屿理了理衣袖,微微颔首,径直掠过他们,走出东苑。   一个家丁待他走后,小心翼翼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夜屿大人……好像眼睛挂着乌青?”   另一个家丁喃喃:“莫不是咱们洒扫的声音太大,吵到大人了?”   两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夜屿走向中庭,樊叔如往常一般,迎了上来。   “大人今日回来用晚膳吗?”樊叔笑容可掬地问。   这几日夜屿几乎天天回来用晚膳,于是樊叔也逐渐习惯了每日问问他的行程。   夜屿沉吟片刻,道:“不回来了。”   樊叔面色微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夜屿看他一眼,解释道:“最近一段时间,我都要去京城周边的分部巡视,归时未知,晚膳都免了。”   樊叔神情似乎有些失落,只得默默称是。   夜屿继续向前走,他低声问:“她今日要回锦衣卫指挥司,可准备好了?”   樊叔愣了愣,笑道:“董姑娘早就起了,这会儿人都已经出了大门了。”   夜屿眸光微动。   “知道了。”   樊叔瞧了一眼他的脸色,没再解释。   夜屿面无表情,向大门走去。   都督府门口,马车已经备好。   冬洪站在车驾旁边,见夜屿来了,急忙躬身:“大人。”   夜屿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太多话语。   不过冬洪也习惯了如此。   大人本就话少,除了和董姑娘一起用膳时,偶尔会多说几句,其他的时候,简直惜字如金。   夜屿上了马车,伸手,撩起马车门帘一角。   夜屿突然顿住。   映入眼帘的,是青绿色的襦裙一角,目光上移,对上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   舒甜眉眼轻弯,温声:“大人,早呀。”   夜屿愣了愣,两人隔着不过一尺的距离,夜屿甚至能闻到舒甜淡淡的发香。   片刻后,仿佛有星星点点,从夜屿眼中绽开。   他立即敛了敛神,无声落座。   撩起的门帘带入一股冷气,舒甜忍不住搓了搓手。   夜屿目光落到舒甜身上,嘴角翘了翘。   舒甜笑吟吟道:“外面太冷,就没等大人,先上车了。”   夜屿收回目光,微微颔首。   舒甜转头,从身边找出一个食盒来,递给夜屿。   “昨日没能陪添儿好好玩,今日一早我便去看她了,给她做了鸡蛋灌饼才哄好她呢……”   顿了顿,她又道:“我给大人也做了一份,大人尝一尝,好不好?”   夜屿看她一眼,将食盒接过来。   她一脸期盼地看着他,仿佛很期待他的反应。   夜屿伸手,将食盒打开,鸡蛋灌饼的香味扑面而来。   鸡蛋灌饼与寻常的鸡蛋饼很是不同。   擀好的面饼下锅之后,先行煎烙,等面皮微微膨胀,鼓起来时,用筷子戳上一个小洞,然后缓缓将打好的鸡蛋液,缓缓倒入面饼的小洞里。   整个面饼,仿佛是一个小小的饼袋子,稳稳地囊住了所有的鸡蛋液。   软软的鸡蛋液,在饼皮里流淌、凝固,牢牢地黏在饼皮上,两者合二为一,才成为了最终的鸡蛋灌饼。   所以,夜屿眼前的鸡蛋灌饼,微微透出鸡蛋的金黄,但表面却看不到明显的蛋液。   舒甜指了指鸡蛋灌饼,抿唇一笑:“鸡蛋都灌在饼皮里面了。”   夜屿没有吃早膳的习惯。   但此时,车厢内香气四溢,鸡蛋灌饼也冒着明显的热乎气儿,舒甜坐在旁边,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看他。   夜屿终于拿起筷子,夹起鸡蛋灌饼。   他轻轻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   鸡蛋灌饼热而不烫,温度恰好。   饼皮十分酥脆,一口嚼下去,甚至能听到轻轻的“嘎吱”声。   饼皮之下的鸡蛋,绵软可口,散发着鸡蛋独有的香味,一点一点,激活寡淡的味觉。   鸡蛋与面食的结合,总能给人带来一种平平淡淡的满足感。   舒甜双手托腮,眼波流转,小声问道:“大人,好不好吃?”   夜屿咽下饼,嘴唇相较于之前,也多了些血色,道:“好吃。”   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丝毫没有敷衍的意味,甚至有些一本正经。   舒甜笑起来,道:“我发现……大人其实不挑食。”   夜屿转头看她,有些许诧异。   舒甜凝视夜屿,温声道:“我每次问大人‘好不好吃’的时候,大人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好吃’。”顿了顿,她又道:“比添儿好养多了。”   夜屿微怔。   她每次备的吃食,确实味道不错。   食物的美味,加上她温柔的关切,似乎能抵挡一部分他内心深处对于食物的抗拒。   或者说……暂且忘记那些隐晦的记忆。   夜屿没有说话,继续吃起了鸡蛋灌饼。   他吃相优雅,一丝不苟,舒甜看着赏心悦目,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成就感。   她心里悄悄地想,大人若能保持每日两顿饭,会不会被养胖一点儿呢?   马车很快便到了锦衣卫指挥司。   两人下了马车,舒甜便直接回了后厨,而夜屿则向衙门走去。   衙门中庭里,小厮们刚刚洒扫完,一见夜屿这么早到,顿时躬身请安。   夜屿走入衙门,坐到自己的桌案前,打开   时辰还早,夜屿独自坐在衙门里,批阅公文。   小厮敲门入内,为他上茶。   夜屿瞥了一眼茶壶,眸光微顿。   他忽然开口:“今日不要茶水了。”   小厮微愣,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脸惶恐:“大人不、不要茶水?”   夜屿淡声:“换成热水便好。”   小厮回过神来,连忙提着壶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拎着壶进来了。   小厮动作熟练地帮夜屿倒了一杯热水,下意识道:“大人请用茶,哦不,请用水……”   怎么说怎么别扭,小厮涨红了脸。   夜屿没有看他,低声道:“下去罢。”   小厮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吴佥事一贯来得早,他一踏入衙门,便看到夜屿坐在桌前批复公文。   “大人,今日这么早啊?”   夜屿冲他点了点头。   吴佥事笑道:“大人来得这么早,真该去饭堂用一点早膳……”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觉得浑身都暖呼呼的。   夜屿答道:“已经用过了。”   吴佥事一愣:“用过了?”   他之前便听尹忠玉和吴鸣他们说过,夜屿在江南之时,每日都会吃一顿晚膳,但回到锦衣卫指挥司,便没继续了。   难不成改成了每日一顿早膳?   吴佥事还在犯嘀咕,尹忠玉和吴鸣也到了。   尹忠玉今日将无翅乌纱戴得格外端正,一身绯红的飞鱼服,穿得十分得体,一丝褶皱也无,皂靴崭新。   他还配上了精致华美的玉带,一看就价格不菲。   吴鸣打量了尹忠玉一番,道:“怎么,今日去相亲?”   尹忠玉白他一眼:“胡说什么!我今日可是要跟大人去分部巡视,怎能给大人丢脸?”   吴鸣“哦”了一声,道:“莫怪我没有提醒你,分部可能和你想得不太一样。”   尹忠玉有些疑惑,道:“什么意思?”   吴鸣道:“京城各处分部,都很是偏僻,从指挥司过去,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半日,一路风尘仆仆,只怕你这玉带,皂靴也要蒙尘了。”   尹忠玉蹙眉:“这么远?”   吴鸣笑了笑:“确实很远。”   他之前就在分部干了许久,若不是因为格外努力,也不可能被调到锦衣卫指挥司总部来。   吴鸣想起一事,又道:“对了,很多分部地方小,人也不多,所以是没有饭堂的。”顿了顿,他道:“我那时候,都是由夫人做好午膳,每日带去。”   尹忠玉有些疑惑:“周边没有地方进食吗?”   吴鸣道:“那要看你去的是哪儿了,若是偏僻的村落,就算有,恐怕你也吃不下……”   尹忠玉眼角微抽,他对食物的挑剔,众所周知。   尹忠玉灵光一闪,转而看向夜屿,挽起一个笑容,道:“大人……不如,属下请董姑娘提前做些吃食,咱们带在路上吧?” 第91章 盒饭   衙门的清晨还不算太忙,尹忠玉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夜屿。   吴鸣就忍不住道:“你就外出几日,也要去麻烦董姑娘?不如自己买点儿干粮得了……”   尹忠玉觑他一眼:“你懂什么!不是所有做熟的东西,都能下口!而且大人胃腹不好,怎能在外面随便吃?董姑娘最了解大人的喜好。”   吴佥事下意识瞥了一眼夜屿,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公文,似乎完全没听到尹忠玉的话。   尹忠玉见他不说话,便又凑上去,道:“大人,您看……”   夜屿淡声:“你与她商量便可。”   尹忠玉面上一喜:“大人答应了?真是太好了!我可要请董姑娘多做几个好菜……哈哈哈哈,给我们开个小灶……”   夜屿手上动作微顿,抬眸看他。   “写反诗的逃犯抓到了么?”   尹忠玉面色一僵,下意识答道:“还没、没有……”   夜屿又问:“马上要出去巡查了,各处的情况和案牍资料,都提前备好了么?”   尹忠玉眼皮跳了跳,苦笑:“还、还在准备着……”   夜屿语气冷冷:“那还整日想着吃?”   尹忠玉顿时有些心虚,收起方才的得意,连忙躬身告罪:“属下一时忘形,请大人恕罪。”   “罢了。”夜屿收回目光,重新落到公文上,声音缓和了几分:“请她简单做些便是。”   她的伤才好不久,不宜劳累。   尹忠玉忙道:“是!属下明白!”   -   后厨之中,众人见舒甜回来了,都围着她问长问短。   小翠绕着舒甜转了一圈,又拉起她的手,道:“舒甜,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前几日,我们听说你被关在了食材库里,差点儿冻死了,可吓坏啦!”   小虹也道:“那食材库确实冷得很,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应该很冷吧?”   舒甜:“确实很冷……不过还好,都过去了。”她淡笑一下,继续道:“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小翠和小虹终于放下心来。   薛大娘也在一旁站着,见到舒甜回来,心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舒甜啊,还好你没事……不然我这罪过可大了!”薛大娘轻叹道。   薛大娘负责掌管食材库钥匙,按照规定,每次送完食材必须得关门,这一次她听了舒甜的话,没有及时锁门,才导致被人趁虚而入。   舒甜连忙走上前,道:“薛大娘,这不关您的事,是我主动请您留门的,您没有因此受罚罢?”   薛大娘摇了摇头,道:“杨师傅只是数落了几句,不碍事。”   孟厨子、王厨子还有廖厨子等人也过来了。   孟厨子见到舒甜回来,很是高兴:“他们还说你可能十天半个月回不来,我们还发愁早膳后面要怎么做呢!”   舒甜抿唇一笑:“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再说了,就算我不在,你们几位大师傅在,怕什么?”   众人一乐。   王厨子身子浑圆,站在众人中格外显眼,他义愤填膺道:“早知道那玉娘如此狠毒,当时就不该让她入后厨,差点儿害得你……唉!不说了!”   廖厨子忙道:“算了,那个女人不提也罢……舒甜回来了就好。”   众人都连连点头。   杨师傅背着手走了过来,他胡须微翘,步子慢悠悠的,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还在这儿聊天,不用干活啦!?”杨师傅一声低吼,众人连忙散开,各归各位。   舒甜也立即转身,可杨师傅却叫住了她:“没说你!”   舒甜疑惑回头,看向杨师傅。   杨师傅轻哼了一声,道:“看在你平日还算勤快的份上,这几日先干点轻松的活儿吧!等身子恢复了,可不许偷懒啊!”   舒甜微愣一下,笑出声来。   “多谢杨师傅。”   杨师傅摸了摸胡须,转身走了。   舒甜眼见着后厨的声望渐渐起来了,出品的菜式在锦衣卫指挥司内部有口皆碑,大伙儿也变得空前团结,不由得会心一笑。   “董姑娘!”   舒甜闻声抬头,却见到了一身绯色的尹忠玉。   他大步流星而来,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连小虹和小翠,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舒甜迎上前去,温声道:“尹大人,找我何事?”   尹忠玉笑了笑,道:“董姑娘,这几日大人与我要去京城周边的分部巡视,想带些午膳。”   舒甜笑道:“好说,尹大人想吃些什么?”   此言一出,尹忠玉的脑子里,顿时乍现了几十个不同的菜名。   但他一想起夜屿那张冰块一样的脸,顿时咽了下去。   “那个……大人说,做些简单的餐食便好。”尹忠玉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还是有些隐隐的期待。   舒甜点点头,她犹疑了片刻,道:“大人……他愿意吃午膳吗?”   之前下江南之时,夜屿白天几乎不与他们同食,唯有晚膳会象征性吃一些。   尹忠玉爽朗笑道:“董姑娘做的饭食,大人哪有不吃的道理?”   舒甜微怔,面上一热。   尹忠玉走后,舒甜重新回到伙房。   她方才还在想应该做些什么,现在便只需要想一想,做些什么给夜屿和尹忠玉吃了。   舒甜沉思着,忽然闻到一股豆豉的香味。   她回头一看,王厨子正在查看新买回来的豆豉。   舒甜眼前一亮,急忙走过去。   她笑吟吟问:“王师傅,这豆豉好香!能不能给我用一些?”   王厨子大手一挥:“想用多少都没问题!”   舒甜掩唇笑了下:“不多不多,一小把就行。”   王厨子给舒甜装了满满一碗,舒甜连声道不用了,他才肯停下。   舒甜见食材库的门开着,便打算进去取些排骨,但走到门口,一见到那黑漆漆的门洞,心里就有些犯怵。   廖师傅恰好也在里面取食材,便道:“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舒甜心中有些感动,颔首道:“劳烦廖师傅帮我取些排骨和土豆。”   廖师傅应了一声,便帮舒甜取来了食材,舒甜接过,道了谢便带着食材回到伙房。   黝黑的豆豉,像小山一样堆在瓷碗里,舒甜端起来闻了闻,有一股浓郁的豆香。   舒甜先将排骨放到了砧板之上,她拿起一把斩骨刀,将排骨的两头去了,只留下排中肉质匀称的部分。   最适宜做豉汁排骨。   舒甜将排骨剁成两指宽的小块,然后放入大碗中。   舒甜洒了些米醋在排骨上,这样蒸起来,会容易脱骨。   排骨被放在一旁腌制。   舒甜取来小葱,放到水下清洗好后,便用菜刀将葱白与葱青分开,各自切成了小段。   白白胖胖的大蒜,滚落到砧板上,刀背一拍,就“啪”地扁了,被麻利地切成了蒜蓉。   生姜也是必不可少的,且生姜暖胃,舒甜便特意多切了两片。   姜片不易入味,她便把姜片再切成姜蓉。   豆豉又黑又软,舒甜抓出一小把来,也细细切成了末。   要想豉汁排骨做得出众,还可以加入一味特殊的食材——陈皮。   陈皮不宜多,一寸见方大小便够了。   舒甜将陈皮翻过来,菜刀压平,把里面白色绒瓤轻轻剔除掉,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深黄色陈皮。   她将这薄如蝉翼的陈皮,仔仔细细切成了碎末,与葱姜蒜、豆豉等放到了一起——这便是备用的豉汁料了。   豉汁排骨的关键,就在于豉汁的调配。   舒甜准备好食材和调料之后,便在锅中烧了一大勺油。   油温很快很高,油烟渐出,舒甜便将热油直接倒入豉汁料中——“滋啦滋啦”沸腾的热油,一下便将众多调料激活,仿佛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豆豉被这热油一刺激,顿时爆发出浓郁焦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其他的厨子,此时还在准备午膳菜肴,闻到这个味儿,忍不住都侧头来看。   王厨子吸了吸鼻子,道:“不错不错,要不咱们明儿午膳,也准备豉汁排骨吧?”   其他的厨子们纷纷点头。   舒甜端起碗,将豉汁料和热油稍微拌了拌,又洒了些盐巴、胡椒粉、耗油、酱油等,最后加了点糖提鲜,然后便大刀阔斧地搅拌起来。   这碗豉汁料,呈现出棕红的酱色,越搅越香,连舒甜自己都觉得有些饿了。   舒甜处理好排骨和豉汁后,便将一大盘豉汁排骨放到锅上蒸。   豉汁味道丰富,而排骨清清淡淡,两者合一,将造就独特的美味。   -   夜屿公务繁忙,批阅完所有的公文后,已经接近晌午。   尹忠玉提醒道:“大人,我们要出发了,不然今日恐怕回不来了。”   夜屿颔首。   两人一路出了衙门,穿过中庭,径直向大门走去。   冬洪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   冬洪憨厚一笑:“大人,方才董姑娘已经将膳食送过来了,小人放入车内了。”   夜屿看了冬洪一眼,连他手中也多了一个食盒。   显然,舒甜主动为冬洪也备了一份。   夜屿回眸,目光逡巡一周,却没有找到那道纤细的身影。   “大人……再不走就晚了。”尹忠玉催促道。   夜屿收起目光,上了马车。   夜屿和尹忠玉两人身高腿长,坐在一驾马车内,顿时有些局促。   尹忠玉坐在平时舒甜惯坐的位置上,身边是一个食篮。   尹忠玉转过脸来,对夜屿咧嘴一笑。   夜屿:“……”   尹忠玉开口道:“大人,这食盒外面都是热乎的,我们要不现在用饭吧?”   夜屿迟疑片刻,他其实还不饿。   但尹忠玉没等他回答,直接打开了食篮,食篮里面垫了厚厚的纱布,一来可以保温,二来可以防止汤汁洒出来。   食篮里面放了两个四四方方的食盒,尹忠玉将其中一个递给夜屿,另外一个,则自己端在手上。   夜屿只得接过食盒,放在面前的小木几上。   尹忠玉激动地搓了搓手,他都已经盼了一上午了,能吃到董姑娘单独做的菜肴,多难得啊!   身为一个老饕,他实在太清楚开小灶和大锅饭的区别了。   尹忠玉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顿时瞪大了眼。   豉汁排骨、土豆烧肉片、炝包菜堆满了三个格子。   豉汁排骨酱汁浓浓,透着一股油亮的色泽,葱花青翠;土豆烧肉片,片片层叠,连摆盘都十分讲究;包菜白中带着一点儿青,看起来鲜嫩味美,令人垂涎欲滴。   尹忠玉顿时心花怒放。   但当他看到最大那一格米饭之时,顿时愣了愣。   这米饭有些稀软,仿佛水放多了一般。   尹忠玉顿时有些疑惑。   他看了看夜屿面前的食盒,小声问:“大人……恐怕属下和您的食盒……拿错了。”   夜屿垂眸一看,自己的菜和尹忠玉的菜,是一样的,但米饭却硬挺不少,有明显的颗粒感。   尹忠玉笑起来:“董姑娘真是细心,就算准备一样的菜肴,都时刻惦记着大人的身体,给您准备了更好消化的米饭。”   夜屿面色微怔,眼中滚过一丝暖意。   他将自己面前的食盒端起来,递给尹忠玉,直截了当开口:“换回来。”   尹忠玉急忙应声,两人交换了饭食。   尹忠玉拿起筷子,笑道:“今早吴鸣还在炫耀,说之前在分部之时,他夫人日日为他做饭,用食盒装了带去上值。我就不信,他夫人做的,能比董姑娘做的好吃?”   夜屿眸光微动。   眼前的食盒十分精巧,是她惯用的那一个,上面刻着淡淡的莲花纹路,他记得。   夜屿夹起一块排骨,看了看。   “这是什么?”夜屿淡声问。   每次用膳,舒甜几乎都在身边,会耐心地为他介绍吃食。   她如今不在,夜屿只能问尹忠玉了。   尹忠玉道:“这是豉汁排骨,这个排骨若是做得好,用这个汁来浇饭吃,那可不得了!”   夜屿颔首,缓缓将排骨送入口中,轻轻一咬。   咸香的豉汁,一点一点渗透到舌尖,豆香强势,立即盘活了所有味觉。   排骨肉软糯中带着一丝劲道,一拉,便轻而易举地脱骨了,整个儿弹入口中。   咸、鲜、香,口感层次十分丰富,一下便让人胃口大开。   夜屿从没有吃过豉汁排骨,一口下去,他自然而然又送下一口米饭。   他原本是不饿的,但吃起排骨来,胃腹却并没有拒绝。   “唔……董姑娘这个豉汁排骨,做得太绝了!好吃好吃!”尹忠玉一边大快朵颐地吃着豉汁排骨,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有一两块排骨上,还带着白嫩的脆骨,他便一起嚼碎了,腮帮子“咔咔”响。   尹忠玉拿起备用的汤勺,舀起一点豉汁排骨的汤汁,十分珍惜地浇入米饭里。   白白的米饭,顿时染上了酱色,开始蜕变。   尹忠玉笑道:“大人,这豉汁排骨的汤,可是人间美味,您千万别错过了!”   说罢,他便用筷子拌了拌米饭,然后,挑起一小堆米饭,送入口里。   米饭吸饱了滋味香浓的豉汁,咸鲜中透着米饭的微甘,油而不腻,十分可口。   尹忠玉不顾形象,“吭哧吭哧”地扒起了饭。   夜屿:“……”   很久前,尹忠玉在他面前,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敢。   似乎自从在一起吃过饭后,他便放开了不少。   吴鸣也是。   夜屿沉吟片刻,便也学着尹忠玉的样子,将豉汁排骨里面的汤,浇了一点到米饭上。   夜屿饭量不大,一点点便够了。   他夹起一撮米饭,优雅地放入口里——果然美味。   两块排骨之后,夜屿便有些吃不下了,但土豆片整整齐齐码放在食盒里,不尝尝……总觉得对不起她的辛苦。   夜屿便夹起一片土豆片,咬了一口。   土豆粉糯粉糯的,入口极化,看起来后,但却十分入味,焦香中带着鲜咸,与肉片放在一起,相得益彰。   夜屿不知不觉,又吃了几片土豆和肉片。   这一次,他肉吃得有点儿多,微微有些腻味,看了一眼旁边的包菜,便挑起一块小的,放入口里。   包菜炒得十分爽脆,生嫩中有些微微的甜,被油过了一遍,还有些许蒜香。   一口包菜下去,他顿时觉得清爽许多,胃腹之中,也没有油腻的感觉了。   夜屿顿时有些惊奇。   他以前遇到食物,总是犯恶心,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吃、不看。   这是第一次,他用一种食物,将恶心压了下去。   这一食盒饭菜,夜屿最终吃下一半。   连尹忠玉都瞪大了眼,他从没见夜屿吃过这么多东西。   尹忠玉收拾好食盒,忍不住打了个饱嗝,他连忙止住,尴尬地笑了笑。   夜屿吃得有些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不知不觉吃了这么多。   尹忠玉笑道:“大人若是能日日这样进食,胃疾一定会很快痊愈的!”   夜屿长眉微动,却没说话。   日日这样……带她做的饭,外出办公么?   好像,也不错。   -   车轮滚滚,一路向城郊行进。   尹忠玉吃饱喝足,忍不住靠着车壁眯了一会儿。   此刻,锦衣卫指挥司京城第壹分部门口,也十分热闹。   这里职位最高的,便是百户黄海山了。   黄海山刚过了三十五,去年终于被提拔到百户的位置,得知自己的顶头上峰要来巡视,好几天前,就激动得睡不着觉了。   今日一早,他便亲自带人来门口守着,恭候锦衣卫指挥使大驾。   一个年轻的锦衣卫,身着青绿色的锦绣服,小声嘀咕道:“头儿,这指挥使大人怎么还不来?咱们都站了一早上了……”   黄海山瞪他一眼,道:“指挥使大人能来咱们这边,这是多难得的事!别说半天,就是十天,也该等!”   黄海山一发话,其他人都不敢抱怨了。   已经过了晌午,众人担心错过迎接夜屿,于是也不敢去吃饭。   那个年轻的锦衣卫,肚子饿得咕咕叫,道:“头儿……咱们能不能先去吃饭啊?”   黄海山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   锦衣卫被他一吼,又不敢吱声了,面上还有几分委屈。   黄海山平日里并不算八面玲珑的人,但他这次有事想向上峰争取,所以便表现得格外积极。   他扫了一眼门口的十几个兄弟,不少人都有些蔫了,但还强迫自己笔直站着。   黄海山面色缓了缓,道:“罢了,你们都去吃饭吧!早些吃了早些回来!”   众人一听,顿时喜出望外,顿时回了分部里。   黄海山独自守在门前,冷风一吹,觉得脸上凉飕飕的。   他跺了跺脚,又来回走动了一会儿,不然脚都要冻僵了。   车轴声缓缓响起,黄海山下意识回头。   只见一辆气派的华盖马车,自京城方向驶来。   黄海山面色一凛,立即挺身站好。   他心里将那帮急着吃饭的小兔崽子们,骂了千百遍。   冬洪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停下,马蹄声声。   夜屿挑起车帘,看了一眼。   “属下黄海山,恭迎指挥使大人!”黄海山声大如雷,单膝跪地,毕恭毕敬。   “免礼。”夜屿淡声道。   黄海山连忙站到一旁。   夜屿一身暗红的飞鱼服,威严、肃穆,他面无表情地从马车上下来,扫了一眼这京城第壹分部。   锦衣卫指挥司分部太多,不可能一一兼顾,他已经许久没来了。   黄海山心中有些不安,他挽起一个笑容,道:“大人,不如属下先陪您逛逛第壹分部?”   夜屿:“不必了,直接去衙门吧。”   他们过来,是为了听分部这一年来的公务汇报。   黄海山面露为难,他抿了抿唇,道:“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先稍事休息,晚些再去衙门?”   夜屿瞥了他一眼,黄海山面色有些古怪。   夜屿眸色微眯,转身,直接向衙门走去。   黄海山一见,大惊失色:“大人等等……”   尹忠玉也觉得他有些奇怪,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拧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第92章 红油抄手   黄海山被揪着,但他一言不发。   夜屿和尹忠玉对视一眼,直接走向衙门。   第壹分部地方不大,走不了几步就到了衙门门口,夜屿抬眸一看,面色微顿。   衙门里十分拥挤。   十几个锦衣卫,紧紧挨在一起,两三人共用一个桌子,他们每人抱着一个食盒,正在用饭。   这哪里像一个公职场合?简直和菜市口差不多。   黄海山面色灰白,他本想给指挥使大人留下一些好印象,但偏偏这么倒霉。   指挥使大人驾临,可锦衣卫们都没有去门口迎接,反而吃起了饭。   黄海山“噗通”一声跪下来,道:“属下该死!御下无方,请指挥使大人责罚!”   众人吃得正酣,   他们一听到黄海山的声音,顿时回过头来。   衙门门口,静立着一个暗红的身影,华贵珍稀的飞鱼服上金线环绕,精美异常,来人面如冠玉,清冷无度,冷肃威严。   众人面面相觑,连忙放下筷子。   又人一口饭卡在嘴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但因为紧张,却强迫自己压下咳嗽,憋得满脸通红。   有的锦衣卫,则抬起袖子想擦嘴,但一看飞鱼服干干净净,又舍不得用了,一时间有些尴尬。   众人连忙跪下,仓惶地向夜屿见礼。   那个叫肚饿的锦衣卫,看了一眼黄海山的脸色,心中愧疚不已。   黄海山心里打鼓,让指挥使大人看到这一幕,实在是大大的不敬。   夜屿扫了一眼众人,还有桌上的食盒,浓眉微拢。   他们的食盒各色各异,里面装的饭菜都乱糟糟的搅合在一起,看起来非常混乱。   尹忠玉下意识瞥了一眼几人碗里的菜肴,无论是肉还是菜,都十分粗糙,看着就难以下咽。   夜屿静立片刻,淡声开口:“无妨,本就是午膳的时间。”   话音一落,黄海山诧异抬眸,看了一眼夜屿。   夜屿又道:“再给一刻钟时间,让兄弟们吃完,再开始议事。”   黄海山的诧异变成了震惊,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在他之前的上峰调离之时,跟他说指挥使大人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千万不要惹怒他……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黄海山终于松了口气,道:“请指挥使大人喝口茶,稍事休息,属下会督促他们尽快的。”   夜屿微微颔首。   尹忠玉开口道:“大人不饮茶,热水即可。”   最近两日,尹忠玉发现夜屿的喜好变了,于是主动提醒黄海山。   黄海山又愣了下,这分部本就没有太多经费,平日里补贴完弟兄们后,已经所剩无几了。   听上头说指挥使大人要来,他还自己掏钱买了一罐好茶呢!   黄海山连忙应声,让人准备热水去了。   众锦衣卫惶惶不安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三口并两口地吃饭,指挥使大人在旁边看着,众人如坐针毡,谁都想早些吃完。   夜屿看了尹忠玉一眼,问:“你有何看法?”   尹忠玉摸了摸鼻子,道:“这里的伙食也太差了……”   夜屿:“……”   他有些无语,提示道:“我不是问这个。”   顿了顿,夜屿开口道:“你来之前,可有看过第壹分部呈上来的案牍和卷宗?”   尹忠玉回想一下,道:“看过,第壹分部今年处理的案子最多,案牍的信息也很是齐整,当时吴鸣整理案牍时,我还听他说过。”   “然后呢?”   尹忠玉愣了下,他又想了想,道:“如今看来,他们这边地方狭小,连桌子都是共用的,还有,这儿也没有饭堂……大伙儿只怕每日都是吃冷饭。”   夜屿点头。   他们一路行车过来,发现方圆几里内,都没有酒楼食肆,这些锦衣卫们,上值肯定都要用膳,却别无选择,只能用冷饭对付一下。   锦衣卫们很快就吃好了饭,他们动作利索地将食盒收拾好,又开门通风,衙门内很快焕然一新。   尹忠玉组织所有人,开始议事。   第壹分部今年处理的案子多,光是汇报完案子,都已经接近傍晚了。   黄海山为难地看了夜屿一眼,欲言又止。   他心中默默想着,指挥使大人难得过来一趟,忙到这么晚,连一顿饭都不安排,实在说不过去……   但若要安排,方圆几里内,根本没有像样的酒楼食肆……黄海山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夜屿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眼前的锦衣卫回报完案子的情况,毕恭毕敬地退下。   夜屿目光转了一周,淡声道:“今年第壹分部的办事效率,相较往年高了不少,你们干得不错。”   众人一听,顿时露出笑容。   黄海山却有些笑不出来,他还惦记着自己心里的事。   黄海山虽然被称为“百户”,但第壹分部离一百人还远得很。   这些年,皇帝昏庸无道,百姓们怨声载道,   这山村偏僻,又在京城脚下,最容易汇集那些民间义士,于是锦衣卫便在这些地方,都设置了管辖的分部,以探听、搜寻相关的信息。   虽是京城分部,但其实分不到太多资源,自然也没什么锦衣卫,愿意被调到这里。   黄海山知道,今年虽然案子办得不错,但整个分部,所有人几乎都是连轴转,全年无休。   夜屿看了黄海山一眼,道:“黄百户,还有什么想说的?”   黄海山浓眉皱起,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   “大人容禀……属下、属下申请在第壹分部,设立一个小型的饭堂……”他为人老实,说起这样的话来,总有些难为情:“属下……属下想让弟兄们,能吃上一口热饭。”   众人一听,不免有些心酸。   黄海山又道:“属下明白,若锦衣卫分部没有满一百人……是、是达不到配备饭堂条件的,但如今这光景,我们招人也有些困难……”   黄海山说得委婉,但内里的难处,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少锦衣卫都是世袭的,养尊处优惯了,有了锦衣卫职务后,都想着往条件好的分部调,不肯来这偏远的分部。   来这儿的几乎都是寒门子弟。   但这些寒门子弟,吃苦耐劳,勤勤恳恳,将案子办得漂漂亮亮。   如此情景下,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黄海山这个当头的,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这仿佛是一个死循环。   第壹分部条件差,活儿多,没人肯来。   没人肯来那自然到不了一百人,更不可能条件升级,建立专属的饭堂简直吃痴心妄想。   这一年来,黄海山做了不少努力,但都徒劳无功。他实在无法,才在明知不合规矩的情况下,向夜屿提出这样的申请。   尹忠玉看了黄海山一眼,道:“你明知道规矩,还向大人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这不是让大人为难吗?”   黄海山面色一僵,他连忙跪了下来,沉声道:“属下自知莽撞,坏了规矩……大人若要惩罚属下,属下毫无怨言。”   众人见黄海山跪了下来,便纷纷跪地为他求情。   “指挥使大人,这事不能怪我们头儿!啊不,不能怪黄百户,都是我们向他提议的……”   “指挥使大人息怒,黄百户只是想大伙儿过得稍微好一些,能更好地为朝廷办事,并无恶意!”   “大人容禀,黄百户自己也与我们一样,日日忙得不可开交,经常一连好几日不归家,吃住都在衙门里……若大人真要责罚,属下愿意代其受过!”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黄海山心中感动,但又担心兄弟们被牵连,瞪了他们一眼:“都住口!”   众人连忙闭嘴。   夜屿站起身来,淡淡瞥了黄海山一眼,他面色惶恐不安,抿唇不语。   其他锦衣卫们,个个面色忐忑,噤若寒蝉。   夜屿沉声开口:“此事确实坏了锦衣卫指挥司的规矩。”   众人面色一暗,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夜屿又道:“但黄百户的提议,也不无道理。”顿了顿,他伸手虚扶一把,让黄海山站起来。   众人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来了些。   夜屿道:“此事待我们回去商议一下,再行定夺。”   黄海山愣了愣,他看了一眼夜屿,只见夜屿面色郑重,没有一丝敷衍之意,仿佛真的听了进去。   黄海山有些激动,他连忙道:“多谢大人!一切由大人定夺!”   众锦衣卫,也终于面露喜色。   众人一直将夜屿和尹忠玉送到门口。   冬洪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   夜屿回头:“今日差事毕了,早些回去罢。”   这里周边都是村落,只怕这些锦衣卫们,住得也很远。   众人连连点头,却不离开,坚持目送他们离去。   冬洪一扬马鞭,车轮转动起来,马车缓缓驶出众人的视线。   黄海山的眼中,有敬畏,也有希望。   天色已晚,冬洪加快了速度,马蹄翻飞,车帘被吹得呼呼作响,一路向城北飞驰。   夜屿坐在马车内,眸色沉沉,似乎在想着什么。   尹忠玉忍不住看他一眼,道:“大人……其实早些年也有不少分部提出,想建设独立的饭堂、练武场等,但我们都按照规矩行事,从来没有破格过……为何这一次,大人会酌情考虑?”   夜屿声音清清冷冷:“你可有看到他们的靴子?”   尹忠玉愣了愣,他倒是没有留意,当时光顾着看他们的食盒了。   夜屿道:“他们的靴子很脏,沾了不少黄泥。”   尹忠玉回想了一下:“黄泥村?”   夜屿微微颔首。   黄泥村是附近最大的村落,那里聚集着不少流民,一向是混乱不堪。   从前一段时间,第壹分部呈上来的案牍看,他们在黄泥村找到好几个潜逃的犯人。   想必,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夜屿轻叹一声,道:“我原本看到第壹分部的案牍,还有些疑惑。今年这边的案子,比去年多了一倍,然而人只加了十分之一。今日一见,他们个个皂靴沾泥,桌上案牍堆积如山,个个吃饭都是心急火燎的,可见平日习惯了这样忙碌的日子。”   顿了顿,夜屿道:“黄海山……此人踏实肯干,懂得体恤下属,你可以多加关注。”   尹忠玉点点头,认真记下来。   -   翌日,天光大亮。   锦衣卫指挥司的后厨中,舒甜正在研究一道新吃食。   她之前请小虹将锦衣卫们点选的米粉浇头记下来。   后来发现,大约有七成的人,会选择偏辣一些的浇头,这说明,大部分人,是爱吃辣的。   舒甜打算新增一种辣味的早膳——红油抄手。   舒甜以前吃过,但是没有自己做过,她向廖师傅请教了一番,又查了不少食谱,打算自己动手试试。   舒甜取来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她拿起菜刀,将五花肉拉切成片状。   但这五花肉有些偏瘦,舒甜便搭了点肥肉进去。   做红油抄手的肉,肥瘦的比例以四六为佳,肥肉多了会油腻,少了又不够香,需要把握得恰当好处。   红油抄手滋味香浓,姜是必不可少的。   舒甜取来一块大姜,清洗过后,便用菜刀切成了片状。   生姜是一种神奇的佐料,许多人不能接受直接吃生姜,但菜里放了姜,又觉得十分美味。   有了姜,更是少不了小葱,这两种食材仿佛是天生一对的搭配。   青青白白的小葱,被斩成一段一段的,非常细嫩。   舒甜将三种食材放到一起,用一把菜刀,将所有的食材剁碎。   “铛铛铛”的声音,有节奏地响了起来,听上去十分酣畅。   舒甜又在里面加入盐、打了两个鸡蛋,蛋清一接触到生肉,两者顿时相互渗透,变得黏腻起来。   被鸡蛋腌过的肉,总是更加鲜嫩美味。   舒甜将这些食材混合在一起,然后又细细剁了一遍。   鸡蛋的蛋液加强了肉酱的粘度,更适合用来包抄手。   这抄手的皮,是廖师傅帮忙准备的,擀得厚薄适中,既不容易破,又不会口感太厚,拿捏得很是精准。   舒甜将一片方形的面皮摆在手心里,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酱,放入面皮之中,面皮拢了拢,折了两下,变成了一个三角形。   舒甜用筷子沾了一点儿水,点在两个“角”上,然后,将两边的“角”交叠起来,用力一摁,一个抄手便做好了。   舒甜在案板上洒了些面粉,包好的抄手,一个个整齐地列队站在上面,肚子圆鼓鼓的,看起来憨态可掬。   小虹和小翠,此时也来了,小翠见舒甜正在忙活,连忙奔了过来。   小翠一脸好奇:“你在包馄饨吗?”   舒甜笑了笑,道:“这不是馄饨,是抄手。”   小翠一愣:“什么是抄手?”   小虹闻声,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馄饨和抄手很像,都是面皮包肉,然后水煮。但包法却有些不同,你看看这抄手,两只尖角贴在一起,像不像两只手相互挽着?”   舒甜这么一说,小虹和小翠顿时看向那一排排抄手,果真像一个个小人,双手抄着,抱胸而立。   “而馄饨则是两边的角被压缩进去,按紧,看起来像一个元宝,要仔细看才能分出二者区别。”   小翠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舒甜又道:“馄饨的汤底相对简单,一般加一点干紫菜、虾皮等提鲜便可,但抄手的汤底就讲究多了,尤其是红油抄手。”   小虹问:“舒甜,你之前说想研制新菜,便是这红油抄手吗?”   舒甜点了点头。   她下意识瞄了一眼旁边的鸡汤。   其实不止红油抄手。   时辰差不多了,很快便有锦衣卫过来用膳。   小虹和小翠,照例支起了米粉备餐桌,她们二人如今在早膳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杨师傅原本没管她们,但见上个月早膳盈利最好,便给她们一人加了一点工钱,小虹和小翠便更加卖力了。   舒甜在备餐桌旁,划出了一片新区域,放了约莫十个大碗。   红油抄手口味重,她想先试试,这红油抄手到底能不能被大家接受。   舒甜包完所有的抄手,便开始调配红油抄手的汤底。   酱油和香油打底,再加上少许花椒面、醋和蒜蓉,她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油泼辣子,加入碗中。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冲冲的辛辣味儿,十分开胃。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加入一勺猪油——猪油是荤香的灵魂。   最后,再撒上一把绿油油的葱花,汤底便准备好了。   舒甜舀起一勺骨汤,缓缓浇入碗中,滚烫的汤汁,一下便冲开了所有的调料,绵软的猪油,肉眼可见地迅速变小,融化在汤里,消失不见了。   小虹和小翠闻到了香味,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好香啊,我都想吃了!”小翠小声嘀咕。   舒甜笑了笑:“一会儿你们都来尝尝。”   小翠和小虹连忙道好,她们跟着舒甜学了不少东西,她只要研制新菜,姐妹俩便争先恐后地过来看,学的同时,还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吃上第一口新鲜。   抄手早已下锅,一个个在水里转着圈儿,很是欢快。   此时水开了,它们更是翻腾起来,忍不住向上冒头。   舒甜舀起一勺冷水,浇了下去,气焰瞬间下降,抄手们仿佛冷静了下来,继续闷声煮着。   舒甜用漏勺搅拌一下,让抄手们受热更加均匀,抄手的皮逐渐变得晶莹,浑圆的“肚子”,开始慢慢透出肉色,鼓鼓囊囊,十分可爱。   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待到抄手煮好了,她便一刻也不多等,立刻将它们捞了起来。   白白胖胖的抄手,被沥干水分,滑入红艳艳的汤汁里,红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诱人极了。   舒甜正打算试试抄手这抄手是否成功,却忽然听到熟悉的男声。   “董姑娘!”   舒甜抬眸一看,尹忠玉从外面进来,他笑容满面,大步流星而来,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篮——正是舒甜昨日给他的那个。   “尹大人这么早就来了?今日可是最早到的呢。”舒甜笑着接过食篮,食篮已经被洗干净了,收拾得整整齐齐。   尹忠玉笑了笑,道:“没办法,今日同大人去第贰分部,实在太远了,要早些出发。我想早些过来,把公务先处理一下再走。”   舒甜会意,她笑着问:“尹大人早膳想吃些什么?”   尹忠玉随口道:“哪样快便要哪样,我赶着去衙门,多谢了。”   舒甜会意,道:“现在最快的是抄手,已经煮好了,大人稍等,我为您放入食盒,您可以带去衙门吃。”   尹忠玉感激地点点头:“多谢董姑娘。”   舒甜连忙将做好的红油抄手,放入干净的食盒里,然后小心翼翼盖好盖子,放到食篮里面。   “咕咚咕咚……”一旁炖着的鸡汤,发出些细微的声响,仿佛在提醒她什么。   舒甜垂眸,思索一瞬,抿了抿唇。   须臾之后。   舒甜将食篮拎出来,递给尹忠玉:“尹大人,这是早膳,你先吃着……午膳我会尽快做好,到时候直接拿去给冬洪大哥。”   尹忠玉点点头:“多谢董姑娘,最近我们频繁外出,真是有劳你了。”   舒甜笑了笑,小声道:“分内之事,大人不必放在心上。”顿了顿,舒甜又提醒道:“这抄手是面食,需得立即食用,放久了会影响口感的。”   尹忠玉报以一笑,道:“放心,我最懂珍惜美味!”   他顺手接过食篮,手中一沉。   尹忠玉有些意外,他狐疑地看了舒甜一眼。   舒甜避开他的目光,面上有些微热。   尹忠玉迟疑了片刻,终于问出声来:“董姑娘……这食篮里放了些什么?好像……有点重啊……” 第93章 溜肉段   偌大的饭堂里,气氛忽然凝滞了一瞬。   小虹和小翠闻声,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舒甜双颊染醉,小声道:“这食篮里,还有一份鸡汤抄手……”她看了尹忠玉一眼,低声:“有劳尹大人,帮我带给夜屿大人。”   尹忠玉挑了挑眉,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舒甜面色更红,顿时有些恼:“尹大人若不方便,就算了……”   说罢,正要拿回食盒,尹忠玉却护得好好的,他忙道:“董姑娘莫生气!我不过是高兴……终于有人能让大人好好用膳了。”   他神色正经了几分,道:“大人公务繁忙,十分操劳,若是什么也不吃,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的。”   舒甜抿了抿唇。   在都督府那段时日,他就算偶尔早回一些,一起用了晚膳,还是要继续批阅公务,或者研究案牍到深夜。   尹忠玉又道:“昨日,董姑娘准备的饭食,我见大人用了一半多呢,可见他的胃口,比之前要更好了。”   舒甜听了,顿时眼神一亮,嘴角不可抑止地扬起。   尹忠玉扬了扬手中的食篮,笑道:“董姑娘放心,我一定带到。”   舒甜点头,小声:“多谢。”   -   尹忠玉回到衙门之时,夜屿也到了,他站在案牍架面前,似乎在找什么。   “大人,早啊!”尹忠玉一贯是乐呵呵的。   夜屿转头看他,问:“第贰分部的案牍统计在哪?”   尹忠玉连忙将食篮放在桌上,道:“在属下这儿,属下昨晚带回去整理好了。”   说罢,便从随身的公文箱中拿了出来,双手呈给夜屿。   夜屿颔首,接过来翻看。   这第贰分部的位置和第壹分部比起来,更加偏僻,周围村落不少,但处理的案子,远远没有第壹分部多。   夜屿坐在桌前,沉思一瞬。   尹忠玉站在旁边,笑道:“大人,不如先用了早膳再看罢?”   夜屿不假思索道:“我不需要。”   若是换做以前,尹忠玉肯定立即拎着食篮退下了。   但他既然答应了舒甜,总得再劝一劝。   他硬着头皮道:“可是……这是董姑娘特意为您做的。”   说罢,他将食篮里面的食盒拿了出来。   夜屿面色微顿。   “大人,这是鸡汤抄手。鸡汤需要熬制两个时辰以上,肯定是天不亮就开始忙活了,既然做好了,您不如尝一口罢?”   食盒沉甸甸的,放在夜屿桌案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夜屿指尖微凝,翻页的动作停住了,抬眸,看了尹忠玉一眼。   尹忠玉挽起一个笑容:“属下也要了一份,董姑娘做的,一定好吃!”   说罢,他逃也似的拿起自己那份,回到了自己的桌上。   尹忠玉心道,董姑娘,我已经尽力了,吃不吃就看大人了……   夜屿垂眸,眼前的食盒,比昨天略大一些。   他沉吟片刻,将手指覆上食盒,轻轻摩挲。   隔着厚厚的食盒,依旧能感觉到里面滚烫的温度。   夜屿踟蹰了一会,终于,还是将盖子揭开。   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让人措手不及,热气蒸腾而起,仿佛干燥的空气,都湿润了几许。   鸡汤鲜黄,上面飘着点点油星,白嫩嫩的抄手,浸透在鸡汤之中,透着隐隐油光。   抄手分量不算多,约莫五到六个,很适合夜屿的食量。   食盒里还放了汤勺和筷子。   夜屿拿起汤勺,轻轻舀了一点鸡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鸡汤顺滑无比,咸中带鲜,丰泽醇厚,在口腔了转了个圈,顺着喉咙缓缓流如胃腹,整个胃部都变得热乎乎的。   夜屿最近胃腹不好,疼痛不时发作,喝了药也只能勉强压下来。   胃腹经常属于隐隐作痛的状态,方才喝点热汤,反而有种放松舒展的感觉。   夜屿再舀起一勺鸡汤,送入口中。   温暖、舒适。胃腹好像迎来了一个柔软的拥抱。   夜屿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抄手,启唇,咬下一口。   抄手表皮软糯,被鸡汤浸透之后,每一寸都透着鸡肉的荤香,浓而不烈,恰当好处。   抄手里面的肉馅儿,绵软里带着些许嚼劲,肥瘦相间,风味别具一格。   一个抄手吃完,已经满口鲜香。   夜屿下意识感知了一下胃腹,也并没有不适的感觉。   胃疾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似乎永远也无法根治。   尹忠玉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眼前的吃食。   他那碗是红油抄手,和夜屿的鸡汤抄手孑然不同。   红彤彤的汤底,环抱着又软又白的抄手,抄手上染了红油,油多肉满,看得人食指大动。   尹忠玉夹起一个红油抄手,草率地吹了吹,张开口,一股脑儿吞进嘴里。   舒甜包的抄手不算太大,恰好能一口一个。   浓郁的油香,火热的麻辣,一下便席卷了整个口腔,让人为之一振。   咬破抄手皮,肉汁顿时爆出,又是新一轮的刺激。   刚刚出锅的抄手,到底还是有些烫的,尹忠玉一边吃,一边嘶嘶哈哈地吸气吐气,那模样十分滑稽。   夜屿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尹忠玉尴尬一笑:“呵呵呵……好吃!就是有点儿烫!”   夜屿的吃相则优雅得多,他慢条斯理地喝着鸡汤,抄手已经吃了四个。   这是他早膳吃得最多的一次。   吴佥事和吴鸣几乎同时到了。   吴佥事见夜屿坐在桌案前用早膳,表情惊得差点裂开了。   “大人如今也开始用早膳了?”吴佥事忍不住问道。   夜屿找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嘴,淡声:“偶尔为之。”   尹忠玉腹诽道,大人吃不吃早膳,完全取决于董姑娘是否为他开小灶。   唉……董姑娘若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开小灶就好了,一定要点个满汉全席!   吴鸣见夜屿开始用早膳,也跟着笑起来,道:“大人如今的饮食习惯,是越来越好了。”顿了顿,他又道:“我感觉大人的面色,比我们下江南之前,要好多了。”   吴鸣这么一说,吴佥事和尹忠玉也忍不住仔细打量夜屿。   他仍然面色苍白,身量清瘦,但看起来确实比之前多了几分生动的气质。   夜屿挑了挑眉,轻咳一下:“开晨会罢。”   众人连忙敛了神色。   -   伙房之中,所有人都忙开了。   锅中热油鼎沸,舒甜夹起一块裹了粉的肉段,放入油锅之中——绵软的肉段,一旦入了油锅,立即挺了起来,像一搜小船,在油锅里愉快地打转,带出了一圈细细的气泡。   舒甜又接二连三地放入肉段,油锅里开始热闹起来。   舒甜手持一柄锅铲,轻轻拨弄锅里的肉段,肉段大约和拇指同宽,长度约莫寸许,它们簇拥在一起,在锅里上下翻腾。   舒甜正在做一道北方的名菜——溜肉段。   溜肉段外表焦脆,内里细嫩,咸中带甜,很是开胃。   炸好的肉段,外表脆嫩无比,舒甜用漏勺将它们捞了起来,放到一边晾凉,凉了之后,需要复炸一次才行。   待肉段冷却的同时,舒甜开始调制溜肉段的酱料。   清水做底,舒甜洒了一勺盐进去,然后是糖、酱油。   舒甜想了想,又放下米醋少许,醋能帮助消化,也可以解腻。   然后,又加了一勺干淀粉进去。   整个酱料呈现淡棕色,搅拌之后,变得十分浓郁,有些挂壁便是好了。   舒甜将锅中的油烧热,将脆生生的肉段又倒了进去,二次复炸。   肉段经过二次油炸之后,慢慢呈现出金黄的色泽,内里的肉也变得更加硬朗。   舒甜果断地将肉段捞出,放到一旁备用,条条肉段都硬戳戳的,看起来很有个性。   换锅烧油,葱姜蒜“滋啦”一声,全部倒入锅中。   锅里爆香后,舒甜将炸好的肉段,以及准备好的青椒,一股脑儿倒入了锅里,开始翻炒。   原本脆嫩的肉段,翻炒过后,还多了一层酥香,肉段明晃晃的,香味四溢,看得人垂涎欲滴。   舒甜将做好的溜肉段,倒入了准备好的食盒里。   这三个食盒,是昨日她出去找师傅改造的,与其他锦衣卫用的食盒,有些不同。   舒甜又陆续做了两个菜,依次放入食盒之中,然后,仔细地包好,码放到食篮之中。   舒甜看了看时辰,他们应该快出发了。   她拎起食盒,便出了伙房,向锦衣卫指挥司大门走去。   冬洪早就驾车等在门口,见到舒甜过来,冲她点头一笑:“董姑娘!”   舒甜也报以一笑:“冬洪大哥,今日又送两位大人出去?”   冬洪笑着答道:“是啊,夜屿大人最近行程太满,四处奔波。”   舒甜微微颔首,道:“你们都要保重身体才是。”   “多谢董姑娘关心,我昨日在府里遇见添儿小姐,添儿小姐还在念叨您呢!她还问您什么时候再去都督府陪她住一段时间……”   舒甜微愣。   玉娘的事已结束,她如今不过是锦衣卫指挥司的厨娘而已,按理说,和都督府不会再有什么牵连了。   舒甜淡笑一下:“等我有空了,去看看添儿。”   上次从江南带回来的礼物,还没来得及给她。   冬洪憨厚一笑:“那好,我会转告添儿小姐的。”   两人正说着话,尹忠玉便大步走了过来。   “董姑娘,饭食这么快就备好了?”尹忠玉目不转睛地盯着舒甜手中的食篮,满脸期待。   他们今日走得早,原本担心舒甜来不及做午膳,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舒甜将食篮放在车架上,打开盖子,拿出里面的食盒,道:“尹大人,今日这食盒用法有些特殊,你看看这儿,有一个孔。”   尹忠玉听了也有些好奇,便立即凑过去看。   食盒看起来比寻常食盒要大一些,打开盖子,则会发现这个食盒的壁格外厚。   在厚壁旁边,有一个小孔。   尹忠玉疑惑问道:“这个小孔是做什么用的?”   舒甜答道:“你们在外办公,等到用膳时,饭食可能就凉了……这个食盒的外壁是有两层的,若是饭凉了,可以将热水注入这个孔里,相当于有热水环绕,可将饭加热。”   舒甜说罢,重新将食盒包好,仔细放进食篮里。   尹忠玉啧啧称奇:“还有这样的食盒?我倒是第一次见啊!”   冬洪也觉得十分惊奇,其实他不算是锦衣卫指挥司的人,但舒甜每次给夜屿准备吃食,也会为他备上一份,这让冬洪十分感动。   冬洪笑道:“董姑娘真是细心,这样一来,咱们就不用吃冷饭了。”   舒甜抿唇笑笑:“这食盒才做出来,加热的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尹大人记得提醒夜屿大人,别吃冷食,若是饭冷了就别吃了,争取买些别的吃。”   尹忠玉呵呵一笑:“董姑娘厨艺高超,冷一点点也无所谓的!怎能辜负你一番辛苦?”   舒甜摇了摇头,道:“大人胃腹不好,若是再吃冷饭,简直是雪上加霜……我为大人做饭,是希望他的胃疾能快些好起来,并不想给他增添负担。”   舒甜神色郑重,一双美目澄澈见底,灼灼其华。   尹忠玉和冬洪面面相觑,不由得也正经了几分,尹忠玉道:“董姑娘放心,我亲自帮大人热饭。”   冬洪也补充道:“若是尹大人不在,我也可以督促大人进食。”   舒甜莞尔。   送完了餐食,舒甜便与尹忠玉和冬洪道别,回后厨去了。   她今日在菜肴上做了一些新尝试,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她一面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微风拂动,舒甜发上丝绦飞扬,衣带飘飘。   她肤如凝脂,眉眼若月,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沿着中庭,一路向内院走去。   殊不知,她施施然离去的这画面,早已落在某人眼底。   夜屿凝视她的背影一瞬,轻轻勾了勾唇。   直到她走远了,转过墙角,他才收回目光。   夜屿踏出锦衣卫指挥司大门。   尹忠玉回头一看,笑道:“大人,您怎么才来啊,董姑娘刚刚走,您可有看见?”   夜屿淡声:“没有。”   尹忠玉只得“哦”了一声,主动帮夜屿撩起门帘。   夜屿和尹忠玉先后上了马车。   -   冬洪对京城的路了如指掌,两个时辰的路,他避开了人多的大路,走了跳捷径,一个半时辰就到了第贰分部。   第贰分部的负责人刘百户,早就带着锦衣卫们,来到门口迎接。   马车还未停下,他便十分殷勤地迎了上来。   “属下见过指挥使大人!”刘百户中等身材,声音有些尖细,面相看着有些精明。   夜屿下了马车,淡淡瞥了所有人一眼。   “免礼。”   刘百户这才站起身来,他堆起一脸笑,道:“大人舟车劳顿,属下的附近的酒楼里略备了薄酒,不如大人先……”   “其他锦衣卫在哪里用餐?”夜屿忽然开口问道。   刘百户一愣,下意识答道:“在、在分部里的偏厅。”   第贰分部约莫有五十多个锦衣卫,于是修了一个专门用来会客、用膳的偏厅。   夜屿点了点头:“那本座也去偏厅用膳。”   刘百户面色顿住,他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咱们分部没有饭堂,弟兄们都是自己带饭的……”   刘百户万万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会突然要求去偏厅用膳。   分部里没有开伙,根本没有饭食。   他有些忐忑,说道:“请大人先去偏厅稍事休息,属下这便派人去买些饭食回来……”   夜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带了饭食。”   刘百户又是一惊。   他也不知道夜屿到底是何用意,便只能硬着头皮,带夜屿来到了偏厅。   偏厅之中,有几十个锦衣卫,正在用膳,听到锦衣卫指挥使驾临,便连忙起身迎接。   夜屿面色淡淡,让众人坐下,然后,自己也找了一处角落,和尹忠玉一起,坐了下来。   锦衣卫们都对指挥使大人充满了好奇,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指挥使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刘百户不是说,要找到指挥使大人去酒楼用膳吗?”   “不知道啊……难不成,指挥使大人看不上咱们这儿的酒楼?”   “等等!你们看,指挥使大人不去酒楼,原来是因为,他们自己带了饭!”   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向夜屿看去。   只见他面前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食盒,看起来十分整洁。   “原来是真的啊!指挥使大人也会带饭吗?”   “不知道指挥使大人……会吃什么菜?”   众人对夜屿的食盒充满了好奇。   刘百户遣了个年轻的锦衣卫,来为夜屿送茶。   锦衣卫躬身而来,将茶水放到夜屿面前的桌上。   此时,恰逢尹忠玉将两个食盒盖子打开,里面的菜肴,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那锦衣卫一眼瞄到,顿时一愣: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吃这些!? 第94章 溜肉段,麻婆豆腐   方方正正的食盒之中,摆了三种不同的菜肴。   分别是溜肉段、麻婆豆腐、和清炒莴笋丝。   锦衣卫呆了呆,他本以为锦衣卫指挥使,定然每一顿都是山珍海味,没想到带的也是家常菜肴。   不过,虽说是家常菜肴,但这溜肉段,段段油光发亮,芡汁浓稠,青椒鲜嫩可人;麻婆豆腐红白相依,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莴笋丝如碧玉一般,青翠鲜嫩,错落有致。   好像又不太寻常了。   锦衣卫看着夜屿食盒中的菜肴,连茶水都倒出去了。   刘百户忙咳了一声,那锦衣卫才回过神来,立马收了茶壶,连忙掏出干布,来擦桌上的水渍。   尹忠玉抬眸看他,轻斥道:“你怎么回事,倒个茶也走神!?若是烫到大人可如何是好!?”   “属下该死……”锦衣卫面色有些惶恐,他连忙解释道:“属下不过是看到大人的菜肴……做得很是精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所以……”   夜屿淡声:“罢了,下去吧。”   锦衣卫如获大赦,连忙退下了。   刘百户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于是便亲自过来致歉。   夜屿不甚在意,道:“无妨。”   刘百户诚惶诚恐地站在夜屿旁边。   尹忠玉拎起茶壶,瞄准食盒上面的小孔,将热水缓缓灌了进去,然后,便盖上了盖子。   刘百户看得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   尹忠玉一笑:“这可是新鲜玩意儿,你没见过吧?这叫保温饭盒。”   刘百户愣住,喃喃:“还有这样的饭盒?”   尹忠玉点头。   方才揭开了食盒盖子,他便发现里面的饭食有些凉了,于是便想起舒甜的话,打算尝试热饭。   夜屿目光微垂,定定看着水柱,似乎有些出神。   一旁的锦衣卫们,目光不住地往这边瞟,好奇极了。   他们一见那个上茶的锦衣卫回来,立即拉着他问长问短。   “你方才看见大人的菜了?吃的是什么珍馐美味啊?”   那锦衣卫如实答道:“算不得什么珍馐,不过看起来很好吃……指挥使夫人的厨艺一定很好!”   “笨!堂堂指挥使夫人,怎么会亲自下厨?肯定是府里厨子做的呀!”   “那可不一定,指挥使大人在外办公,要吃什么没有?不是夫人做的,怎会随身带饭?”   “指挥使大人这么年轻,还未娶妻吧?”   众人窸窸窣窣,议论个不停。   夜屿耳力过人,虽然坐在几丈开外,却依旧听见了。   他面色淡然,置若罔闻。   尹忠玉坐在夜屿身边,一伸手,轻轻打开了面前的食盒。   一股温暖的热气,从食盒中冒了出来,米饭明显比刚刚更加松软了。   尹忠玉笑道:“董姑娘这食盒果真有用,这么快就把饭食热好了!”   刘百户在一旁,看了也觉得不可思议。   夜屿心头一动,想起那双弯弯的眼睛。   她轻轻道:“我为大人做饭,是希望他的胃疾能早日好起来……”   夜屿沉吟片刻,拿起筷子。   溜肉段横七竖八地躺在食盒里,亮泽丰美,夜屿夹起一根肉段,送入口中。   肉段的外皮炸得酥脆鲜香,内里的肉质幼嫩松软,很是可口。   夜屿一点一点咀嚼着。   他很少吃这种油炸过的食物,但舒甜做的溜肉段,保留的油炸的香味,又不至于过分焦燥,口感酥中带软,很好地照顾到了他的胃腹。   尹忠玉也大快朵颐地吃着,他挑起一点麻婆豆腐,放入口中,豆腐滑嫩嫩的,入口即化,里面还带着零星的肉末,嚼起来鲜麻香辣,十分美味。   尹忠玉“唔”了一声,道:“这麻婆豆腐也很好吃!”顿了顿,他道:“不过……大人能吃吗?”   麻婆豆腐口味毕竟重些,怕对肠胃有刺激。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他的麻婆豆腐和尹忠玉的麻婆豆腐比,似乎颜色要清淡几分。   他唇角微勾:“能吃的。”   说罢,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麻婆豆腐,直接浇到了热腾腾的米饭之上。   尹忠玉一愣:大人居然学会用菜拌饭吃了!?   红润的麻婆豆腐汤汁,一点一点浸染云朵般的米饭,夜屿用筷子轻轻将他们拌匀,米饭变成了酱红色,颗颗分明。   他挑起一点麻婆豆腐拌饭,送入口里,滑溜的豆腐,和米饭融为了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组成了极致的美味。   麻婆豆腐油滋滋的,麻和辣的比例刚刚好,可以帮助开胃,却不至于辣得胃腹难受。   这一次吃辣,比上一次吃,似乎要更加轻松一些。   夜屿忽然有些喜欢这种感觉。   刘百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夜屿和尹忠玉用餐。   他之前便听说,指挥使大人从来不进食,但他一直半信半疑,于是今日还是订了酒楼,以防万一。   如今看到指挥使大人坐在自己面前,一口接一口地吃饭,他不由得庆幸起来:还好没有信那些鬼话!   众人进食过后,便开始做今年的公务汇报。   夜屿和尹忠玉一直在第贰分部待到很晚才离开。   -   京城入夜。   严冬腊月,天气愈加寒冷。   冬洪驾着马车,在官道上一路疾驰。   夜屿和尹忠玉坐在马车内,仍然在商量第贰分部的事。   尹忠玉:“大人,这第贰分部从今日的汇报来看,人手似乎有些冗余。”   夜屿抬眸看他,道:“你有何对策?”   尹忠玉想了想,道:“可以考虑做些分流,把一部分人调去其他的分部。”   夜屿淡声:“我正有此意。”顿了顿,他继续道:“如今第壹分部的案子最多,但人手严重不足,我打算把第贰分布四成人手,调到第壹分部去。”   尹忠玉一愣,思索片刻,道:“若是这样的话,第壹分部,应该就达到建设饭堂标准了!”   夜屿笑了下,点头。   尹忠玉:“大人英明,这样真是一举两得,既解决了他们人手的问题,又解决了建饭堂不合规矩的问题。”   夜屿又道:“对了,今日那个保温食盒……是哪里来的?”   尹忠玉回应道:“是董姑娘画了图纸,找人做的。”   夜屿道:“让吴佥事同后厨商量一下,看这份图纸能否贡献出来,让各分处的锦衣卫都能用上保温食盒。”   尹忠玉面露喜色,连忙应声:“是!”   马车回到城北之时,已经过了亥时。   冬洪将车缓缓停在都督府门口,低声提醒:“大人,到了。”   夜屿坐在马车里,假寐了一会儿,听到声音,便睁开了眼。   他下了马车,踏入都督府,径直回到东苑。   “大人回来了?”樊叔照例迎了上来,笑道:“药浴已经为您备好了。”   夜屿看了樊叔一眼,低低应声:“好。”   夜屿走入卧房。   樊叔跟在夜屿身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踟蹰片刻,还是问出了声:“大人……白神医来信了,问您的胃疾发作频次如何……还有那止疼药,用量和药效如何……”   夜屿眸光微顿,低声:“回应他,一切都好。”   樊叔抿了抿唇,道:“可前段时间,您明明疼得厉害……那止疼药,如今也有些不管用了……”   夜屿回眸看他,道:“这些事早就在意料之中,何必再给他人添堵。”   樊叔愣了下,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去灵石岛上探望夜屿之时,白神医说过的那段话。   “小夜,此药不过是饮鸩止渴,它不能根治你的胃疾,只能缓解疼痛,让你可像正常人一般修习武艺。但药效至多十年,后期将逐步递减……你要喝,便要做好十年后,生不如死的准备。”   少年夜屿没有任何犹豫,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十年,够了。”   ……   樊叔每每想起夜屿当时的眼神,就忍不住心底发颤,仿佛从那一刻起,夜屿的生命,便成了有底线的倒计时。   夜屿看了樊叔一眼,低声:“樊叔,人各有命,不必强求。”   樊叔见他面色疲惫,便也不忍继续说下去,深吸一口气,勉强挽起笑容:“大人先趁热泡个药浴,老奴先下去了。”   樊叔说罢,便扭头走了。   “吱呀”一声门响,开了,又关上。   樊叔心中一沉。   比胃疾更可怕的,是大人早有死志,所以才如此争分夺秒地完成他想做的事。   -   卧房内,水汽氤氲,雾气缭绕。   夜屿宽下暗红的飞鱼服,露出雪白的中衣,袖袍不经意扫过长桌——“啪”地一声,一个油纸包,掉了下来。   夜屿垂眸一看,这油纸包有些熟悉。   他俯身捡起,手指拨开油纸包的外皮。   里面是晶莹剔透的桂花糖,透明的糖衣里,裹着嫩黄的桂花花瓣,清润唯美。   夜屿微怔,这是她从江南买回来的那一包。   方才一摔,桂花糖碎了不少,但闻起来仍然非常香甜。   冬日干燥寒冷,桂花糖可以保存很久。   夜屿沉吟片刻,捻起一颗桂花糖,放入口中。   清冽、香甜,若春风拂面,如阳光骤暖。   夜屿脱下衣袍,将自己浸入药浴之中。   温热的药汤一拥而上,漫过他的胸口,深深浅浅流连在心间。   夜屿体温一向很低,只有浸在药浴里,身子才暖了起来。   桂花糖加速融化在口中,甜味更加浓烈,仿佛在帮他抵抗这一室苦涩。   水汽逐渐攀上他的肩头,面颊,头发湿漉漉地落在背上,睫毛轻颤。   夜屿背靠着木桶,静静闭上眼。   恍惚间,他感到怀中一暖。   似乎有人轻轻靠在他身前,这具身子温软娇嫩,柔弱无骨。   她长发如瀑,蹭在他胸前,凌乱,撩得人痒。   夜屿缓缓睁眼,看见一双明月般的眼睛。 第95章 梦   室内空气湿润,气温陡然升高,木炭焦灼,时不时哔剥作响。   一切好像回到那个惶惶不安的晚上。   夜屿垂眸,看着怀中人。   她双眸紧闭,画出月牙般好看的弧形,睫毛纤长,如蝴蝶展翅,清灵秀美。   舒甜没有一点力气,她的头靠在他脖颈上,整个人依在他胸前,浑身娇软。   夜屿手指轻轻托住舒甜的腰身,防止她滑下去。   她双腿蜷缩着,薄裙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身形。   夜屿心头沉重。   他为她暖身、输送内力、浸泡热水……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   她怎么还不醒呢。   都是他的错,他自己身处漩涡,就应该离她远远的。   他明明时间不多了,但却总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见她,想要听她说话,她让他吃什么,他都愿意尝试。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逐渐耗尽他的耐心。   夜屿一言不发,疯狂地将内力输送到舒甜体内,他过度损耗,面色苍白如纸,却依然坚持。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悠悠转醒。   夜屿怔怔看着她,舒甜懵懵懂懂,看清了他的面庞,喃喃低语:“大人……”   她气若游丝,虚弱不堪,语气带着些许委屈。   夜屿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涌动,一把搂住她,狠狠按进怀中。   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回来了。   但夜屿只允自己放纵一瞬,便立刻松开了她。   他面色恢复冷漠,要扶她起身。   舒甜却笑吟吟地看着他,双手环住他脖颈,语气娇娇的:“大人……”   夜屿:“……”   这双手柔柔弱弱,随便一动就开挣开,他却仿佛被咒语定住,一定也不能动。   舒甜凑近些,她脸色虽然苍白,但却有种素净的美。   她伸出手指,继续撒娇:“大人……我的手都冻僵了,好疼。”   她神情生动,容姿俏丽,纤细的手指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夜屿心中一动,一把抓住。   舒甜手指柔软,根根纤细,他忍不住拿起来,仔仔细细看。   手背的肌肤白皙细嫩,十分光滑,而手指和虎口处,却略微有些薄茧——在下厨一事上,她必然下了苦功。   夜屿将她的手指,握在手心里,企图让她变得温暖些。   舒甜嘴角噙着一抹笑。   夜屿凝视她一瞬,低头,温热的唇吻上她的手背。   手背的主人轻颤一下,娇娇俏俏地觑他一眼。   她眉眼轻弯:“大人喜欢吃舒甜做的菜吗?”   夜屿目不转睛看着她,老实答道:“喜欢。”   舒甜笑起来,朱唇亲启,带着一丝蛊惑:“那……舒甜每日都做给大人吃好不好?”   她靠在他怀里,眼波流转,顾盼生姿,无意识地轻轻扭动。   夜屿扣住她的腰,声音低沉:“好。”   舒甜心花怒放,她慢慢凑近夜屿,手指抚上夜屿脸颊。   夜屿垂眸看她,忽然展臂,将她搂进怀里。   两人浑身熨帖,呼吸滚烫,夜屿手指微颤,抱紧她。   ……   夜屿赫然睁眼。   夜灯如豆,照亮眼前的景象。   脱下来的暗红飞鱼服,松松垮垮地搭在木架子上,架子旁边放着那包打开的桂花糖。   夜屿口中还流淌着桂花糖清甜的滋味。   他敛了敛神,才发现水已经凉透了。   一夜无眠。   -   车厢摇摇晃晃,震荡不已。   去京城第叁分部的路并不好走,碎石嶙峋,一路跌宕。   尹忠玉靠坐在车壁上,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   只见夜屿手持一本公文,正一目十行地看着。   “饿了?”夜屿头也没抬,忽然开口。   尹忠玉一愣,忙道:“属下只是在想,等会儿山路可能更难走,用膳不便……大人,要不咱们早点儿吃吧?”   夜屿勾了勾唇:“随你。”   尹忠玉嘿嘿一笑,拿出了食篮。   他揭开食篮的盖子,将里面的食盒拿了出来。   尹忠玉将夜屿的食盒放到他面前的木几上,然后取了自己那份食盒。   尹忠玉满脸期待地揭开盖子,愣了一下。   今日准备的菜式,居然和昨天的一样。   尹忠玉有些疑惑,喃喃:“不对。”   夜屿抬眸看他,目光带着一丝探寻。   “这一定不是董姑娘做的。”尹忠玉十分笃定。   夜屿低头看去,溜肉段炸得金灿灿的,有些偏硬;麻婆豆腐切得块头很大,辣椒粉洒得有些多;莴笋丝倒是中规中矩,算是唯一一个他能吃的菜了。   确实不像是她做的。   尹忠玉思索片刻,撩起门帘,问道:“冬洪,今早这饭食是谁做的?”   冬洪坐在外面驾车,他朗声道:“今日是王师傅做的,他说董姑娘家中有事,请假回去了。”   尹忠玉“哦”了一声,顿时有些失望。   董姑娘做菜的话,一定不会连着两日重复的,会充分考虑到他和夜屿的口味。   但王师傅没有单独为他们做过饭食,为了不出问题,所以他照着董姑娘昨日的菜单,做了一份一模一样的。   尹忠玉摇了摇头,夹起一块溜肉段,送入口里……和董姑娘做的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夜屿目光回到公文上,他翻过一页,淡声:“她家中情况如何了?”   尹忠玉道:“董姑娘的父亲仍然卧病在床,由她母亲照顾,但病情已经有些起色了,目前家中全靠她一人谋生。”   夜屿微微颔首。   直到他们到达第叁分部,夜屿的食盒都没有打开过。   -   长宁街的巷子口,一个青衣少女站在墙角下,她穿着厚厚的夹袄,裙裾曳地,乌发松挽,容姿姝丽。   冷风呼啸而过,舒甜忍不住拢了拢夹袄,双手合十,轻轻呵出一口热气。   但热气迅速散了,丝毫起不到暖手的作用。   她在这儿等了一上午了,却依旧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钟大夫。   按照刘氏所说,钟大夫每过十天,便会来这长宁街设点做议诊,舒甜算好了日子,便早早过来,等在了巷子口。   “甜甜。”刘氏缓缓走来,她见舒甜一个人站在巷子口等着,便为她拿来一件披风。   刘氏为舒甜系上披风,眉间微蹙:“傻孩子,你为什么非得见到钟大夫不可呢?娘亲都说了,已经请了其他大夫来复诊,看了那方子,都连连称赞呢。”   舒甜笑了笑,道:“还是见一面放心些,而且钟大夫对我们家有恩,我也想当面谢过。”   舒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总有些不安。   玉娘的事情虽然了了,但自从那之后,她便多了个心眼,凡事小心了些。   那钟大夫就算方子开得没问题,但他说医馆开在锦衣卫指挥司所在的大街……这点十分可疑。   舒甜每日自门口经过,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医馆。   但她不敢对刘氏全盘托出,不然以刘氏的性子,只怕要日日惶恐。   “娘亲,这儿冷,您先回去罢!我再等等,若是等不到,我也回去了。”舒甜温言道。   刘氏点了点头,道:“那好,你早些回来,可别冻坏了!”   舒甜笑了笑:“好,您放心。”   刘氏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便遇到了街坊谢夫人和汪夫人。   谢夫人与刘氏还算熟,双方见面,便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谢夫人,又去城北吗?”刘氏笑着问。   谢夫人的儿子在城北开了间小杂货铺,她也时不时去帮衬一二。   谢夫人点点头,扬声道:“如今临近年底了,活儿多,我怕他忙不过来,就去帮着看看铺子。”   刘氏笑了笑,又寒暄了两句,便道别了。   谢夫人看了一眼汪夫人,悠悠道:“这董夫人也是可怜,原本家中有个小饭馆,经营得不错,可后来董老爷病了,那饭馆便关了,就连唯一的女儿,也只能去外面务工养家,辛苦着哩!”   汪夫人一听,也有些诧异:“一个姑娘家,还能在外务工?”   谢夫人笑了笑:“那姑娘厨艺不错,听说是在外面当厨娘……不过,你是没见到那姑娘,生得貌美如花,照我说,不必外出务工,直接找个富户嫁了便是,全家都能跟着享福。”   汪夫人听了,不免有些好奇,道:“董姑娘我倒是没见过,真有那么美?”   谢夫人一抬头,就看见了街角处的青衣少女,她顿时有些兴奋,道:“你看你看,那就是董姑娘!”   汪夫人闻声,连忙伸长了脖子去看。   舒甜独立墙角下,头上丝绦微飘,发色如墨,肤白胜雪,唇不点而红。   “果然是个美人坯子!”汪夫人赞叹道,她与谢夫人是至交,平日住在城北,今日过来拜会,也是偶然。   汪夫人又仔细打量了舒甜一瞬,越看越疑惑。   谢夫人见她神色奇怪,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汪夫人若有所思:“我好像……在城北见过她。”   谢夫人笑道:“她在城北做厨娘,你是不是在哪家酒楼见过她?”   汪夫人蹙眉一瞬,喃喃:“不……”   她开始回想那个冬日……街上人头攒动,异常混乱。   忽然有一群人挤上大街,均是老弱妇孺,那为首的老妪,率先跪地,她的子子孙孙们也跟着跪了下来,拦住了一顶华盖马车。   老妪带着众人哭天抢地,求锦衣卫指挥使放过梁家。   大街上一时堵得水泄不通,汪夫人忍不住挑开车帘看去,却看见那老妪已经倒地不起了。   一个高大清俊的男子,身着暗红的飞鱼服,站在那一群人面前。   众人纷纷控诉他,但那男子无动于衷,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他身后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姑娘眉眼如月,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秀眉微蹙,紧张不已……   汪夫人的记忆渐渐清晰:“我知道在哪里见过她了!” 第96章 奇怪的感觉   长宁街的巷子口,两位妇人凑在一起,掩唇低语。   汪夫人低声说完,谢夫人则面色一变:“不可能!那董家对锦衣卫指挥司恨之入骨,怎么可能让女儿跟了锦衣卫?你莫不是看错了罢?”   汪夫人蹙眉:“你不信?”   谢夫人一摊手:“当然不信!”   汪夫人轻笑起来,道:“好好好,咱们走着瞧,下次我定要让你亲眼看看!”   谢夫人不以为然:“看就看!”   街角对面的舒甜,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谈资。   她来回踱步,张望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所谓的钟大夫。   她从上午等到下午,看了看天色,确认钟大夫应该不会来了,于是便回了家。   舒甜踏入院子,转过身,仔细将木门锁好,然后便进了董松的卧房。   刘氏正在给董松做推拿,这也是那位钟大夫教的。   “娘亲,您累了罢?我来吧!”   刘氏直起身来,她确实有些腰酸背痛。   舒甜让她坐到一边,自己学着刘氏的样子,帮董松按摩手腕、虎口等部位。   “甜甜,这段日子,夜雨楼忙不忙?”刘氏笑着问。   舒甜微愣,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还行……一切如常。”   刘氏点了点头,她看了看董松,道:“如今你爹爹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不过那位钟大夫说,这药吃一段时日,加上推拿,应该能帮他早些醒来。”   舒甜怅然看了董松一眼,他双目紧闭着,嘴唇比之前略微红润些,就像睡着了一样,仿佛随时可能醒来。   舒甜温声道:“我相信爹爹,一定能醒过来的。”   刘氏轻叹一声,喃喃:“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如今还要你抛头露面来养我们两个老的……我这心里实在是……”   舒甜看向刘氏,笑道:“娘亲又说这样见外的话。”   刘氏微怔,勉强笑了笑:“好……不说了,不说了。”   刘氏凝视舒甜。   昏黄的灯火,为舒甜的面庞镀上一层柔光,她眉眼如画,睫毛纤长,肤若凝脂,皎然生光。   舒甜回头,与刘氏四目相对,淡笑了下:“娘亲,我本来就喜欢下厨,如今在外面做厨娘,也是我的兴趣所致,并没有受什么苦,娘亲不要太担心了。”   刘氏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甜甜……若是你没有出生在咱们家,而是在大富大贵之家……还会喜欢下厨么?”   舒甜愣了下,道:“我喜不喜欢下厨,和出生在哪里,有关系吗?”   刘氏垂眸,语气低了几分:“当然有关系。”   她语气有些复杂:“若是寻常的富贵之家便罢了,万一是钟鸣鼎食之家,孩子学什么,不学什么,可是很有讲究的。”   舒甜一面给董松活动手腕,一面回应道:“那一出生,什么都规定好了,有什么意思?”   刘氏摇了摇头:“你还小……不懂。”顿了顿,她道:“享受了最优渥的环境,也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舒甜明白刘氏的意思,道:“所以,做名门闺秀很累的,舒甜还是做厨娘好了。”   刘氏哭笑不得。   “唉,你是从小被你爹惯坏了……好的不学,偏偏要学做菜。”刘氏说着,语气里是满满的惋惜。   舒甜抿唇一笑,也不与她争辩。   刘氏又道:“你小时候,聪明伶俐,琴棋书画,女红针线,一学就会,可就是不愿意精钻……不过这也怪我们,没有条件单独为你请师傅……”   舒甜看向刘氏,撒娇道:“小时候这些都是娘亲教我的,您教得不必外面的师傅差呀!我可记得,以前住的院子里,每当您开始教女红,就有好几位夫人将孩子送过来听呢!”   刘氏笑了下:“就知道用好话来堵我的嘴!”   舒甜眉眼弯弯,嘴角带笑:“我小时候还在想,娘亲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我爹爹之后,于是两人私奔了?”   刘氏面上一顿,嗔道:“你个小丫头,还敢打趣娘亲了!”   舒甜吃吃地笑了起来,分辨道:“本来就是呀,娘亲气质高雅,又什么都会,可不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么?”   刘氏面色有些不自然,轻斥道:“你再胡说,等你爹爹醒来,我可是要告状了。”   提到董松,舒甜的笑意便淡了几分。   她小声道:“那也好啊,我恨不得爹爹现在就起来骂我一顿呢……”   母女俩一时陷入沉默。   刘氏一声不响地拿起了没有缝完的衣服,继续缝制。   舒甜给董松推拿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放了下来。   又站起身,拉过衾被为他仔细盖好。   舒甜走到刘氏面前,低声道:“娘亲,您眼神不好,还是我来罢!”   刘氏摇摇头:“无妨……”   舒甜不由分说,轻轻拿走她手中的衣裳,道:“娘亲,甜甜好不容易回来了,自然想帮您分担一些,您就趁这个时候,早点去休息,好不好?”   刘氏抬眸,见舒甜神色坚决,眼中满是关切,她拗不过舒甜,便只得站起身来。   “那好吧,娘亲先去睡了,你也莫要太晚了。”刘氏交代道。   舒甜点点头,道:“娘亲放心。”   刘氏这才扭头,走出了门口。   舒甜拿起刘氏做的衣裳,坐到油灯旁。   她捻起绣花针,一针又一针地沿着缝隙,继续往下缝。   这是娘亲为爹爹做的薄衫,应该是想等到春天来临时,给爹爹穿上。   舒甜怔然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董松。   她多么希望爹爹尽快醒来,穿上她们亲手做的衣裳,一家人好好地待在一起。   舒甜对着油灯,无声缝制衣衫。   也不知过了多久,衣裳终于能收线了。   舒甜熟练地将绳索打了个结,然后用剪刀剪断。   她拿起衣裳,对着油灯看了看,针脚细密整齐,还算满意。   舒甜便将针线收了起来,又将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到柜子里。   -   都督府。   夜屿最近每日早出晚归,添儿都见不到他的面。   今日,添儿终于在门口堵住了他。   “夜屿叔叔!”添儿一下扑过来,拽住他的衣袍。   夜屿垂眸,淡笑一下:“添儿,找夜屿叔叔有事吗?”   添儿点头:“有的,很重要的事。”   夜屿问:“什么事?”   添儿一本正经道:“舒甜姐姐很久没有来都督府了,最近都没有人陪添儿玩……”   樊叔站在一旁,也帮腔道:“就是啊,董姑娘都离开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伤好了没有啊……董姑娘上次冻伤严重,真叫人担心!”   夜屿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听说已经痊愈了。”   樊叔抬眸,看向夜屿:“听说?”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大人难道没有自己去看吗?”   夜屿一愣,轻咳了下,道:“最近太忙了,没怎么见到。”   樊叔听到这句话,顿时变了脸色:“没见到?那大人每日用膳了吗?”   夜屿无声颔首。   除了今日,他没有吃王厨子做的饭食。   其余几日,他每天都吃了两顿饭。   樊叔见他点头,不由得放心了几分。   樊叔笑了笑,道:“大人别嫌樊叔我啰嗦,董姑娘真是个好姑娘。每次来不是陪添儿小姐,就是陪老夫人,且老奴能感受到,她是发自真心地对她们好,并没有什么所图。”   夜屿眸色微顿,他何尝不知。   樊叔又道:“若是董姑娘愿意……大人能不能多请她来我们府上做客呢?”   添儿一听,立即附和道:“就是就是,夜屿叔叔,我想和舒甜姐姐一起玩呢!”   夜屿垂眸,看她一眼,道:“添儿,你舒甜姐姐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可能一天到晚陪你玩。”   添儿可怜巴巴问道:“可是,隔一段时间玩一会儿,也不行吗?”   夜屿低声:“她本就不是都督府的人。”   玉娘的事,始终让夜屿心有余悸。   他想起那双宛若明月的眼睛……她适合简简单单,充满烟火气的温暖日子。   而他的前路,注定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夜屿摸了摸添儿的头,掠过她和樊叔,离开了。   樊叔看着夜屿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   夜屿回到东苑,药浴已经备好。   夜屿垂眸,木桶里水波潺潺,照出他的倒影。   夜屿沉吟片刻,伸手,褪下暗红的飞鱼服,踏入木桶。   水温正好,雾气腾然而起,眼前茫茫一片。   夜屿静静坐着,背靠木桶,觉得有些疲累,但仍然睁着眼睛。   夜屿沉思片刻。   今日他收到消息,宁王安排的黄墨轩已经到江南上任一段时间了,逐渐摸清了那边的情况。   江心岛的兵器厂虽然被炸毁了,但应该有部分锻造所用的大型器物,被转移到了别处,但暂时还没有找到。   另外,尹忠玉把黄达和豆豆安顿在京城一个隐秘的地方,为的就是对梁王一击即中。   夜屿心中明白,江南兵器厂的事,皇帝虽然介意,但毕竟没有太多真凭实据,若是徐一彪和梁潜死活不招,光凭黄达,很难坐实梁王的罪名。   夜屿最近还在搜集梁王其他的罪证,以图一击即中。   夜屿敛了敛神,他泡了不久,便从药浴中站起身来,拿来干巾,将身体裹住。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泡药浴,总觉得有些不适。   夜屿穿好寝衣,赤着脚走到榻边,坐下。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这本书里记录着各地的风土人情——这是上次在江南之时,随手买的。   江南美食众多,除了他们吃的那些,还有很多没有尝到。   书里提到了岭南,岭南美食自成一派,讲究“食不厌精”,同一食材的烹饪方法简直是五花八门……夜屿看到这儿,想起舒甜曾经的感叹:“若是能去一次岭南就好了,那儿的早间茶点一定很好吃!”   她喜欢下厨,又喜欢吃东西,为什么还那么瘦呢?   每次抱起她,都轻飘飘的,好似一团棉花,香香软软。   夜屿将书合上,放到枕边。   他走到桌前,将油灯吹灭,然后,回到榻边,躺了下去。   夜屿望着头顶幔帐,幔帐聚顶,褶皱规整美观,夜屿怔怔看着,一丝睡意也无。   晚上喝了药,胃腹处倒是不疼,但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这感觉对夜屿来说,十分陌生,仿佛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夜屿无奈,只得起身,走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缓缓饮下。   水流划过口腔,顺着咽喉,流入胃腹之中,冲刷了一部分不适。   但当他重新躺回床榻之上,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又来了,居然比之前更甚。   夜屿有一点脱力感,他心里莫名发慌,怎么睡也睡不着。   他不知所措地坐了起来,发丝散乱,衣襟微敞,无声与黑暗对峙。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忽然,他感觉胃腹微动,整个腹部不由自主地往里缩了缩,很像别人说的“前胸贴后背”。   夜屿微怔,忽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难道,他饿了!? 第97章 蛋炒饭   夜色渐浓,董家小院里静悄悄的。   卧房之中,舒甜喂董松喝下最后一口药,掏出手帕,为他轻轻擦了擦嘴,又扶他躺下。   舒甜收拾完药碗,便端起托盘,拉开房门。   明月高悬,冷风瑟瑟,舒甜连忙出了门,又将门仔细关严实。   舒甜缓缓走入厨房,她将药碗放到案板上,拿起碗来,入水清洗。   忙完这些琐事之后,舒甜顿时觉得有些饿了。   她看了看厨房里的食材,唯有几个鸡蛋,一点香葱,还有半锅剩饭。   舒甜挑了挑眉,正好可以用来做蛋炒饭!   剩饭与刚刚蒸出来的米饭不同,水分蒸发过后,米饭会变得稍微硬一些,这样的米饭可以炒得颗颗分明,吃起来爽口不黏腻。   舒甜将锅里的米饭倒入一个大碗里,拿起饭勺,一点一点将米饭碾开,白白糯糯的米饭原本粘连在一起,被舒甜“各个击破”,逐渐分离开来。   炒饭前需要充分热锅,舒甜燃起了火,将锅烧至微微冒烟后,淋了一勺油进去。   油温迅速升高,舒甜双手拎起铁锅,转了转,热油便顺着锅边,划出一个又一个光滑的波浪。   舒甜将热锅的油倒出,又重新在锅中加入了油,再次烧开。   舒甜将一把盐,均匀地撒入热油中,稍做搅拌。然后,便拿起一个鸡蛋,在锅边轻轻一磕——鸡蛋应声而裂,“噗”地一声,跳入锅里。   流动的蛋液一旦接触油锅,立即不动了,原地泛起泡来。   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这香味闻起来十分诱人。   舒甜连忙拿起锅铲,用画圈的方式,将锅里的鸡蛋打散,鸡蛋的蛋白和蛋黄融合在一起,逐渐变成了淡黄的色泽,油光发亮。   舒甜将碾好的米饭,倒入锅里。   米饭接触到鸡蛋之后,彼此并不相容,于是舒甜便拿去锅铲,一边翻炒,一边推压,将米饭逐渐打散成颗粒状。   被打散的米饭“群龙无首”,只能就近和鸡蛋抱团,整个锅中,黄白一片,看着十分喜人。   舒甜继续翻炒,将更多小团的米饭打散,这样才能保证最终的口感。   舒甜见蛋炒饭差不多了,便挑起一点酱油,放了进去,锅里“滋啦”一声,颜色清淡的炒饭,一下便染上了酱色,仿佛脱胎换骨,看得人食欲大增。   舒甜又洒了一点胡椒粉进去,为这一整锅炒饭增香。   舒甜颠起铁锅,蛋炒饭在空中转了个圈,看上去十分活泼,颗颗都欢欣鼓舞。   最后,舒甜洒上一把葱花,用锅铲翻炒几下,蛋炒饭便可以出锅了。   舒甜熄了火,正准备将蛋炒饭盛出来,却忽然听到院子外面,想起“咚咚”的敲门声。   舒甜微愣一下,仔细听了听,果然有人敲门。   舒甜走出厨房,这么晚,谁会来董家呢?   舒甜有些疑惑,她走到木门旁边,那敲门声更大了。   “谁?”舒甜问道。   外面的人没说话,继续敲门。   舒甜心里奇怪,还带着一丝忐忑,她瞄了一眼隔壁卧房,灯火全熄,刘氏已经睡了。   舒甜道:“再不说话,就不开门了。”   说罢,她正要离开门口,却忽然听得一个男声响起。   “董姑娘……是我。”那声音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张大夫。”   舒甜有些意外……曾经给爹爹看病的张大夫?   舒甜从门缝中看去,先看清了他的衣襟下摆。   他的衣袍脏乱,看起来破破烂烂,一双鞋也是多日没有换过的样子,黄泥尽染,看起来邋遢至极。   舒甜目光上移,张汝成一改往日的儒雅俊逸,下巴上青茬明显,脸上也有些许脏污,唯有那双眼睛,还算清澈。   舒甜愣了下,打开门。   “张大夫,真的是你?”舒甜打量他一瞬,实在有些讶异。   张汝成面色微红,他也不想这副样子见董姑娘,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董姑娘,我遇到了难处,想请你帮忙,可否允我进去说话?”   舒甜怔住,默默点头。   直到张汝成走了进来,舒甜才发现,他看起来十分颓废,整个人面色仓惶,和以前那般文雅俊秀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张大夫不是外出游历了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舒甜让张汝成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为他倒了一杯茶。   张汝成抬手擦了擦脸,似乎有些不敢看舒甜。   “这……总之,一言难尽。”张汝成有口难言。   他端起茶杯,急匆匆地喝了一口,却差点儿烫到了嘴。   “咳咳……”他呛咳起来,状况更加窘迫。   舒甜看得心里也不是滋味,温声道:“张大夫,你方才说有事想需要我帮忙,到底是什么事?”   张汝成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低声道:“董姑娘,我遭逢大劫,一直有人在追杀我……我能否在你这里躲一躲?等天亮后,我便离开,绝不给你添麻烦!”   舒甜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追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汝成放下茶杯,垂下头来,整个人颓然至极,他怅然道:“这件事,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张汝成自幼饱读诗书,一心报国。   但张家世代行医,家人都希望他继承张家的医术,于是他便只能继续开设医馆。   但张汝成一有空,便会参与城中文人墨客的诗会,文人们聚在一起,总喜欢高谈阔论,对朝政评头论足。   张汝成也醉心于此,还结识了不少所谓的“志同道合”之人。   其中包含小有名气的诗人,也有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甚至街头写信为生的文书先生。   这群人里,还有位齐先生,为人慷慨,出手阔绰,时常请众人饮酒作诗。   有一次,张汝成多喝了几杯,便一时忘形,写了两首讽刺当今皇帝、朝政的诗文,谁知那齐先生却如获至宝,对张汝成大加赞赏。   除了张汝成外,其他人也迎合场景,作了几首荒诞的逆诗。   齐先生对众人的才华十分尊崇,甚至还愿意花钱,当场买下他们的笔墨。   张汝成见诗文没有署名,便也不甚在意。   一开始,张汝成在众人的夸奖中,也有些飘飘然,但时间久了,他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外出为病人看诊之时,听到街头小儿一边玩耍,一边唱着童谣。   而这童谣,恰好是他饮酒之后写的诗。   张汝成这才发现大事不妙。   他找到齐先生,询问事情原委,却直接被人赶了出来。   再后来,街头巷尾都在传他们写的反诗,闹得人心惶惶。   锦衣卫指挥司介入调查,张汝成十分心虚,连医馆都不敢开了。   与张汝成一同饮酒写诗的文书先生,因为惊惧不已,自绝于家中。   至此,张汝成才下定决心,离开京城。   张汝成说完,忍不住看了舒甜一眼。   若不是走投无路,他又怎么肯让自己这般光景在舒甜面前出现?   张汝成埋下头,只觉得无地自容。   舒甜秀眉微蹙,面上有隐约的担忧:“追杀你的人……是锦衣卫吗?”   张汝成沉声道:“锦衣卫一直在找我,但是没有真正对我动手,对我动手的是另外一拨人。”   舒甜问:“是那位齐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   张汝成低声道:“很有可能是那个姓齐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听他下人说过,他们来自云州。”   “云州?”舒甜好像在锦衣卫指挥司听夜屿他们提起过云州。   云州是靖王和梁王封地的交界处。   这反诗虽然是张汝成等人写的,但传播的人,明显别有用心。   舒甜见他闷闷不乐,低声问道:“张大夫,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张汝成微怔,低叹道:“还能怎么样……锦衣卫在抓我,还有人要杀我……”他情绪十分低落。   张汝成自己也不知道能躲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他回京城,也是托人打探了安平医馆的消息,听说母亲病重了,才不得不回来。   张汝成有些汗颜,道:“董姑娘,等天一亮,我就离开,等到合适的机会再去安平医馆看看母亲……叨扰你了!”   舒甜温言道:“张大夫不必见外,以前你对董家照顾颇多,如今遇难,我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张汝成更是不好意思:“董姑娘言重了……”   他悄悄打量她,她美目乌灵,长发如墨,粉腮胜雪,比几个月前更美了。   相比之下,如今自己这副境地,实在是相形见绌。   舒甜思索一瞬,又小声问道:“张大夫,你有没有想过……直接去锦衣卫指挥司投案呢?”   张汝成面色一僵。   他站起身来,声音有些颤抖:“董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董姑娘若不愿收留在下,在下这就离开。”   舒甜愣了愣,忙道:“张大夫别误会,我并没有赶你走的意思。”顿了顿,她又道:“锦衣卫指挥司既然在查这件事,一定会查到你身上的,与其到时候被抓回去,还不如早些投案,协助他们抓背后之人,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   张汝成苦笑了一下,道:“董姑娘,你怕是没有听过锦衣卫指挥司的酷刑吧?”   舒甜面色顿住。   张汝成面色冷了几分,他嘴唇抖抖索索:“杖责、灌毒、抽筋……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舒甜呆呆看着他,张汝成仿佛在自言自语:“有几个进了诏狱的人,能活着出来?不可能……不可能的!”   张汝成面色苍凉,整个人仿佛老了很多。   舒甜怕他情绪不稳,便连忙安慰道:“锦衣卫指挥司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都是传言罢了……”   “传言?”张汝成看向舒甜,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仅仅是传言?”   舒甜一时语塞。   舒甜敛了敛神。   她曾经听尹忠玉提过反诗的案子,但万万没想到,张汝成居然卷了进来。   舒甜本想劝他去自首,但张汝成像惊弓之鸟一般,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舒甜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张大夫,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吧?”顿了顿,她继续道:“你稍事休息,我去准备一点吃食给你。”   张汝成听了,顿时心中一暖,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他红着脸,微微颔首:“多谢董姑娘。”   舒甜说罢,便转身,钻进了厨房。   之前做好的蛋炒饭还在锅里。   舒甜拿起铲子,将蛋炒饭盛了出来,放到一个大盘子里,顺手拨开门帘,将蛋炒饭端了出来。   “张大夫,你先凑合用一点罢?”舒甜低声道。   张汝成接过蛋炒饭,感激不已,连声道:“多谢董姑娘!”   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自从出了京城,每日都是东躲西藏,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   此刻,他看着这份蛋炒饭,眼中尽是期盼的光亮,连手指都有些微颤。   他低头扒饭,大口大口咀嚼着,毫无吃相可言。   舒甜见他如此神情,忍不住也有些唏嘘。   曾经风光霁月的张大夫,在武义巷也是小有名气,他医术高明,悬壶济世,病人们都对他赞不绝口。   然而,眼前的张汝成,头发蓬乱,形销骨立,整个人面容枯槁,没有一丝生气,只有惶恐不安。   舒甜忍不住低声道:“张大夫,你多吃些,若是不够,我再去做。”   张汝成头也没抬,含糊不清道:“多谢多谢……”   他嘴里咀嚼不停,完全没了往日的风度。   张汝成正在吃着蛋炒饭,却忽然听到“嗖”地一声。   似乎有什么落地了。   舒甜微愣,下意识回头——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忽然出现在院落一角。   清清冷冷的男声响起:“他是谁?” 第98章 敌意   董家小院的墙角下,夜屿一袭黑衣,静静立着。   他眸色如冰,冷冷地看向张汝成,整个人仿佛有种无形的威慑力,让张汝成如坐针毡。   舒甜借着昏暗的油灯,看清了夜屿,顿时瞪大了眼。   她张了张口,正要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张汝成看了看夜屿,又看了看舒甜,顿时猜到了什么,立即站起身来。   他连忙理了理衣襟,面色十分羞窘,结结巴巴道:“董姑娘……你、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他见夜屿面容冷峻,气度不凡;舒甜娇美可人,顾盼生姿。   两人站在一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张汝成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舒甜眼角抽了抽,出声:“不……”   “有没有心上人,与你何干。”夜屿冷冷出声,打断了舒甜的话。   张汝成表情一僵,面色更是难看。   张汝成低声道:“抱歉,董姑娘,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舒甜微愣,连忙走上前去:“张大夫,等等……你这时候还能去哪儿呢?”   张汝成顿觉气闷,本来求助于董姑娘,就很没面子了……谁知道,半夜来到这儿,还会遇见董姑娘的“朋友”?   什么“朋友”会半夜过来看她?   张汝成不敢深想,气氛一时僵持下来。   夜屿面无表情,依旧冷冷盯着张汝成。   舒甜稳住了张汝成,又急忙奔回去,来到夜屿身边。   见夜屿面色不虞,她凑近些,小声道:“大人……这位是张大夫,曾经有恩于我家……他可能和锦衣卫指挥司的反诗案子有关,我正在劝他去锦衣卫指挥司自首……”   说罢,她压低声音,简单诉说了自己知道的信息。   舒甜说话时,不经意拉住夜屿的袖子,甜美的气息喷薄在他耳边,温温热热的。   夜屿手指微动,没有吭声。   “大人,事情就是这样……若张大夫能配合大人破案,大人能不能为他留一条生路?”   夜屿瞥了舒甜一眼,声音依旧冷锐:“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妄想活命?”   舒甜面色一僵,嘴唇轻抿。   夜屿似笑非笑,道:“就算他不配合,我也有办法让他吐出真相,你们又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张汝成见她与夜屿耳语很久,心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要怎么样他才能活下来?”舒甜目光有些灼灼,盯着夜屿看。   夜屿眸色微凝,其实……张汝成的生与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夜屿目光落到舒甜身上,问:“你很在意他的生死?”   舒甜目光诚恳,点了点头。   “他于我有恩。”   夜屿看了舒甜一瞬,收回目光。   他冷声:“那要看他的表现了。”   舒甜沉吟片刻,道:“好,我来劝他。”   说罢,舒甜转身,面对张汝成。   她凝视张汝成,眼神清澈,语气坚定:“张大夫,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惊讶。”   张汝成愣了下,茫然点头。   舒甜指着身后的夜屿,道:“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夜屿大人。”   张汝成一听,面上血色尽失。   “你、你说什么?”张汝成下意识退了两步,他有些站立不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来?所以……所以出卖了我?”   夜屿冷冷瞥他一眼;“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张汝成顿时哑口无言。   舒甜轻叹一声,道:“张大夫,我并没有出卖你,至于夜屿大人为什么在这里,你就不要问了。”顿了顿,她继续道:“现在除了逃亡,你还有一条路,就是将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若你也只是被人利用,夜屿大人会尽量保你一命。”   说罢,她转而看了夜屿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夜屿面色淡淡,没有反驳。   张汝成有些不可置信,他反应过来,盯着夜屿看了一会儿:“你……你真是锦衣卫指挥使?”   夜屿一脸淡漠地坐下:“你可以不信。”   张汝成沉思一瞬,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又怎么会卖董姑娘面子呢?   舒甜看出了张汝成的心思,道:“张大夫,你别多想,我和夜屿大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成了朋友,他才肯听我一言……夜屿大人正直公允,若你也敞开心扉,他一定会还你公道的。”   夜屿侧头,看了她一眼,舒甜神情郑重,声音清越,对张汝成循循善诱。   她如此重视他的命运?   张汝成犹疑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他抬起袖子擦了把脸,对夜屿拱手道:“夜屿大人,草民定知无不言。”   夜屿眸色沉沉地看着他。   张汝成便将前后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待他说完,连舒甜都有些吃惊,居然真的有人运作反诗一事,就为了搅浑京城的水。   夜屿略微思索一瞬。   此时的关键,还是要找到那位齐先生。   夜屿瞥了他一眼,道:“本座知道了。”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   张汝成微怔一瞬,他低声道:“大人,草民有一不情之请……草民的母亲如今卧病在床,恐怕时日无多……今夜,草民能否回家看看?”   夜屿淡淡道:“你要去便去,天亮之前,你自行去锦衣卫指挥司报道罢。”   张汝成呆了呆:“大人……不担心我逃跑?”   夜屿笑了笑:“别太高估你自己。”   其实锦衣卫指挥司早就掌握了他的行踪,不过是想用他钓更大的鱼罢了。   张汝成面色微僵。   他忐忑地看了夜屿一眼,又回望一眼舒甜,舒甜冲他微微点头。   张汝成心下一横,走了。   舒甜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他不会被杀手追上吧?”   夜屿转过身,道:“已经清理干净了。”   夜屿方才过来之时,遇到几个可疑人,便顺手解决掉了。   舒甜抬起眼帘,看向夜屿,他面色相较平时要冷几分,整个人像个大冰块。   舒甜问:“对了,这么晚了,大人怎么会来找我?”   她歪着头看他,语气有一丝俏皮。   夜屿面无波澜:“路过。”   舒甜莞尔:“既然是路过,怎么会突然翻墙进来?”   夜屿身形微顿,他转而看她,目光强势。   夜屿逼近舒甜,舒甜下意识退了一步,身子抵在石桌上。   “我为何翻墙?”夜屿重复了一遍,话锋一转,一字一句道:“深更半夜,你又为何要给他开门?”   舒甜愣住,喃喃:“我、我认识他啊……”   不知怎的,她明明很有理,但说起话了,就是气焰弱了三分。   夜屿语气铮铮:“认识他又如何?万一他起了歹心,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招架?”   舒甜不以为然,小声反驳:“大人,你不知道,我和张大夫认识很多年了,我清楚他的为人……这次的事,是他一时糊涂,他本性是好的……”   “何谓本性?”夜屿目光定定锁在舒甜身上,舒甜顿时噤声。   夜屿又道:“就算他原本是个好人,但这世道都能变,人难道就不会变么?”   两人靠得极近,夜屿一目不错地盯着舒甜,舒甜避无可避,微微后仰。   她闻到淡淡的药香,十分清冽。   “大人……我……我不过是想,若能保他性命,又能助你们破案,那岂不是一举两得?”   舒甜声音很小,看似有点委屈,巴巴地看着夜屿。   夜屿冷色敛了几分:“这案子破与不破,没什么要紧。”   顿了顿,夜屿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他若是知道我们的关系,可能会直接抓了你来要挟我,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他眸色加深,语气不容置疑。   舒甜呆呆地看着他,懵懵懂懂:“我们的……关系?”   难不成,他会为了一个厨娘,而放弃唾手可得的案子么?   夜屿面色僵了僵,刹时收回所有情绪。   他后退一步,侧过脸去,避开舒甜目光。   “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夜屿恢复了清清冷冷的语调。   舒甜小小“哦”了一声,她凑过去,巧笑倩兮:“我是锦衣卫指挥司的人,没人敢欺负我的,大人放心罢。”   夜屿薄唇微绷。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担心。   锦衣卫指挥司树敌众多,既是保护伞,却也是靶子。   夜屿心情有些复杂,他一言不发,转身要走,袖子却被人一把拉住。   “大人……”舒甜小声唤他,语气暖暖的。   夜屿:“……”他沉默片刻,低声:“还有何事?”   舒甜眨了眨眼,问:“你今日用膳了吗?”   夜屿垂眸,闷闷出声:“今日忙。”   舒甜蹙起眉来:“怎么我一日不在,你就不好好吃饭呢?”   她满脸关切,语气里还带着小小的抱怨,样子十分娇憨。   夜屿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舒甜回头,看了一眼刘氏的卧房,依旧黑灯瞎火。   她小声道:“大人先别走,你等等我,我去拿点吃的来。”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的房间:道:“大人先进去等我,万一我娘亲来了,你千万要躲起来呀……”   她语气娇娇软软的,明明心中忐忑,但却还有种干坏事的得意劲儿。   夜屿:“……”   说罢,舒甜便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厨房。   夜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瞬,挑了挑眉,向她所指的房间走去。   “吱呀”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   暖融融的灯火,照亮了室内的陈设。   夜屿站在门口,目光投向里面。   舒甜的房间陈设简单。   左边立着高大的书架,书架上放着不少书籍,书架下方,则是一张桌案。   再往里走,便是一扇清雅的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张雕花木床。   夜屿迟疑了片刻,他想起舒甜的嘱咐,终于走了进去。   夜屿微微仰头,只见那书架上,陈列了不少书籍,有四书五经、女则女训、诗词等。   但最多的,仍然要属菜谱。   不同菜系的菜谱,被分门别类放好,都沾上了不同的标签。   这很符合她的性格,她研究菜式,总是一丝不苟的。   夜屿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垂眸,看向桌案。   桌案上摊着一本书,书页上折了不少角,还有些细小的批注——应该是她近期在看的。   夜屿忍不住瞄了一眼,书上写了许多药膳的制法与禁忌。   详细介绍了药补与食补的差别,以及如何相互促进,避免相冲。   书籍旁边,还有一本小巧的手帐。   这本手帐,约莫半寸厚,四四方方,比手掌略大。   手帐歪歪斜斜地摊在桌上,上面字迹清丽,一排一排,十分规整。   “当归,性温,主血虚诸症,虚寒腹痛,补血活血……”   “山药,入药能补脾胃亏虚,治气虚衰弱,可适量多食……”   “牛肉,补中益气、强健筋骨、滋养脾胃……”   夜屿下意识拿起这本手帐,手指微动,翻了翻。   夜屿翻了几页,顿时怔住。   里面记载了许多不同的食材,无一例外,都有健脾养胃的功效。   当归羊肉汤、山药粥、牛肉火锅等等……   几乎每一样,她都为他做过。   她那些温温柔柔的嘱咐,不是随口说的,而是认认真真做了功课,记了整整一本。   每一句都有据可循,郑重其事。   夜屿目光沉沉。   他面不改色,但心潮却微微起伏。   仿佛一片平静的湖面,不断有水珠落下,东一点,西一滴,漾起圈圈涟漪,涟漪越来越大,彼此交错、相融,即将引起轩然大波。   夜屿指尖微凝,攥紧小小的手帐,上面的墨香还未完全散去,有几页,应该是今日写的。   夜屿微微出神。   “大人……”舒甜端着托盘,轻轻推门进来。   她一眼瞧见夜屿。   他站在桌案旁边,拿着自己的手帐,看得很是认真。   舒甜顿时面上一热。   舒甜连忙放下托盘,三步并两步奔过去:“大人,你怎么未经允许,就看我的东西……”   说罢,她伸手去夺,夜屿长臂一抬,舒甜扑了个空,差点跌入他怀里。   夜屿不由自主扶住她手臂,舒甜好不容易站稳,顿时有些羞恼:“还给我。”   夜屿目光幽深,定定看着她。   舒甜美目微张,红唇微翘,有些无奈。   四目相对,呼吸缠绕。   夜屿敛了敛神,他拿着手帐,又自顾自地翻了翻。   “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样好。”   夜屿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舒甜微愣,以为他没有发现其中端倪,面色便缓了几分,道:“我的字是娘亲教的,娘亲比我写得更加好。”   舒甜的字确实不错,只不过她很少写罢了。   夜屿淡笑一下,道:“要写好簪花小楷,可不是易事,需要多年苦功。想必令慈一定出身名门?”   舒甜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娘亲的身世,她很少提及。”   夜屿听了,面上露出一丝疑惑。   舒甜耸了耸肩,道:“不仅是我娘亲,连爹爹也很神秘……他明明厨艺了得,却不肯去大酒楼任职,非要自己开个小饭馆……说是这样过日子才潇洒。”   夜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舒甜又道:“我一直觉得,他们一定是两情相悦,家中不允,所以才偷跑出来,私定终身的……”   她神情灵动,语气轻松,仿佛在她看来,私定终身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反而值得赞颂。   夜屿长眉微蹙,看了她一眼:“私定终身?”   舒甜笑道:“我猜的。”   夜屿淡淡道:“你父亲若真心对你母亲好,就该三书六礼,中门大开,将她娶回家。”   舒甜看向夜屿,笑了笑:“这儿有那么多繁文缛节、门当户对的讲究,有情人未必能成眷属。”   夜屿挑眉看她,听她这论调,仿佛她不是这里的人。   舒甜又道:“不管他们之前是什么人,只要两相情好,举案齐眉,那便是美事一桩。”   夜屿唇角勾了勾:“你倒是看得开。”   舒甜不在意地笑笑:“我若是看不开,也不会去锦衣卫指挥司做厨娘了。”   夜屿看她一眼,舒甜笑语嫣然,仿佛无忧无虑。   但其实她一个人扛住了整个摇摇欲坠的家。   若是寻常女子,父亲病重,母亲无力支撑家业,只怕会赶快嫁了以求稳妥。   但她偏偏不怕辛苦,事事都要靠自己,不肯依赖别人。   舒甜回忆起董松生病前的日子,有些怅然。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成亲的,但我爹爹确实对娘亲很好。只要爹爹在,他从不让娘亲下厨,永远一个人忙前忙后,为我们准备各种各样好吃的……娘亲和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夜屿默默看着舒甜,她说话的同时,神情温暖,充满怀念。   为她做吃食,记得她的口味……这便是她眼中的“好”?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那本手帐,心头微动。   若是如此……她对他,也很好。   忽然,夜屿手中一空,舒甜趁其不备,夺走了他手中的手帐。   “物归原主啦,你不可以再偷看了!”舒甜笑着说,她将手帐压到书本下面,然后便催着夜屿,走到桌前。   舒甜重新炒了一盘蛋炒饭……这也是仅有的米饭了,其他的已经被张汝成吃完。   夜屿低头一看,金黄的鸡蛋错落有致地铺陈在米饭上,米饭颗颗莹润,粒粒分明,青葱像翠玉一般,零星点缀着,妙不可言。   香喷喷,热腾腾的,看得人食指大动。   夜屿感到胃腹处,好像起了些许反应,仿佛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律动,不可声张。   夜屿沉吟片刻,却忽然偏过头去,凉凉道:“不必了。”   舒甜愣了愣,夜屿语气坚决,仿佛对这盘蛋炒饭有着极大的敌意。   舒甜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大人怎么了?难道不喜欢吃蛋炒饭?”   夜屿嘴角绷了绷:“我才不与那罪犯一般品味。”   舒甜:“……” 第99章 小骗子   月光如银,透过窗棂,一点一点爬进来,泄下一地光华。   夜屿面无表情,端坐在桌前,面色冷冷。   舒甜坐在他对面,有些哭笑不得。   她秀眉微挑,小声道:“虽然都是蛋炒饭……但这一份不一样。”   夜屿坐着没动,默默瞄了她一眼。   舒甜摸了摸鼻子,继续道:“他那份只有一个鸡蛋……这一份,放了两个……”   夜屿眼角微抽,他正打算站起来离开,忽然发现一勺蛋炒饭出现在眼前。   夜屿微愣,抬眸看去。   舒甜素手轻捻,挑起一勺蛋炒饭,送到他唇边。   她笑得温温柔柔:“大人,我做的蛋炒饭很好吃的,你尝尝嘛……”   她语气似娇似哄,眼睛波光粼粼,睫毛跟着眼睛眨啊眨,十分灵动。   夜屿绷着脸,仍然无动于衷。   “大人……舒甜炒了很久的……”她语气颇有些可怜。   说罢,勺子还向他唇边凑了凑。   蛋炒饭的香味一个劲儿往人鼻子里钻。   舒甜锲而不舍地举着勺子,眼中有一丝执拗。   夜屿长眉微动,冷漠的表情被打破。   他无奈伸手,接过勺子:“我自己来。”   舒甜笑得眉眼弯弯,有一丝得意。   夜屿:“……”   他一言不发,将勺子中的蛋炒饭送入口中。   饭粒颗颗饱满、莹润,米饭粒儿裹着喷香的炒鸡蛋,油香四溢。   夜屿轻轻咀嚼着,这一口下去,十分满足。   胃腹不安地涌动了很久,米饭咽下后,终于逐渐平静下来。   夜屿舒服了许多。   他垂眸看了看这盘蛋炒饭,金黄的鸡蛋明媚鲜香,酱色的米饭软糯弹润,这两样食材,实在太过平凡。   没想到烹饪过后,居然如此美味。   夜屿继续舀起蛋炒饭,忽然,他动作顿住。   盘子里多了个勺子。   夜屿抬眸一看,舒甜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勺子,也在扒盘子里的蛋炒饭。   夜屿:“……”   舒甜挑眼看他,理直气壮:“蛋炒饭是我做的。”   夜屿面色微顿,看着她将蛋炒饭送入口中,红唇微嘟,脸颊一下鼓起来,又慢慢消下去。   十分有趣。   舒甜抿唇笑了笑,道:“大人可能不知道……下厨的人都有一个通病——讨厌洗碗。”   明明可以一盘装完的蛋炒饭,她实在不愿意多用一个碗。   夜屿唇角勾了勾,原来她也有讨厌做的事。   “大人不介意吧?”舒甜眨眨眼,笑容狡黠。   夜屿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但他直接拿起勺子,继续吃起蛋炒饭来。   舒甜忍不住笑起来,这么一大盘,两个人吃才不浪费嘛!   夜屿一勺接一勺地吃着蛋炒饭……好像变得更香了。   一盘蛋炒饭很快见底。   舒甜抬眸一笑:“大人吃饱了么?”   夜屿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五官如刻,丰神俊朗。   舒甜站起身,收拾餐盘,准备送去厨房,却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   “甜甜,睡了吗?”是刘氏的声音。   舒甜面色一僵,连忙应声:“娘亲……怎么了?”   刘氏站在门外,道:“你没睡就好,娘亲半夜醒了,睡不着,咱们母女也很久没聊天了……”   舒甜眼角微抽,早知道就不应声了……万一被娘亲看到夜屿大人,只怕要气得晕过去。   “是啊……娘亲等一等……”   她嘴上应着,手上却立即放下餐盘,一把拉起夜屿,她贴近夜屿耳边,小声道:“劳烦大人躲一躲,我娘亲若是知道你在这里,恐怕要活不下去了!”   夜屿蹙眉,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凭什么要躲一个妇人?   “大人……求求你啦!”舒甜气息有些急,轻轻喷到他耳垂上,夜屿身子一僵。   他不冷不热道:“下不为例。”   她连忙拉起夜屿,几步走向衣柜,但他身量太高,根本藏不进去,舒甜急得团团转。   夜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吃饱喝足……玩个游戏也不错。   舒甜环顾四周,唯有床榻可用,她用气音道:“去那里!”   说罢,一把拉起夜屿的手,将他带到床边。   夜屿眸色沉沉,任由她拉着。   舒甜让夜屿躺下,打开衾被,将他盖住,她对夜屿做了个“嘘”的手势。   夜屿勾唇一笑,表情生动。   舒甜愣了愣,立即敛了敛神,扬声道:“娘亲,我这就来开门……”   舒甜理了理衣襟,走到门口,堆起笑容,拉开房门。   刘氏裹着厚厚的冬衣,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了。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她搓了搓手指,有些发僵。   舒甜抿唇一笑:“我方才睡下了,起来慢了……娘亲冷不冷?”   刘氏笑了下:“无妨,娘穿得厚。”说罢,她看了舒甜一眼,蹙眉道:“你这孩子,怎么穿这么少就下床了?更深露重,快回床上去……”   舒甜眼皮跳了跳,笑道:“不冷的……”   “听话!”刘氏不由分说,拉着舒甜往床边走。   舒甜心中忐忑不已。   还好油灯放在桌上,床边暗得很,不然只怕夜屿无所遁形。   舒甜眼珠一转,拉过一条凳子放在床边:“娘亲坐。”   刘氏点了点头,她回头看了一眼凳子,缓缓落座。   舒甜眼疾手快,撩起幔帐,整个人迅速钻到被子里,堪堪坐好,只留了个上半身在幔帐外面。   刘氏见她动作神速,不免有些奇怪:“甜甜,你怎么了?”   舒甜一脸懵懂:“没什么呀?”顿了顿,她问道:“娘亲怎么睡到一半醒来了?”   不会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的罢……舒甜想起今夜之事,先是张汝成,后是夜屿,顿时有些头大。   刘氏淡淡笑了下:“年纪大了……半夜容易醒来……”   刘氏与舒甜聊起了家常。   幔帐内空间狭小,夜屿平躺着,有些无语。   他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答应了舒甜,躲一躲刘氏。   但如今他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舒甜猝不及防地钻进了被子,她坐在床上与刘氏说话,笔直又纤细的腿,轻轻贴着他的手臂,衣料静静摩挲。   衾被柔软,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环绕着他。   墨色长发如瀑布一般流泻下来,轻轻拂过夜屿面颊,擦过唇边。   气温陡然升高,夜屿唇角微抿,一动不动,有些气闷。   刘氏凝视舒甜一瞬,道:“甜甜,这段时间咱们也攒了点儿钱,娘亲想着……要不,你别在城北干了罢?”   舒甜微怔,问道:“娘亲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刘氏幽幽叹了口气,道:“钟大夫也好,其他大夫也罢,都说你爹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如今快十六了,总这样在外抛头露面,亲事都要被耽误了。”   谈起董松的病情,刘氏就满脸惆怅。   舒甜蛾眉微拢:“娘亲,女儿现在并无此念……我只想先把爹爹的病治好。”   刘氏看了一眼舒甜,微微颔首:“娘亲知道你孝顺,可你如今大好年华,娘亲实在不忍心,你如此虚度下去。”   刘氏直视舒甜,她容姿绝艳,眉目生光,性子动静皆宜,待人落落大方……合该嫁一个好人家,安心享福才是。   见舒甜不语,刘氏又道:“隔壁的谢夫人,你可还记得?”   舒甜愣了下,问:“城北做买卖的谢家?”   刘氏点了点头。   “谢夫人半月前还问我,你许了人家没有。”刘氏抬起眼帘,看向舒甜,道:“谢家的儿子,在城北的安世街开了间杂货铺,生意做得很好,如今已有三个铺面了……谢夫人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她听说你独自在外务工,很是赏识,一直说想来咱家见见你,可你老也不回来。”   刘氏喋喋不休地说着。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道:“娘亲的意思我明白,但咱家如今这般光景,甜甜实在没有心思张罗这些事情。”   刘氏语重心长道:“可是甜甜,女儿家的好年华,就这么几年,切莫蹉跎了。”   顿了顿,她又道:“娘亲希望你能嫁个知根知底、懂得疼人的好夫君,这样日子才能过得自在,你明白吗?”   舒甜垂眸,低声道:“娘亲有没有想过,甜甜如果嫁出去了,就很难回来照顾爹娘了。”   即便嫁得再近,也要顾忌婆家的讲究。   刘氏不是第一次和舒甜说起这个话题,以前舒甜总是打哈哈地糊弄过去,但这一次,她知道,刘氏是万分认真了。   舒甜坐在床榻上,心情有些复杂,手指放在衾被上,下意识抓紧。   刘氏苦笑了下,道:“爹娘只求别拖累你……若不是咱家这情况,你一定能嫁得更好……”   舒甜深吸一口气,道:“娘亲,咱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拖不拖累的。”顿了顿,她又道:“既然娘亲认真跟甜甜商量,那甜甜也同娘亲说一说心里话。”   刘氏见舒甜正色了几分,便闭了嘴,等她开口。   舒甜抿了抿唇,开口:“甜甜现在不想嫁人。”她直视刘氏的眼睛,道:“一来,女儿心系爹娘,二老生我养我,我不能在你们最需要的时候离开。”   顿了顿,她继续道:“二来,我并不想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凑合过一生。”   此话一出,刘氏顿时皱起眉来,她有些不解:“这怎么是随随便便呢?”   她拉起舒甜的手,道:“之前娘亲跟你说起的张大夫,人品贵重,医术高超,张老夫人都差点来提亲了,你却不愿意……”   舒甜低头不语。   床榻之上,夜屿长眉微挑……那个罪犯,果然心怀不轨。   刘氏又道:“这谢家比张家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公子也生得一表人才,你又不愿意……甜甜,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舒甜呆了呆,这个问题……她似乎没有想过。   她思索片刻,低声:“总之……是要懂我的人。”   刘氏长叹一声,道:“甜甜,但凡没有相处过,怎么可能懂你?你莫要太天真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才是。”   刘氏看着舒甜,忧心忡忡。   舒甜顺着话头说下去:“那好,我慢慢想……想好了再嫁人也不迟。”   刘氏差点儿气笑了:“你这个丫头!”   舒甜连忙拉着她撒娇:“娘亲!您别老逼着我嫁人嘛……我想多陪陪您和爹爹呢!”   刘氏看了舒甜一眼,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起舒甜,问:“甜甜,你老实告诉娘亲,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舒甜微愣,道:“娘亲……没有的事……”   刘氏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你之前说,自己务工的夜雨楼里,老板对你很好……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舒甜面上一热:“娘亲,不是您想的那样……老板不过是赞我能干……”   刘氏一脸不信,道:“若只是赞你能干,又怎么会给你三倍工钱……还送你外出学艺那么久?”   舒甜顿时语噎。   刘氏见她不语,以为自己猜中了,连忙追问:“他多大了?何方人士?性子如何?”   舒甜无奈,她只能佯装生气:“娘亲,您再乱猜……我就不跟您说话了……”   刘氏见舒甜收了笑意,自知她不会承认,只能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罢了……既然你不愿意说,娘亲也不勉强你……但终身大事,你务必要放在心上才是……”   舒甜一听,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了,娘亲……我困了……”   说罢,还假模假式地打起了哈欠。   刘氏见她演得如此逼真,忍不出笑道:“你这孩子,就知道插科打诨,堵你娘的话头。”   舒甜一脸无辜:“人家明日还要出去务工呢……”   刘氏一想,确实如此,便站起身来,道:“好了,娘亲回房了,你也睡吧。”   舒甜乖巧点头。   刘氏转身,缓缓走向房门,她瞥见桌上有一个餐盘,便下意识想一道收走。   她才走出两步,舒甜便想起了什么,登时面色一变。   舒甜还没来得及阻止刘氏,刘氏便端起餐盘,身形顿住。   刘氏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了舒甜一眼:“你一个人吃饭,怎么拿了两个勺子?”   舒甜手指发僵。   连她身后的夜屿,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舒甜喉间轻咽,背后出了一层薄汗,脑子飞转。   舒甜对上刘氏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甜甜本想叫娘亲一起吃的,可我见娘亲房间的灯熄了,便没敢打扰您了。”   刘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了句:“赶快睡吧。”   舒甜眯眼一笑,乖乖躺下来,将衾被拉到胸前。   刘氏见她躺好,才端着餐盘,迈出房门。   “吱呀”两声,房门开了,又关上。   舒甜长吁一口气,只觉得手心都要汗湿了。   身旁的衾被微动,夜屿侧身过来,定定看她。   舒甜还没有回过神来。   若是这般光景被娘亲看到了,只怕跳进黄河洗不清,舒甜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   舒甜下意识侧头,迎上夜屿的目光。   这才发现,两人靠得极近,发丝铺满枕席,凌乱地缠绕在一起。   夜屿目光清清冷冷,扫在她面上,仿佛在看她,又没在看她。   舒甜敛了敛神,低声道:“大人辛苦了……”   夜屿能一直躲到现在,没有跳出来与刘氏打个照面,已经完全超出舒甜的预期了。   夜屿以手撑头,悠悠道:“辛苦的是你。”他目光深深,牢牢盯着她:“居然还杜撰了一家店出来。”   舒甜歪着头看他,顿时有些心虚,她眨眨眼,小声道:“夜雨楼确实是我瞎编的,但我绝没有对大人不敬的意思,真的!只是随口……”   夜屿忽然凑近,伸手,捏上舒甜粉嫩的脸蛋。   “你这个小骗子。” 第100章 手抓饼   室内灯光昏暗,暖暖照在夜屿脸上,他眼角带着笑意,带了一丝罕见的少年气。   夜屿手指微凉,轻轻触到舒甜绵软的脸蛋,如一道电流滚过。   舒甜呆呆地看着他。   她眼含秋水,波光粼粼,红唇俏丽,仿佛一颗熟透的果子。   夜屿凝视她一瞬,然后,松开手。   夜屿避开舒甜目光,坐起来,敛了笑意。   舒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疼……就是有些麻麻的。   夜屿翻身下床,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   “你睡吧,天亮后不必去锦衣卫指挥司了。”夜屿低声道。   舒甜欲哭无泪:“大人是不是生气了,不许我去锦衣卫指挥司当厨娘了?”   夜屿忍不住笑了下……他不过是想让她多休息一日。   他回头看她,低声道:“没人赶你走。”   舒甜点头,笑道:“我来去随心。”   夜屿微怔,随即勾了勾唇。   窗棂微动,夜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舒甜坐在床上,下意识拥紧衾被,竟有种淡淡的药香。   -   清晨,锦衣卫指挥司门前大街上,空无一人。   但守卫们依旧站得身板笔挺,威风凛凛。   晨雾之中,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待守卫们看清,面色一凛。   “参见夜屿大人!”   夜屿无声颔首,踏入锦衣卫指挥司。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夜屿大人今日没有坐车,还来得如此之早?果真是日理万机,殚精竭虑。   夜屿穿过中庭,径直入了衙门。   临近年关,各地的消息如纸片一般飞来,公文堆积如山。   夜屿在桌前落座,打开一本公文。   年底,各地官员都准备回京城述职,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私相授受的不在少数。   锦衣卫的眼线本就分散的各地,所有的消息都在锦衣卫指挥司汇聚起来,成为一张巨大的消息网。   皇帝面上让礼部张罗这年底的盛宴,但私下,却让夜屿趁这个机会,抓住那些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臣子们。   夜屿草草扫了一眼上面的讯息,无非是哪位官员在什么场合,悄悄地说了皇帝什么坏话。   无聊至极。   夜屿合上一本公文,又打开一本新的。   门外,脚步声响起。   吴佥事照例来得早,一入衙门,抬眸便看到夜屿。   “大人……今日这么早?”吴佥事笑着和夜屿打了个招呼。   夜屿点了点头:“用过早膳了?”   吴佥事愣了愣,“嗯”了一声。   夜屿大人以前是从来不会问这个的……今日,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吴佥事下意识回了一句:“大人用过早膳了吗?”   夜屿笑了下:“早就用过了。”   吴佥事愣了愣,喃喃:“这么早啊……”   他缓缓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大人,那徐一彪昨日受不住刑,已经晕过去了,但是还是没有招出幕后之人。”   吴佥事有些发愁,这案子已经拖了一段日子了,他们明明知道背后有人,但却拿不到供词。   若是皇帝心急结案,只怕此事会到此为止。   夜屿淡声道:“不必担心,没有徐一彪,还有别人。”   吴佥事愣了愣,问道:“您说的是那铁匠黄达?”   夜屿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尹忠玉一脸兴奋地奔了进来。   “夜屿大人!”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夜屿面前,激动不已:“武义巷的反诗案子有眉目了!那个张汝成,居然来投案了!”   夜屿淡淡瞥他一眼:“有什么好奇怪的?”   尹忠玉面色微顿,摸了摸脑袋,笑道:“也是……虽然他一直在逃,但也没有逃出过我们的监控范围。”   他们早就查到张汝成牵扯其中,他是那些写反诗的人里,与齐先生关联较深的一个,他们本想用张汝成钓出齐先生。   有人追杀张汝成,他们便设法查那些杀手,但可惜的是,有两次都被他们逃脱了,没能顺藤摸瓜,找到张汝成口中的“齐先生”。   尹忠玉看了夜屿一眼,他似乎毫不意外。   尹忠玉开口问道:“大人……这张汝成虽然不是主犯,但毕竟也写了反诗,怎么处置他?”   夜屿头都没抬,道:“先送到诏狱,关上几日再说。”   尹忠玉闻声点头:“是,大人。”   尹忠玉见夜屿没有别的吩咐,便坐回自己的桌案。   忽然,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饼,撕开油纸包,就开始吃了起来。   “嘎吱嘎吱……”   夜屿长眉微动,抬眸,看向尹忠玉。   尹忠玉动作停住,咧嘴一笑:“这是饭堂新出的手抓饼,劲脆极了,大人要不要去尝尝?”   夜屿顿了顿,低声:“不必了。”   尹忠玉笑了下:“这可是董姑娘刚刚做出来的呢,还热乎乎的……”   夜屿眸光微动,抬起眼帘:“她来了?”   尹忠玉呆了呆,颔首:“董姑娘么?她来了呀,正在做手抓饼呢。”   夜屿蹙眉……不是让她休息的么。   尹忠玉将注意力收回到手抓饼上。   这手抓饼薄薄的一层,中间裹着黄瓜丝、煎蛋、和些许辣椒酱。   尹忠玉张口咬下——这饼皮看起来软,但嚼起来,却充满着酥脆感,酥脆感过后,饼子内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面香味。   黄瓜丝清润爽口,煎蛋喷香无比,两种口感染了辣椒酱之后,仿佛经历了一轮新的味觉统一。   尹忠玉嘎吱嘎吱吃个不停,满足极了。   吴佥事看了一眼尹忠玉,问道:“你每次都爱选新出的吃食,就不担心选到难吃的吗?”   吴佥事一向循规蹈矩,相对保守,于是他在饭堂之时,总是选择自己吃过的食物,例如米粉。   尹忠玉一边吃手抓饼,一边回应他:“吴佥事,你日日吃米粉,难道吃不腻么?”   吴佥事笑了笑:“你吃米饭这么多年,也没见吃腻啊?”   尹忠玉摇了摇头:“非也!对我来说,菜式为主,米饭为辅,只要菜好吃,饭我就不挑的。”顿了顿,他又道:“可早膳不一样,如今有这么多花样,且都是董姑娘研制出来的,我相信她的手艺,自然就愿意尝试了。”   吴佥事听了,若有所思。   尹忠玉又道:“若真的不好吃,那下次便不吃这个了。”他看了吴佥事一眼,道:“万一好吃呢?没吃到,那岂不是亏了?”   吴佥事喃喃:“这么说来,好像有几分道理。”   “吴佥事,别听尹忠玉胡说,他不过是为自己的嘴馋,找些借口罢了!”   吴鸣说话间,人已经入了衙门,随他一起到的,还有付贵和范通通。   三人见夜屿已经到了,连忙拱手见礼。   “夜屿大人早。”   夜屿抬眸,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到范通通和付贵身上。   “何时回来的?”夜屿淡淡出声。   付贵垂眸答道:“回禀大人,昨日下午回来的。”   范通通笑了下:“他脚程快,属下昨晚才到。”   尹忠玉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道:“好一段时间没见你们,你们干什么去了?”   付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去处理要事了。”   说罢,付贵便呈上一份折子。   夜屿接过来,却并没有立刻打开。   他冲付贵和范通通点了点头,道:“辛苦了。”   付贵唇角动了动,难得地挂上一丝笑意。   范通通则摸了摸肚子,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这段时间,都没吃饱过。”   众人忍俊不禁。   吴鸣轻咳一声,道:“正好你们两位回来了……本月中旬,我乔迁新居,想请各位赏脸,到府上一叙。”   说罢,吴鸣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帖子,依次分发。   他来到夜屿面前,毕恭毕敬地呈上了帖子,道:“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吴鸣面上带着笑意,心中却有一丝忐忑。   夜屿掀起眼帘,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若得空,一定去。”   吴鸣这才放下心来。   他手中还剩一份帖子,尹忠玉看了他一眼,道:“还有谁要去吗?”   吴鸣勾了勾唇道:“我打算邀请董姑娘,一起前往。”   尹忠玉愣了愣:“董姑娘也去?”他蹙眉道:“你不会指望董姑娘帮你做饭待客吧!?”   众人皆知,吴鸣早年家中负债累累,直到他升至千户,境况才稍微好些,家里至今也没有下人。   他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一切都靠妻子操持,如今妻子有孕在身,就更是不便了。   吴鸣轻瞪他一眼:“你瞎说什么,董姑娘来者是客,我怎么会让她动手?”   尹忠玉面露疑惑。   吴鸣道:“是内人经常听我提前指挥司饭堂的吃食,于是心生好奇。她早就想见见董姑娘,向她讨教一番了……”   尹忠玉一听,顿时露出羡慕的神情:“原来是这样,嫂子真是能干啊!我日后娶媳妇,也要娶一个懂烹饪的才好!”   付贵冷不丁道:“那也要能娶到才是。”   范通通:“就是就是,你看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娶到合适的。”   尹忠玉反驳道:“别拿我和你比!我可比你玉树临风多了。”   范通通默默“哦”了一声,尹忠玉仿佛一个拳头打到棉花上。   夜屿揉了揉眉心。   众人一回来,衙门里就闹哄哄的,吵得人不能安生。   吴佥事轻咳一声,道:“好了好了,开晨会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安静下来。   -   东厂。   冯丙步履匆匆,踏入东厂大门后,径直往里走。   一个小太监路过,他拉住小太监,问:“厂公在哪里?”   “回冯掌班,厂公在书房。”   冯丙点头,松了手,加快脚步,向书房走去。   冯丙走到书房门口,抬手叩门:“叔父!”   冯韩的声音悠悠传来:“进来。”   冯丙应声推门,进去之后,又小心地关上了门。   “叔父,有人送信来了。”冯丙压低声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   冯韩坐在桌案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他眼角带笑,皱纹丘壑明显。   “梁王送来的?”   冯韩看也不看,便直接问道。   冯丙愣了愣,疑惑一瞬:“叔父怎么知道?”   冯韩笑起来,光滑的下颌,一丝胡须也无,跟着轻颤。   “他请我不成,便将帖子发到你那里去了。”冯韩气定神闲道,他端起茶杯,缓缓饮下一口茶。   冯丙有些奇怪,道:“梁王请叔父做什么?叔父不想去?”   冯韩勾起唇角,声音尖细:“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把天通了个窟窿,如今才想起来补。”   冯韩语气颇为不屑,他本就不看好梁王。   冯丙听得一头雾水。   “叔父的意思是,这梁王犯了大错?来求叔父帮忙?”冯丙小心翼翼问道。   冯韩笑了笑,道:“他出了这样大的事,咱家就是想帮,也帮不了啊……”顿了顿,他看了冯丙一眼,道:“你也莫要和他的人接触……仔细些,别惹了一身腥。”   冯丙微怔,点头称是。   冯韩看他一眼,问:“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冯丙一愣,道:“还是老样子……只能将养着。”   叔父一直非常关心他和母亲,若没有叔父,只怕他也不可能有今日的位置,母亲的病也没办法得到救治。   所以,冯丙对冯韩,一直心存感激。   冯丙看了冯韩一眼,低声道:“叔父……近日东厂的事,我都处理完了……有没有什么新的差事,能让我去做的?只要能为叔父分忧,冯丙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   冯韩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他,道:“你就如此闲不住?”   他语气冷冷冽冽,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冯丙面色微顿,他抿了抿唇,道:“我已经是最闲的掌班了。”   同为掌班的佟黎,日日忙得不可开交,那些事情,都是冯丙想做,但冯韩没有交给他做的。   冯丙如今的位置,全是依托于冯韩的这层关系,每每听见有人议论他与冯韩的关系,他便总有些心虚。   冯韩幽幽地盯着冯丙,看了一会儿,道:“闲一些,不好么?你非要刀口舔血地过日子?”   冯丙唇角绷着,面上有一丝倔强,道:“叔父,冯丙不想……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冯韩听完,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冯丙心里发虚,但他只能定定站着,一动不动。   “你如今还年轻,还不明白……一个人,若是从生到死,都能稀里糊涂地过去,那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冯韩抬眼看向冯丙,眸如鹰隼。   冯丙垂眸不语。   冯韩的声音,仿佛从他头顶传来:“冯丙,你可记得,当年你来咱家身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冯丙微微发怔。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每日跟着母亲沿街乞讨,十岁了,还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瘦得皮包骨头,十分骇人。   冯韩找到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饱餐一顿。   冯丙的母亲冲冯韩跪下,苦苦求他,将儿子带走。   “只要能让他吃饱就好。”   冯丙至今还记得,当时母亲如泣如诉的样子。   他们餐风露宿,朝不保夕……母亲是绝望到了极致,才会把东厂太监当成救命稻草。   冯韩坐在凳子上,俯下身来,定定看着冯丙:“跟在咱家身边,你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少年冯丙嘴角微抿,道:“公公,冯丙只求一顿饱饭。”   ……   灯火闪烁,冯韩站在冯丙面前,冷声道:“咱家答应过你母亲,要护着你长大,咱家已经做到了。”顿了顿,他眸色加深,道:“如今这可是人吃人的世道,你放着安乐日子不过,还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冯丙面上有些忐忑,一直没有抬头。   冯韩声音抬高了几分,微微有些变调:“你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冯丙身子一僵。   他沉默一瞬,终于鼓起勇气,抬眸看向冯韩,道:“不错,我是想出人头地,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难道叔父不想么?叔父一直追查永王妃之事,不也是想接近权利的核心吗!?” 第101章 猪肚鸡   夜灯如豆,照耀在冯韩脸上,晦暗不明。   内室陡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冯丙绷着脸,笔挺地站着,一动不动,眼中带着一丝执拗。   冯韩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愤而伸手, “啪”地一掌,将他打倒在地!   冯丙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冯丙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冯韩,喃喃:“叔父……”   “别叫咱家叔父!咱家没你这么蠢的侄儿!”   冯韩平时喜怒不形于色,难得发这么大的火。   冯丙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冯韩俯下身来,伸手,一把抓住冯丙的衣襟,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道,这永王妃可是皇上心中的大忌讳,你若在外面提起,被人听见,不光你自己要人头落地,还要连累整个东厂!”   冯丙面色一僵,连忙低声道:“叔父放心,侄儿没在外面提过……侄儿不过是看叔父一直在寻找永王妃,便、便想帮忙……”   冯韩面色阴冷,他疾言厉色:“此事与你无关,切莫掺和进来!”   冯丙浑身微震,闭上了嘴。   冯韩松开手,面色依旧阴沉。   冯丙缓缓站起身来,擦了擦嘴角血迹。   冯韩瞥他一眼,面色缓了几分,道:“你的心思,叔父明白了,自会为你考虑……不过刚刚说的这件事,你万万碰不得。”   冯丙垂眸,面上有一丝不解,但依然沉声应是。   冯韩转过身,不再看他。   “你退下罢。”   冯丙心情复杂,默默看了冯韩的背影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   冯韩眼眸微眯。   在他看来,冯丙还是太年轻了,一腔孤勇,却轻重不分。   永王妃之事,乃是皇帝心中的一个结、一把锁。   说不得,碰不得;越靠近,越危险。   冯韩勾唇笑了笑,他偏偏要找到那把钥匙。   -   严冬瑟瑟,北风呼啸而过。   舒甜自董家小院出来,被风吹得缩了缩身子。   “甜甜,路上小心点儿!”刘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舒甜回眸一笑:“娘亲放心,地方不远的。”   刘氏低低应了一声,舒甜才关上门,离开家。   她拢了拢手中的贺礼,心情有些愉悦。   今日是吴鸣乔迁之喜,吴鸣早几日便递了帖子过来,邀她去家中做客。   舒甜缓缓出了长宁街,正准备越过街道,却忽然见到一辆熟悉华盖马车。   拉车的骏马,仿佛看到了舒甜,忽然长嘶一声,吓了冬洪一跳。   冬洪一大早就将车赶到了这里,却只停在街口,没有进去。   街口风大,冬洪冷得直搓手,被马儿一惊,差点儿掉下车去。   他好不容易坐稳,抬眸一看,顿时一喜:“董姑娘!”   舒甜也笑吟吟地走过来:“冬洪大哥,您怎么在这儿?”   冬洪笑道:“今日大人要去参加吴大人的乔迁之喜,我们顺道路过这儿。”   舒甜微愣一下,吴鸣之前住在城南,这一搬,便搬到了城南和城北的交界处,冬洪怎么直接从城北到了城南?   冬洪见她思索起来,连忙道:“董姑娘是不是也要去吴大人府上?不如上车,一起走罢!外面太冷啦!”   舒甜怔了下,抿唇笑笑:“好。”   冬洪拿出准备好的马凳,舒甜拎起裙裾,踏上马车。   舒甜轻撩马车门帘,眸光微顿。   夜屿一袭墨蓝银丝长袍,腰束玉带,发冠齐整,整个人清朗如玉,丰神俊朗。   夜屿目光淡淡扫来,舒甜敛了敛神,笑道:“大人,早啊……”   夜屿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下意识看了舒甜一眼,她鼻尖冻得微红,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更显俏丽。   她平时穿青绿色衫裙居多,今日却换了一身粉色襦裙,更显亭亭玉立,仿佛昏沉冬日里的一枝桃花,娇美可人。   “很冷?”夜屿低低开口。   他一向体温低,也不觉得冷,没有在马车里备手炉的习惯。   舒甜勾了勾嘴角,小声道:“不冷,我有这个。”   说罢,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物。   夜屿一看,是他赠的那个莲花手炉。   舒甜抱在手里,手指素白,轻轻摩挲手炉,手炉暖暖的,散发出一股馨香。   夜屿唇角勾了勾。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她放在座位旁的东西,问:“这是何物?”   舒甜放下手炉,拿起卷轴,笑道:“这是一副刺绣,是我送吴大人的乔迁礼。”   夜屿目光静静落在卷轴上,带着一丝探寻。   舒甜笑了笑,拉开卷轴:“大人看,这是一副‘年年有余’。”   夜屿定睛一看,卷轴上绣着若干鲤鱼,活泼灵动,栩栩如生。   夜屿挑了挑眉:“你绣的?”   舒甜收起卷轴,答道:“当然,熬了好几个晚上呢。”   她语气甜甜软软的,有些娇嗔。   舒甜又问:“大人备了什么给吴大人?”   夜屿淡声:“一坛酒。”   这酒是宁王送的,放在他的地窖好些日子了,越陈越香。   舒甜眨了眨眼,想起夜屿上次醉酒的样子,忍俊不禁。   夜屿见她偷笑,疑惑道:“不合适?”   舒甜忙道:“不不……很合适,送礼嘛,心意最重要了。”   夜屿看了舒甜一眼,收回目光。   马车一路通畅,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吴家宅院所在的巷子。   吴宅门口挂了两个红彤彤的灯笼,吴鸣站在灯笼下远远眺望,一眼看见赶车的冬洪,立即扬臂挥手,立即迎了上来。   马车缓缓停下,吴鸣眉眼带笑,拱手俯身:“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车帘微动,率先跳下马车的,却是坐在外侧的舒甜。   舒甜眉眼一弯,笑道:“吴大人好。”   吴鸣抬眸一看,微微讶异了一瞬,这时,夜屿才从马车里出来。   夜屿站定了,对吴鸣微微颔首:“这地方不错,很清幽。”   吴鸣笑了笑:“多谢大人……我原想住得离锦衣卫指挥司近一些,不过确实没有合适的院子了。”   将家安在这里,几乎让吴鸣掏光了家底。   锦衣卫指挥司所在的大街,乃是城北最繁华的地带,寸土寸金,他是有心无力。   夜屿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远离纷扰,倒也不错。”   吴鸣笑着点点头,连忙迎着他们向内走去。   这是一处十分小巧精致的院落。   院外白墙围绕,门楼古朴典雅,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书写着“吴宅”二字。   院内树木高大茂盛,虽是严冬,枝丫依旧拥拥簇簇,环抱着院落,看起来十分热闹。   正厅里,正对着门口,摆放了两张太师椅,以太师椅为中心,两边各一共摆了六张几何椅。   吴佥事、尹忠玉、范通通和付贵,都已经到了,正坐在里面喝茶。   众人见夜屿到来,急忙起身见礼。   夜屿冲众人微微颔首,道:“在外就不必拘礼了,坐罢。”   众人便笑着落座。   吴鸣特意为舒甜搬来椅子,笑道:“董姑娘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般。”   舒甜莞尔:“多谢吴大人。”   “董姑娘来了?”温温柔柔的女声响起,舒甜回头一看,一位二十左右的妇人,缓缓从内堂出来。   她生得细眉细眼,面容清丽,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向舒甜望来。   舒甜连忙起身,福了福身:“吴夫人好。”   吴夫人连忙回了回礼,道:“董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吴鸣拉了拉吴夫人的袖子,小声道:“夜屿大人也到了。”   吴夫人连忙转过身,冲夜屿福身行礼。   夜屿虚扶一把,淡声:“夫人身子不便,不必多礼了。”   吴夫人笑着点头,她如今怀有身孕,不久后便要临盆,确实多有不便。   吴夫人转过身来,冲舒甜一笑,道:“我在就听夫君说过,董姑娘厨艺高超,没想到还是个大美人啊!”   舒甜面上微热,抿唇笑了笑:“夫人过奖了……”   吴鸣走过来,扶住吴夫人,对舒甜道:“内人听说董姑娘厨艺好,一直念叨想见董姑娘一面,向你讨教一二呢。”   吴夫人挑眼看向吴鸣,嗔道:“早就让你请董姑娘过来,你非等到今日才请……若能早些和董姑娘学几招,我今日就能卖弄卖弄了!”   众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舒甜也跟着笑起来,道:“吴大人之前在下江南之时,就时常提起吴夫人,说吴夫人手艺无双,几日不吃吴夫人做的饭,就想得紧……”   吴鸣面色一红,连忙否认:“哪有……董姑娘,你、你夸张了些……”   吴夫人听了,却十分受用,她娇笑着戳了吴鸣一下,道:“夫君,可是真的?”   吴鸣面上更红,不说话了。   众人见吴鸣这副羞窘的样子,纷纷起哄。   尹忠玉调侃道:“吴鸣,你下江南时,明明就经常说起嫂夫人,怎么这会儿不敢承认了?大老爷们儿还害羞啊?哈哈哈哈!”   吴鸣瞪他一眼:“干你何事!”   付贵端端正正坐着,一本正经道:“我也听过,但不是下江南的时候。”   范通通哈哈哈笑了几声,问道:“吴鸣天天念叨的手艺,咱们今日是不是也能尝到了?”   吴夫人温柔一笑,道:“今日妾身就献丑了,还望各位大人,莫要嫌弃!”   “哪能呢!嫂夫人客气了!”   众人其乐融融。   吴夫人冲吴鸣笑了笑,转打算回厨房做菜,舒甜笑道:“吴夫人,我来帮你可好?”   吴夫人惊讶了一下,推辞道:“董姑娘,你远道而来,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舒甜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厨房,我还可以陪吴夫人说说话呢。”   吴夫人会意一笑,拉着她入了内堂,径直向后厨走去。   吴鸣则带着众人参观院子。   这院子是个方方的四合院,中间的空地,被吴鸣一分为二,一边架了一张石桌,用于休憩聊天,另外一边,则划出了一块区域,用于练武。   练武坪的旁边,放了一个高大的武器架,武器架上,摆着许多种不同的兵器,有吴鸣平日里惯用的绣春刀、匕首、长剑等。   尹忠玉下意识看了一眼武器架,顿时眼前一亮。   尹忠玉穿过众人,直接走到武器架面前,他直勾勾盯着上面一把长剑,诧异出声:“这把剑……你哪儿得来的?”   吴鸣一听,回过头一看,笑起来:“你怎么如此眼尖?这可是我新得的宝贝。”顿了顿,他又道:“这是黄达为我打造的,感兴趣的话,可以打开看看。”   尹忠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一把拿起长剑,左手拿鞘,右手持剑柄,用力一拔——龙吟清脆悦耳,听得人心头一震。   剑身极薄,雪亮无比,寒光幽幽,仿佛能斩断一切。   吴鸣随意捡起一块木头,向尹忠玉扔去,尹忠玉下意识划剑格挡,“唰”地一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木头削成了两半,截面十分平整,可见削铁如泥。   尹忠玉啧啧两声:“真是好剑啊!没想到这黄达,还真有两下子啊!”   吴鸣捡起木头,笑道:“江南铁器本就是一绝,黄达又是行家里的行家,自然手艺出众,不然……也不会被抓去造次兵器了。”   要知道,将次兵器造得像好兵器,可是难上加难。   尹忠玉伸手摸了摸剑,万分不舍,撇撇嘴道:“黄达也太偏心了,他怎么只为你铸剑,却不为我们铸剑?”   吴鸣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你这大少爷,家中的宝剑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哪里会缺剑?”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这把剑本来是黄达打好,送给夜屿大人的。”   夜屿站在众人里,一直没说话。   听到吴鸣的话,才微微抬头,露出一丝疑惑。   吴鸣淡笑一下,道:“他铸完之后,又不太满意,总觉得配不上大人……被我知道了,便厚着脸皮要了来。”   说罢,吴鸣从尹忠玉手中,将剑拿过来,双手呈到夜屿面前,道:“大人,您看看?”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吴鸣手中长剑,面色微凝。   吴佥事笑起来,道:“你们应该没有见过大人的剑法吧?”   众人一听,纷纷摇头。   吴佥事回忆道:“大人的剑法可谓一绝,在大人入锦衣卫指挥司前,我有幸见过一次,但大人来了之后,就改为用刀了。”   绣春刀是皇帝赐给夜屿的,自那之后,夜屿便一直随身佩刀。   尹忠玉目光投向夜屿,有几分期待:“还未见识过大人的剑法,可否趁着今日,让我们开开眼界?”   他只见过大人用刀,和匕首。   付贵一向言语不多,但他也十分想看,忍不住道:“请大人赐教!”   范通通也跃跃欲试:“属下可以当靶子!”   夜屿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定定落到这柄长剑之上。   他许久没有用剑了。   七岁之前,也曾有人手把手教他用剑。   可如今,就算他的剑舞得再好,当年的人,也不可能回来了。   夜屿眸光微动,反手拿握住剑柄,“唰”地一声,抽出长剑。   寒光一闪,夜屿身形一跃而起,长剑破空,龙吟声声,他的身形快如闪电,灵活无度,长剑如蛇吐信,招招狠绝,却又大气恢宏。顷刻间,剑花耀眼,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叹为观止:“好剑法!”   舒甜和吴夫人在厨房里,也听到了外面的叫好声。   舒甜忍不住向外看去,对手中的食材,有些心不在焉。   吴夫人掩唇一笑,拉着她往门口走去:“要看就大大方方看。”   舒甜微愣一下,便被她推到了门边。   舒甜目光放远,落到夜屿身上。   他身若游龙,翩若惊鸿,一柄长剑在手,舞得剑光闪烁,虎虎生风。   他长袍猎猎,英姿飒爽,气势磅礴。   舒甜愣了愣,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夜屿。   他永远是冷肃,淡漠的,不言苟笑,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一套剑法舞完,舒甜却忽然觉得,夜屿不仅仅是她平时看到的样子。   在清冷的外表下,也许还有不为人知的火种。   没人看见的那一面,或许也如这剑法一般,热情奔放,豪气干云。   舒甜微微出神。   吴夫人欣赏了一会儿剑法,目光便落到了舒甜面上。   她随口问道:“董姑娘,之前看过夜屿大人舞剑吗?”   舒甜回过神来,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没见过。   那一次他们遇到杀手,舒甜几乎全程闭着眼,跟在夜屿后面,只感觉耳边风声呼呼,睁眼之后,到处血肉横飞,看得人心惊肉跳。   吴夫人柔柔笑了下,道:“我夫君恐怕也是第一次见大人舞剑。”顿了顿,她小声道:“你看他,眼睛都看得发直了。”   舒甜下意识看向吴鸣,他面色不仅有崇拜,还带着一丝艳羡。   舒甜笑了笑,道:“吴大人在锦衣卫指挥司,是出了名的上进。”   吴夫人看着吴鸣,眼神顿时有些复杂:“夫君他确实上进……他、他是很不易的。”   不过,吴鸣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吴鸣和在场的其他人不同,小门小户出身,年幼丧父,全靠母亲拉扯大,幼年吃了很多苦头。   长大之后,凭借自学的武艺,好不容易进了锦衣卫,也只能从基层熬起。   终于,吴鸣凭着他超乎所有人的努力,一步步成为百户、千户,然而,这条路走得越远,他便觉得越无力。   因为越到上层,拼的便不仅仅是努力和能力,还有家世背景、关系人脉……吴鸣曾对吴夫人说过,自己此生,恐怕再无出头之日了。   因为所有的千户里,唯有他,前无引路,后无靠山,一直如履薄冰。   这些难处,吴夫人都看在眼里,她与吴鸣感情深厚,很为他心疼。   舒甜见吴夫人面有忧思,心中也猜到几分,她笑道:“吴夫人可能不知,吴大人在锦衣卫指挥司的千户之中,可是人缘最好的一位。”   吴夫人一愣:“怎么说?”   舒甜郑重点头,道:“吴大人平易近人,对人彬彬有礼,很是受锦衣卫的爱戴。”顿了顿,她又道:“我也听过夜屿大人赞许他办事可靠,思路清晰……夜屿大人可是很少夸人的。”   舒甜笑容温暖,语气柔和,让吴夫人也安心了几分,她淡淡笑了下,道:“夫君一直视大人为楷模……说句掏心窝的话,夫君他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得不到大人赏识,白费心力。”   舒甜微微颔首,道:“我接触夜屿大人的时间也不短了,他慧眼如炬,知人善用……我相信,吴大人一定前途无量。”   吴夫人听了,面色终于舒展:“借董姑娘吉言了。”   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夜屿利索地收了长剑,递给吴鸣。   吴鸣接过,面上带笑,小心翼翼将长剑收好。   “大人剑法卓绝,吴鸣佩服。”   其他人也纷纷赞叹。   夜屿面色无波,淡声道:“许久不练,生疏了。”   夜屿不经意回头,目光掠过厨房门口,恰好对上舒甜的目光。   舒甜微怔,随即冲他一笑。   她的笑容如初春化雪,柔柔软软的,直冲人心房。   夜屿眸光顿住,一瞬过后,他避开目光,继续与他人交谈。   舒甜挑了挑眉,转身,从门口走回厨房。   这小小的互动,却被吴夫人看在眼中。   她无声地笑了笑,也跟着舒甜回到灶台边上。   吴夫人拿起一个大盆,正准备处理食材,却忽然身子一僵。   舒甜回头一看,她以手撑着案板,微微有些喘气。   舒甜连忙走过来,扶住她,关切地问:“吴夫人,您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吴夫人低头看了一眼,眉眼温柔:“小家伙在踢我呢。”   舒甜一愣,也低头看去——她身怀六甲,行动已经十分不便了。   舒甜道:“吴夫人,你在旁边坐一坐,我来帮你处理食材罢!”   吴夫人确实有些不适,便点了点头,她笑着问:“今日做猪肚鸡,董姑娘可会?” 第102章 喝汤   猪肚鸡在民间有个别名,叫“凤凰投胎”。   猪肚鸡的汤汁十分浓郁,鸡肉鲜美,猪肚滑嫩,非常适合冬日进补。   舒甜看过猪肚鸡的菜谱,但还没有亲手做过。   吴夫人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猪肚,道:“那个我已经提前处理过了,你可以直接用。”   舒甜看了一眼盆中的猪肚,笑道:“这猪肚处理得很干净,吴夫人真厉害!”   有些人做猪肚包鸡,容易做出一种异味,就是因为猪肚没有处理干净。   猪肚里层本来有一层黏腻的物质,需要加入淀粉揉搓,揉搓得差不多之后,便可以将猪肚放到水中冲洗了。   清水将同时带走淀粉和上面的黏液,让猪肚变得清爽干净。   但仅仅清洗还不够,猪肚上淡黄色的薄膜,也需要细细地刮掉。   这一步需要极好的耐心。   所以,当舒甜看到这处理过后的猪肚时,不由得惊讶起来。   吴夫人笑了笑,道:“我在家中闲来无事,就喜欢研究吃食,这猪肚鸡我做过一次,夫君很喜欢吃,今日趁着大伙儿都来了,便多备了些。”   她坐了一会儿,便吃力地站了起来:“有劳董姑娘帮我。”   舒甜忙道:“吴夫人不必介怀,你指挥,交给我便是。”   吴夫人见她十分爽快,便也不跟她客气了,道:“生鸡也已经杀好,可以塞进猪肚里了。”   舒甜点了点头,吴夫人让舒甜手持猪肚,猪肚被充成一个口袋。   吴夫人拎起一只处理好的生鸡,一点一点往猪肚里塞。   原本软塌塌的猪肚,顿时变得鼓鼓囊囊,将一整只生鸡,完全包住。   舒甜第一次看人操作,顿时瞪大了眼。   吴夫人笑了笑:“一个人做有些不便,有个人搭把手,就方便多了。”   舒甜点点头,拿起旁边的绳子,递给吴夫人。   吴夫人便将猪肚口牢牢绑了起来。   舒甜看了一眼旁边的食材,道:“吴夫人,这些全部都要放进去吗?”   猪肚鸡汤汁的滋味,大部分有赖于药材的搭配。   桌上放着沙参、党参、玉竹、山药、枸杞、红枣等食材,还有最重要的——白胡椒粒。   白胡椒粒需要提前炒热,这样才能更好地激发白胡椒的香味。   舒甜找来一个一块煲汤用的干净纱布,便将煲汤用的药膳、炒过的胡椒粒,全部包在里面。   吴夫人笑道:“你煲汤的习惯,倒是和我一样,我也爱把汤渣捞出来。”   舒甜微微颔首:“许多人不喜汤渣,还是去掉好。”   尤其是夜屿大人,最开始喝汤之时,只肯喝上两口,舀到一点旁的,就会放下勺子。   舒甜将药膳纱袋仔仔细细包好,然后将那袋鼓包的猪肚和药膳纱袋一起,放入锅里。   舒甜又切了几片生姜,扔到锅里去腥,燃起火来,打算先将汤汁煮开。   吴夫人在一旁看着,又将备好的龙骨和切好的鸡肉地给她,道:“猪肚鸡单煲一锅汤还不够,需要煎制一些鸡肉,为它增色。”   舒甜依照吴夫人说的,将龙骨和鸡肉块放到一起,沸水焯过后,便捞了起来。   肉质祛除血沫之后,看起来白嫩一片,干干净净。   舒甜在锅中下油,待油温升高,她便将鸡肉块倒入其中,一点一点,慢慢煎制。   猪肚包鸡的汤,咕咚咕咚地冒着泡,让人听着十分欢愉。   油锅里,鸡肉与沸油相接,也发出“滋滋”的响声,香味渐渐溢出来,令人期待。   吴夫人见舒甜动作娴熟,喜笑颜开:“还好董姑娘今日来了,不然,我只能拉着夫君进来帮忙了!”   若无人陪客,则十分失礼。   舒甜一面仔细地煎制鸡肉,一面道:“夫人如今身子沉了,有没有想过请个丫鬟呢?”   吴夫人微微叹了口气,道:“夫君他想过的,是我不愿……”   吴老夫人如今卧病在床,开销甚大,吴鸣考虑到孩子就快落地,于是凑了不少银子,才换了这间大一些的院子。   若还要再养个丫鬟,实在是有些吃力。   舒甜见吴夫人没有说下去,便也没有继续问了。   许久前,她便听饭堂用膳的锦衣卫们说过,吴鸣早年因母亲重病,借了不少外债,一直过得有些辛苦。   舒甜笑了笑,道:“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吴夫人尽管开口。”   吴夫人愣了下,她看了舒甜一眼,有些意外,但又含了几分感激。   吴夫人淡笑道:“难怪夫君说,夜屿大人开始用膳,都是因为董姑娘。”   舒甜一听,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   吴夫人掩唇,轻轻笑起来:“夫君说,董姑娘对人无微不至,真心实意,大人难以拒绝,所以不得不吃。后来,又从不得不吃,变成了习惯进食……这都是董姑娘的功劳。”   舒甜面上微热,垂眸,低声道:“我是锦衣卫指挥司的厨娘,为夜屿大人准备吃食,本就是分内之事。”   “滋啦”一声,锅里的油,忽然炸响,舒甜连忙将肉翻了个面。   吴夫人见她面色有些不自然,便识趣地止住了这个话题。   锅里的鸡肉越煎越香,香味越过厨房,传到了院子里。   范通通嗅觉最是灵敏,他吸了吸鼻子,十分笃定:“今日吃鸡。”   吴鸣一笑:“你怎么一猜就准?”   范通通得意一笑,圆乎乎的脸上泛着光:“我可是靠这个吃饭的!别说嗅觉了,我的听觉、视觉,都很灵啊!”   范通通精于探查,在这方面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尹忠玉一听,顿时有些不服,道:“你说自己嗅觉好,我认,但你的耳力,我们可没见识过……”   范通通看了尹忠玉一眼,道:“你想如何见识?”   尹忠玉想了想,道:“你能听见外面街上的声音吗?”   范通通瞪他:“我又不是顺风耳!”   尹忠玉又道:“那……厨房里的声音呢?如今这菜,做到哪一步了?”   范通通凝神听了听,除了夜屿面无表情地坐着,其他人都一脸好奇地盯着他。   范通通喃喃:“嗯……在煎东西……还在聊天……”   吴鸣顿时来了兴趣:“聊的什么?”   范通通蹙眉:“吴鸣,你怎么这么抠门,都不给嫂夫人请个丫鬟?”   吴鸣:“……”   尹忠玉猎奇的心态更重了:“还有什么?”   范通通侧着耳朵,继续道:“还聊起了大人……”   夜屿面色无波,没有给任何回应。   尹忠玉好奇问道:“聊起大人什么!?”   范通通笑道:“聊起大人不吃饭……嗯……董姑娘说,她照顾大人是因为……”   直到此时,夜屿才抬眸看他。   众人都心急地等着下文,范通通却挠了挠头,道:“没听清,被别的声音冲掉了……”   “唉!”尹忠玉带头长叹一声,仿佛错过了一场好戏一般懊恼。   夜屿淡淡收回目光,端起眼前的茶杯,轻抿一口。   厨房中,鸡肉已经被煎得微微焦黄。   舒甜下入一勺黄酒,对鸡肉祛涩爆锅,一股酒香腾然而起,片刻后又消失了。   舒甜将煎好的鸡肉,放入正在煲煮的猪肚鸡汤里。   二者混合,继续熬制。   猪肚鸡至少要煲一个时辰以上,才能将鸡肉和猪肚的香味,充分地熬出来。   趁着猪肚鸡煲煮的时间,舒甜便和吴夫人一起,将其他的食材准备好。   其实吃猪肚鸡,也十分讲究。   一般要先将饮一碗汤,这是猪肚鸡的精华所在。   然后,便开始吃猪肚和鸡肉,一边煮一边吃,当汤味渐浓之后,便将香菇、金针菇等干类食材放进去,可以将山珍的香味和猪肚鸡的香味融合,让味觉层次变得更加丰富。   最后,在下入肉丸、肉片、青菜等,这样,便能充分地发挥整锅猪肚鸡的作用。   时间过得飞快,舒甜扶着吴夫人缓缓走出厨房,众人还坐在院子里聊天。   吴夫人抿唇一笑,道:“夫君,准备开饭了。”   吴鸣连忙起身,扶着她坐下,道:“好,我来安排,你坐下休息一会儿。”   吴夫人连连摇头:“不必,我不累,今日是董姑娘主厨。”   吴鸣一愣,打量了吴夫人一眼,皱眉问道:“你身子不适?”   吴夫人莞尔,轻轻摸了摸肚子,道:“小家伙不安生,一直在闹腾。”   吴鸣一听,原本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他笑起来:“待他出来,看我不好好教训他,给你出气……”   众人忍俊不禁。   舒甜目光落到他们身上,月光如水,将吴鸣和吴夫人的面容照得格外宁静,两人默契一笑,看起来十分静好。   尹忠玉轻叹一声:“见到吴鸣这样,我忽然没那么讨厌娶媳妇了……”   付贵双手抱胸,凉凉道:“也得有人愿意嫁给你才行吧?”   尹忠玉:“……”   吴夫人笑道:“请大家移步偏厅,猪肚鸡马上就好了。”   待众人落座之后,舒甜便用两块湿抹布,包住锅耳,将猪肚鸡端了上来。   舒甜揭开锅盖,茫茫热气,腾然升起,喷香无比。   刚刚煲好的猪肚鸡,汤汁呈乳白色,鸡肉和猪肚错落地躺在里面,等待人捞食。   舒甜拿起圆勺,轻轻拨了拨汤汁上面的油,然后将汤碗一一陈列开来。   她仔细舀起汤汁,倒入每一个小碗里,吴鸣便帮着将小碗,分发给众人。   “大人,请用!”吴鸣第一碗汤便呈给了夜屿。   当轮到尹忠玉时,他接过汤碗,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喝了一口,还有些烫嘴!   汤汁鲜美,透着一股胡椒的香味,却恰当好处。   猪肚鸡汤十分浓郁,在口腔里回荡、流淌,好一会儿才缓缓滑下喉咙,口齿余香。   尹忠玉啧啧赞叹:“好喝……”   这汤里带着淡淡的药味,很是滋补。   舒甜终于舀完所有的汤,最终自己领了一碗,才坐了下来。   这才发现,自己面前已经有了一碗——夜屿将自己的汤,先给了她。   舒甜愣了下,娇娇俏俏觑他一眼,温软一笑。   她将自己手中的汤碗重新放到夜屿面前,轻声道:“大人,请喝汤。” 第103章 腊味煲仔饭   已近傍晚,吴宅的庭院里,寒风刺骨,偏厅之中,却是暖意融融。   夜屿垂眸,看了看舒甜放在自己面前的猪肚鸡汤,却没有动勺子。   舒甜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大人,是不是觉得胡椒的味道有点重?”   夜屿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舒甜淡笑道:“胡椒味闻起来是有一点大,但喝进去,不会太冲。”顿了顿,她又道:“而且胡椒对于胃气虚冷,宿食不消等症状,都有一些缓解作用,很适合大人吃的。”   吴夫人一听,笑着问:“董姑娘还精通药理吗?”   舒甜摇了摇头,道:“不过是翻了几本医书,沾了点皮毛罢了。”   夜屿下意识看她一眼,忽然想起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手札。   夜屿唇角微勾,他拿起勺子,缓缓舀起一点白润的汤汁。   汤汁热腾腾的,他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入口便是淡淡的辛麻胡椒味,强行开启了舌尖上的味蕾,汤汁呈浓郁的乳白色,将鸡肉的鲜和猪肚的香,很好地结合到了一起,一口下去,十分满足。   夜屿愣了愣,居然意外地合胃口。   舒甜挑眼看他,笑吟吟问:“好不好喝?”   夜屿目光迎上她的,淡声:“嗯。”   舒甜这才安安心心开始喝自己的汤。   吴夫人身子不便,吴鸣便一个劲儿地为她夹菜。   吴夫人小声嗔道:“好了,我吃不了那么多呀……”   吴鸣皱着眉,道:“你如今怀孕,要多吃些才是……”   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舒甜见他们恩爱甚笃,便也忍不住打趣道:“吴大人对夫人真是呵护备至。”   吴鸣面上红了红,道:“没、没……”   吴夫人甚少见到吴鸣如此扭捏,忍不住笑了起来。   吴夫人尝了尝猪肚鸡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董姑娘第一次做猪肚鸡,火候能掌握得这么好,真的很厉害。”   舒甜抿唇一笑:“都是吴夫人教得好。”   吴夫人一摊手:“我哪里会教?我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顿了顿,吴夫人又道:“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喜欢研究一些吃食而已,不像董姑娘,真真是厨艺高超……谁若娶了董姑娘,可真是有福气!”   舒甜脸颊发烫,红着脸道:“吴夫人莫要打趣我了……”   吴夫人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止住了话头。   “吃菜!吃菜!”吴鸣招呼大伙儿道。   范通通夹起一块鸡肉,随便吹了吹,便直接送入了口里。   这鸡的肉质鲜美,外皮弹润,咬起来一丝丝的,十分有嚼劲。   舒甜指了指旁边的蘸料,道:“吃猪肚鸡,可以蘸一点洋葱酱油。”   红润的洋葱,被切成又细又长的条,像弯弯的月牙儿。   洋葱的生鲜味融入到了酱油之中,为酱油增色不少。   吴鸣听了舒甜的话,便夹起一块猪肚,放到蘸料里滚了滚,然后放入自己口中。   猪肚外表绵软,但一嚼却十分脆嫩,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吴鸣:“唔……真是人间美味!”   付贵一向挑食,他在旁边观望了许久,才开始端起碗来喝汤,但等他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汤,锅中的鸡肉和猪肚,已经所剩无几了。   付贵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些后悔:下次董姑娘做的吃食,不管怎样,都要先留下一碗才好!   吴夫人慢慢吃着碗里的鸡肉,时不时与吴鸣对视一眼,两人的相处十分温馨,羡煞旁人。   尹忠玉也不知道喝了几碗汤了,他见到吴鸣和吴夫人这般,笑道:“吴鸣,你这日子真是美得很!”   吴鸣目光投向尹忠玉,带着一丝疑惑。   尹忠玉道:“你瞧瞧,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自由自在。你在家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像我,在家被这个管,被那个骂……简直没有出头之日!”   范通通一面吃肉,一面点头:“嗯嗯……我也是……还总被逼着去见媒婆,唉!”   付贵还在锅里捞东西,一言不发。   吴鸣愣了下,面色微顿。   以前他总是羡慕别人,出身高贵,很容易便能进入锦衣卫指挥司,一路青云直上。   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个值得羡慕的人。   夜屿轻轻放下勺子,看了吴鸣一眼,道:“人各有命,走好自己的路便是。”   吴鸣目光微动,与夜屿对视一眼,心中明了他所指。   吴鸣会意一笑,道:“属下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夜屿微微颔首,没再说话。   众人一面吃肉,一面聊天,吴鸣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今日大人送了一坛好酒,我就借花献佛罢!”   说罢,吴鸣便将夜屿送的酒,搬了出来。   酒坛约莫一尺多高,外表看上去十分精致,釉质雕花从酒坛底部,一直蔓延到顶部。   红布封坛,一丝不苟,正面的红色纸条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玉液”。   舒甜愣了愣,问道:“这便是失传已久的‘玉液’酒么?”   吴佥事一听,忍不住看了舒甜一眼:“董姑娘也知道‘玉液’?”   舒甜点了点头,道:“听我爹爹提起过……听说多年前,京中贵族风行此酒,一坛抵千金。”   吴佥事笑道:“不错,如今会酿制‘玉液’酒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更是一坛难求。”   舒甜听了,忍不住又看向这坛酒……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吴鸣为众人倒酒。   吴夫人身怀六甲,自然是不能饮酒的。   吴鸣问到夜屿,夜屿摇头:“今夜还要批复公文。”   吴鸣点头,也不勉强。   其他所有人,都分到了一杯酒。   吴佥事笑了笑,道:“来,让我们恭贺吴鸣乔迁之喜。”   “恭喜恭喜!”   “恭喜啊!”   众人举杯,喜气洋洋,吴鸣端起酒杯,一一应了,吴夫人也以茶代酒,与众人碰了碰。   舒甜端起酒杯,轻抿一口……这玉液入口清冽,带着微微的甜,甜过之后,又透出似有若无的辣,但辣味转瞬即逝,徒留一丝酒香。   舒甜瞪大了眼,感叹道:“果然是好酒!”   吴佥事笑道:“董姑娘喜欢饮酒?”   舒甜摇摇头,笑道:“算不上喜欢,但不少好酒是能入菜的,偶尔会尝一尝。”   觥筹交错间,气氛更加热烈。   尹忠玉喝得多了些,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来,我敬董姑娘一杯!”   舒甜愣了下:“我?”   尹忠玉酒意上涌,面色泛红,道:“自从董姑娘来了锦衣卫指挥司,咱们的伙食……可好了太多了!”   范通通一听,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连我都吃胖了!”   付贵斜他一眼:“你本来就胖。”   吴佥事抚掌道:“对对,董姑娘辛苦了!”   舒甜连忙站起身来,道:“诸位大人言重了,舒甜受之有愧!应该我敬各位才是。”   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齐声大笑。   “董姑娘爽快!”   “董姑娘好酒量!”   “来来,再来一杯!我为你添上!”   众人喝得不亦乐乎。   夜屿淡淡瞥了舒甜一眼,她喝了酒,小脸红扑扑的,若三月桃花,美不胜收。   夜屿轻咳一声,道:“玉液虽然入口甘醇,但酒性仍烈,不可过度。”   舒甜回头看他,眼睛眨了眨:“大人在同我说话么?”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看起来有点懵懵懂懂。   夜屿蹙了蹙眉,拿走她面前的酒,道:“今日不许再喝了。”   舒甜一愣,秀眉微蹙,小嘴也跟着嘟起来:“为什么?”   这模样十分娇嗔,惹人怜爱。   夜屿避开目光,淡淡道:“没有为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再敢给舒甜添酒了。   酒过三巡,吴鸣去了趟厨房,端出一个大砂锅。   尹忠玉看了一眼,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吴夫人笑逐颜开:“这是董姑娘为你们准备的饭食。”   说罢,吴鸣拿来干布,包住砂锅锅盖,一把揭开。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居然是一煲酱色的米饭,米饭上洒着鲜绿的葱花,米饭之中,夹杂着一些深红色的肉干。   一锅饭香味扑鼻,让人忍不住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尹忠玉愣了愣:“这是什么米饭,我从来没吃过。”   舒甜从吴鸣手中接过一个大勺,伸进砂锅中搅了搅,道:“这是腊味饭,里面红色的肉干,便是腊肉。”   在这个时代,人们会把新鲜的肉加上盐巴,制成肉干,用于祭祖或者送礼,但自己吃得并不多。   舒甜看到吴夫人做了腊肉,十分惊喜,便与她商量了一番,做出了这煲腊味饭。   腊肉是腊味饭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腊肉提前蒸制了一轮,香味被很好地激发出来,于是当揭开砂锅盖时,众人一瞬间就被吸引了过来。   付贵一反常态,道:“我来一碗。”   方才没有吃够的猪肚鸡,还让他耿耿于怀。   其他人见付贵都开口了,便也争先恐后嚷起来。   “我也要!我要两碗!”   “范通通你不要太贪心行不行?你一人吃两碗,别人吃什么?”   “你们不要吵,等董姑娘来分嘛!”   众人七嘴八舌,热闹得很。   舒甜为每人都盛了一碗饭,她将相对绵软的那一碗,留给了夜屿。   “大人,腊味饭不如面条、稀粥等好消化,您适量食用便好。”   舒甜笑着落座,忽而觉得有些飘飘然……这玉液果真有点后劲。   夜屿看了她一眼,默默点头。   他用筷子夹起一点腊味饭,送入口中。   夜屿缓缓咀嚼,逐渐品出它的滋味来,腊肉劲道,鲜咸弹韧,米饭颗颗干爽,沾了酱汁和葱花,味道丰美,香气四溢。   夜屿咽下一口腊味饭,忍不住又夹起一些,继续送入口中。   米饭香糯中带着嚼劲,越吃越香。   如今他进食的时候,胃腹之中,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异物感,舒畅了许多。   舒甜见夜屿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嘴角微弯。   她喜欢看夜屿进食。   “啊!怎么这么快就没了!”范通通站起身来,看着空空的砂锅,满脸失望。   众人抬眸一看,里面的米饭早就被刮光了,只徒留了个焦黄的锅底。范通通看了一眼尹忠玉的碗,“啊”了一声,指着他道:“尹忠玉!你还说我吃得多,你这都第三碗了吧?”   尹忠玉气定神闲地吃着饭,理直气壮道:“我说范兄啊……你没有听过‘先下手为强’吗?”   范通通差点儿气笑了。   吴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抱歉抱歉,招呼不周,我再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吃食……”   舒甜抬眸,向锅里看了一眼,抿唇一笑:“其实腊味饭的锅巴,最是好吃。”   “锅巴?”吴佥事愣了愣,他没怎么吃过锅巴。   吴佥事、尹忠玉、范通通和付贵,要么出身名门,要么是富庶之家,自小便是锦衣玉食,没吃过这米饭的边角料。   吴鸣笑了笑,道:“我吃过……但,确实不怎么好吃。”   家里最困难那几年,母亲曾带着吴鸣去隔壁借米赊粮,人家给的往往是锅巴、或者糊了的饭渣。   舒甜见众人面露疑惑,勾起唇角,笑了笑,将砂锅端了过来,道:“我来帮你们刮。”   说罢,她便拿起一个小小的铲子,插进锅巴和砂锅接壤的边缘,用力一铲,一块锅巴应声而下。   锅巴被烤得金黄,还有些泛黑,约莫一寸见方大小,其貌不扬。   众人都看着舒甜,有些不解。   “董姑娘,这锅巴……会好吃吗?”吴鸣低声问道,他不禁有些懊恼,没有帮吴夫人一起准备更多吃食。   舒甜没回答,只伸手拿起那块锅巴,轻轻送入口中。   贝齿轻咬,“嘎吱”一声,锅巴脆生生断成两块。   众人一愣。   这也太脆了吧!   尹忠玉瞪大眼,有些不敢相信:“这、这么脆吗!?”   舒甜点点头,她笑道道:“这砂锅在煲饭时,我都会将锅身微微侧放,每隔一段时间,转动锅身,这样一来,会让各个部分的米饭,都能均匀受热,烤出金黄酥脆的锅巴。”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舒甜拿来一个干净的盘子,她将砂锅放在桌上,用铲子一点一点,将锅巴铲了下来,放到盘子里,供大家取用。   若不是舒甜动手,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这锅巴居然还能吃。   付贵方才尝到了腊味煲仔饭的甜头,他虽然心中有些犹豫,但仍然拿起了一块锅巴,送入口中。   “嘎嘣!”付贵顿时愣住,他又看了看手中余下的锅巴,比铜钱略厚一片,原本圆溜溜的米粒,都被压得一般平整,一颗连着一颗。   一口下去,焦香、鲜咸、干脆……这滋味,堪称一绝。   “好吃吗?”尹忠玉浓眉微动,神色认真。   付贵依旧冷着一张脸:“不好吃,你最好别吃。”   尹忠玉有些疑惑,吴鸣和范通通对视一眼,两人立即伸手,一人扒拉一大块锅巴——盘子空了。   尹忠玉一看,顿时反应过来:“付贵!”   付贵悠悠哉哉地掰着自己的锅巴吃:“尹兄不知道,兵不厌诈吗?”   范通通哈哈一笑,一拍付贵的肩:“好兄弟!”   付贵嘴角扯了扯,万年不化冰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   舒甜刮了好一会儿,能刮下来的锅巴,都已经放到盘子里了。   吴鸣将盘子端到夜屿面前,道:“大人尝尝?”   夜屿还未说话,舒甜便出声道:“锅巴不利消化,大人不宜食用,一点儿也不能吃!”   夜屿默默放下筷子。   他下意识扭头,看了舒甜一眼,她眉眼轻弯,眼尾飞红,脸上泛出酡红。   夜屿蹙了蹙眉……只怕,喝多了些。   吴夫人忍不住轻笑起来。   吴鸣目光投向她:“夫人,怎么了?”   吴夫人道:“这一桌子,唯一能管大人的,也就只有董姑娘了……”   吴鸣微愣一下,却又觉得……吴夫人说得有理。   -   这一晚,众人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小小的院子,热闹不已,笑声直冲云霄。   一大坛玉液喝完,吴鸣还将自己酿制的酒拿了出来,众人难得放纵一次,便将他的存酒喝了个底朝天。   尽欢而散时,尹忠玉差点站不起来了,整个人找不着北,付贵一脸嫌弃地将他扛出了门。   范通通酒喝得不多,但今日实在吃得太多了,他摸了摸浑圆的肚子,不住地打嗝。   吴佥事也喝了些酒,但还算适度,他看着东倒西歪的众人,忍不住扶额叹息。   这帮猢狲,万一此时有人来犯,如何是好!?   吴鸣也有些兴奋,他从没请过同僚来家中做客,这一次聚会,也是他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发出邀请的。   这一天他虽然累,但却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融入了锦衣卫指挥司。   他不再是那个事事谦卑、小心翼翼的吴鸣,他也有了可以直抒胸臆的朋友、兄弟。   吴夫人看着吴鸣,温柔一笑,她拉住吴鸣的手,两人默契地交换眼神。   她总是懂他的。   吴鸣和吴夫人一起,将众人送到门口。   冬洪已经驾车过来,马儿低低嘶吼一声,马蹄刨了刨地面。   夜屿走到门口,回头对吴鸣道:“留步。”   吴鸣却笑道:“我们送大人上车。”   夜屿没再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转动。   吴鸣顿时反应过来,道:“董姑娘?”   吴鸣这才发现,舒甜双颊绯红,整个人半站半倚在门边,眼尾噙笑,正在和吴夫人说话。   吴夫人提醒道:“董姑娘,上车罢。”   舒甜笑着点头,她冲吴夫人道:“吴夫人,下次……咱们再一起做菜……吴夫人再会!宝宝再会!”   她说话断断续续,整个人有点儿颠三倒四,还对着吴夫人的肚子招手。   吴夫人哭笑不得:“是不是玉液喝多了?”   夜屿眼角抽了抽,她趁自己没注意,后来又偷喝了两杯吴鸣自己酿的酒,多种酒混在一起,不醉才怪。   舒甜一脚踩上马凳,却差点儿踏空了,她揉了揉眼:“咦……明明在这里呀……”   夜屿:“……”   冬洪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一把,夜屿却两步走过来,双手托住舒甜的腰,将她送上了马车。   舒甜愣了下神,发现自己已经上来了,还有些雀跃。   夜屿有些无奈,跟在后面上了车,又忙安顿她坐好。   “大人,董姑娘,慢走!”吴鸣和吴夫人笑着目送他们离去。   吴佥事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忽然笑了起来:“大人似乎……比以前更有人情味了。”   吴鸣下意识道:“是因为董姑娘?”   吴佥事笑而不语。   吴佥事认识他多年,自夜屿进入锦衣卫指挥司的那一刻,吴佥事就知道了他是谁。 第104章 白喂了   吴鸣送完最后一波客人后,便和吴夫人一起回到院子里。   吴鸣握住妻子的手,温言道:“夫人,辛苦了。”   她挺着大肚子,还忙了一整日,吴鸣有些心疼。   吴夫人笑了笑,道:“我没事,今日还好董姑娘来了,不然……还真招架不了。”   吴鸣也跟着笑起来:“原本尹忠玉还说我,请董姑娘来一定是为了让人家下厨……没想到,还被他说中了。”   两人相视一笑。   吴鸣扶着吴夫人,缓缓走进偏厅。   偏厅之中,还有不少残羹餐盘要收拾,吴鸣让吴夫人坐在一旁,自己动手收拾碗筷。   吴夫人要来帮忙,却被他摁住,只得在一边休息。   “夫君,你有没有觉得,董姑娘有些特别?”   吴鸣一边收拾餐盘,一边道:“不错,董姑娘确实不像寻常的厨娘,她父亲似乎是位小有名气的厨子,自小耳濡目染,对吃食方面涉猎很广。”   吴鸣想起他们在江南之时,无论吃到什么,舒甜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让人茅塞顿开。   吴夫人抿唇笑了下:“我指的不是这个。”   吴鸣一愣,问道:“那你指的是什么?”   吴夫人嗔他一眼,道:“你没发现,夜屿大人一整晚,只正眼瞧过董姑娘吗?”   吴鸣停下动作,想了想,道:“大人确实对董姑娘不错……他之前还救过董姑娘。”   吴鸣想起那一次,舒甜被玉娘关在食材仓库里,差点被冻死了,是夜屿大人耗费了不少内力救回来的。   吴鸣又道:“董姑娘对夜屿大人的胃疾,也尽心尽力,听说现在已经比之前,要好了许多。”   吴夫人笑了笑,道:“董姑娘人美心善,确实惹人喜欢……也不知道夜屿大人,是怎么想的?”   吴鸣思索片刻,道:“我也不明白……有时候我觉得大人明明对董姑娘很好,但又不想她知道……他和旁人不同,很多话,都不会说出来的。”   吴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看了一眼吴鸣,笑着提醒:“夫君,你又皱眉了。”   吴鸣微怔,舒展眉眼,笑起来:“习惯了。”   吴夫人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吴鸣面前,道:“夫君,今日我很开心。”   吴鸣垂眸看她,等待下文。   吴夫人道:“我看到你和他们坐在一处,很是融洽,好像……终于不孤独了。”   吴鸣与吴夫人对视一瞬,他微微垂眸,有些失落。   “但我终究对不起大人。”此前,吴鸣把江心岛一事,同吴夫人说过。   吴夫人面色顿了顿,柔声道:“夜屿大人既然能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明他不会计较之前的事……夫君,你也忘了罢,若真觉得对不起夜屿大人,以后全力效忠便是。”   她声音温柔,总能很好地安抚吴鸣。   吴鸣握住妻子的手,神情有些感动:“夫人……我做下这等错事,你、你不会看不起我么?”   两人相识于微时,吴夫人看中吴鸣的为人,等了他许多年,但娘家一直不允。   直到吴鸣入了锦衣卫,成了百户后,吴夫人娘家才同意他们成婚。   吴夫人含情脉脉地看着吴鸣,道:“夫君,人总有走错路的时候……梁王的招徕,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定决心拒绝的,毕竟谁都想飞黄腾达。既然过去了,你就不要太自责了,趁着没有酿成大祸,及时收手便好。”   吴鸣点了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临近年底,梁王要回京见驾,近半个月已经派人找过他好几次了。   但吴鸣不知道如何回应,便一直拖着。   如今,他只想一心一意在锦衣卫指挥司,好好当他的千户。   两人又聊了几句旁的,吴鸣很快收拾好了餐盘,然后便扶着吴夫人,回到卧房休息。   吴夫人身子重,忙碌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   吴鸣酒醒了,有些睡不着,索性到院子中踱步。   这院子是新添的,他还算满意,终于可以布置一个属于自己的练武区域。   他缓缓走到兵器架前,拿起那一柄夜屿用过的长剑。   他第一次见到夜屿,夜屿已经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袭暗红的飞鱼服,威风凛凛,叫人肃然起敬。   夜屿办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与他的瞻前顾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自从他向夜屿敞开心扉之后,彼此的距离拉进了很多,若放到以前,吴鸣完全不敢想,会和夜屿等人在一起舞剑谈天,欢聚一堂。   吴鸣内心温暖了几许,他一时兴起,抽出长剑,在院中挥舞起来。   忽然,破空的风声响起,吴鸣面色一变!   他敏锐回头,出声呵斥:“什么人!”   院子的幽暗处,缓缓走出一个人影,他华服无度,眸中精光乍现。   来人冷幽幽道:“怎么,连本王都不认识了?”   -   长街上寒风凛冽。   冬洪一抛缰绳,马儿四蹄翻飞,一路风驰电掣般,向城北赶去。   舒甜坐在马车内,倚着车壁,歪歪地坐着。   她觉得有些热。   舒甜忽而伸出手,撩起马车车帘,将半个脑袋伸了出去。   长风呼啸,将她发髻吹得散乱,酒意还未被风吹醒,就被人一把拉了回去。   舒甜跌坐回来,委屈巴巴地看着夜屿。   “大人做什么?”她声音甜软,带着几分醉意。   夜屿眼角微动:“这话……应该我问你。”   舒甜指着窗外,一本正经道:“看红星星啊!”   说罢,一把撩起了车帘,又准备探头出去。   夜屿嘴角微抽,天上漆黑一片,云层密密麻麻,哪里来的星星。   不过有一排红灯笼罢了。   夜屿摁住她的手,道:“没有星星。”顿了顿,他又道:“外面风大,容易着凉。”   舒甜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我很热。”   说罢,自然而然地扯了扯领口。   粉嫩白皙的脖颈,微微露出一段,夜屿微怔,连忙避开目光。   忽然,马车急刹一瞬,舒甜没坐稳,一下便跌在车厢里。   “咚”地一声,舒甜摔得缩成一团。   夜屿忙伸手将她扶起来,蹙眉问道:“怎么样?”   舒甜懵懵懂懂,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疼。”   一定摔肿了。   外面冬洪的声音响起:“大人,天太黑,有个坑没看清……没事吧?”   夜屿冷冷道:“小心些。”   冬洪赶忙应是。   舒甜有点儿飘,自己坐不稳。   夜屿沉吟片刻,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两人并肩而坐,他手臂轻拢在舒甜上臂,虚虚扶着她。   舒甜喝了酒,胆子也大了起来,她转过脸来,直勾勾盯着夜屿。   他平日里穿着飞鱼服,明明是一身暗红,却总给人一种幽冷的感觉。   今日换了一身墨蓝长袍,却多了几分温润,气宇轩昂。   夜屿感受到两道灼热的目光,喉间轻咽,一言不发。   舒甜有些累,她顺势往后一靠,恰好落到夜屿手臂上。   夜屿面色微顿,下意识看了她一眼,舒甜懒洋洋地靠着,对上他的目光,眼神有些迷离。   舒甜面若桃花,眼睛波光粼粼,仿佛一汪泉水,清澈见底又带着些许神秘。   她勾起唇角,笑意比平时多了一分妩媚。   夜屿看着她,薄唇轻抿,手指微微用力,将她揽住。   舒甜忽然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抚上夜屿身前衣襟,划拉一下。   夜屿浑身一僵,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舒甜无知无觉,她侧身低头,凑近夜屿,手指依旧在他前襟摩挲。   夜屿:“……”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低哑,语气肃然:“你在做什么?”   舒甜抬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我在找大人的胃……”   夜屿眼皮跳了跳,有些无语。   他下意识松开舒甜的手,不一会儿,白嫩的小手,又伸了过来。   舒甜眉头皱了起来:“在哪儿呢……”她喃喃自语:“胃怎么老是不好……我倒要问问它,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夜屿:“……”   他垂眸看她,她柔亮的发顶就在眼前,睫羽纤长,鼻梁挺翘,整个人呆萌极了。   很可爱。   舒甜找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她挑眼看向夜屿,笑靥如花。   “大人,让我看一看。”   夜屿愣了下,问:“看什么?”   舒甜没有回答,她伸手,抚上夜屿的面颊。   夜屿眸光微顿。   舒甜的手指,柔软、温暖,她拂过夜屿轮空分明的面颊,引起微微战栗。   夜屿定定看着她,手指攥成拳,他正要伸手阻止,却听舒甜小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红唇微嘟,小声抱怨道:“喂了那么久……怎么一点儿肉都不长呢……”   夜屿微怔。   舒甜双手捧着夜屿的脸,认认真真看了几遍,神情失望。   舒甜松开手,夜屿面颊瞬间失去温暖的承托,凉了几分。   舒甜默默坐着,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夜屿低头看她,温声道:“怎么了?”   舒甜闷声道:“白喂了……连范大人都胖了……”   夜屿:“……”   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舒甜抬眸看他,嗔怒道:“我费了那么多心思,一点用也没有……你还笑我?”   夜屿笑意凝住,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   她花了很多心思,他知道的。   他不是在嘲笑她。   只是觉得开心,很少能体会到的开心。   舒甜生气了,她轻瞪他一眼:“再也不给你做吃的了。”   她喝了酒,不但胆子大,脾气也大了些。   夜屿看着她,声音很低:“那我会饿的。”   舒甜鼻子皱了皱,轻哼一声:“饿扁你。”   夜屿低低笑开。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舒甜有些困了。   她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便缓缓闭上眼。   夜屿侧头看她一眼,将她靠在车壁上,然后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   舒甜仍然有些热,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扯下盖身外袍。   夜屿长眉微动,伸出手来,又为她盖了一次。   他微凉的袖口,不慎蹭到舒甜面颊,舒甜不知是梦是醒,顺势拉过他的手臂,轻轻抱住,头靠过来。   她的脸颊热乎乎的,贴着滑溜溜的衣料,凉快多了。   夜屿心头一动,想抽出手臂,但见她一脸满意地抱着,忽然又有些不忍心了。   夜屿轻叹一声,另外一只手,为她拉了拉盖身的外袍。   舒甜靠着夜屿,面颊在他肩膀上蹭来蹭去,一处靠热了,又换一处。   最终,额头贴上他微凉的颈窝,终于不动了。   夜屿沉默静坐,鼻尖萦绕着她淡淡的发香。   舒甜:“……”   她似乎在说着什么。   夜屿低下头,仔细倾听。   舒甜喃喃:“大人……要快些好起来呀……”   夜屿神情一顿,心底那株滕蔓,又长高了几分…… 第105章 放纵   夜色茫茫。   樊叔站在都督府门口,不住张望。   樊叔问:“大人今日何时出去的?”   门口守卫答道:“不到晌午就出去了。”   樊叔蹙起眉来,有些担忧。   守卫见到樊叔神情,不由得开口安慰道:“樊总管,大人武功盖世,平日也回得晚,应该无事。”   樊叔喃喃:“你不懂。”   樊叔看了看天色,到了夜屿大人喝药的时候了。   他如今虽然食欲稍微好了些,但胃疾的疼痛,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以前偶尔断药一天,也没什么大碍,可以靠自我调息压下去。   但如今……断药一天,只怕要疼上一整晚。   樊叔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樊叔抬眸一看,露出喜色。   “大人!”樊叔急忙迎了上去,冬洪一拉缰绳,冲樊叔使了个眼色。   樊叔一愣,顿时停下准备为夜屿撩门帘的手。   冬洪沉声道:“大人……到了。”   片刻后,夜屿无声撩起马车门帘。   樊叔笑容满面,正要开口,但却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   舒甜已经睡着了,身上裹着夜屿的外袍,靠在夜屿肩头。   樊叔眼皮微动,立即避开目光,有些尴尬。   夜屿垂眸,看了舒甜一眼。   她似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夜屿一言不发,将舒甜打横抱起,下了马车。   樊叔和冬洪立即跟上,两人相视一笑。   寒风习习,夜屿步履不停,一路走向南苑。   秋茗听到脚步声,立即出来相迎。   秋茗一见夜屿怀中抱着舒甜,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几步上前:“大人,董姑娘怎么了?”   上一次夜屿抱着舒甜回来,她被冻得只剩半条命了。   夜屿低声:“醉了。”   “嗯?谁醉了?”舒甜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   秋茗一愣,抿唇笑了。   她为夜屿推开房门,正要进去帮忙,却被樊叔一把拉住。   樊叔冲她摇了摇头。   秋茗会意,立即关上了房门,与樊叔、冬洪一起,等在外面。   秋茗小声问:“大人和董姑娘去喝酒了?”   冬洪道:“大人今日去参加吴千户的乔迁宴,董姑娘也去了,没成想居然喝成了这样……”   樊叔疑惑道:“莫不是喝了玉液吧?”   冬洪想了想,答道:“好像是……”   樊叔无奈笑了笑:“这玉液藏在府中多年了,越久越浓,大人平日里也不喝,这次便送给吴千户了……没想到醉倒自家人。”   “自家人?”秋茗睁大眼,她好奇问道:“樊叔的意思是……”   樊叔笑了笑,低声:“你们何时见过大人,对一个姑娘这样上心?”   秋茗想了想,点头:“确实如此。”   大人平日惜字如金,在府中连话都不说几句,有空的时候也只陪一陪添儿小姐,更别说照顾旁人了。   冬洪目光向房内瞄了一眼,房内人影晃动,却没什么声响。   他心道,大人虽然对董姑娘上心,但却一万个不想让她知道……要不然,今晨也不会“顺路”去接董姑娘了。   从江南到现在,夜屿大人在董姑娘的照顾之下,逐渐开始进食,整个人都比之前更有生机,连笑容都变多了。   可能连大人自己都没有发觉。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便悄然挪远了些。   -   房间内,熏香袅袅。   夜灯静谧,灯光柔柔照在舒甜面颊上,如暖玉生光。   夜屿站在床边,轻轻拉过衾被,为她盖上。   然而她热得很,一下又掀开,只顾抱着他的外袍。   夜屿:“……”   夜屿长眉微蹙……怎么醉了是这副样子?被人抱走都不知道。   夜屿坐在床边,静静看她。   舒甜发丝散乱,整个人缩成一团,裹着他的外袍,不自觉动了动。   夜屿无声在床边落座,再一次,将衾被一角拉过来,轻轻搭在她身上。   忽然,夜屿的手被拉住。   舒甜手指温软,热乎乎的,双手交叠,握住他冰冷的手。   她迷迷糊糊低喃:“爹爹……”   夜屿眸色微顿。   自从她来到锦衣卫指挥司,任劳任怨,竭尽全力,所图不过是家人安好。   她从来都不是为他而来的,但有好几次,因为他而遭遇险境。   他本来就身处漩涡,明枪暗箭也好,腥风血雨也罢,他都不在意,只想完成自己的使命。   夜屿只为这一件事而活。   既然知道最终的结局,为何还要贪恋这一时的温暖?他本该孤独前行。   夜屿心头涌动。   他想收回手,但舒甜将他抓得死死的,整个人脸颊都压了上去,软绵绵的,嘴角还噙着笑意,似乎做了好梦。   夜屿眸光变幻莫测,冰凉的手,被她一点一点捂暖。   罢了,再放纵一回。   -   临近年底,锦衣卫指挥司忙得不可开交。   衙门中,自吴佥事到所有千户,皆正襟危坐。   吴佥事道:“大人,最近各地的消息纷至沓来,这次年宴……只怕不太平。”   尹忠玉听了,接话道:“城门处最近抓了几个细作,皆咬舌自尽了,也没有查出什么门道来,属下也有些担心。”   夜屿:“联络巡防营,城门处加强防范,若再有细作,抓活口,直接送到诏狱。”   尹忠玉连忙应是。   付贵想起一事,他低声道:“大人,属下和范通通去西北之时,也发现西北有不明驻军,但怕打草惊蛇,便没敢贸然查探。”   范通通跟着点头:“人数不算多,但着实有些可疑。”   夜屿微微颔首,道:“年后,我会亲自去一趟西北。”   他看过付贵和范通通的折子了,西北确实有些古怪,但眼下京城周边危机四伏,他实在脱不开身。   范通通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大人……庞同知不是在北疆吗?要不要……”   范通通还未说完,付贵便打断了他:“不要。”顿了顿,他继续道:“若同知大人可靠,这事不会等你我发现,消息早就传回来了。”   范通通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吴佥事看了付贵一眼,轻咳一声:“付贵,莫要口不择言。”   付贵嘴角微动,终究没有反驳。   他们口中提到的“庞同知”,乃锦衣卫指挥司二把手,庞鑫。   自夜屿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后,庞鑫便自请调去北疆,接管北疆的锦衣卫情报网。   庞鑫除了定期发回奏报,其余的时间,几乎和总部没什么关联。   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   夜屿眸光微动,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到吴鸣身上。   “黄达和豆豆如何了?”夜屿开口问道。   吴鸣连忙答道:“他们被安顿在城外的小院中,由专人保护,应该无事。”   “应该?”夜屿睨他一眼。   吴鸣一愣,随即改口:“一定……一定没事。属下每日都会过去看看的。”   夜屿收回目光,提醒道:“正值多事之秋,黄达也好,张汝成也罢,都要看好了,以免遭逢不测。”   吴鸣点了点头,沉声道:“是……”   夜屿看向尹忠玉,问道:“张汝成说的‘齐先生’可查到是谁了?”   尹忠玉回应道:“大人,属下正要回禀此事,属下查到梁王府上有一位门客姓齐,和张汝成描述的情况十分相似,此人近半年都待在京城,直到上个月,才回了梁王封地。”   上个月……岂不就是江南兵器厂出事的时候?   夜屿眼眸微眯,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便串联上了。   梁王授意徐一彪建造江南兵器厂,他们中饱私囊,挖空国库;他还输送了一批武器去北疆,很可能和北戎有所勾结。   与此同时,梁王的门客,又在京城中策划了反诗一事,闹得人心惶惶,流言漫天,传言皇帝昏庸无道,或将易主,皇帝暴怒之下,差点不问青红皂白,要斩杀所有传诵过反诗的人。   梁王之心,昭然若揭。   夜屿沉思一瞬,低声问道:“梁王何时入京?”   范通通面色不安,站起身来,拱手告罪:“大人,今早的消息,近两日梁王已经到了京城附近,但突然就失去了行踪……目前属下的人还在搜寻。”   吴鸣坐在一旁,面色微顿,似乎有些古怪。   夜屿回应道:“先找到人再说。”   范通通低头称是。   吴佥事转而看向夜屿,眉宇微动,问道:“大人是准备让张汝成也出来揭发梁王罪行?”   如今黄达和豆豆是铁了心要将此事捅出来,再加上张汝成,他们胜算应该更大些。   夜屿颔首,道:“需等待时机……他在诏狱如何了?”   吴佥事道:“其他的倒是一切正常……不过,他总是吵着要见董姑娘。”   夜屿眸色微凝,凉凉道:“再吵就不给饭食。”   吴佥事一愣,应下了。   -   锦衣卫指挥司的忙碌,也影响到了后厨。   晚上留下办公的锦衣卫人数更多了,他们的宵夜没有两三个厨子一起做,实在是忙不过来,王厨子和廖厨子,便轮流帮舒甜一起准备宵夜。   如今午膳和晚膳的用餐人数,已经步步攀升,厨子们尝到了甜头,对于研发新菜式,也更加积极,今夜轮到王厨子和舒甜一起准备宵夜,他早早便去了食材仓库,挑选晚上使用的食材。   王厨子在食材仓库忙了好一会儿,便拖了一个麻袋进入伙房,他大声呼唤起来:“舒甜!你快来看看!”   舒甜正坐在桌前前,校对这几日的菜谱,听到王厨子的声音,便立即放下笔,走了过去。   “王师傅,怎么了?”舒甜温声问道。   王厨子将手中的麻袋,“咚”地一声,放到了地上。   他伸手将麻袋口解开,里面的食材白晃晃的,看得舒甜一愣。   这是一麻袋猪蹄。   舒甜哭笑不得,问:“王师傅,您拿这么多猪蹄做什么?”   王厨子嘿嘿一笑,浑圆的脸上舒展开来,道:“最近天冷,吃点荤的才舒坦!”   说罢,他还拿起一块生猪蹄,凑到眼前看了看,道:“你瞧瞧,这猪蹄连毛都祛干净了,做什么菜都方便!”   自从他们开始提前制定菜谱后,负责采买的易管事,便有更多时间来准备食材,如今买回来的食材,既新鲜又便宜,厨子们都十分满意。   舒甜见王师傅抱着一个生猪蹄仔细瞅着,顿觉好笑,她笑眯眯问:“王师傅准备做些什么?”   王厨子憨笑了下:“我这不是没想好嘛……所以来问问你,你主意多,每次想出来的点子,锦衣卫大人们都赞不绝口。”   舒甜看了一眼这些白花花的猪蹄,眉眼微抬,道:“若是做宵夜,口感不宜太肥腻了,不然吃完会影响睡眠……依我看,炭烤猪蹄就不错。” 第106章 炭烤猪蹄   伙房之中,王厨子一脸兴奋地将猪蹄拿出来,招呼众人来一起刷洗。   一大堆白嫩嫩的猪蹄,洗净之后在案板上一字排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舒甜:“……”   有些食材,在染酱色之前和染酱色之后,完完全全是两样东西。   舒甜见众人处理得十分起劲,便也挽起袖子,站到了砧板前。   舒甜拿起一把用顺手的菜刀,轻轻磨了磨,然后取来一块大猪蹄,横摆在砧板上。   刀锋也横过来,用力一割,将猪蹄从中间一分为二。   猪蹄变得更薄,更容易入味。   然后,舒甜舀起一瓢水,注入铁锅中,她又将切好的猪蹄放进去,加入葱姜、黄酒等。   焯水可以更好地祛除生猪蹄的异味。   水很快就沸腾起来,猪蹄的颜色也略微变深了些,血沫被沸水逼了出来,舒甜拿来勺子,小心地将血沫捞了出去。   半熟的猪蹄,看起来清清爽爽,有些憨实。   猪蹄里有丰富的胶原蛋白,直接烤的话,难以下咽,需得先卤一遍,再进行烤制。   烤猪蹄是一道对色香味要求都非常高的菜肴,谈到“色”,主要指的是卤过之后的酱糖色。   舒甜洗净了铁锅,她将铁锅烧干之后,下入凉油。   油香逐渐弥漫,滋润了焦干的锅底,舒甜将多余的油倒了出来,然后将备好的糖块,一股脑儿倒入了锅中。   糖块倒入锅中后,必须快速翻炒,不然很容易粘锅。   糖块在热量的作用下,逐渐融化,渐渐泛起酱黄色的泡沫,一点一点涌动,很是香甜。   小翠本来在洗菜,闻到这糖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王厨子一边处理猪蹄,一边笑道:“这算什么?卤完再烤的时候,那才叫香呢!”   小翠嘻嘻一笑,道:“若是我来做,只怕还不到烤的那一步,就已经吃完了!”   小虹扶额道:“我怎么有一个这么能吃的妹妹!?”   众人哈哈大笑。   舒甜也忍俊不禁。   她继续炒糖,黄灿灿的糖汁,逐渐变红,舒甜看准时机,将一勺清水,浇到热腾腾的糖汁里,锅里瞬间冷静下来,变得澄净多了。   舒甜将糖汁盛出,放到一边备用,然后便开始准备卤猪蹄的料包。   “王师傅,这猪蹄还要炭烤,不需要太多卤料吧?”舒甜笑着问。   王厨子是卤菜方面的行家,问他准没错。   王厨子点点头,道:“八角、花椒、桂皮、香叶、草果等……就差不多了。”   舒甜记下来,道:“好,就按王师傅的意见办。”   说罢,她便找出了料包纱袋——这纱袋是她和小虹、小翠等一起缝制的,专门用来装料煲汤、卤煮等。   舒甜环顾四周,王厨子问:“你在找什么?”   舒甜笑道:“我想找一口大锅,可以一次多卤些猪蹄。”   这些猪蹄切得大小合适,晚上锦衣卫们来了,可以一人一只,想必会消耗得很快。   王厨子从柜笼中搬出一口大锅,笑道:“早就准备好了!”   舒甜瞪大了眼,这口锅的直径超过了她的手臂,一次性可以卤上几十块猪蹄。   舒甜笑起来:“王师傅果然想得周到。”   王厨子憨笑了下,将锅擦洗干净,放到舒甜面前。   舒甜端起高汤,倾泻而下,注入到大锅里。   浓郁泛白的汤汁,在锅里欢腾地聚在一起,发出期待的响声。   舒甜将刚刚炒制好的糖汁倒了进去。   酱红色的糖汁,沿着高汤表面的波浪,一点一点荡漾开来。   糖汁虽然不多,但却十分强势,很快便将汤汁浸染成了酱色。   舒甜又加了一大勺酱油进去,再次为汤锅增色。   盐自然是不可少的,需要通过卤制的过程,将咸味慢慢熬进去。   一锅酱汤,红得发黑,浓郁极了。   舒甜将焯好水的猪蹄,一个接一个地放了进去,猪蹄被淹没在酱汤里,不见了踪影。   然后,舒甜又洒了一把糖块提鲜,加入必备的葱姜等调料,最后将纱袋料包放了进去。   舒甜拿起沉重的锅盖,缓缓盖上铁锅,仿佛是一种严肃的仪式。   猪蹄等食材在暗无天日的锅中,要经历从生到熟,从寡淡无味到香浓多汁,这是必经的一轮考验。   在猪蹄卤制的同时,舒甜便抽空准备起葱油来。   生姜和大葱切片,用于熬油。   舒甜拿出一口新锅,把葱姜凉油下锅,慢慢炸制。   原本鲜嫩的生姜片和大葱片,慢慢变得焦黄,有些蔫了。   这样可以把姜葱中的香味,很好地激发出来。   舒甜把那些“有气无力”的葱姜捞出,然后把鲜香的葱油倒了出来,放到碗中备用。   油质清亮,呈现出明黄的色泽,还有些微微的焦香。   犹豫猪蹄需要炭烤,所以还需要配些炭烤佐料。   舒甜想了想,对王厨子道:“王师傅,这炭烤料,咱们准备两种罢,一种辣的,一种不辣的,任君选择。”   王厨子点点头,笑道:“我正有此意。”   说罢,他便将提前准备好的调料包,全部拿了出来。   “舒甜,你看看各种调料的配比,配好之后,到时候我们直接用。”   “好。”   舒甜打开一个个料包,然后,拿出一个大海碗。   舒甜思索片刻,然后舀起一大勺芝麻粉,倒入海碗中。   芝麻粉以炒熟过的为宜,味道更香。   芝麻粉成淡黄色,堆在海碗中,像一个小小沙丘,然后,舒甜将棕黄色的孜然粉、红彤彤的辣椒粉等放进去后,整个碗里就变成了大杂烩。   还未过油,便已经能感受到调料对嗅觉的刺激。   舒甜拿起一个大勺,将不同颜色的粉状调料,缓缓搅在一起。   各色调料缓缓融合到一起,逐渐不分你我。   全部拌匀之后,整碗调料,则呈现出朱红的色泽,闻起来香辣扑鼻,丰富至极。   所有的准备事项已经完成,就等猪蹄卤好后,进行烤制了。   舒甜和王厨子相视一笑,都有些期待今晚的到来。   -   月亮爬上漆黑的夜幕,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处,守卫们完成了换班。   李良和赵四下了值,两人收了武器,往衙门附近的耳房走去。   “终于下值了,我的脸都冻僵了!”赵四忍不住小声抱怨。   李良看了他一眼,确实面颊有些红。   李良:“这天气确实越来越冷了,到了晚上总觉得饿。”   赵四笑道:“走,咱们去饭堂,听说今夜有好吃的。”   李良换下甲胄,笑着问:“你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灵?”   “还不是姜二!日日去饭堂转悠,人家董姑娘做什么菜,他都知道。”   说起姜二时,姜二也恰好下值,来到耳房换衣。   “又说我什么坏话?”姜二一脚踏进耳房,大声揶揄道。   赵四笑了下:“谁敢说你的坏话!快点儿,我们要去饭堂了!”   如今,饭堂里不仅早膳时拥挤不堪,连宵夜,都要提前占座了。   自从玉娘的事情出了之后,他们便被调到了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附近值守。   衙门离饭堂相对较远,往往等他们下了值过去,饭堂已经人满为患了。   三人换下衣衫,急匆匆往饭堂走去。   饭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大部分的桌子,已经坐满了人。   赵四连忙找了一张空桌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姜二递给他一个默契的眼神,便往备餐桌走去。   舒甜和王厨子正在忙碌着。   舒甜将卤好的猪蹄捞出来,猪蹄油光发亮,酱红浓郁,落到碗里时,肉皮微微抖动,溅出几滴酱汁。   姜二一愣,咽了咽口水。   王厨子接过猪蹄,铺开一张大铁网,抄起一把刷子,便大刀阔斧地刷起油来。   油滴到炭火之中,“滋滋”响个不停。   王厨子又将几块大猪蹄,一一排放到大铁网上,这一次,他将一碗澄黄的葱油端了出来。   葱油一刷上猪蹄,被炭火一烤,香味顿时爆发出来,王厨子又一丝不苟地将猪蹄的边边角角,都刷上了葱油,整个备餐桌周围,鲜香极了。   姜二狠狠吸了几口气,真香!   姜二看得一愣一愣的,问:“董姑娘,这是……烤猪蹄?”   舒甜笑着回应道:“不错,大人可要来一些?”   姜二连忙点头,道:“我们三个人,各要一份。”   说罢,指了指自己坐的位置。   舒甜笑了下:“好,请稍等。”   姜二点完了菜,却还不舍得走,依旧眼巴巴地看着。   王厨子一目不错地盯着猪蹄,卤过的猪蹄被烤得冒油,亮得发光,王厨子看准火候,洒下一把配好的烤料。   朱红色的烤料一旦沾染猪蹄,便被油牢牢黏住,不肯下来了。   一面烤得差不多了,王厨子便挨个给猪蹄翻面,调皮的辣椒粉被抖落一些下来,落到炭火里,喷出香辣味。   酱红色的猪蹄,被烤得嘶嘶作响,油滋滋的。   舒甜备好白芝麻,帮王厨子撒到猪蹄上,喷香无比。   姜二终于回到了位置上,他眉飞色舞地对另外两人道:“今日果然有好吃的!是炭烤猪蹄!”   李良和赵四一听,顿时也兴奋起来。   赵四:“猪蹄还能烤?我从没吃过!”   李良已经备好了餐盘和筷子,一本正经道:“万物都可烤!”   三人哈哈大笑。   忽然,姜二面色一顿,立即收了笑意,严肃了几分。   赵四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姜二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别说话。   就在此时,饭堂中的人都站起身来,转而面向门口。   赵四和李良见状,也一起回头看去——只见一袭暗红的飞鱼服,赫然出现在门口,庄重威严,冷峻无双。   众人齐声:“参见指挥使大人。” 第107章 啃猪蹄   夜色茫茫。   夜屿面无表情,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开口:“免礼。”   他原本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但今日议完事,已经太晚了,才发现众人同他一起熬到现在,都没有用晚膳。   尹忠玉便一脸积极地怂恿大伙儿,一起过来吃宵夜。   夜屿迈进饭堂,饭堂之中,空位已经不多。   有识趣的锦衣卫,连忙站起身来,让出位置,却被夜屿回绝了。   他并不想打扰别人用膳。   尹忠玉目光转了一周,眼见角落还有最后一桌,便道:“大人,我们坐这边罢?”   夜屿微微颔首。   众人围绕夜屿坐下,尹忠玉大步流星走到备餐桌,扬声道:“董姑娘,来五份宵夜!”   他看也没看,张口就点。   舒甜正低头忙碌,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头来。   “尹大人来了?”舒甜眉眼轻弯,她下意识向他们那桌看去,夜屿坐在她斜对面,正端起一杯茶。   夜屿感知到舒甜目光,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都顿了顿。   舒甜连忙收回目光,对尹忠玉道:“尹大人……今日的宵夜是烤猪蹄,你们要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尹忠玉低头,看了看王厨子正在烤制的猪蹄,辣味的看起来红润焦香,五香味的丰泽弹润,一时难以抉择。   尹忠玉道:“都可,董姑娘看着办就好!”   他相信无论是辣的,还是不辣的,都会很好吃。   舒甜抿唇一笑:“好,那我便自己做主了。”   尹忠玉嘿嘿一笑,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董姑娘又研制新菜了,今晚有烤猪蹄!?”尹忠玉神动色飞,一脸期盼。   付贵瞥了他一眼,道:“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你好歹是个千户,别整日把吃的挂在嘴边行不行。”   尹忠玉回敬他一眼:“怎么了?喜欢吃东西又不犯法……是不是范通通?”   范通通嘿嘿一笑:“我只吃,不说话。”   尹忠玉:“……”   尹忠玉侧头,看向隔壁桌,桌子中央放着一个大盆。   大盆里陈列着一块一块的烤猪蹄,烤猪蹄上覆着厚厚一层烤料,一看便知香味十足。   姜二嫌筷子麻烦,便干脆伸手,抓起一块烤猪蹄,送到嘴边。   他使劲闻了闻,露出满意的神情,然后,张口咬住烤猪蹄的肉,用力一撕。   猪蹄弹得过分,调料抖落下来,整块肉都跟着抖了抖。   尹忠玉面色一顿,喉结动了动。   范通通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隔壁桌看,肚子发出“咕咕”的声响。   吴佥事见他们两个这副样子,忍不住眼角抽了抽,轻咳一声,算是提醒。   尹忠玉连忙敛了神,收回目光。   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舒甜——他们的烤猪蹄怎么还没来!?   过了一会儿,舒甜终于从备餐桌后面,端着一个大盘出来。   尹忠玉浓眉一扬,与范通通对视一眼,猪蹄来了!   舒甜先是将一个大盘放在中央,众人伸长脖子一看,大盘中摆放了五块烤猪蹄,有四块是辣味的,一块是不辣的。   舒甜笑道:“这是新出的炭烤猪蹄,请各位大人品尝。”顿了顿,她回眸看向夜屿,低声道:“大人,这份不辣的是为您准备的……不过猪蹄油腻,适度进食便好。”   夜屿抬眸,看了舒甜一眼,低低应了一声。   然后,舒甜便从托盘中,拿出几条热乎的干巾,递给众人。   吴佥事愣了下,问:“董姑娘,这是?”   舒甜清浅一笑:“烤猪蹄,用手拿着啃食,才最有滋味。”   干巾是给众人擦手用的。   尹忠玉和范通通最是麻利,划拉两下便算是擦过手了。   夜屿迟疑了片刻,他的记忆中,已经没有猪蹄的滋味了……更别说,用手拿着啃了。   舒甜将干巾递到夜屿面前。   她手指白白嫩嫩的,如水葱一般,煞是好看。   夜屿一言不发,接过干巾,仔仔细细擦净手,对叠一下,放回舒甜的托盘中。   “多谢。”   舒甜莞尔。   尹忠玉净了手,便自顾自地拿起一块猪蹄,放到自己面前的餐盘中。   他细细看了看这烤猪蹄,猪蹄表皮被烤得微微焦黄,有些发皱,上面洋洋洒洒覆了一层烤料,凑近一闻,便知这烤料由多种佐料制成,滋味一定不简单。   尹忠玉将猪蹄送入口中,轻轻一咬,鲜辣的滋味迅速蔓延,表皮焦脆,酥香无比。   他彻底咬下一口猪蹄,脆皮之下,是弹软荤香的猪肉,口感密实,风味独特。   “唔……这烤猪蹄也太好吃了!董姑娘,是你想出来的吗?”尹忠玉一口猪蹄下去,彻底被征服了。   舒甜笑了笑,道:“也是偶然想到的,是第一次做,尹大人如果有什么建议,还请多多指点。”   尹忠玉摇摇头,道:“唯一的建议——能不能烤得快一些,这一盘肯定不够吃。”   范通通满嘴油光,也跟着点头:“就是啊!不够吃的……”   他自然是不够吃,烤猪蹄落到他手上还不到片刻,便成了“光杆司令”——几乎一点肉都没了。   吴佥事和付贵也喜欢吃烤猪蹄,但两个人的吃相相对斯文,一点一点啃食着。   吴佥事擦了擦嘴边的油,道:“这烤猪蹄着实美味,若是能外带回家就好了!”   众人一听,都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这锦衣卫小饭堂设立之初,规矩便是只做锦衣卫指挥司务公人员的饭食,是不允许私带的。   吴佥事一向最讲规矩,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众人不由得有些惊奇。   吴佥事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他干笑两声:“说笑的……”   夜屿却缓缓开口,道:“若是饭堂有额外的能力,也可以考虑接纳这部分需求。”顿了顿,他又道:“账目和公账分开便是。”   舒甜愣了愣,问道:“大人的意思是,后厨可以单独采购食材,来满足大家的需要……但食客得自掏腰包,是不是?”   夜屿微微颔首:“若有兴趣,你们可以试试。但日常的饭食不受影响。”   舒甜一笑,温声道:“多谢大人,我明日便和杨师傅商量一下。”   若是允许他们单独开小灶,想必厨子们一定会干劲十足,所有人的收益,也能再高一些。   此时,舒甜注意到,其他人的猪蹄都已经吃了一半了,但夜屿的烤猪蹄,却还没动。   舒甜微微俯身,侧头看他,轻声问道:“大人不喜欢吃猪蹄吗?”   夜屿眸色微顿,低声:“不是。”   眼前的猪蹄,约莫大半个手掌大小,上面堆洒了丰富的调料,看起来丰美至极……但却让人不知道从何开始。   舒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温软一笑,道:“大人如果没吃过,可以先从蹄尖开始。蹄尖相对与蹄花来说,不会那么腻味,而且还有些嚼劲。”   夜屿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照着他人的样子,亲手拿起猪蹄。   他心中有些别扭,但见众人吃得津津有味,便也打算试一试。   他微微低头,将猪蹄拿起,送入口中。   蹄尖上肉不多,但鲜香弹牙,小小一块便攒足了滋味。   夜屿缓缓品味着,只觉得舌尖上的味蕾,被一点点打开,吃完一口,还想再吃一口。   他从蹄尖,缓缓过渡到蹄肉,口感由弹变软。   许是舒甜考虑到他的胃疾,所以这份烤得不算太焦,吃到贴骨肉时,竟还有几分入口即化的感觉。   夜屿一边吃着猪蹄,神情微动。   舒甜侧头看他,夜屿淡漠的神情,因为进食而变得生动了几分,苍白的面颊上,微微透出血色。   他虽然手拿猪蹄,但吃相优雅,他吃下一口,静静咀嚼,然后再吃下一口。   怡然自得,有条不紊。   舒甜掩唇笑了笑。   附近桌的锦衣卫和守卫们,要么吃完了没走,要么还在等下一波猪蹄烤好。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到了角落的桌上——   “天哪,我没看错吧?夜屿大人……居然在啃猪蹄!?”   “夜屿大人不是胃腹不好,不爱吃东西么?”   “那是以前了!夜屿大人又不是第一次来饭堂了……”   “但啃猪蹄确实是第一次啊!太好了,我回去又能跟那帮孙子吹牛了……这世上能见到大人啃猪蹄的,能有几人?”   “指挥使就是指挥使,连啃猪蹄都比别人啃得好看!”   众人窸窸窣窣讨论着,好不热闹。   夜屿充耳不闻,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猪蹄。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捻着一块猪蹄,仿佛谪仙落入凡尘,沾上了一丝烟火气。   夜屿喜欢这个滋味。   他发现,之前舒甜为他准备的吃食,大多清淡些,待他胃口好些之后,她便慢慢让他尝试不同的吃食了。   整个过程是循序渐进的,夜屿很容易便适应了。   舒甜见众人吃得高兴,便也退回了备餐桌。   舒甜给王厨子递上一块干巾,笑道:“王师傅,擦擦汗?”   王厨子笑着接过,在额头上抹了一把。   虽然是冬天,但他一直站在炭火旁边烤猪蹄,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舒甜小声道:“大人们对烤猪蹄赞不绝口,王师傅辛苦了,谢谢你帮忙。”   王厨子摇了摇头,圆鼓鼓的脸上,露出笑容:“你才辛苦了,从下午便开始折腾,一个姑娘家,日日这般,也太能吃苦了。”   舒甜笑而不语,她早就习惯了。   王厨子一边将烤猪蹄翻面,一边道:“说真的,我没想过咱们饭堂能做成现在这样……前几年,饭堂差点儿开不下去了,大人们不愿意来吃,我们也没有信心做下去了……每月不过领一点保底的工钱,勉强糊口便罢了。”   顿了顿,他又道:“自你来了之后,大胆革新,从早膳开始着手,慢慢将饭堂的口碑做了起来,才带动了大家。”王厨子看向舒甜,眼神真诚:“应该我们向你说谢谢才是。”   舒甜微怔,会心一笑,道:“大家同在后厨,本来就像一家人,王师傅太客气了。”   王厨子笑了笑,道:“其实咱们做厨子的,最怕的不是辛苦,而是做了没人吃……只要有人吃,他就算觉得不好吃,骂我也行……”   舒甜也跟着笑起来,王厨子也是个性情中人,熟稔之后,比之前好打交道多了。   玉娘的事情过后,整个后厨空前团结,锦衣卫小饭堂渐入佳境。   -   不知过了多久,锦衣卫小饭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尹忠玉和范通通才停了下来。   他们每人面前,都摆了三四个啃剩的骨头,一片狼藉。   尹忠玉打了个饱嗝,身子微微后仰,勉强坐直,道:“太好吃了……可惜我肚子装不下了……”   范通通坐在他对面,舔了舔嘴唇,道:“我倒是还能吃得下,可惜没有了。”   今日所有卤制的猪蹄,都已经消耗完了,一点没剩。   王厨子正在各桌收盘子和骨头,而舒甜则在收拾备餐桌。   付贵掏出自己的手帕,一丝不苟地擦了擦嘴,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便是:“这烤猪蹄,还真不难吃。”   尹忠玉和范通通不约而同地瞪他一眼:“那你吐出来。”   吴佥事没理会他们的斗嘴,他拎起茶壶,为夜屿续水,道:“大人,喝茶有助于解腻。”   夜屿微微颔首,他把一个猪蹄都吃完了。   鲜香的烤料撒遍了每一寸,吃起来并不觉得腻。   夜屿用热干巾擦了擦手,只觉得胃腹充实,温温暖暖,很是舒服。   夜屿放下干巾,目光转向尹忠玉,开口问道:“吴鸣去哪里了?”   尹忠玉微愣:“吴鸣?”   夜屿这么一问,他才发现,吴鸣从今日下午起,就不见了踪影。 第108章 两难   饭堂内,陡然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吴鸣去哪儿了。   唯有吴佥事回应道:“吴鸣说他有事,告假回家了。”   尹忠玉蹙眉,道:“他会告假?他在锦衣卫指挥司这么多年,像个陀螺似的日日转着,从来就没有告过假!”   范通通想了想,开口道:“是不是吴夫人要生产了?”   付贵叹了口气,瞥他一眼:“能不能有点儿常识?人家吴夫人怀孕不到八个月……”   范通通一摊手:“我哪知道,我又没生过……”   夜屿看向吴佥事,忽然问道:“最近……吴鸣可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吴佥事愣了下,喃喃:“没听他说啊……”   夜屿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众人吃完了宵夜,便一起离开饭堂。   吴佥事看向夜屿,有些惊讶地问:“大人,您还不回府吗?”   夜屿眸光微滞,道:“我还有事,你们先走。”   吴佥事愣了下,点头称是。   -   城南城北交界处,有一条不起眼的巷子。   巷子中道路狭窄,只能容一辆马车经过,一个人影,在苍茫的夜色中,禹禹独行。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而来,他却毫无感知,差点被撞翻在地。   车夫凶神恶煞地探出头来,正要骂人,忽然瞥见那人身上绯红的飞鱼服,立即噤了声,着急忙慌地驾车走了。   此人正是吴鸣。   吴鸣面色郁郁,沿着巷子,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新搬的小院,门口还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只不过如今没人点亮了。   吴鸣走到门口,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匾,上面写着“吴宅”二字。   他自嘲地笑了笑,就算有了独立的院子,也不代表能做自己的主人。   吴鸣推开门,院子里一片混乱,他却毫不意外。   他置若罔闻一般走向卧房,缓缓踏入房门。   榻边的针线篓里,放着做了一半的孩子衣服,针头还在上面,没来得及取下。   床榻边上,是吴鸣亲手制成的小木床,孤零零地摆着。   吴鸣在榻边落座,伸手,轻轻摇了摇小木床,小米床晃了起来,发出微小的吱吱声。   吴鸣眸色微暗,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三日之前,晚上的那一幕。   ……   就在他的乔迁之日。   他独自在庭院中练剑,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吴宅。   来人一身华袍,带着几个护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吴鸣,怎么乔迁,也不请本王过来贺喜?”梁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吴鸣,眸中精光微闪。   吴鸣面色一僵,下意识收了剑,拱手行礼。   “见过王爷。”   梁王打量他一瞬,轻笑了下,道:“你如今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了……在锦衣卫指挥司过得可好?”   吴鸣嘴角微绷,道:“还好,多谢王爷关怀。”   梁王点了点头,他眸色带着一丝探寻,问:“江南兵器厂的事,夜屿可有对你起疑?”   吴鸣心中有一丝慌乱,低声:“暂时没有发现。”   梁王淡淡笑了笑:“那就好。”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就算起疑也没用……因为,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吴鸣指尖一顿,下意识抬眸:“王爷的意思是?”   梁王直勾勾盯着吴鸣,语气冷了几分,道:“夜屿抓了江南兵器厂的匠人,那写反诗的书呆子也在他手中,他这明摆着是要跟本王作对!本王岂能容他!?”   吴鸣面色顿住,抿唇,不发一言。   他不能让梁王知道,自己已经向夜屿坦白了,不然……只怕梁王现在就会杀了他。   梁王看了吴鸣一眼,伸手掏出一物,扔给吴鸣。   吴鸣下意识接过,狐疑地看了一眼,面色僵住。   “王爷……这是?”吴鸣手持一包粉状物,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梁王笑了下,道:“这是送指挥使大人上路的药。”顿了顿,他继续道:“本王听闻如今夜屿开始吃东西了?你只要把这包药,放到他的饮食之中,不出五日,他便会暴毙而亡。”   吴鸣面色一白,急忙道:“王爷!这……夜屿大人待我有知遇之恩,恕难从命。”   梁王面色冷了几分,语气无情:“难道本王对你没有知遇之恩?你升任千户之时,若不是本王帮你暗中打点,你也不会如此顺利吧?”   吴鸣顿时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梁王。   他喃喃道:“不、不!我能升任千户,都是因为……”   “因为自己的努力?”梁王笑了起来,有几分得意:“吴鸣,你太天真了。”   原来,从一开始,梁王接近他,便是一个圈套。   吴鸣在当百户时,于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梁王。   梁王对他颇为欣赏,便想招安他,但吴鸣虽然出身低微,却心高气傲,不愿一身侍二主。   梁王便只得作罢。   但梁王十分有耐心,他先是暗中发力,将吴鸣扶上了千户之位,然后又安排了一系列事件,让吴鸣觉得自己在锦衣卫指挥司,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这一生恐怕再晋升无望。   就在吴鸣内心极度不平衡之时,再次对他怀柔招安。   吴鸣摇摆了好一阵,终于向梁王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此刻,吴鸣凝视着梁王,情绪复杂。   无助、恐惧、悲愤……还有些后悔。   若是他不曾动摇初心,此刻就不会面临骑虎难下的境地。   梁王面色阴冷地看着他,道:“怎么,不想做?”   吴鸣浑身微颤,说不出话来。   梁王轻蔑地笑了起来:“吴鸣,你以为你搬个院子,他们来为你道贺,你们便能称兄道弟,肝胆相照?你别做梦了!”他一字一句道:“他们一个个的出身,都非富即贵,尹忠玉出身锦衣卫世家,范通通家族势大,付贵家中虽然没有在朝为官,却是京城中有名的富庶之户……你吴鸣,又有什么?就算你再努力又如何,拿什么和他们比?你此生,升迁已经到了尽头。”   吴鸣面容紧绷,一句话也没说。   梁王看着他,语气放缓了些:“你就听本王的,将这药放到夜屿的饮食中……待他死后,同知庞鑫也好、佥事吴岩山也罢,都不足为惧!本王会设法将你送上指挥使的位置!这样一来,锦衣卫指挥司,便尽在你我之手了!”   梁王越说越兴奋,甚至露出了笑容。   “吴鸣,你意下如何?”   吴鸣薄唇紧紧抿着,背脊挺直,手中捏着那包药。   他低声道:“王爷,吴鸣……做不到。”   梁王面色一变,声音有些变调:“你说什么?”   吴鸣颤抖着,将药粉双手奉上,道:“合作之初,我便说过,至多为王爷提供一些锦衣卫的消息……从没有说过,要助王爷害人。”   梁王一听,哈哈大笑。   梁王阴鸷地看着吴鸣,语调上扬了不少:“吴鸣,所以本王才说你天真……你以为想退便能退吗?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可以任你驱使!?”   吴鸣面上血色尽失。   梁王冲身旁护卫使了个眼色。   两个护卫便忽然奔向卧房。   吴鸣顿时大惊失色,起身要追,却被其他的护卫摁倒在地。   “王爷!”   梁王勾唇笑了下:“吴鸣,你莫要慌张……本王知道,你重情重义,让你去杀夜屿,一时半会也狠不下心肠。”顿了顿,他冷声道:“既然如此,只能请你夫人去本王那里做客几日,让你一个人清静清静,好好想清楚了。”   吴鸣面色骤变,出声哀求:“王爷,此事与我内人无关,请不要牵连无辜!”   他被两个护卫压着,被迫跪倒在地。   梁王带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吴鸣以一对多,实在是没什么胜算。   “啊……”女子的尖叫声传来,让人心头一震。   卧房门口大开,两个护卫面容肃杀,架着身着寝衣的吴夫人出来,吴夫人吓得瑟瑟发抖,满脸泪痕:“夫君!夫君救我!”   吴鸣被摁在地上,怎么也挣脱不得,他对梁王怒目相视:“王爷,如此对待一个妇人,你于心何忍?”   梁王大笑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顿了顿,他伸手,拍了拍吴鸣的肩膀,道:“本王给你三日时间,若三日之后,夜屿还安然无恙,那你就别怪本王狠心了……带走!”   梁王大手一挥,两名护卫便强硬着将吴夫人拖走了,吴夫人花容失色,惊恐地回头,眼泪簌簌而落。   “夫君!夫君快救救我们……救命啊……”   吴夫人的哭声,至今还盘旋在吴鸣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三日马上就要到了,今晚……便是最后的期限。   ……   此刻,吴鸣独自坐在床榻边,手中摩挲着眼前的小木床。   小木床上空空荡荡,如吴鸣的心一样。   这三天,他备受煎熬,仓惶无助。   一面是挚爱的妻儿,一面是亦师亦友的指挥使大人……他实在不知如何抉择。   他已经背叛过夜屿一次,但夜屿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为此,吴鸣一直对夜屿心存感激,曾暗暗发誓,这辈子都要全力效忠于他。   可若如此,他的夫人怎么办呢?她何其无辜,跟着自己苦熬这么多年,日子刚刚好一些,便要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还有他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还没有出世,便被迫成了要挟他的筹码,身处险境。   吴鸣心中愤慨,忍不住一拳打在墙上,拳头被摩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他悔不当初。   若他能一直坚守本心,不受梁王的引诱,如今……他还是那个初心澄澈的吴鸣。   吴鸣痛苦地埋下头,整个人缩进阴影里。   无论他愿不愿意,今夜,他必须做出选择。   窗外夜色更加迷茫。   乌云遮月,晦暗幽深,整个夜空黑压压一片,分外压抑。   房内没有点灯,眼前逐渐暗下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吴鸣赫然起身,他从怀中掏出那包药粉,看了一眼,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紧紧攥在手中。   下一刻,他转身,飞奔出门。   夜色苍凉。   吴鸣跑得极快,他衣袍猎猎,面容冷肃,整个人像不要命一样,奔向锦衣卫指挥司。   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前,守卫们本来有些倦怠,见到他一脸煞气地冲过来,顿时愣了愣。   “吴大人,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吴鸣眸色微沉,停下脚步,缓了缓呼吸,低声问:“夜屿大人还在里面吗?”   守卫点了点头,道:“还在,方才还有人送茶进去呢。”   吴鸣面色顿了下,低声:“好。”   他迈步走向衙门内,一小厮过来行礼:“见过吴大人。”   吴鸣垂下眼,目光落到小厮端着的茶壶上。 第109章 生变   黑暗的中庭里,吴鸣笔挺地站着,眸色晦暗不明,   小厮低眉顺目站着,未等到他发话,不敢直起身子。   吴鸣沉吟片刻,低声道:“我正好要去见大人,茶水给我罢。”   小厮一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终究没说什么,将托盘递给了吴鸣。   吴鸣双手接过托盘。   这托盘好似有千金重,他嘴角绷着,冷声:“你下去吧。”   小厮应声退下。   吴鸣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儿,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走上前叩门。   “大人,是我,吴鸣。”   -   翌日。   舒甜还在睡梦之中,便被一阵声响吵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缓缓坐起来,外面有嘈杂的人声。   舒甜有些奇怪,她看了看天色,外面天才蒙蒙亮,正是快要起床准备早膳的时候。   但外面吵吵嚷嚷的,让人有些心慌。   舒甜连忙起身穿衣,还未出门,门口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董姑娘在吗?”是守卫李良的声音。   舒甜愣了愣,守卫们一向不会来后院厢房,她走到门边,出声问道:“李大人,这么早找我何事?”   李良声音有些焦急,道:“董姑娘,昨夜出了点事,吴鸣大人要召集所有后厨的人问话,还请董姑娘跟我走一趟。”   舒甜一愣。   待舒甜跟着李良走到后厨之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后厨庭院中。   几名守卫正在看管,还有不少锦衣卫在现场登记众人名录。   小虹和小翠手拉手站在一起,小翠瑟瑟发抖,看起来害怕极了。   舒甜走了过去,姜二和赵四恰好站在旁边,负责看守他们。   舒甜有些疑惑,问道:“两位大人,他们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叫到这里问话?”   姜二面色肃然,正要开口,却被李良打断:“姜二,做好你分内的事!其他的事,等吴鸣大人来了再说。”   姜二的话头生生咽了下去,他看了舒甜一眼,表情有些无奈。   陆陆续续又有后厨的人被抓来。   舒甜走到小虹和小翠面前,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虹面色有些惶恐,低声道:“听说……是昨日饭堂的饭食出了问题……有人中毒了。”   舒甜一愣:“中毒?”   小翠也小声说道:“他们天不亮便开始抓后厨的人,凶神恶煞的,吓死人了!”   “你们站好了!不许交头接耳!”一个负责查验的锦衣卫大吼一声,众人吓得振聋发聩。   舒甜蹙了蹙眉……若真是食物中毒,不到一个时辰,便该发作了,怎么会拖到现在?   天逐渐亮了起来。   后厨庭院中乱糟糟的,与后厨相关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抓了过来,约莫有二三十人。   众人站在院里,个个惴惴不安,噤若寒蝉。   小翠悄悄靠近舒甜,小声道:“舒甜,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会不会治我们的罪呀?”   舒甜思索片刻,道:“若真是有人因为饭食中毒,按理说应该要排查所有的食材和剩饭,若没有找到可疑之处,应该就会放了我们。”   小虹也低声安慰:“咱们清者自清,不怕他们查。”   小翠微微点了点头,面色还是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庭院外脚步响起,舒甜抬眸一看,吴鸣身着绯红的飞鱼服,整个人风风火火地踏入庭院。   舒甜面上一喜,上前一步:“吴大人!”   吴鸣闻声,下意识看了她一眼,面色僵住,避开了目光。   没有给任何回应。   吴鸣径直走到众人面前,面色冷冷,与之前平易近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吴鸣扫视众人一眼,语气阴沉:“昨夜,指挥使大人突发急症,医者查验后,判定问题八成出在饮食上,所有人拉去诏狱问话,不得有误!”   众人一听,顿时抖如糠筛。   锦衣卫指挥司的诏狱,以惨绝人寰的酷刑闻名于天下,进去的人,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一个。   “吴大人,不关我们的事啊……我们什么也没做啊!”   “呜呜呜……冤枉啊大人……”   “求大人饶命,我们是无辜的呀!”   “大人,我们是清白的!”   负责抓人的锦衣卫怒目横对众人,道:“是不是清白的,查过才知道!走!”   舒甜面色微沉,她费力地挤到最前面,大声呼唤:“吴大人!吴大人!”   吴鸣面色一僵,他缓缓转过头去,对上舒甜的目光,依旧面无表情。   “董姑娘,还有何事?”   舒甜秀眉微蹙,神情焦急,问:“夜屿大人如今怎么样?”   吴鸣表情顿住,微微侧头,淡声道:“还未脱离危险,目前医官正在救治。”   舒甜面色一白,又问:“后厨这些人……入了诏狱,一定会受刑吗?”   吴鸣眸色暗了几分,语气有几分冷漠:“那便要看他们的表现了。”   舒甜微怔,她仔细打量吴鸣一眼,总觉得……他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就在此时,尹忠玉和吴佥事,急匆匆地从外面赶来。   “吴鸣,这儿怎么乱哄哄的,到底怎么回事?”尹忠玉是个急性子,人还没踏入庭院,声音先至。   吴鸣转过头,瞥了尹忠玉一眼,漠然道:“夜屿大人危在旦夕,我要抓了这批人回去审问,为夜屿大人找出凶手。”   尹忠玉蹙眉,指了指这群人,道:“凶手会在这里?”   若真下了毒,只怕人早就跑了。   吴鸣面色绷着,道:“自然要一个个盘查。”   尹忠玉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有些古怪。   吴佥事皱着眉,出声问道:“方才来的路上,我们已经听说了此事,夜屿大人中毒,非同小可,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就擅自做主抓人?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吴鸣嘴角动了动,挤出几个字:“我关心则乱,没想到这一层。”   吴佥事一愣,和尹忠玉对视一眼。   吴鸣心细如发,平日里办事井井有条,怎么会突然如此莽撞?   三人正僵持着。   “尹大人!”舒甜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她被押人的锦衣卫推推搡搡的,但一直不肯走。   尹忠玉回头一看,这才想起舒甜也在这儿,几步过去:“董姑娘,你们没事吧?”   舒甜摇了摇头,道:“尹大人……听说大人中毒了,可否容我去看看他?”   尹忠玉一愣,回头去看吴佥事。   吴佥事正要开口,却被吴鸣打断:“不可!”   舒甜面色更急:“为何?”   吴鸣手指紧握成拳,冷声道:“你还没有排除嫌疑,不可离开锦衣卫指挥司。”   尹忠玉听了,顿时瞪了吴鸣一眼,道:“你疯了?董姑娘一路跟我们下江南……她若要下毒,有的是机会……”   舒甜心急如焚,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吴大人现在就可以盘查我,查完后,能不能让我去看看夜屿大人?”   吴鸣一时语塞:“你……”   尹忠玉盯着吴鸣看了一会儿,道:“吴鸣,来后厨抓人,到底是大人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吴鸣凝眸,看了尹忠玉一眼,反问道:“尹忠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   四目相对,暗流无声涌动。   尹忠玉眸中闪过一丝疑虑。   吴佥事看了两人一眼,斥道:“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的脾气不能收敛一下!?”   此言一出,吴鸣和尹忠玉,才都敛了敛面色。   舒甜目光落到众人身上,心觉有些古怪。   她思虑片刻,忽然亮出一物。   吴佥事一愣,道:“董姑娘……你这牙牌,是哪里来的?”   舒甜手持夜屿牙牌,心中发紧,但面上镇定自若。   她没有回答吴佥事的问题,反而沉着道:“吴佥事,见令牌如大人亲临,是不是?”   吴佥事怔住,点了点头。   众人皆惊,连忙对着令牌躬身行礼。   舒甜微微扬起头,看向吴鸣,道:“吴大人要排查众人,是职责所在,我无意阻拦,但请勿屈打成招,以免冤枉了自己人。”   后厨众人一听,顿时感激涕零。   吴鸣薄唇微抿,面色愠怒:“就算董姑娘不说,我也会秉公办理。”   “好。”舒甜与他对视,毫不示弱,一字一句道:“还有一件事——我要见夜屿大人。”   -   都督府中,此时忙得不可开交。   樊叔将几位大夫引到一旁,低声问道:“诸位,我们大人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大夫们面面相觑,满面愁容。   “大人中的毒无色无味,若不清楚是什么毒,自然也不好解啊……”   “对,大人的毒性来势汹汹,还是要快点找出毒引,才好对症下药啊!”   “樊总管……指挥使大人情况不妙,请恕老夫直言,要做好准备啊……”   樊叔面色一白,愤然道:“你胡说什么!”   那大夫被樊叔吼得一震,再不敢说话了。   樊叔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诸位,我知大人毒性难解,我们已经安排人去追查下毒之人,在结果出来之前,请各位务必稳住大人的病情!”   三位大夫面色微顿,郑重点头。   送走了三位大夫,樊叔面色极差。   冬洪自外面进来,扬声道:“樊叔,您看谁来了!”   樊叔正烦心不已,下意识斥道:“又怎么了!?”   他抬眸一看,引入眼帘的是一袭青绿色的襦裙,仿佛寒冷中唯一的春意。   樊叔目光上移,对上舒甜澄澈的眸子。   樊叔面露惊讶:“董姑娘!?”   舒甜走上前来,温声道:“樊叔,我听说夜屿大人身中剧毒……现在怎么样了?”   樊叔叹了口气,将大夫们的看诊结果告诉了她。   舒甜蛾眉微拢,指尖微凝。   樊叔低声道:“若是能查出这毒的来历,还有机会解……万一查不出来……”   樊叔面色僵住,不敢往下想。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道:“樊叔,如今尹大人和吴大人他们都在查找下毒的人,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消息,您别急坏了身子。”   樊叔怅然点了点头。   此前,他一直担心夜屿的胃疾。   那胃疾仿佛是一个定时炸弹,已经开启了倒计时。   但万万没想到,胃疾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到来,便先遇上了这件事。   樊叔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舒甜见他如此神色,也有些于心不忍。   “樊叔,我能不能去看看夜屿大人?”   舒甜眸光清澈,满含担忧,有些央求地看着樊叔。   樊叔心头一软,点了点头:“去罢。”   有董姑娘陪陪大人,说不定大人能好受些。   舒甜踏入卧房,恰好碰到秋茗带着添儿出来。   添儿一见舒甜来了,顿时小嘴一瘪,哇哇大哭。   “舒甜姐姐……夜屿叔叔他、他中毒了……呜呜呜呜……”   舒甜连忙蹲下,将她搂过来:“添儿别怕,舒甜姐姐来了……”   添儿伸出小手,抱住舒甜的脖子,泣不成声。   舒甜伸手抚上添儿的后背,轻声安慰道:“添儿乖……”   舒甜目光转向床榻边,夜屿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他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虚弱至极。   舒甜心潮涌动,眼角微热。   平日里,他总是清清冷冷,沉默寡言。   遇事时,却沉着冷静,杀伐果决,总能很好地保护别人。   舒甜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添儿抽泣道:“舒甜姐姐,夜屿叔叔他会不会死?听说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是不是真的?”   舒甜怔住,她松开添儿,目光落到她身上。   添儿紧紧抿着小嘴,等待舒甜的答复,原本爱笑的眼睛,如今挂满了泪珠,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舒甜略微平复一下心情,道:“添儿,你夜屿叔叔现在确实有点危险……但他不会死的。”   添儿一愣,小声问道:“为什么?可那些大夫说得很吓人……而且,有人说夜屿叔叔害人太多,如今遭报应了,呜呜呜……”   舒甜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夜屿,轻声道“外界都说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若没有他,那些逃难而来的孩子们,不会有安身之所;若他不亲自下江南,那些无辜的匠人们,只怕现在还在被人奴役。他看起来高高在上,却能体会民间疾苦,对路边病危的乞儿施以援手,对我这样萍水相逢之人,能舍命相救……他为人正直不阿,又心地善良。大人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他一定会有福报的。”   舒甜字字清晰入耳,添儿渐渐止住了哭声,连秋茗也心头一热。   “我相信,他一定会熬过这一次劫难……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他。”   舒甜声音温柔,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摸摸添儿的头,清浅一笑。   谁也没有发现,躺在病榻上的人,睫毛微颤了一下。 第110章 照顾。   夜屿中毒之事,半日间就传遍了整个朝野。   皇宫之中,皇帝砸了好几只花瓶,都无法平息怒气。   “到底是谁,居然敢打锦衣卫指挥使的主意?这不是明摆着和朕作对吗!”皇帝站在一地狼藉中,怒不可遏。   柳公公立在一旁,面色也有些沉重,他低声道:“皇上莫气坏了身子,龙体要紧。”   皇帝面色阴郁,扫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宋将军。   “这事,爱卿怎么看?”   宋将军是两朝元老,多年前因为腿伤,已经很久没有上过战场,但在朝中依旧是举足轻重。   宋将军胡须微动,他沉思片刻,拱手道:“皇上,各位王爷,是否已入京了?”   皇帝愣了下,疑惑道:“你的意思是,夜屿受伤一事,与众位王爷有关?”   宋将军忙低头拱手:“末将不敢……只是,末将觉得这个时间点,有些凑巧了。”   皇帝目光盯着他,问:“哪里凑巧?”   宋将军微微抬头,正色道:“近日皇上安排夜屿大人收集各地情报,这情报还没送上来,怎么就出事了?”   皇帝眸色微眯。   原本这两日,夜屿便要呈上各地的重要情报。   皇帝打算看过之后,做到心中有数,再去接见各路藩王。   但偏偏夜屿在昨日,被人毒害了。   着实令人起疑。   皇帝稍微冷静了下,却仍然面有隐怒。   他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冯韩,他一直佝着身子,低眉顺目地站着,一声不吭。   “冯韩,你觉得呢?”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冯韩,企图从他面上找出些许破绽。   要知道,冯韩可是夜屿的死对头,两人一直水火不容。   冯韩面色平静,沉声答道:“皇上,奴才觉得宋将军言之有理。”   皇帝勾唇笑了下,直接了当地问:“冯韩,你觉得可能是谁做的?”   冯韩面色微变,皇帝这明显实在试探他。   冯韩思索片刻,道:“奴才愚钝,实在不知。”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锦衣卫指挥司何等重要,不可一日无主……皇上,是否要将庞同知招回来?”   皇帝眸中精光闪现。   冯韩恰好提醒了他。   当年,锦衣卫指挥司选指挥使时,皇帝在二人之中,最终选定了夜屿。   后来,庞鑫则自请调离京城,到北疆去建锦衣卫情报网了。   一去便是两三年,唯有年底才会回京。   如果夜屿不在了,最大的获益者,很可能是庞鑫。   此刻,皇帝盯着冯韩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柳仁。”皇帝缓缓开口。   柳公公连忙上前,低声道:“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冷冷笑道:“给北疆去一封信,告诉庞鑫,夜屿中毒的事。”   柳公公愣了愣,迟疑片刻,问:“只告诉庞同知这件事?”   难道不需要招他回来吗?   皇帝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道:“回不回来,就看他自己了。”   柳公公面色微顿,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若是庞同知立即回了京城,那便说明,他早就准备好,坐收渔翁之利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走回龙椅,他眼中有一丝戾气,久久未消。   夜屿这一倒,着实打乱了他许多计划。   皇帝敲了敲桌子,开口道:“柳仁,知会太医院,安排最好的御医,去为夜屿诊治,务必将他救回来!”顿了顿,他又道:“你代朕去一趟都督府,以示慰问罢!”   柳公公急忙应是。   皇帝说完这些,觉得有些疲了,便摆摆手,道:“你们下去罢,朕想清净一下。”   宋将军和冯韩躬身退下。   皇帝以肘撑头,心情十分焦躁。   夜屿手中掌握着整个云朝的消息网,若夜屿不在了,他将失去很大的助力。   皇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   皇宫之外,梁王已经带着人马入京。   云朝对于藩王入京的要求十分严苛,只允许带少量近身随从,梁王一行人,便直接住进了王府大街的御赐府邸。   此刻,梁王登上府中楼台。   长风猎猎,将他的华袍吹得微微扬起,梁王抬眸远眺,声音冷锐:“齐先生,可知那是哪里?”   梁王身后站着一名男子,男子约莫三十出头,一双细长的眼睛,显得十分精明。   齐先生顺着梁王所指看去,只见一片金灿灿的琉璃瓦顶,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   齐先生笑了笑:“王爷,那里应该是皇宫吧?”   梁王眼眸微眯,低声道:“那不仅仅是皇宫……还是本王自小长大的地方。”   那皇宫,这天下,原本也有他的一份。   而现在入京,却如同做贼一般,只能悄无声息地来,且住在这种破地方。   “吴鸣当真下毒了?”梁王忽然冷幽幽问了一句。   齐先生道:“回王爷,据探子回报,应该是得手了。如今锦衣卫指挥司乱成一团,吴鸣将这次下毒事件,转嫁到了他们后厨身上,如今吴岩山和尹忠玉,都在忙着盘查那帮厨子丫鬟。”   梁王挑了挑眉,笑道:“本王原本以为,吴鸣还能争口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   齐先生点头笑道:“王爷慧眼如炬,早早将吴鸣收为己用,这才能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小人佩服。”   梁王扯了扯嘴角,道:“如今夜屿中毒的消息,应该已经传进宫了……没了锦衣卫,那昏君就如同又聋又瞎的废人,本王倒要看看,他如何继续监听天下,赶尽杀绝!?哈哈哈哈……”   齐先生,也跟着笑了笑:“王爷,既然夜屿已经中毒了,王爷何不派人……”   梁王的笑意收了几分,低声道:“不可。”顿了顿,他继续道:“皇帝疑心病甚重,如今夜屿中毒,他定会派人把手都督府,若此时派人过去,极有可能自投罗网。”   梁王早已和吴鸣谈好,夜屿中毒的这段时间,吴鸣要想办法接手一切夜屿的事务,待夜屿毒发身亡之后,梁王便立即向皇帝举荐吴鸣继任。   齐先生看了看梁王,他成竹在胸,整个人意气风发。   齐先生勾起唇角,淡淡笑道:“王爷一定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小人拭目以待。”   梁王眸色加深,满脸志在必得。   当年,皇帝还是端王之时,和梁王比起来,实力便不相上下,两人谁也无法赶超永王。   唯有联手,一起将永王拉下马来,他们才有机会。   可惜这机会,最终没有落到梁王的头上,他的一番辛苦,终究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么多年以来,梁王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且他很了解皇帝,皇帝薄情寡恩,自从登上皇位之后,便防范着所有人,一再削减藩王的势力,事事以己为尊。   梁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当锦衣卫查到他时,梁王更是觉得皇帝对他起了杀心。   他不能让皇帝得逞,只要杀了夜屿,平安熬过今年的年宴,待他回到封地,不到一年时间……他必然能直取京城。   -   都督府,东苑。   天色渐暗,舒甜坐在床榻旁边,手持一方帕子,轻轻拧掉热水。   她凝视着夜屿,他整个人面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还开始发热了。   舒甜拿着帕子,沿着他的额头轻轻向面颊擦拭,然后是下巴、脖颈。   夜屿五官如刻,轮廓分明,极其耐看。   舒甜难得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但他这般虚弱地躺着,又让人忍不住心焦。   舒甜又洗了一轮帕子。   她拉起夜屿的手,为他擦拭手掌。   他的手掌因常年练武,而生了厚厚的茧。   舒甜伸出手指,轻轻摁了摁,难怪之前碰到时,总有粗糙的磨砺感。   她一点一点擦拭他的手掌,指缝,夜屿手心滚烫,擦过之后,终于变得凉了些。   舒甜将夜屿的手放回被褥,轻轻端着水盆离开。   秋茗推门进来。   舒甜回头看她,小声问道:“药熬好了吗?”   秋茗低声道:“已经在熬着了……不过,大夫说只能先喝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毕竟还不知道是什么毒,他们不敢贸然用药。   舒甜抿了抿唇,道:“那好……我去为大人准备些吃的,垫一垫肚子,再吃药更好。”   秋茗默默点头。   她见到大人受伤,心中也很是难过。但董姑娘虽然认识大人不久,似乎比她更加忧虑,只不过面上不显罢了。   舒甜离开卧房,来到了东苑的小厨房。   这小厨房甚少有人使用,舒甜便找下人要了些食材,打算就地烹饪。   夜屿如今身体虚弱,舒甜便备了些牛肉、鸡蛋,她打算熬一碗窝蛋牛肉粥,为他补充体力。   舒甜找出一口砂锅,然后,丈量好水和米的比例,将两者都倒入了砂锅中。   舒甜燃起灶火。   锅中的水很快就烧开了,舒甜拿起大勺,不住地搅拌起来,防止米粒糊锅。   然后,她将些许花生炼制的油汁,倒入锅中,这一丁点油腥,倒入锅里,转眼就不见了。   灶火继续熬煮粥水。   舒甜趁着空隙,将牛肉洗净,放到砧板之上,刀锋一斜,将牛肉切成薄薄的肉片。   每一片,她都切得一丝不苟,十分仔细。   仿佛只要能尽心竭力,他便能好起来一般。   舒甜备好牛肉,又切了些姜丝和葱花做辅料。   牛肉需要腌制一会儿,才能熬出更美的滋味,于是舒甜将酱红色的牛肉放入碗中,加入少许盐巴、鱼汁、姜丝和淀粉。   用筷子均匀地搅拌到一起,牛肉沾了各种不同的佐料,变得黏糊糊的,舒甜便又加了一勺花生油进去,开始第二轮搅拌。   搅拌过后,牛肉片变得油滑柔顺,只等着下锅了。   舒甜转过身去,只见锅中的米粒,逐渐裂开了嘴,都膨胀了起来。   她便下入了准备好的姜丝和冬菜等调料,姜丝一入粥水,粥的香味中,便多了一丝令人开胃的辛香。   粥水熬制一会儿后,舒甜又加入了适量胡椒粉、香油等。   米白色的粥,逐渐熬出了淡淡的乳白。   舒甜趁着粥水沸腾,将腌制好的牛肉,一股脑儿下入锅中,迅速搅拌。   这牛肉薄如蝉翼,很快便被煮透了。   舒甜看准火候,又打了一个鸡蛋,下入锅中。   舒甜灭了灶火,金黄的鸡蛋被勺子迅速搅匀,最终被沸腾的粥水焖熟。   一锅香喷喷的窝蛋牛肉粥,便做好了。   舒甜将窝蛋牛肉粥小心翼翼地盛到一个小砂锅中,端出了厨房。   卧房内,秋茗正在关窗,见舒甜进来,连忙接过她手上的托盘。   “董姑娘做了什么?”秋茗闻到一股香味,整个人也精神了几分。   舒甜温声道:“我熬了些窝蛋牛肉粥,但大人如今昏迷了,无法咀嚼东西,只能喂他喝一点粥水。”   但即便这样,也比纯白粥要营养些。   舒甜看了看夜屿,他平躺着实在无法进食。   于是她干脆坐在床头,将夜屿缓缓扶起来,靠在自己身前。   秋茗见状,连忙盛了一碗窝蛋牛肉粥过来,帮舒甜端着。   舒甜一手扶着夜屿的头,一手拿起勺子,她仔细撇开调料,只挑了些流动的粥水舀进勺子里。   舒甜轻轻吹了吹,然后将勺子送进夜屿口中。   粥水一点一点划入他的薄唇,舒甜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放了下来。   喂了许久,才喂下半碗粥。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开始给他喂药。   待粥和药都喂完,舒甜手都有些麻了。   她扶住夜屿,缓缓将他放平。   舒甜发丝微垂,无意间倾泻到他胸前,一片温柔。   此刻,樊叔恰好进来,看到这一幕。   樊叔怔了怔,心中一动。   舒甜拉过衾被,帮夜屿盖上,他面色仍然苍白,眉宇紧锁,似乎极力忍耐。   秋茗低声道:“董姑娘,今夜我来守罢?”   舒甜摇了摇头,道:“反正我也睡不着,还是我来守罢……等天亮你再来换我。”   秋茗还想再劝,但樊叔却拉着她出去了。   “秋茗,还是让董姑娘待在这儿罢。”樊叔沉声道。   秋茗蹙眉:“可是董姑娘已经累了一天了。”   樊叔轻叹一声,道:“明日到底会怎么样,咱们谁也不知道。”   若是大人能醒来,第一眼看见董姑娘,一定会开心的。   如若不能……有董姑娘陪他这一程……总比他们要好。   樊叔面色怅然,他颓然背过身去,身形萧索。   秋茗独自留在原地,回头一看,房内人影闪动,灯光温暖。   -   舒甜静静坐在床边,凝视着床榻上的男子。   夜屿眉宇微拢,面色渐渐泛红,似乎很不安稳。   舒甜微微俯身,伸手触碰他的额头——果然,夜屿发起了高热。   按照大夫所说,这毒到了晚上,最为凶险。   在没办法对症下药之前,晚上要助他排汗,避免着凉。   只要熬过一晚,便多了一天时间。   舒甜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去打来一盆热水。   她仔细挽起衣袖,将白皙的双手泡入水中,将帕子打湿,又用力拧干。   舒甜转而看向夜屿,他眉头皱得更深,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很是痛苦。   舒甜心头一动,她伸出手,掀开夜屿身上的衾被。   他仅着了一身中衣。   舒甜迟疑了片刻,伸出手来,拉住衣带,轻轻一扯。   中衣应声而开,她面上微热,拿着温热的帕子,轻轻为夜屿擦拭身体。   他虽然瘦,但因为常年练武,筋骨流畅,肌肉匀称,看起来很是养眼。   舒甜一边为他擦拭,一边偷偷瞄他,脸不知不觉就红了。   舒甜擦完一轮,将帕子放回水中,俯身低头,准备帮夜屿穿衣。   可就在此时,窗棂微动,房内发出声响。   舒甜一愣,回头看去,顿时瞪大了眼。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他一袭白衣,外袍微敞,看起来风流倜傥。   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舒甜,似笑非笑地问:“小娘子,你是谁呀?” 第111章 久别重逢   室内灯火昏暗,唯独舒甜一人守在夜屿床前。   不速之客的闯入,让舒甜惊讶得站起身来。   她下意识启唇,想要叫人,可男子却气定神闲地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嘘”声。   “小娘子莫怕,我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男子一本正经解释道。   舒甜:“……”   她仔细打量男子,他生得极为俊秀,眼眸幽黑透亮,皮肤透白无暇,嘴唇相较于寻常男子更加红润,一双桃花眼,不笑似笑。   何止好看……简直称得上美丽。   舒甜蛾眉微拢,问道:“你是谁?”   男子微微一笑,道:“就算想认识我,也要等一等,现在我赶时间。”   舒甜眼角抽了抽,但心中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男子说罢,便走向夜屿床榻。   舒甜面色微变,她伸手拦在男子面前,轻斥道:“你要做什么?你再过来……我要叫人了!”   男子并不解释,反而勾起唇角,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还想拦住我?让开。”   舒甜面色一僵,扬声:“来人……”   忽然,舒甜背后一只手伸出来,刹时捂住了她的嘴。   舒甜又是一惊。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回头一看,正好对上夜屿亮如寒星的眼。   夜屿手心滚烫,碰上她微凉的唇,身上仿佛一道电流滚过。   他立即松了手。   舒甜面露喜色:“你醒了!?”   夜屿面色微顿,凝视她,低低应了一声。   其实他一直在闭目调息。   舒甜指了指对面的男子,夜屿低声:“是自己人。”   舒甜这才放下心来。   夜屿转过头,目光落到男子身上,淡淡道:“冥光,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冥光上下打量了夜屿一眼,他衣袍还微微敞着,发丝微乱垂在肩上,面色因高热而微微泛红。   冥光轻笑一声:“你特么怎么胖了一圈?”   舒甜微愣,转头看向夜屿……他哪里胖了!?   夜屿眼皮跳了跳,自己伸手系好衣带。   冥光笑嘻嘻道:“你这小娘子,胆子还挺大,居然想拦住我?真是傻得可爱,哈哈哈哈……”   夜屿冷盯他一眼:“不得无礼。”   冥光收起笑意,小声抱怨:“你还是这么没劲。”   顿了顿,他看了一眼舒甜,笑道:“小娘子,可否让个位?”   舒甜微愣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半靠在夜屿身前,她面颊倏而红透,连忙站起身来。   冥光走到榻边,伸出两指,探了探夜屿的脉搏。   舒甜一目不错地盯着他们。   冥光笑意收敛,神色变得严肃了几分。   “夜屿,你假戏真做就罢了,为何非要真的给自己下毒?你疯了吗!?”   舒甜微愣,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大人这一招,是将计就计。   夜屿看了冥光一眼,低声:“若是不做得逼真些,也没法骗过梁王。”   梁王在京城眼线众多,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看出破绽来。   冥光微微蹙眉:“所以你就拿自己的命去赌!?”他看向夜屿,反问道:“你先喝了毒药再送信到灵石岛,又怎么知道师父或者我一定能按时赶来?你也太不把生死当一回事了!”   冥光是白神医的亲传弟子,一直在灵石岛修习医术,昨日接到夜屿的飞鸽传书后,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夜屿眸色顿了顿,低声道:“抱歉,这次事出紧急,我实在来不及提前安排。”   冥光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药品,扔给夜屿,道:“还好这毒对我来说并不难解。若是遇上些旁门左道的,你不死也要脱层皮……当年为了救你,师父和我劳心劳力好几个月,你能不能爱惜爱惜自己的身子?”   夜屿面色泛白,薄唇微抿,低声:“有劳你们了,多谢。”   冥光一愣,见夜屿如此郑重的道谢,他又有些骂不出口了。   “罢了罢了,我就当溜出来玩一趟了。”顿了顿,冥光问道:“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屿思绪飘回昨日深夜。   ……   宵夜过后,夜屿独自坐在锦衣卫指挥司中批阅公文。   吴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夜屿有些意外,出声道:“进来罢。”   谁知,吴鸣进来之后,先小心翼翼将门关上,然后,直接跪倒在夜屿面前。   夜屿面色微惊,立即起身,他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吴鸣抬起头,双目布满血丝,浑身发颤,艰难出声:“求夜屿大人,救救我的妻儿!”   ……   夜屿得知情况后,思索了片刻,便与吴鸣商议好这一出里应外合的大戏。   吴鸣也劝他不要饮毒,但他为了做得天衣无缝,还是饮下了一些毒药。   今日一早,吴鸣大张旗鼓地去锦衣卫指挥司后厨抓人,也是为了把夜屿中毒的事情闹大,让梁王、宫中收到风声。   夜屿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冥光轻哼一声,道:“你倒是想得周密,为了你的计划,我可是跑死了两匹马,一整天了,滴水未进。”   舒甜一听,伸出手来,指了指桌上的小砂锅,道:“还有粥,你要喝么?”   冥光一愣,吸了吸鼻子,难怪……他一直闻到一股香味,却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   冥光走到桌前,狐疑地看了那砂锅一眼,问道:“这个?”   舒甜点了点头,低声道:“这是牛肉窝蛋粥,应该还是热的。”   冥光伸手探了探砂锅外壁,果然是热的。   他一撩袍,坐了下来。   他伸出手指,握住砂锅柄,一把揭开锅盖。   砂锅之中,牛肉窝蛋粥的香味,扑面而来。   舒甜只给夜屿喂了一碗粥水,剩下的这一部分,牛肉满满,十分丰盛。   冥光激动地搓了搓手,连忙拿起旁边的勺子,舀起一勺粥水,轻轻吹了吹,便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牛肉窝蛋粥的口感,细嫩,鲜滑,有蛋香却看不到蛋形,融化在粥水里,丝丝入扣。   一口下去,整个口腔都暖意融融,冥光缓缓咽下,这份暖意从食道滑入胃中,无比惬意。   “唔……不错不错!”   冥光喝下一勺牛肉窝蛋粥,便又用勺子挑起一块牛肉,张口接住。   这牛肉切得极薄,肉质鲜嫩,韧劲中带着微脆的口感,很是特别。   冥光低头看了一眼,诧异道:“这真是牛肉?”   舒甜微愣一下,点点头。   冥光面露惊喜:“多少年没吃过牛肉了!竟这样好吃!?我们在岛上日日吃鱼,我都快生出鱼腥味了!”   舒甜听到冥光的话,顿时忍俊不禁。   冥光一口接着一口,继续喝粥,吸得滋溜作响。   夜屿吃完了解药,在床上调息一会后,整个人感觉好了许多。   夜屿问道:“这毒何时能彻底解除?”   冥光一边喝粥,一边道:“这药吃个两三日就差不多了,你若想装得像些,也可拖着晚些吃,反正今日这一颗,已经足够保你性命。”   夜屿微微颔首,道:“你的医术又精进了。”   冥光笑起来,道:“精进不精进的,我也不知道,在岛上长日无聊,我便只能捣鼓这些,吃死了你可别怪我……”   夜屿淡笑了下,问:“白神医他身体还好吗?”   白神医年事已高,夜屿多年没有见到了。   冥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师父他好得很,前段日子嫌岛上的饭太难吃了,便出去云游了一段时间,还没回来呢。”   夜屿点了点头,道:“待有空,我再回去看望他老人家。”   冥光面色微顿,他放下手中的勺子,正色道:“时间差不多了,你确实应该去一趟灵石岛,请师父看看。”   夜屿面色无波,只淡淡应了一声。   舒甜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二人。   看来两人相识已久,冥光应该还很了解夜屿。   冥光继续喝粥,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锅牛肉窝蛋粥,就见底了。   冥光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笑道:“夜屿,你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啊!我从没喝过这样美味的粥……”   夜屿低声道:“这不是府中厨子做的。”   这是她做的。   舒甜微愣一下,她转而看向夜屿,忽然问道:“大人怎么知道,这粥不是府中厨子做的?”   他不是昏迷了一整天么?   她美目灼灼,认认真真盯着他。   夜屿面色一僵,他轻咳一声:“猜的。”   舒甜勾唇笑了笑,收回目光。   罢了,不逼他了,他还病着。   冥光看了看夜屿,又转而看了看舒甜,笑起来:“小娘子,这牛肉窝蛋粥,难道是你做的?”   舒甜点头,道:“我本是煲给夜屿大人的,他胃腹不好,便煲得稍微久了些……喝起来会不会有些过头了?”   “不不不,滋味很好,我很喜欢!”冥光性子直爽,对这份牛肉窝蛋粥简直赞不绝口。   舒甜笑了笑:“那就好。”   冥光打量她一眼,然后,目光转向夜屿,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能长胖了,都是这小娘子喂的罢?”   夜屿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舒甜面色一红,道:“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小娘子’?我姓董,名舒甜。”   冥光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董舒甜?”   他瞥了夜屿一眼,又摸了摸下巴,对舒甜道:“那就叫甜甜罢!”   夜屿面色微变。   舒甜一脸拒绝:“不要,我和你又不熟。”   夜屿看向冥光,一字一句道:“冥光,舒甜是我的朋友,和你岛上的那些姑娘,不一样。”   冥光性格潇洒,长相俊美,在灵石岛上,不知俘获过多少姑娘的芳心。   冥光挑了挑眉,笑道:“朋友?”他耸了耸肩,道:“我的指挥使大人,什么朋友会在深夜,不顾男女大防,贴身照顾你?” 第112章 对不起   烛火微闪,时间仿佛静止了一会儿。   夜屿凝视舒甜,她面染桃花,微微低头,又几分腼腆羞涩。   “冥光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尽朋友之谊。”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夜屿,道:“既然大人没事,我便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不等夜屿回话,她便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夜屿盯着她的背影,一直目送她出门,也没说一句话。   冥光瞥了夜屿一眼,摇摇头,叹气:“你这个闷葫芦,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夜屿默默收回目光,淡声道:“我又不是你。”   冥光微怔。   是啊,夜屿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那些冤死之人,在地狱中日日煎熬……只怕有一天,连他自己都会被拖进去。   冥光再也笑不出来了。   -   北疆的冬日,比京城更加寒冷。   木质的阁楼被北风一吹,发出吱吱的声响,室内的火盆烧得很旺,一焰高过一焰。   一张信笺悠然垂下,火舌一拥而上,将信笺烧得皱成一团。   火盆旁,一名锦衣卫身着青绿色锦绣服,眼睁睁看着自己连夜送来的信笺被人扔到火盆里,顿时目瞪口呆。   “同知大人……这、这可是宫里来的消息……”锦衣卫小声嚅喏道。   烧信之人转过脸来,半边面颊被火焰照得发黄,另外半边脸则落在阴暗中,刀疤明显,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那不过就是个消息而已。”庞鑫勾起唇角,笑了笑,但细看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锦衣卫犹豫了片刻,问道:“同知大人,皇上特意将这消息送来,是不是指挥使大人不行了?”顿了顿,他面上露出一丝期盼,问:“同知大人的机会来了?”   庞鑫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说过了,这不过就是个消息。”   庞鑫虽然近年来没有在京城,但他对皇帝的脾气十分清楚。   皇帝若真要他回去接任锦衣卫指挥使,肯定会直接下令将他调回,而不是来试探他。   庞鑫敛了敛神,道:“皇上既然特意告知我们此事,你便备一份厚礼,送去都督府,以表心意便罢了。”   皇帝要玩花样,他便陪着一起玩。   锦衣卫领命下去了。   他出了阁楼,被寒风一吹,顿时缩了缩脖子。   另外一个锦衣卫等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怎么样?咱们是不是要回京城了!?”   “看样子,悬……同知大人好像一点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唉,咱们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到什么时候啊!同知大人是不是还对选指挥使的事,耿耿于怀?”   “很有可能,这事儿搁谁身上受得了!?庞同知在锦衣卫指挥司这么多年,先皇在的时候,就是得力的红人,为皇上继位也出了不少力,但最终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却没有落到他头上……”   两人窸窸窣窣地聊着,越走越远。   阁楼内。   火盆中的信笺已经燃尽了。   庞鑫拿起火钳,稍微拨了拨木炭,眸色幽深。   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他有更想要的东西了。   -   夜屿中毒一事,震惊朝野,东厂内部也跟着骚动起来。   东厂掌班佟黎,步履匆匆地赶往冯韩书房,却发现冯丙已经在那里了。   “见过厂公。”佟黎躬身行礼。   冯韩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免礼。”   冯丙看也不看佟黎,只直视前方。   冯韩目光微动,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落到佟黎身上,道:“如今锦衣卫指挥司混乱不堪,咱家与冯丙正在商量,是否要将一部分案子接过来,你怎么看?”   佟黎面色微顿,低声道:“奴才以为,不妥。”   冯韩饶有兴趣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哪里不妥?”   佟黎低声道:“如今锦衣卫指挥司虽然看起来乱,但仍然掌握着最大的情报网,不可小觑。”顿了顿,他又道:“另外,锦衣卫指挥使换不换人,还不好说……就算真换了人,也不适合在此时加剧双方矛盾,以免皇上起疑。”   冯韩面露赞赏,笑了笑:“你还算沉稳。”   佟黎俯身:“厂公过奖。”   冯韩站起身来,他背着手,走到两人面前,沉声道:“我们和锦衣卫指挥司斗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分出胜负,你们可知是为什么?”   冯丙一怔,摇了摇头,佟黎也道:“奴才不知。”   冯韩眼尾勾起,似笑非笑:“因为皇上,根本就不想让我们分出胜负。”   冯丙和佟黎,面色顿住。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皇帝是不能容许一方独大的,若锦衣卫指挥司真的因为这次事件而一蹶不振,也会有新的势力崛起,与东厂分庭抗礼。   冯韩踱着步子,语气甚至有几分轻松,道:“这个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最安全的……而且,你们等着罢,夜屿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   都督府。   樊叔得知夜屿的病情好转,高兴不已。   “大人今日好些了罢?”   樊叔得知冥光来了,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夜屿微微颔首:“已无大碍,但不要宣扬。”   樊叔连忙点头,道:“大人放心,老奴明白。”不过樊叔想起这事,依然有些忧心忡忡,道:“虽说这次是为了保吴夫人母子平安,但大人下次万不可这样行事了。”   夜屿抿唇不语。   吴鸣悄悄遣人送信来,梁王应该已经醒了夜屿濒危,但仍然没有交出吴夫人。   夜屿沉思片刻,抬眸看向樊叔,低声问:“她呢?”   樊叔知道夜屿问的是谁,笑了笑,道:“冥光公子给了一副新药方,董姑娘正在和他讨教,如何熬药。”   夜屿面色微顿。   樊叔知道他喜静,只待了一会儿,很快便下去了。   东苑的小厨房中,舒甜捧着一堆草药,一样一样清点好后,放入药罐之中。   冥光站在一旁,口中叼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糖块,气定神闲道:“没错,就是这样……放进去熬上一个时辰,这药就能喝了。”   舒甜仔细将药罐的盖子盖好,放到火上。   “居然需要这么多不同的药,大人这毒是不是很伤身?”舒甜面有担忧,小声问道。   冥光笑了笑,道:“这毒再伤身,也没有他平日里喝的止痛药伤身啊,哈哈哈……”   舒甜愣了下,问:“什么止疼药?”   她有些讶异,继续问道:“他喝的药不是治疗胃疾的吗?”   冥光看了她一眼,笑着问:“夜屿告诉你的?”   舒甜想了想,道:“樊叔说的。”   冥光轻笑了声:“樊叔又不懂。夜屿这胃疾,在于身,也在于心,哪有那么容易治。”   舒甜蛾眉微拢,还想再问,但冥光却打了个哈欠,道:“昨晚没睡好,我要去补一觉了,对了,记得给我备点儿吃的,谢谢。”   舒甜:“……”   待她熬好了药后,便端着药来到卧房门前。   舒甜轻轻叩门。   夜屿清冷的声音响起:“进。”   舒甜推开雕花木门,端着托盘进来。   她抬眸看了一眼夜屿,却没有说话。   舒甜径直走到他的床榻前,夜屿正靠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舒甜轻瞄一眼,竟是一卷兵书。   她垂眸,将托盘放到夜屿面前的木几上,淡声道:“大人,喝药了。”   夜屿放下书卷,轻轻应了一声。   舒甜将药碗从托盘中端了出来,放得离他更近一些,然后便转身要走。   夜屿微怔。   平日她为他送饭送药,都笑语嫣然,温柔叮嘱,但今日怎么……有些反常。   “舒甜。”   夜屿忽然出声唤她。   舒甜愣了愣,却没有回头。   “大人还有何事?”舒甜一反常态,语气有些冷。   夜屿迟疑片刻,问:“你怎么了?”   她是不是这两日太累了,所以没精打采?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道:“没什么,大人喝完药好好休息,我先回锦衣卫指挥司了。”   夜屿面色微僵,开口道:“锦衣卫指挥司那边,吴鸣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真的伤害他们。”   她此时回去,那些不明就里的锦衣卫只怕还会将她送去诏狱。   诏狱里又黑又乱,他不能让她去那种地方。   舒甜忽然回头,目光直视夜屿,道:“大人,既然是做做样子,你又何必真的伤害自己呢?”   夜屿一愣,下意识解释道:“若不是真的中毒,只怕很难骗过梁王……”   “我知道大人是为了吴夫人母子着想,此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舒甜凝视夜屿面容,声音微颤:“那大人自己的安危呢?你就这般笃定自己能安然无恙?或者说,你根本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夜屿面色顿住。   当时事出紧急,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想赶紧帮吴鸣将吴夫人母子救出来,毕竟梁王老谋深算,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舒甜勉强一笑,低声道:“大人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我们在意的。”顿了顿,她道:“大人可知道,樊叔这两日都没有合眼,添儿和秋茗,眼睛都哭肿了,我……”   舒甜忽然止住话语。   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昨日她来到都督府,亲眼见到夜屿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当即心头一颤。   所有人都乱成一团,舒甜强忍下内心的担忧,一个一个安抚他们。   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直到昨日见到冥光之后,才放下心来。   但至今想起整个过程,还是忍不住后怕。   夜屿凝视着舒甜,她唇角抿着,眼中似有水光闪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神情倔强。   她生气了。   夜屿面色无波,却心潮起伏,情绪上涌。   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他只想过如何让自己的死,变得更有意义,对身边人的伤害降到最低。   其他的……于他来说,太过奢侈。   但现在,心底那一株藤蔓,紧紧缠绕着他,无声滋长,一点又一点,爬上他的心房……他忽然想要更多。   他眸色定定看着她,眼中有一抹复杂。   舒甜见夜屿沉默不语,敛了敛思绪,转身要走。   “对不起。”   这语调相较于平时的清冷,多了几分温软。   舒甜一愣,停下步子,回过头看他。   夜屿目光一直汇聚在她身上,从未离开。   “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夜屿又重复了一遍。   舒甜有些意外,顿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她收回目光,垂眸低声道:“罢了……大人身子还没好,喝了药记得休息。”   夜屿长眉微动,问:“你还要回锦衣卫指挥司么?”   他问得轻松,但语气里却藏着一丝期盼。   舒甜呆了呆,闷声:“冥光公子的药太复杂了,等我教会秋茗再回去。”   夜屿眉间终于微微舒展,淡笑道:“好。”   舒甜走出卧房,却迎面碰上了冥光。   冥光一袭白衣,看上去玉质风流,他噙着笑看向舒甜:“哟,给夜屿喂完药了?”   舒甜面色一红,道:“大人会自己喝的。”   冥光哈哈一笑,踏入房门。   冥光大摇大摆地坐在桌前,以手撑肘,看向夜屿,啧啧笑道:“我发现你……真是不懂姑娘的心。”   夜屿看了他一眼,道:“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冥光耸耸肩,道:“听了半天,一点料也没有……”顿了顿,他凑过来些,道:“女人生气了,光道歉不够,是要哄的。”   舒甜离开东苑,正准备回南苑休息,却见樊叔匆匆而来。   “董姑娘!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樊叔目光有一丝惊惶。   舒甜一愣,迎上去:“樊叔,何事如此着急?”   樊叔开口道:“宫里来人了,要看夜屿大人的病情……请董姑娘回避一下。”   舒甜有些疑惑:“宫里来人……与我回避有什么关联吗?”   樊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秘密埋在他心中许久了。 第113章 对峙   长廊之上,寒风微动。   舒甜目光盈盈,有些不解地看着樊叔。   樊叔神色有些复杂,他避开舒甜目光,扯开嘴角笑了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皇上后宫美人无数,但几乎都无所出,即便生了下来,也极易夭折……所以皇上便开始在民间搜罗美人儿……樊叔让你躲避,也是为了你好。”   舒甜一听,顿时汗毛竖起,她连忙道:“多谢樊叔提点,我这便回南苑了。”   樊叔笑了笑,让她走小路离去。   樊叔看着舒甜的背影,悠悠叹了一口气。   他第一次见到舒甜,便觉得她十分面熟,但总也想不起来。   直到老夫人将舒甜错认成当年的手帕交,樊叔这才反应过来。   董姑娘……确实和那位贵人很像啊。   樊叔独自站了一会儿,便敛了敛思绪,转而出去迎接宫中来人。   -   “柳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公公莫要介怀!”樊叔堆起一脸笑容,躬身迎接柳公公。   柳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他打量了樊叔一瞬,他面有疲色,眼含血丝……看起来着实有些憔悴。   柳公公开口问道:“皇上听说夜屿大人中毒了,心急如焚,便遣了咱家和御医过来,看看夜屿大人。”   樊叔一听,满脸受宠若惊,他连声道:“皇上如此厚爱,都督府受之有愧,两位里边请!”   说罢,樊叔毫不迟疑地将两人引入东苑。   柳公公第一次来都督府东苑,外界皆传这都督府极尽奢华,但今日一见,却是古朴大气,简约雅致,并没有外界说得那么夸张。   樊叔带着柳公公来到卧房门口,只见秋茗和另外一个侍女站在门口,侍女低声啜泣:“秋茗姐姐,若大人不行了,咱们可怎么办啊!会不会再被卖到别家去?”   秋茗低声道:“现在还不好说呢,你如今哭也于事无补啊……”   樊叔见到两人,面色一变,低吼一声:“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大人还在呢,就在这儿找晦气,快滚!别拦着贵客的路。”   秋茗和侍女被吓得一愣,匆匆退下。   柳公公眉毛微蹙,和御医对视一眼,御医会意,微微颔首。   “樊总管,皇上忧心夜屿大人的安危,特意安排御医前来,还请樊总管让御医为大人探探脉,咱家也好回去复命。”   樊叔愣了愣,笑道:“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锦衣卫那边如今还没有抓到下毒的人,那些个江湖游医,都说大人病入膏肓,却又不敢贸然用药,老奴也是惶恐得很,不知如何是好啊。”   柳公公和御医走到夜屿床前,只见他面色苍白,直挺挺地躺着,似乎无知无觉。   御医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静静探脉,眉头微蹙。   柳公公看了看夜屿,又看了看御医,问:“如何?”   御医松开夜屿的脉搏,低声道:“果然和樊总管说的一样,有些凶险……解药还未找到么?”   樊叔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沉声道:“还请御医救救我家大人……如若不然,大人他……”   御医迟疑片刻,看了柳公公一眼。   柳公公笑道:“皇上请御医过来,就是为了给夜屿大人看诊的,御医尽力便是。”   御医这才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开一副方子,可以让大人喝下,暂时稳住病情。”   樊叔一听,感恩戴德,连连道谢。   不久后,柳公公便带着御医,离开了东苑。   “这夜屿大人,真的中毒了?”柳公公低声问道。   御医低声道:“千真万确,而且中毒还不轻。”   柳公公眸色微顿,皇帝多疑,既担心别人要减除他的左膀右臂,又担心被自己的左膀右臂所利用。   如今确认夜屿是真的被人毒害了,反而可以安心去追查下毒之人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却听得有人在后面呼喊:“柳公公,柳公公!”   柳公公应声回头,却见樊叔气喘吁吁而来。   柳公公挂上笑脸,道:“樊总管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好了留步吗?”   樊叔跑得面色通红,喘着粗气,他理了理呼吸,才说出话来:“柳公公,我家大人醒了!听说您还没走远,让老奴请您进去,他有要事需禀告皇上。”   柳公公眉心一跳,立时转身,跟樊叔回了东苑。   -   三日很快便过去。   各路王爷都已经入京,皇帝便下令,要为他们开设一场接风宴。   接风宴开设在皇宫内的云华台。   云华台四周,石柱林立,上面雕刻着各式各样的龙纹,恢弘大气。   整个云华台成圆形,处于一片高地。   主座设得更高,能眼观六路,视野极好。   其他座次便围绕主座,左右排开,中间有一大片空地,用于表演歌舞。   今日的云华台外圈,禁卫军格外多,密密麻麻的,几乎要将入口围死。   梁王站在云华台下方,幽幽抬眸,拾阶而上。   “参见梁王!”禁卫军头领扬声道。   梁王一袭华服玉带,气度尊贵,微微勾起唇角:“免礼。”   梁王正要走入云华台,却被禁卫军拦住。   “王爷请稍等,待末将检验过后,方可入内。”   梁王面色疑惑,问:“方才在外面,不是已经检查过了么?”   禁卫军头领笑道:“外面是外面。”   言下之意,不搜身,就不让入云华台。   梁王面色微顿,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齐先生。   齐先生淡笑一下,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梁王面色不虞,不情不愿地张开双臂,那禁卫军首领,便立即上前搜身。   梁王被搜完身后,径直入了云华台。   云华台中张灯结彩,一张张台面上,已经摆满了美酒佳肴,而皇帝却还没来。   这一次是小宴,除了几位王爷外,只有少数作陪的大臣。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见到梁王来了,纷纷上前问安。   梁王笑着,一一应了。   他踱步向前,目光扫视一周,落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之上。   “靖王到得这样早?”梁王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靖王转过身来,一见梁王,顿时露出笑容:“皇兄也到了?何时入京的?”   梁王笑了笑:“几日前入京的,你呢?”   靖王勾起唇角,笑容有些憨厚:“臣弟的封地离京城太远,生怕赶不及年宴,早早就出发了,四日前便到了京城。”   梁王轻蔑一笑,道:“还是你准时。”   靖王是先皇众多儿子中,最平庸无用的一个,众人都拿他当笑话看。   靖王早些年性子颇为跋扈,但近些年收敛了不少,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封地,哪里也不去。   两人正聊着,太监尖细的嗓门响起:“皇上驾到——”   皇帝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整齐的龙袍,自云华台后方,一步一步踏上高台,缓缓落座,面无表情。   “皇上万岁万万岁!”众人齐声高呼。   皇帝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懒洋洋道:“众爱卿,平身。”   众人应声而起。   皇帝掀起眼帘,目光逡巡一周,问道:“宁王呢?”   柳公公凑上前,低笑道:“宁王殿下派人送来消息,说是……起晚了些,很快就过来……”   皇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借口还能再敷衍些吗?”   柳公公面色顿住。   皇帝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冯韩,张口问道:“厂公可知,宁王昨日在哪?”   锦衣卫的眼线遍布五湖四海,但这京城的事,东厂却更为清楚。   冯韩面无波澜,沉声答道:“回皇上,听说宁王殿下昨日一如今,便去了春满楼参加花魁大典……然后,又去了江味楼。”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还有些臣子,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皇帝长眉一挑:“他去江味楼做什么?”   冯韩道:“奴才不知,可能是因为江味楼推出了新菜式……”   皇帝嗤笑一声,道:“好好好,随他。”   众人见皇帝一脸嘲讽,也跟着笑了起来。   皇帝看了柳公公一眼,柳公公立即会意,一扬手,道:“上歌舞。”   此时临近傍晚,暮色微沉,寒风呼呼。   丝竹之声响起,一群舞姬,身上仅着遮羞彩布,自云华台下方,悠然列队而上。   她们虽然浓妆艳抹,但各个神色仓惶,乐声一响,便各个如惊弓之鸟一般,连忙施展水袖,跟着节拍舞动起来。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分外认真。   梁王坐在长案前,眸光落到这些舞姬身上,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正想回头与齐先生说话,却突然发现,齐先生不见了。   “齐先生呢?”梁王开口问道。   一盘的太监对那位样貌清秀,身量瘦弱的齐先生还有些印象,道:“齐先生似乎找方便去了。”   梁王眉目皱了皱,没再说话。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舞姬们身上,舞姬们的动作不算熟练,但十分卖力,一个个仿佛拼尽全力,惶恐至极。   她们身披大红的舞衣,仅仅遮住了关键部分,冷得瑟瑟发抖。   整个云华台的气氛,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怪之中。   梁王淡淡扫了一眼身旁的靖王,靖王瞪大了眼,一目不错地盯着舞姬们,那眼神,仿佛是在猎艳。   梁王嗤之以鼻,继续喝自己的酒。   一舞毕了,舞姬们停下动作,急急忙忙到舞台中央集合,向皇帝行礼。   皇帝抬眸看了看,伸手,随便指了一个女子,道:“你跳得最差,赏给禁卫军了。”   那女子浑身一颤,顿时哭出了声:“皇上饶命!饶命啊!”   皇帝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云华台上的众人,早就见惯了皇帝为所欲为,没有人吭声。   皇帝眼珠转了转,最后,落到梁王身上,道:“梁王觉得这歌舞,如何?”   梁王连忙放下酒杯,拘起笑容,道:“甚好。”   皇帝“哦”了一声,笑意更盛:“你就没发现,这里面有些人……是你见过的?”   梁王心中咯噔一声,面上仍然绷着笑脸,问:“臣弟……方才没有注意到。”   皇帝面露失望,道:“这支舞,可是朕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居然没看出它的特别之处?”顿了顿,皇帝又自问自答:“这些女子,全是梁潜和徐一彪的家眷。”   话音一落,云华台上的众人,面色微变。   梁潜也好,徐一彪也罢,一个是前任江南巡抚,一个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都是皇帝曾经十分信任的重臣。   一朝失势,妻儿姐妹就落得如此田地,实在让人唏嘘。   梁王心中微顿,干笑了两声,道:“听说梁潜和徐一彪罪犯滔天,都已经下了诏狱,臣弟怎敢与他们为伍?至于他们的家眷,臣弟更是见所未见。”   皇帝听了,哈哈一笑,道:“朕就知道,梁王记性不好,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了。”   顿了顿,皇帝扬声道:“来人,将东西呈上来。”   皇帝说罢,两名禁卫军便抬着一个箱子,走上前来。   箱子落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众人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柳公公走上前去,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几把兵器,还有一叠写了字的白纸。   皇帝让柳公公将白纸分散给群臣。   臣子拿到一看,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连声道:“是这这样大逆不道,居然敢写反诗?”   “简直是乱臣贼子!”   “就是,此事需要彻查啊!”   众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让梁王的面色一寸一寸变白。   他眸色微眯,看向皇帝,沉声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冷冷笑道:“梁王应该对这些反诗,很熟悉才是啊……这不都是你策划的么?”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到梁王身上,梁王顿时如坐针毡。   皇帝又指了指箱子里的兵器,道:“这里还有你送入兵器库的兵器……这刀……啧啧,只能用来切豆腐罢?”   皇帝语气极尽嘲讽,他明明怒不可遏,但就是喜欢一点一点加深梁王的恐惧,他见梁王面露忐忑,便更加兴奋起来。   但梁王还算沉得住气,他站起身来,走到云华台中央,道:“皇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就算给臣弟一百个胆子,臣弟也不敢做这样的事……若只用这两样物证,便要定臣弟的罪,臣弟不服。”   皇帝目光幽深,取下手上的玉扳指,把玩了一番,才抬起眼帘,看向云华台中央的梁王。   皇帝转过头,冲着偏门缓缓出声:“夜屿啊,梁王不服,可怎么办好呢?”   众人一愣,纷纷向偏门看去。   只见一袭暗红的飞鱼服,出现在门口,夜屿面色冷肃,威严逼人。   云华台顿时像炸开了锅。 第114章 小娘子   众臣的目光,仿佛汇聚成汪洋,一起涌向夜屿。   他从容地走到台前,一丝不苟地躬身,向皇帝行礼。   “微臣来迟了,请皇上恕罪。”语调依旧清清冷冷。   皇帝扬了扬眉毛,笑起来:“你方才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顿了顿,他又道:“人证呢?”   夜屿淡笑一下,递了一个眼色给禁卫军首领。   不一会儿,禁卫军首领便领了几个人上来。   一个匠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孩子,躬身快步,走到云华台中间。   豆豆从没来过皇宫,忍不住抬头张望,黄达连忙捏了捏他的手,豆豆顿时乖乖低下头来。   与他们并排而立的,还有张汝成以及……吴鸣。   梁王勃然变色。   夜屿沉声道:“启禀皇上,这几位是微臣找到的证人。”   皇帝面上多了几丝兴奋,他最享受这样的时刻,好似在玩一个游戏。   皇帝坐在主位之上,张口道:“来啊,说说看……梁王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黄达面色有些紧张,他深吸一口气,第一个出声:“启禀皇上,草民乃江南铁匠黄达,去年被骗到一个兵器厂务工,专门冶炼劣质的兵器,时间久了,草民和工友们觉得不对劲,想离开,却被扣在江心岛上,被日夜奴役……后来草民才得知,这些兵器,原来都是运往朝廷兵器库的……这幕后主使人,明摆着是要让我大云将士,命丧疆场!”   全场哗然色变。   宋将军怒不可遏,率先出列,拱手道:“皇上,此事若属实,这背后之人应该千刀万剐!”   宋将军当年金戈铁马,浴血疆场,乃一代名将,怎能容许有人至前线将士们的性命于不顾!?   皇帝见宋将军怒气冲冲,反而笑起来:“宋将军,别急啊……好戏要一点一点看。”   说罢,皇帝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张汝成,悠悠问道:“你呢?”   张汝成面色发白,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曾骂了皇帝千遍万遍,真的到了皇帝面前时,还是有些怵的。   夜屿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张汝成曾是京城武义巷大夫,他偶然结识了梁王门客,威逼利诱之下,写出了不少反诗。”   张汝成敛了敛神,道:“启禀皇上……这些反诗……确、确实是草民所写。梁王门客齐先生,曾花重金向我们购买诗词,然后他们分印成无数份,在京城广而分发……草民自知有罪,但实在是为人胁迫……请皇上饶命!”   皇帝眸色涌动,夜屿淡声开口道:“皇上,梁王此举实在是阴损,若皇上因此迁怒读诗的百姓,难免会被人冠上残暴的名头;但若皇上置之不理,又有损天家威严。”   夜屿两句话,便把皇帝的注意力引到了梁王身上。   梁王面色惨白,他目光环顾四周,那齐先生一直没有回来,就算他想调集周边的暗探自救,也无计可施。   皇帝又扫了一眼吴鸣,道:“吴千户怎么在这儿?”   吴鸣抿了抿唇,“噗通”一声跪下:“皇上,微臣有罪,微臣早就知道,梁王有反意。”   皇帝眸色微眯。   吴鸣正要开口,夜屿便道:“皇上,梁王曾对吴鸣招安,吴鸣告知微臣后,微臣便让他充当内应,为微臣传递消息。”   吴鸣一愣,诧异看向夜屿,夜屿轻描淡写地,便抹去了他之前的背叛。   吴鸣眼眶微热,心中激荡不已。   夜屿:“梁王挪用江南库银建造江南兵器厂,导致江南决堤,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他还将兵器厂所产的劣器送入朝廷兵器库,将我大云将士的性命推到险境,与此同时,他散播反诗,煽动百姓,辱没皇上威严。这每一桩都是罪大恶极,大逆不道!为了掩盖罪行,梁王还逼迫吴鸣对微臣下毒,吴鸣的妻儿至今在梁王手上,还请皇上做主,制裁梁王,还众人一个公道。”   夜屿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群臣听了,无不愤慨,纷纷声讨梁王。   “梁王谋逆,其罪当诛!”   “数十万百姓家园尽毁,臣恳请陛下严惩梁王!”   “梁王狼子野心,该杀!”   众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梁王面如土色,他拳头攥紧,咬牙切齿。   皇帝看着众臣讨伐梁王,面色过瘾,冷笑道:“梁王,束手就擒罢。”   梁王眸中风云涌动,他不怒反笑,扬声道:“不过成王败寇。”   梁王毫不畏惧地对上皇帝的视线,朗声道:“我自问武功、才学,都不比你差,唯独差了些运气而已。当年若没有我帮你,你如何能成功构陷永王,又拔掉他在军中最强的助力!?这皇位本就有一半,是属于我的!”   皇帝面色陡然一沉:“住口!你这个卑鄙小人,死到临头还妖言惑众!”   众臣面色震惊,场内鸦雀无声。   梁王穷途末路,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他仰天大笑:“卑鄙!?谁有你卑鄙?不但残害长兄,还将长嫂据为己有,你以为没人知道吗!?不过没人敢说罢了,人人都在心里笑你,哈哈哈哈哈……”   皇帝怒极,拍案而起,一把抽出身边禁卫军的长刀——“呲”地一声,直接插入梁王腹部。   群臣大惊失色,有人仓惶站起,有人惊叫不已。   整个云华台,乱成一团。   夜屿静静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   梁王奄奄一息,却还在笑:“你这个疯子,居然也能坐上皇位?等着罢,你身边的人,会一个一个离你而去,梁潜、徐一彪、我……当年哪一个不是你的心腹之人?你终将被所有人背叛……哈哈哈哈……”   皇帝杀红了眼,他拿着长刀,也不知道在梁王身上,捅了多少个窟窿。   梁王声音渐熄,终于不动了。   他无力地躺在中央,双目圆睁,致死都保留着嘲讽的笑意,血迹沿着云华台中央向四周蔓延,一片猩红。   在场的众人,个个面色惊惶,有文臣忍不住呕吐起来。   皇帝累得气喘吁吁,他一把扔了长刀,转过身,冷冷道:“拉出去喂狗。”   锦衣卫首领汗如雨下,连忙动手将梁王拖走。   皇帝一腔怒意,逐渐平复,他扫了一眼众臣,众臣连忙低头俯首。   不知谁说了一句:“皇上替天行道,大义灭亲,真乃明君风范!”   其余的臣子,仿佛一下找到了引路的明灯,纷纷跪下高喊:“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皇帝眼中的杀意,终于淡了几分,他勾起唇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就是要这天下人敬他,怕他,他要享受这种俾睨天下,主宰一切的滋味,直到永远。   夜屿神色淡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他心中的名单上,终于又有一个名字被划去。   -   云华台的宴席,很快便散了。   群臣逃也似地离开了皇宫。   夜屿走在后面,迎面碰到来迟的宁王。   宁王衣襟微乱,看上去行色匆匆,但面容依旧儒雅温和。   宁王见到夜屿,笑了笑:“宴席这么早就结束了?”   夜屿默默看他一眼,沉声道:“不错,王爷来晚了。”   宁王挑了挑眉,低声:“不晚不晚,时辰刚刚好……年纪大了,见不得血腥的场面。”   夜屿:“……”   宁王打量夜屿一瞬,问:“你的毒解了吗?”   夜屿低声:“差不多了。”   为了做得更逼真些,他降低了冥光的药量,至今余毒未清。   还需要几日才能彻底调理好。   宁王点了点头,他自言自语道:“皇兄现在一定心情不好,本王还是不去叨扰了。”   说罢,他准备转头离开。   “王爷。”   夜屿忽然出声,宁王步子顿住,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夜屿轻咳一声,面色有些不自然,道:“江味楼的新菜……好吃么?”   -   吴鸣自皇宫出来,便一路纵马直冲王府大街。   梁王的随从已经被控制住,被押到门前,套上了枷锁。   吴鸣一拉缰绳,骏马堪堪停下,他便侧身一跃,跳下马背。   恰逢尹忠玉从梁王府中出来,他一把揪住尹忠玉,急急问道:“可有看到我夫人?”   尹忠玉:“我们搜遍了整个梁王府,都没有找到嫂夫人,但方才有人射来一封信,上面写了嫂夫人的所在。”   吴鸣一愣,接过尹忠玉手中的纸条一看,上面果然写着一个偏僻的地址,就在城南。   吴鸣长眉微蹙,转身扫腿上马,鞭子一抽,便疾驰而去。   尹忠玉一惊,连忙召集几个锦衣卫道:“你们快跟上吴鸣,免得有诈!”   “是!”   吴鸣一骑绝尘,但后面的锦衣卫们很快便追了上来。   吴鸣回眸,有些意外,沉声:“你们?”   “尹大人让我们来帮吴大人,咱们一起去接嫂夫人!”   吴鸣本来心急如焚,听了这话,心头一热,加速催马前行。   几人很快便到了纸条上写的小院。   吴鸣一脚踢开院门,里面的守卫已经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吴鸣无暇顾及他们,急忙冲进主屋,吴夫人双手被绑住,躺在床上,嘴巴被堵着,面色惊恐。   吴鸣来到她跟前,连忙拔掉她口中碎布,吴夫人一下便哭了出来:“夫君!”   吴鸣拿出匕首,帮她挑断捆手的绳索,心疼地将她抱在怀中:“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都是我对不住你们!我……”   吴鸣说着,眼眶都红了。   吴夫人摇了摇头,她抬手擦了擦眼角,道:“我没事……虽然被抓了,但还好没吃什么苦头。”   吴鸣声音微哑:“那就好,那就好……”   夫妻俩相拥而泣。   -   夜屿从宫中出来,先去了一趟锦衣卫指挥司。   尹忠玉将吴夫人已经被救回来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夜屿沉思片刻,道:“让吴鸣回家休息几天罢。”   尹忠玉微愣,点头:“是,属下等会就转告吴鸣。”   吴佥事站在一旁,低声问道:“大人,后厨的人怎么办?”   夜屿又道:“这次之事,连累了后厨众人被关押诏狱,准他们两日假期,再追加些月例罢。”   吴佥事应声称是。   交代完这些事后,夜屿站起身来。   吴佥事看了看他的面色,道:“大人,您的身子还没好,不如先回去休息吧?锦衣卫指挥司这边有什么事,我们会第一时间报告的。”   夜屿微微颔首,那毒性发作时,整个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疼得人直冒汗,是时候喝药了。   -   夜屿很快便回了都督府,都督府已经恢复如常。   樊叔迎上来,见到夜屿,简单问了问吴鸣的情况,便督促他回东苑吃药。   夜屿穿过中庭,径直走向东苑。   一进院子,便见到冥光靠在躺椅上,他白衣胜雪,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津津有味地啃着。   冥光抬起眼帘,看到夜屿,便抽出一只手来,指了指旁边的药碗:“喝药,是甜甜熬的。”   夜屿:“……”   他冷冷瞥了冥光一眼。   冥光眉心跳了跳,顿时感受到一股凉意。   冥光撇撇嘴:“瞪着我做什么?日日去救别人的夫人,自家的小娘子,要走了都不知道。”   夜屿端着药碗,手指微顿,目光直直落到冥光面上:“她走了?”   冥光啃了一口苹果,嚼得嘎吱嘎吱响。   “不知道,你若关心人家,就自己去看……”冥光话还没说完,却听到“咚”地一声——是药碗放下的声音。   他抬眸一看,药还是满满当当的一碗,但夜屿人已经不见了。   冥光差点儿气笑了,他冲门外吼道:“我说,你喝了药再去追也不迟啊!” 第115章 烤鸭   都督府南苑。   舒甜已经在都督府待了好几日,是时候回去了,她收拾妥当后,便和秋茗简单道别,然后便出了卧房。   仿佛一阵风吹过。   舒甜眨了眨眼,再抬眸时,面前便多了一个暗红的身影。   舒甜一惊:“大人……你何时来的?”   夜屿眸光微动,定定落到她身上。   “你要走?”他低声问。   舒甜清浅一笑:“既然大人已无大碍,我便回锦衣卫指挥司去了。”   夜屿薄唇微抿,道:“锦衣卫指挥司的后厨,这两日休沐。”   舒甜一愣:“休沐?”顿了顿,她喃喃:“那我便只能回家了……”   夜屿看着她,面色有些不自然,他忽然问道:“你……用晚膳了么?”   舒甜觑他一眼,眉眼轻弯:“大人,离晚膳的时间还早呢……”   夜屿:“……”   夜屿轻咳一下,低声道:“听说江味楼出了新菜。”   舒甜听了,顿时眼前一亮:“什么新菜?”   “烤鸭。”夜屿声音淡淡,好似漫不经心:“表皮脆嫩,内里多汁,很值得一尝。”   这是宁王的原话。   舒甜盯着夜屿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   “大人何时对吃食这么上心了?”舒甜挑眼看他,神情娇俏。   夜屿唇角微动,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想不想去试一试?”夜屿轻声道。   他一本正经地问,神色有些郑重。   舒甜凝视他一瞬,柔柔一笑:“好啊。”   -   江味楼门口,一贯门庭若市,人声鼎沸。   冬洪驾着马车,缓缓在门口停下。   掌柜的一见这马车华盖,便亲自出来相迎。   “指挥使大人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掌柜的堆起一脸笑,将夜屿和舒甜迎了进去。   冬洪瞥了他一眼,问:“掌柜的,顶楼可还有座儿?”   掌柜的满脸堆笑:“对不住大人,今夜顶楼已经被另外一位贵客包了,五楼成不成?只比顶楼第一层,景致也不错的。”   夜屿长眉微蹙,似有不悦。   舒甜拉了拉他的衣袖,温声道:“大人,五楼也很好,人多了更热闹。”   她喜欢人群中的烟火气。   夜屿点了下头:“那就五楼。”   说罢,掌柜的十分殷勤地将他们引到了五楼。   五楼坐了不少食客。   有的把酒言欢,有的对月独酌,还有的沉浸在美食里。   舒甜一眼看见窗边的座位,温软一笑:“大人,我们坐那边好不好?”   夜屿微微颔首:“好。”   掌柜的急忙请他们二人落座。   掌柜的挽起一个笑容,问:“大人想吃点什么?”   夜屿抬眸,看了舒甜一眼,低声:“你来点罢。”   掌柜的一愣,又赶忙走到舒甜身边,她看了看菜单,轻声点了几道菜,掌柜的一一记下,便下楼去了。   掌柜的走到楼梯口,却见一个小二捂着脸从顶楼下来,一脸委屈。   “怎么回事?”掌柜的看了一眼小二的脸,有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小二哭丧着脸,道:“掌柜的,那靖王实在欺人太甚,他说汤太烫了,便直接泼到了阿明身上,我为阿明挡了一挡,就被他的护卫掌掴了。”   掌柜的面色微暗:“阿明怎么样了?”   小二叹了口气:“阿明已经被带下去包扎了……这贵客我实在伺候不来了!”   掌柜的心中一沉,贵客岂止一位。   他下意识瞄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夜屿,心道:外界皆传指挥使大人残暴不仁,但他见了两次,还算好打交道。   掌柜的又抬眸,往顶楼方向看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窗边夜风习习。   江味楼的位置很好,一面临江,一面正对京城,舒甜坐在窗边,以手撑头。   京城灯火璀璨,夜幕星垂漫天,渺远又瑰丽。   “其实京城挺美的。”舒甜喃喃。   夜屿抬起眼帘,凝视她一瞬,道:“你自小便在京城么?”   舒甜摇了摇头,道:“我小时候搬过很多次家,最初住在哪里,已经不记得了。”说罢,她抬眸一笑:“大人呢?”   夜屿沉吟片刻,道:“我在京城出生,后来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回来之时,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了。   舒甜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   掌柜的很快便将菜送了上来。   第一道菜,便是宁王极力推荐的烤鸭。   北方的烤鸭,与南方的烤鸭不同,在烤制之前,需要对鸭子进行强制填食,且无需腌制,肉质香软不柴,风味独特。   鸭肉已经片好,整齐地码放在一个瓷盘中,泛着酱色的油光,煞是好看。   舒甜美目圆睁,仔仔细细看着这一盘烤鸭,道:“若我没猜错,这烤鸭应该片成了一百零八片,对吧?”   掌柜的一听,顿时露出笑容:“姑娘真是行家,这是我们江味楼的出菜标准。”   舒甜笑了笑,对夜屿道:“大人,这鸭皮是沾糖粉吃的,你尝尝?”   夜屿闻声,便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鸭皮,放到糖粉中沾了沾。   鸭皮看起来油光发亮,沾染了白糖之后,鸭皮上的花纹,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十分美好。   然后,他将鸭皮,放入舒甜面前的碗中,低声:“你先吃。”   舒甜微愣,抿唇笑了起来。   她拿起筷子,夹起鸭皮,缓缓送入口中。   鸭皮脆嫩无比,温热的味道,已经让糖粉融化了一半,咀嚼起来,十分酥脆,油而不腻,满口生香。   舒甜眯起眼睛,一脸幸福:“太好吃了!”   夜屿眸光静静落在她脸上,嘴角微弯。   舒甜笑道:“大人也吃呀,对了,这些鸭肉的部分,是需要用荷叶饼包着吃的。”   夜屿淡淡扫了一眼旁边的备用食材,有带着甜味的面酱,还有大葱丝和青瓜条等。   他面上露出一丝疑惑。   舒甜拿起小二呈上来的热帕子,仔细擦了擦手,然后夹起一片荷叶饼,放到面前的盘子中。   这荷叶饼需要先烙再蒸,看上去薄薄一层,带着些许弹润。   舒甜又夹起一块烤鸭肉,放进荷叶饼中间,然后夹起青瓜条,在面酱里沾了沾,也放到了荷叶饼中。   虽然大葱可增香,但夜屿不太吃生葱,舒甜便没放进去。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荷叶饼下方叠起,然后将两边包过来,形成一个半开口的小卷。   舒甜拿起小卷,放到夜屿面前的碗中,轻声道:“大人,这便是荷叶饼卷鸭肉了。”   夜屿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眉眼如月,嘴角微勾,看起来心情愉悦。   夜屿轻轻点头,他夹起鸭肉卷,送入口中。   荷叶饼的饼皮糯香中带着弹韧,散发着面食独有的香味。   鸭肉染了酱料,很好地激发出内里的鲜甜,软而不烂,荤香四溢。   爽脆的青瓜条,抵消了鸭肉中的油腻和膻味,很是可口。   夜屿吃得满意,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温润。   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附近一桌却冷静不下来了。   有几个下了值的锦衣卫,身着便服,坐在角落里,交头接耳。   “你们看,那是不是夜屿大人和董姑娘?”   “我刚刚就想说,很像他们……没想到真的是啊!”   “夜屿大人不是不爱吃东西吗?莫不是为了董姑娘来的吧?”   “谁说大人不爱吃东西了?我方才明明看到大人吃烤鸭了,皮脆肉嫩,油滋滋的!那鸭皮,嚼起来还嘎吱嘎吱响呢!”   “哈哈哈,你以为大人是你啊,吃相那么难看……”   众人低声笑开。   自从他们看到夜屿进食之后,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仿佛就不那么遥不可及了。   他身上多了一丝人情味,一点烟火气。   让人更愿意靠近。   夜屿和舒甜相对而坐,很快,半盘烤鸭已经下肚。   舒甜小声提醒:“大人,烤鸭油腻,不可多吃……我还点了桂花鱼。”   夜屿微怔。   这些年来,自从母亲生病,认不出他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桂花鱼了。   片刻后,热腾腾的桂花鱼,被端了上来。   舒甜拿起鱼勺,为他轻轻舀起一块,放到碗中,笑道:“鱼要趁热吃,不然会有些腥。”   夜屿眸色微顿,点了点头。   夜屿垂眸,看向眼前的桂花鱼。   上一次和她来江味楼,他还什么都吃不下。   如今,已经可以适当吃些东西了。   许多味道与记忆有关,吃到熟悉的味道,便好像开启一段尘封的记忆。   夜屿用筷子夹起一点鱼肉,送入口中。   鱼肉滑嫩,淡而不寡,十分细腻、柔滑。   夜屿思绪飘远……   他小时候,母亲也很喜欢做桂花鱼给他吃。   母亲总是笑吟吟的说:“吃鱼的孩子聪明,能长高……”   孩提时期的夜屿,便笨拙地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将鱼肉,扒到自己口中。   母亲总会把所有的刺剔掉,然后面带笑容,看他安安心心吃下去……   夜屿敛了敛神,目光落到自己碗中。   舒甜挑的这一块鱼肉,也没有刺,轻嚼几下,便可顺势吞下。   时隔多年,熟悉的滋味再次凝聚的口中,夜屿只觉恍如隔世,神思悠悠。   “大人,你怎么了?”舒甜见他微微出神,忍不住小声问道。   夜屿收起思绪,淡声:“没事。”   舒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埋头吃菜。   两人食量都不大,很快便吃到了七八分饱。   舒甜笑道:“我吃不下了。”   夜屿看了她一眼,嘴角多了一丝笑意,起身付账。   夜屿转过身,正准备叫舒甜一起离开,目光却瞥向窗外。   楼下的主街上,有一个身影引起了夜屿的注意,他面色微变。   夜屿低声对舒甜道:“你在这里等我,我有急事,去去就来。”   舒甜点了点头。   夜屿说罢,便直接从五楼飞身而下,舒甜惊得目瞪口呆。   夜屿稳稳落到人群中,追着那个身影,一路往前。   前面之人似乎感知到了他,但却并没有躲避,而是极有耐心地,将他引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子中。   直到走入死路,那人才缓缓转身。   他身量不高,样貌清秀,眸光深邃,定定看向夜屿。   夜屿凝视他一瞬,开口道:“果然是齐先生。”   齐先生不慌不忙,勾唇笑道:“夜屿大人好眼力。”   夜屿微怔,居然是女子的声音。   夜屿长眉微动:“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笑了笑,低声道:“大人不若猜猜?”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沉稳干练,已经不再年轻。   夜屿思量片刻,开口道:“阁下一直待在梁王身边,但却能在梁王遇难时全身而退,绝非常人。”   对方笑而不语。   夜屿又道:“阁下主导的反诗一事,恰好触到了皇上的逆鳞,将梁王送入了坟墓。而吴鸣妻子的藏身地,也是阁下透露的罢?我猜阁下,非敌是友……还极有可能,是久别的故人。”   女子爽朗地笑了起来。   她看了夜屿一眼,赫然抬手,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小夜,可还记得我?” 第116章 口是心非   巷子口寒风呼啸,吹得耳边嗡嗡作响。   夜屿与女子相对而立,女子穿着男式衣袍,却丝毫为呈娇弱之相,反而秀挺如竹。   夜屿目光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可置信。   夜屿低低出声:“清姐……”   女子淡笑一下:“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唤我了。”   此人名唤宋亦清,乃宋将军的幺妹。   多年前,在京城的闺秀中颇有才名,后来却突然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夜屿自灵石岛回京后,见过她一次,后来,便再也没有音讯了。   宋亦清容姿妍丽,相较寻常女子,更显英姿飒爽,她略通武艺,扮起男人来,也惟妙惟肖。   “清姐,你怎么会在梁王身边?”夜屿低声问道。   宋亦清笑了笑,道:“看不惯他,想弄死他。”   夜屿微怔,竟有些哭笑不得。   她虽然不复少女情态,但依旧活泼灵动,和夜屿记忆中的那个姐姐,别无二致。   夜屿凝视她,低声:“这些年,清姐还是没有回将军府么?”   宋亦清眸色微暗,口吻满不在乎:“没什么好回的,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夜屿面有钦佩,淡声:“清姐还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昂然自若。”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漂泊在外,一定很不容易。   宋亦清打量夜屿一瞬,当年不到她肩膀高的男孩,如今已经高出她一个多头了。   宋亦清看向夜屿,笑容温暖:“几年不见,你越发有你父亲的风采了……若他还在,一定会很骄傲的。”   夜屿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道:“莫大哥也说过一样的话。”   宋亦清微愣。   夜屿口中的莫大哥,指的是江南锦衣卫百户莫山。   莫山原名莫远山,他在入锦衣卫之前,曾与宋亦清有一段婚约。   两人青梅竹马,年少相知,一个少年将才,一个名门闺秀,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造化弄人,两人最终没能结成爱侣,至今仍然天各一方。   “他……这些年还好么?”宋亦清面上依然挂着笑意,但声音里还是藏着颤抖。   夜屿看了她一眼,淡笑:“清姐既然关心莫大哥,何不去江南找他?”   宋亦清笑了笑,垂眸:“罢了,他见到我只怕更闹心。”   此生,她与莫远山是不可能了。   风声微动,将她的碎发吹得有些乱。   宋亦清思绪飘回十多年前……   那年冬日,北疆玉谷城被围。   二十万军民被困城中,十万火急,危在旦夕。   莫远山在叶乾将军的掩护下,带着一队人马杀出重围,回京求援。   他们一队十八人,历尽千辛万苦,到达京城之时,唯有莫远山还活着。   但当时京城已经被端王和梁王把控,无人敢对远在玉谷城的永王和叶乾将军施以援手。   莫远山四处碰壁,最终,他求到宋家面前。   但宋亦清的哥哥宋将军,也忌惮端王和梁王势力,不肯见莫远山。   宋亦清以死相求,但却被宋将军关了起来。   莫远山绝望之下,离开京城,只身北上。   自此,他们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后来,端王登基为帝,宋亦清便离开了将军府,开始四处漂泊。   ……   宋亦清思绪渐收,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   那些事虽然过去很久,但依然刻在她的心上,历历在目。   夜屿沉默地看着宋亦清,有心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亦清自觉敛了敛神,挽起笑容,目光落到夜屿身上:“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入锦衣卫指挥司太过危险,但如今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夜屿微微颔首:“清姐放心,我一切都好。”   宋亦清笑了下,又问:“方才那姑娘,可是你的心上人?”   她性子爽朗,一向直言不讳,语气带着满满的揶揄。   夜屿面色微凝,低声:“她是个局外人。”   宋亦清觑他一眼,道:“局外人和心上人又不矛盾。”说罢,她对上夜屿目光,轻声道:“缘分稍纵即逝,遇见了便好好珍惜,否则,悔之晚矣……千万别像清姐一样。”   夜屿唇角微抿,低低应了一声。   宋亦清不能待得太久,目前她的身份还是“齐先生”,她此番来找夜屿,就是想夜屿助她出城。   临走前,她看了夜屿一眼,似乎面有犹疑。   夜屿见她欲言又止,低声问道:“清姐,有话但说无妨。”   宋亦清眉宇之中,有一抹哀色,她勉为其难地勾起唇角。   “当年玉谷城被围……远山回来求援的时候说,城内只有七日的粮食了……但朝廷既不派兵,又未拨粮,后来玉谷城被围困了一个多月,城里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空气凝滞。   风声呼呼作响,卷起一地枯叶,在巷子中漫无目的地旋转、飞舞。   冬夜萧瑟,寂寥无边。   “没有人活下来。”   夜屿声音极轻,一出口,便随风而去。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白活……否则,那二十万埋地枯骨,如何心安?   宋亦清仿佛心头被人重锤。   须臾后,夜屿和宋亦清道别。   宋亦清站在巷子口,凝视夜屿的背影,她心中激荡,却无法言语。   上天何其不公。   -   夜屿很快回到江味楼。   夜色已深,江味楼门口,接人的车马排成长龙,堵得水泄不通。   夜屿穿过人群,径直上了楼。   他路过人声鼎沸的大堂,拾阶而上。   走到三楼时,却忽然听得一声轻笑。   夜屿下意识抬眸,阶梯之上,有一锦衣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大摇大摆地走下来。   靖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夜屿,目光不怀好意:“指挥使大人,如今也会来酒楼了?本王记得你不食人间烟火啊,哈哈哈哈……”   他曾经一时兴起,非要逼着夜屿用膳,但夜屿当场拂了他的面子,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夜屿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靖王殿下好雅兴,这么多人陪着,是有什么喜事吗?”   靖王面色一僵。   今日梁王才在云华台殒命,他身为胞弟,今夜便在江味楼把酒言欢,若是传出去,只怕又要被人诟病。   靖王面有隐怒,轻哼一声:“指挥使大人真是牙尖嘴利,说话不饶人。”   夜屿从容不迫,道:“王爷贵人事忙,夜屿就不打扰了。”   说罢,他便几步踏上阶梯,与靖王擦身而过。   靖王本来还想摆摆谱,却一拳打空,心中很是不悦。   “指挥使大人这么着急上去,是为了今日带来的小美人罢?”   夜屿步子顿住,他立即回头,面色冷煞地看向靖王。   靖王面露兴奋:“那小美人又娇又媚,指挥使大人好品味啊……”   夜屿面色沉下去:“你做了什么?”   靖王对激怒夜屿十分感兴趣,他笑起来:“怎么,指挥使大人担心了?”   夜屿眸色微眯,周身寒气逼人,袖中匕首已落到手心。   靖王面色变了变,他感知到了明显的杀意。   靖王话锋一转:“既然她是指挥使大人的心有好,本王怎能夺人所爱?指挥使大人还是快去接姑娘罢,莫让人家等久了……哈哈哈哈……”   说罢,便自顾自地下了楼。   夜屿眉宇微蹙,转身,迅速上楼。   靖王带着随从,缓步下行。   一幕僚跟在靖王身边,低声问道:“王爷,今日梁王才出了事,就是锦衣卫指挥司的杰作……您何必此时激怒指挥使大人呢?”   靖王收起漫不经心的笑意,眸色阴沉了几分:“你懂什么?”   靖王越是嚣张、跋扈,旁人就越是觉得他是庸才,不屑关注他。   像梁王那样,锋芒毕露,将野心写在脸上,才是自寻死路。   -   江味楼的五楼,灯火灿然,座无虚席。   食客们推杯换盏,喧闹一片。   夜屿一眼望向窗边的位置——那里已经坐了新来的食客,正在向小二点菜。   夜屿目光逡巡一周,却没有见到舒甜踪影,他长眉微拢,几步上前,一把拉过小二:“方才坐在这里的姑娘呢?”   夜屿力气不小,这小二今夜才被靖王的人打了,顿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大人……小的没、没注意到您说的姑娘……”   夜屿面色紧绷。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江味楼下面集聚了不少马车和行人,密密麻麻,十分昏暗,要找人谈何容易?   夜屿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松开小二,纵身一跃,自楼上飞身而下。   点菜的食客被吓得目瞪口呆,惊呼连连。   夜屿落到人群外围。   他目光飞快掠过四周,形形色色的食客,三三两两聚在门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片混乱。   夜屿脚步不停,目光扫视了一遍又一遍,但都没有看到舒甜的身影。   夜屿眉头皱得更紧……她应该不会无故离开的。   忽然,夜屿看到了冬洪,冬洪也恰好抬头,一眼看见了他。   “大人!”冬洪驾着马车过来。   夜屿眼神一亮,张口便问:“你可见到舒甜了?”   冬洪一愣,摇摇头:“没有啊,董姑娘不是和大人在一起么?”   夜屿心中一沉。   江味楼门脸宽阔,整幢楼呈圆形,夜屿和冬洪沿着江味楼的外圈,逐步寻找。   “大人,董姑娘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冬洪也有些忧心。   他心中自责,方才将马车赶去江味楼后院之时,忍不住眯了一会儿,若他等在门口,一定能见到董姑娘出来。   夜屿面色有些难看。   临近年底,各路人马都进京了,附近说不定还有东厂的探子……若被人发现她是自己身边的人,说不定会对她不利。   外围有不少街边小贩,摊位前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母亲带孩子来买糖人,也有年轻的爱侣携手夜游,街上熙熙攘攘,沸沸扬扬。   但这热闹与夜屿无关。   他和冬洪分开行动,只一心寻找那个纤细的身影。   夜屿在心中描摹舒甜的样子,默默与街上行人比对,但影影绰绰的人群里,没有一个是她。   她的眼睛澄澈无比,笑起来时,弯如明月,嫣然无方。   她总是体贴入微地为他准备汤药、吃食。   为了照顾他的胃疾,她自学医理,将他能吃或不能吃的东西,认认真真记了一本,每次用膳时,都会温柔地提醒他。   她胆子很小,怕黑,又怕水。   跟着他下江南,两人在江南兵器厂的甬道里中了埋伏,她虽然被压在身下,却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还为他包扎伤势。   因为他的案子,被人关在黑漆漆的冰库里好几个时辰,差点冻死。   得知他中毒,她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耐心地安慰他身边的人,为他喂粥喂药。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把她弄丢了。   他不该靠近她的,更不该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夜屿心中郁郁沉沉。   她会不会被人带走?是不是靖王?   但夜屿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真的是靖王,靖王方才就不会当面与他冲突,惹他疑心……可不是靖王,又是谁呢?   夜屿入锦衣卫指挥司以来,杀人无数,树敌过多,一时间,他竟想不出到底谁会来寻仇。   夜屿无声苦笑,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街上红灯高悬,灿若星河,光怪陆离。   形形色色的人群,在夜幕下来来往往,各有各的去处。   寒风肆虐,忽然有人喊了一句:“落雪啦!”   幽暗的天幕下,飘起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悠然而落。   行人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夜屿站在人群中,茕茕孑立,身形清冷至极。   他从不怕冷,但此刻却觉得寒彻透骨。   心焦之下,五脏六腑,闷闷地疼——虽然毒已经解了大半,但对身体的损伤,仍然没有恢复。   他正要继续前行,背后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夜屿身形顿住,默然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亮无比的眸子,带着温柔的笑意,若两轮小小的月牙。   舒甜眉眼轻弯:“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她忽然出现在风雪里,长发如瀑,眉目乌灵,红唇欲滴,美得不似真人。   夜屿心头一震,伸出双臂,揽住她肩头:“你去哪里了?”   他声音不复往日的平静,居然有几分颤抖。   舒甜愣了愣,她极少见到夜屿有这样强烈的情绪。   舒甜喃喃:“我在酒楼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大人,就去江味楼门口等了。”她又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大人晚膳吃得不多,我见江味楼对面有卖糖炒栗子的,就去买了一些来……”   夜屿眸色加深,一目不错地看着她:“你可知道,如今的京城有多危险?你同我一起出来,又不见了,我还以为你被人抓走了,我……”   夜屿顿觉血气上涌,喉间腥甜,一口血渗出嘴角。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舒甜,捂上胸口,面色痛苦至极。   舒甜大惊失色,她下意识伸出手,想安抚他,夜屿却避开她的手,转过脸去。   夜屿退了两步,一手撑在墙上,面色苍白如纸。   “大人……你到底怎么了?是毒性未解,还是胃疾犯了?”   舒甜忍不住靠近他,掏出手帕,想要帮他擦净唇边的血迹。   夜屿冷声:“别碰我。”   舒甜一怔,咬唇不解。   夜屿闭了闭眼,沉声:“以后,你不必再照顾我,也不必为我司膳了。”   舒甜呆呆地看着他,低声问:“为什么?”   夜屿错开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夜屿要做的事,危险重重。   若成了,仇家多如过江之鲫;若败了……只会粉身碎骨。   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不能因为贪恋她的温暖,而把她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舒甜怔然看了他一瞬,忽然笑了。   “原来,这就是大人一直拒人千里的原因?”   他明明待她很好,却总是一脸冷漠。   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但遇到危险之时,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后。   她冻伤严重,上一刻他还紧紧抱住她,但片刻后又恢复了冷淡。   他总是若即若离,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如今,她明白了。   夜屿神色漠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想要离开。   舒甜凝视他的背影,道:“我只问大人一句……大人心中,可有舒甜?”   舒甜语气平缓,双眸渐湿,没有羞涩,没有忸怩,唯有敞开心扉的澄澈。   夜屿身上仿佛一道电流滚过,手指攥紧。   她在他心里埋了一颗种子,这种子逐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长成青翠的藤蔓。   然后一点一点爬上心头,将他沉寂的心,包裹其中,带来一线生机。   他既抗拒,又沉醉,渐渐地无法自拔……但他知道,自己背负太多,无法给她安稳的生活。   她应该笑容明媚,平平安安,热热闹闹地过一生。   而不是陪他在刀光剑影里穿行。   夜屿心潮起伏,涌动不止,只觉得胸口疼痛更甚。   他终于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没有动心,他不承认。   舒甜苦笑一声,轻轻道:“既然如此,大人为何偷偷派人,为我父亲治病?这几日大人中毒,府中的大夫,我都见过了……其中一位,便是钟大夫。”   夜屿面色一僵。   舒甜字字清晰,让人避无可避。   舒甜睫羽微垂,糖炒栗子还揣在手里,温温热热的。   “大人就像这糖炒栗子,外表坚硬,内心温暖,口是心非。”   夜屿身形顿住。他那样隐蔽的心思,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却被她毫不费力地揭开,然后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夜屿背对着舒甜,语气有些无情。   舒甜笑了笑:“我本来也不需要太多。”顿了顿,她继续道:“我知道,大人有许多秘密……你若不说,我不会问。你选择你想做的,我也选择我想做的,好不好?”   她喜欢为他下厨,只要能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天一天好起来,就很好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雪花无声,飘扬而下。   雪光落到她乌鸦鸦的发上,单薄的肩头,还有曳地的裙摆上。   好不好?   这三个字仿佛回荡在天地间,良久过去,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舒甜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冷得瑟瑟发抖。   就在她绝望之际,夜屿的声音忽然响起。   “董舒甜。”   舒甜微怔,下意识抬眸。   一股药香,猝不及防地袭来。   夜屿一把揽住舒甜腰肢,一手插进她漆黑的发。   他凝视她,眸色深沉:“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了。”   天寒地冻,大雪漫天飞舞。   舒甜睫毛轻颤,水光潋滟。   夜屿低头,吻上她的唇。   两人立于冰雪之中,心头炽热,气息交融。   长街灯火如星,天地一般雪白,乃人间绝色。 第117章 糖炒栗子   京城此夜,亮如白昼,满地雪光。   江味楼外,挂着一排红红的灯笼,看上去一片温暖。   冬洪沿着江味楼寻了一圈,都没有见到舒甜踪影。   夜色渐深,行人越来越少,冬洪心中有些焦急,便沿着长街,向更远的地方搜索。   地上落了薄薄一层积雪,冬洪步履匆匆,踏出一片脚印。   忽然,他见到白茫茫的雪地中,两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   冬洪眯眼一看,视线渐渐清晰,他顿时喜出望外:“大人!董姑娘!”   冬洪正要迎上前去,却忽然愣住了。   夜屿与舒甜并肩而行。   他步子放得很慢,微微侧头看她,嘴角带着笑意。   舒甜怀中抱着一个油纸包,她低着头,小心翼翼避开积雪,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   人烟寂寥,天地雪白。   整条街上,只剩下这一红一青,两个身影,一对璧人。   冬洪等他们走得近了些,才堪堪走了过去。   “大人,董姑娘。”冬洪憨厚一笑。   舒甜抬起头,看到冬洪鼻尖都冻红了,顿觉抱歉:“冬洪大哥辛苦了,吃几颗糖炒栗子,暖暖身子罢。”   说罢,她从油纸包里掏出一把糖炒栗子,递给冬洪。   冬洪一愣,受宠若惊地接过,连声道谢。   夜屿低声道:“回去罢。”   舒甜笑着点头。   马车离得并不远。   夜屿走到马车前,停住了脚步,回头,伸出手。   舒甜一怔,凝神看他。   夜屿微微勾唇,面上带着一丝暖意。   舒甜唇上的热量还未褪去,面颊又烫了起来。   她红唇微抿,伸出手,递到他手心里。   夜屿牵着舒甜上了马车。   冬洪站在一旁看着,惊得差点儿把栗子都捏碎了。   -   距离新年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   各方人马汇聚京城,多股势力暗自涌动,气氛愈加紧张。   锦衣卫指挥司也到了最忙的时候。   晨会上,吴佥事谈起梁王一事,仍然有些担忧。   “大人,梁王虽然身死,但他在北疆的势力盘根错节,要肃清彻底,只怕不容易。”   尹忠玉也皱着眉头,道:“江南兵器厂的事,我们也一直在查,但是他们输送到北疆的兵器,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至今也不知道,到底运了些什么兵器过去。”   夜屿看了他一眼:“黄达怎么说?”   尹忠玉摇了摇头,道:“黄达知道的不多,能说的都已经告诉我们了。”   夜屿眸光微顿,沉思起来。   北戎兵强马壮,擅长骑射,但在重武器的制造上,却有明显的短板。   多年以来,北戎每每南下攻打大云,都是败于云朝的重武器上。   火炮一开,骑兵前攻受阻,在加上云朝军队的长枪阵十分厉害,往往能把城池守得固若金汤。   梁王与北戎的勾结和兵器相关,但具体做了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夜屿上次见到宋亦清之时,也问过这事,但梁王藏得极其隐蔽,她也不清楚个中细节。   众人有些不安。   晨会之后,夜屿便换了一身衣裳,径直出了锦衣卫指挥司。   他特意让冬洪换了一辆不常用的马车出行。   冬洪见到夜屿,连忙为他撩起门帘。   夜屿上车坐定,低声道:“走小路。”   冬洪会意,一抽马鞭,马车起行,四蹄翻飞。   半个时辰之后。   马车缓缓行驶到城东的一条巷子口,冬洪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这巷子十分狭窄,马车只能停在巷子口,进不去了。   夜屿下了马车。   抬眸,看了一眼这条望不见头的巷子。   他疑惑了片刻,道:“你在这里等我。”   冬洪点头应是。   夜屿抬步走入巷子里。   巷子两边,有各色各样的小吃,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此时却没什么食客,不少摊主正坐在一起叙话,还有的更是架起一张桌子,玩起了叶子牌,市井之气十分浓厚。   夜屿往里走,最终,停在一个小摊门前。   摊前挂着不少腊味、烧鸭、烧鸡等。   一位微胖的大叔,穿着庖厨衣衫,手持一把油光锃亮的菜刀,咧嘴笑道:“公子,想买些什么?”   这里荤腥的味道过重,夜屿有些不适应。   他低声道:“老板……可有米饭?”   这摊位太小,摆上几块肉都嫌挤得慌。   大叔一愣,爽快一笑:“公子是一人食?”   “两人。”   大叔笑了笑,将菜刀扔在砧板上,让夜屿跟他走。   大叔带着夜屿穿过巷子,将他带到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前,道:“公子里边请,主人已经到了。”   夜屿微微颔首。   这是一个小型的四合院,简约古朴,十分宜人。   “小夜屿又迟到了。”   夜屿回过头来,只见宁王一袭便服,挂着淡笑,站在厅堂门口。   夜屿拱手:“王爷。”   宁王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了……没人跟踪你罢?”   夜屿淡声:“都甩掉了。”   宁王颔首,他笑了笑,道:“这院子是本王新买的,你觉得如何?”   夜屿淡声:“味道重了些。”   宁王凤眸一挑:“什么味道?”   夜屿眼角抽了抽。   烧鸭、烧鸡、腊味、豆腐干、炒面、桂花糕……所有的味道汇聚在一起,难以形容。   宁王见夜屿不说话,便自问自答:“这便是人间烟火,你这个冰块人,不懂。”   夜屿:“……”   宁王迈步走下石阶。   侍女端着托盘上来,将茶水放到庭院中的石桌上。   宁王便让夜屿一同落座。   宁王抬眸,看了夜屿一眼:“你的身子如何了?”   “毒已解,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宁王长眉微动,道:“让你吃饭不肯吃,喝毒药那么积极。”他自顾自地端起茶杯,问:“老白来了?”   夜屿微微颔首:“是冥光来的。”   “冥光那小子,多年不见,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宁王笑了笑,道:“本王记得他是个馋鬼。”   夜屿轻抿一口茶水,淡淡出声:“这一点没变。”   宁王凤眸微动,爽朗地笑了起来。   顿了顿,宁王的面色正经了几分。   “小夜屿,梁王的事,后续你打算怎么办?”   夜屿思索片刻,道:“梁王在京城和北疆的势力都不容小觑,他身死的消息现在还没有传回北疆,若是那边的人知道,只怕又会引起一阵骚乱,我们可借机一并铲除。”   宁王点头,表示赞同。   夜屿又道:“不过江南兵器运往北疆一事,还未有眉目,王爷这边可有消息?”   宁王沉声道:“本王已让江南巡抚黄墨轩继续追查了,暂时还没有消息,此事确实让人担忧。”   近些年,北戎一直对大云虎视眈眈,若是大云内部生了动乱,只怕他们会伺机而动,大举南下。   夜屿问道:“徐一彪落马,北疆驻守一事,王爷会怎么安排?”   宁王面色暗了几分:“徐一彪成了阶下囚,本王却发现如今的军中将领,都十分年轻,没有太多实战经验,资历略深的,早已被皇帝养废了,例如宋将军……本王盘了一轮,竟无人可用。自从那十万精锐折损之后,大云的战力便被大大削减,一直没有恢复元气,这些年抵御北戎,也是勉力为之……叶大将军在时,为我大云带出了不少精兵强将,只可惜……”   大云最强的战力,几乎在玉谷城一役中,毁灭殆尽。   宁王每每想起此事,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宁王说完,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夜屿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宁王勉强一笑:“罢了,都过去了,你也莫想这些了。”   夜屿低声:“王爷,我前几日,见到清姐了。”   宁王愣了愣:“你说的是……宋亦清?”   “嗯。”   宁王有些意外,问:“你在哪里见到她的?她不是早就与将军府一刀两断了吗?”   “她乔装改扮,一直以谋士的身份待在梁王身边……她怂恿梁王造反,又帮他策划了反诗一事……这次梁王能这么快伏诛,她功不可没。”   宁王淡淡笑起来:“可见,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女人。”   他记忆中那个那个活泼少女的样子,渐渐清晰。   夜屿淡笑一下。   宁王若有所思:“那丫头是个有骨气的……她这辈子,真是可惜了。”   但可惜的,何止一个人呢?   两人又聊了聊接下来的计划,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   宁王笑着看向夜屿,问:“听说,你如今能用些膳食了?”   夜屿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他只吃过她备的菜。   宁王一听,笑意更盛,笑道:“太好了,你陪本王用膳罢!”   夜屿面色微顿,他脱口而出:“多谢王爷……我还有事,回指挥司用膳便好。”   宁王瞥了他一眼,道:“你那饭堂有什么好吃的?这么多年了,你从来都没有好好陪本王吃过一顿饭。”   夜屿笑了笑:“下次,我请王爷。”   -   天色渐暗。   锦衣卫指挥司的衙门内,灯火融融。   尹忠玉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身旁的吴鸣,道:“你还不回去陪嫂夫人?”   吴鸣笑了笑,道:“休息了几日,落下了不少公务,我得快些补上。”   “大人都说准你假了,不会与你计较的。”   吴鸣一板一眼道:“大人宽宏,我更不能懈怠了。”   尹忠玉笑起来:“得了!就你最拼命。”顿了顿,他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道:“有点饿了,不如我们吃完宵夜再回来干活吧!”   吴鸣本来没什么感觉,被尹忠玉这么一说,便也觉得饥肠辘辘。   尹忠玉喃喃:“也不知道今夜饭堂吃什么?”   范通通的头还埋在公文里,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炸酱面。”   尹忠玉眼角微抽:“这么远你都能闻到!?”   范通通笑了笑:“我下午碰见董姑娘了,她说今日的肉特别好,让我今夜去吃呢……”   吴鸣放下公文,淡淡笑起来:“你确定董姑娘邀请的是你?”   范通通不服:“董姑娘亲口和我说的,这还有假?董姑娘对我可好了……”   他一脸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得意。   尹忠玉撇撇嘴,道:“少给自己贴金了,董姑娘那是客气,她对谁都这么说……”   范通通听了,顿时有些不服,道:“你瞎说!董姑娘今日邀请你了吗?”   尹忠玉翻了个白眼:“我又没有遇见她。如果见到,她也一定会邀请我的。”   范通通嘿嘿一笑:“那不就得了,说明你和董姑娘没有缘分……我就不一样了,出个门都能遇上……”   尹忠玉还待再辩,却忽然面色顿住。   吴鸣也连忙转过头去,继续拿起公文来。   范通通有些奇怪,他回头一看——指挥使大人冷冰冰的脸,近在咫尺。 第118章 炸酱面   锦衣卫指挥司的小饭堂里,炭盆烧得很旺,暖融融的。   舒甜正站在备餐桌前,准备今晚的宵夜。   天气越冷,人便对肉和主食的需求越旺盛,只有吃饱了,才能更好地抵抗严寒。   舒甜拿出一个干净的瓷白大碗,开始调制酱料。   咸香的酱油,一点一点注入碗中,画出一片浓郁的黑。   耗油粘稠,逐渐堆高,落到碗中,与酱油相互交融。   黄豆酱和甜面酱,是炸酱面中的最佳搭档,必不可少。   舒甜又加了些砂糖,用于提鲜。   所有的调料混合到一起,舒甜拿起勺子,小心地搅拌起来。   一碗酱料,来历不同,味道不同,通过融合之后,成为了一种全新的酱料,能带来全新的口感。   舒甜将酱料放到一边备用。   舒甜拿起提前备好的肉,放到砧板山,洗净的猪肉,呈现健康的肉红色,上面还挂着些许水珠,看起来十分新鲜。   舒甜刀锋一侧,仔仔细细地将皮剔了下来,留下红润的猪肉部分。   舒甜手法熟练地将猪肉切成比铜板略大的肉丁,放到一旁,用碗盛了起来。   铁锅烧热,油温逐渐上升,发出若有似无的香味。   舒甜看准时机,将肉丁倒进锅里,迅速翻炒。   锅中的油,一接触到肉丁,便发出了“滋滋”的欢呼声,软绵绵的肉丁,逐渐变得硬挺、泛白。   舒甜加入一点黄酒,只听见锅中“嘶”了一声,一股酒香腾然而起,又消失不见。   这一步可以很好地祛除肉腥和涩味。   舒甜继续翻炒肉丁,肉丁在锅铲的带动下,在锅里滚了一圈又一圈,逐渐熟了。   舒甜便加入姜蒜调味,又把之前调好的酱料,一起倒入锅中。   香浓的酱汁,一旦进入锅里,就变得十分强势,很快便掩盖了肉丁原本的颜色。   舒甜用锅铲灵活翻炒,香味阵阵发出,满锅鲜香。   待肉丁和酱料炒制成熟后,舒甜舀起一碗水,顺着锅边,淋了下去。   她要一点一点,将肉香和酱香熬出来。   舒甜将火势调得小了些,然后,不断用锅铲搅拌锅中的炸酱。   炸酱呈现出非常喜人的酱色,咕咚咕咚冒着泡泡,越熬越香。   “哇,好香啊!”   尹忠玉人还没进来,声音便先传到了。   舒甜一愣,抬眸看去,首先看见的不是尹忠玉,而是另一张略微苍白的俊容。   他长眉入鬓,五官如刻,站姿挺拔,目光淡淡投过来,带着些许笑意。   舒甜冲他一笑:“大人……”   夜屿没说话,只定定盯着她。   四目相对,好像和往日……有些不一样。   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舒甜面上微热,收回目光,继续捣鼓面前的炸酱。   “董姑娘,今夜真的吃炸酱面吗?”尹忠玉一脸期待地问。   舒甜轻声道:“不错,这炸酱是现做的,还要等一会儿,各位大人先坐罢。”   尹忠玉点了点头,连忙找了张最近的桌子,坐了下来。   吴鸣拎起茶壶,为夜屿倒茶:“大人,请用茶。”   夜屿微微颔首,他端起茶杯,目光微动,看了她一眼。   她站在备餐桌前,聚精会神地搅拌锅中的炸酱,那炸酱香气四溢,惹人垂涎欲滴。   吴鸣站起身来,走到备餐桌面前看了看,道:“难怪这么香,这肉酱一看,便滋味香浓,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舒甜看了吴鸣一眼,笑着问:“吴大人还没有回去么?”   吴鸣笑了下:“回去早了,夫人还要埋怨我懈怠,我还是多忙一会儿罢。”   舒甜莞尔。   她见只来了三人,随口问道:“范大人他们呢?”   她不问还好,一问尹忠玉便来了精神。   “吴佥事和付贵今日都不在,范通通还在忙,来不了了。”尹忠玉说着话,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舒甜愣了愣:“这么晚还在忙吗?”   尹忠玉笑嘻嘻:“那几百根梅花桩又坏了,他要一一将梅花桩打实了才行,根据我的经验,没有一个时辰,是忙不完的,哈哈哈哈……”   舒甜眨了眨眼,道:“那是有些辛苦……”   舒甜不禁心中泛起了嘀咕,梅花桩坏了,居然也要千户大人亲自去修吗?   吴鸣轻咳一声,道:“所以,董姑娘不必准备范通通的宵夜了。”   舒甜点了点头。   锅中的炸酱已经熬好了,锅铲轻轻一划,酱汁中间,出现一道温润的痕迹,稍纵即逝。   舒甜将炸酱倒出来,炸酱像一个小小的瀑布,逐渐汇聚到碗中,浓郁地堆叠到一起,然后又逐渐扩散,香气袅袅。   吴鸣忍不住喉间轻咽。   舒甜做炸酱的同时,用另外一口锅烧好了热水。   水面开始沸腾,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涌了出来。   舒甜动作从容,将备好的手擀面放入沸水之中,原本缩在一起的面条,到沸水之中,得以舒展。   面条在水中游弋、浮沉,变得更加嫩白。   待面条煮好后,舒甜用筷子将面条捞出,分别放在三个大碗中。   若是夏日做炸酱面,还需要多一个“过凉”的步骤,意思是将煮好的面条,在凉开水中走一道,让面条变得更加爽滑、劲道。   但如今是冬日,还是温热的面条,对肠胃更好。   舒甜拿起一个圆勺,舀起一勺炸酱,“噗”地一声,盖在面条上。   肉酱安然躺在面条之上,然后又顺着面条,慢慢向下渗透。   舒甜拿出一条青瓜,放在砧板上,迅速切成了青瓜丝。   丝丝均匀,翠绿欲滴。   舒甜将黄瓜丝分成三份,放到面碗里——炸酱面就大功告成了。   其实炸酱面没有标准的做法,有的厨子做炸酱面时,还会放些胡萝卜丝、豆芽等,但因为夜屿胃腹不好,舒甜不想他吃得太过杂乱,便只放了炸酱和青瓜丝。   舒甜将三碗杂酱面,一一端到桌上。   白白嫩嫩的面条上,盖着一大勺香喷喷的炸酱,青瓜丝仿佛春日生机,可解荤腥油腻。   舒甜清浅一笑:“拌匀了再吃呀。”   尹忠玉一听,连忙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戳进面碗里,开始搅拌。   炸酱很快被他搅散开来,逐渐浸染到更多面条上。   尹忠玉对吃食很是讲究,愣是让每一根面条都沾上了酱料后,才开始吃面。   与他大刀阔斧的拌面动作比起来,夜屿就优雅多了。   他也一丝不苟地将炸酱拌匀了,然后,挑起几根面条,轻轻吹了吹。   缓缓送入口中。   面条触到舌尖后,第一感觉,便是咸中带鲜,浓郁的酱汁裹着滑韧的面条,一下便席卷了寡淡无味的口腔。   面条煮得软硬适中,还带着些许劲道,非常宜人。   夜屿又夹起一点炸酱,启唇接住。   炸酱和肉丁,早已融为一体,细细咀嚼之下,才能分辨出来。   哪怕是一小块肉丁,都能带来满口荤香。   夜屿咽下面条,又夹起一束青瓜丝,青瓜水嫩中带着微脆,爽口清新,很好地抵消了荤腥带来的油腻。   空空如也的胃腹中,好似得到些许安慰,没那么虚弱了。   夜屿侧头,看了舒甜一眼。   舒甜站在备餐区后,也恰好在看他,遇上夜屿的眼神,舒甜抿唇一笑。   “好吃。”   夜屿突然出声,语气清清冷冷的。   尹忠玉和吴鸣本来在吃面,听到他这两个字,吃面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吴鸣挑了挑眉,大人这话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董姑娘听的?   尹忠玉心道:大人居然会主动赞叹美食了!?大人迟早会走上美食饕餮这条路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两人面面相觑。   舒甜却会心一笑。   尹忠玉吃得很快,滋遛滋遛几下,碗中的面就见底了。   对于他来说,不同的食物,自然要用不同的节奏吃下去。   面条、米粉就该大口吸嗦,汤羹一类的食物,就该慢慢细品,荤菜要伴着汤汁大口咀嚼,素菜……罢了,他不吃素菜。   尹忠玉放下面碗,只觉得还不太过瘾。   他大手一挥,道:“董姑娘,还有炸酱面吗?我还要一碗!”   舒甜微愣,笑起来:“今日有些晚了,面条已经煮完,若大人愿意等,我再去擀一些来,可好?”   在吃食一事上,尹忠玉有什么不能等的?   他正要点头,却忽然听得夜屿一声轻咳。   夜屿面无表情:“梅花桩实在太多,范通通一个人恐怕要忙到很晚,你既然吃完了,就去帮帮他罢。”   他语气淡淡,慢条斯理地吃着面,看都没看尹忠玉一眼。   尹忠玉顿觉晴天霹雳,表情差点裂开了。   尹忠玉哭丧着脸:“大人……我突然觉得饱了!刚吃饱不能干体力活的,对胃腹不好。”   “校场路远,你走过去,时间就差不多了。”夜屿夹起一束面条,优雅地送入口中,眼角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吴鸣同情地看了尹忠玉一眼,道:“你……快去快回罢。”   尹忠玉认命般的出了小饭堂。   吴鸣也吃完了面,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嘴。   “大人慢吃,属下还有公务在身,先回衙门了。”   夜屿抬眸,看他一眼,道:“好,忙完早些回去。”   吴鸣露出笑容:“多谢大人。”   他又回过头,向舒甜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舒甜见尹忠玉和吴鸣都吃完了,便起身过来收拾。   夜屿仍然坐在桌前吃面。   舒甜垂眸一看,一碗炸酱面,已经吃下去一半了,他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大人今日吃了几顿饭?”舒甜忽然开口问道。   夜屿动作微滞,没有说话。   舒甜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侧头看他:“第一顿?”   夜屿咽下口中的炸酱面,轻轻应了一声。   他放下筷子,已经吃饱了。   舒甜蛾眉微拢,挑眼看他:“大人,胃腹不好,需要少食多餐,不能饥一顿,饱一顿的。”   夜屿抬眸看了舒甜一眼,她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底清澈又明亮。   夜屿淡声:“今早和晌午太忙,没来得及用膳。”   他说的是实话,今日一早便开始议事,一直到了上午才忙完,后来又乘了马车去找宁王,等从宁王处回来后,就已经天黑了。   “我知道,大人胃腹不舒服,在饮食上需要循序渐进,我们慢慢调理好不好?先从每日三餐开始。”   舒甜笑吟吟地看着他,嘴角微翘。   夜屿长眉微蹙:“三顿?”   他之前去锦衣卫分部的那段时间,倒是吃过两顿,但也有些撑了。   舒甜看穿他的心思,她轻声:“大人不必都吃很多,只需要慢慢养成习惯即可……你若是在锦衣卫指挥司,就来饭堂找我。若你要外出办公,就提早告诉我,我为你备好食篮,好不好?”   舒甜语气柔和,说话像羽毛一般,软软撩在人心头。   夜屿虽然还有些抗拒吃太多食物,但却拒绝不了她。   “好。”夜屿低声应下。   舒甜笑笑,准备帮他收碗,夜屿却忽然出声:“你从江南带回来的礼物,是不是还没给添儿?”   舒甜一愣,有些意外地点了点头。   舒甜回想了一下,前几次去都督府,要么是去治疗冻伤,要么是去照顾夜屿……确实每一次都没来得及,将那个江南带回来的瓷娃娃送给添儿。   夜屿不说,她都快忘了。   舒甜笑道:“是应该带给添儿了,都快一个月了。”   夜屿面色淡淡:“等休沐了,去看看添儿罢……她,想见你。”   舒甜看着夜屿,眨了眨眼:“好啊。”   夜屿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夜屿吃完宵夜,便先回衙门了。   舒甜开始收拾饭堂。   今晚吃宵夜的人不算多,饭堂很快便收拾妥当了,舒甜清点了一遍食材,确认无误后,便出了饭堂。   外面寒风瑟瑟,她下意识拢紧衣襟,顶着寒风穿过长廊,准备回厢房休息。   走到一般,却忽然看到一个清俊的身影,独立在长廊上。   舒甜一愣:“大人怎么在这儿?”   舒甜看到夜屿有些讶异,她以为他早就回都督府了。   夜屿静静转过脸来,凝视舒甜一瞬,她眉眼如月,透彻明亮。   “赏月。”   舒甜好奇地看了一眼天上,前两日才下过雪,乌云漫天,哪里来的月亮。   舒甜笑起来,轻声道:“大人好雅兴,请继续。”   说罢,越过他,准备离开。   手臂忽然被人拉住,微微一用力,就将她拉了回来。   四目相对,只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   夜屿握住她手腕,眸色沉沉地看着她。   舒甜狡黠一笑,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拦住她。   “既然在等我,为什么不直说?”   夜屿面色微顿,他不过是想看到她。   舒甜知道他一向沉默寡言,轻声问道:“大人有话想对我说?”   夜屿忽然道:“明日休沐。”   舒甜一怔,随即想起他今晚说的话——“等休沐了,去看看添儿罢……”   舒甜明白过来。   他不是来找她说话的,而是来接她的……在他眼里,现在休沐已经开始了。   舒甜哭笑不得。   夜屿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向前走,低声问:“明日下午,想不想去难民村?”   舒甜微怔,确实很久没有去难民村看过孩子们了。   舒甜笑着点头:“好啊。”   顿了顿,她又想起一件事,温声道:“上次去都督府,添儿跟我说,她很少能出去玩,也没有什么朋友……我们明天带她一起去好不好?”   夜屿勾唇:“你做主便是。”   只要她跟他回去,能多陪他一日便好。   -   马车缓缓在都督府门前停下。   樊叔如往常一般,笑眯眯地迎上来:“大人回来了,今日用膳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夜屿身后,还跟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樊叔呆了呆,顿时笑出声来:“董姑娘来了!?”   他若没什么反应还好,他这一激动,倒让舒甜闹了个大红脸。   夜屿嘴角弯了弯。   夜屿和舒甜入了都督府,穿过中庭,向内院走去。   冬洪和樊叔跟在身后,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容都沾了些喜气。   “哟,小娘子来啦?”冥光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个纵身,便越到了两人面前。   夜屿长眉微挑,看了他一眼。   冥光眼角微抽,改口道:“董姑娘好。”   舒甜笑了笑:“冥光公子。”   冥光见到舒甜,面露兴奋:“你是来给我们做宵夜的么?”   舒甜还未回答,夜屿便凉凉道:“听说你一日要吃五顿,还不够么?”   冥光浓眉一皱,俊秀的脸都有些变形了。   冥光:“我说指挥使大人,你知不知道你府上的饭菜,到底有多难吃?”   夜屿:“不知道。”   樊叔作证道:“大人……确实没怎么吃过府上的饭食……”   冥光:“……”   他叹了口气,道:“总之,你能不能换个好点的厨子?你就不怕你府上那个丫头吃不饱、长不高吗?”   夜屿面色淡淡:“添儿已经比同龄孩子高了。”   冥光:“……”   冥光转而看向舒甜:“你能不能管管他?有他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夜屿唇角勾了勾,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我马上要去北疆,需劳烦你帮我配些药材。”   冥光面色微变:“你不是年后去吗?”   夜屿看了冥光一眼,道:“事急从权,恐怕等不到年后了。”   冥光收起笑意,语气肃然了几分:“夜屿,你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如今是什么情况吗?”   夜屿凝视他:“我知道。”   之前白神医配的药剂,效用每况愈下,已经不能很好抑制他的胃疾。   胃疾发作严重之时,简直是撕心裂肺,生不如死。   所以他才请冥光,重新调配药剂。   “我需得早些查清北疆的情况,拖到年后,只怕夜长梦多。”   “我不会帮你的。”冥光干脆利落答道。   夜屿怔住。   冥光难得地正经了一回,道:“夜屿,你余毒虽然已经清了,但这毒之前渗入五脏六腑,没个十天半个月,不可能完全恢复。”顿了顿,他又道:“而且,你的胃疾现在也是很关键的时刻,需得按时用膳、吃药,不可过度疲累……若真的透支过度……”   冥光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他不想说出那个讨厌的结果。   舒甜秀眉微蹙,侧头看向夜屿。   夜屿迎上冥光的眼神,道:“冥光,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   梁王勾结北戎一事,很可能成为云朝的心腹大患。   冥光双手抱胸,道:“我不过是个医者,没有你那么多家国情怀,我只对我的病人负责。其他的事,我不关心。”   夜屿面色顿住。   舒甜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冥光公子,如果按时吃药、用膳,注意休息,大人的胃疾就能好么?”   冥光轻哼一声:“好不了……因为他做不到。”   舒甜唇角微抿,她伸手,主动握住夜屿冰冷的手指。   “我会帮他做到的。” 第119章 炒粉   月色迷茫。   夜屿指尖一暖,垂眸看向舒甜。   她目光沉静,看冥光的神情有一丝倔强。   冥光微愣,看了舒甜一眼,目光落到他们交握的手上。   舒甜面色微红,但一直没有松开夜屿的手,夜屿便任由她拉着,嘴角轻扬。   冥光忽然笑了起来,朗声道:“那你可要日日看着他了,否则,我才懒得花那么大功夫。”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夜屿一眼,便大步离开了。   冥光走后,舒甜抬眸,对上夜屿的目光。   舒甜轻声问:“大人何时去北疆?”   “后天一早出发。”   “何时回来?”   “年前。”   舒甜凝视他,道:“大人带我去罢?我可以帮大人准备膳食、熬药……”   “不可。”   夜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舒甜怔住,樊叔站在夜屿身后,也开口劝道:“大人,董姑娘在您身边,好歹可以照顾您一二……”   “此去北疆,危险重重。”   上次带她去江南,已经很冒险了。   夜屿深深看了舒甜一眼,语气不容置疑:“你在京城等我便是,放心。”   舒甜心中浮起一丝担忧。   但她知道此时再辩也无用,便只得乖乖应是。   -   冥光回到卧房,连灯也没点,便直接往床上一趟。   他收敛敛笑意,闭上眼。   冥光心中,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轻松。   他自从来了京城,接触到夜屿的病情之后,便一直忧心忡忡。   止疼药失效的时间,比他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夜屿来到灵石岛的场景。   那时的夜屿,瘦得有些脱相,奄奄一息地趴在莫远山背上,没有一丝意识。   莫远山满眼通红,衣衫褴褛,浑身是伤,他“噗通”一声跪在了白神医面前。   “求神医救救我家公子罢!”莫远山生得高大威猛,但那时却泪流满面,浑身不住地颤抖。   白神医提前接到了宁王的消息,但见到夜屿之时,仍然有些吃惊。   白神医把了把夜屿的脉搏,又探查一番他的呼吸,沉声道:“以这孩子的身体情况,能坚持到现在,可见心性绝非常人可比,老夫可以一试。”   接下来的几个月,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冥光的预期。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承受了极限的痛苦。   他身为白神医的徒弟,也帮着一起照料夜屿,很多次,他都以为夜屿醒不过来了,但夜屿最后还是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冥光心中明白,夜屿能醒过来,是心里那股仇恨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两人在灵石岛度过了几年时光,他们是医者和病患,也是朋友、兄弟。   身为医者,他再清楚不过夜屿如今的情形了,不能允许夜屿任意妄为。   但身为知己,他知道,夜屿这一生,有他必须完成的使命和抱负,那些对夜屿来说,是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事。   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夜屿,走上一条不归路。   窗外寒风肆虐,拍打着窗户,震震响动。   冥光竟一夜无眠。   快到天亮时,冥光盯着硕大的黑眼圈,坐起身来。   他疲惫得很,但又睡不着,心里将夜屿骂了八百遍。   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桌前,想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却鼻尖微动。   他吸了吸鼻子……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从窗外飘来。   难道他一夜没睡,都有幻觉了?   他自顾自地饮下一杯茶。   口腔清灵一瞬过后,那香味更浓了。   冥光:“……”   他有些疑惑,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门口的长廊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背对着门,青丝如瀑,用一根浅绿色的丝绦挽着,身姿优美,雅致端然。   “小娘子?”   舒甜转过脸来,一见冥光出了门,顿时眉眼一弯:“冥光公子起了?”   冥光笑了笑:“别老叫我公子了,怪别扭的,叫我冥光罢。”   舒甜点点头,笑着问:“冥光……你才起床,还未用膳罢?”   冥光下意识:“没……”   他目光落到舒甜手中的食篮上,香味原来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冥光挑了挑眉:“小娘子,你这是?”   “昨日你不是说,都督府的饭不好吃吗?我今日起得早,便做了一些早膳,特意给你送些过来。”   说罢,她揭开食篮的盖子,鸡蛋炒粉的香味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冥光一愣,肚子咕咕两声,他连忙咳嗽一声,努力掩饰。   舒甜莞尔,她将食篮递给冥光:“喏,你尝尝?”   冥光看了她一眼,没动。   冥光有些警惕:“无功不受禄。”   他总觉得这小娘子看着柔柔弱弱,但并不是那种可以任他忽悠的姑娘,她贸然前来,一定是有所图谋。   舒甜笑得人畜无害:“我做了很多呢,人人都有份,你别多想。”   冥光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舒甜将食篮放在桌上,顺手揭开盖子,冥光伸长了脖子一看——嗬!好大一盘鸡蛋炒粉啊!   冥光面上一喜,连忙坐了下来。   舒甜将筷子递给他,笑眯眯的。   冥光也报以一笑,然后拿起筷子,戳进米粉里。   炒粉冒着热乎乎的油香,根根交织,盘旋在盘子中间,被他用筷子一挑,上面的翠绿的葱花,便滚落了下来。   冥光顾不得搅拌葱花了,便直接将一束炒粉,送入口中。   鸡蛋与米粉错落地裹在一起,看上去油滋滋、金灿灿的,很提人的胃口。   被鸡蛋炒过的米粉,口感软糯,密实,还带着些许弹润。   冥光滋溜滋溜地吃着炒粉,米面的香味和鸡蛋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让一夜没睡好的他,顿时精神了不少。   冥光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十分满意。   舒甜坐在一旁,以手撑肘,看着他吃。   待他吃了一半,食欲到达顶点之时,舒甜忽然开口:“好吃么?”   冥光口里含糊不清:“好吃……好吃……”   舒甜勾起唇角:“吃了我的食物,就要回答我的问题。”   冥光一愣,半截米粉卡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顿时呛得咳嗽起来。   舒甜连忙为他倒了一杯水,笑道:“别紧张,我不过想问你一件事。”   冥光满脸通红,接下水饮过,差点气得翻白眼。   他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叹气道:“最难消受美人恩!”   舒甜不以为意,她淡笑一下,低声道:“冥光,这件事很重要,希望你能告诉我实情……”   冥光不由得正经了几分。   舒甜凝视冥光,一字一句问:“大人的胃疾,到底是怎么得的?”   冥光一怔,他并不意外舒甜来问这件事,只是没想到,她还大张旗鼓地为他准备了一份吃食。   冥光迟疑了片刻,道:“这胃疾的来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夜屿的私事,你若想知道,应该去问他。”   舒甜眸光微顿,点头:“好……那如何治愈?”   冥光面色一凛,眼神暗了几分:“我也不知道。”   舒甜微惊。   冥光低声道:“夜屿这胃疾有许多年了,抛开心里头的毛病不谈……他的胃腹受过严重的损害,后来为了修习奇功,一直没好好调理,这么多年来,只能用强药压制胃疾疼痛。”   舒甜指尖微凝,继续看着冥光。   冥光叹了口气,道:“小娘子,既然夜屿愿意对你敞开心扉,那我也不瞒你,他的胃疾如今情况不太好,需得调理肠胃,日日吃药。若停了药剂,只怕要疼得死去活来,他仇家又那么多……万一……”   冥光说着,满脸无奈。   舒甜抿唇一瞬,低声:“我知道了。”   舒甜赫然起身,垂眸看向冥光,浅浅一笑:“冥光,请你帮忙将药备好,我会想办法让大人每日按时吃药。”   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冥光怔了怔,点头。   舒甜转身离开。   冥光忽然想起一事,扬声:“对了,你们今儿要去哪里玩?带上我嘛!”   -   冬洪今日换了一辆更大的华盖马车。   马蹄声声,哒哒向前行进,一路穿过闹市,向城郊驶去。   马车之中,有些局促。   添儿手里抱了个瓷娃娃,一会儿自言自语和它说话,一会儿又将它的脸,对着自己耳边,玩得不亦乐乎。   舒甜坐在添儿身边,摸了摸添儿的小脑袋:“喜欢吗?”   添儿笑弯了眼,重重地点头:“喜欢!”   其实她的玩偶不少,但从没见过舒甜带回来江南瓷娃娃。   娃娃胖乎乎的,穿着浅绿色的衣裳,看起来憨态可掬。   冥光坐在她们对面,笑起来:“小丫头,你在和娃娃说什么?”   添儿看了冥光一眼,没好气道:“不告诉你,臭叔叔!”   冥光不以为然地笑笑:“小丫头还在生气啊?”   舒甜愣了下,问:“冥光,你怎么惹到添儿了?”   添儿小脸气鼓鼓的,她大声道:“臭叔叔昨日偷吃我的蜜饯,把一大罐都吃完了!”   舒甜哭笑不得。   夜屿瞥了冥光一眼,冥光挑了挑眉,道:“这不能怪我,你府上的饭实在太难吃了……不吃点儿零嘴,怎么活?我又不像你,过得和神仙似的,饭都可以不吃……”   “那你也不能偷偷吃完了!都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添儿见冥光一脸无所谓,更生气了。   冥光昨日已经被添儿念叨了一日,有些头疼:“好好好,等会如果有蜜饯,我去给你买行了吧?”   添儿撅起小嘴:“这还差不多。”   冥光:“……”   添儿继续抱着她的瓷娃娃。   “娃娃乖,姐姐一会儿就给你喂蜜饯吃噢!”添儿一本正经地哄着娃娃,认真得很。   她盯着瓷娃娃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舒甜姐姐,这个瓷娃娃好像你啊!”   说罢,她便将瓷娃娃拿到舒甜面颊边上,比对起来。   瓷娃娃皮肤白皙,眉眼弯弯,带着明显的笑意,脸蛋儿比舒甜圆了不少,但情态却有些相似。   更巧的是,瓷娃娃也穿着浅绿色的衣服——这也是舒甜经常穿的颜色。   冥光一愣,也跟着笑起来:“果真有几分相似,巧了。”   夜屿淡笑一下,他第一次拿到这个瓷娃娃时,就已经发现了。   添儿将瓷娃娃一把塞到舒甜手中:“娃娃,这就是你的娘亲了……”   舒甜忍俊不禁,配合添儿道:“好,娃娃如果不听话,总是挑食的话,我这个娘亲,可要好好管教它啦!”   添儿一听,顿时有些心虚,她自己便很挑食,求助似的看向夜屿。   夜屿垂眸,看向舒甜手中的瓷娃娃,瓷娃娃乖乖躺在她手心里,笑得娇憨。   夜屿悠悠道:“孩子还小,慢慢教便是,挑食也没关系,养得起。” 第120章 喜欢   马车内,光线流动,温暖如春。   舒甜微愣,抬眸对上夜屿的目光,他眉眼带笑,笑里还藏了一丝狡黠。   舒甜明白过来,面色一红,将瓷娃娃还给添儿。   “添儿乖,自己玩罢。”   添儿眨眨眼,看看舒甜,又看看夜屿,有些茫然。   冥光却哈哈大笑起来。   -   马车很快便到了难民村。   院门一开,长君等人便高兴地迎了过来。   长君笑容满面:“夜屿大人,舒甜姐姐!你们终于来啦!”   小米也挤呀挤,好不容易挪到了前排:“舒甜姐姐,抱抱!”   舒甜蹲下来,伸手抱了抱小米,笑道:“小米比之前重了些,也长高啦!”   小米露出自豪的笑,小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冥光看到这么多孩子,顿时有些疑惑,问冬洪:“这些孩子都是哪里来的?”   冬洪低声道:“江南发大水,淹了不少地方,这些孩子……都是那次洪灾的受害者,逃到京城来的,大多是些孤儿。”   冥光微怔。   舒甜抱着小米,抬眸看了看,院子里的孩子,似乎比之前更多了,粗粗一看,便有二十多个,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   长君拉着后面几个新来的孩子,道:“舒甜姐姐,他们几个是才加入我们的……也是孤儿……”   几个孩子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夜屿和舒甜一眼。   “见过大人……姐姐……”   孩子们都十分胆小,小脸脏兮兮的,有的外衫破了好几个洞。   长君看向夜屿,低声道:“大人……我看他们可怜,便擅自做主,让他们住进来了……如有不妥……”   他擅自收留新的孩子,还没有告诉过夜屿。   “没什么不妥。”夜屿面色淡淡:“你是这里的首领,自己做主便是。”   长君面色一凛,顿时挺直了身子,朗声:“多谢大人!”   舒甜将小米放下,众人一起进了院子。   舒甜让冬洪拿出备好的糖果、点心,分发给众人。   冥光便也去凑热闹了。   添儿却一直躲在夜屿身后,不敢出来。   舒甜发现了,便将她带到一旁,小声问:“添儿,你怎么啦?你不是想交朋友吗?”   添儿抿了抿唇,不说话。   夜屿也垂眸看她。   她只顾抱着自己的瓷娃娃,一句话也不说。   舒甜蹲下来,伸手拢住她,柔声问:“你是不是不太习惯这里?”   添儿轻轻点头,嚅喏道:“我不认识他们……而且这里脏脏的,他们的衣服又破破烂烂的……添儿不喜欢这里,不想和他们玩。”   添儿过惯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又很少与外人接触,难免有些不适应。   夜屿低声道:“添儿,你总要学着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添儿低下头,小嘴抿成一条线,有些不情愿。   舒甜笑了笑,将她拢到跟前来,轻声道:“添儿,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添儿摇了摇头。   舒甜温声道:“这里是难民村,这个院子是专门收留孤儿用的。”   添儿眨了眨眼,问:“什么是孤儿?”   “就是失去了爹娘的孩子,他们没了依靠,就来到了这里。”   添儿“呀”了一声,道:“和添儿一样呢!”   舒甜微怔,看了夜屿一眼,她并不知道添儿的身世。   夜屿面色无波,没有回答。   舒甜敛了敛神,对添儿道:“每个人际遇不同,有的人一生下来,便含着金钥匙,锦衣玉食,高枕无忧;有的人一生下来,便穷得叮当响,食不果腹,捉襟见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看一个人的好坏,不能仅看他的衣服是否华丽、身上是否干净,最重要的,是要看他的人品。”   顿了顿,舒甜指了指不远处的长君,道:“你看到那个哥哥了吗?”   添儿点点头:“看到了。”   舒甜道:“长君失去了亲人,一个人在京城漂泊,后来遇到了不少境遇相同的孩子,他便将大家召集起来,相互照顾,孩子慢慢多了起来,也就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添儿瞪大了眼:“是吗?长君哥哥好厉害啊!”   添儿偶尔出去玩时,也被大孩子欺负过,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舒甜又指着人群中的一个小女孩:“那个是小米。”   添儿道:“我记得,方才舒甜姐姐抱她了。”她的语气透着一股酸涩。   舒甜淡笑道:“小米也找不到爹娘了,她和你一般大小,如今已经学会了照顾自己,才不到六岁,便能自己洗衣、打扫了……十分懂事。”   添儿盯着小米看了一会儿,小米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极其漂亮。   舒甜继续道:“这些孩子,虽然过得不如你,但是他们坚强、勇敢、独立,个个都是很好的孩子……舒甜姐姐希望,你能多认识不同的人,这样你会对外面的世界,有更全面的了解……以后你长大了,若是过得好,就多帮助别人;万一过得不好,也不要自怨自艾,因为,人生的挫折总是难免的。”   舒甜自己小时候,便常常被关在家中,想交朋友也没有机会,唯一的乐趣便是看父亲做菜。   她看到如今的添儿,仿佛见到了幼时的自己。   她从前世穿越过来,很小时便生活在这个朝代,见到了太多人和事的变迁,唯有乐观和温暖的心性,能抵御一切。   添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她一眼见到那么多陌生面孔,还有有些害怕。   不远处的孩子们,两两三三聚在一起,吃着点心。   小米手里拿了两块白糖糕,她注意到添儿的目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来。   “小姐姐,你要吃点心吗?”小米有些腼腆,小声问道。   添儿一愣,她一直是府中最小的,从没有人叫过她姐姐,骄傲感油然而生:“不、不吃了!多谢妹妹。”   小米“哦”了一声,道:“这白糖糕可好吃了呢……”   小米将左手的白糖糕塞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吃着,软软糯糯,又十分香甜。   白糖糕的碎屑沾到了嘴角上,有点滑稽。   添儿平日是不爱吃白糖糕的,但见到小米吃得这样香,忍不住也动了心。   “要不……那我陪你吃一块吧。”   小米眼睛一弯,将白糖糕递给添儿。   添儿接过白糖糕,也慢慢送进小嘴里,白糖糕绵软,细腻,带着一股令人舒服的甜味,又不会太腻。   添儿觉得这块白糖糕,比都督府的好吃多了。   两个小女孩各拿了一块白糖糕,面对面地吃。   添儿指着小米的嘴巴,笑起来:“你有‘白胡子’了!”   小米一愣,抬手擦了擦嘴角,两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长君听到这笑声,便也走了过来。   舒甜笑道:“添儿,你想不想和小米妹妹,长君哥哥一起去玩?”   添儿羞涩地点了点头。   长君一笑,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胸脯:“添儿妹妹跟着我,什么都不用怕!”   添儿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回头看了夜屿一眼。   夜屿唇角微牵,道:“去罢。”   添儿这才跟着他们去了。   舒甜也夜屿相视一笑。   “夜屿大人!董姑娘!”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夜屿微微侧头,却看到了黄达与豆豆。   自从云华台一别,他们便没有再见过面。   尹忠玉将他们也安顿在这难民村里,豆豆如今和父亲黄达住在一起,总算是团聚了。   黄达领着豆豆,走到夜屿跟前,冲他一揖,行了个大礼。   “豆豆,快给夜屿大人磕个头!”黄达语气郑重,十分严肃。   豆豆乖乖地跪下:“豆豆给大人磕头,谢谢大人救爹爹和我!”   夜屿眸色微顿,俯身,将豆豆扶起。   “言重了,不过是分内之事。”   黄达摇了摇头,道:“小人被银子冲昏了头,误入了那吃人的魔窟,幸得大人相救……豆豆在京城之时,也多亏了大人和董姑娘照顾,才能活下来,我们父子俩,才有重聚的一天……”   黄达说着,感慨万千。   夜屿淡声:“既然过去了,就向前看罢。”   黄达笑着点点头。   豆豆见到舒甜,开心地笑起来,走上前去拉她的手。   舒甜摸了摸豆豆的头,一段日子不见,他又长高了些,也变得更结实了。   舒甜抬眸,看向黄达:“黄大哥后面有什么打算?”   黄达笑了笑,道:“我还没想好……江南如今没什么亲人了,回去也没多大意思。我寻思在京城找个铁器铺子先干着……等攒了些钱后,便自己开一间铺子,豆豆也大了,我想送他上学堂读书明理。”   黄达自己是个手艺人,但他不想豆豆再走他的老路了。   夜屿思索片刻,道:“我在吴鸣家中,试过你铸的剑。”   黄达一愣,顿时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大人……试、试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大人觉得如何?”   夜屿淡笑一下,道:“不比军器所的差。”   黄达面露惊喜,忙道过奖。   “若你有兴趣,我可以为你举荐,试试入军器所。”   夜屿语气淡淡,可黄达却无比震惊。   “大人……此话当真!?”他满脸激动,眼睛都瞪大了。   舒甜看了夜屿一眼,抿唇一笑:“黄大哥,大人不会骗你的。”   黄达又想跪下了,被夜屿一把拉住。   他憨厚地笑起来,连连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人一定好好干,不给大人丢脸!”   夜屿嘴角微动,轻轻点了点头。   豆豆很快便奔到孩子们身边,和孩子们玩在一起。   添儿也逐渐融入了,和小米手拉着手,一起玩带来的瓷娃娃。   冥光见旁边有一个草垛,索性躺了上去,冬日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一个孩子有些好奇地凑了上来,偷偷看了冥光一眼:“叔叔……你在睡觉么?”   冥光一愣,顿时变了脸色:“叔叔!?”他一骨碌坐起来:“你瞧瞧我这张脸,哪里称得上叔叔?”   那孩子被吓了一跳,一阵风似的跑了。   冥光有些郁闷,又重新躺下。   过了一会儿,草垛旁边又多出了两个脑袋。   “刚子,这就是你说的……不服老的叔叔?”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用手挡着嘴,仿佛在说悄悄话。   然而他这悄悄话声音并不小,冥光全听见了。   他仍然闭着眼装死,不想理会这两个孩子。   那个叫刚子的男孩小声道:“对,就是他……明明一把年纪了,非要说自己是哥哥……”   冥光:“……”   刚子又道:“若不是他长得好看,我才不许他躺在我们的草垛上呢……”   冥光睁眼,立即坐了起来。   刚子吓了一跳,连忙牵着阿牟的手后退几步。   冥光勾起眼看着他们俩:“你们方才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刚子有些害怕地看着冥光,而阿牟眼神有些茫然,也对着他冥光的方向。   刚子愣了愣,壮着胆子道:“你明明一把年纪了,非说自己……”   “不是这句!”冥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阿牟连忙拉住刚子,小心翼翼道:“若不是……长得好看……”   “对,就是这句。”冥光勾起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他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夜屿,道:“你们说,我和他,谁好看?”   刚子和阿牟异口同声:“夜屿大人。”   冥光:“……”   他一腿屈膝坐起来,皱眉道:“你们俩是什么品味?那个冰块脸哪有我玉树临风。”   刚子:“叔叔,什么是品味?”   冥光眼角抽了抽:“罢了,你们也可能是眼神不好。”   阿牟面色一僵,嚅喏道:“叔叔……只有我眼神不好,刚子的眼睛,是很好的……”   冥光面色一顿,那两个孩子方才退开了,他就没注意。   此时一看,才发现阿牟的眼神,似乎有些空空的。   “你,过来。”冥光伸手指向阿牟,语气不容置疑。   刚子一愣,连忙将阿牟护在自己身后:“叔叔,你别怪阿牟,是我……我、我说你老的……”   冥光差点原地裂开了,他叹了口气,道:“让他过来,我是大夫,给他看看眼睛。”   刚子这才反应过来,面上一喜,拉着阿牟的手,便走了过来。   冥光从草垛上跳了下来,先是净了净手,然后一把拎起阿牟的眼皮,凝神看了一会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冥光低声问道。   阿牟想了想,道:“大概两个月前……”   阿牟是北方人,父母都是做买卖的,两个月前随父母南迁到京城。   来京城不久后,他眼睛就不好了,总是觉得视物模糊,父母带着他看了四处求医,但都没有起色。   后来,便彻底失明了。   他娘心急如焚,便带着他穿过大半个京城,去寻一位江湖郎中,谁知在路上不小心走散了。   阿牟只有六七岁,他看不见路,又说不清家里的具体地址,于是便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最终被长君遇到,捡了回来。   冥光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牟没有任何反应。   “你眼睛疼吗?”冥光问。   阿牟摇了摇头:“不疼……”   其实他一直没有什么感觉,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失明。   冥光长眉微拢,这孩子的眼睛并不是天生失明的,从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症状来,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失明?   冥光有些疑惑。   冥光走到夜屿身旁,将此事与夜屿简单说了说,夜屿微微颔首,对冬洪道:“记下孩子的名字,看看能否找到他的父母。”   冬洪点头应是。   冥光还待再说,却忽然感觉到衣袖微动,垂眸一看,却是刚子带着阿牟走了过来。   阿牟小声问道:“大夫叔叔……我的眼睛,能治好吗?”   冥光面色微顿,道:“我还不知道……你这眼睛,病得有些古怪。”   阿牟低低“哦”了一声,面上有些失落。   “我还想治好眼睛,去找我爹娘……他们一定也在找我……”   说罢,他小嘴一抿,竟是要哭了。   冥光一愣,连忙道:“别别,我最怕孩子哭了……你、你若不怕疼,我给你取点血,回去研究一下……说不定能找到方法……”   阿牟一听连忙忍住哭意,忙道:“我不怕疼的!大夫叔叔你取吧!”   说罢,竟自己撩起了衣袖,露出细细的胳膊。   冥光掏出随身的长针和瓷瓶,握住阿牟的手腕,道:“你可知道,请大夫叔叔我出诊一次,要给多少钱?”   他乃神医白崖的关门弟子,若是寻常人请他,没有个几百两银子,只怕连面都见不到。   阿牟一听,有些担忧。   他的另外一只手,下意识掏了掏口袋——没有一文钱,只有方才长君分给他的一块花生糖。   冥光一针戳下去,阿牟疼得眉头皱起,但手臂仍然纹丝不动。   冥光取了血,装入瓷瓶中。   他看了阿牟一眼,阿牟生得清秀,两只眼睛又大又圆,但如今却像没了光亮的星星,十分暗哑。   阿牟怯怯问道:“大夫叔叔,请你出诊,要、要多少钱?”   冥光神色微动,笑了笑:“至少得一块花生糖。”   阿牟一愣,呆呆地将手中的花生糖递给他。   冥光毫不客气地接过,拨了糖纸,扔进嘴里。   他伸出手,按住阿牟的脑袋,笑道:“既然收了诊金,叔叔就会帮你治好的。”   阿牟稚嫩的脸上,也浮出一丝笑意。   夜屿和舒甜站在一旁,无言地看着冥光。   舒甜走过来,小声道:“冥光……这些孩子们,之前因为逃难、饥饿,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你今日既然来了,能不能为孩子们检查检查?”   冥光微惊,满脸拒绝:“你以为我是江湖郎中,来免费义诊的吗?”   夜屿淡淡瞥他一眼:“难道你不是江湖郎中吗?”   冥光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老拆台。”   舒甜轻咳一声,伸出一根手指:“一顿烧烤。”   冥光长眉一挑:“烧烤?都有些什么?”   舒甜不慌不忙地细数起来:“烤牛肉串,肉质劲道,又香又辣;烤五花肉,油香四溢,肥而不腻;烤玉米,金黄金黄的玉米粒,刷上一层红油酱料……”   “成交!”冥光单单听舒甜说起来,便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舒甜一笑,连忙号召孩子们排队,一个一个到冥光面前检查身体。   冥光索性在草垛上坐下,有种居高临下,主宰一切的快感。   “你太瘦啦!比同龄孩子矮了一截,要多吃些饭菜……”   “你脸上这是冻伤,千万不能用手挠,知道吗?也不要用太热的水洗脸……”   “你的指甲要剪啦,指甲缝里全是脏东西,若是吃进肚子,要生病的……”   冥光方才还不情不愿,可一旦进入看诊的状态,就变得十分认真,一丝不苟。   舒甜见孩子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不由得会心一笑。   “在想什么?”夜屿低声问。   她似乎总对这些孩子的事情,格外上心。   舒甜眉眼轻弯:“若孩子们都能健健康康的,就太好了。”   夜屿垂眸看她:“很喜欢孩子?”   舒甜笑着,微微颔首,道:“孩子们天真无邪,相处起来没有负担。”   说罢,她抬眸看向夜屿,轻声问:“大人喜欢孩子么?”   夜屿微怔,他从没想过那么久远的事情。   他甚至没有想过会遇见她,更没有想过……会对她动心。   她喜欢做饭、喜欢孩子、喜欢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   然而,他的未来,都看不到这些……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夜屿眸色微顿,他收回目光,面色暗了几分。   “不喜欢。”他不想让她到时候失望。   说罢,他转身离开。   舒甜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道:“不喜欢孩子也好……正好可以一心一意喜欢我了。” 第121章 照烧小鸡腿   日光暖暖流淌,舒甜裙摆轻扬。   她纤细的手指,拉着夜屿的袖子,浅浅笑着。   夜屿身形微滞,不舍得再走开一步。   他回眸,凝视舒甜,看她带笑的眉眼,挺翘的鼻……嫣红的唇。   那唇如此美好,说出来的话总能轻而易举地收服他的心……他记得她的唇,柔软、温润,如春天的花瓣一般,令人想细心呵护,品尝。   舒甜被他盯得有些羞涩,急忙松了手,收回目光。   “快晌午了,我去做些吃的……”   舒甜转身走向厨房,半边脸颊红透了。   夜屿看着她的背影,自心底漾起一抹暖意,嘴角轻勾。   -   “董姑娘,这些东西放哪儿呢?”冬洪把提前备好的食材,从马车上搬了下来。   舒甜笑吟吟:“放到案板上吧!”   舒甜早就做好了准备,想今日给孩子们做一顿美食。   刚子带着阿牟走了进来,阿牟眼睛看不见,也不方便和孩子们一起玩,刚子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进了厨房,免得别人撞到他。   刚子问:“舒甜姐姐,今日咱们吃什么呀?”   舒甜温言道:“今日给你们做照烧鸡腿饭,好不好?”   刚子一听,立即笑逐颜开:“鸡腿!?太好了,我最喜欢鸡腿了!”   舒甜眉眼一弯,大多数孩子都喜欢吃鸡腿。   “阿牟,这是舒甜姐姐,她做饭可好吃了!”刚子笑嘻嘻道。   阿牟喃喃道:“舒甜姐姐好……”他听大伙儿提起过舒甜,心里头对她很有好感。   舒甜笑了笑,对刚子道:“你带着阿牟坐在旁边罢。”   刚子懂事地点点头。   阿牟坐定后,状似安心了几分,开口道:“说到吃的……我有些想念阿娘做的烤羊腿了,以前在北疆的时候,我阿娘经常做给我吃……”   刚子没吃过羊腿,睁大眼睛问:“烤羊腿是什么样的?”   阿牟回想了一下,伸手比划道:“有我的胳膊这么长!外面焦焦的,咬起来很香,很劲道……反正,很好吃就对了!”   刚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舒甜一面处理食材,一面问道:“阿牟是哪里人呀?”   阿牟小声道:“我在北疆玉谷城长大,祖父和祖母还在那儿。”   舒甜点了点头,笑道:“那你到了京城还习惯吗?”   阿牟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京城,还是草原好,牛羊成群,还有很多马儿……以前,我最喜欢阿爹带着我骑马了,在草原上,快得像闪电一样!”   刚子面上满是羡慕,他从来没有骑过马,也没有见过草原。   舒甜转头,看了阿牟一眼。   他生得清秀,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虎头虎脑的样子很惹人喜欢,可惜眼睛里空空的,仿佛没有焦点。   舒甜看着有些难受,但她仍然挽起一个笑容,道:“等找到你阿爹,还有机会去草原骑马的。”   阿牟一听,抿着嘴笑了下,心中也燃起了几分希望。   刚子一脸好奇地趴着案板边沿。   他见舒甜面前有两个大碗,每个大碗当中,都放了不少鸡腿。   “舒甜姐姐,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刚子小声问道。   生鸡腿堆在一起,白花花的一片,看起来十分热闹。   舒甜手上动作不停,她一边洒盐、白胡椒粉,一边道:“我在腌制鸡腿,这样做可以让鸡腿更加入味。”   刚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舒甜说着,又往放鸡腿的碗中,倒了些许黄酒,用于去腥。   今日冬洪备的都是小鸡腿,俗称“鸡翅根”,这个部位做出来的照烧鸡腿,会更加嫩滑、丰美。   舒甜洗净了手,白嫩的手指放到鸡腿上,轻轻地抓起来,将调料抹匀。   她一丝不苟,争取让每一寸鸡肉,都能吸收到方才这些调料。   拌匀调料的鸡腿,需要静置至少一刻钟,在这个时间段里,舒甜便要开始准备照烧汁和蒜蓉。   刚子还在一旁看着,舒甜拿起一个蒜头,笑着问:“刚子,你能帮姐姐剥蒜吗?”   刚子笑着点头:“当然啦!”   说罢,他便自觉地去洗了洗脏兮兮的小手。   舒甜将蒜瓣分开,用刀背拍了拍,递给刚子。   拍得半碎的大蒜,剥皮十分容易,刚子很快便将蒜肉剥了出来。   白白嫩嫩的蒜肉,落到砧板之上,舒甜拿起菜刀,熟练地将他们切成了蒜蓉。   “刚子,剥完蒜记得洗手,不可以抹眼睛哦。”舒甜温柔提醒道。   刚子点了点头。剥完蒜后,手上确实有一股浓郁的大蒜味儿,舒甜不说,他也会去洗的。   舒甜的注意力放到了手中的小碗上,她在碗中加了酱油、耗油和黄酒等调味料,染红,用筷子小心地拌匀。   三者混合在一起,依旧呈现出寻常的酱色,没什么特别的。   但舒甜又加了一味特殊的调料——蜂蜜。   这蜂蜜还是锦衣卫小饭堂的薛大娘给的,薛大娘自家养蜂,偶尔会分一些自己的蜂蜜给大伙儿。   蜂蜜和耗油一般浓郁,二者在调料碗中混合,闻起来又鲜又甜,很是特别。   舒甜将蒜蓉和清水都加到佐料里,然后便用勺子搅拌起来。   这照烧汁是照烧鸡腿的精华所在,各种调料的比例,是万万错不得。   刚子嘴里喃喃:“舒甜姐姐加了一种黑料,又加了一种黑料,还加了一种透明料……”   舒甜:“……”   她抬眸一看,这才发现,阿牟不知什么时候,也摸索到了刚子身边,两人都站在案板边上,眼睛齐刷刷往向舒甜面前的碗。   因为阿牟看不见,刚子便将现在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说给他听。   舒甜心中微动,笑了笑,主动开口:“好了,接下来,我要开始煎鸡腿了!”   阿牟一听,有些兴奋:“煎鸡腿……”   那一定很香,他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闻到。   舒甜笑了笑,找出一口略微平坦的铁锅,架上了灶台。   鸡腿已经腌制好了,表面几乎看不出调料的痕迹,全部被吸收了。   舒甜在锅中淋了少许油,用来暖锅。   鸡皮上有脂肪,在煎的过程中会出油,所以舒甜特意控制了油量。   锅中的凉油很快升温,舒甜将小鸡腿,一个一个放了进去。   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油锅过于兴奋,紧紧贴着鸡腿,不肯放手,舒甜连忙用铲子推了推它们,以防粘锅。   “一、二、三、四……啊,多得数不清了!”刚子指着铁锅,数了两遍,都没数明白。   阿牟也想数一数,可无奈他眼睛看不见。   舒甜笑道:“今日一共有六十个鸡腿,每人能吃两到三个。”   阿牟和刚子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我好久没有吃过鸡腿啦!都有点儿等不及了……”   “三个鸡腿!太好了!哈哈哈哈……”   两个孩子都十分开心。   舒甜将锅铲换成筷子,夹起小鸡腿,一个一个地翻面。   原本软塌塌的鸡皮,慢慢变得紧实,金黄金黄的,泛着油光。   鸡皮中的油脂被煎了出来,汇聚到锅里,继续裹上鸡腿肉,荤香四溢。   阿牟吸了吸鼻子,一脸兴奋:“我闻到香味了!”   刚子笑着说:“你若是能看见鸡腿,肯定口水都流下来了!”   阿牟笑着伸出手,探向刚子的脸:“我摸摸,你流口水了没有……”   “哈哈哈哈哈……”   两个孩子笑作一团。   舒甜也笑起来,她见鸡腿煎得差不多了,便将调好的照烧汁,一股脑儿倒入了锅里。   照烧汁“嘶”地一声入锅后,便极好地安抚了躁动的鸡腿们。   舒甜将锅盖盖上。需要焖一会儿。   舒甜洗净手,走到阿牟身边,温声道:“阿牟,姐姐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阿牟愣了下,腼腆地点了点头。   舒甜牵住阿牟的手,领着他转过身,低声提醒:“小心前面的门槛……”   刚子也跟了过来,牵住舒甜的手。   舒甜笑了笑,一手牵着一个小娃娃,出了厨房。   “好啊!真厉害!”   “长君哥哥好厉害啊!”   “啊,我也想像长君哥哥那样……”   外面的声音此起彼伏,都是对长君的赞叹。   舒甜定睛一看,长君正在院子里舞剑。   他不过十一二岁,一套剑法却舞得像模像样,英姿飒爽,和之前在外面乞讨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不过这剑对他来说,还是沉了些,几十招下来,有些吃力。   “好!!”在众多孩子的高呼下,长君挽了个剑花,收起长剑。   他提剑走到夜屿面前,面色有些忐忑,但仍然透着一股兴奋:“大人……请指教。”   夜屿立于院中,面色淡漠,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长君,你为何习武?”   长君微怔,下意识答道:“我……我想当大英雄……”   其他的孩子也凝神听着,还有些男孩子小声嘀咕:“我也想当大英雄……”   夜屿淡声:“何为英雄?”   长君愣了愣,想了一下,答道:“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人,就是大英雄。”   夜屿淡笑一下,道:“既然如此,那这剑谱你不必练了。”   长君一呆,诧异问道:“为什么?”   “上次给你剑谱之时,我是怎么说的?”   长君喃喃:“大人说……每日要练足三个时辰的基本功,半年之后再开始练剑……”顿了顿,长君又道:“那些基础的动作,我都已经很熟练了,所以便开始自学剑法,这剑法好像也不是很难……”长君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神色带着几分自信。   “唰”地一声,破空声响起,寒光一闪!   长君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长剑脱手而出,插入一旁的树桩里。   长君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周围的孩子们反应过来后,也是一阵惊呼。   夜屿仿佛没有出手,但长君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凌厉强势的杀气,浑身汗毛竖起。   长君茫然抬头,看向夜屿,满是不解:“大人……”   冥光半躺在旁边的草垛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热闹。   黄达站在一旁,也是一头雾水。   夜屿面容冷峻,缓缓出声:“你若是只求自保,练些花拳绣腿的招式,便够了。”顿了顿,他又道:“你若真想成为个中高手,担负起更多人的安危,便没有捷径可走。”   长君如醍醐灌顶。   方才夜屿出招的时候,他连站都站不稳,更谈不上接招了。   他确实有些急于求成了。   长君抿了抿唇,脸色涨红地爬起来。   也没有孩子敢为他叫好了,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长君走到夜屿面前,俯身拱手:“小的明白了,多谢大人指点!”   夜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长君的面色也终于缓了过来。   黄达拍了拍长君的肩膀,安慰了他几句,便拉着他和孩子们一起玩去了。   夜屿抬眸,对上舒甜的目光。   舒甜温软一笑。   刚子小声道:“大人看起来好凶啊……把长君哥哥打到地上了……”   阿牟一脸迷惑:“刚刚发生了什么?”   舒甜小声道:“不是这样的,大人让长君练习基本功,是为了他好……说明大人对他寄托了希望。”   两个孩子这才明白过来。   夜屿朝舒甜走来。   刚子见了,连忙拖着阿牟的手走开了,他还是有些害怕夜屿。   舒甜上前两步,歪着头看他。   夜屿面色微顿,轻咳了下:“怎么了?”   舒甜眨了眨眼,道:“我在想,为什么大人明明心里是为长君好,却不对他好言相劝?”   夜屿眸光微动,落到她面上,低声道:“长君早慧,但周围接触之人,大多是市井之徒,难免浮躁,如不敲打一番,恐怕会误入歧途。”   舒甜笑了笑,道:“此番虽然他听了劝,但着实丢了面子,若是气量小些的孩子,只怕会不高兴。”   夜屿淡声:“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   他一贯如此。   当年,他胃疾严重至极,身体孱弱,本不能习武。   但为了身上的重担,他便求着白神医为他配置止疼药剂,即便活不过二十五岁,也再所不惜。   他选择的路,决定的事,会一直坚持到底,至死不渝。   舒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   “那我也不管你高不高兴了,快来帮我试菜。”她声音娇娇的,一下便打破他的沉思。   夜屿微怔,嘴角扯了扯,随舒甜踏入厨房。   舒甜来到灶台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   铁锅里的酱汁,已经熬得十分浓稠,浸染到了鸡腿上,鸡腿呈现出非常诱人的酱色,喷香扑鼻。   舒甜拿起一个小勺,将余下的照烧酱汁从锅里舀起来,又重复堆在鸡腿上。   鸡腿油光发亮,微微抖动着,看得人垂涎欲滴。   舒甜还没试过鸡腿的味道。   毕竟第一次做这么多鸡腿,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舒甜看中一个小鸡腿,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戳下一块肉来,照烧汁随着肉质滚动,焦香无比。   舒甜夹起这块小小的鸡腿肉,放到碗里。   她抬眸,看了旁边的夜屿一眼,将碗里的鸡腿肉,送到他面前。   “大人尝尝罢。”她笑意盈盈,让人如沐春风。   夜屿抬起眼帘看她,伸手接过小小的瓷碗。   这鸡肉不大,呼呼地冒着热气。   夜屿拿起筷子,夹起鸡肉,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照烧汁的味道,鲜甜、咸香,一下便刺激到了沉寂的味蕾。   鸡肉外表焦香,内里软嫩,十分入味,嚼起来毫不费力。   这一小块……根本不够。   舒甜见夜屿一言不发地吃着,挑眼看他:“好吃么?够咸了么?”   夜屿仿佛回味了一下,低声:“很好吃的。”   舒甜一愣,吃吃地笑起来。   “大人以前都只会说‘好吃’两个字,今日又多了两个字,可见我的厨艺比之前高出一倍了。”   夜屿眸色微滞,淡笑:“歪理。”   舒甜娇娇俏俏地觑他一眼:“大人若能大方些夸我,我也不必这么计较了……”   两人正说着话,冥光便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小娘子,什么时候吃饭啊,我都饿死了……”   他给孩子们看诊看了很长时间,又在草垛上眯了一会儿,如今正饥肠辘辘,闻到香味,便连忙走了过来。   舒甜笑了笑,道:“马上就好啦!”   说罢,她便将锅里的鸡腿盛了出来。   酱色油亮的小鸡腿们,错落地堆在大盘子里,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冥光忍不住喉间微动,正想偷吃一块,却忽然瞥见夜屿面前的空碗。   那碗里明显有油迹。   冥光面色微变,不满道:“小娘子,怎么你做了好吃的,只给夜屿吃?这也太偏心了吧!?”   舒甜还没说话。   夜屿便瞥了冥光一眼,凉凉道:“不偏心我,难不成偏心你么?” 第122章 番茄炒蛋   小小的厨房中,热气腾腾。   夜屿和冥光站得不远,目光对峙了一瞬。   冥光败下阵来,有些郁闷。   不但因为没吃到鸡腿闹心,还被夜屿噎了却没法反驳。   哼,等下次他来京城,定要把他认识的姑娘们都带来,他就不信其中没有会做饭的!   舒甜笑起来,道:“好啦……冥光,一会儿挑个最大的鸡腿给你!快去叫孩子们来吃饭!”   冥光这才不情愿地出去了。   片刻后,孩子们一窝蜂地进来围观照烧鸡腿,“哇啦哇啦”惊呼一阵过后,又奔出去搭桌子拿碗筷,忙得不亦乐乎。   孩子太多,只能分成两桌,冬洪索性将煮饭的铁锅端了出来。   在长君的组织下,孩子们自己拿着碗,乖乖地过来排队盛饭。   这些孩子,都是饿过肚子的,见到白米饭,有一种本能的兴奋,洗净的小手拿起饭勺,舀起米饭便装进自己的碗里,一勺不够,还要压实些,再多装一点儿。   添儿站在小米后面,她今日和孩子们玩了很久,体力消耗得厉害,此时也有点儿饿了。   便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也给自己盛了一碗饭。   孩子们盛好了饭,便乖乖地围坐在桌子前面,才坐定不久,舒甜便端着两大盘照烧鸡腿出来了。   黄达见了,连忙过来帮忙。   一桌放了一大盘鸡腿,孩子们伸长了脖子去看,顿时两眼放光。   “哇!鸡腿鸡腿!”   “真的是鸡腿耶……”   “我能吃十个!”   “哪能给你那么多,要大伙儿分的!”   舒甜笑了笑,道:“大家先吃着,还有别的菜呢,别着急。”   除了照烧鸡腿以外,舒甜还做了番茄炒蛋和青菜,冬洪便帮着一起端了上来。   菜的分量不少,但种类却不算多,舒甜想了想,准备再次钻进厨房,却被人一把拉住。   舒甜抬眸,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   “菜够了,休息一会。”夜屿低声道。   舒甜蹙眉:“可是……”这些孩子的食量,她是知道的,这些菜只怕不够他们吃。   长君听见了,连忙走过来,道:“舒甜姐姐,你别忙活了,这么多好菜,足够了!”   刚子也笑弯了眼:“就是!舒甜姐姐也坐下和我们一起吃!”   小米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大声道:“舒甜姐姐,和小米坐一起!”   添儿也开口道:“也可以跟我坐!”   舒甜莞尔。   “好啦,大家不用管我,趁热吃吧!照烧鸡腿要吃热的才好呢!”   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   长君夹起一个鸡腿,放到了小米碗里,小米是这儿最小的孩子,长君总是很照顾她。   舒甜则夹了一个鸡腿,放到阿牟碗里,温声道:“如果不方便,就用手拿,等会儿姐姐带你去洗手。”   阿牟感激一笑,还是摸索着,用筷子夹起了鸡腿,缓缓往口里送。   照烧鸡腿的汤汁,又鲜又甜,沾染到舌尖时,阿牟顿时愣了愣。   他张开小嘴,“嗷呜”咬下一块鸡肉,鸡皮被炸过之后,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香味,鸡皮之下,是幼嫩的鸡肉。   在焖煮的过程之中,照烧汁很好地渗入到了鸡肉里,鸡肉咬起来,一丝一丝的,滑韧爽口,鲜美极了。   阿牟怔然侧头,小声问刚子:“刚子,你看看我的碗……我在吃鸡腿……没错吧?”   刚子愣了下,哈哈大笑:“当然啦!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阿牟一脸不可思议:“鸡腿……居然能做得这么好吃吗!?”   原本,在他心里最好吃的是烤羊腿,如今烤羊腿只能排第二了。   阿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喃喃:“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腿。”   半个鸡腿下肚,他顿时有些舍不得吃了,连忙狠狠趴了一口饭。   刚子见他吃得香,又夹起一个鸡腿,放到阿牟碗里:“喏!再给你一个!”   阿牟连忙道:“我够了!弟弟妹妹们多吃点儿吧!”   长君笑了笑,道:“阿牟,你也是弟弟,我的那个匀给你。”   在这院子里,有一项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食物有限的时候,大孩子要主动照顾小一些的孩子。   阿牟过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对这个规矩倒是记得非常清楚。   舒甜见孩子们都学会了彼此照顾,心中也十分高兴。   她笑了笑,端起自己的空碗,却忽然发现碗里多了一只照烧鸡腿。   舒甜微愣,侧头看去——夜屿面色淡淡,正坐在她身边,默默吃饭。   今日……他的饭也是自己盛的,而且盛了大半碗。   舒甜心情更好了。   她夹起一点番茄炒蛋,放到夜屿面前的碗中,道:“番茄开胃,大人尝尝。”   夜屿唇角微勾,低声:“好。”   番茄红润,鸡蛋金黄,二者炒制在一起时,口感相当融洽。   夜屿夹起一块番茄,送入口中,甜润中带着微酸,入口轻咬即化,上面裹着香浓的蛋液,朴实的香味萦绕在口里,让人觉得十分温暖。   夜屿挑了挑眉……他喜欢这个味道。   碗里的番茄炒蛋吃完,米饭也被染红了一小块。   夜屿下意识挑起那一点染了番茄汁的米饭,送入口里。   米饭也变得酸甜可口,温润生香了。   “好吃。”夜屿声音很低,只有舒甜能听见。   舒甜抿唇一笑,小声道:“番茄炒蛋的汤汁,拌饭是很好吃的。”   夜屿眸色微凝,他并不知道这么多吃法……她做什么,他便吃什么。   冥光坐在一旁,已经吃完了三个照烧鸡腿。   刚子看了冥光一眼,又看了放鸡腿的盘子一眼……鸡腿不多了,这个叔叔不会还要吃鸡腿吧!?那可是留给弟弟妹妹们的!   冥光却毫无这种自觉。   他下意识伸出筷子,正准备再夹一个鸡腿,却忽然发现一排孩子的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冥光:“……”   他眼角微抽,心中嘀咕……真是没一顿能吃爽啊!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即将到手的鸡腿。   只得顺手拿起旁边的勺子,舀起一勺照烧汁,就往自己的饭上浇。   刚子仍然瞪着眼看他。   冥光翻了个白眼,道:“米饭也不管够吗?”   刚子连忙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叔叔,你这样浇汁……好吃吗?”   冥光笑了笑,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把照烧酱汁和米饭融合起来,道:“凭我多年的经验,这酱汁拌饭,一定绝妙!”   说罢,他便挑起一些拌好的米饭,送进口里。   软糯的米饭裹了鲜甜咸香的酱汁,顿时变得丰润无比,油香四溢。   颗颗米粒油光闪闪,每一粒,都是新的味觉刺激。   一口下去,冥光还嫌不够,立即又趴了两口,才稍微满足了些。   他虽然生得好看,但这吃相实在是……粗鲁却诱人。   刚子便也学着冥光的样子,拿起勺子来。   他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照烧汁,浇在自己的饭上,然后使劲儿用筷子拌了拌,差点都搅了出来。   待全部搅匀之后,他才试着挑起几颗米粒,吃了下去。   片刻后,刚子便伸手端起了饭碗,抬起头,吭哧吭哧地往嘴里扒饭。   要知道,酱汁拌饭这件事……是会传染的。   继冥光和刚子之后,其他大一点的孩子们,自觉地留下了鸡腿,都去舀照烧汁拌饭。   他们又将余下的几个鸡腿,分给了小一些的孩子。   大家都大快朵颐地吃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夜屿放下碗筷。   大半碗米饭下肚,他已经饱了。   舒甜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大人如今的食欲,似乎比之前更好了。”   舒甜一直暗自留心他的饭量,从最初的只能喝几口米浆,到后来尝试汤羹,再到食用饭菜……几个月下来,他的进步还是很大的。   夜屿轻轻应了一声。   胃疾不发作时,只要吃饱了,浑身就暖洋洋的。   这都是她的功劳。   夜屿垂眸看她……她其实才是吃得最少的。   不少孩子吃饱后,就跳下了凳子,到院子里玩去了。   长君便组织大一些的孩子们,来收拾碗筷。   冬洪和黄达要帮忙,却都被他们拒绝了。   豆豆平日里跟着黄达的时候,还忍不住要撒撒娇,但一回到这个院子里,就变得格外勤快。   “爹爹,交给我!我会洗碗的!”豆豆拍着胸脯,大声说道。   黄达笑意连连:“好好!我家豆豆越来越能干啦!”   添儿坐在餐桌旁,见到别人都下桌了,她便也想离开。   小米却拉了拉她的袖子。   添儿回过头来:“怎么啦?”   小米怯怯道:“姐姐……你的饭还没吃完呢!”   添儿一看碗里,确实还有两口饭没有趴完。   添儿皱了皱眉,喃喃:“不想吃了……”   她早就想下去和刚子他们一起玩了。   谁知,小米却摇了摇头,道:“姐姐,浪费粮食是不对的……你吃不完,可以少盛一些。”   添儿一愣,她平日里在都督府,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夜屿没有太多时间管她,樊叔和秋茗,也很少在这种事情上教她。   添儿抬眼一看,小米的碗里光溜溜的,一颗剩饭也没有,顿时有些诧异。   “你吃得好干净啊……”她不由得赞叹道,仿佛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技能。   小米本就腼腆,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   “姐姐,你没有经历过江南的洪灾吧?娘亲说,洪水把什么都冲走了,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所以,娘亲还带着我摘过野果子、啃过树皮呢……”   “树皮也能吃吗?”添儿瞪大了眼。   小米认真地点了点头:“虽然不好吃,但是不吃会饿啊……娘亲说,如果浪费粮食,以后粮食会惩罚我的,总有让我饿肚子的一天。”   小米很怕饿肚子,她知道那个滋味不好受。   所以现在但凡有食物,她都会认认真真地吃干净,一点都不浪费。   添儿听了小米的话,顿时觉得她啃树皮太可怜了,便道:“那你以后,若是肚子饿了没饭吃,就来都督府找我!我家有很多饭,管够!”   小米抿唇笑了笑:“谢谢添儿姐姐,你真好呀!”   添儿小脸红了红,她低头看了一眼碗中的米饭,心一横,又拿起筷子,扒进了嘴里。   待她吃完后,两个小姑娘才手牵着手,跳下凳子,一起玩去了。   孩子们歇息片刻之后,便有些闲不住了。   冥光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撑了,他忍不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忽然,他感觉身后一动,回眸看去——竟然是刚子抓了他衣袍后摆。   “小鬼,你在干嘛?”冥光挑了挑眉。   “叔叔,和我们一起玩游戏罢!”刚子笑嘻嘻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这个好看的怪叔叔。   冥光吃饱了,心情也好了几分,伸手,捏了捏刚子的脸:“好啊,我玩你……”   说罢,将他的脸搓圆捏扁玩了好一阵。   刚子:“……”   他忍住冥光的蹂躏,含糊不清道:“不玩这个……”   说罢,他伸手拉住冥光的衣袍,冲其他孩子大吼一声:“快来啊!玩老鹰捉小鸡!”   话音一落,便有好几个孩子飞奔过来,一个接一个地牵起了前面人的衣衫,瞬间形成了一条长队。   冥光:“哈?”   敢情他成了母鸡!?   孩子们一窝蜂地过来,队伍越来越长,刚子紧紧拉着冥光的衣摆,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有冥光叔叔带着我们,一定不会被‘老鹰’叼走的!”   冥光一脸无语:“哪儿来的老鹰?”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迅速扑向了队尾的孩子,孩子惊呼一声,连忙跑动起来。   冥光一愣,大喝一声:“长君,你居然偷袭!?”   他本来不想玩这么小儿科的游戏,但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怎么能忍!?   冥光双臂一张,便拦在了众孩子面前,俨然一副护崽的模样。   长君身形灵活,在冥光前左右试探,但每当他伸出手,都被冥光挡了回去。   这哪里是老鹰捉小鸡,明明是老鹰捉蜈蚣……冥光身后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   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舒甜和夜屿站在一旁,她忍不住唇角翘起,道:“冥光真是个孩子王。”   夜屿也勾唇笑了笑,道:“他本就是个性情中人。”   时间过得飞快。   一日马上就要过去,天快黑了。   众人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但添儿还有些恋恋不舍。   “小米,你有空也去都督府找我玩吧!我那儿有很多玩偶,还有很多好吃的!”添儿好不容易和小米成了朋友,还当上了姐姐,实在是有些舍不得。   小米乖巧地点了点头:“我记下了,添儿姐姐,你有空也记得过来看我们。”   添儿“嗯嗯”两声,伸出小指头,一本正经地和小米拉钩。   长君走到夜屿面前,他迟疑片刻,低声开口:“大人……长君会认认真真将武艺的基本功练好,下次大人过来,尽管考我!”   夜屿看了他一眼,这个小小的男孩,面上满是倔强,相较于之前,还多了几分刚毅。   夜屿郑重答道:“好。”   众人再三道别,最后,将夜屿和舒甜等人,送出了村子。   冬洪将马车赶了过来,马儿已经喂了食,正愁有力气没处施展,颇有跃跃欲试之状。   舒甜带着添儿上了马车,夜屿也坐了上来。   冥光方才玩了好一会儿,身上有些发热,便和冬洪坐在了马车外面。   马车缓缓行驶。   舒甜将车窗帘子撩起,向孩子们招了招手。   “回去罢,下次再来看你们!”   孩子们却站着没动,直到他们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离去。   添儿一上车,便有些困了,小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   舒甜便让她坐在一边,将头靠在自己腿上。   添儿乖乖照做了,没过一会儿,便斜着身子,睡着了。   舒甜拉过薄毯,为添儿盖上,她睡得又香又甜,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舒甜忙了一日,自己也有些困顿,她便将头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了眼。   车轴滚滚,路有些不平。   舒甜睡得不太安稳,她一面要顾着添儿,一面跟着马车摇来晃去。   忽然间,一阵熟悉的药香靠近,她还未睁眼,便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轻轻一带,落到一处宽阔的肩膀上。   舒甜心中微顿,靠在他身上,稳当多了。   她仍然没有睁眼。   夜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她睡觉的样子很好看。   肌肤胜雪,长发柔亮,睫毛像两把小小的扇子,铺在眼睑下方。   鼻梁小巧又挺翘,嘴唇嫣红……像一颗熟透的果子。   夜屿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抚上她的唇,轻轻摩挲…… 第123章 走了   夕阳余晖,透过车窗,缓缓洒入车厢。   为车厢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舒甜闭眼假寐,柔软的唇瓣,忽然被微凉的指尖划过,激起一阵战栗感。   舒甜面色微热,靠在夜屿肩头,一言不发。   舒甜感觉自己被一阵好闻的药香环绕,身边流连着深深浅浅的温柔。   忽然,唇部的凉意离开了。   舒甜暗暗送了一口气。   不对……她感到这股药香,似乎越来越近,似乎有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面颊。   舒甜的脸,倏而红透。   她手指下意识攥紧,整个人虽然没动,但绷得像一根弦,不敢动弹,心脏噗噗直跳。   时间仿佛停止了。   突然,她听见低低的笑声。   舒甜半睁开眼,恰好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这眸子瞳孔幽黑,映照出两个小小的她。   夜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哪有装睡这么容易破功的人?   舒甜:“……”   她轻瞪他一眼,索性坐直了身子,不挨着他了。   夜屿笑意还未收敛,盯着舒甜看:“累不累?”   舒甜唇角微抿,心里的悸动还未完全散去,闷闷道:“还好。”   夜屿低低应了一声。   舒甜垂眸,看了看趴在自己膝头睡觉的添儿,她小嘴微弯,睡着了都带着笑意,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我原以为,你不会让添儿出来,和难民村的孩子接触的。”舒甜低声道。   她虽然喜欢添儿,也喜欢难民村的孩子们,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孩子们未来的道路,可能是天壤之别。   夜屿垂眸,淡淡看了一眼添儿,道:“她不可能永远活在我的羽翼之下,总要见到这个世道真实的一面。”   他时间不多了,不能庇佑添儿更长的时间。   不过,他从没见过添儿,像今日这么开心。   她和其他的孩子们玩闹成一团,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样子无忧无虑,令人看了,心里也跟着温暖起来。   马车继续行进。   待马车到都督府时,已经有些晚了。   添儿一路趴在舒甜腿上睡着,到了要下车的时候,唤都唤不醒。   夜屿笑了笑,伸手拉起添儿,用绒毯包住她,抱下了车。   樊叔站在门口,急忙迎了上来。   他看了一眼熟睡的添儿,笑容舒展,低声道:“添儿小姐,今日玩累了罢?”   夜屿淡淡笑了下:“疯玩了一下午。”   樊叔忍俊不禁,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夜屿身后,顿时变了脸色:“董姑娘,你的腿怎么了?”   话音未落,夜屿登时回头看去。   舒甜刚刚下了马车,一手拎着裙裾,一条腿慢慢往前挪动。   她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添儿方才趴在我腿上久了,有点儿麻……门口风大,你们先进去,我自己慢慢走。”   冬洪有些担忧地看了舒甜一眼,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扶她。   冥光却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面上有一丝狡黠。   夜屿淡声:“樊叔。”   樊叔一愣,转头看向夜屿。   夜屿上前一步,将怀中的添儿交到樊叔手中,樊叔连忙接住抱好。   添儿似乎有些知觉,嘴角动了动,仍然没有睁眼。   夜屿转身,大步向舒甜走去。   舒甜一怔,喃喃:“大人?”   夜屿没有吭声,一手揽住她的腰,略微俯身,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旁边的守卫们目瞪口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两人,意识到不妥后,又立即收回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樊叔倒是乐呵呵地一直看着他们。   舒甜待在夜屿怀中,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红着脸道:“大人,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夜屿不由分说,抱着她踏入了大门。   樊叔笑容满面地跟在后面,一起进了都督府。   冥光轻笑了声,也大摇大摆地踏入了都督府。   夜幕落下,门口寒风肆虐,舒甜下意识缩了缩,夜屿垂眸看她一眼,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很轻,像一团软玉,抱在怀里,好像随时会融化。   舒甜偷偷抬眸,瞄了一眼夜屿的侧脸。   他嘴角微勾,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笑起来的时候,气质疏朗,是个十分俊逸的郎君。   舒甜面色红了红,心里有一丝甜意,逐渐蔓延开来。   夜屿抱着舒甜,径直走入南苑。   秋茗听见脚步声,自房内出来,面色顿了顿……大人又把董姑娘抱回南苑了!?   秋茗看着都有些面热,她连忙帮夜屿推开房门,等两人进去之后,又笑着将门关上。   樊叔早已把添儿送回偏院了,此时也站在门口。   他和秋茗相视一笑,两人自觉走开了。   夜灯如豆,悠然闪动。   夜屿将舒甜轻轻放到床榻边。   “腿还难受么?”夜屿坐在旁边,低声问她。   舒甜默默坐好,小声答道:“不难受了……谢谢大人……”   室内熏香袅袅,炭火烧得很旺,舒甜面染红霞,看起来有几分羞涩。   “嗯……我明日,去北疆。”   舒甜秀眸微凝,笑了下:“好,大人一路顺风。”   夜屿对上舒甜的目光,唇角微勾,一字一句道:“然后呢?”   舒甜怔住,然后?   时间陷入静默,夜屿凝视着舒甜,仿佛没有要走的意思。   舒甜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夜屿眸色深沉,似有情绪涌动。   夜屿凑近了些,两人呼吸交织在一起,舒甜面色更红,心如鹿撞。   “你都不为我备些吃食,带在路上么?”   舒甜一愣,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他说出来的话。   夜屿看着舒甜一脸错愕,有些想笑。   他记得吴鸣说过,每次出远门,吴夫人都会为吴鸣做些吃食带着……如今,他是不是也能有这份殊荣?   舒甜反应过来,连忙“哦”了一声,道:“大人放心……明早我会准备好的。”   夜灯灼灼,照得她面若桃花,眸光粼粼。   夜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低笑开:“好。”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   “早点睡。”他嘱咐道。   舒甜也轻轻应了一声,她目送他出去后,一下躺倒在床上,棉被蒙脸……董舒甜,你刚刚到底在瞎想什么呢!?   -   夜屿走出南苑,穿过长廊,走入东苑。   冥光正拎着一壶酒,对月独酌。   “送完你的小娘子了?”冥光轻笑起来,挑眼看向夜屿。   夜屿淡声:“你今日还没吃饱?”   夜屿扫了一眼他面前摆上的几个小菜,不由得微微皱眉。   冥光笑了下:“今夜月色正好,最适合吃宵夜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夜屿摇了摇头,他并不饿。   冥光轻哼一声,笑道:“懂了,不是小娘子给的,你不吃……是吧?”   夜屿微愣。   他这才想起来,好像每一次吃的东西,要么是她做的,要么是她布的菜……总之,她在他身边,他对食物的抵触感,就没有那么强烈。   她身上总有一种温暖的气质,让他能暂时忘却那些痛苦的过往。   夜屿在冥光身旁坐下。   “钟大夫的方子,你看了么?”   冥光吞下一颗盐水花生,道:“看了,没什么大问题……小娘子她爹那一跤摔得不轻,哪能那么容易治好?只能慢慢来。”   夜屿微微颔首:“那好,有劳你了。”   冥光笑了笑,看了夜屿一眼:“我本以为,你不过是对小娘子有些好感,没想到你居然管到人家家里去了……怎么,想娶进门?”   夜屿沉默片刻,道:“我不想她日后太辛苦。”   若能早些将她爹的病治好,她也能轻松些,不必再日日忧心。   “其实,比起董老爷的病,今日那个孩子的眼疾……反倒更为蹊跷。”   夜屿眸色微顿,转而看他:“怎么说?”   冥光面色正经了几分,道:“他这眼疾没有任何征兆,也没什么不舒服,莫名其妙就失明了……我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   冥光跟在神医白崖身边,见过的病例无数,对疑难杂症最是拿手,但阿牟的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夜屿低声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为阿牟找寻父母了,兴许他父母知道得更多。”   冥光点点头,道:“也只能先等等看了。”   只要遇见没见过的病症,冥光都有些兴奋,短期内他都不打算回去了,等弄清楚阿牟的眼疾再说。   “你明日去北疆,药都备好了么?”   夜屿颔首:“应该差不多了。”   冥光幽幽看他一眼,道:“你那药方,我又给你加码了……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   药量加码,等于提前透支他身体的抗药性。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夜屿低声:“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冥光一怔,笑起来:“行了,回头让你家小娘子多做些好吃的慰劳一下我……”   两人正聊着天,樊叔走了过来。   “大人,您去北疆的东西,已经备好了……您可要去看看?”   夜屿缓声:“罢了,你做主罢。”   冥光道:“那新药的熬法我已经写好了,记得带上。”   樊叔连忙应声:“已经带了,不过冬洪没有熬过药,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准确认出那十几种药材……”   毕竟这药是有先后顺序的,若是稍微粗心一些,都容易弄错。   夜屿面色淡然:“无妨。”   -   翌日。   夜屿起床很早,收拾妥当之后,便出了东苑大门。   樊叔正在东苑门口,指挥众人搬运行装。   樊叔挽起笑容:“大人,早。”   夜屿颔首,表示回应。   他淡淡瞥了一眼那些箱笼,道:“无需这么多东西,少带些罢。”   樊叔面色微变,道:“不可……大人出门在外,药浴的药材,还有治疗胃疾的药材,北疆又冷,冬衣也是必不可少的……”   夜屿眉心微拢,但他见樊叔一脸担忧的样子,应该是忙了一晚上,也有些不忍拒绝。   “罢了,就这样吧。”   夜屿说完,转身踏出了东苑。   樊叔松了口气,对旁边的小厮道:“这箱子里的药材都金贵着呢,小心点儿搬!”   小厮们连忙应是。   夜屿穿过长廊,走到中庭。   此时还早,下人们还在打扫院子,见到夜屿出来,纷纷躬身问安。   中庭连接着几个不同的院落。   夜屿侧头,看向旁边的南苑,南苑里也有下人在洒扫,但十分幽静,并没有什么声音。   夜屿迟疑片刻,走向南苑。   南苑的侍女正在修建花枝,一见夜屿进来,顿时吓了一跳。   “见过大人。”   夜屿没看她,直接问道:“董姑娘起了么?”   侍女愣了下,喃喃:“大人恕罪,奴婢不知……”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房内。   “吱呀”一声,卧房门打开了。   夜屿眼神微动,向门口看去——出来的却是秋茗。   秋茗见到夜屿在此,也有些讶异,但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连忙走下阶梯,快步走来。   “大人可是来找董姑娘的?”秋茗淡笑着问。自从董姑娘偶尔来南苑住之后,大人来南苑比之前勤多了。   夜屿轻咳一声,道:“她起了么?”   他要去北疆了,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先走之前,见她一面。   秋茗笑了笑,道:“董姑娘一早便去锦衣卫指挥司了,她托我提醒大人,出门外在一定要记得用膳,药也要按时喝才好……”   夜屿面色微僵。   是了……这里离锦衣卫指挥司有段距离,她若是要准备饭堂早膳,确实早该出发了。   他居然忘了,她还要顾着锦衣卫指挥司那一摊子事。   夜屿眼神暗了两分,转身离开。   秋茗连忙道:“董姑娘走之前,为大人做了些吃食,已经放到马车上了,请大人记得用……”   夜屿却一步不停,直接出了南苑。   秋茗面色无奈,长吁一口气。   都督府的正门口,冬洪已经等了许久,樊叔将箱笼一个个搬上马车,整齐地码放好。   才刚刚收拾完毕,夜屿便来到了门口。   樊叔将一个食篮递到冬洪手上,又转过头来,对夜屿道:“大人,这里面放着董姑娘为您做的吃食,一会儿可在路上食用。”   夜屿面无表情,只应了一声,便径直上了车。   “出发。”   冷冷的声音自车厢内传出。   樊叔的笑容凝在脸上,和冬洪面面相觑。   冬洪连忙将食篮塞进车厢,然后坐上车驾,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挥鞭出发了。   马车驶出都督府门前大街,经过闹市后,便直接上了官道。   夜屿坐在车厢内,拿出一叠公文。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大木箱,这木箱放在车里虽然占地方一些,但勉强可当成桌案使用。   夜屿翻开一本公文,这是北疆传回来的消息。   之前梁王运送到北疆的兵器,一到边境,就不知所踪了。   夜屿派出不少锦衣卫打探,才查到这一批兵器,最终流入了北疆附近的黑市。   这黑市算是大云国和北戎的交界地带。   有胡人,也有汉人,是一个相对开放的贸易区,在那里,两国的律法都不能统管,算是一个灰色地带,鱼龙混杂,连探子也摸不清消息的虚实。   夜屿思索片刻……很有可能是对方知道梁王失势,不想暴露身份,所以便不肯出面接收兵器了。   然而送货之人又没法处理这么大批量的兵器,便只能将兵器投入黑市中消耗。   如果能在黑市之中,找到兵器的出手人,便能顺藤摸瓜……将梁王和北戎的勾结查个水落石出。   夜屿正微微出神,马车却忽然碾到了石头,车身微震。   夜屿岿然不动,却忽然听见木箱内,发出了一声闷响,还有些许动静。   夜屿登时面色一变。   袖筒中的匕首,闪电间落到手心握紧,他凝视木箱,冷然喝道:“出来!” 第124章 酱香饼、羊肉泡馍   车厢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夜屿眸色微眯,杀意迸现。   那木箱却沉默下去,悄无声息了。   夜屿凝眸看了一瞬,他长臂一伸,突然挑起箱盖,手持匕首便刺了出去。   “是我!”   清越的女声响起,夜屿面色一顿,急忙收住动作。   舒甜坐在木箱里,双手抱膝,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有些惊魂未定。   夜屿面露惊讶,他连忙收起匕首,一把将她拉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夜屿目光落到舒甜身上,她额头上还有些红肿——应该是方才马车震荡时撞的。   舒甜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还不是因为大人不肯带我来……我便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她伸出手,揉了揉脑袋……还挺疼的。   夜屿凝视她一瞬,她略微皱着眉,语气带着小小的抱怨,但脸上却藏不住得逞的笑意。   夜屿抿了抿唇,出声:“冬洪,停——”   舒甜一愣,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夜屿顿住。   “大人,我不回去,我若是回去了,谁给你熬药?”   她手指又细又软,覆在夜屿唇上,带着些许幽香。   夜屿眼眸微垂,拉开她的手。   “冬洪会熬。”他语气仍然冷冷的。   “一共十八种药材,冬洪还未认全,大人都不要为难冬洪了……”舒甜带着笑意,小声说道,唯恐冬洪听见了一般。   “而且我不在,大人就不好好吃饭,若是胃疾更严重了怎么办?”舒甜扬起脸看他,神色娇嗔。   夜屿对上舒甜清澈的眼睛,低声:“我会吃的。”   舒甜轻轻哼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食篮:“那我一早辛辛苦苦准备的吃食,大人为何一口没动?”   夜屿:“……”   舒甜抿唇一笑……他果然是说不过她的。   舒甜见他不说话,索性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如今都出城了,如果要我自己回去,会迷路的……若是你们送我,又耽误了行程……所以,带上我出发,是最好的选择!而且带上我,就等于带上了药和吃食呀,是不是很方便?”   她笑吟吟的,还带着些许耍赖。   夜屿浓眉依旧拢着,定定看着她,面色严肃。   “董舒甜,你怎么总是这样?”   舒甜一怔,以为他要发怒,她怯怯地哄他:“大人别生气……”   话还没说完,她顿时感觉身子一暖,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夜屿手抚在舒甜后背,将她牢牢按在怀里。   “你怎么总是这样……”夜屿喃喃,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不管不顾地,就往人心底里钻。”   舒甜被紧紧抱着,下巴抵在他颈窝,无法动弹。   他原本心海平静。   她却时不时往海里,扔下小小的石子,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毫无防备地接纳了,却没想到石子积少成多,涟漪也慢慢变成滔天巨浪,席卷而来。   他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反而沉迷其中。   夜屿微微侧头,鼻息清浅地扫在她耳畔,闻着淡淡的发香,缓缓闭上眼。   -   马车一路飞驰,先向西,再向北。   赶了半日路程之后,冬洪的声音自外面响起:“大人,是否要入城休息?”   夜屿看了舒甜一眼,舒甜忙道:“我不累,我们继续赶路罢。”   时间确实很紧……夜屿微微颔首,扬声:“继续行进。”   冬洪得令,便继续马不停蹄地向西行进。   他正在赶着车,却忽然听到有人唤他。   “冬洪大哥。”   冬洪愣声回头,只见舒甜撩起车帘,递了一块饼给他,这饼用油纸抱着,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舒甜笑道:“吃点儿东西罢。”   冬洪笑容满面地接过:“多谢董姑娘。”   舒甜也冲他笑了笑,随即放下车帘。   冬洪拿起饼子,正准备送入口中,却忽然顿住。   董姑娘什么时候上了车!?   他诧异回头,恰好透过车帘缝隙,看到青绿色的裙衫一角……果然不是幻觉。   冬洪:“……”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饼子,面露喜色……这一路上,一定不会挨饿了!   车厢内,夜屿看着舒甜将酱香饼缓缓放入油纸袋里,然后递给他。   这酱香饼她也是第一次做,出锅之后自己尝了一块,那叫一个香!   “趁热吃,不然就不好吃啦!”舒甜小声嘱咐道。   夜屿淡淡一笑,伸手,拨开油纸包。   这酱香饼的饼身呈现金黄的色泽,被煎得十分香酥,上面粘着些许肉末和葱花,还有香喷喷的白芝麻。   夜屿启唇,咬下一口酱香饼——“嘎吱”一声,酥脆的外表断裂,一小块酱香饼,落到他口中。   酱香饼油香四溢,焦脆的外圈下,面香十足,中间还带着微微的韧劲儿,上面的肉末咸鲜可口,加上炒过的白芝麻,又将这饼的香味,提升到了一个新境界。   夜屿只觉得满口香浓,很是惬意,胃腹仿佛也给了他些许回应,悦纳了手中的食物。   他原本上车的时候,没什么食欲,但自从见到她……便觉得心情好了不少,甚至……有了微微的饥饿感。   夜屿继续吃酱香饼。   舒甜坐在一旁,也小口小口地吃着饼。   白芝麻看起来小小一颗,但却蕴含着无穷的滋味。   芝麻落到口中,舒甜轻轻一嚼,芝麻中的浓香便迸发了出来,   “大人还要么?”舒甜见夜屿已经吃完一个酱香饼,便出声问他。   夜屿轻轻摇了摇头。   他已经吃饱了。   夜屿垂眸看她,她吃相极好,优雅又干净,表情十分满足,让人看着便觉温暖。   舒甜吃完了饼,便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忽然注意到夜屿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转过脸来,与他对视。   夜屿轻咳了下,收回目光。   舒甜笑着问:“大人喜欢吃面食么?”   夜屿微愣,他仿佛没有想过自己喜欢吃什么。   “也许罢。”夜屿声音淡淡。   舒甜笑了笑,道:“我们往北走,主食便逐渐以面食为主,菜色也以荤腥为主,大人若是吃不惯,就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夜屿凝视她一瞬,道:“你喜欢吃什么?”   舒甜想了一会儿。   “我喜欢吃的可多啦,数都数不过来……”舒甜随口答道。   她吃东西并不挑剔,如果遇到好吃的东西,便会认认真真品尝,研究美食的做法;如果遇到不好吃的东西,也会一本正经地思考,为什么会做得难吃,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我以前最喜欢吃爹爹做的菜。”顿了顿,她眼神有几分失落,道:“可惜很久没有吃到了。”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舒甜突然有些难过。   夜屿目光落到舒甜身上,温声道:“我已经让钟大夫把令尊的情况,同冥光说了……冥光说,或许有希望,但需要些时间。”   舒甜心中一动,怔怔看向夜屿。   “大人怎么没有早些告诉我?”   夜屿低声:“冥光昨天晚上才给了结论。”   他不敢过早告诉她,怕她失望,直到确认她爹的病情没有那么严重后,才敢告诉他。   夜屿垂眸,淡淡道:“我今早去南苑找你,原本就是想将此事告诉你,但秋茗说你走了。”   也不知道她是瞒过了秋茗,还是伙同秋茗一起骗他了。   舒甜抿唇不语,依旧定定看着他。   夜屿语气平缓,带着一丝不易发现的关切:“你在锦衣卫指挥司的事,还一直瞒着家里罢?需得找个机会,让冥光上门去为你父亲看看才好……”   忽然,他感到面颊一热,仿佛被某种柔软触到,身上一道电流滚过。   夜屿怔然转头,看向舒甜。   她眼波流转,美目生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夜屿眉间微动,盯着她的唇看。   舒甜的唇,嫣红柔软,一触即分,但那暖暖的触感仿佛一直停在脸上,灼得人内心滚烫。   夜屿喉间轻咽,面色有些不自然。   舒甜歪着头看他:“大人,你真好。”   夜屿薄唇微抿……好的是她。   舒甜软软笑起来:“大人害羞了?”   夜屿眸色微顿,轻咳了下:“哪有。”   苍白的面上,多了一丝罕见的红晕。   舒甜吃吃地笑了起来,不再逗他了。   -   马车向西行进了一天,终于入了杉城。   杉城是西北的一座小城,是京城通往北疆的必经之地。   冬洪将马车赶到了一间客栈门口,缓缓停下,道:“大人,只怕今夜要在这里将就一晚了。”   他已经在城里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客栈了。   “好。”   夜屿的声音透过车帘转来。   三人下了马车,客栈小二连忙殷勤地过来牵马。   小二打量了夜屿,夜屿虽然穿着不起眼的便服,但仍然气宇轩昂,风姿无双,一看便不是寻常的客人。   小二正要开口,又忽然顿住。   他见夜屿身后,走出一位妙龄少女,少女眉眼如月,不笑胜笑。   她皮肤白皙,吹弹可破,黑发如瀑,唇不点而红。   这西北的边陲小城,常年风吹日晒,他那里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   小二看得眼睛都直了。   冬洪咳嗽一声:“小二,可有上房?”   小二连忙敛了敛神,答道:“抱歉了客官,今日客满,只有一间上房了……若您能将就,后院还有一间杂物间……”   冬洪皱了皱眉,问道:“这才天黑,怎么就客满了?”   小二赔着笑:“您有所不知,过几日便是玉谷城一年一度的丰收节,西北周边有不少人,都往那边赶去,就为了凑热闹呢!”   舒甜有些好奇,问道:“什么是丰收节?”   小二一笑,道:“姑娘一看便是外地人,恐怕不清楚,这玉谷城往北数百里,土地肥沃,很适合种粟种稻,产出来的粮食,十分饱满,颗颗优质……所以玉谷城便每年都会举办一次丰收节,各家农户将粮食送到官府,由官府来组织评选,在丰收节上选出最好的粮食,现场放卖,价高者得。”   小二说得头头是道,舒甜听得认真,她忽然想起一事,喃喃:“阿牟的家乡,好像就是玉谷城。”   这么一说,冬洪也想了起来,点头道:“确实如此。”   他昨日还把阿牟的身世同樊叔说了,樊叔今日应该已经安排人手,去找寻阿牟的父母了。   “因了这玉谷城的丰收节,近日里经过杉城的人也多,所以日日客满。”顿了顿,小二问道:“客官,我们余下的这间房你们要不要?若是不要,估计别家更是没有了。”   冬洪有些犹豫,夜屿却道:“我们要了。”   冬洪下意识瞄了夜屿一眼,连忙对小二道:“后院那间杂物房,我们也要了。”   “好嘞!”小二笑眯眯地领着众人上了楼。   小二口中的上房,也不过是一间十分普通的客房。   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床铺,一张八仙桌,和几把陈旧的凳子。   连冬洪都有些不满:“大人……要不小人再去别处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的?”   夜屿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去罢。”   冬洪应声退下了。   舒甜抱着自己的包袱,呆呆站在房中,看着那张窄窄的床榻,有些犯难。   夜屿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   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气定神闲地饮下。   舒甜抿了抿唇,却没说什么。   她找来小二,简单交代几句,便听见小二应声:“没问题,您跟我来!”   舒甜回头,对夜屿道:“大人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夜屿微微颔首。   方才上来时,他留意过周边,应该没什么危险。   舒甜跟着小二出去,等回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大大的托盘。   托盘之中,放了两碗吃食,还有一碗熬好的汤药。   夜屿放下公文,抬眸看向舒甜。   “大人,先吃点东西再喝药罢。”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面前的食物,问道:“这是什么?”   舒甜笑了笑,道:“这是羊肉泡馍,是西北的特色美食……这里面的汤汁,是由羊骨和牛骨一起熬制成的,十分鲜美,里面的羊肉也炖得很是软烂,泡馍养胃,很适合大人吃。”   舒甜这么一说,夜屿便想起了她曾经做的羊肉汤,顿时对眼前这碗堆成小山的食物,生出了些许好感。   舒甜将羊肉泡馍端到他面前,温言道:“这羊肉泡馍也叫‘口汤’,意思是吃完后,碗里就只有一口汤了……大人可以尝尝看。”   夜屿点了点头,接过汤勺,轻轻放入碗中。   舒甜在他对面坐下来,这碗羊肉泡馍对她来说,实在有些大,但没有更小份的了,只能尽量吃。   夜屿舀起一点泡馍,仔细看了看,这泡馍颗颗呈黄豆大小,不算非常均匀,但看起来十分憨实。   “这是面做的?”夜屿忽然问道。   “是,但这面不需要怎么醒发,当地人都爱吃死面,因为煮出来的口感更加劲道……但我担心不好消化,便让师傅多煮了一会儿。”   夜屿唇角微牵,她对他的事,总是十分细心。   夜屿将泡馍送入口中。   泡馍吸了浓郁的汤汁,吃起来十分醇厚,带着一股天然的面香。   夜屿缓缓嚼着,这颗颗劲道的泡馍,吃起来比寻常的面食,更有趣味。   夜屿吃完一口泡馍,又夹起一片羊肉。   这羊肉切得极薄,肉质均匀,保留着熟肉的原色。   夜屿将羊肉缓缓送入口中,羊肉软烂,温香,肉片边缘的筋条,柔韧弹牙,十分可口。   舒甜见夜屿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羊肉泡馍,她笑了笑,舀起一勺羊肉汤,吹了吹,慢慢饮下。   羊肉汤透着极致的鲜美,深深浅浅流连在口腔里,令人一吃难忘。   舒甜满意地眯起了眼睛,没想到在客栈里,居然能吃到这么美味的羊肉泡馍。   夜屿不经意看了一眼托盘,发现里面还有一样奇怪的食物,看起来白中发黄,老老实实立在盘子里。   他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第125章 我的。   瓷白色的盘子里,摆着一颗完完整整的淡褐色大蒜。   在灯火的照耀下,外表泛出好看暖光。   舒甜笑了笑,道:“这是糖蒜。”   夜屿眉宇微动,他从没吃过糖蒜。   舒甜说罢,用干净的手,拿起那颗糖蒜,指尖微挑,便将外皮徐徐拨开。   “糖蒜是一种酱菜,北方喜食,南方也有,不过少些。”她一边剥蒜,一边道:“这糖蒜用红糖和醋腌制过,用来佐主食是最好不过了。”   夜屿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   舒甜的手极其好看,根根手指,纤细又白嫩。   指甲未染蔻丹,看着十分素净,很是优雅。   舒甜细致地一点一点剥净蒜皮,轻声问道:“大人想不想试试?”   夜屿敛了敛神,低声:“不了。”   他自小便不喜欢吃蒜,但却喜欢蒜香。   舒甜抿唇一笑,道:“我也是,我喜欢菜里有蒜香,但是却不喜欢直接吃蒜。”   顿了顿,她抬眸看他,眼神清澈:“可是,糖蒜是不一样的。”   她已经将糖蒜的外皮彻底剥下,然后,用手指掰下一颗小小的蒜瓣,这蒜瓣细腻如玉,没有一丝多余的蒜皮,玲珑可爱。   舒甜将糖蒜递到夜屿嘴边,眨了眨眼,温声道:“大人尝一尝嘛,很甜的。”   夜屿凝视她一瞬,她红唇微翘,眼眸澄澈,挂着温柔的笑意。   夜屿下意识上前,启唇,接下她递过来的小小蒜瓣。   冰凉的唇触及到她温热的手指,夜屿心头微震。   小巧的蒜瓣落入口中,夜屿瞬间感到一种冰凉的甜意。   他缓缓咀嚼起来,蒜瓣裂开,渗出些许酸甜的汁水,流淌到口腔了,瞬间洗去了方才吃羊肉泡沫的荤腻感。   这糖蒜……果真和他之前接触过的蒜很不一样。   “大人,甜吗?”   夜屿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她笑得眉眼轻弯,一脸期盼地等着他的答复。   夜屿牵了牵嘴角,温声:“很甜。”   夜屿垂眸,看向她手指……还想让她再喂一块。   吃完了羊肉泡馍和糖蒜,舒甜打来热水,两人简单净面漱口后,夜屿便拿出了随身的公文。   “你先睡。”夜屿重新坐到桌前,准备继续处理公务。   舒甜点了点头,她走到床榻边,脱了鞋,和衣躺下。   舒甜侧躺着,目光淡淡落到夜屿身上。   这客房很小,他坐得离她不远,不到半丈的距离,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他脸上,五官深邃,俊逸非凡。   舒甜缩了缩身子,这西北的夜晚,真是比京城还冷,简陋的客栈中,也没有额外的炭盆,整个屋里都冷飕飕的,唯独灯光那一处看起来暖些。   颠簸了一日,舒甜也有些累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夜屿手中的公文不少,他一本一本批复,神思悠悠。   如今皇帝的暴戾之名已传遍四海,各地有不少忠义之士,逐渐结成同盟,想趁势揭竿而起,但都被皇帝派兵镇压。   皇帝心狠手辣,手段又极其残忍,一旦抓到人,连带着九族,皆会落入惨绝人寰的极刑之中。   杀鸡儆猴,这一招虽然不高明,但确实很有效。   到了年底,各地起义的心思,反而歇了下来。   先帝在位时,主张仁政治国,休养生息十几年,整个云朝的国力,比之前强盛了不少。军事力量也达到了建国以来的鼎盛时期。   但先帝最大的毛病,在于心慈手软,摇摆不定。他在几个皇子之中,迟迟没有选出皇位的继承人,到了后期,先帝病重,朝堂上便成了几位皇子不见硝烟的战场……   “唔……”   一声无意识的轻喃,瞬间打破了夜屿的思绪。   夜屿微微转头,只见床榻上的姑娘,身子缩成一团,手臂却伸出了被子。   夜屿放下公文,起身,向床榻方向走去。   夜屿到了床边,轻轻牵起她的手……他眉间微拢,她的手很凉。   他连忙将她的手放进被褥之中,又将被褥拉上了些,帮她把肩头盖好。   舒甜睡得不算很熟,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她顺势翻了个身,刚刚盖好的被子,又落下一半。   夜屿淡笑一下,再次拉过被褥,为她盖好。   夜屿正想回到桌前,油灯却忽然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夜屿:“……”   罢了,明日再看。   他借着月色,目光逡巡一周,这房间内除了床榻,只有两个圆凳可供休憩。   夜屿有些迟疑。   “大人?”舒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见夜屿坐在床头,一言不发,便缓缓坐起来。   夜屿转头看她,伸手,将她摁回被子里。   “躺好。”夜屿低声嘱咐。   “大人怎么不睡?”舒甜仿佛梦中呢喃,声音甜甜软软的。   夜屿沉吟片刻,道:“你睡吧,不必管我。”   舒甜躺在枕头上,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袍,夜屿垂眸看她。   她肤色如雪,长发凌乱地铺陈在床榻上,一双眼睛漆黑,泛着潋滟的光。   “可是我冷,睡不着。”舒甜笑着问:“大人……擅长暖床么?”   夜屿面色微僵。   舒甜抬头看他,眨了眨眼,眼神清澈见底。   若不这样说,他定要在床边坐一晚上。   夜屿凝视她一会儿,声音有些低:“你一个姑娘家,这般没有防备心么?”   舒甜声音委屈巴巴:“难道我对着大人,也要那般防备么?大人不是正人君子么?”   夜屿:“……”   他真是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夜屿和衣,在床边平躺而下。   下一刻,舒甜分出一半被子,轻轻拢到他身前。   “别着凉了。”舒甜声音小小的,说话间,气息就在夜屿耳边。   夜屿淡淡应了一声,一动不动。   舒甜也没动。   她虽然是穿越而来的,但也是第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说不紧张是假的……她只是不想他这一夜太难受。   夜色渐深。   虽然盖着被子,但舒甜仍然觉得浑身凉透,她迷迷糊糊地,堕入了梦境。   ……   “冷……”舒甜浑身湿哒哒的,刚从河里被救上来,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董松心疼地将她搂紧怀里,声音颤抖:“甜甜别怕,爹爹一定好好保护你……”   他声音怅然,坚定中还透着些许无奈。   舒甜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她缩在董松怀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爹爹,我们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跳进水里?”舒甜年龄尚小,并不明白。   董松叹了口气,勉强挽起一个笑容,摸了摸舒甜的小脸,道:“因为有坏人追我们……如果被坏人抓到,就会遭殃了。”   “爹爹,您不是说,甜甜是好孩子吗?为什么他们要抓好孩子呢……呜呜呜……甜甜害怕……”   舒甜自穿越过来后,便一直跟着董松和刘氏东躲西藏。   她彼时是个孩子,问不出太多内容来,但心里的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   董松也红了眼眶,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权势,也不通武艺……但仍然拼尽全力庇佑着她。   舒甜与他是最亲近的。   梦中画面一转,舒甜仿佛来到了无名饭馆。   自从铺子出手,她便再也没有去过了。   无名饭馆客满盈门,大伙儿笑容满面地在大堂里享用美食,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甜甜,去帮第一桌结账!”董松的声音自舒甜身后响起,她急忙应了一声。   走到第一桌前,为食客结了账。   舒甜收了银子,笑吟吟地转过头来,却不见了董松。   “爹爹?”舒甜心中一惊,快步走到柜台后,却发现董松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舒甜心急如焚,想将董松扶起来,却没有力气。   她回过头来,想叫人帮忙,但方才还济济一堂的食客们,此时都不见了踪影。   “爹爹……您怎么了?您快醒来啊……”   舒甜扑在董松身边,哭得泣不成声。   ……   “舒甜?”   夜屿感知到舒甜的异样,侧身看她。   舒甜弓着身子,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十分难过。   “爹爹……”舒甜在梦中啜泣。   夜屿伸手,抚上她额头——并没有发热,应该是被梦魇着了。   指尖无意中划过她面颊,摸到冰凉的泪。   夜屿面色一顿,伸手推她:“舒甜,醒一醒。”   他怕吓着她,一遍一遍,轻声唤她。   舒甜终于从混沌中醒来,整个人有些茫然,她张开眼,对上一双充满关切的眸子。   那梦太真实了,舒甜仍有哭意:“大人……”   夜屿心头一动,伸手将她拢入怀中。   “没事了,不过是梦。”夜屿轻声安慰。   他下巴抵在她温润的发顶,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   舒甜满脸是泪,缩在他怀里,静静闭上眼。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药香,让她安心了不少。   夜屿见她安静下来,便伸手,轻轻拂去她眼角泪痕。   夜屿指腹有一层薄茧,触及到她面颊,带来一片粗糙的温热。   舒甜依旧躺在他怀里,手指攥着他衣襟,小猫一样,有些黏人。   夜屿见她情绪缓和不少,低声:“梦到你爹了?”   舒甜轻轻应了一声。   夜屿沉默片刻,他也时常梦到父亲……这些年来,父亲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但他站在城墙之上,傲然挺拔的身姿,却依旧十分清晰。   夜屿敛了敛神,低声:“有冥光在,你爹会好起来的,别怕。”   舒甜从他怀中抬头,擦了擦眼睛,嗔道:“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有我在,不用怕’么?大人为何还要提别的男人?”   夜屿微愣,随即微微勾起唇角,她有心思开玩笑了,说明已经缓了过来。   夜屿低笑:“提他又如何?你只能是我的。” 第126章 胡辣汤   月光静静流淌。   黑暗之中,两人四目相对,眸光纠缠,呼吸缓缓交织。   夜屿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他眸色加深,定定凝视舒甜,有力的手臂将她禁锢在怀中,十分强势。   舒甜怔然看着他,面颊不知不觉红了。   “大人……”舒甜小声嚅喏:“我开玩笑的……”   夜屿敛了敛神,收回灼热的目光。   他松开她,低声:“睡吧。”   他会守着她,不再让她被噩梦吓哭。   舒甜轻轻应了一声,朝床榻里面挪了挪。   方才被他抱着,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这会儿一触到冰凉的床里,顿时打了个寒战。   夜屿感知到她的动作,便起身坐直,解下外袍。   他一言不发地将外袍加盖在她身上。   他的外袍做工精良,十分厚实,一落到她身上,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   舒甜抿唇一笑,任由他盖好。   夜屿重新躺下来,床榻虽窄,但他仍然与她保持了小小的距离。   没过多久,舒甜便睡着了。   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脑袋贴上他的肩头,发丝蹭上他的颈窝,撩得人有些痒。   夜屿没有睡意,他侧头看她,细数她的呼吸,嘴角微扬。   -   舒甜一觉酣畅。   天刚蒙蒙亮时,她便醒了。   舒甜抬起手,揉了揉惺忪的秀眸,待看清眼前景象时,微愣了下。   夜屿平躺着,侧脸对她。   他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就连睡着了,眉宇也是轻轻拢着的,带着几分冷肃,   五官如刻,俊朗非凡,实在是好看得过分。   舒甜索性撑肘起来,大大方方欣赏他的睡颜。   这才发现,他将被子都让给了她,几乎一半身子在外面。   舒甜连忙匀了些被子给他,轻轻为他盖好,手指触到夜屿上臂,他浑身微震,下意识抓住舒甜手腕,翻身而起,瞬时将她压在身下。   “嘶……”舒甜吃痛出声。   夜屿一愣,看清身下的舒甜,连忙松开她。   “有没有捏疼你?”夜屿语气微哑,慵懒中带着一丝懊恼。   当然是疼的,他力气那么大,舒甜方才差点儿眼泪都出来了。   舒甜却摇摇头:“没事……”   夜屿蹙眉,拉过她的手腕,仔细看了看,都有些红了。   “抱歉。”他睡眠很浅,她无意识地靠近,引起了他本能的警觉。   夜屿垂眸看她。   舒甜发丝散乱,懒洋洋地铺散在枕畔,她肤白胜雪,眼若秋瞳剪水,波光粼粼地看着他,朱唇微启,娇俏又妩媚,像一团软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大人?”舒甜眉眼轻弯,歪着头看他。   夜屿敛了神色,连忙从她身上下来。   他没有再躺下,反而直接下了床,走到桌前。   夜屿拎起茶壶,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舒甜怔怔看着他:“水凉了吧?要不要换些热的。”   夜屿没吭声……他已经够热了。   -   冬洪早早便起了床,他自己收拾妥当之后,便出去买了些吃食回来。   冬洪上了客栈二楼,走到夜屿的房间门口,正要敲门……却忽然想起,董姑娘也在里面。   冬洪眼皮跳了跳。   他停下动作,静静立在一旁等着。   不久后,房门便开了,舒甜先迈步出来,见到冬洪,有些诧异。   “冬洪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吗?”   冬洪微愣一下,连忙笑道:“我、我才来!怕打扰你们休息,便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舒甜笑了笑,连忙迎他进去。   冬洪拎着两个大大的食篮,舒甜上前帮忙,他却连连摇头:“董姑娘,这些事小人来做便好……”   他面上带着笑,说话间,还有些不好意思。   舒甜有些奇怪,但转瞬间,又被食盒中散发的香味吸引了。   “冬洪大哥,你买的是胡辣汤?”舒甜瞪大了眼。   冬洪笑了笑,答道:“董姑娘的鼻子真灵。”   舒甜莞尔,她看了夜屿一眼:“大人,先吃些东西,再批阅公文罢。”   夜屿闻声,轻轻颔首,动手收起桌上的公文。   这屋里只有一张桌子,若是成堆的公文不收起来,只怕食篮都没有地方放。   冬洪拎着食篮在一旁等着,他偷偷瞄了夜屿一瞬,憨厚的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可从没有人,能把大人从一堆公文中拽出来吃东西。   舒甜帮着夜屿,很快就将小小的桌子收拾干净了,然后,冬洪便将食篮放到了桌上。   “大人,董姑娘,小人昨日和小二打听了一轮,这杉城喜食胡辣汤,小人便去隔壁买了些来,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说着,便将胡辣汤从食篮中端了出来,呈到夜屿面前。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   胡辣汤呈深褐色,看起来半透不透,里面漂浮着海带、木耳、豆腐皮等食物,浓浓的胡椒香味扑面而来,令人措手不及。   夜屿平时早膳便吃得少,更是没有在早上吃过这样味重的东西,他长眉微蹙,并没有什么兴趣。   “胡辣汤在西北一带盛行,以胡椒、辣椒、花椒、八角为底,辅以多种食材进行熬煮,喝起来鲜辣开胃,驱寒保暖。”顿了顿,她坐到夜屿面前,将那碗胡辣汤,往他面前推了推,道:“大人可以试一试,若是觉得太辣了,还可以吃油饼。”   说罢,她把冬洪买的油饼也拿了出来,笑道:“冬洪大哥真是细心,油饼、油条等主食,很适合与胡辣汤进行搭配。”   冬洪见夜屿不食,本来有些忐忑,但听舒甜这么一说,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大人?”舒甜挑眼看他,笑吟吟的:“不是说好,每日三顿饭的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说到君子……夜屿轻咳一声,君子难为。   他在舒甜的注视下,只得拿起勺子,缓缓放入胡辣汤中。   这胡辣汤有些粘稠,如沼泽一般,迅速吞没了半只汤勺,让人有些诧异。   夜屿之前喝过的汤,要么是清澈的,要么是浓郁丰润的,这样黏糊糊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既然答应了她,好歹……要吃上一两口。   夜屿定了定神,舀起一点胡辣汤。   胡辣汤里带了一点豆皮和牛肉,他轻轻吹了吹,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   胡辣汤十分强势,哪怕就入口一点,都能尝到十足的鲜辣,但这鲜辣又和普通的辣味不同,舌尖还未来得及反应,这辣味便稍纵即逝,转而变成开胃的酸,酸由醋汁造就,包容在浓郁的胡辣汤中,十分隐秘。   夜屿咽下汤汁,慢慢嚼起豆皮来。   豆皮温软,鲜滑可口,还带着微微的弹润,一点一点伸出胡椒的香。   里面的牛肉,更是炖得软烂,入口即化,不见踪影却口齿留香。   不过这滋味,对夜屿来说,是有些偏辣了。   可他却并不排斥,反而有些喜欢舌尖微麻的感觉。   夜屿低头,继续喝胡辣汤。   许多人第一次喝胡辣汤,尝不出胡辣汤的好,但多吃几次,便戒不掉了。   舒甜坐在夜屿对面,笑意融融地看着他喝胡辣汤,他慢条斯理,举止优雅,即便是街边小食,到了他面前,都能吃出一种金贵感来。   冬洪站在一旁,见到自己买的胡辣汤,被夜屿一点一点吃下去,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   “大人觉得辣么?”舒甜咽下自己的胡辣汤,低声问道。   “可以接受。”夜屿已经喝完了半碗胡辣汤,将勺子放下。   他已经很饱了,胡辣汤进入胃腹后,胃里暖洋洋的,浑身都跟着热了起来,还好现在是冬日,如果是春夏,只怕要出一身薄汗。   舒甜微微有些讶异:“这胡辣汤连我都觉得有些辣,大人居然觉得可以接受?”顿了顿,她得出了结论:“大人若是胃腹好,也许很能吃辣。”   夜屿长眉微挑,他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所谓美食,不外乎是酸甜苦辣咸,相互组合,形成复合的味道,带给人味觉的刺激……舌尖对甜味最敏感,舌头两侧对咸味、酸味较为敏感,而舌根则对苦味反应最灵敏。”   “当我们感到辣,并不是来源于味觉,辣其实是一种灼热的痛感……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   夜屿静静听着……他确实很能忍痛。   舒甜一笑,道:“等大人的胃疾好了,我做辣味的食物给你吃,好不好?”不等他回答,她便掰着手指头细数起来:“辣椒炒肉、水煮牛肉、辣子鸡丁、辣油萝卜条……”   她笑容满面,声音温暖,越说越高兴。   仿佛他的胃疾明天就会好,她马上就能一展身手。   夜屿沉默地看着她。   舒甜说完,对上他的视线,声音软软的:“大人,好不好呀?”   夜屿微怔。   她总爱问他好不好。   那一次,两人站在冰天雪地里,他铁了心要推开她,她也是用这般澄澈的眼神看着他,她从不逼他打开自己的心,却主动开诚布公,表露自己的心意。   “好。”   许久之后,夜屿吐出一个字,眉宇间的隐忧终于散去,嘴角挂上笑容。   她要的,只要他能做到,统统给她。   -   马车出了杉城,一路向北行进。   夜屿坐在马车上批阅公文。   舒甜转身,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本菜谱,伸手翻开,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南北菜系差异大,菜谱这东西和普通书籍不同,并不是能轻易买到的。   夜屿淡淡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哪里来的菜谱?”   他记得她的住处,有不少藏书,还有很多菜谱,跟寻常的姑娘,很不一样。   舒甜抿唇一笑:“方才在客栈附近买的,这里面记载了不少西北菜式的做法,京城很少能见到……不过这外面买来的菜谱,也不会真的将做菜的秘诀写出来,只能看个大概。若要好好学,还是得找名厨学艺。”   夜屿颔首:“习武也是如此。”   舒甜放下菜谱,目光落到夜屿身上,道:“大人的武艺,也是在灵石岛学的么?”   “不错。”   他七岁之后,便一直住在灵石岛,十五岁才回到京城。   白神医不但医术高明,还身怀绝技,武艺卓群,既是他的师父,又是他的医者。   舒甜笑了笑,又问:“大人身居高位,武艺高强,又生得俊美,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成亲?”   她笑着看他,眼中带着一丝揶揄。   “锦衣卫指挥司刑罚残酷,指挥使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有哪个正常的人家,愿意将女儿嫁到这样的地方来?”   夜屿语气清淡,目光落到舒甜身上,紧紧锁住她。   舒甜“哦”了一声,挑眼看他,似笑非笑问:“所以,大人是早就想娶妻了,不过是苦于无人肯嫁?” 第127章 情敌(修)   马车缓缓行驶,车厢内微微震荡。   四目相对,气氛凝视一瞬。   点石火光间,夜屿倾身上前,将舒甜逼入车厢一角。   舒甜瞪大了眼看他,他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目光深深,盯着她不放。   舒甜指尖微凝。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   夜屿面色冷肃,还带着些许郑重。   遇见她之后,他仍然不敢多想……因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他本该心如止水,却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舒甜怔然看着他,周身被药香笼罩,两人靠得极近,心如鹿撞。   “知道了知道了……小女子不敢再开大人的玩笑啦。”舒甜笑着告饶,红着脸推他。   夜屿眸色加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坐回去。   舒甜脸颊发烫,不敢再吱声了。   -   马车又走了半日,里北疆越来越近,骤然寒冷起来。   舒甜撩起车帘,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树干光秃秃的站成一排,飞速掠过,有种孤独壮阔的美。   寒风凛冽,如刀子一般吹在人脸上,舒甜看了一回儿,便放下了车帘。   “大人,董姑娘,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咱们可能要等等。”冬洪的声音响起。   舒甜愣了愣,难怪马车停了下来。   夜屿抬头,淡声:“发生了何事?”   “一辆运载粮食的马车翻了,众人正在收拾,估计至少得耽误一刻钟了。”冬洪的声音有些郁闷。   舒甜一听,顿时有些好奇,便撩起了车帘。   只见狭窄的官道上,有一辆简陋的运货马车,其中一侧的轮子,陷入了凹地里,整个车身都翻倒在地,有几个大大的粮袋,滚到了路中间,粮袋破了,莹白的米粒洒了一地,有一老妪和一少女,正蹲在地上,将粮食一捧一捧地装回粮袋里。   赶车运货的夫妻俩,正蹲在马车旁边,商量着如何将这马车扶起来,一脸焦头烂额。   “大人,我们要不要去帮帮忙?”舒甜回眸,看了一眼夜屿。   夜屿扫视一眼那家人,没发觉什么异样。   夜屿微微颔首:“好。”   舒甜和夜屿先后下了车。   冬洪将马车赶到一旁,便也围了过去。   舒甜走上前去,温言问道:“两位,需要帮忙吗?”   那夫妻俩回过头来,一见舒甜的模样,顿时愣了愣。   他们目光经过舒甜,又看到她身后的两名男子,一个清冷俊美,静静立着,不发一言,便气势逼人。   另一个憨厚朴实……看起来,孔武有力。   那妻子很快便反应过来:“那可太好了!我们的车翻倒多时了,这条路一直没有人路过,我们试了许多方法,都扶不起来。”   那男子也叹了口气,道:“我们还赶着去玉谷城呢,在这儿都耽误好半天了,急死人了。”   “你们也去玉谷城吗?”舒甜问道。   “不错,我们是去参加丰收节的。”蹲在地上收拾米粒的姑娘,拍了拍手,站起来,走到舒甜面前。   但她的眼睛却没有看舒甜,而是直愣愣地盯着夜屿。   她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依兰!”那男子低呵一声,那少女才敛了敛神,收回目光。   夜屿淡淡瞥了他们一眼,道:“先把马车扶起来,我们也要赶路。”   运粮的马车不扶起来,他们也没法走。   那汉子连连点头,夜屿和冬洪便去前面看车。   舒甜则留下来,帮助依兰一起,收拾米粒。   “阿娘,我扶您去旁边休息罢!有好心人来帮我们了!”依兰说着,便扶起老妪,缓缓走到路边。   舒甜这才发现,那老妪虽然一直在收拾米粒,却有些眼盲。   老妪面上满是皱纹,她眼神空洞,茫然地笑了笑:“哎呀,那可太好了……”她口中喃喃,对舒甜他们道:“多谢你们啦!真是好人啊……”   舒甜忙道:“大娘别客气,我们也是恰好路过,顺手帮忙而已。”   舒甜蹲在地上,拿起依兰给的小铲子,将地上的米粒,一点一点铲进粮袋里。   这米粒圆润晶莹,颗颗饱满。   舒甜忍不住道:“这米真好啊!”   依兰笑起来,语气有几分自豪:“这可是我们自家种的,方圆百里的米粒,都比不上我家的呢!”   舒甜笑了笑,问:“你们家离这儿远吗?”   依兰摇摇头,道:“我们村就在玉谷城周边,才出门不久,就遇上了这倒霉事。”   这里道路狭窄,平日里走的人也不多,结果马车就陷入了洼地中,直接翻了过来。   舒甜问:“所以,你们是要带上自家的米粒,去参加丰收节?”   依兰点了点头,道:“我家的米,若能在丰收节上拔得头筹,那就一定能卖出好价钱!也能过个好年哩!”   依兰性子爽朗,嘴上说个不停,手上动作也十分麻利。   一旁的大娘却忽然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了给我治病,你们也不用这么折腾,去参加什么劳什子的丰收节,差点儿一家子都折在路上,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唉……”   马车翻过来时,大娘和依兰恰好摔在米袋上,巴博夫妻俩则跳车及时,所幸都没有受什么伤。   依兰安慰道:“阿娘,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见外!把您的眼睛治好,比什么都重要!”   大娘神色黯然,有些哀愁:“看了两位大夫都说找不到病根儿,谁知道呢……”   舒甜看了大娘一眼,下意识问道:“大娘这眼睛,是怎么了?”   依兰快人快语:“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不痛不痒的,两个月前忽然就看不见了,我们寻思着,等卖了大米,有钱了,给阿娘请个好点儿的大夫……”   舒甜眸光微凝,看向路边的大娘,她的眼睛乍一看没什么异常,但认真看去,就能发现目光无法聚焦——和阿牟的情况很像。   另一边。   夜屿和冬洪走到马车旁边。   巴博比划道:“两位请看,这车轮卡在了洼地里,所以才翻的,我和内人扶了许久,都没能扶起来,车身实在是太重了……”   他的妻子云娜接着道:“不如咱们一边两个人,一起使劲罢?”   冬洪点了点头,看向夜屿:“大人?”   夜屿看了一眼车轮,车辆前面的马儿,正百无聊赖地刨地,好似这翻倒的马车,与它们毫无关联。   夜屿对冬洪耳语几句。   冬洪面色微顿,连忙应声,走到了马车前面。   巴博夫妻俩见状,一头雾水,正要开口询问。   却见冬洪掏出马鞭,扫腿骑上马背,马鞭一扬,马匹长嘶一声,翻倒的车身动了动。   夜屿凝神屏气,一掌拍在马车的受力点上,借着马儿奔跑的拉力,马车顷刻间,奇迹般地立了起来。   巴博夫妻喜出望外,连忙上前帮着扶了一把。   马车震荡几下,终于堪堪站稳了。   “哇!好厉害啊!”依兰将整个过程尽收眼底,惊得目瞪口呆。   舒甜收拾好最后一点米粒,抬眸一看,马车已经稳稳立在路中了,脸上也露出笑意。   “那个……”依兰指向夜屿,问:“是你相公?”   舒甜一愣,面上一红:“不、不是……”   依兰挑了挑眉,面露喜色:“这可是你说的。”   依兰丢了铲子,连忙提起裙子,大步奔了过去。   舒甜有些不解,她低下头,仔细为米袋封了口,又同大娘说了一声目前的情况,才向他们走去。   夜屿立在马车前,面无表情。   巴博夫妻俩连声道谢。   依兰生得面容姣好,带着北方姑娘独有的直爽和率真,她偷偷瞄着夜屿,面上泛红,手指不安地攥着身前的发辫,道:“多谢公子相助,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夜屿淡声:“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依兰却道:“公子高义,依兰理应铭记在心,还请公子告知姓名,来日……依兰也好找机会报答……”   冬洪站在一旁,嘴角抽了抽。   这姑娘……是生怕大人记不住她的名字么?   冬洪有些不悦,他抬眼,看见舒甜缓缓走来,连忙挥手:“董姑娘!”   再不来,这姑娘只怕要缠上大人了!   舒甜目光落到依兰和夜屿身上,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她走到众人面前,冲巴博夫妇一笑,然后,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夜屿。   他喜净,方才就算只是轻轻碰了下车栏,也一定沾了灰尘。   夜屿眸光微动,接过她的手帕,嘴角微牵。   两人视线交汇,默契一笑,两人站到一处,乃一对璧人。   依兰面色僵了僵,不说话了。   云娜手肘推了推巴博,巴博敛了敛神,连忙开口:“多谢姑娘相助!还请几位先回车上,待我安顿母亲坐下,就立即出发,不敢再误了各位的时间。”   夜屿微微颔首,与舒甜一起,走回车上。   两人上车后,舒甜将大娘眼疾的事,和夜屿简单说了一遍。   夜屿长眉微动,面上有些疑惑。   “大人……阿牟和大娘的眼疾,都是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且时间都在两个月前,会不会是巧合呢?”   夜屿低声:“现在还无法判断,若要说巧……那也太巧了些。”   这一切谜题,可能要进入玉谷城之后,才能找到答案。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玉谷城。   依兰时不时撩起车帘,看向后面的马车,她脖子伸得老长,一点也不避讳,连冬洪都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依兰,你都看了一路了,不要歇息一下?”云娜打趣她。   依兰爽朗一笑:“我还真是看不够了。”   没想到那位公子,不但生得俊逸无双,还有武艺在身,依兰想起他冷峻的面容,挺拔的身姿,不由得双颊发烫。   云娜笑了笑,道:“你真是糊涂,没看见人家旁边,还有个天仙般的姑娘吗?”   依兰不以为然,道:“哪又如何?我问过董姑娘了,她说公子不是她的相公……”   赶车的巴博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依兰妹妹呀,何时这般春心荡漾了?”   依兰一愣,顿时羞得拍了一下他的背,道:“大哥怎么也来取笑我?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北疆的儿女,一向不拖泥带水,扭扭捏捏。”   巴博哭笑不得。   云娜却提醒道:“不过,这位公子一看就不是常人,你可看见他的衣裳了?那金丝云纹领边,一条就得不少银子!一定非富即贵,看不上咱们的。”   依兰不服:“谁说的?那公子明明冲我笑了。”   云娜和巴博面面相觑,知道劝不住倔强的妹妹,便只得作罢了。   依兰依旧紧紧盯着后面的马车,生怕和他们走散了。   与此同时,舒甜也撩起了车帘,看向马车外面。   玉谷城是最北的一座城池,再向北延伸数里,便与北戎接壤。   玉谷城里不但有汉人,还有胡人,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在大街上穿行。   这里不比京城繁华,但依旧十分热闹。   舒甜是第一次来玉谷城,她有些兴奋。   “听说玉谷城的大米十分有名,我们有机会的话,去尝尝好不好?”   舒甜有些期盼地看向夜屿。   夜屿眸光淡淡落到她面上,点了点头。   “一会儿到了客栈,放下东西后,你随我出去一趟。”   舒甜问:“去做什么?”   “晚些就知道了。”   冬洪很快便将马车赶到了客栈。   因为丰收节的缘故,客栈几乎每一间都爆满,冬洪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儿,赶忙订下了最后两间上房。   此时,临近傍晚,暮色渐深。   他们稍加安顿之后,夜屿便带着舒甜出了门。   云朝没有宵禁一说,就连边疆,到了夜晚,也是人声鼎沸。   夜屿带着舒甜,来到一间绸缎庄。   “老板娘,要两套胡人的服饰。”夜屿语调清冷,面色肃然,那老板见了,不敢怠慢,连忙到柜台后面去拿。   老板娘为夜屿备了一袭深蓝色圆领长袍,束腰玉带,和皮质革靴。   又为舒甜找了一身红色高腰长裙,裙摆层层曳地,刺绣精美,还镶着红润的玛瑙,十分华贵。   舒甜愣了愣,问:“有没有简单一些的款式?”   夜屿带她来换装,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若是太招摇了,会适得其反。   “姑娘难道不喜欢红色吗?您皮肤白,生得貌美,红色才衬您哪!”老板正经八百地劝道。   夜屿看了一眼,忽然道:“就这套罢。”   他还没有看过她穿红色。   两人借着绸缎庄的地方,将衣服换了。   老板娘十分热情,又帮舒甜将发式改了。   “姑娘的头发真好啊!乌黑柔亮,摸起来滑溜溜的,你家郎君定然爱不释手吧!”   舒甜面上一热,没有回答。   老板娘笑着,左看右看好一会儿,这才满意地将她领了出来。   绸缎庄的厅堂中,夜屿一袭深蓝色圆领长袍,身姿挺拔如松,他脚踩革靴,长腿笔直,英气逼人。   “公子,姑娘已经换好装啦!”   夜屿转过身来,看清眼前人后,顿时呆住。 第128章 烤全羊   眼前的姑娘,绯红长裙曳地,潋滟生光,乌黑的发辫上镶嵌着五彩的细小宝石,闪着耀目的光。   她肤白胜雪,眼尾飞红,眉心点朱,对上夜屿的目光后,眼眸轻弯,恍若明月一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夜屿怔然看着舒甜,眸中绽开一丝惊喜。   “大人?”舒甜轻声唤他。   夜屿立即敛了敛神,道:“走罢。”   舒甜笑着点头,她戴上面纱,便随夜屿一起出了绸缎庄。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大街上亮起了一盏盏明黄的灯笼,如一条蜿蜒的长龙,照亮了这座边疆小城。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舒甜小心翼翼地跟在夜屿后面,唯恐一不留神就走散了。   夜屿回头看她一眼,伸手,牵住她的手。   舒甜抬眸看他,夜屿低声:“玉谷城不比京城,小心些好。”   舒甜点点头,手指勾了勾,也攀上他的手掌。   夜屿眸色微凝,嘴角牵出一个笑容。   “大人,我们去哪儿?”舒甜小声问道。   “用膳。”   舒甜一愣,抿唇笑起来。   夜屿带着舒甜,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一家食肆门前。   这食肆有两层楼,相较于其他的铺子,要大上两倍,看上去有些阔气。   食肆大堂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夜屿抬眸,看了一眼这铺子的招牌。   “就是这里。”   舒甜笑着问:“这儿为什么这么多人?”   夜屿沉默一瞬,道:“这是玉谷城里吃羊肉的老字号。”   多年前,这食肆还很小,装潢也没有这般讲究,当时还没什么名气,没现在现在变得这么大了。   夜屿沉默一瞬,带着舒甜,走入食肆。   小二立即迎了上来,笑眯眯问:“公子和姑娘想吃些什么?”   “来一只烤全羊。”夜屿声音清冷,完全听不出任何点菜的期待感。   舒甜瞪大了眼:“烤全羊?太多了吧?”   就凭他们两个人,只怕连一只羊腿都吃不完。   夜屿淡笑一下:“没关系,还有客人来。”   两人穿过大堂,走向楼梯。   大堂之中的食客,大多穿着胡人的服饰,吃起肉来大快朵颐,笑声豪放,热闹不已。   他们跟随小二,上了二楼。   二楼安静许多,全是独立的厢房,小二将他们带到一间厢房门口,道:“两位里面请,烤全羊稍后便来。”   舒甜踏入厢房,推开窗户,半条长街的景色,尽收眼底。   幽暗的天幕下,繁星点点,渺远至极,美得有些虚幻,恰好与人间的温暖灯火,交相辉映。   北风呼呼,吹得人浑身发冷,舒甜却依旧舍不得关窗。   “这里好美啊……”舒甜一笑:“相比京城的繁华精致,我倒是更喜欢北疆的朴实、大气。”   “你若是见过十五年前的玉谷城,会觉得更美。”   夜屿的话语淡淡的,无甚情绪,可心底却暗潮涌动。   十五年过去了,当初尸横遍野,饿殍遍野的玉谷城,终于活了过来,重新焕发出生机。   但那些死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大人在想什么?”舒甜侧头看他,眼神澄澈。   夜屿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些骇人听闻的过往,宁愿她怀着美好的心情,静静欣赏这满目繁华。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   夜屿眸光微动,淡笑一下:“客人来了。”   舒甜好奇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魁梧的男子,身着胡服,看起来十分高大。   他自外面走了进来,头戴一顶毡帽,只露出了半张脸,但舒甜依然一眼便认出了他。   “莫大哥!”舒甜满眼惊喜,她笑起来:“原来大人说的客人,就是你呀?”   莫远山笑了笑,道:“我可是先来的,还不知道谁是客人呢。”   说罢,他走到夜屿面前,正要拱手见礼,却被夜屿拦下。   “莫大哥,坐罢。”   莫远山点头笑了下,随即和他们一起坐了下来。   “江南送来的兵器,可有线索了?”夜屿低声问道。   莫远山下意识看了一眼舒甜,有些迟疑。   舒甜自觉站起,笑了下:“我去催一催烤全羊……”,说罢,她拎裙要走,却忽然被夜屿拉住。   “无妨,舒甜是自己人。”   莫远山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舒甜面上微热,只得乖乖坐下。   莫远山敛了敛笑意,语气严肃了几分,道:“兵器流入了黑市,我带着几个兄弟打探了一阵,发现兵器最终分批流入了一个铁器铺。”   “铁器铺?”   “不错,我们蹲守了好几日,发现来买兵器的人都不大一样,也没有找出特别的共同点……恐怕,只能从兵器的上游想办法了。”   夜屿凝神,思索起来。   梁王血溅云华台的事,只怕已经传遍了四海,原本与他合作的对家,自然也藏起了尾巴。   这铁器铺充其量是个中转的站点,只能先设法从铁器铺那里套出上游的身份,若能抓到运送铁器的主理人,说不定就能知道梁王的完整计划。   而且江南兵器厂开设的时间超过一年,这应该不是第一次运兵器到北疆了。   夜屿眸色加深,神色肃然。   “大人此番过来,有什么打算?”莫远山低声问道。   “待黑市开市,我们一起去一趟。”   黑市白天闭市,只有晚上才开,那里龙蛇混杂,属于律法管不到的灰色地带,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莫远山点了点头,道:“也好,我们现在,还有充足的时间吃烤全羊。”   莫远山看向舒甜,笑着问:“董姑娘是第一次来玉谷城吧?”   舒甜笑着点头:“确实是第一次,玉谷城比京城冷多了。”   莫远山爽朗一笑,浓眉舒展。   “你是没有去过玉谷城的城墙上,那里的风才叫大呢!当年戍边的时候,常年脸上被吹得裂开……”   舒甜听了,凝眸问道:“莫大哥也曾从军么?”   莫远山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说漏了嘴,干笑了两声:“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自己差点都忘了……”   夜屿没有说话,只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不久后,门口响起一阵吆喝:“烤全羊来喽!”   舒甜闻声回头,只见两个壮硕的汉子,抬着一只烤好的羊,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   小二连忙将桌上的东西挪了挪,便招呼两个汉子,将烤全羊放在了桌上。   烤全羊平卧在桌上,头系红绸,看起来十分喜庆。   其中一名汉子,对三人躬身行礼,然后便拿出小刀,将烤全羊上的肉,一点一点剔下来。   舒甜看着那汉子剔肉,神情认真。   夜屿看了她一眼……她不会连烤全羊也想学罢?   莫远山下意识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这两人和上一次见面比起来,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剔好的羊肉,很快便被呈了上来,小二便带着剔透的师父下去了。   羊肉外表呈现出十分诱人的酱红色,上面撒着丰富的调料,闻起来焦香四溢。   夜屿夹起一块羊肉,放到舒甜面前的盘子里,低声:“尝尝看。”   舒甜微愣,冲他一笑。   莫远山看到两人的互动,面露诧异,但随即又恢复如常。   舒甜夹起一块烤羊肉,缓缓送入口中,羊皮烤得十分脆嫩,嚼起来嘎吱作响,香料随着羊皮抖落到口中,激起味蕾的惊喜。   表皮之下的羊肉,极其鲜嫩,咬起来一丝丝的,带着羊肉独有的香,鲜而不膻,恰当好处。   舒甜笑弯了眼:“好吃!”   夜屿见她开心,嘴角微勾:“那就多吃些。”   舒甜点了点头,她夹起一块焦脆的烤羊腿,放到夜屿盘子中。   “羊腿的位置,肉质劲道,肥瘦适宜,烤起来酥香焦脆,大人也尝尝?”   “咳咳……”莫远山一阵咳嗽。   舒甜顿觉不妥,连忙道:“莫大哥也多吃些,不然我们的烤全羊大多要浪费了。”   莫远山笑了笑,道:“若是当年,我一个人就能吃下大半只。”   “真的?”舒甜有些不可思议。   “真的,不信你问大人。”   舒甜看向夜屿,夜屿淡声道:“确实是真的。”   当年在军营之中,唯有得胜之时,才会开启全羊宴。   莫远山最爱吃烤全羊,曾有一次打完仗回来,饿了两天两夜的他,几乎吃下了一整只烤全羊,成为整个军营茶余饭后的笑谈。   莫远山看了看眼前的烤全羊,笑道:“现在不比当年了。”   屋内炭盆太旺,三人都有些热,舒甜便起身去找小二。   房内只留下夜屿和莫远山两人。   夜屿淡淡看了莫远山一眼:“莫大哥……我见到清姐了。”   莫远山面色微顿。   “咳咳咳……”他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夜屿面色淡淡,为他倒了一杯茶,莫远山连忙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好不容易才将咳嗽压了下来。   莫远山看了夜屿一眼,叹气:“哪壶不开提哪壶……”顿了顿,他又问:“她如今,还好么?”   夜屿沉吟片刻,开口道:“老样子……你可记得我之前在心中说的,梁王身边的那个门客齐先生?”   莫远山浓眉微扬,问:“这与她有什么关联?”   夜屿淡笑一下:“齐先生,是清姐假扮的。”   莫远山一愣,脸色微变:“胡闹!梁王老谋深算,岂是她能骗得了的?”   “但不可否认,在清姐的推波助澜下,梁王的反意更甚了,而且还策划了反诗一事,直接触到了皇帝的逆鳞。”   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气得一剑将梁王杀了。   莫远山神色凝重了几分,道:“她一个姑娘家,总在外面算怎么回事?放着好好的将军府不住,她到底要漂泊到什么时候?”   夜屿看了他一眼,道:“清姐这么做的原因,难道莫大哥不知道?”   莫远山面色微绷,叹了口气,道:“是我对不起她。”   当年,他们婚期临近,莫家和宋家笼罩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中,筹备着婚礼。   就在婚礼前夕,莫远山随军队出征北疆,原本打算战事结束,便回来迎娶宋亦清。   谁知道,玉谷城一朝被围,二十万军民危在旦夕,莫远山一路披荆斩棘,奔回京城求援,换来的却是众臣的冷眼旁观,就连即将结为姻亲的宋家,都将他拒之门外。   所有人都劝莫远山,既然回了京城,便好好养伤,等着成婚便是。   但他不顾所有人的阻拦,只身奔赴北疆,抛下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只为完成自己的使命。   夜屿眸色沉沉,低声道:“莫大哥,清姐没有怪过你。”   莫远山自嘲般笑了笑:“我知道……但是,夜屿,你知道我们的事有多危险。”顿了顿,他低声道:“因为我,她已经背井离乡,与将军府决裂了,我不想她再因为我而丧命……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离珍爱之人远一些,便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了。”   夜屿手指微凝,心头一动。   看向舒甜空落落的位置,有些出神。   莫远山愣了愣,连忙道:“这不过是我的选择,毕竟我和亦清经历了太多,两家也多少有些牵绊,并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你和董姑娘却是不同的,董姑娘为人通透,明理温和,与你的性子恰好互补……你们还可以好好筹谋未来。”   夜屿摇了摇头,心中苦涩。   就算大业能成,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我只怕没有莫大哥这般无私。”夜屿淡淡笑了起来:“我原本也想孑然一身,但没想到会遇见她。”   她像一道光,让他这个在寒风中独行的人,多了些许温暖,他不想放手。   “我会保护好她。若我能活下去,便许她一个未来;如若不能,我也要让她过得比旁人都好。”   厢房门外。   红裙下的脚步顿住,舒甜静静听着,眼中蓄起了水光。 第129章 黑市   这顿饭比料想中吃得更快,三人用完饭后,夜屿便将舒甜送回客栈。   “我今夜有事出去,你不必等我,早些睡。”   舒甜看了他一眼,眸光温柔:“大人一切顺利。”   夜屿微微颔首,遂转身,和莫远山一道离开。   长街上寒风呼啸,两人策马飞奔,一路向黑市行进。   黑市在玉谷城的城郊处,距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寻常百姓也很少去那里,多的是亡命之徒。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到了黑市附近。   夜屿翻身下马,莫远山也牵着马走了过来:“已经开市了,咱们进去罢。”   夜屿点点头,两人便牵着马,走入了黑市。   夜色已深,但这黑市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街边的小摊小贩络绎不绝,乍一看,与寻常集市没什么差别,但走近了才发现,上面摆了不少稀罕的玩意儿。   就算是前朝的宫中摆件、东海的夜光壁、又或是某些秘药等,都能在这里看到。   莫远山低声道:“有许多江洋大盗,干完一票买卖后,便会来到这儿出手,只不过……真假就要自辨了。”   两人路过一个卖书的小摊,还未走近,便听到那摊主抱怨,道:“这黑市之中,越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越好卖!我真是信了邪,才会来这儿卖书!”   旁边卖吃食的摊主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你卖菜谱就卖菜谱,非要说得那么好听做什么?照我说,你卖菜谱,还不如卖春宫……”   “你懂什么?我这菜谱可是孤本!十几年前就绝迹了!不识货……”   夜屿眸光微动,停下脚步。   “怎么了?”莫远山低声问。   夜屿面色淡淡:“买样东西。”   莫远山有些疑惑,只见夜屿走回方才的书摊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将一本薄薄的册子,塞进了衣襟里。   莫远山见夜屿走来,有些好奇地问:“你买了什么?”   夜屿笑了笑:“没什么。”   莫远山挑了挑眉,没有再问了。   黑市之中,不但小摊小贩卖的东西外面少见,连逛集市的人,也是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以胡人居多。   “再往前走,就是胡人的地盘了,千万莫要暴露身份。”莫远山低声提醒道:“而且,这次的消息,一部分是弟兄们打探的,还有一部分是买来的,也不知道是否可靠,咱们小心为上。”   胡人和汉人的相处,本来就时有摩擦,若是被他们发现汉人冒充胡人,到了他们的地段,只怕要生乱。   夜屿点了点头。   锦衣卫指挥司在北疆也是有消息网的,但一直被同知庞鑫给把持着,他虽然也按部就班地传消息回指挥司,但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夜屿从未信任过他。   这次江南兵器厂的事,莫远山最是清楚,他便提前让莫远山来北疆探路了。   “莫大哥,北疆的事还要请你多费心。”   “放心,这边交给我便是。”顿了顿,莫山又道:“不过庞鑫城府极深,他就算在窝在北疆,不与你往来或冲突,你也不能掉以轻心……此人诡计多端,当年,便是他将玉谷城的困境透露给了端王和梁王,不然,他们也不敢那样卡着我们的脖子……”   提起当年之事,莫远山满是怅然。   夜屿眸色微沉,却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向前。   一炷香的功夫后,他们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铁器铺。   “就是这儿了。”莫远山低声道,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夜屿眸色微眯,低声:“见机行事。”   两人踏入铁器铺大门。   铁器铺的厅堂不大,摆出来的兵器也不算多,铺子老板正悠哉地坐在柜台后面喝茶。   铺子老板看着约莫四十出头,穿了一身圆领瘦长的胡服,面色有些,但眸光一瞟到两人,立即透出一丝精明。   他见两人深夜前来,勾起笑容问:“两位想买点什么?”   夜屿面色沉静,一开口便是胡语:“我们要买兵刃,可有江南出产的?”   老板愣了愣,也转而用胡语问道:“两位要多少?”   夜屿笑了笑:“那要看兵器的成色了。”   老板盯着他和莫远山打量了一瞬,夜屿气度不凡,一身胡服穿得一丝不苟,胡语也十分地道。   “两位跟我来。”   老板便带着他们入了内室。   老板搬出一个大木箱,伸手打开,里面放着不少兵器,有长刀、长剑、矛等……成色上可。   夜屿淡淡瞥了一眼,甚至没有拿起来,便对莫远山道:“我们走。”   老板面色一僵,连忙问道:“公子哪里不满意?”   夜屿面色冷冷,没有说话。   莫远山道:“老板那这些货色出来给我们看,莫不是看不起我们?”   老板连忙赔着笑:“这已经是小店最好的兵器了,件件都属上乘呢……”   夜屿看了莫远山一眼,道:“走吧,别浪费时间,这样小的铺子,恐怕接不了大生意。”   莫远山默契点头,两人遂转身离开。   这下,便轮到那老板着急了。   他连忙奔过来,拦在夜屿和莫远山面前,莫远山面色变了变,问:“老板这是何意?不买难道还不让走?”   老板迟疑了片刻,道:“两位若真有大生意,我这儿若不能接,别家,只怕也接不了。”   夜屿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老板笑了笑,道:“两位若真心想买好货,便随我来。”   说罢,他便走到他们二人前面,带起路来。   夜屿和莫远山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跟在他后面,进了内室里的一扇门。   这铁器铺内,厅堂和内室都不大,但入了门后,却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巨大的兵器库。   成排的架子上,摆放着无数的兵器,银光粼粼,密密麻麻,略微估摸一下,居然有数千件之多!   让人不禁胆寒。   “两位,这里的兵器都是江南出的,绝对地道。”老板一面打量他们,一面说道。   夜屿看了老板一眼,老板估摸着是将他们当成了北戎部落的贵族。   北戎各部落之间,也时不时有些争端,北戎人之前也来过黑市购买兵器。   夜屿拿起一把长剑,掂量了一番,目光落到剑柄处,微微一滞。   黄达之前说过,从江南兵器厂出手的兵器,都打上了特殊的印记,寻常人发现不了,因为藏在剑柄处……夜屿几乎可以确认,这批兵器就来自江南兵器厂,是梁王送往北戎的那一批。   夜屿满意地笑了笑,问:“这样的兵器你有多少?”   老板一听,顿时面上一喜:“全在这儿了,这可是独家货源!”   夜屿凝神问道:“可有重兵器?”   老板愣了愣,摇头:“公子说笑了,这重兵器唯有大云朝廷才有,怎么会落到民间?就是有,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不可能去接。”   夜屿凝视他一瞬,见他说的不像假话,便与莫远山对视一眼。   莫远山问:“这样的兵器,你能长期供应吗?”   “这样上乘的兵器,货源自是不稳定的,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入手的。”   “机缘巧合?”夜屿收敛了笑容,兴趣似乎淡了几分:“难道这批货……不干净?”   老板连忙解释道:“不不,这批货干净得很,两位大可放心!这原是供应北戎一位贵人的,不过那贵人忽然不要了,才落到我这里来了……”   夜屿又挑起一把匕首,端详了一番,状似不经意问:“什么贵人?”   老板讪笑着:“这贵人的事,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如今北戎内部也不太安宁,三位王子斗得你死我活,这么大批上乘的兵器,无论到了谁手里,都是极大的助益……若依我看,很可能……”   忽然,利刃破空而来,夜屿勃然变色,抬手格挡。   莫远山也掏出兵器,将老板拉到自己身后。   “嗖嗖”几声,然后便听得一声惨叫——其中一支箭,从后往前,贯穿了老板的胸膛。   他颓然倒下,双目圆睁,一命呜呼了。   夜屿面色冷肃,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夜屿蹲下,看了一眼穿胸的箭羽,眸色微眯,果决道:“莫大哥,我引开他们,你从后门走。”   莫远山还没有反应过来,问:“那你怎么办?”   夜屿厉声道:“我自有办法,你听我的,千万不要露面!”   莫远山一愣……夜屿武艺高强,若自己不在,他可能有更好的脱身之法。   莫远山点了点头,连忙掏出随身的蒙面带上,夜屿贴近门边,伺机而动。   “给我搜!”   外面人一声大喝,脚步声如雷贯耳。   夜屿一个纵身,闪现到铁器铺厅堂之中,厅堂外面,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外面叫嚣:“里面的人,有本事就出来!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夜屿长眉微动,从容不迫地踏出铁器铺,来到众人面前。   铁器铺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圈人马。   方才叫嚣的那个年轻男子,站在最前面,他身着青绿色锦绣服,腰束鸾带,手握一把长刀,对准夜屿:“大胆贼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夜屿冷冷地站着,目光逡巡一周,没有一丝表情,甚至看都没有看那个年轻男子。   “滚开。”   那年轻男子被他的这股蔑视激得火冒三丈。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对我无礼?”那年轻人正要上前,可后领却被人一把抓住。   年轻人回头一看,面色变了变:“大人!这个人他……”   话音未落,他就被后面的人一掌击打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一惊。   后面那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你们这帮有眼无珠的家伙,还不快来参见指挥使大人?” 第130章 生气   寒风凛冽,夜色沉沉。   铁器铺门口被锦衣卫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原本个个亮着兵器,如临大敌。   但听到方才的话后,顿时有些傻眼,面面相觑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说话的人越众而出。   他身着暗红的飞鱼服,相较于常见的绯色,多了几分威严,但飞鱼服上的纹样,却不如锦衣卫指挥使的式样精美。   庞鑫缓缓走到夜屿面前,约莫离他半丈远时,停了下来。   他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属下,参见指挥使大人。”   其他的锦衣卫们品阶低下,几乎没有入过京城,更没有见过夜屿。   他们一见庞鑫如此郑重地行礼,吓得立即收了武器,跪下行礼。   夜屿扫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到庞鑫面上,道:“里面的人,是你杀的?”   庞鑫依旧低着头,道:“属下接到探子消息,说这间铁器铺伙同贼人,盗走了我大云一大批兵器,便特意过来查探。”   “既然是如此大事,为何没收到庞同知的禀报?”   庞鑫面色微顿,笑了笑:“事情还未查清,属下不敢贸然惊动指挥使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夜屿声音冷冽:“既然是查探,为何又要一箭毙命?”顿了顿,他上前两步,低声:“庞同知,想隐藏什么?”   庞鑫面不改色,依旧平静道:“大人误会属下了,方才部下的那一箭,本来是为了威慑对方,没成想居然误杀了他。”顿了顿,他勾起唇角,道:“属下虽然御下无方……但对犯错之人,绝不姑息。”   说罢,他忽然抽出长刀,一刀占在方才倒地的年轻锦衣卫手臂上。   那人“啊”地惨叫一声,便没了知觉。   夜屿面色微绷,没有言语。   庞鑫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长刀上的血迹:“还不快拖下去?免得碍了指挥使大人的眼。”   身后两名锦衣卫,连忙出列,将那个重伤的锦衣卫扛走了。   夜屿似笑非笑地看着庞鑫:“庞同知还和当年一样,办事雷厉风行,半点不留情面。”   庞鑫从善如流,答道:“指挥使大人过奖了。”   他微微抬头,对上夜屿的目光。   庞鑫面上带着笑意,但笑却不及眼底,月光洒在他面上,一半完好,一半刀疤明显,这笑容也显得更加狰狞。   两人无声对峙,冷风呼呼,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不知指挥使大人突然驾临北疆,有何贵干?若有什么地方能用得着属下的,请大人尽管吩咐。”庞鑫面上带着笑,语气十分温和,若是不知道的,只会觉得他对夜屿忠心耿耿。   夜屿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不必了,庞同知管好自己的人便是。”   庞鑫笑了笑:“多谢大人提醒。”   夜屿目光清冷,掠过众人,不怒自威。   锦衣卫们连忙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夜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离开此地。   庞鑫笑着躬身:“恭送指挥使大人……”   直到夜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庞鑫才敛了笑意,他揉了揉笑僵的脸,眸中露出一丝戾气。   身边的锦衣卫是他的心腹,凑上来低声问道:“大人,你这时候出来,当着指挥使大人的面射杀证人,指挥使大人会不会怀疑咱们?”   庞鑫轻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来,他便不怀疑我们了么?”   锦衣卫面色一顿:“大人说的有理。”   庞鑫眸色微眯。   若不是为了北戎皇室这天大的人情,他才不会废这么老大的劲,来这里杀人灭口。   庞鑫准备带人撤退,却忽然见到一锦衣卫来报。   “同知大人,方才有人从后院跑了,那人身手了得,我们的人没有追上……”   庞鑫收起笑容,面色骤然沉了下去:“那是何人?”   锦衣卫见他变脸,顿时瑟瑟发抖:“属下不知……看身形,是个高大的男子。”   高大的男子……庞鑫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起来。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夜屿挺身而出,极力掩护他逃跑呢?   -   夜屿顺利出了黑市,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抽,骏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回城的路有些昏暗,夜屿借着月光,一路飞驰。   虽然那店主死了十分可惜,但他也终于确认了一点,这一批兵器,因为梁王的死,被成功地拦截了下来,至今还留在北疆境内。   按照他对庞鑫的了解,今夜既然撞破了此事,对方必然会一五一十地将查处的兵器交出来,不必他费心了。   庞鑫就是这般,人人都知道他心中恨夜屿恨得牙痒痒,但偏偏做事滴水不漏,貌合神离得厉害,让人找不到任何错处。   夜屿策马而行,陷入沉思。   如今北戎王年事已高,北戎皇室之中,一共三位皇子,这次的事,应该就是其中一位王子的杰作。   北戎王年轻时骁勇善战,也是个眼里进不得沙子的人,若是被他知道哪个儿子私下屯兵,定会勃然大怒。   所以庞鑫此举,要么是为了讨好北戎皇室的涉事王子,要么……是为了掩护大云内部残存的利益链条。   但前提是这链条,并没有随着梁王的死去而消亡。   无论怎样,两边都得继续查,但战事应该暂时不会起了,也可以稍微放心一些。   马蹄声声,在夜色中穿行。   夜屿很快便到了客栈所在的街道。   他一人一骑,自街头直奔而来,深夜狂风肆虐,也没有阻拦他的步伐。   夜屿骑在马上,下意识抬眸看向客栈二楼,一排窗户都紧紧闭着,唯有一扇半开。   那开着的窗户中,透着温暖的光亮,一少女倚在窗前眺望,见到他的身影,顿时高兴地挥起手来。   夜屿面色微顿,嘴角勾了勾。   她果然在等他。   夜屿一夹马腹,加快了行进速度,顷刻间便到了客栈门口。   客栈到了晚上,也有看门人蹲守,看门人见夜屿风尘仆仆而来,便连忙迎上来,为夜屿牵走马匹。   夜晚十分寒冷,还落了些许冰雹,夜屿轻轻抖落一下身上的冰粒子,才大步踏入客栈大堂。   他还未及上楼,却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公子!”   夜屿微顿,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貌美少女,梳着北疆姑娘独有的发辫,一袭粉色长裙,亭亭玉立地站在他后面,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公子,我是依兰啊!才半日不见,公子就把我忘了吗?”   依兰笑得灿烂,目光炽热地看着夜屿。   她和兄嫂在城里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能住的客栈,唯独这间最大的客栈还有房间,他们便在这儿订了最便宜的房间。   她出来用晚膳之时,凑巧见到了冬洪,便推测夜屿也住在这里,于是一直在这儿等着。   夜屿没有回应,只淡声道:“姑娘找我何事?”   依兰一愣,她眨了眨眼,娇羞一笑:“没事就不能见公子吗?”   夜屿眉心跳了跳,冷冷道:“若没事,那我便先走了。”   依兰一听,顿时急了:“公子!我……我不过是想知道公子的名字,还有家住何方……未来若有机会,我想报答公子的恩德。”   夜屿长眉微蹙,有些不耐:“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再提。”   依兰顿时有些委屈,她抿了抿唇,看向夜屿:“公子如此拒人千里,可是因为身边的那位姑娘?难道我与公子交个朋友都不行吗?”   夜屿还没回答,忽然眸光一动。   一个红色的曼妙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舒甜在二楼窗边,早就看到了夜屿的身影,她在房中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他回来,便起了心思下楼看看。   谁能料到,恰好看到这一幕——热情似火的少女拦在夜屿面前,委屈巴巴地冲他要说法。   依兰见夜屿不说话,目光看向别的地方,便也转头看去,待看到舒甜之时,顿时一愣。   她美目生光,容姿绝艳,红裙曳地,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依兰嘴角紧抿,随即扯出一个笑容:“没想到在这儿遇见董姑娘?真巧啊……”   舒甜看了她一眼,淡笑一下,拎起裙裾,一步一步踏着阶梯而下。   “不巧,我是来接郎君回房的。”   依兰面色一僵。   舒甜气定神闲地走到夜屿面前,挽起一个笑容,问:“怎么回得这样晚?我都等你很久了。”   她满若桃花,美目若秋瞳剪水,波光粼粼地看着他,声音还十分娇软。   夜屿怔了怔,低声道:“办事的地方有些远,就回来迟了。”   舒甜笑了笑,柔声道:“无妨……辛苦了一天,早点上楼休息罢。”   夜屿微微颔首。   舒甜看了一眼依兰,笑道:“依兰姑娘不是还要参加明日的丰收节么?这么晚还不睡?”   依兰干笑了两声,道:“是是……董姑娘提醒得是……”她看向夜屿,问:“公子可参加过丰收节?丰收节上除了粮食的甄选,还有不少有趣的活动、表演……公子若是感兴趣,我可以带公子去逛逛……”   “不必了,多谢姑娘。”夜屿目光一直落在舒甜身上,看都没有看依兰一眼。   依兰有些失落。   夜屿低声对舒甜道:“我们回去罢。”   舒甜莞尔。   两人简单和依兰道了别,便一起上了楼。   依兰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禁怅然若失……天人般的公子,何时才能对她展露笑颜呢?   -   舒甜和夜屿一前一后上了楼。   舒甜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她来到客房门口,一把推开房门,便走了进去。   夜屿随之进来,缓缓关上了门。   “冬洪呢?”夜屿低声问。   “冬洪大哥赶车累了一天,我让他先去休息了。”说罢,舒甜走到桌前,端出食盒中一直温着的饭菜,放到夜屿面前。   这是她让小二准备的北疆名菜——乱炖,佐以米饭,最是美味。   舒甜不冷不热道:“大人先吃点东西罢,略微垫一垫胃腹,再吃药更好。”   夜屿点了点头,拿去筷子,正要用膳,却又听到舒甜的声音。   “大人用完膳食和药剂,便早点回去休息罢……上房只有两间,委屈大人和冬洪大哥挤上一挤了。”   夜屿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她。   她面色淡淡,眼中没有常见的笑意,嘴角反而微微撅着,似有不悦。   “为何我要与冬洪挤一间?”   她不是怕冷,需要他暖床吗?这北疆可比西北的杉城更冷。   舒甜悠悠道:“客栈人多,冬洪大哥本来想去住下等的客房,但我实在于心不忍,便匀出一间上房给他了,还望大人莫怪。”   夜屿长眉微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还一口一个郎君,此时怎么变了卦?   夜屿迟疑了片刻,开口:“你……在生气?” 第131章 玄宁军   客房中,灯火明灭,忽闪一瞬。   夜屿凝视舒甜的侧脸,轻轻问出了声。   舒甜指尖微顿,闷声答道:“没有。”   夜屿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   “但你没有笑。”夜屿低声道。   她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的,眉眼一弯,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抚摸这近在咫尺的月亮。   舒甜垂眸,低声答道:“因为我不高兴。”   夜屿微愣,问:“为何?”   舒甜抿了抿唇,挑眼看他:“大人不是破案能手么?不若自己猜一猜?”   夜屿长眉一挑,思虑了片刻。   “遇见那个姑娘,非我所愿。”   舒甜嗔他一眼,小声嘟囔:“明明聊了好一会儿。”   她都看见了,他站在大堂里与依兰姑娘聊天。   夜屿看着舒甜,他站在她对面,握住她的手,忽然凑近她的脸蛋,嗅了嗅。   舒甜一愣:“大人?”   “明明是香的……那这满屋子酸味,是哪里来的?”他一本正经地问,莫名有些诙谐。   舒甜面色一红,反驳道:“我才不是吃醋。”   她看向夜屿,认真道:“大人看看天色,现在早就超过吃药的时辰了,大人既然办完了事,就该第一时间回来喝药,这可是头等大事。”   夜屿眸色微凝,淡淡笑了起来。   “好,下次我会注意。”   他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了几分郑重。   舒甜这才露出笑容,指了指桌上的食物,道:“先吃点东西。”   夜屿微微颔首。   他重新到了桌边坐下,只见面前摆着一盘菜肴,里面有粗粗的豆角、大块的茄子土豆,还有酱色的排骨等。   看起来什么都有,但堆在一起,又显得其貌不扬。   舒甜坐到他身边,低声道:“这道菜叫‘乱炖’,汇集了各种菜色的长处,大人可以尝尝……北疆的菜肴摆盘上不拘小节,味道却十分丰美,耐人寻味。”   夜屿闻声,便夹起一块土豆,放入碗中,这土豆外表绵软,用筷子轻轻一戳,便分成了两半。   一小块土豆入口即化,鲜咸的滋味,一下便在口腔中绽放开来。   绵密、温软,香糯,滋味很是丰富。   夜屿借着土豆的香,又送下一口米饭,十分满足。   北疆的食物,和北疆的人一样。   率真直爽,大大咧咧,相处起来,简单又朴实,令人很是舒服。   夜屿又尝了尝里面的豆角,这豆角比南方的要更加粗些,在锅里被煨煮得尤其软烂,浸泡了浓郁的汤汁,吸入口中,令人胃口打开。   夜屿就这这碗乱炖,又吃下了半碗米饭。   舒甜坐在旁边,以手撑头看着他,目光沉静,嘴角带笑。   夜屿用完了膳,药也晾得差不多了,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然后,将空碗放到桌上,声音带着几分愉悦:“喝完了。”   舒甜抬眸看了一眼,笑起来:“好。”   说罢,舒甜站起身来,帮他收拾药碗,夜屿却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舒甜一愣,只见夜屿从怀中,掏出一本陈旧的书,放到她手心里。   舒甜垂眸一看,顿时瞪大了眼:“这是《陈氏食经》?”   夜屿淡笑着点头,道:“我也不知道真假。”   舒甜眉眼轻弯:“送我的?”   夜屿低低应了一声。   舒甜莞尔。   她拿着菜谱,坐到油灯下,翻看了起来,看了一会,舒甜面上笑意更甚。   “我曾经听后厨的孟师傅说过,早些年,京城有四大名厨,其中之一的陈师傅,不但自己厨艺高超,还将做菜的心得和方法,写成了书……只可惜早就绝迹了,很难买到,我见这里面许多写了许多做菜的技巧,十分详实,应该是真的!大人是如何得来的?”   夜屿凝视舒甜,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满脸惊喜。   夜屿也微微勾唇:“不过是偶尔遇上的。”   “那就是缘分。”顿了顿,她一本正经道:“大人和美食有缘,俗称有‘有口福’。”   夜屿微怔,随即笑开。   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有口福。   “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   “我的事已经办完了,随时可回。”顿了顿,他又道:“明日便是玉谷城的丰收节了,你想不想去转转?”   舒甜美目忽闪,道:“大人不赶时间么?”   夜屿笑了笑:“总要劳逸结合。”   他们赶了好几天路才到玉谷城,这对夜屿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舒甜的疲累还未完全散去。   他不想她太累了。   -   每当临近丰收节,家家户户便张灯结彩。   时近傍晚,整条长街上,红灯高挂,热闹非凡,百姓们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今晚,丰收节将在这里举行。   有一家人出游的,父亲抱着孩子,孩子则好奇地伸长脖子,到处眺望,喜笑颜开;也有独游的年轻书生,走到此处,便想赋诗一首;更有三三两两的姑娘们聚在一起,亲亲热热地逛起了长街。   舒甜站在街头路口,笑着回眸:“大人,丰收节好热闹啊!”   夜屿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一场百姓们期盼已久的盛事。   “只要没有战乱,每一年都会举办丰收节。”   除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丰收节几乎没有间断过。   夜屿带着舒甜,来到了街口处。   街口处排起了长队,有衙役站岗,会对所有进入主街的人举行盘查,若带了兵器,则需要上缴才可入内,一板一眼,十分细致。   “没想到丰收节这么严格……”舒甜有些奇怪。   “玉谷城有汉人也有胡人,易生冲突……所以盘查一下,有利无害。”   先皇治理早期,云朝和北戎也和平共处过一段时间,支持相互通婚。   所以不少祖籍北戎的胡人,也迁到了大云的北疆生活,这里的气候和土地,更加宜居。   夜屿和舒甜依旧穿着胡人的服饰,在门口被简单盘问过后,便顺利入了主街。   舒甜从衙役处离开后,得了一根红带子,带子的一头,盖了个小小的印鉴。   “这是什么?”   夜屿也得了一根,他低声道:“丰收节中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评比粟米。”他指向长街中央的路口:“你看那里。”   舒甜循声看去,只见长街中央的路口处,立着一座很高的雕像,看起来恣意潇洒,又充满慈悲,应该是雨神。   雨神过去几步长街,两旁植满了树木,每一颗树木面前,都摆了一个半人高的米缸。   “那些米缸里装的,便是用来评比的米么?”舒甜低声问道。   夜屿点了点头,轻声:“人们来到丰收节,一般要先拜雨神,然后去米缸面前走一趟,觉得哪家的米好,便将方才的红绳,系在米缸后面的树干上,到了子时,哪棵树上的红带子多,便算是拔得头筹了。”   舒甜微愣,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计票的呀……大人怎么知道这么多?”   夜屿淡声:“很久以前听说的。”   寒风凛冽,夜屿思绪飘远,回到许多年前。   ……   “你这孩子……别乱跑啦!仔细被人抱走了。”一位年轻的美貌妇人,伸手拉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低声嘱咐道。   小男孩生得极其标致,约莫五六岁,小脸上满是自豪:“有爹爹在,谁敢带我走?”   男孩身后,身材高大的男子忍俊不禁,他弯下身子,索性将男孩抱上自己的肩头,男孩的视野一下开阔起来,兴奋地咯咯笑。   男孩眺望远处,伸手指着前方:“爹爹,娘亲,前面那些人在做什么?好热闹啊!”   男子向他指着的方向看去,笑了笑:“他们在拜雨神,祈求明年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男孩歪着头想了想,道:“国泰民安的意思,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男子愣了一下,笑道:“是。”   男孩眯起眼睛笑,对一旁的妇人道:“娘亲,我们也去拜拜罢!这样一来,以后父亲便不用总是待在北疆了,可以在京城陪我们啦!”   他和母亲常年住在京城,和父亲分居两地。   这一年冬日,边疆又起战乱,父亲无法回京城与他们团圆,便索性将他们接了过来。   男孩是第一次来北疆,看到什么都非常兴奋,他喜欢这里的烤羊肉,喜欢堆雪人,也喜欢父亲同僚们的爽朗豪放。   他第一次来玉谷城,便喜欢上了这里。   玉谷城,粟米如玉,谷物珍奇,产出的粮食闻名四海,百姓生活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然而,这样好的地方,也一直被北戎人觊觎。   在北戎人眼中,拿下了玉谷城,便等于打开了大云北疆的大门,才有机会长驱直入。   父亲曾对他说,守好玉谷城,就等于守好了整个北方……男孩明白,父亲不能离开这里,等他长大了,也要和父亲一起,好好守护这片土地和人民。   ……   夜屿神思悠悠,忽然感到指尖一暖。   他回过神来,侧头,目光落到舒甜身上。   “大人在想什么呢?”她温言问道,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清澈。   夜屿收回思绪,摇了摇头。   舒甜笑吟吟地拉起他的手:“大人,我们快些进去吧,我都等不及啦!”   她手指软软的,比他的还温热,柔柔地拢上他的指尖,打破了微沉的心绪。   夜屿凝视她一瞬,淡笑:“好。”   两人十指交握,穿行过重重人海,来到雨神像下面。   不少百姓站在雨神像前躬身祈祷,低诵声延绵不绝。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站在雨神像前,双手合十,喃喃道:“祈求雨神,保佑玉谷城天地平安,五谷丰登,人人都有饭吃……”   他声音苍老,语气虔诚,面上沟壑明显,看起来饱经风霜。   老者身旁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孩子嘻嘻笑起来:“爷爷,我们明明有饭吃,为何还要祈求呀?”   老者抬眸,凝视雨神像一瞬,低声道:“粮食来之不易,玉谷城能有今日,咱们能填饱肚子,都是玄宁军用血肉换来的。”   “什么是玄宁军?”孩子眨了眨眼,有些好奇地问。   老者面色怅然,悠悠道:“玄宁军曾经是我们大云最强的一支军队,由金吾将军叶乾统帅。这支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能守护四方平安,万事以百姓为先。”   “哇,那一定很厉害吧!玄宁军现在在哪儿呢?”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期盼地看着老者。   老者的眼神黯了几分,他侧过头,眺望远方的城墙。   墙垛边沿模糊,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看不真切,一片渺茫。   “玄宁军为了守护北疆,永远地留在了玉谷城……他们虽然深埋地下,但却永远在我们心里。”   老者说着,声音有些颤抖,孩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舒甜站得不远,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中也不禁唏嘘。   她下意识回头,正要开口,却见到夜屿面色煞白,唇无血色。   “大人,你怎么了!?” 第132章 糖葫芦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漆黑的天幕下,高大的雨神像静静耸立,悲悯地看着人间。   雨神像下,夜屿面色苍白,长眉微蹙,看上去有些不适。   “大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舒甜见他沉默不语,又问了一遍。   夜屿浑身冰冷,胃腹也跟着有些痉挛,状态极差。   但他不愿影响舒甜的心情,低声道:“无妨。”他忍着疼痛,淡淡笑起来:“你不是要拜雨神吗?轮到我们了。”   舒甜这才发现,方才的老者和孩子都不见了,他们来到了雨神像面前。   舒甜见夜屿挂着笑意,放心了几许,她凝视雨神一瞬,双手合十,闭上眼。   “雨神在上,请受信女一拜,信女一愿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二愿家人康健,事事顺遂;三愿……大人胃疾康复,能尝遍天下美味。”   夜屿怔了怔,看向舒甜——她说到后来,连自己都笑了。   “人家拜雨神,都是为了求雨,雨神若听到你的心愿,只怕也爱莫能助。”夜屿低声道。   舒甜嗔他一眼,反驳道:“谁说的?雨神和菩萨应当算是同僚吧?说不定他见我心诚,便请菩萨帮我呢?”   夜屿原本心情阴郁,被她这么一说,心中顿时轻松了几分。   舒甜又拉了拉他的袖子。   “大人也拜一拜雨神罢。”她眯起眼笑,一双美目如明月般透亮。   夜屿其实不信这些,但架不住她央求,便也双手合十,闭目一瞬。   “好了。”他语气清淡,仿佛什么也没做。   舒甜盯着他看:“大人许了什么愿?”   夜屿笑而不语,牵起她的手,道:“以后再告诉你。”   舒甜抿唇一笑,也不再问了。   两人肩并着肩,走过雨神像,然后进入粟米比试的长街。   长街两旁,放着数十个米缸,米缸中的米粒,白花花的一片,看上去有些耀眼。   舒甜看了看两旁的树干,有的树干上已经挂了不少红带子,被风一吹,恍若春日娇花,微微荡漾,错落有致,十分唯美。   旁边的米缸围着不少人。   夜屿低声:“想不想过去看看?”   舒甜凝视他一瞬,小声问:“大人的好些了么?是不是胃腹不舒服?”   她方才明明看到他面如白纸。   夜屿情绪缓和了些,胃腹的紧绷感也好了些,今日她是特意让他喝完药出来的,兴许也起到了疗愈的作用。   “没事了,放心。”   舒甜点了点头,温声道:“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夜屿低声答应。   他知道她喜欢看热闹,便牵着她走到人最多的米缸前,每个米缸上都贴了一个号码,眼前这个米缸上,贴的是六号。   米缸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伸手探了探缸里的米,笑道:“这米光泽不错,你们来看看?”   其他几人应该是他的好友,闻声便围了过来。   “确实不错啊!”   “不过比之四号,还是要次一些。”   “我也觉得,虽然光泽好,但是颗粒太小,若煮成熟饭,只怕不如四号的。”   “四号的成色不好!我投给六号!”   众人议论了好一会儿,其中两人便解下了自己的红带子,系在了六号缸后面的树上。   系完后,又乐颠颠地走开,去看其他米了。   “大人会辨米么?”舒甜笑着问。   他肯定不会。   夜屿却道:“要先观米色泽,若呈清白或者精白,光泽温润,拿起来看,能微微透光,便算是过了第一关。”   舒甜惊讶地瞪大眼:“大人怎么知道?”   夜屿淡笑一下:“我母亲精于厨艺,曾听她说过。”   舒甜顿时想了起来,笑道:“我差点忘了……老夫人虽然病着,但于下厨一事上,却半点不含糊,实在是令人佩服。”   夜屿默默看着她,想起她和母亲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样子,心中多了一丝暖意。   舒甜伸手,捻起几颗米粒,放到手心里,仔细看了看。   “这米确实不错,尺寸均匀,看起来颗颗饱满,也没有什么杂质,大小嘛,虽然差强人意,但也算可以接受……不过,它在我这儿得不了第一名,我就不投它了。”   舒甜正经八百地评论道,那口味颇像一位严格的夫子。   夜屿勾唇笑了笑,道:“那我们看下一家。”   所有的粟米送到玉谷城之后,城中太守会组织第一轮筛选,筛选过了的粮户,才有资格到丰收节上参与比试。   舒甜道:“也不知道巴博大哥他们,有没有进入这一轮。”   他们还盼着自家的米能在丰收节的比试上得个好名次,赚了钱能给老人治病呢。   舒甜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热情的呼喊:“董姑娘!”   舒甜闻声,抬头看去,只见巴博夫妇正守在一个米缸前,正卖力地向他们打招呼。   舒甜和夜屿对视一眼,笑了笑,向他们走过去。   “巴博大哥,恭喜你们进入第二轮!”舒甜笑意盈盈,目光落到他们面前的大米上。   他们家的大米,颗颗莹润饱满,离得一尺远,都能闻到淡淡的米香,实属上乘。   夜屿见他们身后的树干上,已经挂了不少红带子,应该名次尚可。   巴博憨厚地笑了笑:“多亏了两位帮忙,不然我们很可能赶不上丰收节了!”   众人相视一笑。   依兰自人群中走来,一眼见到夜屿,愣了一瞬,然后,眼中便爆发出惊喜来。   “公子,你也来丰收节了?”   她满眼只有夜屿,完全忽视了舒甜的存在。   夜屿只淡淡点头,她便已经欣喜不已。   她又看到夜屿和舒甜手中的红带子,道:“公子看了我们的米吗?能不能将红带子投给我们?”   巴博连忙拉住依兰,低声呵斥:“依兰,你也太失礼了!”   依兰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们北疆儿女,一向是有话直说,我就是想得到公子的红带子嘛!”   说罢,她羞涩地看了一眼夜屿。   夜屿长眉微蹙,与舒甜对视一眼。   舒甜却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夜屿取下手上的红带子,却递到了舒甜面前,舒甜一愣,一脸疑问地看着他。   夜屿看了依兰一眼,淡声:“家中的柴米油盐,一向是她说了算,她说好便好。”   说罢,将红带子塞到舒甜手中,含笑看她。   舒甜面上微热……忍不住嗔他一眼,抿唇笑起来。   依兰面色难看极了,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自家嫂子拉住了手肘。   巴博开口道:“我妹妹不懂事,还望两位不要见外。”   舒甜手持两条红带,低头,认认真真看了看巴博家的大米,道:“巴博大哥家的米,确实是我们今晚看到最好的,这两条红带,理应属于你们。”   巴博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听了舒甜的话,也脸红起来。   “董姑娘过奖了!我们受之有愧……呵呵呵……”   舒甜亲手将红带子系到树枝上,为这满树红花,又添了一笔颜色。   “走罢。”夜屿低声对舒甜道。   舒甜点了点头,冲他们一笑:“祝愿你们拔得头筹,早日治好大娘的病。”   巴博一愣,露出感激的笑容。   两人走后,依兰怅然若失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有些难受。   云娜站在一旁,低声安慰道:“妹妹,别难受了,这位公子身份高贵,和咱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啊!”   依兰抿唇一瞬,低声道:“我侧面打听过,董姑娘其实是公子的厨娘,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为何她能入得了他的眼,我却不能?她能站在他身侧,我主动些,便是痴心妄想么?”   云娜愣了愣,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巴博却道:“这公子若真的将身份地位摆到第一,当初就不会下车,亲自为我们解围……董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对他来说,应该是不重要的……你们没看见,公子从刚刚开始,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董姑娘么?”   “男人喜欢女人的眼神,可是骗不了人的。”   -   夜屿牵着舒甜,缓缓走向街尾。   过了粮户比试的那段路,后面的街区也十分热闹。   两旁的酒楼食肆,门庭若市,济济一堂;有杂耍的民间艺人在街头表演,赚取吆喝;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大声叫卖。   两旁的摊位虽然简单,但卖的东西琳琅满目,不乏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或者精美华贵的饰品。   毕竟玉谷城靠近北戎,在这里也能见到不少异族的东西。   舒甜路过一个小摊,忽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一副玉兰耳环,静静躺在五彩斑斓的首饰之中,显得高雅洁白,别具一格。   “姑娘好眼光啊!这副玉兰耳环,可是上乘的白玉制成的!触手生温,精美非凡!”小贩将自家东西,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神情夸张,听着有些好笑。   舒甜淡笑一下,摇了摇头,正准备离开。   夜屿却拉住她,他转头对小贩道:“将耳环包起来。”   小贩一愣,顿时欢天喜地地去拿耳环。   舒甜忙道:“大人,不必了。”她不过是觉得好看,便多看了一眼。   夜屿执意要买,舒甜笑道:“我很少戴耳环的,大人没有发现么?戴了耳环,不方便做菜。”   她这么一说,夜屿才想起来,每次她做菜,觉得烫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去捏耳垂。   夜屿将耳环放到她手中,低声:“今日不用做菜了,戴上。”   舒甜垂眸看去,手心里躺着两只小巧的玉兰耳环,玉兰雕得精细,含苞欲放的样子,十分优雅。   舒甜抿唇一笑,在夜屿的注视下,将耳环戴上。   她眉眼如月,下颌尖尖,本就生得标致,耳环一戴,更显秀雅。   “好看么?”舒甜红着脸问他。   夜屿眸光淡淡,落到舒甜耳垂上。   她的耳垂小巧玲珑,看起来软绵绵的,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好看。”   夜屿露出满意的笑容。   舒甜伸出手指,轻抚一下玉兰耳环,低声道:“谢谢大人,我很喜欢。”   “玉兰也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   舒甜温柔一笑:“怪不得都督府种了那么多玉兰,原来是因为老夫人喜欢。”   夜屿淡笑一下,却没有解释。   都督府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他从前的家中,院子里种满了粉白的玉兰,每到春天,玉兰盛放,便沉甸甸压在枝头,一室芬芳。   母亲最喜欢在玉兰树下,支起案板,为他们父子俩做吃食。   每次父亲都笑她,下人们闲得发慌,她却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母亲也不以为然。   若有机会,他真想带她回当年住的地方看一看。   舒甜凝视夜屿一瞬,轻轻唤了声:“大人。”   夜屿收起思绪,眉心舒展了几分,牵着她继续向前走。   长街上孩子不少,嬉戏追逐,欢声笑语不断。   “糖葫芦!甜丝丝的糖葫芦!不甜不要钱啊!”小贩扛着糖葫芦,在附近来回转悠,吸引了不少孩子的目光。   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拉着父亲的手撒娇:“爹爹,我想吃糖葫芦!”   她的父亲慈爱地笑了笑:“好,爹爹给妞妞买啊!”   说罢,便从怀中掏出铜板,递给小贩。   小贩接过铜板,便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小女孩,小女孩顿时喜笑颜开。   夜屿侧目,见舒甜正盯着那个小女孩看,低声问:“想吃吗?”   舒甜点点头,笑道:“我小时候,爹爹也给我买过糖葫芦,许多年没吃了。”   夜屿低声:“偶尔尝尝也好。”   片刻后,舒甜手中,多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外面的糖衣红得剔透,里面的山楂果新鲜饱满,令人垂涎欲滴。   舒甜轻启朱唇,咬下一口,糖衣脆裂开来,散落到口中,香甜一点一点渗入到口腔里,十分甜蜜。   甜过之后,山楂的酸又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她忍不住眯起了眼。   夜屿见她表情变幻得如此之快,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舒甜缓过神来,温软一笑,将糖葫芦递到夜屿面前:“大人也吃一个。”   她神态娇憨,嘴边还挂着微红的糖渣……一定很甜。   夜屿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咬了一口她递过来的糖葫芦。   酸酸甜甜的滋味淌在舌尖,流入胃腹,甜甜的。   “果然很好吃。”   两人边走边吃,一串糖葫芦很快便吃完了,他们走到长街尽头,忽然听见嘹亮浑厚的歌声。   舒甜驻足眺望,只见前面的草坪上,燃着一堆篝火。   不少年轻的男女,围着篝火歌唱,还有人手拉着手,跳起舞来,气氛热烈不已。   但这歌却是用胡语唱的,舒甜听不懂。   舒甜好奇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夜屿笑了笑:“一首表达心意的歌。”   “大人懂胡语?”   夜屿轻轻点了点头:“懂些皮毛。”   他小时候在北疆住过一段时间,时常听周围的人说胡语,慢慢地便无师自通了。   “我们去看看吧,好像很好玩。”舒甜还未见过这般民俗,心中有几分雀跃。   夜屿笑着应了一声,两人便走了过去。   篝火前,有个男子抱着马尾胡琴,带着众人放声歌唱,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十分欢腾,姑娘们也扭动着腰肢,载歌载舞,艳光四射。   其中一名男子,见到夜屿和舒甜站在篝火外,便走了上来,面色热情,用胡语说了一通舒甜听不懂的话。   “他刚刚说什么?”舒甜小声问道。   “他说想请你跳舞。”   舒甜一愣,笑起来:“大人同我一起去罢?”   夜屿摇头,他不会跳舞。   “你去吧,我等你。”   舒甜笑着点点头,她见到姑娘们都在跳舞,不由得也起了兴致。   舒甜自小便跟着刘氏学舞,跟着跳了一遍,就立即学会了。   她面上带笑,配合鼓点和胡琴的节奏,轻轻扭动腰肢,动作灵活优雅,看起来赏心悦目。   曼妙的身姿展露无疑,相较于平时的娇俏,更添了几分妩媚,她长发随风摆动,衣袂飘飘,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夜屿立在外围,静静看着她,眸色逐渐加深。   一舞毕了,舒甜便笑着向他走来。   “好久不跳舞了,都生疏了。”舒甜跳出了一身薄汗。   夜屿凝视她一瞬,低声:“跳得很好。”   舒甜面上一热,抿唇笑笑,没说话。   人群之中,那个弹胡琴的男子,大步走了过来。   他走到舒甜面前,面上十分热情,对舒甜说了一通胡语。   舒甜一头雾水,顿时想起自己穿的是胡服,恐怕被对方当成胡人了。   她问夜屿:“大人,他说的是什么?”   夜屿冷冷瞥了那人一眼,道:“听不懂。”   舒甜挑了挑眉,有些疑惑。   那男子打量舒甜一瞬,顿时明白过来,他转而用十分生涩的汉语道:“美丽的姑娘,我想为你唱一首歌,你能为我伴舞吗?”   舒甜一愣,看了夜屿一眼。   他眸色微眯,面容冷峻地看着那异族男子,身上陡然散发出一股寒气。   舒甜可不想在丰收节见到血溅三尺的场面,连忙摇头,道:“不必了,多谢你。”   那男子面露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只得悻悻离去。   “大人明明听懂了,为何不肯告诉我?”舒甜笑着问。   “都是废话,我为何要帮他翻译。”   舒甜忍俊不禁,揶揄道:“不过是为我唱首歌,大人竟这般小气?”   “这是当地的习俗,若是男子心仪一位女子,便会为她唱歌。”顿了顿,他又道:“若女子也有意,便可选择为他伴舞。”   舒甜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话音未落,身后又响起了年轻人的歌声。   这一次的歌声,和上一首听起来很是不同,更加悦耳、悠扬,仿佛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夜风微拂,吹乱了舒甜的发丝,她伸出手指拢了拢鬓边长发,笑着问:“这一次,他们在唱什么?”   夜屿凝视她一瞬,徐徐说给她听。   “我的姑娘,你何时能明白我的心意?”   “我的姑娘,我马上要奔赴战场,你可会盼我归来?”   “我心爱的姑娘,若我无法再守护你,愿你平安喜乐,从此相忘……”   夜屿一字一句地说着,他面色淡淡,声音温柔,嘴角还带着笑意。   舒甜怔怔地看着他,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被情动涨满,有些痛。   “嘭”地一声,烟火绽放,漫天绚烂,照亮了整个夜空,眼前亮白一片。   舒甜静静闭上眼。   夜屿低头,吻她。 第133章 见长辈   苍穹如昼,盛大的烟花在两人头顶炸开,五彩缤纷,唯美盛大。   两人额头相抵,气息交融。   “大人会好起来的,一定会。”舒甜低喃。   夜屿伸手,拥她入怀,抱得紧紧的。   他没说的,她都明白了。   -   丰收节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子夜。   夜屿和舒甜,沿着长街走回客栈。   夜屿垂眸看她,她粉颊泛红,带着笑意,眼睛如星星点点,亮闪闪的。   两人到了客栈,客栈大堂中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正要上楼,身后却响起一声呼唤。   “公子,董姑娘!”   夜屿步子顿住,回过头,有些意外。   居然是巴博夫妇。   舒甜想起他们也住在这间客栈,便冲他们一笑:“巴博大哥,丰收节的收获如何?”   巴博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我们家的米最终得了第二名!名牌挂出来之后,一下便预订出了好几百斤呢!”   云娜也兴高采烈,道:“都是托二位的福,我们才能有这么好的收获!”顿了顿,她将地上的一包米,拎到两人面前,道:“这点粮食,还请两位笑纳,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舒甜连忙摆手:“使不得!”   云娜却执意往她手里塞:“董姑娘莫要客气!咱们也没什么好东西!您可千万别嫌弃……”   舒甜为难地看了夜屿一眼,夜屿却淡淡一笑:“收下吧,也是一片好意。”   舒甜这才收了,诚挚笑道:“多谢大嫂,我们明日便要离开了,也祝愿你们一家顺遂。”   巴博和云娜笑着点点头。   “你们要走了?”依兰扶着大娘走了进来,听到舒甜的话,立即开口问道。   舒甜颔首:“是,我们打算回京城了。”   依兰看向夜屿,不禁咬了咬唇,眼中纠结一瞬,只得叹息一声。   “那依兰祝两位一路顺利了。”   舒甜和夜屿相视一笑。   “多谢。”   两人转身离开。   外面的烟火还未放完,声响和光亮持续到很晚,北疆之行,便在一片璀璨中结束了。   -   接下来的几日,夜屿等人一路南下,奔赴京城。   越往南走,天气便越暖,让人更加舒适。   她这一路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看《陈氏食经》。   马车里,冬日阳光缓缓流动,照耀在舒甜面上,肌肤温润如玉,透着耀目的光。   夜屿抬起眼帘,看了舒甜一眼,她正凝神看着手中的《陈氏食经》,嘴角微微勾着,看上去心情不错。   “你都看了两日了,还没看完?”夜屿有些好奇。   那本食经并不算厚,她应该翻来覆去读了至少两遍了。   舒甜挑眼看他,温软一笑:“第一遍不过是走马观花,将里面的菜谱过了一遍,我发现这位陈师傅涉猎着实很广,各地名菜的烹饪要领,都在他的食经中有所体现。”   顿了顿,她又道:“看到第二遍时,我才发现陈师傅不但在菜式上有巧思,在营养搭配、身体调养上也有很多建树,不愧是一代名厨。”   “里面也提到了一些做菜的窍门,但大多我都已经回了,可能是十几年前,他这书流行的时候,里面的窍门便已经流传开来了。”   舒甜的厨艺都是和董松学的,只怕董松当年也看过这书!?   “你喜欢就好。”夜屿淡声道,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等回去了,多给你做点好吃的,把你喂得白白胖胖才好。”舒甜一边翻看食经,一边盘算道。   “你喜欢胖的?”夜屿冷不丁问了一句。   舒甜不假思索道:“也不是……肉多一点,抱着睡舒服……”   说完,连她自己都愣住了,下意识看向夜屿,四目相对。   舒甜面上一红,道:“大人不要误会……我、我只不过想让大人身体更好些……”   并不是为了喂胖他,然后同他睡觉的。   夜屿却轻轻笑起来。   他偏瘦,但她却刚好,看着娇弱纤细,抱起来……软绵绵的,很舒服。   马车里流连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舒甜有些尴尬,她干巴巴地岔开话题,道:“大人……我们今日就要到京城了罢?”   夜屿微微颔首:“天黑前会到。”   舒甜点了点头:“那晚上我回锦衣卫指挥司罢,明日早上就可以去饭堂帮忙了。”   临近年底,马上要开始准备锦衣卫指挥司的年宴,事情多得很。   以前的锦衣卫指挥司要么不开年宴,议事结束后直接完事。   要么开了年宴,也被诟病得不行,因为夜屿身为指挥使,只能像一尊佛似的坐在上方,冷幽幽地盯着众人用膳。   众人噤若寒蝉,只能食不知味地吃完,就早早离席。   吴佥事昨日还来信了,侧面打听舒甜何时能回去……按吴佥事的意思,今年锦衣卫指挥司的年宴,不能比别家的差!   吴佥事一向沉稳持重,舒甜想起他信中的慷慨陈词,顿时有些怀疑……那信真的不是尹大人写的?   “年宴事多,会很辛苦。”   夜屿语气淡淡……他不想她那么累。   舒甜却笑起来:“这段日子来北疆,我倒是许久没有下厨了,正有些技痒。”   夜屿见她兴致勃勃,便点了点头,道:“按你的心意便好。”   舒甜莞尔,凑近了些:“大人年宴上想吃什么,可以提前告诉我呀……我为你开小灶。”   她笑容明媚,眼波粼粼,阳光暖暖洒在面上,雪白中带着粉嫩,好似一个多汁的水蜜桃,令人很想亲近。   夜屿凝视她一会儿,敛了敛神,道:“都好。”   只要是她做的,他都喜欢。   马蹄翻飞,车轮滚滚,一路疾驰,他们终于在天黑之前入了京城。   临近年关,入京和出京,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冬洪驾着马车,缓缓驶到大门前。   京城门口的守卫,见这马车普普通通,便大喝一声:“停下!下车检查!”   冬洪镇定自若地掏出一块锦衣卫指挥司的令牌,那守卫一看,连忙挂上笑容:“原来是自己人!请入城!”   冬洪低声问道:“守卫大哥,我们才离京没几日,便查得这么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守卫叹了口气:“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昨晚开始,便全城戒严了,你们这时候入城还好,等到了明日,还不知道会不会收得更紧呢!”   冬洪面色微顿,随即恢复如常,驾车进了城。   他们的对话,夜屿也听到了。   夜屿长眉微动,对冬洪道:“去白林巷。”   冬洪会意,立即应了一声,便调转马头,向白林巷的方向奔去。   “我们要去哪儿?”舒甜见夜屿神色凝重了几分,便小声问道。   夜屿转头看她,淡笑一下:“我有些事要处理,顺便……带你去见一个人。”   舒甜茫然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在巷子口停下,夜屿带着舒甜下了马车。   “冬洪,你在附近等我们。”夜屿低声嘱咐道,冬洪道是,便将马车赶离了巷子口。   这巷子有些狭窄,原本或可通行马车,但如今却只能供三到四人并肩而行了,显得拥挤不堪。   因为巷子两边,摆满了做吃食的小摊,食物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稍微宽敞一些的小摊,还自己搭了几张桌椅,供食客们坐下用餐。   还有些小摊,生意冷清,几位老板干脆玩起了叶子牌。   “我赢了我赢了!给钱!”   “切!拿去拿去……”   “怎么老是你赢啊,老娘不想玩了……”   “一吃三啊,你不会作弊吧?”   “去你的!胡说八道什么,输不起别玩啊!”   这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市井巷子,贩夫走卒不少,旁人来这儿,倒是没什么。   但夜屿来到这儿,就有种莫名的格格不入。   舒甜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他来这儿做什么。   夜屿牵着舒甜,缓缓走入巷子深处,最终,停在一间腊味铺子面前。   这腊味铺子看上去货源少得可怜,门口一条铁棒上,只零星挂着两三条腊肉,也不知道是卖完了,还是本就就没货。   “可有人在?”夜屿声音清冷,淡淡出声。   舒甜有些诧异……难不成大人要来买腊肉?然而她立即又摁掉了这个想法。   这太不可思议了。   摊位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位微胖的大叔,从躺椅上起来,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夜屿,大叔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公子来了?”   说罢,他目光落到他身旁的舒甜身上。   “公子,今日是几人食?”他笑得意味深长,面容舒展。   夜屿淡笑一下:“三人。”   大叔笑意更甚,打量舒甜一瞬,道:“两位随我来。”   舒甜一头雾水地跟着夜屿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大叔便将两人带到一座小院面前。   “两位,里边请。”说罢,便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夜屿微微颔首,遂牵起舒甜的手,踏入了院落。   院子虽然小巧,但收拾得十分宜人,明灯高悬,亮晃晃的,很是温暖。   冬日的草木虽然不如春日艳丽,但形状全部修剪过,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套精美的茶具,一看便知主人十分讲究。   几间房中,唯有厨房的烛火亮着,里面似有人影闪动。   引路的大叔笑了笑,低声道:“主人知道公子今日回来,便来了兴致,说要亲自下厨……不过主人可能想不到,公子这么早就过来了。”   夜屿长眉微挑,笑了笑:“有劳禀报一声。”   大叔低声应下,遂入了厨房。   过了一会,厨房门帘微动,一个挺拔儒雅的身影出现的眼前。   男子生得玉树临风,身材颀长,一双凤眸微微上挑,就算长袖挽着,也丝毫不影响他高贵的气质。   他气定神闲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整个人带着温和的笑意。   “小夜屿,听说今日你带客人来了……在哪儿呢?”   夜屿淡笑一下,垂眸看向舒甜,低声道:“舒甜,来见过宁王殿下。”   舒甜微愣,她一直待在夜屿身后,听到这话便莲步轻移,走到夜屿前面。   舒甜福了福身子,垂眸温声道:“见过宁王殿下。”   宁王听这姑娘声音清越,十分好听,也勾起唇角。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夜屿一眼:“这可是你第一次带姑娘过来。”   夜屿淡笑一下,没说什么。   他和宁王的来往,一直秘密进行的,从来不曾有别人知道。   如今却突然带了个姑娘来,含义不言而喻。   宁王打量舒甜一瞬,她身形娇美,举止优雅,头微微低着,似乎有些羞涩。   宁王爽朗一笑,道:“你叫舒甜?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本王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儿,能勾了夜屿的魂。”   舒甜面上一热,红着脸缓缓抬头。   宁王定睛一看,勃然变色。 第134章 大闸蟹   院子里即便挂了灯笼,也光线幽暗,乍一眼只能看到轮廓。   等宁王看清舒甜样貌之后,面上满是震惊。   “你……”宁王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舒甜微怔,被宁王盯得有些不安。   夜屿面有疑惑,低声:“王爷?”   宁王敛了敛神,俊朗儒雅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果然是个好姑娘……舒甜是哪里人氏?”   舒甜浅笑一下,道:“舒甜自幼在京城长大。”   宁王点了点头,笑道:“父母何在?”   舒甜愣了愣,下意识答道:“父母皆在京城。”   宁王轻轻“哦”了声,眼神中有些失望,顿了顿,他又笑着点头:“舒甜姑娘,既然来了就别拘束,本王一向随性惯了,夜屿最清楚不过。”   舒甜抿唇一笑:“多谢王爷。”   夜屿长眉微动,问:“这是什么味道?”   宁王面色一顿, “哎呀”一声,转身回了厨房。   片刻后,他一脸郁闷地出来,悠悠叹了口气:“糊了。”   他准备了一下午的虾,就离开了片刻,便毁于一旦了。   夜屿淡笑一下,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宁王虽然精于美食,在膳食上格外讲究,但是自己却没有什么下厨经验,偶尔兴起下厨一次,也是偷偷为之,失败了便倒掉。   唯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夜屿便是其中一个。   宁王尴尬地咳了声,道:“罢了罢了,老李,去请个厨子来,将余下的食材处理一下,不然今晚要饿着了。”   他还是对自己的厨艺过于自信了。   引路的李叔连忙应声。   舒甜却轻轻出声:“王爷若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宁王有些意外,他看了夜屿一眼:“舒甜姑娘会做菜?”   夜屿勾了勾唇:“王爷有口福了。”   宁王轻笑一声,点头:“好好好,有劳舒甜姑娘。”   舒甜笑笑,遂钻进了厨房。   李叔见舒甜第一次来便主动请缨下厨,连忙跟进去帮忙。   宁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与夜屿在院中落座。   夜屿提起茶壶,为宁王倒了一杯茶,宁王笑着问:“何时认识的?”   “半年前。”夜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宁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道:“臭小子,眼光倒是不错。”   夜屿勾起唇角笑了笑,也饮茶一口。   宁王抬眸看向厨房,灯光中倩影闪动,他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查过她的身份吗?”   “入锦衣卫指挥司的时候查过,家世清白。”夜屿低声答道。   他和宁王要做的事太危险,每一个来到身边的人,都会习惯性地了解底细。   宁王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可记得本王曾给你的画像?”   夜屿点点头,顿时明白了宁王的意思,道:“记得……舒甜和那画像确实有几分像,但她父母健在,在官府登记的名录也是准的,应该不是王爷要找的人。”   “你验过了?”宁王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夜屿苍白的面色,顿时浮现一丝红晕。   他眼皮跳了跳,低声:“男女有别,我怎可能去验……”   宁王眉头皱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着他。   夜屿低声道:“王爷要找的人,我一直在搜寻,但确实还没有头绪。舒甜的身世,尹忠玉查过,应该没什么问题,王爷可以放心。”   宁王悠悠叹了口气,凝视厨房中的人影,低声:“不过舒甜,确实很像她……罢了,你此去北疆,情况如何?”   “江南兵器厂运过去的兵器,已经顺利拦截了,如今北疆的人在处理……只不过,不确定梁王勾结的对象是谁。”   宁王思索一瞬,道:“若勾结的是北戎王,那兵器到了北疆,北戎王有的是办法将兵器接了去,但对方立即断了联系,说明不想暴露身份……一定不是北戎王。最有可能的,是北戎的三位王子,但若能查到具体是哪一位,便可以把这讯息放给其他王子,让他们内斗。”   夜屿点头:“我正有此意……或者,就算我们不知道是谁,照样可以放出消息。”   宁王勾唇一笑:“好,让他们狗咬狗。”   如今北戎王还未立下继任者,三位王子为了争夺王位,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放出相关的消息,有心者自然会加以利用,只要搅浑北戎的水,他们自然无暇南下了。   夜屿和宁王相视一笑。   “这次去北疆,我见到庞鑫了。”夜屿淡声道。   宁王凤眸微挑:“那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你们可有冲突?”   夜屿摇了摇头,道:“自从他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失之交臂后,便自请去守北疆,皇帝允准后,他一待就是好几年,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另有所图……这一次江南兵器厂的事,他也牵扯其中,只不过……不确定他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宁王沉思了片刻,低声道:“此人老谋深算,又阴损无比……当年皇兄本有机会调集周边几城的守军驰援玉谷城,但庞鑫却借助锦衣卫的消息网,提前将消息发回了京城,京城一日间连下三道死令,勒令周边城池撤军,不得支援……若不是他,皇兄当年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   宁王说着,眸色骤冷,一改往日的温和儒雅,似有杀意。   夜屿凝视他,提醒道:“王爷,现在还没到动庞鑫的时候。”   他们心中有一份名单,那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宁王敛了敛神,面色稍霁:“罢了,待时机到了,本王不会放过他。他当年落井下石,无非是为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这便是最有趣的地方……狗皇帝自己策反了他,却不肯重用,庞鑫去了北疆,狗皇帝恐怕也松了一口气,呵……”   夜屿微微颔首:“皇帝虽有狠辣的手腕,却无为君的胸怀。这些年来,暴虐无道,滥杀无辜,早就民怨沸腾了。当年扶持他上位的人,也一个个与他离心了……但此事,仍然不能操之过急。”   夜屿和宁王默契地对视一眼。   其实,杀皇帝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杀了皇帝,还要保证社稷安稳,重振朝纲,抵御外敌,平定四海。   宁王看着夜屿,笑道:“小夜屿倒是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宁王与夜屿相对而坐,忽然记得七年前的雪夜。   ……   那时的宁王,也同现在一般,坐在王府的后院喝茶。   冬夜寒风刺骨,他毫无睡意,拥着狐裘坐在廊下,对月独饮。   一个清瘦的少年,无声无息地翻进了围墙。   待宁王发现之时,少年已经到了他跟前。少年身手了得,行如闪电,没有惊动任何王府侍卫,吓了宁王一跳。   “宁王殿下,我回来了。”   宁王愣了愣,他们多年不见了,当年的孩童长成少年,宁王也花了片刻才认出对方。   少年面容清冷,一双眼睛寒光凛冽,周身冷气涌动,满是肃杀之气,和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叫宁王叔叔的孩童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宁王变了脸色,严肃道:“你不是在灵石岛医病么?谁让你到京城来的!?你这么贸然前来,万一被发现了……”   “没有人发现我。”少年淡淡道:“若有,他们会死。”   宁王微怔,他皱着眉,低声道:“老白说你胃疾严重,需要长期调理,不然性命堪忧……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待?”   “我若装聋作哑一辈子,才是无法向我父亲交待。”夜屿抬眸,从容不迫地看向宁王,一字一句道:“我要对得起我的姓氏,对得起玄宁军。”   宁王心中沉了沉,凝视他:“若你执意如此,从今日起,就再不能姓叶了。”   他需要一个新身份回到京城,一步一步站稳脚跟,然后,让那些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   风过处,往事无痕。   宁王收回思绪,记忆中,那个少年清秀的面容,与眼前的俊逸青年重叠。   心头突然涌上百种滋味,无法言喻。   夜屿看了宁王一眼,问了句:“王爷,怎么了?”   宁王笑了下,状似不在意地摇摇头,徐徐道:“只是感叹时间太快……当年你才那么高一点儿,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夜屿淡笑一下,没有做声。   这些年来,宁王于他来说,亦师亦友,亦如父,是尤为敬重的存在。   他在去北疆之前,便想着要带舒甜来见他一面。   夜屿的目光,落到厨房的窗棂上,舒甜还在里面忙碌着。   厨房中,舒甜正在处理虾肉。   李叔下意识看了看,旁边那一锅被废弃的、糊成焦炭的虾,有些担忧。   “舒甜姑娘……需要老奴帮你做些什么吗?”   李叔有些担心,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真的会做菜吗?   “多谢李叔,虾不算多,很快便能处理好了,不劳李叔帮忙了。”舒甜拿着一把剪子,认认真真地在铰虾枪。   虾枪铰下来之后,里面的沙包便能很容易地挑出来了,除此之外,大虾的虾须、虾爪和虾尾,都要剪掉。   只留下最好的部分,做油焖大虾。   “李叔,王爷可有什么忌口?”舒甜第一次做菜给宁王吃,总要先了解一番。   李叔笑了下,答道:“只要是美味佳肴,我们王爷来者不拒。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就没有王爷不吃的,但前提是得做得好。”说罢,他又提醒道:“舒甜姑娘,王爷在膳食一事上,要求颇高,万一没合上他的心意,你也莫要难过,就连宫中的御厨,都被他数落过……”   宁王自打出生便是锦衣玉食,母亲又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嫔,宫里什么好的都是紧着他来,很小便形成了挑嘴的习惯。   大了些后,日日跟着永王后面转。   永王爱护弟弟,每每出征或离京办公,总会给他带些稀罕的吃食回来,久而久之,宁王在吃食一事上,便更为精挑了,寻常厨师烹饪的食物,基本入不了他的眼。   舒甜会意点头,又问:“那王爷可有什么爱吃的食物?”   李叔想了想,答道:“其实王爷于食材的类别上,倒是极其包容……王爷说豆花是街边的好吃,斋饭是佛寺的好吃,阳春面是城郊老街的好吃……”   舒甜明白了,宁王并不是顿顿要吃山珍海味,而是心中对不同的食材,有不同的期望,需要用不同的烹饪方式,甚至用膳环境来满足。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   舒甜笑道:“我明白了,先试试看。”   舒甜点了灶火,铁锅一热,一勺油便浇了下去。   明净的油在锅中微微晃动,烧至三四成熟时,便放入花椒。   圆溜溜的花椒粒一入油锅,立即分散开来。   油炸过的花椒可以为鱼类、虾类提鲜,也可以祛除一部分腥味。   油锅里冒出一阵花椒的香味,舒甜眼疾手快地倒入提前准备好的大葱、姜片。   三者在油锅里烹制,发出油炸的闷响,葱叶逐渐变黄,慢慢地有些蔫了,说明食材的香味,已经被熬到了油里。   油焖大虾的精髓在于,用这锅香味丰富的油,与纯净的虾相互融合,各取所长。   舒甜小心翼翼地捞出了已经“疲累”的葱叶、姜片和花椒,只留下半锅香喷喷的油。   李叔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摸了摸胡子……这架势,确实比王爷自己做要靠谱。   热油一烧开,舒甜便用筷子,夹起处理好了生虾,一条一条地放入锅中。   生虾比手指还长,呈现出灰黑的色泽,还泛着透明的光。   但到了油锅里后,大虾从四边开始,极速向粉红蜕变,慢慢的,一锅黑虾,肉眼可见地变成了一锅红虾。   这铁锅有些重,舒甜掂不动,于是便用锅铲,利索地将大虾翻了个面,继续用油烹。   大虾被炸得发出“滋滋”的响声,虾仁逐渐成熟起来,变得硬挺了不少。   油焖大虾,除了用油煎以外,“焖”也是极其重要的一步。   舒甜看准时机,将一勺黄酒,倒入了锅中,“滋啦”一声,大虾被激得微微震动起来。   舒甜又连忙添了些许姜末,后又加了一碗水,这才平复了锅中的声响。   舒甜用锅铲略微推了推锅中大虾,又加了盐巴和糖。   糖不但能提鲜,还能保证虾仁表面的光泽程度,让油焖大虾更加诱人。   锅里咕咚咕咚冒着泡泡,舒甜便找来锅盖,一把盖在铁锅上。   油焖大虾正在锅里焖煮,一旁的大闸蟹,便也快蒸好了。   舒甜揭开蒸锅的锅盖,便将已经蒸红的大闸蟹,一个个取了出来。   大闸蟹是被绑脚蒸的,蒸好之后,依旧十分整齐,四只大闸蟹依次排到盘子中,煞是好看。   “李叔,大闸蟹已经好了。”说罢,舒甜又调了些料汁,放到两个小碟子中,与大闸蟹摆放到一起。   李叔看了一眼这清蒸的大闸蟹,笑道:“今儿到的蟹,这会正好吃个新鲜。”   说罢,他便将大闸蟹和酱料一起端了出去。   宁王和夜屿还在絮话,但外面风太大,两人便移步去了饭厅。   李叔推门走入饭厅,还没说话,宁王便先开口了:“大闸蟹是清蒸的?”   李叔一愣,喃喃:“是……王爷,有什么不妥吗?”   宁王笑了下:“这么好的大闸蟹,只有清蒸能突出它的鲜……这法子甚好。”   李叔松了一口气。   他见舒甜做菜一丝不苟,为人谦和,便也心生好感。方才还寻思着,万一宁王不肯吃她做的东西,自己要好好安慰她一番才好。   李叔见宁王对大闸蟹感兴趣,连忙将大闸蟹和酱料放到他和夜屿面前。   “二位请慢用。”   宁王拿起筷子,轻轻戳了戳大闸蟹,笑道:“这样绑着蒸,腿脚才不会散,看相也会好些,倒是个好办法。”顿了顿,宁王嘱咐道:“将本王的‘蟹八件’取来!给夜屿也准备一副。”   李叔连忙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便拿着两套精致的“蟹八件”回来了。   “蟹八件”指的是吃蟹的专用工具,其中包含蟹锤、蟹盘、蟹碗、蟹勺、蟹钳、蟹桌、蟹针、蟹针架。   夜屿垂眸,看了一眼这套极其复杂的工具,忍不住蹙了蹙眉。   真是太麻烦了。   宁王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如今这天气,能得到这么肥美的大闸蟹很是不易,你且珍惜罢!”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拿起一只蟹,放到面前的盘子中。   宁王拿起李叔备好的剪子,将螃蟹的钳子剪了下来,数根钳子落到盘中,敲得瓷盘微响。   然后,他又拿起一根蟹腿,耐着性子,将其关节剪掉——这一步,是为了方便将里面的肉顶出来。   夜屿沉默地看着宁王,一点一点将蟹腿剪掉。   然后,宁王又将最大的钳子,放到蟹桌上,用蟹锤“咚咚”敲了两下,硬质的蟹壳碎裂开来。   宁王长指轻捻,拿起蟹勺,将钳子里面的肉,细细地挑了出来,放到盘子中。   他的动作十分优雅,慢条斯理,又十分闲适。   夜屿坐在一旁,依然没动面前的蟹……这蟹的吃法对他来说,太难了些。   宁王一边慢悠悠地掏蟹肉,一边道:“你可知道……当年你爹,是如何俘获你娘芳心的?”   夜屿抬起眼帘,看向宁王。   “你娘乃将门虎女,明艳端丽,外柔内刚,当年可是迷倒了不少人。”宁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夜屿,道:“可她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做菜……那滋味,啧啧,本王吃过一次,简直是悔恨终身。”   夜屿:“……”   宁王笑了笑,继续道:“也只有你父亲,能硬着头皮吃下去,还使劲儿夸她做得好,最终才抱得美人归……爱做菜的姑娘,谁不希望郎君喜欢自己的菜呢?像你这般,吃都不吃一口,本王若是舒甜,定会生气的。”   夜屿看了宁王一眼,低声道:“她不会的。”   她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每一次让他吃东西,都是循循善诱,适可而止,从不会逼他。   宁王挑了挑眉,道:“罢了罢了,跟你说了也不懂。”   说罢,便用筷子,夹起方才掏出来的蟹肉,放到酱汁里沾了沾,缓缓送入口中。   这大闸蟹的腿肉,丝白纤细,咸甜香嫩,只需一点,便将人用食的兴致,提了起来——这才是极致的鲜。   宁王“唔”了一声,赞道:“这大闸蟹蒸得火候正好!本王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大闸蟹了!”   夜屿眸色微凝,忽然伸出手,拿了一只大闸蟹,放在了自己碗中。   宁王一看,露出笑容:“这才对嘛!只有用好的食材,才能吃出原汁原味来,你好好品一品。”   夜屿一言不发,学着宁王的样子,剪蟹、剥蟹,将蟹肉挑出来。   过了一会儿,舒甜端着油焖大虾进来,浓郁的油香,一下便充满了整个饭厅。   宁王有些惊喜:“还有菜啊?”   舒甜笑着点头,遂将油焖大虾放下,夜屿看着她,低声道:“过来坐。”   舒甜落座之后,夜屿将旁边一碗蟹肉,推到她面前。   “给你的。” 第135章 油焖大虾   小小的饭厅之中,三人同坐在桌前。   舒甜垂眸,看了一眼面前的蟹肉,白嫩、鲜软,堆满了小小的瓷碗。   夜屿自己面前却摆了一堆蟹壳,李叔见状,连忙过来帮他收拾。   粗略一看,他至少剥了两只蟹。   夜屿面无表情地擦手,他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十分好看。   蟹肉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确实很像他的做事风格。   舒甜看着堆成小山一样的蟹肉,心中很暖。   她也夹起一些蟹肉,放到夜屿碗中。   “蟹肉鲜美,大人也尝尝罢……不过螃蟹性寒,大人不宜多食。”   夜屿勾唇笑了笑,点头。   舒甜夹起一些蟹肉,放到蘸料里,轻轻沾了沾,然后,徐徐送入口中。   大闸蟹肉质鲜甜,嚼起来变成一丝丝的,然后很快就化成一片柔软,咸而不腥,恰当好处。   舒甜以前觉得,剥大闸蟹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享受,爹爹曾说,被等待过的食物,会更加美味。   但这一口瓷实的蟹肉下去,实在太满足了……原来,坐享其成的感觉更好。   舒甜忍不住抬眸看向夜屿,笑吟吟的。   夜屿注意到她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又默契移开,勾起唇角。   “咳咳……”宁王仿佛被什么呛到一般,闷声道:“你们能不能好好吃饭?这么好的大闸蟹,要慢慢地、细致品味才是。”   夜屿挑了挑眉,不以为然。   舒甜面上一红,岔开话题道:“王爷,这是我做的油焖大虾,请您尝尝,可能入口?”   宁王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蟹腿,优雅地扯了帕子擦手。   宁王观这一盘油焖大虾形状统一,大小均匀,摆盘也十分整齐,不由得心生欢喜。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只油焖大虾,放到碗中。   虾头已经去掉了,剩下的部分,全部都可以食用,宁王夹着油焖大虾,轻轻闻了闻,凝神道:“是姜葱油炸的?”   舒甜微愣,笑道:“王爷真厉害。”   宁王笑意更盛,道:“这油温控制得不错,若是炸过头了,油里会有些焦味。”   说罢,他张口,缓缓咬下一截虾肉。   “嘎吱”一声,大虾应声而断。   虾皮炸得十分酥脆,但却不难嚼,很快便臣服于唇齿之间,虾皮下的肉段,劲道鲜香,可口弹牙,每嚼一下,都油香四溢,口齿生香。   宁王却面色有些复杂,他吃完一只后,又默默夹起一只,送入口中。   舒甜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连夜屿也有些疑惑。   宁王平时最爱点评吃食,好吃或不好吃,第一口下去,他便能说得头头是道,今日是怎么回事?   “王爷,这油焖大虾味道如何?若有什么不妥,还请王爷指点一二。”舒甜笑着问,她一向喜欢与别人交流膳食的做法和味道。   宁王一听,连忙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正色问道:“舒甜姑娘……听说你在锦衣卫指挥司做厨娘?”   舒甜微愣,点了点头。   “果然厨艺高超!方才本王就想说,这油焖大虾,鲜而不腥,香而不腻,火候多一分便过了,少一分便欠了,实在完美。本王找了那么多厨子,没有一个做虾能做得这么好吃的!”   顿了顿,宁王勾起唇角:“夜屿一个月给你多少工钱,本王按十倍给你!来王府为本王烹饪罢。”   夜屿一听,顿时变了脸色,舒甜还没说话,他便率先开口:“王爷,不可。”   宁王挑了挑眉,看他:“为何不可?你若想念舒甜姑娘,可以日日来我这里蹭饭嘛……”   夜屿一怔,撇过脸:“……就是不可。”   王爷对膳食要求极高,若她去了,只怕要日日为他做菜,全年无休,一定会累着的。   而且……如果那样,他就不能日日看到她了。   宁王眉心微拢,劝道:“哎呀,你自己又不怎么吃东西,这不是浪费了舒甜姑娘的手艺么?让她到本王这儿来,本王不会亏待她的,而且遇上懂吃的食客,厨娘的手艺,才能进一步提升啊……你说是不是?”   舒甜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他面色绷着,不肯松口,依旧与宁王僵持着。   舒甜笑道:“王爷……”   宁王见她开口,以为她动心了,连忙道:“舒甜姑娘请说!”   “多谢王爷厚爱,舒甜受之有愧……如今我在锦衣卫指挥司,其实待得很好,暂时不想换地方……另外……”她看向夜屿,温言道:“大人胃腹不好,若我在他身边,还能帮他食调一二。”   她眼角眉梢都是关切,笑意暖暖。   夜屿勾了勾唇角,下巴微扬,看向宁王,面上有一丝得意。   宁王眼角抽了抽,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免得你们说本王棒打鸳鸯……”   他一脸郑重地嘱咐夜屿:“你可要常带舒甜姑娘来这儿,不然,你自己就别来了。”   夜屿:“……”   三人用完膳后,夜屿舒甜便和宁王道别。   宁王罕见地将他们送到了门口,他面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一再嘱咐道:“舒甜姑娘,你还会做些什么,下次让夜屿传话过来,本王提前备好食材,等着你一展身手!”   不等舒甜答应,夜屿便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王爷,我们先走了。”   说罢,揽住舒甜的肩膀,就往巷子里走。   宁王差点气笑了,这个臭小子!   -   回到京城之后,夜屿和舒甜,各自陷入忙碌之中。   夜屿自北疆回来,便入了一趟皇宫,将北疆带回来的线索,一一禀告了皇帝,皇帝得知梁王确实勾结了北戎,气得火冒三丈,下令要彻查此事。   同时,夜屿和宁王放出了北戎王子私购兵器的消息,也到了北戎。   距京城千里之外的北戎王庭,此时正被这个消息搅得有些混乱。   北戎大王子的幕僚乌伦,摸着微卷的胡须,面上有些焦躁。   “听说那些兵器都是大云江南出产的,比咱们的好多了。那批兵器多达数千,若是入了二王子或者三王子的手中,那还得了?”   另一幕僚道:“二王子比三王子沉稳,应该不会贸然与大云接洽,私购兵器,我倒是觉得三王子的可能性大些。”   “三王子虽然表面看起来桀骜不驯,实则胆大心细,若真是他私购的兵器,又怎么会让此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可说不准……大云梁王之死,不也是快刀斩乱麻?”   众幕僚议论纷纷,声音起此彼伏。   乌伦看向主座上的人。   主座上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他眸子如狼,异常锐利,在夜灯下泛着莹莹的光。   深棕色的长发微卷,带着些许不羁,五官大气,有种粗犷的俊美。   他稳如泰山地坐着,自带一股威严。   乌伦忍不住开口问道:“狄靳王子,您觉得呢?”   狄靳是北戎大王子,一向骁勇善战,在北戎颇有威望。   狄靳扫视众人一眼,问道:“这消息是哪里来的?”   乌伦答道:“三日前,玉谷城的黑市出了一桩命案,大云锦衣卫,杀了一个铁器铺老板,截获了大批量兵器,那些兵器……原本是要送到咱们北戎的,此事在黑市闹得很大,许多人都看见了……”   他说完,有些疑惑地看向狄靳,大王子明明知道此事,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狄靳又道:“玉谷城黑市,距离我们王庭远不止千里,为何消息这么快便传到了我们耳朵里?”   众人面色一顿,面面相觑。   乌伦下意识道:“王子的意思是,这消息是有人刻意为之?”顿了顿,他又问:“但这兵器之事,确实属实。”   狄靳低声道:“兵器之事是真;老二或者老三为之,应该也不是假的,但在这个时候,大云劫走了兵器,却让消息迅速传遍了王庭,着实不正常。”   乌伦点了点头,他明白“这个时候”是什么意思。   北戎一直以游牧为生,草原就是他们的家园,但草原每到冬日就一片萧瑟,自然环境恶劣,有的小部落,甚至缺衣少食,过得非常艰难。   北戎人一直觊觎大云辽阔肥沃的土地,多次南下进犯,但都没有成功。   十五年前,他们打到了玉谷城下,围城一个多月,最终仍然无功而返。   北戎王如今年事已高,南征的雄心日渐衰落了,但三位王子却一直跃跃欲试。   大云皇帝即位以来,暴虐无道,怨声四起,社稷不稳,忠臣良将先后离去,国力大不如前,正是南征的好时候。   此时,若是北戎闹起了内乱,只怕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狄靳道:“派人去查,看看此事到底是谁所为,但暂且按兵不动,不可自乱阵脚。”   众人领命。   一幕僚道:“王子顾全大局,实在英明!”   乌伦想起一事,问道:“王子,可向大王提了巫盟部落的事?”   巫盟部落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战力十足。   部落首领因病去世,目前群龙无首,北戎王正在考虑选择一位王子监管此部落。   狄靳面色沉了沉:“提了,父王还在考虑。”   乌伦皱起眉来,没有说话。   有幕僚小声嘀咕:“王子骁勇善战,是我们北戎第一勇士,又是最年长沉稳的王子,这肥羊本就该给您!”   还有人道:“大王莫不是考虑要将巫盟交给二王子或者三王子?这实在不公平!”   又一幕僚开口:“二王子不过是因着母妃得宠,大王才青眼有加!小王子就更不济了,为人乖张跋扈,不过是占了个嫡出的身份。”   此言一出,狄靳面色一变。   乌伦连忙呵斥一声:“口无遮拦!”   那幕僚连忙噤声告罪。   谁都知道,大王子狄靳的母亲,不过是一名低贱的汉人女奴。   所以,无论他如何英勇,如何优秀,都很难得到北戎王的喜爱。   狄靳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众人屏息俯身,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他走到门口,沉默地眺望着南方,远方一片幽暗,唯有几点寥落的星光。   那是大云国所在的方向。十五年前,他去过玉谷城,城池灯火通明,百姓安居乐业,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向往的景象。   在那里,汉人不是低贱的奴仆,而是主人。   他对那里,志在必得。   -   与此同时,夜屿正在都督府的书房中批阅公文。   临近年关,不少地方揭竿起义,虽然都被军队镇压下来,但对朝堂的安稳还是产生了一定影响,消息如纸片一般飞来,目不暇接。   前段日子,居然有江湖人士杀到了皇帝内宫,虽然后来被射杀了,但整个皇宫依旧人心惶惶。   皇帝惊怒交加,下令彻查,整个京城风雨飘摇,动荡不安。   所以前几日,夜屿回京之时,才会遇到城门禁严的情况。   夜屿正凝神思索,敲门声却响起了。   “大人,冥光公子来信了。”是樊叔的声音。   夜屿收了思绪,放下公文。   “进来。”   樊叔推门而入,顺便还为夜屿端来了汤药。   樊叔双手将信交到夜屿手中,道:“冥光公子回去还没有几日,便发出了这封信,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自夜屿和舒甜离开京城不久,樊叔便帮阿牟找到了父母,冥光和阿牟的父母见了一面之后,回来便立即和樊叔道别,当天便回灵石岛去了。   冥光是夜屿的医者,每一次来信,都是询问夜屿的病情,或者根据病情调整药方。   樊叔见到这信,最担心的便是夜屿的病情有什么噩耗。   夜屿拿起信封,撕开,将信纸展露在油灯下。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面色却越来越凝重…… 第136章 年宴菜谱   书房之中,灯火如豆。   樊叔一脸忐忑地看着夜屿,等待他的回答。   “冥光将阿牟的血样带回灵石岛了。”夜屿语气沉了几分:“阿牟的情况并不乐观,不像是疾病,而像中毒。”   樊叔一愣,有些疑惑:“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突然中毒呢?莫不是机缘巧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夜屿摇了摇头,道:“还未可知,但冥光信中说,这毒不简单,他也要花些时间,和白神医商议一下解毒之法。”   樊叔听了,微微颔首。   “董姑娘好几日没来了,大人……不去看看她么?”樊叔笑着问。   夜屿眸光微顿,轻咳了声,道:“她近日很忙。”   -   舒甜确实很忙。   她一段日子不在锦衣卫指挥司,一回来,便有不少厨子找上她讨论新菜式。   大家无一例外地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饭堂推出新菜式,用膳的人数,就会蹭蹭蹭地往上涨。   到了年底,谁都想多赚钱银子回家过年,于是个个都十分积极。   舒甜回来的前两日,厨子们一共列出了二十几个新菜式,更有心的,直接将样菜做了出来,端过来跟她商量。   “舒甜,你看看我这一盘清蒸鲈鱼怎么样?”   舒甜看了看,淡淡笑了下:“味道虽好,但和你之前做的松鼠桂鱼比起来,应该还是酸甜口的更受欢迎。”   “舒甜,我这孜然牛肉和小炒黄牛肉,到底哪个好?我琢磨一天了,孜然牛肉香味更浓,小炒黄牛肉则更加下饭……”   舒甜思索片刻,道:“你可以在某一顿午膳上,将两种牛肉都做出来,放到桌上供大人们品尝,然后算一算大家取用的分量,应该就清楚了。”   “舒甜,你觉得我之前那道煎饼果子加撒子,还要继续做吗?最近吃的人越来越少了。”   舒甜眨了眨眼,道:“冬日干燥,吃油炸食物也容易咽干舌燥,还是等春日再做罢。”   杨师傅坐在一旁,悠游自在地喝着茶,他抬眸看了一眼被众人围着的舒甜,轻笑了声。   小姑娘能干,他老头子就能休息喽!   舒甜回来几日后,就连锦衣卫们也明显感受到了伙食有所改善。   守卫姜二今日一大早,便到了锦衣卫指挥司。   “董姑娘,有劳帮我打一碗南瓜粥。”姜二笑着说,他用力搓了搓手,外面真是太冷了,连说话都喘着白气。   南瓜粥是最近饭堂推出的新菜式,很受锦衣卫们欢迎。   舒甜应声,又问:“大人还要吃些别的吗?”   姜二想了想,道:“要不再来一块黄金糕罢。”   舒甜笑笑:“原来大人喜欢甜口的,好说。”   她立即帮姜二打了一碗南瓜粥,一旁的小翠极有眼力见,帮他盛好一块黄金糕,一起放到了托盘中。   姜二便端着托盘,徐徐走到了饭桌面前。   他拿起一个勺子,迫不及待地搅了搅南瓜粥。   南瓜粥呈金黄的色泽,比奶糊粘稠一些,但又看不见米粒,他第一次喝时,觉得十分稀奇。   勺子在粥里画圈,圈圈涟漪转瞬即逝,也稍微凉了些。   姜二挑起一勺南瓜粥,轻轻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   南瓜粥香甜温润,带着南瓜独有的香味,口感又有些软糯,实在宜人。   一口下去,便觉得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姜二以前不觉得自己喜欢甜食,但自从喝了这南瓜粥,便日日都想喝它。   仿佛一个性子温软的少女,可以极好地安抚他的肠胃。   姜二喝了半碗粥,便夹起了黄金糕。   这黄金糕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蜂窝糕。   要做好黄金糕并不容易,发酵的时辰把控非常重要,差之毫厘,口感差之千里。   好的黄金糕,蒸熟后,将呈现淡金的色泽,从正面能看到十分细密的蜂窝孔,一般都是切片食用。   切片之后,细丝脉络相连,糕底香而不焦,能同时散发出蜂蜜和椰香的味道。   姜二迫不及待地将黄金糕送入口中,轻轻一咬,然后一拉,一块黄金糕便到了嘴里。   他大口咀嚼着,黄金糕看起来软糯,吃起来却十分柔韧,而且香甜可口,与南瓜粥相得益彰。   姜二吃得满意,正寻思着要不要再去加一块黄金糕呢,一抬头,就看到李良和赵四来了。   “李哥!赵四!”姜二咧嘴一笑,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李良和赵四看到他,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赵四对着备餐桌那边道:“董姑娘,我们要一笼灌汤包,还要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舒甜笑吟吟地应下。   便揭开旁边的蒸笼,将最上面一笼灌汤包,取了下来。   “舒甜,这灌汤包也不知道做得够不够,昨天可是消了几十笼呢!”小翠看着面前堆得高高的蒸笼,有些担忧。   舒甜笑了笑,道:“放心吧,一定够。”   小虹在一旁收拾碗筷,听到舒甜如此笃定,忍不住问道:“你如何知道?”   舒甜指了指旁边的香,道:“你们看看时辰。”   小虹和小翠循声看去,还有半刻钟不到,就要点卯了,但目前用膳的人还不算太多。   小虹恍然大悟:“今日天冷,大家来得晚些,只怕没有那么多人用膳了。”   舒甜却道:“用膳的人应该不会少,因为到了冬日,不用早膳的话,便会饥饿难耐。”顿了顿,她又道:“但是他们很可能会在最后一段时间里涌过来,优先选择那些可以快速吃完的食物,例如油饼、包子等。”   小翠有些好奇:“灌汤包不能很快吃完么?”   灌汤包是这两日才推出来的,她还没有吃过呢。   舒甜摇摇头,道:“不行,灌汤包里,是有汤汁的,精髓就在于此。”她想起一句顺口溜,便道:“吃灌汤包也是有方法的,叫‘轻轻提,慢慢摇,先喝汤,后开窗。’这样便能吃到美味的灌汤包,还能避免烫嘴。”   小翠和小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禁有些好奇。   舒甜笑了笑,道:“你们看——”   只见附近餐桌上的李良,夹起一个灌汤包,放到碗中。   整个灌汤包,就像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满了汤汁和肉馅,移动过程中,甚至有些微抖,令人垂涎欲滴。   李良先是轻轻吹了吹,然后,便张口,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咬下一个小口子。   面皮破了之后,他便缓缓吮吸。   灌汤包表皮香软,里面的汤汁是和肉一起蒸熟的,浓郁鲜美,荤香无比,简直妙极!   被吸掉汤汁的灌汤包,立即便蔫了下去,变得有些无力了。   李良便将灌汤包整个塞入口中,大快朵颐地嚼了起来。   小翠见他吃得很香,忍不住喉间轻咽。   但对于后厨的杂役们来说,是没有资格去品尝每一样新菜式的,毕竟锦衣卫和守卫们,吃的都是皇粮。   赵四也吃了一个灌汤包,他咽下口中的肉馅儿,问道:“你们昨儿何时回的?”   姜二笑了笑:“嗨,别提了,昨日比前日还晚了半个时辰。”   李良也跟着点头,道:“近日确实很忙,现在一部分守卫要去参与巡逻,咱们站岗的时间,便也长了起来。”   舒甜站在备餐区后,听到这话,便开口问道:“诸位大人,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昨日也听到其他大人们说忙。”   夜屿大人……也是因为太忙,所以没有来饭堂用膳吧?   不过,好在每一顿她送过去的饭,都有人接收了,她只希望他多少能吃一些。   李良道:“最近临近年关,锦衣卫的大人们都非常忙碌,也有不少其他的官员,来到锦衣卫指挥司与他们一起议事,人来人往多了,咱们负责守卫的,自然也要警醒着些。”   赵四表示赞同,他补充道:“而且,再过几日,便要举办锦衣卫指挥司年宴了,也不知道今年是什么光景……”   姜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会像去年那样吧?若真是那样……我还不如去守门……”   舒甜有些疑惑,开口问道:“去年的锦衣卫指挥司怎么了?”   李良叹了口气,不想说,继续吃包子。   赵四忍不住道:“去年的年宴,真是一言难尽。”顿了顿,他道:“董姑娘今年才来,可能不知道……像锦衣卫指挥司这样大的司署,到了年底,是要安排各个分部的人,回来述职以及聚餐的。”   舒甜会意。   这和现代的公司,年底要开会的逻辑是一样的。   云朝的锦衣卫遍布天下,平日都靠书信往来,很少见面,也没有什么机会联络感情。   到了年底时,自然要把大家聚在一起,了解一下各个区域的公务情况,还要适当关注人员的状态,对一些不合适的人做调整、对做得好的进行嘉奖。   从而提升整个锦衣卫指挥司团结的氛围。   这些舒甜都明白,但她不明白的是,为何他们对此事这么抵触。   赵四又道:“舒甜姑娘,不瞒你说,自从夜屿大人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后,便没有再举办过像样的年宴了。”   舒甜一愣,问:“为什么?”   “因为夜屿大人……不吃东西。”赵四闷声答道。   李良瞪了他一眼,小声呵斥:“你疯了?不要命了?”   赵四“哎呀”一声,道:“董姑娘又不是那种打小报告的人……怕什么……”   他这般欲言又止,更加激发了舒甜的好奇心。   “为何夜屿大人不吃饭,这年宴便办不好呢?”舒甜笑着问。   赵四嘿嘿笑了声,道:“这年宴一般放在公务会议的后头,有什么不开心的,一杯酒喝下去,可能也就忘了;若是开心,也能在饭局上分享一二。但夜屿大人不吃饭,又不爱说话……整个年宴的气氛,都死气沉沉的……没人敢说话。”   赵四犹记得去年,年宴那一日,他负责看守锦衣卫指挥司的饭堂。   原本他还在想,自己站着看那么多人吃美味佳肴,可能会有些折磨。   但后来发现,那些人就算看到了年宴的菜,也不敢放开手脚好好吃,更不敢随意说话。   整个饭堂,连带着外面一线坐着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个个沉默不语,像一个大型的祭奠场,每个人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的饭菜,简直味同嚼蜡。   还有些人,装模作样地吃了几口,便急匆匆退场,去外面吃了。   当然了,除了气氛不好,菜也不好吃……想想就挺无聊的。   赵四一通抱怨下来,舒甜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夜屿大人自己不食人间烟火,下属们便也热闹不起来,本该好好活络关系的年宴,最终如一潭死水般,没有任何惊喜。   舒甜腹诽道……原来大人也有不擅长的事情啊?下次见到他,她倒是想问问他,年宴到底想怎么做。   李良踢了赵四一脚,低声道:“好了,别说了……当心祸从口出!”   他一向性子沉稳,赵四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些,憨笑一下:“董姑娘就当我没说哈!”   舒甜莞尔。   姜二却开口道:“你们别这么悲观好不好?今年咱们饭堂有了董姑娘,出了那么多好吃的新菜式,说不定会不一样呢?而且,夜屿大人今年不是开始吃东西了吗?”   赵四和李良对视一眼。   赵四喃喃:“这话倒是没错的,不过就算饭堂做得好吃,也不见得气氛会好。”   舒甜看向他们,面上有一丝不解。   李良笑了笑,对舒甜道:“董姑娘,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我们身为守卫,既不参加锦衣卫的年宴,又如此关心这个年宴?”   舒甜点点头,道:“我确实有些疑问。”   李良道:“锦衣卫指挥司的年宴,是全年唯一一次同乐的节日,锦衣卫大人们配备什么饮食,在他们散场之后,我们便也会按照这种标准,发放年夜饭,可以带回家。相比于他们那一场的气氛,我们这些人……更加在意味道。”   小翠站在舒甜后面,也忍不住补充道:“是啊是啊,那也是唯一一次,我们也可以和大人们同享食物的机会。当然了,守卫大人们,还有我们的菜式肯定不如锦衣卫大人们多的。”   舒甜这下明白了,原来锦衣卫指挥司里还有这个习俗。   每一年的年宴,锦衣卫指挥司后厨都会拟定一份菜谱。   这个菜谱里面,会涵盖三套不同的菜单,第一套,是供锦衣卫们食用的,一桌是十二道菜,需要讲究荤素搭配,吉利兆头等;   第二套菜谱,是奖励给所有守卫的,这些守卫们,常年负责锦衣卫指挥司的安全,过年那一日,会尽量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所以会准备一些较好的菜式,让他们带回去与家人一起分享,第三套菜谱,则是给后厨众人们准备的。   厨子还好说,自己做的菜,总有尝一尝的机会,但是杂役们是负责干杂活的,一般都没有机会吃到上乘的食物,他们会在守卫的基础之上,再做一些精简,最终给厨子、杂役们也发一份,便算是工钱以外的节日慰藉了。   舒甜想了想,既然是三类不同的人群,那需求自然是不一样的了。   今年这年宴食谱的事,杨师傅已经交给了她,她正好可以冲这个机会,和守卫们聊一聊他们的用膳需求。   舒甜笑着问:“三位大人,你们都喜欢什么样的年夜饭呢?”   姜二一听,连忙抢答:“我想要有肉!很多很多肉!”   他自小家境不好,生活很苦,所以对于荤腥一类,和甜食,都十分热衷。   “还有别的吗?”舒甜又问。   赵四也表示赞同,道:“董姑娘,咱们都是大老爷们,都喜欢吃肉……说真的,平时办公的时候,都是囫囵吞枣吃的饭,很少有时间,很好好地享受一顿美食!我就想吃肉吃个够!对了,如果有好酒,就更好了!”   姜二揶揄笑他:“你也想得太美了吧!咱们锦衣卫指挥司藏的酒,可都是好酒,怎么可能轮得到咱们?”   舒甜又将他们的需求记了下来……喜欢荤菜、想要好酒。   舒甜又看向李良,低声问道:“李大人有什么想法吗?”   李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我和他们不同,我拖家带口的,好不容易能带一份丰盛的年宴饭回去,自然希望能照顾到老人和孩子。”   舒甜点了点头……其实李良的需求,算是很有代表性了。   他们平日里很少有时间陪家人,若带回去的食物,能让老人和孩子都笑逐颜开,自己心里也会跟着开心。   老人需要软烂一些的食物,而孩子需要一些造型有趣的食物,得想个办法,尽量都满足才是。   其实还有一点,守卫们没说出口,但是舒甜却自己想到了。   锦衣卫指挥司中的守卫们,很多都出身市井,能谋上一份锦衣卫指挥司守卫的差事,已经非常体面了,在亲友面前,也是好面子的,年宴的那段时间,他们也少不得要和亲友一起用餐。   若这年宴的饭食里面,有一些美好的食物,能让他们分享出去……一来,可以增强他们在锦衣卫指挥司上值的荣誉感,二来,也可以为锦衣卫指挥司树立更亲民的形象。   舒甜想了想,道:“几位大人的诉求,我都记下来了。”顿了顿,她道:“其实只有锦衣卫大人们,是在这里堂食的,守卫大人们和后厨的人,都是带回家去食用……我认为共用一份基础菜单,就不太合适了。”   李良却道:“据我所知,这个部分的规矩是吴佥事定的,若要改……要么得吴佥事同意,但吴佥事一向严谨刻板,估计很难;要么,就得夜屿大人亲自批复了,毕竟涉及到很大一笔银子。”   舒甜却笑了笑:“要夜屿大人同意?”   不会太难。 第137章 大盘鸡   点卯的时辰快到了。   李良等人说完,囫囵吞枣地吃了早膳,立即就跑了。   小虹走了过来,小声道:“舒甜,你确定要用多份菜单吗?杨师傅应该不会允准的。”   舒甜抬起眼帘看她,问:“为何?”   小虹环顾四周,见没人了,便低声道:“杨师傅最抠门了,一向将食材的成本卡得很死,就算吴佥事同意了,拨了银子过来,杨师傅也不见得同意所有的银子,都花在食材上。”   舒甜思索一瞬,点点头:“多谢你的提醒,我想想办法。”   早膳过后,舒甜便去后厨找杨师傅了。   后厨的庭院里凉风嗖嗖,平日里杨师傅都坐在廊上喝茶,一壶茶熬得又苦又浓,半条长廊都是那个味道。   但今日舒甜却没有找到杨师傅,只见到了薛大娘。   “薛大娘,您看到杨师傅了吗?”   薛大娘笑了笑,指了指食材仓库,笑道:“杨师傅在里面呢!”   舒甜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食材库仓门,心中仍然有些阴影。   薛大娘见舒甜有些迟疑,便身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来,大娘陪你进去!”   舒甜微愣,清浅一笑:“多谢大娘。”   舒甜来了半年之后,锦衣卫小饭堂的声望比之前好了许多,厨子和杂役们的工钱,也上涨了不少,众人干劲十足,也更加团结友善了。   薛大娘陪着舒甜走进食材仓库,扬声道:“杨师傅!舒甜找你来了!”   杨师傅正在酒窖里查看存酒的情况,里面灯火幽暗,衬得他面色沉沉。   杨师傅慢悠悠转过身来,“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问:“什么事啊?”   舒甜抿唇一笑,道:“杨师傅,关于年宴,舒甜有些事想跟您请示。”   说罢,便将守卫们对于年宴的期待,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杨师傅,我想着既然锦衣卫大人们是堂食,那么咱们就按堂食的标准去准备年宴,守卫和后厨众人,都是将年宴的菜式带回家,可以根据他们的用膳场景,单独准备一些菜式、甚至形式也可以改变。”   按舒甜的思考,锦衣卫们在这里吃年宴,冲的是一个热闹的气氛,而年宴发的食物,对守卫和杂役们来说,更像现代的“伴手礼”,或者说年终荷包的一部分。   杨师傅没吭声。   以往做年宴,都是一份菜单下来。   锦衣卫们按照全套菜单上菜,其中有几个菜会多做一些,放到食盒里,发给守卫和后厨众人们,便算是交差了。   听舒甜的意思,不但锦衣卫们的年宴想大张旗鼓地准备,连守卫和后厨的荷包部分,也想多花些力气去做了。   杨师傅轻哼了一声,道:“锦衣卫大人们的年宴,每年都是走个过场,没必要做得太复杂。”顿了顿,他又道:“守卫和后厨们的就更不必了,他们也不过是拿回去意思意思……你就别费那些事了,和去年一样就行了!怎么做都一样。   说罢,杨师傅便有些不耐地转过脸去。   他明明是后厨的主事人,却好似对做菜一点热情也无,舒甜从没见他自己掌过勺。   “做什么都一样?”舒甜淡笑一下:“杨师傅,十几年前,您可不是这样说的罢?”“多年前,京城有四大名厨。其中有一位,姓杨。杨大厨六岁开始学艺,厨艺精湛,刀工更是堪称一绝,在菜品上追求极致,卓尔不凡,带出弟子无数。”   杨师傅身形微滞,背对着舒甜,没吭声。   “在他的巅峰时期,新皇甚至打算招他入主御膳房,但他却突然失了味觉,后来便销声匿迹了……真是叫人惋惜。”   舒甜声音淡淡,一目不错地盯着杨师傅的背影。   “哼,臭丫头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当心扣你工钱!”   杨师傅语气依旧冷冷的,一点耐心也没有。   舒甜笑了笑,道:“我的提议,还请杨师傅考虑考虑……舒甜虽然没福气做杨师傅的弟子,但年宴毕竟是大事,不想砸了杨师傅的招牌。”   说罢,她便退出了食材库。   良久之后,杨师傅才转过身来,他苍老的面上,挂着一丝怅然,唇角自嘲地勾着。   “臭丫头……老夫哪里还有招牌可言?”   舒甜出了食材仓库。   只见薛大娘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口,方才的他们的对话,薛大娘应该都听见了。   “舒甜!你是怎么猜出来杨师傅就是那位名厨的?”薛大娘两只小眼挤出了笑,满是好奇。   舒甜看了她一眼,问:“薛大娘早就知道?”   薛大娘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十多年前,杨师傅来的时候,就听说他大有来头,但他自己没承认过。”顿了顿,她又问:“杨师傅以前,真的很厉害吗?他除了骂人……好像也没自己做过什么菜……”   舒甜沉吟片刻,点点头:“杨师傅以前,是相当厉害的。”   之前夜屿送给她的菜谱,是京城四大名厨之一的陈大厨所著。   里面多次提到了自己的好友杨大厨,两人擅长的方向不一样,能力互补,气味相投,很是默契。   那本菜谱中,也有几道菜,是他们二人合力研制出来的。   舒甜之前也没有想到,杨师傅就是书中的那位杨大厨,可当她发现杨师傅日日喝苦浓茶之时,便起了疑心。   那浓茶之苦,旁人隔着很远便能闻到,但他却能每日饮下两大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实在是太奇怪了。   而且后厨中的厨子们,每当请杨师傅指点菜式时,他只抬眼看一看,极少会去尝味。   人人皆知杨师傅厉害,却从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个厉害法,因为杨师傅几乎没有当着众人的面下过厨,也从来都不提及自己的过往,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   舒甜敛了敛神,便走回了后厨。   孟厨子见到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舒甜,年宴的菜单定好了吗?”   舒甜摇了摇头,轻声道:“想法我已经跟杨师傅说了,但杨师傅还没有答应。”   孟厨子笑道:“不急,还有几天。”说罢,他又问:“今夜的宵夜轮到你了,你打算做些什么?”   舒甜一笑:“我想试着做一道大盘鸡。”   她这次去西北,在客栈吃过一次大盘鸡,但当时已经有些凉了,口感并不好,于是便心心念念着,等回来自己做一次。   孟厨子恍然大悟:“难怪,我见到你的位置上,放了那么多辣椒油,原来是做大盘鸡用的。”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   大盘鸡的鲜滑麻辣,几乎全部依赖于辣椒油,而这辣椒油,需要特殊的香料和糍粑辣椒混合在一起,提前一天熬制,晾上一天之后,才可使用。   待晚膳过后,舒甜便在后厨之中,准备起大盘鸡来。   新鲜的鸡肉,被噔噔地剁成一寸见方的小块,然后,放到一个大碗之中。   腌制鸡肉的步骤,是必不可少的。   红白相间的新鲜鸡肉,被撒上一勺盐,薄薄的姜片掉落后,倒入花雕酒去腥,还放了少许酱油。   舒甜洗净了双手,一丝不苟地抓握鸡肉,让所有的调料都均匀地沾染到了鸡块上。   鸡块表面,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然后便放到一旁,等待调料入味。   空隙的时间,用来准备配菜。   青椒和红椒,仿佛一对完美的搭档,每当一起出现在菜里时,鲜明的颜色总能激发起人的食欲。   除此之外,洋葱和大蒜,舒甜也利索地切好,放到一旁备用了。   许多人以为,大盘鸡就是普通的炒鸡,其实不然。   在炒制大盘鸡之前,还需要单独熬制一碗糖汁,高汤也要备上,多种美妙的滋味,最后要通过炒制,一起渗透到鸡肉当中。   舒甜垂眸,看了看桌上满满当当的食材和调料……可以开始炒制了!   铁锅下油,舒甜将鸡块一股脑儿倒入锅中,“滋啦”一声,锅中沸腾起来。   舒甜连忙拿起锅铲,开始煸炒鸡块,这鸡块需要煸得微微泛黄,焦而不糊,便是最好的。   舒甜动作娴熟,有节奏地翻炒着,锅里的鸡肉,慢慢变成诱人的黄色,鸡油也被煸了出来。   鸡肉已经基本熟了,舒甜洒下一把干辣椒和葱段,继续翻炒。   鸡肉和干辣椒、葱段的融合,还不算太紧密,于是,舒甜又倒入了提前炒好的辣椒酱料。   辣椒酱料到锅中的一刹那,“嘶”地一声,香味腾然而起,猛烈地向鼻腔扑来,舒甜差点打了个喷嚏。   直到鸡块都均匀地沾上了辣椒酱,舒甜才下入提前熬好的糖汁。   这糖汁是用糖块细细熬制的,可以很好地为鸡肉提鲜。   然后,她又倒了半锅高汤进去,高汤冲散了辣椒酱和糖汁,三者混合在一起,最终还是强势的辣椒酱占了上峰,整锅汤汁呈现出鲜红的色泽,漫过了鸡块。   舒甜加上盐和白胡椒等调料,用铲子搅拌起来。   个性鲜明的白胡椒,入了汤汁后,便与里面的鲜辣融为一体了。   火烧得很旺,锅里“咕咚咕咚”冒着泡泡,一锅红彤彤,香喷喷的,满满当当。   舒甜将火势调得小了些,又取来锅盖盖上,开始焖煮。   但就算被盖上了,整个伙房内,仍然充斥着鸡肉的香味。   半柱香的功夫后,舒甜将锅盖打开,轻轻闻了闻——真香!   但光有鸡肉还不够,她将切好的土豆块放到了鸡块上面,轻轻铺平。   再次盖上锅盖,焖煮了一会儿。   锅盖再次揭开之时,淡黄的土豆块,已经变成了金黄的色泽,舒甜用铲子探了探,土豆已经煮透了,粉糯中透着软烂,恰当好处。   最后才能倒入青红椒等配菜进行翻炒。   原本满满一锅汤汁,部分蒸发了,还有部分熬进了鸡肉,如今的汤量,恰好漫过大半鸡肉——这汤汁是为宽面准备的。   舒甜找了许久,才找来一个巨大无比的盘子,终于能应衬出她心中大盘鸡的模样。   浓郁棕红的汤汁,缓缓流入瓷白的盘中,舒甜将鸡块,错落有致地摆进盘子里,显得丰盛至极。   舒甜勾唇笑了笑,心中满意。   “我就说嘛!一定有好吃的!”   熟悉的声音响起,舒甜抬眸一看,居然是范通通和尹忠玉来了。   尹忠玉笑起来:“董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们在饭堂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你,范通通就循着味道找来了。”   范通通哈哈一笑:“今日做的是鸡肉?正好,我许久没有吃炒鸡了!”   尹忠玉睇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叫大盘鸡,是西北那边的名菜……配上宽面,那滋味!啧啧啧……”   范通通拧眉:“你吃过?”   尹忠玉答道:“没有。”   范通通眼角抽了抽:“那你装什么装?”   尹忠玉转过脸来,语重心长道:“京城极少有做西北菜的,我自然没吃过。但西行的游记之中,大盘鸡、烤全羊等都出现过不少次,你自己不看书便罢了,别人看书得来的道理,你还如此不屑?范兄,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   范通通:“……”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觉得尹忠玉说得很有道理。   他确实不爱看书,连写奏报或者公文,都行文不通,经常被吴佥事批评。   但这并不能影响他吃大盘鸡的心情。   “董姑娘,这盘子这么大,要不要帮忙?”范通通下意识问道,他只想赶紧尝尝这大盘鸡。   舒甜愣了愣,这大盘鸡盘子的直径超过了半米,还重得很,若要她端到隔壁的饭堂去而不洒出来,确实有些难度。   舒甜点点头,笑道:“我疏忽了,应该拎着锅到饭堂装盘的,这样就不会这么难端了。”   范通通却不在意地笑笑:“我有办法!”   说罢,他便走到大盘面前,左右手各端住一侧,还有一侧盘沿,直接抵在了自己隆起的腹部。   舒甜:“……”   尹忠玉:“……”   不得不说,三面固定,确实很稳当。   范通通小心翼翼端着一满盘的大盘鸡,向隔壁的饭堂走去,他好似一个圆球,端着一个大饼,怪异又滑稽。   舒甜跟在他后面,小声提醒,让他注意脚下。   尹忠玉见状,笑得直不起腰,走在后面。   路程不远,却走得万分艰难,范通通好不容易到了饭堂门口,十分谨慎地迈过门槛,走入了堂中。   舒甜抬眸一看,吴佥事和吴鸣,都已经端坐在桌前,他们看到范通通这笨拙紧张的样子,也有些忍俊不禁。   范通通终于将大盘鸡顺利放到了桌上,汤汁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他嘿嘿一笑,坐到桌前。   舒甜笑着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轻声问道:“夜屿大人……还在忙么?” 第138章 脸蛋   饭堂中,香味袅袅。   所有人的注意力,本来都凝聚的大盘鸡上,但舒甜这么一问,众人都抬起了头。   吴佥事笑道:“今日分部有人过来,大人还在和他们议事。”   舒甜抿唇一瞬,她本来问夜屿用晚膳没有,但见人太多,又将话咽了下去。   舒甜转过身,走向备餐桌,准备帮众人烫煮宽面。   “原来这便是锦衣卫指挥司的饭堂?果然很是气派。”第壹分部的黄百户,今日来到锦衣卫指挥司奏报公务,但一忙便忙到了这个时候,夜屿便邀了他和第二分部的刘百户,一起过来用宵夜。   这两人皆是第一次来饭堂。   刘百户跟在夜屿后面,与黄百户并排走着,与黄百户不同的是,他之前来参加过年宴,知道这饭堂华而不实,外面虽然看着阔气,其实饭菜难吃得不行。   但他面上仍然挤出一丝笑容:“多谢指挥使大人款待!”   夜屿淡声:“都是自家饭堂,不分你我。”   刘百户从善如流,连忙跟着笑起来。   夜屿一袭暗红的飞鱼服,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招摇,他走到饭堂门口,抬眸看向里面。   饭堂中灯火通明,人并不是很多,备餐区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忙碌着,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夜屿勾唇,淡笑了下:“进去罢。”   黄百户的第壹分部,才加了不少人,终于达到了建设独立饭堂的标准,他进了饭堂后,便四处打量,若是能把第壹分部的饭堂,也修缮得如此整洁大气就好了!   刘百户则没他那么好奇,他的第贰分部原本人不少,但被夜屿拨走了不少,调去了第壹分部,他虽然心有不悦,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私下了和黄百户怄气。   吴佥事等人见到夜屿带两人过来,连忙起身,双方相互见礼后,便也在同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原本坐六人刚好的桌子,如今坐了七个,有些挤。   还好付贵没来,不然,只怕要分两桌了……但如果那样的话,就有一半人要错过第一份大盘鸡了。   尹忠玉和范通通盯着大盘鸡看了许久,正要动筷子时,夜屿便带人过来了。   他们二人好歹是千户,算是百户的上峰,吃相上也不好太难看了。   吴鸣为夜屿添茶,夜屿微微颔首,端起了茶杯,轻抿一口。   仰头间,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舒甜身上,舒甜也看到了他,淡淡一笑,却没说什么,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   夜屿静静放下茶杯,目光却没有收回,依旧定定看着舒甜。   舒甜被盯得面上发热,头埋得更低了。   刘百户见夜屿一直盯着备餐区的方向,也转头去看,顿时愣住。   这锦衣卫指挥司的总部,怎么连厨娘都如此貌美!?   刘百户眼皮跳了跳……这么好看的厨娘,就算做出来的菜难吃一些,也是可以忍受的。   黄百户见刘百户盯着舒甜看,便也将目光投了过去……啊,第壹分部的饭堂,还需要招募厨娘才是!他在心中又默默记下一笔来。   吴佥事见几人都盯着舒甜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对了,黄百户和刘百户,可知那位姑娘是谁?”吴佥事笑道。   舒甜听了,也疑惑地抬起头来。   她身份低微,其实并不值得吴佥事特别介绍的。   吴佥事却道:“之前运送到你们那边的保温饭盒,便是出自这位董姑娘之手。”   两人一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连忙走到备餐区面前。   “原来是董姑娘啊,幸会幸会!自从那保温饭盒到了我们分部后,所有的兄弟们,都能吃上热乎饭了!”黄百户诚挚道,第壹分部地域偏远,许多锦衣卫都只能从家中带饭来分部吃,若是夏天还好说,冬天这样吃,胃里总是有些难受的。   “是啊,多谢董姑娘,也帮了我们大忙!”刘百户也表示赞同,锦衣卫们吃得好些,抱怨就少些,干起活儿来,也更加麻利了。   舒甜有些意外,她淡笑一下,道:“两位大人过奖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可黄百户和刘百户,却还站在原地没走。   “董姑娘,我第壹分部也快要开饭堂了,你是锦衣卫指挥司总部的,到时候,能不能去我们第壹分部稍作指点啊?如果能帮我们培养培养厨子,就更好了!”   刘百户一听,顿时不甘落后:“董姑娘!我第贰分部虽然没有饭堂……但我们有的是能干优秀的锦衣卫!他们一表人才,大多还没有成亲,不知董姑娘……”   “啪”地一声。   两人的话戛然而止。   众人一愣,回头看向夜屿。   方才,他突然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面色冷了不少。   “两位,不是来用宵夜的吗?”夜屿的语气,比他的面色还冷。   黄百户和刘百户听了,茫然地对视一眼,也不知道方才哪里惹了指挥使大人不高兴。   吴佥事轻咳了下:“再不吃都凉了,就等你们呢!”   他今晚的咳嗽怕是停不下来了,不然这两个不明所以的百户,估计是最后一次来锦衣卫指挥司了。   两人连忙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乖乖端起了碗。   夜屿一向吃饭不积极。   所以尹忠玉和范通通听到吴佥事的话后,立即拿起了筷子,同时伸向大盘鸡。   尹忠玉快人一步,他夹起一块鸡肉,浓郁的汁液,滚落到他的碗里,滴滴红润。   尹忠玉草率地吹了吹,然后便直接塞进了口中。   大盘鸡入口的一瞬间,鲜、香、麻、辣四种不同的滋味,一齐涌来,却又出奇地十分统一。   鸡肉一嚼便脱骨了,软而不烂,火候控制得刚刚好。   尹忠玉慢慢咀嚼,鸡肉变成丝状,里面渗出鲜美的汤汁,咸中带着微甜,有撩人的回甘。   尹忠玉“唔”了一声:“太好吃了!”   他吃完一块,又夹了一块,简直停不下来。   吴佥事没有吃过这样的大盘鸡,他以往吃的鸡,要么是蒸的,按整只而食,极少吃这样的鸡块。   他便先从土豆开始了。   他用筷子夹起一块土豆,这土豆外边沾了汤汁,闻上去味道很是香辣,他张口,轻轻咬下一块。   土豆外表糯糯软软的,竟有种入口即化的感觉。   土豆虽然是厚厚的块状,但是十分入味,吃到里面,还能尝出一股鲜甜来。   吴佥事有些意外,连土豆都这么好吃,那鸡肉一定更好吃!   于是他便也夹起一块鸡肉,放到自己碗中。   黄百户埋头苦干,吃了不少鸡肉和土豆,心中不禁感慨……锦衣卫指挥司总部的饭堂,手艺真是太好了!若是第壹分部的饭堂,也有这般厉害的厨娘就好了!   “董姑娘真是厨艺高超!好吃好吃……”黄百户赞不绝口。   刘百户一见他如此,不禁有些疑惑。   若是这厨娘厨艺高超,之前的年宴,又为何会那么冷涩难吃?   他狐疑地夹起一块鸡肉,缓缓送入口中,面色顿住。   大盘鸡的酱汁一落到舌尖,立即激起了味蕾的战栗,鸡肉鲜滑细嫩,美味无比。   一口便征服了他。   这下,刘百户更加想不通了……这董姑娘长得如此标致,厨艺又这样高超,又怎会屈居在这柴米油盐的后厨里?给那些官员当夫人都使得!   两人各怀心思,手上和口中的动作却没停。   若不是下手快,根本无法从风卷残云的尹忠玉和范通通手下,抢到一块鸡肉。   这两人旗鼓相当,每人面前都摆了一摊鸡骨头,却还在吭哧地吃着。   夜屿也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地吃着鸡肉,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备餐区。   都这么晚了,她还在忙些什么?   舒甜低头忙碌,面颊在夜灯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十分好看。   夜屿长眉微动,两人已经好几日没有见面了,怎么她看也不看他。   今日这菜,有些辣意……怎么也没有来提醒他呢?   做菜当真是最重要的。   夜屿收回了目光,放下筷子。   他面色闷闷的,继续饮茶。   吴佥事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道:“大人吃得如此之少,已经饱了吗?”   夜屿应了一声。   他想吃些别的。   舒甜离得远,自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捞面。   这宽面是她请廖师傅擀的,廖师傅做面的手艺了得,尤其是刀削面和宽面,做得十分老道。   舒甜将两指宽的面条,放到了一个大碗中,然后便端着大碗,来到了桌边。   “诸位大人,待大盘鸡吃得差不多了,可以将这面条倒入汤汁里,搅拌过后食用。”   她温言道,对众人清浅一笑。   尹忠玉吃得满嘴是油,笑道:“我就说嘛,今日怎么没有米饭,原来董姑娘为我们准备的面呀!”   吴鸣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温言道:“也是,面比米饭更好消化,适合大人食用。”   舒甜笑了笑:“大盘鸡本来就是配宽面食用的,是一种固定搭配。”   此话一出,夜屿刚要扬起的嘴角,又垮了下去。   舒甜挑眼看他,又轻声道:“这一碗面是给诸位大人的,夜屿大人的还在煮,他的需要稍微久一点。”   说罢,她对上夜屿的视线,秀眉微挑,笑得有一丝调皮,清澈见底的眸子,弯弯地如明月一般,十分勾人。   夜屿静静看着她,一声不吭,眸色渐渐加深。   舒甜被他盯得红了脸,连忙道:“诸位慢用……”   说罢,她便走到了备餐区后面,继续帮夜屿煮面了。   当夜屿的面煮好后,她将面条拿到夜屿面前,俯下身来,低声:“大人,若是觉得辣,便少沾点汤汁。”   夜屿淡笑着,看了她一眼:“如何算少?”   舒甜微愣,红唇一抿,伸出素手,帮他舀了一小勺汤汁,放到面碗中,又拿起干净的筷子,帮他拌了拌。   “大人尝一尝,这样应该不算辣。”   夜屿嘴角微扬,看了舒甜一眼,然后,便再次拿起筷子,夹起面条来。   这面条不超过两指宽,上面挂了橙红色的汤汁,泛着淡淡的油光,香气四溢。   夜屿启唇,吃下一口面条。   面条裹了汤汁,带着微微的麻辣、鲜香,面条软烂适中,不过太硬难以消化,也不会太软,没有嚼头。   夜屿徐徐吃着面条。   这汤汁里透着一股独特的鸡肉香味,和面组合在一起,一口便叫人满足不已。   夜屿一口接一口吃着面条。   她拌的面条,总是格外好吃的。   舒甜站在一旁,见夜屿开始用膳,心中也愉悦了几分。   范通通挑起一束面条,“滋溜”一声,就嗦了半尺长下去,大快朵颐地嚼着,这滋味,实在是太美啦!   吴鸣也吃了一碗面条,他实在是有些饱了,便道:“诸位慢用,我家中还有事,要先回去了。”   夜屿颔首,道:“早些回去罢。”   谁都知道,吴鸣的夫人快要临盆了,如今吴鸣都不敢去太远的地方,每日下了值都第一时间回家,若不是今日忙得没有用晚膳,他也不会留在这里用宵夜了。   吴佥事也饱得很,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十分惬意。   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餐桌,正奋笔疾书的舒甜,便问:“董姑娘,这么晚了,还在忙些什么?”   舒甜笑了笑,将油灯挪得离自己近了些,道:“我在列年宴菜谱。”   一说起年宴,尹忠玉立即两眼发光:“对啊!快要年宴了!今年后厨有了董姑娘,年宴应该会有所不同罢?”   范通通嘴里含着一大口面条,着急忙慌地咽了下去,道:“当然了!咱们这半年的伙食,不知比之前强了多少!”   吴佥事笑道:“而且,不但变得好吃了,人均的花费,却没有上升,实在是难得。”   吴佥事管理内务,拨给后厨的银子,一向是按锦衣卫和守卫们的用膳人头来算的。   以前拨的总额虽然不多,但大家都不爱在饭堂吃饭,做的饭菜总是倒掉,十分浪费。   现在拨的总额虽然多了些,但人均的花费反而比以前更合理了,无论是早中晚哪一顿,几乎都没有什么剩饭剩菜,锦衣卫们也吃得高兴,节约了不少出去觅食的时间。   舒甜轻声道:“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杨师傅管理有方。”   吴佥事十分欣赏舒甜这一点,她不但人美厨艺高,说话还让人很是舒服。   吴佥事笑着问:“董姑娘,如今年宴的菜单可出炉了?给我们提前透露一下罢?”   一说起这个,众人都来了精神。   刘百户虽然心中一直有点阴影,但今夜这一顿大盘鸡已经打消了他不少担忧,忽然对年宴多了一份期待。   黄百户才升上来不久,没有参加过年宴,他也十分好奇。   舒甜回过头来,淡笑一下:“菜单还在拟,但形式我想改一改,还想请教一下各位大人。”   吴佥事有些意外,他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夜屿凝视着舒甜,面上饶有兴趣。   吴佥事:“董姑娘但说无妨。”   舒甜沉吟片刻,问:“请问各位大人,锦衣卫指挥司,举办年宴的目的是什么?”   范通通眉毛动了动:“这……每个部分不都要开年宴么……这是习俗。”   尹忠玉看了他一眼,道:“你这答案,说了和没说一样。”顿了顿,他答道:“一年到头,所有锦衣卫指挥司内部,略有官职的人都没有聚过,让大家在一起参与年宴,是为了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黄百户和刘百户一听,点点头,表示赞同。   吴佥事笑道:“这只是其一。”顿了顿,他又道:“也是上级传递明年期许的机会。”   夜屿看着舒甜,等待她的下文。   舒甜淡淡笑开,又问:“那各位都想在年宴上吃到什么呢?或者……希望是什么样的氛围?”   尹忠玉想了想,道:“我希望有过年的氛围,要很热闹,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而不是死气沉沉的。”   范通通头如捣蒜,又补充道:“还要有好吃的,很多很多好吃的,最好是平时不经常吃的那些!”   吴佥事沉思了片刻,补充道:“我认为除了食物以外,还可以引入一些环节,加强彼此之间的连接,毕竟很多人,都是不认识的。”   黄百户忐忑地看了看众人,小声道:“我也能说说么?”   舒甜连忙道:“请讲!”   黄百户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为人实在,快人快语,便道:“我希望在年宴上,有幸能和各位大人喝一杯。”   刘百户愣了愣,他也希望能有此殊荣,只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   舒甜点点头,心中默默记下来。   他们对于用膳氛围的实际需求是,得到上峰的关注和肯定……平日里一些不敢说的话,兴许也能顺带说一说。   舒甜抬眸,见夜屿一直没说话,便问:“大人有何想法?”   夜屿凝视她一瞬,问:“你有何想法?”   舒甜浅笑:“我想为五湖四海的锦衣卫们,筹备一次史无前例的年宴,让每个人宾至如归。”顿了顿,她又道:“还有上百名守卫和后厨众人,我也想为他们准备独一无二的年宴荷包。”   她语气柔和,声音十分悦耳,却又透着一股坚定。   舒甜迟疑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可能不合锦衣卫指挥司的规矩,所以想问问夜屿大人和吴佥事,是否允准?”   吴佥事略微思索一瞬,心道这不过是一笔银子的事,而且之前锦衣卫指挥司的年宴,总是被人诟病,实在是很没面子。   他正要答应,却下意识看了一眼夜屿,问:“夜屿大人觉得如何?”   夜屿手指拢了拢茶杯,淡淡看向舒甜:“只要是你想做的,放手去做便是。”   舒甜莞尔,轻声道:“多谢大人!”   舒甜心中雀跃,如今夜屿大人同意了,便等于有了银子,等明日再找杨师傅磨一磨,此事一定能成!   桌上的大盘鸡已经见底了。   时辰渐晚,众人酒足饭饱,便起身告辞。   舒甜笑着送他们出门,夜屿走出门外,下意识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舒甜冲他一笑,摆了摆手。   虽然也想和他多相处一会儿,但他看起来面有疲色,应该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两人对视一眼,夜屿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众人连忙跟上。   舒甜也转身回到饭堂,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   她轻轻撩起袖袍,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还好今日用宵夜的人不多,很快就可以收拾完。   她正要动手,却忽然瞥见一道暗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舒甜一愣,笑起来:“大人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他离开还不到片刻。   夜屿长眉微挑,走到舒甜面前,凝视她:“还有饭食么?”   舒甜摇头:“没有了,怎么了?”   夜屿答道:“没有吃饱。”   舒甜一惊,她可从来没听过夜屿说这几个字!   “那大人等一会儿,我再帮你做些吃的……”   舒甜红唇微张,温声跟他说话,明亮的眼眸下,脸蛋看起来格外粉嫩,娇憨可爱,就像一颗饱满的水蜜桃。   “不必麻烦了。”夜屿眸色加深,眼中似有欲涌动,他上前一步,一手揽住她纤腰。   舒甜一怔,抬眸看他,眼神亮晶晶的,有一丝不解。   夜屿笑了笑,低下头,薄唇触及她娇嫩的脸蛋。   果然,又香又软啊。   湿润温软的气息,喷薄在脸上,舒甜的脸肉眼可见地红透了,这猝不及防的一吻,让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舒甜连忙推开他,面上有些羞涩……这可是锦衣卫指挥司,她可不想八卦满天飞。   “大人……你先回去罢……”舒甜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外面那些人一定还没走远呢。   夜屿不肯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声:“这么多日不见,你都不想抬头看看我么?” 第139章 年宴(上)   夜屿面色淡淡,可眼中却有一丝霸道。   他有力的手臂,牢牢箍着舒甜,强迫她看着自己。   舒甜抿唇一笑,对上他的眸子:“大人何时变得这般粘人了?”   夜屿皱眉。   他哪里粘人了,明明好几日不见了……该说她冷漠才是。   舒甜见他有些失落,又轻轻笑出声来,低声哄他:“好啦,等忙完年宴我再陪你,好不好?”   夜屿无奈,只得点头……年宴还有好几日呢。   “大人这几日,按时用膳、吃药了吗?”   夜屿笑了笑:“怎敢不从。”   一日三餐由她准备,每晚的汤药,樊叔都紧盯着他喝下,这两个人明明没有见面,却配合默契,一顿不落。   舒甜笑起来,嗔他一眼:“这还差不多,最近胃疾好些了吗?还有没有痛过?”   夜屿眸光微滞,随即恢复如常,笑了笑:“一切都好。”   舒甜点头,总算放心了几分。   灯火融融的饭堂中,两人静静相依。   饭堂外的门廊后面,一个魁梧的身影,紧紧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黄百户方才和众人一起出去,走到一半却发现自己的水囊落下了,于是便回头来寻。   谁知,走到饭堂门口就看到了这一幕。   黄百户如今忐忑不已,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   翌日一早。   舒甜正在和孟厨子看年宴菜单。   “孟师傅,你看这样如何?”舒甜将拟定的初稿放到孟厨子面前,孟厨子仔仔细细看了一轮,出声道:“我觉得这些菜的寓意很好,不过菜式繁多,需要提前和厨子们商量一下。”   舒甜点点头:“应该的,尽量让每一位师父发挥所长。”   孟厨子笑了下:“这年宴菜单,看得我都有些心动了……不过,杨师傅答应了么?”   舒甜还未回答,便见杨师傅慢悠悠地从外面走进了伙房。   舒甜抬眸一看,笑着招呼道:“杨师傅早。”   杨师傅轻哼一声,算是回应。   他双手背在后面,缓缓踱步来到方桌边,孟厨子连忙将年宴菜单双手奉上:“杨师傅请过目。”   杨师傅冷冷瞥了一眼,勉为其难地接了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哼了一声:“就会给自个儿找麻烦。”   孟厨子面色一僵,舒甜却不以为意,她笑着问:“杨师傅可有觉得哪里不妥?”   杨师傅眉毛一挑,说话间,气息吹得胡子微动:“别累死就行,免得明年老夫还要再招厨娘!”   舒甜和孟厨子飞快地对视一眼,她笑容绽开:“您这算是答应了?多谢杨师傅!”   杨师傅又道:“那食材仓库里有不少陈年好酒,今年若打算好好主理年宴,可别让酒拖了后腿!”   那些酒是这些年存下来的,一般没有重要的事件,是不会拿出来供人饮用的。   舒甜感激一笑:“太好了!我们一定不让杨师傅失望。”   杨师傅绷着脸,哼声道:“若是搞砸了,可别怪老夫无情!”   说罢,便转身走了。   舒甜盯着杨师傅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杨师傅……其实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啊。   -   年宴前夕太忙,后厨的休沐也从一天改为了半天。   舒甜想借着这半天时间,回家看看董松和刘氏。   刘氏见到舒甜回来,喜不自胜,连忙张罗着要去做饭,舒甜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家时,吃得简单,便道:“娘亲别忙,今日我来下厨罢!”   刘氏却道:“你平日已经够辛苦的了,好不容易休沐了,怎么还能让你累着?你坐在屋里,陪陪你爹便是了。”   “爹爹最近如何?”舒甜关切地问。   刘氏无奈地笑笑:“钟大夫改了药方,让我们试试,才喝了不久,还不知道成效呢!”   舒甜会意点头。   这应该是冥光的手笔。   舒甜想起这件事,心头一暖。   夜屿虽然面上不说,但心中一直记挂着她父亲的病情,之前悄悄潜了钟大夫来看,冥光入京之后,他又主动提及此事,让冥光来复诊。   他对人的好,总是那般沉默,叫人后知后觉。   刘氏见舒甜有些出神,唤道:“甜甜?”   舒甜敛了敛神,笑起来:“没事……我就是在想,爹爹如果能快些好起来就好了。”   刘氏怅然地叹了一口气,这一点,任谁都无能为力。   刘氏转身出了卧房,去准备午膳了。   舒甜拎起裙裾,缓缓坐到董松的床边。   董松面容沉静,眼睛紧紧闭着,好似睡着了一般。   “爹爹。”舒甜喃喃出声。   这半年来,舒甜仿佛长大了不少,遇事也变得更加沉稳了,看到董松这般模样,她虽然难过,但也试着打起精神来,与董松对话。   “爹爹怎么还不醒来呀?也太贪睡了罢……”舒甜笑着道,她拧了一条热帕子,为董松擦拭手掌。   “爹爹可知,甜甜如今的厨艺,比之前厉害多了……我做了很多没有做过的菜,而且慢慢懂得了,如何迎合、引导食客的口味。”   “对了,甜甜还去了一趟江南,一趟北疆,尝到了很多新菜式,还得了一本好菜谱呢!”   舒甜笑着自言自语,但说起菜谱,口吻不知不觉柔软了些。   “这菜谱,是一位……一位朋友送的。”舒甜面颊微热,声音越来越小:“他待我很好,有危险时,总是挡在我前面……他、他不善表达,但是心里很会为别人着想,很温柔……”   还有些霸道和粘人。   舒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昨夜面颊上的炽热,仿佛存留至今。   舒甜说着,脸色渐渐红了。   她一面帮董松擦手,一面低声道:“这个人,爹爹也见过的……”   虽然爹爹不喜欢锦衣卫,但只要她从中斡旋,再冲爹爹撒撒娇,爹爹一定会同意她和夜屿在一起的。   舒甜低头一笑,她帮董松擦完两只手,然后,便端着热水出了门。   董松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外面风声呼呼,女儿浅笑低语,都没有醒过来的征兆。   -   大云的春节假期,长达一个月之久。   假期之前,所有的司署都要开完年宴,锦衣卫指挥司也不例外。   年宴当天,全国各地核心的锦衣卫官员,都会齐聚到锦衣卫指挥司来,白天安排集议,晚上则安排一顿宴席,以示犒劳。   今日一早,锦衣卫指挥司门前便车水马龙,上百位身着绯红飞鱼服的男子,成群结队地入了锦衣卫指挥司,看起来庄严、隆重,令人不敢直视。   锦衣卫后厨中,忙碌已经开始了。   小翠拎着裙子,一脸兴奋地奔回来:“小虹,舒甜,今天真的来了好多人啊!”   小虹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去年不也见到了集议的场面吗?”   集议便是会议,由于人太多,锦衣卫指挥司的议事厅容纳不下,便只能在中庭的室外举办。   小翠一挑眉,道:“那可不一样!去年的年宴,大家都归心似箭了,没人想留下……但今晚可不一样啊!”   舒甜笑了下:“还没开始呢,你怎知不一样?”   小翠却道:“看到这院子,就知道不一样了!菜式更加不一样!”   小虹轻轻一笑,低声道:“舒甜,你是不知道,她呀……是受了别人的刺激,我们有个街坊,在户部当杂役,户部的年宴荷包比咱们的好多了,所以小翠看着羡慕。”   舒甜微愣,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各个不同的司署,也是会相互攀比的,哪家年宴荷包体面,哪家过年的奖钱发得多……鄙视链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存在的。   “舒甜,你看看这些可行?”王厨子走了过来,他端出一盘样菜,给舒甜看。   舒甜还没说话,小翠便瞪大了眼:“哇,一朵花!?”   舒甜垂眸一看,瓷白的盘子中,摆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花”,这花的花瓣薄如蝉翼,白嫩中透着微微的淡黄色。闻起来有一股清香。   小虹仔细看了看,有些惊喜:“这是……萝卜做的?”   舒甜点了点头,笑道:“这道菜是‘花开富贵’,也是今晚要上的第一道凉菜。”   小翠赞叹道:“花开富贵,听起来就很吉祥!很有年味儿!”   王厨子笑着说:“这算啥,不过是一道开胃菜罢了!今晚每一道菜,都有它的寓意,不得不说,舒甜取的名字,确实为这菜肴添彩不少。”   “王师傅就别打趣我啦,今晚还有赖大家辛苦呢!”   舒甜声音轻扬,冲正在忙碌着的厨子们微微一笑,众人仿佛得了鼓舞。   “今夜咱们的年夜饭,一定是所有司署里最好的!大伙儿一起加油啊!”   “就是!什么户部礼部的,都比不上咱们的!”   “哈哈哈,也不知道今夜这些菜,能不能给大人们带来惊喜啊?”   “肯定会的!杨师傅连好酒都拿出来了呀,哈哈哈……”   厨子们一边干活,一边其乐融融地交谈,整个后厨之中,气氛十分和谐,人人都期盼着,晚上尽快来临。   -   各地的锦衣卫百户们,在中庭里坐了一日,都有些疲惫不堪,头昏脑涨。   随着集议最后一个环节结束,众人都松了口气。   时近傍晚,天色暗了下来。   夜屿从主位上站起,目光逡巡一周,淡声:“诸位辛苦了,今日的集议到此结束,来年,还望与诸位同力协契。”   众人面上肃然,沉声应是。   吴佥事站在一旁,见夜屿说完了,便开口道:“今夜,锦衣卫指挥司饭堂中,为诸位准备了宴席,还请各位移步享用。”   参加集议是规定,按理说,集议过后,今年的公务就全部结束了,年宴参加与否,全看个人。   吴佥事话音一落,各地的锦衣卫百户们,顿时面面相觑,犹疑了起来。   岭南来的林百户低声问道:“诸位,你们留下用膳吗?”   他从岭南过来,光是路上就花了好几日时间,好不容易按时赶到了京城,他想起去年的年宴,简直味同嚼蜡,全程没有任何交流,无趣至极。   今年,他便打定主意,不留饭堂用宴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他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京城的美食!   “林兄,我反正不留了,这饭堂的宴席,年年都一样,又凉又硬,简直难以下咽……”西南的史百户也摇摇头,他一向喜食辣味,但去年的年宴上,基本一道辣菜也没有,饿了一个晚上,还喝了酒,至今想起来都有些难受。   林百户又问了下另外一边:“莫兄,我们打算出去找些特色美食,你要一起去吗?”   他问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江南的锦衣卫百户,莫远山。   莫远山笑了笑,道:“我就不去了……今夜留下享用年宴。”   林百户有些疑惑地问:“这年宴有什么好吃的?”顿了顿,他劝道:“还是与我们一起出去罢!难得来京城一回!”   莫远山摇摇头,道:“就是因为难得来京城一趟,我才一定要留下用年宴。”   若不是因为今年朝局动荡,这次集议太过重要,他是永远也不想踏足京城的。   “诸位可能不知道,今年年中,锦衣卫指挥司来了一位厨艺高超的厨娘,整个后厨焕然一新,如今早中晚膳都做得有口皆碑……我却从没有好好尝过这锦衣卫总指挥司的饭食,总是有些遗憾。”   舒甜曾经还说过,若莫远山来京城,一定要尝尝她的手艺。   莫远山这么一说,林百户和史百户对视一眼,似乎有些道理。   史百户开口道:“这样吧,咱们去饭堂坐坐,体验一下气氛就好,早些离开便是了。”   林百户点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这样就两不误了!”   莫远山笑了笑,带头出了中庭。   林百户和史百户一见他走了,便下意识跟上。   其他人本来还在犹豫,但是有了他们做表率后,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先走了。   锦衣卫百户们一边向饭堂走去,一边窸窸窣窣地商量着。   “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不然场面太冷清,也不好看……”   “就是,指挥使大人和佥事大人都发话了,不去不好啊”   “那咱们约好了,等上了两道菜,喝完一杯酒就走!”   “好嘞!我打听过了,京城的江味楼啊、街边小吃啊,都好得很!咱们不能去得太晚了……”   毕竟外地回来的百户们,对路线不熟,尹忠玉和吴鸣便在最前面领路。   尹忠玉低声道:“你听见了没?他们说要吃一会就走。”   吴鸣挑了挑眉,笑道:“我同你赌五两银子,他们走不了。”   尹忠玉哼了一声:“我才不会给你送银子!”   他们带着上百人,浩浩荡荡地开赴饭堂。   走到饭堂前的中庭时,有人抬眸一看,顿时惊讶地“哇”了一声,其他人循声望去,纷纷瞪大了眼。 第140章 年宴(中)   夜幕深沉,明月如勾。   暗蓝的苍穹下,锦衣卫小饭堂里的灯火,一直从饭堂内延伸到了外面的中庭。   中庭的正中央,明灯高悬,从中间向四周蔓延,挂了数条小巧的红色灯笼,窗花精巧,贴满了每一扇窗。   中庭外的大门上,贴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倒“福”,两旁的对联也昭示着过年的喜庆,整个院子里张灯结彩,看上去喜气洋洋。   春节的氛围十分浓厚,让人们一下便产生了回家的错觉。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今年的年宴,好像和往年的不太一样!?   林百户也惊叹了一番,他思量片刻,靠近史百户,低声道:“莫不是因为这锦衣卫指挥司的饭堂太难吃了,所以装饰一下,扬长避短?”   史百户本来还有些高兴,一听这话,顿时眼角抽了抽:“很有可能!”   尹忠玉耳力好,听到了他们的话,顿时有些不悦,正要开口,却被吴鸣拉住,冲他摇了摇头。   尹忠玉会意……他好歹是上级,因为这般小事责备下级的话,只怕会闹得不愉快。   尹忠玉只得黑着脸,将大门推开,让众人进去。   往年的年宴,都是一人一小桌,各吃各的,但今年却改成了围餐。   饭堂太小,只能放下四桌大围餐,还有六桌左右,摆到了中庭的院子里。   百户们顿觉新鲜,便自然而然地寻了位置坐下。   夜屿和吴佥事等人的位置,被安排在所有围餐的中央,视线可以照顾到所有的餐桌。   夜屿和吴佥事跟在后面,走到饭堂中庭门口时,也有些讶异。   吴佥事笑道:“今日这饭堂,气氛着实不一样啊!”   范通通看了一眼门口的对联,道:“对联和窗花的都准备了,这年夜饭一定丰盛至极!”   付贵淡淡瞥了眼对联,道:“这布置虽好,但这对联的字也太不讲究了……这到底是哪个厨子写的?”   吴佥事微微一笑:“是我。”   付贵:“……”   他一向脸臭嘴毒,但万万没想到直接打了上峰的脸。   付贵轻咳了下:“属下眼拙。”   吴佥事也有些尴尬,早知道就不承认是自己写的了。   范通通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捂着嘴踏入了中庭。   众人落座。   桌上已经整齐地摆放了碗筷和酒盅,但还没有上菜。   孟厨子站在中庭旁边,细细点数……按照舒甜的意思,只要众人坐定,便可以上凉菜了。   “孟师傅,人到齐了么?”后厨和饭堂中庭仅有一墙之隔,舒甜探出头来,笑吟吟问道。   “我看差不多了,第一道菜可以上了!”孟厨子的语气,也隐隐有些兴奋,今年这阵仗,是他见过的年宴里,参加人数最多的一年!   舒甜点了点头,摇了摇手中的传菜铃铛。   小虹和小翠等人,便端着托盘,从拱门后鱼贯而入。   小虹施施然走到桌前,将托盘里的菜式,放到桌上,笑道:“开胃凉菜——花开富贵,请各位大人品尝。”   她生得清秀,说话间也带着笑意,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了那道菜。   圆形的白色瓷盘中,娇艳欲滴的白色花朵,刚刚绽放开来,诱人品尝。   莫远山早两日便听说,这次年宴是舒甜负责主持,看到这菜,便笑了笑。   果然是蕙质兰心。   “咦!这花好像是白萝卜片做的!”林百户借着灯光,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得出了这个肯定的结论。   史百户也啧啧称奇:“看着着实精巧啊!但不知道滋味如何……”   吴佥事见每一桌都上了菜,便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同僚,大家无需拘礼,动筷罢!”   众人笑着应声。   京城分部的黄百户和刘百户,恰好也和莫远山他们坐在一桌。   前几日那顿大盘鸡,他们还记忆犹新,待吴佥事话音一落,他们二话不说,便拿起筷子,伸向了“花开富贵”。   两人夹到了同一片萝卜花瓣,皆是一愣。   刘百户因自己的人手拨了不少给黄百户,一直有些不悦,此时更是不愿相让。   黄百户性子耿直憨厚,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一直不明白为何刘百户总与自己过不去,这会儿松手……好似很没有面子啊……   两人僵持着。   反倒是其他人,各自夹了一片萝卜花瓣,放到了碗中。   史百户生在西南,喜食辛辣,这萝卜花瓣拆下来之后,看上去平平无奇,心道:只怕没什么好吃的,便放到了一旁。   林百户也夹了萝卜花瓣,他端详了片刻,实在是有些饿了……罢了,先尝尝罢。   “嘎吱”一声,他咬下一口,顿时愣住。   好脆啊!   这并不是普通的白萝卜,而是酸萝卜!酸萝卜甜中带咸,还有些微微辛辣,一下便吊起了味觉。   他忍不住又咬下一口,这酸萝卜中的汁液,缓缓渗到舌尖上,十分开胃,让他顿觉神清气爽。   “史兄!你快尝尝!”林百户连忙对史百户道,一脸急切。   史百户愣了愣,笑了下……一个人难吃还不够,还需要他陪着?罢了,既然来了,勉为其难吃两口罢。   史百户百无聊赖地夹起一块酸萝卜,送入口中,轻轻一咬——“嘎吱”一声,萝卜脆弹着到了口里。   萝卜里带着天然的辛辣,又被小米椒的汁水浸泡过,又香,又脆,又可口。   史百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其貌不扬的萝卜花瓣:“好吃!”   莫远山也细细品味着萝卜,连开胃菜都做得如此精巧,今晚应该会有更多惊喜。   他目光投向夜屿,只见夜屿坐在主桌上,也在静静食用这开胃的凉菜。   莫远山淡笑一下……有董姑娘在,小夜便有口福了。   林百户吃完了萝卜,正想再夹一块,却见黄百户和刘百户,仍然在抢那块萝卜。   他小心翼翼问道:“两位大人……这是?”   那两人一愣,同时松了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刘百户笑了笑:“我想夹一块给黄百户尝尝,谁知他如此客气……”   黄百户一听,差点气笑了,他道:“我不吃萝卜,不需要刘百户夹。”   林百户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大家的口味各有不同,刘百户虽是好意,却也不必勉强。”   刘百户干巴巴地笑了笑,没有反驳。   林百户见那片萝卜,孤零零地躺在盘子里,便悠然伸出筷子,默默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他满意地笑起来:“实在美味,刘百户和黄百户不吃,真是可惜了。”   刘百户:“……”   黄百户:“……”   第一道菜,他们两人就这么意外地错过了,心里再捶胸顿足,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   刘百户和黄百户对视一眼,两人无声的怒火,愈演愈烈了。   莫远山忽然出声:“这是玉液酒?”   此言一出,众人都将目光,放到了桌边的一坛酒上。   “好家伙,真的是玉液啊!不是许多年前就没了么?”黄百户有些惊讶。   刘百户轻哼了一声,道:“咱们锦衣卫指挥司,要什么没有啊!”   林百户和史百户有些不明所以,林百户问道:“这玉液酒……有什么特殊的吗?”   莫远山答道:“多年前,这玉液酒曾在京中风靡一时,价高难得,十分珍惜。”顿了顿,他笑道:“没想到锦衣卫指挥司的后厨,居然有这么多藏酒,着实不易。”   黄百户一听,面色肃然起来:“我就知道,指挥使大人对我们重视有加,不然,这样好的酒,怎么会拿出来在年宴上喝呢?”   莫远山笑了笑,道:“也是。”   莫远山回忆起来……以前叶将军便爱喝这玉液酒,但玉液难得,他便到处搜罗,后来发现永王府的玉液最多,便找永王讨了不少,带到军营里给弟兄们喝。   那时候,他还是个初入军营的少年,坐在一群将士之中,看着一干人等谈笑风生,豪情万丈,不由得心生敬仰。   他曾在心中立誓,他也要成为叶将军那样的人物……但终究天妒英才,叶将军战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实在是令人扼腕。   他每每想起此事,便心中叹息不已。   “莫兄,你怎么了?”史百户坐在一旁,见他忽然面色沉重,忍不住低声问道。   莫远山敛了敛神,淡笑一下:“没什么。”   他目光淡淡落到夜屿的方向,夜屿正和旁边的吴佥事说话,恰好对上他的视线,轻轻点头。   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但当着其他人的面,从来没有暴露过。   莫远山知道,自己只有隐姓埋名,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夜屿,他要在夜屿身边,帮助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虽然成不了叶将军那样的人,但无论他身在何方,他始终是玄宁军的一员。   一道菜过后,吴佥事便站起身来,笑道:“诸位同僚,辛苦各位远道而来,指挥使大人敬各位一杯!”   夜屿与他对视一眼,默契一笑。   夜屿不喜这种场合,也从不应酬,分寸一向由吴佥事把控。   夜屿缓缓起身,举杯,淡声:“道阻且长,我等要砥砺前行,保我大云国泰民安。”   众人面色一凛,连忙站起身来,遥遥相敬,然后便仰头,一饮而尽。   夜屿饮尽了杯中酒,冲众人点头示意,便坐了下来。   孟厨子看准时机,立马安排上第二道菜。   这第二道菜,是“吉祥如意”,托盘刚刚端到众人面前,便有人伸长了脖子去看,满是期盼。   小虹将菜放到了桌上,然后,顺手将一个小碗放到了夜屿面前。   她低声道:“大人,这是舒甜为您准备的。”说罢,便轻巧地退了出去。   夜屿微微一愣,小碗里盛着半碗牛乳,白白净净,十分醇厚。   他伸手一碰小碗,忽然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小纸条。 第141章 年宴(下)   灯火辉煌的中庭里,锦衣卫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新上的菜上,唯有夜屿将那小小的纸条,捻在手中。   他只瞧了一眼,便微微勾起唇角,将小纸条放入了袖袋中。   吴佥事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本想问一句,可有觉得不太好,便生生忍了下来。   一旁的范通通,已经吃完了花开富贵萝卜皮,一见到小虹上新菜,两眼都放出了光。   范通通盯着桌上那一盘鸡肉,问:“这是什么?”   付贵瞥了他一眼,道:“人家上菜的时候,你能不能认真点儿?这是‘吉祥如意’口水鸡。”   范通通连忙点头,用筷子夹起一块口水鸡,放入口中。   口水鸡肉质白嫩,上面铺了一层辣椒做的酱料,看上去简简单单。   但一入口,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香辣鲜麻的味道,直冲口腔,滋味十分鲜明。   鸡肉幼嫩,很容易嚼散,却又不会过分软烂,鸡皮又弹又滑,带着一股难得的韧劲,合着酱料一起,实在是可口极了!   片刻之后,范通通吐出一块骨头来,又立即伸出筷子,去夹第二块。   付贵也在品味这口水鸡,他一边优雅地吃着鸡肉,一边喃喃道:“这吉祥富贵,名字取得很好,还真不难吃!真不难吃!”   尹忠玉翻了个白眼,道:“你正常夸别人一句会死吗?”   付贵瞥他一眼:“听说多管闲事的人容易秃头。”   尹忠玉:“……”   吴鸣笑了笑,开口打圆场:“我就知道,今年的年宴会格外不同,你们看看,多热闹啊!”   尹忠玉放眼看去,旁边几桌要么在边吃边聊,要么开始相互敬酒了,这气氛确实比去年要好上很多。   尹忠玉侧目,看到夜屿正在喝牛乳,有些疑惑,问道:“大人……这是牛乳?”   夜屿微微颔首。   只见他用勺子,舀起一点牛乳,缓缓融入口中。   牛乳是温热的,口感十分丝滑,一点一点浸透舌尖,口齿生香。   连范通通也有些奇怪:“大人为何用膳的时候要喝牛乳?”   吴鸣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牛乳护胃,若是在饮酒前,喝上一碗,没那么容易醉,而且就算喝多了,胃腹也会好受些。”顿了顿,他笑意更甚:“以前我在分部的时候,时常和弟兄们喝酒,每次去之前,我夫人都会准备一碗牛乳。”   尹忠玉眼角抽了抽,道:“难怪你每次和我们喝酒都能坚持到最后,原来是嫂夫人给你开了小灶啊!”   不用说,谁都能猜到,大人这碗牛乳,一定是董姑娘准备的……旁人自是没有的。   尹忠玉认命般地喝起了自己的酒。   吴鸣看了他一眼,笑道:“听说你开始议亲了,如何?有看上的姑娘吗?”   尹忠玉摇头:“那些大家闺秀,除了琴棋书画,什么都不会。”   吴鸣忍不住笑了:“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你还要奢求什么?”   尹忠玉正色道:“当然是厨艺啊!这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不懂厨艺怎么能行!”   吴佥事听了他的话,也笑着问:“你家不是侍女一大堆?为何非要娶一个懂厨艺的?”   尹忠玉放下筷子,一脸认真,道:“她懂厨艺,我爱吃,这样才有共同话题!”   平日里,他有空的时候便喜欢出去打牙祭,但总被家里人说成不务正业……若要娶妻,他决计要娶一个兴趣相投的。   吴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若是实在没有共同话题,长久待在一起,也会心生厌烦的。”   夜屿静静听着。   共同话题?他和舒甜似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她喜欢研究做菜,他却不爱吃东西。   她温柔明朗,待人热情友善;他却冷淡沉默,拒人千里之外。   他们两个几乎没有共同点,但彼此吸引。   夜屿对食物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却十分珍惜她的心意。   他喜欢她认认真真嘱咐自己的模样,甚至想将她圈在身边,时时刻刻看着。   半碗牛乳下肚,夜屿已经没有饥饿感了,他也尝了尝“吉祥富贵”口水鸡……既然是她做的,他一定要品一品。   美味佳肴一道接着一道,徐徐呈上。   小虹上了菜,温声报出菜名:“这是‘年年有余’和‘步步高升’,请各位大人慢用。”   尹忠玉笑起来:“这不就是糖醋鲤鱼和桂花年糕嘛!”   众人一看,确实!   “鱼”同“余”,“糕”同“高”,听起来十分吉祥,承载了对来年美好的期望。   吴佥事连连点头,道:“这寓意当真取得好!”   糖醋鲤鱼外表焦脆,吴佥事用筷子戳下一块鱼肉,放到自己碗中。   这鱼的包浆十分匀称,炸出来之后,每一处鱼肉都完美地和面粉融合到了一起,吴佥事将鱼肉缓缓送入口中。   糖醋鲤鱼的外皮,脆得嘎吱响,酥香无比。   鱼皮下的鱼肉,鲜嫩可口,和糖醋汁拌在一起,令人惊喜。   “嗯……这糖醋鲤鱼味道很好,大家快趁热尝尝!”吴佥事笑着向众人推荐,他侧头对夜屿道:“大人也尝尝?”   夜屿笑了笑:“油炸膳食,不易多进。”   吴佥事一愣,低声应和:“也是。”   他倒是极少见到夜屿如此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过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夜屿笑而不语。   今夜的年宴菜单上,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舒甜早就写在小纸条上,让小虹塞给他了。   她在如此忙碌的情况下,还惦记着他的身子……他自然要让她放心的。   尹忠玉和范通通大快朵颐地吃着糖醋鲤鱼,里面的鱼刺都炸得十分酥香了,嚼一嚼,大部分都能吞下去,酸甜的滋味,一路流入咽喉,满嘴鲜香。   他们这一桌喝酒的气氛不算浓厚,但隔壁桌却越喝越起劲。   林百户端起酒杯,乐呵呵道:“来来,我敬各位一杯!祝愿大家都能步步高升!”   他喝得面上有些泛红,见桂花年糕上了,便就着这个好意头,向大家敬酒了。   第一个响应他的,便是史百户,他吃的满嘴是油,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端起酒杯:“好!干了!”   其他人也纷纷随了一杯。   喝完后,众人纷纷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桂花年糕,放到自己碗中。   毕竟……谁不想步步高升呢!?   林百户用筷子戳了戳这桂花年糕,软而不烂,恰当好处。   年糕呈现莹白的色泽,上面粘着些许桂花花瓣,闻起来有一股清香。   他用筷子夹着桂花年糕,启唇咬了一口,年糕软糯,带着醇厚的糯米香,桂花的滋味清甜可口,两者原本都是滋味寡淡的食物,但结合到一起之后,便别有一番风味,清新爽口,甜而不腻。   林百户连连称赞:“这‘步步高升’着实美味,可口极了!”   史百户一听,也连忙吃了一口,表情十分享受。   莫远山笑着看了看他们,问:“两位大人,准备何时离开饭堂,去外面用餐啊?”   话音一落,林百户和史百户面色顿住,史百户半截桂花年糕卡在嘴里,只能囫囵地咽了下去。   如果莫远山不提醒,他们只怕都要忘记,之前约好出去聚餐一事了。   林百户放下酒杯,干笑了两声,道:“今年的年宴,做得很用心啊!菜式色香味俱全,酒嘛,又陈香醇厚……咱们在这儿多待一会,也未尝不可……”   莫远山“哦”了一声,又看向史百户,他之前可是叫得最凶的,但现在也是吃得最多的。   史百户轻咳了下,道:“大家平日分布在五湖四海,今日好不容易能和大家共聚,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不去外面,也无妨嘛!”   他们两人相视一笑,还有很多菜没上来呢!   莫远山笑了笑,没再说话。   这桌还有位非常年轻的锦衣卫,姓白,他怯怯问道:“咱们要不要去敬一下指挥使大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林百户低声道:“我听说指挥使大人不喜进食,也不喜饮酒,咱们贸然过去,不太好罢?”   刘百户有些疑惑,道:“可是夜屿大人,方才不是饮了一杯酒么?之前我们还和大人一起,吃过大盘鸡呢……”说罢,他又回忆道:“那一次大人来我们第贰分部巡视,还带了饭菜呢!我看到夜屿大人吃麻婆豆腐了,一勺浇在米饭上,啧啧,鲜嫩香滑,滋溜一下,便吃下去了!”   他得满脸自豪,仿佛见到夜屿吃东西,是一种旷世奇观。   有了这个话题,白百户也回忆起来,道:“我有一次来京城的江味楼用餐,看见夜屿大人带着一位姑娘吃烤鸭,皮脆肉嫩,油滋滋的,嚼起来嘎吱嘎吱响!”   史百户不甘落后,道:“我还听说,大人曾经在锦衣卫小饭堂里啃猪蹄呢,酱汁浓郁,入口弹牙,鲜香至极……”   莫远山见众人各抒己见,唯独黄百户没说话,便问:“黄百户在想什么?”   黄百户已经喝得有些多了,他见方才刘百户眉飞色舞地说着话,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们看到的算什么?”顿了顿,他神秘兮兮道:“我看到夜屿大人,吃小厨娘的脸蛋儿了……”   众人:“……”   莫远山连忙捂了他的嘴,低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可惜黄百户此时已经有些醉意,越不让他说,便越要说。   他含糊不清道:“真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刘百户却面色苍白,惴惴不安起来。   他忽然想起上次来吃大盘鸡的时候,自己还当着夜屿大人的面,对那小厨娘说要介绍锦衣卫给她认识……这岂不是自掘坟墓吗!?   他仰头,喝下一杯酒,为自己壮了壮胆。   然后又自顾自地,倒满了一杯。   刘百户对众人道:“诸位,我们还是去敬大人一杯罢!”   无论怎样,都应该给指挥使大人赔个不是,不然……只怕自己的百户之位保不住了。   既然刘百户主动开口了,其他人便纷纷端起了酒,随着他走向夜屿所在的主桌。   刘百户笑得比哭还难看:“指挥使大人,属下敬您一杯!”   其他人站在刘百户身后,面上都挂着笑,一人端着一杯酒,似乎想等刘百户敬完了,再一一上来表达敬意。   夜屿站起身来,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道:“今夜,本座只能饮酒三杯,方才已经饮完了两杯,这一杯过后,便封杯了。”   说罢,他冲众人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面上不解……指挥使大人只能饮酒三杯,这是什么规矩!? 第142章 年休   饭堂中庭的气氛高涨,众人敬酒完毕,便纷纷回了自己的座位。   林百户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笑道:“没想到指挥司大人今天的最后一杯酒给咱们了,哈哈哈哈……”   史百户也道:“是啊!来年咱们好好干,年底再聚首!”   众人应声,又一起干了一杯。   此时,后厨虽然忙碌,但还算有序,舒甜站在上菜的拱门处,时不时探寻中庭里的动向,见众人吃得一片和谐,总算是放下心来。   孟厨子走过来,笑道:“舒甜,还有两道菜就上完了。”   舒甜微微一笑:“分量应该差不多,我去伙房看看。”   两人回到伙房当中,只见余下的两道菜,也都开始出菜了。   小虹和小翠今日带了几个新来的杂役负责上菜,她们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一道菜的菜名和寓意,都按照舒甜给的单子提前背了下来,于是菜一上桌,便会成为锦衣卫大人们议论的焦点,进一步提升了年宴的体验。   她们很快把最后两个菜上完了。   大家疲惫地坐在后厨中庭里休息,但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小翠笑嘻嘻:“今日我听见有好几位大人,说我们的菜好吃,菜名也取得好呢!”   小虹也点了点头:“我也听见啦,还有人说不虚此行之类的……说是比去年的年宴好吃多了,气氛也好!”   “去年……我已经不愿回想了……”   “哈哈哈哈!”   后厨众人忙完了,相互揶揄着,逐渐从紧张忙碌中,解脱出来。   舒甜和孟厨子走过来,舒甜笑着对众人道:“今日辛苦大家了!如果上菜的活儿已经完成了,诸位可以先去领年宴荷包了。”   小翠一愣,瞪大了眼:“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舒甜含笑点头。   往年,整个后厨里的人,不守到最后一刻,是不允许走的,就怕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   孟厨子道:“我们同杨师傅商量过了,因为锦衣卫大人们还在喝酒,时间会很长,所以已经忙完的,可以先回去了。”   整个后厨里,除了几个收拾场面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开始休假了。   小翠一下子兴奋地叫了出来:“太好了!”她拉起小虹的手,撒娇道:“小虹,我们可以早些回去看爹娘啦!”   她们姐妹俩住在城南,但务工太远了,便也在附近租了个简陋的房子住着,听说现在就开始休假,顿时高兴地合不拢嘴。   舒甜将众人召集到了中庭里,为可以提前下工的人,发放了年宴荷包。   所谓的“荷包”,类似现代年终福利的一种,而小虹和小翠拿到手的,是一个大大的食篮。   食篮上还贴了醒目的红纸,红纸上写着喜气庄严的“福”字,姐妹俩和众杂役,欢天喜地地拎走了荷包,连声道谢。   同她们一起领荷包的,还有刚刚下值的守卫们。   李良、赵四和姜二恰好一同下值,在领荷包的地方碰见了。   “哟,李哥也领了?”姜二笑着和李良打招呼,李良点了点头,道:“听说今年的荷包与往年很是不同,也不知道有什么变化。”   往年的年宴荷包里,不过是三四个荤菜,食材虽好,但带回去之后,滋味上总是欠缺了些。   赵四见两人在聊天,也连忙奔了过来,笑道:“今年的年宴荷包,听说老少皆宜,我都有些想拆开看了!”   他们的食篮上面,照样贴着一张喜庆的红福纸,要开盖的话,必须把这红福纸撕下来才行。   李良却道:“我就不拆了,回去带着娃娃们一起撕。”   姜二笑起来,朗声道:“对对!李哥家里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娃娃,李哥快回去罢!”   众人与舒甜和孟厨子道了别,便也回家去了。   对于他们来说,春节的休假,已经开始了,这些人平时聚在锦衣卫指挥司,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无闻地为他人做贡献,如今要各奔来处,与亲人重逢。   小虹和小翠一人拎着一个食篮,喜笑颜开地离开锦衣卫指挥司,寒风呼呼,却吹不散她们心中欢喜,两人回到了家,她们的父亲便迎了上来:“孩儿他娘!快出来!女儿们回来啦!”   她们的母亲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一听这话,连忙三步并两步出来,笑着问:“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做点吃的?”   小虹和小翠一齐摇头,她们将食篮拿出来,放到桌上。   小翠率先拆开了自己的那一份食篮,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份字迹娟秀的菜单。   小翠拿起菜单,一本正经地念出了她认识的字:“第一道菜,是‘三阳开泰’!”   小虹笑着向父母解释道:“就是一切都好、都很吉祥的意思!”   父母一听,立即笑逐颜开,父亲连声道:“好好!你们姐妹俩带着吉利回来啦!”   众人相视一笑,将第一道菜端出来,原来是黄焖羊肉!   这食篮里除了“三阳开泰”,还有蜜汁叉烧,可以直接食用,母亲笑起来,道:“我知道了,这是‘甜甜蜜蜜’,老头子,咱们该给姑娘们找郎君了!”   小虹和小翠面上一红,羞涩地连连摇头,父母二人哈哈大笑。   这黄焖羊肉已经做好了,只肖热一热便能吃了,小虹便连忙端了菜,钻进厨房同母亲一起忙活,蜜汁叉烧等菜已经摆上了桌,小翠则掺着父亲回了屋,然后来帮忙摆碗筷。   另一边,李良也满心期盼地拎着食篮回家。   一进家门,两个小娃娃便扑了上来。   “爹爹!抱抱!”   “爹爹,我也要抱抱!”   李良有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都是活泼好动的性子,没有一刻能停得下来。   他生得孔武有力,连忙将食篮递给了妻子,然后一手一个,将俩儿子抱着进了院子。   “相公,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的妻子声音温柔,微笑着问。   “今日下值早,这年宴荷包也备好了,我便早早领了回来了。”说罢,他又对两个儿子道:“快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好吃的?”   两个孩子一听,里面从他怀里跳下去,奔到了桌前。   小儿子一见这食篮被封住了,有些为难:“爹爹,打不开!”   他说话奶声奶气地,十分可爱。   大儿子却咧嘴一笑:“弟弟,这个是纸做的,可以撕开!”说罢,便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红福纸给揭开了。   居然十分完整,一点没坏。   李良笑着伸手,将食篮的盖子揭开,拿出里面的菜单,却听见两个儿子“哇”了一声。   李良定睛一看,只见最上面的一盘,是红烧肉,这红烧肉酱色浓郁,散发着诱人的荤香,看得人直流口水。   他拿起菜单一看,顿时笑出了声:“原来,这是‘鸿运当头’啊!”   经他这么一说,妻子也走了过来,她盯着红烧肉瞧了一会儿,笑道:“这肉肥瘦掺半,成色也很好,可见做菜的人,是用了心的。”   李良哈哈一笑:“那当然!我们可是锦衣卫指挥司啊!”   他一直以待在锦衣卫指挥司而自豪。   李良端开最上层的红烧肉,第二层的菜肴更是激起了孩子们的兴奋。   “小兔子!爹爹,我要吃小兔子!”小儿子急忙嚷了起来,大儿子一听,直接伸手拿起两个,分了一个给弟弟。   两人乖乖巧巧地吃起了包子,嗷呜嗷呜像两只小老虎。   李良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笼兔子形状的包子,菜单上写着“盆满钵满”,他不由得笑出了声。   “夫人,来年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他笑着握住妻子的手。   一家子其乐融融,期盼着新年的来临。   -   夜色渐深,锦衣卫指挥司中,众人喝得十分尽兴,已经圆满散场。   黄百户和刘百户拼酒拼到最后,两个人都醉得不成样子。   刘百户道:“黄兄,没、没想到你酒量这般好!倒是我小看你了……嗝……”   黄百户说话也有些打结,他哈哈哈笑个不停:“你也不赖啊!你那些兄弟到了第壹分部,我会好好照料他们的,你放一百个心!有空来找我们喝酒啊!”   刘百户一听,酒醒了两分,忽然还有点儿感动。   “成成成!咱们约好了,年后喝酒!”   林百户和史百户菜吃得很多,酒倒是没有喝多少,这会儿便搀着那那两个醉醺醺的人往外走。   林百户还有些回味,道:“若是咱们一年多集议几次就好了,大伙儿多聚聚……”   关键是还能来饭堂享用美食!   史百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笑道:“明儿我便回西南了,若得空来西南,记得修书给我,必然尽到地主之谊!”   “哈哈哈哈,好!”   这顿年宴吃到最后,菜全部光盘了,众人间的情分,也逐渐建立起来。   一起用膳——似乎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也是最有效能建立连接的方式。   尹忠玉和吴鸣等人,帮着把喝多的锦衣卫们送出了门。   “吴鸣,你早些回去罢!嫂夫人在家该等急了!”尹忠玉理了下身上的衣裳,全是酒气。   吴鸣看了一眼剩下的几人,道:“等把他们送走再说罢……”   范通通一拍胸脯:“交给我们便是,我正好吃多了,要活动活动!哈哈哈……”   付贵翻了个白眼,开口道:“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你说吃多了,罢了,我也勉为其难帮帮忙罢。”   吴鸣一笑,冲众人点头:“多谢各位了!年后见!”   至此,锦衣卫指挥司的年休,正式开始了。   吴佥事走在后面,笑道:“大人,今年这年宴,恐怕是最成功的一次了。”   夜屿淡笑一下,微微颔首,低声:“该奖。”   吴佥事应声:“属下这便去安排。”   后厨之中,余下几个杂役们,也飞速将中庭和伙房收拾好了,舒甜给他们一一发了年宴荷包,还有备好的工钱,诚挚道:“诸位辛苦了。”   “都是应该的!”   “舒甜也辛苦了!早些回去……”   “大伙儿年后再聚!回见!”   众人眉开眼笑的离开了后厨。   偌大的后厨,只剩下舒甜和孟厨子两个人了。   孟厨子洗净了手,用干布擦了擦,见舒甜一人坐在后厨中庭的长廊上,便也走了过来。   “舒甜,还没回去吗?”   舒甜笑着摇了摇头,道:“孟师傅今日辛苦了。”   孟厨子不在意地笑笑:“我从来不怕辛苦,只怕咱们饭堂做得不好,不能让大人们满意……今夜这年宴,算是最圆满的一次了,我很高兴。”   舒甜唇角微勾,笑道:“我也很高兴……”   每一次做了菜,见到食客露出满意的笑容,她就会有极大的成就感。   孟厨子低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舒甜,其实我觉得你挺厉害的。”   舒甜一愣,抬眸看他:“厉害?”   孟厨子憨厚一笑,道:“不错。”   “你看着温柔和气,很好说话,但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拎得很清,很坚持到底。”他语气诚恳,徐徐道来:“你来的时候,后厨一片混沌,人人都是混日子,得过且过。你接了最无人问津的早膳,却也不气馁,一点一点将早膳做起来……直到做得风生水起,带动了身边的人一起努力。”   舒甜有些意外,她低声道:“我没想那么多……自小我爹便跟我说,既然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好,所以,凡事我都喜欢全力以赴,不想给自己留遗憾。”   孟厨子点头笑笑:“这便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记得我刚来后厨的时候,也是雄心满满,但日子久了,发现别人都不求上进,自己便也懈怠了。”   他笑着看向舒甜:“舒甜,你与我们,是不同的。”   舒甜微怔,复而笑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孟师傅不要过谦,你对自己要求很高,我们大家都是能看到的。”   孟厨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和你比起来,差远了……”   两人相视一笑。   对舒甜来说,孟厨子是第一个对舒甜释放善意的人,也是帮助她最多的人,两人好似战友一般默契。   月光如水,照耀到两人身上,舒甜的长发乌黑发亮,眸子明亮清澈,肤白胜雪,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孟厨子只看了一眼,便自觉收回目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舒甜不会永远待在锦衣卫指挥司的。   两人静静待了一会儿,孟厨子也走了。   舒甜站起身来,准备回厢房收拾行装。   她面带笑意,步履轻盈,心中有说不出的轻松,才刚走出长廊,便眼前一亮。   那一道熟悉的暗红身影,在拱门旁,负手而立。   夜屿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见到舒甜的一刹那,眼中有暖意荡漾开来。   舒甜抿唇一笑,几步迎上去:“大人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吗?”   夜屿轻轻摇头,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自宴席结束,他就一直在这里等她了。   “今日可吃饱了?”舒甜挑眼看他,语气娇软。   夜屿淡笑了下:“牛乳喝完了,酒只饮了三杯,没在纸条上的菜……我没动。”   他眼神温和,语气认真,虽然身上带了一丝酒气,却像一个谦逊的学生,按照小纸条上的“规则”,一一向夫子报告完成情况。   这模样看起来俊朗又乖巧,和杀伐果断的锦衣卫指挥使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舒甜忍俊不禁。   舒甜抬眸凝视他,柔声嘱咐道:“马上要年休了,大人在家也要好好用膳、喝药呀……年休过后,我可要检查的。”   夜屿面色一顿,那就意味着……不能日日见到她了。 第143章 胎记   冬日深夜,拱门前寒风呼啸,舒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夜屿长眉微蹙,解下身上的披风,套在她身上。   “大人,不用啦,我这就回去收拾行装了。”后厨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她了,舒甜也想早日回去,和父母团聚。   夜屿没有回答,却问道:“你今日用膳了么?”   舒甜一愣,点点头:“简单用了些,已经不饿了。”   这是夜屿第一次问她是否用膳,倒是有些稀奇。   他凝视她一瞬,低声道:“那我送你回去罢。”   语气清清淡淡,听不出一丝情绪。   舒甜笑道:“好,那大人等我一会儿。”   夜屿依旧立在原处等她。   过了不久,舒甜便拎着包袱出来了。   “我们走罢。”她笑得眉眼弯弯,夜屿低低应了一声,顺势接过她手中的包袱,两人一起向前走。   走到锦衣卫指挥司门口时,却见有个人站在这儿,似乎在等他们。   “莫大哥?”舒甜惊喜出声,她这才想起来,既然所有的百户都要来京城集议,那他肯定也不例外了。   莫远山笑着点头:“董姑娘,好久不见了。”   “莫大哥今晚也来参加年宴了罢?感觉如何?”   “今夜的年宴气氛很好,菜式也非常好吃,百户们都在说,如果能每一季,集会一次就好了。”   舒甜一笑:“多谢莫大哥夸奖,我今年也是第一次和大伙儿一起办年宴,如果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望多包涵。”   “董姑娘太谦虚了……我已经许久没有参与过这般热闹的集会了,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   夜屿静静听着。   他和莫远山,有着共同的回忆……那些爽朗的将士们,每当打了胜仗,也会聚在一起把酒言欢,开怀畅饮。   军营里篝火烈烈,将士们豪气干云,忠肝义胆,发誓要死守北疆,保国安宁。   他们做到了。   夜屿一言不发,与莫远山对视一眼。   莫远山收起了心中的怅然,淡笑一下:“总之……多谢董姑娘,让我重温了一把当年的感觉。”   他说得没头没尾,舒甜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多问,只笑着点头。   莫远山走后,夜屿带舒甜上了马车。   冬洪一见两人,憨厚一笑,问:“大人,现在回都督府吗?”   夜屿沉吟片刻,低声:“去长宁街。”   舒甜的家在长宁街。   冬洪愣了下,连忙应声,扬起了马鞭。   夜屿和舒甜静静坐在车内,马车缓缓行驶出锦衣卫指挥司门前大街。   深夜的街道十分寂静,唯有车轮滚滚的声音,一道道传入耳中。   月光透过车窗,像水一样流进来。   舒甜面容沉静,语气轻柔:“大人在想什么?”   每当临近春节,他便不自觉地心情沉重,记忆好似一块大石,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夜屿不想让她担心,只淡声道:“没什么。”   舒甜凑近了些,凝视他:“那大人为何皱眉?”   夜屿微怔,下意识敛了思绪,面色放松了几分,问:“年休,你打算干些什么?”   年休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舒甜想了想,道:“我会在家照顾父亲,陪陪娘亲……还要准备些过年的东西,有空的话再去看看难民村的孩子们。”   她的生活一向简单又充实,完全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夜屿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眸光微垂。   “对了。”舒甜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嗯?”   舒甜坐得近了些,伸手挽上夜屿的胳膊,轻轻道:“我每日都会想大人的。”   夜屿眸色一滞,转头看她。   舒甜的眼睛清澈见底,好似一汪清泉,总能洗去他心中阴霾。   夜屿嘴角牵了牵,她不会骗他的。   舒甜将脑袋靠上他的肩膀,问他:“那大人,会想我么?”   四目相对,她眼含笑意,他眸光清淡。   夜屿沉默一瞬,点头。   其实他已经开始了。   舒甜嗔他一眼,眨了眨眼:“既然大人想我,为何不告诉我呢?”   夜屿愣了下,他从未想过将这些话告诉她。   舒甜松开他手臂,坐直了些,口气娇蛮:“之前在雪地里,也是我对大人表露心迹……大人从未表达过对我的感觉,今日想来,真是不太公平。”   夜屿看了她一眼,她轻瞪着他,红唇微翘,眼中却是撒娇的笑意。   夜屿轻咳一声,他实在不善于说这些……也不该说。   他总是陷入她的温柔里,但却不想她对他太过投入。   他深知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能和她相伴一段时日,已经十分满足,他不能太自私了。   只盼着未来,自己的离去不要给她造成太大的伤害。   夜屿沉默。   舒甜回眸看他,他眼睫微垂,薄唇微抿,面色还有几分冷肃。   舒甜忽然轻轻笑起来。   “我知道了。”她凝视夜屿,小声道:“因为大人没有听过情话,所以也不会说,是不是?”   夜屿怔然看着她。   “那我先说给大人听,大人好好学学。”   说罢,舒甜身子转向他,伸出玉臂,轻轻环上他的脖颈,一字一句道:“舒甜心里有大人,每一刻,都想见到大人……我喜欢与大人待在一起。”   她吐气如兰,笑容明朗,如此娇媚。   舒甜说完,还调皮地眨眨眼:“大人学会了吗?”   她知道他心中有结,并不逼他,只是想让他逐渐敞开心扉,活得更轻松些。   夜屿眸色加深,心底情绪涌动,一目不错地盯着她,仿佛在极力隐忍。   舒甜见他神色有些奇怪,低声问道:“大人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下意识探向他的胃部,手软的手指轻触到他的胃。   夜屿心底一颤。   似有什么禁锢被冲破一般,夜屿一把揽住舒甜,舒甜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便被他封住了唇。   微凉的薄唇带着酒香,与平日的浅尝辄止不同,强势又霸道,撬开芬芳的唇瓣,长驱直入。   欲,若疾风骤雨,席卷而来。   舒甜大脑一空。   他将她抵到车壁上,舒甜坐立不稳,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又滚到了马车铺地的茵褥上。   夜屿情难自禁。   他总想着要与她保持距离,却一次次被打打破,她有时候就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飘飘地萦绕在他心头,撩人而不自知。   两人气息潺潺,唇齿相接,抵颌相依。   舒甜漆黑的长发,铺散开来。   她眼尾微红,面若桃花,手臂虚虚搭在他肩头,一颗心跳得极快。   车厢内气温骤然升高,马车时不时震荡一下,加重了这份不为人知的情愫。   夜屿肌肤滚烫,细密的汗水自额头渗出,他紧紧抱着怀中人,仿佛抱着一块温软的暖玉,幽香阵阵。   身体里的饥饿感被唤醒,让人忍不住想索取更多。   “大人……”   话音一落,她才惊觉自己的声音,软得不成样子。   炽热的吻落在她额头,鼻尖,面颊,锁骨,激起滚滚战栗。   舒甜领口微散,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雪白肌肤,香气丝丝缕缕,令人意乱情迷。   夜屿不经意看去,目光一顿。   月光如银,照得十分鲜明,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个不起眼的胎记,好似一缕小小火焰,让晶莹剔透的肌肤,散发出别样的美丽。   夜屿神情震动,不可思议地盯着舒甜,情热的冲动陡然褪去,亲密的互动戛然而止。   夜屿抚上胎记,排除了疤痕的可能,他声音微哑:“这是哪里来的?”   舒甜神情懵懂,小声道:“我出生便有了……”   “你确定?”夜屿神情认真,眼中欲色还未完全消去,又染上了几分担忧。   “我确定……我娘是这么说的。”   夜屿神情复杂,依旧盯着她的胎记看。   舒甜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拉了拉衣襟,红着脸提醒:“大人……”   夜屿回过神,坐起身来。   “抱歉。”   他手指颤了颤,无声握紧,面上不表。   舒甜也缓缓坐起来,小声道:“我又没生你的气。”   她低头整理衣襟,夜屿却忽然倾身而来,将她搂入怀中。   舒甜一怔。   这拥抱没了方才的冲动,只有温暖与宁静。   舒甜心头微动:“大人?”   “别动……让我好好抱一抱。”   夜屿的语气透着深深的疲惫,还有种莫名的疼惜,他温柔地将舒甜按在怀里,下巴抵上她的发顶,闭上眼。   -   年宴过后,年休便正式开始了。   从各地聚集到京城的官员们逐渐散去,京城里的秩序也逐渐恢复,大街上开始张灯结彩,四处都是红彤彤的灯笼,不少铺面都开始卖起了年货,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宁王以京城美食丰富为由,留了下来,皇帝最近都未临朝,便也懒得管他。   其他官员们,借着年节的走动,私相授受的不少,锦衣卫指挥司虽然开始年休了,但探子的情报未停,夜屿、吴佥事和几位千户,每隔几日,便会到锦衣卫指挥司聚首。   民间自有民间的热闹,但皇宫里的气氛,却异常沉重。   “啪”的一声,皇帝的寝宫中,发出了瓷盏摔碎的声音。   “滚!”皇帝厉声吼道。   丽妃吓得半死,腿脚一软,差点跌倒在摔碎的瓷片上,宫女连忙将她扶起来,踉踉跄跄出了寝宫。   丽妃脸色惨白,快步走出宫院,手不住地拍着心口,道:“吓死本宫了……若不是皇后娘娘有命,本宫才不来这鬼地方!”   宫女连忙提醒道:“娘娘慎言!”   丽妃强压住内心的恐惧,加快了离开的步伐,华丽的宫装随风摆动,仿佛落荒而逃。   柳公公站在宫院拐角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丽妃离开。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太监,问:“皇上今日用膳了么?”   小太监摇摇头:“皇上方才又打翻了饭菜,今日已经是第三次了。”   宫女太监送了两次,丽妃在皇后的授意下,又送了一次。   皇帝心情好时,尚能正常宠幸妃嫔,但如今他性子暴躁,经常无缘无故便将人赶出去,现在已经没有后妃愿意主动来请安了。   皇后便指定了几位妃子,轮流来探望皇帝。   小太监负责守门,每一日都看到娘娘们一脸笑意地进去,然后被暴怒的皇帝赶出来,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柳公公面色冷漠,思量片刻,道:“你退下罢。”   小太监连忙应声退下。   柳公公走到寝宫门前,迟疑了片刻,缓缓推门入内。   皇帝自从被行刺之后,就喜怒无常,频繁地做噩梦,还吃不下东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两个眼圈凹陷下去,如鬼魅一般。   “皇上?奴才来看您了。”柳公公语气带着笑意,但眼中却透着一股忐忑的冷意。   他进了寝殿后,小心翼翼地绕过翻倒的香炉,拨开重重幔帐,走到里间。   皇帝披头散发,仅着一身寝衣,立在桌案前,泼墨作画。   他神色投入,目光沉迷,似乎还有些乖戾。   旁边的檀木架子上,挂着许多未完成的画作,每一幅画上,都是一位女子。   她或身着宫装,云鬓高挽,淡漠端丽,睥睨间,有种目中无人的清冷;   又或者,她梳着柔婉的堕马髻,珠翠微坠,身着绣花对襟襦裙,一颦一笑,妩媚动人;   还有她袖口微挽,站在一方桌案前,桌案上摆着许多美味佳肴,仿佛一桌都是她的杰作。   每一幅画上的女子,服饰、动作、甚至年龄,都有所不同。   但任由谁看了,都能确定,她们就是同一人——因为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有一双弯如明月的眼睛。 第144章 画中人   寝宫内光线昏暗,皇帝却浑然不觉,依旧痴痴地看着画中人。   “柳仁,你还记得她吗……”皇帝声音不辨喜怒,有些渺远。   柳公公挽起一个笑容,低声道:“娘娘天人之姿,奴才自然记得。”   皇帝凝视着其中一副画像,忍不住伸手,探向画中人的面颊。   “是啊,她独一无二……满世污浊,唯独她,最是干净。”   皇帝神情有些恍惚,他思绪逐渐飘远,回到多年前。   ……   “给继续我打!”   嚣张跋扈的少年一声令下,周边的少年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少年眉毛一皱,不悦道:“怕什么?他不过是个野种,母亲都没名没分的,就算打死了,父皇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这说话的少年,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皇后嫡子。   他身着华服,对众人颐气指使,逼着他们去打对面那位可怜兮兮的少年。   这少年比六皇子还要高出不少,看着约莫十一二岁,一双眸子倔强又锐利,不服输地盯着六皇子,嘴角渗血。   他衣衫凌乱,在方才的推搡之中,已经撕破了些许,满身是泥,十分狼狈。   方才他们在太学门口,已经打了一架,六皇子仗着人多势众,将这少年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少年如狼一般,发疯似的攻击众人,但却毫无章法,仍然落得下风。   “殿下……这位怎么说也是二皇子,太伤和气,也不好罢?”其中一位官员的公子,小心翼翼规劝道。   他们也不想得罪二皇子,即便二皇子无依无靠,空有一个皇子的头衔,但终究是皇帝的血脉,与他们这些大臣的孩子仍然是天壤之别。   六皇子听了,眉眼一瞪:“你若不愿动手,以后便不要与我们为伍了!”   小公子面色一僵,比起得罪二皇子,他若吃罪了六皇子,只怕结果要更惨一些,二皇子的今日,可能就是自己的明日。   众人都有些动摇。   六皇子笑了笑,对二皇子道:“怎么样,想好了没?何时为本殿擦鞋?”   二皇子“呸”了一声:“你做梦!”   说罢,他直直向六皇子扑来,与六皇子扭打在一起。   因出身卑微,他在后宫受尽欺辱,今日六皇子又来找他麻烦,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众人一惊,连忙七手八脚地去拉二皇子,二皇子虽然瘦弱,但力气却大得出奇,众人拉不开他,又担心伤了六皇子,会受到皇后责罚,于是,雨点般的拳头,便向二皇子砸去。   面容清秀的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发出小兽一般的低吼,场面一片混乱。   “住手!”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一玉树临风的少年,立在廊下。   他身后站着一位容貌清丽的少女。   两人目光投射过来,众人不知不觉松了手,回过神来的几人,便将六皇子扶了起来。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量高挑,快步走来。   他目光逡巡一周,面色肃然,问:“怎么回事?”   “参见大皇子……”众位公子们见到大皇子,便微微松了一口气。   大皇子最明事理,也能管住六皇子和二皇子,不然今日……恐怕无法收场。   “皇兄!都怪老二笨手笨脚,他弄脏了我的鞋子,还不帮我擦!”六皇子还不到十岁,被皇后宠坏了,一向是无法无天。   大皇子淡淡看了他一眼:“他是你二皇兄,不得无礼。”   说罢,将手伸向跌坐在地的二皇子,沉声问道:“你没事吧?”   二皇子看了他一眼,眼中仍有不忿,没有接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   “与你无关。”二皇子冷冷道。   六皇子一听,更生气了,嚷道:“大皇兄,你看他,一副死人样,看着就讨人厌!活该没人疼……”   大皇子蹙眉,眼色沉了几分。   六皇子一向敬重大皇子,便噤了声,小声嘟囔:“本来就是……”   大皇子开口道:“你的鞋脏了,换一双便是,何必为了一双鞋,把人打成这样?”   六皇子一愣,怒道:“大皇兄这是帮他,不帮我?”   大皇子眉头微皱,低声道:“你如今也快十岁了,要懂事些才好……”   当着外人的面,大皇子也不便多说,但六皇子哪受得了这样没面子的事,当即气得掉头就走。   大皇子看着六皇子的背影,和那群诚惶诚恐追上去的富家公子们,无奈地摇摇头。   “殿下,六皇子会不会找皇后娘娘告状?”大皇子身后的少女,忽然探出头来,一双眼睛清灵透彻,有些许担忧。   大皇子笑了笑,道:“无妨,大不了就是被训斥一顿,我这么说,也是为了他好。”   少女抿唇一笑:“殿下风光霁月,自然是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大不了我做些吃食送去坤宁宫,讨讨皇后娘娘欢心罢。”   大皇子垂眸看她,两人相视一笑,默契非凡。   二皇子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年方二七,不过比他大上两岁,却已经出落得十分貌美,眼若明月,顾盼生姿。   “二皇弟,要不要为你请个太医?你似乎伤得不轻。”大皇子看着二皇子,神色诚恳,语气担忧。   二皇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语气冷然:“不用你管。”   大皇子唇角微抿,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少女淡笑一下,温言道:“二殿下不必如此紧张,我们不过是好心。”   二皇子一愣,连忙反驳:“谁紧张了!?我方才遇见那么多人,都没有紧张,见到你们有什么好紧张的?”   不知为何,他说着话,脸却红了……方才打输了,实在不太光彩。   少女莞尔一笑:“是,我们都看到了,二殿下临危不乱,以一挡十,英勇得很……不过再英勇的人,也会受伤,受了伤就需要治疗,是不是?”   对于她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受了委屈、急于挽回自尊的弟弟。   但这温软的语气,字字句句说在人心上,令二皇子的情绪舒缓了不少。   二皇子面上的冷涩收敛了几分,喃喃:“若不是饿着肚子,我不见得会输给他们!”   他少年气的面颊上,满是不服气。   少女一听,美目圆睁:“二殿下还饿着肚子吗?”说罢,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他。   “二殿下,这是我自己做的鲜花饼,你若不嫌弃,可以试一试,先填填肚子。”   她眉眼轻弯,美若明月,令人移不开眼睛。   二皇子愣了下,忘了自己满手是泥,下意识接过了这袋鲜花饼。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嘱咐道:“等回宫后,还是找个太医看看罢,别落下了病根。”   说罢,便对身旁的少女道:“我们走罢,阿嫣。”   少女清浅一笑,跟上大皇子的步伐,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此时,二皇子身旁的随从,才匆匆找来。   “二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害得小人一顿好找!”小太监忍不住抱怨道。   “她是谁?”二皇子看着少女的背影,有些出神。   小太监向他指着的方向看去,轻笑了一声,道:“那是内阁首辅大人的千金,苏文嫣苏小姐,下月便要和大皇子定亲了……真是一对璧人啊……”   “定亲?”二皇子愣了愣,鲜花饼的味道清甜软糯,可吃到最后,美好的花瓣,却透着微微的苦涩。   此时他尚且年少,还不完全懂得定亲意味着什么,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将永远属于他的皇长兄——永王殿下。   永王在朝堂上左右逢源,在民间一呼百应,与王妃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同为兄弟,凭什么永王能拥有一切,他却一无所有?   命运不公,他便要做那个颠覆命运之人,不惜一切代价。   ……   “皇上?”柳公公下意识出声,唤回了皇帝的思绪。   皇帝敛了敛神,情绪好似平复了几分,淡淡开口:“让御膳房备些鲜花饼来。”   “鲜花饼?”柳公公愣了下,如今这寒冬腊月的,到哪里去找鲜花?但他也不敢耽搁,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寝宫内,又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伸出手指,轻轻在画上摩挲。   “阿嫣,你就如此狠心,非要与朕老死不相往来么?”顿了顿,皇帝冷幽幽道:“朕一定会找到你,无论天涯海角。”   -   城楼之上,风声呼呼。   莫远山拾阶而上,登上城楼,城楼上荒无人烟,唯独旌旗猎猎。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城楼一角,已经有个高大清俊的身影迎风而立。   莫远山走过去。   “小夜。”   夜屿回过头,看清莫远山,淡笑一下:“莫大哥来了。”   莫远山原本要离京,但接到夜屿的消息,便急忙赶了过来。   莫远山微微颔首,问:“这么急着找我过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夜屿沉吟片刻,郑重道:“莫大哥,有一件事,旁人做我不放心,想请你帮我查查。”   莫远山微怔,道:“好。”   夜屿遂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   “这两个人的底细,表面看起来没问题……但我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还请你帮我彻查一番。”   莫远山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面露讶异,不可置信地看着夜屿。   夜屿轻轻点头:“你没看错。”   莫远山迟疑了片刻,问道:“那此事……”   夜屿沉声道:“此事就你知我知,不可再透露给第三个人……连宁王殿下,也先不要透露。”   莫远山面色凝重了几分,下意识问道:“若你的猜测属实……那你打算怎么办?” 第145章 秘密   城楼上风声呼啸。   莫远山没有等到夜屿的回答。   深蓝色的苍芎下,京城的万家灯火一览无余,如繁星点点,兀自闪烁。   -   舒甜回到家后,也没有一日闲着。   她先是将家中洒扫了一轮,又买了些菜肉回来,离新岁越来越近,她便和刘氏商量着,今日上街买些年货。   “就咱们娘俩,别买多了,够用就行。”刘氏笑着嘱咐道。   舒甜笑着答应,便独自出了门。   舒甜走了不久,便到了最熟悉的武义巷。   武义巷依旧人来人往,舒甜路过安平医馆,见医馆重新开张了,便沿着台阶而上。   “张大夫,好久不见。”舒甜见张汝成完成了一位病人的诊断,便笑着和他打招呼。   张汝成一愣,露出笑容:“董姑娘,你怎么来了?里面请!”   舒甜摇了摇头,道:“多谢张大夫,我不过是路过此地,见医馆重开,过来道贺一声……你既在忙,就不打扰你了。”   张汝成微微一笑:“今日病患确实不少,改日我请你喝茶……对了,还有夜屿大人。”   提起夜屿,他面色就有些不自然,虽然夜屿对他有恩,但他终究在诏狱里待过几日,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舒甜看得明白,却没有点破,她笑着点头:“好。”   张汝成道:“也希望董伯父能早些康复,无名饭馆能重新开起来。”   舒甜微微一笑:“借你吉言。”   舒甜出了安平医馆,便继续向前走去,她习惯性地瞄了一眼自家曾经的铺子,如今又开始转租了,似乎一直生意都不好。   舒甜出神一会儿,很快便收回了思绪。   走着走着,舒甜闻到一股香甜味儿,抬眸一看,居然又到了蜜饯铺子。   上一次,她便在这里买了蜜饯给难民村的孩子们吃。   临近新岁,蜜饯铺子里摆出了不少花花绿绿的新年糖果。   舒甜想了想,便拎起裙裾,缓缓拾阶而上。   “姑娘,想买点儿什么?”小二朗声问道。   舒甜一笑:“我随便看看。”   小二点点头,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蜜饯种类繁多,一整面墙上,木格子有上百个,实在难以挑选。   舒甜好不容易看到一味酸枣糕,正想称一些,却留了个心眼,她稍微凑近一些,闻了闻。   秀眉微蹙,将酸枣糕放了回去。   她才一松手,那抽屉的把手,便被另一人接住,一把拉开抽屉,大有要买之势。   舒甜一愣,抬眸看去,却见到一张清秀的脸——男子面色苍白,眉毛微挑,似有些不耐。   片刻后,舒甜面露惊讶,下意识退了一步。   冯丙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道:“怎么,咱家是鬼,吓着你了?”   舒甜定了定神,面色恢复如常:“公公误会了,无论是谁,忽然出现在身后,都会吓着别人的。”   她镇定自若地看着他。   冯丙笑了笑,道:“你这个小厨娘,胆子还不小……就不怕我将你抓回去,找夜屿的麻烦?”   舒甜打量他一瞬,低声道:“公公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厨娘,公公就算抓了我,也于事无补,而且……”她看向冯丙手上的纸袋,道:“大人今日,是出来购置年货的罢?”   冯丙微怔,本来还想逗逗这小厨娘,没想到她一眼就识破了,没意思。   冯韩一再告诫他,不允许对锦衣卫指挥司轻举妄动,冯丙自然也不会对舒甜怎么样,他今日出来,确实是来买蜜饯的。   冯丙意兴阑珊地取了夹子,刚要夹起那酸枣糕。   舒甜却道:“公公……”   冯丙疑惑回头,舒甜犹疑了片刻,压低声音道:“这酸枣糕……不算很好,酸味太重了……”   冯丙拧眉:“你怎么知道?”   舒甜低声道:“我能闻得出来……好的酸枣糕,一定是酸甜掺半的。”   冯丙一听,也凑近闻了闻……果然比平日里买的要酸。   罢了。   冯丙放下夹子,面上有些不悦:“这年头,想买点好蜜饯也这么难吗?”   舒甜看了看旁边的山楂糕,道:“若公公喜食酸甜的食物,山楂糕也是可以的,还有利于消化,我见这山楂糕成色不错,可以买些试试。”   她语气平平,好似一个普通朋友一般,为他介绍着。   冯丙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捻了一块山楂糕,送入嘴里。   舒甜瞪大了眼:“公公?”   小二也看见了,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敢说出话来。   冯丙自顾自地吃完山楂糕,道:“确实不错,给咱家来一斤!”   小二忙不迭地去称山楂糕了。   舒甜眼角抽了抽,道:“公公慢慢逛,我便先走了。”   冯丙轻笑了声,没有回答。   这小厨娘还挺有意思的。   他跟踪过她好几次……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一次,她在难民村里,为一群孩子们做吃食,孩子们都是孤苦无依的乞儿,但她却毫不嫌弃,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一般疼爱着,破落的院子里,忽然有了家的气氛。   他微微抬眸,看了看这一墙的蜜饯……这是他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地方。   时间如白驹过隙,这一年又要结束了。   冯丙自嘲地笑了笑,这一年……他依然没有变成自己心中期盼的样子,但马上新岁,他仍然要回家去看看母亲。   既然成不了大人物,那至少做个孝子罢。   -   都督府。   夜屿坐在书桌前,正在查阅各地传来的消息,却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   “夜屿叔叔!”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便被一只小手推开,添儿笑嘻嘻地站在门口,问:“我能进来么?”   夜屿淡笑:“你都把门推开了,进来罢。”   年底事忙,他已经许久没有陪过添儿了。   添儿噔噔瞪跑到他跟前,掏出自己的瓷娃娃,献宝似的拿给他看。   “夜屿叔叔,你看看,秋茗给娃娃做的棉衣好不好看?”添儿小心翼翼地抱着娃娃,生怕它摔了一般,宝贝得要紧。   夜屿垂眸一看,这正是舒甜从江南带回来,送给她的那个瓷娃娃。   瓷娃娃笑得眉眼弯弯,小脸胖乎乎,粉嘟嘟的,十分娇憨。   它原本的衣服是用涂料刷上去的,但添儿非说天气太冷,便缠着秋茗给它做了一身粉色的衣服,软乎乎地套着,可爱极了。   夜屿手指轻抚娃娃的脑袋,点头:“好看。”   添儿高兴地笑起来,她抱着娃娃,乖巧道:“我还想给舒甜姐姐看呢,她什么时候来呢?”   夜屿愣了愣,低声:“我也不知道。”   添儿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小声嘟囔:“夜屿叔叔就不能去接她嘛?舒甜姐姐没有车,自己过来会迷路的。”   夜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舒甜姐姐最近都在照顾她爹,应该无暇过来。”   添儿“哦”了一声,清澈的眼睛里,忍不住有些失落。   此时,樊叔来到院子里,见到书房的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过来。   “添儿小姐原来在这?秋茗到处找你呢!”樊叔笑着说,话音未落,秋茗便也找了过来。   “添儿小姐,跟我回去罢?到午睡的时辰了。”说罢,秋茗便走进书房来,先冲夜屿福了福身子,然后牵起添儿的手。   添儿低低应了一声,又对夜屿道:“夜屿叔叔,那添儿回去了……你记得要接舒甜姐姐来陪我玩噢!”   她的神情十分认真,仿佛不听到他肯定的回答,一定不会走的。   夜屿微微颔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去吧。”   添儿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房中就剩下夜屿和樊叔两人。   樊叔关了书房的门,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   “大人,莫大人来信了。”   夜屿一听到莫远山的名字,便立即伸手接过。   他手指灵活地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面色一变。   “备马,我要去白林巷。”   白林巷是宁王的临时住处,十分隐蔽,只有夜屿知道。   樊叔一愣:“大人现在就要去吗?”   夜屿应了一声,便快步出了书房。   他走到门口,等了一会儿,冬洪便将骏马牵到了门口。   “大人,寒风刺骨,是否要改乘马车呢?”冬洪试探性问道。   夜屿摇头,他一言不发,长腿一扫,跨上马背,马鞭一抽,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夜屿一路疾行,掠过热闹的街道,穿过了半个京城,终于到了白林巷附近。   白林巷里面的光景,依旧是老样子,夜屿将马拴在一旁,便径直踏入了白林巷,直奔李叔的摊位而去。   但夜屿到达摊位之时,却没有见到李叔踪迹,这假摊位甚至没有开张。   夜屿转而来到宁王购置的小院门口,才见到了正要锁门的李叔。   “李叔,王爷何在?”夜屿单刀直入地问。   李叔见到夜屿,也有些意外,他放下手中的钥匙,答道:“王爷去城外的普云寺了。”   很少有人知道这普云寺的所在,京城的人都喜欢拜城内的大光寺,大光寺地方宽敞,香客众多,一向是香火旺盛,极少有人舍近求远。   夜屿长眉微蹙,问:“王爷去普云寺做什么!?”   李叔笑了笑:“王爷说普云寺的斋饭好吃,每隔几个月,便要去一次……”   夜屿沉吟片刻,问道:“王爷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李叔回想一瞬,摇头,低声道:“普云寺地处偏僻,王爷有时候会在那边住上几日,这次去也未交代什么时候回来。”顿了顿,李叔又道:“公子若有事找王爷,可以修书给他……”   夜屿眸色微沉,无声摇了摇头。   此事事关重大,他一定要当面告诉宁王。 第146章 斋饭,乌鸡汤   普云寺坐落在京城往南八十里的普云山上,普云山山势很高,终年积雪不化,被当地人视为一道奇观。   普云山十分陡峭,只有一条逼仄的山间小道,从山脚下,一直蔓延到山顶上。   无法行轿,更无法行马车,只能徒步而上。   一名身着简约银灰便服的中年男子,缓缓拾阶而上,他面容俊美,举止优雅,一双凤眸微微上挑,漫不经心中,又带着几分威严。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男子,做武人打扮,是他的贴身护卫,张勉。   “王爷,要不要歇息一下?”张勉见两人已经爬到了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便低声提醒道。   宁王摇了摇头,道:“等过了半山腰再说罢。”   张勉连忙应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这普云寺的路他们已经很熟了,毕竟每隔一段时间,就都要过来一次。   旁人都以为宁王是来用斋饭的,唯独张勉知道,王爷来这里,是为了那做斋饭的人。   半日之后,两人终于到了普云寺门口。   一方红墙隐匿在雾气苍茫的山间,颇有大隐隐于市之感。   门口洒扫的小沙弥见到宁王,放了扫帚走过来,双手合十地行了个礼。   “宁王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斋饭已经准备好,里面请。”小沙弥见过宁王不少次,便徐徐将他引到了寺内。   普云寺不大,但胜在环境清幽,一入寺门,淡淡的檀香味,便能令人平心静气。   小沙弥没有带宁王去佛堂,而是径直带着他去了后院厢房。   偶有香客来普云寺过夜,便是住在这里,宁王与主持交好,便有一间房常年为他而备。   三人走到厢房门口,只见厢房的门虚掩着,宁王推门进去,主持已经在里面了。   主持年近五十,三缕长须,面容慈祥,手中佛珠磨得铮亮,见宁王到来,微微露出笑容。   “宁王殿下。”   宁王一向敬重主持,双手合十还以一礼。   “大师,一段日子不见,别来无恙。”   主持笑着点头,袈裟微动,目光落到一旁的桌案上,沉声道:“宁王殿下一路辛苦,先用些斋饭罢。”   宁王微微颔首。   宁王走过去。于蒲团上跪坐,目光落到面前一方小桌上。   一道白玉藕片,一道素炒鲜蘑,还有一碗素净至极的豆腐汤。   宁王笑了笑,先用勺子舀起一点豆腐汤,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   然后抿入口腔。   汤羹除了一点咸味,别无其他,但宁王却品得十分细致,一勺汤喝完之后,又舀起一块豆腐,放入嘴里。   豆腐入口即化,绵软至极,好似白雪融化一般,迅速隐匿了踪迹。   宁王又夹起一块白玉藕片,张唇一咬,白玉藕片发出一声脆响,藕片虽然清淡,却保留了藕片的原汁原味,鲜咸中带着一丝微甜,内里的汁水渗出来,将藕片的滋味发挥到了极致。   宁王放下筷子,淡声道:“大师。”   大师目光温和,看向宁王。   “她还是不愿见本王么?”宁王语气低沉,似有些许怅然。   大师摇头,淡声道:“觉尘娘子如今已是佛门中人,她不想见您,老衲也无法勉强。”   宁王垂眸一瞬,点了点头。   大师又道:“但她既然肯为王爷司膳,老衲却觉得,她尘缘未了……就如这莲藕一般,藕断丝连。”   宁王微怔,沉吟了片刻,问道:“本王可否远远看她一眼?大师放心,本王必不会打扰到她。”   大师笑了笑,欣然应允。   在小沙弥的引导下,宁王和张勉离开厢房,向普云寺内院深处走去。   普云寺内有多处佛堂,最终,小沙弥将他们带到一处极其偏僻的佛堂中。   “两位,觉尘娘子平日就在这里修行。”小沙弥说罢,便自觉退了下去。   宁王静静立在佛堂门外。   佛堂外与佛堂内,好似两个世界。   佛像肃穆悲悯,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那个单薄的身影。   那女子一身古朴的海青圆领长袍,及腰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起,素净简约,浑身再无任何装饰。   女子闭目诵经,木鱼声声,好似外界的一切,与她毫无关联。   宁王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微沉。   她曾经是那样一个温暖明媚,活泼灵动的女子,如今却心如死灰,余生只与青灯古佛作伴。   宁王深吸一口气,手指死死攥着。   如今,北戎虎视眈眈,朝中吏治混乱,百姓民不聊生。   端王卑鄙无耻,伙同一群宵小之徒夺得了皇位,他抢走了本该属于皇长兄的一切,还害得十万玄宁军丧生北疆!   他居然还高枕无忧地在皇位上坐了十五年,他不配!   宁王心头一恸,面色难看至极。   张勉站在一旁,连忙扶住宁王。   他深知宁王与永王的情分,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可永王宽以待人,爱护幼弟,宁王幼时性子顽劣,时常闯祸,每每都是永王去收拾,对于宁王来说,永王便是除了母妃以外,最亲近的人。   永王殁时,宁王还不到二十岁。   那时的宁王过于年轻,在朝中也没有根基,尚不足与端王抗衡,便只得忍气吞声,收敛锋芒,做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   但张勉知道,这些年,没有人比宁王更加努力。   白雪皑皑,落到脆弱的枯枝上,压断枯枝,“嘭”地一声,坠到地面。   佛堂中的女子,正在收拾经书,听到声响,缓缓回头。   庄严的佛堂外,扑了一大团纯净无暇的白雪,空无一人。   -   董家小院。   厨房中,砂锅正暖,一煲乌鸡汤,很快便要出锅。   刘氏撩起门帘,笑着走进来:“甜甜,你看,娘亲绣的外衣如何?”   舒甜将砂锅从灶上端下来,搁下帕子,便走了过去。   舒甜垂眸一看,刘氏做了一件粉白色的新衣,上面绣了几朵含苞欲放的腊梅。   一白一红,色彩鲜明,十分好看。   舒甜笑了笑,点头道:“好看。”   刘氏也十分满意,笑起来:“这件衣服便给你穿来过新岁……”   “娘亲,我的衣服够穿啦,您给自己做两身新衣罢。”舒甜一边搅动乌鸡汤,一边对刘氏道。   刘氏摇摇头:“娘亲都老了,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倒是你,如今正是好时候,要穿得鲜亮些才好。”   刘氏说罢,将新衣裳叠了叠,道:“对了,谢夫人前几日过来了。”   舒甜一愣:“哪个谢夫人?”   “就是在城北做买卖的谢家……”   这么一说,舒甜便有些印象了。   谢家住得不远,因为舒甜经常不在家,谢夫人便偶尔过来与刘氏聊天,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刘氏看了舒甜一眼,又问:“谢夫人还问你在城北哪里务工呢,她儿子也日日在城北看店,若能打个照面,还可以相互照料一二……我跟他们说在夜雨楼,但他们都说没听过这个酒楼……”   舒甜心中一顿,面上却极力维持着平静,低声道:“娘亲不要与他们说这些了,我并不想认识谢家公子。”   刘氏皱了皱眉,道:“甜甜,过了年你就十五了,寻常姑娘家,此时都该定亲了……你说你没心思,娘亲也不逼你,但是你多认识个人,也没有坏处……是不是?”   舒甜抿了抿唇,挽起笑容:“娘亲,咱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我不想贸然欠人家人情……”   说罢,她便将刘氏向厨房外面推,娇声道:“娘亲快把我的新衣裳收好,然后可以洗手吃饭啦!”   “你这孩子……”刘氏被推出了厨房,嗔怪地念叨了几句,却也无可奈何。   刘氏回到卧房,笑意便淡了几分。   她伸手摸了摸手中的新衣,眼中有一丝担忧。   前几日,谢夫人确实来过董家。   她旁敲侧击地问,舒甜有没有许人家,刘氏记着舒甜的话,便道舒甜还小,想多留几年。   可谢夫人不悦之下,脱口而出:“董夫人,那你可要留心了,有人在城北看见你女儿与锦衣卫厮混在一起呢……”   此言一出,刘氏大惊,便冷着脸将谢夫人赶了出去。   此事她闷在心里好几日了,又不知如何开口,今日才试探性问了问舒甜。   刘氏悠悠叹了口气……如今孩子大了,不同幼时,许多事都不会同她说了。   舒甜嫁给谁都好,但锦衣卫……是万万不可的。   “娘亲,吃饭啦!”舒甜的声音打断了刘氏的思绪,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便放下新衣,走了出去。   小小的饭厅之中,母女两个相对而坐。   舒甜舀起一勺乌鸡汤,连带着一个鸡腿,盛给刘氏。   “哎呀,鸡腿留给你吃!”刘氏忙将汤碗放到舒甜面前。   舒甜笑吟吟:“娘亲别急,这里有一整只鸡呢,尽够了。”   刘氏笑着点头,她看着满满一碗鸡汤,心中温暖。   舒甜自小乖巧,有什么事都想着爹娘。   这乌鸡汤里还放了些药材和红枣,一出锅,香味就扑面而来。   刘氏轻轻舀起一勺乌鸡汤,吹了吹,汤汁微皱。   然后,缓缓饮入口中。   鸡汤香浓,鲜中带着微甜,综合了不少药材之后,滋味十分甘醇,一口下肚,口齿留香。   鸡肉乌中泛白,炖得十分软烂,轻轻一咬,便能脱骨。   丝丝绵密,味道纯正,令人满足。   刘氏饮下半碗乌鸡汤还有一块鸡肉,露出笑容:“你的手艺又精进了,比你爹煲得还好喝呢!”   舒甜笑了笑,温声道:“女儿和父亲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的……但总不能辜负爹爹的教导。”   说罢,她又捞了一些鸡肉,放到刘氏碗中,轻声道:“娘亲多吃些,乌鸡能养肝养颜,滋阴补阳,你平时照顾爹爹辛苦了,趁着年休,女儿好好为您补一补。”   顿了顿,她又捞起两颗红枣,放入刘氏碗中:“红枣益气补血,甜味也已经煮入汤里了,娘亲尝尝。”   刘氏笑容可掬,连声道:“好了好了,娘亲的碗里都放不下了,甜甜自己吃!”说罢,她夹起一块鸡腿肉,放到舒甜碗里。   “这半年你在外务工,也着实辛苦,如今咱家的日子总算稳定了下来,你也要多注意身子……”   舒甜笑着点头。   饭厅内香味四溢,一锅乌鸡汤,两个简单的小菜,母女俩吃得十分满足。   吃完了饭,舒甜正要收拾碗筷,刘氏却站起身道:“甜甜,你去歇着罢,娘亲来!”   舒甜还未说话,隔壁却忽然发出“啪”地一声响动,似乎有茶杯碗盏之类的东西,摔到了地上。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过后,舒甜变了脸色——隔壁,是董松住的房间。 第147章 苏醒   当舒甜赶到卧房之时,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瓷片。   目光上移,只见董松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手臂伸出床沿,应该是想去拿床边的水喝。   “爹爹!”舒甜声音微颤,连忙扑向了床边,刘氏紧跟着进来,一见董松醒了,不禁潸然泪下:“老爷,你终于醒了……”   董松仿佛睡了漫长的一觉,醒来后,看到妻女都围在身边,不禁百感交集。   三人静静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   董松醒来之后,虽然身子有些虚弱,但精神却是不错,修养了两天后,便能慢慢下床走几步了。   这半年间,他一直躺在床上,腿上的伤养好了不少,但走路还不太利索,舒甜便扶着他在院子里来回慢走。   “爹爹,休息一会儿罢?”舒甜见董松满头大汗,便出声劝道。   董松确实有些脱力,笑了笑;“好。”   然后,在舒甜的搀扶下,勉为其难地走到一旁的椅子前,小心翼翼地坐下。   “爹爹,喝点茶。”舒甜给董松倒了一杯热茶,双手递给他。   董松笑容满面:“好好,甜甜也喝点水,别累着了。”   舒甜摇头,笑意盈盈:“女儿不累,只要爹爹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高兴。”   董松凝视她一瞬,苍老的脸上满是疼惜,微微叹息一声:“我听你娘说了,这半年来,真是辛苦你了……都是爹爹拖累了你们……”   “爹爹说的什么话,女儿尽孝乃是天经地义。”舒甜笑道,她搬来小凳,将董松的腿放平到小凳上,然后,拿出温好的药包,盖在他的膝盖上。   冥光走之前,给董松开了一副新的药方,又留下了一些敷用的药包,说是助董松恢复行走能力使用。   他胸有成竹,仿佛早就料到董松不久后就能醒来。   自董松醒来后,舒甜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等冥光回来,她定要好好谢谢他……还有,夜屿大人。   想到夜屿,舒甜面上微热,连忙敛了敛神,低头为董松整理药包。   “甜甜,我听你娘说,这半年里发生了许多事,你一直在城北做工养家,连自己的事也耽误了……”顿了顿,他道:“如今爹也醒来了,再修养一段日子,应该就能恢复如常,若你愿意,爹娘为你相看一门亲事,可好?”   舒甜一愣,她低下头,一字一句道:“爹爹,女儿不愿。”   董松打量她一瞬,他与刘氏不同,刘氏看似细心,实则没什么主意,董松却很了解舒甜,一看她这样,便知她有心事。   董松笑了笑,道:“为何不愿?”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那些糊弄你娘的话,便不要说给爹爹听了。”   他看着舒甜,笑容温和,语气平缓,满脸慈爱。   舒甜垂眸不语。   董松思量片刻,低声问道:“甜甜,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舒甜微怔,她飞快地看了一眼董松,他正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舒甜连忙低下头来,脸色肉眼可见地红了。   “嗯……”   舒甜和董松最是亲近,并不想骗他。   董松恍然大悟,笑道:“爹爹就知道,你娘是个糊涂虫,自家的女儿有了心上人还要乱做媒,该罚!”   舒甜忙道:“爹爹,都是我不好,是我瞒着娘亲的……她日夜照顾您,女儿不想她多增思虑了。”   董松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女大当嫁,这是好事……”他凝视舒甜,又问:“他是做什么的?家住何方?”   舒甜手指微凝。   爹爹久病初醒,若是知道自己和夜屿在一起,只怕对病情不利……而且,他们如今的关系也没有到公开的时候。   舒甜挽上董松的胳膊,娇声道:“爹爹这是想早些把女儿嫁出去吗?我还要多赖着爹爹几年呢……您若是再问,甜甜就生气了!”   董松哈哈一笑,只当舒甜是少女羞涩,不肯多说,便也没有再问了。   临近晌午,天空居然飘起了小雪,舒甜便连忙将董松带回了房。   午饭过后。   舒甜让董松躺上床榻。   “爹爹,您先睡一会儿,等晚膳的时候,女儿再来叫您。”   刘氏坐在一旁,正在为董松缝制过年的新衣,她笑道:“甜甜也去休息一会儿罢,娘亲在这儿守着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舒甜点了点头,她眨眨眼,道:“那女儿先退下了,爹爹和娘亲可以说悄悄话了。”   刘氏忍俊不禁:“你这孩子……”   舒甜调皮一笑,遂退出了房门。   舒甜回到卧房,将木门关好,缓缓走到妆奁前。   她伸出手指,轻拉抽屉,她拨开上面盖着的绒布,上面有一块锦衣卫指挥司的令牌,还有一个小小的荷包。   舒甜坐在铜镜前,将荷包打开,荷包里装着一副小巧的玉兰耳环。   耳环以白玉雕刻而成,造型素雅优美,十分精致。   舒甜心血来潮,将耳环戴上,揽镜自顾,这耳环衬得她肌肤如玉,嫣然无方。   舒甜看了一会儿,便失了兴致,垂眸,拿起这枚令牌。   这枚令牌是夜屿赠予她的,只在夜屿中毒的时候,用过一次。   舒甜素白的手指,轻轻在令牌上摩挲……夜屿说过,只要她想见他,随时可以去找他,只要拿出令牌,就没人敢阻拦她。   舒甜沉思一瞬……如今已经进入年休,锦衣卫指挥司可能已经封闭了,大人没来找自己,应该是在忙别的事。   舒甜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转过头,准备将令牌放回抽屉中,窗棂却忽然发出一声响动。   舒甜一愣,下意识回头,刹那间,瞪圆了眼。   “大人!?”舒甜惊呼一声,又立即捂了自己的嘴。   夜屿突然出现在房内,他一袭深蓝云纹长袍,身披黑色大氅,腰束玉带,整个人丰神俊朗,身姿卓然。   夜屿长眉微挑,淡笑着看向舒甜:“在睹物思人?”   舒甜面红耳赤,她连忙放下令牌,可玉兰耳环还挂在耳垂上,抵赖不得。   她指尖微蜷,红着脸问:“大人怎么来了?”   他的大氅上,落着有些许雪花,零星的白错落在黑色的毛领上,显得分外明显。   舒甜忍不住走近两步,伸出手来,想为他拍掉雪絮。   夜屿凝视舒甜一瞬,眸色加深。   他忽然伸手,将她拢入怀中,温暖的大氅直接将她裹住,只露出一张脸来。   舒甜微怔一瞬,随即柔柔地环上他的腰身,温软的身子贴上他的胸膛。   甜蜜,在心中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他真的来了。   夜屿没有说话,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不昭示着对她的思念。   夜屿抱紧舒甜,薄唇贴上她的耳朵,低声道:“跟我走,好不好?”   舒甜愣了愣,小声问:“去哪儿?”   夜屿一笑:“出来就知道了。”   -   夜屿带着舒甜离开董家小院。   冬洪驾着马车马车,已经在长宁街街口,等候多时了。   两人上了马车,夜屿仍然没有松开舒甜的手。   他低声道:“长君来信说,想邀我们过去,和孩子们一起,提前过新岁。”   长君一向懂事,知道各家在新岁那天,都有自己的安排,于是便邀他们提前过去了。   孩子们今年是第一次在京城过新岁,难免想家、想亲人,去陪陪他们也好。   舒甜温柔一笑:“好啊,我还没有和孩子们一起过过新岁呢。”   夜屿微微颔首,他也从来没有同她一起,守过新岁。   “冬洪,出发。”   冬洪应了一声,便驾车出发了。   车轴滚滚,飞速离开了城南,向城郊驶去,外面小雪纷纷,白茫茫的一片,舒甜坐在车里,却浑身暖洋洋的。   舒甜低头,端详了一下掌心的手炉,这是夜屿方才给她的,可见他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   舒甜看向夜屿,笑得眉眼弯弯:“大人,我爹醒来了。”   夜屿点头:“我看到了。”   他见到她认认真真扶着董松来回练习走路,那副小心翼翼,又认真无比的样子,娇憨极了。   舒甜微愣,笑道:“大人不会今日上午,就已经到了我家罢?”   夜屿轻咳了下,不置可否。   她上午一直陪着董松,一家人又慢悠悠地吃了顿饭,直到她将董松送去午憩,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难怪……她见到他时,大氅上落了不少雪花,想必是在院外等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与她见面。   舒甜心里陡然软了一块,低头浅笑。   夜屿静静看她:“笑什么?”   舒甜摇了摇头,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没什么,就是觉得……大人很好。”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朱唇轻启:“大人虽然嘴上不说,却一直将我的事挂在心上,找钟大夫、冥光,为我爹爹医病,又记着我的担忧,不在我爹娘面前露面……每当危险的时候,大人还会好好保护我……”   “我真是运气太好了,才会遇到大人。”舒甜笑着说,她眉眼轻弯,如明月一般。   夜屿凝视她,心潮起伏。   他身负血海深仇,一直在地狱的边沿行走,这些年,他杀人无数,看着那些害过他们的人,一个个身首异处,他的内心却仍然无法平静。   每当一闭上眼,便看见那修罗场一般的玉谷城,饿殍遍野,血流满地。   那是他的噩梦,也是真实的过往,他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世人恨他也好,骂他也罢,都无所谓。   他只在乎,在有限的生命里,能不能完成使命,让那些冤死的将士百姓们安息。   就在他快要堕入地狱之时,她却来到他身边,不断地告诉他,他是多么地好,她一点一点将他拉回人间,润物细无声一般,渐渐浸透他的心。   让他尝到了人间烟火的美好,和诚挚贴心的感情。   是他运气好才对,不然……也无法遇到她。   然而两人的羁绊,从更早以前,就开始了。   只不过命运转了一大圈,让他们用另外一种方式,重新相遇。   夜屿洞悉一切。   他垂眸看她,她这般明朗温柔,乐观向上……夜屿实在不忍,让这双明亮的眼睛,染上那些污糟的尘埃。   不知道,不理会,才是最安全的。   若大事能成,她这辈子,都能过得平安喜乐。   舒甜见他眸光深邃,眨眼笑了笑:“大人在想什么?”   他凝视她的眼睛,指腹温柔地,抚上她的粉颊,一字一句道:“舒甜,你记住。”   他声音十分低沉,仿佛从心底深处传来。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好好保护你,无论你是谁,无论我是否还活着……我都会护你周全。” 第148章 饺子   马车很快到了难民村。   冬洪将马车停在了院落前,回头道:“大人,董姑娘,已经到了。”   夜屿下了马车。   夜屿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回头扶舒甜下车。   舒甜笑着将手伸给他。   她随着夜屿下车,夜屿依旧紧握她的柔夷,两人并肩往前走。   舒甜手心温暖,抬眸看向夜屿,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心底有话,没有全部告诉她。   但他一向如此,舒甜也不想逼问,便敛了敛神,随他一起进入了院子。   院门一开,却忽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舒甜微惊一瞬,却被一双大手捂住了耳朵。   定睛一看,却是长君用杆子举着一串爆竹,爆竹声声炸响,孩子们都笑嘻嘻地捂着耳朵,热烈非凡。   爆竹终于偃旗息鼓,众人笑着放下手,小米第一个奔来,抱住舒甜的腿:“舒甜姐姐,抱抱!”   舒甜笑着蹲下,将她抱起,其他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   “舒甜姐姐和夜屿大人来啦!咱们一起过新岁啦!”   “我给姐姐和大人拜年!”   “过了新岁才能拜年呢,别弄错了!”   “哈哈哈哈……”   孩子们喜气洋洋,舒甜这才发现,孩子们个个都穿上了干净的新衣,小米穿了一件绣了花的厚棉衣,粉粉嫩嫩的,十分可爱。   小米见舒甜盯着自己的衣裳看,害羞地笑起来:“舒甜姐姐,这是大人给我们买的新衣裳呢,好不好看?”   舒甜微愣,随即笑开:“好看,小米穿花棉袄真好看。”   小米笑弯了眼:“我娘说过,过年要穿新衣服……夜屿大人说今日过年,所以小米把新衣裳穿上啦!”   舒甜听了,有些奇怪,下意识看了夜屿一眼。   夜屿避开她目光,没有说话。   长君等几个大孩子,随冬洪取来了年货,里面有不少孩子们爱吃的糖果和小玩意儿,孩子们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舒甜笑着放下小米,对孩子们道:“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孩子们欢呼着,一窝蜂地去了。   舒甜莞尔。   她回头看向夜屿,笑道:“难民村这新岁,大人是何时受邀的?”   夜屿微怔,下意识道:“昨日。”   舒甜挑了挑眉,道:“那大人准备得还挺齐全的。”   夜屿轻咳了下,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舒甜心中明镜似的。   这么多孩子,都穿上了干净的新衣,还有冬洪手中,那十几种不同的点心和糖果,没有几日恐怕准备不来。   应该许多天前,夜屿便吩咐人去筹备难民村的新岁了。   舒甜凑近他,小声道:“大人想和我们一起过新岁,怎么不直说?”   夜屿一愣,面色有些不自然。   她怎么这般机灵。   “我说过了,是长君安排的。”说罢,他便转身,找长君他们去了。   舒甜一笑,她连忙提裙,跟了过去。   一段时间不见,长君变得更结实了,他将上次的剑法,重新舞了一遍。   孩子们围着他,露出或崇拜,或羡慕的神情。   一套剑法舞完,长君稳稳收住了剑,他上前两步,走到夜屿面前,拱手道:“请大人指点。”   夜屿淡淡看了他一眼,他额上渗出薄汗,一双眼睛澄澈见底,表情平静中还带着些许忐忑。   “不错,比上次稳当许多。”   长君一愣,忍不住咧嘴笑起来,他喜不自胜:“多谢大人!长君会继续努力的!”   夜屿浅笑,微微颔首。   他又道:“你如今也十二岁了,未来若想出人头地,光有武艺傍身还不够,需得读书才是。”顿了顿,他对冬洪道:“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书塾,除了长君以外,其他的孩子若到了合适的年岁,也一并送去。”   长君微怔,下一刻,他转头对其他孩子们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大人要供咱们读书,咱们再也不用沿街乞讨了!还不快多谢大人!”   大一些的孩子们,顿时明白过来,一个个面露喜色,受宠若惊地向夜屿道谢。   长君有些激动,他拳头拧紧,一脸肃然道:“大人就是长君的大恩人,待长君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大人!”   夜屿淡笑一下,道:“你们且好好念书,未来成了有用之人,造福于百姓,便是对我的报答了。”   孩子们欢欣鼓舞,个个喜笑颜开。   此时,门外响起了叩门声,黄达与豆豆来了,随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阿牟和父母。   阿牟的眼睛还是看不见,豆豆便牵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阿牟的父母在京城做买卖,之前丢了儿子后,夫妻俩整日以泪洗面,后夜屿出面,让樊叔安排人寻找阿牟的父母,没几日便找到了,将孩子送了回去。   阿牟的父母感激涕零,去了几次都督府,想要当面感谢夜屿,却都没有见到他。   今日在此碰面,夫妻俩激动不已。   阿牟爹沉声道:“多谢指挥使大人!若不是大人帮忙,我们夫妻俩……只怕这辈子都没法找到阿牟了……”   话没说完,阿牟的母亲也抬起袖子,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阿牟就是他们的宝贝,夫妻俩日夜不停地忙活,都是为了儿子能过得好,儿子没了,对他们来说,就和天塌了一眼。   夜屿知悉他们的身份后,只淡淡点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阿牟的眼睛如何了?”   阿牟娘道:“冥光大夫说,阿牟这眼疾有些奇怪,他需要多花些时间才能查清楚……唉,也怪我们自己,一天到晚都在铺子里忙活,放任阿牟自己在附近玩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坏东西……不然也不至于这样。”   夜屿和舒甜对视一眼,其实他们一直都觉得奇怪,阿牟一个孩子,为什么会突然中毒,且这毒甚至连冥光都没有那么容易解。   两人还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北疆时,遇到的巴博一家,巴博的母亲,眼疾的症状和阿牟很是相似。   夜屿早已将他们的怀疑飞鸽传书给了冥光,不过一直没有收到关于这个问题的回信。   刚子见阿牟来了,立即从人群里挤了出来:“阿牟!”   阿牟一听,一下便认出了刚子的声音,连忙应声:“刚子!”   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抱在了一起,十分亲昵。   阿牟爹和阿牟娘见到这么多孩子,心里也十分欢喜,他们拿出了给孩子们买的年货,和黄达他们一起,放到里屋去了。   舒甜看了看天色,笑道:“时间不早了,我来准备晚膳罢,长君,今日备了什么菜呀?”   长君爽朗一笑,道:“舒甜姐姐,今日你便歇着罢!我们来做饭!”   舒甜一愣,美目睁大:“你们?”   豆豆也跟着笑起来:“每次夜屿大人和舒甜姐姐过来,都为我们带好吃的,还给我们做饭……这一次,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由我们做饭,你们等着吃便好了。”   舒甜和夜屿对视一样,笑出声来。   “好好,那舒甜姐姐今日就要偷懒了。”舒甜耸了耸肩,满脸俏皮。   夜屿微微颔首,他垂眸看她:“我们一起等着便是。”   大孩子们在长君的组织下,钻进了厨房。   平日里也是他们做饭给小一些的孩子吃,但都是随便做做,不讲究味道,只顾着把食物煮熟便是。   但今日是他们的新岁,可不能乱来,孩子们商量了许久,才定下来今日的主要食物——饺子。   饺子在这个时代,也称“扁食”,是新岁时,不可或缺的一种食物。   饺子看起来做法简单,馅料却可以千变万化。   长君请教了隔壁的大娘后,带着其他人一起,一共准备了两种馅料。   分别是玉米猪肉馅儿、芥菜猪肉馅儿。   孩子们认认真真洗干净手,长君拿起一块圆圆的面皮,放到手心里,他用勺子,挑起一点玉米猪肉馅儿,小心翼翼地放到面皮中央,然后,按照隔壁大娘教的法子,将面皮逐渐对折,在一点一点,捏出褶子来。   但他用的力气太大,一捏,那面皮就扁过了头,轻轻一拉,饺子圆鼓鼓的腹部,就多了一个洞。   “哈哈哈哈……长君哥哥,你的饺子露馅儿啦!”豆豆见长君的饺子馅料露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长君一愣,皱了皱眉,又将开洞的地方,扭到一起,强行让洞口黏连起来,可没成想,另外一边直接爆开了。   长君:“……”   豆豆从长君的饺子上得了启发,他特意少包了些馅儿,将馅料放到饺子面皮上之后,便对折起来,一点一点将边沿捏紧,他小手灵活,饺子包好后,一点没漏,他将这个饺子放到案板之上。   可饺子却像没骨头似的,一下就倒了。   刚子看了一眼,道:“豆豆,你这饺子太瘦了,站不起来!而且这肉太少了,煮出来一定不好吃……”   豆豆也有些头疼:“那可怎么办!?”   刚子想了想,说:“你再试着多放点儿肉罢,能站起来,又不爆开,应该就行了。”   豆豆深吸一口气,打算卷土重来。   舒甜站在厨房门口,好奇地探出头,看着他们包饺子。   “要不要帮忙?”舒甜笑吟吟地问,夜屿站在她身后,不知不觉,也被她这快乐的情绪感染。   几个孩子连忙摆手:“不要!”   舒甜忍俊不禁:“看看总可以罢?”   说罢,她便拉起夜屿的手,走进了厨房。   夜屿嘴角微牵,任由她拉着。   几个孩子正聚精会神地包饺子,虽然有些吃力,卖相也不太好看,但总算有些成品了。   舒甜见刚子用小手捏着面皮,怎么捏也粘不稳,便道:“刚子,你可以用手沾一点清水,点在封口处,这样可以捏得更紧,煮起来不会散。”   刚子一听,连忙用小手点了下清水,用湿润的手指来捏封口,果真,面皮一下就黏上了,分都分不开!   其他孩子见了,便也学着刚子的样子来封口。   舒甜见孩子们都做得十分认真,微微一笑:“我小时候也帮爹娘包过饺子,我爹时常会准备几个素馅儿或者糖馅儿的放进去,谁吃到了,就要交好运的。”   长君一听,一拍脑门道:“我们也来准备几个彩头饺子罢!”   孩子们纷纷响应,乐不可支地出谋划策起来。   “我们包个胡萝卜的吧!胡萝卜甜甜的,包在饺子里一定好吃!”   “不行,胡萝卜是红的,一眼就看见了!那就没意思了……   “要么来个纯荠菜,没有肉的吧……”   “那多难吃……舒甜姐姐,糖饺子怎么包啊?”   孩子们讨论来讨论去,又把问题丢回给了舒甜。   舒甜笑了笑,道:“将糖粉和面粉混合,揉成小团,然后包进饺子皮就好了。”   临近傍晚,厨房里点上了油灯,照得众人面颊发红。   夜屿站在舒甜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巧笑倩兮,和孩子们认认真真地商量,还做起了示范。   她身上总有种令人温暖的气质,如沐春风。   折腾许久过后,第一盘饺子终于下锅了。   长君小心翼翼地用锅铲推动饺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铁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泡,沸腾起来,饺子们在锅里上下浮沉。   “哎呀!散了一个!”长君眼看着一个饺子散开了,连忙去捞,舒甜却道:“可以加些凉水进去。”   豆豆一听,连忙舀了一勺凉水,倒了些进去。   锅里的沸水立即安宁下来,大气泡转为小气泡,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舒甜道:“如果水沸得太厉害了,饺子皮容易破,煮饺子的时候,等水开了,可以加入些许凉水,等再烧开时,继续加……差不多烧开三次,饺子就熟了。”   长君用心地记了下来。   刚子和豆豆包完了余下的饺子,两个人的手上和脸上,都沾了不少面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乐了。   其他的孩子们,有的在院子里打扫,有的和阿牟娘一起剪窗花,到了这时候,窗户上已经贴满了喜庆的窗花。   黄达和阿牟爹准备好了用膳的大桌子,由于人太多,就算分两桌坐下,都有些挤了。   豆豆和刚子端了煮好的饺子出来。   “饺子来喽!”   饺子有不少,一桌先放了一盘。   “哇!”孩子们见到他们包的饺子,不由得欢呼出声:“你们真厉害!”   豆豆和刚子相视一笑。   豆豆朗声道:“还有很多呢!长君哥哥还在煮,你们先吃着!”   孩子们听了,便纷纷拿起筷子。   煮熟的饺子,乖乖地躺在盘子里,肚子圆鼓鼓的,泛着水光,十分诱人。   旁边还放了一小碟醋,透着开胃的酸。   孩子们纷纷伸手,夹起了饺子,一盘饺子,很快就见底了。   小米如今筷子已经用得很好了,她自己先夹了一个饺子,见阿牟碗里还空着,又利索地为他夹了一个。   阿牟娘见小米如此乖巧,不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孩子,还会照顾哥哥呀!”   小米羞涩一笑,低头吃饺子。   今日下午,小米一直跟着阿牟娘剪窗花,剪得可开心了……小米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小米难过了一小会儿,又告诉自己,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老是哭鼻子,于是便摇了摇小脑袋,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埋头吃起了饺子。   这饺子白白嫩嫩的,小米嘟起嘴巴,吹了吹饺子,然后,张口咬下。   咦?这饺子的皮怎么好像有点儿厚?   小米又咬了一口,软糯的饺子皮下,似乎还有一块面疙瘩,但这面疙瘩却透着丝丝的甜味儿,越嚼越有劲儿。   小米惊讶地说:“我的饺子是甜甜的哩!”   孩子们一听,纷纷吃起了自己的饺子。   阿牟张口咬下一块饺子,这饺子还有些烫嘴,他忍不住嘶嘶地哈着气。   饺子里的馅儿落到口里,玉米粒粒饱满,轻轻一嚼,就有鲜甜的汁液渗出,猪肉荤香,裹着饺子皮,吃起来香软油润,十分可口。   玉米的甜,和猪肉的香,一齐在口中绽放。   阿牟转而“看”向小米,道:“我的饺子不是甜的,是玉米猪肉馅儿的,也很好吃。”   刚子则吃到了芥菜猪肉的,芥菜味道清爽,和猪肉混合在一起,便抵消了肉腥的油腻,两口便吃完了一个,还意犹未尽。   刚子咽下了饺子,道:“小米,新的一年,你要交好运啦!这糖饺子可是彩头呢!一共才包了三个,没想到你第一个就吃到啦!”   小米听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长君哥哥说,谁吃到这个饺子,新的一年就会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还能吃到很多好东西!穿上好看的衣裳!”   舒甜抿唇一笑:“小米太厉害啦!新的一年,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小米红着脸,点了点头。   新的一年,她想要见到娘亲啊。   桌上的饺子已经光盘。   孩子们平均一人吃了一到两只饺子,这会儿兴头正盛,望眼欲穿地盯着厨房门口。   终于,厨房门帘微动,长君端着饺子出来了。   他为每桌又上了一盘新饺子,正要回厨房继续忙活,黄达笑道:“长君,歇息一会儿,先来吃两口罢!黄叔叔去帮你煮饺子!”   说罢,便将长君拉到桌前,将干净的碗筷塞进他手里。   长君一愣,随即笑着应声。   他确实有点儿饿了,也不再客气,便伸手扒拉两个饺子到碗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自己包的,就是香!   这盘新饺子上来,众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夹起饺子,继续方才的战斗。   豆豆用饺子沾了沾醋,但一不小心沾多了,吃进口里后,酸得龇牙咧嘴,猛地灌水。   孩子们看着他,哈哈大笑。   几个大人也跟着笑起来,气氛融洽而温馨。   舒甜夹起一个饺子,看了一眼,秀眸微凝。   她勾了勾唇,侧头看去,只见夜屿坐在一旁,他刚刚吃完一只饺子,正在喝茶。   舒甜将饺子放到他的碗里,笑道:“大人吃得太少啦,要多吃些才好。”   说罢,她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太瘦了我可就不抱你了……硌得慌。”   夜屿:“……”   他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   就算他吃再多,也不可能像她那般香香软软的,讨人喜欢。   夜屿垂眸,夹起饺子,徐徐送入口中。   他吃下一口饺子,刚开始没什么味道,细细咀嚼之后,才品出一丝甜味,这甜味愈演愈烈,通过口腔渗入胃腹……最后,甜到了心里。   夜屿微怔,他转而看向舒甜,舒甜笑吟吟看着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好运都给你啦,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说生死了……我可是会生气的。”   夜屿手指攥紧,一目不错地看着她,眸中风云涌动。   这一刻,他只想吻她。 第149章 见光   月上中天,星垂山野。   孩子们吃完了饺子,一个个面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阿牟娘给他擦了擦嘴,将他抱下了凳子,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米,小米的小嘴也油乎乎的,阿牟娘温柔一笑,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又帮小米擦了擦。   大孩子们自觉开始收拾碗筷,小米则懂事地领了阿牟,往旁边走。   “哥哥你小心啊,前面有石头,别摔着啦……”   阿牟点点头:“嗯!妹妹放心……”   在这难民村里,孩子们之间,互帮互助已经成了习惯。   冬洪抱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爆竹和烟花,他笑呵呵道:“大人,董姑娘,咱们要不也放一下爆竹,热闹热闹罢!”   夜屿看向舒甜,舒甜一笑:“好,有劳冬洪大哥。”   冬洪忙道客气。   舒甜让孩子们站到一旁,轻声嘱咐他们,不可靠近。   然后,冬洪将烟花搬到了院落中央。   引线一点, “嘭”地一声,烟花便从筒中一飞冲天,冲上夜空之后,绽放成千万点星火,五彩缤纷,绚烂无比。   “哇!”   “真漂亮啊!”   “好大的一朵花!”   “那是烟花,不是普通的花!”   孩子们惊呼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烟花。   阿牟看不见,心中有些失落,却忽然感觉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小米声音轻轻的:“哥哥,我说给你听吧……现在的烟花,中间是红色的,边上是白色的……啊,又变成黄色了!它怎么会变呢!?”   阿牟茫然地睁着眼,认认真真地听着,脑海中,也想象出了那美好的烟花盛景。   舒甜站在孩子们后面,眼含笑意,眺望遥远的烟花,嘴角微勾。   忽然,她感觉腰间一暖,侧目看去,夜屿俊朗的侧脸,近在咫尺。   夜屿从背后,轻轻环抱住她。   他目光也望向夜空里盛放的烟花,哪怕只是一时璀璨,也是真真切切的活过了。   烟花过后,天色已晚,众人依依惜别。   夜屿和舒甜登上马车,孩子们还不肯回院子,非要目送他们离开才罢休。   舒甜坐在车里,目光落到夜屿身上,清浅一笑:“今天很开心。”   夜屿唇角微牵,她开心就好。   舒甜又道:“我发现大人……很会逗人开心。”   夜屿挑了挑眉:“是么?”   他自知冷漠,不似别的男子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能将姑娘哄得服服帖帖。   她不嫌他沉默无趣,已经很好了。   舒甜笑起来,道:“大人每次送我的礼物,我都很喜欢……那本菜谱,我看了无数遍;白玉耳环也很精巧;令牌还能大杀四方……”   夜屿轻咳了下:“令牌不算。”   “大人安排的出行,也令人开心,无论是下江南,还是去北疆,又或者短途出游……大人总是很顾忌我的感受。”她声音娇软,笑意盈盈。   夜屿抬眸看她,忽然笑着开口:“可有奖励?”   舒甜微愣,面色一红。   “那你闭上眼。”   夜屿一笑,听她的话,闭上眼睛。   舒甜凝视他一瞬,他睫毛纤长,鼻梁高挺,五官如刻,在月色下显得格外俊朗。   她伸出手,轻轻捧着他的脸颊,凑近了些,花朵一样的唇,在他唇上轻啄一下,便离开了。   这一啄,却好像触动了某种机关,夜屿一手揽住她腰肢,一手伸向她后颈,唇贴上她的,炽热无比。   舒甜瞪大了眼……她感觉自己好像在玩火自焚。   她虚虚搂着他背脊,整个人软倒在夜屿怀中,他还在掠夺她的芬芳,不给她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他已经忍了很久了,是从那个甜甜的饺子开始的。   这是另一种陌生的饥饿感,以前从未出现过,可最近却频繁地扰乱他的心神。   两人气息缠绵,抵颌相就,整个马车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   马车终于驶入了城南。   舒甜撩起车帘,看向窗外。   寒冬腊月,街上行人稀少,天上又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舒甜放下车帘,对冬洪道:“冬洪大哥,一会有劳你将马车停在长宁街街口,我自己走进去便好。”   冬洪应了一声,继续驾车。   夜屿看向舒甜,她唇瓣发红,娇美可人。   “我送你。”   舒甜摇头,低声道:“大人早些回去罢,路不远,我可以自己进去。”   “那你在前面走,我跟着。”   这么晚了,那条巷子虽然不长,但是路灯幽暗,他有些不放心。   舒甜拗不过他,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   马车缓缓在长宁街街口停下。   冬洪拉好缰绳,低声道:“董姑娘,到了。”   舒甜连忙应声。   她和夜屿一齐下了车,肩并着肩,往巷子里走。   两人都没有带伞,细小的雪花,自苍穹而落,漫天飞舞。   两人沉默地向前走。   舒甜头埋得低低的,方才马车里的悸动,还未散去,她不敢看他。   夜屿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舒甜,他面带笑意,轻轻牵起她的手。   她的手离了暖炉,就变得冰凉,而他只要用了膳,便能温暖不少,此时,恰好互补。   两人手牵着手,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巷子深处走。   雪花飞到夜屿的大氅上,舒甜的发髻上,唯美冰凉。   “我像不像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舒甜笑着问。   夜屿低笑,摇头。   她就算老了,也会是最好看的老婆婆。   夜屿伸手,为她拂去发上的雪花,动作十分轻柔。   舒甜抬眸,两人相视一笑。   两人继续往前,舒甜不经意抬头,却看到前方幽暗的灯笼下,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萧瑟至极,他拄着拐杖,戴着毡帽,独立于风雪之中。   舒甜一愣,面色顿住。   “爹爹。”舒甜下意识开口。   董松面色铁青,方才夜屿和舒甜的互动,他已经尽收眼底。   舒甜看了夜屿一眼,夜屿无奈地笑笑,松开她的手。   “去罢。”   夜屿知她为难。   舒甜抿唇一瞬,她重新牵起夜屿的手,拉着他走到董松面前。   舒甜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董松的眼睛:沉声道:“爹爹……这便是我的心上人,锦衣卫指挥使,夜屿大人。”   夜屿心中一动,看向舒甜,她语气坚定,目光诚恳,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董松身形微顿,拐杖驻地,敲得梆梆响:“胡闹!爹爹跟你说过多少次……你!”   锦衣卫是他心中大忌,若不是锦衣卫,他这辈子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董松看了夜屿一眼,眼中愤恨,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他冷冷道:“指挥使大人位高权重,岂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高攀得起的?舒甜,你一个姑娘家,要懂得分寸才是。”   说罢,便伸手拉住舒甜:“跟爹爹回去!”   舒甜面色微绷,道:“爹爹,夜屿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未嫌弃女儿身份低微……”   两人在门口的争执,被刘氏听见了,她心急火燎地赶了出来,一眼看见夜屿,顿时愣住。   片刻过后,她才想起来,这便是曾经来他们院子用过膳的锦衣卫!   刘氏面上紧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董松气得一拍大门:“怎么回事!?你女儿都快叫锦衣卫拐走了,你还蒙在鼓里呢!咳咳咳……”   他气得站立不稳,若不是拄着拐杖,只怕要摔了。   舒甜吓得连忙扶住他:“爹爹,您先别生气,听我慢慢说……”   刘氏也赶忙过来扶住董松:“老爷,你才大病初愈,也别再伤着身子了!”她又看向舒甜:“甜甜……你爹的身子要紧!”   舒甜明白刘氏的意思,但既然被他们撞破了,她也不想再瞒着他们。   舒甜思索片刻,对夜屿道:“大人……你先回去罢,这边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她眸色中含着一丝担忧,夜屿凝视她一瞬,低声道:“不可委屈自己。”   他知道,此时若自己掺和进来,只怕会让舒甜更加为难。   夜屿退了一步,不再言语。   舒甜匆匆看他一眼,刘氏就立即关上了门。   母女俩将董松扶回了厅堂。   夜屿站在门外,心中有些许担忧,他纵身一跃,落到了院内,无声走到厅堂门外。   董松坐在厅堂里,他面有隐怒,看向舒甜,肃然问道:“你与他这样……多久了?”   舒甜愣了愣,低声:“不到两月。”   董松嘴角绷着,冷然吐出几个字:“与他做个了断罢。”   舒甜微怔,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董松。   “请爹爹恕女儿不能从命。”   董松气结:“你这孩子!”他敲了敲拐杖,怒道:“你以为你大了,我便不能教训你了吗?”   舒甜抬眸,与董松对视,她一字一句问道:“女儿敢问爹爹,为何不能和夜屿大人在一起?”   董松怒不可遏:“锦衣卫就是暴君的一条狗!他们残害忠良,草菅人命,人人得而诛之!你从小到大,我们是怎么教导你的,你怎能与这样的人为伍?”   舒甜抿了抿唇,道:“若夜屿大人是这样的人,我自然不会与他交心。”她毫不畏惧地直视董松:“可他不是。”   “他勇敢,善良,武艺高强,心怀天下。他默默接济一群孤苦伶仃的孩子;为了救一位孩子的父亲,亲自闯入龙潭虎穴;在危险面前,他永远都挡在我前面……他不畏人言,执守本心,就连爹爹的病,都是他找人来医治的……”   她没说出一句,董松的面色便难看上几分,最后一句说完,董松已经怒发冲冠,若不是双腿无力,他只怕要气得站起来。   他怒斥道:“谁要他来医治了!?我董松这辈子,都与锦衣卫不共戴天!”   舒甜被吓得一愣,她从未见过董松如此情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刘氏见了舒甜这副样子,忍不住劝道:“甜甜,爹娘都是为了你好,趁着你们接触时日尚浅,赶紧断了罢……”   董松看了舒甜一眼,她咬唇不语,怔怔看着自己,伤心又气恼。   董松态度强硬:“你若是不与他一刀两断,就不要做我董松的女儿了!我不要这般是非不分的女儿!”   “爹爹……”   舒甜心中委屈,她想过董松和刘氏会反对她和夜屿的事,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这般不讲道理。   舒甜的眼泪夺眶而出,小声啜泣。   厅堂内,两方僵持着。   厅堂外,夜屿隔着窗户,看见舒甜跪在地上,肩头微耸,心里像被细密的针尖扎过,疼痛不已。   “啪”地一声,厅堂门被踢开。   董松赫然抬头,只见夜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董松指着他:“你、你怎么还没走!”   夜屿几步上前,扶起舒甜,她哭得腿都软了,一张脸梨花带雨,夜屿伸手,拂去她的泪水。   董松见他们二人当着自己的面都如此亲密,气得火冒三丈:“锦衣卫就可以私闯民宅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刘氏连忙拉住他,低声提醒:“老爷!你冷静一些,咱们得罪不起……”   夜屿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满眼凝视舒甜,先为她擦干了眼泪,又低声安慰她:“你先回卧房休息一会,这里交给我。”   舒甜一愣,她摇头:“大人,你还是回去罢……你在这里,爹爹会更生气……”   她也不想他受斥责。   夜屿一笑:“相信我,不会出事的。”   他眼神坚定,手指温暖,将舒甜送出了门。   舒甜一步三回头地看他,夜屿轻轻关上了厅堂的门。   董松有些疑惑,语气不善:“指挥使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想逼我们夫妇就范!?”   夜屿淡笑了下,徐徐出声:“陈师傅,刘嬷嬷,久违了。” 第150章 忆   院中寒风瑟瑟。   舒甜目光凝视着厅堂,里面灯火通明,大门紧闭。   但院中一片寂静,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舒甜心有不安。   厅堂之中,气氛有些压抑。   董松沉着脸,看向夜屿,拳头因紧张而攥紧,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出声问道:“指挥使大人在说什么?老夫听不懂。”   刘氏面色煞白,她下意识地靠近了董松一些,强行隐藏自己的惊惶。   夜屿一目不错地看着他们,缓缓开口。   “董松,原名陈松。江南人氏,年十九入京城谋生,得永王垂青,入永王府司膳。因厨艺精湛,在王府春日宴上名声大噪,跻身京城四大名厨之一。后得永王资助,著书立说,出府自立门户。”   夜屿语气平静,但董松的脸色却越来越差,他正襟危坐,心中却惊惧不已。   夜屿将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由不得他不承认。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夜屿,嘴唇颤抖:“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夜屿淡笑一下,道:“陈师傅在烹饪上造诣颇高,但却屡次拒绝了大型酒楼的邀请,只肯开一个小小的饭馆,可见不想出人头地;你们虽是寻常人家,但舒甜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举止优雅得体,为人进退有度,一看便是被悉心教导过的……这恐怕是刘嬷嬷的功劳了?毕竟,刘嬷嬷当年是永王妃的贴身女官,对闺阁千金的教导,自然是信手拈来。”   刘氏身子一僵,面上却故作镇定:“你有什么证据?”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揣测,于是,我派人查探了一番。你们两位的户籍虽然没问题,但却查不到来京城之前的记录,关于舒甜出生的记载也不太翔实。舒甜三岁之前,你们搬了无数个地方,各地对你们户籍的记载都是断档的,可见……你们是在躲避什么,才需要频繁搬迁。”   “若我没猜错的话,两位应该是为了保护舒甜?”   夜屿凝视他们,一字一句道:“毕竟,她是永王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话音一落,董松面色突变。   他忽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有些踉跄不稳。   他们躲了多年,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近几年来,追杀他们的人才少了些,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没想到舒甜又阴差阳错地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   “你休得胡说!舒甜是老夫的女儿,老夫当年虽然与永王有旧,若朝廷要赶尽杀绝,老夫死不足惜,但我女儿清白无辜,与永王未曾蒙面,你、你休要将她拉下水!”   刘氏也反应过来,她连忙道:“指挥使大人……你、你既然与甜甜相交,应该知道她与当年之事毫无关联,她是无辜的呀!”她语气惶恐:“求求指挥使大人,放过甜甜罢!”   董松头发花白,整个人面容憔悴,惊慌失措,刘氏则红着眼眶,害怕中还带着几分央求。   夜屿目光沉静,看着这两位老人。   他们一无权势,二无武艺,这么多年,能将舒甜保护好,还让她快乐平静地长大,付出可见一斑。   忽然,夜屿退了一步,深深作了一揖。   “两位不愧是王府旧人,为保永王遗孤,舍生忘死,忠贞不渝,令人钦佩。”   董松和刘氏面色一顿,疑惑地对视一眼。   室内空气凝滞了一瞬,董松思量片刻,问出了声:“你……你到底是谁!?”   夜屿对上他的视线,徐徐道:“家父姓叶,单名一个‘乾’字。”   董松和刘氏顿时一惊。   -   舒甜在庭院里踱步许久,手指都冻僵了,都没有发现。   她时不时回头看向厅堂,里面没有一丝声响,舒甜犹豫再三,便拾阶而上,走到门口,耳朵贴上木门。   舒甜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却仍然没有动静,她面颊贴紧了些,可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舒甜一声惊呼,猝不及防地扑了进去,被一个结实的怀抱,稳稳接住。   舒甜抬眸,对上一双清润温和的眼。   她连忙站好,理了理衣襟,心里有些忐忑。   她深知董松的脾性,平日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脾气拧得很……夜屿又冷淡惯了,万一硬碰硬,只怕要打起来。   “爹爹……”   舒甜刚要开口劝说……突觉不对。   董松面带笑意,还伸手捋了捋胡子。   刘氏笑得眼睛都弯了,似乎心情很好,还冲她点了点头。   舒甜又看向夜屿,夜屿长眉微扬,薄唇勾起。   气氛有些诡异。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几人,怎么忽然换了一副平和友善的样子?   刘氏笑吟吟走上前来,温言道:“甜甜,娘亲教了你多少次,姑娘家要规行矩步,注意仪态……怎么如此冒冒失失的?岂不是让夜屿大人看笑话?”   舒甜一愣。   董松也笑意舒缓,道:“罢了罢了,都是自己人……甜甜,快去沏一壶茶来,夜屿大人进门半天了,茶都没有喝上一口……”   舒甜瞪大了眼:“自己人?”   夜屿回眸,看向董松,温言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拜会,多谢伯父。”   舒甜眼角微抽……伯父!?   董松笑了下,点点头:“那好,让甜甜送你出去,一路小心。”   夜屿冲二老点头致意,便转身出了厅堂。   舒甜回头看董松和刘氏,刘氏忙道:“你快去送送……”   舒甜:“……”   她追上夜屿,简直一头雾水。   舒甜抬眸看他,认认真真问:“大人,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给我爹娘灌迷魂药了?”   夜屿看了她一眼,低声笑开。   “是你给我灌迷魂药了才是。”他徐徐开口。   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身份。   然而,这些他自然不会告诉舒甜。   舒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大人是如何劝服我爹娘的?”   舒甜心想,娘亲性子软和,或许好言相劝,可以打动她,但爹爹不一样,他决定的事情,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夜屿眸光温柔,静静落到她身上,凑近了些,低声道:“我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说我们两情相悦,你非我不嫁。”   舒甜一愣,小脸骤然红了。   她小声问道:“谁非你不嫁了……然、然后呢?”   夜屿挑了挑眉,道:“伯父伯母自然就被我的诚意打动了。”   舒甜凝神思索一瞬,仍然有些不信。   夜屿却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他们……”顿了顿,他笑道:“若你不怕催婚的话。”   舒甜羞赧无比,伸手要锤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他声音低沉,语气带着笑意:“好了,我要走了……早些休息,甜甜。”   舒甜又是一怔。   说罢,夜屿走出了董家小院,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舒甜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这一场风波终于平息。   舒甜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明白,爹娘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而隔壁的房间里,董松和刘氏,也是久久无眠。   董松斜靠在榻上,面上还有些兴奋。   刘氏看了他一眼,嗔道:“看把你高兴的!”   董松笑道:“我当真没想到,叶将军的儿子居然活了下来,还成了锦衣卫指挥使!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有些眼熟……”   刘氏忍俊不禁:“你之前可没说过……”   董松不以为然,低声道:“叶公子小时候,经常随叶夫人来王府玩,我也是见过的,只不过模样记不清了。”   刘氏点头,语气有几分怅然:“是啊,时过境迁,原来的人和事,都变了样了。”   顿了顿,刘氏又有些担忧,道:“老爷,这叶公子,一定是真的吗?会不会骗我们?”   董松面色肃然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以我们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什么值得他骗呢?而且,他承认自己是叶将军的后人,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董松低声道:“越多人知道他的身份,他就越危险……他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今日若不是被我们撞破,见甜甜两头为难,只怕他不会那么快暴露自己。”   他的身份如果暴露,那可是灭顶之灾。   刘氏有些懵懂地看着董松,问:“老爷的意思是?”   董松一脸欣慰,沉声道:“叶公子,对咱们甜甜是真心的。”   刘氏恍然大悟。   她的思绪回到半个时辰前。   ……   董松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是叶将军的后人?”   夜屿与他对视,颔首。   “我记得,陈师傅的荷花酥,最是美味。”   董松面色顿住,他心潮澎湃,眼中有惊喜、安慰、庆幸……百感交集。   董松激动得连声道:“是、是!小叶公子每次来王府,吃完了还不算,还说要带回去给将军吃,老夫记得的!”   多年过去,故人相见,没想到是这般光景。   董松上下打量着他,他年龄与董松记忆中的叶公子相仿,长眉入鬓,五官如刻,俊逸无双,就这么静静立着,也是气度非凡。   细看五官,和叶将军有几分相似,但是两人又散发出完全不一样的气场。   叶将军性子直爽,豪气干云,每次见到他,总是神采奕奕,意气风发。朝堂上,他是永王最大的助力,私底下,他是永王的知音。   而夜屿不同。   他整个人往那里一站,就从内到外透出一股冷意,这份拒人千里的冷淡,让人觉得很难接近。   所以夜屿和叶将军,说像,又不像。   董松盯着夜屿看了好一会儿,不住地点头:“活着好……活着好啊!叶将军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慰的。”   夜屿沉默地点点头。   董松激动过后,又想起一事,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既然你是叶将军的后人……为何又……”   “陈师傅想问的是,我与皇帝有杀父之仇,为何还会进入锦衣卫,为他卖命?”   夜屿语气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董松和刘氏对视一眼,这确实是他们心中的疑问。   夜屿诚恳答道:“我入锦衣卫,确实有我的目的……请恕在下暂时不能告知二位。”   “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守护舒甜。”   他神色郑重,字字清晰入耳,打消了董松和刘氏的疑虑。   刘氏她敛了敛神,问道:“叶公子,你的身份……甜甜知道了吗?”   夜屿沉吟片刻:“还未曾告诉她。”说罢,他又看向董松和刘氏,低声道:“舒甜的身世……我也建议先不要告知她。”   董松和刘氏一听,连连点头,董松沉声道:“甜甜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   刘氏的思绪飘回,她兀自笑了笑,道:“若是王妃知道,甜甜如今这般乖巧,还与叶公子相遇相知,也会心生安慰罢……”   提起王妃,董松面上也露出一丝怅然。   刘氏喃喃:“王妃那般好的人,居然如此命苦。”   她服侍王妃多年,深知王妃苏文嫣的品性。   苏文嫣容姿俏丽,才学出众,虽是内阁千金,却一点架子也没有。   她乐善好施,在百姓中颇有口碑,在京中闺阁圈里,也人缘极好。   到了议亲的年纪,上门求亲的人,差点踏破了门槛。   最终,贵妃娘娘亲自登门,促成了大皇子和苏文嫣的婚事。   大皇子谦谦君子,德才兼备,与苏文嫣成婚之后,举案齐眉,相处十分融洽,乃京城一段佳话。   若没有玉谷城的事……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只怕是风光霁月的永王,而不是暴戾失德的端王。   刘氏至今还记得,玉谷城城破那一日,消息传回京城,一片混乱。   先皇病重,无力理政,京城局势全被端王和梁王把持。   端王执掌大印,以永王守城不力为由,要严惩与永王府相关的所有人。   与贵妃、永王相关的亲眷们,一时间人人自危。   就连苏文嫣的父亲苏大人,都未能幸免。   永王府的所有人,都被软禁了,府兵也无力保护王府安全。   刘氏在王府时,便与董松情投意合,早在半年前,董松就在永王的资助下自立门户,开了一间酒楼,王妃便将刘氏许给了他。   永王夫妇对他们有大恩。   当永王蒙难,他们夫妻俩便义不容辞地潜回了王府。   ……   “王妃!”   刘玉眼圈通红,她紧紧抓住苏文嫣的手,哭着道:“您一定要撑住啊!会母子平安的!”   董松和刘玉夫妻俩,好不容易买通守卫,到了王府内院。   就在他们想带王妃离开之时,可王妃因永王遇难,悲痛欲绝,引得动了胎气,当即就要生产。   刘玉看着善良可亲、姐姐一般的苏文嫣落得如此田地,心头大恸。   苏文嫣满头大汗,虚弱至极:“小玉,先保、先保孩子……她是王爷,唯一的血脉啊……”   她眉头紧拧,疼得撕心裂肺,痛苦不堪。   刘玉见接生婆忙前忙后,自己也帮不上忙,便只得在一旁为她打气:“王妃,别怕!小玉陪着你……”   董松在外间,急得团团转。   若再晚些,他们都出不去了。   此时,却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似乎有人闯进来了。   王府管家第一时间挡在卧房前,他伸手拦住来人,一脸冷肃:“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王妃居所,不要命了!”   来的是宫中太监,太监轻笑一声,道:“皮之不在,毛将焉附?永王都没了,哪来的王妃?端王殿下有令,永王守城不力,罪不可恕,但殿下宽宏,罪不及家眷。特许王妃入宫,为皇上侍疾,戴罪立功。”   管家怒目相视:“侍疾?笑话!三宫六院,嫔妃众多,哪里轮得到王妃去为皇上侍疾!?”   太监没想到这管家如此不识时务,他怒不可遏:“大胆奴才,给我抓起来!”   身旁的禁卫军一拥而上,将管家五花大绑。   太监又道:“来人,冲进去,将王妃‘请’出来!”   管家怒不可遏,他挣扎道:“而且王妃正在生产,这可是皇室血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太监烦躁不已,怒道:“杀了他!”   禁卫军其中一人掏出长刀,正要动手。   “且慢。”   太监疑惑回头,却是随他而来的锦衣卫千户吴岩山开口了。   “公公莫急……”吴岩山缓缓走到太监面前,他尚且年轻,但为人沉稳,在锦衣卫指挥司中有口皆碑,颇得皇帝的赏识。   “公公,你听——”吴岩山指了指卧房。   太监愣了愣,凝神听去,果然听到女子艰难的吃痛声,令人心惊胆寒。   吴岩山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公公,端王殿下设法召王妃入宫是为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顿了顿,他又道:“王妃说不定未来还是我们的主子……不可得罪狠了……”   太监面色一顿,看了吴岩山一眼。   他淡淡笑着,一如既往地老练。   太监面色缓了缓,回头看了一眼管家,道:“罢了,等王妃生产完再说!”   说罢,禁卫军搬来凳子,太监直接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自下午到晚上,就在太监快要失去耐心之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   众人面色一凛。   卧房内,血腥一片,苏文嫣奄奄一息,她强撑着精神,对接生婆道:“按、按我们的计划办……”   刘玉这才发现,接生婆入府之时,便为王妃准备了一个死婴。   刘玉大惊:“王妃,你这是……”   苏文嫣将刚刚诞下的女儿,抱在怀中,眼泪打湿了玉枕,她飞速地端详了一遍女儿,女孩生得玉雪可爱,锁骨下面有个小小的火焰形胎记,她乖巧地闭着眼,哭了两声便睡着了。   苏文嫣看着刘玉,气若游丝道:“小玉……我求你一件事,把、把她带出去……”   她面色苍白如纸,仿佛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刘玉泣不成声,上前将女孩一把抱在怀中:“小玉知道了,小玉一定好好照顾郡主……”   苏文嫣听了,勉强一笑,怔然闭上眼:“好……你们快走……”   片刻后,接生婆扬声高呼,声音苍凉:“世子,殁了!”   太监本来悠哉悠哉地坐着,听到这话,吓得站了起来。   丫鬟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水盆一片鲜红,接生婆拎着竹篮,里面盖着白布,满脸哀痛。   刘玉也跟在后面,失声痛哭。   太监掀起白布一看,吓得退了一步:“晦气!还不快去处理掉!”   刘玉与接生婆对视一眼,连忙提着竹篮,出府去了。   竹篮下面,还藏着一个孩子,若是她哭出声来,只怕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没命。   太监面色不悦,他已经等了一日,还没有见到永王妃,此时,便大摇大摆地踏入了卧房。   “王妃,端王殿下已等候多时了,请吧。” 第151章 新岁   室内灯火黯然,刘氏微微有些出神。   董松伸出手来,覆在她的手上,低声道:“罢了,都过去了,别再想了。”   刘氏敛了敛神,拢了下披在肩头的衣襟,低声道:“也是……不过,从那一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王妃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被送进宫里……”   董松摇了摇头,低声道:“端王卑鄙,手段下作……王妃若落到他的手中,只怕……”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董松不想刘氏过于忧心,便道:“咱们只要守好甜甜,就是对王爷、王妃最大的报答了……如今再加上叶公子,他身居高位,总比咱们更有能力庇佑甜甜。”   刘氏听了,终于放心了几分。   灯火吹灭,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   终于到了除夕这一日。   长街上张灯结彩,酒楼、食肆的铺面都收拾得焕然一新,百姓的院落门前,纷纷贴上了崭新的对联和年画、福纸等,看起来一片祥和。   但都督府却和往日一般,没什么动静。   添儿坐在秋千上,两条小腿一晃一晃地,有些闷闷不乐。   “添儿小姐,是不是不开心呀?”秋茗一边帮添儿推秋千,一边问道。   添儿眼睫微垂,小声嘟囔:“秋茗,为什么别人家过年都热热闹闹的,咱们都督府过年,这般冷清呢?”   秋茗一愣,低声安慰道:“大人是忙,估计是没有顾上……”   “每一次过节,夜屿叔叔都很忙……”添儿抿着嘴角,可怜巴巴地:“添儿听说,过年都要聚在一起吃饭,还要一起玩儿,但我们府里,一点意思也没有……若是舒甜姐姐再在就好了。”   秋茗想了想,添儿的委屈,也不无道理。   谁不想过年热闹喜悦呢?可夜屿大人为人清冷,从来不将年节放在心上,老夫人又病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添儿小姐便只能孤零零的。   秋茗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添儿小姐,大人不是给你添置了一些新玩意儿吗?不如秋茗陪你玩好不好?”   夜屿虽然忙,但仍然会每隔一段时间,安排人给添儿买些吃食、玩偶等。   添儿虽然有些不情愿,但眼下也没有更有趣的事情了,便默默跳下了秋千,耷拉着脑袋,向屋内走去。   “添儿。”清越的女声响起,带着笑意。   添儿“咦”了一声,回头一看,立即笑弯了眼:“舒甜姐姐!”   舒甜和樊叔站在偏院门口,冲她们挥手。   秋茗也愣住了,也笑着迎上去:“董姑娘,方才添儿小姐还在念叨你呢!”   舒甜明媚一笑,摸了摸添儿的脑袋,道:“添儿想舒甜姐姐了吗?”   添儿笑嘻嘻抱住她的身子,乖巧地点点头。   “舒甜姐姐是来陪添儿玩的吗?添儿一个人,可无聊啦!”   舒甜笑了笑,她环顾四周,挑了挑眉:“这儿看起来,是有点无聊……不如,我们来布置一下?”   添儿一听,来了精神,道:“怎么布置!?”   舒甜想了想,笑道:“自然是要红红火火的呀!”   说罢,她便转头对樊叔道:“有劳樊叔帮我们准备一些红纸和剪刀,对了,红绳也要一些。”   樊叔忙不迭地应了,笑道:“董姑娘来了,添儿小姐就高兴了。”   樊叔心道,董姑娘好不容易来了,大人却出门去了……这也太不巧了。   樊叔挽起笑容,道:“董姑娘今日能过来,真是太好了,不如留下用个午膳吧?到了午膳的时间,大人一定回来了。”   舒甜莞尔:“好。”   -   白林巷。   书房外寒风萧瑟,宁王坐在夜屿对面,激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凤眸中浮现一丝狂喜:“此话当真?”   夜屿颔首:“当真。”   宁王扬声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了皇兄的骨肉……”   他高兴得来回踱步。   “本王总算对皇兄,能有个交待了!真是无巧不成书,你是如何发现董姑娘就是郡主的?”   夜屿微怔,轻咳了下:“机缘巧合。”   宁王看了他一眼,面色陡然一沉,道:“臭小子,你看到胎记了!?那你们……”   夜屿面色有些尴尬,低声道:“王爷……我与舒甜,发乎情,止乎礼。”   宁王嘴角抽了抽,嘱咐道:“最好是这样!舒甜是本王的侄女,可容不得你乱来。”   夜屿:“……”   宁王上次还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这会儿却态度大转弯了。   宁王训完夜屿之后,又忍不住兴奋起来:“这马上过年了,本王要给侄女封些压岁钱才是……还得让王妃备些礼物给她……”   夜屿笑了笑,道:“王爷莫急,舒甜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宁王一愣,疑惑地看向他。   “对舒甜来说,前面十几年的生活都简单随性,若一时之间,让她接受自己真正的身份,未必是好事……我不想让她徒增烦恼。”   况且,他们大业未成,她的身份暴露得越快,就越有危险。   宁王深思一瞬,点点头,道:“那便依你……”   两人又聊了几件开春之后的政务,夜屿便站起身来。   “小夜屿,要不要留下陪本王用膳?”   夜屿摇头,低声道:“我母亲和添儿还在府中,平时公务繁忙,今日……我还是陪陪他们罢。”   宁王沉吟片刻,问:“添儿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夜屿看了他一眼,淡笑道:“很好。”   添儿自出生就被养在夜屿身边,如今六岁了,活泼可爱,天真善良。   宁王眼神有些复杂,道:“那就好……罢了,你先回去。”   夜屿点头,转身便离开了院落。   夜屿快马加鞭,终于在午膳前,赶回了都督府。   他大步踏入中庭,樊叔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大人,今日中午,咱们在添儿小姐的偏院用膳罢?”   夜屿答应过舒甜,每日都要吃上三顿饭,而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被樊叔知道了,年休的这段日子,每日像个大钟似的跟在后面,督促他用膳。   夜屿看了他一眼,问:“为何要去偏院?”   樊叔笑了笑:“因为偏院,热闹啊!”   -   “舒甜姐姐,左边一点!啊不对,是右边一点……”   舒甜正站在梯子上,挂红灯笼,添儿站在后面,认认真真地指挥着,可她分不清左右,让舒甜有些哭笑不得。   秋茗放了浆糊,连忙走过来:“董姑娘,让奴婢来挂罢!”   舒甜笑道:“无妨,很快就挂好了!”   舒甜轻轻踮起脚,将灯笼挂到钩子上,然后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来。   她轻轻拍了拍手,笑道:“怎么样,挂正了吗?”   添儿用力点点头 ,她又看了看现在的院子,笑起来:“我们的院子漂亮多啦!”   舒甜:“等灯笼挂完,会更漂亮。”   说罢,她和秋茗一起,将梯子挪到了院门另一边,然后拎裙上去。   这钩子有些歪,舒甜挂得有些吃力,正在努力着,却忽然听到添儿一声惊呼:“夜屿叔叔!”   舒甜微愣,回眸一看,夜屿和樊叔正大步而来。   舒甜正要开口,却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失了平衡,往后仰去!   本以为要摔个难看,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舒甜抬眸一看,只见夜屿眼含担忧,面色冷肃。   她连忙站好,理了理衣襟。   “谁让你爬高挂灯笼的?”   舒甜还没说话,樊叔连忙告罪。   “都是老奴的错,还请大人责罚!”   秋茗也连忙跪下:“都怪奴婢一时疏忽,没有扶好梯子……”   夜屿面色冷冷,还待开口,舒甜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依我看,大人才该罚。”   此言一出,樊叔和秋茗都吓了一跳。   夜屿垂眸,看向舒甜,长眉微蹙。   舒甜毫不畏惧,笑吟吟道:“这大过年的,大人怎么都忘了布置都督府呢?一点儿年味都没有,我若不和秋茗、添儿一起布置,大人就准备这么冷冷清清地过么?”   夜屿看着她,沉默不语……他压根没想过这些事。   经她一提醒,夜屿才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只见院子的长廊上,挂了几盏红红的小灯笼,窗户上,都贴好了各色各样的窗花,有小兔子、小鸡、雪花等,有的剪得歪歪扭扭,应该是舒甜带着添儿剪的。   门口还做了个别致的半门帘,门帘上吊着几个可爱的小兽布偶,若是路过门口,还能和小兽们“打个招呼”。   原来……这便是樊叔说的热闹。   夜屿淡声:“起来罢。”   樊叔和秋茗连忙起身。   舒甜笑道:“有劳樊叔和秋茗了。”说罢,她将方才没挂上的灯笼,塞到夜屿手中,语气清甜:“最后一盏,交给大人啦!”   夜屿接过灯笼红线,面色微滞,这红彤彤的颜色,和他的冷淡气质,着实不符。   添儿也道:“夜屿叔叔快挂上去!一会儿要吃饭啦!快点快点!”   夜屿抬眸,看了一眼上面的铁钩,足尖点地,凌空跃起,轻轻松松就将灯笼挂了上去。   “哇,夜屿叔叔好厉害呀!”添儿高兴地拍着小手,兴奋极了。   舒甜笑弯了眼,道:“好啦,院子已经布置完了,快去洗手,准备用膳啦!”   添儿听话地点点头,和樊叔、秋茗下去了。   夜屿看了舒甜一眼,低声问:“今日除夕……你怎么来了?”   舒甜觑他一眼,笑道:“大人不欢喜吗?那我可要走了。”   说罢,她佯装转身。   夜屿却一把拉住她,拽入怀里。   “欢喜。”他声音低沉。   自那晚一别,两人已经好几日没有见面了,她父亲才苏醒不久,她一定想多陪陪父亲……他便没有去打扰她。   而且,新岁,本来就应该和最亲近的人一起过。   今天乍一见到她,她站在梯子上,裙裾飘飘,腰肢舒展,手臂伸出,正在挂灯笼。   夜屿眼中的惊喜,还没来得及绽放,下一刻,便见她从梯子上跌了下来。   还好没有受伤。   舒甜眉眼轻弯,温声道:“我就知道大人无心过新岁……但新岁是一年初始,也是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应该珍而重之才是。”   她之前便想着,在除夕这一日,过来陪他用一顿饭,昨日和父母一说,没想到,董松居然兴奋地亲自下厨,做了两道菜让她带来。   今日一早,刘氏便催她起床梳妆,让她早些过来。   舒甜实在有些看不懂他们了。   夜屿凝视舒甜,她笑意温暖,身子软软地贴着自己。   “好,听你的。”   只要她高兴就好。   舒甜笑起来,拉起他的手,走向偏院饭厅。   不同地域的习俗不同,有的中午过新岁,有的晚上过新岁……因为舒甜晚上要回家,所以她便和樊叔商量,中午这一顿备得丰盛些,就算是过新岁的年饭了。   舒甜刚刚拉着夜屿坐定,添儿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她骄傲地举起小手:“舒甜姐姐,白不白!?”   舒甜忍俊不禁:“白啊,添儿洗得好干净啊……”   添儿得意一笑,她站起来,正想伸手拿桌上的吃食,舒甜却道:“添儿,等一等,人到齐了再开餐噢!”   添儿一愣乖乖收回了手,她小声问道:“舒甜姐姐,还有谁呢?”   舒甜笑了笑:“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添儿实在好奇,便伸长了脖子,向门外看去,夜屿也有些疑惑,看向舒甜。   舒甜冲他眨了眨眼,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缓慢的步子,这步子由远及近,终于到了饭厅门口。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夜屿目光投向门口,定睛一看,眸中情绪涌动,立即站了起来。 第152章 烤红薯   一袭优雅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口。   老夫人被秋云搀着,她云鬓高挽,气质端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夜屿直直地站在她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潮起伏不定。   他平时只敢悄悄去看她,许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   老夫人缓缓抬眸,看到夜屿,表情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夜屿一怔,他下意识上前两步。   老夫人又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阿嫣叫你来的,是不是?”   夜屿面色顿住,眼中有零星失落,片刻后消失不见。   “是。”   他淡淡答道。   舒甜忙起身迎她,温言道:“老夫人请坐,我们可以开饭啦!”   老夫人笑笑:“早知道你将他带来,我就不来叨扰了……”   说罢,她瞥了夜屿一眼,冲舒甜狡黠一笑。   舒甜忍俊不禁,原来老夫人也这么八卦……她却没说什么,冲樊叔微微颔首,樊叔便安排上菜了。   这里虽然是都督府,但夜屿一贯不理府中之事,老夫人又病着,樊叔和秋茗等人,就算有心让添儿过新岁,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舒甜一来,似乎把所有的人都聚起来了,当桌面摆满菜肴,才真的有了过新岁的感觉。   “哇!”添儿瞪大了眼:“这么多好吃的呀!”   添儿伸出手指,数了数菜式。   “一共有十个菜呢!”   虽然平时添儿也吃得很好,但气氛却和今日完全不同。   舒甜笑道:“是,取十全十美之意。”   老夫人听了,笑容舒展:“好啊,新的一年,要十全十美。”   夜屿侧目看她,老夫人仿佛心情很好。   除了记忆停留在多年前,其他的,似乎一切如常。   这些年来,她几乎足不出户,整个人时常有些恍惚,在这偌大的后院之中,她没有记忆中的亲人,也没有朋友,其实十分孤单。   白神医和冥光,也曾经为她看过诊,结论便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夜屿收回目光。   舒甜见他看过老夫人后,面色有些沉闷,便伸出手来,在桌下轻轻拉住他。   柔软的手指,拢上他冰冷的手,夜屿心头一动。   她这样无声无息地,将温暖传递给了他,夜屿顺势握紧她的手。   舒甜轻声道:“今日时间仓促,我从家里带了两个菜来,樊叔又请府中厨子做了一些,大家尝尝,合不合胃口。”   众人笑着点头。   “舒甜姐姐,这是什么呀?”添儿指着旁边的一盘鸡,兴冲冲地问。   舒甜道:“这是豉油鸡,是一道岭南名菜,添儿想不想吃?”   添儿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她还从没吃过豉油鸡。   豉油鸡是一道岭南名菜,做法并不复杂,最主要的食材,便是鲜鸡和酱油了。   舒甜夹起一块鸡腿肉,放到添儿碗中,鸡肉呈棕黄色,泛着闪耀的油光,添儿用筷子夹起来,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鸡皮油而不腻,咸鲜之中,带着微微的甜味,绵软弹润,入口生香。   添儿连皮带肉地咬下,小脸蛋上鼓起了小包,津津有味地嚼着。   这豉油鸡的火候正好,鸡肉很容易便脱骨了,肉质看着白嫩,但吃起来却又滑又嫩,十分可口。   老夫人看了一眼添儿,这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舒甜给老夫人也夹了一块豉油鸡。   老夫人悄悄问舒甜:“这是谁呀?”   舒甜微愣,原来老夫人连添儿也忘了。   舒甜随口答道:“这是我妹妹。”   老夫人小声嘀咕:“你什么时候有妹妹的……”   夜屿轻咳了下,夹起一块豉油鸡,放到舒甜碗中:“你也吃。”   舒甜莞尔,她夹起豉油鸡尝了尝,道:“这豉油鸡是我爹做的,他还担心许久没做,手艺生疏了,我倒觉得不减当年。”   老夫人奇怪地看着她:“苏大人什么时候会下厨了?”   舒甜一怔,苏大人?   夜屿凑近些,低声道:“我母亲的记忆有些错乱,她说什么,你应着便是。”   舒甜会意,点了点头。   众人继续吃饭。   添儿喜欢上了豉油鸡,吃了一块,还要一块,小嘴油乎乎的,舒甜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嘴,添儿冲她一笑。   “豉油鸡虽然好吃,但是也不可总吃一个菜,这个珍珠肉丸也很好吃,添儿也尝尝。”说罢,舒甜便夹起一颗珍珠肉丸,放到添儿碗中。   珍珠肉丸外面裹着一层糯米,看上去莹白软糯,又圆又大,像一个雪球。   添儿顿时来了兴趣,她放下豉油鸡,“嗷呜”一口咬下珍珠肉丸。   糯米滚落到口中,又软又甜,绵密极了,还带着些许荤香。   糯米虽然有些粘牙,但越嚼越香,丸子里的肉馅,朴实无华却又荤香无比,一颗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   “好吃吗?”舒甜笑着问。   添儿连连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好吃,好吃!”   舒甜看向夜屿,笑道:“大人胃腹不好,糯米不易消化,还是不要吃了……”   夜屿淡笑一下,微微颔首,夹起一个珍珠肉丸,放到舒甜碗中:“那你吃。”   老夫人看着他们二人,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她小声对舒甜道:“阿嫣,你这郎君……还挺体贴的。”   舒甜一笑,看向老夫人:“是啊,老夫人觉得他如何?”   老夫人掩唇笑了笑:“体贴是体贴,长得也俊,就是话少了些……相处久了,只怕无趣。”   舒甜哭笑不得。   夜屿耳力惊人,他原本一言不发地听着,结果嘴角抽了抽。   樊叔和秋茗听到了,也觉得啼笑皆非。   一顿饭就在这般怪异又诙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添儿吃完了,便嚷着要去院子里玩,秋茗将她带走了。   秋云见老夫人吃了不少,也笑道:“老夫人今儿胃口好,比平日吃得多多了!”   老夫人用完了午膳,困意便上来了,舒甜扶着她缓缓起身。   她看了舒甜一眼,笑道:“好了,阿嫣就陪你的郎君罢,我先回去了。”   老夫人的笑容,如日光般和煦,静静落到夜屿面上,道:“阿嫣性子开朗,你也别这么闷,带着她出去走走罢。”   夜屿凝视她一瞬,认真答道:“好。”   说罢,老夫人便随着秋云走了。   夜屿目光追随着老夫人的方向,直到她出了门,夜屿才收起思绪。   舒甜静静陪着他。   “谢谢。”   夜屿抬眸,看向舒甜。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无比郑重。   舒甜怔了怔,眉眼轻弯:“大人开心吗?”   夜屿垂眸看她,这些年,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今日,久未相处的母亲,终于和他重新坐在了一张桌上用膳。   虽然母亲还是没有认出他,但夜屿见到她心情平稳,面带笑意……也心生安慰。   夜屿凝视舒甜,一字一句答道:“开心。”   舒甜笑笑,温言道:“那好,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要回去啦。”   今日毕竟是除夕,她下午还要回去,帮着爹娘一起准备年夜饭呢。   夜屿却一本正经道:“我方才答应了母亲,要陪你逛逛的。”   舒甜挑眼看他,巧笑倩兮。   “那就走罢,郎君。”   -   长街上已经非常热闹。   街角处,杂耍班子正在卖力地表演,锣鼓喧天,围得水泄不通,大人孩子们一阵叫好。   顺着街角往里走,形形色色的铺面,也客满盈门,四处都洋溢着新岁的气氛。   舒甜喜欢这样的氛围。   夜屿一身便服,面无表情,清冷俊美,引得街边的姑娘们,纷纷侧目。   当姑娘们看到他身边的舒甜时,立即又泄了气。   夜屿无视那些目光,继续和舒甜并肩前行,舒甜目光到处游走,街上的热闹简直应接不暇。   “烤红薯!热腾腾的烤红薯啊!”   舒甜一喜:“烤红薯?”   她目光放远,只见一位老叟孤零零地坐在街边,他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炉子,炉子上摆了几个烤红薯,无人问津。   舒甜拉了拉夜屿的衣袖,笑道:“我想吃烤红薯。”   夜屿见她笑逐颜开,也勾了勾唇。   “依你。”   夜屿走上前去,付了银子,老叟便忙不迭地拿了个烤红薯,递给舒甜。   “姑娘,小心烫啊!”老叟笑着提醒,他面上布满了皱纹,看起来十分和蔼。   “好嘞。”舒甜拿着红薯,笑着应声。   红薯确实有些烫,舒甜忍不住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看起来十分滑稽。   夜屿忍不住笑起来。   舒甜嗔他一眼:“再笑我,一会儿可不给你吃了。”   舒甜最终,只得用手帕将红薯包住,才能免于被烫。   长街再往前走,便有一座拱桥,拱桥边上的石墩,可供游人休憩,这会儿所有人都在看街头的杂耍,没什么人在拱桥那边,倒是清净得很。   “大人,我们在这里坐坐罢。”   夜屿点头。   两人遂走到了桥边的石墩旁,缓缓落座。   这里视野正好。   舒甜放眼望去,城心河尚未结冰,正自北向南,缓缓流淌;河岸两旁,有不少海棠树,冬日萧瑟,海棠的叶子掉光了,却别有一种唯美的意境。   看着美景,拿着美食,舒甜只觉心旷神怡。   夜屿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边,他也难得如此悠闲。   她端详着手中的烤红薯,烤红薯外皮粗糙,褐中泛黑,一旦找到突破口,舒甜便将外皮缓缓撕下,露出红蜜色的薯肉。   烤红薯的香味,陡然爆发出来,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   夜屿看舒甜慢条斯理地剥红薯皮,动作十分优雅,她手指捻起一块红薯皮,皮上沾了些许薯肉,看起来柔柔软软的,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摇摇欲坠。   她的手指上,也不小心蹭到一点薯肉,一定很甜…… 第153章 咸酥烧饼   寒风微拂,河水潺潺。   舒甜捧着烤红薯,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捻起一块烤红薯,送到夜屿面前,笑道:“大人尝尝吧?这可是烤红薯最精华的部分呢!”   夜屿垂眸一看,她将连皮带肉的哪一块,递给了他。   夜屿淡笑着,接过来,问:“为何皮上的是精华?”   “因为靠近皮的薯肉,能烤出一股焦香的味道,里面的糖汁也会慢慢地向外面渗透,所以会又香又甜。”   舒甜又道:“我方才远远见到那老爷爷的烤红薯,就知道一定好吃,因为他选的都是长条形的红薯,这样的红薯,带皮的部分多,中间的薯肉,容易烤透,变得绵软甜糯。”   她面带笑意,徐徐说着。   夜屿原本吃得很饱,但如今听了舒甜的话,逐渐对这烤红薯,提起了兴趣来。   “大人,快趁热吃,不然就凉啦!”   夜屿微微颔首,在舒甜的注视下,缓缓将红薯送到嘴边,轻咬一口。   薯肉绵软,甜得流汁,一点一点渗透到他的嘴里,竟然很快就化了,没有一丝红薯的经络感。   靠近薯皮的部分,被烤得有些焦黄,吃到嘴里,还有些嚼劲,透着红薯独有的香甜。   果然很美味。   夜屿之前,从来不会留心街边小吃,更不可能坐在街边吃东西。   但和她在一起,这一切仿佛十分自然,只觉得无比惬意。   舒甜也咬了一口红薯,热乎乎,甜丝丝的,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两人背对着街道,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在看他们。   范通通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夜屿和舒甜的背影,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付贵淡淡瞥了他一眼:“别看了,当心大人挖了你的眼睛。”   范通通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我不信,那一定不是大人……大人不可能在街边啃红薯……”   付贵挑了挑眉,道:“大人要做什么,是他的自由,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范通通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不行,我要去找大人……”   说罢,便向夜屿和舒甜的方向冲去,付贵眼疾手快,立即拉住了他,蹙眉问道:“你去做什么?不嫌自己多余啊?”   范通通一脸认真:“连大人都愿意坐在街边啃的烤红薯,一定很好吃啊!我要去问问他们,在哪儿买的……”   付贵眼角抽了抽:“范通通,你就打一辈子光棍罢!你的眼睛是摆设么?”   范通通不服:“谁说的,方才还是我先看见他们的……”   付贵有些无奈,他懒得和范通通多说,直接将他拉走了。   两人是出来买年货的。   付贵平日公务繁忙,好不容易年休在家,却被夫人念叨,催他出来买东西。   而范通通本家不在京城,虽然有些亲戚驻京,却也不好去打扰。   所以,他算是孤家寡人一个,根本不知道如何过新岁。   两人走走逛逛,却都觉得有些无聊。   范通通:“你说,尹忠玉在家干嘛?”   付贵翻了个白眼,道:“肯定是在家吃吃喝喝。”   范通通忍不住叹了口气:“真羡慕尹忠玉……其实我觉得年休也没什么好的,我如今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自己不会下厨,平日里要么在饭堂里吃,要么去外面吃,如今要过新岁了,他只有一个人,虽然轻松,却觉得难熬得很。   付贵瞥了他一眼,数落道:“叫你不找媳妇,现在知道惨了吧!”   说起成亲一事,就是范通通心里的痛,每次说媒,都高不成低不就,一拖就拖到了二十好几。   但范通通已经习惯了付贵的嘴毒,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付贵撇撇嘴,用了拍了一下范通通胖胖的肩膀,道:“罢了罢了,今夜去我家吃罢!我夫人的手艺虽不及董姑娘,也总比你在外面吃的强!”   范通通一听,笑得嘴角差点裂到了耳根子。   -   然而,尹忠玉在家里待得并不那么舒心。   尹老爷对尹家子弟要求甚严,尹忠玉虽然是最小的儿子,但却子承父业,入了锦衣卫指挥司,尹老爷自然对他寄予厚望。   自从年休在家,每日都有下人,很早对他叫起,监督他到书房读书。   尹忠玉觉得,这年休还不如不休,若是上值,好歹还能到外面晃晃。   尹忠玉瘫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堆散乱的兵书和策论,他却一点看书的心思也没有,整个人烦躁得很。   书童见他如此,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尹忠玉看着他有些郁闷,便道:“你出去罢!在这儿妨碍我看书。”   书童:“……”   他只得无奈地站到了门外。   尹忠玉继续度日如年地熬着。   没过一会儿,他却忽然听到一阵窗响。   “笃笃笃……”   尹忠玉侧耳倾听,猛地转头,走到窗前。   他抬起窗棂一看,自己的心腹小厮阿成,正蹲在外面。   阿成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纸包塞进来,低声道:“少爷,您要的烧饼!”   尹忠玉顿时一喜:“好样的!等少爷我解禁了,第一个赏你!”   阿成苦着脸:“您快些吃,可千万别被发现了,不然我可能要被打断腿……”   尹忠玉连忙点头,放下窗棂,便回到了桌前的位置上。   他满脸期待,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将油纸包思考,两块油香四溢的咸酥烧饼,便躺在了手心里。   咸酥烧饼有手掌大小,身子鼓鼓囊囊的,外面裹了些芝麻,尹忠玉凑近闻了闻,妈呀……真香!   他拿起一个咸酥烧饼,简单地吹了吹,便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口里。   “嘎吱”一咬,那烧饼的中间,便塌了下去,饼皮和芝麻一起落到了口中。   饼皮不止一层,香酥,脆嫩,油香可口,饼子里面有红豆馅儿,却不多,一点甜味很好地综合了咸味,风味独特。   烧饼烤制过程中,饼边上会有自然开口,豆馅儿会被挤出来,挂着烧饼边上,行话也叫“蛤蟆吐蜜”,这样的咸酥烧饼,最是好吃。   “嘎吱嘎吱嘎吱……”   仿佛每嚼一口,那咸酥烧饼都会给他回应。   这般香脆的食物,最是利口,一旦开始吃了,就停不下来。   尹忠玉很快便吃完了一个烧饼,但还不满足,当即便开始吃第二个烧饼。   一口还未咽下去,却听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你怎的在外面?少爷呢?”   是尹老爷的声音!尹忠玉面色骤变。   书童答道:“少爷说小人在里面,妨碍他看书……便让小人出来站着了……”   尹老爷眉头一皱,他的儿子,自己最是清楚。   他本来就生得严肃,一皱眉,就更吓人了,书童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话。   尹老爷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嘭”地一声,将门推开。   映入眼帘的,却是尹忠玉端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看着书的样子。   尹忠玉微笑着转过脸来,沉声道:“父亲。”   尹老爷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他缓缓踏入书房,走到尹忠玉旁边,笑道:“忠玉啊,今日在看什么书?”   尹忠玉轻咳了下,答道:“儿子最近在看兵书。”   尹老爷他伸手捋了一把胡须,问道:“噢?可有感触啊?”   尹忠玉早就料到尹老爷要考他,他便背出了提前准备好的金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尹老爷见他说得像模像样,便露出笑容,道:“怎么突然看起兵法来了?”   尹忠玉随口答道:“只是兴趣而已……男儿志在四方,若未来有机会,能驰骋疆场,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尹忠玉话未说完,尹老爷面色一垮。   “我们尹家的锦衣卫头衔可是世袭的!难不成你要将世袭的名誉丢了?”   尹忠玉一愣,解释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其实锦衣卫我也干得挺好的,我不过是想想……”   “想也不行!”尹老爷提高了几分声调:“你爹我一辈子兢兢业业,才挣到了千户的位置,这才有了你的机会!这是我尹家的荣耀。你虽是从百户做起,但总算没让爹失望,去年也升至千户了,你还年轻,应该想想如何继续向上走……”   按照尹老爷的规划,尹忠玉应该从千户,升至镇抚使,然后再是佥事、同知,最后问鼎指挥使。   尹忠玉浓眉微拢,道:“爹,我如今做千户时间还不长,为何要想那么多?我将手头的事情做好不就行了?而且,做千户可以查案,我就喜欢干这个……”   “胡闹!”尹老爷粗暴地打断了他,道:“你简直是鼠目寸光!你不上进,别人就会上进,到时候,锦衣卫指挥司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尹忠玉一直被数落,也有些不悦:“爹既然觉得我没用,那为何非要我入锦衣卫指挥司?你如此宝贝的机会,不如留给大哥二哥了……”   尹老爷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道:“若不是你大哥二哥身子孱弱,不如你适合习武,你以为轮得到你吗?”   尹忠玉抿唇不语,他们父子俩,经常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尹老爷见尹忠玉不说话了,便也敛了敛神,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忠玉啊,爹这样也是为你好,你莫要虚度了年华,等老了后悔……”   这些话尹忠玉的耳朵早就听得起茧子了。   他乐于待在锦衣卫指挥司,却不喜欢那些争权夺利的事。   尹老爷还想继续说,管家却突然出现在门口。   “老爷,有客人来了。”   尹老爷回头,面露疑惑:“今日除夕,谁会来?”   管家犹疑了一下,走过来,压低声音道:“锦衣卫指挥司同知,庞鑫庞大人。”   尹老爷面上一惊,他飞快地看了尹忠玉一眼,尹忠玉面无表情地翻着兵书,仿佛没听见一般。   尹老爷便匆匆跟着管家走了。   待尹老爷走了,尹忠玉才放下手中的兵书。   庞鑫?他只见过庞鑫几次,并不算熟。   听说两年前,庞鑫与夜屿同时竞争指挥使之位,后来皇帝选了夜屿,庞鑫便自请调离京城,去守北疆了。   但锦衣卫指挥司流传着他许多传说,据说此人心狠手辣,而且情报洞悉能力一流,当年玉谷城之乱,便是他率先获知,发消息回京城的,他对北疆的消息网,具有极强的掌控能力。   尹忠玉神思悠悠,按照时间推算,庞鑫和父亲应该是同期任职的千户,新皇登基后,庞鑫便从千户升任了佥事,后来到同知,一直颇得皇帝信任。   锦衣卫指挥司年会的时候,庞鑫都没有回来,为什么会此时回京呢?他来找父亲,又要做什么? 第154章 病   尹府。   书房内茶香四溢。   尹老爷面前水雾袅袅,他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又放下。   他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庞鑫,问道:“庞同知此时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庞鑫与他对视,在日光下,他左脸上的疤痕更加明显,有几分狰狞。   庞鑫勾起嘴角,笑了笑:“许久不见尹兄,还是别来无恙啊。”   尹老爷笑着点头:“庞同知风采依旧……北疆那边和京城比起来,天地宽阔,大人应该更加自如吧?”   庞鑫笑而不语。   两人虽然当年一起共事过,但交集并不多。   尹老爷不想与他走得太近,也不敢得罪他,当年两人同在千户之位时,尹老爷便看出来,庞鑫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之人。   但庞鑫面色看起来却十分轻松,仿佛就是来和老朋友叙叙旧的。   庞鑫:“是啊,这些年待在北疆,也还算舒坦……听说锦衣卫指挥司内,今年变化不少?”   尹老爷微愣,想了想,道:“不错,听忠玉说今年年底的集会和年宴,开得极好,锦衣卫百户们都赞不绝口,士气高涨,空前绝后……”   庞鑫笑了笑,道:“确实难得,可惜我没有赶上,错过了。”顿了顿,他又问:“今年的年宴……听说是个小厨娘办的?”   “不错,自那小厨娘来了之后,饭堂焕然一新,锦衣卫们上值都劲头更足了。”   尹老爷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尹忠玉之前经常迟到,后来为了每日能吃到饭堂的早膳,便不得不早起。   尹老爷说完,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怪异,道:“庞同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如此细枝末节的事了?”   庞鑫轻笑一声,沉声:“不过是随口一问……毕竟我久不在京城,许多事都是道听途说……”顿了顿,他又问:“听说,指挥使大人的胃疾,也在饭堂调理好了?”   他看起来面色平常,眸光却有些深沉。   尹老爷淡笑一下,重新端起茶杯,道:“这个……老夫便不知道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他的,庞鑫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尹老爷送他走到门边,忽然问道:“庞同知这些年,可找到了皇上想见之人?”   庞鑫步子顿住,笑道:“未曾,不过……总会找到的。”   庞鑫迈出书房,管家送他出门。   尹老爷凝视他的背影一会儿,面有忐忑。   一旁的花坛,草木微动。   “出来!”   尹老爷一声呵斥下,尹忠玉便从花坛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他堆起一脸笑:“父亲……”   尹老爷瞪了他一眼,道:“下次再敢听你爹的墙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简直是给我丢脸!”   尹忠玉笑了笑,反驳道:“这可是我自己家,还有不能去的地方?而且那庞鑫也没有发现啊……”   “他只是给我三分薄面,没说出来罢了!你啊你……真是太嫩了……”   尹忠玉被他数落得有些郁闷。   “爹,这庞鑫为何突然来访?您和他交情很好吗?”   尹老爷摇了摇头,道:“忠玉,你记住,在锦衣卫指挥司里,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庞鑫。”   尹忠玉面色一凛。   -   庞鑫离开尹府。   他面无表情地走在街上,思虑更深。   这几年,他没在京城,对京城消息的摄取能力越来越弱,他这次回京,一是为了见皇帝,二是想将自己之前的人脉,重新用起来。   毕竟皇帝多疑,对他时冷时热,这对庞鑫来说,很是不利。   如今尹老爷已经退隐,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怕不会与他为伍。   但他想知道的事情,几乎都在这一趟拜访之中,得到了论证。   前几日他回京,手下探子来报,说见到夜屿和一位姑娘走在一起。   他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位姑娘,就是锦衣卫指挥司的小厨娘——董舒甜。   庞鑫一向敏锐。   夜屿平日拒人千里,高高在上,怎么会突然和一个小厨娘搅到一起?   他查了查小厨娘的底细,才发现她一直在帮夜屿调理胃疾,夜屿时常和她一起用膳,还带她下了一趟江南。   很明显……夜屿对她动了心。   庞鑫眸子微眯,嘴角慢慢勾起。   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攻击他的弱点。   -   年初一,都督府门口,爆竹五响,欢迎吴佥事等人前来团拜。   樊叔笑着迎了他们进来,然后将他们带去了厅堂。   “几位大人先坐,老奴这便去请大人!”   吴佥事笑着点头:“未打招呼就来了,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樊叔笑道:“怎会?大人高兴还来不及……”说罢,樊叔便躬身退出了厅堂。   他一边往南苑走去,一边下人道:“你派人去守北苑,今日家中来客,千万不要让老夫人出来……对了,添儿也要看好了。”   下人会意,连忙应声而去。   樊叔加快脚步,往南苑走去。   往年新岁,各同僚都是送些年礼来,以表敬贺,毕竟他们知道,夜屿不喜人多,所以也不敢来打扰。   今年却有不同,吴佥事居然带着众人不请自来,这是樊叔始料未及的。   樊叔走到南苑书房门口,连忙叩门:“大人……吴佥事他们来了,作新岁拜谒……”   书房中没什么声响,樊叔又敲了一次。   “吱呀”一声,书房门打开,夜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面色苍白,眉间有几分疲惫,樊叔看得愣了愣。   “你先去招待,我马上就来。”   樊叔还想说什么,夜屿却兀自关上了门。   光线微暗的书房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夜屿靠在门上,伸手抵住自己的胃腹,运气调息。   昨夜喝的药,才过了一晚,便没有效用了……他的胃腹一直隐隐作痛,从早起到现在,滴米未沾。   夜屿调息过后,稍微好了些许,他便站直了身子,打开门,踏步而出。   -   众人正在厅堂饮茶。   “这都督府的茶,就是好喝……”范通通饮了一口茶水,啧啧赞叹。   付贵冷盯他一眼,悠悠道:“瞧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范通通却嘿嘿一笑:“你以为谁都像你家一样,财大气粗啊?”   付贵一愣,不说话了。   虽在官场中,不怎么看得起商贾之家,但付贵的家族,确实富甲一方,范通通昨日去了他家,才知如此气派。   但付贵自己却鲜少提及。   范通通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又捶了他一下,道:“不过嫂夫人的菜,当真是做得极好的!没想到那么多丫鬟,嫂夫人还肯亲自下厨,付兄真是有福气……”   付贵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话音未落,夜屿便大步踏入厅堂,他一袭深蓝色便服,丰神俊朗,气度非凡。   众人连忙起身:“大人。”   夜屿看了众人一眼,微微颔首。   吴佥事笑道:“新岁吉祥!”   其他几人也反应过来,按照习俗,说起了吉祥话。   夜屿淡淡笑了笑,与众人一起落座。   吴佥事看向夜屿,见他面无血色,有些担忧地问道:“大人面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无妨。”夜屿语调平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尹忠玉笑道:“可能是因为董姑娘没在,大人没有按时用膳罢?”   夜屿轻咳了下,没有反驳。   “吴鸣呢?”夜屿出声问道。   吴佥事面带笑意,道:“吴夫人昨日生了个女儿,如今家里手忙脚乱,吴鸣脱不开身,于是便没来成。”   夜屿有些意外,随即点点头,唤来樊叔:“被一份厚礼,送去给吴鸣。”   樊叔点头应是。   说起这事,尹忠玉便也笑起来:“也不知道吴鸣会给他女儿取个什么名字……”   吴佥事却道:“取个什么名字都好,吴鸣爱妻如命,对女儿肯定也是疼爱有加……不过,吴鸣可能得休假一段时日,他手头的事,得分出一些来了。”   夜屿还没开口,尹忠玉便第一个拍起了胸脯:“大人,分给我!我什么活儿都能接?”   夜屿抬眸,看他一眼:“整理案牍也能接?”   尹忠玉面色一僵:“除了这个……都能接!”   众人一乐。   “你们是不知道,我这新岁过得太憋屈了,一直被我爹关在家里念书……我都入锦衣卫指挥司这么久了,还要读什么劳什子书啊!”   付贵瞥他一眼,有些嫌弃道:“读书与入锦衣卫指挥司有什么关系?读书能明理、博慧……”   范通通点点头,道:“虽然付贵兄说得对,但是……我还是很理解你的,若是让我去读书,我宁愿出去查案。”   尹忠玉忙不迭地点头,就差和范通通握手了。   吴佥事哭笑不得:“我们的千户都是些什么人啊……几本书就要了命了?”   夜屿目光逡巡一周,开口道:“吴鸣手上的几件事,先分给范通通和付贵罢。”   范通通和付贵一听,毫不犹豫拱手应下。   尹忠玉一愣,问道:“大人,那我呢?”   夜屿凝视他,低声道:“我还有别的事,要交给你。”   众人在厅堂里聊了一会儿,吴佥事等人,便起身告辞。   唯独尹忠玉留了下来。   尹忠玉站在夜屿面前,兴奋中又有些忐忑,不知道夜屿会将什么事交给他。   夜屿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尹忠玉下意识接过,拆开信封看了看,浓眉逐渐皱起。   “大人……这……北疆突然爆发了眼疾,这是瘟疫吗?”   这是北疆传来的消息,在玉谷城周边,忽然发现了十几例突然失明的病人。   这些病人无一例外,都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就失明了。   和巴博母亲,还有阿牟的情况很相似。   夜屿摇头,道:“现在还未可知,中毒的可能性更大。虽然人数不多,但未免太巧了……如今是多事之秋,北疆不能出任何事情。”   顿了顿,他凝视尹忠玉道:“此事如果公开,恐怕会引起慌乱,不可走漏任何风声。你先去查个清楚,我们再行定夺,务必找到这些人失明的根因。”   夜屿一直与冥光有联系,冥光有八成把握,阿牟是中了毒,但这是什么毒,怎么解,却还是没有头绪。   玉谷城及周边,是北疆最重要的一条防线,若这毒蔓延开来,只怕北疆会拱手让人。   必须要在事态爆发之前,将问题解决掉。   尹忠玉面色郑重,拱手应声:“大人放心,我明早就启程,一定不负大人所托。”   夜屿点头,淡声:“若没什么事,先回去陪陪家人罢……”   提到家人,尹忠玉面色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人……”尹忠玉缓缓开口,面有犹疑。   夜屿看了他一眼,问:“何事?”   尹忠玉沉吟片刻,低声道:“庞鑫回京了。”   夜屿与庞鑫不和,是锦衣卫指挥司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而且庞鑫常年不归,自己把持着西北的消息网,一直都独来独往,与他们并不是一条心。   所幸的是,这些年夜屿也派人在北疆设了一些暗桩,这才不至于让北疆脱离管控。   尹忠玉每次看到庞鑫,总觉得他城府极深,让人有些望而生畏,于是便将此事,告诉了夜屿。   夜屿眸光微顿,随即开口:“你是如何得知的?”   尹忠玉不想把父亲牵扯进来,便避开了夜屿目光,低声道:“我也是偶然遇上的……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回来做什么的……”   夜屿凝视他一瞬,静静收回目光。   他淡声道:“知道了,你放心去北疆罢……一切小心。”   尹忠玉认真点头,遂领命去了。   尹忠玉走后。   夜屿独自一人坐在厅堂之中。   直到尹忠玉的身影消失在中庭,夜屿才头一偏,吐出一口血来…… 第155章 替身   鲜血如一朵潋滟的花,开在地面,有些刺眼。   夜屿伸手捂着胃腹,表情痛苦,面色发白。   整个唯独仿佛被人抓在手里,扭成了一团,痛得撕心裂肺。   樊叔恰好送完人回来,看到这一幕,吓得大惊失色,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大人!”   夜屿抬起手,缓缓擦了擦嘴角血迹,表情平静了几分。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没想到,居然来得这样快。   “我没事。”   樊叔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面上满是担忧:“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请钟大夫来看看?或者请冥光公子回来……”   夜屿低声:“不可。”   冥光还在查阿牟中毒一事,很可能和北疆爆发的眼疾有关。   樊叔看夜屿好似全然不在意,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人都吐血了,还不肯治伤,难不成真要听天由命吗!?”   夜屿拧眉,沉默不语。   “您若出了事,老夫人怎么办?添儿小姐怎么办?还有董姑娘……难不成真的要董姑娘来劝您,您才肯听吗?”   夜屿面色微变,他赫然起身:“不要告诉她!”   话音未落,他便感到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樊叔高呼:“大人!来人啊!快去请大夫!”   -   夜屿悠悠转醒之时,天色已经昏暗至极。   “大人,您醒了?”   樊叔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喜悦。   夜屿睁开眼,看清楚樊叔后,微微颔首。   “我睡了多久?”   樊叔还未开口,门却被一把推开了。   只见冥光一袭白袍,端着个药碗,慢悠悠地进来,顺势接话:“你应该问,你昏迷了多久。”   夜屿看了他一眼,气息有些微弱,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冥光将药碗放到他床头的小木几上,哼了一声,道:“我不来,你能这么快醒来?你可知道,你已经昏迷三天了!”   夜屿一愣。   他也没想到,这一次这般严重。   樊叔将夜屿扶起来,他胃腹还有些胀痛,整个人没什么力气,只能靠在床头。   冥光坐在床边,将药碗递给他:“喝了。”   夜屿接过药碗,这药比平日的闻起来,更苦。   夜屿长眉微蹙,抬头,将汤药缓缓而尽。   冥光幽幽看了他一眼,道:“你这般疼痛,多久了?”   夜屿沉吟片刻,答道:“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了,你都不告诉我?”冥光顿时气得站起来,道:“你到底有没有将我当成你的医者?哪有你这般胡来的病人?”   “抱歉。”夜屿知道,冥光为了治自己的病,花了不少心思。   “我不想听你说抱歉。”冥光心中不快。   他盯着夜屿,夜屿面上没有一丝生机,嘴唇血色尽失,整个人仿佛快要变成透明的,随时可能消失。   “我早就说过,你如今的情况,比我们预料的更加严重,就应该放下一切事情,跟我回灵石岛调养几个月,灵石岛有天然的药泉,气候也十分宜人,而且师父在,我们可以一起为你治疗……”   “冥光。”夜屿淡淡出声,打断了冥光的话。   “我知道你和白神医都是为我好……但眼下,我手上的事还无法放下。”   前面几个月,梁王的案子,让他寝食难安。   好不容易解决了梁王和江南兵器厂,却又引出了北戎更大的阴谋,他便又放了消息去北戎。   兵器入北戎的消息,如今已经起了作用,二王子和三王子在北戎王庭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令北戎王头疼不已。   终于到了年关,却又出了北疆眼疾一事,就在此时,庞鑫潜回了京城……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他与宁王,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封地。   夜屿掌管着天下最强的消息网,而宁王则一直在为揭竿起义做准备。   他们已经布局了多年,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他不能在此时,放下一切,离开京城。   冥光一目不错地盯着他,口吻严肃起来:“你可知道,这次我若是没来,你的情况有多凶险?”   “你的胃疾拖了多年,早就是强弩之末!若是再不调理,你是真的准备等死吗?你手头的事无法放下,命就能放下?”   他说话铿锵有力,声声入耳。   夜屿却面不改色:“是。”   他抬眸,看向冥光,一字一句道:“和那些事比起来,我的命,并没什么要紧。”   这条路,他们一旦开始走,就不可能停下来。   他若是中途退出,锦衣卫指挥司由他人接管,会对宁王不利。   冥光差点气笑了,他怒道:“好好好,你去做你的大事!我伺候不了你这位大人物!这便告辞了!”   两人无声对峙一瞬。   樊叔见气氛紧张,也不敢贸然插话。   片刻后,冥光一甩衣袖,转身出了卧房。   夜屿面色更加难看。   樊叔见两人不欢而散,看了看夜屿,叹了口气,便连忙追了出去。   “冥光公子!冥光公子!”   冥光脚程飞快,一下便踏出了南苑,樊叔好不容易追上他,好声好气道:“冥光公子莫生气……夜屿大人,他也是没有没法……”   “没有办法?明明还有机会,是他自己要放弃的!他既然要死,就让他去死好了!”冥光负气满满,说罢,就要离开。   樊叔一把拉住冥光的衣袖,道:“冥光公子莫急……老奴有个办法……”   冥光一听,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樊叔低声道:“依老奴看,唯有董姑娘,能劝得动大人。”   冥光面色稍霁,他沉思片刻,道:“小娘子还不知道夜屿的身世吧?”   樊叔点点头,道:“确实不知……但董姑娘很关心大人的身体,若她知道大人如今病情这般严重,定会想法子让他去疗养。”   冥光微愣,忽然露出笑容:“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樊叔见冥光心情好了几分,便道:“那老奴先派人送信去给董姑娘,待她来了,我们再好好同她说说。”   冥光只得点了点头。   他回眸,看了一眼卧房,卧房中灯火微弱,没有一点声响。   “唉,倔得要命……若天下的病人都如他这般,我还是改行算了。”   -   皇宫。   云华台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歌舞升平。   皇帝懒洋洋地倚在矮榻上,丽妃正坐在他身旁,一脸笑意地为他斟酒。   舞姬们身穿彩色舞衣,在寒风中翩然起舞,引人入胜,唯美至极。   皇帝的目光,却没有落到她们身上,仿佛看向了旁边一侧的长桌,那长桌上空无一人,却摆了酒菜。   皇帝神思飘忽,记忆拉回那一年春日,那是先皇的六十寿诞。   ……   彼时,大皇子授赐封号为“永”,意为隽永长存之意。   在这一日,永王便带着永王妃,一齐入宫觐见。   皇帝头戴金冠,身着明黄龙袍,坐在云华台上,高高在上,睥睨众人。   皇子们按照顺序,依次坐在下方。   永王是长子,他的长桌,距离皇帝最近。   寿宴开始,舞姬们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她们舞步灵动,笑容满面,时而折腰甩袖,看起来妩媚迷人。   永王却看得心不在焉,一旦上了新菜,便给身旁的永王妃夹。   永王妃坐在他身旁,还未吃几口,碗里便已经堆满了菜。   她嗔他一眼,低声道:“王爷……再多就放不下了……”   永王笑道:“那你就多吃些,放到肚里。”   永王妃掩唇一笑。   二皇子坐在他们附近,他眼睛没看王妃,耳朵却一直在听他们的对话。   贵妃娘娘见儿子和儿媳相视一笑,不免也起了兴致:“你们在笑什么呢?”   永王妃面色一红,顿觉有些失仪。   永王开口答道:“母妃,阿嫣说,这么久没见母妃了,还是和从前一样光彩照人。”   贵妃一听,呵呵呵笑了起来:“你们这些孩子,就会哄本宫开心。”   皇帝听了,也勾起唇角,道:“朕记得,以前你们入宫之时,阿嫣总会做些点心吃食进来,今日怎么没露一手啊?”   永王妃喜欢亲自下厨,宫中人人皆知,她每次进宫拜会皇帝皇后,或者贵妃娘娘等,都会带些自己做的点心,手艺比起御膳房的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永王妃低笑一声,道:“回父皇,儿臣最近身子不适,很少下厨了。”   皇帝一听,问了句:“怎么了?”   永王和永王妃对视一眼,永王妃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永王答道:“回父皇,阿嫣她……有身孕了……”   皇帝一听,抚掌大笑:“好,好啊!”   贵妃也喜出望外,道:“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才说?多久了?”   永王妃红着脸,小声答道:“快三个月了……”   她和永王成婚好几年了,这是第一次有孕,贵妃盼了许久了。   皇帝本就重视永王,他高兴不已,大手一挥:“赏!”   众人一见皇帝高兴,便纷纷来到永王面前敬酒。   二皇子混在一堆人中,沉郁不言。   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恭喜皇兄,皇嫂。”二皇子说罢,自顾自地仰起头,饮下一杯酒。   永王笑着点头,陪了一杯。   永王妃笑了笑:“二殿下,酒喝得太快容易伤身。”   她眉眼弯弯,笑意温柔,比成婚之前,多了几分成熟韵致,仿佛一朵已经盛开的花。   二皇子凝视永王妃一瞬,点头:“好。”   二皇子退开,新一波敬酒的人上来。   永王笑容满面地和众人喝酒,一旁的永王妃温婉地笑着,两人仿佛沉浸在幸福之中。   二皇子却觉得,心一抽一抽地疼。   为什么最好的都是永王的呢?   永王的母妃出身高贵,生下永王后便位列贵妃,但自己的生母出身低微,还没等到正式受封位份,便难产而死。   永王是长子,自打出生便备受瞩目,他风光霁月,品性高洁,事事优秀,有他珠玉在前,总显得自己如此卑微和平庸。   二皇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也许未来,那个位置,也是属于永王的吧?   他心中,早就有一颗嫉妒的种子,他看着永王被众人簇拥的画面,那颗种子刹那间破土发芽,冲破了良知的边界。   鼎沸的声望、崇高的地位、娇美的女人……这一切,为什么不能属于自己呢?   二皇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   嫔妃们也在恭贺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笑容可掬地一一和众人碰杯。   而在女人堆里,也有一个人面色阴郁,只敷衍了事地恭贺了几句。   那就是皇后。   二皇子长眉微挑,看向皇后……皇后的六皇子,夭折了。   她如今没有了盼头,只能眼睁睁看着贵妃,爬到自己头上。   二皇子慢慢勾起唇角,也许,成功真的有捷径。   ……   “皇上?”丽妃见皇帝有些出神,便低声唤道:“酒已经为您温好了,皇上尝尝罢?”   皇帝缓缓收起思绪。   “酒喝得太快,容易伤身。”   丽妃一愣,平日里皇帝时常豪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却改了脾性。   皇帝沉思一瞬,记忆中,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永王妃笑得那般开心。   后来,她便待在王府中安心养胎了。   再后来,她对他的眼神,便只有刻骨的恨意和冷漠。   无论他做什么,无论如何表达真心,都无法换得她一丝一毫的怜悯。   皇帝想到这儿,忽然怒意上涌,一把拂去了桌面的酒杯茶盏,“噼里啪啦”一顿脆响,丽妃和舞姬们都吓了一跳。   舞姬们面面相觑,实在不知该不该继续跳舞,柳公公便冲领舞的舞姬使了个眼色。   那领舞连忙带着众人下去了。   丽妃也哆哆嗦嗦地坐好,她还算是嫔妃之中,得幸最多的了,跟了皇帝好几年,却也摸不着他的脾性,时不时就暴怒而起,一点征兆都没有。   柳公公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来,低声道:“皇上,是不是累了?奴才刚刚收到消息,庞同知回来了……已经入了宫,在御书房门口等您。”   皇帝抬起眼帘,看了柳公公一眼,他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目,笑得滴水不漏。   皇帝思量一瞬,庞鑫怎么会此时回来?要么是北疆出事了……要么,是他找到了。   对,一定是他找到了!   皇帝撑着手,连忙站起来,但他饮了酒,身子有些踉跄,柳公公连忙扶住他。   “走,去御书房!”   皇帝一声令下,柳公公便连忙传了龙辇过来。   -   庞鑫一身深红的飞鱼服,站在御书房门口。   他目光悠悠,环顾四周……这里,和当年比起来,也没有多大变化,但人却全都换了。   ……   遥想当年,他是锦衣卫指挥司里最年轻的千户,人人都赞他才干卓越,前途无量。   先皇也对他颇为赞赏,庞鑫也一直引以为豪,但先皇终究老了。   他早就不满足于千户的位置,要爬得更高,便需要寻找更大的靠山。   永王是皇帝宠爱的长子,地位仅次于嫡出的六皇子,可惜六皇子命薄,没能顺利长大,于是永王便成了众望所归。   庞鑫一向骄傲,却也佩服永王为人,于是便私下主动接触永王。   谁知,永王对他十分冷淡,只扔下一句:“锦衣卫属天子近臣,不宜与臣子有过多来往。”   庞鑫没想到,永王居然一板一眼到了这种程度,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不仅如此,他还有了另一重担心。   若他日永王上位,想起自己这般小心思……只怕不会重用自己。   庞鑫不是个胆小的人,那一次,却有些害怕了。   他担心自己多年以来,辛辛苦苦挣下的地位,有一朝会被夺走,于是,他愤而转身,投到了二皇子旗下。   二皇子也颇有手腕,他虽然身份低微,却不知怎的,忽然得了皇后支持。   皇后家族势大,在朝中颇有影响力,这股势力在六皇子殁了之后,便溃不成军了,但随着二皇子振臂一呼,那些老臣,又仿佛找到了希望。   庞鑫看得清楚,二皇子和皇后,不过是相互取暖,但若看皇帝的意思,还是更中意永王。   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既然投了二皇子门下,他势必要助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端王,夺得帝位。   原本一切都想得好好的,端王继位以后,也将他升任了佥事……但这仍然不够。   那几年,庞鑫为皇帝做了不少事,也旁敲侧击地暗示过皇帝,可皇帝就是没有继续升他。   直到后来,有个少年横空出世,阴差阳错地救了微服出巡的皇帝。   这少年武艺高强,做事雷厉风行,事事以皇帝的意见为先。   在皇帝眼中,少年听话、好掌控,于是没过几年,便将他升到了镇抚使之位,距离佥事,仅有一步之遥。   庞鑫原本以为,皇帝只是一时兴起,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有了危机感。   那少年,便是夜屿。   随着上一代指挥使隐退,庞鑫终于等来了机会。   整个锦衣卫指挥司,都以为他要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了,甚至提前邀他庆贺。   可没想到,圣旨一下,庞鑫却只得了同知之位,问鼎锦衣卫指挥使的,居然是来了不到五年的夜屿。   众人一片哗然。   这对庞鑫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做出了生平最冲动的一件事,闯入了皇宫,求见皇帝。   他想要个说法。   皇帝却不肯见他。   直到柳公公侧面提点他几句,他才明白。   夜屿像是一把锋利而听话的剑,而庞鑫却是一把老练沉稳的刀。   要用夜屿,简单至极;而要用庞鑫,则颇为费力。   皇帝薄情寡义,庞鑫早就料到了,却没想到他自私至此。   ……   一阵脚步声响起,打断了庞鑫的思绪。   他转过脸来,却见龙辇缓缓在御书房外院门口停下。   他连忙抬步过去,恭敬地在皇帝的龙辇前跪下:“微臣庞鑫,参见皇上。”   柳公公扶着皇帝从龙辇上下来,皇帝幽幽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起来罢。”   庞鑫应声而起。   皇帝打量他一瞬,庞鑫看起来和几年前相比,也没什么差别。   “北疆待得可好?”皇帝一边向里走,一边问道。   “回皇上的话,微臣一切都好……北疆民风淳朴,地域开阔,心境也好了不少。”   皇帝轻笑了声:“哦?那倒是件好事。”   庞鑫从善如流地帮他推开门,请皇帝先行踏入御书房。   皇帝坐定后,沉声问道:“你这时候回来……可是人找到了?”   这些年来,庞鑫不但管理着北疆的消息网,还承担着搜寻永王妃的重任。   庞鑫摇了摇头:“微臣无能,未能找到永王妃。”   皇帝面色骤变。   他正要发作,庞鑫却勾起唇角,缓缓道:“不过,微臣找到一位姑娘,样貌与永王妃如出一辙……皇上可想见见?” 第156章 兵行险着   御书房。   龙涎香自香炉中缓缓蔓延,无声无息地流淌在书房中。   庞鑫的笑容,在幽暗的书房内,顿时多了一丝神秘。   皇帝见他胸有成竹,便勉强压下怒意,似笑非笑道:“怎么,庞同知找不到本尊,就想找个冒牌货来糊弄朕?”   庞鑫却不慌不忙地笑了笑,道:“替身自然不及娘娘之万一,不过……总比睹物思人要好,皇上,您说呢?”   皇帝长眸微眯,冷笑了声:“你最好不要让朕失望。”   庞鑫勾起唇角:“微臣定当为皇上尽心竭力。”   没过多久,庞鑫退出了御书房。   他也许久没见皇帝了,皇帝还同以前一样,多思多疑,喜怒无常,暴戾极端。   对于皇帝这样的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   都督府。   静谧的卧房中,唯有炭火的声音,时不时哔剥作响。   樊叔拨了拨炉子里的木炭,让火烧得旺些,大人也能睡得暖和一些。   他抬起眼帘,目光落到床榻之上。   只见夜屿侧躺着,双目紧闭,整个人微微蜷缩,一张脸苍白如纸,看着令人揪心。   “唉……”樊叔忍不住叹了口气。   “樊叔,你一天都叹气八百回了,很容易老的。”冥光坐在一旁,他手中握着一本医术,顺势应声。   樊叔心中有些沉重,道:“每次问大人如何,他都说自己好好的……我平日里瞧他,药也吃了,饭也用了……怎么会突然一下,就变得这么严重呢?”   冥光将医书挪下了些,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的胃疾,早就很严重了,只不过你们不知道而已。”冥光低缓缓答道。   顿了顿,他又开口:“他那药止疼的效果虽好,但性质也非常刺激,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是一边止疼,一边伤胃……所幸他这半年开始进食了,食物待在胃腹中,总算缓冲了几分止疼药的伤害。”   “不过,如今他的胃腹已经接近极限了,他服用了太多止疼药,如今已经产生了明显的抗药性,一旦这药彻底失效,他将日夜被这严重的胃疾折磨,别说进食,恐怕会疼得无法入睡。”   樊叔面色越来越难看,他原本就知道夜屿的胃疾严重,却不知道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大人的胃疾,就没有根治的办法吗?”   冥光摇了摇头,道:“胃疾没有根治一说,只能调养,而且他病得如此严重了,也不知道调养还有没有用……咱们,得做两手准备。”   樊叔一怔,然后沉默地低下了头,继续拨弄炭火,不知不觉眼眶红了。   冥光说着,眼神也暗了几分,片刻后,他问:“冬洪已经去了罢?”   樊叔沉声道:“已经去了……相信,很快就能回来。”   秋茗在一旁收拾药碗,听到这话,忍不住问道:“樊叔……若大人知道我们将这事透露给董姑娘,会不会……”   樊叔苦笑了下:“大人生气也好,罚我也罢……我都认了。”   这么多年,他看着夜屿从稚嫩的少年,一步步手握重权,他付出了太多。   樊叔实在不忍心,让他最后一段路,禹禹独行。   -   冬洪一路驾着马车,自城北,向城南赶去。   北风呼啸,将他的衣袍吹得微乱,但他却丝毫不觉得冷,只想立即赶到长宁街。   大人如今身体的情况不好,也许唯有董姑娘,能劝得动他。   冬洪浓眉拢了拢,他扬起马鞭,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不到半个时辰,冬洪便赶到了长宁街。   他如往常一般,将马拴在了街口处,找了个人照看,然后便急忙向长宁街深处的董家小院奔去。   冬洪步履匆匆,一路找过去,好不容易看到董家的门牌。   他敛了敛神,伸手敲门——“董姑娘!董姑娘在家吗?”   他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有动静。   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来了来了,一大清早的是谁呀?”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刘氏透过门缝,看清楚来人。   她有些疑惑地问:“你是?”   冬洪急忙道:“您是董夫人罢?我是都督府派来的,夜屿大人……有事想见董姑娘,派我来接,董姑娘在家吗?”   说罢,他掏出都督府的令牌,递给刘氏。   刘氏接过令牌看了一眼,她虽然辨不出真假,但见冬洪一脸憨厚,语气诚恳,便打开了大门。   “你家大人呢?”   冬洪答道:“我家大人如今有事脱不开身,于是便在都督府等了……”他心头焦急,却不敢表露太多,毕竟夜屿的病情,对外是保密的。   刘氏点了点头,道:“甜甜出去买东西了,等会儿才能回来,不如你进来坐坐罢?”   冬洪一愣,摇摇头:“多谢夫人,我在门口等便好……”   他只想等董姑娘来了,立即接她去都督府。   -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晌午。   日光透过窗棂,洋洋洒入卧房,夜屿却还没醒。   冥光走上前去,凝神为他把了把脉,片刻过后,又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回去。   “冥光公子,如何了?”樊叔低声问道。   “脉象平稳了些,这次的疼……算是基本止住了,但不知道能保持多久,让他睡罢。”冥光答道,面有担忧。   冥光又道:“对了,冬洪怎么还没回来?”   他还想着,若是小娘子来了,中午可以请她做些好吃的呢……谁知道,都等到下午了,人还没来。   被他这么一问,樊叔也有些奇怪,他喃喃道:“都督府到城南,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可冬洪一早出去,如今都快三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   忽然,他们的对话被一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樊叔!冥光公子!”   是冬洪的声音。   樊叔一愣,笑道:“来了!”   他连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打开了卧房的门,却只看到了满脸慌张的冬洪。   樊叔的笑容僵在脸上,低声问:“怎么只有你一人?董姑娘呢?”   冬洪眼中透着一丝不安,道:“两个半时辰前,我便到了董宅,但是董夫人说董姑娘去买东西了,很快便会回来……可我一直等到现在,也没见到董姑娘的身影……如今董夫人也有些着急,便差我过来看看,董姑娘会不会恰好来看大人了?”   按照刘氏的说法,如今还在新岁,舒甜不可能随便去别的地方串门,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来都督府了。   樊叔面色一僵,冥光也疑惑地皱起了眉。   很显然,舒甜并没有来都督府。   冬洪一路回来,还在街上搜寻了一番,也没有看到她的踪迹。   冬洪和樊叔对视一眼,冬洪心中陡然一沉,他颤声问道:“难道……董姑娘失踪了!?”   “啪”地一声,床边的茶盏掉落,发出的响声,让众人一惊。   众人闻声回头。   夜屿艰难地撑着手肘,靠在床边,整个人苍白无力,看起来摇摇欲坠。   夜屿冷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冬洪和樊叔面色发白,顿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冥光硬着头皮,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夜屿。   屋内寂静得可怕。   夜屿的声音,虚弱而冰冷:“所以,她已经失踪大半天了?”   冬洪跪在地上,低头应声:“是……”   夜屿长眉一拧,掀开被褥,便要下床。   冥光一愣,连忙扶住他:“你的疼才刚刚好一些,别乱动!”   夜屿吃力地站起来。   “快,快联系莫大哥……”夜屿脑子转得飞快,他沉声道:“动用京城所有的暗桩,让他们寻找舒甜……对了,长宁街附近的暗桩呢?让他们过来回话!”   樊叔一听,连忙应声去了。   夜屿说完话,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每一声咳嗽,都联动着胃腹,疼得钻心。   冥光扶着夜屿,在床边坐下,道:“你先别急,等暗桩来了再说……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呢?”   夜屿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舒甜最是体贴,她在家时,日日都要帮着董夫人做饭,不可能无故在外逗留。”   说罢,夜屿又看了一眼冬洪,道:“你再去一趟董家,安排几个人守护董老爷夫妇,也让他们别着急,不要贸然出去寻找……以免事情更不可控。”   “是!”   安排完一切后,夜屿的视线落到冥光身上。   冥光一怔:“你看着我干什么?又想吃止痛药?那药已经没什么作用了,而且伤身……你还嫌自己不够惨!?”   “冥光……”夜屿凝视他,低声道:“舒甜是永王之女。”   也是他心里的人。   冥光双目圆睁,俊美的脸上满是惊讶:“你说什么!小娘子她……她居然……”   夜屿微微颔首。   “我一定要守护好她……所以,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冥光明白了,他面上也焦虑了不少:“罢了罢了,我再为你配一副药!吃死你活该!”   夜屿虚虚地勾了勾唇:“多谢你,冥光。”   冥光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配药去了。   -   一炷香的功夫后,长宁街的暗桩到了都督府,虽他一起来的,还有莫远山。   莫远山踏入卧房,一见夜屿的脸色,顿时一惊:“小夜,你这是怎么了?”   夜屿冲莫远山抬了抬手,示意等会再说。   夜屿垂眸,看向跪地的暗桩:“说罢。”   暗桩低头,沉声道:“大人,今早辰时,董姑娘便离开董宅,去了城南的武义巷,小人便一直跟着她,本来一切如常,可董姑娘走入一处拐角后,人却忽然不见了!”   “小人觉得有些奇怪,便在附近找了找,可都没有董姑娘的踪迹,后来,见到一辆可疑的马车,自拐角处驶出。”   夜屿冷然问道:“可看出是哪家的马车?”   暗桩摇摇头,道:“不过是一辆寻常马车罢了……小人猜测董姑娘可能在这马车上,便急忙去追,小人随马车一路从城南追到城北,可后来被发现了,马车便开始绕路而行,小人便跟丢了……”   暗桩垂着头,拱手道:“小人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夜屿只觉心中越来越凉。   上一次她不见了,他和冬洪,沿着江味楼周边,找了许久,最终才见到她。   这一次,他也多希望,她会自己回来。   夜屿拳头攥紧,薄唇抿着,整个人冷得可怕。   “莫大哥,锦衣卫指挥司收到消息,有贼人入京,要行刺皇上。你安排一队人马,按照马车的路线,挨家挨户地搜!”   莫远山一听,顿时明白过来,郑重答道:“是!”   -   城北长街。   百姓们见到街上有锦衣卫在查探,纷纷驻足眺望。   “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有锦衣卫巡逻了?”   “听说有江湖人士,入京行刺!你们啊,都小心着点儿……”   “啊?这么吓人啊……”   “怕什么,你又不是昏君,哈哈哈……”   皇帝被行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百姓们早已习以为常,算不得多大的热闹,很快便散了。   夜屿立在长街街口,他虽然喝了药,但胃腹还有些隐隐作痛,也不知道这次能撑多久。   城北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要搜查并不容易,夜屿只好编出个抓刺客的借口来,只盼着能在自己倒下前,找到她,确认她安然无恙便好。   他一目不错地盯着锦衣卫们搜查府邸、商铺,他们每一间都搜查得十分仔细,只要有任何线索,众人便会立即报来。   锦衣卫在明里找,暗桩们也在暗处搜,可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有消息。   夜屿的心,仿佛一颗石头落到了水里,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风声呜呜,在他耳边呼啸,夜屿身形单薄,在风中显得格外寂寥。   “哟,什么刺客这么厉害,指挥使大人亲自挂帅啊?”   玩世不恭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还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夜屿侧目,冷冷瞥了一眼说话的人。   冯丙着了一袭东厂的褐衫,脚蹬皂靴,穿戴得十分整齐,一看就是从宫中出来。   “没事就滚开。”   夜屿一开口,冯丙便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气。   冯丙心头微震,他轻咳了一声,悻悻道:“指挥使大人怎么脾气这般暴躁?咱家方才见到庞同知,人家可比你平易近人多了……”   他今日的差事已经办完,长街有热闹,那自然要来看看的。   夜屿面色一顿,转头凝视他:“你见到庞鑫了?”   冯丙愣了下:“是啊,庞同知赶着一辆马车,急急忙忙进宫了……怎么,你们不是在查同一波刺客吗?”   夜屿勃然变色。   他一把扣住冯丙的手臂,厉声问:“你是什么时辰见到他的?那马车是什么样的?”   冯丙被问蒙了,茫然道:“就……就不到一个时辰前……是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我哪里记得!”   冯丙挣了挣手臂,有些不知所措。   夜屿怔然,松开冯丙。   他沉思一瞬,然后往街边走了几步,抢了一个锦衣卫的马,翻身而上。   夜屿一夹马腹,扬鞭一抽,马儿便四蹄翻飞,风驰电掣般驶出了长街。   莫远山听到声响,回眸一看,也连忙驾马追了上去。   莫远山猛抽马鞭,好不容易追上夜屿,他连忙提醒:“大人……您身体虚弱,不宜骑马颠簸啊!”   两人并驾齐驱,莫远山急得一下拦在了夜屿面前,夜屿猛地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堪堪停住。   夜屿沉声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舒甜很可能被抓进宫了。”   莫远山一听,脸色刹时变了。   “我先入宫,你去一趟白林巷,将此事告知宁王,然后……”   夜屿低声对莫远山交代了几句,莫远山面色一紧,忙不迭地点头:“好!可是大人,您独自进宫,要如何营救?”   他眸色冰冷,双目炯炯地看着前方:“只能兵行险着了。” 第157章 怀嫣   太和宫,偏殿。   庞鑫在偏殿中,已经等待了许久。   如今这个时辰,皇帝正在午睡,他来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见到皇帝。   忽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只见柳公公,悠悠然地迈着步子过来。   “庞同知,久等了。”柳公公面上带笑,说话不徐不疾。   庞鑫勉强一笑,问道:“皇上可起身了?”   柳公公笑了笑:“皇上今儿午膳时,饮了些酒,只怕没那么快醒来……还请庞同知耐心等等。”   庞鑫面色微滞,蹙了蹙眉,他早就发现董宅附近有暗桩,今日好不容易找准机会,将那姑娘抓了,他不想夜长梦多。   “公公,可否帮我通传一下?兴许皇上这会儿醒来了呢?”   柳公公一愣,低笑一声:“咱家可不敢去催,庞同知难道不知道皇上的脾性?”   庞鑫沉默一瞬,他此举,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柳公公看了庞鑫一眼,问道:“庞同知到底是要进献什么宝贝,怎么如此着急?”   庞鑫凝神看了柳公公一会儿,柳公公笑得人畜无害,仿佛只是好奇一问。   “公公请随我来。”庞鑫便将柳公公,带到了屏风后面,屏风后有一处软塌,榻上躺着一个姑娘,姑娘被绑着手脚,人似乎晕了过去。   柳公公勾起唇角,笑了笑:“这每年进献美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庞同知莫太心急了,一切等皇上睡醒再说……”   庞鑫却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柳公公仔细看看。”   柳公公见他这般执着,便淡笑一下,上前两步,柳公公拨开姑娘遮脸的长发,定睛一看。   “这!?”   这姑娘眉眼如月,就算闭着,也有十分好看的弧度,面颊粉嫩,红唇如珠。   柳公公目瞪口呆。   他急忙俯下身,又仔细看了看……这姑娘虽然像永王妃,但看着太过年轻,他可以确认,并不是永王妃。   柳公公回头,看向庞鑫,问:“这姑娘是?”   庞鑫笑了笑,道:“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厨娘。”   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记自己一功,而且夜屿很可能因为这姑娘,和皇帝离心离德。   一举两得,简直妙哉。   庞鑫扯开嘴角,笑了笑:“柳公公以为如何?”   他面上疤痕明显,笑起来时看着更加狰狞。   柳公公站直了身子,重新挽起笑容:“难怪庞同知深得圣心……这姑娘果然不凡。”   话音未落,外面便响起了一阵喧闹声。   “柳公公!柳公公!”一个小太监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他一见到柳公公,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柳公公皱着眉:“鬼叫什么?没规矩的东西!”   小太监顾不得许多了,扯着嗓子喊:“宫里来了刺客!”   “什么?”柳公公面色一变,庞鑫也惊讶了一瞬。   柳公公:“到底怎么回事?”   “奴才也不知道!指挥使大人说,今日在城北发现了刺客,往皇宫方向来了,让咱们加强戒备!”   柳公公一听,连忙出声:“走,去皇上寝宫!”   他顾不得庞鑫了,便急急迈步,奔了出去,小太监连忙跟上。   庞鑫面色一怔。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舒甜,她还在昏迷着,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庞鑫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这刺客怎么来得这样巧,难不成……夜屿是为了她?   不,不可能。   夜屿是如此薄情冷心一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厨娘欺君?   那可当真是笑话了。   庞鑫敛了敛神,反正舒甜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还是护驾要紧。   于是,他便也离开了偏殿。   在柳公公的号召下,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寝宫周围,偏殿一下便冷清了下来。   偏殿门口,忽然闪出了一道身影,这身影高大清冷,静静立在门外漆柱后面,直到庞鑫和柳公公都离开,才悄然踏入了偏殿。   夜屿进了偏殿,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到了屏风后面。   他几步上前,绕过屏风,面色立即顿住。   舒甜正无力地躺在矮榻上,双目紧紧闭着,没有任何意识。   夜屿心头一动,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他连忙伸手探了探她鼻息,然后,微微松了一口气。   夜屿垂眸,从袖袋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提神醒脑的药丸,送入舒甜口中。   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宫女佩儿,佩儿是他安插在宫中的暗桩,一直藏得很深,并不轻易联络。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带董姑娘走?”佩儿见舒甜还没有醒来,也有些着急。   夜屿摇摇头,道:“你就在这里陪她,等她醒来,就按我说的做。”   佩儿点点头。   夜屿垂眸,深深看了舒甜一眼,目光似有不舍,可最终,他还是将她推给了佩儿,起身离开了偏殿。   寝宫前一片混乱。   锦衣卫们手持兵刃守在门口,个个面色紧张;而禁卫军们也面色肃然,个个如临大敌。   众人将寝宫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皇帝已经被吵醒了,正焦躁不已地待在寝宫里,气得来回踱步。   皇帝面有隐怒,问庞鑫道:“来了多少刺客?都是些什么人?”   庞鑫微怔,下意识答道:“回禀皇上,还没有抓到刺客……现在还未可知……”   皇帝气得一把抓起茶杯,“啪”地砸到地上!   沸水四溅,宫女太监们跟着心惊肉跳。   “不是让巡防营加强京城的盘查了吗?宫内宫外,人手已经扩充了一倍,为何还会出现刺客!?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他可是天子,哪有天子日日畏首畏尾,担惊受怕的!?   “微臣无能,请皇上息怒……”庞鑫只得硬着头皮告罪。   皇帝走了两圈,顿住步子,问:“夜屿呢?”   庞鑫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   柳公公却道:“听闻指挥使大人正在捉拿刺客,且他调集了一批武艺高强的锦衣卫过来,付千户和范千户都来了,如今正守在外面。”   听到这话,皇帝的心,微微放下些许。   外面太监来报:“皇上,指挥使大人求见!”   皇帝一怔,果断道:“快传!”   过了一会,夜屿便大步踏入了寝宫,他一进来,看到庞鑫,面色顿了顿,然后才给皇帝请安。   “夜屿,刺客抓到了吗?”皇帝急忙问道。   夜屿拱手,沉声道:“回皇上,刺客狡猾,已经逃了……微臣担心是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不敢贸然去追。”   皇帝一听,顿时不悦,可想想他的话,却也不无道理。   夜屿又道:“整个后宫,微臣已经派人搜过,一定没有刺客留下,还请皇上放心。”   皇帝沉着眼,点了点头。   他原本喝了些酒,就有些头疼,睡到一半被众人吵醒,自然是烦不胜烦。   庞鑫余光微动,看了夜屿一眼。   夜屿来了后,三言两语便将皇帝哄得服服帖帖了……可见他确实很得皇帝信任。   若他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被送到了皇帝身边,会是什么反应?   那一定非常有趣吧。   庞鑫微微勾起了唇,徐徐出声:“皇上,既然刺客已经离开皇宫了,想必短时间不会再回来,微臣定当协助指挥使大人,尽快将刺客抓捕归案。”   皇帝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他有些疲惫地回到龙椅前,慢慢落座。   庞鑫笑了笑,道:“皇上,上次微臣提到的那位美人……”   皇帝一听,抬起眼帘,仿佛来了一丝兴趣:“人在哪里?”   “在……”庞鑫正要答话,却又听得外面太监一声通传。   “启禀皇上,宁王和信阳王求见!”   皇帝眉毛挑了挑,疑惑道:“信阳王?”   小太监答道:“是。”   信阳王是皇帝的皇叔,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在皇室宗亲里,却是德高望重,不可轻易怠慢。   皇帝思量了片刻,悠悠道:“传。”   过了一会儿,宁王便搀着信阳王,缓缓走入了皇帝寝宫。   宁王全程目光都落在信阳王身上,没有看夜屿一眼。   夜屿见他们来了,便退到一侧站好。   信阳王已经年近古稀,整个人看起来老态龙钟,连牙都剩不了几颗了,却依旧精神抖擞,目光炯炯有神。   他缓缓走到皇帝面前不远处,站定了,虚虚给皇帝行了个礼。   皇帝勾唇笑了笑:“平日这寝宫冷冷清清,今日倒是热闹了……来人,为皇叔看座。”   信阳王也不客气,笑了笑:“多谢皇上。”   柳公公急忙搬来了椅子,恭恭敬敬地扶着信阳王坐下。   皇帝看向宁王,他还是一副儒雅温和,与世无争的样子。   宁王微微抬眸,与皇帝对视一瞬,语气有几分担忧:“皇兄,臣弟方才听说,宫里来了刺客,皇兄没有受伤罢?”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怎么,盼着朕出事?”   宁王一愣,面上满是惶恐,连忙摆手,连忙解释道:“皇兄说哪里的话?臣弟不过是关心皇兄!皇兄可千万不要误会啊……”   皇帝见他如此经不得吓,轻蔑地笑起来。   皇帝心情好了几分,问:“皇叔与宁王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说到这,宁王脸色僵了僵,求助似的看向信阳王。   信阳王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是你自己的事,便自己说罢。”   宁王有些尴尬,轻咳了声,道:“皇兄……臣弟,有罪。”   他垂眸说着,但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有罪的样子。   皇帝狐疑问道:“什么罪?”   宁王低低笑了声,道:“臣弟年少时,不懂事……路过江南时,与那女子相好,后来回了京,便与女子断了联络。”   他说着,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那女子,居然有了身孕……她后来上京城找过臣弟,可一直没有找到……于是她便将孩子生了下来,托付给了一家人抚养,没多久后,便因病去世了。”   宁王面上满是自责,他看起来十分痛惜,道:“臣弟也是近段时间,才知道此事……万万没想到,臣弟居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皇帝眉毛皱了皱,他对宁王的风流轶事不感兴趣,有些不耐。   “如此小事,你也要劳动皇叔,一起陪着来见朕?”   皇帝不屑地笑起来,这宁王果真胆小,连一起后院之事都如此紧张。   宁王不以为意,浅浅一笑:“若是府中寻常庶出的孩子,臣弟怎敢来烦扰皇兄,不过臣弟实在对不起这孩子的母亲,所以想将这孩子,记到王妃名下……此事皇叔已经同意了,所以,臣弟斗胆,想向皇兄讨个封号。”   皇帝看了宁王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   宁王妃名下只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宁王想将这女儿抬成嫡出……按照规矩,那姑娘应该享郡主之尊。   皇帝笑了笑:“你想得倒美。”   不过这对皇帝来说,本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皇帝见宁王如此谨慎,心中嘲讽更甚,但当着信阳王的面,他便也不好表露得太过明显。   皇帝慢悠悠道:“看在皇叔的面子上,朕准了。那姑娘何在?要讨封号,总要给朕请个安罢?”   宁王面色微顿,声音郎朗:“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皇兄可让人带她进来。”   皇帝身子微微后仰,舒坦地靠在了椅背上,饶有兴趣道:“传。”   须臾之后,小太监领了一位青衣少女进来。   这少女穿着素雅,却气质高华,她的头微微低着,两只眼睛规规矩矩地目视前方的地面,一言不发地跟在小太监后面,看起来十分懂事乖巧。   “民女叩见皇上。”她声音清越,仿佛三月桃花盛开,十分宜人。   皇帝居高临下地坐在龙椅上,声音仿佛从云端传来。   “抬起头来。”   那少女迟疑了片刻,然后便缓缓抬起了头。   她肤白胜雪,眉眼若月,不笑似笑,小巧的琼鼻下,菱唇不点而红。   皇帝看清舒甜之后,瞳孔放大,眼中透出一丝炽热的狂喜,然后,赫然起身!   庞鑫见到舒甜此时上来,也呆若木鸡。   她不是应该在偏殿吗……怎么突然成了宁王的女儿!?   庞鑫飞快地看了夜屿一眼,夜屿却面无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庞鑫心思飞转,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宁王面色变了变,冲信阳王使了个眼色,两人均有些紧张。   此时,皇帝一目不错地盯着舒甜,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舒甜笔直地跪着,一动不敢动,她指甲嵌入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皇帝顿住步子,忽然伸手,一把扣住舒甜的下巴,强迫舒甜与自己对视。   夜屿手指微动,匕首已经落到了手心里。   皇帝若对舒甜不利,他不会坐视不理。   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微妙,落针可闻。   “你是谁?”皇帝双眸紧紧盯着舒甜,他眼神锐利,仿佛想从她眼中挖出熟悉的痕迹来。   但面前的这双眼睛,清澈见底,有茫然,有倔强,有恐惧……却没有恨。   舒甜艰难出声:“民女……是宁王殿下流落在外的女儿——舒甜。”   不是阿嫣。   皇帝有些失望地放开了她。   舒甜身子一软,险些坐了下去。   宁王见状,忙道:“小女自幼在民间长大,臣弟疏于管教,还望皇兄莫要见怪。”   皇帝缓缓走回自己的位置。   他神色冷郁,整个人陷入了狂喜后,巨大的失落之中。   眼前这姑娘,如此像阿嫣,实属罕见,若是其他女子,他大可以将人扣在后宫之中,日夜陪伴。   但这姑娘,偏偏是宁王之女!   他身为九五之尊,若违背人伦纲常,只怕要遗臭万年。   皇帝越想越气闷,脸色铁青,偏偏还不能发作。   宁王却风轻云淡地笑了笑,问:“还请皇兄,为小女赐个封号。”   皇帝面色不甘,不情不愿地挤出几个字:“就定为‘怀嫣郡主’罢。” 第158章 身世   怀嫣。   宁王心中反复斟酌这两个字,有心人都能明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宁王虽然不喜,但这对舒甜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显然,皇帝看出来了,她长得像阿嫣……那皇帝便不会加害于她。   而且有了郡主这一重身份,舒甜反倒更加安全,不用担心那些宵小之徒,继续打她的主意了。   殿内空气安静了一瞬,随后,宁王带着舒甜,叩首谢恩。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面容疲倦,有些烦躁地扶着额,冷幽幽道:“没什么事的话,就退下罢。”   宁王从善如流,勾唇笑道:“多谢皇兄。”   说罢,他便扶着信阳王,领着舒甜一起出去了。   夜屿看了皇帝一眼,拱手道:“微臣还要处理刺客一事,先告退了。”   庞鑫心中一凛,再也不敢提进献美人一事,也急忙退了出去。   待他走到寝宫门口,信阳王和舒甜已经离开了,可宁王却仍然站在宫门口。   宁王悠然回头,儒雅的侧脸,勾起一抹笑意。   “庞同知忙完了?”   庞鑫连忙拱手作揖:“宁王殿下。”   宁王笑着摆摆手:“免礼。”   顿了顿,宁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庞鑫,道:“庞同知真是忠君爱国,不但为皇兄驻守北疆,回到京城,还不忘四处为皇兄搜罗美人。”   庞鑫面色一顿……只怕是宁王得知了他将姑娘绑入了皇宫,所以才赶着来救她的。   庞鑫原本想献美人给皇帝,搏一搏圣宠,又想借着这位美人儿离间夜屿和皇帝的关系,但万万没想到,这美人儿居然是宁王的女儿。   “王爷……微臣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锦衣卫指挥司的小厨娘,居然是金枝玉叶……该罚,该罚!”   庞鑫立在宁王面前,面上绷着,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宁王笑了笑:“不知者,无罪。”说罢,他挑眼看向庞鑫,眸色加深,语气冷肃了几分:“但如今庞同知也知道了,舒甜乃是本王的女儿、皇帝亲封的怀嫣郡主,若再敢得罪,可别怪本王无情了!”   庞鑫冷汗涔涔,连忙低头应声:“是,微臣谨记。”   宁王转身离去。   庞鑫凝视着他的背影,这才站直了身子。   宁王这些年,虽然不理政事,游戏人间,但也顺手做了不少好事,在民间颇有声望,这也是皇帝不便动他的理由之一。   而且宁王母家在朝中势大,今日这事,宁王不问责便罢了,若是真要问责,庞鑫自然是担待不起的。   庞鑫心里沉甸甸的,顿时有些焦虑。   庞鑫本想找个软柿子捏捏,可没想到居然踢到了一块铁板。   但沉郁过后,他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宁王是后面入宫的,那姑娘却早就被救醒了……夜屿在整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   宫门外,两辆华盖马车,静静停在门口。   宁王的护卫张勉,守在一旁,他时不时回头看向宫门内,宁王还没有出来。   “郡主,外面风大,不如上车吧?”张勉躬身开口,十分谦卑。   舒甜一愣,她还没有习惯自己的新身份,不自然地应了一声,道:“不必了,我想站一会。”   她整个人还有些昏沉,站在这里吹吹风,反而更加清醒。   舒甜的思绪,拉回半个时辰前。   ……   寝宫偏殿。   “董姑娘,董姑娘……”有人小声唤她。   舒甜头疼欲裂,艰难地睁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眼前人——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少女,对方穿着一袭宫女的服饰,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神色有些焦急。   “董姑娘,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佩儿面露喜色,但声音仍然压得很低。   舒甜一愣,身子还有些发软,佩儿连忙扶着她坐起来。   眼前这间屋子,富丽至极,紫金香炉中散发出阵阵幽香,屏风如画,薄如蝉翼,一看便价值不菲。   舒甜下意识检查了自己的衣衫,一切完好,微微松了口气……但她心中还是有些害怕。   “我在哪儿?你又是谁?”   佩儿忙道:“姑娘莫怕,这里是皇宫,我是宫女佩儿……但我是夜屿大人的人。”   舒甜一听,眼中透出一丝光来:“夜屿大人,他也在这儿吗?”   佩儿回头看了看,见仍然没人便小声道:“你被贼人绑架了,方才夜屿大人救了你,但眼下还不能出宫,夜屿大人说,一会儿宁王会过来为你解围,彻底扫除后患。”   舒甜听得一头雾水:“谁绑架了我?”   “锦衣卫同知,庞鑫。”   舒甜有些奇怪:“我与他素未蒙面,他为何……”   “姑娘,眼下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一会宁王来了,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你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便好……否则,今日不单是你,连夜屿大人和宁王也要跟着遭殃。”   舒甜面色一凛,点了点头。   ……   后来,便有了寝宫里认亲封号的那一幕。   舒甜站在风中,心情有些复杂,她脑子里仿佛有非常多零落的珠子,但还没有穿成一串。   一切,只有宁王和夜屿能解答。   “你叫……舒甜?”一个苍老的身影响起。   舒甜回头一看,却是信阳王来了。   他腿脚不好,皇帝特许他在宫中也可乘坐步辇,众人抬得慢,于是现在才出来。   舒甜连忙福了福身子,道:“是……舒甜见过王爷。”   信阳王哈哈一笑,伸手捋了捋胡子,道:“你应该叫本王皇叔公才是。”   舒甜微愣,低低叫了声:“皇叔公。”   信阳王上下打量她一瞬,她眉目清朗,如两轮明月,容姿秀丽,明若韶华,头微微低着,十分恭谨,   信阳王笑了笑,道:“是个好孩子……”自他见到舒甜的那一刻,便知宁王为何要保她了。   信阳王年事已高,对许多事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去管。   近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入宫,但这一次……果真是来对了。   “今日之事,对你来说也很突然罢?”信阳王笑容慈祥,仿佛冬日暖阳,徐徐牵引着舒甜。   舒甜抿唇一瞬,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今日发生了太多事……”   舒甜心中有些乱。   “你没事就好,老夫也算没有白来一趟。”信阳王笑得有些欣慰。   舒甜谢过信阳王,但对于方才在皇帝面前披露的身世,她还是满腹狐疑。   舒甜本以为,宁王仅仅是为了救她,才临时将她认作了女儿,但当皇帝看到她,发出震惊的神情后,她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感觉……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信阳王见舒甜垂眸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淡淡开口:“孩子,每个人的出身、造化不同……你能到这个位置上,是你命里该有的;但那些失去的,不必追忆,以免徒增烦恼。”   舒甜听了,若有所思地看着信阳王。   “多谢皇叔公开解,但舒甜一直生活在民间,这郡主之尊,舒甜当不起……”   信阳王却不以为意,他缓缓道:“这郡主的身份,你觉得是荣耀,它就是荣耀;你觉得是枷锁,它就是枷锁……世间所有事,都在人的一念之间,只要你记得自己是谁,要去哪里,便好。”   舒甜垂眸沉思一瞬,认真地点了点头。   信阳王慈爱地笑了下,道:“听宁王说你厨艺了得,有空来信阳王府,也给本王露一手。”   舒甜轻轻点头,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目送他离开。   舒甜静静站了须臾,宁王便从宫中走了出来。   张勉一看,立即迎上去:“王爷!”   舒甜也跟着回头,与宁王对视一瞬,宁王笑得轻松,道:“走,回去再说。”   舒甜下意识问道:“回哪儿?”   宁王淡笑一下,理了理衣襟,漫不经心道:“当然是回宁王府啊。”   宁王与舒甜上了马车。   在此之前,舒甜只见过宁王一次,当时,她的身份还是锦衣卫指挥司的小厨娘,而今日,却莫名其妙成了怀嫣郡主。   宁王看了舒甜一眼,收起脸上的玩世不恭,郑重了许多。   “本王知道,你一定满腹疑问,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舒甜沉吟片刻,问:“王爷,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锦衣卫指挥司的老二,庞鑫回来了,他与夜屿一向不和,恐怕是知道了夜屿心悦于你,于是想将你抓了献给皇帝,离间他们二人。”   舒甜看了他一眼,问:“仅此而已?”   宁王抬眸,与她对视,她目光清澈,仿佛有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宁王避开她目光,笑道:“当然。”   舒甜又问:“阿嫣是谁?”   话音一落,宁王的笑容僵在脸上,车内陡然安静下来,唯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   宁王连忙敛了敛神,低声道:“什么阿嫣?”   舒甜转过脸,认认真真盯着宁王,道:“王爷,事到如今,还要瞒着我么?”   宁王没说话,沉默与她对视。   “王爷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神情,我当时没有在意,但今日,皇上也一样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再加上都督府的老夫人,每次见到她,都将她当成阿嫣……这些线索加起来,她终于明白过来……众人在她身上,看到了阿嫣的影子。   “我和那位阿嫣很像吗?为何人人都将我认成她?”还没等宁王回答,舒甜又问:“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我真的被庞鑫抓走要进献给皇上,宁王和信阳王,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厨娘,特意进宫来,冒着被斥责的风险,将我救下呢?就算夜屿大人再心悦于我,以他的为人,也不会轻易拉旁人下水。”   “更何况,王爷还给了我嫡出的位份,看起来,王爷是想长期庇佑我,是不是?”   “舒甜斗胆猜测,今日之事应该与阿嫣有关,她一定身份特殊,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有关联。”   舒甜紧盯这宁王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她到底是谁?”   她目光有神,一点点穿透宁王的心思,和当年那个蕙质兰心的少女,何其相似。   说到这,宁王忽然扯了扯嘴角,笑起来。   这侄女,比他想象的更加聪明。   “原本,夜屿不想你徒增烦恼,还想继续瞒着你……但你既然都猜到了大半,本王不妨就告诉你。”   宁王凝视舒甜一瞬,沉声开口:“阿嫣是上一任内阁大臣之女,苏文嫣。她也是永王之妻……是你的母亲。”   舒甜面上一惊,片刻后,她喃喃:“那我?”   宁王微微颔首:“没错,你是永王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第159章 王府   马车微微摇晃,狭窄的空间中,宁王与舒甜,相对而坐。   外面一片漆黑,唯有朦胧的月色,透过车窗,静静洒下来。   舒甜面色发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宁王:“不可能……我有爹爹,也有娘亲……”   宁王低声道:“你的养父,原本姓陈,名叫陈松,是京城四大名厨之一,当年在永王府司膳,皇兄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你的养母,则是皇嫂的贴身女官,名唤刘玉。”   舒甜心头震荡,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虽然是穿越而来的,但她过来之时,已经约莫三岁了……三岁前的记忆,是一片模糊。   而三岁之后,她便跟着爹娘,经常搬家。   舒甜垂眸,仔细想了想……其实,这些年里,也有许多蛛丝马迹。   例如,爹爹明明厨艺高超,但却一直拒绝各大酒楼的邀请,宁愿守着一个小小的饭馆,赚取微薄的利润养家。   爹爹总是说,暴君当道,朝堂混沌,在大街上若是遇见官兵,定要避而远之,娘亲也不喜她抛头露面,一听到她要去城北务工,就分外紧张。   舒甜虽然难以置信,这样的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她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舒甜沉默良久,才缓缓抬眸,看向宁王。   “王爷……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宁王垂眸看她,淡淡笑了笑:“他们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皇兄他四岁开蒙,六岁能作诗,十一岁便通晓兵法了……他是父皇的骄傲。”   也是他的榜样。   宁王陷入回忆之中,徐徐道来:“皇兄虽然身份贵重,但他严己宽人,爱民如子;皇嫂是内阁大臣之女,秀外慧中,温良恭俭。他们二人一起,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深受百姓爱戴……人人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   宁王回想着先皇在时大云的盛世,不禁有些感叹,如今这大云,外有北戎虎视眈眈,内有暴君贪官横行,早就没了当初的清明安宁。   宁王敛了敛神,低声道:“但树大招风,皇兄的风评太好,有许多人想攀附皇兄,但皇兄憎恶结党营私,便都拒绝了,他如此磊落、大气,却招来了旁人的嫉妒。”   “那时的端王,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不知怎么,居然和皇后勾结在了一起。端王借着皇后的族中势力,迅速在朝中建立自己的威望与人脉……那些攀附皇兄不成的人,纷纷投到了端王门下。”   宁王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心寒。   皇兄事事出色,是非分明,有些事他虽然看得清楚,但不屑去做,可有些大臣,不过就是为了找一条平步青云的梯子。   这条不成,便找下一条。   他们并不在乎上位的是不是明君,只要能给他们想要的一切,就值得投奔。   舒甜见宁王沉默了一瞬,低声问道:“王爷,后来呢?”   宁王收敛思绪,道:“后来……父皇病了,开始议储。”   “当时,朝中的人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内阁大臣、叶大将军为首的,支持皇兄;另一派,则支持端王,主要的官员,都来自皇后一党。”   宁王那时候年纪尚幼,永王珠玉在前,他是心悦诚服。   在宁王眼中,皇位就应该是属于永王的,只有他,能配得上那个位置。   “父皇的病越来越重,我猜他有意扶持皇兄,但皇后族中势大,他也不得不顾虑。就在这时,北戎突然南下,两日之间,便打到了玉谷城下,父皇大惊,连忙让叶将军带领玄宁军驰援玉谷城。”   “然而对方有备而来,气势汹汹,北戎王亲自挂帅,北戎军队气焰高涨,父皇得知以后,担心前方士气,便想御驾亲征……但父皇年迈,连长途跋涉都十分困难了……于是皇兄便主动请缨,替父皇奔赴一线,以示天威。”   “可当皇兄去了北疆之后,京城,便彻底乱了。”   他面色怅然,声音低沉了几分,整个人埋入了马车的阴影里。   “父皇突然病重,人事不省,后宫之中,便被皇后把持了。而皇兄不在,朝堂就变成了端王的一言堂,他排除异己,打压忠良,甚至还换掉了户部的人。”   舒甜本来凝神听着,此时,她看向宁王,低声问:“为何要换掉户部的人?”   宁王垂眸,脸上仿佛覆上了一层阴影。   “因为,户部掌管军粮。”   舒甜一怔,她忽然想起一事。   “王爷,我之前去过玉谷城,听玉谷城的老人们说,十五年前,那里经历过一次大劫……难不成就是那次?”   宁王点头……确实是一次大劫。   劫后余生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活下来了,都身心受创。   顿了顿,宁王继续道:“北戎对大云的富饶垂涎已久,他们善于以战养战,每攻下一座城池,便会将那个城池的一切据为己有,然后积蓄力量,发动下一次战争。那次大战,他们集结了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破釜沉舟而来。”   “两军交战了数月,玉谷城都守得固若金汤,直到……城内快要断粮了。”   舒甜一惊:“断粮?”   她想起方才宁王说的,端王掌控了户部,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宁王叹了口气,道:“没错……前方战况激烈,但京城不仅袖手旁观,还要落井下石。”   “皇兄传信回来,请求增粮增兵,但端王一直都没有回应,父皇又昏迷不醒……没有人能帮上皇兄。”说到这里,宁王忍不住攥紧拳头。   他那时候少不更事,在朝中又没有什么根基,当知道玉谷城之困时,已经有些晚了。   而他苦劝端王、梁王而不得,反而和自己的母妃一起,被关了起来。   每每想到此事,宁王就痛心疾首。   窗外乌云蔽月,车内更加昏暗,气氛沉重。   舒甜体会到他的自责,便道:“王爷,都过去了……”   宁王微微颔首,他不会让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这些年来,他表面上玩世不恭,其实四处奔走,为起事做准备,他要为皇兄、和那些冤死的玄宁军,讨回一个公道。   “北戎军队有十五万人,而我们的玄宁军只有十万,本来便是以少对多,再加上缺粮,简直是雪上加霜……结局,可想而知。”   当年宁王不在玉谷城,又被关了禁闭,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算太清楚。   他只知道,在那一战中,他最敬爱的兄长,以身殉城;而大云最精锐的军队和主帅,也战至最后一刻,血洒疆场,无一生还。   “后来,皇后以父皇病重为名,联名几位大臣保奏,立了端王为太子,成了太子的端王,更加疯狂。他大刀阔斧地斩杀与皇兄相关的亲族,朝中有大臣看不过去,上奏力谏,却被他一剑穿心,自此以后,再没有人敢为皇兄的人求情。”   宁王之所以能活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母族在朝中有些势力,还有一点,便是因端王下手太狠,朝中众人颇有微词,皇后劝他不要过快赶尽杀绝。   而宁王也十分聪明,他原本也就没有争过皇位,从那之后,便更加韬光养晦,扮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闲散王爷,以期厚积薄发。   舒甜听着,只觉得浑身冰冷,手指指甲嵌入掌心。   她咬了咬唇,低声问道:“那我娘亲呢?”   宁王眼中闪过一抹痛色,皇嫂为人温和,最是平易近人,他们这些小辈都十分喜欢她。   但宁王万万没有想到,那端王,居然对皇嫂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宁王声音有些低沉:“皇兄去玉谷城之时,皇嫂已经有了身孕……待城破的消息传来,皇嫂悲痛欲绝,便难产生下了你……后来,你被陈师傅和刘玉带走抚养,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舒甜抿唇一瞬,心头五味陈杂,不知说什么才好。   舒甜抬眸,一双眼睛如泉水一般,清澈见底。   “王爷,我娘生下我之后,她去哪里了?”   宁王面色一僵。   就在此时,张勉的声音响起:“王爷,郡主,到王府了。”   宁王敛了敛神,避开舒甜目光,淡笑一下:“你娘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跟你细说……她还活着,放心。”   舒甜点了点头。   张勉摆好马凳,便扶着舒甜下了车。   宁王在车中,静静坐了片刻,才收起心情下车。   夜风习习,舒甜只觉得浑身冷透,她站在宁王府门口,仰起头,凝视那金字牌匾。   宁王缓缓走过来,低声道:“从此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从现在起,你便要改口,叫父王了。”   舒甜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那,我还能回爹娘身边吗?”   她指的爹娘,自然是董松和刘氏。   宁王沉声道:“皇帝多疑,定会继续查探你的身世,本王会先把你的养父母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风头过去,再安排你们见面。”   舒甜心中虽有些失落,但一想到事关他们的安危,便懂事地点了点头。   “多谢父王。”舒甜声如蚊呐,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宁王却勾了勾唇,道:“不急,慢慢来。”   说罢,便带着她,踏入了宁王府。   宁王妃在府中,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此时听李叔说,宁王已经带着舒甜回来了,便急忙出来相迎。   “妾身给王爷请安。”宁王妃云鬓高挽,满头珠翠,她生得明丽多姿,端庄大气。   宁王妃走到跟前,才发现舒甜就站在宁王后面,便忍不住打量了舒甜一瞬。   “这便是舒甜罢?”宁王妃冲舒甜一笑,十分和蔼。   舒甜便上前两步,冲王妃福了福身子,道:“舒甜给王妃请安。”   王妃爽利一笑,道:“傻孩子,你应该要叫母妃……李叔将今日之事,都同本宫说了,以后就将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出来。”   舒甜羞涩地笑了笑,点头:“多谢母妃。”   “呀,这声音真好听,本宫就缺个女儿,正好齐全了!”宁王妃乐不可支,她性子爽朗,为人直率,王府的内务都由她掌管。   宁王妃又道:“你今日便先住下,待过段时间,弟弟们回来了,再一一介绍给你认识。”   舒甜早就听说,宁王有两个儿子,都是宁王妃所出,她便笑着点头:“好,我也期待和他们见面。”   宁王妃便让李叔拎着舒甜下去了。   宁王伸手揉了揉眉心,宁王妃在一旁,柔声问道:“王爷可是累了?”   宁王浅浅一笑:“今日确实有些累……但本王很是高兴。”   当夜屿说找到永王之女时,宁王便高兴不已,但却无法相认,如今舒甜住进了宁王府,他倒是可以替皇兄,好好补偿她一番。   宁王妃与宁王夫妻多年,深知他的秉性,低声道:“王爷放心,妾身会好好照顾舒甜的……这孩子,着实可怜。”   两人沿着中庭,借着路旁的灯笼火光,徐徐往前走。   宁王妃刚刚与宁王成婚之时,便经常跟着宁王去永王府。   永王府的吃食,总是比别处要强一些,每次吃完了,他们若是喜欢什么,皇嫂还会让下人多准备些,让他们带走。   宁王妃方才看到舒甜的容貌,便想起当年永王妃的风姿,心中一阵唏嘘。   “王爷,能找到舒甜,已经是万幸了,皇嫂知道了么?”   宁王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没来得及……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带舒甜,去见一见皇嫂。”   -   这一日无比漫长,舒甜终于在宁王府安顿下来,而夜屿忙完刺客的事后,从宫里出来时,天早就黑了。   莫远山在宫门附近,等了他许久,见到夜屿出来,他连忙几步过去。   “大人……”莫远山有些担忧,按照冥光的说法,夜屿的身子,应该早就撑不住了才对。   “莫大哥,你不该来这里,太危险了。”夜屿面无血色,声音也有些虚弱,但脑子依旧十分清楚。   莫远山点点头,道:“放心,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们走罢。”   莫远山一招手,冬洪便将车驾了过来。   夜屿和莫远山一前一后上了车。   夜屿坐在主位之上,整个人神色疲惫,仿佛没有一点生机。   “小夜,你的胃疾如何了?现在疼么?”   夜屿缓缓摇头,他不想多说。   其实,他的胃腹早就开始痛了起来,但在宫中部署之时,庞鑫一直在侧,他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于是夜屿便只能强撑到出宫。   莫远山又问:“那庞鑫,没有对你起疑心吧?”   想起庞鑫,夜屿的眸光冷了几分,此人卑鄙无耻,当年便借着玉谷城的事上位,而如今又差点将舒甜送入虎口……即便他平日的做得滴水不漏,也留不得他了。   夜屿凝神想了一会儿,低声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他城府极深,迟早会感知到的。尹忠玉已经去了北疆,你给他去一封信,让他在北疆查查庞鑫。”   这些年,他也查过庞鑫,但庞鑫是一只老狐狸,能查到的内容并不多,兴许趁着庞鑫不在北疆,可以多探探他的虚实。   莫远山点头应下,车内安静了一瞬。   夜屿眸光落到莫远山身上,声音低沉:“她去宁王府了?”   莫远山答道:“王爷已经将董姑娘安排入王府住下了,想来,比外面安全。”   夜屿微微颔首。   这样,也好。   今日一早,他得知她不见了,简直是晴天霹雳。   夜屿患胃疾多年,多少次在生死的边缘游走,他都没有怕过……但今日,他真真正正体会了担惊受怕。   尤其是他得知,舒甜被庞鑫抓走,送去给皇帝的时候,更是急得心乱如麻。   如今,这可能是短期内,最好的处理方法。   她有了宁王府的庇佑,皇帝和庞鑫等人,也不能伤到她。   只是……以后不能经常见到她了。   夜屿的胃腹疼得更厉害了些,他下意识伸手,按住胃腹,运功调息。   但这剧烈的疼痛感,却让他难以运气,他踉跄地跌下座位,莫远山连忙扶住他,着急道:“小夜,你要不要紧啊?冬洪!加快速度,立即回府!”   夜屿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身子微缩,有些颤抖,片刻后,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莫远山。   “莫大哥。”   夜屿虚弱至极地靠在车壁上。   莫远山连忙应声:“你说!”   “我求你一事。”夜屿的胃腹如被火烧,又像被四方撕扯,疼得无以复加,每说一个字,这疼痛都更加明显。   “等我死了以后,若王爷大事能成,请他好好照顾舒甜……若、若不能,你便带着舒甜,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母亲和添儿,他早就托付给了樊叔和冬洪。   莫远山大惊:“你说什么傻话!你、你好端端的,怎会……”   莫远山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清楚夜屿为人,不到最后一刻,夜屿一定会继续强撑,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莫远山别过头,神情有些难过。   夜屿面色苍白,无力地淡笑一下:“每次濒临生死,莫大哥都是我的救兵……多谢你了。”   莫远山一怔,眼眶刹时红了。   “救兵”这两个字,一直是莫远山心中的痛,可他从没说过。   莫远山一直为当初没能搬回救兵和粮草而懊恼。   他独自一人,自北疆杀出重围,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却没有请到一兵一卒,还险些被截杀。   心灰意冷之下,他只能立即调转马头,重新奔赴北疆……要死,他也要和众人死在一起。   当他回到玉谷城时,那里早已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他从成千上万的尸身血海里,将夜屿和他母亲,找了出来。   叶夫人那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于是莫远山便将她托付给了其他旧部。   他自己便背起夜屿,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往灵石岛赶去。   此时,莫远山凝视着眼前的青年,一时间百感交集。   夜屿见他情绪起伏,低声道:“莫大哥,都过去了……”   夜屿徐徐说着,当年的旧人里,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莫远山。   “你已经为了当年之事,失去了前程,失去了爱人,你已经付出够多了……好好过以后罢。”   莫远山喉头涌动,他避开夜屿目光,声音微颤,“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我,听冥光的话,去灵石岛好好疗愈……”   “来不及了……”   夜屿说罢,再也抑制不住血气,一口血喷涌而出,染上了他暗红的飞鱼服,触目惊心。   夜屿闭上了眼。   莫远山大惊失色,连忙督促冬洪:“快!回去找冥光公子……” 第160章 信。   舒甜在宁王府的日子,过得飞快。   为了让她更好地适应皇室的生活,宁王妃安排了资深女官张嬷嬷,来教舒甜规矩。   “对了,对了……郡主走得极好!”张嬷嬷笑容满面,对这教习的进展,十分满意。   眼前的少女,着了一身木槿色对襟绣花小袄,月华裙曳地,亭亭玉立。   乌黑的长发梳成了精致的堕马髻,发间插着一只精巧的步摇,一步一摇,步态优雅,眉眼端丽。   张嬷嬷道:“郡主,歇息一会儿罢。”   舒甜停下步子,微微颔首。   侍女小悦立即送上茶水,舒甜缓缓落座,伸手接过插手,抿了一口。   “这些日子,多谢张嬷嬷教导,舒甜受益匪浅。”舒甜淡淡笑道。   张嬷嬷看起来严肃,实则很好说话,对舒甜也十分照顾。   张嬷嬷笑了笑,道:“郡主客气了。其实郡主的规矩学得极好,就算老奴不教,也足够用了……郡主是以前学过吗?”   舒甜微怔,答道:“是。”   舒甜想起了刘氏。   自小她便被关在家里,没什么大事的话,父母都不允她出门。   刘氏比董松严厉,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   刘氏总是对她说:“甜甜啊,女儿家要端庄娴静,规行矩步,切莫贻笑大方。”   舒甜想起刘氏和董松,心中有些难受。   他们就这般仓促地分别了,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虽然宁王派人告诉她,如今爹娘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但舒甜仍然有些放心不下。   除了爹娘以外,夜屿那边……那让她颇为惦记。   自从那日在宫中匆匆打了个照面,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夜屿。   算起来,前后也有七八日了。   他怎么好像消失了一般,都不来看她呢?   就算面上他不能和宁王府有来往,以他的身手,晚上难道溜不进来么?   想到这,舒甜忍不住腹诽自己,董舒甜啊董舒甜,你怎能盼着郎君夜里来看自己!?   张嬷嬷见舒甜有些出神,下意识开口:“郡主?”   舒甜一愣,连忙收了思绪,笑道:“张嬷嬷,我休息好了,再走一圈罢……”   她说完,便要起身。   “别走啦!”爽朗的女声响起,舒甜抬眸一看,居然是宁王妃来了。   舒甜福了福身子:“见过母妃。”   宁王妃走到跟前,笑着打量了她一番,舒甜眉眼如月,清丽脱俗,来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打扮,便已经光彩照人了,如今经过小悦的一番打扮,简直如春晖凝堂,潋滟生光。   宁王妃越看越满意,她笑着拉了舒甜,一起坐下。   宁王妃还带了两名侍女过来,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了不少奇珍异宝,还有些精致的钗环首饰。   “舒甜,今日又有人送东西来了,都是贺你认祖归宗的,你收下罢。”   自从舒甜被皇帝封为郡主的消息传开,朝中众人便嗅到了一丝特殊。   皇帝一向不待见宁王,但这次却封了宁王在民间的女儿为郡主,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外界纷纷揣测,要么是皇帝准备重用宁王,才会给他如此殊荣;要么就是皇帝对这新郡主,青眼有加。   众臣借着恭贺郡主获封之喜,将礼物源源不断地送入宁王府,宁王妃也不推辞,一一笑着接了,也正好符合宁王府奢靡浮华的对外形象。   舒甜冲宁王妃一笑,摇了摇头:“这些都是送给宁王府的,母妃安排入库罢,舒甜就不收了。”   宁王妃看了她一眼,舒甜看着年纪小,但心思澄澈,十分拎得清,这让她颇为欣赏。   “前面几批,母妃都已经按你说的入库了,这些都是女儿家用的小玩意,母妃瞧着你应该会喜欢,你就不要推辞啦,再这样母妃要生气了。”   话虽这么说,宁王妃的目光却十分温和。   舒甜见她仍然坚持,也不好再拒绝,于是道:“那好……”顿了顿,她转头对小悦道:“收下罢。”   小悦点头称是。   舒甜问:“这些是哪家送来的?”   宁王妃笑了笑,道:“那些个用于把玩的物件,是宋将军府上送来的;钗环首饰是户部尚书夫人,遣人送来的。”   “户部尚书?”舒甜想起宁王对她说的断粮一事,便留了个心眼。   宁王妃见她问得认真,便解释了两句:“户部尚书石大人,是去年新上任的,前面那位户部尚书,因故殁了。”   她没说的是,前面那位户部尚书,是暴毙的,听说死状极其惨痛。   舒甜见宁王妃神色有些复杂,心神领会,点点头:“舒甜知道了。”   那这位新来的户部尚书,八成是宁王扶上去的。   宁王妃见舒甜面色淡淡,仿佛兴致不高,她便让侍女们都下去了,想两人单独聊聊。   宁王妃道:“本宫见你似乎闷闷不乐,是不是来了王府,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舒甜的眉宇之中,似乎总是挂着一丝愁容。   舒甜微怔,忙道:“没有,哪里都很好,母妃多虑了……舒甜不胜感激。”   宁王妃笑了下,又问:“那你是不是在王府里闷久了?若是想出去走走,带上侍女护卫出去便是,咱们王府没那么多规矩。”   舒甜一笑,她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宁王妃着实对她很好。   “是,多谢母妃关怀。”   宁王妃笑着看她:“你以前空下来的时候,都喜欢做什么呢?”   舒甜想了想,答道:“下厨,做吃食。”   每一次做出来的东西,她看到身边的人吃得开心,都会很有成就感。   但她来了宁王府这么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身厨艺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宁王妃听了,爽利地笑了起来,嗔道:“你这孩子……果真是像皇嫂。”   皇嫂也喜欢下厨,且厨艺高超,有些点心做出来,连御厨都自愧不如。   宁王妃至今还记得那滋味儿。   “本宫记得,你娘最喜欢做点心了,什么千层糕啊、鲜花饼啊……多种多样,实在令人垂涎。”   舒甜抬眸,看向宁王妃,低声道:“可以给我讲讲……我娘的事吗?”   舒甜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对于永王妃,她依旧十分陌生。   宁王妃见她来了兴趣,也高兴起来,便打开了话匣子。   “皇嫂她出身名门,娴雅端然,聪颖灵秀,她出阁之前,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皇嫂的父亲苏大人,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他曾官拜内阁大学士,深得先帝器重,学富五车,家中藏书过万,于是皇嫂自小耳濡目染,十分博学。”   宁王妃淡淡笑着,彼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却已经听过永王妃的美名了,后来与永王妃做了妯娌,更是喜不自胜。   “皇嫂说她十岁时,开始对庖丁之术感兴趣,一有空了,便潜心研究,而苏大人本就是位老饕,见到女儿如此,也不阻拦,反而为她搜罗来更多食经和食录。”   “自此,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在家中做了还不算,京中贵女雅集时,还会拿出来待客……”   宁王妃说到这,忍不住笑起来:“你是不知道,那时候的贵女们,嘴馋却又不敢说,谁都盼着去参加学士府的雅集……连本宫也是……”   舒甜听了,也有些忍俊不禁。   宁王妃陷入少时的回忆里,淡淡笑着:“后来,本宫嫁给了王爷,便经常和王爷一起去永王府,皇嫂不但自己厨艺高超,连找的厨子,都别具一格……对了,就是你的养父。”   舒甜点点头,抿唇一笑:“爹爹在厨艺上,确实造诣很高。”   她一直十分佩服。   “永王府自从有了皇嫂和陈师傅,皇兄都被养胖了不少!王爷羡慕极了,便总带着本宫去蹭吃蹭喝……本宫见皇嫂厨艺高超,便请她教授,她也同意了,结果第一次教本宫做饼,就烤得像块石头,王爷就再也不让本宫做了。”   舒甜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本,她听了永王与永王妃的惨事,心中一直有些难受,那是她的双亲,虽然素未蒙面,但那些血淋淋的故事,也压得她心头喘不过气来。   但宁王妃说的这些日常,却很好地抚平了她心中的难过。   永王妃,不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经历过温暖和寒冷,舒甜内心忽然对她亲近了几分。   “原来还有这些趣事……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王妃思量片刻,答道:“她外表看着柔弱,内心却很有力量,皇兄在顺境之时,她与他执手并肩,为他扫清后方障碍;而皇兄遇难之后,她竭尽全力保全你的性命……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舒甜凝视着宁王妃,眼眶微热。   宁王妃怕舒甜伤心,语气又松快了几分,道:“你可知道,皇嫂身子不好,调理许久才怀上了你,宝贝得不行,整日坐立不安的,而且她身子严重不适,原本最爱下厨,可自从怀上你,一点儿油星味都不能闻,否则便孕吐不已。”   宁王妃笑着说:“皇嫂刚刚怀上你时,本宫还隔着肚子摸过你呢……如今咱们又见面了,是不是很有缘分?”   舒甜看着宁王妃,会心一笑:“是啊……”   舒甜心中,母亲的形象一点点立体起来,逐渐变得丰满。   她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呢?她原本还想问问宁王,但宁王最近都没有出现。   这一番谈话,让舒甜和宁王妃的距离,也近了几分。   她收拾好了心情,淡笑问:“母妃,父王何时回来呢?”   宁王妃一愣,答道:“本宫也不知道……王爷他有自己的事,若他不说,本宫也不问的。”   舒甜微微颔首,看得出,宁王妃是一个贤内助,而且热情爽朗,不拘小节。   两人还在聊着,房门却忽然被敲响:“启禀王妃,郡主,有人送信来了。”   宁王妃听了有些疑惑,她与舒甜对视一眼,舒甜也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宁王妃:“拿进来罢。”   小悦推门进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她将信封拿到宁王妃和舒甜面前,低声道:“王妃,郡主,是都督府送来的信。”   舒甜眸光微闪,露出笑意:“都督府?”   宁王妃看了她一眼,顿时明白过来,她掩唇一笑:“那必然是给你的了。”   舒甜面色一红……他终于想起她了么?   宁王妃却揶揄道:“快拿过来让郡主看看,别让郡主等急了!”   “母妃!”舒甜羞涩地打断她。   小悦笑着,连忙将信封呈上,舒甜接过来,素手轻轻撕开信封,将信纸徐徐打开。   宁王妃低头抿了口茶,笑意盈盈地问:“你的小郎君,在信上都写了什么呀?”   宁王妃说着,抬眸看向舒甜,却发现她秀眉微蹙,笑容彻底凝固在脸上…… 第161章 求医   室内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落针可闻。   宁王妃见舒甜不语,又问了一次:“舒甜,发生什么事了?”   舒甜默默放下信纸,眼中有些失落。   “夜屿大人来信,说他有事外出,恐怕长达半年之久。”   宁王妃一听,柳叶眉也皱了起来:“半年?”顿了顿,她道:“他可有说,是去做什么?”   舒甜摇摇头,道:“想来是机密任务,所以不便言明。”   宁王妃看了她一眼,道:“那……走之前总要见一面罢?”   舒甜抿唇一瞬,低声道:“他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宁王妃美目圆睁,顿时有些生气:“一去半年,说走就走?”   舒甜低头不语。   宁王妃叹了口气,道:“待王爷回来,本宫要让他好好说说夜屿才是!”   说罢,宁王妃又安慰了舒甜几句,舒甜勉强一笑,道:“母妃,我没事……半年就半年,很快就过去了。”   宁王妃见她如此乖巧,心中更是不满夜屿行事。   “等年后,我们就要回封地了,他此时不告而别,到时候你也如此,气死他活该。”   舒甜见她如此义愤填膺,心中也松快了几分,道:“好,待他回来,母妃好好帮我骂他。”   宁王妃还有事,要先走,便只能道:“那好,你自己休息一会儿,若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再同母妃说。”   舒甜点点头,眉眼弯了弯:“多谢母妃。”   宁王妃走后,舒甜静静拿起信纸,又看了一遍。   她其实没有收到过夜屿的信,只见过他批阅公文。   她不经意瞄过几眼夜屿的字,他的笔锋苍劲有力,大气磅礴。   但这封信上的字,虽然十分工整,却风格却似乎不同,似乎更加清隽。   舒甜想到这,再次拿起信纸,仔仔细细读起上面的内容。   内容不过三段,先是简明扼要地说自己要离开,然后嘱咐她好好保重身体,最后说明自己归期未定,让她不必等他……   舒甜凑近,闻了闻,上面的墨香还很浓,说明这封信才写了不久。   其实都督府和宁王府都在城北,相距不到一刻钟,他为何宁愿花时间写信,也不亲自来见她?   舒甜缓缓放下信纸,垂眸沉思起来。   -   月上中天。   虽然还在新岁,但街上的年味却渐渐淡了。   百姓们担心刺客来袭,不少人到了晚上便紧闭门户,街上冷清了不少。   一辆华盖马车,自长街之上,缓缓驶入王府大街。   宁王坐在马车之中,沉默不语。   他近日开始接触一些朝中大臣,众人虽然对皇帝的暴虐颇为不满,但碍于皇帝的淫威,却也不敢与宁王合作。   宁王的封地在江南,南边一带的重臣,大半已经私下表明会支持他,要影响京城中的局势,还是得靠那帮老臣。   宁王如今这番奔走,无异于站在风口浪尖,既不能冒进,又不能退缩。   而偏偏这个时候,夜屿又……   宁王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王爷。”   张勉坐在一侧,为他递上热茶。   宁王接过热茶,抿了一口,面色仍不大好。   “夜屿已经到了么?”宁王沉声问道。   张勉低声:“按正常的脚程算,应该昨日晚上便到了……但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白神医也回岛上了?”   “是。”   宁王将茶杯攥在手中,自语道:“有白神医和冥光在……希望夜屿能化险为夷。对了,舒甜近日如何了?”   他最近都在白林巷和各处奔忙,好几日没有见到舒甜了。   张勉答道:“属下听说,王妃安排了张嬷嬷为郡主教习规矩,郡主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不适。”   宁王微微颔首,道:“她才十五岁,几日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事,又硬生生和养父母分开,心里难免伤心,回头本王也要嘱咐王妃,让她好好开解舒甜,若舒甜有什么需求,也尽力满足她。”   张勉笑道:“王爷对郡主真好。”   宁王浅笑一下,道:“都是自家人……这么多年,她流落在外,若是皇兄知道了,定要心疼的,如今也算是团圆了……”   若皇嫂能回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过了不久,马车便到了宁王府。   张勉为宁王掀开车帘,宁王缓步下了车。   两人径直踏入王府大门,走入中庭,却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廊上,寒风瑟瑟,她却翘首以盼。   “舒甜?”   宁王看清了来人,出声唤道。   舒甜独自拎着灯笼,站在这儿不知等了多久,面色冻得有些发白。   “父王回来了?”她淡淡一笑,一双月牙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宁王蹙眉:“你怎么在这儿?仔细冻着了。”   舒甜摇了摇头:“我不冷……舒甜在这儿等父王,我有重要的事想问您。”   宁王心头一动,笑了笑:“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再说罢。”   舒甜一笑:“只消半刻钟。”   宁王微怔,与张勉对视一眼。   宁王无奈地笑笑,道:“罢了,到书房谈罢。”   书房中灯火如豆,宁王静静坐在桌案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坐。”   舒甜点头,无声坐下。   宁王看了她一眼,道:“你想问什么?”   舒甜抬眸,直视他的眼睛,道:“舒甜想问,夜屿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宁王早就料到了,她要问这个。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笑道:“他不是给你来信了吗?本王听说他要去查一件大案,但个中细节,也不清楚。”   舒甜沉声道:“若父王也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舒甜明日便自己去一趟都督府。”   舒甜盯着宁王,一目不错。   宁王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道:“夜屿他有自己的事要办,若办得顺利,自会提前回来找你……舒甜,你如今是怀嫣郡主,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去都督府。”   舒甜与宁王对视一瞬,道:“舒甜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同,我是怀嫣郡主,不可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所以当我发现那信不对时,我没有轻举妄动。”   宁王面色微僵,不置可否。   舒甜目光直视宁王,低声道:“父王,若您真的把舒甜当成亲人,请不要瞒着我。若您知道夜屿的去处,还望告知;如若不知,那舒甜便不再问了,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去查。”   宁王默默看了她一眼,舒甜眸光灼灼,透着一股执着和坚定,令人不敢直视。   宁王轻叹一声,道:“舒甜,此事并不是父王想瞒着你,而是……担心你承受不了。”   舒甜心头一震,沉声道:“父王,您告诉我,总比我胡思乱想要强,是不是?”   两人僵持片刻,宁王终究拗不过她。   他低沉开口:“夜屿……他的胃疾已经十分严重,几日前便不省人事了。”   “什么?”舒甜一惊。   难怪他这么多日,都不来看她,原来他的病已经那般严重了么?   舒甜面露焦急,连忙问:“那他人在哪里?”   宁王语气也有几分沉重,道:“他已经被送去灵石岛了,那里有白神医和冥光,现在只能盼着他们妙手回春,将夜屿救醒……”   宁王看向舒甜,低声:“但不瞒你说,夜屿的情况非常凶险,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   舒甜一怔:“怎么会?他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他以前不能进食,如今都能好好进食了,近两个月,药一碗不落地喝……”   舒甜虽然听冥光说过,夜屿的胃疾严重,但她曾天真地想,只要他好好服药,认真调养,便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一切对舒甜来说,实在太突然了。   舒甜咬了咬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宁王叹了口气,道:“我们之前便怕你伤心,所以没敢告诉你……”   舒甜端坐着,手指攥紧裙裾,垂眸不语。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眼眶通红。   “父王……自我认识他以来,他好像有很多秘密……我从来没问过。冥光说他是身心受创……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何会得如此严重的胃疾?”   宁王深深看了她一眼,无声叹息。   -   灵石岛四面环海,海上云雾缭绕,航道复杂,一般人很难找到。   岛上四季如春,就算是冬日,也有鲜花盛开,花香袅袅,十分宜人。   岛民们勤劳质朴,与世无争,世世代代留在岛上,以捕鱼为生。   灵石岛上有一座山,山顶上有一处庄子。   与其说是庄子,不如说是一间巨大的医馆,那医馆里有坐诊堂、药房、甚至于还有病人调养用的厢房。   但岛上的人都知道,这医馆里的白神医,乃是大云国手,医术举世无双,他可不是什么人都接诊的。   白神医接诊病人,只有一个规矩,那便是:看心情。   然而,今日他便心情不好。   厢房中药香缭绕,众人围在榻前,看着床榻上的男子。   他五官如刻,清俊而削瘦,眼睛紧紧闭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就算是一脸病容,也十分俊美——正是夜屿。   夜屿的手臂被一位白发苍苍的医者拉出,正在搭脉。   医者鹤发童颜,看起来精神矍铄,他目光淡淡扫在夜屿面上,眉头紧皱。   片刻后,医者松开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莫远山连忙问道:“白神医,小夜他如何了?”   白神医面无表情,吐出几个字:“没救了。”   莫远山一愣,他不敢相信,喃喃道:“怎么会?夜屿他……”   白神医瞪了他一眼:“怎么不会?拖成这样才来,你们怎么不等他死了再来?”   莫远山绷着脸,沉默一瞬:“都是我们的疏忽……还请白神医帮忙想想办法,夜屿还这般年轻,他、他不能就这样走了……”   冥光站在一旁,也劝道:“师父,我知道夜屿情况不好……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冥光和夜屿是多年好友,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夜屿就此丧命。   白神医悠悠看他一眼,道:“现在知道他是你的好友,舍不得他死了?舍不得他死,之前还给他配那么重的药?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害他!”   冥光低下头,他何尝不知……但那是夜屿的坚持。   他身为医者,应该对病人的身体负责;但同为知己,他不得不帮夜屿完成心愿。   冥光内心焦灼不已,他一撩袍,跪了下来。   “师父,夜屿的身子到了今日,徒儿也有责任……徒儿愿意全力救治夜屿,求师父指点!”   白神医看着自己年轻的徒儿,叹了口气,道:“你们真当老夫不想救么?气归气,但夜屿也是老夫半个徒儿。但他如今只剩一口气了,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众人面色一白。   白神医沉思片刻,道:“为今之计,只能先让他去山顶药池里泡着,保持体力,能拖一天是一天……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翻医书、想办法!”   冥光一愣,连忙起身,连连道:“多谢师父!”   只要夜屿能坚持下去,他们便等于多了些时间,寻找破解之法。   莫远山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白神医愿意接诊,夜屿就还有一线生机。   白神医回过头,看了一眼莫远山,道:“老夫记得,上一次,也是你带他过来的?”   莫远山点了点头。   十五年前,莫远山只身带着夜屿来灵石岛求医,那时候的夜屿,还不到七岁,整个人瘦得像一只猫,没精打采地伏在他背上,奄奄一息。   白神医捋了捋白色的长须,他声音悠悠:“这次的情况比上次更加凶险,也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熬得过去……” 第162章 追   医馆的后山上,有许多池子。   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白神医找人来挖的,每个池子都有不同的功效。   有用于修炼筋骨的寒池,也有温度极高的药池,甚至于还有养颜驻容的牛乳池……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几种,占满了大半个山顶。   莫远山和冥光按照白神医的吩咐,将夜屿带到了一座木屋前,这木房子里,便是药池了。   两人架着夜屿,掀开木屋厚重的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冥光道:“我们先把他放到地上,解开衣衫,不然还没入水,就要被热死了。”   莫远山点点头,两人将夜屿放在了地上,让他的身子靠着墙壁,然后,莫远山伸手,为他脱衣。   冥光扶着夜屿的身子,一道配合着莫远山,两人很快便将夜屿的外衫褪下,夜屿赤着上身,被他们放入池中,池水呈现半透明的蜜色,药味十分浓郁。   因为夜屿没有意识,莫远山便随着他一同下了水,莫远山让夜屿靠坐在池边,直到他“坐稳”之后,莫远山才湿漉漉地爬了上来。   “这么热,他受得了么?”莫远山只下去了不到片刻,额头上便渗出了汗珠。   “他如今胃寒胃虚,正是需要这样的环境……这药池里放了十几味中药,可助人血脉畅通,强身健体,夜屿如今不能进食,只能先用这个法子来拖延时间了。”   莫远山会意点头。   冥光又道:“但这药池也不能泡太久,最多半个时辰,就要让他上岸待上一会儿,不然怕他吃不消。”   “好,我记下了。”   冥光站起身来,道:“莫大哥,有劳你看着他了,我还要回去和师父商量一下,如何治疗夜屿。”   “冥光。”莫远山忽然出声唤他。   冥光回头,问:“怎么了?”   莫远山笑了笑,低声道:“夜屿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   冥光一愣,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夜屿,他虚虚地靠在池边,长发沾湿,黏在背脊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令人揪心。   冥光无奈地笑了笑:“认识他,算我倒霉啦!”   说罢,摆摆手走了。   -   在白神医和冥光找到治疗的法子之前,莫远山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夜屿。   时间转眼便到了晚上,莫远山第三次将夜屿放到药池之中。   夜屿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地苍白,莫远山时不时便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   这一路上,他都是如此提心吊胆过来的。   莫远山看了一眼夜屿,当初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高大的青年。   莫远山记得,当年夜屿初来军营,一双眼睛好奇地到处乱看,见到他舞刀弄枪,夜屿便兴奋不已,吵着要学……那般活泼的一个孩子,如今却成了这样。   在他心中,夜屿就像他的弟弟一般,信赖他,喜爱他,需要他的守护。   若没有玉谷城一战,夜屿应该能顺遂地长大,有叶将军亲自教他,说不定夜屿也能成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莫远看着夜屿,心头微恸。   多年前,玄宁军的军官中,年纪最小的便是莫远山。   他那时不过十七八岁,已经被大将军叶乾亲自提拔为前锋。   莫远山上战场时所向披靡,下了战场却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一有空便带着夜屿到后山打猎,每次猎了东西回来,便会交给叶夫人,叶夫人一定会将猎物变成可口的佳肴。   边关苦寒,但有夜屿作伴,打仗以外的日子,也变得有趣起来。   那时的莫远山,前途一片光明,人人艳羡;遥远的京城里,还有青梅竹马的姑娘,等他回去完婚……一切是那般美好。   如今想来,那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莫远山眸色微暗,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罢了,都回不去了。   就在莫远山出神之际,外面却想起了一道女子的声音:“有人在里面吗?送饭来了。”   这声音十分爽朗,似乎还带着笑意。   莫远山一愣,突然有些似曾相识。   他下意识站起身来,走向木屋门口,伸手抬起门帘,放眼看去。   对面有一女子,她着了一袭绯色衣衫,手拎一个食篮,拎裙款款而来。   夜色昏暗,她垂眸仔细看路,直到走到莫远山面前,才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住了。   莫远山凝视她一瞬,心底风云涌动,不自觉出声:“亦清……”   莫远山离开京城之时,宋亦清还不到十五岁,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   如今再见,她面容没有太多变化,但感觉却成熟了不少,多了一番成熟的风韵。   莫远山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宋亦清的思绪。   宋亦清连忙收回目光,敛了敛神:“你、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又自问自答:“我明白了,你是陪夜屿来的。”她近日住在灵石岛,今日恰好出去了一趟,回来便听说夜屿来了,让她帮忙做饭……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莫远山。   莫远山看着宋亦清,微微颔首。   两人相对,一时无话。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十五年前。   ……   “远山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少女宋亦清盯着自己的心上人,满脸娇俏。   两人坐在京城郊外的一处银杏林子里,漫天金黄,唯美至极。   银杏叶顺着秋风飘落,片片转圜,翩然而落,掉在宋亦清的发髻上。   少年莫远山侧头看她,伸手,为她捻去发上的银杏叶,笑道:“等下雪了,我就能回来。”顿了顿,他凑近她,低声道:“回来就娶你。”   宋亦清面色一红,嗔道:“谁问你这个了!”   莫远山轻轻一笑,伸手,抚了抚她漆黑的长发,柔声道:“阿清,乖乖等我。”   宋亦清满面娇羞,红着脸点了点头。   莫远山将那片吻过她长发的银杏叶,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宋亦清心头悸动,顺势靠入他的怀里。   这对有情人,在漫天满地的银杏中,悄悄期盼着皑皑白雪。   ……   后山灯火寂寥,月光落在两人面上,一片沉静。   宋亦清率先打破了沉默,道:“先用膳吧。”   莫远山低低应了一声。   “给我罢。”   说罢,莫远山下意识去接她手中的食篮,无意间触到她的手指,两人皆是一怔。   随即,又默契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宋亦清指了指旁边的亭子,道:“去那边。”   莫远山点了点头:“好。”   两人在亭子中坐定,莫远山将食篮打开,把里面的菜式一样一样拿出来。   一共三个菜,但灯光幽暗,看不出是什么,但闻起来很香。   莫远山淡笑一下,问:“这些……是你做的?”   宋亦清一愣,“嗯”了一声。   莫远山心头有些感触……她是宋将军的幺妹,在将军府受尽宠爱,自小便锦衣玉食,仆从环绕。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居然也学会下厨了。   莫远山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一样的东西,缓缓送入嘴里。   他一口咬下,但这肉做得有些老,嚼起来有些费劲,他一言不发地吃着,心道……她果然还是适合当大小姐。   宋亦清从来没有为莫远山做过菜,她有些忐忑地问:“如何?”   莫远山只能囫囵吞枣地咽下了这块肉,艰难出声:“很好。”   宋亦清露出笑容,还和以前一般好看。   “这红烧肉难做,我也是第一次做,若是好吃,你就多吃点。”   莫远山哭笑不得,低头吃菜。   忽然,他吃到一块极硬的肉,一咬下去,爆发出的辛辣,让人措手不及。   “咳咳咳……”莫远山不慎呛到,一时有些窘迫。   宋亦清微惊,瞪大眼:“你没事吧?哎呀……我没有带水来……”说罢,她便伸手,下意识为他拍背。   拍了两下,顿觉不对,又讪讪收回了手。   莫远山咳得面色通红,宋亦清束手无策。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直到莫远山缓了过来,宋亦清才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莫远山指了指方才吃的那个辣菜。   宋亦清一看,道:“是辣子鸡丁……”   莫远山低咳了一声:“名副其实。”   宋亦清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的厨艺……确实不太好,若是难吃,就别吃了,我回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吃食……”   莫远山抬眸,看了她一眼,问:“你怎么会在灵石岛?”   宋亦清笑了笑,不假思索道:“这不是要过新岁嘛,一个人也挺无聊的,我就来找白神医和冥光玩了,他们之前的厨娘年休去了,我便临时顶替一个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说话时伴着笑意,声音如银铃一般,十分悦耳。   莫远山沉吟片刻,道:“你还是不打算回将军府么?”   宋亦清微愣,低声道:“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顿了顿,她抬眸看他,目光诚恳而清澈:“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因为你才逗留在外的……我兄长那般行事,实在对不起爹爹的教导,我对他失望,所以才不愿回去。”   她又道:“而且天地宽广,我一个人自由惯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比待在闺阁之中好多了。”   莫远山凝视着她,她神采奕奕,颜如舜华,让人移不开眼睛。   莫远山忽然道:“你若有什么难处,需要人帮忙的……可来江南找我,我如今挂了个锦衣卫指挥司百户的身份,化名莫山。”   终究是他对不起她。   大婚前夕,他为玉谷城之事奔走,后来带着夜屿到灵石岛治伤,便再也没有回去找过她。   许久之后才知道,她负气离开了将军府,四处漂泊。   这些年,莫山一直和夜屿联系着,宋亦清每隔几年也会见一次夜屿,但他们二人却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对方。   当初的两小无猜,在波谲云诡的局势之中,被无辜地牺牲了,两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便走散了。   宋亦清凝视着莫远山,他比当初壮实了些,整个人散发出的沉稳、温和的气息,让人心安。   她笑起来:“好啊……”顿了顿,她直视他的眼睛,道:“我明日还来给你送饭,好不好啊?”   莫远山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   翌日。   冥光顶着两个硕大如盘的黑眼圈,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碗清粥,他一夜没睡,毫无胃口。   他对面坐的是白神医,白神医垂眸,看了一眼那白粥,也皱起眉来。   “阿清,我们已经喝了四日白粥了,我医馆还没有穷到这个程度罢?”   宋亦清自厨房里探出头来,无奈摊手:“没办法,早膳我只会清粥,不如……明日早上改成红烧肉?”   白神医眼角微抽:“那还是清粥罢。”   冥光幽幽叹了口气,道:“若是夜屿家的小娘子在就好了……她做的牛肉窝蛋粥,简直是一绝。”   他想起舒甜之前做的那些吃食,就口水直流,但手中只有一碗寡淡无味的清粥,真是叫人失望极了。   冥光生无可恋地喝着清粥,盘算着今日要去查哪些医书。   就在这时,有药童前来通禀。   “冥光师兄,京城来了个姑娘,说要找你。”   冥光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问:“京城的姑娘?”   药童点了点头,道:“她是这么说的。”   白神医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子,是不是去京城的时候又拈花惹草了!?你在灵石岛给老夫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冥光立即放下筷子,指天发誓:“师父,徒儿在京城真的没有认识什么姑娘……对了,那姑娘怎么说的?”   药童想了想,道:“那姑娘说,你若想吃好吃的就去见她,她已经在门口等了好半天了。” 第163章 我来了。   冥光连忙放下粥碗,跟着药童便出了饭厅。   冥光快步走向医馆门口,沿着石阶迅速而下,只见石阶下面,有个清丽的背影。   那姑娘一袭青衣,静静立着,仿佛在眺望山下,她旁边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护卫,两人看起来严肃勇猛,不可侵犯。   冥光愣了愣,下意识开口:“小娘子?”   舒甜闻声回头,她发丝微乱,面有疲色,风尘仆仆而来,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舒甜笑了下:“冥光。”   两旁的护卫均皱起了眉,其中一个浓眉护卫开口道:“不得对郡主无礼!”   冥光呆了一瞬,笑起来:“我都忘了,你如今已是郡主了。”   舒甜淡笑一下,道:“郡主也好,厨娘也罢,我都是舒甜,没有变。”   对于舒甜来说,是什么身份,从来都不重要。   她只知道,她想要见到夜屿。   他在这,所以她也来了。   舒甜转过身来,对两位护卫道:“两位大哥,我已经安全到了,多谢两位一路的照顾,你们可以先回王府复命了。”   两人有些意外。   那浓眉护卫道:“郡主,我们受王爷之命,一定要贴身保护您……回王府的事,恕难从命!”   舒甜笑道:“这一路确实有赖两位的保护,但在医馆,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跟着多有不便。”   舒甜说话直截了当,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冥光打量了一下两人,轻咳了下,道:“小娘子,啊不,郡主,如果你的护卫非要待在这里,也不是不可。”   那两人一听,顿时面上生出希望,他们若是这样被郡主赶走,回去定要受罚。   冥光耸了耸肩,笑道:“我们后院有许多要碾的药材,两位如有空,不若来帮帮忙?”   浓眉护卫看了旁边的搭档一眼,点头:“好。”   总比被赶回京城要强。   冥光领着三人,入了医馆。   舒甜第一次来灵石岛,这灵石岛气候宜人,光照充足,果然非常适合疗养。   而且这医馆比她的京城见过的大多了,里面的路弯弯绕绕,一不留神就容易迷路。   舒甜和两个护卫紧跟着冥光,走到一处药房门前,他便招来药童,道:“这两位大哥是来帮忙碾药的,你带他们去罢。”   药童不过十一二岁,一见到这两位门神一般的护卫,顿时吓得不敢吱声,哪里还敢使唤他们。   舒甜回头,对两位护卫道:“刘大哥,张大哥,有劳两位了。”   两人忙道不敢,跟着药童去了。   门口只剩下冥光和舒甜两人。   冥光笑起来:“你的护卫估计要辛苦几天了,不心疼吧?”   舒甜看了他一眼,道:“你如此记仇么?”   冥光却道:“谁让他们对我那么凶,哈哈哈……”   舒甜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冥光,抱歉,我如今没有心情与你开玩笑……大人他怎么样了?”   冥光也收了笑意,道:“不过是紧张中调剂一下,别介意。夜屿他……情况不太好,你既来了,便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舒甜心底一颤,轻轻点了点头。   冥光目光落到舒甜面上,道:“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聪明,没被他们唬住,我早就说了让夜屿不要瞒着你,他愣是不肯。”   舒甜苦笑一下,低声道:“待他醒来,我定要好好罚他。”   冥光也笑笑,带着舒甜继续往医馆里走。   舒甜问:“白神医在么?”   冥光点了点头,道:“师父正在藏书阁。”   “可否带我去见见他?我有东西要交给他。”   舒甜来之前,宁王便亲自写了封信,让她一并带来。   冥光便带着舒甜,绕过药房和厢房,往藏书阁走去。   医馆的藏书阁很大,仿佛是四间厢房打通的,书架一排一排,整齐地码着,书册书卷应该是过万了,非常壮观。   一踏入藏书阁,便能闻到陈旧的书卷味道,令人心静。   冥光抬眸看了看,于是带着舒甜向最里面的角落走去。   那里有一处桌案,十分古朴,看着用了许多年,是供人翻看医书坐的。   此刻,白神医正在那里查阅典籍。   冥光缓步上前,低声道:“师父……舒甜来了。”   冥光和莫远山,之前就与白神医说过舒甜的身世,白神医对这个她是有印象的。   白神医缓缓放下手中的典籍,抬眸。   舒甜走上前去,福了福身子:“舒甜见过白神医。”   白神医看了一眼舒甜,她双眸清澈,容姿胜雪,眼睛微微笑着,但眉宇间却有一丝愁容。   “还是更像你母亲。”   白神医曾经与永王有些渊源,也见过永王妃。   舒甜微怔,清浅一笑。   然后,她掏出包袱里的信件,双手呈给白神医。   “白神医,这是父王给您的信。”   白神医伸手接过,他缓缓撕开信封,拿出信纸,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便收起了信纸。   “就算宁王不说,老夫也会尽力的。”顿了顿,他看向舒甜,花白的眉毛舒展开来,道:“你能和夜屿相逢,又能认祖归宗,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兴许……还有你父亲的牵引。”   舒甜心头一动,点头。   舒甜和父亲母亲虽然素未蒙面,但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一直在保护和帮助自己,可见他们当初人缘极好。   白神医见她面有倦意,便道:“好了,你一路辛苦,先去休息片刻吧。”   舒甜却摇摇头,道:“多谢白神医……不过,舒甜还是想先去看看大人……”   她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他,她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白神医一愣,笑道:“也好。不过,老夫可要同你说好,你若是整日哭哭啼啼的,那便不要去看他了,老夫最忌人还没死,旁人却先哭上了。”   这也算是医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了。   舒甜会意:“白神医放心,舒甜记下了。”   她眼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坚韧,被温柔包裹着,轻易看不出来。   白神医笑了笑,便让冥光带着舒甜下去了。   冥光见舒甜神色淡淡,似乎没心情开玩笑,便也安静下来,他带着舒甜到了后院的路口,恰好遇到了宋亦清。   冥光见宋亦清大包小包的,连忙迎了上去,伸手帮忙。   “清姐,你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   宋亦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笑:“你莫大哥一个人守在那儿,我给他带点换洗的衣服和被褥过去……”说罢,她便看见了舒甜,微微一愣。   “我记得你,你是夜屿心尖儿上的小厨娘。”   舒甜没想到宋亦清如此直白,顿时脸色一红,她小声道:“清姐好。”   宋亦清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越看越喜欢,笑道:“你可是要去看夜屿?我也正要过去,你不如与我一道罢。”   舒甜连忙点头,她早就等不及了。   冥光笑起来:“那正好,我便先回去找师父了。”   舒甜帮着宋亦清一起拿东西,两人向后山走去。   宋亦清便走边问:“你是从京城过来的?路上花了多长时间?”   “先乘车,再乘船,大概两天半。”舒甜低声答道。   宋亦清愣了下:“那你一路都没有休息?”   舒甜摇了摇头。   若是她会骑马,还能快上半日,早些见到他。   可惜她只能乘坐马车,于是便吩咐车夫日夜兼程,她吃和睡都待在了马车里,这样可以节省下一天的时间。   宋亦清深深看她一眼,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两人好不容易登到山顶,走到木屋前,莫远山恰好出来,三人一对视,莫远山顿时目瞪口呆。   “董姑娘,你怎么来了!?”   舒甜淡笑:“莫大哥,我早就该来了。”   莫远山沉默一瞬,沉声道:“夜屿在里面。”   说罢,他便为舒甜撩起了厚重的门帘。   舒甜定了定神,看了宋亦清一眼,宋亦清忙道:“快去吧。”   舒甜深吸一口气,遂踏入木屋。   门帘放下。   室内有一个方形的药池,里面水汽氤氲,药味浓重,连空气都十分湿润。   日光透过窗棂流进来,整个木屋沐浴在淡金色的光线中,显得尤其温暖。   药池边的空档处,摆着一张简易的矮榻。   此刻,矮榻上躺着一名男子,他身形单薄,身上搭着简单的衾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正是夜屿。   舒甜几步上前,走到矮榻边,她怔然看着他。   夜屿的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薄唇舒展,他仿佛睡着了一般,但看起来又如此虚弱。   舒甜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冥光早就说了,夜屿胃疾严重,随时可能恶化。   但他到底强撑了多久?就算落到这般境地,都不愿意告诉她,怕她伤心……天下怎么有他这般执拗的人!?   来的路上,舒甜心中有忐忑,有担忧,还有恼怒。   每次有什么事,他总是瞒着她,说好一起面对,他却总是一个人默默承担,将她蒙在鼓里。   但这些情绪,在见到夜屿的那一刻起,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舒甜眼圈一热:“大人……”   她在矮榻边坐下,伸手去触他的手,明明方才泡了药池,但手指却冷得像冰一样。   他的手指被池水泡得发白,无力地垂着,这只手曾经执着长剑,将她护在身后;也曾用力地拥她入怀,给她温暖。   而此刻,却无力地垂着,对她没有丝毫回应。   舒甜心头大恸。   她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生机在一点一点流失,心里抑制不住地惶恐起来。   舒甜将他的手指,按在自己面颊上,温热的泪水顺着面颊留下来,打湿了他的指尖。   舒甜声音颤抖,喃喃:“我来了……你一定一定,要好起来……我还有很多的话。要对你说。”   木屋外面。   莫远山和宋亦清站在一处,宋亦清蹙了蹙眉,道:“要不要进去看看?她不会想不开罢?”   舒甜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宋亦清有些担心。   莫远山却拦住了她,摇摇头,道:“应该不会的……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罢。”   也许,这也是夜屿所期盼的。   宋亦清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便指了指一旁的两个大包袱,道:“这是……给你的。”   莫远山一愣,问:“这是?”   宋亦清垂眸,伸手将一个包袱拿过来,打开。   “这是两套换洗的衣物,我找人下山买来的……你一个人守在这,也总得收拾收拾……衣服的大小,还是按照以前的尺寸备的,也不知道还合不合穿,若不合穿的话,我再去改……”   “合穿的。”莫远山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   宋亦清微怔,抿唇一笑。   她又将另一个包袱翻出来,塞到他怀里,道:“这里有褥子和薄被,夜屿在岸上休息时,你也跟着睡一会,还不知道要守多久,你自己别熬垮了身子才是。”   莫远山凝眸看她,低声:“阿清,多谢你。”   宋亦清垂眸,轻声道:“没什么,这些都是小事。”   当初,在他最需要宋家支持的时候,宋家没有助他一臂之力,宋亦清心里一直都有些过意不去。   她知道,那一战中,他不但失去了心之所向的榜样,还失去了同袍,甚至还被锦衣卫追杀……他最难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为他做。   如今命运再次安排他们相见,她为他付出什么,都不为过。   四目相对,宋亦清心中有些涌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舒甜却从木屋里出来了。   宋亦清看了她一眼,舒甜眼圈泛红,但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意,坚强得让人难受。   宋亦清安慰道:“舒甜,夜屿如今这情况,是好是坏还说不准,你莫要太难受了。”   舒甜微微颔首:“我知道,清姐。”说罢,她看向莫远山,道:“莫大哥先去休息一下罢,我来守着便是……”   莫远山迟疑片刻,道:“可夜屿毕竟是个大男人,你一个姑娘家,力气恐怕不够……”   夜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入水,舒甜只怕是扶不动他的。   宋亦清一笑,道:“这有何难?我也可以帮忙……除了做饭的时间,我都很闲的……”   “不可!”莫远山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宋亦清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夜屿下水时,要赤着上身,董姑娘与夜屿本来就亲近……那便罢了。   但阿清毕竟是个姑娘家,多有不便。   但莫远山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舒甜眨了眨眼,笑道:“清姐还是忙厨房的事罢,我带了护卫来,若是需要帮忙,我可以去找他们。”   此言一出,莫远山才微微放心下来,随宋亦清回医馆去了。   宋亦清和莫远山,一前一后地走着。   她忽然问道:“这姑娘的身份,不止是个厨娘罢?”   若真是个厨娘,也不会有王府的护卫,护送她过来。   莫远山微微颔首,低声道:“她是永王遗孤……如今,暂且认了宁王做父亲。”   宋亦清一怔,讶异回头:“真的?永王妃入宫之前……孩子不是夭折了吗?”   莫远山沉吟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空再与你细说。”   宋亦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看了莫远山一眼,笑着问:“这么隐秘的事,你就这般告诉我……不怕我将消息传出去?”   莫远山一顿,凝视她。   宋亦清连忙收回了目光,腹诽自己为何莫名其妙说起这个。   莫远山却道:“阿清……将军府是将军府,你是你,我从未将你们混为一谈。”   当初,他求援求到将军府,她夹在中间,一方面苦苦哀求兄长,一方面又心疼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   是他无能,才将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莫远山既对宋将军的袖手旁观感到心寒,又不想让宋亦清为难,终于离开了将军府。   许久后才听说,自己走后,宋亦清与宋将军彻底闹翻了,她一个人负气出走,从此与将军府断了关联。   宋亦清抿唇一瞬,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宋亦清和莫远山回了医馆,才踏入后院没几步,便有个人风风火火地迎面奔来,差点撞上了宋亦清。   宋亦清一声惊呼,差点倒了下去,还好莫远山一把扶住了她。   “没事吧?”莫远山沉声问道。   他胳膊扶着她的腰,十分有力。   宋亦清面上一热,连忙站好,她瞪了一眼来人,道:“冥光,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冥光手里拿着一卷医书,神色匆匆,头发都有些乱糟糟的,但眼神中却迸发出点点光芒:“我找到一个办法,方才和师父讨论了一轮,我们觉得,兴许可以在夜屿身上试试!” 第164章 虽死无悔   众人都聚集到了厢房之中,夜屿也被莫远山和冥光合力挪了过来。   冥光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开口。   “如今,我们面前摆着的,只有两条路。”他目光扫过众人,停留在舒甜面上,道:“第一,他按照现在这种情况,继续熬下去,和等死没什么区别;第二,我们用针灸刺激他的重要穴位,将他激得醒过来。但他如今的身子,是一点止疼药剂都不能用了,醒着便只能靠自己扛住那钻心的疼。”   “若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能试着慢慢进食,促进胃腹蠕动,兴许还有恢复一部分机能的可能性。”   因为夜屿的胃腹常年用药压抑疼痛,却缺乏调理,胃腹的动力极差,好似一座生了锈的机械,要重新转动起来,那是难上加难。   舒甜抬眸,看向冥光,问道:“若有第二个法子,有什么风险么?”   冥光沉吟片刻,道:“有。”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众人,低声道:“夜屿如今身子虚弱,若是刺激他的大穴,若他受不得激,很可能直接便撒手人寰了。”   舒甜面色一白。   冥光又道:“而且,就算他吃尽了苦头醒来,也不见得能恢复胃腹的机能,因为他的胃疾实在太严重了……若不成,对他来说,不过是换种更痛苦的死法罢了。”   说罢,他凝视舒甜一瞬,又看了莫远山一眼,问道:“要不要试,由你们决定。”   莫远山有些迟疑,他默默看了舒甜一眼,低声:“董姑娘……”   “试。”舒甜指甲钳进肉里,唇无血色,但眸光却异常坚定。   她沉声道:“我相信大人……他一定能醒过来,只要他醒过来,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他当初经历了那么多,都熬过来了,如今这般考验,舒甜相信,他也能顺利度过。   而且,她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好起来。   冥光微微叹了口气,道:“若大家没有异议的话,那我们等会便开始了。”   话音未落,白神医便踏入了厢房。   他身后跟着一位药童,拎了个偌大的药箱,看起来沉甸甸的。   白神医见到众人,皱了皱眉:“怎的这么多人,妨碍老夫施针。”   此刻,舒甜、莫远山和宋亦清都在房内,冥光也道:“不如你们三位,就留一人罢。”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道:“莫大哥……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夜屿一定很疼,她想陪着他。   莫远山点了点头,道:“那我和阿清先出去。”   说罢,他便和宋亦清出去了。   厢房的门,被药童关上。   莫远山的心,仿佛也被重重捶了一下。   他眉头紧紧皱着,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宋亦清见他面色不太好,便低声道:“白神医医术高明,许多疑难杂症都能治好,夜屿这病……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你别太忧心了。”   莫远山无声颔首,宋亦清便站在一旁,陪他等待。   室内,白神医正和药童在一旁做施针准备,冥光便和舒甜一起,将夜屿扶了起来。   冥光撑着夜屿的身子,舒甜伸出手指,将他的衣襟解开,露出象牙白的肌肤。   这段日子,他瘦了不少,看起来虚弱至极。   舒甜看着,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不自觉偏过了头。   冥光看了她一眼,道:“你能行吗?一会儿施针的时候,只怕你会心疼。”   舒甜连忙敛了敛神,摇头,道:“我可以,别担心。”   说罢,她快速地将夜屿的衣襟褪下,然后,坐到他后面,轻轻环抱着他,让他坐直。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药香,萦绕着她,舒甜觉得十分亲切。   白神医已经准备好了。   银针过火,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锐利的烟痕。   白神医捻着银针,一手扶着夜屿的头,看了看,然后,便缓缓施针。   银针微旋,刺入他的头部,看着十分骇人。   舒甜一动不敢动,将夜屿稳稳抱住,以防他倒下,或者突然醒来。   一针下去,夜屿并没有什么反应。   舒甜心中有些紧张,柔软的手指,下意识拢上他的胃腹。   她只盼着他快些好起来。   冥光协助白神医,在他身上的穴位施针。   他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模样,一丝不苟地将银针缓缓旋入夜屿体内。   舒甜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施针。   夜屿身上的银针越来越多,他眼睑微动,眉毛皱了皱,似乎有些不适。   冥光低声道:“师父,似乎有作用了。”   白神医淡淡看了夜屿一眼,又摸了摸他的脉搏,道:“还早。”   说罢,继续在夜屿身上加针。   舒甜见到夜屿身上密密麻麻的银针,好像心也被扎了一样,细细密密,疼痛不已。   一刻钟后,白神医和冥光终于停下了动作。   药童掏出备好的手帕,递给白神医,白神医接过手帕,擦了擦手,对舒甜道:“接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舒甜依旧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一刻不敢松懈。   但夜屿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厉害,他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牙关咬紧,薄唇微抿,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舒甜忍不住出声:“大人……”   而夜屿,正在梦中经历一场浩劫。   ……   “疼……”男孩不自觉出声,背后一片冰凉,是被汗打湿的。   叶夫人温柔地抚着儿子的胃腹,声音轻轻的:“娘亲帮你摸摸……这样好些吗?”   这个男孩,还不到七岁。   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因为饥饿,而胃疼得厉害。   男孩尚且年幼,疼得眼泪的眼眶里打转,却不肯哭出声来。   叶夫人看着十分心焦,却又无可奈何。   见母亲难过,男孩艰难地咧嘴一笑:“母亲,我不疼了。”   父亲告诉过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男子汉,当然不能在女人面前哭。   叶夫人勉强一笑,低声道:“好……娘亲知道你厉害,再忍一忍便好了,今夜轮到我们吃饼了。”   今日,是玉谷城被困的第二十一天。   北疆大战初期,军民一心,抵御外敌,将北戎主力打得节节败退,但玉谷城人多,粮食也消耗得很快,几个月下来,军粮便消耗得差不多了。   一个月前,玄宁军的主帅叶乾大将军便写信回京城请粮,中间还催过两次,可到了现在,还没有回应。   玉谷城缺粮的风声,也不知怎么回事,传到了北戎人的耳朵里,他们近乎狂喜。   主力部队将玉谷城牢牢围住,他们只要继续拖下去,便能不战而胜,北戎军队还要出兵挑衅玄宁军,阵前羞辱大云将士。   玄宁军们憋着一口气,却无处发泄,只能牢牢守着城池。   从这个月开始,叶乾在永王殿下的支持下,接管了玉谷城的粮仓,将军粮和民粮合在一起,按计划分发给士兵和百姓。   但粮食有限,谁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会增粮增兵,玉谷城离京城相距千里,永王和叶乾在朝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如今被困在玉谷城,也无法施展。   于是粮官便只能根据现有的粮食,控制着分发。   士兵和百姓们,都是两日一领,两者错开。   而就算发了粮食,也不是人人能吃到的。   士兵们的粮食,优先供给守城、冲锋的将士们;百姓们的粮食,则优先兼顾老幼妇孺等体弱之人。   昨日的粮食发给了百姓,今日才轮到军队。   叶夫人之前攒着的馒头,昨日无粮时,便喂男孩吃了。   但男孩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两日只吃一个馒头怎么够?于是今日一早,男孩便饿得腹痛了。   叶夫人心疼至极。   连一旁的侍女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道:“夫人,咱们玉谷城就算再缺粮,也不缺公子这一口罢?公子还这么小,又是大将军的亲儿子……多给个馒头都不行吗!?”   叶夫人摇了摇头,道:“小翠,这样的话,你以后莫要说了。”   她微微抬头,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正是将军最难的时候,谁不想填饱肚子呢?可粮食不够,只能按照计划发放,若有一人例外,便会有千万人觉得不服,万一起了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侍女听了,也明白了几分,但看到男孩这可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是……”   “没有可是。”叶夫人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叶夫人肃然道:“我们身为将军的家眷,更应以身作则,若连我们都坏了规矩,如何服众?”   侍女见一贯温和的夫人,如此郑重地交代,便听话地点了点头。   叶夫人心中也有些堵,她将男孩抱起来,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脊。   “乖,睡一会儿罢……睡着了就不疼了……”   母亲轻柔的安慰在耳畔环绕,男孩默默闭上了眼睛。   但疼痛一点儿也没有减轻,反而更甚。   男孩实在忍不了了,他缓缓张开眼,可母亲却消失不见了。   男孩一惊,连忙呼唤:“母亲!”   可画面一转,他已经站在了军帐外,军营门口来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一片混乱。   男孩顾不得胃腹疼痛,他连忙躲到一旁,悄悄看向那些人。   来的是一群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堵在军营门口,大声嚷嚷着——   “我们要粮食!若是不发粮食,我们就不走了!”   “让叶将军出来!他凭什么夺走我们在城里屯下的粮食!害得我们日日饿肚子!”   “就是!他一定将粮仓里的粮食,填到了军队里!你们到底是来守城的,还是来吃空玉谷城的?”   他们越说越激动,就要往军营里冲,几个士兵连在一起,筑成人墙,将他们牢牢截住。   “别吵!别吵!”   “擅闯军营者,军法处置!”   但百姓们依旧群情激奋,不满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孙副将带着人马赶来,他原本就是个暴脾气,过来之后,一把抽出长刀,“叮”地一声,插在地上。   “谁要闹事,先问问老子的刀答不答应!”   百姓们一惊,顿时安静了几分。   莫远山也站在一旁,孙副将是个急脾气,莫远山担心他和百姓们面对面,矛盾会被激化得越来越严重,于是便对孙副将使了个眼色,他站出来,朗声道:“各位,方才大家的话我们都听见了,想来是其中有误会。”   莫远山虽然年纪不大,为人处世却很是沉稳。   “如今城里的粮仓,确实与军队的粮仓合并了,如今玉谷城的将士们大约有十万人,百姓也接近十万,但军饷却比你们粮仓的多,所以,不存在军队占百姓便宜一说。”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还有人不服,道:“你空口无凭,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孙副将暴怒而起:“你们不知道去问太守吗?跑到这儿来闹什么!你们是不知道前方打仗死了多少人吗!为了屁大的事,居然敢扰乱军营,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罢,孙副将就要拔箭,莫远山连忙拦住他,沉声道:“孙副将!冷静些,免得事情越闹越大,不好收场!”   孙副将怒不可遏,两人还在僵持,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玄宁军不但抢百姓的粮食,还要杀人啦!”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百姓们更加激动,想冲破军营大门。   “我们要见叶将军!”   “我们要见永王殿下!让我们进去!”   场面彻底失控,百姓们不要命似的往军营里冲。   男孩躲在军营里,顺着篱笆的缝隙看向他们,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见爹爹呢?爹爹自己都吃不饱呢,哪里有食物给他们?   男孩不明白。   就在混乱之际,一根长箭飞来,“嗖”地一声,射中了一个百姓。   众人哗然变色。   他们顺着箭矢看去,却发现这箭是大将军叶乾射出的。   叶乾的箭法百步穿杨,百米内要射死一个百姓,简直易如反掌。   他收了长弓,带着两名将领,大步向这边走来。   众人呆呆地看着他,竟然忘了逃跑。   直到他走到众人面前,才有人呼喊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叶将军……他杀人了?”   众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叶乾,他在北疆百姓的心目中,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可今日,叶乾却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个手无寸铁的百姓。   栅栏后面的男孩,吓得跌坐在地上,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出声。   他虽然知道爹爹上了战场会杀敌人,但他从没见过爹爹出手伤人,更不相信爹爹会滥杀无辜。   叶乾带着人一步步前进,百姓们却有些惊惶地后退。   叶乾走到他们面前,顿住步子,他低头看了一眼中箭的男子,对旁边的副将道:“搜身。”   副将得令,便撩袍蹲下,伸手去摸那中箭男子的衣襟。   他被一剑穿心,瞬间毙命。   众人疑惑地看着副将,不明白他为何要搜身。   在众目睽睽之下,副将从那人的衣襟里,搜出了一袋肉干,还有一包糕饼,按照现在发粮的标准,他这无异于一户人家,十天的粮食。   众人目瞪口呆。   “他方才不是叫得最凶么……”   “就是啊,他说自己好几日没有吃东西了……”   “他还借了我的饼来吃呢!骗子!”   百姓们一时有些糊涂了。   叶乾目光逡巡一周,语气肃然,道:“这人是我们查到的北戎细作,潜伏在玉谷城一段时间了,他带你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军民不和,借机生事。”   众人一听,这才明白过来,不禁有些后怕。   一个百姓小心翼翼地问:“叶将军,我们不是不相信玄宁军……只是,如今大家都饿得难受啊……草民的孙女儿,今日难受得哭了一早上了,实在是让人心疼啊……”   “是啊,我母亲也是,这才几日啊,都瘦得皮包骨了……”   “我娘子没有吃的,就没有奶水,孩子每日饿得哇哇哭……”   “到底什么时候会有粮食送来呢?朝廷是不管我们了么?”   众人说着,有人抹起了眼泪。   叶乾心中怅然。   眼前的这些,不过是普通的百姓。   他们生活的玉谷城,原本是一座丰收之城,每年出产的粟米,会运往各地,举国闻名。   可如今,却陷入了断粮的境地。   叶乾拳头拧紧,他目光扫视众人,语气低沉:“玉谷城距京城甚远,消息一来一回,要花上好几日时间,我相信朝廷也在想办法,还请大家耐心等等。”   顿了顿,他郑重道:“我向诸位保证,若玉谷城真的陷入饥荒的境地,玄宁军一定以保百姓安宁为先。”   他的话掷地有声,终于将百姓们安抚好了。   待百姓们散去之后,孙副将和莫远山也围到叶乾身边。   “叶将军,如今这粮食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只怕我们撑不过十天,就要山穷水尽了!”孙副将一向快人快语,所有人担心的事,被他说了出来。   叶乾何尝不清楚,他日日与粮官算账,如今库里还剩几斤米,几颗菜他都知道。   叶乾看着众将,他们的面色疲惫不堪,有的人这段日子又打仗,又饿肚子,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下去。   叶乾看得心头沉重。   他低声道:“方才来之前,我已经找王爷商量过了。”   众将一听,连忙竖起了耳朵。   “如今我们被北戎围堵,他们看准了我们拖不起,于是不时来攻,他们为的并不是胜利,而是为了消磨我们的意志,让我们更早地缴械投降,他们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玉谷城。”   众将表情凝重,一言不发地听着,孙副将问道:“将军,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叶乾沉声道:“现在我们不清楚京中局势,也不知他们是否足够重视玉谷城之困,永王殿下的意思,是我们掩护一队人马杀出去,直奔京城求援。”   如今的玉谷城,好似一座“孤城”,被北戎团团围住,却又无法和京城取得联系,周边的城池里,能调的粮和人手,都已经调拨完了,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走投无路了。   叶乾看向众人,语气十分低沉:“但此举乃九死一生,要知道,北戎就等着我们出去,好将我们杀个片甲不留……这一队人马,相当于我玄宁军的死士。”   众人心头一震,他们既然是将士,便早就想过为大云抛头颅,洒热血。   可万万没想到,这份雄心和忠诚,居然要用在这样的境遇下。   不过,这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将军。”少年莫远山一撩袍,单膝跪地。   他拱手,看向叶乾,一字一句道:“末将愿往,虽死无悔。” 第165章 逃   军营中,寒风呼啸,吹得众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莫远山话音刚落,又有两位副将单膝跪地,也誓死请命。   那位脾气暴躁的孙副将,也是其中之一。   孙副将声大如雷:“将军可让末将打头阵,万一冲出去了,末将便直奔京城求援……万一没能冲出去,就当为下一位弟兄打掩护了!”   说罢,他爽朗一笑,豪气干云。   叶乾看着众人,面色紧绷,一一将人扶起。   叶乾低声道:“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若不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是万万不愿你们去冒险的。”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在莫远山面上停下。   “远山,就你罢。”   莫远山出身莫家,莫家在京城颇有人脉,而且他虽然年纪轻,但为人机灵,办事稳妥。   他若能回京,应该比其他人要更合适些。   莫远山拱手领命。   叶乾安排完突击的事宜,便让众人散了,只留下了莫远山。   “远山,此去京城,路途艰险,万一事情不如我们料想的那般,你万不可冲动,一定要保全自己。”   这些话,叶乾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就是担心众将在面对敌人的时候,还要瞻前顾后。   莫远山听了,有些不解,问:“将军的意思是?”   叶乾轻叹一声,道:“你以为,自玉谷城发去京城的信,只有三封么?”   莫远山微怔,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除了将信送到宫中,我还发给了户部、兵部,永王殿下则亲笔写给了信阳王……但这些信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叶乾眸色微顿,沉声道:“要么是被人截了,要么……这些人,如今都不会与我们站在一处了。”   莫远山心头震动,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叶乾看了莫远山一眼,他不过才十七八岁,这一趟便要担负起玉谷城二十万人的生死,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远山,我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次的事情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朝堂上的波谲云诡,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加可怕,很可能杀我们个措手不及。你就算能顺利入京,也未必能求到援兵或者军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的如我所料,你便不要在京城逗留,立即离开,更不要回玉谷城,走得越远越好。”   莫远山不可置信地看着叶乾,颤声问道:“若真的如将军所说,那……玉谷城,岂不是成了大云的弃子?”   叶乾沉着脸,没有回答他。   但答案显而易见。   莫远山整个人犹如醍醐灌顶,顿时参悟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他面色郑重,声音沉沉:“将军放心,末将一定竭尽全力请来粮饷和援兵,将军一定要在玉谷城等着末将!”   叶乾见他年少的脸上,满是坚定和忠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等你回来,一起喝酒。”   说罢,叶乾便转身离开。   栅栏后的男孩,伸长了脖子,一直目送父亲离去。   他的身影还是那么高大,走起路来总是意气风发,威风凛凛,但如今他的背上好似有千斤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男孩绕过篱笆,缓缓走了出来。   “莫大哥……”他小声开口。   但这声音仍然被莫远山听见了。   他有些意外,问:“小叶,你何时来的?”   男孩想了想,道:“刚刚来的……莫大哥,你要回京城了吗?”   他眨眨眼,面上满是纯真与不舍。   莫远山笑了下,蹲下来,平视他,低声道:“是啊,不过这是个秘密,小叶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他笑着问:“莫大哥是要回去成亲么?我听娘亲说,等你回京城的时候,就要娶新娘子了,小叶也想看莫大哥娶新娘子啊……”   莫远山一愣,随即笑开,他耐心地解释道:“莫大哥这次回去,不是为了成亲……小叶不是肚子饿吗?莫大哥回去找吃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小叶就有好吃的了。”   男孩惊讶地瞪大了眼:“真的么?”   莫远山认真点头。   半日之后,莫远山便在众人的掩护之下,冲出了城门,一路头也不回地南下,奔赴京城。   自从莫远山走后,男孩每日都数着手指头,盼他回来。   男孩逢人便说:“莫大哥回来的时候,就有好吃的了!我们再等一等!”   可他没有等来莫远山,粮食却改成三日发一次了,而且越来越少。   一开始发的粮食,还有粟米、肉类、蔬菜,后来慢慢变成玉米、土豆等食物,再后来,便只有硬邦邦的干粮了。   母亲几乎不吃,都留给男孩,但他饿得胃疼,干粮硬得像石头一样,吃也吃不下,又让给母亲。   在这种艰难的境地里,许多人病了。   城内的医馆排起了长队,但大夫们也束手无策,只能让人回家将养着。   有些人本就体弱,挨不住饿,饿死的人便越来越多。   玉谷城的长街街头,每日都要处理尸体。   百姓们围在长街之上,看着自己曾经的亲人、朋友、甚至陌生人化为灰烬,心中有说不出的绝望。   到了后来,大家都见怪不怪了,甚至于有人说:“如今这世道,死一个人还不如死一匹马,至少能分而食之。”   与百姓们相比,士兵们一面挨饿,一面抵御外敌,简直苦不堪言。   男孩从没觉得,日子居然如此漫长。   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胃腹疼得睡不着,却又不敢和母亲说,母亲这段时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男孩不愿再令她忧心。   许久之后,才听到门帘响动,应该是父亲回来了。   屏风外响起父亲叶乾的声音,压得极低:“孩子睡了?”   叶夫人轻轻“嗯”了声,道:“孩子胃腹疼了好几日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叶乾叹了口气,道:“都怪我……让你们留在京城便好了,也不会跟着我受罪……”   叶夫人却道:“一家人本来就应该同气连枝,夫君不要自责。”顿了顿,她柔声道:“如今虽难,但咱们一家人好歹在一起,我很知足了。”   叶乾深深看了叶夫人一眼,心头怅然,拥上她的肩头,道:“夫人……如今的情况,只怕不乐观。”   叶夫人微怔,看向叶乾,低声问:“远山还未回来么?”   莫远山已经走了七八日了,应该已经足够打个来回。   叶乾微微颔首。   莫远山自从走后,也与他断了联络,如今于叶乾也不知道,莫远山到底有没有平安到达京城。   “夫人,若远山能带回援兵和军粮还好,如若不然,这样下去,只怕玉谷城撑不过十日了。”   如今城外战火纷飞,城内因为缺粮、疾病蔓延也是一片混乱,玄宁军还得拨出一部分人,去维持城内的秩序,士兵们疲惫不已,许多人都已经熬到了极限。   叶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叶乾,低声问:“可永王殿下也在城里啊,难道……朝廷连他都不管了吗?他可是皇上最重视的儿子啊……”   叶乾神色黯然,他低声道:“永王殿下同我说,京城中必然失控了,不然皇上不可能放任玉谷城濒危而不管……说不定,这次的事,就是冲永王殿下来的。”   叶夫人心中一惊,面色煞白。   叶乾的心里也十分沉重,历朝历代都有党争,但以牺牲数十万百姓、士兵性命为代价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可对于他来说,朝廷是驰援也好,放任不理也罢,守护城池、守护百姓,都是玄宁军的使命和责任。   “夫君……”叶夫人心中忐忑,喃喃出声:“无论怎样,我们都陪着你一起。”   叶夫人了解叶乾的抱负,也清楚叶乾的为人,他只怕早就做好了与玉谷城共存亡的准备……这也是她最心疼的地方,明知道这玉谷城很可能沦为党争的牺牲品,还要奋不顾身地往火坑里跳,守护这一城手无寸铁的百姓。   叶乾沉声道:“若城破了,你们不要管我,一定要逃出去。”   叶夫人浑身颤抖,眼泪簌簌而落。   叶乾见到妻子落泪,也十分心疼,他这一辈子,无愧于国家,无愧于百姓,却唯独对不起妻儿。   叶乾心中悲凉,他紧紧拥住叶夫人,叶夫人肩头微耸,却不敢哭出声来,怕吵到年仅七岁的孩子。   男孩躺在屏风后面的床榻上,他胃疼得缩成一团,一直睁着眼睛。   一家三口,各有各的隐忍和无奈,却仍然小心翼翼地维持眼下的宁静,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相聚,格外值得珍惜。   男孩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他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十分困顿,睡不熟,又醒不过来。   忽然之间,他感觉身子颠簸,每移动一下,胃腹的疼痛都在加剧,他缓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伏在母亲肩头。   瘦弱的叶夫人穿着一身男装,死死抱着男孩,沿着街边小路,踉跄狂奔。   一刻钟前,士兵来报,永王殿下站在城头,与众将士们共同迎敌,直至战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   叶将军在城下领兵作战,以一敌百,如今生死不明。   男孩顿时明白过来——玉谷城,破了。   叶夫人饿得头昏眼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依旧咬牙前行,她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找自己的夫君,她按照叶乾所说的,如果城破了,一定要第一时间逃出玉谷城,向南走,走得越远越好。   他们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人跟上来。   唯独侍女小芬,拎着一个包袱,手持一把匕首,一直跟在叶夫人身后,满脸惊恐地四处张望。   长街上到处是尸体,有战死的,也有饿死的,鲜血徐徐绽放,如地狱开在人间的花,不断吞噬着生命,这腐烂、血腥的味道,引来几只秃鹫,它们盘旋在玉谷城上空,久久不散,仿佛地面上有极致的美味,等待它们享用。   北戎的铁骑长驱直入,他们仿佛牧羊一般,以驱赶百姓为乐,长街上到处是逃命的百姓,北戎人见到男人就杀,见到女人就疯狂宣泄、甚至抓回营地,一时之间,这座丰收之城,变成了人间炼狱。   城门处被北戎控制了,他们逃不出去,叶夫人便只能带着男孩和小芬,逃到一条隐秘的巷子里。   他们慌不择路地闯进一间民宅,小芬吓得尖叫一声,院子里躺了好几具尸体,个个瘦骨嶙峋,宛如骷髅一般,应该饿死多时了。   男孩一看,胃腹抽搐起来,忍不住干呕。   叶夫人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带着男孩便躲了进去。   他们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男孩的身体本就虚弱,在民宅里躲了一天,已经奄奄一息,叶夫人焦急万分,小芬一咬牙,道:“夫人,您带着公子躲好,小芬去去就来!”   “小芬!小芬!”叶夫人抱着男孩,无力阻止小芬,只余下满腔不安。   半日之后,小芬衣衫褴褛地回来了,怀里揣着两个脏兮兮的馒头。   “夫人,快给公子吃点儿罢!”小芬手指颤抖地将馒头递过来,笑得十分勉强。   叶夫人深深看了小芬一眼,她不过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明亮,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脖子上满是骇人的红痕。   小芬拢了拢衣襟,憨厚地笑了下:“公子吃饱的话,应该就会没事了。”   叶夫人心头,仿佛被猛地抽了一下,生疼。   叶夫人只拿了一个馒头,余下的那个留给了小芬。   男孩见到了白馒头,也强撑着精神张口,咬下一块,便又将馒头推给叶夫人:“娘亲也吃。”   叶夫人摇了摇头,她忍着心酸,转头问小芬:“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小芬擦了擦满是污秽的脸,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馒头,却没有舍得吃。   “爹娘还在京城,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   叶夫人眼圈红了,伸手握住她的小手,低声道:“小芬,苦了你了。”   说罢,叶夫人垂眸,对男孩道:“你要记着小芬姐姐,她对我们有恩……未来,若你有能力,一定要好好报答她,记住了吗?”   男孩懵懂地点了点头,他将小芬这双清澈的大眼睛,牢牢记在了心里。   在这段混乱的时期,三人便在这破落的宅院里相依为命。   小芬每日都出去打探消息,但是一直没有打听到叶乾的下落。   如今的玉谷城一片混乱,有北戎军队,有民间零散的义军,还有朝廷派来的军队——他们以新太子的名义,来缉拿守城不力的将士们,收复北疆失地。   叶夫人心中着急,想亲自出门去找叶乾,但小芬却死活不让她去。   “夫人,现在外面乱得很!那些京城来的军队,他们好像在抓玄宁军的军官和家眷,您和公子可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叶夫人怅然道:“在玉谷城最需要支援的时候,他们冷眼旁观;如今城破了,却要来兴师问罪,坐享其成?这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北戎虽然入了城,但主力军队的最强战力已经被消磨了大半,如今朝廷派个几万人马过来,轻轻松松便能收复玉谷城。   两人正说着,外面却传来一阵声响,叶夫人和小芬一惊,急忙躲进地窖里。   而地窖的门只能从外面关上,不然会暴露行踪,叶夫人便道:“小芬,你快带着公子进去!”   小芬摇摇头,道:“不不!夫人您进去,快!”   男孩害怕地抱紧母亲,整个人瑟瑟发抖。   小芬不由分说地将叶夫人和男孩推进地窖,叶夫人焦急万分,连连唤她:“小芬!你……”   小芬找来一个大木箱,挡在地窖门口,她隔着地板,低声道:“夫人!小芬自八岁开始跟着您,您教小芬读书明礼,对小芬恩重如山,可小芬不能再伺候您了……您和公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说罢,她没等叶夫人回应,便跑了出去。   叶夫人抱着男孩,心急如焚,却又顶不开上面的箱子。   这地窖里黑漆漆的,一丝光线也无,男孩十分害怕,紧紧抱着叶夫人的脖子:“娘亲……”   叶夫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声音极低,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千万别出声……”   外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就踏在地窖的上面。   轰轰隆隆的,仿佛踩在人心上。   叶夫人抱着儿子,心惊胆战地,一动不敢动。   外面依稀还有小芬的声音。   “大人,我不知道啊,夫人早就丢下我逃了……”   那穿飞鱼服的男子,见问不出什么来,便一脚踏在小芬身上,又连着刺了两刀。   小芬颓然倒地,不慎撞到了木箱,露出一条地窖的缝隙。   光线射进地窖,男孩惊恐之余,顺着缝隙看去,只见那杀死小芬的男子,身着绯红飞鱼服,脚踏金丝黑靴,他一身戾气,左脸上有极其骇人的疤痕。   他冷冷道:“给我搜!不能有任何漏网之鱼!”   有锦衣卫来报:“庞大人,已经搜过了,确实没有发现叶夫人母子。”   庞鑫气急败坏,道:“去别处看看!我就不信他们能逃出去!”   叶夫人和男孩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小芬的血迹,顺着地缝流了下来,滴滴答答的,仿佛索命的音阶,一室血腥,气味浓得化不开。   男孩有些反胃,先是干呕了几次,然后开始剧烈地抽疼起来。   叶夫人抱着他,绝望至极。   地窖的门打不开,可就算打开了,他们又能去哪儿呢?   索性这地窖里还存了半缸水,他们便靠着这一点水,苦苦熬着。   不知过了几天,地窖上面,再次发出了声响。   男孩已经晕了过去,而叶夫人还艰难地支撑着,她心头一紧,下意识抱紧儿子。   “夫人!小叶!你们在吗?”   一个熟悉的少年声响起,叶夫人一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下一刻,上面的木箱被人推开,地窖门把松动,盖板被打开了,一束光射入地窖,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叶夫人有一瞬间的恍惚,外面的人却喜极而泣:“夫人!我是远山啊!我回来了!”   莫远山声音颤抖,却充满了激动,叶夫人又累又饿又惊恐,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莫远山连忙跳下来,从她手中接过男孩,探了探他的鼻息。   虽然微弱,却总算还活着。   莫远山鼻子一酸,将孩子背起来,他轻得仿佛只余下一副骨架了,令人心疼。   “夫人,我找到了几名活下来的同僚,这几日一直在城里搜寻您和公子的下落,终于找到你们了!”   叶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流着泪点头,她担惊受怕太久了。   莫远山背着男孩,带着叶夫人出了地窖。   小芬的尸首就在旁边,还睁着眼睛,满脸恐惧。   叶夫人潸然泪下,心头大恸,伸手为她合上眼,才跟着莫远山出去。   长街上依旧混乱不堪。   “夫人,咱们走小路去城门,到了那里,有人接应咱们。”   莫远山带着叶夫人,在城里七拐八拐,绕过了所有的岗哨。   这一路上,叶夫人看到许多悬赏捉拿永王余孽、叶乾同党的告示,她心头仿佛被冷水泼过,凉得发抖。   他们慎之又慎,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城门附近。   两个乞丐模样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叶夫人定睛一看,有些意外:“怎么是你们?”   他们是叶乾的近卫,与叶夫人也算熟识。   两人在城里逗留了许久,将情况都摸清了,其中一人低声道:“夫人,属下已经买通了城门的守卫,等会城门换班之时,我们就能出去了……”   莫远山也道:“如今端王上位,正在排除异己,咱们务必小心。”   叶夫人点了点头,她连忙问道:“将军呢?你们可有见到他?”   自城破那一日开始,叶夫人便带着孩子逃亡,都没有机会去找叶乾。   两名近卫一听,顿时面色僵住,不知道如何开口。   其中一人,忍不住目光向城门瞟了一眼,又急忙收回。   叶夫人微怔,她下意识回头,向玉谷城的城门方向看去。   下一刻,她浑身恍若雷击,颓然跌坐在地上。   这声响吓醒了昏睡的男孩,他趴在莫远山背上,茫然地张开了眼,定睛一看——   不远处的城楼上,悬着一颗人头。   这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叶乾。   男孩呆呆的看着,他浑身颤抖,冷汗直流,胃腹剧烈疼痛起来,恍如被火烤,被刀割,被针刺。   他突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   夜屿血气上涌,喉间腥甜,冲破混沌的梦境,陡然睁开了眼。   他还没从恐惧中回过神来,便看到了一双宛如明月的眼睛。 第166章 大梦初醒   厢房内夜火如豆,药香丝丝缕缕,萦绕着两人。   夜屿平躺着,静静凝视舒甜,眸中似有涌动。   而舒甜坐在榻边,怔怔地看着他,欢喜从心底冒出来,在眼睛里绽放。   舒甜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惹人疼惜的血丝,她笑中带泪,轻轻唤他:“大人……”   她声音微颤,却仿佛仙境琼音,彻底将他拉出了噩梦,夜屿凝视舒甜,虚弱一笑。   “甜甜。”   这声音极低,又十分沙哑,只有她能听得见。   舒甜心头一颤,俯下身来,抱住他。   她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他胸膛上,认真地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呼吸起伏。   “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低声喃喃。   忍耐已久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染湿了他的衣襟,舒甜又怕凉着他,手忙脚乱地去擦。   夜屿抬手,将她按在心口上。   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她柔顺的发,夜屿声音极低:“对不起……还是让你担心了。”   舒甜缩着身子,靠在他身上,夜屿伸出手,环抱着她,微微低头,吻她柔软的发顶。   噩梦再可怕,终究过去了,怀中的温香软玉,才是他要守护的未来。   房内的响动,惊动了外面的人。   “吱呀”一声,木门被冥光推开。   舒甜急忙从夜屿身上起来,转过脸擦了擦眼睛。   冥光一见夜屿醒了,心情大好,顿时揶揄道:“抱歉抱歉,打扰你们了,等会儿你们继续……”   舒甜红着脸,嗔他一眼,道:“还不快过来看看。”   冥光笑了笑,大步上前,查了查夜屿胃腹的情况,道:“能醒来,已经是一件好事了……现在还疼吗?”   夜屿低声道:“有一些,但尚可忍耐。”   冥光点点头,又请来了白神医,其他人也闻讯赶来,皆是喜不自胜。   白神医一袭白袍,走起路来仙风道骨,他悠然地坐在夜屿榻边,为他诊脉。   只见白神医凝神思索了一瞬,便松开了夜屿的手腕。   舒甜连忙问道:“白神医,大人他怎么样了?”   白神医伸手捋了捋胡子,露出笑容:“总算没让老夫白费力气。”   众人一听,面露喜色。   宋亦清笑着对夜屿道:“昨日早晨,你扎完针,却没有任何反应,我们都担心极了,就怕你醒不过来。舒甜在这儿守了一天一夜了,不吃不喝,你若是再不醒来,只怕要去泡药泉的就是她了!”   夜屿眸光微动,视线移到舒甜面上,他缓缓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安慰似的一笑。   舒甜面色微红,却不想挣脱。   冥光轻咳了两声,道:“我知道你们如胶似漆,但毕竟这么多人呢,能不能注意点儿影响?”   众人都乐了。   莫远山见夜屿醒过来,也高兴不已,但内心里仍有些担忧:“白神医,小叶如今醒来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白神医看了夜屿一眼,道:“你现在过的,只是第一关而已。”顿了顿,他继续道:“是否能活下来,关键看你的胃腹,能不能在药疗和食疗的双重作用下,逐渐恢复。”   白神医目光移向舒甜,笑道:“老夫会为他开几服药,用于调理胃腹,但进食一事上,就要交给你了。”   舒甜郑重点头,温声道:“白神医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大人吃些东西下去。”   白神医看她一脸认真,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老夫可不会再给他开止疼的药剂了,若是疼,便只能自己忍着,若能熬过半个月,逐渐恢复食欲……才有大好的希望。”   舒甜点点头,她与夜屿十指交握,两人对视。   舒甜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睛波光粼粼的。   “大人想吃什么?我去做。”   夜屿微怔,盯着她鲜红的唇,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什么都好。”   舒甜莞尔。   冥光也笑起来,道:“说到吃的,我也有些饿了,嘿嘿……”   宋亦清“哦”了一声,十分自觉地开口:“你这么快就饿了?那我去做些宵夜来,大家一起吃一点罢!”   冥光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不不,还是不劳清姐了!前几日那辣死人的辣子鸡丁,和咸得飞起的土豆丝,我还没有消化呢……”   宋亦清皱了皱眉,道:“哪有那么夸张,我看你当时不是吃得蛮好的嘛……”   “那是因为饥不择食!我都差点儿腹泻了,自从你做饭,我三天两头就要给自己开药,唉……”   莫远山看了冥光一眼,凉凉道:“那你自己去做?”   冥光苦笑一声,道:“那我还不如不吃。”   宋亦清有些挫败,她眼巴巴地看向白神医:“白神医想不想吃宵夜?我会煮面条,还可以做饼……”   白神医倒吸一口凉气,道:“罢了罢了,我这把身子骨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而且,老年人不宜吃宵夜。”   宋亦清郁闷至极,忍不住道:“你昨日玩叶子牌的时候,还说自己宝刀未老呢!”   白神医:“……”   舒甜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十分热闹,一扫早前的阴霾,道:“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不如我去做些宵夜罢。”说完,她捏了捏夜屿的手指,小声道:“大人也要吃的。”   夜屿唇角微扬,听话地点了点头。   舒甜站起身来,越过众人,向厨房走去。   宋亦清异常积极,连忙追了出去:“我来帮你!”   -   宋亦清很快就带着舒甜,到了厨房。   前段日子,舒甜一直在宁王府学规矩,而这几日又都在医馆里守着夜屿,许久没有下厨了,顿时有些技痒。   她笑着问宋亦清:“清姐,还有些什么食材呢?”   宋亦清翻了翻厨房,道:“土豆、莲藕、青瓜、红枣……啊,还有虾!”   舒甜一愣:“虾?”   宋亦清点了点头,道:“你忘了?这灵石岛四面环海,海味多了去了,这虾是今日早上送来的,还新鲜着呢,但我不会做,就一直用水养着了。”   舒甜思索了片刻,笑道:“有了!我们来做个麻辣香锅吧!”   宋亦清有些好奇,问道:“什么是麻辣香锅?”   舒甜一笑:“总之,是一种吃了会让大家开心的菜。”   宋亦清听了,忍不住笑起来:“我看,你是自己比较开心吧?”   舒甜面上微热,低声道:“我……我确实很开心啊……”   他醒来了,说明还有一线生机,她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   宋亦清会意,也爽朗地笑了笑,道:“如今正是夜屿最难的时候,有你陪在他身边,总比他一个人苦苦坚持要强。”   说罢,她面上露出一丝怅然,可转瞬即逝。   舒甜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清姐,你怎么了?”   宋亦清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你先做夜屿的吃食吧!你告诉我宵夜的食材要怎么处理,我处理完后请你掌勺。”   舒甜轻轻点了点头:“多谢清姐。”   舒甜在厨房里找到了小米和红枣,便打算为夜屿熬一盅红枣小米粥。   红枣益气补血,小米健脾养胃,非常适合有胃疾的病人食用。   小米需要浸泡过两刻钟,才能开始熬粥。   于是舒甜便舀起两勺小米,倒入清水之中。   黄澄澄的小米,没入清水后,便四散开来,如金沙一般,十分亮眼。   舒甜借着这个时候,去处理红枣了。   红彤彤的干枣子,落到舒甜雪白的手心里,她将红枣放到清水里洗净,然后便捞了出来。   她拿起一把干净的菜刀,用滚刀的方式,将枣肉剔了下来,切碎,放到一旁备用。   待小米泡好之后,舒甜将一口小砂锅架到火上,里面盛满清水。   然后,她捞出小米,仔细地沥干水分。   泡过水的小米,看起来似乎比之前膨胀了些,相互之间,亲密地黏在一起。   它们被一骨碌倒入锅里。   小米入锅后,折射出淡黄色的光,仿佛锅里有个小小的太阳,舒甜勾了勾唇,然后便将红枣下了进去。   舒甜将砂锅的盖子盖上,只需要文火慢炖不到三刻钟,便可以起锅了。   红枣小米粥,正在熬煮着。   舒甜走到宋亦清面前,她正在一刀一刀地切着土豆,看起来十分费力。   “清姐,你切出的土豆,可以泡进水里,不然它会变红的。”   宋亦清一愣,拿起一片早就切好的土豆,瞧了一眼,顿时美目圆睁。   “真的变红了!难怪上次我炒的土豆丝颜色那么奇怪……”   舒甜笑了笑,帮她把所有切好的土豆片,都放到了大碗中,然后,在碗里盛满清水,将土豆细细搓了搓。   除了土豆以外,青瓜、莲藕和虾,都已经处理好了。   舒甜看了看虾仁的背部,笑道:“清姐开虾背很厉害啊,刀法很准!”   宋亦清听了,连忙问道:“真的吗?我开的位置都对吗?”   舒甜细致地检查了几只虾,认真点头:“对的,你做得很好。”   宋亦清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其实也喜欢做菜,但自己却吃不了多少,做给他们吃,又要被嫌弃……唉,我都对自己的厨艺没信心了。”宋亦清说着,看起来有些郁闷。   舒甜却道:“其实,做菜就是熟能生巧,先掌握正确的方法,然后勤加练习,一定是可以做好的。”   宋亦清觉得她说的有理,便跟着点头。   舒甜继续处理食材,她要将所有的准备都做好后,才开始烹饪麻辣香锅。   宋亦清看了舒甜一眼,她迟疑良久,最终,却还是开了口。   “舒甜……你有做过菜给远山吃吗?你知不知道,他如今……喜欢吃什么?” 第167章 麻辣香锅   狭小的厨房中,有些局促。   宋亦清说完,立即低下了头,去摆弄砧板上的莲藕。   莲藕虽然被切断了,但片片连丝,延绵不绝。   舒甜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并没有单独为莫大哥做过吃食……锦衣卫指挥司的年宴算吗?”   宋亦清愣了下,点了下头:“也算吧……”   舒甜笑着看她:“清姐想知道莫大哥口味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呢?”   宋亦清一惊,连忙摆手:“千万别告诉他!我就是随便问问……”   舒甜见她有些慌张,便笑了笑,没说话了。   两人继续处理食材。   锅里热油一烧,豆瓣酱和香叶、花椒等多种调料,率先下了锅。   锅里瞬间爆发出诱人的香气,随后,黄色的土豆,白嫩的莲藕,肉粉色的虾仁,还有绿油油的青瓜,都欢快地蹦到了锅里,一锅色泽鲜艳,满满当当,诱人极了。   宋亦清站在一边看着,有些兴奋。   -   厢房之中,冥光正在为夜屿推拿穴位。   夜屿的胃腹一直有些隐隐作痛,他一言不发地忍着,任由冥光处理。   “还好你醒来了,不然你家小娘子估计要哭死了。”冥光手上动作不停,笑着说道。   夜屿眸色微顿,低声问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醒来不久,还没来得及问她。   “她猜到你可能出事了,就去求了宁王,宁王对侄女何其心软?便一五一十地说了。”顿了顿,冥光又道:“她两天半不到就赶来了,可见,很担心你。”   夜屿沉默一瞬,道:“我不告诉她,本来就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   冥光低声道:“夜屿,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有个坏毛病。”   夜屿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冥光见他凝神听着,便道:“许多事情,你自己做了主,便以为是最好的法子,其实不然。”   “你以为不告诉她,她便不担心了?她不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你若醒过来了,若无其事地回到她身边,那还好。万一你没有醒过来,她得知真相以后,要如何自处?”   “你自己的病也是,明明有机会活下去,非得透支自己的身体,一切以报仇为先,你爹若是知道,他忍心么?”   夜屿面色微怔,薄唇微抿。   冥光处理完了他的穴位,便站起身来,道:“我若是你,就好好哄哄小娘子,你这般说走就走,说死就要死的,哪个姑娘家敢嫁给你啊?”   -   厢房之外,莫远山为白神医倒了杯茶,低声道:“白神医辛苦了,请用茶。”   白神医看了他一眼,露出笑容:“远山啊,老夫记得,十五年前,夜屿便是你送来的,没想到十五年后,还是你啊。”   莫远山淡淡一笑,道:“小夜就如我的亲弟弟一般,照顾他本就是应该的。”   白神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世上没什么应不应该,只有情不情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义,能长达十五年不变,已经十分难得了。”   莫远山听了,指尖微顿,他抬眸看向白神医,白神医却状似不经意地笑笑,喝起了茶来。   两人正坐在院子里,却忽然闻到一阵油香味。   莫远山回头一看,宋亦清端着一口大砂锅,正缓缓走入院内。   “快来吃宵夜啦!”   宋亦清笑意盈盈的,走到厢房门口,莫远山急忙站起身来,为她开门。   “重不重?我来帮你。”   宋亦清愣了下,笑道:“不重的。”   厢房的门一开,宋亦清便将这口锅放到了八仙桌上。   冥光鼻子灵得很,一闻到香味,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   宋亦清将锅盖,一把揭开,五颜六色的食材,看起来十分丰盛,堆得热热闹闹,令人垂涎欲滴。   冥光深吸一口气,问:“这是什么!?好香啊!”   宋亦清一笑,介绍道:“这是麻辣香锅,带点儿麻辣味,应该很开胃。”   冥光回头,看了夜屿一眼,笑道:“正好,我们就在这儿吃,你多看看,刺激刺激你,兴许食欲还能好些!哈哈哈哈……”   夜屿:“……”   话音未落,舒甜便端着一碗红枣小米粥进来了。   “谁说大人要看着?”舒甜轻轻瞪了冥光一眼,道:“大人也有好吃的,以后他胃好了,我日日给他做好吃的,你在旁边看着。”   冥光一愣,啧啧两声,道:“如今夜屿是吃不了东西,若是他能吃东西,小娘子指不定多偏心呢!”   宋亦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偏心夜屿,难不成偏心你吗?岛上那么多姑娘惦记你还不够啊……”   莫远山看了一眼宋亦清,她笑得爽朗,还带着几分调皮的狡黠,如少女时期一般,十分灵动。   莫远山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打住!打住!清姐你绕了我吧!”冥光立即笑着服软,一提起岛上的姑娘们,他就头疼。   宋亦清笑道:“那好,咱们开动吧!”   白神医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听到这话,便也坐了下来。   宋亦清将碗筷摆上,她看了白神医一眼,道:“白神医,老人不是不吃宵夜么?”   白神医幽幽看了麻辣香锅一眼,道:“偶尔为之,应该也无妨……”   宋亦清眼角抽了抽,将碗筷递给他。   众人落座。   麻辣香锅里的食物,看起来红彤彤的,很是诱人,而且香味十分强势,一个劲儿往人鼻子里钻。   白神医伸出手来,夹了一块土豆片,放到碗里,仔细看了看。   这土豆片呈金黄的色泽,外面沾了些调料,他轻轻拨掉,然后夹起土豆片,往嘴里送。   土豆片软中带硬,咸香,麻辣,入口生香。   一下便打开了白神医寡淡的味觉。   老人的味觉有所退化,平日里白神医便喜欢吃口味重的东西,这麻辣香锅里的土豆片,正合他的心意。   冥光一向喜欢肉食,在满锅青菜里,他一眼便看中了那炒得泛红的虾仁。   他夹起虾仁,轻轻吹了吹,然后,将一整颗虾仁,都塞进了嘴里。   虾仁外表香辣,内里弹润,很有嚼劲,越吃越香。   一只下去还不过瘾,冥光又夹起一只虾,放进了嘴里。   “这虾真好吃啊!”冥光连连赞叹着,这灵石岛上海味不少,但之前的厨娘做得不好,宋亦清更是不会处理海味,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虾蟹贝类了。   舒甜正在一旁,轻轻搅拌红枣小米粥,听到这话,便笑道:“这虾还是清姐处理的呢!她将虾背开得干净,虾线都去掉了,所以才会口感这么好。”   冥光一听,有些惊讶:“清姐做的?厉害厉害!”   宋亦清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们总嫌我做菜难吃,但我给舒甜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你做的菜,不难吃。”莫远山冷不丁冒出一句。   宋亦清面上微热,只当没听见了。   莫远山埋头吃菜,他夹起一块藕片,往嘴里送,藕片闻着焦香,吃起来极其脆嫩,咬下一块,落到口中,还有藕汁溢出,带着淡淡的清甜。   藕片丝丝黏连,吃起来让人有些纠结,却又欲罢不能。   宋亦清抬眸,看了一眼舒甜,道:“你要不要来吃些?”   舒甜摇摇头:“我不饿,你们吃吧。”   她已经将红枣小米粥晾凉了,便端到榻边的木几上,然后她微微拎裙,坐到榻边。   “大人,我煲了红枣小米粥,对养胃有好处的,你试着喝一点好不好?”   夜屿面色苍白,斜倚在床榻上,胃腹还是有些痛。   他实在没有胃口,低声道:“晚些罢。”   舒甜却道:“晚些只怕更痛,我们可以少食多餐,这次只吃两口好不好?我喂你。”   她语气温软,一双月牙般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   夜屿凝视她一瞬,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粥碗,红枣切得很碎,小米粥也熬得很烂,她一定忙活了许久。   终于,夜屿轻轻点了点头。   舒甜眉眼轻弯,连忙用勺子舀起一点红枣小米粥,轻轻吹了吹。   夜屿眸光微凝,盯着她的唇看,红唇嘟着,仿佛新鲜的红果,比那红枣诱人多了。   舒甜浑然不觉,将勺子送到他面前,似哄一般:“张嘴呀。”   夜屿启唇,慢慢吞下一小勺红枣小米粥。   小米温温热热的,细小的颗粒,柔柔地流淌在他的舌尖,红枣软软糯糯,香甜却不腻味,喝起来非常舒服。   夜屿缓缓将这勺粥吞下去,温润的感觉,从口腔移到了胃腹,胃腹轻轻战栗,夜屿长眉微拧。   “是不是很痛?”舒甜见他变了脸色,连忙放下了勺子,凑过去看夜屿。   冥光从麻辣香锅里抬起头来,回头看了夜屿一眼,道:“胃腹疼是正常的,就算疼也要吃,胃腹的动力是需要锻炼的……”顿了顿,他又道:“我方才在想,这次你能醒来,很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近半年开始进食了,虽然不多,但在麻痹疼痛的情况下,胃腹得到了一定的使用,所以不至于完全废了。”   白神医也吞下口中的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徐徐道:“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之前怎么吃的,现在便怎么吃,若是实在疼得厉害,再缓一缓,老夫给你开的调理之药,没那么快能见效的。”   夜屿如今换了一种治疗方法,不再压抑疼痛,而是要通过温和的调理药物,加上食疗一起,双管齐下。   舒甜听明白了冥光的意思,她转而看向夜屿,低声问道:“大人,还能吃一点么?”她见夜屿面色痛苦,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胃,小声道:“如果再吃一口,有……有奖励!” 第168章 奖励   室内飘香,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麻辣香锅上。   舒甜声如蚊呐,唯有夜屿听见了。   她面颊泛着粉红,看起来有几分羞涩,却依旧一目不错地盯着他,将粥碗端到他面前。   夜屿沉吟片刻,忍着胃疼,又喝了一口下去。   舒甜极有耐心,夜屿很能忍耐,这碗粥喝得并不顺利,却没有人放弃。   而八仙桌上的麻辣香锅,已经见底了。   冥光拍了拍自己肚子,一脸惬意:“终于吃饱了……”   这是他近一个月来,吃得最饱的一次,还不用担心腹泻的问题。   宋亦清见众人都吃完了,便开始收拾碗筷,莫远山一言不发地帮她,两人似乎十分默契,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白神医也有点儿撑着了,他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道:“老夫要去消消食了……”说罢,回头看了舒甜一眼,道:“晚上他若胃疼得厉害,就帮他做热敷。”   舒甜连忙点了点头,用心记下了。   -   夜屿用了些红枣小米粥后,有些疲累,便睡下了。   舒甜忙了一日,便请宋亦清带着她,去后山沐浴。   后山有专供女子沐浴的泉池,两人泡在泉池里,一身的疲惫终于得以释放。   宋亦清看向舒甜,她肤若凝脂,眉眼如月,唇不点而红,这样的好相貌,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喜欢得紧。   舒甜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清姐……你在看什么?”   宋亦清一愣,连忙敛了敛神:“没什么……看到你,便想起了永王妃。”   舒甜微怔,抬眸看她:“你、你见过我娘?”   宋亦清爽朗地笑起来:“何止见过,我还吃过她做的美食呢。”   说罢,她慢慢回忆起来:“永王殿下监国的时候,我兄长时常去永王府,而我便借机一起去,永王妃热情好客,每次去了,她都有不同的吃食给我……”   永王妃对她来说,好似一个亲切的大姐姐,什么好吃的都会做。   舒甜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也听宁王妃说过她的事……”   每次提起永王妃,舒甜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亲切又陌生。   舒甜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见到她。   宋亦清见她神情复杂,不想惹她伤心,便道:“对了,你和夜屿是怎么认识的?”   舒甜一笑,低声道:“都是误打误撞……他来到我家的饭馆,却一口东西不吃,我当时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他才一口东西都不尝?后来才发现,他是真的不吃东西……”   宋亦清听了,笑着道:“那多好养啊,一文钱都不用花,选郎君啊,就是要选省事的,哈哈哈……”   舒甜忍俊不禁。   说起郎君……她看了一眼宋亦清,低声问:“清姐……你和莫大哥如何了?”   宋亦清呆了呆,微微垂眸:“我们……应该一辈子就这样了。”   水汽氤氲,打湿了她的睫毛,宋亦清说完,状似不在意地笑笑:“很多事都过去了。”   舒甜凝视她一瞬,道:“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莫大哥,而莫大哥也不是无情之人……你们,真的不能再续前缘么?”   宋亦清苦笑了下,道:“这缘,也要看是良缘,还是孽缘。”   顿了顿,她道:“不瞒你说,当年,在远山求到宋府之时,我也曾想过以死相逼,让我兄长出面,帮叶将军一把……可是兄长与我谈到深夜,我明白了他身上的无力和重任,他不能将全家一百多口的性命,都放在风口浪尖上……于是,我妥协了。”   宋将军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她分析了朝局和战局,宋亦清虽然一知半解,却也明白了兄长经营将军府的苦心。   她不能用性命逼他,她也做不到对亲人完全无情。   宋亦清甚至于天真地想着,如果宋府不出面,兴许还有别的人能出面,等事情过去之后,她再向他请罪便是。   但谁也没想到,玉谷城一战居然那般惨烈,永王殿下不幸殒命,而叶将军也战死沙场。   这样猝不及防的结局,让朝中许多观望的势力,一瞬间开始向端王倾斜,几日便将他拱上了太子之位。   而新太子登基,大肆封赏在京武将,宋将军便是其中,被嘉奖最多的一个。   宋亦清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她不禁反问自己,如果自己当初再极端一些,逼着兄长出兵去救玉谷城,等永王和叶将军回来控制局势,是不是结局会比现在好很多?   然而,所有的“如果”都没有意义。   从她妥协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她为了家人安慰,抛却了国家大义、两小无猜的感情……还有什么资格,去赢得他的爱呢?   宋亦清闭了闭眼,苦笑一声:“舒甜,我不配和他在一起。”   他忠诚,勇敢,重情重义……而她,自私,软弱,又薄情寡义。   舒甜隔着水雾,看向宋亦清,她泡在温热的池水里,却面色发白,似乎有些失魂落魄。   舒甜沉默片刻,道:“清姐,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可有问过莫大哥的感受?他胸襟广阔,兴许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宋亦清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他为人……他不会怪我的,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她离家出走,有一部分原因,是抗拒皇帝给宋府的封赏……她总觉得,那是用玉谷城十多万条人命换来的。   舒甜看着宋亦清,顿时有些心疼,小声道:“那真是可惜了……”   他们实在是很般配。   宋亦清垂眸一瞬,拎起一点水花,洗了洗面颊,强迫自己笑起来,道:“如今能见到他,我已经觉得很好了……这辈子做不成夫妻,能从朋友的角度,为他做些事情,也很好啊。”   说罢,她转而看向舒甜,怅然一笑:“舒甜,你和夜屿一定要好好在一起,千万不要像我和远山这样,一旦错过,就再也不可能长相厮守了。”   舒甜微微颔首,她握住宋亦清的手,低声道:“清姐也别放弃,你和莫大哥都是好人,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夜色朦胧。   舒甜和宋亦清的一番谈话,让她心情有些沉重。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铜镜前,轻轻擦拭自己的长发。   自江南见到莫远山起,她便知道,莫远山是个极有担当的人。   而经过这两天的接触,宋亦清处处照顾她,也是个直率热情的大姐姐。   相爱却不能相守,总叫人有些唏嘘。   人生无常,最近发生了太多事。   舒甜先是被抓进宫,险些入了虎口;后来又入了宁王府,和父母分隔两地;得知夜屿的情况,又马不停蹄地赶来灵石岛,眼睁睁看着他,在生死边缘徘徊。   她的一颗心,始终悬着,惴惴不安。   舒甜心中一动,赫然起身,转过身拉开房门,便向外奔去。   夜风习习,吹得她衣襟微乱,舒甜不管不顾地跑到厢房门口,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房门。   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舒甜怔然看向床榻的方向。   夜屿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此刻正靠坐在床头,他五官如刻,瞳孔幽深,目光淡淡扫来,微微一怔。   舒甜衣裙单薄,长发未挽,披散在瘦弱的肩头。   却眸光清亮,眼波粼粼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一瞬,情愫无声涌动。   舒甜几步走到他跟前。   夜屿忽然伸出手臂,将她拢入怀中。   “上来。”   他语气强势,将她拉上床榻。   夜屿虽然身体虚弱,但力气却不小,他将舒甜紧紧抱在怀里,用衾被裹着她,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顺着长发抚到背上,轻轻拍了拍她后心。   “怎么了?”夜屿声音很低,嗓子微哑。   舒甜赖在他怀里,撒娇似的往他胸膛钻了钻:“没什么……就是想要大人抱抱。”   夜屿唇角弯了弯,轻轻道:“好。”   他喜欢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团软玉。   她的发丝才洗过不久,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十分宜人。   夜屿抱着舒甜,面对面地躺下,他将衾被仔细地盖在她身上,掖了掖被子,只露出一双月牙般的眼睛。   “灵石岛的冬天虽然不算冷,但夜里还是有些凉的,别冻着了。”   舒甜轻轻“嗯”了一声,乖乖地缩在夜屿怀中,小猫一样。   她伸出小手,轻轻探了探夜屿的胃部,小声问道:“还疼吗?”   夜屿笑了笑:“不疼了。”   方才他是被胃腹疼醒的,但见到她后,似乎就忘记了胃腹的疼痛,直到她问起,才发现彻底不痛了。   白神医也说过,胃腹的疼痛,是一阵一阵的。   也许,她便是最好的止疼药。   夜屿唇角微牵,他抱着舒甜,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舒甜身子轻颤,抬头看他,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如星星一般闪亮。   舒甜莞尔:“大人。”   “嗯?”   她轻轻笑起来:“领奖了。”   夜屿长眉微动,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搂上了他的脖子,娇艳欲滴的红唇,贴上了他冰冷的薄唇。   夜屿一怔。   她的吻,好似花瓣拂过,又香又软,轻若无物,却又让人心痒难耐。   夜屿指尖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两人身体熨帖,气息纠缠,厢房内陡然变得热了起来。   舒甜还想撬开夜屿的唇,可夜屿忽然起身,将她压在身下,反客为主。   自从新岁之后,他便没有好好与她相处过了。   那段日子,他一直病着。   得知她被人绑架了,便心急如焚地到处找她,终于从宫里将她救出来,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与她好好说一句话。   直到今日醒来。   心底的思念,仿佛一眼泉水,汩汩流淌,情义上涌,化成深深一吻,缠绵悱恻。   他刚刚还身子冰凉,此刻却热得像火。   舒甜也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灯火闪烁,或明或暗,又迷离,又旖旎。   夜屿身体里仿佛有种原始的饥饿感,在接触到她时,被彻底激发出来。   食色,性也。   身体的饥饿与胃腹的饥饿如出一辙,都希望在她身上得到满足。   舒甜觉得有些缺氧,浑身软成一滩水,喃喃启唇:“大人……”   她轻轻唤他,手指轻触他的面颊。   夜屿陡然清醒了几分,连忙强迫自己松开她,自觉躺到一侧。   他呼吸仍然有几分急促,表情微微有些难堪。   舒甜心头滚烫,红着脸,飞快地偷看他一眼。   “大人……想要我么?”   舒甜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问出这句话的。   夜屿却直言不讳:“嗯。”   顿了顿,他又道:“但不该是现在。”   他重病未愈,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   更别说向她提亲了……曾经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想这些事,可现在,他却想把奢望变成现实。   夜屿忽然坐起来,转头,看向舒甜。   “甜甜,还有粥么?”   -   接下来的日子里,舒甜每日都帮夜屿,准备各种各样,容易消化的吃食。   每次她在做的时候,宋亦清就站在一边看着,认认真真地跟她学。   “清姐,你学这么多粥类做什么?”舒甜一边问,一边搅动锅中的肉末粥。   宋亦清笑了笑,道:“我以后若在灵石岛长住,也可以帮调理胃腹的病人,做些吃食呀……反正我长日无聊,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舒甜一愣,抬眸看她:“你真的打算,一直待在灵石岛?”   宋亦清抿唇一瞬,笑道:“也许罢,若是呆腻了,就出去走走。”   她如今已经没有家了,来灵石岛的话,至少还有冥光和白神医作伴。   舒甜还没回答,却见莫远山出现在门口,她笑着唤了声:“莫大哥。”   宋亦清微怔,一回头,他就站在她身后,离得极近。   宋亦清下意识退了一步,腰撞到了桌角,疼得龇牙咧嘴。   莫远山浓眉微拢,问:“阿清,你没事吧?”   他声音关切,还带着几分忧心。   宋亦清揉了揉腰,连忙道:“没事没事……”说罢,她抬眸看向莫远山,问:“远山,你来找我们……有事吗?”   莫远山想起了来意,笑了笑,道:“冥光说这两日的天气适合赶海,让我问问你们,想不想去海边走走?”   宋亦清眼前一亮,回头看向舒甜,道:“我来了许久,还没有看过赶海呢,我们一起去吗?”   舒甜笑了下:“我还要熬粥,你和莫大哥去吧。”   宋亦清正有些犹豫,冥光却奔了过来,他兴冲冲地:“你们好了没有?赶海已经开始啦!”   莫远山看了宋亦清一眼,低声道:“我也没有看过赶海,不如一起去吧?”   宋亦清抿唇一瞬,才轻轻点头。   舒甜目送他们出去。   此时,她的肉粥也熬好了。   舒甜将肉粥小心翼翼地盛了出来,然后端着托盘,向厢房走去。   厢房的门窗都开着,舒甜路过窗棂,便看到夜屿坐在床前,正拿着一本东西在看。   舒甜轻咳一声。   夜屿下意识抬眸。   只见舒甜出现在窗框里,她身后的院子,开满了粉白晚香玉,衬得她容姿胜雪,娇娇俏俏地冲他一笑。   好似一副清新隽永的美人图。   “被我抓到了,你又在看什么?”   舒甜说着,便绕过窗棂,款款迈入房间内。   她走到夜屿面前,弯下腰,将托盘放到夜屿身旁的桌案上,顺势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本子——果然是一份公文。   舒甜佯装气恼:“京城的事,莫大哥不是帮你处理了吗?你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养病。”   夜屿看了她一眼,便将公文扔到了一边,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到床边。   “好,我不看了。”他答应得如此干脆,舒甜反而不好数落他了,便只得道:“你一定是已经看完了……”   夜屿哭笑不得。   “今日胃腹还疼吗?”舒甜凝视夜屿,他的面色比几天前,看着要好了些,而且醒着的时间也变长了。   “已经没事了。”夜屿轻声答道。   只要看到他,他就觉得疼痛减轻了些。   舒甜却伸出手来,轻轻探上他的胃腹,道:“可不许骗我,如果疼,我就帮你做热敷。”   夜屿嘴角微牵。   他宁愿疼,也不想要她做热敷。   那双手温温柔柔的,拿着热巾在他的肌肤上轻轻抚弄,反而让人心痒难耐。   舒甜将肉粥端给夜屿,夜屿静静接过,缓缓喝了起来。   他今日的胃口,比前几日还要好了些,慢慢地能多喝几口了。   舒甜便按照一日五餐,定时为他送来。   夜屿喝完肉粥,忽然觉得外面很安静,便问道:“他们去哪里了?”   平日里,若是冥光和宋亦清在,院子里都咋咋呼呼的。   舒甜笑了笑,道:“莫大哥和清姐,跟着冥光赶海去了。”   夜屿有些意外,道:“你怎么没去?”   赶海的时候,能见到许多不同的海鲜,她应该会感兴趣的。   舒甜低头笑笑:“赶海太累了,我还是留在这儿陪大人罢……”   夜屿长眉微蹙,忽然坐直了身子,掀开衾被,翻身下床。   舒甜一怔,连忙拦住他:“大人……你这是?”   夜屿凝视她,淡淡一笑:“我们也去赶海吧?”   舒甜瞪大了眼;“可是……”   “我也想出去走走。”   夜屿出声打断她,他尤其想和她一起,去海边走走,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   -   海风微咸,空气也十分湿润。   夜屿的体力还未完全恢复,走快了会有些劳累,舒甜便与他手牵着手,缓缓走向海边。   海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大部分都是渔民,有的人挽起裤腿,赤着脚,蹲在沙滩上翻找,有的人则站在浅滩里。   浅滩处有不少大缸,俗称“鲍鱼井”,有经验的渔民,会在鲍鱼井中放上诱饵,当涨潮之时,鱼虾,蟹贝等可能会落入鲍鱼井里,一部分被诱饵吸引,等潮水褪去,他们便彻底留在了里面。   舒甜笑着指了指前面,道:“我看到清姐和莫大哥了。”   夜屿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微微颔首:“确实是他们。”   “我们过去看看罢?”舒甜笑逐颜开,面上有些兴奋。   夜屿一笑,轻声:“好。”   两人徐徐向他们走去。   舒甜着了身青色长裙,容姿绝艳,而夜屿一袭白袍,腰束玉带,面色苍白却俊逸不减。   两人金童玉女般,在海边走着,引得渔民们纷纷侧目。   他们还未靠近宋亦清他们,便听得宋亦清一声惊呼:“呀,你们快来看,我发现了一只螃蟹!”   莫远山一听,连忙走了过来。   一只手掌大的螃蟹,不知怎么地,躲到了一块大石头下面,宋亦清将石头一翻,它便张牙舞爪地挪了出来。   宋亦清正要伸手去捉,莫远山却一把拉住了她,道:“小心,螃蟹的不可抓钳子。”   说罢,莫远山便伸出手,扣住螃蟹的背壳,一把将它提了起来。   宋亦清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太好啦!今晚有螃蟹吃了!”   冥光急忙将篓子拎了过来,莫远山便将螃蟹放入了篓子了。   “清姐,莫大哥!”舒甜出声唤道。   她和夜屿缓缓走来,两人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   莫远山见他们来了,露出笑容:“你们也来了?小夜能下床啦?”   夜屿轻轻点了点头:“稍微走走,无碍的。”   舒甜挽着他的胳膊,柔柔一笑:“出来走走也好,我们也来看看赶海的热闹。”   冥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对夜屿道:“赌上我们十几年的情分,我每次让你陪我赶海,你可没有一次来过!”   夜屿笑了笑,语气悠然:“你有什么好陪的?”   冥光:“……”   宋亦清和莫远山忍不住笑了起来,舒甜见冥光有些郁闷,便开口安慰道:“冥光别生气,我们商量商量……这些花蛤和螃蟹,你们想怎么吃?” 第169章 蟹肉煲、姜葱花蛤   两只大螃蟹在篓子里,居然打起了架来,颇有种要占“篓”为王的意思。   冥光见这螃蟹个头大得很,便道:“不如做个蟹肉煲罢,这俩家伙肉厚,一定合适。”   舒甜一听,顿时笑弯了眼:“好主意!”   -   蟹肉煲的做法不算太难,但对食材新鲜程度的要求,却非常高。   如果螃蟹不新鲜,做出来的肉会口感很差,吃了还可能会腹泻。   众人一起回到医馆之后,舒甜便钻进了厨房,开始处理螃蟹、虾和花蛤。   舒甜拿起钳子,钳住螃蟹的背,它就算再张牙舞爪,都挣脱不得了。   宋亦清帮舒甜端着篓子,问道:“只有两只大螃蟹,这么多人,够吃吗?”   舒甜笑了笑,道:“螃蟹寒凉,大人不能吃……而且做蟹肉煲的话,里面也会放一些其他的食材,做出来应该有满满一锅,足够了。”   宋亦清笑着点点头:“那好,我来帮你!”   舒甜便开始教宋亦清如何处理螃蟹。   “这螃蟹的心、胃袋、蟹腮等都要去掉,尤其是蟹心,是大寒之物,若女子妊娠时进食,可能导致滑胎。”   宋亦清一听,蹙眉道:“这么严重啊?”   舒甜笑道:“所谓食调,就是合适的时间,吃合适的东西……对食材了解越多,做起食物来,也会更加得心应手。”   宋亦清认真地记了下来。   处理好脏器和外观的螃蟹,被剪除了细长的腿尖,只留下有肉的部分,和其他蟹肉块放在一起备用。   考虑到白神医牙口不好,舒甜还准备了鸡爪、虾、土豆等食材,可以和蟹肉放到一起煮,共同组成蟹肉煲。   万事俱备之后,舒甜便在锅里放入了热油,油温逐渐升高后,一盘褐色的生虾,便被倒了进去。   虾仁都被开过背,在热油里一烹,虾壳立即变紧了许多,虾身逐渐呈现出粉红的色泽,令人十分期待。   炸好虾仁之后,舒甜又将备好的鸡爪,过了一遍油。   鸡肉的鲜和螃蟹的鲜,原本是不一样的,但是结合在一起时,却相得益彰。   炸过的鸡爪,被捞了起来,外皮呈现出微微焦黄,散发出诱人的荤香,而土豆作为里面的打底菜,便也在鸡爪后面,去油锅里走了一遭。   宋亦清见她将其他的食材,都炸了一遍,于是好奇问道:“舒甜,这螃蟹要炸吗?”   舒甜摇摇头,道:“蟹肉直接爆炒,然后将其他的食材放进去,一起煲煮。”   说罢,她重新起锅淋油。   油热了之后,便将切好的蟹肉块,一股脑儿倒了进去。   “滋啦啦”的声音一响起,听得人心情舒畅。   螃蟹煎了一会儿,表皮便泛起好看的橙红色,舒甜便抓了生姜、大葱、大蒜、桂皮、香叶等调料,先后洒了进去。   宋亦清瞪大了眼,问:“要放这么多种类吗?你怎么能记住这么多调料呢?”   在宋亦清眼里,这做菜和念书一样,理应将步骤和配方全部背下来才是。   舒甜笑了笑,道:“其实也不需要记得过分详细,比如葱姜、桂皮都可以去腥,若是吃海鲜,可以放这些。假如是做卤肉,可以放些八角,因为八角的味道熬煮过后,会有些甘甜,可以把卤肉熬制得非常鲜甜。”   舒甜看向宋亦清,笑着解释道:“如果对食材和调料足够熟悉,不需要刻意去记,你只要记得那道菜的味道,就能猜出大半的料了。”   但这对宋亦清来说,仍然有些难度。   她无奈地笑了下:“你说得对,果然还是要熟能生巧。”   舒甜一边炒制螃蟹,一边道:“确实如此,清姐可以多试一试。同一道菜,多做几遍的话,一定会有进步的。”   宋亦清勾了勾唇,轻轻点头。   两人一边聊着,舒甜便将豆瓣酱、蚝油等酱料加了进去,橙色的螃蟹一旦染上酱料,便泛起一层闪亮的油光来。   舒甜舀起一勺水,“滋啦”一声,没过了炒香的螃蟹,然后她倒入炸过的鸡爪、虾和土豆,一把盖上了锅盖。   舒甜一笑:“准备开饭啦!”   宋亦清一听,喜笑颜开地出了厨房,招呼众人吃饭去了。   -   一大锅蟹肉煲,从灶台上端下来,直接上了桌。   舒甜伸手,一把揭开蟹肉煲的盖子——热气腾然而起,浓郁的鲜香味,扑面而来,橙红的蟹,明晃晃的虾,黄澄的土豆,还有酱色的鸡爪,引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哇……”   众人忍不住惊讶出声。   夜屿如今能下床了,便也坐到桌边,和大家一起用膳。   冥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咽了咽口水,道:“这便是我们今日赶海得来的虾和蟹?”   舒甜点了点头,笑道:“十分新鲜,赶快尝尝罢!”   冥光拿起筷子就想夹菜,可他下意识瞄了一眼白神医,便讪讪收回了手。   “师父请。”   白神医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蟹,放到冥光碗里,慢悠悠道:“这段日子,还算有些进步,也辛苦了,多吃点儿罢。”   冥光一愣,随后露出笑容,朗声道:“多谢师父!”   说罢,他夹起那块蟹肉,轻轻吹了吹,送入口里。   蟹壳外面的酱汁,鲜中带咸,辣中带麻,一下便激活了他的味觉,他用力吮了吮,然后用牙齿咬开蟹壳。   蟹壳里面的蟹肉,已经完全煲煮入味儿了。   蟹肉的肌理十分细腻,吃起来又鲜美,又弹润,还透着一股甘甜,令人回味。   冥光“唔”了一声,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小娘子,这蟹肉煲,可太好吃了!”   舒甜淡淡笑了笑,道:“鸡爪应该味道也不错,你们试试看。”   说罢,她又端上了一盘姜葱炒花蛤,放到夜屿面前。   “大人,这姜葱炒花蛤,没有放辣椒,是为你做的。”   夜屿微微颔首,伸手拉住她,低声:“坐。”   舒甜莞尔,点头:“好。”   舒甜便在夜屿身边坐下。   夜屿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花蛤,去掉壳,将花蛤肉放到舒甜碗中。   舒甜抿唇一笑,默默夹起来,启唇。   花蛤肉鲜甜中带着韧劲,吃起来柔软多汁,很是美味。   夜屿见她眉眼轻弯,也勾了勾唇,一面喝清粥,一面吃起了花蛤。   这么多天以来,夜屿吃的食物,一直都非常寡淡,这花蛤肉一入口,顿觉异常鲜美,连碗里的白粥,都变得美味起来。   但他吃到三颗时,舒甜便转过脸来,冲他一笑:“大人,花蛤也是海鲜,有点寒凉,不可多食……再吃一颗就要停下啦!”   夜屿长眉微挑,看起来有些无奈,却还是点了点头。   冥光抬眸,看了一眼夜屿,笑起来:“啧啧……一物降一物,哈哈哈!”   宋亦清和莫远山也跟着笑了。   白神医却没工夫跟他们聊天。   他正夹着一只鸡爪,津津有味地啃着。   这鸡爪的外皮,被煲得十分软糯,轻轻含在嘴里,一扯便脱骨了。   因为鸡爪被炸过,骨头都变得十分酥软,就算白神医牙口不好,也能和着肉一起嚼碎,满口辛香。   白神医吃完鸡爪,十分满意。   他扫了夜屿一眼,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两日感觉如何?白日里还是有持续的疼痛感吗?”   夜屿低声道:“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但比之前好多了,多谢白神医。”   白神医笑了笑:“还有痛感,说明需要继续调理……依老夫看,你不如在这里多住一段时日,就按照现在的法子,药调和食调依然同步进行。”说罢,他又看了舒甜一眼,道:“舒甜啊,这医馆饮食上的事,就交给你了……”   冥光一听顿悟,连忙开口:“对对!小娘子也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你若不在,夜屿一定不肯吃东西……”   关键是,若舒甜走了,他们就没有好吃的了。   舒甜眉眼轻扬,温言道:“我会一直陪着大人,在这里养伤的。”   她与夜屿对视一瞬,会心一笑。   宋亦清看了看冥光,笑道:“别担心,就算舒甜走了,还有我!今日这蟹肉煲我也学会了,改明儿我也露一手……”   冥光仿佛被吓坏了,连忙摆手:“清姐清姐,我知道你做得好,不过你还是放过那些螃蟹和虾吧,它们长那么大也不容易,至少要死得其所啊!”   宋亦清皱了皱眉,轻哼了一声:“那我还偏要做了!”   众人听了,忍俊不禁。   莫远山一直没说话,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宋亦清,她嗔怒的同时,嘴角还带着笑意,和从前一模一样。   众人用完了晚膳,白神医又帮夜屿把了一次脉。   他捋了捋胡子,片刻后,收回了手。   “脉象平稳了许多,不过离恢复体力,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顿了顿,他看了夜屿一眼,道:“这胃疾的疼痛,不是短期能缓解的,需要长期的调养,才会逐渐减轻,你还要多忍耐一阵。”   夜屿微微颔首。   舒甜站在一旁,低声道:“白神医放心,舒甜会盯着大人的,一定不让您失望。”   白神医笑起来,道:“你这小子,总算运气好了一回,白捡了个靠谱的丫头。”   夜屿没说话,唇角却微微勾起。   可能,他这些年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见她了吧。   白神医和冥光一起离开后,舒甜端来了熬好的药,递给夜屿。   “大人,趁热喝吧。”她笑吟吟的。   夜屿接过药碗,仰头,缓缓饮下。   他放下药碗,舒甜正要去收拾,夜屿却忽然伸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别忙了。”夜屿握住她的柔夷,低声道:“休息一会儿。”   他不舍得她做日日做那么多事情,太辛苦了。   舒甜笑了笑,柔声道:“能照顾大人,我也很开心的呀。”   舒甜伸出手来,轻轻怀抱住他的窄腰。   他本来就瘦,但这段日子病着,进食很少,自然就更瘦了,看着让人心疼。   “你什么时候能胖点儿呢?我每日都为你做吃的,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她小声嘟囔着,语气带着些许娇嗔。   夜屿无言地笑了笑,道:“若是胖成范通通那样,你还喜欢么?”   舒甜挑眼看他:“那有什么不好?抱着还暖和呢……”   夜屿面色微变,伸手勾住她腰肢,她只能抱他。   舒甜忍不住笑起来,觑他一眼:“小气鬼。”   夜屿凝神看她,淡淡道:“小气就小气。”   舒甜哭笑不得。   夜屿凑近她,呼吸近在咫尺。   “甜甜。”   舒甜面上一红,这声音又低又沉,带着撩人的磁性。   舒甜抬眸看他,眼含秋水,波光粼粼的,小声问:“怎么了?”   夜屿淡笑一下,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第170章 真名   夜风习习,有些凉意。   夜屿带着舒甜来到后山。   后山上草木丛生,郁郁葱葱,幽暗的天光下,浮现出一片唯美的剪影。   这里有许多泉池,舒甜之前已经见过了,但夜屿带着舒甜,绕过那些泉池,继续向山崖走去。   山崖边有一缕清泉,水势不大,却延绵不绝地汇聚到一口泉池里,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清澈见底。   夜屿停住了脚步,低声:“到了。”   舒甜见这泉水清冽,便好奇地蹲下去,伸手摸了摸。   “好冰啊!”   舒甜闪电般收回了手,有些不解地看向夜屿。   夜屿笑了笑,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放入手心里。   “这是寒池,最适合修炼筋骨。”夜屿看着眼前的清泉,道:“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在这里练功。”   舒甜侧头看他,他五官挺拔,面色淡淡,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俊。   她轻声问:“在寒池里练功?”   夜屿轻轻点了点头。   “我七岁那年,得了严重的胃疾,后来到了灵石岛,白神医帮我治疗了一年多,但无法根除……他让我不要习武,只有好好调理身子,才能活得长久。”   “但……我没有听他的话。我要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便一定要习武。于是,我和冥光一起,在藏书阁里查阅典籍,一个月后,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   “就是医馆里面的藏书阁?”舒甜记得那个藏书阁,里面的藏书,应该多达上万册。   “不错。”   冥光是白神医唯一的弟子,和夜屿年龄相仿。   山上没有别的孩子,便只有他和夜屿一起作伴。   而夜屿经过玉谷城一事之后,变得非常沉默,唯有冥光在的时候,两人才会说上几句话。   久而久之,冥光便清楚了夜屿沉重的心事,决心要帮他。   于是两人便在藏书阁里,待了一个多月,查阅了上千本医书之后,终于找到了止疼之法。   那时候,两人都是孩子,找到办法后,便兴高采烈地去找白神医。   夜屿至今都记得,白神医在得知他们找到的办法后,顿时变了脸色。   ……   白神医面有隐怒。   他肃然问道:“你们在哪儿找到的这本书?”   夜屿还没说话,冥光便开了口:“师父,就在藏书阁最里面一排的架子上……”   “老夫说了多少遍,那上面的书不许你动!你全当耳旁风了!?”白神医怒气冲冲地等着冥光,冥光忍不住退了两步,小声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可是这书上的法子,能让夜屿不再胃疼了,为什么不能试试呢?”   白神医面色严肃,道:“这些个办法,都是饮鸩止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还会害人性命!”   冥光和夜屿皆有些疑惑,两人对视一眼。   冥光又问:“可是师父,夜屿日日胃疼,他很难受……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胃不疼了,他不就能和我一样跑跑跳跳了吗?那自然也能练武了……”   夜屿跟着点头,他面无血色,薄唇微微抿着……又开始胃疼了。   白神医看了他们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哪有那么简单?”   在白神医看来,一个日日胃疼的孩子,不躺在床上度日都不错了,哪里还谈得上练武?   “他的底子在玉谷城的时候弄垮了,加上巨大的心理创伤,一直都吃不了多少东西,病情复杂得很。他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心境平和,好好调养胃腹,那药虽然能止疼,但是对胃腹却是有伤害的,长年累月服用的话,总有一天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顿了顿,白神医看向冥光,道:“师父知道你想帮他,但你这么做,并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他用这药,充其量熬个十几年,便会油尽灯枯了。”   冥光面色一白,顿时说不出话来。   “十几年?”夜屿喃喃重复了一遍,他尚且年少,但却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担。   他抬眸,看向白神医:“十几年……够了。”   夜屿虽然瘦弱,但眼神坚毅,面色执着,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夜屿沉声道:“白神医,我要为我父亲,和那些冤死的将士、百姓们报仇……请你帮帮我。”   说罢,他便直接跪了下去。   白神医一怔,他凝视眼前这个少年。   夜屿才过了八岁,面色苍白至极,浑身上下都透着虚弱两个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白神医怅然道:“你一个人,怎么报仇啊?”   “你们说的这种药,虽然能止疼,但它不过是让你麻木,一旦失效了,你可能会活活疼死……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选择这条路吗?孩子,你还不如好好地活着,你爹娘也能安心……”   夜屿却执拗地跪着,不肯起来。   “我心意已决,请白神医成全。”   白神医眉头皱得更深,半晌后,他才悠悠吐了一口气,道:“罢了,既然是你的命,你自己做主罢!”   ……   夜屿将当年的事情,缓缓道来。   两人坐在山崖边的大石上,更深露重,夜屿用披风裹住舒甜,舒甜便倚在他的肩头。   舒甜低声问:“所以,你便开始吃止疼药,然后习武了么?”   夜屿点头,道:“是。”他指了指旁边这一泉池水,道:“你别小看这寒池,我八岁开始正式习武,便日日泡在这寒池里,虽然寒彻透骨,但确实对经脉疏导很有帮助,在内功的修习上是事半功倍,我与旁人相比,至少节约了五年时间。”   藏书阁中,除了医书以外,还有一些武功秘笈,白神医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中高手,但后来醉心于医术,便没有花太多心思在武学上了。   舒甜轻轻环着夜屿的胳膊,静静听着他说话。   他很少主动向她倾诉这么多,今夜,两人的心靠得格外近。   “甜甜。”   夜屿垂眸,看向舒甜,舒甜便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温柔一笑。   夜屿凝视着她,低声道:“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世,我也应该亲口告诉你。”   “我乃罪臣叶乾之子……本名叶昱。十五年前,我经历过玉谷城一役,死里逃生。”   舒甜怔怔地看着他。   “当时的玉谷城,血流成河,饿殍遍野,甚至有人易子而食……”夜屿说着,声音微颤:“二十万军民,死伤殆尽……我父亲为了守城,用七日的粮食,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月,城池才被敌人所破,可最终,他居然成了罪人,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至今想起,父亲的头颅被挂在城门上的那一幕,依旧心如刀绞。   夜屿闭了闭眼,浑身颤抖。   舒甜握住他的手,他连手心都是冰凉的。   夜屿一字一句,语气决然:“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当今的皇帝……我回到京城,就是为了报仇。”   当年那些害过玄宁军和百姓的人,他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心中有一份名单,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名单上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   等到最后一个人死去,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夜屿说完,定定看着舒甜,道:“大仇不报,我寝食难安,也不可能向寻常人一样,心无旁骛地去过平静的日子。”   夜屿仿佛一直在地狱的边沿行走,他不在乎困难重重,也不介意满身杀戮,为了报仇,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直到他遇见她。   她仿佛人间的一缕日光,暖暖照在他的身上,带他体验人间烟火,让他欢喜,让他担忧。   她轻轻松松地便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如今这种子逐渐生根、发芽,长得枝繁叶茂,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的生机。   夜屿怔然看着舒甜,低声:“这便是真实的我。”   舒甜心潮起伏。   她眸光深深,唇角微抿,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舒甜来灵石岛之前,便向宁王问起了夜屿的病因。   宁王心情沉重地将夜屿的身世告诉了她。   舒甜知道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灵石岛。   舒甜怀着满腔心疼,守在他身边,等他醒来。   待夜屿好不容易醒来了,她又忙着照顾他,日日为他做调理胃腹的饮食。   她曾经想,只要夜屿不说,她便不问。   没想到今夜,他却主动说了出来,   宁王曾经告诉过舒甜,夜屿对玉谷城的那段经历,讳莫如深,就连他也没有听过其中细节。   今夜,夜屿能主动对她敞开心扉,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四目相对,视线相接。   夜屿一目不错地看着她,低声:“甜甜……我知道,我不如冥光那般会说甜言蜜语,能哄得人开心;也不如尹忠玉那般懂饮食,能和你聊到一处去……但只要我活着,便会用生命来守护你。”   “我的眼里,心里,唯有你一人。”   说罢,他拉过舒甜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上。   夜屿的心跳得很快,仿佛快要蹦出胸膛来。   “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么?我会好好调理胃腹,也会学着去照顾你……我想为了你,好好活下去。”   自夜屿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她,便再也不想与她分开。   以前,这些事他并不敢奢望,也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   但有了她,一切都不一样了。   舒甜的眉眼,一点一点弯起来,像月牙一般,她轻轻启唇,声音如水。   “谁说你不会甜言蜜语了?”   舒甜说着,笑中带泪,眼睛亮晶晶的。   “你明明哄得我很开心呀……叶昱哥哥。”   夜屿微怔,自他入京以来,已经七年,没有人唤过他的真名。   下一刻,他伸手,揽她入怀。   舒甜也环住他的腰身,紧紧的。   若没有玉谷城的事,他们也许早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命运给所有人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将他们冲散,两人天各一方,分别长大,又机缘巧合地重聚在了一起,同病相怜的身世,让他们更加惺惺相惜。   长夜静谧,明月高悬,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两人静静相拥,   -   灵石岛上的日子,过得飞快。   夜屿的胃腹好了不少,已经可以正常走动了,连白神医都啧啧称奇。   又到了喝药的时辰,舒甜将药碗端了进来,放到桌上。   夜屿正在一旁,查看京城传来的消息。   尹忠玉去了北疆。   他在北疆发现了许多失明之人,病情与阿牟十分相似,都是无缘无故便看不见了,简直猝不及防。   尹忠玉在信中说道,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而且这失明之人,几乎都集中在玉谷城周围,兴许和当地的生活习惯、或水土有关?   要彻底查清此事,恐怕还得找些了解毒性的药师或者大夫帮忙,只有查到病因,才有机会找到遏制之法。   而冥光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为夜屿治疗胃腹,只能将阿牟眼疾的事情,暂时放一放了。   夜屿正出神地想着。   舒甜看了他一眼,便笑着催他。“大人,先喝药吧,凉了效果就减半啦!”   夜屿轻轻点头,放下手中的信纸,端起药碗,便喝了一口。   他皱了皱眉。   这药已经喝了多次,但还是觉得苦。   他默默吸了一口气,才将这一碗药喝尽。   舒甜笑着掏出一个油纸包,看起来应该是蜜饯一类的东西。   舒甜打开油纸包,递到他面前:“怕苦就吃点甜的。”   夜屿放下药碗,轻咳了下:“我不是怕……”   只是不喜欢苦。   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唇角勾起。   “桂花糖?”   舒甜笑着点头:“这是在岛上买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还买了两包,送了那两个王府侍卫。那两人自从入了药房,便被那药童折腾得死去活来,只怕碾了上百斤药材,手指都肿了。   夜屿看着眼前的桂花糖。   他想起来……她曾经也给他买过桂花糖,那一包一直放在他的书房里。   夜屿喜欢那清冽甘醇的味道。   他拿起一颗,放入口中。   晶莹剔透的桂花糖,慢慢融化,清甜的糖汁他口腔里流淌,很快便冲散了口腔里的苦涩。   夜屿想起她的长发,也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十分好闻。   不过她最近的晚上,都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怎的,夜屿想起这件事,心里又有些失落。   他默默吃着桂花糖,一言不发。   莫远山恰好从外面回来,见他们两个都在,便笑着掏出一封信来。   “王爷来信了。”   夜屿微微颔首,接过信封,将信纸展开。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微微变了脸色。   莫远山迟疑片刻,问:“小夜,发生了什么事?”   夜屿沉吟片刻,道:“先去找白神医再说。”   -   “什么!你就要走了?”   白神医一听夜屿要走,立即吹胡子瞪眼,老不高兴了。   夜屿低声答道:“是,明日就要启程。”   莫远山和舒甜也有些意外,冥光出声问道:“你是不是看年休的假期快到头了,所以想回京城?宁王殿下不是说,他帮你处理那边的事,让你安心在这里养病吗?为何非要这么快离开?”   夜屿目光略过众人,低声道:“王爷……准备起事了。”   “起事?”冥光瞪大了眼,虽然他并不意外,但一听到这件事,正常人心里都会有些忐忑。   白神医一听,也沉默了一瞬,道:“这便是你非回去不可的原因?”   夜屿轻轻点头,他沉声道:“这段日子,多谢白神医和冥光的照顾,我也想多住一段时日,但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赶回去,助王爷一臂之力。”   白神医和冥光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宋亦清站在一旁,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莫远山。   如果夜屿要离开灵石岛……那莫远山呢?   宋亦清红唇微抿,低头不语。   白神医叹了口气,缓缓道:“罢了罢了,你要去便去……但药不可停下,饮食上也要格外注意!你的胃腹好不容易有向好的迹象,不可再反复了!”   夜屿郑重道:“是,我记下了。”   舒甜也笑了笑,道:“白神医放心,舒甜一定看好他。”   她笑吟吟地看着白神医,目光温和,如冬日暖阳一般。   白神医轻哼了一声道:“若在搞成那个鬼样子回来,老夫便再也不管他了!”   舒甜乖巧点头:“嗯嗯!”   白神医看了冥光一眼,他见舒甜和夜屿要走了,顿时有些失落。   一方面是因为,舒甜走了便没有好吃的了……另一方面,他们走了,这岛上又要冷冷清清了。   白神医轻咳了下,道:“冥光,后续夜屿的病情,你打算如何治疗?”   冥光一愣,回过神来,道:“徒儿准备用针灸辅以汤药,再加上重要的穴位……”   白神医似乎没什么兴趣听下去了,道:“罢了,既然你还要继续为他治病,便跟着他去罢。”   冥光顿时有些傻眼:“师父的意思是……让我跟着他去京城?”   白神医瞥了他一眼:“不然呢?难不成你还想陪我这个老头子?”   冥光顿时一喜,连忙道:“多谢师父!”   他若是去了京城,不但能给夜屿继续治疗胃腹,还能继续查探之前北疆的眼疾。   商量好出发的时间后,众人便散了。   冥光要回去准备药材,便转身去了药房。   夜屿牵着舒甜,回去收拾行装,便也离开了。   白神医也回了藏书阁。   一时之间,房间里便只剩下宋亦清和莫远山了。   宋亦清抬眸,看了莫远山一眼,欲言又止。   莫远山注意到她的目光,便抬眸看她。   宋亦清一怔,急忙避开,转身要走。   “阿清。”莫远山下意识开口。   宋亦清身形微顿,微微侧头,低声问:“怎么了?”   莫远山迟疑了片刻,低声道:“我要和夜屿,一起回京城了。”   宋亦清苦笑了下,却没回头,她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猜到了。”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十分轻松。   莫远山凝视她的背影,轻声问道:“阿清……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京城?”   宋亦清心头微震。   他、他让她一起回去?   宋亦清有些不可置信……她指尖微凝,心跳加速,一股莫名的喜悦,从心底慢慢向上,一点一点爬上面颊,从眼睛里透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莫远山。   宋亦清声音微颤,再次确认道:“我们……一起回京?”   莫远山轻轻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你一个姑娘家,也不能一直在外面漂泊……我听闻宋将军已经找你很久了,他们都很想你……阿清,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也该回家去看看了?”   此言一出,宋亦清顿时觉得,浑身被一盆冷水浇透。 第171章 回府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众人便收拾好行装下山了。   冥光走在前面领路,莫远山及两个侍卫,跟在他的后面,大包小包的行装要提前放到船上去。   舒甜则陪着夜屿,慢慢下山。   海风咸涩,吹得舒甜发丝纷乱,她伸出手指,拢了拢长发,忽然,身上多了一件披风。   舒甜抬眸一看,夜屿眼神温润,声音低沉:“别着凉了。”   舒甜眉眼轻弯,伸手挽住他,十指交握。   夜屿的面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也可以走得远些了,两人从山上下来后,船已经准备好了。   舒甜和夜屿正要上船,却忽然听到清朗的女声响起。   “夜屿,舒甜——”   众人回头,却见宋亦清自山上飞奔而来。   莫远山已经上了船,他站在甲板上,一抬眸,便见到了那个妙丽的绯色身影,眸光一顿。   舒甜迎了上去,笑道:“清姐怎么来了?不是说了,不用送吗?”   宋亦清笑了笑,将一包东西塞给她,道:“这是我自己做的陈皮糖,做得不好,你们别嫌弃……带在路上吃,不容易晕船。”   舒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谢谢清姐……”   宋亦清又道:“白神医本来也想来的,但他年纪大了,下山颇费力气,我便劝住他了。”   夜屿微微颔首,道:“还请清姐帮我转达对白神医的谢意。”   宋亦清笑笑:“好,放心。”顿了顿,她对夜屿道:“夜屿,你一定要好好将养身子,莫让舒甜再担心了……你呀,要学着对姑娘好点儿,不然若有别的好郎君,姑娘就被拐走啦!”   众人忍俊不禁,夜屿却郑重点头:“嗯,我会的。”   冥光笑得最欢,宋亦清瞥了他一眼,道:“冥光,你别笑,你师父说了,让你出去不要拈花惹草,等夜屿的病稳定了,就早些回来,潜心学医。”   冥光的笑陡然就垮了下去。   宋亦清与每人都交代了几句,最终才抬眸,目光落到莫远山身上。   四目相对,她心底情绪起伏,有千万句话想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十五年后的重逢,没想到短短十几日,便结束了。   人生还有几个十五年呢?   宋亦清心头沉重,面上却强迫自己笑着。   莫远山先开了口:“保重。”   宋亦清嘴角微颤,点了点头,她深深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宋亦清大步疾走。   她只想在眼泪落下之前,离那艘船更远一些,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了。   海风习习,吹得人心绪纷乱。   莫远山神情复杂地看着宋亦清的背影,抿唇不语。   舒甜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莫大哥……你就这样让清姐走了么?”   莫远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抹纤弱的身影,苦笑一声,道:“我还能如何呢……”   如今的他,一无所有。   且朝中风云变幻,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对她来说,要么回到将军府,让家族庇佑;要么待在这灵石岛上,与世隔绝,免受波及。   如今,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莫远山缓缓转身,对王府护卫道:“开船。”   沙船缓缓驶离岸边,海浪微漾,一波接着一波,将船推入大海。   舒甜站在甲板上,怔然看着越来越小的灵石岛,有些不舍。   “大人……以后,我们还能来灵石岛吗?”舒甜小声问道。   夜屿与她并肩而立,低声:“你若喜欢这里,待大事了了,我随时陪你回来。”   舒甜莞尔,轻轻点了点头。   -   众人行船一段之后,又上了陆路。   莫远山雇了一辆马车,供夜屿和舒甜休息,其他人均骑马而行。   因为夜屿身体虚弱,一路上便只能走走停停。   外界不比灵石岛,寒冬腊月还是冷得很,路过一座城池时,舒甜去买了手炉回来。   她将手炉弄热了,便塞到夜屿怀中,小声:“抱着呀。”   夜屿方才喝了药,这手炉是给他暖胃用的。   夜屿接过手炉的同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蹙眉:“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舒甜笑了笑,道:“可能是这儿比灵石岛冷太多了,一时还没有习惯。”   夜屿拉住她的手,低声:“过来。”   舒甜笑着挪到他身边。   夜屿将手炉放进她的手心里,道:“我不用了,你拿着。”   “那怎么行?”舒甜持着手炉,将手炉贴上他的胃部,笑道:“这样,不久一举两得了吗?”   夜屿淡笑一下,只要她高兴,怎么样都好。   舒甜举着手炉,手指也慢慢地热了起来,她侧坐在夜屿身旁,呼吸轻轻洒在夜屿的脖颈上,有些微痒。   夜屿垂眸,看了她一眼,她正认认真真地帮他暖胃。   夜屿心中一动,偏过脸,在她白皙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舒甜微怔,面颊有些发热。   “大人……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舒甜低声问道,热乎乎的手炉依旧紧紧贴在他的腹部。   “王爷那边部署得差不多了,如今各地的主要官员或皇室宗亲,都支持王爷夺位……但他近日在朝中联络旧臣,却遇到了一些问题,回京之后,我应该要先帮他处理这件事。”   舒甜一听,有些意外,问:“什么问题?”   夜屿沉声道:“皇帝残暴不仁,之前有臣子对他不满,上奏劝谏,要么被诛九族,要么五马分尸……没有一人有好下场,如今,群臣对皇帝虽然不满,却不敢轻易反他。但若无重臣们的支持,王爷要登上帝位,只怕是不容易。”   舒甜明白夜屿的意思,她思索片刻,问道:“皇帝能这般行事,是不是仗着太后母族?”   舒甜在宁王府时,宁王妃同她说过一些朝中的厉害关系,她知道,太后并不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太后那时候还是皇后,她痛失爱子,一下没了指望,于是便领了出身低微的二皇子,养在了膝下。   夜屿点了点头,道:“不错,太后的母族中,有不少人在朝中任了要职,一半的军队和钱粮,都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皇帝之所以这般猖狂,也是因为背靠着这股势力。”   “既然如此……那你们准备如何化解?”   “我帮王爷列出了一份名单,都是永王当年施恩过、或者交好的大臣,王爷会先从这些人入手,若他们能与王爷站到一起,那么,在京城的朝堂上,也算能和皇帝分庭抗礼。”   这些人当年便支持永王上位,但因永王在玉谷城一战中殒命,他们便只能转而效忠新君,其中还有些人因为不服新君,而被打压或者夺权。   当然,这里面也有新君不敢动的人,例如信阳王,冯相,和郭太傅。   信阳王是先皇的亲弟弟,在皇室宗亲里,也德高望重,无人能出其右。   而冯相曾经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从来不参与党争,所以这些年也一直平顺稳当。   郭太傅,则是当年众皇子之师,也算是当今皇帝的师父,如今已不理政事,很少上朝。   但是这几位,都不是轻易能说服的。   按照目前的准备,若宁王直接攻入京城,也不是不可。   但那样名不正而言不顺,却大云内部将两败俱伤。   现在北戎对大云虎视眈眈,不可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于是宁王和夜屿,便希望以最小的牺牲为代价,将皇帝拉下马来。   三日后,众人抵达京城。   由于舒甜如今身份特殊,到了城外,她便要和夜屿等人分开走了。   “大人,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喝药,还要按时用膳,少吃多餐,每日四次以上……”   夜屿淡淡笑着看她,她嘱咐人的时候,表情一本正经,可语气又十分温软,娇憨可爱。   夜屿点头,低声:“好,我知道了。”   冥光笑着看了一眼舒甜,道:“你这还没嫁人呢,怎么就这般操心?”   舒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再胡说,以后不要吃我做的菜了!”   冥光立即闭上了嘴。   莫远山笑了笑,道:“董姑娘放心,这次我也会一起去都督府,一定会看着大人进药进食的。”   “嗯,有劳莫大哥啦!”说罢,舒甜与众人告别,王府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夜屿却忽然出声:“甜甜。”   舒甜一愣:“嗯?”   夜屿低笑一下:“好好待在王府……我会去看你的。”   舒甜抿唇一笑,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舒甜坐在马车上,缓缓离开城郊。   她撩起车帘,冲他们挥了挥手。   如今,她身在宁王府……应该很难日日见到他了。   舒甜心中陡然失落起来。   -   舒甜抵达王府之时,已经入夜了。   宁王和宁王妃一直在府中等着,一听舒甜到了,便立即招她来见。   厅堂之中,宁王笑容满面地看着舒甜,宁王妃见她平安归来,十分开心。   舒甜福了福身子:“给父王、母妃请安。”   宁王妃虚扶了一把,道:“这儿又没有外人,不必拘礼了。”   宁王笑了笑,道:“不错。舒甜,一路上可还顺利?”   舒甜笑道:“很顺利,多谢父王、母妃关怀。”   顿了顿,她又夸了一番宁王妃为她安排的侍卫,宁王妃心情便更好了。   宁王妃低声问:“听说夜屿已经脱离危险了,他如今情况怎么样?”   舒甜笑了笑,道:“还需要继续调理胃腹,但只要好好养着,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宁王听了,也默默点头:“没事就好……那个小子,一向是个不要命的,待本王下次见到他,也要好好说说他。”   宁王妃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顿了顿,她道:“你是不知道,那一日突然听说他快不行了,本宫都吓了一跳。”   她拉过舒甜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你也吓坏了吧?”   宁王妃当真对舒甜很好,非常照顾她的感受,舒甜心头感动,低声道:“当时确实很担心,但我到灵石岛之后……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她淡笑一下,道:“他那般坚强,有勇气,十几岁便深入虎穴为父报仇……我相信他,一定会挺过去。”   舒甜语气十分笃定,眸中闪着淡淡的光。   宁王妃愣了下,忽然笑起来:“你这般神情,真的很像皇嫂……”   舒甜微怔,笑着问:“是么?”   宁王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舒甜不仅长得像,连神情也很是相似。   舒甜清浅一笑,她今日的心境,与去灵石岛之前,完全不同了。   这段日子在灵石岛,舒甜和夜屿过得分外轻松,她对于自己的身世,也逐渐接受了。   宁王妃再次提起她的亲生母亲时,她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难受的感觉,反而多了一重亲切。   舒甜轻声道:“若有机会……我真想去永王府看看……”   她没有机会见到父母,若能见一见他们当年住的地方,也很好。   宁王妃笑着点头,道:“永王府的后花园,我如今还记忆犹新……王爷,您呢?”   宁王勾唇笑了笑,道:“当年,皇兄去玉谷城之前,已经任监国一职了,不少大臣都会去永王府走动,由于人数太多,皇兄便在后花园里搭了个茶棚,众臣便坐在茶棚里议政。”   他逐渐陷入回忆,悠悠道:“本王记得,茶棚里经常济济一堂,群臣们口若悬河地论政,真知灼见层出不穷,出了不少利国利民的举措,还有人玩笑说,这永王府的茶棚,是利民茶棚……可惜,后来那些好的举措,都被皇帝废黜了。”   宁王说起来,语气沉重了几分,宁王妃怕舒甜伤心,便接着道:“那茶棚之所以有名,除了还有一个原因。”   舒甜有些好奇,问道:“什么原因?”   宁王妃笑起来,道:“因为永王府的茶点,非常好吃。你应该知道,你的养父是京城四大名厨之一,他的手艺,自然让众人叹服。而皇嫂也厨艺高超,经常亲自下厨,众人都以能入茶棚论政为荣,用茶点为乐。”   宁王妃说着,面上露出怀念之情,她当年年纪还小,跟着宁王去过几次,那里的氛围确实很好。   舒甜清浅一笑,若她能见到当时的情景就好了。   宁王妃见舒甜也陷入沉思,笑着道:“你如今这副模样,若是穿上皇嫂的衣服,恐怕能骗过大半认识她的人……”   舒甜听了,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身形一顿,抬眸,看向宁王夫妇。   宁王妃见她有些奇怪,出声问道:“舒甜,你怎么了?”   舒甜眉眼一弯,道:“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兴许……可以帮助父王,劝说那些老臣!” 第172章 红豆饼   厅堂之中,三人相对而坐。   “什么办法?”   宁王一听舒甜有办法,便来了兴趣。   他这段时日都在忙着劝说老臣,但老臣们一个比一个城府深,要么在打太极不给回应,要么便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人十分头疼。   宁王妃也道:“是啊,你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   舒甜笑了下,徐徐道:“舒甜方才见到父王和母妃追忆往昔……突然在想,那些老臣,会不会也怀念当初的日子呢?”   她一面思索,一面道:“先皇在时,政治清明,四方太平,若他们当年愿意支持、追随我父亲,说明他们也一定期待明君上位,共创盛世。但如今这世道,不需要我们多说,他们也一定是失望的……如果我们能在王府中,也营造出当年茶棚论政的景象来,也许可以更好地让他们感受到,当年理想与如今世道的差距。”   “有了强烈的落差,才会生出改变的想法和勇气来。”   宁王沉思一瞬,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组织一次茶棚论政,若他们在其中找到了当年的感觉,便会更容易与本王站成一线,同仇敌忾?”   舒甜点了点头。   她低声道:“舒甜以为,对于信阳王、郭太傅等人来说,他们对名利已经无所求了,唯有当年未实现的政治抱负、抑或对于大云民生的情怀,才能打动他们。”   宁王细细思量着——   信阳王和郭太傅虽然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但近些年都是半隐退的状态,他们继续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所以之前宁王找到他们时,他们并没有太强烈的欲望站出来。   可遥想当年,先帝病重的时候,永王监国,信阳王也在积极协助辅政;而永王作为郭太傅最得意的门生,也得到了他不少指点,甚至有不少举措,还是郭太傅提出来的。   这两人应该都对当年的茶棚论政,记忆深刻。   宁王妃想了想,道:“王爷,臣妾在想……若臣妾也能再参加一次茶棚论政,也会分外激动……那些老臣们,说不定也有这种感觉,我们再办一次茶棚论政,就算不能劝服他们,他们阻挠的可能性,也会降低一些。”   宁王微微颔首。   他对那些老臣,已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让他们重温旧梦……他确实还没有试过。   宁王当即下了决定。   “那好,我们便安排一次茶棚论政,就在宁王府。”   “宁王府?”   宁王妃一听,顿时有些担忧。   “可是……若无由头,突然请那么多老臣来府上……皇帝恐怕会疑心的。”   这些年来,皇帝虽然没有把宁王放在眼里,但是没少派人监视他的一言一行,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锦衣卫指挥司的人,夜屿也有意识地在皇帝面前营造出,宁王整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的形象。   如今那些老臣,对支持宁王有所顾虑,恐怕其中也有这个原因。   他们并不知道宁王在韬光养晦,避其锋芒。   宁王一笑,悠悠道:“谁说没有由头?本王不是刚刚得了个女儿么?正好开宴庆贺。”   宁王妃和舒甜听了,相视一笑。   这倒是个很不错的由头。   舒甜又道:“那茶棚论政,可以作为宴请宾客的其中一环,太刻意了,倒也不好。”   宁王表示赞同,道:“最好是他们自己发现的,而不是我们引导的。”   舒甜点点头,她思量了片刻,又道:“若是能将当年众人吃过的茶点,再做出来让他们品尝,效果应该会更好……人对于味道,是有记忆的,吃到当年的食物,一定更容易怀念起当年的境况来。”   宁王妃掩唇一笑,道:“这有何难?直接问你养父——陈师傅就行了。他当年便在永王府司膳,说不定连食谱都留着呢!”   舒甜听了,也跟着笑起来,道:“那便再好不过了,我可以问问爹爹怎么做,然后自己掌厨。”   三人一拍即合,便开始商量后面的事宜。   宁王看向舒甜,沉声道:“这两日,你便去看看陈师傅和刘玉罢,他们许久没见你,应该也想你了。”   舒甜一听,笑容绽开,道:“多谢父王,舒甜一定将食谱带回来。”   -   都督府,东苑。   书房之中,药香袅袅,桌上堆满了公文。   夜屿着了一袭深蓝色长袍,神情淡然地坐在桌前,一本接一本地看着。   如今年休快结束了,不少官员都在相互走动,锦衣卫收集到的消息,也就更多了。   每日的公文和消息,都如纸片一般飞来。   其中最让夜屿关注的消息,除了北疆的眼疾之事,便是庞鑫了。   按照庞鑫以往的习惯,应该很快便回北疆了,但这一次,他却一直待在京城,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书房的门虚掩着。   “吱呀”一声响,夜屿抬眸一看,却是冥光闪身进来了。   “夜屿,你能不能有点儿病人的自觉?你才从鬼门关回来不久,非得日日这般拼命么?”   夜屿淡淡瞥了他一眼,低声道:“药我已经喝了。”   冥光却皱了皱眉。   “光喝药怎么够?你需要足够的休息。”顿了顿,他又道:“这年休马上就结束了,等你日日要去锦衣卫指挥司上值的时候,有你忙的,你就不能再多休息两日么?”   夜屿轻叹一声,道:“冥光,你何时变得这般啰嗦?”   冥光一愣,差点儿气笑了:“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若不是我答应了小娘子日日看着你,我才懒得理你,疼死你活该!”   夜屿长眉微挑,继续埋头看公文。   冥光有些无聊地找了个地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对了,你这都督府的厨子……能不能换一换?还不如我们灵石岛的厨娘呢……若是小娘子在就好了,每日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夜屿指尖微顿。   他回来之后,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到她了。   也不知道她在宁王府过得好不好。   夜屿正微微出神,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   “大人,有您的信。”是樊叔的声音。   “进来罢。”   樊叔推开书房的门,见冥光也在里面,冲他微微致意,然后便走到夜屿面前,双手呈上信封。   “大人,是宁王派人送来的。”   夜屿轻轻点头,接过信封,拆开一看。   片刻后,他嘴角轻扬,收了信纸。   冥光见他心情似乎不错,便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夜屿淡淡一笑:“没什么。”   冥光白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道:“不说就不说……”   樊叔瞅了一眼夜屿的神色,便猜到了几分,道:“可是和董姑娘有关?啊……老奴说错了,是和郡主有关?”   夜屿笑而不语。   确实和她有关,她终于……要出王府了。   夜屿敛了敛神,看向樊叔,问:“我母亲最近如何了?”   樊叔连忙答道:“老夫人精神尚可,但记忆还是有些错乱……和从前一样。”   冥光接着答道:“你母亲的病情,我也去看过了,她的身子没什么大问题,当年主要是被刺激到了……心病还得心药医……”   曾经冥光和白神医,也试图帮老夫人治疗过,她的记忆时好时坏。   但当她忘记一切的时候,反而比记起时更加快乐。   夜屿便没有强求了。   自从玉谷城一役之后,他便被莫远山带到了灵石岛治伤,叶乾的亲卫们则将他母亲送到了京城,由宁王派人照看。   母子俩一别八年,直到夜屿十五岁入京时,两人才得以重见。   但这些年,老夫人鲜少能认出他来。   夜屿沉吟片刻,收起思绪,道:“添儿呢?”   樊叔笑了笑,道:“添儿小姐这两日还吵着想去找董姑娘玩呢……”   添儿还小,并不明白为什么舒甜成为了郡主,就不能来都督府看她了。   “待我处理完公文,去看看她。”   然而,等夜屿忙完之时,已经有些晚了。   他出了东苑,穿过中庭,缓缓踏入偏院,偏院的卧房中,灯火已经熄了。   秋茗恰好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她一见夜屿,连忙福了福身子,道:“大人……您是来看添儿小姐的么?”   夜屿颔首:“她睡了么?”   秋茗笑了下,道:“才睡下不久,还没有睡着。”   夜屿思量片刻,低声道:“我进去看看她罢。”   夜屿轻轻推开房门,尽管没什么声响,但添儿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   “夜屿叔叔!”添儿见他来了,连忙高兴地冲他招手。   夜屿几步过去,将她按回到床上,又为她盖好被子,低声道:“别起来,会着凉。”   添儿笑嘻嘻地点点头。   “夜屿叔叔老是不来看添儿,添儿还以为……夜屿叔叔把我忘了呢……”   夜屿淡笑一下:“怎么会呢?叔叔只是有些忙。”   添儿两只小手扒着被子,小声道:“樊叔说,舒甜姐姐以后也不能常常来看我了,是真的吗?”   夜屿沉默片刻,道:“可能……只是近一段时间。”   若大事能成,她想做什么,想见谁,都可以。   添儿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夜屿叔叔的肚子还疼么?秋茗说你疼得可厉害了,添儿好担心啊!”添儿眨巴眨巴眼睛,小脸上满是担忧。   夜屿笑了笑,道:“不疼了,等叔叔再好些,就带添儿去找难民村的孩子们玩,好不好?”   添儿一听,立即眉开眼笑:“太好啦!我想找长君哥哥他们一起玩!”   夜屿又与添儿聊了几句其他,便嘱咐她好好休息,离开了房间。   月色朦胧。   添儿自小便被送到他身边抚养,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   夜屿只希望添儿可以永远如此单纯、善良下去,永远不要被搅入任何纷争。   -   宁王府。   天刚蒙蒙亮,舒甜便起身了,侍女小悦为她找来了一套便服。   小悦低声问道:“郡主,您看这身衣服行吗?”   舒甜低头看了一眼,道:“这便服是绸缎制的……还是太华丽了,你帮我找一身粗布衣服来罢。”   小悦一愣,点了点头。   在王府里要找粗布衣裳,可不容易。   而且郡主容姿出众,就算穿了粗布衣裳,恐怕也平庸不起来。   但她还是听了舒甜的话,立即找衣服去了。   另一侍女便赶紧帮舒甜梳妆挽发。   舒甜今日要去一个重要的地方,一定不能引人注意,越低调越好。   一刻钟后,小悦终于找来了合适的粗布衣裳,舒甜一看,满意地笑了笑:“就它了!”   舒甜便立即换上了。   穿戴整齐后,她便带着小悦出了宁王府,脸都没露,径直上了马车。   舒甜神色有些雀跃。   宁王安排她今日去见董松和刘氏,舒甜自前两日开始,便盼着了。   舒甜心道……这么久没见爹爹和娘亲,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为了安全,宁王已经将他们送出了城,舒甜要去看他们,也只能悄悄的去。   马车缓缓行驶,在附近绕了几圈,才正常上路。   小悦道:“郡主,等快出城的时候,我们要换一辆马车。”   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舒甜点了点头,怎么样走都好,她只想赶快见到董松和刘氏。   马车穿过闹市,向城门驶去,快到城门前,车夫便一拉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低声道:“郡主,到了。”   舒甜轻轻“嗯”了一声,便对小悦道:“你先回去罢。”   小悦点头应是。   舒甜撩开车帘,仔细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便下了马车。   出城的马车已经等着一旁,这马车看起来毫不起眼,比王府的马车安全许多。   舒甜踩着马凳,两步便上了马车。   撩起车帘的一刹那,她顿时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灰色布衣,这布衣朴实无华,但穿在夜屿身上,却格外好看。   “大人怎么来了!?”舒甜小声惊呼,面上十分惊喜。   夜屿微微勾唇,一把拉住她:“先进来再说。”   舒甜顺势进了车厢,坐到他身边。   她眉眼一弯,笑道:“你怎么在我的马车里?”   夜屿深深看她一眼,道:“如今,要见你一面,太难了。”   夜屿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然,晚上悄悄去看她,也不是难事。   他得知宁王准备开茶棚议政,让舒甜去找董松取经,便主动提出护送舒甜。   宁王虽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夜屿发现,自从宁王知道舒甜是自己的侄女后,便将她看得格外紧。   若不是因为夜屿病重,他也不可能同意舒甜去灵石岛照顾他。   他长眉微动,看了舒甜一眼,低声问:“你整日在宁王府,都做些什么?”   舒甜微愣,下意识答道:“学规矩、看书、有时候……研究食谱。”   夜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别的么?”   舒甜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   夜屿轻咳了下,道:“没什么。”   他果然应该多出现一下,不然她都要忘记他了。   夜屿指了指旁边的食盒,轻声道:“给你准备的,看看喜不喜欢?”   舒甜笑了笑,打开食盒一看,十分惊喜。   “酥心坊的红豆饼?”   夜屿点了点头,道:“听说是新出的点心,你尝尝好不好吃。”   舒甜冲他一笑,便伸手拿起一块红豆饼。   这红豆饼还微微有些热,看起来是新鲜出炉的。   “这是今早买的?”舒甜有些讶异,现在才天亮不久,那他岂不是很早就起了?   夜屿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她喜欢吃酥心坊的点心,但又不喜欢给旁人添麻烦,所以她就算住在王府,有了自己的侍女,也不太可能差遣别人去买。   舒甜拿着红豆饼,凑近闻了闻,笑道:“好香啊!”   饼皮温热,透着一股浓郁的红豆香。   舒甜微微启唇,咬下一口红豆饼,外皮软糯酥香,甜味一点一点渗透到舌尖,温润极了。   里面的红豆馅儿,甜沙沙的。又绵软,又丰厚,一口下去,便十分满足,口吃留香。   舒甜咽下一口红豆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好甜啊。”顿了顿,她又有些可惜地看向夜屿,道:“可惜甜食易腻,大人此时还不宜食用。”   她说话的时候,也透着一股丝丝的甜味,唇角泛红,似乎还挂着一点豆沙馅儿,很是诱人。   舒甜见他盯着自己,以为他也想吃红豆饼,便抿唇笑了笑,将红豆饼送到他面前,温言道:“那只能吃一小口呀。”   夜屿凝眸看她,却没有接她手中的红豆饼。   他忽然抬手,揽住她后颈。   偏头,凑近,吻上她娇嫩的唇瓣。   舒甜微惊,一双明月般的眼睛,睁得老大。   片刻后,夜屿放开她,低笑:“果然很甜。” 第173章 板栗炖鸡   田间小路并不好走,马车晃晃悠悠的,一路颠簸。   舒甜有些坐立不稳,下意识扶向车壁,夜屿却顺势勾了她的腰肢,将她稳稳托在座位上。   舒甜红着脸,看了他一眼。   自从上车,夜屿的手,就没有离开过她。   要么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要么便摁住她的脖子……要么像现在一样,放在她的腰上。   总之,他不许她离自己太远了。   舒甜抿唇一笑。   夜屿静静垂眸,看她一眼,道:“笑什么?”   舒甜挑了挑眉,道:“没什么。”   不能说他粘人,说了他也不会承认。   舒甜转过头去,伸手,轻轻撩起车帘。   山林里树木耸立,枝丫都光秃秃的,灰白一片,呈现出强烈的萧瑟之感。   这里离京城不远,却十分偏僻,人迹罕至,唯有些零落的小村子,分布在这山间。   车夫将马车赶到一处不起眼的村落前,缓缓停下。   车夫低声道:“大人,郡主,已经到了。”   夜屿便牵着舒甜下了车。   两人皆是一身粗布衣裳。   舒甜容姿胜雪,相貌出众,这一身布裙荆钗,反倒被她穿出了一种素雅的感觉。   她踮起脚,往院子里看了看,道:“一定是这儿!”   夜屿看了她一眼,低声:“你怎么知道?”   舒甜一笑,悄声道:“我看到爹爹晾的腊肉了。”   说罢,她便走上前去,轻轻敲门。   门响不过三声,木门大开。   一张慈祥的面容出现在门后,董松面上满是笑意:“甜甜!”   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舒甜今日要来,已经等了一上午了。   舒甜笑逐颜开:“爹爹!”   舒甜连忙走上前去,挽上他的胳膊。   夜屿也冲他微微颔首:“陈师傅。”   董松也笑起来,道:“叶公子也陪甜甜来了!?甚好,甚好!”   说罢,忙不迭地让出门口,叫他们进门。   夜屿回头,吩咐车夫道:“将车上的东西取下来。”   车夫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便扛着许多礼品,一股脑儿搬进了院子。   舒甜有些意外,问道:“大人……你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夜屿却笑了笑,道:“第一次来新宅,怎么能空手呢?”   舒甜抿唇一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女儿出来得急,什么都没给爹娘准备……”   她一路尽想着如何空身上路,掩人耳目了,完全没有把这次行程,当成一次正常的探亲。   董松爱怜地拍拍她的手,道:“甜甜能回来看我们,我们已经很高兴了……”   三人正要关门,门口却路过了一位大婶。   真是董松他们搬过来之后,认识的邻居。   “哟,董师傅,这就是您女儿啊?哟,女婿也来了呀!?”那大婶身宽体胖,说起话来,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啧啧,两人长得真俊啊!”   董松不想声张,便含糊地寒暄了两句:“是啊,女儿女婿回家省亲……呵呵呵……”   说罢,董松便笑着关上了门。   舒甜打量了一下院里大包小包的礼品,又看了夜屿一眼……还真有些像回娘家省亲。   舒甜面上微热。   夜屿凝视她一瞬,见她莫名娇羞起来,觉得有些可爱。   “你在想什么?”夜屿低声问。   舒甜连忙敛了敛神,道:“没、没什么……对了,爹爹,娘亲呢?”   话音未落,刘氏便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她笑吟吟地走过来:“甜甜回来啦!快让娘亲看看,瘦了没有?”   她身上系着围裙,方才应该是在做菜,是听到声响才出来的。   刘氏上下打量了舒甜,满意地笑了笑:“看起来还算好……”顿了顿,她又将目光投向夜屿,眉间紧了紧,道:“叶公子怎么好像瘦了些?”   舒甜忙道:“他前段日子太忙了,所以累得瘦了些。”   刘氏笑着点头,道:“那正好,今日好好补一补。”她看向舒甜,继续道:“你爹做了板栗炖鸡,冬日吃最好了!”   舒甜听了,眼神一亮:“板栗炖鸡?”   董松也笑着点头,道:“是啊,爹爹如今腿脚好了些,便也能试着下厨了。”   刘氏补充道:“不过他不能久站,所以我只让他做了一个菜,其余的菜都是我做的,你们便凑合吃吧!”   刘氏满脸笑意,对夜屿道:“叶公子还不知道罢,说来惭愧,在这个家里,我才是厨艺最差的……”   夜屿淡淡一笑。   虽然是闲话家常,但气氛也是其乐融融。   刘氏钻回了厨房,继续去准备她的菜肴。   而董松则带着舒甜和夜屿,入了厅堂。   这院子不大,总共三四间瓦房,但收拾得十分整齐。   里面的陈设,还是舒甜熟悉的样子,看起来格外亲切。   三人坐定,舒甜为他们两人沏了一壶茶。   董松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道:“王爷的信上说,你们想重开茶棚论政,再做一次当年的茶点?”   舒甜点了点头,道:“若能做出一样的味道,让他们重温当年的感觉,兴许游说起来,会更加容易。”   董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当年茶棚论政,确实十分热闹。”顿了顿,他又道:“王爷最初是和几位肱骨大臣一起议事,慢慢的便有新的官员加入了,而王爷不拘小节,索性每隔十日,便在王府开展一次集会,针对时下大家关心的问题,集思广益,想解决办法……”   “如今想来,当时也算一个创举了,通过多次论政的接触,也是朝臣们空前团结的时候。”   舒甜明白了董松的意思,她低声道:“若能再显当时的盛景,应该对所有人,都能有所触动。”   夜屿思索了片刻,道:“既然要营造当年的氛围,无论是场地、组织方式还有茶点的安排,最好与当年趋向于一致。”   舒甜轻轻“嗯”了一声,看向董松:“爹爹还记得当年他们最喜欢吃的点心是什么吗?还有茶水……他们喜欢喝什么茶?”   董松笑了下,他缓缓起身。   “你们稍等。”说罢,他便走向了里屋,片刻之后,才徐徐迈步而来,舒甜连忙起身扶他。   董松出来的时候,手上捻着两张纸,笑道:“前两日王爷来信的时候,我便开始琢磨了……这是我想到的,当年最受欢迎的几样茶点,你们可以拿回去试试……唉,若不是如今腿脚不好,我亲自去做,应该更好……”   舒甜接过食谱,仔细看了看,笑道:“这些爹爹都教过我,应该不难。”她笑着安慰董松:“爹爹别担心,女儿一定能把这事办好!”   董松笑着颔首。   他再次打量舒甜一番,如今的她,比之前成熟、懂事了不少……更有永王妃的影子了。   舒甜手持菜谱,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爹爹……女儿之前去北疆的时候,得了一本《陈氏食经》。我见这份食谱里不少吃食在《陈氏食经》上也有,那食经是不是您当年所作?”   董松愣了下,下意识问道:“这……你是如何得来的?”   舒甜转而看向夜屿,两人相视一笑。   “是大人送给我的礼物。”她语气软绵绵的,透着满满的开心:“而且,我知道还有许多厨子偷偷去买这本书,就为了更好地钻研厨艺。”   董松一听,弯了弯唇角。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道:“这因果一事,也着实赶巧。”   董松面上带了几分怅然,道:“当年我醉心于烹饪,一心一意想当个好厨子,但王爷却说,一个人的厨艺好算不得什么,能帮助更多人成为好厨子,让更多百姓吃上好菜,才是更有意义的事……”   “于是,我便开始将自己的所学所研,记录下来,形成书册……”董松说着,继而感叹道:“不得不说,王爷确实有先见之明,他安排印制的书册,流到许多地方,帮助了很多初入行的厨子,如今这书又回到我们身边……上面的食谱,大部分都是当年王府用过的。”   “如今,这食谱若真的能对宁王大业有所帮助,说明……永王殿下,也一直在天上,牵引着我们呢。”   董松说着,面上有一丝欣慰,却也有些许痛惜。   舒甜看着董松,轻声道:“爹爹不要忧心了,待局势稳定了,女儿就接您和娘亲,回京城住,好不好?我们的无名饭馆,还可以继续开起来,一定能红红火火……”   董松心头微动,笑容舒展:“好,好啊……”   夜屿静静看着他们,心中也逐渐温暖起来。   他小时候,随父亲去永王府时,便经常吃董松做的东西,那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舒甜小心翼翼地将食谱收好。   刘氏缓缓走入厅堂,她用围裙擦了擦手,笑道:“开饭啦!快来净手吃饭罢……”   众人会心一笑。   舒甜和夜屿到了饭厅时,菜已经上桌了。   董松笑道:“甜甜,你看看这板栗炖鸡的火候,到了没有?”   董松知道夜屿的胃腹不好,于是特意将鸡肉和栗子都炖得烂了些。   舒甜捞出一点来看,点了点头,道:“应该可以了啦!”   众人笑着落座。   桌上有板栗炖鸡,还有清蒸鱼、青椒炒腊肉、葱油胡萝卜片、高汤煮白菜等菜式。   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看起来丰盛至极。   刘氏笑容可掬地站起来,拿起一个空碗,打了一碗板栗炖鸡,率先放到了夜屿面前。   “叶公子,来,多吃点儿!”   夜屿连忙道谢。   舒甜看刘氏如此热情,抿唇一笑,嗔道:“娘亲怎么如此偏心,以前不是都先给我的吗?”   刘氏看了舒甜一眼,却道:“这可是你第一次带郎君上门,娘亲怎么能让人家饿着回去?” 第174章 婚约   外面天寒地冻,饭厅里却暖意融融。   四个人围坐在一桌上,砂锅里的板栗炖鸡,呼呼地冒着热气,香味四溢,充满了整个饭厅。   舒甜红着脸,低头吃菜。   董松呵呵笑起来,道:“夫人啊,瞧瞧你,把咱们甜甜说得都害羞了!”   刘氏笑了笑,低声道:“有什么可害羞的?若不是发生了玉谷城的事,你们说不定真有婚约呢!”   舒甜一愣,抬眸,有些疑惑地看向刘氏。   “娘亲,你方才说……什么婚约?”   夜屿也听见了,他也投来了饶有兴趣的目光,静静等待下文。   刘氏眼尾舒展,徐徐道来:“这就说来话长了……”   “当年,王妃身子有些虚,与王爷成婚好几年,都没有身孕,便有些着急。”   董松听了,若有所思道:“我也记得这事,那时候我经常给王妃炖补身子的汤药。”   刘氏点点头,继续道:“王妃与叶夫人是手帕交,亲如姐妹。叶夫人当时已经生下了叶公子,王妃十分羡慕,便经常让叶夫人抱着叶公子来玩。”   说罢,她看了夜屿一眼,笑道:“叶公子那时候年岁尚小,恐怕不记得了……您那时候也很爱吃王妃做的点心,经常在永王府里玩得不亦乐乎,还吵着要认王妃做娘亲呢!”   夜屿微愣,他确实不记得了。   舒甜“噗呲”一笑,道:“原来,大人还有这般嘴馋的时候?”   夜屿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倏而红了下,轻咳一声,掩饰过去了。   董松也跟着笑起来。   刘氏又接着道:“王妃总担心自己无法生育,于是叶夫人便道‘若你不能生育,我这儿子便分你一半了,不过,你若是生了个女儿,也应还我个人情,给我昱儿做媳妇!’,王妃一听,便同意了。谁知……没过几个月,王妃便有了身孕。”   话音一落,舒甜便瞪大了眼:“什么?我的终身大事,这么草率就决定了么?”   刘氏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笑道:“这可是王妃和叶夫人定的……”   夜屿淡淡笑起来,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舒甜,道:“没想到,我母亲这般有先见之明……”   舒甜听了,嗔他一眼,面如桃花。   “不算,我还没同意呢!”舒甜轻哼一声,眯起眼睛以示抗议。   刘氏和董松,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些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在这般场景下提出来,格外轻松趣致,很好地拉进了众人的距离。   饭厅内的气氛十分温馨,饭和菜都热气腾腾的,充满了温暖的烟火气,大家其乐融融。   夜屿夹起一块鸡肉,放到舒甜碗中,低声道:“你多吃些,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在灵石岛时,她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自己,似乎都瘦了些。   舒甜抬眸,两人相视一笑。   夜屿最近的胃腹,比之前又好了一点,渐渐的,胃口也有些起色。   他垂眸看了一眼,碗里的鸡肉,鸡肉黄澄澄的,泛着诱人的油光。   他夹起一块鸡肉,还未送入口中,便已经闻到十分浓郁的香味了。   待鸡肉入口,第一感受,便是鲜滑、幼嫩。   鸡肉的纹理,丝丝缕缕,炖得恰当好处,软烂适中,入味极了。   嚼着嚼着,还能尝到板栗的甜味。   鲜、咸、甜的结合,非常美妙,味觉层次,实在是丰富极了。   夜屿发现,自从不吃止疼药后,味觉和胃腹对于味道和食物的接纳,都比以前更加灵敏了些,虽然时不时还是有痛感,但却是真实的反应,比麻木的感觉,要好上太多。   夜屿淡淡一笑,道:“陈师傅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董松听了,露出笑容,忙道:“你喜欢就好!那就多吃些……来来!”   董松见夜屿和舒甜坐在一起,简直是一对璧人,心中高兴,便让刘氏取了酒来。   “来来,叶公子也陪老夫饮一杯罢!这可是玉液酒,这些年来,老夫虽然会酿,却不敢拿出来,怕被人发现……呵呵呵,如今终于能和人对饮了!”   夜屿还未开口,舒甜忙道:“爹爹,大人胃腹还没有完全好,不宜饮酒的。”   董松一顿,喃喃:“少饮些应该无妨罢?”   舒甜却不由分说,拿开了夜屿面前的酒盅,语气干脆:“爹爹,不可。”   刘氏轻轻笑了起来,道:“罢了,老爷,你还是自己喝罢!免得伤了叶公子的胃腹,甜甜可要心疼了……”   舒甜呆了呆,脸又红了:“娘亲怎么也取笑我?”   大家都乐了。   夜屿浅浅笑了下,道:“如今确实还在调理胃腹,等好些了,我一定陪陈师傅喝个痛快。”   舒甜看了他一眼,悄悄腹诽:也不知道大人的酒量,能挺过几杯……   午饭过后。   舒甜陪着刘氏坐在院子里,冬日暖阳缓缓洒在母女两人的身上,刘氏拿出了最近缝制的衣裳给舒甜看,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含笑低语。   董松便拉着夜屿,坐在厅堂里,一起饮茶。   “叶公子,与甜甜认识,也有半年了罢?”   董松一直对锦衣卫心怀怨恨,所以,即便他知道夜屿潜入锦衣卫指挥司,是为了报仇,也从不肯以锦衣卫的称谓来称呼他。   “七月有余。”夜屿低声答道。   夜屿回想起,舒甜刚刚入锦衣卫指挥司的时候,整日都待在伙房里磨米浆。   他恰巧去看过,有一次……还莫名其妙喝了一碗。   想到这里,顿时忍俊不禁。   夜屿的目光落到院子里那个纤弱的身影上,一刻也未曾离开。   董松见夜屿凝视着舒甜的背影,便也跟着笑了笑,董松低声道:“其实……舒甜小时候,很是不易。”   夜屿面色微顿,抬眸,看向董松。   董松徐徐开口,语气悠长:“当年,我与夫人好不容易将她从永王府带出来,实在是没有任何准备……便只能东躲西藏。”   “那时候,京城戒严,我们不敢贸然出去,便只能在京城里找偏僻的地方藏身,在皇帝搜查王爷亲族的那几年里,我们数不清搬过多少次家……甜甜小时候,我在外务工,夫人负责照看她,等甜甜长大了些,她也想像别的孩子一般出去玩,但我们始终担心暴露身份,便只能将她困在小小的院子里。”   “甜甜那时候虽然小,但却超乎常人地懂事,才七八岁,便帮着她娘在家中洗衣做饭,待我回来,还知道主动为我添茶……最是贴心。”   董松最心疼舒甜,他温声道:“她这孩子,乐观温暖,待人诚恳……可是,也十分执拗。”   夜屿便一言不发地听着,神思悠悠。   董松低声道:“半年前,老夫突然病倒,夫人本想给甜甜找个好婆家,免受我们拖累。但她愣是不肯,非要自己扛起这个家,一个人累死累活的……还好遇到了叶公子,不然,甜甜恐怕要吃更多苦头。”   夜屿沉吟片刻。   记得那时候,舒甜确实是为了赚更多银子,好治疗董松的病,而入的锦衣卫指挥司。   董松沉声道:“甜甜认定的人和事,都会执着到底……还希望叶公子,能珍惜她的心意,多照顾她一些。”   夜屿抬眸,对上董松的目光,道:“陈师傅放心,舒甜是我此生认定的人,我一定会护她周全的。”   董松听了,露出慈祥的笑容,点了点头。   而院子里,刘氏也压低了声音,与舒甜说着母女俩的私房话。   “甜甜,叶公子他……对你好不好?”刘氏冲舒甜关切一笑。   舒甜微愣,垂眸答道:“挺好的……”   刘氏见她有些羞涩,便不再问了,立即换了个话题。   “甜甜,你如今在宁王府住得习惯吗?”   舒甜抬眸,笑了笑:“习惯的,宁王妃对我很好。”   刘氏颔首,道:“当初宁王妃也经常来永王府的,她从前性子直爽,如今不知如何了……不过,你既然身在王府,就要守府里的规矩,娘亲以前教你的规矩,还记得罢?”   “记得,娘亲放心。”顿了顿,舒甜笑道:“宁王妃也说,当年也与我母亲熟识,所以对我也有印象……”   说到“母亲”一词,舒甜顿时愣了愣。   刘氏看着她,目光温和,淡淡笑了下。   舒甜下意识开口,道:“娘亲。”   舒甜握住刘氏的手,低声道:“无论舒甜是谁的女儿,是您将我抚养长大的,在甜甜心里,您永远是我的亲娘。”   刘氏微怔。   听到舒甜说这话,她又感动,又意外。   她和董松,原本就没有孩子,一直将舒甜视如己出。   而舒甜先是被抓走,后来又突然入了宁王府,这一系列的变化,让刘氏措手不及。   她搬到这山村来后,时常因为思念舒甜,而唉声叹气。   今日听到舒甜这般直白地表达对自己的感情,刘氏笑着笑着,眼里居然泛起了泪花。   “好,娘亲知道,甜甜是孝顺孩子……”   刘氏面上的皱纹,逐渐舒展,她怅然道:“这些年来,我总算没有辜负王妃的嘱托,将你拉扯大了……你如今入了宁王府,有了玉牒,好歹也算是认祖归宗了……若是王妃还在人世,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你是不清楚,她当年为了生下你、保你性命,吃了很多苦头……”   舒甜默默听着,忽然开口:“我听宁王殿下说……她,还在世。”   刘氏一愣,连忙问道:“她、她在哪儿?她当年不是被抓进了皇宫么?”   皇帝对永王府简直是赶尽杀绝,可偏偏将永王妃抓进了宫里……旁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氏却明白。   皇帝在少年时期,便开始迷恋永王妃,只不过那心思藏得深,一般人看不出来。   “皇宫?”舒甜有些疑惑,问道:“我母亲……如今在皇宫里吗?”   刘氏连忙敛了敛神,勉强笑道:“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和你爹,带着你到处躲避追兵,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你莫要当真。”   这些年来,刘氏一直当永王妃……已经殁了。   作为女人,她很清楚,永王妃入宫之后,会经历些什么。   按照永王妃外柔内刚的性子……要么和皇帝同归于尽,要么……便会自行了断。   刘氏想到这儿,心中陡然一沉。   她避开舒甜目光,理了理方才拿出来的新衣,状似随口道:“宁王殿下既然说王妃活着,那应该错不了……你以后若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好好孝顺她,王妃她……很是不易。”   舒甜见刘氏说得认真,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天色将晚。   夜屿和舒甜马上要离去。   舒甜恋恋不舍地和董松与刘氏告别。   “爹爹,娘亲,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等京城安全了,甜甜就接你们回去!”   董松笑着点点头,道:“好,快回去把。”   刘氏也不舍地擦了擦眼角:“甜甜,你也要好好注意身子……还有叶公子,胃腹的毛病不可大意,还是要多注意调理。”   夜屿也低声道:“我会派人来保护两位,两位若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跟他们说。”   董松感激地点点头。   马车缓缓驶出山间小道。   董松和刘氏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许久,直到看不见了,两人才回到院子里去。   舒甜回到宁王府之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她一入府,便兴冲冲地去找宁王,想与他商议茶棚议政一事。   可走到书房门口,才得知宁王不在府中。   宁王身边的李叔告知舒甜,道:“王爷带着张勉出去了,恐怕要过几日才会回来。”   舒甜愣了下,问:“王爷去哪里了?”   李叔淡淡一笑:“普云寺。每隔一段时间,王爷都要去普云寺进香的。”   -   普云寺。   一场雪才下过不久,漫山遍野都还挂着如霜的白色,寒彻透骨。   普云寺本来就山路难行,地处偏僻,再遇上这样的天气,就更加没有香客了,小沙弥早早地便关了寺门。   寺庙中一片沉寂,唯有佛堂中的木鱼,声声敲在人的心头。   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身着洗得发白的海青圆领长袍,跪在蒲团上,闭着眼,默默诵经。   她的身旁,摆了一本摊开的经书,这经书边角陈旧,看上去应该被翻阅了无数次。   打开的那一页,恰好是《往生咒》,也正是女子默念的经文。   主持梵一大师,缓缓踏入佛堂,他凝视那跪在佛堂前的女子,她无比虔诚,日复一日跪在佛前,仿佛与世隔绝。   “觉尘。”梵一大师低低出声。   女子面色微顿,木鱼声终于停下,她缓缓睁开眼。   她这双眼睛,生得极美,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眼角微勾,看上去十分温和。   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她缓缓站起身来,回头,双手合十。   “大师。”   梵一大师凝眸看了觉尘一眼,道:“觉尘,你日日在佛前,可有什么参悟?”   觉尘面容沉静,原本清雅秀丽的容姿,在佛前显得格外素净,她淡淡道:“世间事皆是镜花水月,如梦如幻,弟子不愿迷逐计较,徒增烦恼。”   梵一大师微微一笑,并没有对她的参悟做评价。   他的目光温和如水,静静落到觉尘身上,道:“你的故人——宁王殿下,来了。”   觉尘眸色微顿,仿佛一潭静谧死水,起了些许波澜,但又立即消散了。   “弟子已是佛门中人,不愿与红尘再行牵扯,还请师父让他回去罢。”   这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宁王便会来普云寺看望她,但她从来都避而不见。   她只想余生,和青灯古佛作伴,了却一切尘缘。   梵一大师静静看着她,笑道:“既然要了却红尘,你又何必日日念往生咒呢?”   觉尘垂着眼,低声:“弟子只是希望,那些枉死的人,能早登极乐,免受阿鼻地狱之苦。”   她经常在梦中见到血流成河的战场,看到饿殍遍野的城池,还有极端又疯狂的男子,穿着明黄的龙袍,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她没有一日能好好安睡,唯有在佛前,才能静下心来。   梵一大师道:“觉尘,各人生死有命。”   “你对那些逝去的人念念不忘,又从何谈起不理红尘?即便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却依旧是红尘的一部分,他们身上,承载了你对红尘的念想。”   “你虽人在佛前,心却不在。”   觉尘面色顿住,苦笑一声……那些念想,她也想断了,却又无可奈何。   “是我梵行不足的缘故……还请大师提点。”觉尘低声答道。   梵一大师沉默片刻,道:“觉尘,你尘缘未了,还是去见见他罢。”   觉尘眉心微动,闭了闭眼,表情有一丝痛苦。   她不愿见宁王,是因为没有颜面见他。   她就该死在生下孩子的那一日,死在进宫之前。   后面的这些年头,对她来说,只有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良久之后,觉尘微微叹了一口气,走出了佛堂。   禅房之中,檀香四溢。   宁王着了一身便服,坐在榻上喝茶。   这佛寺中的茶水,清淡又温润,仿佛能洗净人心底的烦忧。   每隔一段时间,宁王便会来普云寺一趟,看看她是否安好。   她是自己的长嫂,更是皇兄的挚爱。   当年,在皇兄最难的时候,他没有帮上一星半点的忙,至少在皇兄死后,他要护好皇兄的妻女。   宁王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   茶水的热气腾然而起,熏得人有些眼热。   “吱呀”一声,禅房的门开了。   宁王淡笑一下,下意识道:“她还是不肯来?”   说罢,他缓缓转头,却忽然面色顿住。   禅房门口,立着一个孤寂单薄的身影,她面色淡漠,目光投向宁王的方向,像在看他,可眼神又十分渺远,虚无,仿佛没有焦点。   宁王有些诧异地站起身来,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真的来了。   宁王长眉微动,低声唤道:“皇嫂……”   觉尘眉头微顿,淡淡开口:“我已皈依佛门,法号觉尘。”   她原本想出家,但梵一大师说她尘缘未绝,便只许她带发修行。   宁王敛了敛神,双手合十:“觉尘娘子。”   他静静打量她。   她面色苍白如雪,一双眼睛毫无当年的灵动之气,唇角干涸微抿,整个人仿佛一具会动的躯壳,没有丝毫生气。   宁王心头微恸。   永王和永王妃成婚之时,他年纪尚小,经常跟在永王身后,简直就像他的跟班。   永王夫妻俩,都十分照顾他这个调皮弟弟,而每次他闯了祸,都是永王给他收拾烂摊子,而永王妃还会好言好语地安慰他,给他做吃的。   在宁王心中,除了父皇和母妃以外,永王夫妇,便是他最亲的人了。   如今,他看到当年容姿绝艳,善良开朗的永王妃,变成了这副样子。   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两人沉默了一瞬。   觉尘开口,道:“王爷请坐。”   宁王收了思绪,点点头,便坐了下来。   宁王抬眸看了觉尘一眼,道:“觉尘娘子近来可好?”   觉尘轻轻点头,两人又一时无话。   她神色淡漠,整个人透着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就像外面的雪山一般,透着一股寒彻透骨的凉意。   宁王迟疑了片刻,低声道:“皇兄的骨肉……找到了。”   觉尘一愣,手中拨动的佛珠,刹时停了下来。   她眼中迸发出不可置信,又有些许惊喜,她怔然问道:“她……她还活着?”   宁王点了点头,沉声答道:“她还活着,一直跟着陈松和刘玉,就住在京城里……如今,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好姑娘。”   觉尘指尖微凝,声音有些发颤:“她如今在哪儿……我能见见她吗?” 第175章 开年   禅房十分幽静,落针可闻。   觉尘看着宁王,神情复杂,心头突突地跳。   宁王会心一笑,低声道:“应该的,她本就是你的女儿。”   他花了这么多年,才找到舒甜,本来就是为了她们母女能团聚。   觉尘眸色涌动,声音微颤:“多谢。”   这女儿,是她与永王,在这一世唯一的牵连了。   宁王微微颔首。   但眼下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如今时局不稳,他不宜将舒甜带出来,更不能将觉尘带入京城。   宁王低声道:“这段时日,京城恐有变数,待大局落定,我再将她带来见你。”   变数?   觉尘面色微顿,抬眸凝视他。   一瞬过后,她问:“你终究……打算起事了?”   宁王迟疑片刻,吐出一个字:“是。”   他没什么好隐瞒她的。   觉尘面色僵了僵,唇角微抿,低声道:“你赢不了他的……他是个疯子。”   当年,永王与端王争夺太子之位时,端王便做出了很多偏激的行径。   这两人明明是兄弟,却一点也不像。   永王是长子,自小样样都是表率,风光霁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而端王则是在宫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他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只在乎自己想要的。   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无论牺牲什么,他都在所不惜。   当年,玉谷城急报传来,先帝得知玉谷城被围,急火攻心,差点倒了下去。   后来,先帝得知北戎王御驾亲征,便也想亲自带兵,鼓舞前方士气。   可无奈的是,他年事已高,实在不宜再领兵作战。   当时,正是永王和端王,争夺太子之位的重要关头,原本,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但北疆玉谷城的困境一来,永王便主动请缨,去北疆守城了。   对于永王来说,民生、百姓永远是最重要的,他的所作所为,自然会倾向于百姓。   而端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他趁着永王和叶乾在前方厮杀,直接控制了皇宫,又切断了他们的后路。   玉谷城乃是北疆最难破除的一道防线,一旦城破,再要挡住北戎,那便是难上加难。   端王像个急功近利的疯狂赌徒。   他赌的便是,玉谷城可以耗死永王和叶乾,而他,黄雀在后。   玉谷城城破之后,他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将北戎人彻底赶出了大云,几乎掏空了整个国库。   而这一战期间,永王战死,先帝薨逝,军队一蹶不振……唯有端王,登上了至尊的帝位。   觉尘淡淡描述了一遍当年的情况。   然后,她淡淡道:“他就是个不要命的,你千万不要跟他硬碰硬……他心中没有什么家国,坐在帝位,不过是为了享受权利带来的掌控感罢了。”   宁王面色肃然,低声道:“我会小心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如今已经在联络老臣了,但还需要些时间……若没有这些老臣加持,只怕我们扳不倒太后的母族。”   如果真是那样,就算他直取京城,登上帝位,为永王平反,也一定会被朝臣诟病。   “太后的母族……”觉尘若有所思。   觉尘缓缓抬眸,凝视他。   “其实,也不见得非要扳倒太后的家族势力,依我看……只要他们不再支持皇帝,那便好了。”   宁王有些意外,出声问道:“可是,他们如今和皇帝在一条船上,怎么会不支持皇帝呢?太后原本就只有六弟一个儿子,待六弟夭折之后,太后伤心了许久,才过继了老二到名下,老二便是她后半生的依靠。”   老二便是端王,当今的皇帝。   宁王明白,皇帝暴虐,喜怒无常,太后母族中不少官员,早就不满他的行径了,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而已,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见得会临阵倒戈。   觉尘沉吟片刻,低声道:“皇帝当年能笼络太后母族,不过是许以利益,但皇帝的很多承诺,没有兑现……他们既能为利所动,你也可以试试。”她眉眼淡淡,徐徐道来:“而且,还有一件事,若是太后知道了,定要与皇帝闹到底。”   宁王有些意外,低声问道:“什么事?”   觉尘抬眸,与宁王对视一瞬,一字一句道:“六皇子,是他杀的。”   宁王神情震动,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面色冷肃起来,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消息属实?”   这毕竟是极其隐秘的事,在后宫中,以庶害嫡,简直是死路一条。   觉尘悠悠道:“这是他亲口同我说的……当年,六皇子经常欺辱他,他便设计让六皇子掉进湖里,伪造出六皇子不慎溺水的假象……他就是为了证明,他讨厌的人,都要置于死地,而他想要的,都要拿到手。”   宁王眼角颤了颤。   “六弟死的时候,才不到十岁,他也不过才是个少年,居然如此狠毒!”宁王虽与六皇子不算亲厚,但也对他的死很是唏嘘。   觉尘轻轻点头,道:“所以,你若无十足的把握,不要去挑战他。”   他是她此生,最大的噩梦,阴影到现在为止,都挥之不去。   宁王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记下了。”   他准备了多年,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务必要一击即中。   -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个月的年休,马上就要结束了。   锦衣卫指挥司相较于其他的司署,复工的时间更早。   这两日,锦衣卫和守卫们便陆续回到了锦衣卫指挥司,开始筹备开春事宜。   “新岁好啊!”   “恭喜恭喜,开春大吉!”   “哟,好久不见啦!”   众人喜气洋洋地踏入锦衣卫指挥司,相互说着吉祥话,中庭人头攒动,一片热闹。   范通通今日来得早,率先去了一趟锦衣卫指挥司的小饭堂,小虹为他煮了一碗米粉,他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忽然,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范通通抬眸一看,居然是吴佥事。   吴佥事新岁在家,待了一个月,如今看来,似乎圆润了些。   范通通笑了笑,道:“吴佥事早,也来吃早膳啊?”   吴佥事点点头,道:“家里的饭菜吃腻了,就想赶紧换换口味。”   范通通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我这段时间都蹭‘百家饭’,倒是没有这种感觉。”   范通通嫡系的家人并不在京城,他又懒得奔波回去,便留在京城过新岁了,悠游自在一个月后,他反而格外期待上值。   两人正说着话,付贵和吴鸣便踏入了锦衣卫指挥司的小饭堂。   吴鸣笑容可掬地看向众人,笑道:“诸位,新岁好。”   众人一一点头致意,许久没见,乍一见面,都分外亲热。   吴佥事看了吴鸣一眼,他眼尾含笑,整个人虽然面有疲色,却有隐藏不住的笑意。   “你女儿如何了?”吴佥事温言问道。   吴鸣得了个女儿,这段日子,一直在照顾妻女。   吴鸣笑容满面,道:“我女儿乖巧极了,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一点也不吵闹。”   范通通笑了起来,道:“我就想过这样的日子,哈哈哈哈……”   吴佥事也含笑道:“如今孩子还小,没有太多精神和气力,等到满月后,入睡的时间会变得晚一些,到时候就更累了。”   吴鸣点点头,道:“照顾孩子着实是累的,我打算复工之后,便买个丫鬟回来。”   付贵坐在一旁,一直静静看着众人,没有说话。   范通通看了他一眼,低声问:“付兄,你怎么了?”   付贵衣服欲言又止的样子,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开口了。   “我听说……董姑娘离开了锦衣卫指挥司。”   范通通一听,顿时瞪大了眼,道:“什么?”   吴鸣和吴佥事的表情也有些诧异,显然,他们是才听说这件事。   “她去哪里了?是不是回去照顾她爹了?”吴鸣下意识问道。   “就是啊,那以后都吃不到她做的饭了吗?”   付贵点了点头。   他低声道:“董姑娘的身世大有来头……她是宁王流落在外的女儿,如今被皇上亲自封为怀嫣郡主了。”   “怀嫣郡主?”众人目瞪口呆。   范通通皱着他浓密的眉毛,问:“什么时候的事?”   付贵瞥了他一眼,道:“你可记得我们入宫护驾那一日?”   范通通回想了一瞬,新岁的时候,有刺客入城,他和付贵曾入宫追查凶手,前去护驾。   “我想起来了,那一日,宁王和信阳王还入宫了!”范通通低声道。   付贵:“对,应该就是为了此事。”   范通通皱起眉来,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吴佥事有些奇怪,低声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有听说?”   付贵低声道:“怀嫣郡主册封一事,至今还只是个口谕,也未昭告天下,所以你们不知道,也很正常。”   “如此,以后要见到董姑娘,只怕难了。”吴鸣低声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失落。   吴佥事见大伙儿耷拉着脑袋,笑了笑,道:“董姑娘那副相貌,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沧海遗珠,能认祖归宗,也是一件好事,你们莫要太难受了。”   范通通低声嘟囔:“我也为董姑娘高兴,只是有点儿发愁,以后饭堂可能没有新的好吃食了。”   与他们同样震惊的,还有正在准备早膳的小虹和小翠。   她们姐妹俩站在备餐桌后面准备早膳,无意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早膳过后,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锦衣卫指挥司后厨。   “什么?舒甜是郡主?”王厨子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廖师傅也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小虹,小翠,这消息是哪儿得来的?是不是谣传啊?”   小翠一脸认真,道:“不是谣传,我们亲耳听见付大人说的!”   小虹也跟着点了点头,她心里有些难过……以后怕是不可能再见到舒甜了。   孟厨子一言不发地听完,却站起身来,笑了笑,道:“虽然咱们见不到舒甜了,但……这是一件好事,她以后不用再为治病的银子发愁了,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说罢,易管事也笑着道:“就是啊,咱们还多了个大靠山不是?谁能想到,咱们和一位金枝玉叶共事了那么久呢?”   经过这两人的开解,众人心里也舒服了不少。   杨师傅在院子里静静坐着,面无表情地饮下一杯苦茶。   他就知道,那个小丫头,一定不是普通人。   -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司的晨会也开始了。   众千户精神抖擞地列成两队,站在议事厅内,面容肃然,郑重以待。   一袭暗红的金丝纹样飞鱼服,出现在门口。   夜屿面容冷峻,眸光扫视一周,走到主位,撩袍落座。   “参见指挥使大人!”众人齐声,拱手行礼。   “免礼。”   众人这才站直了身子,等待夜屿训话。   “尹忠玉还未回来?”夜屿淡淡看了一眼旁边的空位,低声问道。   吴佥事答道:“回大人,尹忠玉还在北疆查案,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夜屿微微颔首。   “开始晨会罢。”   众千户便开始禀报相关工作事宜。   “大人,江南一带在近一个月还算太平……”   众人正在凝神听着,外面,却响起了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有人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微微一惊。   一个身着深红飞鱼服的身影,伫立在议事厅门口,他约莫三十多岁,左脸之上,带着一块明显的刀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他一步一步,缓缓踏入议事厅,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属下庞鑫,参见指挥使大人。” 第176章 郡主   议事厅中,气氛凝固了一瞬。   庞鑫面上带笑,却虚虚地勾着嘴,笑不及眼底。   方才报告公务的锦衣卫,自觉地退到了另一边。   众人的眼神,都汇聚到了夜屿和庞鑫之间。   夜屿坐在主座之上,居高临下地瞥了庞鑫一眼,似笑非笑道:“庞同知,稀客啊。”   庞鑫从善如流地笑了下,道:“确实很久没有回锦衣卫指挥司了,只怕大人都要忘记我了。”   夜屿淡声:“本座公务繁忙,确实无暇顾忌无关要紧的人。”   庞鑫面色紧了紧,有些难看。   吴佥事怕场面太尴尬了,便站起来打圆场,问道:“庞同知,还没有去北疆?”   庞鑫笑了笑,道:“京城公务未了,还不能擅自离京。”   夜屿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怎么,又是为皇上寻找美人?”   庞鑫面色微顿。   一旁的锦衣卫们面面相觑。   “庞同知居然在帮皇上寻找美人?”   “怎么堂堂同知,特意回京城,居然是做这些事……”   “嘘……庞同知一贯会讨皇上欢心的……”   “啧啧……若是分到庞同知那边,难道也要一天到晚寻觅美人?”   众人窸窸窣窣地议论了一阵。   庞鑫拳头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勉强笑着,道:“自然不是。”顿了顿,他仰起头,看向夜屿:“听闻夜屿大人在年休期间病入膏肓了,也不知道现在如何?属下好生担心,大人可要保重身体才是。”   庞鑫又勾唇笑起来,面上的疤痕更显狰狞。   众人一听,都有些疑惑……彼此相视,都一脸茫然。   夜屿大人大病一场?谁都没有听说。   有人心里嘀咕,若是夜屿大人病倒了,那一定是庞同知接锦衣卫指挥司的位置了。   夜屿挑眉,冷冷瞟了庞鑫一眼,道:“正如庞同知所见,本座安然无恙。”   顿了顿,他慢条斯理道:“与庞同知不同,本座还年轻,身体尚可,这身衣服……庞同知,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   夜屿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身上的暗红飞鱼服,庞鑫的飞鱼服与他的很像,但纹路却简单许多,一看便知谁是锦衣卫指挥司的主宰人。   庞鑫眼角微抽,扯了扯嘴角,强压下心中的不悦,退到一旁。   夜屿冲方才报告公务的锦衣卫看了一眼。   “继续。”   -   宁王对外高调地宣称,为了庆贺找到怀嫣郡主,他要举办一次盛大的筵席,邀请朝中重臣们来参加,时间就定在了年休结束的前一日。   这消息也传入了皇宫之中。   皇帝斜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语气悠悠然:“听说,宁王还要折腾个宴席?”   柳公公正在一旁,为他斟茶,听到这话,顿时笑了笑,道:“回皇上,宫里是这么传的……看来宁王殿下,着实很看重怀嫣郡主呢!”   皇帝想起舒甜那张酷似永王妃的脸,心里就有些复杂。   “罢了,让他折腾去罢,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来。”皇帝凉凉道。   柳公公唇角勾着,缓缓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   宁王府内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气息,无处不在。   王府众人都为了准备宴席,都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除了筹备宴席,更重要的,便是要搭一个和永王府一模一样的茶棚。   为此,宁王特意派了两个好手,去被查封的永王府探底。   虽然那茶棚已经十分陈旧了,但仍然可以看出轮廓和样式,于是他们便将那茶棚的样子画了下来,回来直接照着搭。   “左边那颜色不对,要重新刷!”   “右边的横梁有些歪了,仔细砸到人!”   “你们动作快点儿,今日一定要完工。”   宁王妃站在中庭的路口,亲自指挥下人们搭建茶棚,她心知这一次的宴席十分重要,于是特外认真。   “母妃。”清越的女声响起。   宁王妃侧头一看,露出笑容,道:“舒甜,你快来看看,这茶棚搭得如何?”   舒甜抬眸,看了看已经成型的茶棚。   茶棚搭在了中庭附近的空地上,临近后院和花园。   这地方选得极好,无论是谁从中庭经过,都能看到一角,却又不至于直白地露出全貌,惹人生疑。   舒甜笑了笑,道:“母妃有心了,舒甜觉得,这地方极为合适。”   “本宫也想了许久,觉得这里最合适。”宁王妃笑着回应道。   舒甜又盯着茶棚看了一会儿,茶棚由几根粗壮的圆柱支撑着,上面盖着木顶,好似一个巨大的凉亭。   里面大约能摆下七八张桌子,能坐上二三十人,里面的桌椅和陈设,都是李叔从外面买来的,被侍女们擦得一尘不染,锃亮锃亮的。   舒甜仔细思索了片刻,道:“母妃,我觉得这茶棚,还有一个问题。”   宁王妃有些疑惑,问道:“什么问题?”   舒甜沉吟片刻,道:“太新了……而且,太过干净,没有一点使用痕迹。”   宁王妃一愣,顿时明白了舒甜的意思,若是这里的环境看起来太新了,只怕会让人觉得是故意为之。   宁王妃连忙道:“来人,快把这些桌椅换了,去找找有没有旧一些的桌椅。”   说罢,她看向舒甜,夸赞道:“还是你细心。”   两人相视一笑。   舒甜又道:“母妃,我研究了之前永王府的茶点食谱,我打算做一种点心,然后再准备一种热饮。”   宁王妃微微颔首,有些好奇地问:“你准备做些什么?”   舒甜低声道:“我打算做杏仁饼,再加上一壶茉莉清茶。”   “为何要做这两样?”宁王妃去茶棚议政的次数不多,倒是没有吃过这两样。   舒甜狡黠一笑:“到时候母妃就知道了。”   宁王妃笑起来:“调皮!”   -   宁王府开宴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天光大亮,小悦便和府中嬷嬷一起,来到舒甜的房中,为她梳洗打扮。   小悦正在帮舒甜梳理长发。   青丝如瀑,柔顺地倾泻而下,握在手上,又柔滑,又冰凉。   小悦心思灵巧,把舒甜的长发高高挽起,带上一对雅致的流仙玉兰步摇,十分唯美。   嬷嬷便小心地帮舒甜上妆,嬷嬷忍不住道:“郡主这双眼睛,生得极美,不上妆时看着清灵秀雅,上了妆便妩媚动人……”   舒甜淡淡笑了笑,没有回应。   若是平时,她也不会花这么多时间装扮,但,今日不同。   她要以怀嫣郡主的身份,助宁王一臂之力。   就在舒甜准备的同时,宁王府府门打开,已经开始迎客了。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王府大街,马蹄声声,走得不徐不疾。   马车里,一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一双眼睛冷肃萧然,直视前方,一言不发。   他身旁的幕僚,抬起车帘,向外面看了一眼。   “宋将军,马上就到宁王府了。”幕僚低声提醒道。   宋将军借着他抬起的车帘,淡淡瞥了一眼外面,静默不语。   这王府大街,还和从前差不多,但永王府,却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当年,他也时常和叶乾将军一起,去永王府找永王议事,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腿。   宋家世代英豪,代代出名将,他年少成名,在战场是所向披靡。   但因一次战役,他的一条腿受了重伤,便不能再轻易地骑马了,于是便一直留在京城,协管巡防营。   历经两朝的宋将军,如今已经四十有余,算是皇帝最倚仗的将领之一。   前几日,他接到了宁王府的帖子,便一直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来。   他心中清楚,当年,宁王一直是支持永王的,而他本来也看好永王。   但当永王去玉谷城,和叶乾一起守城后,京城中的局势,便彻底失控了。   端王——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当年趁着先皇病危,便控制了后宫。   众臣见不到先皇,每日的折子都是由端王批复,于是,所有有利于玉谷城一战的措施,又或是玉谷城的求援信,都被搁置了。   宋将军也清楚此事,却又敢怒不敢言。   他想试着给叶乾送信,让他劝永王回来,可又怕时局动荡,永王若在路上遭遇什么不测,只会更加棘手,他便一直在进退两难中踌躇着。   直到他听到风声,说玉谷城军粮短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有人劝谏端王,让他调拨粮食,驰援玉谷城,却被他以妖言惑众为由,直接罢免了。   宋将军便生生压下了为永王和叶乾说话的想法。   他一个腿脚不便的将军,早就不可能再平步青云了,但至少不能把宋家世袭的官位丢掉……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宋将军便只得默默期盼,玉谷城能化险为夷,可谁知道,莫远山偏偏回来了。   他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京城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了.   莫远山强撑着,在两日之间,找遍了京城所有掌握兵权、钱粮的人,可那些人连见都不见他。   最终,莫远山无奈,求到了将军府。   宋将军万分为难。   他至今都记得,莫远山满脸是血,跪在将军府门外,敲门求援的样子。   ……   “宋将军!求求你救一救玉谷城!我家将军和永王殿下,都被困在那里了!我们要打北戎,护百姓,却连粮食都没有!”   “如今玉谷城被围,里面有二十万军民啊!没有粮食,这不是等死吗?”   “宋将军,你不是叶将军的好友吗?怎能见死不救啊!?您手下的军粮,能不能先想办法挪一挪……”   莫远山独自一人,深更半夜来到将军府,用力拍打着将军府的大门。   他已经浑身是伤,却依旧不肯放弃。   宋将军在府内,看起来置若罔闻,实则如坐针毡。   他十分了解端王。   端王性子偏激乖戾,见到莫远山这般四处求援而不得,恐怕会觉得有意思得很。   果然,端王并没有出面管莫远山,反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他吃闭门羹。   但端王越是这般,宋将军便越不敢帮莫远山,生怕直接触了端王的霉头。   莫远山在外面敲了一夜,手敲得出血了,便用刀柄来敲。   而宋将军在府中,也一夜未眠。   他的幺妹宋亦清,与莫远山青梅竹马,两人有婚约在身,她见不得心上人落入这般困境,于是也来苦苦哀求。   最终,还被宋将军挡了回去,更不许他们见面。   一夜过后。   莫远山终于精疲力尽,才红着眼,缓缓站起来,离开了将军府。   宋将军煎熬了一宿,却又无可奈何。   他何尝不想去救自己的好友?   可宋家的百年基业不能断送在他手中,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也不能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而丧命。   宋将军精神有些恍惚,枯坐了许久,最终吩咐管家。   “找人跟着莫远山,护送他出城。”   ……   宋将军缓缓收起思绪。   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莫远山。   不久之后,玉谷城沦陷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永王和叶乾,均在那一战中殒命。   宋将军长叹一声,内心满是自责,却又无能为力。   而宋亦清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当即便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她伤心欲绝,和他大吵一架,便夺门而出。   再也没有回过将军府。   宋将军之所以又想起这些,是因为他知道,宁王当年就和永王十分亲近。   自己当年没有帮上永王,只怕在宁王这里,也是不受待见的,但宁王忽然邀请他来参加宴席,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宋将军的马车,早就停在了附近,但他一直没有下车。   一旁的幕僚,下意识看了宋将军一眼,道:“将军……您还去吗?”   宋将军沉吟了片刻。   “走罢。”   他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宁王府,看看这宁王,到底想做什么。   宋将军与幕僚一前一后下了车,他缓缓走向宁王府,却忽然见到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面的男子身着一袭便服,面容温和,气质不凡,虽然已经接近天命之年,却依旧精神抖擞。   宋将军面色微顿,然后,他几步上前,拱了拱手:“郭太傅。”   郭太傅也笑了笑,低声问:“宋将军也来参宴?”   宋将军点了下头。   两人便一起往宁王府门口走去。   宋将军侧头,看了郭太傅一眼,问道:“听闻郭太傅一直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郭太傅淡淡一笑:“时好时坏。”   郭太傅当年任职于太学,学富五车,乃文坛泰斗,在文官之中地位崇高。   更是当年的众皇子之师,就连当今皇帝,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但近几年,他却总是以养病为由,拒不上朝,在府中养鱼弄鸟,悠闲度日。   两人走到宁王府门口,管家李叔便立即迎了上来,将他们带入王府。   “郭太傅、宋将军,一路辛苦了,我们王爷已经在前厅等候了,请两位随我来。”   两位微微颔首,跟着李叔踏入王府中庭,缓缓向里面走去。   如今还是冬日,但所幸今日出了太阳,也不算太冷。   一阵风吹过,带来了院子里的淡淡茉莉香。   宋将军下意识抬眸,看了看花园的方向,顿时一愣。   花园一角处,有一处高高的茶棚,那茶棚由原木搭成,看起来古朴大气,十分宜人。   但茶棚下半截被花园的墙挡住了,看不到全貌,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好奇。   “那是哪儿?”宋将军不禁开口问道。   他一出声,郭太傅便也转过头去,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   李叔笑了笑,道:“那边是王爷平日里见门客的茶棚。”   宋将军看起来兴趣满满,但李叔却按照舒甜交代的,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李叔带着他们离开中庭,直到那茶棚看不见了,宋将军才收回目光。   待宋将军与郭太傅到了用饭的明意阁之时,其他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郭太傅见信阳王已经到了,连忙上去问安。   “老臣参见信阳王,信阳王今日身子可好?”郭太傅笑容可掬地来到信阳王面前,他们也算是多年好友了。   信阳王笑得十分慈祥,道:“尚可。”顿了顿,他看向郭太傅,道:“本王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郭太傅笑了下,低声道:“原本是不想来的,但听说宁王殿下的女儿,还是由您作保,才得的册封,老臣便想看看,这位新郡主,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劳动您入宫面圣。”   信阳王哈哈一笑,道:“晚些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还在聊着,宋将军见冯相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饮茶,便也过去打了个招呼。   冯相性子冷淡,不言苟笑,见到宋将军来了,只冲他微微颔首,一句话也没有说。   宁王本来在与别的客人寒暄,见郭太傅与宋将军来了,便连忙过来招呼。   宁王笑容满面:“郭太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郭太傅看了宁王一眼,他面容清俊,气质儒雅,这说话的口吻,还是和当年做他学生的时候很像。   “宁王殿下风姿不减当年,老臣却已经老了。”郭太傅淡淡笑道,语气中颇有些怅然。   宁王摇了摇头,道:“在学生心里,太傅永远是英姿勃发。只要雄心未减,还有壮志未酬,怎能说老?”   郭太傅怔了下,笑容徐徐绽开。   宁王又转头看向宋将军,温言道:“宋将军一路辛苦了,请坐。”   宁王眼神诚挚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意。   宋将军倒是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宁王因当年之事,会对他心存芥蒂,但如今却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众人缓缓落座。   家丁前来通报。   “锦衣卫指挥使,夜屿大人到——”   宁王刚刚坐上主位,听到通报声便点了点头,道:“快请。”   众人一听夜屿要来,顿时有些疑惑。   锦衣卫指挥使与一般的臣子,他们只听命于皇帝,也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一向是极少与大臣们走动的。   当然,也没有什么人举办宴席,会邀请锦衣卫指挥使,因为一言一行,可能都会受到约束。   宁王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他看出了众人心中疑惑,便缓缓开口:“诸位大人恐怕还不知道罢?本王的女儿,还是在锦衣卫指挥司找到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些好奇。   信阳王伸手捋了捋胡须,笑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罢。”   宁王顿了顿,继续开口道:“本王与怀嫣郡主失散了多年,一直派人到处找她,没想到她竟在锦衣卫指挥司里做厨娘。大家都知道,本王最喜欢外出寻觅美食,没想到阴差阳错地遇上了她,经过查证后发现,她就是本王的女儿。”   宁王语气慢悠悠的,三言两语,就交代了众人最好奇的内容。   众人听了,纷纷议论起来。   “这也太巧了,说明郡主和王爷有缘分。”   “是啊,恭喜王爷找到郡主!”   “恭喜恭喜……”   众人纷纷祝贺宁王,宁王一一回应了众人,明意阁之中,气氛十分融洽。   就在这时,夜屿踏入了明意阁。   他身量很高,一袭深蓝色的直裰长袍,腰束玉带,丰神俊朗,极为好看。   夜屿见到宁王及众人,目光逡巡一周,面色淡淡地和宁王打了个招呼。   宁王看起来很是客气,连忙让管家给夜屿看座。   人终于齐了。   宁王抬起手,拍了两下。   便有舞姬从四面八方上来,丝竹之声响起,舞姬们便随着乐曲开始舞蹈,她们身姿美好,个个相貌出众,舞蹈更是跳得引人入胜。   来参加宴席的臣子之中,有人小声嘀咕:“宁王果真奢靡,连舞姬,都这般好看……”   “宁王封地在江南,那可是富庶之地,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照我说,做个闲散王爷真是不错……”   这说话声不算太大,一旁的宋将军,还是听见了,他淡淡瞥了那些人一眼,他们下意识噤了声,继续装模作样地看起了歌舞。   宁王对那些人视而不见,继续喝自己的酒。   冯相坐在旁边,缄口不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没什么关联。   其实,他今日过来,也是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姑娘,会引得信阳王出手。   他虽然从不参与党争,只想做个纯臣,但如今这朝堂,终究是让他有些失望的。   信阳王和郭太傅,则遥敬了彼此一杯,笑着饮下,仿佛真的在认真欣赏歌舞。   舞曲毕了,舞姬们优雅散去。   众人正要继续喝酒,却忽然见到一个曼妙的身影,出现在明意阁门口。   她云鬓花颜,容姿胜雪。   眉心一点朱,乌发挽如云,金簪步摇,一步一晃,美不胜收。   一双眸子如明月一般透亮,令人神往。   众人惊讶于她的美,忍不住屏息一瞬。   舒甜淡淡一笑,开口——   “怀嫣见过各位大人。” 第177章 茉莉清茶、杏仁饼   明意阁之中,时间仿佛突然停滞了,室内落针可闻。   众人顿住动作,目光都汇聚到同一处,屏息一瞬。   舒甜着了一身绯色流仙裙,亭亭玉立地站在众人面前,她目视前方,眼神平静。   微微一笑,却如春晖凝堂,美艳不可方物。   夜屿坐在宁王附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色渐渐加深,唇角微漾。   她穿绯色很美。   夜屿记得在北疆之时,她同他一起换过胡人的服饰,妍丽的衣裙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灵动嫣然。   宁王目光淡淡扫过众人,笑了笑。   “诸位大人,这便是小女怀嫣。”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信阳王捋了捋胡子,露出满意的笑,低声道:“果然是我皇室中人,姝色无双。”   郭太傅默默听着,他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信阳王,声音压得极低:“王爷,不觉得郡主……似曾相识么?”   信阳王白眉上挑,悠悠笑道:“是么?郭太傅的意思是?”   郭太傅愣了愣,敛了敛神,话锋一转:“老臣也一时想不起了。”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冯相一直面容冷峻地坐着,直到看清楚舒甜,他的眸光里,才起了些波澜。   他长眸微眯,思索了一瞬……这怀嫣郡主,和记忆中的永王妃,似乎有几分相像。   冯相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跳,他一目不错地盯着舒甜,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来,但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滴水不漏。   宋将军将酒杯放下,只觉得心头一沉。   他和叶乾将军是好友,当年,也没少和叶将军一起去永王府议事、用膳。   永王为人爽朗随和,但凡得了什么好酒,都要拿出来与他们共享,然而永王又不清楚府中窖藏,于是每一次,都是永王妃帮他们备酒。   在宋将军的印象之中,永王妃很是平易近人,每次见他们留饭,都是真心实意地吩咐下人为他们备餐,让他们吃得尽兴。   宋将军想起当年之事……心中也有一丝怅然。   若是永王还在,大云一定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   就在他微微出神的时候,一个侍女端着酒杯,缓缓走到舒甜面前。   舒甜微微一笑:“怀嫣敬各位大人一杯,愿我大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各位大人身体安康,福寿延绵。”   说罢,她优雅抬袖,饮下一杯酒。   众人便也纷纷举杯,共饮了一杯。   舒甜冲宁王福了福身子,低声道:“父王,那怀嫣便先告退了……诸位大人尽兴。”   宁王微微颔首。   舒甜笑着转身,目光掠过夜屿,神色微动,立即敛了敛神,离去了。   夜屿默默收回目光,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宴席正式开始。   -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宋将军觉得室内有些闷,便缓缓走了出来,打算醒醒酒。   他出了明意阁,沿着阶梯而下,踱步到中庭处。   中庭附近便是花园,虽然是冬日,但花园的方向仍然幽香阵阵。   宋将军心道,这宁王府果真奢靡,连冬日都能开出的花,必然十分名贵。   他下意识向花园的方向走去,走了不远,便看到了原木色茶棚的一角。   宋将军愣了愣,这茶棚……实在与让他记忆中的很像,他迟疑了片刻,终究是走了过去。   宋将军穿过拱门,上前几步,茶棚便尽收眼底了。   他目光微顿。   整个茶棚,由原木搭成,仿佛一个巨大的凉亭,这茶棚看上去十分简约古朴,嵌在精致讲究的宁王府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茶棚与他心中的景象慢慢重叠,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他目光下移。   茶棚下面摆着几张木色长桌,其中一张长桌上,坐着一位姑娘。   那姑娘身着绯色流仙裙,背影静美,似乎在煮茶,她是这茶棚里,唯一的亮色。   方才宋将军闻到的幽香,应该是从她这里散发出来的。   宋将军下意识上前几步,却忽觉不妥,顿住了步子。   脚步踏碎枯叶,引起轻微的响动。   前面的姑娘身形微动,转过脸来。   舒甜看清独自而来的宋将军,不禁笑了笑,站起身来。   宋将军愣了下,长眉微动,拱手:“郡主见谅,末将失礼了。”   舒甜却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无妨。”顿了顿,她笑着问:“宋将军怎么出来了?”   宋将军回应道:“末将不过是想出来透透气。”   舒甜静静打量宋将军,他生得严肃,说起话来,神情也显得极为刻板。   与宋亦清一点也不同。   舒甜颔首,道:“想必宋将军是饮了些酒,不如尝尝我煮的茉莉清茶罢?可以适当解酒。”   宋将军这才将注意力转到她面前的茶社上。   茶社上坐着一壶茶,香气清新扑鼻,闻起来十分宜人。   宋将军沉吟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舒甜心中一喜,出声道:“宋将军请坐。”   宋将军便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   舒甜什么也没说,凝神泡茶。   她素手拎壶,茶水潺潺流入杯中,水声又轻又灵,十分悦耳。   舒甜双手将茶杯奉到宋将军面前,轻轻一笑:“将军请用茶。”   宋将军连忙起身接过,连声道:“不敢劳烦郡主,末将自己来罢!”   舒甜笑了下:“我出身民间,没有太多讲究,宋将军如太过客气,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一席话说得真诚,宋将军听了,也跟着笑了笑。   “那好,多谢郡主。”   宋将军端起茶杯,正要饮茶,却忽然听得一声低笑。   他抬眸一看,居然是郭太傅来了。   郭太傅满脸笑意地站在拱门处,抬手指了指宋将军,开口道:“老夫还当你回去了,没想到宋将军躲酒躲到这儿来了!”   宋将军连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笑道:“郭太傅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出来走走,恰巧遇上了郡主。”   舒甜清浅一笑,冲郭太傅福了福身子,道:“怀嫣见过郭太傅,久仰了。”   郭太傅笑容可掬地冲她点头致意,道:“郡主这是在煮茶?”   舒甜莞尔。   “是……郭太傅如不嫌弃,还请坐下,同我们共饮一杯。”   郭太傅见她诚意满满,便也不好拒绝,沉声道:“那便叨扰郡主了。”   三人相对而坐,舒甜也为郭太傅斟了一杯茶。   郭太傅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眸光微顿。   “这茶,是用茉莉煮的?”   舒甜笑了笑:“是,父王喜欢茉莉清茶,我便在尝试着自己煮,两位趁热尝尝罢。”   郭太傅与宋将军相视一眼,笑了下,分别端起了茶杯。   宋将军那杯茶,已经晾得差不多了,他便抬头,将茉莉清茶缓缓饮下。   这茉莉清茶入口温润,滋味清甜,缓缓在舌尖流动,似乎洗去了几分之前饮酒的辛辣。   宋将军顿时觉得口腔里舒服了许多。   他忍不住一口将整杯茉莉清茶饮下,顿觉神清气爽。   而郭太傅则不同,他缓缓将茶水吹皱,然后小口小口抿着。   茉莉的清新,充分地溶解在了茶水之中,停留在唇舌之上,清甜过后,还生出了微微的苦,这苦涩淡淡,说不清,道不明,延绵悠长,越品越有滋味。   郭太傅放下茶杯,笑起来:“好茶。”   宋将军的杯子已经彻底空了,他也露出笑容:“果真是好茶。”顿了顿,他又道:“与当年永王府的茉莉茶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太傅听到这话,转而看了宋将军一眼。   宋将军顿时发觉自己提了不该提的地方,面色微僵。   郭太傅却如没听见一般,继续笑着:“郡主蕙质兰心,实属难得……这茶若宁王殿下喝了,也定是高兴的。”   舒甜低笑一声,道:“我才与父王重逢不久,这么多年,我都未在父王身边尽孝,既然有幸回了王府,自然要好好尽孝。”   郭太傅凝视她一瞬,她目光和煦,垂眸摆弄手边茶具,动作娴熟,一看便是泡了许多次。   他又问:“天寒地冻,郡主为何坐在室外泡茶,仔细受凉了。”   舒甜微微勾唇,低声:“怀嫣心想,父王待宴席过后,肯定会来这茶棚,于是在这里等他。”   说起茶棚,宋将军也将目光投到舒甜身上。   舒甜一面整理茶具,一面气定神闲道:“父王最爱坐在茶棚里看书、会门客。”   “父王说,坐在这个茶棚里,能格外心静……他说,当年茶棚论政,文臣武将济济一堂,为国富民强出谋划策,气氛格外热烈。而如今,那些人虽然不在了,但是他心中仍然有一块净土,他相信,茶棚论政的盛景,一定还会再现。于是,父王便盖了这一间茶棚。”   郭太傅没说话,端起茶杯,又缓缓抿了一口。   他年岁大了,味觉有些混沌,而这茉莉清茶,却能好好地冲刷他口中的不适感。   难怪他来到这茶棚,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宁王便是仿照永王府中的茶棚建造的。   遥想当年,永王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为人正直,胸襟广阔,且文武双全,乃是众皇子中的佼佼者。   先皇曾经还和他讨论过,将永王立为储君一事,可惜先皇还未身体力行,身子便已经熬不住了。   郭太傅神思漫漫,无声地将杯中的茉莉清茶,一饮而尽。   舒甜又为两人添了一杯。   宋将军出身武将世家,一向不讲究茶道。   但今日这茉莉清茶,却很得他的心意。   宋将军记得,当年在永王府时,也喝过类似的茉莉茶。   彼时,他并不会品茶,总觉得喝什么都一样,甚至曾经被文臣取笑过。   而永王知道后,却十分耐心地引导他。   “这茶,要一闻,二品,三回味。若是闻起来香味宜人;入口醇厚或清冽得当;咽下之后,还能口舌生津,舒服温润……八成就是好茶……”   此时,宋将军垂眸,看向杯中的茶汤。   这茶汤呈现出半透的浅茶色,却依旧能澄澈地照出他的面容。   宋将军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   这些年来,他带着宋家走得平顺,官阶也有所进益,但心中总是开心不起来。   仿佛他今日的一切,都是因为当初的见死不救换来的,而并非像历代的宋家人——他们的功勋和官位,是沙场对敌,真刀真枪拼杀得来的。   如今的宋府,依旧是受天子倚仗,富贵在身。   但宋将军却感觉不到一丝身为武将的荣耀。   当年玉谷城一战,惨烈非常。   待永王和叶乾将军战死之后,玉谷城便被北戎人占领了,宋将军便是被端王派去善后的武将之一。   当他到达玉谷城时,这座丰收之城,饿殍遍野,满目疮痍。   宋将军痛心疾首,立即下令进攻,要将北戎彻底赶出大云的地界。   当时北戎的主力已经被玄宁军大挫,正在修整期。   宋将军他们带着精良的装备、充足的粮饷,与北戎鏖战了许久,才彻底将他们赶回了北面。   而这两场战役,也大大消耗了云朝的国力。   如今,宋将军已经是地位最高的武将,但他丝毫没有一点骄傲感。   甚至时常感到不齿。   宋将军的思绪缓缓拉回来,他幽幽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舒甜见两人都沉默不语,淡淡笑了下。   她取来旁边的食盒,放到两人面前,一伸手,揭开食盒的盖子。   “两位大人,只喝茶的话,未免有些单调……这是怀嫣亲手做的茶点,两位如果感兴趣,还请品鉴一番。”   郭太傅和宋将军皆回过神来,目光落到食盒之中。   食盒里放着一盘饼子。   杏仁饼饼身很薄,中间嵌着一颗大大的杏仁,片片整齐,呈现出焦黄诱人的饼色。   郭太傅笑了笑,低声问道:“这是……杏仁饼?”   舒甜一笑,道:“是,也不是。”她指了指这杏仁饼,道:“这杏仁饼,还有一个名字。”   郭太傅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笑着问:“什么名字?”   舒甜的声音清晰入耳:“忠心怀仁饼——取忠诚和仁心之意。”   郭太傅眸色微顿,笑容凝固了一瞬,若有所思地看向舒甜。   这话发人深省,连宋将军也抬头看她,道:“郡主……此话做何解?”   舒甜浅浅一笑,道:“这做饼,仿佛做人。忠诚是重要,但忠诚应该向着‘一颗仁心’,而是‘一颗私心’。仁心兼济天下,私心遗祸无穷。”   宋将军若有所思。   郭太傅却收敛了笑意,抬眸看向舒甜,目光沉了几分,道:“郡主,只怕你在这里,不是为了等宁王,而是为了等我们罢?”   郭太傅嘴角微绷,似有不悦。   宋将军顿时明白了郭太傅的意思……这小郡主话里有话,分明在劝说他们弃暗投明。   舒甜却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开了口:“我在家中煮茶,既然太傅和将军来了,我便请你们二位饮茶,有何不妥呢?”   她语气轻松,眼角眉梢都带着真诚的笑意,道:“我说的话,自有我的意思,若郭太傅和宋将军不认可,大可以反驳我,或者不理我,但我应该有和两位交流的权利。”   “且怀嫣自小在民间长大,对民间疾苦,只怕比两位更加清楚……这世上,最盼望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并不是君王,也不是大臣,而是百姓。怀嫣便是从百姓中回归皇室的,若站在更高的位置,可以帮助到更多的人,怀嫣一定会竭尽全力。”   这一席话,说得郭太傅微怔。   宋将军也面色顿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郭太傅原本以为,宁王想利用这怀嫣郡主来游说他……如今却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这来自民间的郡主,似乎比他们所有人更盼望着推翻腐朽的统治,重振朝纲,让大云恢复清明。   就像这眼前的茉莉清茶一样,一口下去,是甜也好,是苦也罢,只要能冲刷掉肮脏与污秽,便值得一试。   郭太傅抬眸,凝视舒甜一眼。   她平和的目光中,带着灼热的希望,和煦又温暖,她的想法,仿佛润物细无声,层层渗透到人的心里,这双眼睛里,没有对权利的执着和渴望,却是澄澈而简单的——希望这个国家,比现在变得更好。   郭太傅心头微动,看了宋将军一眼。   宋将军本就严肃的脸上,神情变得很是复杂……四海升平,海晏河清,这是永王殿下曾经经常说的话。   四目相对,两人心中,皆有涌动。   舒甜见两人沉默不语,缓缓伸出手来,将装杏仁饼的食盒,向两人面前轻轻推了推。   “两位大人,‘仁心’就在眼前,两位不想试试么?” 第178章 劝   茶棚搭在室外,四面寒风习习,三人面前的茶社,却缓缓冒着热气。   仿佛是这冬日里,唯一温暖的牵引。   宋将军迟疑地看向舒甜,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有一刹那,宋将军居然想起了自己的幺妹宋亦清。   宋亦清离家之前,曾对他说过一段话。   “阿兄,你以为这样便是对宋家好么?宋家百年的基业不能断在你我手中,那我宋家风骨呢?如果我们一定要趋炎附势,助纣为虐才能保住宋家,那我宁愿不做宋家人!”   宋将军心中苦笑。   她虽然离开了宋家,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堕了风骨的宋家人。   宋将军闭了闭眼,仿佛下了决心一般,伸出手,拿起一片杏仁饼。   郭太傅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宋将军笑了笑,道:“许久没吃杏仁饼了,也不知道和当初的滋味是否相同。”   说罢,他将杏仁饼缓缓送入口中。   饼子宁折不弯,“嘎吱”一声,便断裂成两半,焦香、脆嫩,在口中回圜。   饼子中间的杏仁,散发出独特的香味,引人入胜,越嚼越有滋味。   宋将军淡笑一下:“果真美味。若有机会,让小女来请教郡主可好?”   舒甜报以一笑,温声道:“随时恭候宋小姐光临。”   郭太傅见如此情状,心中也如明镜一般了。   这几年,他称病不朝,也是因为朝政被皇帝和太后一党把持着,乌烟瘴气,一片混沌。   他在朝中势单力薄,孤掌难鸣,于是便生了隐退的心思。   如今见宋将军这副样子,仿佛要重振雄风,不禁也露出笑容。   郭太傅意味深长地看了舒甜一眼,低声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也来尝尝看,这饼子是否还能啃得动?”   说罢,他也拿起一块杏仁饼,放入口里。   他眼尾掬着笑意,胡须微动,满口杏仁焦香,让他十分惬意。   舒甜心头微震,努力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低声道:“多谢宋将军、郭太傅……怀嫣定当转告父王,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让两位失望。”   宽敞的茶棚中,三人会心一笑,默契十足。   距离茶棚不远的拱门处。   冯相静静立在门口,方才的一切,他尽收眼底。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正打算离开,却忽然发现信阳王站在他身后。   冯相微怔,片刻后又恢复了冷峻。   信阳王胡子花白,笑起来十分慈祥,道:“冯相怎么在偷看人吃东西?”   冯相轻咳了声,道:“信阳王说笑了。”   信阳王徐徐笑起来,低声问道:“也不知道冯相,喜不喜欢吃这杏仁饼?”   冯相眼角微动,沉声道:“微臣……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饼。”   信阳王知道他一贯明哲保身,维持中立,便笑道:“这饼是谁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忠心向仁。冯相虽然不想卷入漩涡,但你我皆在漩涡之中,你不选左边,随波逐流之下,便等于选了右边,冯相莫要自欺欺人了。”   说罢,信阳王笑着向茶棚的方向走去,冯相微愣,下意识问道:“王爷这是?”   信阳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道:“老夫还没尝过侄孙女的手艺,且去试试!”   冯相:“……”   -   晌午过后,宁王府的宴席终于散去。   小悦来到茶棚,帮舒甜一起收拾茶点和器皿。   “郡主辛苦了,今日顺利么?”小悦笑着问。   她格外喜欢新来的这位郡主,郡主待人温和,从来没有架子,有什么好吃的,还会留给自己。   舒甜轻轻一笑,道:“还算顺利……父王那边如何了?”   小悦还未回答,管家李叔便走了过来。   他笑容满面地来到舒甜面前,道:“郡主,明意阁那边已经散了,王爷回了书房,请您过去一趟。”   舒甜点了点头,将茶具交给小悦,对李叔道:“我这便过去。”   她随着李叔穿过中庭,向后院走去,她下意识瞄了一眼明意阁那边,低声问道:“李叔……明意阁的大人们,都走了吗?”   “已经走了,老奴方才将他们一起送出去了。”李叔沉声答道。   “嗯……”舒甜低低应了一声。   舒甜垂眸想着……那夜屿大人应该也走了罢?   他走了,也是应该的。   他和宁王的关系,暂时还不能暴露于人前,不然对双方都不利……但不知道他最近的身子,有没有好些了?今日匆匆一见,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舒甜心中有些怅然。   自上次从城郊回来,他们已经多日没见了,如今她当她的怀嫣郡主,他忙他的锦衣卫指挥司,好似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一般。   “郡主?”李叔见舒甜有些出神,便低声唤她。   舒甜连忙抬头,淡笑了下:“怎么了?”   李叔弯了弯唇角,微微抬手,道:“已经到书房了。”   舒甜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定了定神。   她伸手,轻轻叩门。   “进。”宁王沉稳的声音响起。   舒甜便缓缓推开了书房的雕花木门。   室内茶香四溢,舒甜莲步轻移,踏入书房。   她向宁王的方向,抬眸看去,顿时愣住了。   宁王正坐在桌前饮茶,他的身旁,还有一个清俊的身影。   那人五官如刻,薄唇微勾,面色较常人更白,冲她淡淡一笑。   舒甜瞪大了眼,眸中流出一丝惊喜:“大人?”   四目相对,夜屿眸光涌动,淡淡笑起来:“甜甜。”   “咳咳……”   宁王忍不住抬手掩唇,咳嗽了两声。   舒甜连忙收回目光,走到宁王面前,福了福身子。   舒甜低声:“见过父王。”   宁王儒雅的面上,也有些绷不住了,终于笑了出来,道:“好了好了,不要虚情假意地行礼了,你的小郎君在这儿,眼里哪有本王?”   舒甜面色一红,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夜屿也有些不好意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宁王见他们脸皮薄,便干笑了两声,道:“先说说正事。”说罢,他面色正经了几分,道:“今日你和郭太傅、宋将军他们谈得如何?”   舒甜答道:“郭太傅和宋将军,已经给了积极的反馈,尤其是宋将军……他应该很想改变现状。”   宁王听了,沉思一瞬,道:“宋将军是个良将,只可惜伤了腿,失了上进的机会。不然,他不至于在当年的事情上,那般畏首畏尾。”   舒甜点点头,又道:“后来信阳王也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尝了尝我做的饼……还说,让父王有空,多送些杏仁饼到他府上。”   宁王一愣,问:“皇叔当真这样说?”   “是。”   宁王唇角微勾,笑起来:“看来皇叔也被你打动了……舒甜,你真是本王的福星!”   舒甜抿唇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引子,他们能答应,说明对父王有信心。”   宁王低笑一声,沉声道:“信心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们与我们一样,也怀念政通人和的时代罢。”   三人沉默一瞬。   夜屿转而看向宁王,低声问:“王爷打算什么时候起事?”   宁王思量了片刻,道:“春分之前。”   夜屿低声道:“如今太后一党和庞鑫,还站在皇帝那边,我会想办法,尽快瓦解他们的势力。”   如今宁王正在争取老臣们的支持,但这还不够,太后一党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一定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保证一击即中。   宁王面色沉下去几分,有些冷肃:“本王最近知道了一件事。”   夜屿见宁王脸色微变,低声问道:“什么事?”   “太后嫡子……是皇帝杀的。”   太后嫡子,在同辈中排行第六,原本是太后的全部指望,但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忽然掉进皇宫的池塘里,溺死了。   夜屿听了,长眉微动,沉声道:“此话当真?”   宁王颔首,正色道:“当真。”   夜屿沉吟片刻开口。   “我这就安排人,将消息放出去,但流言蜚语恐怕不足以击垮他们的联盟,要让太后着人去查六皇子的死因才好。”   其实,当年六皇子溺毙,宫中算不得太意外。   太后那时候还是皇后,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宠得无法无天,整日捉弄宫人,上山、爬树、游水……什么事都干过。   但因皇后宠爱他,皇帝又不管,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敢约束六皇子。   这也直接导致了,六皇子溺亡时,众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因为他的顽皮。   当时的二皇子,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很好地掩盖了六皇子的死因。   宁王凝神想了想,道:“若是因为此事,太后和皇帝反目成仇,那对我们将有很大的助益。”   “但这还不够。”顿了顿,夜屿继续道:“就算太后和皇帝反目,也不代表太后的母族,会对皇帝倒戈相向,毕竟六皇子早已经不在了,太后母族日后要倚仗的,还是当今的皇帝……我们还需要瓦解他们之间的同盟。”   宁王笑起来,道:“你倒是思路清晰,可有什么好办法?”   夜屿长眉微扬,淡笑一下:“不一定奏效,要试试才知道。”   舒甜坐在一旁,目光静静落在夜屿身上。   夜屿与宁王商量事情时,机敏灵活,颖悟绝伦。   他时而拧眉,时而浅笑,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薄唇轻启,字字珠玑。   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夜屿和宁王正在商讨太后的事,他感知到舒甜的目光,便抬眸与她对视,勾唇笑笑。   舒甜连忙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低头饮茶。   “咳咳……”宁王今日是第二次咳嗽了。   宁王低声道:“只要太后一党不再支持皇帝,就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他自己种的因,理应自食其果。”   夜屿沉吟片刻,道:“我先试试挑起他们的矛盾,到时候,还请王爷帮忙加一把火……”   宁王听了,饶有兴趣地答应下来:“好说!”   夜屿见宁王心情不错,轻轻一笑,道:“对了,有一件事,我想请王爷应允。”   说罢,他下意识看了舒甜一眼。   宁王顿时变得十分警觉:“什么事?”   这小子不会此时要娶舒甜罢!?   他好不容易寻回来的侄女,怎么也要多留两年。   关键是,这侄女不但聪慧貌美,又厨艺高超,怎么能这么快就便宜了这个臭小子?   宁王一脸拒绝。   夜屿却徐徐开口:“如今庞鑫回来了,只怕会派人跟着我,我不便再去白林巷与王爷见面了。”   宁王微怔,思量片刻,点了点头,他看向夜屿,等待着他的下文。   夜屿从容道:“我看了看都督府到宁王府的路线,中间隔着两条街,若是骑马或者乘车,沿着长街走,一刻钟左右能到,但其实两个地方,直线距离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座宅子。”   宁王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连忙问道:“所以呢?”   夜屿勾唇一笑:“我将那宅子,买了下来。”   宁王:“……”   “从都督府出来,便能入了那宅子,我想将那宅子的背面,与宁王府打通,这样一来,我日后来见王爷,也方便些。”   宁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道:“你是为了见本王?”   夜屿笑得无害:“当然。”   宁王轻哼了一声,道:“那宅子一直都在,怎么早不见你买?”   夜屿一本正经答道:“新岁发了厚禄,于是便买了。”   宁王冷笑:“你差这点钱?”   夜屿勾了勾唇,道:“平日的俸禄,都用来为王爷打点各处眼线了。”   宁王:“……”   舒甜坐在一旁,唇角微弯,轻轻觑他一眼,甜蜜在心中,一点一点荡漾开来。   宁王无语地叹了口气,道:“你要挖就挖罢……”   忽然,他又紧张地问道:“你那宅子背面,连接的是宁王府哪个院子?”   夜屿一笑:“幽兰阁。”   宁王差点儿气笑了,斥道:“你怎么不直接挖到舒甜闺房去!?”   幽兰阁是舒甜在宁王府的住处。   夜屿笑了笑,神色认真地解释道:“王爷误会了,我那宅子,恰好和幽兰阁的小厨房接壤,并非闺房。”   宁王眼角抽搐:“好好好!你要挖便挖,我明日就将舒甜挪到别的院子里。”   夜屿微笑:“多谢王爷。”   宁王凉凉道:“我竟不知你如今,脸皮这样厚?”   夜屿气定神闲道:“我记得从北疆回来时,王爷还说我没用,怎么没得手……”   “咳咳咳咳……”宁王咳得差点儿肺都要出来了。   夜屿站起身来,笑道:“王爷事忙,我就不打扰了……甜甜,我对宁王府不熟,你送我出去可好?”   舒甜看了宁王一眼,宁王生无可恋地摆摆手:“快滚!”   舒甜和夜屿踏出书房大门,向中庭走去。   夜屿和舒甜并肩而行,舒甜微微垂眸,他侧目看她。   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盛装打扮。   虽然平日已经很好看了,但今日……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王爷怎能让她去前厅?   这般美好,那帮凡夫俗子,不配欣赏。   舒甜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眉眼轻弯。   她眼尾飞红,眉心点朱,笑起来时,光彩照人,另人心跳加速。   夜屿心头一动,开口道:“你不带我参观一下宁王府么?”   舒甜微怔,他们都已经走到中庭了,马上就要出府。   舒甜忍俊不禁,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可想去宁王府的花园逛逛?不过如今正值冬日,没有太多花……”   “想去。”   夜屿看着她,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舒甜掩唇一笑,温声:“走罢。”   花园里一片萧瑟,但两人的衣裳,一红一蓝,站在一起,却让整个花园都亮眼起来了。   “你在宁王府,一切可好?”夜屿低声问道。   “嗯,王爷和王妃,都对我很好。”顿了顿,她笑道:“不过王爷的两个儿子,我还没有见过,听说在江南封地……”   夜屿轻咳了一声,道:“他们在封地待着,很好。”   他记得宁王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顽皮。   “大人最近如何?药按时吃了吗?有没有按照我说的,每日吃三到四顿?”舒甜挑眼看他,小声问道。   夜屿凝视她,低声道:“有。”   他什么都听她的,每日都认认真真地进食、用药。   两人走到花园深处,夜屿在一颗树下,停下脚步,   他笑了笑,轻声道:“我还壮了些,你没有发现么?”   舒甜一愣,仔仔细细打量他,有些无奈地笑起来:“脸色确实比之前要好些,但冬日里穿得多,长胖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的……”   夜屿眸色加深,静静看着她:“那你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这三个字在舒甜的脑海中,嗡嗡作响。   这可是宁王府,怎么试啊……   舒甜面色一红,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夜屿却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一把拽入怀中,双手紧紧地环住她腰肢。   舒甜乌发如云,步摇轻晃,珠玉微响。   “抱着我。”   夜屿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迷人的蛊惑。   舒甜面颊发烫,她将双手轻轻放到他腰上,手指量了量。   “还是一样瘦嘛……”她小声喃喃。   夜屿垂眸,低声:“没有你做饭,我吃的都不如以前多了。”   他这口吻听起来,好似有些幽怨。   舒甜笑起来,抬眸看他:“等父王的大事成了,我日日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夜屿心头一动,忍不住收紧手臂,凑近她。   舒甜的心砰砰直跳,夜屿的面容近在咫尺,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舒甜觉得,自己被他的气息笼罩了,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深深看她,低头,吻上她的唇。   这一吻饱含着思念,深情又疯狂,让她几欲腿软。   夜屿忽然觉得十分煎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日日都见到她呢? 第179章 请客   宁王府的花园中一片寂静,唯有枯叶偶尔飘落,发出簌簌的轻响。   除此之外,便只有心跳声了。   两人的身子紧紧熨帖着,呼吸交织,密不可分。   夜屿静静抱着舒甜,手指轻拢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他撬开她唇瓣,更深入地品尝她的甜美。   舒甜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良久之后,夜屿才放开她。   舒甜双眸若秋瞳剪水,波光粼粼地看着他,红唇微肿,表情有些无辜。   他垂眸,凝视她红唇,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起来。   “待宅子打通了,我晚上来看你,好不好?”夜屿轻声问道,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舒甜抿唇一笑,红着脸点了点头。   -   新岁以来,京城各方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不为人知。   大臣们几乎都在家过完了年休,已经在准备上朝的事宜,而皇宫之中,仍然是浑浑噩噩。   皇帝整个新岁期间,都没有招幸过嫔妃,反而让人从宫外挑了几个美人进来,轮流伺候着。   皇后因为这事气得不行,去找太后哭诉了一轮,但太后如今不理后宫之事,便又将这事推了回去,让皇后自己来劝说皇帝。   太极宫门口,一身华服的皇后,已经等了许久,她面露不耐,低声问道:“柳公公,皇上到底什么时候才见本宫?”   说话间,她头上的凤钗微颤,看上去咄咄逼人。   她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在太后那里吃了闭门羹之后,便更不高兴了。   柳公公立在太极宫门口,满脸堆笑地安慰道:“皇后娘娘莫急,皇上现在正在见庞同知,庞同知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想必等他出来,皇后娘娘就能进去了。”   皇后柳叶眉蹙起,心中微沉。   自她嫁给皇帝以来,前几年还偶尔能见到皇帝对自己和颜悦色,而这几年,皇帝连看都懒得看她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皇帝还未登基时,便对那个女人朝思暮想,扳倒永王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将那个女人接进宫来。   皇后至今想起这件事,都恨得牙痒痒的。   庞鑫当年便是皇帝的心腹,助皇帝借着玉谷城一事,彻底打垮了永王,夺得了皇位,还未皇帝出谋划策,将那女人接进了宫来……如今,这庞鑫又入宫来,要做些什么?   皇后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她沉思了片刻,缓缓拾阶而上,靠近太极宫的木棱窗前。   一旁守门的小太监,下意识提醒道:“娘娘,这……”   皇后狠狠瞪了他一眼,柳公公连忙拉住他,摇了摇头。   小太监立即乖乖地退到了一旁。   谁都知道,皇后娘娘出自赵家,也就是太后的母族,赵家在朝中势大,他们可得罪不起。   皇后侧耳倾听,太极宫里面的声音,徐徐传了过来——   “人可找到了?”皇帝坐在矮榻前,冷幽幽地问。   他浑身酒气,面色浮肿,身后的榻上,还有位衣不蔽体的美人,瑟瑟发抖。   庞鑫勉强笑了笑,道:“回皇上,还、还未找到……”   皇帝面色更加难看了,眼中对庞鑫闪过一丝厌弃。   庞鑫忙道:“但微臣听闻,东厂抓到了当年助娘娘出宫的老嬷嬷,兴许那边会有消息。”   皇帝听到庞鑫的话,稳了稳心中的怒气,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东厂?朕怎么没听东厂的人说起过?”   “这……微臣也不知……”庞鑫硬着头皮答道。   这些年来,庞鑫一直在追查永王妃的下落,却一直没有眉目,皇帝一次比一次没耐心,庞鑫好似在悬崖的边上游走,若是能找到永王妃,他将能更进一步,若是找不到,掉下悬崖的,就会是他自己。   当年,永王妃趁着皇帝不在京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连夜逃离了皇宫,从此销声匿迹。   皇帝得知以后,大发雷霆,将之前伺候过永王妃的宫人们,全部严刑逼供了一轮,却一无所获。从那以后,皇帝的性子就变得更加暴戾无常,动不动便要杀人,看上哪家姑娘,当天便要得手。   后宫也好,朝廷也罢,皆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庞鑫这次回京,多番走访,好不容易查到了当年与永王妃关系密切的那个老嬷嬷。   老嬷嬷当年不是永王妃宫里的人,于是逃过了严刑逼供那一环节,庞鑫觉得她十分可疑,于是便潜去了她的住处。   老嬷嬷很可能知道永王妃逃走的内情,若抓到了老嬷嬷,说不定就能找到永王妃。   就在庞鑫准备抓人之时,那老嬷嬷却忽然不见了。   他到处搜寻之后才发现,是东厂将人抓走了。   冯韩一向老谋深算,历经两朝而不倒,庞鑫不敢与他起正面冲突,便想着在皇帝面前,将这件事彻底推给东厂了。   寻找永王妃,本来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他早就不想管了,却又不得不管。   庞鑫如今只想赶紧了了京城的事,回到北疆去。   在那里,还有更重要的人和事,在等着他。   皇帝见庞鑫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顿时心里更加烦躁。   皇帝低吼道:“还不滚出宫去继续找人?等着朕用八抬大轿请你吗?”   庞鑫面色一顿,拳头紧了紧,遂从善如流地告退了。   皇帝心中的怒气,依旧没有压下去,他愤而饮下一杯酒,将金杯一扔,又翻身上了榻。   庞鑫神色阴郁地踏出太极宫。   才走出两步,却又看见了皇后。   皇后站在太极宫门口,唇角微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庞鑫微微一愣,敛了敛神,连忙拱手:“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下巴微扬,高傲地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庞同知啊。”   庞鑫沉默了一瞬,拱手低头,一动不动。   皇后一向不待见锦衣卫指挥司,尤其是他。   皇后幽幽打量他一瞬,笑道:“怎么,堂堂的锦衣卫同知,如今还要替皇上找女人了?”   庞鑫面无波澜,依旧虚虚地勾着嘴笑。   “皇后娘娘言重了,皇上不过是让微臣,帮忙寻一位故人。”   这“故人”二字,深深刺痛了皇后。   皇后的怒气“蹭”地蹿了起来,她冷冷看着庞鑫,声音充满讽刺,道:“故人!?笑话!”   “原本这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庞同知总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难怪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永远也轮不到你。”   话音落下,庞鑫面色一僵。   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失之交臂,是他一直以来的伤疤。   庞鑫额头青筋显现,但他强迫自己忍下心中的怒火,勉强笑道:“皇后娘娘教训得是,庞鑫确实该好好反思。”   皇后得意一笑:“那就好,这‘故人’嘛,就应该活在记忆中,若是找到了……可就没意思了,你说呢?”   庞鑫露出笑容,低声道:“娘娘说的有理。”   皇后说罢,拂了拂衣袖,推门进了太极宫。   庞鑫的表情,陡然垮了下来。   他阴沉着脸,大步迈出太极宫的庭院。   柳公公站在一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眸光微闪。   -   年休已经结束,各司署都已经复工,东厂也不例外。   但冯丙却多得了两日休沐,今日才从城郊的家中离开。   “这些饼你带着,在路上吃……”一位年过四十的妇人,将一个包袱塞到了冯丙怀中。   冯丙一看,这里面至少有十几个油饼,他无奈地笑笑,道:“娘,我从这里回东厂,不过一两个时辰,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我不带了,回城吃也是一样的。”   妇人听了,眼神有些失落。   她还未到五十岁,可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看起来有些沧桑,拿着包袱的手指,也十分粗糙,是常年干重活留下的痕迹……就像个寻常的山野妇人。   妇人默默地将包袱放下,低声道:“那……你去罢。”   冯丙见她似乎有些难过,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拿两个饼子带在路上吃,别的就不带了,娘留着自己吃罢!”   妇人一听,这才露出笑容。   “好,你去了东厂,好好听你叔父的话……他一向是为你好的,你莫要操心我,我这里一切都好的……”   冯丙默默看了妇人一眼,她如今依然穿着粗布衣裳,十分素净,一头银发上,只简单挽了个木雕的簪子。   “娘,您让我如何放心呢?我说买个丫鬟来伺候您,您也不肯,银子拿回来给您,您也不要……”   妇人微微笑了下,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道:“娘知道你孝顺,但娘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不需要那么多东西,也不习惯别人伺候……你顾好你自己便罢了,有空多回来看看娘……”   冯丙凝视妇人一瞬,点了点头。   冯丙出了院子,将篱笆墙仔细地围上,才翻身上马,向京城的方向奔去。   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东厂,在冯韩身边。   虽然离家并不远,但也要一两个月才回家一趟。   这次年休,是他在家里待得最长的一次了。   天气仍然十分寒冷,冯丙一路不停地往京城赶去,怀中的油饼热乎乎的,发出了诱人的香味儿,跑了约莫一半的路程,冯丙便停了下来。   他打算在路边休息一会儿,吃个饼再说。   冯丙将马匹拴到一旁的树上,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大石头,坐了下来。   他将油饼掏了出来,拨开外面抱着的油纸,便张口啃了下去。   这是他娘亲手做的油饼,表皮酥香,内里劲道,虽然没有太多馅料,但越嚼越有滋味。   冯丙吃了两口饼,却忽然听得一阵短而急促的风声,他下意识回头,却见一个高大清俊的身影,立在他背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冯丙心头一震,吓得油饼都掉了,连忙站起来,结结巴巴道:“夜……啊不,指挥使大人怎么在这儿!?”   夜屿挑了挑眉,瞄了一眼地上的油饼,目光又落到冯丙满是油星的嘴角上,淡淡一笑。   冯丙嘴角一抽,连忙抬起袖子,粗犷地擦了擦嘴。   夜屿淡淡道:“找你。”   冯丙有些疑惑地看着夜屿,敛了敛神,道:“我东厂和锦衣卫指挥司,一向进水不犯河水,不知道能有什么事,劳动指挥使大人亲自来找咱家?”   夜屿笑了笑,道:“冯掌班还未用膳吧?”   冯丙无语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油饼,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本座邀冯掌班一起用膳罢。”夜屿的语气清清冷冷,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冯丙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问:“指挥使大人……要、要请咱家吃饭!?”   夜屿唇角勾起,直视冯丙的眼睛,道:“怎么,冯掌班怕了?” 第180章 臊子面   寒风呼啸,吹得冯丙头皮发麻。   他看着夜屿的样子,似乎不像开玩笑,又思考了一下自己逃跑的可能性,最终只能梗着脖子,答应下来。   “指挥使大人盛情难却,咱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夜屿笑了下,道:“走罢。”   两人并驾齐驱,往城内驶去。   不久之后,夜屿带着冯丙,来到了城南的一家小饭馆。   这酒馆有两层楼,生意不错,二楼已经坐满了,一楼的角落里,好不容易空出一张桌子,他们便走了过去。   冯丙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家饭馆似乎做的是北方菜,菜牌上有不少北疆的菜肴。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坐在角落里玩着木头小车,看着十分乖巧,但他的眼神却有些茫然,好似没有焦点一般。   冯丙正有些奇怪,老板娘却走了过来。   “两位客官,想吃点儿什么?”老板娘笑吟吟问道,她定睛一看,顿时喜出望外:“夜屿大人!?”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男孩,立即站了起来:“娘,你方才说什么?夜屿大人来了吗?”   夜屿缓缓走到男孩面前,淡笑一下,俯下身来。   “阿牟。”   阿牟听了,唇角弯了起来,一双大眼睛依旧看不见他,但是却也满含笑意。   “夜屿大人来啦!舒甜姐姐来了么?”阿牟自从回了家,许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也有些想念难民村的孩子们。   夜屿低声道:“她没有来,等有空了,我带她来看你。”   阿牟笑着点点头。   这个饭馆,是阿牟爹娘开的,他们自北疆来到京城做买卖,一开始尝试了其他行当,但都不挣钱,后来试着开饭馆做北疆美食,没想到格外受欢迎。   阿牟娘十分高兴,连忙道:“夜屿大人快坐……”说罢,她又看了一眼冯丙,笑道:“这位大人是?”   冯丙微愣,正要开口。   夜屿却道:“这位是冯大人。”   阿牟娘又恭敬地点点头:“冯大人好!”   冯丙面色一顿,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什么。   冯大人比冯公公,可要顺耳多了。   阿牟娘连忙邀两人坐下,热情道:“两位请坐!今儿想吃点什么,都算在我账上!”   夜屿笑了笑,没有反驳。   他看向冯丙,道:“这儿的臊子面做得很好,可愿尝尝?”   冯丙回过神来,含糊地应了一声。   夜屿转而对阿牟娘道:“两碗臊子面。”   阿牟娘连连点头,兴高采烈地准备去了。   阿牟则忽然站起身来,摸索着墙壁,进后院去了。   冯丙似笑非笑地看了夜屿一眼,道:“原本还以为,大人要带咱家吃什么山珍海味呢,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这般节省啊,哈哈哈……”   冯丙虽然心中对夜屿犯怵,但坐在夜屿面前,是一点面子也不肯掉,揶揄中还带着些许讽刺。   可夜屿却不徐不疾地开口,道:“这一顿,你以为很容易?”   冯丙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夜屿淡淡一笑,道:“你看到那对夫妻了吗?”   冯丙转头看去,那妻子便是方才招待他们的阿牟娘,丈夫恐怕就是阿牟的爹了。   冯丙疑惑道:“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们来自北疆,玉谷城。”   “玉谷城?”   夜屿低声道:“他们经历过玉谷城十五年前的大劫。”   冯丙并没有去过玉谷城,但他听说过,十五年前,玉谷城曾被北戎占领过一段时间,经历了严重的战乱和饥荒,十几万百姓,最终只有一两万人活了下来,如今玉谷城里的百姓,都是周边迁移过去的。   冯丙听了,心中唏嘘一瞬,心道:那他们能活到今日,还能开上这么大的饭馆,也算是不易了。   但他依旧面上不表。   夜屿又淡淡出声:“为了谋生,他们自北疆来到京城,可孩子又得了眼疾,失明了,为了给孩子治病,他们花掉了大半积蓄。”   “就是刚才那个阿牟?”   夜屿微微颔首,道:“阿牟的母亲带孩子出去治病,但却在治病的途中,被流寇冲散,后来,阿牟机缘巧合落到了难民村,在难民村呆了一段时日。”说罢,夜屿转脸,看向冯丙,低声道:“难民村你之前去过的,不是吗?”   冯丙确实去过……但他去的时候,这孩子还没有被送到难民村。   冯丙心中有同情,却不愿对外人道,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他们也是倒霉……这般说来,他们能重新找回阿牟,又能将饭馆开起来,着实不易。”   夜屿看了他一眼,低声:“这不是倒霉……是世道不好,他们才会遇上这些事。”   冯丙微怔。   夜屿又道:“如今这世道,大多数百姓,都没有什么好日子过。这些苦,冯公公应当深有体会罢?”   冯丙面色一滞,嬉笑的表情顿时收敛,面色也冷了几分,道:“指挥使大人,何必含沙射影地扯到咱家身上?有话不妨直说。”   冯丙最忌旁人提起他的出身,尤其是在东厂的死对头,锦衣卫面前。   夜屿从容不迫地开口,道:“若是本座没记错的话,冯掌班是江州人士,出身于农户家中,因连年天灾,朝廷又加重了赋税,父亲不堪重负,才会累得因病身故。后来,你与母亲流亡在外,十二岁前,皆以乞讨为生。”   “冯掌班十二岁之后,便跟着你的叔父冯公公,入了东厂,自此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没错吧?”   他每说一个字,冯丙的面色便难看一分。   他父亲病逝的时候,也恰好是新皇登基,苛捐杂税翻倍的那几年,如此重负之下,他父亲才会累得病倒,继而不治身亡。   但夜屿始终语调平缓,丝毫没有轻视或者戏弄他的意思。   冯丙有些不解地看着夜屿,带着玩世不恭的笑,道:“咱家之前不知,指挥使大人居然对咱家的身世,如此感兴趣……大人费尽周折,将咱家带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和咱家交朋友?”   夜屿笑了笑,道:“如果是呢?”   冯丙眸光一滞,他实在不懂这指挥使大人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夜屿沉声道:“如今还有很多孩子,食不果腹,捉襟见肘,甚至颠沛流离。”顿了顿,他直视着冯丙的眼睛,道:“本座想问冯掌班,是否愿意与本座一起,改变现状,让更多百姓安居乐业,人寿年丰?”   冯丙心头微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夜屿。   夜屿笑了笑,道:“本座知道,冯掌班不是得过且过之人,心有壮志,却无处施展,既然如此,何不抓住眼前的机会呢?”   两人虽然不算熟稔,但夜屿句句都说到了冯丙的心坎上。   冯丙沉吟片刻,下意识问道:“如今这世道……要如何改变?”   夜屿什么也没说,却抬手,指了指天。   冯丙一惊:“变天!?”   说罢,他连忙噤声,四下看了看。   此时,旁边的食客都已经用完膳离开了,整个大堂,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客人。   冯丙不可置信地看着夜屿,一瞬过后,他眼眸微眯,幽声问道:“指挥使大人……就不怕咱家将此事禀告给皇上吗?”   夜屿却笑得轻松,道:“本座一向对识人很有信心。”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冯掌班若要告发本座,早在发现难民村的时候,就可以告发了,何必等到今日?”   难民村的百姓众多,大部分是因为江南洪灾而逃到京城的,平日里没有少抱怨皇帝,若真要查处,只怕整个难民村都会被夷为平地。   冯丙看了夜屿一眼,他面色淡淡,既不逼迫他,也不央求他,似乎只是为他多提供了一个选择。   “咱家有些好奇,大人如今位高权重,日子过得好好的,却为何要搅这一滩浑水呢?就算事成,你又能得到些什么?”   他实在不明白,夜屿已经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了,为何还要站在皇帝对立面。   夜屿笑而不语,低声道:“位高权重,从来不是本座心之所向。”   顿了顿,他又反问冯丙,道:“冯掌班的心之所向,是什么呢?”   冯丙一怔,忽然答不上来。   这些年来,他跟着冯韩,其实也学到不少,但冯韩但凡有重要之事,都不肯让他参与。   冯丙知道,这是冯韩对他的保护,但这却并不是他要的。   冯丙忍不住自嘲,这辈子已经是个阉人了,难不成还要当个平庸至极的阉人么?   冯丙心潮起伏,心绪有些复杂。   他正有些出神,却忽然被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吸引了。   “夜屿大人!”   内院帘子微动,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跑了出来,她笑着扑向夜屿。   夜屿下意识接住了她,露出笑容:“小米。”   小米笑嘻嘻地站在夜屿身前,她比之前又长高了些,小脸上也长了些肉肉,身上穿着崭新的棉衣,头上梳着两个整齐漂亮的小包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乱糟糟的样子了。   后面的阿牟也面带笑意,摸摸索索地出来。   “小米,你看,哥哥没骗你吧?我就说夜屿大人来了……”   小米回头看了阿牟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哥哥最好啦!”   阿牟羞涩地笑了笑。   “舒甜姐姐什么时候来呢?小米想她了……”小米眨巴眨巴大眼睛,可爱极了。   夜屿笑笑:“她也想小米了,下次我将她带来。”   夜屿说着,心头一软……她就是这般招人惦记。   “小米在这里,高兴吗?”夜屿低声问道。   小米掩唇一笑,小脸红扑扑的:“高兴的,爹、娘,还有哥哥都对小米可好啦!”   说罢,她又悄悄看了一眼冯丙,小声问:“这个叔叔是谁呢?他也长得很好看啊……”   冯丙一愣,面上倏而红了,轻咳了下,道:“叫哥哥。”   小米疑惑地眨了眨眼,小奶音十分娇憨:“哥哥。”   冯丙露出满意的笑容,掏出一罐随身的糖果,递给她:“给你吃。”   小米瞪大了眼,刚要伸手去接,却又忽然摆了摆手:“不能要不能要,娘亲说了,旁人给的东西不能吃。”   冯丙皱了皱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就在这时,阿牟娘一掀门帘,端着一个大托盘出来。   “臊子面来啦!”   阿牟娘笑意融融地将托盘放到桌上,将两碗臊子面,一一摆到夜屿和冯丙面前。   “哎呀,瞧我……见到夜屿大人太高兴了,连茶都忘了倒,实在是失礼!”   说罢,阿牟娘立即转身,要去拿茶壶。   小米手脚麻利地帮她收了托盘,追上去,递给她:“娘亲,盘盘!”   阿牟娘一看,立即接了托盘,摸了摸小米的头,笑道:“好孩子,去一边玩儿,仔细别烫着了!”   小米乖巧地点了点头,回到了阿牟身边。   冯丙盯着小米看了一会儿,道:“这小丫头,也是难民村的?”   他那次去难民村,似乎见到她一直抱着那个小厨娘不放手。   夜屿微微颔首,低声道:“小米的爹娘,都死在了逃难的途中,小米还不知道,一直等着爹娘来接她。”   冯丙一边听着,目光默默落在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身上,她笑得十分灿烂,拉着哥哥的手,带着他一点一点往前走。   “小米十分乖巧,又与阿牟投缘,阿牟娘喜欢得紧,便同难民村的村长说了一声,领养了小米。”夜屿缓缓道。   冯丙听了,沉吟片刻,道:“江南那场大水,不止是天灾,还有人祸罢?”   夜屿点了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皇帝与梁王,当初通过合作扳倒了永王,这些年来,梁王在南方一带胡作非为,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梁王的野心越来越膨胀,一方面勾结北戎,一方面又挪用河堤款去私造兵器,导致江南大水漫灌,淹了十几座城池。   若说梁王的罪人,不如说皇帝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自从他登基以来,便一直排除异己,对不顺从的臣子赶尽杀绝,闹得朝堂上乌烟瘴气,忠臣良将,一个一个离开。   就连冯韩曾经都与冯丙说过:“这江山风雨飘摇,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想起冯韩……冯丙迟疑了片刻。   他看了夜屿一眼,道:“指挥使大人,既然要和东厂结盟,为何不找我叔父?”   夜屿淡淡一笑,道:“因为本座看中的是你,而不是冯韩。”   冯丙有些疑惑,问:“此话怎讲?”   “本座认识你叔父多年,对他也多少有些了解。”夜屿平静道:“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付出了很多才换来了今日的地位,不会对这般有风险的事情感兴趣……所谓民生困苦,他漠不关心。他唯一关心的,只有东厂,再加上你。”   冯丙颇感意外,他没想到夜屿居然如此了解冯韩……可怕的是,他似乎是从今日,才开始重新认识夜屿。   冯丙沉默了一瞬,开口:“我叔父,不会同意的。”   夜屿与他对视,低声道:“他是他,你是你。”   “你叔父瞻前顾后,是因为他想保住的东西太多,他也想保护你……不是么?”顿了顿,夜屿问道:“若你一直生存在他的羽翼之下,未来谁去保护他?”   冯丙心头一震,顿时说不出话来。   夜屿笑了笑,道:“吃面吧,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冯丙这才敛了敛神。   他低低应了一声,默然拿起筷子,放入臊子面中。   这面条根根均匀,厚薄适中,面汤上浮着一层诱人的红油。   冯丙心中有事,本来没什么胃口,但这面的香味一直萦绕在鼻尖,他便有些忍不住了。   冯丙夹起一点肉臊子,缓缓送入口中,臊子咸鲜荤香,只消一点,便很好地打开了他的味觉。   怀里剩下的那个油饼,顿时不香了。   他用筷子夹起一束面条,张口接住,轻轻一吸,面条便顺势倒了嘴里。   这面条裹着汤汁,微辣中带着一点酸,很是开胃。   面条嚼起来十分劲道,越吃越香,一口面条下肚,冯丙顿时觉得十分满足。   这是在东厂饭堂里,从来不曾有的美味。   夜屿见他大快朵颐地吃着,浅笑了下,继续吃自己的面。   这面虽然好吃,但对他来说,还是太硬了些,夜屿担心肠胃不适,便只简单吃了几口。   冯丙那一碗,却是连汤都喝得见底了。   夜屿见他吃好了,便叫来一旁玩耍的小米。   “小米,将这个带给你娘。”夜屿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递给小米。   小米从来没有见过金叶子,道:“哇,这叶子好漂亮啊……好像会发光啊!”   夜屿低笑一声,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包子,道:“我走了。”   小米虽然有些不舍,但她知道,夜屿大人总是很忙的,以前在难民村时,夜屿大人也很少有时间来看他们。   小米乖乖地点了点头:“夜屿大人慢走,有空记得来看我们呀!”说罢,她还冲冯丙招招手,道:“哥哥也慢走!”   冯丙微愣,也跟着摆了摆手。   两人翻身上马。   夜屿一拉缰绳,抬眸看向冯丙,道:“本座的建议,还望冯掌班认真考虑。”   冯丙夹着马腹,沉默地看了夜屿一眼:“知道了。”   说罢,他便一抽马鞭,率先一步离去了。   夜屿看着他的背影,深思一瞬,然后也离开了城郊。   -   宁王府。   自从宁王府的宴席过后,舒甜便彻底闲了下来。   她整日待在王府里无所事事,实在是闷得慌。   于是,舒甜下午便将夜屿之前送她的《陈氏食经》翻了出来,将一些她比较感兴趣的菜肴,都标注了出来。   舒甜拿着这些菜肴,去请教了宁王府的大夫,将一部分菜式,直接改为了药膳。   舒甜将想好的几道药膳,誊写到随身的手札上。   这本手札上面,已经记了许多内容,都是关于调理胃腹和烹饪药膳的。   舒甜忙完之后,已经到了晚上。   小悦早就为舒甜备好了热水,舒甜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顿觉神清气爽。   此刻,她正坐在铜镜前擦拭头发。   小悦要来帮忙,舒甜却笑了笑,道:“你也忙了一天了,早些休息罢,我这里不用你做什么了。”   小悦虽有些不习惯,却也知道舒甜说的是真心话,便笑着领受了她的好意,退了出去。   舒甜的头发已擦到半干,室内炭火暖暖,并不冷,她便将布巾扔到了一旁,徐徐走到榻边,正想打开手札再看一眼,却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舒甜一惊。   她不自觉地走到门口,拉开门一看——   这声音,好像是从幽兰阁小厨房里发出来的。 第181章 糖醋荷包蛋   月凉如水,夜色茫茫。   舒甜连忙披上外衣,提着油灯出了门,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门口,却忽见一个高大清俊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灯光照亮了他深邃的五官,轮廓分明,眉眼带笑地看着她。   “甜甜。”   舒甜瞪大了眼,她指了指他身后的厨房,道:“大人……你、你真的挖通了这厨房的墙?”   夜屿笑着点点头,一本正经解释道:“不是我挖的,都是冬洪的功劳。”   舒甜:“……”   她一时好奇,提着油灯便想进去看看小厨房变成了什么样,却被夜屿伸手拦住。   “怎么穿得这样少就出来了?”   夜屿垂眸看她,舒甜仅着了件单薄的中衣,外衣随意地披着,摇摇欲坠,四面透风。   他长眉微蹙,一把解下身上的大氅,直接将舒甜裹住,然后,便打横抱了起来。   舒甜小声惊呼,又急忙噤声,生怕吵到已经退下的嬷嬷和侍女。   她整个人缩在大氅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她羞怯地看了他一眼,夜屿鼻梁高挺,眸光深邃,在月光下,格外好看。   夜屿笑了笑,抱着舒甜,迈入卧房。   卧房之中暖意融融,炭火烧得“哔剥”作响,十分温暖。   夜屿将舒甜放到榻上,帮她脱下绣鞋,这时才发现,她光着一双脚,罗袜未穿,雪白的脚背在夜灯的照耀下,仿佛一块小巧的莹润白玉,十个脚指头又白又饱满,看上去软乎乎的,很是可爱。   舒甜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将脚缩回来,藏到了被子里。   夜屿低笑一声,帮她解开大氅。   夜屿口吻悠然:“就算想见我,也不必这么心急,记得穿好衣服再出门。”   舒甜觑他一眼,笑道:“我还以为谁来厨房偷吃了,没想到是你来了。”   夜屿道:“上次不是说了,我买了隔壁的宅子,会装个暗门么?”   “谁知道你……大半夜的,就从厨房里冒出来了……”舒甜说着,抿唇一笑:“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夜屿凑近了些,笑着凝视她。   “你猜我过来做什么?”   两人靠得极近,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   舒甜轻轻吸了口气,面上忽然红了。   夜屿轻笑出声。   他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低声道:“我是来找宁王殿下的。”   舒甜眨了眨眼,低低“哦”了一声。   夜屿拉过衾被,将舒甜盖住,然后,将她放倒在榻上。   舒甜被他盖得严严实实,她青丝散乱在枕畔,两只手被他禁锢在被子里,一双大眼无辜地看着他,道:“你要找父王便去,为什么把我塞进被子里,我还不想睡呢。”   夜屿淡笑一下,道:“你穿着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便舍不得走了。”   舒甜一愣。   “我穿成哪样了?”   舒甜有些茫然,她明明穿得很保守,这白色中衣尤其厚实,脖子下面一寸都没露。   夜屿却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离得近,隔着中衣,夜屿也能闻到她身上透骨的芳香,好似一朵堪折的花,引人入胜。   这般撩人又不自知,反而更让人心痒难耐。   夜屿深深看她一眼,俯下身来,在舒甜额间,轻轻印下一吻。   “早点睡,我先去书房了。”   舒甜面上发烫,轻轻点了点头。   夜屿笑了下,然后,便转身离去。   待他离开后,舒甜却更没有睡意了。   她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还觉得被他亲过的地方,有些发烫。   她索性掀了衾被坐起来。   室内灯火融融,心中也是一片温暖。   舒甜想了想……既然父王和大人在书房议事,不如给他们做些宵夜好了。   于是,舒甜便翻身下床。   穿戴整齐之后,来到了小厨房。   这才发现,小厨房里多了一面壁画,这壁画上画着一处集市,有很多车马和行人,看上去十分繁杂,成了灶台后面的背景,倒是也别有一番韵味。   她凑近了些,仔仔细细研究这画,才发现,在一些边角处有细小的接缝——这应该就是暗门所在了。   舒甜心中啧啧称奇,也不知道夜屿是怎么想出这个办法的。   如果这里出入这样方便,下次是不是可以从这里出去,看添儿和老夫人呢?   舒甜想着,嘴角轻轻弯起来。   无论如何,以后见他……总是比之前容易些了。   舒甜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她便开始在厨房中转悠,寻找食材。   这小厨房与锦衣卫指挥司的伙房没法比,只有些简单的食材和厨具。   手边能用上的,便只有鸡蛋和米饭了。   舒甜拿起两个鸡蛋,放在手中掂量了一瞬,鸡蛋沉甸甸的,十分新鲜。   她沉思片刻,便有了主意。   如今正值严冬,做个糖醋荷包蛋,再配上米饭,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舒甜想着,便找来一口铁锅,洗刷过后,便在锅中倒入了油。   灶火一点,油很快便冒出一缕烟,舒甜看准时机,拿起两个鸡蛋,轻轻一碰。   蛋壳应声裂开,蛋液分别滑入了热油之中。   调皮的鸡蛋还想四处流动,却已经被热油困住了,瞬间成型。   鸡蛋被油煎了一会儿,蛋清便由透明转为了白色,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鸡蛋的香味逐渐蔓延开来。   舒甜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将鸡蛋翻了个面。   继续小火煎制。   煎蛋说简单却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关键是眼疾手快,把握火候,否则,非常容易烧糊。   舒甜仔细看着火,鸡蛋被煎得两面金黄之后,她便将几个煎蛋盛了出来,放到一旁备用。   鸡蛋一个叠一个地放着,看起来十分亲热。   鸡蛋煎好之后,便要调糖醋汁了。对于糖醋荷包蛋来说,糖醋汁十分关键,各种调料的比例,需要严格把控,过甜或者过酸,都是不合适的。   酱油、陈醋、糖粉和淀粉,都是必不可少的,若是在现代,还需要加番茄酱,可是这儿没有番茄酱,舒甜便只能自制了。   舒甜找来一个番茄,这番茄红彤彤的,表面很是光滑,舒甜放到水下洗净之后,便大刀阔斧地切成了块状,直接之后下锅炒热。   红色的番茄酱汁,逐渐溢出了出来,酸中带着甜,又红又浓郁,十分诱人。   舒甜将这里面熬煮出来的番茄酱汁,倒入了糖醋汁里,所有的调料,便都放在一起搅匀了。   糖醋汁准备好后,舒甜凑近了些,轻轻闻了闻。   酱汁发出一股鲜甜的味道,还带着隐隐的酸,呈现出深棕的色泽,让人有些期待。   铁锅中再次被淋上一勺油,然后,舒甜将切好的蒜蓉,一股脑儿下进了锅里。   锅里顷刻间散发出了惊人的香味,热烈极了。   舒甜不徐不疾地将酱汁倒入锅中,一下便将热油冲散了,热油渐渐浮上酱汁表面,覆上一层美妙的油星。   锅里的酱汁慢慢烧开,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发出“咕咚咕咚”地声音,仿佛在等待什么。   舒甜见酱汁熬煮得差不多了,便将之前煎好的鸡蛋,一个个放入锅中。   熬煮过后的酱汁,呈现出棕黄的眼色,油亮油亮的,而鸡蛋黄白分明,一进入锅里,几乎被淹没了,鲜香的酱汁借着热量,一个劲儿往鸡蛋里钻。   舒甜在上面洒上了一层白芝麻。   原本还应该放一些辣椒,但夜屿胃腹不好,舒甜便将辣椒省了。   锅里还意犹未尽地煮着,舒甜看了看火候,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便将糖醋荷包蛋盛了出来,分别放到了两个食盒中。   然后,她又翻出了一个干净的食篮,将食盒装了进去。   舒甜眉眼弯弯,她已经许久没有纯粹地为人做吃食了,锅碗瓢盆,让她觉得亲切,热乎乎的食物捧在手里,也觉得很温暖。   今夜下厨,让她觉得非常惬意……如若可以,她希望可以日日和重要的人在一起,好好享受每一顿餐食,希望这一天,不要太远。   舒甜收起思绪,拎起食盒,便提着油灯,向主院的书房走去了。   -   书房里,熏香袅袅,夜灯如豆。   宁王和夜屿相对而坐,中间放着一壶茶,茶水煮得清香四溢,温醇宜人。   “来,尝尝本王新得的茶。”   夜屿淡笑一下,道:“舒甜不让我喝茶,对胃疾不好。”   宁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本王说话也没见你如此放心上?罢了罢了,那你喝白水吧!”   夜屿果真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白水。   “今夜过来,见到舒甜了么?”宁王低声问道。   “嗯。”夜屿如实答道,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宁王却眼角抽了抽,道:“果真应该将她挪出幽兰阁。”   夜屿笑了下,道:“王爷放心,我有分寸的。”   宁王幽幽看了他一眼,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夜屿顿时有点尴尬,抬手握拳,轻咳了下,换了个话题:“王府宴席之后,那几位大臣的情况如何了?”   说起这事,宁王也正经了几分,道“宋将军来找过本王了。”   夜屿听了,抬眸看他,低声问:“宋将军怎么说?”   宁王道:“宋将军如今掌管巡防营,对京城有大半的控制权,他已经表明立场,会站在我们这边。”   夜屿沉吟片刻,问:“他真的想好了么?”   宁王知道夜屿的意思。   当年,宋将军也叶乾将军那般交好,却都没有为了他违抗端王的命令,如今怎么又愿意与他们站到一起了?   宁王低声道:“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年皇帝的所作所为,当真让他失望,而且宋亦清走之后,对他也颇有触动……还有一个原因——春分之后,便要选秀了。”   夜屿长眉微动,了然道:“原来如此。”   宋将军的女儿年方二七,刚刚到了选秀的年纪,他唯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舍得送进宫里,让皇帝荼毒。   如此一来,宋将军支持宁王,便更加顺理成章了。   宁王低声道:“如今信阳王已经答应借兵给我们了,而且郭太傅也在帮本王劝谏几位老臣,若是能再多得些人的支持,到时候也能更加平稳地过渡。”   如今北戎虎视眈眈,宁王虽要成事,却并不愿意以大云的安危做赌注。   夜屿微微颔首,淡声:“若是真能不费一兵一卒,那便最好不过了。”顿了顿,他又道:“如今北疆那边形势不明,不少人突然得了眼疾,应该是中毒所致,尹忠玉还在查,却没有查出源头,我有些担心……万一是北戎所为,只怕北疆就不太平了。”   宁王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北戎近年来时不时挑衅大云,但也都是小打小闹,不敢硬拼。   北戎内部对进攻大云的意见并不统一,北戎王年事已高,偏向于保守,可他的儿子们,都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样,觊觎大云肥沃的土地和坚固的城池。   如今虽然没有开战,但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北戎王一死,无论他哪个儿子继位,都不会放过大云。   宁王想到这里,心中微沉,自徐一彪落马之后,朝中的将领便青黄不接,如果真的打起来,大云只怕会吃亏。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将残暴不仁的皇帝,拉下马来。   夜屿抬眸,看了宁王一眼,低声道:“我昨日找了冯丙,打算与他合作。”   宁王微怔,道:“东厂厂公的侄儿?   “是。”   宁王顿时有些担忧,道:“你找冯丙了?他会不会……”   这冯丙是冯韩的侄儿,冯韩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万一冯丙将消息泄露出去,只怕对他们不利。   夜屿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和冯韩不一样。”   夜屿去找冯丙,并不是一时兴起。   最初,他发现冯丙一直跟着他,便找人查了他的底细,发现他一心想成就一番事业,但冯韩却总将他护在身后,不让他参与太多事情,冯丙便有些郁郁不得志。   冯丙性格有些乖戾,但本性不坏,虽然是冯韩的侄子,但在东厂里却很少摆架子,对于和他有类似遭遇的人,有极好的同理心。不然,他不会至今还保守着难民村的秘密,要知道,皇帝最讨厌流民和难民,但凡听到一句抱怨,都要杀鸡儆猴。   “我带冯丙去见了几个人,他得知孤儿被收养之时,高兴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为了保险起见,夜屿也一直派人跟着冯丙,他确实没有单独去找过冯韩。   宁王见夜屿如此笃定,便也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觉得他合适,那你们便继续接触罢。”   宁王一向信任夜屿,只要是夜屿坚持的,多半他都会支持。   夜屿低声道:“王爷准备了许久,如今最大的阻碍,便是太后母族——赵家。若冯丙出手,可以很快地引起赵家和皇帝的矛盾,而且此事也不会牵扯到王爷身上。”   宁王有些疑惑,道:“皇帝和赵家之间,虽然时有摩擦,但是到底是利益绑定的,很是牢固,你打算怎么引起他们的矛盾?”   夜屿沉吟片刻,低声道:“永王妃。”   宁王眸色一凝,端茶的动作顿住。   皇后是赵家的代表,而永王妃是皇帝和皇后之间,最大的隔阂。   当年,皇帝投到太后门下,太后为了更好地掌控皇帝,便将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了他。   皇帝还是端王之时,对赵家女百依百顺,可逐渐掌权之后,便本性暴露,时不时与她针锋相对,十分冷落。   他彻底扳倒永王之时,第一件事便是将永王妃接入宫中,这在赵家女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皇帝痴迷永王妃,在宫中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就算赵家女登上了皇后的位置,也不过就是个摆设而已。   如今太后年事已高,不理后宫之事,皇后虽然对皇帝不满,但到底也是他的女人,诸多委屈都咽了下去。   如今永王妃虽然已经不在宫中了,但依旧是皇后心中,过不去的一个坎儿,她恐怕比皇帝更想找到永王妃,除之而后快。   夜屿想通过永王妃来离间皇帝和赵家,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皇帝一直在找永王妃,而皇后最怕永王妃回来,倒是有不少文章可作。   宁王沉思一瞬,忽然问道:“那东厂抓的老嬷嬷,是你安排的?”   夜屿淡笑,点了点头。   那老嬷嬷原本是他给庞鑫备的钩子,没想到却被东厂盯上了,抢了先。   如今东厂正在查问那老嬷嬷,希望通过老嬷嬷找到永王妃,好去皇帝面前邀功。   夜屿得知东厂介入之后,暗自思忖过后,便考虑与东厂结盟,通过东厂来告诉皇帝一些事,更容易让皇帝相信。   宁王略一思索,顿时领悟了夜屿这般行事的用意。   宁王茅塞顿开,抚掌大笑,道:“妙哉!”   他们已经配合多年,许多话即便不说,也很有默契。   夜屿淡笑一下,道:“不过……冯丙还没有给答复。”   宁王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他如何能逃得出你的手心?你在找他之前,后面好几步都已经算好了罢!你这鬼机灵的劲儿,与你爹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屿笑而不语。   宁王看了夜屿一眼,忽然心底有些触动,道:“你自小便是个聪明孩子,若是没有这些事,你的才能完全可以用在别的地方……你爹当年用兵如神,若是能亲自教导你,你也一定是一代名将……”   夜屿为了给玄宁军报仇、为了助宁王成事,一直潜伏在锦衣卫指挥司里。   锦衣卫指挥司和东厂一样,在外人看来,都是皇帝的走狗,这些年来残害忠良,助纣为虐,人神共愤。   夜屿为此承担了不少骂名。   夜屿眸光微滞,低声道:“王爷,旁人的评价,于我来说并不重要。”顿了顿,他低声道:“我只希望待事成之后,王爷能重振朝纲,君臣同心,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也希望玉谷城的惨事,再也不要发生。”   夜屿声音极低,仿佛是他内心深处,藏了许久的话。   宁王听了,面色郑重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本王答应你,一定让大云成为一方乐土,一定还皇兄和叶将军一个公道。”   玄宁军当年苦守玉谷城数月,最终却被皇帝颠倒黑白,将战败城破的结果,全数推到了永王和叶乾的身上。   夜屿心头微震,也认真点了点头。   宁王与永王不同,永王风清月朗,一直生活在阳光之下,没有避开那些险恶的小人,但宁王却通识人性,在与皇帝的周旋中,游刃有余。   夜屿相信宁王,未来一定是一个明君。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   宁王正在说话,却忽然面色顿住。   夜屿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宁王放下茶杯,凝神闻了闻,低声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第182章 侄女   书房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古怪。   “你没闻到么?似乎是鸡蛋的味道……”宁王对食物的味道,十分敏感。   夜屿还未应答,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   “父王,您在里面吗?”   是舒甜的声音。   宁王一愣,下意识开口:“进来。”   书房的雕花木门被推开,舒甜一袭月白色襦裙,身披绣花小袄,款款踏入房门。   她手上那个食篮,一下便引起了宁王的注意,他顿时露出笑容来。   舒甜清浅一笑,道:“父王,舒甜闲来无事,便做了些宵夜送来,父王和大人都尝尝罢?”   宁王笑着点了点头,他看了夜屿一眼,正想炫耀一下侄女的厨艺,却忽觉不对。   平日里,舒甜从未给他送过宵夜,怎么今日就这般积极了?   宁王登时心头一凉。   他面上都郁闷了不少,道:“舒甜,你是做给这个臭小子吃的罢?”说罢,他心有不甘地看了夜屿一眼:“难不成本王还沾了你的光?”   夜屿淡淡一笑,道:“王爷不必客气。”   宁王:“……”   宁王嘴角一抽,身子往后一靠,凉凉道:“罢了,本王没有胃口。”   舒甜默默看了他一眼,笑道:“父王真的不吃么?不过今日也算不得什么好菜。不过是糖醋荷包蛋,酸中带着甜,开胃提神。舒甜想着,你们吃完了,聊起事情来,也会更有精神……”   说罢,舒甜便将食篮的盖子打开,将里面两份糖醋荷包蛋,端了出来。   煎炸过的荷包蛋,看起来边缘焦黄,上面还包裹着十分浓郁的糖醋汁,糖醋汁熬到最后,只留下了精华,与鸡蛋亲密地结合到了一起,十分诱人。   宁王腹中馋虫大动。   夜屿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对舒甜道:“王爷可能不饿,我来尝尝。”   说罢,便接过了舒甜拿来的碗筷。   他缓缓夹起一个糖醋荷包蛋,放到碗中,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   鸡蛋的边缘,入口香酥,酸甜味十分强势,一接触到唇齿,便打开了寡淡的味觉。   夜屿咽下一口鸡蛋,目光和煦地看向舒甜,低声:“好吃。”   舒甜莞尔。   夜屿继续吃起了糖醋荷包蛋,这段时间,冥光一直在都督府帮他调理胃腹,他的胃腹比之前好了不少,也慢慢地能吃些粥水以外的东西了。   舒甜见他似乎恢复得不错,心中也十分高兴,她为夜屿盛了一点米饭,道:“可以用糖醋汁浇米饭吃,很香的。”   夜屿笑着点了点头,他下意识看了宁王一眼,只见宁王坐在一旁,面色发青。   夜屿淡笑一下,道:“王爷真的不吃?”   宁王眉心跳了跳,没说话。   舒甜放软了语气,低声道:“父王真的不吃么?这是舒甜好不容易做的呢……不吃便浪费了……”   她说着,将糖醋荷包蛋往宁王面前推了推,笑道:“您试试嘛,就吃一口好不好?”   宁王有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就是看准了本王心软。”   宁王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侄女。   不仅因为她是永王的女儿。   舒甜聪慧过人,识大体,懂进退,还厨艺出众。   这般可人的侄女儿,却总是惦记着夜屿那个臭小子……平日里,连他这个“假父王”、真叔父,都宵夜的待遇啊!   舒甜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抿唇一笑,道:“父王若是喜欢吃宵夜,以后舒甜经常做给您吃,好不好?”   宁王一听,顿时转忧为喜:“真的?”   舒甜认真点了点头,道:“父王和母妃都极为照顾舒甜,舒甜孝顺你们,也是应该的。”   宁王的心情这才好了几分,他本就没有女儿,以前府中两个儿子,已经让他十分头疼了,听着舒甜的温言软语,他的嘴角慢慢扬起。   “罢了,既然是你亲手做的,父王便尝尝。”说罢,宁王也拿起了舒甜备好的筷子。   宁王夹起一个糖醋荷包蛋,糖醋荷包蛋的外表,挂着一层油亮的酱色,在夜灯下泛着光,宁王徐徐将糖醋荷包蛋送入口中,轻轻一咬。   糖醋荷包蛋内里的汁液,瞬间便被挤了出来,酸酸甜甜地留到口腔里,极为鲜香。   这甜味相较于寻常的甜,有所不同。   醇厚,鲜美,还带着一丝回甘,令人唇齿留香,吃完一口,还想再吃一口。   而寻常的煎蛋,吃到中间时,总觉得蛋黄的味道偏淡,但糖醋荷包蛋却不一样。   中间的蛋黄早已经被汁液酿透了,一口下去,又糯又香,绵密宜人。   宁王吃得满意,方才的一丝烦恼,早就抛诸脑后了。   “果真美味,舒甜的手艺真不错啊!”宁王笑容可掬地吃着糖醋荷包蛋。   一个荷包蛋吃完,还嫌不够,便又夹起了一个,盖到了米饭之上。   酱红色的糖醋汁,顺着鸡蛋渗入到乳白的米饭之上,宁王动作娴熟地将汁液与米饭混合,当每一颗米饭都染上酱汁后,他才夹起些许米饭,送入口里。   米饭吸饱了糖醋汁,变得鲜香可口,甜中带着开胃的酸,吃起来惬意极了。   宁王很快便吃完了两个荷包蛋和一碗米饭。   这大快朵颐的感觉,另宁王心头舒爽,十分痛快。   宁王饱餐一顿之后,掏出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   一旁的夜屿,也吃完了一个糖醋荷包蛋和少许米饭。   宁王吃饱之后,心情都好了许多,他笑着看了夜屿一眼,道:“虽然是沾你的光,不过也算吃到了美味,本王也不亏了。”   夜屿低笑一声,道:“如此说来,以后我要经常过来了。”   宁王一听,悠悠道:“想得美。”   夜色渐深,宁王和夜屿该聊的事情已经聊完了,夜屿便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舒甜收拾完食盒,夜屿便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宁王轻咳了下,道:“夜深了,送完就赶紧回你的都督府。”   宁王心中还在盘算,要不要把舒甜移出幽兰阁,可一想到夜屿轻功卓绝,又觉得无论将舒甜挪到那个院子……只怕都是一样的。   夜屿点了点头,遂和舒甜一起出去了。   月凉如水,更深露重。   夜屿和舒甜并肩走在廊下。   夜屿一手提着食盒,一手自然垂下,轻轻握住舒甜的手。   夜屿吃得有些饱,感觉身上的血液,都活跃了不少。   他手心温暖,便将她微凉的手,轻轻包住。   舒甜心头悸动,低头笑了笑,任由他牵着。   舒甜下意识靠向他的手臂,却感知到他的袖子里,藏了东西。   舒甜伸手摸了摸他袖中的东西,硬邦邦的,似乎是一样兵器。   “这是什么?”舒甜有些好奇地问。   夜屿便将袖中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舒甜。   舒甜垂眸一看,居然是一把短剑,这短剑比匕首长不了多少,手柄上有些掉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大人,我好像没见过你用这把短剑。”   他平日里佩的都是绣春刀,出去执行任务时,也是用绣春刀居多。   夜屿微微颔首,道:“这把短剑,从不轻易示人。”   只有在斩杀仇人的时候,他才会将这短剑亮出来。   夜屿低头,看了一眼这柄陈旧的短剑,低声道:“这是多年前……我父亲送的。”   舒甜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这剑身,剑身十分光滑,一定是因为他经常带在身边,时常摩挲。   舒甜低声道:“我听父王说过,大人的父亲,是个大英雄。”   夜屿沉默一瞬,在他心中,父亲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舒甜说完,抬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我觉得大人,也很厉害,你十五岁就独自潜入锦衣卫指挥司,还当上了指挥使,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标……若哪天皇帝知道了,只怕鼻子都要气歪。”   夜屿想起父亲,原本有些低落,但她总有办法,将他带出阴霾。   夜屿仔细地收好短剑,继续牵着舒甜往前走。   月光洒下一地银辉,两人踩着月光,缓缓向前走去。   夜屿看了舒甜一眼,忽然开口:“我最近都有认真用药,用膳的时间也很固定,一日三次。”   舒甜一听有些意外,她抬头看他,眉眼轻弯:“那很好呀……大人的胃疾,若能彻底养好,以后就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啦!”   舒甜想着,只要他的胃腹能好起来,便能尝试很多辛辣的美食,辛辣给人带来的味觉刺激,是其他味道不可替代的,她曾经让夜屿浅尝辄止,试过几次,但不敢让他放开吃。   在舒甜心中,这是一项极大的折磨。   夜屿垂眸看她,见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也跟着笑起来。   他微微勾唇,低声道:“我表现这么好,没有奖励么?”   舒甜一愣,原来他忽然主动报备用药和用膳情况,是为了讨赏!?   舒甜哭笑不得。   “这本来就是大人应该要做的呀”顿了顿,她小声道:“大人养好了身体,才能和舒甜一起,白头偕老。”   夜屿微怔,转而看她。   舒甜眼中带笑,见他转过脸来,才意识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舒甜的面颊陡然一红,连忙低头解释:“我、我的意思是,身体养好了,才能活得长久,不受病痛……”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有力的臂膀,一下勾住了腰肢,带入怀中。   “白头偕老……”   夜屿凝视她,眸色深深,重复了一遍。   舒甜挑眼看他,面颊绯红,抿唇不语。   夜屿唇角微漾,低声:“一言为定。”   月光如水,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近乎融为一体。   -   夜屿回到都督府。   如今从宁王府回到都督府,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十分方便。   他才踏入都督府的大门,便见到了莫远山的身影。   “莫大哥,找我有事?”   莫远山这次回京后,便一直住在都督府,帮夜屿打理一些锦衣卫指挥司的事。   莫远山点了点头,道:“有两件要事,去书房聊?”   夜屿见他神色凝重,便与他一起走向了书房。   两人入了书房坐定,莫远山便从怀中踏出了一封信,低声道:“东厂送来的。”   夜屿眸光微顿,连忙接过来,将信封拆开。   偌大的一张信纸上,只写了一个字——许。   莫远山一眼瞥见,有些疑惑:“这是冯丙派人送来的?这是什么意思?”   夜屿笑了笑,道:“他答应了。”顿了顿,夜屿又道:“事成之后,我们要许些东西给他才是。”   冯丙会答应,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只不过他没想到,冯丙会答应得这样快。   夜屿收了信纸,抬眸看向莫远山,低声问:“莫大哥,你方才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呢?”   莫远山面色凝重,道:“尹忠玉……失联了。” 第183章 计   夜风呼啸,瑟瑟而过,引得人心头微震。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夜屿转而看向莫远山,眸色沉沉。   莫远山低声道:“他每两日传信一次,本来应该前日到信,但到了今日,还是没有消息……如此算来,已经四天有余了。”   莫远山原本以为尹忠玉可能忘了,但多等了两日还没有消息,顿觉不对。   夜屿沉吟片刻,低声道:“联络北疆情报网,全面搜寻尹忠玉的下落,每日报告一次。”   莫远山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夜屿又问:“吴鸣回来了么?”   “已经回来了,这两日在锦衣卫指挥司上值了。”   吴鸣夫人才生产不久,于是吴鸣便多在家待了几日。   夜屿思忖片刻,尹忠玉在京城的事,只能先让吴鸣接了。   尹忠玉失联,让夜屿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   “尹忠玉那边,若是三日内还没有消息,莫大哥,有劳你去一趟北疆。”   如今京城局势紧张,夜屿实在脱不开身,但尹忠玉那边也耽误不得。   “你放心,如果探子搜寻不到尹忠玉,我便亲自去北疆找,你先顾好宁王这边便是了。如今,已经到了最重要的时候,万不可掉以轻心。”   夜屿颔首:“好。”   -   东厂。   书房的桌案上,放着一排精巧的小盒子。   盒子里装了各种各样的蜜饯和糖果,就算未揭开盖子,房内都弥漫着一股宜人的香甜味,令人垂涎三尺。   一只干净的手缓缓伸出来,打开其中一个盒子,准确无误地拿起一颗话梅,扔到了嘴里。   冯丙面无表情地吃着话梅,心中盘算着冯韩回来的时间——皇帝今日招冯韩入宫商议选秀的事,他入宫已经半日了,按说,应该到了回东厂的时候。   忽然,叩门声响起。   “冯掌班,厂公请您去一趟。”   冯丙一听,嘴角轻勾。   他顺势将话梅核吐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便踏出了房门。   冯丙沿着长廊,向冯韩的书房走去,一路碰上的小太监,都对他点头哈腰地行礼。   但冯丙只无声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些人不过是冲着冯韩的面子,才对他如此毕恭毕敬……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冯丙大步前行,很快走到了书房门口。   “叔父,我能进来吗?”冯丙低声开口。   “进。”冯韩尖细的声音响起。   冯丙应声推门。   冯韩坐在椅子上,面有疲惫,他掀起眼帘,看了冯丙一眼,道:“何时回来的?”   冯韩特意多批了冯丙几日假期,冯丙回来之后,还没见过冯韩。   冯丙笑了笑,道:“前日回来的,本想来给叔父请安,但一直没见到叔父……”顿了顿,他低声问:“叔父在忙选秀的事么?”   冯韩慢悠悠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道:“不错……每年开春,都少不了要选秀。”   自端王继位之后,每三年一次的选秀,便改为了一年一次,秀女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人家,只要年轻貌美,皇帝都要选进后宫里。   冯丙听了,低声道:“今年的选秀,只怕不易吧?”   冯韩冷笑一声,凉凉道:“哪一年的选秀容易了?大臣们又不是傻子。”   冯丙若有所思,道:“也是……有些大臣们不想把女儿送进宫里,于是便在民间找替死鬼……而那些民间的女子,或者低阶官吏的女儿们,入了宫之后,都会被赵氏女打压。”   皇帝只管宠幸,却不管那些女子的死活,后宫乱成一团,乌烟瘴气,简直是个吃人的魔窟。   冯韩笑了下,道:“也是她们命不好,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有回头路?”   冯丙沉吟片刻,低声道:“叔父……今年的选秀一事,可否交给我来处理?”   冯韩微顿,疑惑抬眸:“你?”   冯丙绷着笑,道:“不错。”他抬眸看向冯韩,道:“我想为叔父分忧。”   冯韩看了他一眼,沉默下来。   冯丙自十二岁跟在他身边,便一直跃跃欲试,想做出一番事业来。   但冯丙是冯家唯一的后人,冯韩不想让他掺和那些复杂的人和事,只想让他安稳过一生。   “这选秀之事,太容易得罪人,你还是莫要接了。”冯韩低声道。   冯丙长眉一拧,道:“我身为掌班,若如此小事,我都不能为叔父分忧,实在是惭愧……我不想给叔父丢人。”   他说着,神情有些失望。   冯韩静静看着他,思索起来。   其实选秀一事,无论是他们谁接了,最终的好与坏,都会算到东厂头上来。   冯韩见冯丙一脸落寞,便也不忍心总是拒绝他,道:“那好吧,此事就交给你处理……你切记谨慎行事。”   冯丙一听,顿时喜出望外,扯开嘴角笑了笑:“多谢叔父。”   -   很快,众臣便收到了选秀的消息,一片哗然,连宋将军家也不例外。   宋将军的独女,名唤宋兰茵,年方二七,生得花朵一般,得知自己也上了选秀名录,哭了一夜。   宋夫人眼圈微红,道:“将军,这可怎么办啊?我们兰茵还这么小,难道真要去伴驾么?”   她说着,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   宋将军阴沉着脸,坐在她们面前,低声道:“但凡上了那名单,哪里有能逃得了的?”   宋将军才说了一句,宋兰茵又开始哭了起来。   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她连声道:“爹爹,我不去,我不去!”说罢,她激动得站起身来,道:“就算我要把头发缴了,去做姑子都好,我死也不入宫!”   宋将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是你想不去,就能不去的?”顿了顿,他沉声道:“你若不去,整个将军府只怕都要遭殃……杀鸡儆猴的事,你还见得少吗?”   宋夫人抽泣着道:“那我们能不能也选人替茵儿去呢?我见别家都……”   “夫人!”宋将军打断了宋夫人,低声道:“咱们茵儿是入过宫的,万一皇上有印象,到时候发现我们找人顶替……你是想整个将军府都跟着陪葬吗?”   宋夫人面色一僵,片刻后,她又嚎啕大哭:“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女儿若是出事了,和要我死有什么分别!我不管,我们兰茵不能入宫!”   “娘!”宋兰茵忍不住了,母女俩抱头痛哭。   宋将军只觉得天都要被她们哭塌了。   他心中思忖着,也不知道宁王什么时候开始起事……若能救他女儿一命就好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宋兰茵。   她看起来柔弱,其实对于认定的事情,极为坚持,若是真的要被逼入宫,连宋将军也怕女儿做出极端的举动来。   这一点……宋兰茵尤其像她的小姑姑——宋亦清。   宋将军长长叹了一口气。   -   太极宫。   就算是白日,皇帝也不喜开窗,整个殿内,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酒味。   桌案旁,挂了不少女子的画像,里面的女子无一例外,都穿着繁复华丽的宫装,面上一丝笑容也无,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皇帝站在桌前,目光痴迷地看着画中人。   这是他对永王妃最后的印象。   她对他,永远冷漠至极。   皇帝记得,她刚刚生产完时,十分虚弱,被太监带入宫时,已经昏迷不醒了。   他亲自守在她身旁,喂水喂药,直到她醒过来。   谁知,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拔下头上的金钗,向他刺来。   皇帝长眸微眯……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以前的她,眉眼总是笑着的,无论对谁……哪怕对他这样的人,都十分温和。   就算宫里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他,她还是愿意分享亲手做的吃食给他。   永王的母妃出身高贵,他有父皇的疼爱,朝臣的信任,百姓的爱戴……他简直拥有一切!   而他,同为皇子,却一无所有。   就连他唯一爱慕的人,都成了永王的妻子。   上天如此不公!   皇帝忽然暴怒而起,一把推翻了满桌的笔墨纸砚。   “哗啦啦”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小太监。   小太监下意识看了一眼柳公公,低声问道:“柳公公,要不要进去看看?”   柳公公还未回话,一抬头,却看见有人来了。   冯丙一身圆领褐袍,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太极宫门口,他相较于寻常太监,要高出许多,走起路来也颇有气势。   柳公公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冯公公来了?可是来见皇上的?”   冯丙瞥了他一眼,点头,道:“还请柳公公帮忙通传。”   柳公公低声笑了下,小声提醒道:“皇上方才……似乎不大痛快,您要不要等等再进去?”   冯丙微愣,随即笑开:“不必了,现在去罢。”   皇帝心情不好……对他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柳公公颇感意外,但也没说什么,便转过身去,入殿通报了。   冯丙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问小太监:“最近皇后娘娘来过吗?”   小太监也畏惧东厂,便一五一十地答道:“不曾。”   其实皇后娘娘来的不多,每次来都是不欢而散。   冯丙便继续等着。   过了一会儿,柳公公便打开了雕花木门,道:“冯公公请进。”   冯丙长眉微动,踏入了殿内。   殿内有些暗,冯丙脚步轻缓,一步一步踩实了才进去。   绕过屏风后,引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黑色的墨点喷洒在地上,肮脏不堪。   冯丙仿佛没看到一般,直接踩着墨点过去,拱手行礼:“奴才参见皇上。”   皇帝站在桌前,双手撑着身子,缓缓抬起头来,神情阴郁。   “何事?”皇帝幽幽吐出两个字,可见心情极差。   冯丙绷着脸笑,道:“回皇上,选秀一事,奴才已经安排下去了,特来向皇上禀告情况。”   “选秀?”皇帝喃喃重复了一轮,他似乎酒还没完全醒。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周边的画像,就算选再多人进来,也不能弥补她不在的缺失。   但他内心越空虚,便越想找更多的人来伴着自己。   她们怕他也好,恨他也好,他想要的是主宰一切,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好!选秀好啊!哈哈哈……”皇帝有些疯狂地笑了两声,冷冷问道:“情况如何了?”   冯丙低声道:“如今选秀的帖子,已经发到了各个大臣的府中,民间也已经启动甄选了,但……如今报名的人,还不多。”   皇帝冷笑一声,道:“由不得他们不愿。”   冯丙从善如流,连忙顺着皇帝的话道:“那是自然……但如今遇到些麻烦,奴才不知如何是好,还想请皇上定夺。” 第184章 肉夹馍   太极殿内十分沉闷,一丝风也吹不进来。   偌大的殿内,十分空旷,冯丙依旧保持着拱手禀告的姿势,头埋得很低。   但皇帝的沉默,让他有些忐忑。   半晌过后,皇帝才冷幽幽地开口,道:“讲。”   冯丙深吸一口气,低声开口。   “自选秀的圣旨发下去,已经两日有余……奴才见大臣们选拔族中女子时实在太慢,便有心催促。可是,问了几家之后,奴才发现,他们不是不愿意将女儿送进宫来,而是有所担心……”   冯丙说着,忽然顿住了话语。   皇帝抬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只见冯丙面上有些惶恐,欲言又止。   皇帝显然没什么耐心,道:“还不快讲!”   冯丙浑身一抖,连忙低声道:“是……奴才后来才得知,那些大臣,都是因为惧怕赵氏,才、才避着选秀的……”   皇帝眸色一变,暗了几分,问道:“赵氏……皇后的母族?”   冯丙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   皇帝长眸微眯,他与皇后不和,赵氏虽然知道,但也无计可施,于是,为了巩固皇帝对赵氏的信任,这些年来,赵氏送了不少女儿入宫,少说也有十个八个。   但没有一个,能得皇帝青眼。   皇帝虽然倚仗赵氏,但心中对赵氏,总是存了几分忌惮。   冯丙见皇帝脸色不大好,适时开口:“皇后娘娘出自赵氏,在宫中,多照应赵氏的姐妹,也无可厚非……但奇怪的是,非赵氏女子若得了皇上的宠幸,便总有太医送药过去……”   冯丙话说到一半,偷偷瞄了皇帝一眼,后面的话,即便他不说,皇帝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眸光幽暗,看向冯丙,一字一句道:“你的意思是,皇后不许其他女子有孕?”   冯丙一怔,连忙俯身叩首:“奴才不敢!奴才也是道听途说,皇上不可尽信啊!但毕竟三人成虎,那些大臣们听到这般境况,不敢将女儿送入宫来,也是情有可原……皇上,奴才多嘴了,求您留奴才一条命,千万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皇帝本就多疑。   他掀起眼帘,看了冯丙一眼。   冯丙伏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跪着,不敢动弹,好似十分害怕。   冯丙声音微颤,硬着头皮道:“皇上,此事影响了选秀的进程,奴才确实不得已,才来求助皇上的。接下来如何处理,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沉着眼,冷然开口:“这一次,赵氏可有送女儿入选?”   冯丙连忙答道:“回皇上,有……有两位赵小姐,都是皇后娘娘的表妹。”   室内静滞一瞬。   皇帝顿时暴怒,他斥道:“朕的后宫,姓赵的泼妇还不够多吗?”   冯丙身子低低地俯着,连忙劝慰道:“请皇上息怒!”   每一次选秀,总少不了赵氏的女儿。   皇帝自登基以来,赵氏虽然是他的助力,却也处处掣肘他。   不仅在前朝之中,话语权极大,手还伸向了他的后宫,这让他极为愤怒。   当年那些居功自傲之人,皇帝都清理得差不多了,但赵氏却逐渐坐大,如今也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   冯丙说到子嗣的事……皇帝便想起了一件事。   这些年来,他虽然宠幸女子无数,却没有一个孩子。   怀孕的就寥寥无几,能顺利到生产的便更少了,即便顺利生下来,最终也无法存活。   皇帝为此十分心焦。   太医曾经说,是他饮酒太多,昼夜颠倒,体虚所致。   如今看来,应该是赵氏,早就打起了皇嗣的主意。   皇帝沉思片刻……还好皇后一无所出,不然,只怕赵氏会借着皇后的孩子,将自己除掉,取而代之。   皇帝想到这里,牙关紧咬,整个人脸色铁青。   “朕就知道皇后那个毒妇,不会安分守己!赵氏就是一群得寸进尺的小人!”皇帝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他气得来回踱步,整个地面,咔哒作响。   冯丙低声问道:“皇上……那选秀一事?”   “将那赵氏女子除名。”皇帝干脆利落地答道。   他要给赵氏一点压力,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冯丙低着头,嘴角轻扬,声音却十分镇定,他问道:“可是两位赵小姐,已经入了秀女名录了……奴才若直接将她们退回赵家……”   他面露为难,似乎很是害怕。   皇帝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更觉得他窝囊。   皇帝不耐地开口:“谁说朕要将她们退回去?”   冯丙有些不解地看着皇帝。   皇帝冷冷地笑了起来,道:“之前不是有西边的小部落,来投奔大云吗?”   冯丙眉心微动。   那些部落的首领们,确实投奔了大云。   他们来自蛮荒之地,那里寸草不生,全是荒漠,贫苦至极,他们也是因为生存不下去了,才来投奔大云的。   且那几位首领,都近天命之年了。   “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勾起嘴角,缓缓笑了起来:“朕要为他们赐婚,以示重视。”   冯丙敛了敛神,从善如流地行了个大礼,高呼:“皇上英明。”   皇帝勾了勾唇,他心里终于多了一丝快意。   对于皇帝来说,这么做无疑是一个信号,说明——他不再宠信赵氏一族了。   那些臣子得知这个消息后,也不该再过于忌惮赵氏。   冯丙也笑了笑,低声道:“有了皇上的旨意,奴才相信那些大臣应该很快便能将女儿送来,奴才一定帮皇上选出美人儿!”   皇帝点了点头,冷笑道:“若还有违抗,杀无赦。”   他的权威,不容旁人挑战。   “是。”   皇帝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道:“东厂是不是抓了个嬷嬷?”   冯丙一怔,连忙应声:“是……是厂公亲自抓到的。”   皇帝眼眸微眯,道:“她熟识永王妃?可有说什么?”   皇帝之前便问过冯韩,但冯韩说还在查问之中,皇帝实在心急,见到冯丙,便又问了一遍。   冯丙低声道:“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那嬷嬷年纪大了,厂公怕动了重刑,她会熬不住,所以还在慢慢审问。”   冯丙也见过那个老嬷嬷,但他觉得有些奇怪,东厂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查到这个人,怎么庞鑫一下便查到了?   本来他们还有些怀疑,但冯韩不想被锦衣卫指挥司抢了先,便率先一步,将人抓了。   皇帝有些不悦,道:“你回去之后催一催冯韩,让他尽快从那嬷嬷嘴里撬出些消息来。”   他只想立即找到她,将她牢牢拴在自己身边。   冯丙垂眸:“是,奴才遵命。”   -   自冯丙离开皇宫后不久,赐婚的旨意,便下到了赵家。   赵家得知赐婚的消息,顿时傻了眼。   赵家家主赵大人,官居太师之位,是皇后的兄长,他平日里十分沉稳,接到这消息也气得变了脸色。   赵夫人看着圣旨发愁,道:“老爷,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何要将我赵家的女儿嫁去蛮荒之地?”   那两位赵小姐虽然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但也是侄女辈的,皇帝这么做,无异于打赵家的脸面。   赵太师面色冷郁,沉声道:“什么意思?只怕,他是打算过河拆桥了。”   “过河拆桥!?”赵夫人有些不可置信,她低声问道:“他能登上至尊之位,全凭我赵家一力支持,得罪了赵家,对他有什么好处?”   赵太师看了赵夫人一眼,轻笑了声,道:“得罪?但凡坐上那个位置,眼里便只有自己了。只怕在他眼里,觉得全天下的人,都不应该得罪他才是。”   皇帝本就是那般刚愎自用的人。   赵太师当年便看不上他,知道他生性孤傲,薄情寡恩,若不是因为赵太后的亲儿子溺毙了,他们才不会扶持端王。   当年的合作,本来也是各取所需,这些年赵氏一族在朝中,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皇帝显然,不会再容许赵氏继续做大。   赵太师心头沉郁,他沉思了一瞬,唤来管家,道:“送一封信进宫,去给皇后娘娘。”   -   半日后,皇后收到赵太师的信,仔仔细细看过之后,脸色有些发白。   “娘娘,您怎么了?”一旁的宫女见她面色不对,便低声问道。   皇后面色难看至极,她将信纸攥成团,紧紧捏在手中,道:“他不但负了本宫,居然还要打压我赵氏,真当我们好欺负么?”   宫女一愣,顿时明白了她提到的“他”是谁。   宫女小心翼翼问道:“皇后娘娘,可要回信给赵太师?”   皇后本来就对皇帝没什么情分,又因为永王妃一事,对皇帝有深深的芥蒂,如今,见到皇帝有打击赵氏的意思,她更是愤怒不已。   皇后咬牙切齿道:“你出宫一趟,回太师府……你回去告诉兄长,让他们不必顾忌本宫,此时若不给那个白眼狼一点颜色瞧瞧,只怕日后前朝后宫,都没有我赵氏站的地方了!”   宫女连忙点了点头,立即退下,出宫去了。   -   夜深人静。   都督府书房的灯还亮着。   夜屿依旧坐在书房之中,批阅公文。   越是临近春分,夜屿便越是谨慎,最近四面八方传来的情报和消息,他都要亲自过目。   忽然,灯火微动。   夜屿手上的狼毫笔,立即顿住。   “出来。”   夜屿低声道。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下一刻,木棱窗被人推开,那身影闪进了书房。   夜屿十分淡定地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勾唇笑了笑:“冯掌班深夜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冯丙轻笑了声,道:“指挥使大人耳力真好,咱家本来还想逛逛你的院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夜屿淡笑了下,徐徐回应道:“都督府里,只怕没什么有趣的玩意儿。”顿了顿,他又问:“不知冯掌班,可带了有趣的消息来?”   冯丙轻哼一声,道:“咱家当然比指挥使大人有趣多了。”   他凝视夜屿一瞬,开口道:“皇后已经捎了口信给赵太师,准备和皇帝对着干了……如何,有趣吗?”   夜屿长眉微动,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不够有趣。”、   冯丙眉目拧到一起,道:“你让咱家挑起他们之间的争端,如今咱家已经做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如今这争端,不过是小打小闹,本座说的争端……却是完全对立,不可逆的。”   “不可逆?”冯丙有些疑惑地看着夜屿,他感觉夜屿知道的信息,似乎比他多得多。   夜屿低声道:“皇后虽然支持赵家,但太后才是赵家在宫中真正的掌权人,太后与皇帝的账,也应该算一算了。”   冯丙似懂非懂地看了夜屿一眼,问:“如何清算?”   夜屿唇角微扬,道:“明日,冯掌班就知道了。”   冯丙撇撇嘴,不以为然:“不说便不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夜屿笑了笑,没说话。   待太后那边的消息一放出来,再加上老嬷嬷的供词……他们便等着看,皇帝和赵氏反目成仇了。   冯丙站在书房中,下意识环顾四周,只见夜屿的书房十分简单,桌案后面摆设了好几个原木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书桌前面放着一张案几,案几之上有一个食篮,里面不知放了什么,总感觉有隐隐的香气。   夜屿见冯丙垂眸看向自己身边的食篮,长眉微挑。   这是舒甜为他做的宵夜。   如今这捷径打通了,两人见面也方便了许多,舒甜有空的时候,便为他做些吃的,遣人送来。   她今日做了两个肉夹馍,但莫远山外出办事,迟迟没有回来,只怕没有这份口福了。   夜屿浅浅一笑,伸手,将食篮打开,拿出一个食盒,递给冯丙。   “做什么!?”冯丙一惊,好像夜屿递过去的是一把刀似的。   “请你吃饼。”夜屿淡淡道。   冯丙眼角微抽,道:“不、不必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夜屿一起吃东西,他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夜屿一本正经道:“上次吓得你掉了个饼,这个算是我赔你的。”   冯丙一愣,忽然想起了母亲做的那个油饼,顿时涨红了脸:“谁、谁被吓了!咱家才没有被吓到。”   夜屿看了他一眼,低低吐出一声——“哦。”   冯丙:“……”   夜屿将食盒往他面前推了推,道:“这不是普通的饼,叫肉夹馍……很好吃的。”   虽然他还没有尝过,但只要是她做的,一定好吃。   冯丙顿时有些尴尬,总觉得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东厂和锦衣卫指挥司一直以来势不两立,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今日这般光景,指挥使要请掌班吃饼!?   冯丙心情复杂。   肉夹馍的香味儿,一个劲地往人鼻子里钻,冯丙若是再不拿,反而显得自己忸怩小气了。   他敛了敛神,一脸无谓地拿起食盒,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多谢。”   然后,便走到窗前,打算原路返回。   “冯掌班。”夜屿淡淡出声,道:“你从门口出去,也是可以的。”   冯丙一愣,干笑了两声,道:“对,也对。”   于是他便拉开书房的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夜屿无奈地笑了笑,便继续坐下来,看起了公文。   冯丙离开都督府之后,索性在街边找了个地方落脚。   此时回东厂,只怕会惹人注意,他还不如晚些再回。   手中的食盒沉甸甸的,隔着一层都能感受到里面的热度。   冯丙默默将食盒的盖子揭开,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手掌大的饼。   他仔细看了看,这饼的外壁似乎被烤过,乳白的面饼烤得有些发黄,摸起来软中带硬,很是特别。   这饼约莫一指厚,中间被刀劈开,夹了些肉糜一样的馅料进去,方才的香味便是从这馅料里传出来的。   冯丙双手拿着肉夹馍,送到嘴边,好奇地咬下一口。   “嘎吱”一声,顿时愣住了。   这肉夹馍的外壁,烤得十分焦脆,好似煎过的千层饼一般,一口咬下还掉了些碎屑。   面很有嚼头,香软劲道,耐人寻味。   冯丙第一口没吃到肉馅儿,第二口,特意咬得深了些。   这肉夹馍里面,夹的是酱卤过的五花肉。   半肥半瘦,荤香流油。   一口下去,里面的汤汁便渗到了嘴唇上,他连忙吸了吸,这才没让汁水沿着嘴角流下去。   这肉酱的滋味很是丰富,咸香,绵密,温软,配合着焦香带劲的馍,令人回味无穷。   冯丙一边吃着,一面自言自语:“都督府的吃食做得这么好么!?”   他一直听说夜屿不爱进食。   可他上次跟夜屿去吃的臊子面,和这一次的肉夹馍,都非常好吃。   比东厂的饭堂强多了!   冯丙一边想着,一边吃着肉夹馍,他就如小时候一般,独自坐在街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肉夹馍,这肉夹馍,很快便吃完了。   冯丙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站起身来,向东厂走去……也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夜屿这个合作伙伴,越来越有意思了。   然而第二日,朝堂上发生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在朝堂之上,与赵氏沾亲带故的人,本就不少,大约占了三分之一。   但这一日,那些官员,无一例外地,都给皇帝递了折子,称病在家,不来上朝了。   整个奉天殿上,死气沉沉的,余下的臣子们鸦雀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脸色气得发青。   他知道,这是赵氏对他的敲打。   此时,他若是大发雷霆,便恰好正中赵氏的下怀,最好的办法,就是若无其事,才能显得赵氏无关紧要。   皇帝强制压下心中怒火,努力忽略那一片稀稀拉拉的官员,抬眸,看向另外一边。   郭太傅今日居然上朝了,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郭太傅的身子,可好些了?”皇帝沉声问道,郭太傅也是他的师父。   郭太傅上前两步,低声道:“回皇上,老臣的身子近日好多了,多谢皇上关怀。”   皇帝悠悠点了点头,笑道:“太傅身子才好些,便回朝辅佐朕了,忠心可昭,朕心甚慰。在其位便要谋其政,这是为官之基本。”   此言一出,其他的官员顿时面面相觑。   皇帝这话,明显是说给赵氏听的。   郭太傅缓缓一笑:“皇上说的是。”   皇帝扯了扯嘴角,正要开口,却忽然见柳公公急急忙忙地走过来。   他面有异色,但临近皇帝之后,似乎又有些犹豫。   皇帝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何事?”   柳公公难得地皱了皱眉,凑近了些,道:“皇上……东厂传消息来,那老嬷嬷,招了……”   皇帝一顿,沉声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第185章 你可愿意   片刻后,大臣们踏出奉天殿。   不少人面有不悦,还有些人十分不解。   一位大臣低声道:“郭太傅,皇上怎么突然就宣布散朝了?今日什么事都还没议呢?”   郭太傅笑了下,道:“想来,皇上一定有更重要的事罢。”   另一个大臣嘀咕道:“能有什么事,比上朝还重要?”   “你小声些,不想活了?”这人一提醒,其他人立即噤声,默契地闭了嘴,散开了。   郭太傅步履悠然,面色平静地向前走,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皇帝的所作所为。   宋将军追了上来,声音微扬:“郭太傅。”   郭太傅闻声回头,定睛一看,露出笑容。   “宋将军。”   宋将军淡淡一笑,低声:“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太傅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出了宫。   宋将军跟着郭太傅上了马车。   马车内十分宽敞,光线明亮,旁边还放着一卷未看完的书。   郭太傅看了宋将军一眼,低声道:“将军有事,不妨直说。”   宋将军默默叹了一口气,道:“郭太傅,皇上选秀一事,末将实在为难……却又不知道如何解决。”   郭太傅沉吟片刻,低声道:“宋将军指的是宋小姐一事?”   宋将军点了点头。   郭太傅笑了下,道:“宋将军可有找过宁王?”   “宁王殿下?”   宋将军近日见过宁王两次,但都是为了商议巡防营之事,却没有开口与宁王说起女儿之事。   宋将军也是最近才发现,宁王平日里的游手好闲,都是装出来的,他实则才思敏捷,大气持重。   从交情上来说,宋将军与宁王算不得熟稔,宋将军支持宁王,不过是别无选择。   他也不想因为私事,给宁王添麻烦。   车轴滚滚,宋将军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这才找到了郭太傅,想请他帮忙支招。   郭太傅看了宋将军一眼,低声道:“永王、端王、宁王,老夫都曾经教过,你可知道他们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宋将军微怔,茫然地摇了摇头。   郭太傅捋了捋胡须,低声道:“永王乃真君子,风光霁月,德行无双……但他最大的问题,也是在这儿——他自小顺风顺水,光明磊落,便觉得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坏人,缺乏防人之心,才会被人有机可乘。”   “而端王……也就是现在的皇上,他性子偏执,想要什么,便会不顾一切地去争取,虽然有勇有谋,但过于自私狭隘,难成大器。”   宋将军凝神听着,若有所思。   顿了顿,郭太傅抬眸,看向宋将军,道:“而宁王则不同。他既为先帝所疼爱,又受到永王的影响,生性纯良,重情重义;而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永王被端王的阴谋害死,曾经支持永王的人,一边倒地转向端王,而他自己也只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经历过这些后,宁王比永王,更懂人情世故,他有目标,却也有原则;冷静的同时,还不失人情。宋将军,你既然和老夫一样,打算支持宁王,不如将自己的难处,说与宁王听,老夫相信,他会综合考虑的。”   宋将军听完郭太傅的话,沉默了片刻。   他之前并没有真的把宁王,当成自己的主君,故而很多话也不会同宁王说。   宋将军凝神思索一瞬,才开口问道:“太傅大人,您觉得……宁王殿下,会是一个好的君主么?”   郭太傅笑了下,道:“老夫也不知道,但老夫一生教书育人,相信自己对学生的判断。”   宋将军无声地点了点头。   无论是郭太傅,还是他,抑或是这天下,都盼望明君太久了。   -   皇帝急匆匆地回到了御书房,冯韩和冯丙,已经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们都没想到皇帝这么快就下朝了,急忙躬身行礼。   “奴才参见皇上!”   皇帝不耐地摆了摆手,道:“进来说话。”   守门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把御书房的门打开,皇帝便大步迈了进去。   “情况如何?”皇帝才一坐定,便开口问道。   皇帝在上朝之时,便问了柳公公,但柳公公不清楚内情,于是皇帝便心急火燎地散了朝,直接赶了回来。   冯韩躬身站在皇帝面前,沉声答道:“回皇上,那老嬷嬷已经招了,她说……永王妃是被皇后娘娘抓了。”   “什么!?”皇帝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他面色陡然一白,眉毛紧拧,整个人爆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冯韩心头微动,只得继续:“皇上,老嬷嬷说,当年永王妃确实想逃出去……但苦于没有机会,后来皇后娘娘便安排了一位宫女来伺候永王妃,宫女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将永王妃带出了宫……”   皇帝面无血色地看着冯韩,冷冷道:“然后呢。”   其实冯韩不说皇帝也知道。   皇后对永王妃恨之入骨,一旦落到皇后手里,定然没有活路了。   冯韩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奴才以为……永王妃很可能不在人世了。”   说完,他忐忑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颓然坐到了椅子上。   皇帝面色沉郁,咬牙切齿道:“赵氏那个贱人,居然敢对阿嫣下如此毒手!”他怒得一掌拍在桌案之上,转头一把拿起御书房的宝剑,就要出去。   冯韩一愣,连忙跪下拖住皇帝,道:“皇上息怒!”   “滚开,朕要杀了那个贱人!”皇帝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   冯韩努力拦住皇帝,道:“皇上,此事不过是那老嬷嬷的一面之词,还未得证实,不如查实之后……”   “查实?”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满脸杀意:“死无对证,如何查实!?”   冯韩面色一僵。   “皇上,万一是有心之人,想利用永王妃之事,来加剧您和赵氏的矛盾呢?皇上若是冲动之下,杀了皇后娘娘,岂不是正中那人的计谋?”   他总觉得这老嬷嬷来得太巧了,而且老嬷嬷偏偏在皇帝和赵氏闹矛盾的时候,来添了一把火。   “计谋?”皇帝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冷静了几分。   旁边的冯丙,一直没开口,但听到这话后也变了脸色。   他忽然明白了昨晚夜屿同他说的话。   冯丙心道:这老嬷嬷……一定是夜屿安插入东厂的,为的就是让皇帝和赵氏反目……真是好手段!   皇帝眸色沉沉地看着冯韩,笑了笑,道:“赵氏给了你什么好处?竟敢为她阻拦朕,好大的胆子!”   冯韩一惊,连忙道:“奴才全是为了皇上着想,请皇上明鉴!”   皇帝过分多疑,冯丙见他怀疑到了冯韩身上来,连忙道:“皇上,奴才有一计。”   皇帝和冯韩,同时转头看他。   冯丙心中也有些害怕,但他依旧梗着脖子,道:“皇上,就算皇后娘娘害死了永王妃,皇上也不宜用这个理由,处死皇后娘娘……毕竟难堵悠悠众口。”   皇帝冷幽幽看着他,没说话。   冯丙只能忍着惧怕,继续说道:“奴才以为,皇上如果要惩罚赵氏,就应该夺走他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才能让他们觉得痛,日后好好辅佐皇上……”   皇帝拎着剑,忽然笑了起来,对冯韩道:“你这侄儿,倒是比你还聪明些。”   冯韩勉强一笑,端正跪好。   他如今已不能开口为赵氏说话了,皇帝本就多疑,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他心中对赵氏不满,无论如何也会针对赵氏做些文章。   皇帝沉思片刻,缓缓开口:“皇后不是最看重颜面么?既然如此,朕便给她个天大的颜面。”   顿了顿,他神色也逐渐兴奋起来,仿佛欺辱皇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朕要当着皇后的面选妃,选到合意的人,朕就当场废了她!赵氏一族若是敢为她撑腰,朕也一定不会轻饶!这个毒妇,就该孤独至死,被所有人唾弃!将选秀之事提前,就定在春分。”   冯丙从善如流,连忙应声:“是!奴才遵命。”   -   冯韩和冯丙,退出了御书房。   两人没有停留,径直离开了太极宫。   冯丙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叔父,您没事吧?”   冯韩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没事。”顿了顿,他又笑着问:“方才叔父在劝阻皇上莫与赵氏起冲突时,怎么没见你开口帮忙?”   冯韩总觉得,冯丙今日有些奇怪,他过于冷静了。   而冯丙心里清楚,叔父想维持前朝后宫的平衡,这样他作为东厂厂公,便能高枕无忧,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所以自然不希望打破当前的局面,更不想皇帝和赵氏冲突。   冯丙定了定神,道:“若是我们都劝着皇上,以他的性子,只怕会把我们当成赵氏的说客了……故而,不敢贸然开口。”   冯韩瞥了他一眼,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冯丙又道:“而且,侄儿最终不是劝住了皇上吗?这也是侄儿的缓兵之计,说不定皇上过两日便不生气了呢?”   冯韩冷笑了下,道:“永王妃可是皇上心头的朱砂痣,怎么可能说不在意,便不在意了?”   冯丙点了点头,事不关己地笑起来:“确实,那皇后娘娘,只怕要遭殃了。”   冯韩又凝视他一瞬,终究没有说什么。   冯丙答应过夜屿,要勾起皇帝和赵氏的矛盾,若是他不拦着皇帝去杀皇后,会遭冯韩怀疑,便只能以这种折中的方式解决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回了东厂。   -   宁王府。   书房内茶香幽幽,宁王和夜屿面对面坐着,热腾腾的水汽在中间缭绕,有些扑朔。   宁王抬眸,看了夜屿一眼,低声道:“你那边都准备好了?”   距离春分宫宴,已经越来越近了。   夜屿微微颔首:“万事俱备。”顿了顿,他抬头,对上宁王的目光,道:“王爷已经想好了么?”   宁王笑了下,道:“本王醒着的每一刻,都在想着……已经十五年了。”   自十五年前,永王在玉谷城战死,他得知这个噩耗,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   少年时期,他一直跟在永王的后面,什么事都依赖着永王这个兄长,而失去兄长之后,他似乎顷刻间就长大了。   毕竟平日在朝中没有任何积累,一点都帮不上永王,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被人设计、迫害,却无能为力。   他太恨那样无能的自己了。   这一口气,憋了十五年,终于要爆发出来,宁王比任何人都盼望着春分那一天的到来。他要还永王、还玄宁军一个公道,让那些逝去的人安息。   他们做了尽可能周全的准备,却没十足的把握。   凡是都有万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夜屿低声道:“夜屿誓死追随王爷。”   宁王眸光微滞,看他一瞬,低声道:“夜屿,这些年多亏了你在皇帝身边周旋,本王才有机会潜心经营,你是本王最信任的人……此事若成,皆大欢喜。如若不成,你便带着舒甜和王妃,逃回封地去,自然会有人接应你们。”   夜屿却摇了摇头。   “王爷。”夜屿与他对视,目光沉静:“当年在玉谷城,我曾听见永王殿下,也对父亲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临近城破,永王殿下让我父亲带上一队人马,冲出去。”   “但我父亲拒绝了,他说:‘士为知己者死’。”   夜屿现在还记得,父亲叶乾当时满身血迹,神情坚定地站在永王面前,身形格外高大。   永王一贯儒雅平静的面上,也满是怅然,道:“如有来生,你还是本王的知己。”   最终,他们双双殉城。   此刻,夜屿抬眸,看向宁王,道:“这些年,多谢王爷的照顾和栽培,夜屿视王爷如君如父,必然与王爷共进退。”   夜屿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   宁王心中甚慰,点了点头,笑道:“好,好!”   宁王默默看了夜屿一眼,道:“等会走的时候,记得去看看舒甜……春分的那一日,她也会去。”   皇帝已经下旨,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都要携女眷参加。   大臣们虽然觉得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夜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离开了书房。   幽兰阁的小厨房里,舒甜正在忙碌。   夜屿出现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发现。   夜灯如豆,照耀在她的面颊之上,暖意融融。   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美得令人神往。   夜屿静静看着她。   舒甜微微垂头,站在案板边,长发松挽,慵懒又自在,她的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十分沉静。   舒甜感知到门口的身影,下意识抬眸。   看清楚夜屿后,有些讶异,笑道:“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夜屿淡笑:“就在刚刚。”   她走近了些,温声道:“你们已经聊完了吗?”   夜屿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一张柔软的网,将她轻轻拢住。   舒甜眨了眨眼,小声道:“我还在切苹果,本想给你们送去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舒甜指了指身后的苹果,干干净净的案板之上,躺着两三个切开的苹果,圆乎乎、红彤彤的,十分喜人。   舒甜继续道:“这苹果是李叔买回来的,个个红润,脆爽清甜……苹果也叫平安果,吃了就能平平安安的。”   舒甜看起来面色轻松,心中也会忍不住担忧春分的事,她实在睡不着,便干脆起身,为他们备吃食。   夜屿明白她心中所想,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舒甜的手。   “别担心。”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结果会如何。   舒甜冲他一笑,若无其事道:“大人吃一点好不好?”   夜屿眸色深深地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甜甜。”   夜屿沉声唤她,声音温柔。   舒甜见他似乎心绪涌动,便柔声问道:“大人,你想说什么?”   夜屿沉吟片刻,凝视着她,忽而深吸一口气,有些话,他早就该说了。   “我很想你。”   “一见到你,我便忍不住想靠近你,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我都想捧到你面前。”   “这世上任何滋味,都不及你甜美。”   “我心悦于你,无法自拔。”   舒甜瞪大了眼,意外地看着他,他从未说过这般情话。   舒甜面上发热,小脸倏而红了,小声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以前也不曾这般……”   夜屿低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听么?”   再不说,他怕没有机会了。   “春分将至,结果如何,眼下还无法预料。”夜屿看着舒甜,轻声问道:“若我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甜甜,你可愿嫁我?” 第186章 宫宴   月影如纱,唯美泄地。   四目相对,情愫暗涌,心潮起伏。   舒甜深深凝视夜屿,他五官如刻,下颌线条十分利落,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一目不错地看着她。   舒甜睫羽轻颤,踮起脚尖,凑近他,然后,在他颊边,轻轻落下一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面上,让人心软了一片。   舒甜声音很轻:“你要平安归来,我才回答你。”   夜屿心头一动,揽住舒甜,下巴抵上她柔润的发顶,将她狠狠嵌入怀中。   舒甜环抱上他的背脊,静静闭上眼……大人,一定要平安回来。   -   今年三月,比往年更冷,明明早已立春,却依旧寒彻透骨,雪一场接一场的下,冰雪消融间,花草树木还未感知到春的到来。于是迟迟没有长出新芽。   就在这倒春寒的冷涩中,迎来了春分。   这一日,云华台张灯结彩,华丽非凡,就连四周古朴的柱子上,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绸,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场选妃盛典。   东厂的太监们,一大早便来了云华台,冯丙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御膳房准备好了没有!”   “你去外面看看,还有哪些大人没到?”   “到了的大人,马上引导他们坐好,皇上很快就要到了!”   冯丙一面交代着,一面环顾四周。   禁卫军们个个高大威猛,守在云华台周围,看起来十分威严。   和这喜气洋洋的布置,实在是格格不入。   云华台入场口附近,宋将军已经带着宋兰茵,到了。   宋兰茵心中忐忑极了,并没有什么心思打扮,只着了身简单的衣裙,便跟着宋将军入了宫。   两人通过入场口的检查之后,宋将军便带着宋兰茵,走入云华台。   宋兰茵第一次来云华台,虽是满目锦绣,她却满脸怅然……这好似一方华美的坟墓,而她很可能葬身于此。   宋将军回头,看了宋兰茵一眼,低声道:“别怕,有爹在。”   宋兰茵勉强点了点头,指尖攥着,默默跟着宋将军往前走。   “宁王殿下!”宋将军目光穿过众人,落到那个儒雅清俊的身影上,便几步走了过来。   宁王也看到了宋将军,他淡淡一笑:“你们来得这样早?”   他身侧还站着一位少女,这少女看着比宋兰茵大上一两岁,眉眼如月,容姿胜雪。   宋兰茵看得呆了呆。   宋将军对宋兰茵道:“兰茵,还不快给宁王殿下和怀嫣郡主请安?”   宋兰茵回过神来,急忙福了福身子,道:“兰茵见过宁王殿下、怀嫣郡主。”   宁王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   舒甜也冲她一笑,宋兰茵长得十分清秀,不像宋将军的浓眉大眼,反而和宋亦清有点挂像。   但宋兰茵的面上,似乎挂着一丝愁容,有些心不在焉。   宋将军知道女儿心中害怕,便道:“兰茵,你平日里不是喜欢下厨吗?怀嫣郡主厨艺高超,今日得见,你可以向她请教一番了……”   提到下厨,宋兰茵眼神亮了几分,她有些羞怯地看向舒甜,问:“郡主也喜欢亲自下厨?”   舒甜笑了笑,低声道:“喜欢的……”她猜到宁王和宋将军可能有话说,便对宋兰茵道:“妹妹不如和我坐在一起吧,我们好好聊一聊。”   宋兰茵一听,连忙点头。   她做些别的,也能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至于总是想着那可怕的选秀。   舒甜和宋兰茵来到一方长桌之前,缓缓坐下。   “妹妹平日喜欢做些什么菜?”舒甜笑着问。   宋兰茵想了想,道:“我也没有特别的偏好,看到菜谱上有什么感兴趣的,便想试着做一做……不过我爹不太讲究吃食,他说自己舌头不灵,我做的好与坏,他都吃不出来……侍女们吃我做的菜,也只敢说好,真是无趣极了。”   她一面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十分可爱。   舒甜莞尔,道:“我倒是认识一个人,他对吃食很是讲究……”   不知怎么的,舒甜忽然想起尹忠玉,这才发现,已经有快两个月没见到他了。   宋兰茵一听,好奇问道:“是谁呀?”   “是一名锦衣卫千户,为人很有趣,若有机会,我引荐给你认识。”   宋兰茵听了,面色红了红,没做声。   她自小被管得严,除了认识几位同样待字闺中的小姐以外,几乎没见过什么外人。   若不是皇帝下旨,让大臣们携女眷入宫,她也没机会见到这么多人。   舒甜见她有些羞涩,便又与她聊了些别的。   她一边聊着,一边留意周边动静,禁卫军归赵家管辖,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全。   今日禁卫军虽然来了,但赵家却没有来人。   另一边,宁王和宋将军刚刚坐下,便见到了郭太傅。   郭太傅与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没有过来。   宁王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宋将军。   “巡防营那边如何了?”   巡防营负责京城的安全,一向由宋将军管辖。   宋将军低声道:“今日京城一切如常,皇宫周边也布满了人手,宫中之事,不会传扬出去。”   宁王微微颔首。   有更多的大臣带着女眷入了云华台,一时之间,云华台上衣香鬓影,令人眼花缭乱。   但大部分姑娘也和宋兰茵一样,满脸愁云。   舒甜与宋兰茵聊了一会儿,发现她逐渐放开之后,性子也十分率真,一双眼睛如小鹿一般,晶莹剔透,很是惹人喜欢。   宋兰茵正说着自己曾经做饭的趣事,却忽然发现,云华台内逐渐安静了下来。   舒甜低声:“兰茵,你看。”   宋兰茵一愣,顺着舒甜目光的方向看去。   禁卫军自后殿涌了出来,列队站在高台之上,肃然整齐。   随后,太监一声尖细的高呼:“皇上驾到——”   长长的尾音之下,众臣便一个接一个地跪下,伏地等待皇帝驾临。   舒甜也连忙拉着宋兰茵,跪了下来。   高台之上。   皇帝身着明黄的龙袍,缓缓自后殿出来。   他眼角浮肿,面有疲惫,似乎宿醉未醒。   皇帝慢悠悠地在高台之上落座,面无表情地俯瞰众人一眼,勾唇笑了笑,道:“众爱卿平身。”   众臣这才站了起来,今日来的姑娘们,都十分默契地低着头,好似生怕皇帝发现自己一般。   皇帝目光转了一周,似笑非笑道:“众爱卿落座罢,不必客气……反正,日后都是一家人。”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色变。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要……”   “他什么做不出来?这里上百个姑娘,只怕他想全部都纳入后宫!”   “这……这可怎么办啊!”   有站在后排的大臣,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有些姑娘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顿时吓得哭了起来。   一时间,云华台上有些嘈杂。   皇帝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轻勾。   那些人越是怕他,惧他,他就越是兴奋,骨子里的血液奔腾、叫嚣着,极为乖张。   他就喜欢所有人因他而诚惶诚恐……他喜欢当一只猫,一举一动,便能将其他人吓得四散逃命。   皇帝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   他幽幽瞟了一眼旁边空落落的位置,道:“皇后呢?”   柳公公低声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头风犯了,所以……”   皇帝笑了笑,气定神闲道:“去将皇后请来,除非她死了,否则,她就得老老实实坐在朕身边。”   柳公公面色微僵,只得点了点头。   云华台上,众人垂眸不语,连大气都不敢出。   郭太傅下意识抬眸,只见信阳王坐在高台附近,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如今这皇帝……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皇帝对这一切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端起了茶杯。   白玉雕成的茶杯,触手生温,皇帝却忽然将连茶带杯,扔了出去。   “啪”地一声响后,玉杯应声而碎,茶水泼了一地。   众臣又是一惊。   皇帝面露不悦,缓缓开口:“这茶都凉了多时了……”   柳公公一听,连忙俯身下跪,急急告罪:“皇上息怒,奴才该死……”   皇帝却没有看他一眼,只幽幽笑了笑,道:“罢了罢了……朕身边,还是缺个知冷热的人。”   柳公公面色一顿,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目光逡巡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姑娘们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其中有位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生得很是娇美,她瑟瑟发抖地躲在后面,一动不敢动。   “你——”皇帝抬手指了指她,居高临下道:“过来。”   那姑娘面色一白,连忙看向她身边的刘大人:“爹!”   刘大人见她被皇帝选中了,一张脸也是血色尽失,他哆哆嗦嗦地抬头,想为自己的女儿求情,可一见到皇帝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时,一肚子话又咽了下去。   “爹,救救我!我害怕……”那姑娘哭出声来,双手攥着刘大人的袖子。   刘大人也是满脸惊恐,道:“女儿……皇上叫你去,是、是你的福气……你自己机灵点儿,乖……”   刘大人心如刀割,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把女儿推了出去,如若不然,只怕整个刘府都要遭殃。   刘小姐连腿都软了,柳公公急忙给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上前,半拖半搀着刘小姐,让她走到了高台之上。   刘小姐面如土色,整个人浑身颤抖地来到皇帝面前,俯身跪下。   “臣女、臣女给皇上请安……”   殊不知,这副模样落到皇帝眼中,只觉得有趣极了。   皇帝勾起唇角,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来,敲了敲桌子,道:“斟茶。”   刘小姐一愣,连忙敛了敛神,双手拎起茶壶,缓缓将茶水注入到茶杯之中。   但她实在太紧张了,茶水不慎洒出来些许,她急得满头大汗,又手忙脚乱地将茶杯呈上给皇帝。   “皇上……请、请用茶。”   她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皇帝伸出手来,却没有去接她手中茶杯,反而一手扣住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刘小姐眼中通红,整个人不住地颤抖,茶水越洒越多,流了几滴到皇帝的龙袍上,他皱了皱眉,顿时失了欣赏美人的兴趣,将刘小姐一把推了出去。   滚烫的茶水浇到她的手上、身上,引得她一声惊呼。   “粗俗不堪。”皇帝无情地吐出几个字来,刘小姐吓得瘫倒在地,哭了起来。   刘大人惶恐不安地伏在地上:“微臣教女无方,求皇上息怒。”   大臣们见到皇帝的所作所为,有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   而在场的姑娘们,则更加忐忑了。   宋兰茵坐在舒甜身边,她下意识缩着身子,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台之上。   “郡主……我认识刘姐姐,她人很好的,也不知道被烫伤了没有……”   宋兰茵小声说道。   舒甜没吱声。   她心中清楚,那刘小姐被皇帝训斥,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皇帝似乎觉得刘小姐无趣,于是让太监将她带了下去,他又看向群臣,笑道:“诸位,开宴罢。”   说罢,乐声响起,舞姬们身着霓裳舞衣,徐徐踏入云华台。   长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众臣却没有任何品尝美食的心情。   众人都强颜欢笑地看着舞姬们跳舞,舒甜目光飞速地在周边探寻,却一直没有看到夜屿的身影。   她心中略有些担心,面上却依旧笑着嘱咐宋兰茵吃菜,今日……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宋兰茵到底年纪小,见舞姬们跳得好,便逐渐放松了些许,渐渐开始,认真地看起了歌舞。   一舞毕了,舞姬们款款退场。   宋兰茵也露出了笑容:“郡主,她们跳得真好啊……郡主喜欢跳舞么?”   话音未落,宋兰茵顿时感到一束目光,向自己射来。   她下意识抬眸,恰好对上皇帝冷幽幽的眼睛,吓得心头一颤,连忙闭了嘴。   舒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回头一看,秀眉微蹙……糟了。   她带着宋兰茵坐在一个死角里面,本想躲着皇帝,但宋兰茵还是被他看见了,而今日十分重要,宋将军负责巡防营那边,万万不可有失。   “宋将军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皇帝忽然开口,似乎还带着笑意。   但这笑意,却让人毛骨悚然。   宋将军面色一凛,低声道:“是……小女方才过了十四,不懂规矩,还望皇上见谅……”   皇帝扯开嘴角笑了笑,道:“不懂规矩?慢慢学便是了。”顿了顿,他开口:“来,坐到朕的身边来,陪朕喝一杯。”   宋兰茵顿时一惊,她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突然点到自己,她红着眼睛,求助似的看向宋将军,宋将军正要开口,舒甜却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启禀皇上,宋小姐身子不适,不宜饮酒,不如臣女陪您饮一杯,可好?” 第187章 变   云华台上,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那个纤细的身影。   舒甜玉立在云华台上,与皇帝遥遥对视,面容沉静,十分从容。   众臣忍不住窃窃私语。   “那位小姐是谁啊?”   “那是宁王流落在外的女儿,前段日子找回来了,被封为了怀嫣郡主。”   “这便是怀嫣郡主啊?果然容姿出众……不过这胆子也太大了些。”   “这不是自儿个往枪口上撞吗?”   议论声不绝于耳,皇帝却饶有兴趣地看着舒甜,勾唇笑了笑。   “还是怀嫣懂事。”皇帝眸中精光闪现,出声:“到朕的身边来。”   舒甜心头一顿,面上淡淡笑着,她立即拎起裙裾,离开席位。   宋兰茵却忽然拉住她,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她小声嚅喏:“郡主……别、别去……”   舒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无妨,你乖乖坐着。”   说罢,舒甜便越众而出,走到高台下方。   长风猎猎,吹得她额前碎发翻飞,衣裙飘舞。   她不徐不疾,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仿佛春日里,一只纤弱灵动的蝴蝶。   皇帝垂着眼看她,只见舒甜走到皇帝面前,福了福身子。   皇帝展露笑颜,指了指身边的蒲团:“坐。”   舒甜心中虽然紧张,但面上一直挂着笑意,她优雅跪坐下来,从善如流。   舒甜心中清楚,当下这场面不能失控。   宋兰茵是宋将军的女儿,万一她受到什么伤害,只怕会影响到宋将军后面的部署。   舒甜低眉顺目地待在皇帝身边,她素手拎壶,主动拿过一个酒杯。   酒壶一倾,美酒便缓缓注入到酒杯之中,发出汩汩的声响,自有一番韵律。   皇帝眸色沉沉地看着她,她皮肤白嫩,眉心点朱,描着唯美的淡妆。   一袭粉紫色宫装也极其衬她,那如月的眉眼,不笑似笑,顾盼生姿。   皇帝眯起了眼,想起了心中那个磨灭不掉的影子。   舒甜倒完了酒,便双手端起酒杯,呈到皇帝面前,淡淡一笑:“皇上,请。”   皇帝却没接。   舒甜心中微微发紧,强颜欢笑端着酒杯,一动不动。   皇帝凝神看向舒甜……当年,阿嫣也是这般巧笑倩兮的模样。   可惜的是,她一直跟在永王身后,阿嫣的一举一动,笑容欢喜,都是围绕着永王,与自己无关。   皇帝想到这里,一股不悦涌上心头,突然伸手,一把扣住舒甜手腕。   “嘶……”   皇帝力道极大,吓得舒甜一怔,吃痛出声。   但她依旧努力端着酒杯,尽量不让酒洒出来,两相僵持着。   群臣也吓了一跳,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和怀嫣郡主。   云华台上气氛诡异,落针可闻。   宁王眸色微凝,拳头攥紧,面上有一丝担忧。   信阳王坐在他对面,递给他一个眼神,微微摇头。   宁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没有到时候。   只见,皇帝微微凑近了些,凝眸看向舒甜,似乎有些沉迷。   皇帝茫然开口:“阿嫣……你是阿嫣?”   舒甜的手腕被他扣着,动惮不得,她只能勉强一笑,问:“谁是阿嫣?”   皇帝一怔,顿时醒悟过来。   他语气骤然冷了下去:“你不是阿嫣!”   “你为何这般像她?你是宁王找来,迷惑朕的?大胆!”   皇帝自说自话,莫名其妙变了脸色,他一手抓着舒甜的手腕,另一只手,直接掐上了她的脖子。   舒甜浑身一僵,酒杯应声而落,激起一地水花。   她双手掰着皇帝魔爪一般的大手,努力挣扎:“放开我……”   皇帝却好像疯了一般,他眼中有对这影子的失望,又有些被玩弄一般的愤怒,十分复杂,手指越收越紧。   舒甜面颊惨白。   群臣大惊失色,难不成皇帝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怀嫣郡主!?   宋兰茵吓得哭了起来:“郡主!”   她想出来求情,却被宋将军一把拉住。   宁王也急得要起身,旁边的郭太傅却忽然摁住了他:“别急。”   风声呼呼。   “嗖”地一声,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皇帝下意识转头,那只冷箭便擦着他鬓边而过,寒气逼人。   他急忙松开了舒甜。   钳制的力道忽然消失,舒甜自然而然跌坐在地,不住地咳嗽起来,脖颈通红。   冷箭钉入皇帝身后的椅背上,力度之大,几乎穿了过去。   皇帝怔然地摸上自己的面颊,火辣辣的,全是血,大惊。   云华台上,众臣都吓傻了眼,不知谁喊了一句:“有刺客!”   随后,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刺客来了!”   “救命啊,保护皇上!”   “抓刺客!”   “呜呜呜……”   惊恐的尖叫声,不安的求救声,慌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不少姑娘顿时吓得哇哇大哭,云华台上像炸开了锅。   皇帝暴怒不已,一抹血迹,大吼一声:“护驾!”   众臣的恐惧和无助,随着这一声嘶吼,被推向顶点。   禁卫军从四面八方涌上云华台,早就部署在四周的锦衣卫们,也踏上高台。   夜屿走在最前面。   他一身暗红飞鱼服,金丝云纹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群臣的目光如汪洋一般,汇聚到夜屿身上,他们从入宫开始,便一直被恐惧笼罩,只盼着有人能来终结这一切。   夜屿目光放远,落到高台之上。   皇帝神情阴郁地躲在长桌后面,半边脸都是血迹,玉冠已经掉了,披头散发,十分狼狈。   舒甜则好不容易自己爬了起来,依旧面无血色,她默默与夜屿对视,抿唇不语。   夜屿眼中闪过一抹疼惜,随即收回目光。   夜屿大步走到高台之下,长身玉立,拱手道:“启禀皇上,宫里混入了刺客,人数不少,只怕就潜伏在云华台周围,为了您的安危,请皇上暂且移步后殿。其他大人及家眷,请待在云华台,切勿随意离开。”   皇帝怒气冲冲,一甩衣袖,道:“抓活的!朕要将这些刺客,碎尸万段!”   夜屿垂眸,拱手应声:“是。”   锦衣卫和禁卫军们一起护送皇帝逃到了后殿。   其他官员及家眷,便依言留在云华台上。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忐忑不已。   舒甜敛了敛神,走下高台,宋兰茵急忙上前几步,伸手扶她,这才发现,舒甜满手是汗。   “郡主,你没事吧?”宋兰茵十分自责。   舒甜摇了摇头:“没事。”   “多谢郡主救我,这份恩情,兰茵记下了。”宋兰茵一张小脸,也吓得花容失色,但依旧郑重说道。   舒甜清浅一笑,道:“小事而已。”   她目光追随着皇帝和夜屿离去的方向,心中惴惴不安。   -   云华台的后殿许久未用,厚重的木门一开,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些难闻。   皇帝皱了皱眉,勉为其难地踏入了后殿。   柳公公正要跟着进去,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柳公公抬眸一看,这人穿着绯红的飞鱼服,无翅纱帽戴得极其端正,一丝不苟。   “吴佥事?”   柳公公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吴佥事淡笑一下,道:“柳公公还是随我等一起,在外面罢,有夜屿大人保护皇上,已经足够了。”   柳公公有些不解地看向室内,木门已经被重重关上。   后殿之中,幔帐轻垂,没有开窗,一片昏暗。   皇帝心中怒气翻涌,他在殿内来回踱步,道:“大胆贼人!竟敢在选秀的日子入宫行刺,坏了朕的好事!”   夜屿一言不发地站在殿内,他早已看惯了皇帝气急败坏的样子。   皇帝骂骂咧咧好一会儿,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道:“怀嫣郡主呢?”   她那张脸,简直是阿嫣的翻版。   他方才一时激动,差点杀了她,如今想来,还有些后悔。   那张脸,即便不是阿嫣,就算日日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夜屿看着皇帝,徐徐开口:“皇上如此对怀嫣郡主,是否因为她长得像永王妃?”   皇帝轻笑了声,也不否认,道:“长得像永王妃,足以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顿了顿,皇帝道:“她虽是郡主,不能入后宫,但也可以陪着朕啊……”   皇帝说着,笑得有些张狂,仿佛得到了一件罕见的宝物。   夜屿抬眸,直视他,眸色深沉。   “皇上只发现了怀嫣郡主像永王妃,却没有发现,微臣也像一位故人么?”   皇帝一愣,笑容顿住。   他凝视夜屿,长眸微眯。   夜屿长眉入鬓,五官挺拔,虽然清瘦,但身量颀长,看起来十分高大。   皇帝忽然觉得他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皇帝冷然问道。   夜屿淡声道:“也是,皇上杀的人太多,记不清了,也属正常。”   皇帝顿觉不对,他面色一变,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激动之下,他的声音有些变调。   夜屿轻轻一笑,道:“皇上若是想不起来,微臣便来帮你回忆。”   室内晦暗,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整个殿内死气沉沉的。   皇帝阴沉着脸,盯着夜屿。   夜屿徐徐开口,字字清晰。   “云朝洪丰二十五年,九月。北戎南攻,兵临玉谷城下,先皇拖着病体,打算御驾亲征,永王殿下担忧先皇病情,主动请缨,朝中政务交由你——端王殿下,暂代。”   “永王殿下率兵开赴玉谷城之后,与叶乾将军合力退敌,捷报连连,先皇大喜,打算待永王殿下归来,便立他为太子……你心生嫉妒,便联合当时的皇后,趁着先皇病重,把控了朝中局势,切断了玉谷城的所有补给。”   皇帝勃然变色:“你!?”   夜屿没有理会他,继续道:“十一月至十二月间,永王殿下、叶乾将军发回十几封求援信,皆是石沉大海。”   “洪丰二十六年,一月。玉谷城弹尽粮绝。玄宁军前锋莫远山,率领死士潜回京城求援,不但被你拒之门外,还一路追杀。险象环生之下,他回到玉谷城救人。”   皇帝听到这里,一张脸已经白中泛青,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夜屿却不肯放过他,顺势进上一步。   “皇上这便怕了?”夜屿冷笑一声,声音低沉:“你若是见过玉谷城当年的光景,便会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玉谷城是一座丰收之城,最好的米粮,直接上供皇室。但城中的大半百姓,却都饿死了。皇上可知饿死的人是什么样的?浑身干瘦,连血都流不出来,在死之前,还会出现幻觉,以为京城派兵派粮,来救玉谷城了……十多万军民,白白丧命。”   “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夜屿的声音轻飘飘的,但皇帝却觉得毛骨悚然。   他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仿佛一只受惊的猫,背脊弓起,怒道:“你是永王的人?不,你是玄宁军的后人!”   “你潜伏在朕身边,就是为了今日?”皇帝怒不可遏地质问夜屿,那样子仿佛要吃人。   夜屿没有回答他,只缓缓抽出袖中的兵器。   看起来是一把匕首,实则……是一柄短剑。   这是夜屿小时候,父亲手把手教他武艺之时,送给他的。   带在身边,已经长达十六年。   夜屿心中有一列复仇名单,名单上所有的人,都死于这把短剑。   皇帝也不会例外。   夜屿拔出短剑,果决指向皇帝,白光耀目。   夜屿:“死之前,你可还有话要说?”   皇帝面色一顿,忽然大笑起来。   “朕早就发现了,有人在挑唆赵家与朕反目,赵家蠢笨如猪,但朕却早有准备,让庞鑫提前调集了大批禁卫军入宫。今日之局,也是为了逼出幕后之人,没想到,居然是你。”   夜屿抬眸,看了他一眼,面色不变。   皇帝得意一笑,大喝一声:“来人!”   守在外面的禁卫军,顿时破门而入。   原本阴暗潮湿的内殿,刹那间被光照亮,钝重的脚步声如潮水一般涌来,将两人团团围住,禁卫军身上的甲胄,寒光粼粼,森然冷肃。   “夜屿,亏得朕这般信任你,对你委以重任,没想到你竟是玄宁军的余孽。”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咬牙切齿道:“朕会让你知道,欺骗朕的下场有多惨!”   皇帝神色疯狂,大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夜屿!”   禁卫军们手持兵器,整齐地站着,却一动不动,仿佛对皇帝的命令置若罔闻。   皇帝顿觉不对。   夜屿把玩着短剑,瞥了皇帝一眼,冷声道:“皇上当真是老眼昏花,你也不仔细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第188章 新皇   后殿殿门大开,冷风自四面灌入,光透进来,皇帝看清了“禁卫军”的领头人,顿时大怒。   “怎么是你!?”   这人是巡防营的统领,姓王。   巡防营的人,全部换上了禁卫军的衣服和甲胄,早早入了宫,与锦衣卫们一起,守在云华台旁边,等的就是这一刻。   王统领面色冷冷地看着皇帝,道:“皇上如今才认出末将,是不是有点晚了?”   皇帝有些不可置信,他恨声道:“巡防营何时与锦衣卫勾结到了一起?你们也要反了!?”   王统领面色冷肃,道:“末将不仅仅是巡防营的人,也是玄宁军、叶乾将军的近卫。”   皇帝勃然变色。   他暴跳如雷,道:“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居然敢如此愚弄朕!”   “到底是谁指使你的?宁王,还是靖王!?太后还在,赵家未倒,你们敢弑君?他们不会放过你们!”   夜屿笑了笑,道:“皇上难道忘了,太后的亲生骨肉,是如何夭折的?”   皇帝浑身一僵,面色铁青。   “太后娘娘已经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其实,无论谁当皇帝,她都是太后,又有什么分别呢?她决计不可能再让杀子仇人,安享皇位。”   直到此时,皇帝才彻底陷入绝望。   他颓然无力地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面上沾染着血迹,头发蓬乱,好似一下老了十岁。   皇帝疯疯癫癫地大吼:“乱臣贼子!你们如此大逆不道,会遭报应的!”   夜屿手持短剑,逼近他。   皇帝往墙角退去,他精神濒临崩溃,口齿发颤:“你、你乃锦衣卫指挥使,誓死捍卫君主,否则将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夜屿看向皇帝,沉声道:“我从未有一刻,将自己当成锦衣卫,我身上流着的,是玄宁军的血。”   匡扶正义,护国佑民——这是玄宁军与生俱来的使命。   夜屿一字一句道:“而且,你本就不配为君。”   说罢,他举起短剑。   皇帝惊恐地瞪大了眼,颤颤摇头:“不,不——”   银光一闪。   那把短剑,准确无误地刺进了皇帝的胸口。   皇帝连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轰然倒地。   夜屿垂眸,看了他一眼。   皇帝眼眶欲裂,惊恐地睁着,死相可怖。   众人目光都静静锁在皇帝身上,他们有的是玄宁军旧人,有的家人曾经被皇帝毒害,有的敢怒不敢言已久,如今眼睁睁看着皇帝倒下,心中都颇为解气。   夜屿沉默片刻。   然后转身,大步踏出了后殿。   -   云华台上,众人还十分紧张地等待着,追查刺客的结果,谁也不敢贸然离开。   舒甜心中焦急,却也只能默默等着,指尖潜入手心,也不觉得疼。   宋兰茵有些茫然地坐在她身旁,小声问:“郡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   舒甜沉吟片刻,低声道:“应该快了。”   她抬眸看了看,宁王已经离开了云华台,去了慈宁宫。   忽然,人群里一声惊呼:“夜屿大人来了!”   舒甜一听,连忙转过头去。   只见夜屿自后殿方向,大步而来。   他暗红的飞鱼服上,沾染了些许血迹,整个人面无表情,仿佛一座千年冰山,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众人下意识站起身来,目光汇聚到夜屿身上,徐徐向他靠近。   夜屿徐徐走到众人中央。   舒甜也在人群中,一目不错地看着夜屿……大人他,好像很是疲惫。   有人问道:“夜屿大人,刺客抓到了吗?皇上怎么样了?”   夜屿目光逡巡一周,语气沉重:“方才刺客攻入了后殿,趁我们不备,一剑刺中了皇上的心脉……”   众人一听,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皇上重伤不治,当场驾崩了。”   众臣目瞪口呆,片刻后,他们反应过来,才开始装模作样地哭泣。   夜屿没有理会众人,目光转向信阳王,拱手道:“如今刺客已经逃脱了,还请信阳王主持大局。”   信阳王是先皇的兄弟,在皇室中德高望重,在朝中说话也很有分量。   信阳王面色沉痛,道:“皇上遇难,老臣也哀痛万分……方才宁王殿下担心太后安危,已经去慈宁宫了,安排个人送信去慈宁宫,将太后娘娘和宁王请来罢。”   夜屿微微颔首,一旁巡防营的王统领,便领命去了慈宁宫。   大臣之中,有人质疑道:“这刺客到底是什么人?有夜屿大人守着,什么人能潜入后殿刺杀皇上?”   此言一出,众人也心生疑窦,忍不住看向夜屿。   夜屿面色淡淡,还未开口回应质疑。   那说话的大臣便被人扯了扯衣袖。   他回头一看,是他自己的女儿。   女儿目光里满是央求,无声地摇了摇头。   大臣顿时回过神来,想起皇帝今日的所做作为,立即闭了嘴。   大臣们心照不宣地接受了皇帝驾崩的事实,有些人甚至暗暗松了口气。   一炷香的功夫后,太后的凤辇款款而来。   太后着了一身华丽宫装,虽然年事已高,却依旧保养得当,看起来雍容华贵。   只不过她眉宇之间,拢上了一丝愁容。   凤辇缓缓落下,宁王立即上前,主动搀扶太后。   众臣连忙跪地,向太后请安。   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哀家方才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皇上的噩耗。”   信阳王上前两步,低声道:“太后节哀。”   太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道:“哀家要进去看看皇帝。”   宁王微微颔首,让夜屿引路。   太后在众人的簇拥上,缓缓走向后殿。   后殿之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皇帝的尸身,已经被白布盖了起来。   但太后依旧走到了皇帝面前。   她定了定神,掀起白布,看了一眼。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愤恨。   可惜眼前这人已经断了气,不然,将他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太后松开白布,她的心好似被冰冷的水包围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得知皇帝杀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便寝食难安。   六皇子死后,她依旧十分想念儿子,若不是为了家族荣耀,她也不会将端王记养到自己名下,更不可能将他扶上皇位。   她就这般阴差阳错地帮了杀子仇人,还眼睁睁看着端王,将大云最强的军队断送在玉谷城。   只有太后知道,先皇是在得知玉谷城失守之后,被活活气死的。   太后闭了闭眼,心情沉重……她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大云,更对不起自己的儿子。   太后心中痛苦不堪,有些站立不稳,险些晕倒。   宁王上前一步,扶了她一把:“母后,已经过去了。”   太后悠悠看了宁王一眼,她沉吟片刻,转身。   大臣们跟着太后,一起到了后殿,太后的目光静静扫过他们,沉声开口:“皇帝驾崩,哀家悲痛不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   顿了顿,太后看向宁王,一字一句道:“哀家以为,宁王贵胄天成,德才兼备,忠孝两全,宜继承大统,担江山之任。诸位觉得如何?”   群臣一片哗然。   皇帝暴毙,宁王继位,如此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让大臣们措手不及。   信阳王淡淡一笑,道:“老臣附议。”   郭太傅也捋了捋胡须,沉声道:“宁王殿下这些年来,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却低调沉稳,从不张扬,老臣也附议。”   宋将军一撩衣摆,单膝跪地:“末将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此言一出,众臣一愣,舒甜拉着宋兰茵跟着跪下,于是大臣们也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片刻之后,众人山呼万岁,毕恭毕敬地跪拜新君。   宁王站在众人面前,面色肃然,一言不发。   他静静看着面前跪拜的大臣们,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只觉得身上,除了为永王报仇以外,还多了不少责任。   -   一场荒诞的选秀宫宴,最终以皇帝遇难,另立新君而告终。   众臣心中都唏嘘不已。   消息传到了太师府,赵太师震惊不已。   他细细想过之后,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可已经有些晚了,宁王已经有了太后口谕,即将继位。   赵太师即便担心宁王继位之后对赵家不利,暂时也无可奈何。   这消息传到民间,却激起了不少水花。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京城城南的武义巷中,格外热闹。   卖花郎一面收拾摊位,一面开口:“这狗皇帝终于死了!以后应该没那么多税了罢?”   一旁摆摊的大婶笑了笑,道:“谁知道呢?听说是宁王登基,不是说这宁王整日花天酒地吗,不会又来一个昏君吧……”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来买东西的老叟打断了,老叟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宁王殿下若是不韬光养晦,如今怎有机会继承皇位?”   大婶有些不解,道:“你怎知宁王殿下韬光养晦?”   卖花郎也笑起来,低声道:“就是,你别吹牛了,说得好像自己什么都明白似的!”   老叟却不以为然,道:“你们没见宁王殿下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玄宁军和永王殿下平反吗?”   卖花郎和大婶面面相觑。   卖花郎问:“玄宁军是什么?”   大婶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还年轻,没听过也是正常……玄宁军之前是大云最强的一支军队,守护四方安宁,我年轻的时候,到处都在传唱他们的歌谣——”   “此生入玄宁,匡扶正义,护国佑民,忠贞不渝……”   大婶回忆起当年玄宁军凯旋归来,铁甲入京的场面,至今还心潮澎湃。   老叟听了大婶的话,面上也有一丝怅然,道:“当年老夫便不信,那些说玄宁军通敌卖国的鬼话,若真的通敌卖国,为何叶将军再也没能回来?还有永王殿下,永王府当年做了多少善事啊,搭粥铺,修学堂,救济孤儿……当真是可惜了!宁王能为他们平反,实在是难得,难得啊!”   卖花郎静静听着他们的话,他没有经历过玄宁军的时代,但也不禁心生向往。   卖花郎沉思一瞬,咧嘴一笑,道:“既然宁王是好人,那他做皇帝,总比之前那位要好罢?咱们拭目以待好了……”   三人相视一笑。   忽然,春雷炸响,风雨欲来。   片刻后,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啊!”   “唉!快收摊啦!”   一场清灵的春雨,静静冲刷了整个京城,让京城焕然一新。   -   宁王登基过后,便入住了太极宫。   太后经过云华台一事之后,便整日吃斋念佛,闭门不出,想为她冤死的儿子超度。   宁王妃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后,开始打理后宫事宜。   光是安排先皇遗留下来的妃嫔,就让她大为恼火。   “舒甜,你看看……他居然坑害了这么多姑娘,真是令人发指啊!”   舒甜笑了笑,低声道:“母后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可要慎言呀!”   怀嫣郡主,也成为了怀嫣公主,同他们一起住进了皇宫。   皇后一愣,无奈地点了点头,小声抱怨:“还是在宁王府好,比现在自在多了。”   舒甜见宁王妃当了皇后之后,却还是如之前一般率真坦荡,宠辱不惊,倒是生出了几分佩服。   舒甜帮着皇后,想了一些先帝嫔妃的去处,两人不知不觉,便讨论到了下午。   舒甜忽然想起一事,便道:“母后,儿臣还有些事,要出宫一趟,可能要失陪了。”   皇后看了她一眼,狡黠一笑,道:“是不是去看你的小郎君?”   舒甜面上微热,却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皇帝却忽然到了坤宁宫。   他一身龙袍,依旧是儒雅至极。   他将这尊贵的明黄,穿出了一种和煦温暖的感觉,平易近人。   “给父皇请安。”   皇帝冲她摆了摆手,道:“又无外人,何必拘礼。”   舒甜微微一笑。   皇帝笑着看向舒甜,道:“朕方才走到门口,听你说,要去找夜屿?”   舒甜点了点头。   自那日云华台之后,两人便各忙各的,虽然打过照面,却没有好好说过话。   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皇后抿唇笑了下,道:“你也劝劝他,快点回来帮皇上,皇上如今忙得焦头烂额,连陪本宫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自从先帝暴毙之后,夜屿便以保护先帝安危不力为由,请求皇帝撤去他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皇帝也微微颔首,道:“朕也明白,夜屿这些年来,都在为平反一事奔忙……如今他的使命已经完成,难免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其实皇帝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心心念念要为永王报仇,为玄宁军平反,一旦这目的达成之后,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和夜屿不同的是,他国事缠身,根本没有机会放空自己。   说罢,皇帝看向舒甜,低声道:“你出宫去,好好陪陪他罢……这么多年来,他都如一根绷紧的弦,只怕都没有放松过。”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   -   都督府。   东苑的玉兰枝丫上,满是鼓鼓囊囊的花苞,即将盛放,令人期待。   庭院之中,却空无一人。   冥光自外面回来,穿过中庭,径直走向书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夜屿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总是不敲门?”   冥光耸了耸肩,道:“我敲了你也不会搭理我,有意义吗?”   夜屿:“……”   他沉默一瞬,继续擦拭手中的短剑。   冥光默默瞄了他一眼,道:“我说……你的仇都已经报了,怎么就没有一点高兴劲儿呢?”   夜屿沉吟片刻,低声:“就算报了仇……他们也不会回来了。”   这些日子,他总是梦到玉谷城的日子。   以前,在梦里,那些人要么拼死保护他,要么向他求救,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淋漓。   而最近,他也经常梦到他们。   他们面容平和,眼神温暖,一一笑着和他告别。   就连他的父亲叶乾,也出现在梦中,父亲笑得眉眼舒展,静静看着他:“昱儿,以后的路还长,你要好好走……”   夜屿心头沉重,仿佛一下失了生活的重心,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几日都没有什么胃口,不吃东西,胃腹总有些隐隐作痛。   冥光见他面色不好,悠悠叹了口气,道:“罢了,懒得数落你了,我过来找你,可是有正事的。”   夜屿敛了敛神,抬眸看向冥光,问:“什么事?”   冥光勾唇一笑,道:“小娘子派人来传话,约你去一个地方,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怎么样,你去是不去?” 第189章 回家   春风微拂,草长莺飞。   都督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负责驾车的冬洪静静立在一旁,见到夜屿过来,立即露出了笑意。   “大人,现在出发吗?”   夜屿淡淡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去哪里?”   冥光只说舒甜让他过去,却不肯告诉他去哪里。   冬洪憨厚一笑,道:“董姑娘,哦不,怀嫣公主不让小人说,小人不敢。”   夜屿微愣了下,只能上了车。   冬洪坐上车架,仿佛心情很好,一抽马鞭,马车便缓缓驶离了都督府。   夜屿坐在马车中,马车晃晃悠悠,经过了闹市,向更北的方向驶去。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便稳健地停了下来。   冬洪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人,到了。”   夜屿闻声,伸手撩起车帘,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了一座古朴大气的院落前,夜屿定睛一看,顿时怔住。   这院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墙上有些裂缝,原本朱红的大门也有些斑驳,中间有一处颜色相较于其他部分更深——那是曾经贴着封条的地方。   夜屿目光渐渐上移,黑金牌匾被擦得锃亮,“将军府”三个字,清晰可见。   这是夜屿曾经的家。   夜屿定在原地,前方好似他封尘已久的记忆,忽然触手可及,便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冬洪也走上前来,他也是从小时候起,就待在将军府了,来到这里,心中也有些激动。   冬洪低声道:“大人,进去罢……”   夜屿敛了敛神,颔首。   他缓缓拾阶而上。   幼时觉得高不可攀的阶梯,现在轻而易举便踏了上去。   夜屿走到门口,伸手,抚上门口铜环,然后,用力一推。   朱红金漆大门,自中间徐徐开启。   “叮叮——”   耳畔传来一阵轻响,夜屿心头一颤。   他抬眸看去,只见院子中庭,有一颗高大茂盛的玉兰,玉兰枝丫蜿蜒,上面系着一个银色的铃铛。   微风袭来,吹得铃铛轻轻晃动,发出悦耳的清音,令人心旷神怡。   玉兰树下,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桌案,桌案上面空空如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夜屿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抚摸桌沿……这是他小时候,和爹娘一起用膳的桌子。   他记得,那时候,这桌子对他来说有些高。   每次坐在椅子上用膳,都有些够不着碗。   于是父亲便在树上挂了个铃铛,笑着对他说:“昱儿,每日跳一百下,就能快些长高了。”   父亲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   夜屿微微出神,直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才回过头。   只见舒甜着了一身青色襦裙,长发松挽,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她手中端着一个大盘,大盘里盛着许多白白嫩嫩的小猪包。   小猪们憨态可掬地躺着,看起来又热闹,又可爱。   舒甜莲步轻移,走到桌前,将大盘放下,她抬眸看他,笑道:“本不想这么快打扰你,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夜屿凝视她,低声:“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舒甜莞尔,点了点头。   “你看看,和从前的将军府像不像?”   舒甜得知将军府解封之后,便找人来把将军府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然后又悄悄找到樊叔和冬洪,询问将军府以前的情状、一家人熟悉的场景、夜屿小时候爱吃的东西等……她想把将军府尽可能地复原,让他能找到回家的感觉。   而且这将军府收拾好了,若是老夫人愿意回来住,说不定对病情还有好处。   夜屿深深看她,没有说话。   舒甜见他不语,顿时有些不安,道:“我也没有见过当年的将军府,只能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也不知道有没有弄巧成拙……大人,我这样擅作主张,你不会生气罢?”   她眨了眨眼,明月般的眼睛,格外明亮。   夜屿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来,拥她入怀。   夜屿比舒甜高出许多,但他微微俯身,将面颊埋入她的秀发中,轻轻贴上她的耳朵。   夜屿声音极低,道:“这里和以前,简直一模一样……甜甜,我很欢喜。”   舒甜唇角微弯,下意识伸手,环抱住他的腰际。   片刻之后,舒甜感觉自己的耳边,有些凉意,夜屿身子微颤,一言不发。   舒甜心中一动,抱紧了他。   一阵风吹来,玉兰枝丫晃动,铃铛“叮叮”轻响。   圣洁的白色玉兰,在历尽十五年的孤寂困苦之后,重新绽放,满院幽香。   -   锦衣卫指挥司。   今晨,吴佥事照例来得很早,但当他推开议事厅之时,却发现夜屿已经到了。   吴佥事顿时有些惊喜。   “大人回来了?”吴佥事好几日不见夜屿了,看到他便露出了笑容。   夜屿也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吴佥事便主动走了过来,掏出他记事的手札,道:“大人,属下有几件事,正要向您禀报。”   “庞鑫自宫中生变那一日起,便消失无踪了,目前还没有搜寻到他的身影,属下已经发动了京城周边所有的人手,找寻他的踪迹。”   要抓庞鑫,不但是夜屿的意思,也是新皇的意思。   庞鑫此人诡计多端,当年便是他将玉谷城受困的消息主动传递给了端王,又引导端王趁机对玉谷城落井下石……他也是那场惨剧的始作俑者之一。   夜屿沉思了片刻,道:“庞鑫这么多年待在北疆,一定不止表面上的原因。”   人人都说,庞鑫是因为当年与指挥使之位失之交臂,又与夜屿不和,所以才躲到了北疆。   但夜屿去北疆之时,却发现庞鑫手下的锦衣卫们,训练有素,十分听命于他。   很多当地的消息,并不会传回锦衣卫指挥司总部。   当初,夜屿在黑市的铁器铺遇见庞鑫,便怀疑他与北戎暗中勾结。   “通知北疆的探子,让他们同步搜寻庞鑫,庞鑫的势力范围在北疆,那里还有他的人手,他很可能会去与他们汇合。”   吴佥事急忙应声。   吴佥事又道:“昨夜,莫百户传回消息,他已经到北疆了。”   与尹忠玉断了联络后,莫远山便亲自去了北疆。   夜屿抬眸看他,问道:“尹忠玉可有消息了?”   吴佥事摇了摇头,道:“还没有。莫百户应该今日便亲自开始找人了,希望忠玉能平安回来。”   夜屿沉吟片刻,道:“尹忠玉肯定是查到了什么。”   他的失踪,肯定不是意外。   吴佥事表示赞同,他继续道:“之前探子们传回的消息里都说,忠玉的行至玉谷城周边一带,便没有踪迹了,按理说,人已经就在附近。”   夜屿微微颔首,道:“还是要尽快找到他,若下一次消息还没有进展,本座便亲自去一趟北疆。”   吴佥事微愣,道:“您亲自去?可如今朝中事情正多,京城恐怕离不开您。”   这段日子,夜屿虽然没有上朝,但依旧每日有公文送去给他。   新皇登基,不少要职新老交替,京城表面看似安稳,实则暗流涌动,不可掉以轻心。   夜屿缓缓抬眸,看了吴佥事一眼,却没有说话。   吴佥事一向谨慎,他盘算着京城现在的情况,忍不住继续劝道:“大人,莫百户身手过人,又十分擅长搜索、突围,忠玉之事交给他,最恰当不过了……属下以为,大人还是在京城坐镇比较好,毕竟赵家还在蠢蠢欲动,庞鑫又下落不明,靖王得知新皇登基之后,态度模棱两可,只怕也不太平……”   夜屿看着吴佥事,忽然开口问道:“吴佥事,似乎对莫百户很是熟悉?”   吴佥事一怔,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道:“属下看过莫百户的案牍……所以,有些印象……”   夜屿笑了下,道:“锦衣卫指挥司的百户,何止上百人?难道吴佥事看过所有人的案牍,都如此熟悉?”   吴佥事愣了下,抿唇不语。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   这一次,夜屿率先打破了沉默。   “吴佥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夜屿轻声问道,他面色十分平静。   吴佥事沉默了片刻,道:“七年前,大人第一次踏入锦衣卫指挥司时,属下便认出了您。”   夜屿抬眸,与他对视,等待下文。   吴佥事笑了下,道:“大人可能不知道,您的眉眼,真的与叶将军十分相像,只不过,气质不大一样,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那你是如何看出来的?你应该……与我父亲没有什么交集罢?”   吴佥事长眉微动,语气深沉地开口。   “确实没有交集……属下同尹忠玉一样,算是子承父业,我吴家每一代都有人在锦衣卫指挥司任职,所以,待我十五岁时,便也被父亲送到了锦衣卫指挥司。”   顿了顿,吴佥事道:“但到锦衣卫指挥司,并非我所愿。”   他看向夜屿,面上挂了一丝笑容,道:“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玄宁军铁甲入京的场景?军容肃整,威风凛凛,百姓们都自发地换上最鲜亮的衣服,手持鲜花美食,走上街头,迎接玄宁军凯旋归来。”   吴佥事记得,当年玄宁军入京之时,叶乾作为金吾将军,骑着高头战马,走在最前面。   他一身寒光,英气逼人,走到哪里,哪里便有热烈的欢呼声。   彼时,吴佥事还是个少年,他随父亲站在城楼之上,驻足眺望,将金吾将军的模样,狠狠刻在了自己心里,那是少年的心之所向,亦是他的榜样。   “那一幕,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每每想起,都叫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吴佥事说着,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夜屿静静看着他,眸光微凝,心底也有些触动。   吴佥事低声道:“属下这一生,都十分谨慎。少年时仰慕叶将军,但我吴家在军中无人,我便不敢贸然去闯,依从家中安排,入了锦衣卫指挥司,也算是一路平稳,到了现在。”   吴佥事说着,面上似乎有些许遗憾,但他很快敛了敛神,继续道:“若要说冒险,便只有一次。”   夜屿有些意外,他沉声问:“哪一次?”   吴佥事沉吟片刻,低声:“永王妃生产。”   夜屿微怔,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吴佥事徐徐道:“那时,端王已经掌权了,他派了公公去永王府,接永王妃入宫,却恰好碰上永王妃生产。”   “永王妃辛苦一日之后,却诞下一个死婴,这死去的婴孩被放在一个大竹篮里,被接生的稳婆带了出来。”   他抬眸,看着夜屿的眼睛,问道:“属下一直怀疑,那死婴下面,会不会还藏了个孩子?”   他当时已经十分怀疑。   但心中的良知,不允许他去掀开那一层遮布。   吴佥事便插科打诨地引导公公,看永王妃去了。   但此事对于吴佥事来说,一直是个谜。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直到宁王殿下,忽然认了董姑娘做女儿,许多人都说董姑娘长得像永王妃,属下才反应过来……属下想问一句,董姑娘——如今的怀嫣公主,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两人静静对视。   吴佥事一向克己复礼,刻板谨慎,他能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已是十分难得了。   夜屿淡淡一笑,清晰地回应他:“是。”   吴佥事怔住,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夜屿低声道:“因为你的善念,那个女婴得以平安长大。”   她终于回到了应有的位置上,而她的善良和温暖,也将传递给更多人。   惊喜从吴佥事面上徐徐展开,他唯一一次冒险,居然带来了如此大的惊喜。   不由得令人感叹,因缘际会的神奇。   -   时至三月,北疆依旧寒风凛冽,刮得人面颊生疼。   莫远山到了北疆之后,并没有去当地的锦衣卫指挥司分部,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客栈,住了下来。   他今日与北疆的探子汇合之后,得了一些新的消息。   尹忠玉来到北疆之后,一直在追查眼疾一事,但一直没有什么眉目。   几乎所有的病人,都是毫无预兆地便得了眼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   尹忠玉便带着人,去到病人家中,走了几日后发现,得病的人,几乎都住在玉谷城周边,以农户为主。   于是尹忠玉便顺着这个线索,继续往下查证。   他搜寻了这些病人家中的物件,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于是他便打算寻着他们日常的行径轨迹,去周边看一看,谁知,这一去,便没有再回来。   莫远山拿到所有的信息之后,心中微沉。   尹忠玉这么多日不见踪影,会不会已经遇害了?   但他消失的地方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以他的身手,应该不大可能直接被人掳走或者杀害。   但如果是被迷晕,或者下了毒呢?   那便危险了。   莫远山十分忧心。   此刻,他坐在客栈一楼,面条早就被小二送了上来,但他却毫无胃口。   “莫大人,您多少吃一点吧?若是饿坏了身子,可怎么找尹大人啊?”一旁的探子低声提醒。   这探子名叫胡举,自小在北疆长大,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虽然不过二十出头,但办事却十分沉稳,很是机灵。   莫远山微微颔首,低声道:“嗯……你也吃。”   胡举笑了笑,夹起一筷子面条,正要往嘴里送,却忽然听到一阵声响。   “掌柜的,掌柜的!”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急急忙忙来到客栈,一入大堂,便粗声粗气地唤起了掌柜。   掌柜的正在柜台后面忙活,听到声响,连忙抬起头来,他堆起一脸笑,道:“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啊?”   男子摇了摇头,毡帽也跟着抖了抖,道:“我听说你们这儿,住着一位神医,是不是?”   掌柜的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神医?没听说啊!”   那男子疑惑地蹙起了眉。   一旁的小二听见了,麻溜地奔了过来,道:“对对,是有一位神医!”   掌柜的也有些奇怪,看向小二,道:“我怎么不知道,哪来的神医啊?”   小二最爱热闹,正等着两人问呢,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就是昨日住进来的那两位啊,其中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便是神医。今早有位老夫人,在咱们店里跌了一跤,当即便晕了过去,在那位神医的救治之下,才醒了过来。”   掌柜的听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他转头看向那名男子,道:“那您这是?”   男子听说神医在此,便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他道:“神医救治了我娘,却分文不收,这哪能行?我是来送诊金的!”   小二听了,连忙点了点头,道:“这样吧,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同神医说一声,看他愿不愿意出来见你。”   男子连忙道谢,然后,便坐在了莫远山附近的桌子旁,默默等着。   胡举收回目光,笑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医,当真是悬壶济世啊!这世上,若是多一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莫远山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低头,继续吃面。   过了一会儿,楼上传来脚步声,小二的声音响起。   “您慢点儿,这楼梯有些陡……”   小二领着人,徐徐走下楼梯。   那男子一听到小二的声音,连忙激动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却忽然愣住了。   小二后面,跟着一位姑娘,她身着汉人服饰,容姿妍丽,皮肤白皙,十分娇美。   男子顿时看得呆住了。   小二无奈地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男子才回过神来。   姑娘率先开了口,声音清灵,满含笑意。   “请问,是你要找白神医吗?”   话音未落,隔壁桌的莫远山,陡然顿住。 第190章 再聚首   宽广的客栈大堂里,此刻人不多,姑娘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到了莫远山的耳朵里。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宋亦清站在楼梯下面,温和地笑着,与那男子说话。   莫远山有些诧异……她怎么过来了?   他们口中的那位神医,应该是白神医无疑了。   那位来找白神医的男子,生得五大三粗,但一见到宋亦清,顿时面红了起来。   “姑、姑娘,你便是神医?”   连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的。   宋亦清笑了笑,道:“不是我,是我师父。”   白神医正在忙着制药,听到小二说,有病患家人来找,便让宋亦清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男子愣了下,便将来意说了一遍,特意掏出了一锭银子,双手奉上。   宋亦清明白过来,笑道:“小事而已,大哥不必放在心上,这银子就不必了,还是留着给大娘抓药吧。”   那男子却使劲摇头,道:“神医和姑娘主动施救,是我们的恩人,这点儿银子算不得什么,姑娘理应收下!”   宋亦清淡淡一笑,再次婉拒了他,转身要走。   那男子一见宋亦清要走,有些着急,下意识便拉住了她的胳膊,忙道:“姑娘,等等!”   他力道大得很,宋亦清顿时吓了一跳,不禁小声惊呼。   那男子正要开口劝她,却忽然觉得自己手腕一疼,下意识松开了宋亦清的胳膊。   男子顿时龇牙咧嘴,抬头一看,对上了一双英气逼人的眸子。   这眸光甚冷,若是胆小的人看了,只怕要打哆嗦。   男子面有怒意,低吼道:“你是谁?”   “远山!?”宋亦清定睛一看,顿时惊喜出声。   莫远山冷盯男子一眼,道:“若再敢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那男子揉捏着自己的手腕,眉头紧紧皱着。   他上下打量了莫远山一眼,莫远山虽然身量高大,却算不得十分魁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宋亦清面色尴尬,道:“这位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银子,是真的不必了。”   男子见宋亦清语气认真,便也放缓了语气,道:“那好吧……既然姑娘坚持不收,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姑娘和神医的恩情,我是要记下的。”   男子看着宋亦清,面上更加郑重,道:“也请姑娘记着我,我叫穆历,就住在玉谷城的西贤村,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宋亦清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送走那男子之后,莫远山看了宋亦清一眼,两人一时无话,探子胡举看了看两人,顿时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莫大人……这位姑娘是?”   莫远山这才想起了胡举,他连忙开口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宋姑娘。”   “宋姑娘好!”胡举倒是十分嘴甜。   宋亦清冲他笑了笑,然后看向莫远山,问:“远山,你怎么来玉谷城了?”   莫远山看着她,低声道:“应该我问你才是……”   “之前冥光从京城带回来一种毒,会使人失明,连白神医都没有见过,我们听闻这毒是从北疆起源的,所以过来看看。”   莫远山沉吟片刻,道:“我也是为了此事来的,白神医在哪里?”   “就在楼上,我带你去见他。”   宋亦清带着莫远山上了二楼,莫远山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住在同一层,只不过一东一西,出门的时间又不一样,所以这两日并没有碰见。   宋亦清走到一个厢房门口,轻轻推门进去,一股药香,就扑面而来。   “白神医,您看看谁来了?”宋亦清笑容满面地踏入房门。   白神医正在潜心研究那失明之毒,听到声音,他悠悠转头,看清了莫远山之后,露出笑容。   “果真是有缘人,走到哪里都能遇上。”   莫远山面色有些不自然,道:“不过是凑巧,见到一名男子纠缠阿清,我才发现是她……”   白神医笑了下,道:“阿清还有人纠缠么?也好,不然只怕难嫁出去。”   宋亦清面色一红,嗔道:“白神医!”   白神医一向毒舌惯了,她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便只能气得干瞪眼。   莫远山轻咳了下,将话题扯开,告知了他们自己的来意。   白神医听过之后,面色肃然了几分,道:“这毒非同小可,应该是用一种北疆的毒草制成的,这毒无色无味,而且不会立即毒发,就算服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莫远山面色凝重,道:“这么说来,是一种慢性毒药?”   白神医认真点了点头,道:“而且……到毒发之前,都查不出是否中了毒,因为没有任何症状。”   莫远山一怔:“这么说来……病人很可能不止现在这么多?”   他之前收到的消息称,玉谷城的病人大约有几十位,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是寻常百姓。   白神医看了他一眼,道:“不错。”   莫远山顿时心头一沉,这事果然比他想象得更加严重。   莫远山思量片刻,道:“我想,尹忠玉说不定是查到了些什么,所以才遇害失踪了,若是能找到他,应该能解开大部分谜题。”   宋亦清也道:“我们也会继续找解毒的办法,若是这毒蔓延开来,只怕会引起恐慌。”   莫远山无声颔首。   玉谷城是北疆最重要的一道防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不容有失。   白神医沉思了一会儿,道:“我和阿清过来才两日,还没有找到那些病人,你可知道他们在哪里?”   “他们大多住在玉谷城周边,其中,西贤村的最多。”莫远山低声答道。   “西贤村?”宋亦清顿觉有点耳熟,问道:“是不是方才那个穆历的村子?”   莫远山静静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他家没有病人。”   宋亦清茫然地眨了眨眼……他怎么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白神医想了想,看向莫远山,道:“这样吧,你带阿清去一趟西贤村,让她将所有病人的血样都取来,再找一找他们有什么共同点。”   莫远山默默看了宋亦清一眼,宋亦清没说话,垂眸盯着白神医手中的草药。   莫远山迟疑了片刻,低声:“好。”   -   西贤村路途遥远,莫远山便让胡举备了一辆马车。   翌日一早,宋亦清带好药箱,便跟着莫远山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向城郊行驶,两人坐在马车路,一路无话。   宋亦清无声抬手,撩起窗帘。   一路还能看到零星的白雪,十分唯美。   北疆天寒,就算到了三月,大雪仍然是一场接着一场下,上一场的还未完全消融,下一场雪便又来了。   车窗外寒气逼人,冷风吹得人脸上生疼,宋亦清缓缓放下帘子。   “难怪你以前总说,北疆常年白雪皑皑,我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然。”宋亦清说着,对着自己冰冷的手指,呵了一口气,轻轻搓了搓。   莫远山默默看了她一眼,宋亦清鼻尖微红,脸上也有些泛红,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皱了皱眉。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宋亦清笑了下,道:“我想着已经三月了,便多带了些春衫和夹袄,最后的衣物都没带了……这不是才来嘛,等明日有空了,去买一些。”   莫远山眸色微顿,伸手,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她。   宋亦清连忙摇头,道:“我不冷……不冷的!”   莫远山不容拒绝地塞到她手中,低声道:“你若是得了风寒,便没有人去给病人们取血样了。”   宋亦清微愣,抿了抿唇,终于听话地将披风系在了自己身上。   这披风的带子十分柔软,应该是他用了很久的物件。   衣服上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宋亦清一时有些失神。   莫远山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心思,提醒道:“西贤村地处偏僻,等会儿我们要下车走过去。”   村子里山路狭窄,马车难行,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两至三人通过。   宋亦清点了点头,她拥着他的披风,静静靠在车壁上,浑身慢慢暖了起来。   马车中有些局促。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没多久,便到了西贤村村口。   “大人,前面过不去了。”胡举坐在外面驾车,他本还想试一试驾车入村,但道路太窄,地上又有些积雪,便只能作罢。   莫远山低声道:“我们要下车了。”   宋亦清点了点头,急忙拎起自己的药箱,而莫远山顺势接了过来,率先下了车。   宋亦清微愣一下,没说什么,便跟着他跳下马车。   西贤村确实十分偏远,村民们都住在山里,而山间有一片极其广阔的稻田,只不过部分被雪盖住了,看起来不太明显。   两人踩着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此时没有下雪,只是有些干冷,莫远山在前面带路,宋亦清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莫远山缓缓开口:“西贤村虽然不大,但是这里产出的粮食非常有名,会运送到各地,曾经还供应过皇室。”   宋亦清几步追上来,笑道:“当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若有机会在夏天来就好了,也许还能看看那些稻田。”   以前在将军府时,她一直锦衣玉食,仆从环绕。   那时候,从来没有关心过食物从哪里来。   待离开将军府之后,一蔬一饭都要自己解决,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百姓们的日子。   莫远山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这些年,你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灵石岛吗?”   宋亦清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我也有想做的事,有时候会去外面转转。”   宋亦清虽然不会功夫,但她早年学会易容,所以偶尔会扮成男人的样子,出去闯荡。   最近一年多,她便潜伏到了梁王身边,成了梁王最信任的幕僚,最终,亲手将梁王送上了绝路。   但这件事,她自然不会告诉莫远山。   他们如今的关系,不过就是许久不见的朋友。   没有必要让他为了自己,付出不必要的担心。   两人并肩而行,莫远山垂眸,看了她一眼,道:“你去过哪些地方?”   宋亦清想了想,答道:“最南端到了江州,最西边到了渝城,东边嘛……则是苏城,如今,是我第一次来北疆。”   宋亦清说着话,呼吸之间还冒出了白气,十分有趣。   莫远山默默收回目光。   少年时期,她便说过,若有机会,想出去走一走,那时候,他只当她是孩子心性,说说便忘了。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做到了。   “最喜欢哪里?”莫远山声音有些低。   宋亦清笑了下,道:“我以前总觉得京城是最好的,因为京城最繁华,最漂亮……但后来才知道,京城能如此安逸,是因为有人在苦寒无比的边疆,为我们日夜守护。天地宽广,我也谈不上最喜欢哪里。每一处,都有它的好,都有它的意义。”   莫远山有些讶异地看着宋亦清。   她乌发如云,不施粉黛,用一根红绳高高束起,简单又清爽。   一双美目清澈见底,整个人带着飒爽的笑意。   当年那个娇滴滴、只会跟在身后笑闹耍赖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   她如一朵已经盛放的花,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惊人的美丽,令人移不开眼睛。   宋亦清感知到莫远山的目光,笑着向他看来,莫远山急忙收回目光,道:“快到了。”   宋亦清看了他一眼,乖巧地“哦”了一声。   他们来到的第一家,姓沈。   沈家中毒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小沈。   他是沈家的独子,自从失明之后,一家人都急得团团转。   他们原本便算不得富有,为了给孩子治病,几乎掏空了家底,小沈的爹至今还在外面做工还债。   沈夫人认识莫远山,见到他和宋亦清来了,便急忙热情地将他们迎进了屋。   莫远山说明来意之后,沈夫人便主动拉着宋亦清的手,道:“宋姑娘,您和神医,可千万要救救我的孩子!他还这么小,若是眼睛看不见了,日后可怎么办啊!”   沈夫人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宋亦清见她这般难过,心里也不是滋味,道:“沈夫人别急,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宋亦清见小沈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便走过去,俯下身看他,问:“小沈,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沈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舒服……就是,很久没有出去玩了。”   沈夫人一听,顿时来了气,道:“还说出去玩!以前都好好的,自从你逃学之后,眼睛便坏了,你老实说,到底干什么去了?”   小沈被母亲一训斥,面色也难看了几分,他不安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小声反驳:“我、我逃学是不对……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坏了……”   宋亦清一听,顿时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逃学,和失明有什么关系?”   沈夫人悠悠叹了口气,道:“宋姑娘,你们有所不知……我和他爹都没念过什么书,便指望着他能上学堂,于是我们夫妻俩起早贪黑,努力供他……谁知这孩子,竟这般贪玩。去年秋天,有半个月的时间,他每日下午都从书塾跑出来,找村里的孩子玩……待我们知道后,便狠狠将他骂了一顿,从此之后,他倒是没有去玩过了,但没几日……眼睛便失明了。”   沈夫人说着,满面愁容。   宋亦清和莫远山对视一眼,谁都能看得出,沈夫人是很担忧小沈的病情。   莫远山忽然想起远在京城的阿牟。   他似乎听说过,阿牟的父母在北疆之时,便忙着做生意,阿牟便经常一个人在家玩,后来也是不知不觉便失明了。   莫远山思索片刻,问道:“小沈,你那段时候,都去了哪些地方玩?”   小沈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没有焦点,他怯怯道:“也没有去哪里……我们村子附近有一片稻田,那周边还种了许多玉米……去年那段时间,正好是玉米成熟的时候……”   宋亦清看着小沈,忽然道:“所以,你们便去摘了地里的玉米吃?”   小沈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沈夫人一听,便更生气了,道:“你这孩子!那可是大家伙儿一起种的!那玉米的品种叫‘黄金甜玉米’,是专门供给给京中达官贵人的,贵得很!你们怎能去偷吃!?”   小沈一听,立即不说话了。   莫远山垂眸看他,这些话他之前都没有说过,应该就是害怕沈夫人的责备。   莫远山低声道:“沈夫人,您别急着训斥他,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找到眼疾的根因。”   沈夫人一听,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两人又问了些别的,便从沈家离开了。   莫远山带着宋亦清,又走了几户人家,宋亦清一一为病人们采了血样。   两人离开最后一户人家时,不知不觉中,天已经黑了。   宋亦清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血样都收到了药箱里,然后交给了莫远山。   宋亦清低声道:“远山,你有没有发现,今日的病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莫远山沉吟片刻,道:“你指的是……田地?”   宋亦清与他对视一眼,点头。   “今日这些病人,要么是长期在田里劳作,要么就是经常去田里玩耍,而且他们发病的时间,都是去年秋天到冬天,那片田野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莫远山凝视她,宋亦清正歪着头苦思冥想,模样十分认真。   莫远山淡笑一下,道:“既然怀疑田野有问题,我们不如现在就去看看罢。”   说罢,他便拎着药箱,带着宋亦清走向了村子周边的田野…… 第191章 远山哥哥   夜色渐浓,风也越来越大。   要去田野,得先翻过后山,而后山的小路十分崎岖,加之天色幽暗,莫远山便只能提上胡举准备的灯笼,走在前面探路。   宋亦清跟在他后面,冷得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她下意识抬眸,看着莫远山的背影,他比少年时期还要高,宽阔的肩膀仿佛能担下一切,他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为她挡住了大半风霜。   胡举走在宋亦清后面,小声提醒:“宋姑娘,天寒地冻,有些滑,你注意些。”   这一段山道,旁边便是山崖,又没有护栏围着,白日里走还好,到了夜里,难免令人胆寒。   宋亦清点了点头,低声:“好,多谢。”   三人沿着山路,继续向前走着。   忽然,一阵疾风吹来,还裹着些许冰粒,打得人生疼。   宋亦清缩了缩脖子,抬手挡住脸。   莫远山长眉微动,道:“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宋亦清一愣,却是胡举开了口:“好像……是马蹄声?”   话音未落,一匹高头大马,突然出现在前方的山道上,这山道太过蜿蜒,又十分黑暗,以至于他们之前都没有发现。   马上有一个人,他头戴毡帽,系着高高的围领,几乎看不见脸。   他一抽马鞭,这马像疯了一般,一路长嘶着,向莫远山他们冲来。   莫远山心觉不对,大喝一声:“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疯马顷刻间便到了他们面前,马蹄翻飞着,将他们冲散。   “啊——”   宋亦清为了躲闪马匹,被冲得失了平衡,直接向山崖跌去!   “阿清!”莫远山连忙伸手,却与她的衣袍擦身而过,眼睁睁看着她掉了下去。   莫远山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胡举大惊,道:“莫大人,现在怎么办!?”   莫远山:“你先下山,找人来营救!”   “那你呢?”   胡举没有等来回答,却见莫远山纵身一跃,也跳了下去!   “莫大人!莫大人!”胡举目瞪口呆。   他上前两步,却被深不见底的山崖逼退了。   胡举心颤之余,顿时反应过来,回头一看,那诡异的骑马人,已经扬长而去。   -   不知过了多久,莫远山醒了过来。   面前一片漆黑,唯有身下的白雪,反射出些许光亮。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雪地里,松软的白雪救了他一命。   他略微清醒之后,连忙吃力地爬了起来。   “阿清,阿清——”他声音沙哑,却奋力呼喊着。   低沉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空悠悠的,没人回答,   莫远山连忙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找了根树枝做火把,然后又拾起了宋亦清的药箱,开始搜寻她的身影。   莫远山沿着周边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宋亦清的影子,他心下着急,不住地呼喊着:“阿清,你在哪儿!?”   忽然,身后的雪堆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微弱,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莫远山十分敏锐,一下便扑了过去。   雪堆下面有人!?   莫远山将火把立在一旁,开始徒手挖雪,他像疯了一般,指尖全是白雪,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挖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到衣袍一角——那是他的披风。   “阿清!”莫远山仿佛看到了希望,更加快了速度。   莫远山挖开白雪之后,一把将宋亦清拉了起来。   她呼吸微弱,眼神迷离,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宋亦清摔得浑身都疼,又冻得太厉害,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梦境还是真实。   她喃喃开口:“远山哥哥……”   莫远山身子一颤,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一颗心,终于归了位。   莫远山只容许自己片刻失态。   他急忙掏出随身的水囊,水囊里的水,还略微有些温度,连忙喂宋亦清喝了下去。   宋亦清才慢慢清醒过来。   她茫然地看着莫远山,忽然反应过来,颤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明明看见,他躲过了那疯马。   莫远山沉默一瞬,道:“都是我不好,若是我好好护着你,你也不会摔下来。”   宋亦清眼眶一红,抿唇不语。   他是自己跳下来的。   莫远山不再说话,帮她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受重伤之后,便扶着她站了起来。   宋亦清还有些腿软,莫远山便没有松手,半抱着她向前走。   “我方才过来找你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一处山洞,我们去那边看看能不能落脚。”   宋亦清点了点头,一晚上没吃东西,又冻了许久,她实在是虚弱极了。   莫远山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搂着宋亦清,她借着他的力量,艰难向前,两人缓缓靠近了山洞。   莫远山将宋亦清扶上山洞。   他用火把照亮了山洞,环顾四周之后,发现有一处,铺了些干草。   “这里难道有人住?”莫远山有些疑惑。   宋亦清也看到了,她低声道:“应该不会吧?现在是半夜,若有人住,应该早就回来了。”   莫远山想了想,道:“也是……不管了,你先坐下,我帮你看看腿。”   他方才就发现,宋亦清走起路来不利索,但她一直忍着没说。   宋亦清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莫远山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坐到了干草之上。   他捡了几根枯枝,把火把变成了火堆。   火堆照亮了整个狭小的山洞,也带来了些许温暖。   莫远山看了宋亦清一眼,低声道:“两条腿都疼吗?”   宋亦清迟疑了片刻,小声道:“左腿,膝盖。”   莫远山便伸出手,握住她的左腿,轻轻撩起她的裙裾、裤脚。   纤细笔直的小腿,白晃晃地暴露在火光前,泛着柔美的光。   膝盖处青了一大块,有些发乌,应该是摔下来的时候,磕碰到了。   莫远山帮她动了动腿,问:“这样疼吗?”   宋亦清皱着眉,轻轻点了点头。   莫远山想起了随身的药箱,连忙打开,将其中的药油拿了出来。   “你忍着点,可能会有点疼。”   宋亦清点点头,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披风一角。   莫远山将药油倒在手中,微微搓热,然后便覆上她细腻的膝盖,开始揉搓。   宋亦清蛾眉紧拢,咬唇不语,默默忍受着。   莫远山一边揉,一边看她。   她小时候,就算跌破点油皮,只怕都要撒娇喊疼好一阵,如今摔得这般严重,居然能忍住疼,一声不吭。   莫远山垂眸,看着她淤青明显的膝盖,也觉得心中有些钝重的疼。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油,宋亦清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又不禁打了个寒颤。   莫远山将她的裤腿小心放下,他也发现了,她浑身冰凉。   莫远山看了她一眼,道:“你方才在雪地里埋得久了,夹袄应该湿了吧?脱下来,我帮你烤一烤。”   宋亦清面上一红,低声道:“不……不用了。”   莫远山却不听她的,他自顾自地解开自己厚重的外袍,递给她,语气强势:“穿上这个。”   宋亦清见他仅着了两件单衣,顿时担忧起来:“你会着凉的!”   “没关系,我靠近火堆就好,快穿上。”   宋亦清默默看了他一眼,他还和从前一样,决定了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宋亦清接过他的衣服。   莫远山下意识背过身去,不看她。   宋亦清抬手解衣,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她将外面半湿的夹袄褪下,快速穿上了他厚厚的外袍。   外袍有一层毛茸茸的内里,十分柔软,还带着他的体温。   一上身,宋亦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莫远山把她的夹袄,还有披风,都摆到了篝火旁边。   火堆里时不时发出哔剥的声响。   火光照亮他的侧脸,英挺的浓眉之下,他眼神专注,手里不住地转着她的夹袄,一点一点烤着。   宋亦清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开口:“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莫远山身子一顿,低声道:“我既然请你帮忙查案,自然要对你的安危负责。”   宋亦清抿了抿唇,道:“仅此而已么?”   莫远山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宋亦清忽然笑了,她拿起一物,在他旁边晃了晃,道:“那这是什么?”   莫远山回头看去——   她水葱般的手指上,握着一枚银杏式样的簪子。   莫远山面色一僵。   ……   “远山哥哥,此去北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宋亦清满脸担忧,一双美目眼巴巴地看着他。   莫远山心头一动,拉过她的手,低声道:“我会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时正值秋日,银杏漫天飘黄,金灿灿的,十分唯美。   莫远山凑近她,低声道:“等下雪了,我就回来娶你。”   宋亦清面上一热,红着脸点了点头。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伸手,将自己的发簪拔下。   “这枚银杏簪子,便是我们的信物……你若想我了,可以拿出来看看……”   莫远山笑着收下,温温柔柔地将她抱进怀里,道:“好,等军中的兄弟们见到,定要羡慕我了……”   怀中少女莞尔一笑,静静依着他。   ……   宋亦清手持银杏簪,一目不错地看着他。   这枚簪子,是她方才穿他的衣服时,在贴身的内袋里发现的。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吗?   宋亦清看着他,眼圈有些红,低声问道:“这么多年……你……你也没有放下我,是不是?”   莫远山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居然,用了“也”字。   无声的情愫,在山洞里涌动,两人各自心潮起伏,却不知如何交融。   就在僵持之际。   山洞门口,却听到一声男子的大喝:“什么人在这儿?竟敢占了我的山洞?” 第192章 情浓   这声音中气十足,还有几分耳熟。   莫远山和宋亦清对视一眼,他低声道:“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宋亦清忐忑地点了点头。   莫远山便点了个火把,走出山洞。   山洞门口,原本一片漆黑,被火光照亮之后,才依稀看清一个人影。   这男子身形高挑,衣袍破破烂烂的,下巴青茬满布,看上去有些狼狈。   莫远山走近了两步,正要开口解释,却忽然一愣。   “尹大人!?”   莫远山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才分开不过一个月,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火光照映到尹忠玉的面颊之上,他也微微一怔。   尹忠玉连忙几步上前,却险些被地上的石头绊倒。   莫远山一惊:“尹大人没事罢?”   尹忠玉踉跄站稳,声音激动地问:“你……你是莫百户?”   莫远山觉得有些古怪,下意识道:“是,我是莫山。”   尹忠玉听到肯定的答复,面色露出狂喜:“太好了!总算有人能救我出去了!”   他的一双眼睛,虽然盯着莫远山的方向,但却丝毫没有焦点,一片茫然。   莫远山心中“咯噔”一声。   “尹大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尹忠玉的笑容僵在脸上,默默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莫远山便扶着尹忠玉,缓缓走进了山洞。   -   山洞之中,篝火熊熊燃烧,尹忠玉下意识伸出手,烤了烤火,才觉得身上暖了些。   宋亦清发现他头上和手上,有些许擦伤,于是便从药箱里,取了些金疮药出来,帮他涂了涂。   “多谢宋姑娘。”尹忠玉低声道。   “尹大人客气了。”宋亦清一面收拾药箱,一面低声道。   他们两人算是第一次见面。   莫远山问:“尹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忠玉凝神一瞬,开口:“后山的稻田里,被人下了毒。”   “给稻田下毒?”   莫远山和宋亦清异口同声地问。   问完后,两人又同时沉默了。   尹忠玉看不见,自然感知不到他们之间的异常,他浓眉微拢,继续道:“我之前来北疆的时候,查访了不少病人,他们无一例外,都经常去稻田里。”   宋亦清一听,接着道:“我们也发现了,他们大部分是农户,还有一些做米粮生意的商人,甚至有负责检查米粮的官员……那稻田,兴许就是源头。”   尹忠玉点了点头,他送怀中掏出一个竹筒,道:“这是我去稻田那边,取来的泥土,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我取完之后,准备下山之时,却忽然眼前一暗,看不见了。”   尹忠玉回忆起那一日,还心有余悸,道:“我当时心中有些慌,便摸索着山壁,想先下山再说,可是没想到……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就摔下了山崖。”   莫远山眉毛皱起,道:“你是被推下来的?”   尹忠玉点了点头:“若不是忽然看不见了,我也不至于这般没有防备。”   尹忠玉摔下山崖之后,所幸落到了雪地上,他眼睛看不见,找不到路,便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等待机会。   莫远山低声道:“夜屿大人见你一直没有消息,也很着急,便派了我过来找你。”   尹忠玉爽朗地笑了下,道:“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只怕要在这山崖下饿死了……不过,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莫远山看了宋亦清一眼,答道:“我们在山崖边时,有人忽然策马而来,将阿清撞了下来。上次推你的,和今日之人,很可能是同一个。”   宋亦清也赞同莫远山的说法,道:“若能找到那人,是不是就能解开这一切谜团?”   尹忠玉却道:“那人藏得深,只怕不容易……”他想了想,道:“我们还是赶紧传消息回京城给大人为好。”   莫远山微微颔首,道:“放心吧,天亮之后,胡举便会找人来救我们。”   尹忠玉终于放下心来,他又简单问了问最近京城的情况,莫远山便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京中的情形。   “什么!?一个月不到……居然、居然改朝换代了?”   尹忠玉惊讶地瞪大了眼。   莫远山也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确实是事实。   尹忠玉思索片刻,道:“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来,皇帝残暴不仁,鱼肉百姓,锦衣卫指挥司身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也没少挨骂。   若是宁王上位之后,能做一位明君,那锦衣卫指挥司也能挺直腰杆了。   -   消息很快传回了京城。   夜屿看完眼前的信,缓缓放下了信纸。   这眼疾的起源……只怕不简单。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一只大手,在操控着一切,搅得所有人惶惶不安。   “怎么了?”冥光恰好端药进来,见夜屿面色不大好,便开口问道。   夜屿低声道:“莫大哥找到尹忠玉了。”   冥光一愣,笑起来:“那不是好事吗?”   夜屿抬眸,看了他一眼,道:“尹忠玉……看不见了。”   “什么!?”冥光有些惊讶,他连忙问道:“他也得了眼疾?”   夜屿点了点头。   “白神医说这毒的解药,很可能就长在毒源附近,所以他和清姐也去了北疆,如今和莫大哥他们在一起。”   冥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他们在一起的话,还能相互照应一下。”   夜屿沉吟片刻,忽然站起身来。   冥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都天黑了,你还要去哪?”   “进宫一趟。”   -   京城春意渐浓,皇宫里的花朵,一簇接着一簇,缓缓盛开,满庭芬芳。   “公主,这花瓣的香味,您喜欢吗?”小悦一边将花瓣撒到水中,一边笑着问。   舒甜靠坐在浴桶里,水面上飘满了花瓣,她白皙的小脸,也被衬得娇艳起来。   舒甜温言笑道:“喜欢……不过这花瓣已经够多了,若是再放,只怕要熏着旁人了。”   小悦忍俊不禁。   “小悦,我自己泡罢,你先下去休息。”舒甜虽然成了公主,但很多私事,还是喜欢亲力亲为。   小悦明白她的习惯,笑着应声,退下了。   舒甜撩起一点水花,缓缓落到手臂上。   水珠顺着抬起的手臂,逐渐流向锁骨,继而顺着曼妙的曲线,缓缓下滑。   过了一会儿,舒甜自浴桶中缓缓起身,她用干巾绞了绞长发上的水,然后,取下屏风旁挂着的小衣,仔细穿上。   忽然,木门微动。   舒甜下意识回头,隔着半透的屏风,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小悦?”   舒甜轻轻唤了一声,却没有人回答。   室内水汽氤氲,幽香四溢,雾茫茫的,看不真切。   她便拉过单薄的寝衣,随意地披在身上,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小悦,你怎么……”   她话音未落,却忽然愣住了。   屏风后面的圆桌旁,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他五官如刻,格外清俊,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舒甜一呆:“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夜屿敛了敛神,不动声色地别过脸。   “刚到。”   就在她出浴的时候……他本想出去等的。   但屏风后面的影子过于美妙,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直到她走出来,他才回过神来。   舒甜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   她穿好寝衣后,才红着脸,走到他面前,问:“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舒甜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背上,有种慵懒恣意的美。   夜屿沉默一瞬,低声道:“甜甜,我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去北疆办些事。”   舒甜一听,出声问道:“是不是尹大人有消息了?”   夜屿点了点头,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他低声道:“皇上登基不久,只怕北戎蠢蠢欲动,我亲自去一趟,查清眼疾之事,北疆也会安稳些。”   舒甜默默点了点头……应该很久见不到他了。   舒甜低声道:“那你小心些,千万注意安全。”   夜屿轻轻“嗯”了一声。   灯光温暖,照得她面颊十分柔和,夜屿定定看着舒甜,眸中似有情绪涌动。   舒甜有些奇怪,笑着问:“大人……你怎么了?”   夜屿薄唇微抿,低声开口:“上次问你的事……你可想好了?”   在宫变之前,他增问过她……可愿嫁给自己。   舒甜一愣。   随后,她蛾眉微挑,笑了笑:“什么事?”   她有心逗一逗他。   夜屿浓眉渐锁,面色微绷,走近了一步。   舒甜眨了眨眼,她眼眸乌灵,直勾勾地盯着他,秋水一般,波光粼粼。   下一瞬,夜屿伸手,将她打横抱起。   舒甜小声惊呼:“大人!?”   夜屿勾了勾唇,抱着她,大步走向床榻。   舒甜下意识伸手,攥住他胸前衣襟。   夜屿走到床榻前,将她放上床,顺势俯身,压下来。   舒甜瞪大了眼。   夜屿俊逸的面容,近在咫尺,幽黑的瞳仁中,映照出两个小小的她。   这副模样,任哪个姑娘见了,都要脸红心跳。   他的手指缓缓插进她的长发,抚摸后颈,声音极低:“当真忘了?”   舒甜小声:“大人……”   夜屿皱了皱眉,轻声道:“叫我的名字。”   两人靠得极近,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舒甜有些羞怯地看着他,轻声唤道:“叶昱哥哥……”   舒甜不忍再逗弄他。   她伸手,揽住他脖颈,柔声道:“我没忘。”   那般让人心头悸动的告白,她不可能忘了。   夜屿的唇角,终于多了一丝笑意。   舒甜挑眼看他,又道:“我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发现,我和大人……有许多不同。”   他静静看着她,眸色微凝。   舒甜小声道:“我喜欢下厨,但大人又不喜欢美食;我喜欢热闹,可是大人却喜欢清净;我喜欢谈天说地,大人却惜字如金……若是日日和我在一起,会不会嫌我烦?”   夜屿认真答道:“不会。”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会嫌我闷么?”   舒甜一愣,“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担心吗?   她一点也不觉得他闷,反而很喜欢看他沉默思索的样子。   “也不会。”   夜屿淡淡笑起来。   他拉过舒甜的手,放在唇边,低声道:“甜甜……今夜,能告诉我你的答案么?”   他声音低沉,眼中满是期盼。   夜屿早就想向皇帝请求赐婚,但他一定要先问过她的意思。   舒甜面上微热,她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低声道:“虽然我们有那么多不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想见你,想日日和你在一起。答案就是——我愿意。”   夜屿一顿,惊喜在眼中绽开,唇角高高扬起,整颗心差点要跳出胸腔。   夜屿俯身,紧紧抱住她……春意盎然,一室情浓。 第193章 相见   室内的温度陡然攀升,情热丝丝缕缕,缠绕着两人。   急促的呼吸,相互交织,舒甜虚虚搂着夜屿的脖颈,他一分一寸,品尝她的芬芳。   温柔细密的吻,掠过唇瓣,落到她额头,面颊,雪颈,然后是锁骨下方的火焰形胎记。   他凭着这个,认出了她。   她本就是他的命定之人。   舒甜觉得很热,她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腿脚有些发麻,下意识动了动膝盖,却不慎抵到一处灼热。   “唔……”夜屿低沉地哼了声。   看她的眼神,更加炽热难耐。   舒甜一愣,顿时清醒了几分,她红着脸开口:“昱哥哥……”   夜屿敛了敛神,连忙放开她,拉过被子,便将她裹住。   他急忙坐起来,背对着她,慢慢调整呼吸。   舒甜见他这般隐忍,顿时有些心疼。   舒甜也跟着坐起来,她伸出手来,从背后抱着他。   才一慢下来的心跳,被她柔软幽香的身子一贴,又开始加速。   夜屿有些无奈:“甜甜……”   她总是撩人而不自知,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挑战他的底线。   “昱哥哥,你要走了吗?”舒甜的面颊,贴着他的背脊,声音小小的,仿佛有些不舍。   夜屿心头微动,回头看她,目光温柔。   他笑了笑,道:“等你睡着我再走。”   说罢,拉着她躺下,重新帮她把被子盖好。   夜屿摸了摸她的发梢,还带着些许湿意,夜屿长眉微蹙,伸手拉过床边的干巾,轻轻帮她擦起了发梢。   舒甜抿唇一笑,甜蜜缓缓涌上心头。   她往他怀里钻了钻,任由他擦拭长发,夜屿的动作十分轻柔,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让舒甜十分安心。   不知不觉,她便睡着了。   夜屿垂眸看她,她睫毛纤长,面颊泛粉,红唇微微翘起,水嫩嫩的。   他微微一笑,在她发上落下一吻,然后,悄然离去。   舒甜醒来之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秀眸惺忪,伸手揉了揉眼睛,转向一侧——已经不见夜屿的身影。   舒甜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她连忙起身,披衣下床,几步走到门口,拉开殿门。   早晨风大,吹得舒甜彻底清醒过来,她目光放远,向北边看去……此时,他应该已经北上了罢。   -   夜屿离开京城之后,舒甜总觉得日子格外漫长。   她独自坐在御花园中,满眼皆是姹紫嫣红,却丝毫提不起兴趣来欣赏。   小悦站在她身后,她见舒甜呆呆地趴在亭子边上发呆,也不敢出声打扰。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小悦下意识回头,却见皇帝一身龙袍,缓缓向这边走来。   “奴婢叩见皇上!”小悦连忙俯身行礼。   她一出声,便打断了舒甜的思绪,她转过身来,也立即起身。   “给父皇请安。”   皇帝笑容可掬地看着她,道:“怎么又在这里发呆?”   舒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道:“儿臣不过是在赏花。”   皇帝淡淡笑了下,也不揭穿她,在旁边缓缓坐下,道:“夜屿到北疆了。”   此言一出,舒甜眉眼轻弯:“这么快就到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他日夜兼程,不过几日,便赶到了玉谷城……如今,那边的局势还不明朗,需得花一番功夫。”   说罢,他看了一眼舒甜,道:“只怕,他要过一段时日,才能回来了。”   舒甜微愣,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凝视舒甜一瞬,道:“你许久没有出宫了罢?”   “嗯……前段时间,去了一趟无名饭馆。”   董松和刘氏重新住到了城南的董家小院,而在舒甜的帮助下,也买回了之前的铺子,董松重操旧业,再次经营起无名饭馆来。   皇帝挑了挑眉,道:“陈师傅手艺那么好,请他入宫都不肯,为何非要守着那么小的饭馆?”   舒甜一笑,道:“其实……能让更多百姓尝到美味,也是一件好事。”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道:“舒甜……明日,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舒甜有些意外,现在皇帝很少有机会能出宫了。   她笑着问:“去哪里?”   皇帝静静看着她,低声答道:“去吃斋菜,非常特别的斋菜。”   -   次日一早,皇帝的近卫张勉,便备了一辆普通的马车,等在了宫门口。   皇帝和舒甜都换了一身便服,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颇有几分微服私访的趣味。   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大手一挥:“上车。”   舒甜弯着眼笑。   马车一路疾驰,驶向城外,不到半日,便停在了一座山脚下。   皇帝撩起车帘看了看外面,勾唇一笑:“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皇帝走在前面,舒甜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这里的山顶,有一座寺庙,叫做普云寺。”   舒甜点了点头,道:“父皇以前经常来这儿吗?”   皇帝笑了下,道:“算不得经常,多的时候,一个月两次,若是忙起来,几个月一次。”说罢,他看向舒甜,道:“这座寺庙,是多年前,你爹募捐落成的。”   舒甜一怔:“我爹?”   皇帝微笑一颔首,道:“既然出来了,咱们就别拘着了……你当叫我叔父才是。”   舒甜暖暖地笑起来,声音温软:“叔父。”   皇帝露出会心的笑容,他抬眸,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寺庙,道:“我们走快些,还能赶上他们的午膳。”   舒甜连忙加快了脚步。   张勉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们。   待他们三人爬到山顶之时,小沙弥已经等待许久了。   小沙弥见到皇帝和舒甜,顿时愣了愣,他忍不住冲舒甜多看了几眼,总觉得十分面熟。   张勉低声提醒:“小师傅,快带我们进去罢。”   小沙弥这才回过神来,双手合十:“三位里面请。”   小沙弥带着他们三人,来到之前常去的禅房。   舒甜第一次来寺庙的禅房,里面檀香袅袅,唯有两处矮榻,可供跪坐。   皇帝指了指旁边的蒲团,舒甜便依着他的意思,跪坐在了这一方蒲团上。   她好奇地打量四周,禅房的门开着,可以看到禅房外围植了许多草木,花香幽幽。   这皇宫里的御花园不同,御花园有人日日精心打理,而这边的花草,却十分恣意,向阳而生,天真自然。   舒甜看了一会儿,便听见了沉稳的脚步声。   禅房的门虚掩着,小沙弥伸手推开,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人,便缓缓走了进来。   皇帝冲他一笑,沉声道:“梵一大师,别来无恙。”   梵一大师双手合十,看了皇帝一眼,眉目之间,笑意舒展:“皇上红光满面,想必今年一定国事顺利,民生安康。”   皇帝笑着答道:“借大师吉言。”   梵一大师点了点头,又转而看向一旁的舒甜,舒甜连忙双手合十,冲梵一大师行了个佛礼,温言道:“舒甜见过梵一大师。”   梵一大师目光沉静,无声打量了舒甜一番:“这位……便是怀嫣公主罢?”顿了顿,他道:“公主与佛有缘。”   舒甜微怔,莞尔一笑。   梵一大师看了一眼旁边的小沙弥,道:“临近午时,该请两位贵客,用斋饭了。”   小沙弥连忙应声,退了出去。   皇帝笑道:“梵一大师,可有空与我们一道用膳?”   梵一大师徐徐开口:“老衲正有此意。”   过了一会儿,小沙弥便将斋菜都端了上来。   每人面前,只有两道简单的小菜。   一道砂锅芸豆,一道炒白菜。   舒甜倒是不挑食,但她忽然有些担心,皇帝这么挑的嘴,如何吃得下去?   可当她抬眸之时,却发现皇帝夹起一片芸豆,便放入了口中,缓缓咀嚼着,好似十分满意。   舒甜有些意外,她便也夹起一片芸豆,这芸豆绿油油的,青翠欲滴。   她微微启唇,咬下一块来。   芸豆外表脆嫩,泛着淡淡的油光,嚼着嚼着,便发出一股朴实的豆香。   这芸豆的火候掌握得很好,多一分就老了,少一分只怕还没熟,滋味恰当好处。   舒甜忍不住赞叹道:“这芸豆做得很好,我猜应该是先用水焯过,再放到砂锅里炒制的吧?芸豆的原汁原味,被很好地保留了下来。”   皇帝抬眸看她,笑而不语。   梵一大师却笑道:“公主果然与佛有缘,这芸豆的心,便是其中的豆籽,裹了厚厚的外皮,但心依然柔软。”   舒甜看着梵一大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舒甜总觉得梵一大师话里有话,但自己又无法全部参悟。   她又指了指旁边的青菜,笑着问:“大师……这道菜,可有什么说法?”   梵一大师没说话,但皇帝却低声开了口,道:“这道菜的玄妙,你可以去问问做菜的人。”   三人用完膳之后,小沙弥便带着皇帝和舒甜,来到了寺庙深处的佛堂。   小沙弥笑着对舒甜道:“公主,方才为二位做菜的觉尘娘子,便在这佛堂之中。”   舒甜有些好奇:“觉尘娘子?”   小沙弥点点头,道:“觉尘娘子一直在我们寺里,带发修行,每次皇上过来,觉尘娘子都会为他下厨。”   舒甜听了,不免有些疑惑。   她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亲自带她来到这里,还特意要见这位觉尘娘子,但既然来了,便也算是多一份善缘。   皇帝跟在她身侧,默默看了舒甜一眼,低声道:“过去吧。”   舒甜茫然地点了点头。   佛堂里寂静无声,檀香缕缕,令人的心慢慢静下来。   舒甜步履轻轻,向佛堂走去。   一个纤弱的女子,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海青长袍,虔诚地跪在佛前,口中念念有词,佛珠颗颗转动。   舒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女子身后,她双手合十,笑着开口:“打扰了,请问……可是觉尘娘子?”   那女子身形微顿,手中拨动的佛珠,停了下来。   她徐徐起身,有些踉跄地,转过脸来。   春光照耀在她的面庞之上,温和如月的眉眼,透出慈爱的光,静静投射到舒甜的身上。   四目相对,时光静止。   舒甜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第194章 大军压境   春光尚好,温柔无声。   微风如水一般,缓缓流动。   皇帝站在不远处,一目不错地看着佛堂里,静静立着的两个身影。   他不知道她们在聊些什么,却感到心中有一颗大石,终于慢慢落下。   皇帝缓缓抬眸,碧空澄澈如洗,明净悠然。   若是皇兄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也会欣慰的罢。   -   北疆,玉谷城。   自夜屿到了玉谷城之后,便忙得不可开交。   玉谷城的太守姓方,已经在玉谷城待了多年,对当地的情况还算熟悉。   这几日,夜屿便让他统计城内眼疾的患病人数,结果没汇总之前,衙门里一片平静,等数字报上来之后,众人都大吃一惊。   “启禀指挥使大人,如今玉谷城内……已经有两百多例病患了,就在统计的这三日之中,还在陆续增加……这确实、确实比下官之前料想的,要严重些。”   方太守说着,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在夜屿到来之前,他已经知道了眼疾之事,只不过没有足够重视,所以才导致情况愈演愈烈。   夜屿抬眸,瞥了他一眼……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这么大规模的中毒,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中毒的原因和解毒之法,同时揪出幕后之人。   莫远山站在旁边,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他和夜屿一样,担心这件事不简单。   衙门里安静了一瞬,外面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果然在这儿,害我一通好找!”冥光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莫远山一抬头,就看到了跟在冥光后面,一路小跑的宋亦清。   他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她的膝盖好了没有?   冥光三步并作两步,踏入了门,开口便道:“中毒的原因,已经找到了。”   夜屿眸光一动,沉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冥光道:“他们之所以会患眼疾,是中了‘乌起草’的毒。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毒草,无色无味。乌起草的毒潜伏期很长,无论是服用还是接触,都可能会中毒,中毒之后,最显著的症状,就是失明。若中毒太深,也可能会因此丧命。”   夜屿有些疑惑,问道:“既然这毒无色无味,你们如何能发现?”   冥光道:“这毒遇到火,便会发出一股酸臭味,我和清姐去玉谷城周边的田地里,点着火把烧了一圈……你猜怎么着?漫山遍野,都是一股骇人的酸臭。”   众人面色一僵。   莫远山看了宋亦清一眼,低声问:“那你们俩没事吧?”   宋亦清摇摇头,道:“我们都掩住了口鼻,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那田地里的粮食,肯定都不能吃了,也不能再让人靠近。”   冥光继续道:“这下毒之人实在太过狡猾,玉谷城的粮食是要送往大云各地的,部分优质米粮,还要供应皇室,他们这样做,无异于想引起大云内乱。”   夜屿面容冷肃,他问冥光:“可能找到这毒的来源?”   找到来源,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之人。   冥光却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这乌起草生长在极北的苦寒之地。”   夜屿沉吟片刻,问:“极北的苦寒之地……莫不是北戎?”   冥光点头:“不错,北戎较为常见。”   夜屿与莫远山对视一眼……这便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   如今宁王刚刚继位,朝中不稳,若是北疆出了什么事,只怕会对朝廷的稳定造成威胁,此事若真的是北戎的阴谋,只怕他们还有后招。   夜屿看了方太守一眼,道:“从现在开始,全城进入防御状态,士兵三班巡逻,搜寻范围扩大到城外五十里。”   “五十里?”方太守有些不可置信,平日里,他们的巡逻都是围绕玉谷城周边行动。   夜屿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方太守可知,北戎骑兵的行军速度是多少?”   方太守愣了下,答不上来。   他旁边的副将却答道:“每个时辰二十五至三十里。”   夜屿的目光穿过方太守,投向他身后,说话的副将,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看着十分敦厚。   夜屿微微颔首,淡声:“不错……五十里开外再收到消息,半日之内,他们便能兵临城下。”   方太守一听,顿时冷汗涔涔,他连忙道:“下官明白了。”   夜屿看着那副将,问:“你叫什么名字?”   副将似乎有些意外,他上前一步,拱手道:“末将程英,参见指挥使大人。”   夜屿笑了下,道:“城外巡逻之时,便交由你去安排罢。”   程英怔住,片刻后,憨厚一笑,抱拳:“是!”   夜屿又对方太守道:“你继续统计城内的患病人数,每一日都要更新禀报过来。还有,要将目前玉谷城的存粮,全部检查一遍,若有被乌起草浸染的,要单独处理掉,不可再流入民间。”   方太守连声应是。   “莫大哥,且自去年开始,玉谷城外流的粮食,劳烦你查清楚去向,以便联动其他州县自查,控制眼疾扩散。”   莫远山郑重点头,道:“好。”   部署完一切之后,众人都沉默下来。   心中的不安如同一团乌云,越来越大,令人惶惶不安。   -   三日之后,消息传回京城,皇帝大为震惊。   在朝堂之上,群臣商议了眼疾控制一事,皇帝传令下去,吩咐各个郡县,去追查是否有玉谷城的粮食流入,如有,要及时销毁。   下朝之后,皇帝又召集了几位重臣,一起商议此事。   此刻,皇帝坐在御书房中,面色肃然。   他沉声开口:“召诸位过来,是因为玉谷城之事背后另有隐情,不便在朝堂之上说明……若不尽快解决,只怕会影响到国之根本。”   郭太傅听了,顿时有些疑惑:“皇上,北疆除了爆发眼疾,还有什么问题?”   皇帝低声道:“这毒,源起北戎。”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惊。   宋将军浓眉微蹙,道:“皇上,您的意思是,这毒是北戎人下过来的?”   他思索了一瞬,继续道:“难不成,他们想借着玉谷城分发粮食,让毒性扩散到大云各地?”   皇帝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众人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户部尚书石大人道:“皇上,玉谷城那边已经在清算存粮,今早接到指挥使大人的飞鸽传书,目前玉谷城的屯粮还在盘查,估计大部分都被荼毒了,指挥使大人请求立即调拨粮食,驰援玉谷城。”   皇帝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准奏,爱卿尽快去办。”   石大人连忙应声:“是。”   皇帝又将目光转到宋将军身上,道:“宋将军,如今北戎虽然还没有动作,但不得不防,你看是否要早做准备?”   宋将军拱手答道:“回皇上,末将正有此意,自十多年前,大云和北戎那一场鏖战之后,双方已经很久没有交手了,末将回去就安排点兵,提前去北疆部署,一定守住玉谷城。”   皇帝终于欣慰了几分。   这一次,玉谷城的疾病来势汹汹,而北戎又对大云虎视眈眈,事情终究往何处发展,谁也无法预料。   -   众臣散去之后,张勉走上前来,低声道:“皇上,怀嫣公主求见。”   皇帝微愣,道:“让她进来。”   片刻之后,舒甜便踏入了御书房的大门。   “父皇看起来很累,是不是没有休息好?”舒甜见皇帝面有疲色,有些关切地问。   皇帝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没什么……北疆的事,有些棘手。”   舒甜微微颔首,道:“儿臣也听说了……之前去北疆的时候,那边的百姓,对当年的大战还有饥荒,都心有余悸……”   皇帝长眉微拢,低声道:“朕也是担心这一点……玉谷城的百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是北戎真的来犯,只怕还没开打,城里就乱了。”   除此以外,皇帝还有一点担忧。   如今朝中,沉稳持重的将领,也没有几个,宋将军虽好,但他腿脚不便,若真上了战场,也是不能下场带兵的。   没有强将冲锋在前,前线的士气,多少会受到些影响。   舒甜见皇帝有些忧虑,便安慰道:“父皇别急,夜屿大人在那边,若是有什么情况,他一定会及时传消息回来的,现在……不比十五年前了。”   皇帝听了,心中也安宁了几分。   他不会让十五年前,玉谷城的惨剧重演的。   -   玉谷城昼短夜长,太阳很快便落山了。   莫远山忙了一整日,终于回到了驿站之中。   莫远山踏入饭厅,这才发现,众人都还没用晚膳。   白神医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喝茶。   冥光则瘫在椅子上,一脸绝望。   尹忠玉倒是好好地坐着,但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莫远山有些奇怪,问道:“你们怎么了?”   冥光看了他一眼,道:“莫大哥,你能不能去劝劝清姐……让她别再煮面了,我们快要饿死了!我们直接出去吃罢?”   莫远山面露疑惑。   尹忠玉茫然地睁着眼,慢慢转向他的方向,道:“清姐今日想做葱油面给我们吃,但已经失败两次了……我们从一个时辰之前,就坐在这儿等着了。”   宋亦清最近帮着照顾尹忠玉,尹忠玉也与她渐渐熟悉起来,一开始,听说她亲自下厨还有些兴奋,后来才知道……自己太过天真。   尹忠玉腹诽道:还不如吃驿站厨子做的呢!好歹不会饿着。   白神医也悠悠开口:“老人家,经不住饿的……”   莫远山眼角抽了抽,道:“我去看看。”   说罢,他便走到了厨房之中。   厨房里烟雾缭绕,宋亦清的第三轮面,已经下了锅。   前面的葱油面,要不就是太粗了,无法下咽;要么是油太多了,吃一口腻死人,连她自己都有些接受不了,便只能卷土重来了。   “阿清。”   宋亦清闻声,抬眸一看,莫远山一身黑衣,站在门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宋亦清愣住了。   自山洞回来之后,他们还没有单独相处过。   那次在山洞之中,情愫的交织、纠结,仿佛没有发生过。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   此刻,莫远山忽然出现在宋亦清面前,倒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莫远山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他们让我来看看,面好了没有。”   宋亦清敛了敛神,淡笑了下,道:“快了……你也还没吃吧?”   莫远山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正好,我多煮了些,应该够吃的。”   莫远山凝眸看她,低声开口:“嗯,有劳你了。”   她脸上沾染着些许面粉,绯红的衣裙上,也仿佛镀上了一层霜。   一旁的案板上,还遗留了一些没用完的白面剂子和面粉。   她应该准备了很久。   以前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知为何,如今,竟然对下厨这般有兴趣了。   宋亦清见他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们是不是都很饿了?今日这葱油面,我不太会做,失败了两次……你们再等等,这一次……一定能成功!”   莫远山笑了笑,道:“不急,你慢慢来。”   宋亦清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她聚精会神地煮面,莫远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你……好些了么?”莫远山低声问道。   宋亦清微愣:“什么?”   “膝盖。”   宋亦清想起那晚独处时,他的细心照料,情绪有些复杂。   “已经没事了。”宋亦清低声答道。   “嗯……那就好。”说罢,莫远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宋亦清看他一眼,道:“你是不是着凉了?”   难怪她总觉得,他说话有些鼻音。   莫远山淡笑一下,道:“无妨。”   宋亦清忽然想起一事,道:“你的衣服……还在我那里,已经洗净了,什么时候拿给你?”   那一晚,他脱下外袍,供她暖身,自己冻了一夜。   很可能就是那时候着凉的。   莫远山沉吟片刻,道:“晚些再说罢。”   他的衣服,和那支银杏簪,都在她那里。   原本亲密无间的爱侣,阔别多年之后再见,这中间的千丝万缕,斩不断,却又理不清。   两人一时无话。   新一轮的葱油汁,早就熬好了,闻起来又香又浓。   宋亦清煮好面条之后,缓缓将面条捞起,盛入碗中。   最后,便将方才调好的葱油汁,淋了上去,又撒上了一把葱花。   宋亦清露出笑容:“好了。”   莫远山便走过来,帮她一起端葱油面,两人走出厨房。   待他们走到饭厅之时,冥光和尹忠玉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冥光一见第三轮面条来了,顿时瞪大了眼:“清姐,葱油面终于好了吗?”   宋亦清笑起来,道:“大家久等了,来试试葱油面罢。”   说罢,将葱油面分发到众人面前。   尹忠玉眼睛看不见,但鼻子却很灵。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面闻起来,八九不离十。”   说罢,他摸索着,拿起筷子,潦草地拌了拌面条,然后,试着夹起一束葱油面,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   这一次的面条,煮得恰当好处。   面条被葱油汁包裹着,油香浓郁,葱香宜人,入口便激起了味蕾强烈的反应,整个口腔,都跟着兴奋了起来。   尹忠玉咽下一口,连忙道:“清姐,这一次成功了!真好吃啊!”   冥光也“滋溜滋溜”地吃起了面条,面条热乎乎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十分温暖。   冥光含糊不清道:“唔……确实好吃!清姐,认识你这么多年,这是做得最好吃的一次了!”   白神医吃着面条,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白神医挑了挑眉,看了莫远山一眼,问:“远山啊,好吃吗?”   莫远山本来沉默地吃着面条,听到这话,低低应了一声:“好吃。”   宋亦清抿唇笑了下。   白神医又瞄了一眼宋亦清,笑道:“阿清最近的厨艺,确实有进步……日后若是嫁了人,也不至于把郎君吓跑了。”   宋亦清一呆,连忙埋头吃面,只当没听见。   冥光吃得最快,一碗面条很快便见了底。   他笑着问道:“清姐,面条还有吗?”   宋亦清愣了愣,道:“没了……”   原本是有富余的,可莫远山突然回来了,便不够了。   冥光顿时有些失落。   莫远山轻咳了下,道:“如今玉谷城粮食不够了,你若饱了,就别浪费了。”   他也不想宋亦清再去忙活一次。   冥光顿时想起了这件事,问道:“莫大哥,你今日不是去清点玉谷城的存粮了吗?如今情况怎么样?”   莫远山放下碗筷,表情凝重了几分,低声道:“玉谷城中,八成的屯粮,都被染上了乌起草的毒。”   “八成!?”众人异口同声,都十分惊讶。   莫远山点了点头。   他这两日和方太守一起,将玉谷城的屯粮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轮。   米粮那些自不必说,基本全部被污染了。   而存放米粮的仓库里,还储藏了许多其他食材,那些食材也多多少少染上了乌起草的毒,都不能食用了。   宋亦清有些担忧地问:“那怎么办?”   莫远山低声道:“夜屿大人已经传信回京城,请求调拨粮食支援玉谷城了,但京城的消息一来一回,至少要五到六日,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顿了顿,他又道:“接下来,会挨家挨户地排查百姓们的屯粮……如果遇到毒粮,仍然要销毁。”   白神医沉思片刻,道:“百姓们如今见城中眼疾蔓延,本来就人心惶惶,若是又被搜走粮食,只怕会更加担惊受怕。”   冥光一摊手,道:“就算害怕,那也没有办法……若是不把毒粮彻底分离出来,时间越久,中毒的人越多,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解毒的办法,万一实在解不了,那这些人岂不是要瞎一辈子……”   他说到一半,顿觉不对。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尹忠玉。   尹忠玉抿了抿唇,空洞的眼睛里,有些灰败。   冥光连忙安慰起来:“忠玉啊……你别害怕,我医术不行,但我师父一定会找到方法的……你再等等,别着急……”   尹忠玉勉强一笑,道:“没事……若、若真看不见了,我便回家养老罢……”   最初,他落下山崖,眼睛瞎了,又摔得一身是伤,便只能先想办法活下去。   那十几天,他吃过树皮,啃过野菜,也摸索着去爬树,摘过野果子……长到这么大,他从没尝过那么绝望的滋味。   为了爬上山崖,他想尽各种办法,但都因不能视物而告终。   直到莫远山和宋亦清到了山崖下,才将他救出来。   这段日子,白神医和冥光一直在治疗他的眼疾,但都没有起色。   尹忠玉一身武艺,却像个废人一般,连出门都要人引路。   这眼疾,其实对他打击很大。   但他一贯大大咧咧,并不想对他人说出自己心中的恐惧,便一直强颜欢笑着。   饭厅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白神医和冥光对视一眼,他们十分担忧这么多病人,最终无法治愈。   莫远山对玉谷城的存粮忧心忡忡,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能拨粮过来……玉谷城再也禁不起十五年前那种饥荒了。   宋亦清看了看众人,总觉得一片愁云惨淡,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就在这时,驿站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莫大人在吗!?”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莫远山连忙站起身来,踏出饭厅,他定睛一看,有些意外:“程副将?”   程副将风尘仆仆而来,他满脸焦急,见到莫远山之后,连忙开口:“莫大人!指挥使大人请您赶紧去城楼!”   莫远山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道:“发生什么事了?”   程副将跑了一路,喘着粗气,道:“距玉谷城五十里,发现了北戎大军足迹,足足有十万人之多!” 第195章 守城   夜色茫茫,寒风呼啸。   莫远山和程副将一起,策马疾驰,不多久便赶到了城楼下。   莫远山翻身下马,只见城门上的门栓,早已经被放了下来。   城楼不远处,已经燃起了烽火,烽烟袅袅,伸向黑暗无边的天空。   一路上,程副将已经跟莫远山说了今日巡逻所见。   他们从近两日开始,安排人出玉谷城五十里开外巡逻,其中一名士兵,发现了北戎大军的身影,侦察过后,估算下来,至少有十万人之多。   莫远山听到这个消息,心底一震,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他将马交给一旁的士兵,然后快步跑上了城楼。   城楼上旌旗猎猎,寒风刺骨。   夜屿在城垛前,静默而立。   莫远山走了过去,低声开口:“小叶。”   “莫大哥,你看那边。”夜屿伸出手来,指了指东北方向。   那边一片漆黑,上方乌云笼罩,夜色浓得搅散不开。   莫远山沉吟片刻,道:“北戎大军?”   夜屿点了点头,道:“他们要来到这,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功夫。”   莫远山心中陡然一沉。   此时,程副将也上了城楼,他走到夜屿面前,拱手道:“大人,军队已清点完毕。”   夜屿淡声开口:“有多少人?”   程副将迟疑片刻,语气有些低沉:“三万不到。”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玉谷城的士兵们,许久未打仗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战力……”   他自小在玉谷城长大,长大后便从了军,一直守护着玉谷城。   但还从来没有真的参与过战争……军中有许多士兵,也和他是同样的情形。   夜屿沉默了片刻,道:“从现在起,城中但凡年满十五岁的男子,都暂时编入队伍,紧急操练,应急备战。”   程副将一听,连忙应声:“是!”   夜屿又问:“如今还有多少军粮?”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没有军粮,只怕难以支撑下去。   程副将顿时有些为难地看了莫远山一眼。   莫远山低声道:“原本军粮足够支撑一个月……但这两日盘点过后,超过八成军粮,都不能再用了……不然,士兵们很可能会中毒失明。”   夜屿眸色沉沉,道:“可用的部分,最长能支撑多久?”   莫远山和程副将算了一番,最终,程副将答道:“正常来说,应该是五到六日……若是节流的话,最多能撑到十二日左右……百姓们的屯粮,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夜屿眸光微动,沉思起来。   三日前,他便传信回了京城,此时,户部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   就算他们收到消息后,立即开始筹措军粮,只怕也要四到五日时间,再加上运粮到北疆……怎么也会超过十日。   况且,北戎大军压境的消息,一刻钟前才送出去,目前朝中只知道玉谷城缺粮,暂时还不知道即将开战,万一中间拖延,玉谷城便更加危险了。   夜屿抬眸,看向莫远山和程副将,低声道:“我们至少要坚持十日。”   “这十日内,我们要严防死守。城内,不可因疾病或饥荒而内乱,城外,要全力抵御北戎。”   夜屿一字一句道:“玉谷城,不可破。”   莫远山和程副将,面色凝重地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又商量了一些对敌策略,不知不觉便很晚了。   夜屿留在城楼上,和士兵们一起关注北戎动向。   程副将让士兵们将北戎可能来犯的事,在城里广而告之,让百姓们闭户不出,百姓们一听到北戎,便大惊失色,连忙四散回家,半个时辰后,热闹的长街上,便空无一人了。   莫远山便找了方太守一起,再次盘点军用和民用的屯粮。   “方太守,这些粮食,务必按照我们的计划发放,切勿浪费或者做其他挪用。”   莫远山沉声嘱咐道。   方太守点了点头,他的心中也忐忑不已,问道:“指挥使大人不是已经传信回京城了吗?什么时候有粮食送来呢?援军呢?”   莫远山愣了下。   这些问题似曾相识,多年前,他也被问过。   莫远山敛了敛神,淡笑一下,道:“京城的消息传回来要好几日,现在还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皇上收到了消息,一定会立即采取行动的。”   方太守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但他仍然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仓库。   如今,干净的粮食,军用的、民用的,全部都在这里了。   他亲自保管着仓库的钥匙,只觉得仿佛肩上抗了千金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忙完这一切后,莫远山重新回到了城楼。   城楼的指挥室里,灯还亮着。   莫远山缓缓走过去,发现门虚掩着。   夜屿正坐在里面,研究布防图和沙盘。   油灯就摆在沙盘旁边,火光好似一颗小小的太阳,照亮了这一方山峦起伏的沙盘。   他神色认真,长眉微蹙,眼前的沙盘上,插了几个重要的旗子。   莫远山推门进来:“小叶。”   夜屿微微抬眸,低声:“莫大哥,没回驿站?”   莫远山笑了下,道:“回去了也睡不着,还不如过来和你一起商量商量,这仗该怎么打。”   夜屿淡淡一笑,低声道:“我也睡不着……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夜屿沉吟片刻,道:“你有没有发现,最近玉谷城的病例,越来越多了?”   莫远山想了想,道:“好像是这样,每日报上来的数量,都比之前要多。”   夜屿微微颔首,道:“我猜想,这布局之人,应该是早料到了,这段时间开始眼疾会大规模爆发,所以才趁此机会,来攻打我们。”   莫远山凝神一瞬,道:“原本我也很怀疑,眼疾之事与北戎有关,但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他们设计的。”顿了顿,他又想起一事,道:“最近我清点粮食的时候发现,之前的陈粮几步都消耗完了,正是要吃新粮的时候……而新粮大部分都染了毒,若是这次我们没有排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对视一眼,心底起了一阵寒意。   若没有这次的查粮动作,只怕整个玉谷城,都会陷入绝境,这座城会不攻自破。   莫远山低声道:“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先顶过这十日才行……也不知道京城那边,开始行动没有……”   夜屿低声道:“我将信件加急送出了,又派了探子回京报信,如今……也只能先等着了。”   莫远山点了点头。   夜屿低头,凝眸看向沙盘,心中继续推演北戎的战术可能性。   莫远山忽然笑了笑,道:“当年,你父亲,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和众将讨论战术的。”   夜屿一愣,也淡淡笑起来。   当年,他对这指挥室最是好奇,但父亲从来不让他进来。   每次将领们,都是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才会集中到指挥室,那时候,自然不会让一个孩子跟进来看。   夜屿那时候,便只能趴在门缝上,悄悄看着众人各抒己见。   夜屿见父亲在他们中央,十分果决地制定方略、排兵布阵,心中充满了崇拜。   莫远山缓缓开口,道:“那时候,我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能成为叶将军那样的将领就好了……”   对于莫远山来说,叶乾是他心中,不可企及的一道光,牵引着他,一路走到现在。   夜屿沉默一瞬,低声道:“父亲,也是我的榜样。”   莫远山侧头,看向夜屿,笑道:“若是没有当年玉谷城的事,我一定还待在军中……”顿了顿,他又道:“说不定,你也在玄宁军军中,将军那般厉害,一定也能将你教成一位出色的将领。”   夜屿沉默片刻,低声道:“莫大哥。”   莫远山凝视他:“嗯?”   夜屿沉声道:“我自十五岁以来,便待在昏君身边,虽然伴君如伴虎,但我也有些许感触。”   “什么感触?”   夜屿放下手中的旗子,低声道:“君王和臣子之间,需要一道合适的桥梁。”   莫远山有些疑惑,低声问:“此话怎讲?”   “莫大哥认为,当年永王殿下和我父亲被困在玉谷城之时,为何没有臣子敢站出来提救援?”   莫远山愣了愣,道:“自然是因为端王从中阻拦……”   夜屿摇了摇头,道:“其实不仅如此。”他眸色微暗,开口道:“我查过锦衣卫指挥司的案牍,发现先帝当时,正在永王和端王之间做选择。”   “锦衣卫指挥司记载着非常多永王和端王的言行,先帝本来属意永王,但当先帝发现,永王很受群臣爱戴之后,他又起了担忧,担心立永王为太子的话,自己的地位会受到威胁,所以迟迟不表态。”   “因为他的刻意不表态,所以群臣便也不敢贸然支持永王殿下,加之永王殿下不屑于拉帮结派……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   莫远山听了,不禁沉默下来。   这一层,他之前没有想到。   如此看来,当年叶乾将军与永王交好,可能也是皇帝忌惮永王的原因之一。   夜屿抬眸,看了莫远山一眼,道:“无论是谁做皇帝,只要登上皇位,自然会与群臣拉开距离,这距离带来的隐患和担忧,需要公正的桥梁来拉通。”   莫远山直视夜屿的眼睛,低声道:“你的意思是,锦衣卫指挥司便是这桥梁?但如今宁王登基了,你明明可以去做自己更喜欢的事情……”   这些年来,锦衣卫指挥司被昏君连累,一直臭名昭著,夜屿在民间也没有少挨骂。   夜屿笑了笑,无谓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况且,以后太远,我们先平安过完这十日再说。”   此言一出,莫远山顿时清醒过来。   如今,他们眼前的问题才最是棘手,万一玉谷城真的守不住,这十天,恐怕就是他们最后的日子了。 第196章 北上   “报——”   一份紧急军情,划破了皇宫静谧的深夜。   坤宁宫中,皇帝原本已经躺下,听到边关急报,立即起身,连皇后也跟着出来了。   皇帝沉声问:“何事惊慌?”   送信的斥候满身尘土,却来不及更衣,便直接入了宫,他一脸着急,连忙开口:“启禀皇上,就在前日,北戎大军忽然南下,日行百里,开赴玉谷城,指挥使大人自玉谷城发回急报,请求支援!”   “什么!?”皇帝大为震惊,连忙接过斥候手中的信件,立即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面色铁青。   “皇上,如何了?”皇后站在一旁,也有些着急。   皇帝沉吟片刻:“北戎打到玉谷城城下了,也不知道夜屿他们能不能顶得住。”   说罢,他扬声吩咐道:“传宋将军和户部尚书入宫!一刻钟后在御书房见朕!”   “是!”   皇帝走后,皇后也是忧心忡忡。   舒甜听到了消息,匆匆套了件披风,便赶到了坤宁宫。   “母后,玉谷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舒甜一脸焦急地看着皇后,等着她的回答。   皇后看了她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这次玉谷城的中毒之事,应该是北戎一手操纵的。”   “本宫听皇上的意思,原本北戎应该是要等投的毒大范围生效之后,再进攻大云的。但这毒被夜屿他们查了出来,于是北戎便按捺不住了,想趁着现在玉谷城缺粮和病患泛滥,打大云一个措手不及。”   舒甜秀眉微蹙,心中发紧。   她有些忐忑地问:“那如今……北疆已经开战了?”   皇后也答不上来,道:“这消息传回京城,最快也要三日左右,我们现在收到的,是夜屿三日前的消息……只怕,现在已经开战了。”   舒甜心中一沉。   皇后见她面色不好,便拉过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你放心,你父皇一定会派人去支援北疆的。”   舒甜抿了抿唇道:“母后,大军何时开拔?”   皇后一愣,下意识答道:“依本宫看……应该是明日一早罢?”顿了顿,她有些狐疑地看了舒甜一眼,道:“你想做什么?”   舒甜直视皇后的眼睛,低声道:“母后,儿臣……想去玉谷城。”   皇后一怔,面色肃然了几分:“不可!玉谷城如今战事连连,太危险了!而且你去了又帮不上忙,万一把自己的性命搭上,那如何是好!?”   舒甜抿唇不语。   她知道,皇后是真的担心她的安危。   舒甜沉思一瞬,低声道:“是,儿臣知道了。”   皇后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她又拍了拍舒甜的手,道:“好孩子,母后知道你担心夜屿,但如今边关动荡,你还是留在京城为好,咱们安心等消息便是。”   舒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舒甜回到自己宫中,神色黯然。   她之前听夜屿说过,玉谷城根本就没有多少屯兵,而且现在还出现了缺粮的情况……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十五年前那场玉谷城的惨剧,她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却也十分清楚地知道,对所有人都影响很大。   夜屿差点在那场大战中,几乎失去了一切,还差点丧命,最终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和疾病。   如今,他仿佛陷入了一场轮回,站到了当年他父亲所在的位置上。   此时此刻,舒甜只想待在他身边,就算不能帮上他,也能陪着他。   舒甜打定主意,便走到桌案前,迅速提笔,写了一封信。   她唤来小悦,对她道:“小悦,待宫门一开,你便设法出宫一趟,替我将这封信送到将军府,给宋兰茵小姐。”   小悦怔了怔,连忙点头。   -   不到半日,宋将军便点兵完毕。   士兵们身批银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们军容严肃,脚步齐整,自京城开拔。   百姓们自发涌上街头,送他们出征。   长街上一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一个百姓道:“今儿好多人啊,好久没有送军队出征了!”   身旁立即有人答话:“就是啊,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十五年前,玄宁军去守玉谷城的时候呢!”   “希望这一次,玉谷城能化险为夷……”   百姓们目送军队远去。   -   云朝大军在宋将军的带领之下,一路向北。   兵贵神速,大军日行百里,很快便到了南州。   南州距离北疆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了,已经靠近   宋将军见一行人都十分疲惫,天色又有些暗了,便吩咐众人安营扎寨,暂时修整一番。   众人正在忙碌着,吴佥事便走了过来。   这一次,户部安排了大批军粮,与军队随行。   这里面不但有云朝大军的粮食,还包含了支援玉谷城的粮食,运粮的任务十分艰巨,皇帝便派出了几个最得力的锦衣卫,协助押送。   “宋将军,我们今夜就在南州休息吗?”吴佥事问道。   宋将军点了点头,道:“不错,大军疾行了两日,确实需要修整一下。”   吴佥事也赞同他的说法,便道:“那好,等会儿我便去点一点军粮。”   军粮是两军交战的命脉,不容有失。   说罢,吴佥事便转身,向粮草兵走去。   “动作快点儿!你们快去搬粮食!”一个兵头正催促着士兵们清点粮草。   这些粮草目标太大,于是便在军队中分为了三部分保管,今夜,要在南州边上修整,兵头便要把所有的粮草都合并到一起来清点,夜里集中派兵把手。   其中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兵,走了过来,对兵头道:“头儿,我们若是把军粮都放到一起,是不是太惹人注意了?万一有敌人来袭,放火烧粮草怎么办?”   兵头一愣,怒道:“你这个乌鸦嘴!万一叫你说中了怎么办!?”   那小兵有些不服,低声道:“本来就有可能嘛……”   兵头呆了呆,大吼一声:“你再说一遍试试!?”   小兵吓得身子一缩,又一位年轻的小兵走了过来,连忙将刚才的小兵护在身后,他声音温和,低声对兵头道:“大哥,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我们主要是担心,今夜将粮食合在一起,明日还要分开,有些麻烦,万一搬的时候漏了,还得单独收拾……不如我们分开清点,将数量汇总,然后每个点都安排一些人把手,这样既安全又方便,您说呢?”   兵头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道:“那好吧,就听你了。”   说罢,他便对两位小兵道:“你们俩,去大军前面点数!”   两位小兵忙不迭地去了。   那纤弱的小兵,跟在年轻小兵的后面,轻声开口——却是女子的声音。   “公主,这兵头好凶啊!他明明自己笨,还听不得旁人说……”宋兰茵声音小小的,连抱怨也有些可爱。   前面的小兵回过头,一张脸涂得黑乎乎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一双月牙般的眼睛,却十分明亮。   “我就说让你别跟来……你在京城多好,就不必吃这一路的苦了。”舒甜看了一眼宋兰茵,小声道。   宋兰茵吐了吐舌头,笑道:“好不容易有机会去一趟北疆,我怎能错过?”   舒甜有些无奈,道:“我们又不是去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国家兴亡,匹夫女子都有责嘛!”   这话顿时让人哭笑不得。   那一晚,自从舒甜得知玉谷城陷入危机之后,便打定主意要去北疆找夜屿,但皇后不许。她思前想后,唯有送信到将军府,请宋兰茵设法安排。   可她没想到,宋兰茵不但悄悄将她安插在了粮草兵里,自己也跟来了。   这两日行军速度过快,两人的脚都磨得起了水泡,一到晚上休息时,脱下罗袜一看,便疼得龇牙咧嘴。   “你的脚好些了吗?”舒甜低声问道。   宋兰茵笑了下,道:“还是有点儿,不过已经习惯了……公主呢?”   舒甜抿唇一笑,道:“我也习惯了……你别叫我公主了,就叫我舒甜姐姐罢。”   宋兰茵高兴得眼睛眯起,笑道:“好呀,舒甜姐姐……”   两人肩并着肩,走到了的一处军粮存放点。   看管军粮的士兵们,一直兢兢业业地守在军粮面前,就算大军停下来休息,他们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看护军粮。   舒甜和宋兰茵走到军粮面前,一个人开始点数,一个人负责计数。   不多久,便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   “咱们最快还有两日,才能到玉谷城,也不知道夜屿大人那边怎么样了?”   舒甜听到这声音,悄悄回头,瞄了一眼,竟然是吴鸣!   吴鸣身旁,还有范通通和付贵,原来他们也和吴佥事一样,随军出征了。   她连忙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继续清点军粮。   范通通道:“大人神通广大,区区几日,应该能定地住,咱们尽快过去便是了,待北戎见了咱们,一定吓得屁滚尿流!”   付贵却皱了皱眉,他一向较为悲观,沉声开口:“那可不一定。现在城中缺粮,人心惶惶,本就不太平,再加上,夜屿大人是三万人对北戎十万人,哪里来的胜算!?”   舒甜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一惊。   却是一旁的宋兰茵,吓得掉了笔,那笔好巧不巧,滚到了光亮处。   宋兰茵低着头,快步跑去,伸出拾起——可这支白嫩的小手,一下子就出卖了她。   范通通视力惊人,一眼便捕捉到了。   他几步上前,一把扣住宋兰茵的手腕,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宋兰茵吓了一大跳,连忙开口:“放开我……”   范通通一愣,将宋兰茵的头盔一把取下,她的小脸便暴露在了月光下。   尽管她也涂了些泥土在脸上,范通通仍然一眼便认出,她是个女子。   吴鸣和付贵走上前来,吴鸣凝神看了看宋兰茵,道:“你是谁?为什么混到军队里来?有什么阴谋!?”   付贵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抓她去见宋将军,军法处置。”   宋兰茵顿时一惊。   “放开她。”一声清喝响起。   众人一愣,放眼看去——舒甜抬手擦了擦脸,走了过来,她看了看众人,淡淡一笑,道:“诸位大人,好久不见。”   范通通愣住了,下意识开口:“董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吴鸣也有些意外,但他和付贵很快反应过来。   两人拱手行礼:“参见怀嫣公主。”   范通通这才想起来,连忙补了个行礼。   舒甜笑了笑,道:“诸位大人免礼。”顿了顿,她低声道:“本不想让各位为难,我和兰茵才悄悄潜入军中,但既然你们发现了,我便不再遮掩了……我要去北疆玉谷城,找夜屿大人。”   三人目瞪口呆:“你?要去找夜屿大人?”   舒甜点了点头,神情认真。   付贵有些不明白,道:“公主,这玉谷城如今正在开战,危险得很,你去了,若是陷入危险,岂不是更让大人担心?”   舒甜一笑,道:“我既然要去,自然不会给大人添麻烦,诸位放心。”   范通通惊讶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夜屿大人知道公主要去吗?”   舒甜还没开口,吴鸣便替她回答了:“自然不知。”   以夜屿大人的性子,怎么可能让公主去犯险?   吴鸣看了舒甜一眼,倒是有些钦佩她的勇气,笑道:“公主既然来了,不如就跟着我们吧,总比待在粮草兵里要强。”   舒甜露出笑容,道:“那便多谢了……我做个小兵就好。对了,这位是宋兰茵,宋小姐。”   宋兰茵一愣,连忙擦了擦脸,露出干净的面颊,她冲众人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这一身沉重的盔甲挂在身上,她实在是做不出福身的动作来。   舒甜又道:“宋小姐是宋将军的千金,她是因为我才来到军中的,还请各位,先不要告知宋将军……”   三人面面相觑,只得先答应下来。   吴鸣当晚便去找了粮草兵的兵头,将舒甜和宋兰茵调到了自己的军帐附近,又为她们安排了一个单独的住处。   舒甜感激地看着他:“多谢吴大人。”   吴鸣凝视舒甜一瞬,低声道:“公主为了夜屿大人,肯跋山涉水,孤身犯险,实在是令人佩服。”   舒甜抬眸看他,道:“若是换做大人,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两人相视一笑。   宋兰茵躺在军帐中的褥子上,开心得滚来滚去。   “今夜终于不用睡在草地上了!昨夜真是冷死我了!”她说话的时候,嘴唇撅着,十分娇憨。   舒甜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妹妹,便笑道:“那你今晚便好好睡一觉罢,未来几日,应该都会十分辛苦。”   宋兰茵笑着颔首。   她主动铺好了床褥子,又将被子一分为二,道:“舒甜姐姐,虽然行军辛苦,但我觉得还挺好玩的,总比待在家中强。”   待在家中,母亲便总想给她说亲事。   但她还小,并不想那么快嫁人。   舒甜也和衣躺下,睡在了宋兰茵身边。   她低声道:“在家也很好啊,父母健在,想见便能见到,多好啊。”   舒甜想到自己的亲生父母,顿时心中怅然。   父亲与她,素未蒙面,仅能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中,获得些许了解。   而母亲……她虽然只在普云寺见过一面,却充满了亲切感,只可惜母亲不愿意下山,她也无法尽更多孝道。   但还好皇帝和皇后开明,她想出宫去看董松和刘氏之时,随时可以去,也算是另一种安慰了。   若父母安康,爱人常伴,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她也会很满足。   舒甜微微有些出神。   宋兰茵侧过身来,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看向舒甜:“舒甜姐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舒甜微怔,敛了敛神,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宋兰茵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娘亲……总想让我早点嫁人……可是我,不想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舒甜明白她的顾虑,在古代,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并没有自己决定的权利。   许多人,一辈子可能也不会喜欢上一个人,却早早将一生交了出去。   舒甜清浅一笑,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见到他,心会跳得很快。”   宋兰茵瞪大了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心口。   舒甜又道:“当你不见他的时候,又会很想念他……有高兴的事情,想第一时间与他分享,当难过的时候,便希望他能陪在身边。”   宋兰茵思索一瞬,笑道:“我知道舒甜姐姐为什么要去找夜屿大人了……因为他现在不好过,你想去陪着他,对不对?”   舒甜眼眸清澈,淡淡道:“是啊……”   她真的很想他了。 第197章 生乱   军帐中还算安静,但舒甜这一夜,仍然睡得很不安稳。   晨起之时,眼见下方顶着两个大大的乌青,宋兰茵见了,都有些讶异。   “舒甜姐姐,你没有睡好吗?”   舒甜勉强一笑,道:“没关系……我们赶紧出去罢。”   宋兰茵点了点头,她连忙收拾好自己,便跟着舒甜,出了军帐。   清晨还有些凉意,舒甜站在寒风中,目光放远,寻找吴鸣他们的身影。   却忽然见到范通通跑了过来。   舒甜连忙迎了上去。   “范大人,我们何时启程?”舒甜心中焦急,只想早点抵达玉谷城。   范通通面露难色,低声道:“我们……可能暂时出发不了了。”   舒甜一惊,问道:“为何!?”   范通通见四下无人,便道:“昨夜斥候在周边探查情况,其中一人,便入了南州城,你猜怎么着?南州城里,居然集结了大批士兵。”   宋兰茵听了,有些疑惑,问道:“南州城有士兵,不是正常的么?这里应该是靖王的封地吧?”   舒甜沉吟片刻,眸光微顿:“不对。这里虽然是靖王封地,但军队一般都四散各处,不可能在一处大规模集结……除非,他们想做些什么。”   舒甜心中,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范通通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斥候潜入了军中,打听到,他们有南下的计划。”   舒甜一怔:“莫非……他们要直取京城!?”   范通通面色肃然,沉声道:“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很有可能。”他低声道:“京城距离玉谷城,若是快速行军,不过才五六日的脚程。若是等我们到了玉谷城,他们再集结军队攻打京城,我们便有机会反扑过来,所以,他们便提前集结好了军队,打算等我们奔赴玉谷城之后,便直接南下,攻入京城。”   舒甜心头颤了颤,道:“看来,靖王八成和北戎勾结在一起了,说不定梁王当时造反的事,他也有份。”   范通通点点头,道:“眼下,宋将军正在和众人商议对策。”   如果他们直接北上,京城周边兵力不足,很可能无法抗衡靖王的军队。   而若是先拦截靖王的军队,只怕玉谷城就要失守了。   左右为难,务必取舍。   舒甜只觉得心中被大石压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   玉谷城。   临近傍晚,城楼下硝烟弥漫,尸横遍野。   北戎开始了第三轮攻城。   无数的北戎骑兵,叫嚣着奔到城楼之下,他们摆上云梯,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去。   守城的大云士兵既惶恐又冷静,挥刀砍伐云梯,又奋力将爬上来的北戎士兵推下去,但北戎士兵战力凶猛,有几个趁着空隙上了城楼之后,便立即对大云士兵大打出手,招招致命。   大云的士兵们,一面饿着肚子,一面全力对敌,个个都疲惫不堪。   然而敌人还是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   城楼上下,血腥味四溢,喊杀声漫天。   莫远山站在城楼上,沉重地指挥士兵们应战,士兵们仍然在咬牙坚持。   北戎前锋十分嚣张,他骑马冲到城下,开口便道:“你们大云真是笑话!连个守城的将军都没有,三军居然要听一个锦衣卫指挥,当真这般没人吗!?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便贯入他的胸膛。   他愣了愣,茫然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胸前的箭支,怆然抬眸。   只见城楼之上,一名男子,身着暗红的飞鱼服,银甲耀目,面容冷峻,恍若天神降临。   夜屿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   那北戎前锋身形晃了晃,“咚”地一声,掉下马去。   随他冲锋的北戎士兵们大惊,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走。   城楼之上,大云士兵见了,顿时士气大振,纷纷欢呼起来。   北戎的阵营之中,北戎大王子狄斯眸色沉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很是不悦。   一旁的将军低声道:“王子……如今这玉谷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们还要继续进攻吗?”   狄斯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就算我们不再出兵,他们也撑不了两日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好的办法。”   根据靖王探子的消息,如今玉谷城之中,已经开始断粮了,只需要再等一等,他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玉谷城收入囊中。   将军有些担忧,道:“但是大云皇帝已经派来了援军,若是拖得晚了,万一援军赶到……”   狄斯勾唇笑了笑,道:“放心罢,援军不会那么快赶到的。”   他虽然和靖王达成了协议,待他进攻玉谷城之时,靖王直接攻入京城。   但他可没有答应靖王,会帮他抵抗援军。   狄斯缓缓道:“我已经派人引诱大云援军去查靖王的部署了,相信很快,他们便会开始自相残杀。”   狄斯说完,挂上志在必得的笑意。   靖王还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殊不知,到底谁才是那只黄雀!?   北戎鸣金收兵。   两军的战争,终于偃旗息鼓。   大云的士兵们都精疲力尽,不少人直接瘫坐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夜屿目光逡巡一周,又看了看城下。   他们准备的巨石、弓箭、兵器等,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士兵们的体力,似乎也接近极限。   冥光和宋亦清组织了一些百姓,充当医务兵,此刻,他们便冲上了城楼,来为受伤的士兵们包扎,重伤的士兵们,则带下城楼,统一聚集到一处,由城中的大夫们一起诊断。   莫远山走了过来,他面容冷肃,沉声道:“小叶,方才收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来自京城,一个来自南州。”   夜屿抬眸看他,问:“什么消息?”   莫远山面色有些沉重,声音很低:“京城那边传讯,援军和粮队已经出发,按原计划,这两日就会到达。”   顿了顿,他又道:“但是当宋将军他们到南州之时,去发现靖王意图谋反,打算攻打京城。”   夜屿眸光一顿,眉目紧拢:“那现在如何了?”   “宋将军在信中说道……大军可能要先保京城,他们尽量速战速决,让我们再多坚持几日。”   夜屿面色微绷。   若是粮食兵器充足,他们尚能抵御一段时间,但如今,他们几乎弹尽粮绝,而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若是再看不到希望,只怕他们也会军心涣散。   就在此时,城楼之下,又响起了北戎士兵的声音。   有人在阵前喊话——   “大云的援军,已经回去保京城了!尔等还不速速投降!还要等死不成!?”   “我们大王子慈悲为怀,不杀俘虏!”   “你们就算不投降,也会活活饿死的!只要打开城门!我北戎愿为城中百姓供给粮食!”   城楼上的士兵们,强撑着身子,向他们射出箭支,但就算有人被射中了,仍然有新的士兵顶上来,对玉谷城的军民喊话。   风声呼呼,这些话语仿佛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到城中。   百姓们这几日一直担惊受怕,听到这些话,难免生了动摇之心。   一个时辰后,玉谷城彻底入夜。   夜屿正和莫远山待在城楼的指挥室上,商议明日的作战计划。   城楼,却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   一个小兵面色惊慌地爬上城楼,敲开了指挥室的门。   “夜屿大人!莫大人!城楼下出事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夜屿面色微凝,与莫远山对视一眼,两人连忙下了城楼。   城楼之下,一片黑压压的。   百姓们聚到了一起,有的拖家带口而来,有的还扛着家中锄头、镰刀等,似乎是为了傍身,他们看起来十分激动,似乎正在和程副将争执着什么。   一个中年男子,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大声道:“你们将我们家中的粮食收走,又不补粮食给我们!这不是要我们活活饿死吗!”   “就是!说那粮食有毒!可我们吃了那么久,也没见人人都瞎了啊!”   “你们一定是在骗我们?一定是军队缺粮,才抢了我们的粮食!”   程副将连忙解释道:“大家误会了!你们家中的陈粮确实没有问题,但是大多都吃完了,余下的新粮,吃了会得眼疾的!我们担心大家吃了会中毒,这才收走的!”   “收走可以!那总要补给我们吧!?我们都饿了两日了!每日,一家只能得到两个馒头!再这样下去,孩子都要饿死了!”   “我爹都饿得晕过去两次了!这仗到底什么时候能打完啊!?”   程副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们。   而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起劲。   有一个老叟开口道:“朝廷到底来不来人?送不送粮!?”   此言一出,百姓们顿时群情激奋。   “十五年前,朝廷就不顾我们的生死!如今,又打算抛弃玉谷城吗!?”   “还不如继续吃毒粮呢!至少不会饿死……”   “吃毒粮做什么?照我说,直接开城门,投向算了!没听见北戎说吗?他们有很多米粮呢!”   程副将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我大云岂能投降!?”   可那人也不怕他,道:“不投降,真的要等死吗?十五年前的玉谷城,已经死过一次了!”   众人一听,无不心头震荡,讨伐之声更大了。   “指挥使大人到——”小兵一声轻喝,众人的声音顿时小了下来。   夜屿缓缓走下城楼,莫远山跟在他身后。   两人皆面色冷峻,看起来十分肃然。   夜屿走到众人面前,淡淡扫了众人一眼,问:“方才,谁说要投降?”   那个说投降的人,顿时身子缩了缩,不敢说话了。   但一旁的老叟却开了口,道:“指挥使大人,不是一个人这么想……”说罢,他指了指身后的一群百姓,沉声道:“只怕很多人,都这么想。”   他直视夜屿的眼睛,道:“老夫十五年前,经历过玉谷城的大战……那几个月,实在是太苦了……大战前夕,朝廷还有供给,永王殿下和叶将军配合无间,我们都充满了希望……可是后来,玉谷城断粮了。”   老叟语气怅然,是说不出的难受:“城里的人,要么战死,要么饿死……但自始至终,我们都军民同心,没有一个人叛城。”   “但是结果呢?朝廷最终派兵过来,不是为了救百姓,而是为了抢夺地盘。保护我们的永王殿下和叶将军,也沦为了罪人……”   老叟看向夜屿,语气沉沉:“新君继位,若真的如北戎人所说,京城危险,那新君一定不会管玉谷城的……当年,尚且有永王殿下和叶将军保护我们,如今呢?玄宁军已经不在了。”   夜屿目光炯炯,看向众人:“谁说玄宁军不在了?” 第198章 决战   漆黑的穹顶之下,乌云一片连着一片,沉甸甸地悬在众人头顶上。   城楼脚下,寒风瑟瑟,众人满脸风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夜屿。   老叟愣了愣神,问道:“大人此话何意!?”   夜屿淡淡一笑,掏出怀中短剑。   这一柄短剑,正是小时候,父亲赠予他的那一把。   短剑的剑鞘上,依稀可见刻着一颗太阳,虽然剑鞘已经十分陈旧,但这图腾,历久弥新。   这是玄宁军的图腾,经历过玉谷城大战的百姓们,都认得。   无论在和平中,还是战争中,他们都能看到描着这个图腾的旗帜,飘扬在玉谷城城楼之上,令北戎人不敢轻易来犯。   老叟顿时有些激动,他喃喃道:“你、你是玄宁军的后人!?”   众人的面色也缓和了不少,都好奇地看向夜屿。   夜屿看向众人,神色坚定:“我乃叶乾将军之子,叶昱。”   众人一听,顿时大惊,反应过来之后,又面露喜色,仿佛看到了希望。   夜屿又道:“当年的玄宁军,虽然已为国捐躯。但玄宁军的军魂仍在!如今的玉谷城守军,也秉承着匡扶正义,护国佑民的信念,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莫远山心头一动,他一把掏出自己的铭牌,铭牌之上,也刻着一枚小小的太阳,还有他的名字。   他面色郑重,朗声道:“玄宁军左前锋莫远山,誓死守护玉谷城,愿与玉谷城共存亡!”   这些话,不仅仅是百姓们听到了,他们身后的士兵们,也听到了。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和鼓舞,一个个都站直了身子,待莫远山话音一落,士兵们便自发地齐声呼应:“誓死守护玉谷城!与玉谷城共存亡!”   这声音震天撼地,穿透了城墙,穿过了长街,传递到了更远的地方。   也深深触达了每一个人的心底。   老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不住地说:“好!好啊!”他回头对众位百姓道:“玉谷城是咱们的家,很多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不能将家园拱手让人!我们要一起守城!”   “一起守城!”   “好!一起守城!”   “和玉谷城共存亡!”   众人心中激荡,亢奋不已,人人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魄,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   玉谷城终于上下一心,空前团结。   -   待城门附近的百姓们散去,夜屿便与莫远山回了指挥室。   如今的北戎,只是暂时偃旗息鼓,但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莫远山抬眸,看了夜屿一眼,道:“小叶,我们余下的兵器,包括巨石、箭支等,最多支撑个半天左右……而且士兵们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若北戎明早再发动一次猛攻,只怕我们……就顶不住了。”   夜屿低声:“我知道。”   这一夜,可能是玉谷城的最后一夜了。   两人心照不宣。   夜屿缓缓抬头,道:“若真的城破了,莫大哥……就把我的命,交给北戎。让北戎大王子,放过城中的百姓。”   莫远山面色一变,扬声道:“不可能!”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当年叶乾将军的惨事,再一次发生在夜屿身上。   夜屿低声道:“我找探子打听过北戎大王子,他相较于二王子和三王子,还算是明事理的。他想南下讨伐大云,一方面是为了积累军功,争夺王位;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学习大云的农耕和商贸,所以……他应该也不会对百姓们下毒手,不然,不利于后续统治。”   莫远山凝眸盯着夜屿,一字一句道:“你不必说了,我不会答应的。”   夜屿笑了笑,不再与他辩驳。   莫远山心头更是沉重,他知道,这是夜屿打定了主意,不会再与人商量的意思。   “小叶,你为什么永远将自己放到最后!?你若是就这么死了,我们怎么办?董姑娘怎么办?你要让她哭死吗?”   夜屿眸光微顿,默默垂下眼。   他原本打算,自玉谷城回去,便向皇帝请求赐婚的……如今,恐怕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夜屿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没有一样她的东西。   满腔思念,无处释放,唯有紧紧压在心头,默默承受。   夜屿抬眸,看向莫远山,低声道:“莫大哥,不去看看清姐么?”   莫远山身形微滞。   -   玉谷城中搭起了许多帐篷,用于治疗伤兵。   白神医亲自为士兵们调配伤药,冥光一日不间断地坐诊或者急救,忙得脚不沾地。   而宋亦清带着其他民间大夫,负责包扎伤兵和换药。   她正站在一个伤兵面前,低头看了看他胳膊上的伤口,然后便蹲下来,取来药膏,仔仔细细为他上药。   “你这伤不碍事,过几日便能好,记得别沾水……”原本,她还要嘱咐伤兵,不要吃辛辣之物,但如今什么吃的也没有,倒是省下了这部分叮嘱。   宋亦清为眼前的伤兵包扎好伤口之后,便来到了下一个伤兵面前。   她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伤兵营里转来转去。   莫远山站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她都无知无觉。   “阿清。”   宋亦清微怔,回头一看。   莫远山没穿甲胄,只着了一袭黑色常服——他与北戎拼杀许久,甲胄已经有些破了,便换了下来。   宋亦清放下手中的药瓶,走了过去,她淡笑着问:“你是来找白神医吗?他在隔壁的军帐里。”   莫远山每日都来找白神医,询问伤兵和眼疾病患的数量。   莫远山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拉住宋亦清手腕:“你跟我来。”   宋亦清呆了呆,便任由他拉着走。   走到街角僻静处,莫远山放开了宋亦清。   宋亦清顿觉手上一松,她抬眸看向莫远山,低声问:“怎么了?”   莫远山吸了口气,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天一亮,北戎就要再次攻城……我们,只怕顶不过半日了。”   宋亦清心头一震,虽然是意料之中,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宋亦清从未经历过战争,心中也十分恐惧,但她不想被他看出来,于是勉强笑了笑,道:“好,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们尽量将伤兵转移到其他地方。”   但往哪儿转移呢?无论他们到了哪里,都逃不过北戎的追杀。   北戎可能会放过百姓,但一定不会放过士兵。   宋亦清沉默了一瞬,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忽然,莫远山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递给她。   宋亦清有些疑惑,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令牌,如果真的城破,我的心腹会来找你,你凭着这枚令牌,可以让他们带你离开。”   宋亦清一愣,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莫远山笑了下,道:“守城,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宋亦清抿了抿唇,她明白,莫远山不可能会离开。   城楼之下,“与玉谷城共存亡”的誓言,很快便传到了伤兵营,她也亲耳听见了。   这不过是多此一问。   宋亦清抬眸,对上莫远山的目光,一笑。   她将令牌塞回给莫远山,道:“我不需要,你给别人罢。”   莫远山蹙起眉来,道:“你为何不要!?你可知道,北戎人生性好战,以占有为荣,每到一座城池,就会抢夺一切,尤其对女子……”   莫远山有些说不下去了,面色难看得很。   他沉声道:“你必须离开。”   宋亦清看了他一眼,笑起来:“你我毫无关联,我又凭什么要听你的?”   莫远山一怔。   “你要守你的城,我要治疗我的伤员,我们互不干涉便好了。”宋亦清说完,便转身要走。   莫远山急了,一把拉住她。   “阿清,你不要意气用事!事关生死,非同小可,你还是听我的,待城门一开,赶紧跟着他们离开!”   宋亦清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她轻声道:“十五年前,我没有办法陪在你身边……十五年后,我终于能做到了……你就非要赶我走么?”   莫远山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过是担心你……”   莫远山心中发紧……她还是和当年一样,执拗无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没什么好担心的。”宋亦清微微一笑,眼睛灿若繁星,道:“我不怕。”   莫远山沉默片刻,道:“可是我怕。”   宋亦清凝视他,低声道:“活着不能在一起,连死……都不行么?”   莫远山浑身一震。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   长风凛冽,吹得宋亦清发丝微乱,裙裾飘扬。   不知什么时候起,零星、细碎的雪花,悠然飘下,落到她的发髻、睫毛、衣襟上。   宋亦清冷得轻颤一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怅然一笑:“远山哥哥,下雪了呀。”   十五年前,他说过,下雪的时候,回来娶她。   莫远山喉间一紧,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涌动。   他伸出手,一把将她按入怀中,紧紧抱住。   宋亦清反手抱住他,她笑中带泪,面上一片冰凉,心中却缓缓溢出甜蜜。   阔别十五年的怀抱,还是如此温暖,坚定,令人留恋。   漫天飞雪,天地留白。   莫远山将微凉的唇,贴近宋亦清的耳畔,道:“若我们能活下去……就成亲吧。”   宋亦清重重点了点头。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   这一夜格外漫长。   伤兵营之中,白神医和冥光等人,终于完成了上一轮伤兵的救治和安顿,冥光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便靠坐在营帐一角,默默喘着气。   白神医看了看他,伸出手,递给他一样东西。   冥光下意识接过来一看,愣住了。   “肉干!?”冥光看着手心里,这块小小的肉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已经两日没有吃过东西了,已经饿得没有一点气力。   冥光愣住了,问道:“师父……这不是三日前发的么……您三日都没有吃东西了吗?”   白神医笑而不语。   冥光抿了抿唇,艰难地摇了摇头:“师父吃罢!”   白神医年纪大了,身体也不算太好,冥光实在是有些担心。   白神医悠悠道:“老年人,不宜吃宵夜……给你你就吃,少啰嗦。”   冥光看了他一眼,将那块小得可怜的肉干,掰成了两半,递了一半给白神医,笑起来:“师父,一起吃。”   白神医微怔,露出笑容。   冥光是他一手带大的,两人在灵石岛上相依为命许多年,白神医虽然对冥光十分严厉,却也对他最好。   冥光啃着肉干,笑道:“师父,这次若能化险为夷,我以后就不出去玩了,留在岛上,潜心研究医术。”   白神医却摇了摇头,道:“以前不让你出去,是因为你资历尚浅,又有些心高气傲,看不上普通的病患,总想通过治疗疑难杂症,证明自己的能力。”   “但这几日,师父见你不遗余力地救治伤兵,每一条性命,你都珍而重之……师父很是欣慰。”   “以后,你想出去,便出去罢,用你的医术,去救更多的人,减轻他们的苦楚。只有心中存了对生死的敬畏,你才能悬壶济世,妙手仁心。”   冥光凝视着白神医,郑重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城中百姓们,也逐渐了解到当前的形势,但没有人聚众吵闹,反而各自回家,安静地和家人待在一起。   玉谷城之中,万家灯火,恍若点点星光,逐渐照亮了黑夜。   白雪纷纷扬扬,洒落到树梢、屋顶,银装素裹,出奇的平静安然。   城楼之上。   尚有余力的士兵们,将精疲力尽的士兵们换下。   下了值的士兵们,相互搀扶着,缓缓走下城楼,将守城的重担交给了下一波战友。   新上值的士兵们一脸肃然,身板笔直地站着,他们枕戈待旦,等待敌人的下一次猛攻。   他们心中十分清楚,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为玉谷城站岗了。   夜屿一夜没睡。   他在指挥室,与程副将等人一起,制定了多个作战方略,但众人心中很是清楚,以他们如今的情况,不过是多撑一个时辰,或是少撑一个时辰的差别。   但众人依旧没有放弃,仍然围坐在一起,殚思极虑。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   夜屿让众人回去休息,自己却站到了城楼之上。   东方缓缓浮现出鱼肚白,光线一点一点扩散,挤走了黑夜,直到天光大亮。   “咚”地一声!   玉谷城对面的北戎士兵们,仿佛也随之苏醒。   这鼓点越来越急促。   这鼓点催动着北戎士兵们,快速向玉谷城方向涌动,黑压压一片,如同乌云一般,杀气冲天。   擂擂的战鼓声,彻底拉开了最终局的序幕。 第199章 局势扭转   原本宁静的清晨,被彻底打破。   北戎骑兵们疯狂咆哮着,冲到了玉谷城城楼之下,在他们眼中,如今的玉谷城,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他们架设了一条又一条云梯,无数的北戎士兵,顺着下面往上爬。   大云士兵们也杀红了眼,来一个砍一个,有些士兵实在饿得头昏眼花了,挥出一刀,整个身子都跟着晃动,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牙坚持。   夜屿站在城楼之上,三箭连发,不断地有北戎的兵将倒在他的箭下。   但这远远不够,北戎的士兵,实在太多了,从城楼之上往下看,他们好像蝗虫一般,一波倒下,一波又涌了上来,好像永远也杀不完。   但弓箭,全部用尽了。   夜屿拿起一把长剑,刀光剑影之间,爬上城楼的北戎士兵,几乎都成了剑下亡魂。   夜屿死死守着城楼。   原本清俊淡漠的面颊上,浮起浓重的杀意,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满是煞气。   他也穿了银色的甲胄,日光之下,寒光闪闪。   一人一剑,满地鲜血,他仿佛是地狱走来的索命人。   城楼之下。   莫远山率领众士兵们守在城门口。   城门上方已经破了一个洞,有箭支从洞里射出来,但他们却无暇顾及,只能竭尽全力地抵着城门,不让北戎破城。   “咚——咚——咚——”   北戎的士兵们抱着巨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城门。   这声音十分钝重,好像撞在了大云士兵们的心头。   城门已经岌岌可危,他们离死亡只有一门之隔,但没有人退缩。   众人都使出全身力气,用各种各样的器物抵着城门——他们是最后一道防线了。   “咚!”   城门又被猛烈地撞击了一次。   北戎士兵已经没有耐心再打下去,只想破门而入。   众人心头恐惧更甚,不少士兵双目通红。   莫远山大喝一声:“匡扶正义,护国佑民!”   士兵们一听,好似再次找到了心里支撑,也跟着大喊:“护国佑民!护国佑民!”   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城楼附近的士兵们,都受到了感染,继续奋力拼杀,英勇无比。   城楼之上,程副将也杀得满脸是血,他低头一看,城楼下还有数不清的北戎士兵,他们将玉谷城团团围住,吵得沸沸扬扬。   只一眼,便叫人心惊胆寒。   忽然,程副将看见有一小队北戎士兵,从后方四散开来,见缝插针一般,向中间的空隙奔去。   他定睛一看,其中一个士兵,骑在马上,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东西,往地面一洒。   距离太远,程副将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   但片刻之后,玉谷城城下的骑兵们,顿时骚动起来。   北戎的骑兵经过严格的训练,士兵与战马的配合,简直天衣无缝。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战马们好似一下失去了斗志,纷纷将头埋了下去,开始舔舐地面。   撞门和爬城的北戎士兵们,看到这一幕,顿时傻了眼。   就连大云的士兵们,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北戎骑兵们,忽然一下好像变成了牧马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马们,悠闲肆意地吃着东西,有些战马,还欢快地用鼻子打了个响哨,这气氛十分诡异。   “怎么回事!?”   北戎将军,一抽马鞭,而他的爱驹却只“嘶”了一声,没有理会他。   其余北戎骑兵们,也是一样的情形,战马好似疯了一般,拉缰绳,抽马鞭都没有用。   那北戎将军一怒之下,狠狠抽了马儿几鞭子。   这百里挑一的战马,也是个烈性子,被他这么一抽,顿时前蹄离地,长嘶一声,把将军摔下了马背。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呼,那战马又开始疯跑,它仿佛疯了一般,不知必然避让,见谁都撞。   马儿们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忽然都变得兴奋起来,在玉谷城下横冲直撞,不少马将自己背上的士兵直接甩掉,翻飞沉重的马蹄,又踩死了那些来不及爬起来的士兵。   一时间场面失控,十分混乱,求救声、尖叫声、马蹄声,不绝于耳。   “往四周散开!散开!啊——”   有副将大声呼喊,但骑兵们都在马上,若马儿们不听指挥,他们也束手无策,每个人都努力抱着自己的马,生怕一不小心被甩下来,而且马儿们就只在这片地方撒欢似的跑,仿佛着了魔一般。   这一战,双方还未开打多久,北戎的精锐部队,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城楼之上的大云士兵们,惊讶得连连咂舌。   夜屿长眉微蹙,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有些不可思议。   心中浮现出一种猜想,但他又觉得毫无可能。   忽然,夜屿身边的士兵大喊了一句:“援军!?”   那士兵伸手一指,连声道:“大家快看啊!那是不是援军!?”   众人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东方大亮。   这光,是从连成片的银色甲胄上反射出来的,亮得有些耀眼。   身着银色甲胄的大云士兵们,忽然出现在了北戎主力后方,他们如银色的口袋,从三面围了过来,将处于混乱中的北戎骑兵们、步兵们,都拢在了其中。   北戎士兵们大惊失色,骑兵们已经溃不成军,还活着的便只能跳下马背,和步兵匆匆组合在一起,慌忙迎战,但骑兵没了马,好似少了一条臂膀,战斗力已经大大减弱了。   城楼上,士兵们振奋不已,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个个神采飞扬。   夜屿扬声道:“开城门!随我杀出去!”   城楼下的士兵们立即开启了城门。   “杀——”   众人斗志昂扬地冲了出去,与外围的大云士兵们一起,内外夹击北戎士兵们。   可怜的北戎士兵们,还未从被马踩踏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又变成了腹背受敌。   战局顷刻间,已经扭转过来。   北戎将军满身是伤,他踉跄着奔到指挥处,单膝跪下:“王子!如今战局对我们极为不利,为了您的安危,末将先派人护送您离开!”   大王子满脸沉郁,却道:“我若不在了,北戎士兵们,哪还有心思作战?”   “可是……”北戎将军想说,这一仗他们凶多吉少,但始终不敢开口。   大王子狄斯一挥手,道:“我北戎可以战败,不可做逃兵!给我上!”   “是!”   战场上,喊杀声震天,双方打得如火如荼。   夜屿一剑斩杀了北戎的主力战将,周边的士兵们,都避之如鬼神,纷纷溃散,连滚带爬。   夜屿闪身之间,忽然见到一个圆润的身影,虽然穿着北戎的黑甲,却有些眼熟。   那人转过脸来,冲他一笑:“大人!”   夜屿一愣,居然是范通通!   “你怎么在这儿!?”夜屿上下打量他一眼,他的肚子太大,都快将北戎的黑甲撑爆了。   范通通嘿嘿一笑,道:“不仅是我来了,还有他呢!”   说罢,他指了指旁边,夜屿便发现了付贵的身影,他也穿着北戎士兵的甲胄,冷着一张脸,沉着对敌,招招狠辣,不知道的还以为北戎起了内讧,开始自相残杀。   范通通道:“董姑娘也来了,大人方才出城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她?”   夜屿眸光一顿:“你说什么!?她也来了?”   范通通笑着点了点头,道:“大人没发现,今日这北戎的战马,都有些蹊跷吗?董姑娘挑了马儿们最爱吃的羊草、黄豆等,混在一起制成了青草丸,我们每人都带了许多在身上,等北戎开始攻城之时,便伺机洒在地上,引得战马分心。这样一来,北戎最引以为傲的骑兵营,便战力大损了!”   范通通说得眉飞色舞,兴奋不已。   夜屿心头激荡,也露出了笑意,可瞬间后,又有些忧心地问:“那她现在在哪?”   如今兵荒马乱,他担心她的安危。   “大人放心,董姑娘和吴鸣在一起,随着运粮车一起入城的,应该很安全。”   夜屿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此刻,他只想尽快结束战争,回去找她。   付贵解决完一片北戎士兵,便也奔了过来。   “大人!”   他掏出一柄腰间长剑,递给夜屿,道:“大人,这是军器所的黄大人,得知您在玉谷城被困,特意托我带来的。”   夜屿问:“哪个黄大人?”   范通通一笑:“大人忘了?就是豆豆爹,黄达嘛!这次的兵器简直削铁如泥,也是我们以少胜多的关键。”说罢,范通通也扬了扬手中的兵器。   夜屿这才想起来,他伸手接过,触手便知,这是一把难得的好剑。   付贵道:“这一次,不但军器所的兵器厉害,户部拨的粮食也丰富,想必玉谷城的士兵和百姓们,现在已经吃上东西了。”   夜屿一听,心中甚为安慰。   一阵马蹄声响起。   莫远山策马而来,他一手执着樱枪,一手拉着缰绳,衣袍猎猎,意气风发。   “付大人,范大人,你们也来了!?”   范通通见了莫远山,不由得感叹道:“没想到莫百户上了战场如此厉害,简直所向披靡!佩服佩服!”   方才他便看到莫远山在城门口杀敌,一枪挥下,凌厉之势,吓得北戎士兵们节节败退。   夜屿笑起来,道:“战场,本来就是莫大哥的地盘。”   冲锋陷阵,一往无前,这才是当年那个一鸣惊人的玄宁军左前锋莫远山。   夜屿长眉微动,唇角微勾。   他抽出长剑,寒光一闪,龙吟出鞘。   夜屿朗声:“我们一起,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众人一声高呼,豪气干云。   -   吴鸣和舒甜一起赶到玉谷城的时候,夜屿已经出城应战了。   舒甜没能见到他。   “公主,要不要微臣先送你去找夜屿大人?”吴鸣见她有些失落,便低声问道。   舒甜却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去添乱了。”顿了顿,她露出笑容,道:“我等着他凯旋。”   吴鸣也跟着笑了笑。   方太守带着衙门众人,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他们一看到这几辆满满当当的运粮车,顿时激动的热泪盈眶。   方太守一声令下,衙门众人便开始分发粮食。   援军到来的消息,飞速传遍了全城,百姓们欢欣鼓舞。   听到有粮食可发,更是一片欢呼,纷纷走上街头,前来领粮。   然而,当百姓们看到有伤兵躺在路边时,便主动帮他们也领了粮食,不少人还自发帮助伤兵们进食。   舒甜问方太守,道:“伤兵营在哪儿?”   伤兵们也很需要粮食,要赶快送去才行。   方太守正忙得热火朝天,顺手一指街尾,便道:“在那边!”   舒甜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她身后的小姑娘,问:“兰茵,我要去伤兵营,你去吗?”   宋兰茵点了点头,道:“我也可以帮忙的!”   说罢,还捋了捋自己的衣袖。   舒甜一笑,道:“好,跟我来。”   她听说白神医他们都在这儿,定是要去看看的。   吴鸣也帮忙把粮食搬上了推车,众人便一起送粮食到了伤兵营。   舒甜才走入伤兵营,便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舒甜!”   舒甜一愣,转头一看,顿时惊喜出声:“清姐!”   宋亦清见到舒甜,两人高兴地拉起了手,宋亦清眼眶有些红,道:“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我听远山他们说,你们被靖王的逆军拖住了,无法支援玉谷城……”   他们甚至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了。   舒甜笑了笑,道:“靖王那边的事,确实棘手,本来我们也没有很好的对策,但……父皇他很重视玉谷城,于是下令将援军一分为二,一部分北上,驰援玉谷城,一部分南下,拦截靖王大军。”   宋亦清听了,有些担心,问道:“但是,靖王那边筹谋已久,也是来势汹汹,一半援军如何能挡得住他?”   舒甜解释道:“父皇把江南驻地的守军,调往了京城,与那一半援军一起,夹击逆军……此刻,他们那边应该也开战了。”   宋亦清一愣,道:“这般行事……虽然有风险,但若成了,则两边可保!”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   宋亦清又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兄长……也来了么?”   说罢,她神色好似有些纠结。   舒甜摇摇头,道:“宋将军带领另一半援军,拦截靖王去了,等那边的事了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北疆。”   宋亦清听后,微微松了口气,却也有些许怅然。   她与兄长,也十几年没见了。   以前在家中,兄长是最疼她这个小妹的,兄妹俩关系十分亲密。   所以……当知道兄长为了顾全家族,而见死不救时,她才会那般失望。   两人说话间,宋兰茵一直躲在舒甜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宋亦清。   宋亦清看了她一眼,总觉得这小姑娘有些眼熟。   舒甜将宋兰茵一把拉出来,笑道:“清姐,这是宋将军的女儿,宋兰茵。”   宋亦清一愣。   她离开将军府之时,长嫂刚刚有孕,彼时宋兰茵还在肚子里,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   宋亦清爽朗一笑,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道:“还不快叫姑姑!”   三人没时间多聊,便一起协助吴鸣,开始给伤兵营的士兵们,发放食物。   舒甜带着面饼、肉干等食物到了重症伤兵营,一眼便见到了冥光和白神医。   冥光见到舒甜后,简直乐不可支,道:“小娘子,你简直是个福星啊!只要你来了,怎么都饿不着!”   舒甜抿唇一笑,将一大包干粮递给他,冥光便也帮着发放。   伤兵们吃了东西,精神也好了许多,伤兵营一扫之前的阴霾,开始恢复生机。   宋兰茵小心翼翼地跟在宋亦清后面,帮她拎着面饼兜子。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姑姑。   但这姑姑生得美,又十分爱笑,就算喜欢捏她的脸,她也讨厌不起来。   宋亦清一边忙着给伤兵们送吃的,一边回头,对宋兰茵道:“兰茵,你拿上一袋面饼,到隔壁的病患营去发罢。”   “病患营!?”宋兰茵好奇地睁大眼。   宋亦清点点头,道:“玉谷城有不少患了眼疾的人,为了方便治疗和保护,就都将他们集中到一起了。”   宋兰茵乖巧点头,便向隔壁的病患营走去。   她才一踏进营帐,“叮”地一声,一柄冷剑挡在了面前。   宋兰茵吓了一跳。   “谁!?”   这声音是个年轻男子的。   宋兰茵抱着一兜子面饼,抬眸看去,只见这男子着了一身绯红的飞鱼服,生得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虽然眸子无神,但依旧神情坚定地执剑守在门口。   长身玉立,英姿飒爽。   宋兰茵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心跳得有点儿快…… 第200章 约定   病患营门口,宋兰茵瞧着尹忠玉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   尹忠玉看不见,语气又严厉了几分:“为何不说话!?”   宋兰茵这才敛了敛神,急忙解释道:“我是来给各位送食物的!”   待在这病患营中的,全是患了眼疾的人,他们行动不便,消息也不灵通,并不知道援军来了。   尹忠玉自然不敢轻易相信,两人仍然僵持着。   宋亦清已经发放完了隔壁的伤兵营,见宋兰茵被尹忠玉拦在了门口,忙走了过来,开口道:“忠玉,这位是我的侄女,兰茵。”   尹忠玉愣了愣,这才放下武器,低声道:“抱歉……失礼了。”   宋兰茵轻轻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他看不见,又轻声道:“没关系。”   这声音十分悦耳,如潺潺溪水一般,柔和动人。   尹忠玉低声道:“两位请进。”   宋兰茵和宋亦清,便和他一起入了病患营。   宋亦清和宋兰茵一起发放面饼,病患们听说援军到了,粮食也到了,顿时面露喜色,一个个都笑逐颜开地吃起了面饼,有人饿得太狠了,便狼吞虎咽了起来。   宋兰茵抬眸,看了尹忠玉一眼。   尹忠玉站在门口,手中还空空如也。   宋兰茵主动走了过去,将一个温软的面饼,递到他的手中。   “尹大人,吃点东西罢。”宋兰茵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她手指纤细,不经意间触及到了尹忠玉的衣袍,他顿时一愣。   英俊的面庞,倏而红了。   “多谢宋小姐。”   宋兰茵抿唇笑了笑,没说话。   不到两个时辰,百姓们便都领到了粮食,众人饱餐一顿之后,个个变得精神抖擞,还有不少男丁,主动跑去城门口,为大云士兵们助威。   城门之前,战争还在继续。   北戎骑兵们失了马匹之后,仿佛雄狮失了爪子,在两军交战中,逐渐落入下风。   但北戎士兵多大十万,玉谷城守军和援军加起来,也不过七万,要以少胜多,便不敢掉以轻心。   这场战争,从天明打到了黑夜,又从黑夜持续到了黎明。   日出东方,晨曦破晓。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大云士兵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北戎的旗帜一面一面倒下,到太阳彻底升起之时,北戎的主力,已被消灭殆尽。   夜屿满脸冷肃,战袍染血。   他立在战场中央,拉过一面大云的旗帜,重重插在地上。   旗帜迎风飘扬,在日光下绚丽夺目。   身后的士兵们,激动得大喊:“胜了!胜了!”   得胜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玉谷城。   玉谷城中的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欢呼起来。   当夜屿率领守军回城之时,百姓们已经自发地走上了街头,他们换上最鲜亮的衣衫,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笑意,迎接大云士兵们凯旋。   夜屿骑着战马,走在众人前面。   他依旧身着暗红的飞鱼服,身上的银色甲胄,泛着冷锐的光泽,神采奕奕,气宇轩昂,不似凡人。   走到哪里,欢呼声就响到了哪里。   长街上的热闹,也传到了伤兵营。   舒甜一整夜都待在这儿,心中默默为夜屿祈祷。   得知他凯旋归来,她便立即走出了营帐,想去见他。   可长街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她便只能在街尾处,远远看着他。   “那位便是指挥使大人吗?”宋兰茵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舒甜身后,一脸好奇地眺望道。   舒甜微微颔首。   他不仅是锦衣卫指挥使,如今,还是百姓心目中的玄宁后人,承担着匡扶正义,护国佑民的重任。   看到他传承了父辈的梦想,得胜归来,她为他高兴。   宋兰茵盯着夜屿看了一会儿,小声道:“大人他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宋亦清听到宋兰茵的话,也走了过来,笑道:“那当然。”   说罢,她也向街道中央眺望。   莫远山也身骑高头大马,他身板笔直,英姿勃发,浓眉微扬,满脸笑意。   宋亦清心中一动,勾了勾唇。   这才是她记忆中,远山哥哥的样子。   军队缓缓行过长街,向街尾走来。   夜屿骑在马上。   他的目光,不断地在人群中逡巡。   忽然,他在热烈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一个纤弱的身影,一双眉眼轻轻弯着,皎月一般,唯美至极。   舒甜也正在看他。   四目相对……多日以来的担忧与思念,一下自心底喷涌而出。   点石火光间,夜屿催马上前,迅速靠近了她。   只见夜屿长臂一伸,舒甜微愣,下意识将手递给了他。   夜屿发力一拉,便顺势将舒甜拉上了马背,落在自己怀中。   百姓们目瞪口呆,成千上万的目光,汇聚到他们身上。   舒甜面颊泛红,嗔他一眼。   夜屿一手持着缰绳,一手搂紧她,低低笑了起来。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这是怀嫣公主!北戎战马便是公主设法解决的!”   百姓们惊讶万分,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兴奋地呼喊起来——   “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皇上派公主和援军来救玉谷城,真是皇恩浩荡!”   “怀嫣公主,玄宁后人,天生一对!”   感激和赞颂的话语,萦绕在夜屿和舒甜之间,两人相视一笑。   当年,永王和叶乾将军没有做到的事情,如今被他们两人实现了。   他们终于赶走了北戎侵略者,守住了玉谷城。   短期之内,北戎没有能力再来进犯,百姓们能安居乐业,大云也能开创新的太平盛世。   冥冥之中,别样圆满。   -   玉谷城冰雪消融,初春将至。   战争结束后的几日,方太守和程副将,一直在处理战后事宜。   而几位锦衣卫却闲了下来,待在驿站之中。   范通通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包瓜子。   他抓了一把放在手里,一边嗑,一边道:“吴佥事,北戎大王子抓到了吗?”   吴佥事摇摇头,道:“北戎的死士们,护送着大王子逃走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吴鸣却道:“若是抓到了,反而不好,若是杀了他们的王子,两国便结仇更深,若是不杀,又是个烫手山芋。”   尹忠玉点点头,道:“不错,原本北戎王打算立大王子为继任者,才会允准他领兵南下,如今大王子战败而归,只怕北戎王又要动摇了。北戎大王子回去了,还能和老二、老三争一争,让他们多起点内讧也很好。”   他坐在一旁,虽然不能视物,但范通通也塞了一把瓜子给他,他便跟着一起嗑了起来。   付贵听了,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继续道:“反正……应该很久不会打仗了。”   众人一笑,表示赞同。   但吴佥事就有点失落了。   他原本出京,是来帮忙押运粮食的,但在南州之时,遇到了靖王大军,宋将军便将军队一分为二,让吴佥事协助副将一起带兵。   吴佥事少时,便有军人梦。   但因他生性保守,一直没有选择从军。   而这一次,他意外地体会到了领兵作战的滋味——又惊险,又刺激!得胜之后,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他顿时有些后悔当年没有从军了。   吴鸣见吴佥事有些出神,便问道:“吴佥事,咱们什么时候要回去?”   吴佥事收了思绪,看他一眼,道:“大人说,大约五日后。”   吴鸣点了点头,他的女儿,快满百天了。   若是五日后离开,还能赶得上。   范通通有些奇怪,道:“为什么要五日后?”   吴佥事笑了下,道:“一来,是因为靖王那边不堪一击。”   “江南援军一到,他们很快便缴械投降了,京城已重归安宁,所以不急着回去。”   说罢,他看了莫远山一眼,道:“二来,自然是为了喝喜酒啊。”   “喝喜酒!?”   众人都有些好奇,纷纷瞪大了眼。   莫远山低笑一声。   他从怀中掏出几封喜帖,送到众人手中。   付贵和范通通接过来一看,顿时愣住了。   范通通问:“莫兄……你、你要成亲了!?”   莫远山点了点头,道:“就在后日。”   连一向冷静的付贵,都有些诧异了,他看向莫远山,道:“这位宋小姐是?”   莫远山轻声道:“是宋将军的妹妹,宋亦清。”顿了顿,他又道:“十五年前,她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了。”   说罢,他嘴角不可抑止地扬起。   吴鸣也露出笑容,拱手道:“恭喜恭喜!我早就觉得莫兄不简单,没想到是玄宁军左前锋,真是失敬!莫兄和宋小姐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真可喜可贺!”   尹忠玉也微微颔首,道:“恭喜莫兄!只可惜我看不见,得了清姐许多照顾,却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还有那位温声细语的宋小姐,他也没有见过。   但直觉告诉他,一定很美。   莫远山看向尹忠玉,道:“忠玉,你莫急,我听阿清说,白神医研制的药物,已经初见成效了,再试验一段时间,就可以用了……你再等一等,一定会好起来的。”   尹忠玉点了点头,他只盼着自己能早些治好眼疾,恢复如初。   -   “舒甜,这个图样好看么?”宋亦清手持一块红布,上面秀了一对鸳鸯图案。   舒甜垂眸一看,抿唇一笑,道:“好看,清姐穿什么成亲,都好看!”   宋亦清面上微热,嗔道:“怎么连你也取笑我!?远山他真是……我什么都还没准备呢,连喜帖都发出去了……”   她嘴上抱怨着,心里却甜蜜极了。   莫远山凯旋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她商量成亲之事。   他说要为她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但宋亦清却早已不在乎那些,她只想与他朝夕相处。   两人便商量决定,在玉谷城完婚。   舒甜勾了勾唇,道:“我哪里是取笑你,明明是为你高兴呀!”   宋亦清也笑了笑,面上洋溢着幸福,低声道:“我都不敢相信……像做梦一样。”   她想起那一晚,忽然飘落的雪花,和猝不及防的拥抱,到现在还久久不能平静。   宋亦清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他在一起了。   舒甜拉过她的手,沉声道:“清姐,你与莫大哥苦尽甘来,终于能修成正果,你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   宋亦清莞尔。   宋兰茵坐在一旁,眨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们,忽然道:“姑姑要成亲了,可惜爹爹不在呢……”   宋亦清微怔。   她和莫远山决定成亲之后,莫远山便主动给宋将军递了一封信,但至今还没有收到回应。   宋亦清低声道:“兄长……也许还在生我的气罢。”   他们兄妹俩,脾气一个比一个倔。   宋兰茵见宋亦清有些失落,轻轻安慰道:“姑姑别难过,我也是宋家人,我做代表观礼,也是一样的。”   宋亦清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眼神灵动,笑得梨涡浅浅,十分招人疼爱。   “好好,我的小兰茵最乖了。”宋亦清笑着点了点头。   -   五日后。   驿站的厢房,被布置成了新房,红绸满挂,窗花见喜,满眼都是炽热的红色。   让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此刻,宋亦清正坐在房中。   舒甜和宋兰茵认认真真地帮她打扮,宋亦清期待又忐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美目生光。   宋亦清一紧张起来,便忍不住一直说话。   “我的眉毛会不会不够浓?”   “我的发髻,好看吗?”   “我……我的裙子是不是有点儿皱?”   舒甜便一一耐心答她,笑道:“够美了,迷死人了。”   宋亦清这才红着脸,闭了嘴。   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有不少人前来观礼。   在房内,都能听到鼎沸的人声。   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侍女在门口道:“宋小姐,有人想见您。”   舒甜愣了愣,问:“哪位宋小姐?” 第201章 大结局(一)   外面的侍女似乎愣了愣。   片刻后,她答道:“两位宋小姐。”   宋亦清和宋兰茵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宋亦清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宋兰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口。   他身着甲胄,风尘仆仆,见到宋亦清,浓眉微动。   宋将军缓缓开口:“阿清。”   宋亦清心头一顿,下意识开口:“兄长……”   宋将军打量宋亦清一瞬,她长发高挽,头戴凤冠,嫁衣潋滟,明丽非常。   一双眼睛波光粼粼,情绪无声涌动。   宋亦清颤声道:“兄长……阿清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不会来了……”   说罢,她便红了眼睛。   宋将军也喉头微热。   他十五年没见到这个妹妹了。   父亲去世得早,妹妹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两人曾经亲密无间,相依为命。   就算后来发生了诸多事宜,她负气出走,说自己从此不是宋家人。   但当他接到宋亦清婚讯之时,仍然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宋将军笑了笑,粗糙的大手拂去她眼角的泪花,道:“傻姑娘,兄长哪里会生你的气……快别哭了,妆哭花了不好看……”   宋亦清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宋将军佯装怒意:“莫远山这小子,居然敢如此委屈我妹妹,如此草率就将婚礼办了,你居然也答应?”   宋亦清一笑,道:“我早就不在意这些了……我们错过了十五年,如今,剩下的每一日,都弥足珍贵。”   宋将军凝视自己的小妹,她曾经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爱哭爱闹。   但如今,却爽朗大气,美丽又坚韧。   宋将军见宋亦清之前,原本心情复杂,不知见了面如何开口。   但见到她面上挂着温暖的笑意……他便放心多了。   她爱去哪就去哪,爱嫁谁就嫁谁……只要她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宋将军缓缓笑开,道:“阿清,你一定会幸福的,若是莫远山那小子敢欺负你,别忘了回来告诉兄长,兄长定要胖揍他一顿!”   宋亦清掩唇一笑。   但她身后的宋兰茵,却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宋将军方才没顾上宋兰茵,见到她笑,顿时面色一冷,对宋亦清道:“阿清,你继续回去准备……兰茵,跟爹出来!”   宋兰茵面色一僵,她害怕地拉了拉宋亦清的袖子,道:“姑姑……”   宋亦清看了宋将军一眼,道:“兰茵很乖的,兄长少数落两句。”   说罢,她小声提醒宋兰茵:“若是他太凶了,你就大声哭……”   宋兰茵仍然像个鹌鹑似的缩着。   宋将军皱了皱眉,一把将她拉了出来。   宋亦清还要忙着梳妆,立即回房去了。   宋将军和宋兰茵面对面站着。   宋兰茵满心忐忑,低着头,不说话。   宋将军浓眉一皱,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闺阁女儿,居然敢擅自出京,还来了玉谷城?你真是好本事!”   宋兰茵低声道:“女儿担心怀嫣公主一个人出来危险,便一起出来了……”   宋将军怒道:“你别拿公主做挡箭牌!怀嫣公主还写信来为你说话,但你别以为有公主帮你,为父就不会责备你了!玉谷城那么危险,你一个姑娘家瞎掺和什么?”   宋兰茵垂着头,小声嘀咕:“爹爹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宋将军道:“你一个小女子,能做什么?你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你娘看到你留的信之后,吓得晕了过去。”   宋兰茵一愣,连忙问道:“娘如今怎么样了?”   宋将军白她一眼,道:“还能怎么样?只能日日念叨你,一直病着。”   宋兰茵听了,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宋将军见她仿佛听进去了,便道:“我今夜观礼过后,便会先回京城,你随我一起回去。”   宋兰茵讶异抬头,道:“爹爹,我还想多留几日呢……”   她在这儿有姑姑,有朋友,并不想那么快回去。   宋将军口吻严厉,道:“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日日在外面抛头露面,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宋兰茵不服气,道:“姑姑不也是常年在外吗?她还不是嫁给心仪的人了……而且姑父待我可好了呢,给我买了好多吃的!”   宋将军差点儿气笑了,道:“你真是出来一趟,翅膀硬了!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走!”   说罢,宋将军便要来拉宋兰茵。   宋兰茵急得带了哭腔:“我不想回去……我就多待几日不行么?呜呜呜……放开我……”   “住手!”一声男子轻喝响起。   宋将军动作一滞,回头看去。   尹忠玉一身蓝色常服,站在他们身后。   他长眉轻蹙,问道:“宋小姐,是你么?”   宋兰茵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连忙答道:“尹大人,是我!”   宋将军疑惑地看了尹忠玉一眼,总觉得他有些面熟。   虽然他五官英俊,高大挺拔,但双目无神,手中还拄着一根拐杖,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惋惜。   宋将军问道:“阁下是?”   宋兰茵介绍道:“这位是锦衣卫指挥司的尹千户,尹大人。”   宋将军会意,他似乎在夜屿身边,见过此人,那时候……他的眼睛还好好的。   宋将军有些不悦:“宋某管教女儿,不劳尹大人费心。”   尹忠玉却道:“宋将军的家事,下官自然没有资格过问……但方才无意间听到宋将军说,宋小姐来玉谷城也做不了什么……其实不然。”   尹忠玉虽然看不见,但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宋将军的方向,宋将军挑眉看他。   尹忠玉继续道:“宋小姐自来了玉谷城,便帮着分发粮食、照顾病患,十分勤勉。病患营中,人人都对她交口称赞,下官觉得,一定是宋将军家风清正,宋小姐才会这般蕙质兰心……将军不应轻易否定宋小姐。”   宋将军听了,不由得看了宋兰茵一眼,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小嘴紧紧抿着,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沉思一瞬……她这一次出来,虽然是任性了些,但也吃到了些苦头,自己一见到她便这么严厉,确实会吓着他。   宋将军放开了手。   “罢了,那你几日之后,随着怀嫣公主一起回京罢,切不可再耽搁!”   宋兰茵一听,喜出望外,连忙道:“谢谢爹爹!”   宋将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看了尹忠玉一眼……他之前便听说过尹千户的身手极好,看样子也患了北疆的眼疾……当真是可惜了。   “罢了,爹先去找夜屿大人了,你先陪你姑姑罢。”   宋兰茵点了点头。   宋将军走后,宋兰茵来到尹忠玉面前,她喜不自胜,道:“多谢尹大人。”   尹忠玉笑了下,道:“小事。”   尹忠玉不能视物,宋兰茵便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他生得俊朗,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十分好看。   婚礼在一片锣鼓喧天之中,彻底拉开帷幕。   莫远山一身红袍,亲自接了宋亦清,带着她到大厅行礼。   大厅里,观礼的宾客济济一堂,宋将军代表长辈,而夜屿是证婚人。   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莫远山和宋亦清结成了夫妻,众人便笑闹着,要将他们送入洞房。   舒甜站在人群中,亲眼见到宋亦清和莫远山结成夫妻,心中也有些触动,忍不住热泪盈眶。   忽然,她的手指被人一勾,握入手心。   舒甜回眸,对上一双清冷的眸子,但这眸子中,满是她的身影。   夜屿见她眼睛泛红,低笑道:“不必着急,你也会当新娘子的。”   舒甜一愣,顿时笑出声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逗人开心了?   -   几日之后,众人启程南下,奔赴京城。   舒甜坐在马车里,伸手撩起车帘。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光秃秃的树木上,开始冒出新芽,春日真正来了。   “在看什么?”夜屿低声道,他手中仍然捧着公文。   舒甜低声道:“以后……我们是不是没有太多机会来北疆了?”   其实她还挺喜欢北疆的……这次时间仓促,每日不是分发粮食,便是照顾病患,都没有时间去品尝美食。   夜屿揽她入怀,道:“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   舒甜一笑,挑眼看他:“夜屿大人这般有魄力?都不问问我父皇吗?”   夜屿勾唇,将她逼到马车车壁上,道:“你若是我的人,便不用事事都去问皇上了。”   舒甜面上微热。   夜屿凝视着舒甜,低声:“甜甜,我已修书给皇上……请求他赐婚了。”   “赐婚?”舒甜美目睁大,面若桃花,俏丽至极。   “嗯。”夜屿淡淡应了一声,深深看她:“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他的声音充满蛊惑。   舒甜的心砰砰乱跳,面若桃花,她羞涩地看着他,“好”字还未出口,唇便被他封住了。   一吻绵长。   -   三日后,众人抵达京城。   与此同时,靖王彻底战败,他在被俘之前,绝望地挥剑自刎。   靖王的共犯们纷纷落网,庞鑫也在其中。   从前梁王在时,庞鑫便帮着梁王勾结北戎,待梁王死后,他又私下搭上了靖王。   庞鑫帮靖王接洽上了北戎大王子,双方一拍即合,便策划了下毒一事,本来准备等毒性蔓延开来之后,再行动手。   他们商量好,只要靖王能登基,便割让十座城池给北戎。   但十座城池,哪里填得平北戎的胃口?   北戎大王子便找人引导援兵去攻击靖王,企图引发大云内战,让大云无暇北顾。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会铤而走险,只留下一半援兵围剿逆军,另一半驰援玉谷城,彻底打碎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庞鑫落网之后,受尽了锦衣卫指挥司的酷刑,终于将那眼疾的解药秘方吐了出来。   拿到药方之后,吴佥事便连忙传信给了白神医——白神医和冥光仍然在玉谷城治疗眼疾的病患,暂未回京。   大军入城这一日,皇帝亲自出城迎接。   全城百姓自发涌上街头,一时间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城南的卖花郎,备了许多鲜花,不住地向凯旋而归的士兵们,撒着花瓣,十分热情。   卖花郎笑道:“大军凯旋原来这么热闹啊!”   一旁的老叟,也轻轻笑起来,道:“这次当真热闹,和当年的玄宁军入城,有得一比!”   大婶也笑容满面,道:“就是啊!听说以后都不会打仗啦!有好日子过啦!”   百姓们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他们期待的太平盛世,终于要来了。   -   东厂。   冯丙一身褐衫,头戴冠帽,脚踩皂靴,整个人精神抖擞地向中庭走去。   守门的小太监,见了他的背影,都觉得有些奇怪。   其中一人嘀咕道:“冯掌班不是最讨厌穿褐衫么?”   另外一个小太监摇摇头,道:“冯掌班不是不喜欢穿褐衫……我猜,他是不喜欢做太监……”   “废话!若有选择,谁愿意做太监啊……”   冯丙大步流星地走着,将所有声音都甩在了身后。   他穿过中庭,走向那间熟悉的书房。   冯丙到了门口,迟疑片刻,轻轻叩门:“叔父。”   里面安静了一瞬,然后便听到“咚”地一声。   冯丙一愣。   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   还好门关着,不然,只怕要砸到他的脸上。   冯丙有些无奈。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默默掏出一个小盒子来。   里面放着他喜欢的话梅,他捻起一颗,扔进嘴里。   咸鲜的话梅,缓缓安抚了一下他的心情。   他沉默地咀嚼着,神思悠悠。   片刻后。   他果断将话梅吐掉,转身。   推门而入。   “谁让你进来的!?”冯韩阴沉着一张脸,冷冷盯着他。   冯丙笑了笑,道:“我来给叔父请安。”   “叔父!?你眼里若有我这个叔父,便不会背着我,与锦衣卫指挥使接触!更不会瞒着我,助宁王成事!”   冯韩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冯丙抬眸,看了冯韩一眼,道:“叔父训斥得是……这些事,我不该瞒着叔父,理应告诉叔父,堂堂正正地去做。”   “你!?”冯韩顿时气结。   冯丙迎上冯韩的目光,道:“我知道,叔父为了获取先帝信任,辛辛苦苦经营了许多年,才有了这一切。”   冯韩凝眸看他,语气依旧很冷:“既然知道,你还这样做!?”   冯家原本就是普通农户。   冯家两兄弟,注定有一个养不活,于是,便将弟弟冯韩送入了宫中。   冯韩虽然心中不愿,但为了生计,也不得不做了宦官。   他熬了多年,才得到了东厂厂公的位置。   在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是非黑白,他不过是希望能永享荣华,稳坐东厂。   为此,就算先帝的需求再荒唐、再离谱,他也会去办。   因为,他只要讨好这一人,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冯丙一笑,道:“我知道叔父要的是什么……但这一切,叔父现在仍然拥有,不是吗?”   冯韩轻哼了一声,道:“如今新皇什么事都不交给我办了,这厂公一职,形同虚设,东厂迟早会没落的。”   冯丙却摇了摇头,低声道:“新皇登基,还没有时间整顿内务,待他需要整顿内务和宫闱了,自然会用上我们的……叔父应该庆幸,我们上对了船。”   冯韩看了他一眼,冯丙神色认真,仿佛比之前沉稳了不少。   其实冯韩心中明白。   就算没有冯丙,宁王也会成功上位。   若是那样……他们的处境,恐怕还不如现在。   冯韩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些,但有一事,他仍然想不通。   冯韩幽幽开口:“有一件事,叔父问你,你要老实回答。”   冯丙见他愿意和自己好好说话了,连忙道:“叔父请讲。”   冯韩问道:“你这么急着抱上新皇这颗大树,是不是为了厂公之位?”   冯丙一愣,不假思索答道:“不是。”   冯丙直视冯韩,低声道:“叔父可知道,我为何以前不愿穿东厂的衣服?”   冯韩不语……他以前总是鞭策冯丙穿褐衫,戴冠帽,但冯丙总阳奉阴违。   “因为我觉得,太监这个身份……不光彩。我们挨了一刀,受尽白眼,若这辈子,不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岂不是白活了!?”   冯韩静静看着冯丙,眉毛微微拢起来,仿佛在思考他说的话。   冯丙缓缓笑起来,道:“我知道,叔父经营东厂,服侍君王,是为了我们一家过得好,东厂兴盛。”   顿了顿,他继续道:“但我的想法,略有不同……我想天下人,都能比之前过得好些。”   他尝过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的感觉,心中实在不忍,有更多的人陷入困苦之中。   “天下人?”冯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曾经,他说自己想做一番大事的时候,冯韩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只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晚辈。   “不错,即便我是个太监,无法建功立业,成为世人仰慕的英雄……我也不愿做一个无用之人……若因为我,这大云变得更好了些,那么,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的存在,都会变得更有价值。”   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身上的褐衫,露出爽朗的笑容。   冯韩微怔一瞬,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但他依旧有些不悦,凉凉道:“痴人说梦,等你有朝一日被新皇冷落、被人取代之时,便知道叔父的难处了!”   冯丙笑道:“我倒是觉得,新皇对我们挺不错……”   冯韩眼睛一瞪,问道:“哪里不错了?”   冯丙笑了下,回应道:“我申请重建东厂小饭堂,皇上立马就同意了,还允我建个比锦衣卫指挥司更大的……”   冯韩眼角微抽:“你这个没出息的!” 第202章 大结局(二)   三月底,盛春明丽。   皇帝正式颁旨,为怀嫣公主和锦衣卫指挥使赐婚,授八梁冠,超一品衔。   另,加封莫远山为宁北将军,担守护北疆之责。   在此次战役之中,其他贡献突出者,也逐一得到封赏,众人喜不自胜。   散朝之后,群臣退出奉天殿,却没有立刻散去。   “恭喜指挥使大人!”   “还叫指挥使大人?应该称驸马才是!”   “对对对!恭喜驸马,祝驸马和公主永结同心!”   “听闻驸马和公主,在北疆一战中,合力守城,护佑百姓,若婚讯传出,必然又是一段民间佳话!”   众人喜气洋洋地围着夜屿,纷纷说着吉祥话。   夜屿一贯清冷的脸上,溢出明显的笑意,他勾了勾唇,道:“下月十八,欢迎各位来喝喜酒。”   -   一个月很快便过去了。   到了初八这一日,天还没亮,舒甜便被小悦兴奋的声音叫醒。   “公主,公主!快起来梳妆啦,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可耽搁不得呢!董夫人已经到了。”   舒甜听说刘氏到了,秀眸惺忪地坐起来,慵懒笑道:“快请她进来。”   刘氏跟着宫女入内,满脸喜气:“甜甜!”   舒甜许久没见到刘氏,听到这一声呼唤,顿时觉得十分亲切。   舒甜穿着寝衣,赤着脚下床,迎上去便抱住了刘氏。   “娘亲……”   刘氏愣了愣,笑着摸摸她的头,嗔道:“这孩子,马上要嫁人了,还这般撒娇……快去穿鞋,别着凉了!”   舒甜笑着点头。   宫女们鱼贯而入,服侍舒甜洗漱穿衣。   舒甜肤白胜雪,穿上精致华美的鲜红霞帔,还未梳妆,便已羡煞旁人。   刘氏上下打量着舒甜,舒甜看起来……越发像小姐年轻的时候。   当年,她陪着小姐出嫁,今日,她要再送舒甜出嫁,只愿舒甜能嫁得如意郎君,从此琴瑟和鸣。   刘氏心底隐隐有些激动,面上却不表,她笑道:“快,坐下梳妆。”   皇后特意安排了一位极有子孙福气的夫人,过来为舒甜梳头。   夫人笑容可掬,梳起她墨色长发,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舒甜坐在镜子前,听着夫人吟唱的梳头歌,面颊泛起了娇嫩的粉红。   小悦笑道:“公主不用涂胭脂了!脸已经红透了!”   舒甜嗔她一眼,小声道:“别胡说。”   小悦抿唇笑起来。   一个半时辰之后,嬷嬷宫女们终于将舒甜打扮妥当。   众人看着新娘子,只觉得千娇百媚,容姿绝艳,连声赞叹。   礼官在外,已经催了三次,刘氏便急忙取来了盖头,给舒甜盖上,扶着她出了寝殿。   “甜甜,成婚之后,有空多回来看看我们,你爹的腿已经好了,可以给你做好吃的……好好过日子,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千万别憋着……”刘氏低声嘱咐舒甜,可没想到,说到后面几句时,竟有些哽咽了。   舒甜伸手,轻轻拍了拍刘氏的手背,低声道:“娘亲放心……我一定会幸福的。”   火红的盖头之下,舒甜唇角微弯,眼中也泛起了一层水光。   在礼官的指引下,舒甜到了勤政殿,拜别皇帝、皇后。   皇帝的两个儿子,也从封地来到了京城,大的不过十三岁,小的才八岁,两人才喜欢上这个姐姐不久,便要送姐姐出嫁了,都有些舍不得。   皇帝看着一身喜服,明丽待嫁的舒甜,心头也涌上千般滋味。   他命内务府,为舒甜备了双份嫁妆。   旁人不知道什么意思,皇后却是明白的。   一份是替永王备给女儿的,另外一份,才算是他这个叔父准备的。   舒甜跪下,双手交叠,恭谨叩首。   “多谢父皇、母后养育之恩。”   红裙曳地,庄严华美。   皇帝和皇后微笑颔首,目送她出了宫门。   宫门外,迎亲的仪仗队,已经等了许久。   夜屿骑在马上,喜服穿得一丝不苟,丰神俊秀,俊朗无边。   他眼见着公主步辇缓缓到来,眼中的期待,转化为惊喜。   他翻身下马,在礼官的引导下,接过新娘的手。   这只娇软的手,他握过许多次。   但这次却不同……她即将成为他的妻子,那个共度一生的人。   夜屿心中被欢喜填得满满当当,他嘴角上扬,牵引着她,走向花轿。   盖头流苏,一步一晃。   舒甜悄悄侧头,看到他喜服下摆,绣着与她裙角上一样的祥瑞云纹,莞尔一笑。   -   京城许久没有盛事,百姓们得知怀嫣公主大婚,纷纷挤上长街观礼。   夜屿骑马,护在花轿前方。   乐伎们卖力地奏响喜庆的曲目,仪仗队浩浩荡荡,貌美的宫女们,跟在仪仗队两旁,笑逐颜开地向百姓们撒着花瓣、喜饼、赏钱,百姓们喜笑颜开,积极哄抢,尤其热闹。   十里红妆,叹为观止。   百姓们早就知道锦衣卫指挥使与怀嫣公主,不畏艰险,护佑北疆安宁,期盼这对璧人成婚,也是民心所向,长街两旁的祝福之声、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仪仗队绕主城区一周之后,没有去都督府,也没有去公主府,反而往城北的一处古朴大气的宅院行进。   这是当年玄宁军主将——金吾将军叶乾的居所。   前来观礼的宾客们,已经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樊叔、冬洪和秋茗等人,忙里忙外地招待客人。   “来了!”范通通耳力最好,仪仗队还未转入街口,他便十分笃定地大喝一声。   宾客们笑着站到大门两边,这将军府被重修修缮过,连大门都扩宽了不少,但一下涌入这么多人,差点儿将门槛都踏破了。   宋兰茵跟在宋亦清身边,她个子娇小,便踮起脚,放眼望去……还没见到仪仗队,便先看到了对面的几个锦衣卫。   尹忠玉身量高挑,英气逼人,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宋亦清注意到宋兰茵的目光,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笑了笑,道:“小丫头,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宋兰茵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宋亦清冲她挑了挑眉,揶揄道:“姑姑是过来人,不必瞒着我。”   宋兰茵面红耳赤:“姑姑!”   莫远山听到她们的对话,笑而不语。   他目光放远,投射到仪仗队最前方的夜屿身上。   夜屿骑在马上,一身喜服衬得他神采奕奕。   平日里冷峻的五官,今日看上去,都柔和温暖了许多。   叶将军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小叶如今的样子……也会欣慰罢。   新郎和新娘,在宾客们的簇拥之下,缓缓走入将军府。   尹忠玉眼睛不方便,吴鸣便领着他,走在众人后面。   宋亦清带着宋兰茵走了过来,吴鸣笑着同她们点点头。   宋亦清伸出手,在尹忠玉面前晃了晃,皱眉道:“忠玉,你的眼睛还没好吗?”   尹忠玉听到宋亦清的声音,回应道:“白神医给的药,我已经服下了,他说没那么快奏效,可能还要等两日。”   宋亦清应了一声,道:“北疆那边,服药早的已经基本痊愈了,你别着急,一定会没事的。”   尹忠玉微微颔首,他迟疑片刻,问道:“宋小姐是不是也在?”   宋兰茵愣了下,顿时瞪大了眼:“尹大人好厉害,你不是看不见么?怎么知道我在?”   她还没出声,他是怎么发现的?   尹忠玉自从失明之后,嗅觉和听觉便无形中提高许多。   在玉谷城的时候,宋兰茵帮他换过眼疾的药膏,他记得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丁香味,十分好闻。   “猜的。”尹忠玉笑着答道。   宋兰茵面上一热,抿唇笑了下,她轻声道:“他们都进去了,我们也快去观礼罢!”   将军府的厅堂之中,已经挤满了宾客,他们去得晚,已经进不去了,便只能站在外面观看。   宋兰茵使劲踮脚,目光所及之处,夜屿和舒甜并肩而立。   温润的红绸,一人一头牵着,徐徐走向里面。   这个厅堂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刘氏笑得合不拢嘴,董松满脸欣慰,不住地捋着胡子。   吴佥事、范通通和付贵进去得早,挤到了最前排,范通通小声嘀咕:“大人真俊啊!若我是个姑娘,也会喜欢大人……”   付贵白了他一眼:“你这身段,若是个姑娘,那还得了?”   旁边的人忍俊不禁。   在礼官的指引下,夜屿和舒甜缓缓俯身,拜了天地。   众人笑容满面,向夜屿和舒甜投去祝福的目光。   尹忠玉站在人群后面,又什么也看不见,并没有什么参与感。   宋兰茵便小声道:“尹大人,他们现在在拜天地呢!”   “我这才看清舒甜姐姐的嫁衣……真好看啊!大人也十分俊逸,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他们要准备拜高堂了……”   有了她的解说,尹忠玉唇角微扬,心情好了不少。   夜屿面上始终挂着笑意,他带着舒甜,转过身来,面对主座上的信阳王和叶老夫人。   信阳王是皇室的代表,他满头白发,十分和蔼。   他看向夜屿和舒甜,露出满意的笑容,慢悠悠点了点头。   信阳王早就猜到了舒甜是永王的女儿,不然宁王不可能冒着那么大风险保她。   但却没想到,夜屿会是叶乾的儿子。   他遥记得当年,永王和叶乾交好,若没有发生那些变故……说不定这两人也是一对。   信阳王眼尾舒展,笑意更加明显……命运这般无常,但缘分,又如此奇妙。   信阳王旁边的叶老夫人,却有些茫然。   冥光留在都督府的那段日子里,想了许多办法为老夫人治疗,她现在的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但还是有些糊涂,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不认得夜屿的。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主座,神情恍惚地向夜屿和舒甜看来,似乎有些懵懂。   夜屿抬眸,与叶老夫人对视一瞬,微微一笑。   然后,他牵着舒甜,对两人深深一揖。   叶老夫人神情微顿。   忽然,她站起身来,一旁的侍女连忙过来扶她。   众人愣了愣,目光也纷纷转向叶老夫人。   叶老夫人颤声开口:“昱儿……”   夜屿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   叶老夫人的目光,逐渐清明起来,脑中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但这一次,老夫人却没有被记忆吓退。   她的儿子好好的站在眼前,还娶到了心仪的媳妇,未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叶老夫人静静压下心中的情绪,温和一笑,轻声道:“好好待舒甜……”   夜屿眼眶微热,郑重点头。 第203章 大结局(三)   礼毕,新娘被送入洞房。   夜幕落下,星河粲然,喜宴正式开始了。   这一次的喜宴,格外盛大。   整个将军府,从内到外,摆了上百桌酒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皆有参加。   院子里,欢声笑语不断,十分热闹。   夜屿被莫远山、吴佥事等人拉着喝酒。   莫远山笑道:“小叶,以前你胃腹不好,莫大哥从来也没和你喝过酒,如今你大好了,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   吴佥事连忙附和道:“对对!不醉不归!”   夜屿无奈笑笑,被众人簇拥着入了席,不许他离开。   范通通一看桌上的菜肴,顿时眼前一亮:“呵!有烤乳猪啊!”说罢,他又细细看了看旁边的菜,忍不出数出了声:“龙井虾仁、锦绣鱼翅、鲍汁鹅掌……这也太丰盛了!”   吴鸣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看看,这些菜是谁安排的?”   范通通愣了下,道:“夜屿大人大婚……那自然是樊叔安排的?”   “错。”吴鸣指了指站在庭院门口的老叟,道:“是杨师傅。”   范通通放眼望去,还真是锦衣卫指挥司的杨师傅!   他站在侧门附近,冷着一张脸,亲自催促丫头们上菜。   范通通恍然大悟,笑道:“所以,这喜宴是咱们锦衣卫指挥司的厨子们准备的?”   吴鸣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正聊着天,小虹和小翠,便一人端了一个托盘上来。   小虹温软一笑:“诸位大人,这是红枣银耳莲子汤。菜已经上齐啦,请各位慢用。”   小翠也十分热心,指了指中间的烤乳猪,道:“各位大人可以先品尝烤乳猪,这是锦衣卫小饭堂新研制的菜式呢!”   虽然舒甜离开了锦衣卫小饭堂,但偶尔也会给他们写信。   他们听说舒甜和夜屿大人要成亲,便怂恿孟厨子去找杨师傅,将这婚宴之事,接了下来,也算是众人对舒甜的一番心意。   所以,今夜这菜,做得格外用心。   莫远山和吴佥事,还在缠着夜屿喝酒。   范通通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头泛着油光的烤乳猪身上。   烤乳猪已经被划了刀痕,筷子一扒,便能将肉夹起来。   范通通夹起一块烤乳猪,潦草地吹了吹,便迫不及待地放入了口中。   “嘎吱——”   范通通顿时愣住。   烤过的猪皮,微微发皱,形成了天然的酥脆感。   一口咬下,裂成两半,崩到嘴里,滋味无与伦比。   范通通连忙又咬了一口。   猪皮之下带了一层薄薄的肥肉和瘦肉,但肥瘦比例刚刚好,肉汁顺着瘦肉流入口中,荤香四溢,满口浓郁。   “好吃啊!”范通通激动地赞叹道,他心中仿佛有一个饥饿的小人,已经高兴得跳起了舞,催着他赶紧吃下一块。   付贵咽下一口烤乳猪,开口道:“嗯……确实不难吃,不难吃!”   吴鸣也细细品味着烤乳猪,一边吃一边点头,道:“我夫人之前也试着做过,但在家中烤不了这么好……确实美味至极。”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尹忠玉,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吴鸣这才想起来,他眼睛看不见,夹菜有些困难,他正要帮忙,却忽然见到尹忠玉碗中,多了一块烤猪皮。   他抬眸一看,居然是尹忠玉左手边的宋兰茵夹的。   吴鸣挑了挑眉,只当没看见,连忙转过脸来,低头吃菜。   宋兰茵轻声道:“尹大人,现在大家都在品尝烤乳猪,你也试试吧?”   尹忠玉一愣,露出笑容。   “多谢宋小姐。”   宋兰茵羞涩一笑,道:“举手之劳。”   尹忠玉摸索着拿起手边的筷子,另一只手,找到了碗,便缓缓夹起烤猪皮,送入口中。   烤猪皮外面似乎沾了些什么,入口即化,一片鲜甜。   “你沾了糖粉?”尹忠玉有些意外地问。   宋兰茵笑道:“不错……这是岭南那边的吃法,尹大人觉得如何?”   尹忠玉笑意更甚,道:“甚好。”顿了顿,他道:“岭南菜系十分丰富,讲究一个‘鲜’字,不少菜肴也喜欢用糖粉调味,别有风味。”   宋兰茵一听,顿时也来了兴致,道:“我也对岭南的菜肴很感兴趣,还自己跟着菜谱学过,可我没有真正去岭南吃过,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像不像……”   “你会做菜?”尹忠玉顿时有些惊喜。   宋兰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说来有些惭愧,琴棋书画我都没太大兴趣,偏偏喜欢庖厨之事,父亲老是说我不务正业……”   尹忠玉也笑起来,道:“这哪里是不务正业?明明是一项很好的兴趣。我虽然不会烹饪,但也很喜欢研究美食,京城之中,但凡有点特色的酒楼、饭馆,我都去遍了,虽然我父亲也老是数落我,但我不在意……只想坚持自己喜欢的事。”   宋兰茵听了,满脸羡慕,道:“若是我爹爹也同意我出去就好了……我很少能尝到外面的吃食……”   “这还不简单!”尹忠玉爽朗一笑:“等我眼睛好了,带你吃遍京城!”   “真的!?”宋兰茵瞪大了眼,眸中尽是期待的光。   尹忠玉认真点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宋兰茵笑得梨涡浅浅:“一言为定!”   喜宴进行得热火朝天。   众人酒过三巡,纷纷走动起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将军府的一角,有桌特殊的宴席。   桌上坐的都是孩子们,他们个个穿着鲜亮的新衣裳,喜笑颜开地吃着菜。   “哥哥,给你一个八宝丸子,可好吃啦!”小米夹起一个八宝丸子,放到阿牟碗里。   阿牟的眼睛还未好全,但已经能看见些光亮了,他冲小米一笑:“妹妹,你也吃!”   小米的脸蛋儿比之前圆了些,她“嗷呜”一口,咬下半个八宝丸子,咀嚼起来。   八宝丸子看起来呈普通的酱色,其实里面放了香菇、肉馅、洋葱、鸡蛋等,被热油一炸,所有的香味都被激发了出来,味觉层次很是丰富。   阿牟睁大眼,感知到旁边,似乎有一个盒子模样的东西,但暂时还看不清楚。   “妹妹,这是什么?”   小米一看,歪着头想了想,小声道:“方才娘说,这个是喜饼。”   话音未落,阿牟娘便又夹了些菜,放到两个孩子碗中,道:“不错,是喜饼……这是主人家送给咱们的,可以带回家去。”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喜饼了!”小米笑得眼睛弯弯,她只吃过一次喜饼,对那香喷喷的滋味,一直念念不忘。   阿牟笑起来,一拍胸脯:“哥哥的喜饼,让给你吃!”   小米受宠若惊:“真的吗?”   阿牟娘笑了笑,开口道:“娘也不吃,喜饼全给你们,自己去分吧!”   小米开心地拍起了小手。   她自从到了阿牟家里,终于重新获得了温暖和爱。   豆豆和刚子坐在一起,两人一人拿了一个鸡腿,努力地啃着。   “豆豆,你爹还没来吗?”刚子吃的满脸是油,笑起来憨乎乎的,十分可爱。   豆豆扯下一块烧鸡腿上的肉,含糊不清道:“还没……我爹最近很忙……”   自从黄达入了军器所,给军器所提供了不少好点子,如今正得重用,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   豆豆便只能跟着长君过来了。   豆豆问:“长君哥哥,你今夜还要回军营吗?”   长君笑着点头,道:“莫将军说的,军务一日不可费!”   莫远山自从升任宁北将军后,便开始组建宁北军。   在京城征兵之时,长君便去应征了。   刚子抬起头,看向长君,问道:“长君哥哥,那你日后,要随着莫将军去北疆吗?”   长君郑重点头:“当然啦!我是宁北军的一员,自然要护佑北疆安宁了。”   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刚子和豆豆对视一眼,顿时有些失落。   豆豆低声道:“那岂不是很难再见到你了?”   “就是啊,长君哥哥……北疆很远的吧?”刚子也有些担忧起来,连手中的鸡腿,都放下了。   长君却道:“人家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自然要出去闯荡一番。我也想像夜屿大人、莫将军那样,为国为民做些事,当个大英雄。”   豆豆听了,一脸崇拜地看着长君,道:“那我以后也要从军!我也要当大英雄!”   刚子不甘落后:“还有我!还有我!”   阿牟急忙补上一句:“我也去!北疆可是我长大的地方!”   阿牟娘笑道:“傻孩子,你才几岁呀,还没长大呢……”   众人捧腹大笑。   月色渐浓,喜宴的气氛,也逐渐高涨。   董松与杨师傅多年未见,两人便坐在一起,喝酒谈天,其乐融融。   杨师傅笑道:“我当时还奇怪,你这个老匹夫,怎么突然就销声匿迹了!?原来是逃命去了。”   董松并没有告诉杨师傅,舒甜是永王女儿的事,他只说自己受永王府牵连,所以才要隐姓埋名。   董松笑意绽开,道:“这么些年,也终于熬过来了……别光说我了,也说说你。”他看向杨师傅,问道:“当年你不是名声大噪,被新皇招入宫中司膳吗?为何不去?”   要知道,一个民间厨子,被请入后宫御膳房,简直是莫大殊荣。   但杨师傅却多番推辞,可实在推辞不掉,他便一狠心,索性废了自己的味觉。   杨师傅悠悠看了董松一眼,凉凉道:“那个昏君,不配吃老夫做的菜!”   叶老夫人和刘氏坐在一旁,温言叙话。   “小玉……这么多年没见,你若不说,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叶老夫人温和地笑了笑。   刘氏本名刘玉,伺候了永王妃多年。   而叶老夫人和永王妃是手帕交,和刘玉也十分熟识。   两人多年未见,今日一碰面,心中有诸多感慨。   刘玉心头有些怅然,低声道:“是啊……没想到奴婢还有机会,能见到您……实在是太好了!”   叶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还自称什么‘奴婢’?你将舒甜养大,是她的养母,以后,咱们便是亲家。你有空的时候,多来都督府看看我,陪我说说话。”   刘玉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叶老夫人唇角微扬,眼尾舒展,道:“当年阿嫣调理身子之时,我便说过让她为我生个儿媳妇……没想到,竟然成真了。”   只可惜,她许多年未见到阿嫣了。   叶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侍女秋云走了过来,低声道:“老夫人,该喝药了。”   今日叶老夫人的精神还算好,但药得按时喝,效果才能更好。   叶老夫人颔首,对众人道:“你们尽兴,失陪了。”   说罢,她便在秋茗的搀扶之下,缓缓起身。   叶老夫人跟着秋云,走出待客的花厅,穿过中庭。   两人往内院走去,却忽然听得大门外,有车马响动。   叶老夫人有些奇怪地看向门外,问:“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   秋云笑道:“兴许是有客人要提前走?”   叶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缓缓转身,正要离开。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夫人,且慢!”是樊叔的声音。   叶老夫人回过头——只见樊叔快步走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男子,身材魁梧,面容英挺,一副护卫打扮,正是皇帝身边的张勉。   而另一人,纤细单薄,身着斗篷,戴着兜帽,站在张勉身后的阴暗处。   叶老夫人狐疑地看了樊叔一眼。   樊叔声音隐约有些激动:“老夫人,您看看,谁来了!?”   说罢,他让到一旁。   灯笼的火光,照亮了张勉身后的女子。   那女子缓缓拉下帷帽,露出一双如月的眉眼,冲叶老夫人淡然一笑。   叶老夫人心底一震,她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去,颤声开口:“阿嫣……”   昔日的闺中好友,如今再见,已经物是人非,饱经风霜。   但当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时,又忍不住感激上苍,让她们有机会重逢。   不远处的长廊上,秋茗正陪着添儿玩灯笼。   添儿一眼看见叶老夫人那边的情形,便好奇地抬起脸,问秋茗:“秋茗,那是谁呀?”   秋茗摇摇头,低声道:“我也没有见过……许是老夫人的朋友罢……”   添儿“哦”了一声,小声赞叹:“那位夫人生得真美……”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今日最美的是新娘子!”   一想到日后可以经常见到舒甜,添儿就十分高兴。   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小的眉毛皱起来,有些为难地问:“秋茗,那我是该唤舒甜姐姐作‘婶婶’,还是唤夜屿叔叔作‘姐夫’!?”   秋茗一愣,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夜色更深。   暗蓝色的天幕下,将军府仍然灯火通明,沸沸扬扬。   吴佥事今日喝得有些多,此刻开始飘飘然。   吴佥事满脸绯红,笑道:“夜屿大人好酒量,再饮一杯吧!”   夜屿笑着摇了摇头,道:“家中管得严,不让饮酒。”   他今夜已经饮了不少,虽然没有醉,但也有些微醺。   舒甜曾说过,不许他饮酒太多,他一直记着。   况且……夜屿只想快些回去看她,她一个人待在洞房里,也不知道是否进了食。   夜屿站起身要走,吴佥事却一把拉住他:“别呀!还没喝够呢!”   夜屿一笑,将他推给莫远山,道:“莫大哥,交给你了!”   莫远山有些难办:“我也不能陪了……家中,也管得严。”   宋亦清面色一红,轻戳他一下。   众人哈哈大笑。   -   新房之中,满目都是喜庆的红。   舒甜依旧身着喜服,端坐在百子千孙拔步床上。   沉甸甸的凤冠,压得她脖子有些疼。   舒甜忍不住动了动头。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玉手交叠,拨弄着指甲上的蔻丹,心中有些紧张。   忽然,门口发出轻微响动。   舒甜连忙端正坐好,然后,便听到一声低低的笑。   舒甜面上一热,有些羞涩。   夜屿缓缓走到舒甜面前,拿起一柄精巧的玉如意。   他努力按捺心中的激动,用玉如意一把揭开了鲜红的盖头。   盖头之下。   一双如月的眉眼,盈盈望来,满含秋水。   舒甜云鬓高挽,眉心点朱,红唇嫣然,眼尾染上一抹妍丽的淡彩,如春晖凝堂,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睛。   夜屿屏息一瞬,欢喜自心底蔓延开来。   “甜甜……”   舒甜抿唇一笑,轻轻道:“昱哥哥。”   夜屿唇角不可抑止地扬起来。   他放下喜秤,没有叫任何人来伺候,而是亲自动手,倒了合卺酒。   夜屿将一杯酒,送到舒甜身边。   舒甜笑着接过。   两人对视一眼,交杯,一饮而尽。   至此,礼成。   夜屿凝视舒甜,眼中情绪涌动,道:“没想到……居然,真的有这样一天。”   他自七岁以来,便以报仇为己任,只要能完成使命,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牺牲自己的未来。   他仿佛一直在地狱的边缘行走,但她却一点一点将他拉回人间。   她让他尝到了人间烟火的美妙,体会到了活着的快意和温暖。   让他对这个世界,多了一份留恋。   她既是个意外,又是他的命中注定。   夜屿心头悸动,缓缓凑近她。   舒甜有些羞涩,盈盈看他一眼,低下头来。   夜屿一笑,伸手,抬起她细腻的下颌,吻了下去。   一吻缠绵。   他将她放到柔软的床褥之上。   舒甜顿觉身前一凉。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剥了她衣裳,但舒甜沉溺在他的吻中,竟无知无觉。   两人气息缠绵过后,夜屿低头,深深看她。   她眉眼轻弯,含着醉人的笑。   “昱哥哥……”   一声娇软的呼唤,让人的心化成一滩水。   夜屿再次低头吻她。   粗糙的掌心,抚上温香软玉,舒甜微微战栗,手指轻轻扣着他的肩。   直到此刻,夜屿才明白。   他不但对她做的菜有食欲,对她这个人,也有种本能的占有欲。   香气丝丝缕缕,环绕着两人。   舒甜原本微凉的身子,变得十分燥热,长发一绺一绺,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幔帐落下,一室旖旎。   -   翌日。   天光大亮,舒甜悠悠转醒。   一眼便看见他俊逸的面庞。   舒甜笑着用发梢瘙了瘙他的面颊,夜屿却没有反应。   舒甜笑着转过身来,却被他发觉,一把又搂入怀中。   他大手伸来,要挠她的痒,舒甜连忙笑着求饶。   舒甜缩在他怀中,小声嘀咕道:“今日吃什么呢?”   夜屿笑了笑,低声道:“随便,什么都好。”   只要有她在,两人一起吃什么,他都很高兴。   舒甜笑出声来:“‘随便’才是最难的呀……”   夜屿抱着舒甜,亲了亲她绵软的脸蛋,低声哄道:“没关系,慢慢想……”   一生两人,三餐四季。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相守,直到白头。   (正文完) 第204章 婚后日常一   日光缓缓流动,春华明媚。   舒甜小心翼翼地用被褥裹着身子,坐起来,放眼望去,才发现昨夜的衣襟裙裳,七零八落地洒了一地。   舒甜:“……”   夜屿顺势起身,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舒甜摇了摇头,道:“今日还要给母亲敬茶呢。”   夜屿笑了下:“晚些也没什么,母亲不会介意。”   舒甜却笑着觑他一眼:“礼不可废,我要做一个好儿媳,昱哥哥可不要拖我的后腿。”   夜屿低低笑开。   他出声唤来侍女,为两人收拾。   舒甜翻身下床,站起来时,忽然觉得一阵酸软,差点儿重新跌在榻上。   夜屿眼疾手快地搂住她,关切地问:“怎么了?”   舒甜面色一红,轻声:“没……没什么。”   她偷瞄了一眼榻上花朵般的落红,脸立刻红到了耳根。   夜屿看了她面色,心中了然,不顾侍女们的眼光,更是将她搂得紧了些。   他凑近舒甜,低声道:“若是腿软,就不必去请安了,我同母亲说一声便是。”   “那怎么行?”   舒甜万万不肯,立即让小悦为自己梳妆。   夜屿笑了笑,便坐在一旁,耐心等她打扮。   她长发垂顺,乌鸦鸦一片,散落在背脊之上,如丝绸一般光滑。   小悦手巧,三两下便帮舒甜将长发盘起,挽成了精致的妇人髻,又挑出两只金簪,打算为她点缀。   舒甜却道:“用这支罢。”   小悦一看,舒甜自妆奁之中,找出一支玉兰簪子。   小悦乖巧应声,将玉兰簪子插入舒甜发间。   舒甜揽镜自顾,回眸,冲夜屿一笑:“我们走吧。”   两人携手,走出卧房。   -   “儿媳给母亲请安。”   舒甜跪在地上,双手端着茶杯,恭敬地呈给叶老夫人。   叶老夫人笑容可掬,连忙接过茶杯,便叫舒甜起来。   按舒甜的身份,原本也可以不敬茶,但她坚持要过来敬茶,叶老夫人便更觉得她乖巧可人。   叶老夫人温柔一笑,开口道:“甜甜,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若是昱儿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母亲,母亲定会为你做主的。”   舒甜抿唇一笑,道:“谢谢母亲……昱哥哥,他对我很好。”   说罢,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此刻的他,面色淡淡,与昨晚炽热迷离的样子,很是不同。   想起昨晚……她的脸又红了。   夜屿见她眉眼如月,面若桃花,是越看越喜欢。   叶老夫人见自己的儿子有些心不在焉,也挑眉笑了笑。   “昱儿平日里忙,这几日便多陪陪甜甜罢,不必拘在我这儿了。”   夜屿低声应是。   两人离开了叶老夫人的住处。   “想去哪儿?”夜屿侧头看她,低声问道。   舒甜抬眸看他,笑着问:“昱哥哥,其实我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   舒甜忍住笑,道:“锦衣卫,真的会养大象么?”   她在穿越之前,对锦衣卫也有些许了解,曾在史料上看到过,锦衣卫要负责帮皇帝养大象,一直有些不可置信。   夜屿轻笑了下,点头。   “皇宫附近便有驯象所,想不想去看看?”   舒甜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可以吗?”   “当然。”   -   半个多时辰之后,夜屿带着舒甜,来到驯象所。   看门的锦衣卫,见到指挥使大人和怀嫣公主忽然前来,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俯身行礼。   “属下参见怀嫣公主、指挥使大人!恭贺两位大喜!”   夜屿唇角微勾,握住舒甜的手,垂眸道:“倒是个机灵的,带我们进去罢。”   锦衣卫面上一喜,笑着应声:“是。”   驯象所中,果真有许多大象。   每一头大象,都被控在了一所两人多高的大棚子里,有专人照料它们。   大象在云朝象征着吉祥,于是这儿的大象们,也过得养尊处优,一个个壮硕无比,十分康健。   舒甜好奇地盯着眼前的大象看。   那大象仿佛也看到了舒甜,它忽然伸出鼻子,缓缓靠近舒甜。   舒甜面上一顿,夜屿却低声道:“别怕。”   说罢,他伸出长臂,轻轻摸了摸粗糙的象鼻。   舒甜见他似乎和这大象很是亲热,面露惊讶:“昱哥哥,它认得你?”   夜屿点点头,道:“我刚入锦衣卫指挥司时,照料过它一段时间。”   他入锦衣卫指挥司,虽然目的不纯,但也算是从底层做起的。   夜屿勾唇,道:“想不想摸摸?”   舒甜巴巴地点头。   夜屿便拿起她的手,轻轻放到大象的鼻子上,轻声道:“你可以抚摸它,它很温顺的。”   舒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象鼻子,面上带着羞涩的笑容。   大象被摸得舒服,发出友好的“嗷——”声。   夜屿站在舒甜身后,半环抱着她,低声:“它喜欢你呢。”   舒甜一笑,回眸看他:“真的么?”   她明眸含笑,眼波盈盈。   “真的。”夜屿直视她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在替大象回答,还是替自己回答。   舒甜莞尔。   -   夜屿和舒甜自驯象所出来,已经过了午时。   “饿不饿?”夜屿低声问道。   舒甜点点头。   他们自早膳过后,便没有再吃过东西了。   “昱哥哥,不如我们去城南吃好不好?其实,那里有很多好吃的,我也很久不曾去过了。”   夜屿淡笑一下:“依你。”   两人便上了马车。   冬洪驾着马车一路向南,很快便到了城南附近。   舒甜原本想去自家的饭馆看看,可想起还未到归宁之日,似乎有些不妥,便让冬洪在隔壁街道,将马车停了下来。   夜屿先下马车,他回头,将手伸给舒甜。   舒甜自然而然地将手交给他,徐徐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我小时候,最渴望的,便是让爹爹带我来这儿。”舒甜站在街口,想起小时候的事,面露笑容。   夜屿目光放远——这条街并不长,但铺面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几十间。   视线所及之处,有许多饭馆酒楼、街边小摊。   甚至还有小贩扛着糖葫芦,走来走去地叫卖,满是积极的吆喝声。   “我知道有一家阳春面做得很好,我们去尝尝好不好?”   夜屿微微颔首。   舒甜便拉着他,缓缓走入了长街。   这家面馆地方不大,但里面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即便过了午膳的时间,还有不少人在里头吃面。   两人走到一处空桌前坐下,老板娘连忙走了过来,笑道:“两位客官,想吃点儿什么?”   “大娘,两碗阳春面。”舒甜笑着答道。   老板娘“哎”了一声,抬眸一看舒甜,又愣住了。   “这……这不是舒甜吗?”老板娘认出了舒甜,一脸热情,她继续道:“你许久没来这儿吃面了罢?你父亲的病,好些了吗?”   这儿离城南的武义巷不远,舒甜原来和董松一起开饭馆时,便时不时来这家吃面,没想到,老板娘还记得她。   董松和刘氏为了不给舒甜添麻烦,她身份转变的事,都对街坊邻居守口如瓶。   舒甜一笑:“好些了,多谢大娘关心。”   大娘这才点了点头,她仔细看了舒甜一瞬,发现她梳的是妇人髻,衣着光鲜,容光焕发,和以前比起来,似乎多了几分女子的娇媚。   她又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夜屿,下意识问道:“这位是?”   舒甜柔声道:“这是我的夫君。”   夜屿眸光微动,勾了勾唇。   夫君这个词……倒是有些稀罕。   大娘恍然大悟,感叹道:“难怪大娘这么久没见你,原来你嫁人了呀!”   舒甜笑着点了点头。   大娘不住地打量夜屿,笑道:“你这郎君,真俊。”   舒甜抿唇一笑,挑眼看他:“是俊……最惹姑娘喜欢了。”   夜屿本来在饮茶,听到这话,顿时咳嗽了起来。   大娘笑了笑,道:“你们先坐,我去煮面。”   夜屿止住了咳嗽,正色道:“我可没有乱招惹姑娘。”   舒甜眨眨眼,道:“是么?”   夜屿郑重点头,颇有一副表忠心的样子。   舒甜却凑过来,眼波流转:“我就是喜欢你的姑娘呀。”   夜屿微顿,笑容从眼睛里溢出来。   没过多久,老板娘便将两碗阳春面,端了上来。   “两位慢用,小心烫啊!”说罢,便乐颠颠地走了。   夜屿拿起一双筷子,递给舒甜,舒甜笑着接过。   两人开始吃面。   这阳春面看着寡淡,但一束面条入口,便有浓郁的葱油香味。   葱花和酱油的结合之下,恰当好处地凸显了面条的原汁原味,爽滑中带着嚼劲,一口下去,便十分满足。   舒甜见夜屿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小声问道:“好吃么?”   “嗯,好吃。”   舒甜低声道:“其实,看起来越简单的食物,越不容易做好,因为……要出彩很难。我也试着做过阳春面,但没有这家做得好。”   夜屿却摇头,道:“这家虽好,但我还是最喜欢吃你做的面。”   两人对视一眼,舒甜心中有些甜蜜。   两人吃完了面,走出面馆。   到了下午,不少百姓在长街上走动,还有些孩子在街边嬉戏,一时人声鼎沸,摩肩擦踵。   夜屿笑了下:“很热闹。”   舒甜轻声:“现在还不算热闹,晚上更甚。”   夜屿侧头看她,道:“若你喜欢,我们可以待到晚上……或者,下次晚上我再带你来。”   舒甜眉眼轻弯,伸手勾住他胳膊,道:“昱哥哥不怕把我宠坏?”   夜屿凝视她,笑道:“不,我只怕……你觉得我不会疼人。”   舒甜温软一笑,他明明对她很好,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夜屿盯着舒甜看了一会儿。   她一颦一笑,美目流转,娇俏无比。   他凑近了些,低声问:“还疼么?”   舒甜微怔:“什么?”   夜屿迟疑片刻,低声:“昨夜……你不是说疼么?我早上让小悦去拿药了,你那个……上药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