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奋斗路》 作者:辣椒终结者   VIP作品简评:穆空青落水后穿成了炎朝一户农家独子,为求自保走上科举之路。凭借自己的努力与天分,穆空青成为了本朝第一位六元状元。入仕后一心富国强民,成为一代名相流芳千古。本文是男主视角科举文,全文节奏明快,文笔流畅自然,剧情诙谐幽默,对于配角的刻画同样出彩,文中关于书院的设定更是让人眼前一亮,是一本新意十足的小说。 第1章 一个蛋壳   “你个作死的丫头,还学会藏东西了!跟你那个娘一样,赔钱的玩意儿!”   穆空青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一阵叱骂声吵醒。   他一睁眼,入眼的是一片泥糊顶。   恍惚了一阵,穆空青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穆空青死前刚考上公务员,出去旅游的时候见着有个孩子落水了,周边又没旁的人,一时冲动就自己下去救人了。   结果倒好,人救上来了,自己没了。   现在还落到了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方,听说是叫炎朝。   连朝代都和原来的历史对不上!   穆空青晃神了一会,视线顺着土墙下移,就看见一个干巴巴的小丫头,怀里正抱着缩成一小团的妹妹,手还捂着妹妹的嘴。   “怎么了?”穆空青揉揉眼睛,就想趴上窗口往外看,却被二丫一把拽了回来。   “奶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你可别叫奶看见。”二丫压低了嗓子,一手拽着穆空青,一手搂着两岁多的妹妹。   穆老太的厉害,在整个穆家村都是出了名的。   就算穆空青身体里是个成年人的灵魂,也不想无缘无故凑上去挨骂。   穆空青听着窗外传来细细弱弱的哭声,忍不住也压低了声音问道:“奶奶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听见大姐在哭?”   穆二丫神神秘秘地说:“我早上跟大姐打猪草的时候,找着了一个鸟蛋。大姐说想给大伯娘补补,我就叫她藏起来了。”   穆空青听得一头雾水:“那她不是藏起来了吗?这会儿怎么叫奶奶知道了?”   穆二丫叹了口气,趴在穆空青耳边说:“我瞧见了,是大姐想把蛋壳喂鸡,整好叫奶撞见。”   然后穆老太那个火啊。   老大家的这些年生了五胎,养活的就三个丫头,好容易盼来了第六胎,好么,还是个丫头。   这是个丫头也就罢了,接生婆还说,老大家的伤了身子,要是这月子不坐满,怕是后头都难生。   穆老太还能怎么办?只能咬着牙认了。   休了老大媳妇,他家也娶不起第二个,只能指着现在这个传宗接代。   要坐月子,那也只能让她坐。   但这坐月子,不干活行,再想弄点好的补身子?做什么梦呢。   家里穷成这样儿,老爷们都不定能吃得饱,还叫她个赔钱货吃蛋?   这可不就闹起来了。   眼瞧着那边儿哭声越来越大,穆老太的叱骂也成了:“我打死你个小贱皮子。”   穆空青听着不对劲,赶忙挣开了二丫的手,一溜儿地就蹿了出去。   二丫一时没抓住他,急得直跺脚。   这会儿大人们都不在家,除了穆老太和穆老大家的赵氏,就剩一群小孩子。   小孩子们被吓得不敢冒头,赵氏又还下不了床,穆大丫被穆老太一路撵着打。   穆空青从房里一出来,就见院子中间的穆大丫身上,已经有了一道一道的血痕子。   “奶奶!”穆空青也不管穆老太正举着芦柴棒,直接就扑进了穆老太的怀里。   穆空青平日里很少漫山遍野里疯跑,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族里的小学堂。为了长高,他还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更是避开了日头最毒辣的时候,所以他现在还是个白嫩的包子。   白白嫩嫩一张小脸,就算因为营养不足瘦了点儿,那也是很招人疼的。   穆老太一见自己的宝贝孙子来了,忙丢了芦柴棒,生怕伤了他。   “大柱咋醒了?是奶吵着你了不?”穆老太搂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大柱这个名字,穆空青听了四年也没习惯。   但没辙,乡下地界儿,男孩就大柱二柱,女孩儿就大丫二丫。   每每到了饭点,村口喊一声大柱,能应出一串儿声去。   “奶奶。”穆空青冲穆老太笑得甜甜的,仗着自己皮子小,一个劲儿地卖萌:“我中午睡觉梦着你了,我梦着我念书出息了,给你买花,你直夸我呢。我一醒就来寻你了。”   这头穆空青冲穆老太笑得甜甜蜜蜜,那头背后的手疯狂摆动,示意穆大丫赶紧溜。   穆大丫会意,也不敢绕过穆老太回自家房里,看旁边穆二丫正在门缝里张望呢,干脆猫着身子蹿进了二房。   这院子就这么大,穆老太又不瞎。   不过她这会儿正稀罕着自己宝贝孙子呢。   梦里还惦记着给她老太婆买花,这可叫穆老太高兴坏了。   “奶的大柱就是孝顺呦,可不像那几个白眼儿狼!”   穆老太口中的白眼狼正扒在窗底下竖着耳朵呢,这话一听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大姐,我给你擦擦吧。”二丫手上拿了块布,小声对穆大丫说。   穆大丫这才回过神,像刚注意到疼似得,轻轻“嘶”了一声。   房里的水喝完了,穆二丫又不敢去院里打水,只能扯着布给穆大丫随便擦擦。   小小一团的五丫也凑了过来,学着姐姐的样子往穆大丫的伤口上碰。   “五丫先别碰你大姐。”小姑娘的手还没伸多远,就被跑回来的穆空青叫住了。   小姑娘一转头,就看见她哥回来了。   穆空青手里端了个碗,里头正装着一碗水。   “姐,你拿水给大姐擦擦。”这是穆空青在主屋倒的凉白开。   这年头又没个抗生素,万一伤口感染了,那是会要人命的。   穆空青递完水,就不自在地背过身去了。   穆家人口多,穆家村还在北方,积攒的布料大多都拿去做了冬衣。   就算穆大丫已经十岁,是个半大姑娘了,夏天也只能穿着短衣短卦。   这会儿撩起衣服擦伤口,穆空青作为一个成年人,当然是不好意思看的。   穆二丫接过水,小声问了穆空青一句:“奶没骂你吧?”   穆空青还没搭话,穆大丫先开口了:“放心吧,大柱是奶的命根子呢,哪儿就舍得骂了。”   说完,又对穆空青说:“还是你有辙。我瞅着奶那劲儿,恨不得打死我。我都准备往田里去找二婶了。”   今天穆老头带着穆老大和穆老二去镇上赶集,家里只有穆空青的亲娘孙氏在田里。   穆空青也不知道怎么接。   穆家十二口人等着吃饭,能干重活的壮劳力却只有三个,可以说是穷得叮当响。   从穆老太这些年形成的观念来看,家里咬着牙,硬是养活了这么多丫头,还给赵氏坐月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个蛋无论如何都该留给壮劳力吃。   可穆大丫想给自己娘亲补身子,她也没偷拿家里的东西,她又有什么错呢?   说到底,还是穷闹的。   穆空青叹气。   他前世学的是法律,一毕业就考公去了。   现在落到这地方,什么玻璃、水泥之类的东西,别说他不会造了,就算会,也不敢在这时候拿出来。   保不保得住另说,先想想自个儿会不会被人当妖怪烧死吧。   可这么穷着也不是个事儿,至少得先让人吃饱饭吧。   还是得找个合适的法子赚钱才行。   在穆空青满脑子都是致富经的时候,就听外头有人在喊什么。   “大富家的!大富家的快出来!出事儿了!”   外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吵吵啥呢咋咋呼呼的!你家房子着啦!”穆老太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来叫门的妇人“呸”了她一句,还是火急火燎地拉着穆老太就要走:“你家当家的从镇子上回来了,带着口棺材呢!”   “啥!?”穆老太懵了。   不是赶集去了吗?咋带着口棺材回来了?   穆老太一把抓住妇人,急急问道:“那我家老大老二呢?可回来了?”   妇人挠挠头:“这我不晓得,我就听村头大力家的说,说你家当家的,从镇上抬着棺材回来的。哎你快去瞅瞅吧!”   穆老太一听,这还了得!都来不及回头吩咐一声,赶忙就往村口去。   那妇人嗓门儿大,一路上喊得左邻右舍都知道了,穆空青也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   穆空青和穆大丫对视了一眼,穆空青嘱咐道:“大姐,你带着人在家等着,照顾好大伯娘。我出去看看去。”   穆大丫平时再机灵,也就是个刚十岁的乡下小丫头,这一听什么棺材不棺材的,早就吓慌了神。   她六神无主地看着才一丁点儿大的弟弟,不确定地说:“你出去?”   穆空青点点头:“我出去看看,你在家关好门。叫三姐四姐她们也别出屋子。”   二丫也吓得不行,拉着穆空青不肯松手:“不成!你没听杏仁婶说吗?说不好有死人的!”   穆空青安抚性地拍拍二丫的头:“我是男人,我不怕的。”   二丫气得一把拍开弟弟的手:“你才多大,不害臊!”   穆空青看着周围邻居都往村口去了,赶忙把二丫按了下来:“我就去看看,你跟大姐看好家啊。”   说完,也不等二丫反应,直接就跑了出去。   二丫一上火,也想跟着往外跑,就被大丫拦下了。   穆大丫一贯觉得这个隔房的弟弟不简单,对穆空青有种天然的信任感。   见穆空青直接走了,她也不纠结,直接就把大门关上了。   然后穆大丫转头对着她后头的穆二丫,还有房里探头探脑的三丫、四丫和五丫说:“都回屋里待着去,要是敢乱跑,看奶回来不收拾你们。”   穆老太的名头一出来,几个丫头纷纷缩回了脑袋。   穆四丫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要收拾也是先收拾你。”   说完,没等穆大丫骂人,穆四丫就砰一声关了房门。   穆空青人小,步子也小,等他赶到村口的时候,那儿已经聚了一群人。   隔着人群的喧闹声,穆空青隔得老远就能听见穆老太的哭喊。   穆空青当下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别真是他爹,或者他大伯出事了吧?   穆空青仗着自己没一点儿大,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七月的大中午,天气燥热得很,穆空青在人群里钻出了一脑门的汗,才勉强挤到前头。   还好还好,穆老大和穆老二都好好地站着。   那棺材里的人?   看穆老太趴在棺材上哭得起不来身,穆家三个男人也都红着眼眶,穆空青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穆老太一辈子生过四个孩子。   老大夭折了,老二、老三就是现在的穆老大和穆老二。   最小的老四是个姑娘,取名叫梅花,长得标致得不得了,在十里八乡都出了名。   十五岁那年穆老太给她找人家,恰好碰上镇上一家富户挑丫鬟。   那家人看见穆梅花之后就说,要聘她去给家里太太当个抱狗丫头,一个月足有二钱银子。   还说如果干得好了,被指给主家下人,就算做是家生子了,日后养老都有主家照看。   这对于一群饭都没吃饱过的穷苦百姓来说,可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于是穆老太就欢欢喜喜地把女儿送去了镇上。   穆空青出生时,穆梅花已经不在穆家村了。   可即便是这样,穆空青也时不时便能收到,来自这位未曾谋面的梅花姑姑送回来的小玩意。   如今已是梅花姑姑去镇上的第七个年头,还没传来她嫁人的消息。   穆老太有些着急,就吩咐穆老头去镇上的时候顺带看看女儿。   却没想到等回来的是一口棺材。 第2章 一口棺材   穆空青赶到,看到的就是自家爹爹和大伯扛着棺材,带着爷爷奶奶向村外走去的背影。   人群中的孙氏一眼就瞧见了自家儿子,忙叫了一声:“大柱,可别在这儿瞎看,不吉利呢!”   穆空青被孙氏一把抱起,急着就要往家走。   “娘,回来的是梅花姑姑不?”穆空青小声问。   孙氏的脚步顿了顿,叹了口气。   她摸摸儿子的小脑瓜,只说道:“等你爹他们回来再说吧。”   这一等,便等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   穆老太已经快站不住了,全程都被穆老大搀着,迈进家门的步子颤颤巍巍,半点都看不出早上教训孙女的那股劲儿。   一行人一回来,穆空青便和孙氏主动迎了上去。   穆老头摸摸孙子,再看看一脸惶恐不安的几个小孙女,对穆老大说:“把你娘扶进屋歇着,然后到主屋来。”   说完,穆老头又看看孙氏,道:“老二媳妇也来,带着大柱。”   这一下午风言风语的,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听了个七七八八。   穆空青脸上做出懵懂模样,心却直直沉了下去。   果不其然。   “梅花命不好,只留下了这包银子,叫我们带回来。”穆老头摸摸袖子,摸出了一个小布袋。   穆老二忍不住别过了脸,用手狠狠抹了把眼睛。   穆空青拉住了他爹的手。   贫贱百事哀。   从穆空青来到这里的几年间,已经十分深刻地感受到这句话了。   现下日头已是将落未落,穆老头整个人坐在阴影中,看不清脸色,只听他艰涩喑哑的嗓音道:“咱穆家祖上有德,早年出了个举人老爷,办上了族学。族里五岁的孩子,只叫自己备上纸笔,便可以去念上三年,也不必另交钱。”   这话一出,孙氏的眼睛都亮了!   穆家从前穷得饭都吃不饱,便是族学不收旁的费用,他家也买不起一纸一笔。   看着儿子打小就一日日地往族学跑,孙氏那心里,跟刀搅得似的。   现在公爹提起这事儿,怕不是想用小姑子留下的这笔银子,供她家大柱上学吧!   穆老头接着说道:“梅花去了,她爹是没出息的,只能把她抬回来。这银子,便给她侄子念书用。”   说完,穆老头看了眼白净机灵的小孙子,强压下心中的不舍,颤着手,摸过穆空青的头:“若是、若是她侄子……”   穆老头话未说完,便哽住了。   穆老二再也受不住了,哽咽着叫了声:“爹……”   砰砰。   穆老大狠狠捶上了桌子,恨声道:“爹,是我们兄弟两个不中用,不能给妹妹出头。”   他的妹妹啊,花一般的年纪进了李府,只想着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   却没想到他们等了半晌,只等来一副破旧棺材,里头是他妹妹支离破碎的尸体。   那李府里的人可真多啊。   多得他们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只能抬着棺材匆匆回村。   还要捡起人家丢在地上的银子,此后便再不能揭开他妹妹的棺材盖子。   穆空青看着桌上的小布包,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上头还混着尘土。   穆老头对着穆空青招招手,穆空青乖巧地靠了过去。   穆老头把穆空青抱在怀里,粗粝的大手不断地在他背上抚摸着,喃喃说道:“咱家大柱是个出息的,打小就爱去族学里。日后定能有出息的……”   穆老头到底还是没能忍心。   他只是抱着穆空青,一遍遍地重复:“会有出息的。”   孙氏听了一下午村里的传话,这会儿又见家里男人们都是这反应,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   再看桌上那小布包,连儿子能读书了,都叫她笑不出来。   唉,小姑子也是命苦。   再看看自己儿子。   若是儿子将来真能出息!   孙氏想想,心头又是一阵火热。   穆空青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他想赚钱,他想读书,却没想到,最后这一切,居然都沾着一个无辜女人的血。   穆老头这一辈子,不是第一次失去亲骨肉了。就连孙辈的,他也看着走了好几个。   再苦再难,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没等其他人说什么,穆老头便挥挥手:“都歇着去吧。明儿我带大柱去族长家,请族长给起个名儿。咱大柱,今后也是读书人了。”   说罢,穆老头就起身往屋里去了。   那背影佝偻又瘦小,和穆空青印象里的穆老头完全不一样。   一回到屋里,孙氏便将几个孩子都放到了一起。   穆空青知道孙氏有话想同穆老二说,便合眼装睡。   看着孩子们都睡了,孙氏便小声唤人:“当家的,这银子都叫咱家大柱使了去,大哥那边儿能看着呐?”   穆老二今日闷得很,挥挥手不耐道:“那咋办,咱家就大柱一个能念书的。”   孙氏嘀咕:“那不定呢。大哥不说话,大嫂心里也能过得去?”   说完,又拉着穆老二小声道:“打咱家大柱过了四岁,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事。你看咱村里三婶子家的,平日里无事便去镇上卖炊饼。这才几年,都预备着要起砖瓦房了。”   穆老二不耐地翻过身,只叫孙氏别折腾。   孙氏不依:“咋叫瞎折腾?三婶子她那手艺可还不如我呢。她家能赚的银子,凭啥咱家不能赚?不赚银子,真叫你儿子日后花姑姑的买命钱读书?日后再去跟李家对上?”   穆老二沉默了一会,压着嗓子道:“那是我妹子,我看着长大,又亲手抬回来的妹子。便是日后不叫大柱去冒那份险,你也叫我留个念想。”   孙氏不说话了。   她跟穆梅花这小姑子接触不多,没啥感情。但不管咋说,也是一条人命。   她为自己儿子打算不假,但还不至于真就叫她人死如灯灭,连句公道话都别想有。   抱怨了穆老二两句,孙氏也就睡了。   躺在一边的穆空青,却被孙氏一句话激起了念头,琢磨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穆老头提了半袋子细面,领着穆空青去了村长家。   穆家村的村长,也是穆氏一族的族长。   族长是个老童生,如今须发皆白,手上还拄着拐。   穆家早前出过的举人老爷,便是族长的亲叔叔。   现如今收成不好,族田产出也不多,聘是聘不来夫子了。族长作为这穆家村唯一的童生,便也担了教书的担子。   “族长爷爷好。”一进屋,穆空青便扬起笑脸,甜甜地打了个招呼。   老族长一见穆空青就笑眯了眼。   这孩子常来族学里,看着就是个聪明好学的。   若是运道再好一些,将来说不定能有个功名。   穆老头摸摸孙子的头,先是递上那半袋子细面,而后搓着手,巴巴地开口道:“我家大柱也快到年纪了,我便想着,将他送来您这儿,也好识两个字,将来谋个出路。”   穆族长没接那面,只捋了捋胡须,笑道:“应该的。”   族长是知道穆老头家的情况的。   梅花是个好姑娘,可惜。   这穆老头家的孙子若是能出头,说不准还真能替他姑姑讨回个公道,也算对得起他姑留下的这笔钱了。   穆老头见族长不接袋子,又向前推了推,才有些局促地说:“咱家都是些泥腿子,原先这一日日地叫大柱也就罢了,可这孩子就要念书了,也不好就这么混叫着,还想请您给起个文名儿。”   族长摆摆手,叫穆老头把东西收好。   “这孩子好学,我也喜欢。”穆族长看了看穆空青,眼神清亮,仪态大方,满意地点点头,略一思忖便道:“我看这孩子眸中有神,便叫空青吧。空青明目,也望你擅辨小人。”   穆空青一愣。   竟然是他前世的本名!   难道这还是什么缘分吗?   空青明目,擅辨小人,族长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穆空青摇摇头。   他现在都不到五岁,族长能对他暗示什么。   穆空青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端端正正地向族长行了个揖礼,口中道:“穆空青多谢族长。”   小小一个人儿,做出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叫在场的两个大人看乐了。   族长也一本正经地应下了。   笑过后,族长又嘱咐道:“族学里还有些笔墨纸砚,若是空青要用,可自族学中采买,还得便宜些。”   穆空青当然是感激的。   不仅是族长愿意给他们写便宜,更是因为族长体贴,不想叫穆老头刚失了女儿,又要到镇上去。   若是回头再撞见李家人,那可大大不妙了。   穆空青又一次认真拜谢。   老族长确实是一心为族人考虑的,这一拜,是应当的。   而后,穆老头和穆空青便跟着老族长去取纸笔。   穆空青还太小,不适宜长久习字,便只买了一刀纸,一支笔,并一块方墨、一口砚台。   都是最劣质的东西,可加起来,林林总总也有了一两银子。   梅花留下的荷包里,统共有近十两银子。   老穆家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却一眨眼便花去了一个角。   这还得多亏了族学中有先头长辈们抄的书,不需他自己买。   不然的话,这十两银子,怕是买书都不够。   古人考科举,并不是现代人想象的那样,先读三百千,再读四书五经这么简单的。   这还得从现在这个朝代开始说起。   在穆空青那个时代的历史上,宋朝原本应该在1279年,随末帝自尽正式宣告灭亡。但在这个时空里,历史拐了个弯。   先是岳飞未死,南宋苟延残喘近二百年。   再是炎朝太宗皇帝异军突起,先北伐、后南征,直接将蒙古铁骑挡在了居庸关外,一统中原大地。   历史进程变了,该出现的文化名人却没怎么变,科举要考的书也……一本没少。当然,是针对当前这个时间点来说的。   经典启蒙书籍《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自不必多说,除此之外,还有《幼学琼林》《千家诗》《笠翁对韵》《性理字训》等,待蒙学书读完了,还有《增广贤文》《朱子家训》这样的拓展书。   以及一时半会儿看不完史书的人,讲经史典故的《龙文鞭影》得读吧?《史学提纲》这类简史总要看看吧?这些都不看,你文章用典写什么?总不好凭空杜撰吧?   上头这些都学完了,才是正式开始科举教学的时候。   之后的四书五经、史书律法、诗词文集、各类集注,更是书山学海。   饶是穆空青前世经历过几次备考地狱,也不禁对这情况开始发愁。   不过,不知道是他现在年纪小,又或者是穿越了之后有了什么金手指,穆空青现在的记忆力,好得让他自己都惊叹。   不说是过目不忘,那也差不了多少了。   至少,他靠着自己空闲下来的时候,蹲在族学里断断续续听的课,现在差不多是能背完《三》《百》《千》的了。   虽然对释义的了解还不透彻,但能只凭这听来的那些,就能把内容完整记下,足以见他现在的记忆力有多好了。   这一点,也算是给了穆空青一点信心。   穆空青一想到自己要学的内容,就觉得头皮发麻,时间紧迫。   虽然现在还没有人告诉他穆梅花的事情,但想也知道,要是他真的过了二十来年才中个秀才,那黄花菜都凉了,还谈什么公道。   采买好纸笔,族长又吩咐他,若是想早日进学,明日卯时三刻便要到学堂。   穆空青认真应下,穆老头也连夜给他打了个小书箱。   第二天一早,穆空青就背上了他的小书箱。   早上,差不多全家都起了。   穆老太和孙氏殷殷不舍地叮嘱,穆老二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按在小儿子的肩上。   还有穆二丫从门后探出的脑袋。   明明学堂就在村子里,却给穆空青一种他即将远行的感觉。   穆空青露出惯常的笑脸,挥挥手,迈着欢快的小步子,往熟悉的方向去了。 第3章 一个同学   穆家村几十户人家里,穆氏族人占了一多半。   可穆家村并不是什么富裕村落,即便族学只需自备纸笔,能来念书的也是少数。   起初,那位举人老爷还在世时,穆家族学是不问年纪,皆可入学的。   后来举人老爷去了,穆家也没能再出个读书的苗子,渐渐便有些入不敷出。   考虑到先生精力有限,再加上农家活多,年纪长些的孩子都得为家里干活,这才定下了五岁到八岁的三年之期。   如今在穆家族学中念书的,拢共只有六人。   有族长家的两个孙子,穆云平和穆云安,两人是堂兄弟,上下差了几个月,今年七岁。   一个穆家村的富户家的独子,叫穆正廷,只比穆空青大一岁。   还有两个已经满八岁的,都不是能走科举的料,已经预备去镇上当个学徒了。   穆空青第一天上学,来得很早。   学堂里只有穆云平穆云安两兄弟。   这两兄弟自小便被族长寄予厚望,小小年纪看着便是一身文气。   据穆空青这些年偷摸观察到的情况,这两人的成绩也确实是族学中最好的。   如今不过七岁,就已经学完了蒙学书。   听闻过些日子,就要去镇上秀才开的私塾念书了。   穆空青进屋的时候,这二人正对着书,看着像是在复习。   穆云平听见开门的声音,转头望了过去,见到穆空青后愣了一下,才说道:“是空青啊。昨日爷爷同我们说过,你来得真早。”   穆云平兄弟平日里,是不常和村里的小子们玩耍的,但对穆空青这个时不时就在族学附近溜达的同族弟弟,还算是比较熟悉。   昨天听爷爷说了一句,穆云平就把人对上号了。   穆云平一开口,穆云安也注意到穆空青了,但他只是冲穆空青点点头,便算做是打过招呼,又埋头苦读。   穆空青也不在意,他规规矩矩地向两人问过好后,又四处张望了一下。   学堂里只摆了四张大桌子,每张桌子前都有一条长凳。   可能是考虑到族学中都是些稚童,桌子和长凳都是放矮的版本。   除了穆云平两兄弟坐的那张,还有两张桌上是放了砚台和瓷碗的。   穆空青想了想,还是选了那张空置的桌子坐下。   他平时也不常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对学堂里的人都不算熟悉,万一碰上不好说话的,倒是给自己平添烦恼。   穆空青第一日入学,还没拿到课本,现在只能掏出小瓷碗,去院中的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再用毛笔沾着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   他曾偷瞄过穆云平他们习字,发现炎朝用的还是繁体字。   穆空青不敢说自己全都会写,但认读的问题都不大。   一些简单的常用字,他也能写得差不离。   穆空青不想按部就班地跟着蒙童的进度学,那就得把自己的水平展示出来。   就像他之前常在族学外听课一样。   最好是一开始就给人留下“天才”的印象,这样他之后的计划,也会更好实施。   于是穆空青就这么沾着水,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默写起了三字经。   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碰毛笔。   小小的手用不上力,写出来的字丑得叫人不忍直视。   “你是新来的吗?在画画儿呢?”   穆空青正想着,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字不那么鬼画符呢,就听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穆空青一回头,就见一个小胖脸凑在他边上。   正是穆正廷。   小胖墩穿着细布衣裳,个头高出了桌面不少,正背着手盯着他桌上的水渍。   见穆空青看他,穆正廷摸摸脸问:“你看我做什么?”   穆空青支着小脑袋,在桌上划下“教不严”三个字,看看丑巴巴的字,再看看旁边一脸疑惑的小胖墩,穆空青满心忧愁。   非要说是画画儿……也行吧。   丑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练字。   穆空青正琢磨该怎么答呢,就听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说:“你这是……读过了《三字经》?”   是族长爷爷!   穆空青忙放下笔,蹦跶到了地面上,小胖墩穆正廷也吓得站直了身。   学堂里众人起身,异口同声地向族长问好。   穆老族长摆摆手,示意学生们坐下。   穆空青刚要落座,便听族长问:“空青,我观你方才所书,可是三字经?”   穆空青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那一笔狗爬字,难为老族长还能认出来。   老族长眼睛一亮,忙问道:“你是从何处看来的?会写多少?可是记下了?”   虽然和穆空青计划中的惊艳出场不同,但……也算达成目的了吧。   穆空青点点头,稚气的童声说道:“我从前在学堂外张望,常听先生给族兄们讲课,听得多了,便记住了。”   说完,又腼腆一笑:“这些字,都是我学着族兄们写的大字比划的。”   老族长震惊了。   穆空青做事很有分寸,虽然常来学堂外头观望,但却从未凑近打扰过。   若只是这样都能记住,那该是多好的天分啊!   老族长沉吟了片刻,又问道:“你可还记得旁的东西?”   穆空青稍斟酌了一下。   在现代,三四岁的孩子能背出诗词的不少,他也是三岁多的时候才开始在学堂外头晃的。   于是穆空青比着这两年的上课内容说:“还记得些百家姓。旁的也零散记了一些,只是不知道出处。”   老族长笑眯了眼,满意地点点头:“好极好极!”   说罢,又将手上的那本三字经递给穆空青。   “空青,你且先细阅这三字经,稍后我待与你讲解其意。”老族长又嘱咐了一句:“这书,包括你日后所学所用的,都是我们穆氏一族的根底,须得爱惜,切记。”   穆空青点头,认真应是。   说起来,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碰书。   他那位莫名枉死的梅花姑姑,和他未来的几十年,能拥有一个怎样的人生,就全部寄托在这些无比珍稀的书本上了。   将书给了穆空青,老族长便开始检查其他人的功课。   穆云平兄弟自不用说,释义都能对答如流,只被老族长提点了几句不完善处。   其他两位族兄本就不欲走科举之路,只认得字便可以了,老族长也只是看看他们写的大字,并未多问。   至于小胖子穆正廷——   “我知你家富足,你若是不愿读书,你且家去,也饿不着你。你爹娘若是不愿,且叫老夫去同他们说道。这般亵渎的态度,当真枉读圣贤书!”   老族长手持戒尺,怒目圆睁,指着穆正廷呵斥道。   看着老族长手上的戒尺,穆正廷吓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同时极力向后靠去,双下巴都挤了出来。   “先、先生……”穆正廷结结巴巴地开口,试图辩解:“我,我知错了。”   老族长痛心疾首:“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我前些日子刚教过。你答,是甚么意思!”   若穆正廷当真是愚钝之人,老族长倒不会这么生气。   可穆正廷只一年的时间,便能学到《增广贤文》的释义,足以见他聪慧。   聪慧却不好学,叫老族长怎能不怒。   穆正廷也不知是憨还是皮,竟直接接了一句:“这,没钱就不说真话啊……”   噗……   穆空青竭力控制,却不知学堂里是谁笑出了声。   这头一开,后头便有窸窸窣窣的笑声响起。   小胖子脸上涨得通红,别过头不敢看老族长的脸色。   老族长的脸也红了。   气的。   “你说!”老族长一怒之下,直接指了一旁埋着头努力憋笑的穆空青。   “啊?”穆空青怎么也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自己身上来!   要知道,他可是今日刚刚入学的小童啊!   老族长对穆正廷训道:“我那日同你讲这段时,空青就在学堂外头听着!你且看看,旁人是如何好学的!”   穆空青心说,您这话说得也太死了,万一我要是没记住,这场面不就尴尬了吗?   不过穆空青的记忆力确实优秀,半点都没掉链子,略一思忖便道:“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讲的是有财势的人,无论说什么,旁人都会拍马逢迎。而无财势的人说出的话,却不会被人看重、当真。”   老族长盛怒之下指了穆空青,反应过来时已有几分后悔。   可眼下见穆空青竟真的接下去了,又倍感惊喜!   “好啊!当真是块良才美玉!”老族长忍不住夸赞道,随机又冲穆正廷怒喝:“你可见着了?你族弟入学第一日便能答出的题,你却驴唇不对马嘴!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穆正廷一缩脖子,老老实实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先生,下回再不敢了!您可千万莫把我赶回去。”   穆正廷家小有家财,穆正廷人也聪明,他爹娘对他那是寄予厚望,就盼着他能考个功名回来的。   要是穆正廷被族长赶出族学,那还不得把他的皮给扒了。   老族长一指穆正廷的桌面道:“你今日便把《增广贤文》抄写三遍,明日交于我。你若再敢敷衍了事,这穆家族学也教不得你了。”   三遍啊!   穆空青看着小胖子的脸一下就垮了,又惨又喜感。   查完了功课,老族长才腾出空来,仔细询问穆空青的情况。   在确认他当真零散听了不少东西,而且不是一知半解,而是听了一堂课,便当真能将那堂课都记下的时候,老族长直接拍着穆空青的肩道:“今日我便先同你讲解《三字经》的释义,待你都学透彻了,再叫你摹字。”   言下之意便是,穆空青不需要按着“先读、再背、后认字”的顺序,一点点慢慢来了。   于是这一上午,老族长便先是给穆空青讲课。   讲完一段,就放他自己消化,再去给其他人讲。   都轮了一圈,再回来看穆空青的学习情况。   等待老族长的,就是一个又一个惊喜。   往往是给旁人讲完了,再来看穆空青,他便已经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奶声奶气地说:“先生,我已都记下了,您可要考考我?”   原本老族长是每半天只讲一段新内容的。   可就在穆空青入族学的这个上午,老族长愣是给他讲完了一小半《三字经》。   老族长验收完穆空青的学习成果,再讲完新的课,总不能就闲着了,总要去旁的地方再逛逛。   这一逛,其他学生们就遭了殃。   往常再正常不过的学习速度,被这么一对比,也显得磨蹭了起来。   于是中午用饭时,穆空青刚拿出穆大丫给他送来的一块饼子,正准备啃呢,就听啪地一声,一只手拍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小子,你故意的是不是?” 第4章 一张大字   穆空青一抬头,就看见小胖子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冲他呲牙。   穆空青做出茫然的表情:“啊?”   他现在还是个小团子,两颊还有婴儿肥,双手捧着一块粗面饼,满脸的人畜无害。   穆正廷被他这表情唬了一下,随即又想到自己那整整三遍的罚抄,挺了挺胸:“你少装傻,你就是故意出风头,想叫我挨先生罚的!”   穆空青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可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害你做什么?再说,先生点了我,我若答不出来,也是要挨罚的呀。”   穆空青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稚嫩的童声里含着满满的委屈,听了就叫人心疼。   穆正廷就是一时冲动,还真没想到这茬,被穆空青这么一说,顿时卡壳了:“这……这……”   “你可真够出息的。自己不用功,反倒怪起同窗太用功。”穆云安站在门口冷冷道。   “这同你有什么干系!”穆正廷被穆云安这么一说,登时觉得下不来台,羞愤吼道。   穆云安根本就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拿了书就走。   穆正廷被气得跳脚,直接伸手拦住了穆云安。   穆空青一看矛盾怕是要升级,立刻扯了扯穆正廷的衣袖。   趁着穆正廷低头的时候,穆云安瞥了这两人一眼,径自离开了。   “族兄,你还未同我说过,你叫什么名字呢。”穆空青可没什么拉不下脸的,他现在就是个小孩儿,这一声族兄叫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穆正廷的表情立刻就松了下来。   他是家里的独子,也是幼子,即便是来了族学里,也是最小的那个。   穆空青这一声族兄叫得他浑身舒坦。   “咳,我叫穆正廷。我昨日听先生说过你,你叫穆空青是不是?”穆正廷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仿佛将刚刚的事全部都抛之脑后,还特自然地坐到了穆空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穆空青也不介意,主动往边上挪了挪,笑眯眯地叫道:“族兄这名字,听着便有气势。今日先生问的句子,可是出自《增广贤文》吗?族兄今年多大了,怎的学得这般快?”   原本穆正廷都快忘了这事儿了,被穆空青一说,又有些别扭起来。   可人家刚管他叫了族兄呢,他也不好立刻就翻脸,于是就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我今年六岁。今儿早上,你不是都答出来了么,还来问我做什么?”   穆空青一脸赞叹:“我不过是零散记下的东西罢了,哪儿知道它们的出处呀!不似族兄你,一年时间便可学完三百千,族兄可真厉害。”   这么直白的彩虹屁,穆正廷还是第一次听到!   往常先生也夸过他,可先生夸完之后,往往都要带一个“但”。   而他爹娘,就只一昧地叫他用功,还总拿穆云平两兄弟刺他。   这小孩儿,可真上道!   穆正廷脸都红了,虚张声势道:“嗐,这算什么!我若不是没用功,也不至于现在才学到《增广贤文》!”   穆空青立刻送上吹捧:“不愧是兄长!”   穆正廷飘飘然,把小胸脯拍得砰砰响:“那是。看在你会说话的份儿上,今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我!我必然不叫你受先生罚!”   哄孩子成功的穆空青啃一口粗面饼,配一口凉开水,拒绝了穆正廷推过来的点心,说是怕族兄饿着。   几句话将穆正廷感动得不行,伸手就要去揉他,被躲开后,也觉得这个同族堂弟怎么看怎么可爱,日后定要护着他,不能叫他被人欺负了去。   穆家族学也没有什么午休的规矩,只等众人差不多都用完午膳后,就要开始上课。   下午一贯是不讲新课的。   穆家村不算富裕,多数人家都点不起灯烛,所以老族长便叫他们下午该练字练字,该做功课做功课。   就是新来的穆空青,也被递了一张大字。   老族长手把手教了他握笔、运笔,然后道:“你今日便照这个,在桌上摹写。待下学前我来看过。”   第一天入学,往常都是只教认字的。老族长会这么快就让穆空青写字,也是想探探他的天资究竟有多好。   穆空青接过一看,上头正是三字经的头四句。   他现在初学,还用不上笔墨,说是摹写,也不过是和早上一样,用笔沾着水,在桌上写字。   老族长给的这张大字,应该是族学里专门给蒙童启蒙用的。   笔划清晰,横平竖直,谈不上什么风骨,只通篇透着规矩二字,是再标准不过的馆阁体。   穆空青从没写过软笔字,现在从头练起,到和初学的蒙童差不多。   只不过他内里是成人的芯子,又一向耐得下心,还有过硬笔书法的基础,一下午的时间,足够他把鬼画符练出个字模样了。   虽然笔划间还是僵硬,但也大大出乎了老族长的预料。   老族长也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童生,自然谈不上书法不书法的,只一手馆阁体还能称得上规矩罢了。   做先生的都是这个水平,还能怎么教学生呢?   在老族长看来,穆空青这一手死板的小儿学字,已经是练得极其不错了。   不说别的,只同他那两个即将离开学堂的族兄比,怕是要不了多少时日,便能超过他们了。   这份天资……   老族长激动地手都有些发颤。   “聪慧,当真是聪慧。”   穆云平和穆云安两兄弟的资质也不差,不然也不会让老族长咬牙供两个孙子科举。   但老族长清楚,这两兄弟的天分,多是仰赖自小便受到教导。   若是叫云平、云安同穆空青同时进学,他们必然是赶不上穆空青的。   虽然有些羡慕穆大富家的好运气,可穆空青怎么说也是穆氏族人。   他作为族长,自然是欣喜更多。   再思及穆空青家的境况,老族长强压下激动,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下午太阳未落,学堂便已散学。   穆空青背着小书箱,同族兄们一一道别。   两个即将毕业的族兄一早便走了。   穆云平温温和和,嘱咐他路上小心些。   穆云安还是一副话不多的模样,只冲他点了点头。   倒是穆正廷,十分积极地邀请穆空青同行。   穆空青早就看到了外头的两个姐姐,便只好再一次拒绝这位热情的小胖墩。   一天被拒绝两次的穆正廷深受打击,说话都有些蔫蔫巴巴的:“那,你同你姐姐回去吧。”   穆正廷还得在学堂里抄完书才能走,他好意思叫小伙伴等,却不好意思叫小伙伴的姐姐也陪着一起等。   穆空青看他那愁眉苦脸的模样,心里莫名升起了一股愧疚感,于是他想了想,对穆正廷道:“要不我们明日一起走吧。明日我便不叫姐姐来接我了。”   穆大丫和穆二丫每天都要山上打猪草,和族学并不同路,今天绕路过来,怕是家里大人要求的。   中午叫家人送饭来,是因为这一来一回耗时间,这是没办法的事。   但如果他每天散学都得要姐姐特意绕路来接,他就当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族学就在村子里,一路上也都是村里人,他以前没少一个人往这儿溜达,不至于天天都要人来接。   “大柱,你今日学得怎么样?族长爷爷凶不凶?”穆大丫一见他,就忙不迭凑上来问。   “今日学得还成吧,族长爷爷夸我了。”穆空青走在二人中间,伸出小手,想帮二人托一托她们背着的大竹筐。   穆大丫身上还有一道道红肿的印子,出血的地方已经接了血痂,看上去吓人得很。   尤其是肩膀上那一道,上头还压着背篓上的粗草绳,穆空青看着就觉得疼。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还能笑着跟他说话的。   穆二丫注意到了弟弟的动作,身子一斜便躲了过去:“你那手是写字的,伤了可咋办。这东西又不重,姐背得动。”   穆大丫歪头一看,登时喜笑颜开,伸手就要给弟弟一个爱的捏捏。   这回轮到穆空青躲了。   哎,怎么成了小孩子,到处都是想捏他脸的人呢。   姐弟三个一路打打闹闹,临到家门,老远就看见门口站着个人。   从身形上看,定是穆老太在门口等孙子呢。   穆大丫和穆二丫姐妹俩瞬间就消声了。   老太太对她们姊妹几个都凶得很,稍有不如意就是一通骂,家里姊妹没有不怕她的。   穆空青背着小书箱,轻巧地向前跑了几步,越过穆大丫二人,直接扑进了穆老太的怀里。   穆老太有了孙子,哪儿还记得两个小孙女,当下便搂着穆空青一阵心肝宝贝地叫。   穆空青乖巧地任穆老太亲香,嘴里还叭叭个不停,将今日族学里受过的夸奖全部倒了出来,喜得穆老太连声喊乖孙。   穆空青这边刚进屋放下书箱,那边去地里干活的大人们就回来了。   穆空青端着茶壶,小身子晃晃悠悠地给几人倒上水。   穆老头端着孙子倒的水,面上半点都见不到昨日那般阴霾,笑得开怀。   等穆空青坐下了,他便柔声问道:“大柱今日去学堂学了些什么呀?念书难不难?”   穆空青眨巴着眼睛,将方才同穆老太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不仅说话,还加上了肢体动作。   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学着老族长边捋胡须边点头说“聪慧”,那叫一个声情并茂,当下便逗得屋内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恰好穆三丫和穆四丫收了豌豆回来,听见了这笑声。   穆四丫撇撇嘴,对穆三丫小声嘀咕道:“就他会卖乖。”   穆空青好容易逗得大人们笑了,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门口抱着一筐豌豆的两人,登时眼睛一亮,向二人跑去。 第5章 一把豌豆   “三姐,四姐。咱家豌豆都收了呀!”穆空青看着两人手里的大筐,颇有点眼巴巴的意味。   穆四丫不想搭理他。   穆三丫讷讷地说:“已经成了。”   说完,穆三丫又抬头看看屋里的大人们,站在原地一脸局促。   穆四丫直接抓了一小把豌豆,塞进穆空青怀里:“哝,给你,玩儿去吧。”   没等穆空青说什么,穆四丫就冲屋里扬声道:“豆子筛好了,今儿就去收起来了。”   然后看也不看穆空青,拉着穆三丫就要走。   穆老太一看穆四丫那满脸的不耐烦,当下就想发火。   这一家子,就属这丫头脾气最大,也最不待见她弟。   穆四丫作为家里挨骂最多的,还能不了解穆老太?   那脚底下连个顿都没打,直接拉着穆三丫进了放粮食的仓房,外头穆老太的声音就当听不到。   穆空青抱着一小把豌豆,一边安抚他奶奶,一边琢磨该怎么把这把豌豆留下来。   可惜,穆老太没能顺他的意。   “想吃豆子,奶给你做啊。”   然后穆老太就拿走了他手里的豌豆。   穷,就是这么现实。   在家里人都吃不饱饭的时候,连一把豌豆都是珍贵的。   哎,只能去草屑子里挑了。   农家会把收完豌豆之后的豌豆杆堆在一起,等晾干了再拿去沤肥。   这样的一堆枯杆碎屑,里头就会藏着不少梿枷没打出来的豌豆。   这些东西不多,大人们很少能抽出时间挑拣,于是就成了孩子们寻找零嘴的地界儿。   第二天一散学,穆空青就一头扎进了自家院子外边的枯草堆。   晒干的豌豆杆很脆,一碰就是一堆尘土飞扬。   穆空青特意回家换了身破破烂烂的旧衣裳,就专门扒拉底下的那部分。   豌豆荚一缺水,就会自动爆开。一些当时没拍开的豆荚,在后面爆开了,豆子也会掉到地上。   所以,从地上开始捡,也算是比较省力了。   穆空青捡豌豆的时候,刚学会下地走路的五丫也追在哥哥后头,学着穆空青的样子,在地上翻腾。   只是她也不会挑豆子,就见什么都拿,还拿一个丢一个,不停地乱扒拉。   晒干的豌豆和枯草的颜色差不多,混在一堆草屑里面,穆空青就挑了一小会儿,就挑得眼睛都花了,一时也就没注意到妹妹的动作。   结果,在穆五丫孜孜不倦的挖掘工作中,这一堆枯草杆直接塌方了。   兄妹俩哗一下,就被草屑尘土劈头盖脸地给埋了。   穆空青都蒙了。   “咳咳咳……”猝不及防吸了一鼻子灰,穆空青挣扎着探出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旁边就是一阵哄笑声。   现下正是各家收豌豆的时候,在豌豆杆里扒拉,想给自己找点儿小零嘴的孩子不在少数。   这草堆塌了的动静虽然不大,但瞒不过旁边的人。   哗啦啦这一阵的,四周扒草堆的、瞎溜达的孩子全都看了过来。   一瞧穆空青这一身的狼狈样,可不就乐得不行了么。   最叫穆空青没想到的是,他刚还紧张地在草堆里头找妹妹呢,他妹穆五丫就自己钻出来了,一边钻还一边乐呵呵地拍巴掌,看着有恨不得再埋自己一回的架势。   “大柱!你不是上你家学堂去了吗!咋还能在这耍呦!”隔壁一个高高壮壮的小子冲他喊道。   “我散学啦!”   穆空青有点郁闷,艰难地把妹妹从草堆里揪出来,一边搭话,一边从自己脑袋上往下捋枯草。   还好他捡出来的豌豆都是用衣裳兜着的。   不然就刚刚那一下,他这半天就白忙活了。   “哎,你家学堂咋样啊?村长凶不?”刚刚同穆空青搭话的孩子跑了过来,戳戳穆空青的胳膊,一脸神秘地问他。   穆空青拍拍自己,又拍拍妹妹,心里还惦记着该怎么收拾这堆东西,有点心不在焉地回道:“村长爷爷一点儿都不凶。咋,你也想去念书?”   问话的人叫穆大力,上次来穆家叫人的杏仁婶婶的小儿子。   算是村里少有的,和穆空青比较熟的孩子。   穆家村里,穆氏是大族,穆家的族学也是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学堂。   从前,穆家的族学也是收其他学生的,只是不仅需要自备纸笔,还须得要交束脩。   只是后来,身兼穆家村村长、穆氏族长、族学先生三职的老族长年纪大了,精力实在不济,这才表明不收外村的学生了。   穆家村的孩子倒是收的。   之所以目前的学堂里只有穆氏族人,一是穆家村外姓人不多,二就是穆家村整体也不富裕。   这点,从学堂里带上穆空青也只有六个人进学,就能看得出来。   能穿上细布衣裳的穆正廷家,就算是穆家村最富的人家了。   穆空青一提这茬,穆大力也一脸郁闷:“咋可能。我家可买不起纸笔。我娘说,我要是真想学,就跟你似的,去族学外头听着去。”   杏仁婶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包打听。   穆空青昨天才在学堂里挨了先生夸,今天杏仁婶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不仅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拿这事儿来教训自家总想着念书的小儿子。   穆空青看着穆大力超出同龄人的结实身板儿,眼咕噜一转就想出了个主意。   “要不这样,大力哥,我以后散学了,就来教你识字。”穆空青说道。   穆大力听了这话,眼睛登时就亮了:“真的?你真能教我?”   穆空青笃定地点点头。   随后穆大力又蔫了:“不成啊,我上哪儿找纸笔去啊。”   穆空青顺手折了路边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指着地上一个“大”字,对穆大力说:“你看,你是要认字,又不是要去科举。我把字划在地上,你不就能认了吗?”   然后又把树枝塞进了穆大力手里:“你也划划看。这是‘大’字,就是‘穆大力’的‘大’。”   “穆大力的‘大’?”   穆大力紧张地搓搓手,按着穆空青写在地上的字,一笔一划地照着,在旁边的地上划出了个差不多的字。   穆空青拍拍他的肩:“你看,你这不就学会了吗?不仅会认了,还会写了!”   穆大力兴奋得涨红了脸,看看地上的字,再看看穆空青,狠狠拍了两下他的背:“好兄弟!以后你就是我穆大力的亲兄弟!”   穆空青这小身板,只觉得自己肺都快被他拍出来了。   穆空青赶忙制止了穆大力的动作,接着说:“不过,我也不是没条件的。”   “没问题,有啥事你尽管提!”穆大力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那动作竟然跟穆正廷那小胖墩有种微妙的重合。   穆空青看看怀里的一小把豌豆,对穆大力露出了一个纯良的笑:“放心吧,不会为难你的。”   然后穆空青就招招手,示意穆大力低下头。   目前还是个小矮子的穆空青,掂着脚凑到穆大力耳边嘀咕了一阵。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为难的事。   穆空青想给家里找个进项,又不能折腾些特别出格的东西。   在梅花姑姑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偷听到了孙氏和穆老二的谈话,受了启发。思来想去,还是把目光瞄准了吃食。   旁的东西太惹眼,而且他日后若是要考科举,家里也必定不能转为商户。   甚至连经商这件事,最好都不要沾手。   炎朝立国至今一百多年,正是文风最盛,读书人地位最高的时候。   士农工商之间的阶层划分,也远比穆空青想象得要严格。   他现在只是想略微改善一下家里的条件,顺便为自己今后读书攒些老本儿罢了。   弄出些新鲜吃食,自家卖一阵子,赚到些银两之后,就直接将方子卖出去,最后定上一笔一锤子买卖。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也最划算的方法。   而穆空青现在准备弄的,就是后世有名的小吃——豌豆黄。   做法不算困难,对材料要求也不高。   豌豆煮熟之后,本身就带着股子清甜,不加糖也是很好吃的点心。   而要做豌豆黄,一是需要锅,二是需要力气。   铁锅是肯定弄不来的了。   所以穆空青准备找一些形状合适的石头来代替锅。   穆空青平日里要上学,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找。   再加上找石头,肯定是要进山里的。他作为老穆家唯一的乖孙孙,穆老太要是知道他进山了,还不得急得哭天喊地。   还有就是,这可不是煤气灶一拧就能用的现代。   做豌豆黄,需要先把干豌豆煮到熟透,再把豌豆泥里的水分全都熬干。   这中间需要的柴火,就得一个小孩收集上好一段时间。   要是这些都得穆空青一个人来,还不知道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去呢。   所以他只能找人帮他。   而这个时候,刚好穆大力就出现了。   穆大力人如其名,个头高力气大。   跟穆空青家不同,穆大力家孩子不仅多,还都是大小伙子,地里的活根本不愁干不完。   身为小儿子的穆大力,有大量的时间可以消磨。   于是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   穆空青教穆大力识字,穆大力帮穆空青找齐他要的东西。   然后把东西全部藏在他俩约定好的地方。   最后,在穆空青需要的时候,他俩就一起溜出去,做穆空青口中“好吃得不得了”的精贵糕点。   一高一矮俩孩子达成共识,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满意的笑。   就在这时,穆大丫和穆二丫回来了。   两人一到家门口,就被这满地乱飞的枯草屑惊呆了。   “大柱!你这是都干啥了啊!”   穆大丫一把拎起还在穆空青旁边折草杆的穆五丫,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要是叫奶看见了,最后不定倒霉的会是谁呢! 第6章 一块点心   “快别!”穆空青赶忙拦她。   情急之下,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高,伸着手还想去捂穆大丫的嘴。   穆大丫看弟弟伸着手够她的样子,瞬间就被逗乐了。   “大……大丫。”穆大力看他们姐弟两个打闹,站在一旁搓搓手,不好意思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飞快地跑走了。   穆空青看他这反应纳闷,刚刚还恨不得住他这儿的趋势,这会儿怎么就走了?   穆空青转头看看虽然干瘦,但依然称得上清秀的姐姐,忽然福至心灵。   不是吧!这在现代,还只是儿童的年纪呢!   穆大丫可没察觉到这俩小孩儿的心思,她把穆五丫往穆空青怀里一塞,叮嘱道:“你看好五丫就成。”   然后又嘱咐穆二丫:“你把东西都放回去,千万别把奶招出来。”   被规划到“调皮捣蛋”范围内的穆空青,只能跟在穆大丫身后给她打打下手,时不时还要被嫌弃地推开。   穆小豆丁,愁。   穆大丫打小干活多了,收拾起来利索得很。   在地里的大人们没回来之前,就成功把那堆烂摊子拾掇完,叫穆空青免了一顿骂。   穆空青赚钱计划有了个开端,接下来就是等穆大力的好消息了。   在这期间,他的学业也不能落下。   未入学时的穆空青,还曾经仗着自己的现代经历,以及惊人的记忆力,对读书科举这件事,抱有十成十的自信。   等正式入学了,被老族长带着通篇梳理了几本蒙学书籍之后,穆空青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先是通篇背诵、认读、摹写,除了摹写的字依旧磕磕绊绊,其他都还算顺利。   上面三步完成之后,老族长开始带他梳理释义。   一句最简单的“人之初、性本善”就能引经据典,讲出各种引申。   先是诸子大家给出的释义,再是当世学者的点评感悟。   还有如《神童诗》一般的启蒙读物,其间有不少流芳千古的名句,是每朝每代都有大家引出新义的。   老族长的学问够不够精,这穆空青看不出来。但他觉得,老族长的涉猎真的很广。   从一开始就没有叫他们认定某一版释义、将其奉为圭臬的意思。   反倒是将他所知的,不同文人学者对此的感悟,全部告知学生,让学生自己领悟其中意思。   只要不是如当初的穆正廷一般,解释得南辕北辙,他一般都不会加以驳斥。   这种教学方法是否有普适性,穆空青不知道,但他是学得挺快乐的。   短短一周的时间,穆空青已经学完了整本三字经。   当然,他只是将自己零散听来的东西重新进行整合,并且查缺补漏。和真正从零开始的那些天才不能比。   面对穆空青一脸认真地说出:“请先生考校。”时,老族长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只是他捋胡子的手,动作越来越快,看得穆空青都担心他会不会一个手抖,直接拽下一把来。   这几日里,穆空青每每学完当天的内容,想要再提进度时,都会跑去同老族长说出这句“请先生考校。”   老族长一开始是担忧的。   他怕这孩子仗着有几分天资,便好高骛远,不愿踏实学习,于是每一次考校,都尽量往难了去问。   谁知道穆空青他并不是好高骛远,他是真的已经都会了啊!   于是老族长就这么被穆空青带着,教学进度也莫名开始飞速提升。   学堂里准备走科举路的同窗们,诸如穆正廷,更是苦不堪言。   穆云平和穆云安还好,只是私下里更用功了几分。   穆正廷则是成日里见了他便抱怨,原本还能有几分空闲的。   现在可好,一日日里对着老族长痛心疾首的目光,叫他每天都担惊受怕。   生怕老族长某天发现,在穆空青的对比下,他也没那么聪慧,再这层包容一去,加上他还总不用功,一怒之下直接将他赶出族学。   不过,老族长现在实在没有更多心思关注穆正廷了,这倒是切实的。   在他再一次考校过穆空青之后,沉默了许久。   沉默到穆空青都有些忐忑。   难道是自己的进度太快,引起怀疑了吗?   老族长看了穆空青片刻,慢悠悠地说:“明日是休沐的日子,你唤你爹来见我。”   穆空青头皮一紧。   这熟悉的恐惧感。   万万没想到,他都穿越了,还要面临被叫家长的恐惧。   不过,看老族长这样,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穆空青心念一转,点头应是。   昨天穆大力已经来找他,说是他想要的石板都已经寻到了,只等他有空,两人便能动手。   明日要唤他爹来学堂,他刚好能借机提出在外头玩耍的请求。   穆老太平时护他跟护眼珠子似的,无论他要去哪儿,哪怕是在村里,也一定要问个一清二楚,说不准得了空闲还要“探班”。   但他爹可就没这份心了。   村里的小子,哪个不是漫山遍野地皮?就是姑娘家也没看得这么金贵的。   所以他若是想不报备就溜出去待上一整天,还得挑个他奶奶不在的时候。   于是当晚到家,穆空青借着教穆大力识字的档口,同他约好了,明日便带着东西,在山脚下见。   得到肯定答复后,穆空青又回家,将学堂里的事情同他爹说了。   起初,穆老二还一脸紧张地问他,可是在族学里犯了什么错,惹得先生不快,在得到穆空青一脸笃定的否定回答后,这才安下心来。   第二日,穆空青不由分说地非要跟着他爹一同出门。   两人一块儿到了老族长家,没等来开门的族长媳妇请他们进去,穆空青便撒了手。   “爹,我同大力哥约好了今日一起玩来着,我后头自个儿回去,你莫要等我啦。”穆空青熟稔地摆出乖巧脸。   穆老二当然也没多想。   这个儿子一向懂事又有主意,他听了之后也只是点点头,嘱咐他早些家去,便没再多问了。   要见老族长,他心里头也有几分忐忑呢。   穆空青一路小跑,到了与穆大力约定的地方,穆大力早已在那儿等着他了。   这片地方不好找。   他们要做豌豆黄,就须得找个能生火的地方,搭个简易的小灶台,还不能随便叫人发现了去。   毕竟,把豆子煮熟、再捞出皮,又捣烂、再熬干,硬生生把一锅豆子汤,熬成一小块不顶饱的小点心。   这在不少人看来,就是糟蹋粮食的做法。   这也是穆空青不敢告诉家里人的原因之一。   现在穆家的条件,可不会允许他这么乱来。   还不如直接将成品拿出来,到时候再说服家里做这笔生意,才是最直接又保险的。   穆大力贴心地找来了两个竹筒,装了两大桶水。   二人把中间凹了一块的石锅架上简易土堆堆成的灶台,就开始煮豆子了。   想用石锅把水煮沸,中间需要的时间当然不止是一点半点。   等水煮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还得再多拾些干柴来。   顺便,因为没法把锅里的豆子汤倒出来晾凉,所以穆空青在水沸之后,就得不错眼地盯着锅,用刚削出来的两根“竹筷子”,将浮起来的豌豆皮一个个挑出来。   旁边的穆大力看他挑碗豆皮,一脸费解地问:“大柱,你把皮挑出来做什么?”   穆空青差点条件反射又要应,话到嘴边却及时打了个转,强调道:“大力哥,我不叫大柱了,你得叫我空青。”   穆大力挠挠头,这名字还怪绕口的,也不怪他总记不住。   “成,那空、空青,你把这皮挑出来作甚?你不吃吗?”穆大力还没学到这两个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叫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我煮的这个用不上。你若是想吃便吃了吧。”穆空青看穆大力满脸写着惋惜,便将手中装这豌豆片的叶片递给他。   虽然说他知道,现在但凡能吃的就都是珍贵的,但干吃豌豆皮……他也并没有那么饿。   穆空青看那一锅豆子沸腾了许久,也不见再有空壳飘上来,便用竹筷子戳了两颗豆子。   很好,已经煮的熟烂了。   用烧过的草木灰将火焖小,穆空青用竹筒将水舀出来,再找出提前准备好的柱状石头,将石锅里的豆子全部捣碎成泥。   现在还未熬干,就已经有一阵豆香飘了出来。   穆大力吸吸鼻子,眼睛放光:“这闻着可比我家煮的豆子香多了。”   穆空青也是第一次尝试自己动手做,能煮出这个效果,他还是有点兴奋的。   “这还没做成呢!快把火点上,要小火,熬干了才是点心。”穆空青用竹筷子在石锅里搅了搅,他找到的豌豆不多,主要也是担心自己真糟蹋东西,所以这会儿锅里的豌豆泥也没剩多少。   眼看着石锅壁上已经挂上了半干的豌豆泥,穆空青赶紧灭了火。   他不算是常做饭的人,但他吃过石锅火锅。   石锅的保温能力是很强的。   所以穆空青准备靠余温将剩下的一丝水汽蒸干。   就算不成,大不了麻烦些,再生一次火。   总好过直接把东西折腾糊了,他又得想方设法再找材料。   穆空青的竹筷子在石锅内搅动,他已经可以感受到手上传来的阻力变大了。   豌豆的清香随着缕缕白雾升起,萦绕在两人的鼻尖。   就连穆空青这样,在现代尝过无数美食的人,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香气。   不知道是太久没吃到好吃的了,还是古代用农家肥浇出来的豆子确实香味更浓些,穆空青只觉得,他第一次弄出来的点心,比后世店里摆的都要诱人。   黄澄澄的糕点还散着雾气,绵软油润的质感,只需要轻轻一夹,就会向两边散开。落下的碎块掉进石锅里,仿佛又能溅起一阵香气。   穆空青小心翼翼地将大块豌豆黄都挑出来,压进竹筒里整成形。   再将挂石锅壁上的碎渣捡出来,迫不及待地与穆大力两人分吃了。   初一入口,便是浓郁的豆香。再轻轻一抿,那豆泥就在舌尖化开,在口腔内四散奔走,将豆类自带的清甜味散到味蕾上。   穆大力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东西。   他甚至舍不得将它们咽下肚去,只想这味道能在舌头上再停一会儿,再叫他多享受一会儿。   可就是那么不受控制地,在碰到这样美妙的滋味时,他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就这么没了啊。   穆大力咂咂嘴,只觉得空落落的。 第7章 一件大事   “怎么样?”   穆空青眼含期待,看着穆大力。   穆大力又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冲穆空青用力点了点头:“这就是镇上的人说的点心吗?可真好吃!”   穆空青得了肯定,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   “今天谢谢你了大力哥!”穆空青又塞了一小块规整的豌豆黄给他,然后宝贝地抱着小竹筒,只觉得以后的学费有着落了。   穆大力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摆摆手:“这有啥,你还教我认字了呢。就是……”   穆大力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这个……点心,你以后还做不?”   穆空青想了想。   在经历过老族长的事情之后,他就半点都不敢小看古人了。   豌豆黄这东西,不算有多少技术含量,就是胜在新鲜罢了。   这东西一拿出去,镇上几家大酒楼、点心铺的厨子,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咂摸出味儿来。   所以,穆空青就是想打个时间差,自家去镇上卖两天,把名声打出去,小赚一笔,再直接将方子卖了。   既然不准备把它发展成长久买卖,那也就无所谓要不要刻意保密了。   于是穆空青对穆大力说:“那后头,你也捡些豌豆收起来。咱今天用的东西就藏着,下回等我旬休,我们再来煮一回。不过,你可别带旁人来。”   虽然不介意被穆大力知道做法,但穆空青也不想自家生意还没做起来呢,豌豆黄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穆大力点点头,对穆空青连连保证:“我一准不告诉旁人,这事儿就我俩知道!”   在穆大力的心里,穆空青这做法,就是精贵人的做法,是糟蹋粮食。   要是知道的人多了,叫家里大人发现,他们铁定讨不了好。   于是,穆大力的保证格外真诚。   七月底的天,他俩硬是在火堆旁边熬了一上午,穆空青这会儿也是一身的汗。   眼看着快到日头最高的时候了,穆空青起身拍拍灰:“那我俩家去吧。晚些你再来寻我,我再教你认字。”   穆大力跟着穆空青一路往家走,怕被人瞧见他吃东西,又舍不得一口全给吃了,只能一路小心地用手挡着,时不时地将脸埋进掌心里,咬上一小口。   穆空青瞧着觉得无奈,只得对穆大力说:“大力哥,你且直接吃了吧。这豌豆杆还没收呢,咱回头再找些豆子,再去做就是了。”   穆大力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将最后一小块放进嘴里,满足地笑眯了眼。   现在天气热,穆空青不敢多耽误。   他一到家,就先将竹筒放去了平日里放粮食的仓房。   这种仓房村里家家都有。   背阳,阴凉干燥,在里头放些耐放的粮食,许久都不会坏。若是有些富裕人家,还会在仓房里挖个大地窖。   不过穆家的粮不多,地窖挖小了,并不比屋子来的好用,挖大了,实在没那个必要。   穆空青将竹筒放下,还小心地在上头盖了块木片,洒了些水,以防它直接干裂开,影响口感。   穆空青刚放下竹筒,就听身后有人说:“你干啥呢?”   穆空青一回头,就看穆四丫抱臂站在门口。   他耸耸肩:“没干啥。四姐你有事吗?”   穆四丫也不进来,就那么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那眼神叫穆空青不舒服极了。   即便是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不该跟孩子计较的穆空青,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嘁。”穆四丫冷哼一声。   穆空青简直一头雾水。   他知道自己这个四姐姐一向是不喜欢自己的。   毕竟是隔房的兄弟,又受大人偏疼,她看不顺眼自己,穆空青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只是她这莫名其妙跑过来,就为了嗤他一句吗?   还是说大伯娘出了月子,不需要人照料了,穆四丫实在闲得很?   看穆空青站在那儿,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穆四丫心里就直冒火。   她看着这个小不点半晌,见他当真不当回事,半点惊慌都没有,才跺跺脚,恨恨地说了一句:“大姐给娘找个蛋都要挨打,你倒好,直接就能进屋子里翻腾。”   说完,根本不理会穆空青的反应,穆四丫转身就走。   穆空青:?   穆空青还当什么呢,原来是为了这事。   这间放粮食的屋子,在穆家,平日里基本都是锁着的。   除了放粮食、取粮种的时候人人都能进出,其他时间基本只有穆老太一个人,拥有进屋取粮的权利。   像是穆家的小禁地一样。   只是现在是夏日里,需要晾晒的东西多,最近有不少收进取出的活计,所以白天才没上锁。   穆空青不想挨骂是一回事,但要他对自家的一间屋子产生“我不能进”的畏惧感,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在他找地方保存豌豆黄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这茬。   却不知道,原来他这位四姐有这么在意。   也是,穆空青自己有着原本二十多年的记忆,可以不在乎。但穆四丫却是个土生土长的小姑娘。看她双胞胎姐姐穆三丫的木讷性子就知道,穆老太对几个孙女有多严苛。   不过穆空青现在,实在是没法跟她掰扯这些。   他现在还是一身的臭汗呢,急需先给自己冲个凉。   穆空青个子小,力气也不大,拖个木盆都费劲。   不是穆空青不想找人帮忙。   如果是家里大人或者他姐帮他洗的话,八成是会在院子里直接把他扒光了的。   这种事情,真的让有着成年人内芯的穆空青,每经历一次,都羞耻得恨不得钻进地下去。   已经就洗澡问题,和家里人斗智斗勇很多回的穆空青,动作特熟练地先进屋看了看。等确定屋里没人之后,再把一个稍大些的木盆拖进去,然后用水瓢一瓢一瓢地运水。   得亏这是夏天,冲冲凉也用不着多少水,不然穆空青还真没办法捡起自己的羞耻心。   把自己拾掇干净了,还要再费力地把水倒掉。   倒水的动静惊动了穆大丫,穆大丫对自己弟弟的那点穷讲究也是有了解的。   这会儿出来一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八成是偷偷藏起来洗澡了呗。   穆空青受了她好一通笑。   好在,比起被小姑娘按着,在光天化日下扒光了洗涮,这点笑他还是能承受得住的。   况且,受不住也没办法。   他今天,可还有正经事要找他大姐呢。   耽搁不得的。 第8章 一个计划   穆空青装出不高兴的模样,拉拉他大姐的衣袖,口中嘟囔道:“大姐你莫笑我了,我今日可有正经事寻你呢。”   穆大丫把他拉进屋,笑问道:“我们大柱……啊,该是叫空青呢。我们空青有什么正经事寻大姐啊?”   穆空青在床上坐下,一边的穆二丫给他递了杯凉水祛暑气。   大房三姐妹住一个屋里,这会儿四丫和三丫不知道去哪儿了,倒是穆二丫正在屋里,看桌上的麻线,方才应是在翻花绳。   穆空青吨吨灌下去一杯水,舒服地长舒一口气,抱着杯子,试探性地问道:“姐,你知道我最近常去找大力哥吧?”   穆大丫收拾桌子的手顿了顿,小声地“嗯”了一声。   穆空青看看她大姐,又看看她二姐,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问:“那,你们想不想……也学字啊?”   砰。   穆大丫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把穆空青吓了一跳。   穆二丫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看着自己弟弟,又重复了一遍:“学字?”   穆空青点头:“对,就是读书、认字。”   穆大丫伸手拿过他手上的杯子,瞪了他一眼:“你瞎说些什么呢?你要是觉着功课清闲,便去同族长说,一天天净琢磨些不着边的事儿了。”   “怎么就不着边了。”穆空青嘟囔。   见穆大丫自顾自收拾屋子去了,穆空青又抓着他二姐:“姐,你就说你想不想学嘛。”   “这……”穆二丫有些晃神。   若说想不想……那定然是想的。   她没曾出过村子,可她见过梅花姑姑。   穆空青出生时,梅花姑姑回过一趟穆家村。   那时她还很小,只记得梅花姑姑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温柔又好听,身上还带着清清淡淡的香。   听奶说,梅花姑姑去了大户人家当差之后,主家曾教过她识字。   那便是读过书的女子吗?   如果、如果她读了书,也会变成梅花姑姑一样的人吗?   可……“这会耽误你功课的吧。”穆二丫的声音很小,穆空青却知道,她已经动摇了。   “怎么会!”穆空青提高了音量:“姐,你想啊,我白日里在学堂,听先生给我讲一遍,散学了回来,再同你们讲一遍,这不就是在温习功课吗!”   眼看着穆二丫有些意动,穆大丫却还皱着眉,穆空青再接再厉:“到时候,你们便像是我在家里的先生一样,还能检查我今日可否用功了呢!”   这一番话,直说得穆二丫两眼亮晶晶。   只是她一贯听大姐的,于是便不自觉地向穆大丫望去。   穆大丫一偏头,就见床上的姐弟两个,带着差不多的期盼表情看着她。   穆大丫没好气地说:“就你会掰扯。”   没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穆二丫和弟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随后,穆二丫又想到了什么,有些发愁地说:“那,你三姐四姐她们呢?”   念书识字这么好的事,总不能撇开几个妹妹,就她们俩独占了吧?   提起自己这两个妹妹,穆大丫也是愁得很。   这两姐妹是双胞胎,正赶上家里连生两个丫头,穆老太气不顺的时候。   原本村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都说,这胎必是个大胖小子,谁知道还是丫头。还一来就是俩。   当时村里人都觉得,是这姐妹俩占了男胎,甚至有人开始劝老穆家,把这俩丫头给扔了,吓吓“后头的”。   虽然到底是没干这丧良心的事儿,不过穆老太还是不喜欢她俩,连带着赵氏都不爱搭理这两个女儿。   这也叫三丫、四丫两姐妹养成了现在这个性子。   穆大丫想了想,三丫还好说,她那性子,旁人说啥她都点头,四丫就有点儿难办了。   她看向穆空青。   这个弟弟一向有主意,再说,要教念书的人是他,究竟教几个人,当然也是他说的算。   穆空青坐在床边,晃晃小短腿,做出浑不在意的模样:“那大姐你同她们说一声呗。不过,你可得同四姐说好了,我教字的时候,她不能插话的。”   教几个都是教。   再说,穆空青作为某种思想下的受益者,在面对受迫害者的时候,总是怀抱着一些微妙的歉疚的。   在这个时代,读书就是切切实实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事。   最差最差,他家里的姐妹会读书,将来说亲都能说到好些的人家。   他大姐今年十岁了,二姐九岁。   那天看穆大力的反应,他才猛然发觉,在这个时代,要不了几年,他两个姐姐就得嫁人了。   他如今才五岁,以村里人普遍十三四岁就说亲的习惯,他姐怎么都不可能等到他考中/功名的时候。   思来想去,他如今能为这几个女孩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穆大丫点了头,这事儿便就这么定下了。   穆二丫难得有些兴奋,拉着两人一直说个不停。   “大丫、大丫!懒骨头!又躲哪儿去了!要我伺候你们不成?”穆老太熟悉的大嗓门传来,几人都下意识地一缩脖子。   再一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   估摸再不久,地里的人就要回来。   “我先去烧火,你俩玩吧。”穆大丫跳下床,嘴里一连声应着话。   穆二丫也带着穆空青回二房去,不然一会儿叫四丫看见,又是一番口角。   一提到用饭的时候,穆空青就想起了自己藏在仓房的豌豆黄。   穆空青一想到这个就安耐不住。   趁着离用饭还有些时间,穆空青又端了一小杯水,钻进了仓房里。   细心地给已经有些干裂的豌豆黄再封上层水,外头也传来了动静。   是大人们回来了!   穆空青重新盖上木片,带着压不住的笑出了仓房。   才一出门,就被迎面走来的穆老二抱了起来。   穆老二将宝贝儿子抱在怀里,笑声震得穆空青耳朵发麻。   穆空青正懵着呢,就听穆老二说:“我家空青当真争气!若不是近几日收牟麦,地里离不了人,爹定要带你去集市上耍耍!”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叫穆空青茫然了好一阵。   直到听家里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穆空青才终于理清楚。   原来,是为着穆老二今早去见老族长的事。 第9章 一个建议   穆空青一拍脑门。   今日事多,竟叫他忘了这茬。   昨日老族长唤他爹今日去见他,穆空青还有些小忐忑呢。   “老族长同我说了,咱家空青聪明,日后定是能考取功名的。”   穆老二和孙氏,这两口子的嘴咧了一天,那笑就像黏在脸上似的,根本卸不下来。   别说穆老二和孙氏,就是家里其他人,包括心里还有些忿忿的赵氏,这会儿都是欢喜的。   一笔写不出两个穆字,这可是自家亲侄子。   侄子出息了,还能不拉拔自家人?   刚知道这消息的穆老太,喜得直往穆空青碗里夹菜,还火急火燎地念着,说要给乖孙孙煮个蛋去,好生补补,好容易才叫穆老头拦下来了。   穆空青也开心得很。   哪个学生上学的时候不想得老师的肯定?   他夹着菜,喂了五丫一口,打趣道:“哥哥考了功名,就给五丫买点心好不好?”   小姑娘根本不知道点心是什么,就一个劲儿扒在她哥哥身上笑,一大一小两个团子,看着分外和谐。   只是这欢声笑语过了,大家也免不了想到另一件事上去。   若只是说穆空青聪慧,老族长何必特意将人叫去?   赵氏见气氛稍冷了些,忍不住戳了戳穆老大。   穆老大不明所以,直接问道:“你咋了?”   一时间,饭桌上所有人都朝赵氏看去。   赵氏被自家男人这憨直性子气得不行,见所有人都看着她,她也只好强笑道:“没啥事、没啥事。”   说完,又埋怨地瞪了一眼穆老大。   “好了。”穆老头敲敲桌子。   “老二,族长既然特意唤你过去,应当不止是同你夸奖空青吧?”穆老头目光扫过赵氏,眼含警告。   赵氏低下头,心里头藏着的不快活,又翻了出来。   说到这事,穆老二也觉得不好意思。   他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地笑笑:“是还说了些旁的。”   这下轮到孙氏不满了。   她白日里就向穆老二打听过这事,现在心里也是门儿清。   有些事这会儿说出来,那不是平白多生是非呢吗。   不过,孙氏可比她大嫂泼辣。   穆家唯一的金孙是她生的,她腰板不直谁直?   当下孙氏就截了话头:“还能有啥事,左不过是为着咱空青读书的事。族长叫咱家好生供空青读书呢。”   穆老二还想说些什么,孙氏就在桌子底下给了穆老二一脚,示意他别乱说话。   其实孙氏这话说得也不算错。   老族长叫他去,就是要问请他家给空青预备了多少银子来着。   穆老二想起白日里老族长的话,连儿子被夸赞的喜悦都消下去不少。   “我学问不精,怕也教不了空青多久。你若是不想耽搁他,便听我一言。”老族长为穆氏一族操劳一生,拧起眉头时,面上总带着几分苦色。   “我家云平和云安,明年便要送去镇上私塾。那周秀才当年与我有过几分交情,束脩也不会多要。况且他是个有才学的人,若非时运不济,现下说不得已经中举。”   “空青的资质,比起云平、云安更胜一筹,你若是信我,明年便叫你家空青,同我孙儿一同去上私塾,假以时日,他必定能挣个功名。”   老族长的话说得真切,可其中的意思也很明显。   钱。   自打穆老头有供穆空青读书的想法后,他们便也打听过这些事。   且不说笔墨纸砚等开销,单单是束脩这一项,最少的,一年也要足足二两银子。   更别说考试上的花费了。   穆老二话到嘴边,打了几个转,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儿说出来。   毕竟,这银子粗粗一算,对他家来说,便如同一座大山一般。   可他不说,旁人也不是傻子。   就这样,桌上便沉默了下去,一时间,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穆空青眼看着气氛有些不对头,两口喝完碗里的面汤,将怀中的五丫放在地上,用欢快的声音道:“我今儿去寻大力哥煮豆子,煮出来一样好东西。你们且等着,我去取来给你们瞧瞧。”   说完,便一溜儿地跑去将竹筒拿来,献宝似的递到了他娘跟前。   穆空青觉得,以孙氏那颗一早就琢磨着卖吃食的心,一定能理解他的意思的!   孙氏低头看了看竹筒里黄澄澄的东西,还没凑近,便能闻到一股清香。   “这是?”孙氏疑惑地看着自己儿子,不明白他是想做什么。   穆空青特积极地给孙氏递筷子:“这是我今日煮的豌豆,娘你尝尝,可好吃了。”   穆四丫翻了个白眼:“煮个豌豆还能煮出花来?”   说完就被穆大丫拍了一下。   穆四丫刚想回嘴,就看见穆老太不满的眼神,又哼了一声,悻悻地低下头。   孙氏就当没听见,用筷子挑了一小块,直接放进嘴里。   孙氏砸吧两下嘴,先是被那绵润的口感吸引了注意力。   还没等她再挑一块儿细品,手上的竹筒就被穆老太拿了去。   宝贝孙子煮的东西,她当然得尝尝。   穆老太可就比孙氏直接多了,一口下肚,立时喜笑颜开:“乖乖,这竟是豌豆煮出来的?我尝着,里头像是搁了油呢!”   豌豆黄那绵软的口感,确实很像是放了油的。   甚至在现代,有不少店家为了优化口感,还会特意往里头加油。   这年头,人人肚子里都缺油水,一听穆老太这话,桌上众人就都来了兴致。   “我尝尝、我尝尝,当真搁了油?”赵氏伸着脖子便要去挑。   穆老太也不拦她,自己又挑了一块,放进了穆老头的碗里。   完了又问穆空青:“大……空青啊,你这豆子是咋煮的?莫不是真搁了油?”   现在芸薹榨油已经推广开了,穆家村也有一小片芸薹地。   若是有孩子拾了地里的芸薹,自个儿悄悄压了油藏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穆空青做出得意的表情道:“才没有,这豆子就是我用水煮的,啥都没往里搁。”   他做好的豌豆黄统共就这么些,叫几人手里轮一圈下来,便一丁点儿都没剩下了。   穆空青抱着已经空了的竹筒,用满含期待的目光盯着自己亲娘。   我的娘啊,你儿子的学费可就指着你了! 第10章 一个名字   孙氏果然没叫她的宝贝儿子失望。   几乎是在尝到豌豆黄的滋味儿的时候,她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琢磨过的事。   孙氏眼咕噜一转,凑在穆空青耳边小声问:“空青啊,这东西,你还能再煮出来不?”   穆空青眼睛一亮,立刻答道:“当然成。这可简单了。”   孙氏立时大喜。   “那……”话刚要出口,她立刻觉得不妥,面上又挂上了讨好的笑,看向主位坐着的公婆。   穆老头没说话,穆老太今儿正在兴头上,恨不能把穆空青放在心窝窝里,哪怕这会儿没反应过来孙氏想做什么,当下也直接拍板应了。   几个小的都眼带好奇,看着穆空青给家里大人讲他是怎么煮出这些“精贵点心”的。   家里的大锅可不像穆空青的石头锅,煮起来不知道快了多少倍。   加上常在灶台上忙活的穆老太和孙氏把控火候,这锅豌豆黄出锅的时候,天色都还不见暗沉。   这次煮的豆子不少,家里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   穆大丫在豌豆黄入口的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锅里。   入口即化的点心早就散了踪迹,只有清香盈满口腔。   孙氏见这东西竟当真这般容易做,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她和穆老二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是不约而同的如释重负。   穆老二捻起一小块豌豆黄,又咂么了两下,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道:“爹、娘、大哥,我跟孩子他娘想着,空青念书的花费不少,总不能净指着家里出银子。这……这东西,我瞅着不错,要不,咱家跟三婶子家一样,也去镇上摆个摊,咋样?”   穆老太眉头一拧,下意识地就想反对。   摆摊是有钱,可她家空青日后是要当读书人的,家里咋能干这么不体面的事?   穆老太还没说出口,穆老头便将这事点了出来:“你赚银子,是为了叫空青念书。我虽没念过几天书,却也知道,读书人最忌讳沾上商贾之事。我看呐,这事儿不妥当。”   这点孙氏和穆老二还真没想过。   穆老头年幼时,穆家那位举人老爷还在,穆家族学也能供些纸笔,所以稍有些条件的族人,都会送家里孩子去识几个字。   但到了穆老二这一辈,穆家已经没落下去了。   商户不能科举,这事儿穆老大和穆老二听说过。但这连做点儿小买卖都要避讳,着实是他们没想到的。   一牵扯到儿子的前途,孙氏和穆老二登时就犹豫了。   穆空青眼看着这事儿要凉,忙开口道:“咱家也不长久卖,就卖个几日点心,然后再将方子给出去便是了。再说,这点心的做法这般简单,旁人估摸着也能做出来,便是想长久地卖下去,估计也是不成的。”   刚刚还恨不得立刻扛着担子上街的孙氏,现在已经开始劝自己儿子了:“你不懂,娘也听说过,这读书人都讲究个啥……清贵的,家里行了商,日后都不能科举了呢。”   穆空青:……   穆空青只能说,这可能就是对知识的敬畏吧。   穆空青看着家里其他人面上的不赞同,只好给他们解释道:“商户不能科举不假,但咱家自家做些小买卖,却是无妨的。只要咱家没把生意做大,便不会转为商户,也不影响我将来科举。”   说完,穆空青又顿了顿,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希望尽可能用他们可以理解的说法解释这件事:“您想,那些个大官儿,哪个不是朱门大宅,家里仆从成群的?若是仅靠朝廷俸银,那必定是不够的。”   穆四丫一时嘴快,接了一句:“可大官儿都有得是人孝敬呢。”   吓得赵氏连忙给了她一巴掌:“你个作死的丫头,都打哪儿听来的这些话,咋啥都往外倒呢?不要命了!”   穆空青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古代的消息闭塞,穆四丫一个没出过村的小姑娘,居然还能知道这些,也是叫他刮目相看了。   穆空青干脆点头,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可大炎律令,受贿百两,便要流放千里。若当真是不法之财,谁会那么明目张胆地拿出来用?便是大官儿,也怕掉脑袋的。”   孙氏不愧是最早想到可以做买卖赚银子的,脑子也最是活络,当下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   穆空青微笑:“读书人自个儿经商当然不行,但他们可以入股商行啊。如此,不就只拿红利,不沾俗事了吗?”   穆老二不解:“空青,就这一个方子,咱家上哪儿入股商行去啊。”   穆空青干咳了一声:“我那不只是想说,读书人也并非当真半点商贾事都沾不得。咱家卖点心、卖方子,都不会影响我读书的名声的。”   说完,穆空青又熟练地拿出撒娇般的语气道:“再说了,我听老族长说,我日后若要考科举,只是买书本,便是一大笔开销呢。空青不想叫你们烦恼,不然我心里头不安稳呢。”   这刻意扮嫩的童稚言语,叫穆老太心疼得不得了,连声喊着乖孙,立场瞬间变了。   只是家里做主的,到底还是穆老头。   穆老头在心里琢磨着穆空青说的话,也觉得他说得在理。   况且,便如同空青说的那样,自家只卖一阵子,后头便直接将方子给卖了,就赚一笔银子。   就算卖不出去,这东西也能拿回来自家吃,怎么都不算亏。   穆老头略一盘算,当下便拍板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家只将剩下的豌豆卖完,便将方子卖了。”   老穆家种的豌豆不多,也就大半筐。   若是日日都去镇上卖,穆空青估算,最慢半个月不到便能卖完。   见这事儿定下了,孙氏登时喜笑颜开,末了,又补了句:“那咱给这点心起个名儿吧。”   说完,见众人都望向她,孙氏挺直了腰背,将自己方才琢磨了半晌的名字说出来:“叫它油糕咋样?”   妙啊。   在现代活了快三十年,见识过商家五花八门的营销手段的穆空青,都忍不住想给他娘叫声好。   油糕。   这豌豆黄吃起来确实口感油润,可它里头却没有油啊!   这名字一叫出口,不仅给人一种“这糕点里掺油了”的暗示,还完美隐藏了它的原材料。   就算有经验丰富的糕点师父,能品出它是用豌豆做的,估计也免不了要走些弯路。   比如经验主义作祟,在炒豌豆泥之前往里头加点荤油。   现在的荤油可不是后世家畜产的那种。   正经吃农家饲料养出来的家畜,单独做菜那味道是又香又浓。   可若是混进清甜口的点心里了,那可不定会是什么奇怪的效果呢。   穆老头反复念叨了几遍“油糕”,也明白过来了孙氏的意思。   “就叫油糕。”穆老头说道。   “过两日收完牟麦,我给打个筐,再由老二挑去镇上卖。”穆老头下了决定。   见这事儿有了着落,穆空青松了口气。   读书上需要用到的花费,可比穆老头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以老穆家的家底供他考科举,这一个豌豆黄的方子,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豌豆黄是第一步。   这一步迈出去,后面便要容易得多了。 第11章 一次赶集   这几日里,穆空青白天上学,继续仗着之前的累积追赶进度,《百家姓》都已经开始照着摹写了。   下午散学后,便先去教穆大力一个字,再回来给自家姐姐偷摸上课。   村里女娃认字,这事儿太过稀奇。   穆空青不想现在就大喇喇地说出去。   平白叫人议论不说,叫家里大人知晓,他几个姐姐定要挨训。   于是他们便趁着每天下午,大人们还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躲到穆家墙根底下,避着人认字。   穆四丫到底还是跟她大姐一块儿,每日蹲在墙根底下,听这个她一贯看不顺眼的小不点教她认字。   就这几天看来,穆空青他亲姐姐穆二丫是最认真的,只是记性实在不大好。   学得最快的,反而是一开始便摆出副浑不在意模样的穆四丫。   这点连穆空青都觉得稀奇。   穆大丫却对他说:“你看那丫头倔,其实她心里门儿清。你就说你见她挨过几回打?”   话是这么说,但穆空青觉得,其实他大姐心里也挺通透的,不然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一直不冷不热。   就这么过了几天后,牟麦全部入仓了。   穆老头一得闲,就打了两个和豆腐框差不多的木盒,四个角拴上麻绳,再用扁担一挑,便能提着走路。   孙氏和赵氏起了个大早,将煮好的豌豆黄压入框内,再仔细切成均等的小块。   原本是要定价一文钱一块的,可穆空青却将这个建议给否了。   “咱们既然管它叫‘油糕’,那定价太低,旁人难免疑虑。”穆空青小手一挥,振振有辞道:“都道‘好货不便宜’,咱卖吃食也是这个理儿。”   孙氏皱眉:“可若定价高了,旁人又没见过这东西,没人来买可咋办?”   穆空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我们可以第一日按一文钱来卖,权当是招揽生意。待到后头再去卖时,便回到两文钱的价格。”   穆空青着重咬了“回到”两个字,孙氏秒懂。   这就像镇上的商铺,每逢大集都宣称自个儿是“赔本赚吆喝”,但实际上,人家那算盘打得可清楚得很。   孙氏点点穆空青的小脑瓜,笑骂道:“鬼灵精。不过咱可说好了,你这脑子可是用来念书的,你可千万莫要惦记这些事。”   穆空青面上嗯嗯点头。   实际上却是……说晚了,已经惦记上了。   族学里是五日休,今天刚好又赶上穆空青休沐,穆空青便闹着要同他爹娘一起去。   之所以去镇上的人是他爹娘,主要还是因为这门生意说到底,还是穆家二房的事儿。   方子是穆空青折腾出来的,赚来的银子也是给穆空青上学用的。   虽说还没分家,大房也不想插手这事。   没得还费力不讨好。   孙氏这段时间,对儿子开始关心做生意这事儿特敏感。   主要是有穆老头那天的话吓着她,孙氏就生怕自己儿子沾上了不好的名声。   所以在听穆空青说他也要去的时候,孙氏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不仅没答应带上他,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你若是无事可做,便在家里温习功课。我可同你爹说好了,明年便叫你同族长家的两个族兄一起去镇上的,你可莫要落在人家后头。”   遇事不决复习去,凡事多看别人家。   这种家长经典语录,原来是不拘古今皆尽适用的。   但这种万金油话术,也并不是全能的。   比如……碰到穆空青这种学神型小孩的时候。   穆空青跟孙氏摆事实讲道理:“娘,先生说我怕是不到一年,便能赶上族兄们的进度了,还叫我莫要急着学太多呢。”   孙氏将两片干净的麻布沾湿,盖在木盒上,防止豌豆黄干裂,头也不回地说道:“那你便将学过的字再记几遍。这事儿可不该你惦记。”   穆空青心念微动,大概明白了孙氏为何不愿带他一起。   于是穆空青立刻改口:“娘,族学里只有给幼童用的启蒙书,先生说,按着现在的速度,要不了多久,我便可以学完了。我想去镇上的书肆瞧瞧,那可都是我日后要背的书呢。”   孙氏手上的动作一顿,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迟疑。   穆空青见她态度松动,正要继续磨一磨,却见他爹穆老二走了进来。   “这是做什么呢?”穆老二看儿子跟在他娘身后团团转,不知道这娘俩是在耍什么。   孙氏登时松了口气。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书长啥样,所以在儿子说出那个理由的时候,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现下孩子他爹来了,整好叫孩子他爹做主。   “你儿子非得要跟着我俩去镇上。”孙氏将木盒边上的麻绳挂上扁担,没好气地冲穆老二道。   穆老二倒没想那么多:“去就去呗,我那日还想着带他去镇上耍耍呢。可惜今日只有小集,不然还有的热闹看。”   说完,便一把拎起穆空青,将他放到了自己肩头。   穆空青一阵欢呼,少有得露出了稚童模样。   这两框豌豆黄也不重,看着自家男人直接将儿子抱上肩头了,孙氏干脆自己挑起了扁担,边往外走边念叨这父子俩:“瞧你儿子那开心样儿,方才还同我说是要去书肆呢,怕不就是想去镇上玩儿。”   穆空青坐在他爹肩头嘿嘿笑:“那咱今日早些卖完‘油糕’。卖完了,你俩先带我去书肆,再带我在镇上逛逛,又不会耽误事。”   孙氏失笑:“这又不是你说早些卖完,便能早些卖完的。”   说完,又白了一眼这父子俩:“罢了,一会儿到了镇上,叫你爹先带你去逛逛。”   穆空青高呼不成,又说必是要陪在娘亲身边的,说的孙氏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被歪缠得只能连声说:“随你。”   蒙混过关的穆空青坐在他爹怀里,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燥热都褪了几分。   穆空青这小胳膊小腿,是被穆老二一路抱到镇上的。   就穆空青这小身板,对常年干农活的穆老二来说,就跟手上拎只鸡没差别。   不是他不想自己走,而是实在跟不上大人的步子。   为了不在路上瞎耽搁,也只好对自己五岁小孩儿的身体低头。   到了集市,两辈子第一次赶集的穆空青,看得眼睛都挪不开。   今日虽是小集,但也人不在少数,穆空青来到大炎朝五年了,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多人。   他们来得还算早,集市上有不少空地。   穆老二瞅准了最中间的地段,眼疾手快地占下了一块地。   孙氏担着的两个又大又扁的木盒,一早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这会儿一见人将东西放下了,立刻便有人凑了过来,想瞧瞧这里头是个什么门道。 第12章 一个妇人   孙氏未出嫁前,曾跟着爹娘在集市上卖过菜,这会儿见有人往这儿看,她也不怯场。   “自家做的油糕嘞,今儿第一天卖,只要一文钱一块!”   孙氏没急着掀开盖在木盒上的布,先站在原地大声吆喝了一阵。   早先看过来的人群,见她半点掀布的意思都没有,便有些按捺不住。   一个中年妇人最先问道:“大妹子,这油糕是个什么?”   一旁的穆空青朗声答道:“婶婶,这是我家做的点心,叫油糕,可好吃了。”   说完,穆空青就将盖布掀起了一个小角。   那黄澄澄的模样,一时叫人看不出什么。   有人见穆空青年纪小,便出言逗他:“小娃娃,你说你家这点心叫油糕,里头还掺了油不成?”   穆空青将手上的布放下,做出警惕状,看着那人道:“这可不能说。我娘说了,这是我家秘方,不能外传的。”   这话一出,周围登时传来了一阵善意的笑声,穆空青还听见不少人在说什么“这娃娃机灵”。   已经卖萌成习惯的穆空青半点都不脸红,他不仅不脸红,还能继续仗着年纪小,给自家娘亲造势:“我娘说,今日第一次将油糕担出来卖,怕大家不愿尝鲜,只好先定一文一块,后头可不能这么卖了,会将我家的地卖没了的。”   哄一下,周围的人群又笑开了。   孙氏也机灵得很,见这会儿大部分人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配合地敲了一下儿子的脑门,佯嗔道:“叫你啥话都往外倒。”   说完,又向周围人解释:“这方子是我家祖传的,不好同大家细说。不过味道的确是顶好的。”   说着,孙氏掀开一块木盒上的布,一阵清香瞬间散了出来。   孙氏挑起一小块道:“这东西做起来麻烦,本就赚不了多少,今儿我就当赔本赚吆喝。大家要是喜欢,后头可得多来照顾生意。”   三言两语的,就将卖东西说出了“免费试吃”的感觉。   穆空青再次确定,他亲娘果然是个经商的人才!   叫两人这么一来一回地话赶话,果然有不少人掏出了铜板。   “大妹子,先给我来一块。”最先问话的中年妇人开口道。   看她的穿着的也是细布衣裳,便可见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条件也必定不差,不然也不会第一个掏钱尝鲜。   旁的人见有人买了,也都不自觉地想要观望一下,看这味道是否真的如对方说的那般好。   一块也不大,妇人接过后便直接放进嘴里了。   初一入口,那绵软油润的口感,便叫她眼前一亮。   还不待她嚼动,那块糕点便在口中化开。沁人的豆香带着丝丝甜味泛开,不腻不淡。   那股清甜的味道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最后只留下一丝余韵,叫人回味无穷。   “婶子,这油糕的滋味儿究竟如何,您倒是说说啊。”   一旁有人嗅着香气,有些按捺不住地问道。   妇人喉头微动,垂眸扫了眼装着豌豆黄的木盒,并未同他搭话,反倒是直接问孙氏:“你这一盒有多少油糕?你同我算算,我都要了。”   “哎——”妇人这话一出,有人便不乐意了:“你这人,怎的上来便都包圆了,我还想买两块尝尝味呢。”   “就是。”有人应和。   “怕不是老板娘自个儿请来的人吧?”又有人质疑道。   “哼,我可是镇上李老爷家的采办,什么人有能耐请我?”妇人一听这话便不乐意了,当即面露傲色,抬着下巴冲那人扬声道。   “李老爷家的?”   “是那个李老爷?”   “清水镇上还有哪个李老爷?”   妇人这话一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穆老二听见这话,却是周身猛地一震。   穆空青强压下心中掀起的波涛,赶忙握紧了他爹的手。   若是叫人发现不对,买卖做不成了倒是小事。就怕李府知道他们又来了镇上,心里起了什么疑虑。到时候那些人会做出什么来,可就难说了。   好在这做买卖的事,本就是孙氏在操持。穆老二怕有人认出他来,干脆别过了脸,倒也无人在意。   孙氏心里也惊骇,可穆梅花跟她到底也没什么感情,所以那一瞬的不自然,很快便被掩饰了过去。   孙氏赔着笑,正要拒绝,却被穆空青拽了一下。   穆空青对那妇人说:“我们后头还会再卖几日的,您若是喜欢,后头再来买,我们必定欢喜得不行。可今日这些,我娘说是想叫大家伙儿都尝尝鲜呢,不能单卖您一人的。”   这话要是换了旁人说,那妇人心里指定不快活。   可穆空青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说话时面上先带三分笑,那话里的捧意也叫她舒坦,于是妇人虽有些不满,面上却也没带出多少来。   穆空青又道:“不过,若是今天要买这么些的是旁人,我娘定是不愿卖的。可您却不同,您可是今日第一位客人,想必,这便是我娘说的缘分了吧。”   说完,穆空青还煞有介事般地点点头,那人小鬼大的模样,又引来一阵调笑,就连那妇人都禁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孙氏虽然不知道自己儿子这是什么意思,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是再不卖,怕就真的是要刻意得罪人了。   于是孙氏稍一斟酌便道:“这样吧,我们今日一共只带了两板油糕来,您这一开口便是一板,实在是卖不成。不若我匀出半板来,您若是吃着喜欢,后头我们再来时,便多带些,您看可好?”   妇人叫穆空青那么一哄,早先的那点不愉早就忘到脑后去了。一听还能买到半板,竟还有几分欣喜,干脆地就掏了银子。   那李府是什么人家?他家的采办都觉得好的东西,那还能有错?   李府采办这么大手笔地采买,就像是给其他人吃了颗定心丸一般,立时便围了一圈人上来,都是要买几块尝尝的。   后头再来人,见这片儿围了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要买,便也起了几分兴趣,想要跟风来上几块。   可能这就是古代版名人效应,没过一会儿,他们带来的两大盒豌豆黄便卖了个干干净净。   有没买到的人正遗憾,也有买到的人现下已经尝过滋味,迫不及待地问孙氏何时再来卖。   孙氏笑得牙不见眼,连声道:“后头逢集便来,还是在此处。”   说完,又听人群中有人喊道:“下回可得多带些油糕来!”   喜得孙氏高声应和,直到人群散去,都还有些不真实感。   清水镇三日一小集,后头再来镇上,穆空青肯定是没法跟着的。   见人群散得差不多了,穆空青便凑到了穆老二的耳边,同他轻声说了句什么。   穆老二看着自家年幼的儿子,一脸震惊。 第13章 一些变化   穆老二怎么都没想到,他儿子刚刚那一通唱念做打,居然是为了和那妇人搭上关系,好打听李府的事。   穆空青知道自己后头不能跟来,索性直接将自己的打算同他爹说了。   “方才那阿婶像是在李府做了许多年,她许是会知晓梅花姑姑的事。”   穆空青点到即止。   这话同穆老二提一句,也是怕他日后反应不及,叫李府的人察觉出不对。   好在他娘亲精明,应当会知晓分寸。   东西卖得快,也叫穆老二和孙氏得闲,带着穆空青去了一趟镇上的书肆。   清水镇不算大,书斋也仅有一家,是清溪县博闻书肆的分店。   只这一趟,就让穆空青深感自己的时间紧迫。   不仅是读书的时间,还有赚钱的时间。   一本最普通的《论语》便定价一两八钱,《孟子》定价二两,还有些名家集注,价格更是高得吓人。   而他们今日的两大盒豌豆黄,统共也不过卖了八钱银子。   虽说后头价格会提,但这么算下来,怕是他家的豌豆黄都卖光了,也凑不到买齐四书五经的钱。   怪道寒门难出贵子,只买书这一道门槛儿,便足够叫底层百姓望而却步。   若不是穆氏好歹有个族学在,那哪怕穆老头得了梅花姑姑留下的那十多两银子,也不敢开口提供他科举之事。   回去之后,穆空青便着手开始回忆并记录下自己知道的,对当前朝代来说比较新奇的吃食。   另一方面,穆空青在学习接收新知识的同时,也在练字上花费了较往常更多的精力。   对古代寒门学子来说,几乎人人都曾为书肆抄过书,也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   所以,借抄书的机会背书,便是穆空青想到的,一个低调,又能开源节流的法子。   之后,孙氏和穆老二又卖了两趟豌豆黄。   当他们第四次挑着木盒去镇上时,便有一家糕点铺找上了两人。   卖方子,这是之前早早便商议过的事。   清水镇不大,镇上最有名,也最能出得起价的,也就这一家糕点铺。   所以当对方提出用十二两银子买断方子的时候,孙氏和穆老二根本没想过拒绝。   孙氏一番抬价,将价格提到十五两,收了银子,便爽快地将方子给了出去,甚至都不必回家商量。   事实上,镇上的糕点铺过了这么久才找上门,已经很出乎穆空青的预料了。   再一听这十五两买断的价格,穆空青估计,八成是他们也想过自个儿做着试试,只是没想到油糕这名字太有误导性,所以失败了,这才不得不出钱买。   卖方子加上之前卖糕点的钱,这一一个豌豆黄,便给穆家换来了近二十两银子。   有了这笔银子,穆家这些天里,因穆空青开始用纸、墨写字,而颇有些紧绷的气氛,也稍缓和了下来。   穆空青知道自己手上力道不足,又怕自己骨骼畸形,不敢用什么坠重物的法子去练,就只好整日里悬着手腕。   吃饭时悬着、看书时悬着,闲来无事还要在空中做执笔状,默一默当日学过的内容。   就连教穆大力、穆大丫他们时,也用握笔的姿势握树枝,在沙土地上一笔一划地练。   该说不说,到底是有过硬笔书法基础的人,穆空青练字的进度,也还算顺畅。   至少在老族长看来,已经不输给他读书的天分了。   穆空青的几本启蒙书学得快,多少仰赖他的好记性,以及过去在学堂外零散听了不少的功劳。   可这练字方面,老族长可以亲眼看着他从一□□/爬字,到现在称得上一句“端正”的。   练字不若旁的,除了下苦工,便只有天分一词可以解释。   于是,不知道穆空青还练了二十多年硬笔书法的老族长,又忍不住在某次碰到穆老头时,拉着他一番语重心长。   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转眼间便到了年关。   这个年,穆家过得不算太好。   一是家中有人过世,不能挂红。   二是……穆空青,要提前去私塾了。   原本老族长打算叫穆空青和穆云平穆云安两兄弟,在来年孔子诞辰时去私塾。   可没想到穆空青这孩子往学堂里一坐,带着其他人也跟着加倍用功。   不过半年时间,老族长已经感到力不从心。   他怕自己再教下去,只会平白耽搁这几个孩子,于是便有了提前将他们送去周秀才哪儿的念头。   于是老族长便在穆老头一家上门拜年时,将这事儿同他们说了。   穆老头从拜完年之后,便满心里惦记的都是银子了。   “要我说,你有什么好烦恼的。咱大柱早些上私塾,那不也能早些考功名?”年初二晚上,穆老太看着唉声叹气的穆老头,忍不住开口啐他。   穆老头愣了一愣,他念过书,自然晓得功名有多难考。所以他一时间只发愁提前半年入私塾,便要多出半年的花费,却没想过还能有这个说法。   可穆老太不同,在她心里,自家大孙子,那就是文曲星下凡,是无一处不好的。所以在她心里,自然没有穆空青考不上的可能。   叫他老伴儿这么一说,穆老头心里也稍松快了些,还同穆老太笑道:“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怎的还改不过来。咱家空青是读书人,你往后若是再叫他大柱,他会叫同窗笑话的。”   穆老太一噎。   她……她这不是,一时顺嘴,又忘了么。   “再咋,那也是我孙子,我愿咋叫咋叫。”穆老太嘀咕了一句,便也背过身去睡了。   只是今晚老穆家辗转难眠的,可不止这两人。   大房在心里如何发愁后头的日子,这暂且不说。   二房屋里,孙氏已经拉着穆空青,叹了一晚上的气了。   “娘,我便是去镇上私塾,休沐日也是能回来的。何况还有云平哥和云安哥照顾我,你莫要忧心了。”穆空青无奈。   穆家大人白日里都要下地,哪里有空闲每日接送他往返。   所以穆空青要去镇上的私塾,就须得住在私塾提供的学舍里。   不同于族学的五日休,周秀才的私塾都是旬休,也就是十日一休。他们儿子才这么小小一个人儿,便要一个人在外头过活了,十日方能归家一次,这叫孙氏和穆老二如何能不担忧?   沉默了一晚上的穆老二,忽然开口道:“若不然,还是叫你娘同你一道去镇上吧?” 第14章 一句瞎话   穆老二这话,说得孙氏一惊。   “这……这……我去镇上?”孙氏有些不可置信。   她虽拉着自己儿子万般不舍,可她心里也清楚,这事儿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穆老二这么说,是个什么章法?   穆空青初听到时,心里也惊了一瞬。   可他转念一想,他爹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会提出这档子事,必然是有别的原由的。   穆老二闷声道:“你不是说,想如三婶子那般,在镇上卖炊饼吗?家里的地就那么些,总没个进项,也不是办法。”   说到卖炊饼,穆空青终于转过弯来了。   当下便应和道:“娘!你也一起来镇上吧!咱家卖方子的银子,刚好拿来租屋子!”   “这、爹娘也不能答应吧?”孙氏迟疑道。   老穆家劳力少,她男人必然是要留在家顾着田地的,那她孤身一个妇人家在外……也太不像话了。   再说了,做生意总要有本钱,万一赔了本儿,那可怎么收场?   穆老二粗糙的大手摸上穆空青的脑袋,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苦闷:“爹同我说过,咱家能拿出来供空青读书的银子,统共能有四、五十两。”   “空青得买书,还得买笔墨、买纸。我私下里问过族长,只这些银子,定是撑不住的。”   这话,是穆老二今日偷摸去问老族长的,回来也并未同人提起过。   四、五十两银子,对老穆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可填进科举里,却连个水花儿都溅不起。   “你之前同我提过卖炊饼的事,我寻思着,这怎么着也是个进项,还能顾着些空青。”   穆老二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也带着犹疑。   可穆空青听到之后,只觉得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距离他们卖豌豆黄,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这段时间,穆空青便一直在琢磨,有什么法子是现下可用、又不惹眼的。   油酥烧饼,便是他想出来的最适合的东西。   穆家村地处中原地区,这里的百姓也以面食为主食,家中掌勺的妇人各个都是做面食的一把好手,孙氏也不例外。   这油酥烧饼同豌豆黄类似,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技术难度,就胜在一个新奇。   而且油酥烧饼的制作步骤更复杂些,不似豌豆黄一般容易被模仿,是门可以长期做的买卖!   再加上,除了之前负责采办的周婶子,在孙氏的有意交好下,同孙氏有些来往之外,李家并没有其他人认识孙氏,更不知道她同穆梅花的关系。   所以即便是孙氏在镇上支摊子,也不用担心叫李家人认出来。   只是穆空青之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拿出这方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家里人去镇上做生意   穆老二的这个提议,简直是瞌睡了就来送枕头!   穆老二心里头没有穆空青这么些想法,他只是觉得,不该为了儿子科举,就硬生生拖垮一家子。   “娘,你便同我一起去镇上吧!不然我日日住学舍,若是被同窗欺负了可怎么好?”穆空青为了抓住这个机会不惜卖惨。   穆老二也长叹一口气,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对孙氏道:“你若是愿去,我明日便同爹娘讲这事儿。若是不愿,那便罢了,我再想想旁的法子。”   穆空青一听便急了,忙拉着孙氏道:“我那日去书肆,瞧见里头也有卖食谱的,咱家若是去镇上摆摊,还能寻些书上的方子来做,定能赚到不少。”   食谱自然是穆空青瞎说的。   诸如《食珍录》等饮食专著炎朝也有,不过到底是小众,在这清水镇上的书肆里可找不到。   但穆空青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说辞,将油酥烧饼的方子交给孙氏。   横竖他娘也不可能真跑去书肆里找书。   孙氏本还在犹豫,可她一听儿子的话,登时便忍不住捏紧了衣角:“书上?这书上,还能记灶台上的事?”   穆空青一脸笃定地点点头:“这是自然。书有五经,食亦有《食经》。衣食住行皆是人之所需,如何不能著书立传?”   穆空青估计将话说得拗口,听得孙氏云里雾里,只晓得确实是有专门写食物的书。   孙氏的心口砰砰直跳。   看出孙氏的意动,穆空青再接再厉:“到时,我们将屋子租在私塾边,我便能日日回去住,娘也能日日见着我了。”   却没想到孙氏听了这话,反而立时摇起了头:“不成不成。若是在私塾边上,岂不是叫你的同窗都晓得你家在卖东西了?这可不成!”   穆空青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   当初卖豌豆黄,几乎是一锤子买卖的事,穆空青都费了诸多唇舌,才打消了他娘亲的顾虑。   现下预备着要做长期生意了,还偏偏提起私塾这茬儿,能不叫他娘心生退意么。   自己说的话自己找补,穆空青只好再同孙氏解释一番,这样的小生意,当真不会对他有甚影响。   两边话头来回掰扯,最后还是孙氏被自己念过书的儿子说服。   只是穆空青放心不下,定要讨了他爹娘的准话,一个许诺明日便去找穆老头商议,一个许诺只要家中同意,便去镇上摆摊,穆空青这才能安心地睡下。   这夜梦里,穆空青满脑子都是食谱乱飞。还有他将自己知道的方子收集成册,分发给穆大丫她们抄写的桥段。   梦里还有穆四丫,她随便翻翻就将整册食谱都背完了,举着书便向穆空青丢来,叫穆空青猛然惊醒。   穆空青揉揉脑袋,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不过经过这一遭他才突然记起来,自己去镇上念书了,那教穆大丫她们认字的事,不就得耽搁了吗?   穆空青看看窗外蒙蒙亮的天,又倒回了床上,心里琢磨着,要不……往后让他记性最好的四姐多学些东西?   这样他不在的时候,就能由穆四丫给其他几个姐姐上课了。   似乎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现在可没有汉语拼音,认字全靠口述后硬记。   唯一的问题就是,穆空青一想到他四姐在他跟前,那仿佛浑身是刺的模样,就觉得自己还不如被穆四丫拿书砸呢。   穆空青睡不着了,干脆去将自己习字的纸翻出来,挑出最工整的那些,拼出了一本大号的《三字经》。   然后对着这本《三字经》,穆空青感受到了忧愁。 第15章 一个决定   穆空青的忧愁没能持续多久,就被全然搅散了。   午间用饭的时候,穆老二提了孙氏去镇上的事。   却没想到反应最大的不是旁人,而是大嫂赵氏。   “不成!去镇上做生意,这得要多少银子啊!若是这生意没做成……”赵氏满脸急色,甚至顾不上一旁的公婆。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就叫一向看不惯她的穆老太打断了:“呸呸呸,胡咧咧啥呢!这生意咋就做不成了!”   穆空青夹菜的手一顿,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穆老太。   他还以为最反对这件事的人,应该是穆老太才是!   不过别管穆老太为什么不反对,都不耽搁穆空青赶忙顺杆子爬。   穆空青放下手中的筷子,接话接得十分流畅:“是啊是啊,大伯娘莫要担心。我从书里看来了不少吃食方子,保管整个清水镇都无人尝过,必能赚上不少银子的。”   这个年代的人,对书籍、知识,都有种打心底里的敬畏。   就像昨日,穆空青说他从书上看到过方子,穆老二和孙氏也只是惊异,居然会有记载吃食方子的书,而不会去想,书中的方子也许做出来并不好吃。   现下的赵氏也是如此。   一听穆空青说,他能从书上找来吃食方子,赵氏一时间也哽住了。   原本穆老太也只是习惯性教训自己大儿媳妇,并不是真想叫孙氏去镇上,那话说出口便已经有些后悔了。   可这会儿听了穆空青的话,穆老太又瞬间便将那点儿后悔抛之脑后,满心里都是“我乖孙儿可真能耐,竟能从书中找到赚钱的法子”。   穆老大拽拽赵氏,示意她闭嘴,随后开口道:“爹娘,这事儿你们做主就成。要是二弟有啥不趁手的,尽管同大哥开口。”   穆老大平日里寡言,鲜少有这般近乎直接表态的时候。   穆空青将目光投向老穆家真正做主的人。   穆老头磕了磕桌子,并未直接做出决断,而是问穆老二:“你昨日同族长私下里说的什么?”   这话让穆老二慌了一瞬。   他低下头,在穆老头紧盯着他的目光中,讷讷道:“族长说……说若是要将空青供出来,四五十两,怕是不够。”   穆空青现下才六岁,一个初初启蒙的小童罢了。   仅仅是买齐他考童生试要用的书,便少说得要三十两白银。   在这期间,他每日所需的笔墨纸砚,每年需给夫子的束脩节礼,甚至是考试期间的吃食住处,这些花费对老穆家来说,全都不是小数目。   穆老二的嗓音艰涩:“若依着现在的日子过下去,将来空青若是还想科举,家里怕是要……”   穆老二说着,不禁别过头去,不敢往家里几个丫头的方向看,咬咬牙接着道:“怕是只能卖田卖地了。”   穆老头一时没说话。   穆大丫和穆二丫,两个老穆家年纪最大的女孩儿,几乎是同时低下了头。   桌上的穆大丫握紧了筷子,死死低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缓。   可她身旁的穆四丫却是心如鼓擂。   穆四丫深深吸了几口气,直直对上了穆老头的视线:“爷,要是二婶忙不过来,我也能同二婶一起去镇上。”   穆四丫长这么大,同自己亲爷爷说话的次数却少得可怜。仔细听来,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颤抖。   赵氏都快被自己女儿气死了!   穆老头没想到自己这个孙女还有这胆量,一时不禁重复道:“你去镇上?”   穆四丫咬咬牙,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大不了挨顿打便是。   于是她硬是压着心里的害怕,放缓了语速,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清楚、更坚决些:“我,家里的活有大姐她们,我在家里能做的活少,我想去镇上帮二婶做活。”   穆四丫说完,便急松了口气,可眼中的期待,却半点都没褪去。   穆空青只觉得,自己对穆四丫的认知,又一次刷新了。   难怪他大姐说穆四丫做事心里门儿清!   这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半点不比他这活了三十多年的老黄瓜差!   穆老头眉头拧得更深了。   家里人的心思他都明白。   可他也知道,做生意这事儿,不是有个好方子便能成的。   孙氏心里着急,可她不敢开口。   旁人开口说的是做生意的事,可她若是开口,便成了自个儿迫不及待要离了自家男人,到外头去过了,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穆空青看看穆老头,又看看眼底已经带了愧色的穆老二,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试探着开口道:“我听闻,在镇上租个小些的屋子并不贵。家里若是做面食生意,也能直接从村里收粮食。”   穆老头看着自己聪慧的小孙子,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穆空青觉得穆老头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斟酌着继续往下说:“不若,咱家将上次卖方子的钱拿出来,若是这生意成了,日后便算是有了进项。若是不成,咱便权当那方子未曾卖过?”   这算是说到穆老头心坎儿里去了。   他何尝不知道家里需要添个进项,只是做买卖这事儿风险太大,叫他不敢随意应承。   可若是按着穆空青所说,那仔细想想,哪怕是买卖做不成,也不至于赔了太多。   穆老头心里有了决断,却并未即刻表态,而是挥挥手道:“先吃饭。这事儿,回头再说。”   穆老二还想再开口,却被自己妻儿同时碰了一下。   眼看着穆老头便是要松口了,这时候再追问可不一定是好事。   穆老二虽一头雾水,可他知道自个儿不如媳妇精明,甚至连六岁的小儿子,看着都比他机灵些。   于是他哪怕不明所以,也顺着妻儿的意,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现在这桌上最开心的,除了穆空青和孙氏外,怕是就属穆四丫了。   以至于在穆空青找穆四丫搭话的时候,穆四丫也是难得地心平气和,甚至还带了几分温和。   一时间,穆空青居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穆空青一边把自己默写的《三字经》递给穆四丫,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第16章 一块烧饼   现下已是夕阳半斜,两人蹲在隐蔽的墙根处,动作都不自觉带了点儿悄摸。   穆四丫接过这叠成一摞的《三字经》,侧身翻了翻,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才面带疑惑地问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穆空青有点尴尬:“本想着我若是要去镇上,便得托你教大姐她们认字的。却没想到你也想一起去镇上。”   穆四丫的进度极快,现在差不多学完了常用字,由她来教穆大丫她们,已经绰绰有余。   穆四丫面色如常,像是没听到他后半句话一般,平静地说:“那你往后便多教我一些,我记得住。”   穆空青耸肩:“那是自然。不过我日后学业怕是更重了,未必能抽出太多时间。你若是想学,我后头再给你几本手稿。只是大姐她们,怕是得耽搁一阵子了。”   起码在炊饼铺子稳定之前,很难将几个姐姐都接到镇上。   却不想穆四丫低声说了句:“我去不成的。”   这话说得穆空青呆愣了片刻。   穆四丫却不管他,自顾自说道:“便是镇上需要人搭手,二婶也定是要带二姐的。”   那你在爷爷跟前说那些话是图啥呢……   穆空青现在是当真看不懂他四姐了。   穆四丫把那摞纸仔细藏好,拍拍灰站起了身,对穆空青说道:“先前是我对不住你。你跟二姐去了镇上,我怕是还得对不住你们一回。总之我必定是要出去的。”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甚至不敢去看穆空青,说完便低着头匆匆走了。   穆空青远远坠在她后头,心里盘算着的,是去了镇上之后的生意。   穆四丫说她必定要出去,这想法恰同穆空青不谋而合。   老穆家这样的在村里,已经算是对女孩儿厚道的人家了,可他的几个姐姐仍旧过得坎坷,可见村里的女孩有多艰难。   穆空青现下顾不上旁人,可打小照看自己的几个姐姐们,他是绝对不忍心,叫她们一辈子留着这样的地方的。   至于穆四丫说的“对不住”,穆空青倒是并不在意。   她就是个有点儿脾气,又挺聪明的小姑娘,生在这个环境里,也从没自暴自弃过,本性也并不坏,不至于做出对家里人不利的事。   若不是她有脾气的对象,就是穆空青本人的话,穆空青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四姐。   这个想法持续到他们出发的那日。   孙氏去镇上的事,穆老头第二日便敲定了。而家中跟着去打下手的人,自然是孙氏的亲闺女二丫,同时还带上了尚且年幼的五丫。   托老族长的福,他们一早便在镇上租到了屋子、置办好了支摊的物什。   尤其两家相邻,隔壁是老族长家的大儿媳带着两兄弟,彼此正好照应。   这边穆老二将人送到镇上安置好,便同老族长家的儿子一起去了集市,置办明日拜师用的六礼。   穆老二刚离开没多久,二丫便拉着孙氏的手问她,自己日后若是想爹了,能不能叫四姐来替她一段日子。   穆二丫的脸上还带着些许不自在,眼神闪避,并不敢同自己娘亲对视。   孙氏正给炉子生火,预备一会儿烤制油酥烧饼。听了穆二丫的话,她虽有些不明所以,又觉着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也不在意,随口便应下了。   只穆空青在一旁听见,登时觉得罢了,对他这位四姐,他是不可能喜欢得起来了。   穆老二很快买齐了六礼,到家时,油酥烧饼刚刚入炉。   “这便烤上了?好香的味儿。”穆老二将手上的竹筐放到一边,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要说这油酥烧饼,空青拿出方子后,他们在家也做过一回。   只那回用的是灶火烤制,香味便已经漫溢。   现下用的是炉火,烤得更快不说,香得也更烈了。   穆老二只回忆起那酥脆咸香的滋味,便不自觉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孙氏第一回 用炉子,怕把控不好火候,一直不错眼地盯着。   见最先入炉的那块烧饼,面上已经泛起了焦黄,便利索地用钳子挑了出来。   一股热腾腾的香气,在小小的院子里喷涌开。   “娘也是头一回用这玩意,你尝尝,可是这个味儿?”孙氏闻着香气便知道,这回的味道定是差不了的!   穆空青接过成人巴掌大的烧饼,烫得左右手来回倒。   冬日里寒气重,热气散得也快,不多时,便到了能入口的温度。   一口下去,外层的酥皮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烧饼的表面出现了几道裂纹,却是酥而不散,并未碎成小片。   饶是穆空青尝过各类五花八门的小吃,也被这一口惊艳了。   新麦的香气中和了油酥的腻,酥脆的外壳搭在内里柔韧的面饼上,唇齿嚼动,浓烈的咸香在口中迸开。   绝妙之处在于这咸味并不均匀。咸淡交错间,仿若每一口都有新的滋味,一块油酥烧饼,吃得人满心里都是期待。   “如何?”孙氏急切地问道。   穆空青的小脑袋点得飞快:“香得叫人恨不能吞下舌头!”   这话听得孙氏心花怒放,转头便将后头的几个也挑了出来,分给众人。   穆二丫捧着油酥烧饼,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孙氏:“娘,我们日后都能吃到这饼子吗?”   孙氏喜道:“憨丫头,这可是咱家日后吃饭的手艺了,保管叫你日日吃个够。”   说完,孙氏又将剩下的几块烧饼挑了出来,推了穆老二一把:“你去隔壁,给云平他爹送去。咱这生意能做起来,还多亏云平家。”   要不是族长家也预备在镇上做些小生意,公爹还真未必能松口呢。   孙氏看着那大炉子,只觉得里头装的都是银子。   穆空青接过孙氏手中的瓷碗:“我去送吧,刚巧还得找云平哥说说私塾的事儿。”   一听私塾两个字,孙氏哪儿有不答应的?忙连声道:“那你小心些,早些回来。”   穆空青应了声,出门前还听到孙氏正同穆老二商议摊点之事,话语中尽是对未来的期盼。   穆云平和穆云安家就在隔壁,几步路的距离。   到了门口,穆空青双手抱着大瓷碗,刚准备叫门,那门便从里头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老族长的大儿子,穆云平的亲爹,穆空青该叫一声大强叔。   穆大强见着门外站了个小娃娃,也是一怔,随即便道:“空青来了啊,我刚巧有事寻你爹呢,他现下可在家?” 第17章 一个发现   穆空青往边上挪挪,让出了位置:“大强叔好,我爹这会儿正在家呢。”   穆大强摸摸他的小脑瓜,笑道:“在家就成。”   说完,又见他手里捧着的大瓷碗,鼻头耸了耸,不由惊诧道:“这便是你爹说的那烧饼吧?好家伙,这味儿闻着可勾人!”   穆空青将碗捧高,对穆大强道:“那您可快些回来。这些都是我娘叫我给送来的。”   穆大强发出爽朗的笑,将穆空青推入门内道:“成,你先去找你婶子,大强叔去同你爹商议咱两家摆摊的事儿。托你家的福,日后你婶子的生意怕是都得好上不少。”   “这话说得真,我老远都能闻着味儿。”强婶子听见了声,从屋内探出头应了一句。复又对穆空青招手:“空青进来,你云平哥正念着你呢!”   “哎!”穆空青应了一声,冲穆大强摆摆手,一路小跑进了屋。   强婶子就站在门口,一把将穆空青拉进暖烘烘的屋里。   屋内烧着热炕,暖气熏得穆空青一激灵。   “强婶子,云平哥、云安哥,这是我家做的烧饼,特意送来给你们尝尝。”穆空青端着的大瓷碗被强婶子接过去,放在了炕桌上。   他人小,穿得又多,动作一大,就摇摇晃晃的像个小企鹅,还是靠穆云平拉了他一把,才成功坐到了炕上。   刚出炉的油酥烧饼,再叫热气一烘,香味瞬间又弥散开来。   就连一贯寡言少语,看着比穆空青还老成的穆云安,也禁不住伸手拿了一块。   一时间,这屋里竟没人能腾出空档来说话,耳边尽是清脆的“咔嚓”声。   强婶子吃得快,几口下肚,不禁叹道:“这下可好,我可得沾你娘的光了。”   强婶子预备要卖豆腐脑,两家为了彼此照应,准备将摊子摆在一块儿。   就凭这恨不能香飘十里的劲儿,日后根本就不愁生意。   穆空青笑眯眯地摆手:“可别这么说,若不是大强叔帮忙,我家连屋子都没地儿租呢。”   这话可不是客套。   清水镇太小,没什么外来的人,对外租的屋子也少。   若不是老族长家有些门路,想找到这种离私塾和坊市都近的屋子,当真困难得很。   接着,穆空青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穆云平和穆云安:“云平哥,云安哥,咱们去私塾,须得备上哪些书呀?”   明日去行拜师礼,约莫后日便是正式进学的日子。   穆空青家现下能拿出的银钱不多,没法一气备齐所有书,所以便想着,待明日见过夫子之后,将先学的几本买下,后头银钱缓过来了,再买旁的。   只是穆空青方才忽然想起来,既然老族长同周秀才有些交情,说不准穆云平两兄弟会知道些消息,这才借着送烧饼的时候问上一句。   穆云平偏过头想了想,道:“我听爷爷提过,周秀才的私塾都是自《论语》和《史学提要》开始教,你暂且先买这两本便是。”   一旁的穆云安却忽然开口道:“你既已将四书背下,也可自己默一本《论语》出来,省得白费银钱。”   穆空青虽然还未学到四书,却借这两兄弟的书看过。   穆云安觉得,以穆空青的好记性,怕是早就已经背下了。   想到这,穆云安便有止不住的羡慕。   而他羡慕的对象却忽然直起身,对着穆云安拱手打了个揖,作怪道:“我就说,要论起聪明心善来,我云安哥当属是第一档的!”   穆云平笑倒。   穆云安却拧起眉头,被他这作态逼得挪开了视线,口中嘟囔道:“怪模怪样的。”   穆空青成功让少年老成的小孩变了脸,禁不住乐得笑出声来。   就在穆云安快要忍不住恼羞成怒时,穆空青当机立断跳下了炕,口中喊着:“强婶子我先家去啦,我娘唤我早些呢!”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不过,穆云安的话,也真真切切地给穆空青提了个醒。   他都想到抄书赚钱这一出了,怎么居然忘了,自己要用的书,也可以自己默下来啊!   当天到家,穆空青找出自己仅有的一叠中品熟宣,将其裁成了书本大小。   他这回写得极慢,这叠纸这还是他在族学时老族长奖励的,柔韧不易破,写起来的手感也极好,浪费一张都能叫他心疼半天。   直到天色昏暗,穆空青将将默到《论语》第三篇《八佾》。   为了保护视力,穆空青向来不会在昏暗时读书写字,于是他将晾干的纸张挨个收起,整齐地摆在一旁。   明日早起去行完拜师礼,还有一天的空余时间,足够他将剩下的再默出小半来。   这样一来,他明日只需再买上一本《史学提要》,便足够了。   除此之外,穆空青也有旁的想法。   他一个六岁稚童,便已然可以默下整篇论语,且字迹工整,这点必然会叫夫子欢喜。   要知道,周秀才当初是在乡试路上遭逢意外破了相,这才绝了科举之路,回到清水镇开私塾的。   有这层名声在外,他的私塾自然也是清水镇上,乃至整个清溪县里最有名的私塾。   听老族长说,那私塾分甲、乙、丙三等,甲字班便是预备下场的学生,乙字班火候不够,便居中游,丙字班则是如穆空青这般,初初入学者。   尤其丙字班中,不乏有开蒙早的孩子,也在穆空青这般年纪,便已经读完蒙学,进入私塾。   在这许多孩子中,若是无甚优异之处,八成是只能跟着旁人的进度一起,最快也须得七八年后方能下场。   期间有多少时间,都是耗在记诵书本内容上的?   穆空青既然有着过人的记忆力,自然不愿将时间空耗。   可时下读书人最重谦逊之名,他来镇上之前,老族长还特意叮嘱过他,须得按着周秀才的安排,莫要做出惹眼之事,叫周秀才觉得他轻狂。   因此,穆空青只能想法子,好不动声色地叫周秀才主动注意到自己。   便如同他当初进入族学时,想着写出《三字经》一般。   第二日清早,穆老二和穆大强备齐六礼,带上三个孩子,几人一同去往周秀才的私塾。   穆空青看着那处处透着雅致大气的院落,以及不时路过的青衫学子,眉心忽地一跳。   是他之前一直忽视了一件事! 第18章 一次考试   老族长曾经说过,周秀才的私塾,是整个清水镇上,甚至清溪县内,名声最大、也最好的私塾。   有那富足的人家,打从孩子会说话,便开始教孩子读书习字,只为早早地将孩子送来周秀才的私塾,将来也好考个功名。   而方才路过的几个青衫学子,皆是簪金戴玉,面上隐有傲气,显然是家中富裕的。   “瞧那模样,怕是书都没见过吧。”   “李兄天资绝伦,加之自幼便有名师教导,这才能以稚龄入周夫子门下,苦学六载便得功名。大家出身的做做梦也就罢了,现在这些小穷酸也敢效仿。”   那几人的声音不大,现下还浑身紧绷的穆老二显然是未注意到的。   可穆空青却耳尖地捕捉到了一个称呼——“李兄”。   李是大姓。   可莫说清水镇,便是整个清溪县中,姓李,又是富户的,也唯有那一家。   清溪酒楼的东家,也是穆梅花曾经的主家。   能以清溪为名,足以见李家在这片小地方的权势。   本朝律法,商户不可科考,却不禁止商户的近亲族人科考。   有些有门路的大商,便想出了一家两户的法子。   即是户主尚在时,便主持家中子弟分家,另立一户,再略走动一番,便可将那一户转为良籍。   名义上是两户人家,实际上却住一个府里,区别只是转为良籍的那户再无可能继承家产,却可以科考。   以李家在清溪县的权势,要走通县太爷的关系,来个一家两户,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穆空青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略一偏头,余光向人群中瞥去。   那一行五人,领头的学子宽腮厚唇,一双细长的眼睛做出斜睨的姿势,看着便像是一条缝。   旁边还有一眉目周正的少年,脸上却带着极谄媚的笑,瞥了一眼穆空青所在的方向后,又凑在领头学子的耳边说了什么,惹得那一群学子纷纷拱手道:“吴兄说得是,到底还是李兄风头太盛的缘故。”   “空青,你想什么呢?”穆云平注意到他脚步有些缓了,随即唤了他一声,伸手拉着穆空青向前走。   穆空青不动声色地笑笑,快步跟上了几人。   行至正堂前,有小厮候在门口,见他们的模样,便知亦是来拜师的。   一小厮面上带笑,几步上前为众人引路,同时同几人解释道:“我家老爷名声在外,每到私塾纳新之时,拜师者便络绎不绝。为保私塾莫要鱼龙混杂,几位小公子一会还当经历一番考校。劳两位老爷在偏厅暂候。”   穆老二和穆大强本就有些手足无措,现下被这一声老爷叫得,登时连连摆手道:“小哥客气。”   随后,穆空青和穆云平、穆云安三人,就被引进了另一处偏厅。   而那偏厅内,已有六个孩子在等着了。   穆空青打眼一望,约莫都不到十岁的模样,最小的那个怕是与自己年纪差不多。   见穆空青他们过来,那年纪最小的孩子直接动作夸张地向旁边避了避,口中还嘟囔道:“自我兄长考□□名后,什么人都妄图来周夫子这碰运气了,当真脏了地界儿。”   那孩子锦衣玉饰,满脸的不耐与鄙夷,看着穆空青的表情,简直与那“李公子”如出一辙。   “若登高必自卑,若涉远必自迩。也不知公子学到这儿了没有?”穆空青本就因那位“李公子”的出现有些烦躁,这会儿一再被人贬低,更是添了许多不耐,当下便出言嘲讽道。   他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够厅内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噗——   穆空青看去,是一个同穆云平差不多大的孩子,面上的笑意都还未收起。   他见厅内众人都看着自己,不由双颊有些微红,赧赧地低咳了一声,拱手道:“在下秦文启,见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学问却颇好,不知能否有幸结交一番?”   穆空青仿佛旁若无人,故意带上笑意回了一礼,答道:“在下穆空青。能同秦兄相识,是在下的荣幸。”   这两人像模像样地拱手一揖,虽都年纪不大,却也并无惺惺作态之色。   只是最初开口的那孩子,却是涨红了脸,怒喝道:“你们两个穷酸,竟敢拿本少爷开涮?你们可知本少爷是谁吗?”   “你是谁我不知,但你若再这番作态,老夫免不得要将你请回去了。”一道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厅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穆空青循声望去,一个清瘦长须的中年人从厅外走近。   那中年人身量挺拔,眉宇间有着几道沟壑,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   只面上一道疤痕,自唇角划至耳后,看着便平白给人增添了些煞气。   想来,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周秀才了。   穆空青再瞄了一眼方才口出狂言的孩子,只见他这会儿已然面色煞白,嘴唇蠕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周秀才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周秀才几步迈到案桌后站定,厅内众人也不由站直了身子,自觉地并做一排,齐齐弯腰问好。   周秀才摆摆手,开口道:“这诸多虚礼,待日后你等当真入了老夫门下,再拜不迟。”   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便开口问道:“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何解?”   这么猝不及防的一问,叫多数人都怔愣了片刻。   随后,穆空青心念急转,便知这是周秀才的入学考了,当下脱口而出:“‘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出自《幼学琼林》卷二《兄弟》,意为保同胞情谊、同气连枝之荣光,不应伤兄弟之情。”   待穆空青答完,众人见周秀才抚须点头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   待周秀才再问:“毛义捧檄,为亲之存;伯俞泣杖,因母之老。何解?”时,厅内众人便已有了准备。   这次率先开口的,是平日里最是寡言的穆云安:“出自《幼学琼林》卷二《祖孙父子》……”   如此这般一问一答,周秀才共抛出了六题。   三道出自《幼学琼林》,两道出自《增广贤文》,一道出自《笠翁对韵》。   对大部分孩子来说,他们背得最熟的,必然是初期识字所用的《三》《百》《千》。   可周秀才偏偏避过了这些,只问后头的内容,这便叫许多基础并不扎实的孩子慌了神。   六题下来,除穆空青外,只有穆云安、秦文启,以及另一个麻衣少年能第一时间开口,且顺畅地将题答上。   而穆云平可能是因为紧张,好容易答了一道《笠翁对韵》,偏偏还打了好几次磕绊。   穆空青倒是每题都能在心中悄悄答上,只是不知周秀才为何要来这么一出。   若当真以此的考核标准,那万一有些孩子学问扎实,只是不够机警,岂不是白白埋没人才?   穆空青正为穆云平捏了把汗的时候,却忽然听周秀才道:“你唤何名?年岁几何?” 第19章 一点火气   穆空青闻声一抬头,就见周秀才看着的人,正是自己。   穆空青难得地感到一丝紧张,可面上却绷得分毫不露。   穆空青上前半步,浅浅一拜道:“回夫子,小子姓穆,名空青,今年刚满六岁。”   因着年纪还小,穆空青的声音带了几分稚气,可行动间却无这个年纪常有的跳脱。   周夫子点点头,板正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又接着问道:“《龙文鞭影》可曾读过?”   自然是读过的。   不仅读过,还已然将原文和释义都倒背如流。   可穆空青却道:“启蒙先生曾为空青讲解过。只是空青驽钝,不知自己懂了几分。”   一旁的穆云平已经面露急色,若不是穆云安按着,他怕是都要出声了。   这时候藏什么拙呀!   谁知道周秀才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一挥手,便指了六人留下。   正是方才答题的六人。   有一蓝衣学子面露惊诧,迟疑道:“夫子,我……我?”   他方才情急之下,连语序都有些颠倒,释义讲解也不算面面俱到,本以为自己已然是无甚希望入学了的。   周秀才抚须道:“戴生独步,许子无双。进退有度,方为良才。”   穆空青心头一喜。   戴生独步,许子无双。正是出自《龙文鞭影》,写的是戴良狂傲、许慎博学。   而今日这番考校,唯有先开口者方能留下,恰合了这二人的锋芒毕露之意。   后又道进退有度,很难不让穆空青联想到周秀才最后那一问。   “不!这是不公!既要考校,自然是要每人都问到!”稚嫩的童声因陡然拔高的音量,已然显得有些尖锐。   起初开口嘲讽穆空青的那孩子涨红了脸,见众人都望向他,似是有些胆怯般地缩了一下,随即又直起了腰杆,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兄长可是李成,他同我说过,从前的考校,都是背书来着!”   穆空青偏过视线,向那孩子望去。   李成?   细看起来,这孩子同方才所见的宽腮学子确有几分相似。   看来着二人确实是李家的子弟没错了。   注意到穆空青的目光,那孩子狠狠瞪了回去,眼中满是同年纪不符的怨毒与嫉妒。   穆空青看看周秀才,见他神情冷淡不耐,随即眼咕噜一转,故作天真地问道:“可今日夫子考校的内容,也是背书啊。难道你先生教的释义,是不必背的吗?”   “你!”那孩子一时气结,又见旁人看过来的目光,仿佛都暗含嘲讽,登时怒得朝穆空青冲来。   没等周秀才开口叫人,穆云平和穆云安便一人一边护在了穆空青身前。   周秀才见这孩子张牙舞爪的模样,拧起了眉头,挥挥手便让家丁将人带走。   那孩子这才慌了神。   可他一个稚童,哪里能挣得过身强体健的家丁?   挣扎无果,他便指着穆空青破口大骂:“臭穷酸,你给本少爷等着!本少爷饶不了你!”   直到人都离了偏厅没了影,还能听到那道尖锐刺耳的童声。   穆空青一脸无辜。   李家的小少爷,明明是自个儿不争气,怎么就怪到他头上来了。   周秀才离开后,又有人来将他们引去大人们所在偏厅。   路上,穆云平面上满是不赞同:“那小孩儿看着家中颇有权势的模样,你招惹他作甚?”   穆空青想起他的眼神,便不由露出冷笑:“他同我年岁相似,又那般看不起我等。现下我入了私塾,他却得罪了周夫子。招不招惹,他都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还不如出口气。”   再说,周秀才对待李家的小少爷,从始至终都未留过半点情面。若不是那位小少爷的身份有问题,就是周秀才根本不惧李家。   能激得那小孩当众口出狂言,李家日后才不好真对他下手。   而且以周秀才当前的行事和对他的态度,穆空青确信,就算李家真的为了孩子间的口角发疯,周秀才也必定会拦上一拦的。   再加上目前穆家留在镇上的,都是在世人眼中办不成事的妇孺,并没有当家男人。   就算李家发现他同穆梅花的关系,应当也不会过分警惕。   想起之前从强婶子哪儿听到的零星消息,穆空青觉得,保险起见,以食膳方子入股的事儿,也该筹办起来了。   毕竟整个清溪县,怎么能只有清溪酒楼呢?   等穆空青一行人到了偏厅,偏厅中就只剩下入选之人家中的长辈了。   在小厮的带领下,几人又来到正厅,奉上六礼和束脩,六个孩子向周秀才行了礼,这便是正式入了私塾,自明日起,每日日卯时三刻开始早课。   现下读书的事尘埃落定,穆老二同穆大强三人道别,带着穆空青去书肆买书。   到了博闻书肆,穆空青特意避着穆老二,同掌柜打听了一番抄书之事。   这些年来,因着清溪县这文风不盛的偏僻地界儿,出了个十二岁的童生李成,让各家孩子启蒙的岁数都早了不少,掌柜也不觉得这孩子是来捣乱的。   现下书肆正清闲,他虽觉得这么小的孩子,怕是字都写不规整,却也好好答了。   “启蒙所用的《三》《百》《千》一本可得一钱,旁的便按千字一钱的价格算,不过若要抄书,可得先付押金。若是抄出的书不能用,押金也是不退的。”   说完,掌柜又补充道:“至于四书五经,本店都是印本,无需手抄本。”   穆空青有些惊讶。   他虽然不曾细学过历史,却也知道活字印刷的文字模价值不菲。   这书肆中的四书五经都是印本,可见书肆是有自己的文字模的!   这可不是什么小书肆买得起的!   那掌柜见他惊讶,也不意外,颇有些自豪地说:“我们博闻书肆,可不止在这清溪县中有名气。且看这天下各处,有读书人的地界儿,就必有我们博闻书肆。”   穆空青懂了,原来是全国连锁,难怪!   穆空青向掌柜道了谢,取了要买的书,便同穆老二一起家去了。   他的《论语》可还没默完呢。   现在他都把李家的小少爷给得罪了,在自己还没立住之前,可不得好好抱住周秀才这棵大树。   虽说买书花了不少银子,可穆老二这一路上,笑是止都止不住。   若不是穆空青拉着,穆老二怕是恨不得逢人便说“我儿入了私塾了”。   而被家丁一路裹挟着送到他爹手里的李功,此刻日子却不好过。 第20章 一堂早课   “你个混账东西!我原也不指望你同你哥哥那般聪慧,你自个儿非要去也就罢了,还偏偏口无遮拦,惹怒了姓周的,就差被人给丢出来了!”   李老爷一路压着火气,好容易进了家门,指着小儿子的鼻子便开骂了。   李功一听这话便炸了:“我怎就不如我哥了!今日若不是那穷酸,我定也能入私塾的!”   说完,他又不服道:“那姓周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教书的吗!”   李老爷却叫他气得说不出话,在屋里头来回打转,见着一旁散着的画轴,直接抄起来就往李功身上招呼:“教书的?教书的?他要真只是个教书的,咱家还用守他那劳什子规矩,叫你去听他考校?你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李功也不真傻,仗着个子小,在屋里头东躲西藏,扯着嗓子叫救命。   李老爷追着儿子揍了一阵,火气也泄得差不多了,一把丢开画轴,喘着粗气,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心绪稍有平复,李老爷摩挲着茶杯,瞪了自己小儿子一眼,问道:“你今日说的那小子,你可知晓他的姓名?”   李功只觉得自己刚刚死里逃生,站在离他爹最远的角落,现下听他爹发问,李功挠了挠头:“叫……叫什么青吧?”   眼看李老爷的脸色又开始难看,李功忙喊道:“他算老几,凭什么叫本少爷记住他?”   李老爷冷哼一声:“蠢货。得罪人还不知对方是谁。”   复又撂下茶杯,颇有些头痛:“罢了,你今日当着姓周的面说出这番话,那孩子日后若出了什么事,怕是都得算在李家头上。”   “来人。”李老爷看着小儿子,简直越想越气,冲门外唤道:“去给大公子递个口信。”   而穆家此刻,却已然是一片欢声了。   “娘的空青就是争气!小小年纪便能考入周秀才的私塾,将来必是要做大官儿的!”孙氏喜得一把抱住穆空青,狠命在他脸上亲了两下。   穆空青脸颊泛红,借着还要默书,挣扎着从他娘亲的怀中跑了出来。   回了自己房间,还能听见屋外孙氏的笑声。   穆空青搓搓脸,继续开始自力更生写课本。   他今天预备将《论语》默到《雍也》。   之后的部分,便等他正式开始练字的时候,再接着练字的机会默写,还能省下些笔墨。   包括抄书一事也是。   穆空青的字只能称一句规整,在读书人眼中,那是连入门水平都没有的。   这样的字自己写来看看也就罢了,真跑去抄书,怕是押金都拿不回了。   就这样到了第二日清晨,穆老二起了个大早。   先是同穆大强一起,两人将自家媳妇和摆摊的物什送到集市,再回来送孩子去私塾。   两家租的屋子离周家私塾很近,步行不到两刻钟。   将三个孩子送到私塾后,两个男人便要回村里了。   现下正是翻地育苗的时候,在镇上耽搁两天已是极限。   穆老二临走前拉着穆空青嘱咐道:“你平日里须得跟着你云平哥和云安哥,千万莫要顽皮,可知道吗?”   穆空青连连点头。   开玩笑,他现在六岁,不跟着两个哥哥,路上直接被人端走都可能。   穆老二心知自己这一走,怕是要等到儿子旬休,才能再见到他了,自然是万分不舍。   两个大男人走在路上,颇有些一步三回头的架势。   穆空青面上带笑朝他们挥手,看着穆老二的背影,心中却也有些酸涩。   “好了,再不走,该耽误早课了。”穆云安是跟着大伯来镇上的,此刻心情也最是平静,看看天色不早,便开口提醒道。   “走吧。”穆空青深吸了一口气。   现下什么离愁别虚都是空谈,早日考取功名才是他应当专心考虑的事。   周府门口有小厮等候,专门引他们这样新入学的学子去丙班的课室。   路上还同他们轻声讲解道:“周家私塾中,现有甲班学子九人,有三人已有童生功名。乙班学子十七人,丙班学子六人。”   “六人?”穆云平忍不住向那小厮发问:“可我们那日参加考校时,便有六人被夫子选中了。”   而在他们离开之后,分明还看到有孩子前往偏厅等待。   小厮除引路外,应该也有来给他们讲解私塾诸事的意思,听了穆云平的话,轻笑了一声道:“我家老爷说了,辰时二刻未至,可见拜师之诚心、求学之恒心,总有一样是不足的。便是来了,也不会收。”   三人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他们那天刚好是卡点赶到的最后一批。   这也当真是幸运了。   说完这个,小厮又将话题拉回私塾,接着向他们介绍道:“私塾每年年末会有一次大考,丙班通过大考者即可升班,未过者退学。乙班五次不过退学。还请诸位小少爷注意。”   而升入甲班的学子,都是周秀才认为,有实力下场一试的,一次得中最好,若是一时不中,周秀才也不会提退学之事。   穆空青默默在心里补上了后半部分。   这样看来,周秀才搞“应试教育”的心思,当真是毫无遮掩。   不过有这样一位夫子,对穆空青反倒是最有利的。   若周秀才当真是位一心做学问的学者,穆空青倒要烦恼自己这满心功利,会不会叫夫子将自己打出门去。   那小厮又给几人讲了一番关于散学和用午膳的事宜,又过了一条游廊,小厮便指着前头的屋子道:“那便是几位小公子的课室了。”   穆空青三人同小厮道过谢后,便见屋内有一人恰好出来了,正是秦文启。   秦文启看着十岁上下,身量不低,见着三人来了,当即面带笑意地迎了上来:“我方才还想你们也该到了,没想到刚出门便碰上了。”   穆空青好奇地问道:“秦兄出来可是有什么事?夫子还未到吗?”   秦文启将几人领进门,摆摆手道:“哪有什么事,我不过是被家里逼着来得太早,现下又无事可做,便出门透透气罢了。”   随后,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道:“夫子每日都是先给甲班的学兄们讲课,之后是乙班,最后才到咱们丙班。所以这会儿无需着急。”   屋内炉火很旺,除了秦文启外,还坐着两个学子。   一是昨日答题顺畅不输穆空青的麻衣学子,一是那磕磕绊绊的蓝衣学子。   两人此刻具是抱着书本埋头苦读,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秦文启冲那两人努努嘴:“喏,瞧见没,所以我才要出去透透气。”   谁知秦文启不仅没能等来附和,反而看着穆云安随意找了张桌子,放下书箱,也开始了埋头苦读的状态。   他登时就苦了脸。   穆空青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慰。由于身高差距不小,穆空青的动作还挺艰难。   私塾的桌椅不似族学,都是正常高度大小,因此穆空青特意选了最靠前的位置坐下。   摆好笔墨纸砚,又将他娘亲昨晚帮他订好的自制《论语》放在桌上,穆空青想了想,决定先将《史学提要》背下来。   周秀才既然定下了优胜劣汰的规矩,想必也不会反感有提前升班的学生。   穆空青根据自己现在的记忆力,已经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背书方法。   先是通读全篇,再分篇记诵冷僻字。   到这一步,他可能还无法顺畅地默写出来,毕竟在繁体字方面,穆空青确实还有很大不足。但背诵已经不成问题。   一般来说,穆空青可以顺畅地背出全文了,老族长才会为他讲解释义。   在讲解释义的过程中,穆空青自然可以顺势记住文章用字。   而他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先尝试通读全文。   穆空青读书时是非常能静得下心的,基本处在一种外物不可扰的状态,这可能也是他记忆力超群的原因之一。   所以当他身后站了个人的时候,穆空青半点都没有察觉到。 第21章 一时嘴快   “为何不先读《论语》?”   一个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惊得穆空青手上一颤,差点儿扯了书页。   穆空青抬头,就见周秀才正抚着长须,站在自己桌边。   穆空青从凳子上站起身,先向周秀才行了个礼,方才恭声答道:“学生悟性不佳,先前通读《论语》,已有诸多不明之处。若是再读下去,怕更添谬误。”   周秀才点点头,目光从那本简陋的《论语》上扫过,并未多说什么。   “《礼记》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论语》既为天下士子修身圭臬,治学亦当自《论语》起。”   “你等皆非蒙童,可有人已通读《论语》?”   周秀才发问。   穆空青毫不犹豫地起身应答道:“学生已通读。”   “学生已通读。”   叫穆空青意外的是,还有一道声音与他同时响起。   这道声音颇有几分熟悉,正是秦文启。   两人不自觉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惊讶。   随后,又陆续有人应答,只是那声音中,多少都带了些许的迟疑。   穆空青这么一看,好么,丙字班的六人,竟都是超纲学子。   周秀才看着并无意外,只淡淡道:“如此便好。”   复又问道:“可有已记诵者?”   穆空青依旧没有半分犹豫:“学生已记诵。”   “学生已记诵。”   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竟又是秦文启。   穆空青惊讶。   看这厮早上那模样,还以为是个不好学业的呢!   秦文启就更惊讶了!   他今年八岁,打从说话起就开始认字,别说《论语》了,四书都早已背了个通透。   若不是阴差阳错来了这小地方,他再过两年,怕是都要准备下场了!   什么十二中童生的少年天才,在秦文启眼中,就像个笑话一般。   今日周秀才问话,他本是自信满满,准备惊艳这群无甚见识的同窗们,可万万没想到,昨日一时兴起交的小兄弟,竟好似完全不输他?   不待这二人多想,周秀才便道:“既如此,今日便讲《学而》篇。”   周秀才这一上午,完完全全是按照秦文启与穆空青的进度来教的。   甚至都没提过一句记诵《论语》之事。   午间散学,穆空青跟着穆云平和穆云安去饭堂用午饭,秦文启也凑了过来,对着穆空青上上下下地看,看得穆空青浑身发毛。   “你究竟想说什么?”穆空青抱着饭碗,有些忍无可忍地问道。   秦文启对他挤挤眼睛:“你就说吧,你莫不是哪个隐世大族的子弟?”   穆空青一头雾水:“什么隐世大族?”   秦文启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私下里同我说,我定不会说出去的。”   穆空青:……   穆空青:“你究竟还用不用饭?”   秦文启嬉皮笑脸地扒了两口饭:“我就是问问嘛,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秦文启自诩便是在世家子弟中,他也能称得上一句聪慧过人。   却没想到在清水镇这个小地方,碰到了穆空青这样的人。   秦文启想想又有些不甘地问:“你既然已背下了《论语》,那旁的?”   穆空青还没说话,穆云安便冷冷一句:“他已背完了四书,还能通篇默写。今日上课用的《论语》,便是他自己写的。”将秦文启给堵了回去。   秦文启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穆空青,穆空青忍着笑点点头。   随后秦文启便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地埋头吃饭,还了穆云安一片清静。   下午讲《史学提要》,周秀才照例问出那两问。   这回应答的人,便不如上午那般多了。   于是周秀才便未曾再讲释义,而是从记诵开始。   临到散学,周秀才又道:“自明日起习字。习字时,需每日交一篇大字予我。可记住了?”   众人齐声应是,过后便各自散去。   穆空青三个并没有回家。   他们背着书箱,往集市上去了。   刚到集市,便听见有人在说:“我还能骗你不成?那店家说是头一天开业,折本生意,每人只卖两个尝尝鲜!”   一旁又有人应和道:“是了是了,不然我也不会下了工再来一趟。那滋味儿,当真是神仙不换!”   穆云平和穆云安不明所以,可穆空青一听那做买卖的风格就知道,除了自家亲娘没别人了!   于是他拉着穆云平两人,就跟在那一群汉子身后,听他们讨论“神仙酥”。   穆云平两人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可每每要发问时,穆空青又一脸神秘地给他们比了个“嘘”的手势。   左右今日也是要来集市上寻家里人的,两人索性便随着穆空青去了。   穆空青听着旁人讨论“神仙酥”,便忍不住闷笑。   没想到他当初随口瞎编的名字,他娘亲居然还真用上了!   三人跟着那群汉子,没走多久,便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   “神仙不换的神仙酥!尝一口,赛神仙!今日折本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俩!”   一阵吆喝声传来,穆云平二人就知道穆空青之前是想做什么了。   那头围了一圈的人,将摊子挡得严严实实。   三个孩子索性也不往里挤,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待着,看着那边的人群越围越多。   不少人买了“神仙酥”后,索性就在边上点碗豆腐脑,趁热吃上一顿后,又悄悄排在外围,试图再买两个。   穆云平好奇道:“婶子这是怎么想出来的法子?为何还真有人赶着趟地买?”   穆空青面露得意:“将欲取之,必姑予之,是谓欲取姑予也。我娘可是自学成才的。”   这话一出,穆云平和穆云安却没再关注孙氏的生意经了,反倒对穆空青所说的话更敢兴趣。   穆云安眉头微蹙,重复道:“将欲取之,必姑予之?这是你从何处看来的?”   穆空青话头一顿。   一时嘴上秃噜说忘了。   穆空青这辈子看过的书,除了族学中的启蒙本外,都是向这两兄弟借来的。没可能他看过,这两兄弟却没看过。   就在穆空青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该怎么将这事圆过去时,又听身后有人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似乎是《周书》中的句子吧?我也好奇,你是从何处看来的?”   穆空青循声转头。   待穆空青看清来人,登时觉得这倒春寒都没过完,可他脑门上的汗,却是唰一下就要下来了。 第22章 一串惊吓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周秀才。   就穆空青当前的认识的所有人中,最不好糊弄的那个。   还是穆云平和穆云安先反应了过来,主动朝周秀才问好,穆空青才回过神,跟着一揖。   “《周书》?”穆云安听到周秀才的话后,迅速抓住了重点。   他知晓这是本史书,但也只是知晓罢了,连它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老族长那儿也未必有这书。   穆空青是在哪儿看到的?   面对三人的目光,穆空青眼神游移了一下。   这该怎么才能圆过去啊!   在瞥过几人身后的书箱时,穆空青忽然福至心灵!   “学生先前曾在镇上的博闻书肆中寻书,这便是学生偶然见过的。”穆空青低下头,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还硬生生憋红了脸,低声说道:“因着只看不买,有窃书之嫌,这才有些难以启齿。”   见穆云平和穆云安皆是一脸了然,穆空青忍不住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机灵。   却没想到周秀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又悠悠开口道:“《周书》简劲,所记之事却繁复。只偶然翻看,便可领会此佳句,实是叫我这做夫子的刮目相看了。”   穆空青这回脸是真红了。   摆明了这借口骗不过周秀才,再硬着头皮圆下去,估计都要露到穆云平这两兄弟面前了。   穆空青心想,横竖周秀才也不至于真拿他怎样,干脆厚着脸皮转移话题:“夫子,这才散学不久,怎劳动您亲自来集市上了?”   周秀才也不戳穿他,顺着穆空青的坡便接道:“这集市我平日里常来,今日恰巧遇见你三人,又不巧听了一耳朵。”   穆空青讪笑着应和了几句,正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缓解这份尴尬时,周秀才便摆手道别,并没有同他们多聊的意思。   穆空青大大松了口气。   这头送走了周秀才,那头孙氏的烧饼摊也预备收摊了。   孙氏招呼“明日再来”的声音,几乎被人群中的抱怨声淹没。   待到人群散尽,三人才上去帮忙收拾。   “你们咋来了?”孙氏忙了一天,面上却完全不见半点疲惫。这会儿看见儿子来了,她虽也高兴,但话里还是满满的不赞同。   穆空青帮着推了把桌椅,安抚道:“今日头一天进学,课业并不很重,这才想着来集市上寻你们。往后便是娘盼着我来,我怕是也来不成了。”   听他这么说,孙氏和强婶子才略安下心来,还不忘叮嘱道:“你们都是读书人,往后可莫要往这集市上跑了,怕叫人知道了不好。”   穆空青有些辛酸,又有些无奈,眼下看孙氏一脸坚持,也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通的事,干脆便点头应下,只等着日后慢慢同她磨。   周秀才说过,明日开始就要正式习字,于是穆空青今晚也不急着默《论语》了。   他得找点儿别的事情,把《周书》这事从周秀才那翻过去才行。   比如提前背下《史学提要》。   《史学提要》全书分三卷,共计六万字上下,要用一天的时间背下来,就算是穆空青都做不到。   于是他照例将它分段记忆。 第一卷 为上古卷,记先秦史。   结合他在私塾中已经背下来的部分,穆空青觉得,今晚背完第一卷 ,应当是可以做到的。   这样,明日的记诵课上,穆空青就可以主背第二卷 了。   学生的学习进度超前,怎么都比学生读了某本课外书,更能吸引老师的注意力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穆空青在第二天的记诵课上,收获了周秀才一句意味深长的:“果然天资过人。”   罢了,就这样吧。   穆空青默默低下头,不敢去和周秀才对视。   既然周秀才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他索性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反正周秀才也不可能想到他是投胎没喝孟婆汤。   他之所以不想叫周秀才惦记着这事儿,更多的还是撒谎被拆穿的羞耻感作祟。   如果要说这事儿对穆空青有什么切实影响,那就是周秀才对他的课业盯得更紧了。   以《史学提要》的教授过程过程为例。   周秀才那边刚教到先秦史,课上考校的内容也多是春秋诸国之事。   可到了穆空青这边,那就是全书随机抽查,时不时还抽冷子问两句旁的内容。   最过分的是,周秀才还曾猛不丁问了他一句:“何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句话在穆空青前世,怕是小学生都听说过。   由于太过熟悉,穆空青竟也没察觉半点不对,顺着便答了下去。   于是当天中午用膳的时候,秦文启实在忍不住了。   他顶着穆云安明晃晃的嫌弃,硬是蹭到了穆空青身边的位置,明里暗里地去套穆空青的话,一副“你今儿不给我个叫我满意的说法,大家就都别想好好吃饭了”的架势。   穆空青简直拿他没辙,只能一遍遍强调:“我只是记性好了些,所以才学得快些!”   谁知道秦文启嗤笑一声:“就凭咱俩这交情,你还跟我遮掩!记性再好,也不可能凭空领会释义吧!”   穆空青又搬出了应付穆云平和穆云安的那套说辞:“释义都是我在书肆看来的,我记性好就记下了!”   现在的穆空青,已经被秦文启念叨得头昏脑涨,满心里都是咱俩能有什么交情,不就是多说过几句话的同窗吗?   完全没注意到秦文启话中的“凭空领会释义”是什么意思。   直到秦文启不服地辩驳:“得了吧,旁的书可以在书肆中翻看,可没听过有书肆大方到连注解书都叫人翻看的!若是这都能叫你看了去,咱还来私塾念什么书啊!都到书肆去便是!”   穆空青才反应过来,糟,他现在还没到买注解书的程度,也完全没考虑过书肆根本不会叫人翻看注解书。   这下好了,叫秦文启这么一嚷嚷,连穆云平和穆云安看向他的眼中,都带上了不解。   穆空青当机立断转移话题:“那便是夫子随口提过,我便记下了的。”   秦文启顿了片刻,穆空青看他的表情,心里松了口气。   谁知这气刚松一半,又听秦文启狐疑地问:“夫子何时讲过《孟子》?该不会是你已学完了《论语》,私下里央夫子教的吧?”   穆空青脊背一僵。   完了,他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今天秦文启追着他不放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是《孟子》中的句子!   而他们现在,《论语》都还没学完呢!   面对三人如出一辙的狐疑,穆空青硬着头皮点点头,张嘴就开始胡扯:“夫子知晓我学得快,便随口说过几句。”   穆云平和秦文启被糊弄过去了。   穆云安却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穆空青快维持不住面上的笑了,他这才低头吃饭。   好容易熬过了午膳,下午习字时,周秀才又在穆空青桌边站了一会儿,语气平静地投下一颗惊雷。   穆空青手一抖,他好容易写完的一张大字,就这么毁了。 第23章 一次升班   周秀才看着穆空青一手已经初具风骨的行书,难得地思考起来,自己从前对穆空青的种种猜测,是否当真是多虑了。   或许世间才华出众者万千,就是有这么一个人,拜进了他的门下呢?   这不也是他一直期盼着的事吗?   诸般思绪在心头划过,周秀才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你如今在丙班已无甚可学,可曾想过提前升入乙班?”   周秀才说话时的语气平静得很,听在穆空青耳边却似惊雷炸响。   穆空青看看手上毁了的大字,再看看边上那本字迹熟悉的《论语》,心想这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了。   之前想用这本书引起周秀才的注意,却没想到周秀才得知这书是他自己默的之后,第一反应竟是:“好丑的字。”   在他屡次在周秀才跟前翻车,已经没心思惦记提前升班这事儿的时候,周秀才却又主动提出来了。   对着周秀才波澜不惊的脸,以及同窗们越来越复杂的目光,穆空青只能安慰自己,殊途同归,都是殊途同归。   自我安慰过后的穆空青,感受到了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便一口答应下来。   穆空青谨慎地答了一句:“夫子,学生的功夫尚浅,贸然升班,唯恐根基不稳。”   周夫子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一脸“你在想什么”的表情开口道:“你入乙班,自是要经过考校的。”   若是考校过了,当然没有什么稳不稳的问题。   若是考校没过,那还想什么,老实蹲着继续学吧。   穆空青:是我想多了。   既然只是个提前考试的机会,那自然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穆空青当即开口应下。   眼见着穆空青就要升班了,一直自诩聪慧过人、不可能输给寒门子弟的秦文启忍不住了。   秦文启还算有眼色,他先是起身朝周秀才行了个礼,得了周秀才的应允后才开口道:“夫子,这次考校,是单给空青一人的,还是我等皆可参与呢?”   周秀才看看秦文启,做出了认真思忖的模样,沉默了片刻,才顶着众人期待的目光道:“既是考校,自然是一起的。通过考校者皆可升班。”   这话一出,便是一贯沉稳的穆云安都忍不住有些激动。   穆空青却注意到了周秀才暗含的戏谑,在心底给自己的傻哥哥们叹了口气。   这次考试,除了他这个异类,满打满算估计也就秦文启能过。   可周秀才还是许诺全班皆可参与。   不就是想叫他们吃个瘪么。   有了秦文启和穆空青这两人在,其他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追赶。   于是今年这丙班的进度,可以说是历届最快的。   这样一来,自然也叫他们心中隐隐有了些自傲。   周秀才八成就是看出了这点,才特意提出了考校这一茬,好狠狠搓一搓这帮孩子的锐气。   至于秦文启这个人。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穆空青明显可以感觉到秦文启的家世很不一般。   这种不一般,不是指他家有多富贵,而是指秦文启无意中透露出的,秦家的底蕴。   例如他们在闲谈时,秦文启的章辞用典范围之广,连穆空青都为之咋舌。   据秦文启说,那些典故、成语,大多都是他从长辈处知道的语义,具体出处他却没细问过,更别提研读过该书。   也是因此,在穆空青偶尔被周秀才问露馅之后,秦文启才坚定不移地认为,穆空青必然不是普通寒门子弟。   旁的人不好说,秦文启若当真想要提前升班,便是原本的水平够不上,也必是能有法子给自己补补课的。   穆空青甚至觉得,秦文启家人的学识,未必会比周秀才差。   只是不知这位大少爷的家人,为何偏要将人送来周秀才的私塾了。   不过,既然秦文启不说,他也没心思追根究底。   秦文启要是真能同他一起升班,对穆空青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虽然秦大少爷聒噪了一些,可总得来说是个不错的人,秦家在清水镇中,也置办了不少产业。   其中恰好便有一家由食肆改成的酒肆。   若是他同秦文启的交情可以继续下去,选择同秦家合作,总比选择旁人来得靠谱。   看秦文启的为人就知道,秦家的家风必定是不会差的。   而这一届的丙班,将会提前进行升班考校之事,也迅速在私塾内传开了。   与此同时,不仅是乙班诸人心绪不宁,同丙班隔了两个院落的甲班内,也不平静。   “你打听清楚了?夫子最先叫参加考校的,确实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李成说话时,又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眼。   旁边的学子凑在李成身边,话语中带了几分不平与讨好:“可不就是他吗。当初咱似乎还曾见过那小子,一眼便知是个破落户。也不知是想了什么法子讨好了夫子,竟当真叫他夺了您的风头。”   李成不耐听他这些陈词滥调的吹捧,挥挥手便将人赶走,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敲在掌心。   他还记得,当初私塾纳新之时,父亲特意差人给他送来了口信,叫他注意丙班一个小童。   若是对方有出头之势,便着手打压一二,莫要叫他将来有机会碍了李功的前程。   李成起初是并未放在心上的。   对那个一天到晚想着追赶自己的蠢弟弟,他可是半分好感都没有,更懒得管有没有人能阻碍对方的前程。   但现在,那个从没叫他在意过的贱民,竟隐隐有了要越过自己当年的架势,这就叫李成不得不在意了。   要知道,他是预备明年下场院试的。   去年参加府试时,他便隐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所以才并未接着考下去。   为的便是给自己造出个天才的名声,好叫明年的主考官顾念几分。   先前一切都进展得很是顺利,却没想到半途竟忽然冒出了个搅局的。   想到自己那蠢弟弟干的好事,李成也不好大庭广众露出什么情绪,只等到散学之后,才招来自己的书童耳语了几句   而此刻,只知道自己第二天就要面临升班考校的穆空青,正忙着给自己整理复习笔记。   周秀才不按常理出牌。   刚在课上说了准他们提前开始升班考校,且不通过也不用退学的消息,没等众人欢喜够了,便又在散学时补了一句:“考校的时间就在明日。”   这句话一出,就叫穆空青难得地在晚上用了烛火,只为了可以将之前所学完整地复习一遍,   也正是因为这样,穆空青今日便睡得晚了些。   第二日早晨,跟着自家两个族兄身后来到私塾的穆空青,只觉得这会儿还困意未消,连走路时都有几分心不在焉。   因此,当他被人撞到时,第一反应也是先向对方致歉。 第24章 一点心机   “小公子见谅,是小的鲁莽了。”   穆空青道歉的话还未出口,对方便先开口了。   他揉揉额头,稍微清醒了些。   对方年纪也不大,看着十三四岁,穿着粗布麻衣,应当是哪个学生的书童。   穆空青摇摇头:“是我走路不小心。小哥不必在意。”   说完,穆空青便要离开。   他还想着趁着周秀才没来的时候,赶紧练练字、醒醒神呢。   “哎,小公子莫急!”那书童一把抓住了穆空青的胳膊,拉着他上下拍了一阵,口中念叨着:“小公子的衣裳上沾了灰,小的给你拍拍。”   那书童力道不小,抓得穆空青的胳膊隐隐犯痛。   穆空青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动作间也叫他觉得冒犯。   没有多想,穆空青一把甩开了书童的手,对前面的二人喊道:“云平哥!云安哥!”   走在前面的两人本在讨论今日升班考校一事,一时间并未注意到穆空青,叫他这么一喊,才惊觉自己身后没了人。   一转头,见穆空青正被个陌生少年纠缠,当下便跑了回来。   那书童一见两人回来了,也知机地撒开了手,口中还连连道歉,一溜烟儿的功夫就跑没了影。   “那是什么人?”穆云平皱眉问道。   穆空青揉揉胳膊,将事情的原委同二人说了。   穆云安淡淡道:“听着似是冲你来的。”   穆空青也这么觉得。   尤其叫他不解的是,对方撞他这一下,瞧着也没有伤人的意思,不为了伤人,又能为了什么呢?   穆空青也在身上拍了拍,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   “罢了,先走吧。”到底心里还是惦记着升班考校,穆空青很快抛开这些疑虑。   无论有些什么,都得先等他升入乙班再说。   今日周秀才来得格外早。   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书童,手上拿着一叠纸张。   穆空青听见秦文启低声说了句:“像是科举用的答卷。”   穆空青心想,周秀才莫不是……每年都要给私塾里的学子们,来一次科举模拟考?   很快,每人都得到了两张答卷和两张普通纸张。   穆空青在拿到答卷的那一刻,就已经抛开了所有思绪,宁心静气。   这是周秀才给他的机会,他也没有挥霍机会的资本,所以这一次,他必定是要拿下的。   “论: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文章只需破题,不限股,限五百字。文章须得用典三处,至巳时末。”   穆空青在纸上写下题目。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是《论语》述而篇中的内容。   说的是孔子钓鱼却不网鱼,射猎也不会猎取已经归巢的动物。   他们目前还没有学到四书文,连破题法都只是零星听周秀才提过几次。   包括穆空青在内,怕是多数学子都以为,这次升班考,会以帖经、墨义为主。   万万没想到,周秀才会这么考。   虽说算不得是四书文,但相较于他们目前的水平来说,也算是困难了。   在场六名学子,少说得有一半,甚至摸不清该怎么破题。   一时间,穆空青甚至听到了不少叹气声。   而穆空青本人,对于破题法却是有过些许了解的。   破题破题,说白了,就是在文章开头,简明扼要地点明题目要义。   古代科举策论、四书文,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便是穆空青从小学到大的议论文、说明文的前身。   作为一个真正经受过应试教育毒打的现代人,对于这些文体的把控,可以说是再熟练不过。   现下不过是换上一种行文风格,再写一篇议论文罢了。   旁的不敢说,超过他当前学识应有水平的能力还是有的。   至于周秀才要求的用典三处,也并未限制出处。   横竖他都已经在周秀才面前露馅八百回了。   若是实在没辙,那就把他能记得出处的典故,直接在文章中用上吧。   穆空青思忖片刻,在稿纸上写下破题段。   “钓而不纲,不贪,智也……”   周秀才不限股,穆空青便按照自己的习惯来。   首段破题,次段承题,再次用典,然后升华主题,最后点题结尾。   虽没有八股文那般规整严苛,但也是条理清楚,行文流畅的。   穆空青写完初稿,又趁着思绪尚新,细细删改了一番。   待成稿基本完成,穆空青手腕已经有些酸痛。   只是他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见周围同窗都埋头疾书,也不敢休息太久,只略微揉揉手腕,觉得稍舒缓些了,便开始誊抄。   五百字,写时觉得太少,誊抄时又觉得挺多。   穆空青抱着模拟考的心情,完全按照科考的标准要求自己。   落笔在答卷上时,是慎之又慎,力求一气呵成,不叫答卷上出现涂改。   每当感到手腕酸痛,他就停下休整片刻,防止字迹飘忽。   他到底还是年纪太小,就这么写一段、停一段的,竟是刚巧卡在收卷前一刻方才停笔。   方才散卷的小厮将答卷与草稿一一收回,恰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迎着几位同窗一脸的茫然,穆空青都不好意思表现出满意。   秦文启端了饭菜,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引得膳堂内的众人纷纷侧目。   “我听人说,往常的升班考,考的都是帖经和墨义啊!怎的到了我们这儿,就成了四书文呢!”秦文启见众人都在看他,顿时收了声音,压着嗓子小声抱怨道。   穆空青试图安慰他:“只要破题和三处用典,也不算是四书文。”   秦文启看穆空青的表情,忽然一下坐直了问道:“空青,你今日答得怎么样?”   丙班这次提前开始升班考校,是因为一个小童的事,在私塾内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私塾中拢共就这么些人,还日日都在膳堂中用午膳,彼此之间都有几分眼熟,不用猜也知道那小童是谁。   现下听秦文启这么问,有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连膳堂中说话的人都少了些。   穆空青深谙学婊之道,在一脸“我考砸了”的同窗面前,他当然不会大咧咧地说什么“我答得不错”之类的话。   穆空青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便换来了秦文启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而这时,膳堂门口却传来了动静。   穆空青转头,却见是他在丙班的同窗郑才志。   郑才志便是纳新那日顺利答出题的麻衣学子,看着亦是家境贫寒的模样,平日里也最是勤勉。   此刻他正倒在桌边,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唇色都泛着白。   而他身边站着的,正是早上撞上穆空青的那个书童模样的人。   那书童也没想到,这人居然当真这么弱不禁风,轻轻推一把,竟就能直接摔下去!   当即露出一抹讪笑,伸手欲要将人拉起。   只是不知他是太过慌乱还是如何,下手可能重了些,拉人的时候,竟直接叫郑才志痛呼出声。   穆空青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放下了碗筷,跑去将郑才志扶了起来。   “郑兄无事吧?可要看看大夫?”穆空青看他面上无半点血色,担心他是不是伤着内里了。   谁知他刚碰到郑才志,郑才志便如同触电一般躲开了他的手,甚至还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穆空青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这是干什么了?郑才志怎么看着有些怕他的模样?   就在几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道有些沙哑的嗓音。   “这不是郑小兄弟吗?脸色怎么这般差?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穆空青听着这道声音,只觉得莫名有些耳熟。   待看清来人之后,他便不自觉地眉心微蹙。   这人正是一直跟在李成身后的学子之一,他来拜师那日也曾见过,依稀记得是姓吴的。   吴宇看着长相周正,可眉宇间总有一股子精明算计的味儿,硬生生坏了一副好长相。   再加上这人一贯跟在李成身后奉承,穆空青一见他来,总下意识觉得无甚好事。   不喜归不喜,这人怎么说也是他们学兄,几人该行的礼数也不能少。   吴宇看着几人弯腰作揖,露出了一个暗含得意的笑。   穆空青抬头时,恰好见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恶意。   穆空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他抬眸在膳堂中一扫,又不少人都看着他们这边。   其中最叫穆空青在意的人,却恰好坐在了离他们最远的那一片。   穆空青看不清李成的表情。   可他不用想都知道,吴宇作为李成的狗腿子,没有李成的示意,他犯不上跑来掺和这不相干的事。   没等穆空青琢磨出个结果,就听吴宇压低了嗓子,又问了郑才志一遍:“说呀,郑小兄弟。我们可都是你家店里的常客。你有事,不妨说出来,我们还能帮衬一二。”   他这回的语速极慢,一字一字都咬着重音,听在郑才志的耳朵里,便是不加掩饰的威胁。   可……可他!   郑才志忍不住看了一眼穆空青,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向下滑落,整个人仿佛在水里浸过一般,细看过去,他甚至还微微发着颤。   穆空青看郑才志对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再看看吴宇那步步相逼,再不明白这事儿有蹊跷,他脑子里装的就是浆糊了。   吴宇见他死活不肯开口,心头便是一阵不耐,索性直接问道:“我看你总往你那同窗身上瞥,可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好么,吴宇这么伸手一指,指的人可不就是他穆空青。   穆空青看看那个面熟的书童,脑海中一再回放早晨的事,想着究竟有什么地方,是被他忽略了过去的。   从相撞,到他被拉住,唯一不对的地方,就是那书童给他拍灰的动作。   可他事后也检查过,自己身上并无异样。   况且那书童给他拍灰时,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也一直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便是想做什么别的动作,也是没有机会的。   不对!   穆空青猛然想起来了!   是有机会的! 第25章 一个陷阱   那书童要在他身上做什么手脚,可能性当真不大。   可若是要对他的书箱动什么手脚……   穆空青想起早晨,他明明已经走出几步了,却又被那书童拉住一阵动作。   这叫他即便是心中觉得奇怪,也只顾着检查自个儿身上。   完全没想过被动手脚的,可能是自己的书箱。   是他大意了。   他来了私塾数月,都与李成无甚交集,这才逐渐放松了警惕。   万万没想到,李成竟在这儿等着他呢。   不过,李成为何今日突然发难?   若是因着李家发现了他同穆梅花的关系,那先出事的,应当是他娘亲那边才是。   除此之外他和李家的交集,那就是……   纳新那日,那个自称是李成弟弟的孩子!   难道是为了今日升班考校一事?   穆空青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郑才志为何会有这番表现了。   那边的吴宇语气愈发重了,郑才志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郑才志瞧着十分急切地想对吴宇说些什么,甚至几次伸手想要将他拉到一边,却被吴宇不耐地拍开。   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穆空青看着两人的僵持,面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愉悦。   就在郑才志的动作已经开始急切时,穆空青忽然开口了:“郑兄,吴学兄说得是,你若是有话想对我说,那便直说就是。”   郑才志已经恨不能晕厥过去了。   左边是吴宇隐含威胁的目光,右边是穆空青意味不明的笑脸,他哪里还能不明白,今日这一劫,他是注定逃不过了。   郑才志的面上露出一抹苦涩。   他别过脸,沉默了一阵,才颤着声音道:“我……我是有话说……”   看着吴宇满意的神情,郑才志闭了闭眼,狠心道:“早晨升班考校,我亲眼见穆空青携了小抄。”   说完,他便如同泄了气一般,整个人瘫坐在凳子上。   哗——   这话一出,整个膳堂内,便如同炸了锅一般。   小抄?作弊?   在座的都是有意科考的学子,谁能对作弊深恶痛绝?又有谁不知,在科举中作弊,是如何眼中的罪名?   哪怕只是在一次小小的升班考校中作弊,也是一个叫读书人不能容忍的污点!   “你胡说什么!”穆空青还没说什么,穆云平先怒喝出声。   “你可知按大炎律例,凭空污蔑,是要受杖二十的。”穆云安紧接着开口。   吴宇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望向穆空青道:“这……郑兄说的?”   穆空青安抚下自己两个族兄,用一种带着几分紧张的语调说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可有证据?”   他这副模样,甚至连吴宇都怀疑,这厮莫不是当真作弊了?   吴宇伸脚踢踢郑才志,示意他继续说。   既然已经开头了,郑才志也知自己没有退路了,下面的话,也就十分顺畅了。   “我见穆……穆空青将那小抄藏入了书箱里。”   穆云平当即急道:“我们今日的……”   没等穆云平说完,穆空青便一把将他拉住,盯着郑才志问道:“郑兄可想好了?你当真是亲眼看见我作弊的?看着我在考场上,倚靠夹带之物作弊?”   郑才志已然有几分木然了,根本听不清穆空青说了什么。   他转头对上吴宇的目光,麻木地点了点头。   随后就听吴宇颇有几分正气凛然地开口:“既然如此,此事就必要告知夫子了。私塾中可容不下这般品性卑劣之人!”   穆空青又朝那角落里望了一眼,见那边的人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面上陡然带上了几分怒意,拔高声音道:“学兄手上又无证据,仅凭此人一句话,怎的就给我定罪了?”   吴宇听他这样说,更是恨不得笑出声来。   好哇,这小子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方才诸位同窗可都听见了,若要证据,且去你书箱中搜一搜不就是了?”吴宇半句不提这事是真是假,直接便咬死了穆空青作弊一事。   上钩了。   “吴学兄的意思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带着这许多同窗,去搜我的书箱了?”穆空青的语调上扬,落到吴宇耳中,便觉得更像是色厉内荏。   吴宇想都没想便应了是:“那是自然!我等日后下场,八成是要与同窗互结保单的。若是私塾中能容这等下作之人,保不齐日后便要连累自身!”   这话一出,膳堂中原本不欲理会这档闲事的学子也坐不住了。   童生三试皆得互结作保,一人出事,五人连坐。   他们皆是同窗,日后说不得便要一同下场,互结作保。   若这穆空青当真能在升班考校中作弊,那谁也不敢说他科考时不会故技重施。   当下便有人开口道:“此事事关重大,依在下拙见,还是查个分明为好,也省得带累这位小兄弟的名声。”   穆空青并不理会旁人,只盯着吴宇道:“那若是搜不到证据呢?就这般叫我白白受辱吗?”   怎么可能搜不到证据?   从逼着郑才志开口,再到同穆空青磨嘴皮子,磨蹭了这么久,吴宇也有些不耐,只想着快些叫他松口,好坐实这事儿,于是想都没想便开口道:“那你欲如何?”   穆空青并不直接作答,而是问道:“学兄可想好了,当真笃信这人所言?信他亲眼所见我作弊之事?”   穆空青又一次重重咬出“亲眼所见”四个字。   他这一问,吴宇心下虽觉得有些不对,但事已至此,当然不可能反口。   于是接道:“郑小兄弟的为人我清楚,他是断不会做出污蔑旁人之事的。你若当真问心无愧,又何须在此同我说这许多?”   “好。”   穆空青忽而转身,面对一旁观望的诸多同窗,扬声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学兄所言。若诸位当真搜出我穆空青作弊的证据,我愿立誓,当场便离开私塾,自此再不走科举之路。”   此话一出,登时一片哗然。   “空青!”穆云平也被他的话骇了一跳。   他倒不是觉得穆空青会作弊,只是这几人说得这般信誓旦旦,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到时若真搜出了些不该有的东西,那可如何是好!   就连一向爱与穆空青比较的秦文启,都忍不住拉了一下他。   自此不再走科举之路!   这话说得也太重了!   没等人开口,穆空青接着道:“同样,若是证实你二人蓄意污蔑,你等可愿发誓,离开私塾,日后再不科考?”   穆云平急得满头大汗,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穆云安拦下了。   “你且想想,我们今日考的是什么?”穆云安在穆云平耳边低声道。   “我们今日……”穆云平愣住。   是了,他们今日考的,可是四书文啊!   穆空青之所以反复强调,是郑才志“亲眼所见”,不正是因为……他们今日考校的内容不同以往吗?   四书文,除非泄题代答,否则便是直接拿着书翻看,也毫无助益。   这样一来,郑才志的“亲眼所见”,自然也就是无稽之谈了。   穆云安隐约猜到穆空青想要做什么,只想穆云平解释了这一句,将他安抚下来,便出声应道:“不错。你二人既这般言之凿凿,逼我族弟受此大辱,想事后一句话盖过,断断无此道理!”   吴宇心中不详之感愈盛。   总不会是这人发现了什么吧?   吴宇不自觉地望了一眼李成的方向。   “学兄意下如何,倒是给空青一句准话。”穆空青步步紧逼,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只他现在越是表现得有恃无恐,就越叫吴宇不敢开口。   尤其是,郑才志那在听到他的话后,那俨然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更是叫吴宇心中生疑。   吴宇迟疑着不敢开口,郑才志整个人都已呆滞,一时间,竟就这么僵持住了。   “吴兄,你同郑兄今日这一出大戏,扰的诸位同窗午膳都没能用好,该不会此时要说是一场误会吧?”   穆空青见吴宇去瞄李成的动作愈发明显,又往上添了把火。   “吴兄究竟敢不敢应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人往往便是如此。   穆空青越是步步紧逼,吴宇心中越是没底,更不敢轻易开口应答。   他讨好李成,是为了给自己谋好处的。   可现下,却要他将自个儿的前程压上去。   吴宇自然是不愿冒这个风险的。   然而李成似是打定主意要作壁上观,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僵持中,不仅是穆空青,连旁的学子也有开口催促。   更有那性情急躁的直言道:“无论是作弊之人,还是污蔑同窗之人,私塾中都是容不下的!一个丙班的孩子都敢立誓,吴兄你怕他作甚?”   一旁神情恍惚的郑才志,已经无人在意了。   矛盾全然聚向了穆空青和吴宇二人。   在众人愈加狐疑的目光中,吴宇看向李成时,隐隐有了一丝怨怼。   而这丝怨怼,恰恰落在了穆空青的眼中。   穆空青顺着吴宇的目光望去,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李成暗骂了一声废物。   犹豫片刻,李成还是动了。   既然穆空青已经知晓是他动的手了,那他再隐于幕后也无甚意义。   万一吴宇这蠢货被逼急了胡乱攀咬,到时反而不好收场。 第26章 一个选择   “穆小兄弟所言太过了。”李成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膳堂内的学子们见是李成,纷纷安静了下来。   在穆空青出现之前,李成便是这私塾内最出色的学子。   六岁进入私塾,十二岁考取童生功名,听闻明年便要下场院试。   只他一个人,便叫这清溪县内的各户人家纷纷效仿,给幼童们启蒙的时间都早了不少。   也是他名声极盛,才叫许多人不再看轻他曾为商户子的身份。   因此,李成在私塾内还是很有几分薄面的。   “原来是李学兄。”穆空青见正主终于现身,面上的笑都带了几分真切。   “早就听闻李学兄同吴学兄相交莫逆,今日一见,当真具是正气凛然之人。”穆空青拱手行礼,语气诚恳。   李成一噎。   词是好词,话也是好话,可现下从穆空青的口中说出来,总觉得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李成皱眉,不屑同穆空青做些口舌之争,只摆出一副主持公道的姿态道:“穆小兄弟年纪尚小,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搜出证据,你只需离开私塾便是。我等也不欲绝你前程。”   话说得好听。   穆空青一介寒门学子,今日若当真被坐实了“作弊”的罪名,莫说日后的名声有多难听,怕是连愿意同他互结作保的考生,都找不着了。   吴宇见李成出面了,登时心中大定。   再不见之前的犹疑,他又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对穆空青道:“李兄说得不错。念你年纪尚小,离开私塾后,我等也不会为难你。”   穆空青却轻笑一声道:“那还需多谢诸位学兄仁厚了。”   话语间,竟似是认下了这罪名一般。   “不过。”穆空青话锋一转:“空青年纪虽小,可二位学兄却已为人杰才俊。”   穆空青面上含笑,说出的话却似刀锋:“想必二位学兄,应当不会一念之差,做出构陷同窗之事吧?”   敏锐地察觉到穆空青话中对象的变化,李成眯起了眼。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想把他也拖下水吗?   只是穆空青却没有给他多加思索的机会。   穆空青说完,便伸手摆出请的姿势,扬声道:“还请诸位学兄一同前去做个见证。”   说罢,便率先向丙班的课室走去。   李成望向穆空青的目光冰冷。   背着人群,李成狠狠瞪了吴宇一眼。   吴宇低下头,权当没瞧见,心中却在暗暗叫糟。   原以为不过是对付个垂髫小童罢了,谁知道竟是份苦差事。   不过事已至此,方才逼得李成出面打圆场,他也是不后悔的。   哪怕事后李成恼他,也好过应承了穆空青的话,去冒那份风险。   打定主意的吴宇,为了稍稍弥补一二,在搜查穆空青的书箱时,便第一个冲了上去。   穆空青的书箱不大,还是原本在穆家村时,穆老头给他打的那个。   笔墨纸砚皆在桌上,里头只有寥寥几本书。   因此,吴宇只需稍一抖落,便有一张记满了蝇头小楷的纸掉了出来。   现场登时一片哗然。   “竟是真的!”   “私塾中竟出了这等小人!”   “滚出去!”   “莫要带累同窗名声!”   一时间,已是群情激奋。   穆云平想要冲上去为穆空青辩解,却被穆云安死死按住。   穆空青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穆云安,穆云安只冲他微微一颔首。   吴宇大大松了一口气,同时暗恼自己竟叫这孩子唬住了!   这下可好,白白得罪了李成!   “这是何物!你可还有甚要辩解的吗?”吴宇的声音中气十足,将手上的纸条直接递到了穆空青面前。   穆空青看都没看一眼,反问道:“不知在场诸位学兄,可有人愿为空青念出纸上的内容?”   先前出言的那急性子学子喝道:“我来念!枉我先前还曾误会过吴兄!现下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话说。”   说罢,那人从吴宇手中夺过纸条,大声念道:“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   在场都是正经经过升班考校留下的,对《论语》自然再熟悉不过。   那人一开口,便有人认出,是《论语》子罕篇的内容。   当下便有人质问道:“你还有何话好说?”   穆空青并未应答,反而是接着背了下去:“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随着穆空青的声音,原本义愤填膺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穆空青就这么背完了子罕篇。   复又问道:“那纸上可还有旁的?”   那人也隐隐觉察到了不对,语气和缓了些道:“还有释义。”   穆空青又开口背了下去。   除专人注解外,释义本无固定的表述语句。   可在场之人皆是周秀才教出来的,于是在听穆空青背释义时,自然也会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下,现场除了穆空青略带稚气的声音外,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李成的脸色也有几分难看。   他特意选了靠后的子罕篇,就是因为他觉得,穆空青入学堪堪半年,便是他学得再好,也不可能学到这里,更别提能将释义都记得透彻。   只要穆空青有一丝半点不明之处,这张纸条便足以作为铁证。   穆空青背完,吴宇甚至可以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直道此事似是有些蹊跷。   吴宇心念急转,复又开口道:“即便是你已记诵下这些,也难保你能一次不错地写出来。否则郑兄所见,又该如何解释?”   穆空青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是啊,郑兄所言,究竟该如何解释呢?”穆空青的表情,几乎已经将“此事另有隐情”几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缩在一旁浑身打颤的郑才志被人推了出来。   穆空青转头望向郑才志,温声道:“郑兄要知道,这清溪县中的读书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今日私塾之事,恐怕不出半日,便能传遍了。”   “我等今日所考校的内容究竟是何,旁人不清楚,郑兄却是知道的。敢问郑兄,为何要说自己‘亲眼所见’呢?”   穆空青还是那不急不缓的语调,却叫郑才志的面上尽是灰败之色。   郑才志本已任命,却不料穆空青又道:“郑兄若有苦衷,尽可在同窗面前道尽。这大庭广众之下,自然无人敢为难你。若是郑兄就此认下了……”   穆空青并未言尽。   但凡这郑才志能有几分脑子,他也该明白自己要怎么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说,郑兄是故意与你为难?”李成见势不妙,当即出言打断。   穆空青笑道:“郑兄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与我为难?”   “只是郑兄说他‘亲眼所见’我倚靠夹带之物作弊,这事委实叫我不解。”   穆空青放缓了语速,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缓缓道:“因为夫子予我等的考校,分明就是四书文。”   四书文。   这三个字一出,连李成的大脑都空白了片刻。   他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穆空青紧随其后追问道:“为何不可能?”   还能是为何!   因为他特意打听过!   每一届丙班的升班考校,这么多年来,无一例外,都是帖经与墨义!   可这话他怎么可能说出来!   李成的额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老夫也想知道,为何不可能?”   这道声音传来,叫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   穆空青循声望去,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成见周秀才在这时露面,才深觉此事不妙。   看着一旁已然六神无主的吴宇,李成垂眸,面上的阴狠一闪而逝。   穆空青也不知周秀才在那儿听了多久,对此事又知晓多少。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功亏一篑。   众人见礼,穆空青抢在李成之前开了口:“夫子,学生观郑兄今日所作所为,处处透着蹊跷之意,这才大胆揣测,郑兄莫不是受人胁迫,不得已方才做出这等离奇事来。”   穆空青直接用了“离奇”二字,已经是明示郑才志的反常了。   郑才志当然不蠢。   他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支了个小面摊,艰难地供他读书。   若不是吴宇那厮用他母亲威胁他,他怎可能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去做这等丧良心的事。   眼下看来,真正的幕后主使,恐怕也并不是吴宇。   郑才志冰凉的手指开始回温。   他勉力平复心情,深深地望了李成一眼,看得李成眉心一跳。   “夫子,此事本非我所愿。是……是吴宇用我母亲要挟,逼我道此无稽之言。”郑才志跌跌撞撞地来到周秀才面前,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成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算他识相。   只吴宇却彻底白了脸。   “我道为何今日在膳堂中,吴学兄那般急着出头呢。”穆空青根本不等郑才志话音落下,便急急接上了话茬:“还累的李学兄为你作保,平白带累名声。”   穆空青带着堪称闲适的笑,从李成面前走过,来到周秀才身前深深一揖:“还请夫子为学生主持公道。”   李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知道穆空青这是在逼他做出选择。   也知道,他根本没得选择。 第27章 一些小灶   “是学生疏忽,轻信他人。”李成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几个学子,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面上露出了不忍与忌惮,更是彻底将吴宇打入了地狱。   “我……”吴宇在巨大的惶恐与怨愤中,五官都显得有些狰狞。   可他的满腔怨愤,却被李成一个阴冷的眼神兜头浇灭。   一股凉意猛然窜上脊背,吴宇所有辩解的话语,都被他及时吞了回去。   他若是现在拖李成下水,便等同于是要断了李成的前程。   这不是他个人开罪李成,而是在同整个李家作对。   吴宇还没疯。   他与被胁迫的郑才志不同,今日之事,他注定脱不了干系,也没人会着意保他。   他不能用整个吴家,来换自己今日一时痛快。   吴宇忽地笑了出来,将所有的怨毒的深深埋在心底,口中喃喃道:“与虎谋皮,是我咎由自取。”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学生一时鬼迷心窍,妒忌同窗,以势压人,胁迫郑兄。犯下此大错,学生已无颜留在私塾,即便自请离去。”   吴宇说完,又对着穆空青和郑才志深深一揖。   穆空青微微侧身避开,并未多言。   周秀才还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听完吴宇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道:“你既已知错,那便依你所言。”   而叫众人意外的是,周秀才说完这句后,又对郑才志道:“你虽是受人胁迫,但到底有损人利己之心。你且于家中反省一月,将四书五经各抄一份赠予穆空青,也算赔罪。”   郑才志本已做好此生前路断绝的准备,便是方才指认吴宇时,也未曾想过自己还有留在私塾的机会。   现下周秀才既然开口,他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当即一阵狂喜,连声应是。   穆空青在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周秀才对此事的来龙去脉,怕是早已一清二楚。   再看周秀才半句都未提及李成,又让郑才志居家思过一月,穆空青也不由感慨,周夫子对郑才志,或许也包括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   也当真是个人精一般。   “穆空青。”穆空青正在腹诽,忽然就被叫了一声,吓得他一个激灵。   抬头对上周秀才的目光,穆空青总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直有种莫名的心虚。   周秀才却没理会他这些小心思,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随我来。”   而后,周秀才又扫了一眼旁边聚集的学子:“你等用完午膳便散了罢,上午的功课可都完成了?”   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是低下头,不敢同周秀才对视。   穆空青一路跟在周秀才身后,路过穆云平兄弟二人时,还给了他二人一个“安心”的眼神。   待到周秀才走远了,穆云平才急切道:“今日之事同空青又无甚干系,夫子唤他作甚?”   一旁的秦文启神色怏怏:“说不准是同他说升班之事。”   而另一边。   “夫子是想说,学生升班之事?”穆空青的话语中,是无法掩饰的讶异。   这才一顿午膳,周秀才哪儿来的时间看他们的答卷?   周秀才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伸手一指他桌案上摆着的一叠答卷,好笑道:“怎的?你写出的东西,还能叫老夫费时研读不成?”   穆空青感觉到自己两颊温度上升。   这话倒也没错。   他现下写的文章,在周秀才眼里,可不就同前世的小学生作文似的么。   周秀才将他的答卷抽了出来,单独放在一边,突兀问道:“你可曾想过,自己几时可以下场?”   穆空青完全没跟上周秀才的思路,在原地傻愣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问道:“夫子是说……下场科考?”   周秀才完全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但就算是穆空青这般,一向自诩自己还算规划清晰的人,都有些无言以对。   他正是连四书都没学齐全的时候,这会儿就去思考何时可以下场科考,那不叫目标明确,那是好高骛远。   不过,下场的时间穆空青没有估算过,却不代表他没有给自己的学习进度做过规划。   只是,周秀才这个人,即便他们已做了半年师生,穆空青却始终都没摸清楚他的脾性。   犹疑片刻,穆空青还是对周秀才道出了实情:“学生虽未曾想过几时下场,但却是想在三年内……研治五经的。”   以他目前的学习进度来看,明年年初学完四书不成问题。   《论语》共约一万三千字,《孟子》约三万四千字,《中庸》三千五百字,《大学》一千七百字。   自上次他偶然答出《孟子》释义之后,周秀才便会不时给他连带着讲解《孟子》了,如今已粗粗习完《梁惠王章句》。   剩下两年时间专治五经,这也并非什么天方夜谭之事。   对于童生三试来说,能将四书五经研读透彻,史籍杂文略有涉猎,再加上一首过得去的试贴诗,这便已经足够了。   周秀才听后点点头,而后便吩咐道:“既如此,你明日便到乙班进学。”   穆空青虽心中早有猜测,可听到周秀才亲口说出这话时,还是禁不住心下一喜。   他尽力绷住了一张小脸,向着周秀才深深一揖。   周秀才看了他片刻,又道:“乙班如今仅有一人尚未治经,然年末考校却是五经具考的。”   穆空青登时便觉头皮发麻。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周秀才说这话时,语气里含着几分笑意。   罢了,他这位夫子,从来也不是如面上这般清正之人。   这点他可是早就领教过的。   不过,如何赶上乙班的进度,这倒也确实是个麻烦事。   穆空青眉头微皱。   周秀才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你若是有心,日后旬休之日,便来私塾寻我。”   穆空青倏地抬头,正对上周秀才难得露出几分温和的双眸。   第二日,穆空青还未到乙班,便在路上碰见了喜笑颜开的秦文启。   “空青!”秦文启一见他便凑了过来,硬是把穆云平挤开,拦着穆空青的肩道:“我昨日还想着咱俩一道升班,日后还能有个照应呢。这下可好,咱俩做不成同窗了。”   秦文启哭丧着脸,整个人都蔫了吧唧。   秦文启这人,虽然好同穆空青较劲,却从未有过妒忌之意。   赢了便暗自得意一会儿,输了也最多自个儿闷闷不乐一阵子。   这叫穆空青还挺喜欢逗他的。   穆空青拍拍他的肩:“这话说的,你现在可是得叫我学兄了,日后便是要照应,那也得是我照应你了。”   说完,穆空青便一溜烟儿地跑了,图留秦文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反应过来之后,秦文启羞愤交加地追了上去:“你给我站住!”   “停下停下!这边快到乙班课室了,你可莫再追了!”   穆空青的小身板哪里跑得过秦文启。   眼见着就要被追上了,穆空青急忙叫停。   秦文启不管,见他停下,当即便要扑过去同他打闹。   “那不若这样,过几日,我请你去我家用晚膳。”穆空青及时开口,止住了秦文启的动作。   秦大少爷一听这话,也不想穆家的晚膳是否和他大少爷的口味,当即便一口应下,还喜滋滋地要同穆空青击掌为约。   “这可是你说的,反悔不得。咱俩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是头一回请我去你家做客。”   至于邀穆空青去秦家?   秦文启早不知提过多少回了。   可惜每一回都被拒罢了。   穆空青笑得神秘:“你且等着便是。”   穆空青当然不会反悔。   他这回等同于是同李成正面对上了,保不齐什么时候还要被翻出旧账。   不抓紧时间另找一条船,他怕是连睡觉都不能踏实了。   这回的事情虽说叫李成栽了个跟头,但归根究底,都是因着周秀才的突发奇想,才叫穆空青避过这一劫。   否则,哪怕穆空青当场默出纸条上的内容,他身上的污水,怕是都难洗清。   况且这次是升班考校,他尚有辩解的机会。   下次若是在科考之时再来上这一遭呢?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穆空青的目光在秦文启身上打了个转。   还好,他曾留意过秦家酒肆的动向,那可不像是只安心做个酒肆的模样。   旬休那日,穆空青特意同周秀才告了假。   “空青,你这同窗当真要来咱家吗?”孙氏有些不安地搓搓手:“要不,娘给你些银子,你俩去外头酒楼吧。”   这半年来,“神仙酥”的大名,可以说是传遍了清水镇。   莫说是临近的清溪县城了,就连隔壁县城都有人慕名而来。   不过这方子机密,孙氏不敢请外人帮手,便只能在农闲时,叫上家里人来镇上帮忙。   因此生意虽好,可能赚到的银钱却也有限。   再加上穆空青开始练字后,在笔墨上的开支愈发大了,孙氏自然不敢抛费,便一直都住在这小院子里。   如今一听穆空青说同窗要来,当下也有些懊恼。   早先不曾想过这事,只想着节省银钱。   如今这院落寒酸成这样,也不知会不会叫儿子的同窗笑话。   “娘,你就莫要忧心了。”穆空青把脑袋搭在孙氏的肩上,使出万能的撒娇法:“便是信不过我的同窗,你也得信你儿子的眼光不是?他若真是那等小人,我又怎会同他交好?”   孙氏把儿子的脑袋退走,嗔道:“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   说完,便兀自去了厨房,准备一会儿要招待客人的吃食。   只留下被嫌弃的小孩子,百无聊赖地翻开书,见缝插针式地背上两段。   不过片刻,厨房内便传出声响。   与此同时,穆家的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惊呼:“这是什么味儿!”   穆空青翻页的手一顿,看着手上被扯下的书页,默默握紧了拳。 第28章 一些意外   进门的是穆云平和秦文启。   自打穆空青去了乙班,这二人便勾肩搭背了起来。   “空青,这是什么味儿?怎的这般勾人?”秦文启说着,还在空气中用力嗅了两下,奇道:“我还从未闻到过。”   穆空青将书页夹了回去,合上手中的书,温和地冲二人道:“不知你们可曾听过马蜞?”   两人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穆空青起身,单手背在身后,耐心为这两人讲解:“南朝有位名医,唤作陶宏景,便是整理了《神农本草经》的那位。”   秦文启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这么一说,我似是有些印象了。”   穆空青点点头:“名医陶宏景曾言‘处处河池有之,蛭有数种,以水中马蜞得啮人腹中有血者,干之为佳’。”   穆空青说到一半,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笑来:“说的便是吸食过人血的水蛭,入药方为上等。”   更为了解穆空青的穆云平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忙制止道:“等等!空青你先缓缓!”   穆空青却不搭理他,自顾自说道:“这药膳一说,自古便有之。入药为上品,入膳当亦为上品。”   秦文启情不自禁地抖了抖,毫无防备地接了句:“然后呢?”   穆空青诚恳道:“你所闻到的这香气,便是最上等的,饱食过人血的马蜞啊。”   秦文启:……   秦文启脸都绿了!   穆云安进门时,恰巧听到最后一句。   看着那二人面上如出一辙的惊恐,穆云安将他手中的书递给穆空青,淡淡道:“你们连这都信?”   穆空青将书放去自己房里,临走前还不忘应一句:“云安哥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换来穆云平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穆家在小院里种下了一株葡萄藤。   藤蔓蜿蜒密仄,在夏日里织出了一片阴凉。   绿荫下摆了一张小木桌。   自打入夏以后,这里便成了穆家用饭的地方。   穆空青放好书后,几人已经坐在了桌边。   说是晚膳,其实这会儿不过申时初。   穆空青本想着今日就收摊休息一天,可孙氏却舍不得生意,硬是烤了一筐烧饼,叫强婶子照看着卖。   穆空青没辙,又说实在不成,那便在院子里支个小锅,孙氏给他们调好作料,让他们自个儿动手也是一番乐趣。   结果显而易见,穆空青挨了他娘亲一顿骂。   孙氏风风火火地将浅口竹筐端上桌,院中几个孩子纷纷起身问好。   秦文启的眼睛都快黏在竹筐上了,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晚辈礼,叫孙氏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你们先吃着,叫空青招待。我得去……去集市上瞅瞅。”孙氏把穆空青按回去坐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话一说完便快步走了,根本不给穆空青拦她的机会。   “坐下吧。”穆云安道:“我看婶子在这儿也怪不自在的。”   穆空青小小叹了口气。   别说是面对秦文启了,便是对着如今愈发沉稳的穆云安,孙氏偶尔都有些不自在。连强婶子家都去得少了。   最近的孙氏甚至还总叮嘱他,不能再做孩子姿态,要做出副读书人的模样来。   穆空青每每都要想方设法地同她解释,可以孙氏的固执,当时便是应下了,事后也还是照旧同他念叨。   就如同刚刚,明明是想去摊上看看,却不愿明说,只道要去集市上,生怕叫人知晓他家中沾手商贾事。   可今日是他请秦文启来的,总不好自个儿发愁,将客人晾着。   好在桌上摆的东西足够诱人,秦文启这会儿可没心思关心穆空青了。   竹筐中垫着片青翠的荷叶,上头堆着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东西金灿灿的,表面凹凸不平,个个儿大小不一,散出着诱人的荤香。   秦文启好奇地伸出手去碰了一下。   烫!   可即便是烫,他也能感受到,是硬的。   穆云平也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   他拎起一块。   外壳碰撞时发出的声响,叫他更添几分疑惑。   “这是什么做的?”穆云平心里还惦记着之前穆空青说的水蛭,看着手上的东西,香味儿虽诱人,可也不敢下口。   穆空青看穆云平那谨慎的模样,心中难得有了那么点儿愧疚:“放心吧,只是普通家禽。”   穆云平和秦文启对视了一眼。   秦文启在礼仪和美食间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拿了一块。   正欲再从穆空青这儿讨个保证,便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穆云安直接一口咬了下去,桌上溅了几片小小的金色碎渣。   这是穆云安从未尝过的滋味。   他一贯无甚波澜的面上露出几分惊异。   清脆的咀嚼声传了出来,咸香中带着些许椒麻的滋味在口中迸开。   穆云平低头看看手上的东西,又抬头看看穆空青,不确定地问:“是鸡肉?”   穆空青颔首。   要说有什么东西,是能受大多数人欢迎的,那必然就是炸鸡了。   前世那些开遍全球的快餐店,便是最好的印证。   尤其炸鸡这种东西的精髓,就在于外头的面衣。   而孙氏又恰好是个做面食的高手。   穆空青当时只是说,入了油锅炸之后,吃起来便是酥脆轻盈的。   孙氏便连方子都没要,就自个儿调出了合适的面糊。   再加上半吊子穆空青的描述,又用反复蘸水沾面衣的法子试了几次,一筐炸鸡成品,便摆在几人面前了。   托穆空青这些鬼主意的福,这几日穆家也是好好开了几顿荤了。   秦文启探头看了一眼穆云安手上的炸鸡块,确定了是鸡肉后,当即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只一口,便叫秦文启觉得着迷。   这鸡肉鲜嫩,一口下去,还能尝到内里溢出的汁水。   可外头这层壳儿,却是干脆又轻薄,怎么嚼都嚼不够似的,一口还未下咽,便已经开始惦记着下一口。   一时间,整个小院里,便只剩下了连绵不绝的“咔嚓”声。   穆空青自个儿也拿了一块。   这味道和前世自然是有差别的。   无论是调味料的稀缺,还是烹炸工具的简陋,都让这份古代版炸鸡的味道逊色了不少。   但是已经足够了。   家养生禽的鲜美滋味,足够弥补这些缺憾。   穆空青慢条斯理地啃完手上的这块,竹筐中的炸鸡便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了。   秦文启的眼睛亮晶晶的,咽下最后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空青,这菜叫什么名儿?令堂是上哪儿学来的?”   穆空青只叫他稍安勿躁。   随后便去厨房,将之前准备好的荷叶包裹取了出来,穆云平和秦文启一人一个。   “这方子是我娘自个儿想出来的。你们带一些回去叫家里人也尝尝。若是家里人喜欢,再叫人来同我娘学一学也不打紧。”   穆空青给二人的荷叶包裹中,便是事先预留下的炸鸡块。   秦家说是书香世家,可秦家的酒肆能在李家手里抢走一杯羹,足以见其能耐。   现在自己都把东西送到人眼皮子底下了,对方没理由不握住。   至于隔壁邻居。   这又是鸡,又是油,还得搭上不少精细白面,别说自家做了,若是叫强婶子知道这两兄弟吃了他家这些东西,怕是都要上门送来不少回礼。   不过,成本大是大了些,对比能套回来的东西来说,还是值得的。   穆空青第二日刚到家,孙氏找了穆空青单独说话。   “空青,你同娘说清楚,你折腾这些玩意儿,到底是想做甚呢?”孙氏看着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不安。   穆空青的第一反应便是:“娘,可是有人寻你要方子了?”   孙氏气急,狠狠拍了儿子一下,怒道:“你还当真是有意的!”   这一嗓子声儿太大,惊得隔壁的穆二丫探头问了声。   孙氏赶忙敷衍了过去,压低了嗓子训道:“你叫来的那个同窗,我瞅着便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他……他莫不是那个秦家的吧?”   穆空青点点头:“是秦家的。娘你想说什么啊?今儿遇上事了?”   孙氏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话语间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事儿?还不是你找来的事儿!你可知道秦家同李家不对付,你还敢同他们搅在一起!”   说着说着,孙氏的嗓门又不自觉地上来了。   穆空青一看他娘这是真的火了,赶忙凑过去递了杯水,安抚道:“那不是刚好么,咱家也同李家不对付。”   啪——   孙氏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狠狠戳了一下儿子的脑门儿:“咱家同李家有哪门子的不对付?我同先前认识的那个采办都打听过了,那李家根本就没把梅花的事儿放在心上。”   说完,孙氏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压低了嗓子,同穆空青道:“就那高门恶犬的,一年得死多少下人?梅花去了也就去了,咱不说,谁能晓得?”   “也就你爹他们,为着个死人,哄自己亲儿子同那些人作对。你可是咱老穆家唯一的根儿,他们可真能办得出这事儿。”   孙氏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我晓得,你拿你姑的银子读书,心里不好受。可咱现在不是有银子了吗?咱将那银子还上便是了。”   “空青啊,你想想娘行不?你莫同那些人搅合在一块儿了。”   穆空青看他娘,平日里多精明强干的一个人,这会儿居然露出这般神态来,他是彻底慌了。   穆空青一直都道自个儿是要早日考取功名,替梅花姑姑讨个公道的。   他娘亲从前也没有这样反对过,甚至还主动同那采办打探消息。   怎的今日忽然说出了这些话?   穆空青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娘,你同我说,今日来找你的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第29章 一个猜测   穆空青的判断其实并未出错。   秦家也算是厚道人家了。   今日秦家负责打理生意的大管家亲自上门,为的不是别的,正是昨日的炸鸡方子。   “那大管家说了,我们若是卖了方子,这方子赚到的银子,他们愿意给出半成予咱家。”孙氏越说越心慌,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似乎这样便能好受些。   “还叫我莫要忧心,说是这方子卖给他们,他们定会护着咱家。”   穆空青听到这条件,心头也是一跳,试探着说道:“这……不是挺好的么?”   孙氏又是一指头戳上儿子的脑门:“好什么!你也不想想,那可是半成红利!那可是秦家铺子的半成,可不是咱这种小门小户!”   “况且……况且……”   孙氏在集市上摆了这么久的摊,莫说是清水镇,便是清溪县城的事,她也都摸得个差不离了。   若说这片儿地方,哪家势力最大,那当属李家不假。   可李家同县太爷关系匪浅,秦家背后却也不像是没有门路的。   有人道秦家的当家人是位举人老爷,家中还有亲戚在京城做官,这才敢在清溪县中与李家拍板。   秦家当年初至清溪县时,在考场旁盘了块地,欲要开间“状元楼”。   却没想到那李家净干些泼皮事儿,科考那几日见了天的在外头敲锣打鼓,硬是将客人统统逼走,状元楼也被挤兑成了一间普通酒肆。   两家的仇怨也就此结下了。   这事儿在清溪县内人尽皆知。   就连穆空青这样的孩子,也在来到镇上的第二天,就从强婶子那儿听了一耳朵。   这也是他选择秦家的原因之一。   同时,也是让孙氏心慌的原因。   秦家又不是傻子。   能许出半成红利来,足以见他们有多看中这东西。   “况且,他说会护着咱家,那是几个意思?”   这话在孙氏看来,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就是秦家和李家斗法,要将他家的这方子当成刀子使啊!   将来,甭管李家是输是赢,都不可能轻饶了自家。   孙氏这是越想越怕,干脆摊子也不摆了,就在家等着穆空青回来。   穆空青很是烦恼了一番该怎么同孙氏解释。   他明白他娘在担忧什么。   只是他心中的那些权衡利弊,说出来怕是更叫孙氏忧心。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得从那日李成的陷害说起。   那日,周秀才明明看透了一切,却为了保吴宇和郑才志二人的性命,将李成直接略过。   便是这事儿,给了穆空青把握。   时下文人重名。   李成一介商户子,若非他能十二岁中童生,成为清溪县这片小地方,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人物,任由他李家势力再大,李成都不可能在私塾中过得这般自在。   对于李家来说,李成可以说是全家的希望,只要李成还有考中的希望,李家就不愁将来。   同时,这样的李成,也是拴在李家脖子上的一根牵绳。   若是李成的前途绝了,李家再怎么发疯都不奇怪。   可只要李家还在意李成的前程,做事也就自然会套上一层枷锁。   数年前李家能让泼皮无赖去对手家闹事,现在死个丫鬟还不忘给些封口银子,不就是因着名声二字?   穆空青先前费的那许多弯弯绕绕,先将李成拖下水,又轻描淡写地抹过去,就是为了将这跟安全绳握在手上。   李家在清溪县内根深蒂固,秦家便是得了神仙方子,都不可能在片刻间将李家打压下去。   只要李家没走到那份儿上,就不会贸然对他穆空青以及他的家人出手。   而真正等李家走到绝路上的时候,穆空青也不会再如今日这般,毫无自保之力了。   穆空青斟酌了片刻,决定找个孙氏可以接受的理由:“娘亲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私塾中有人蓄意陷害我,最后被周夫子赶出私塾的事?”   孙氏不明白他说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当初听到这事儿的时候,那可是魂都被吓没了半边儿。   “其实,那日被赶出私塾的人,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真正要对我下手的,就是李家的大少爷。”   “什么!”孙氏一惊,直接碰倒了一旁的茶杯,多亏穆空青眼疾手快,这才没叫杯子滚下桌子。   “那李家的大少爷害你做什么?他家莫不是知道啥了?”孙氏这下连忧虑都不见了,眼中满满的都是怒火:“都是你那挨千刀的亲爹!”   孙氏不敢骂公婆,一肚子的火都冲着丈夫去了:“早知道,咱就该去旁的私塾!离那李家远远儿的!我空青这么聪明,早两年晚两年考上,又有什么打紧!”   穆空青哭笑不得地安慰自家娘亲:“这事儿哪有什么早知道,我早些考取功名,不也叫家中早日宽松些吗。”   说完看孙氏又要骂,穆空青赶忙将话题拉了回来:“李家少爷害我同梅花姑姑没有干系的。”   孙氏听他这么说,也稍平静了些,狐疑地盯着自己儿子:“你怎知道没有干系?”   穆空青道:“自然是被他收买的同窗告诉我的。那李家的少爷觉得我学得太快,生怕我抢了他的风头,才折腾出这出来,想将我赶出私塾。”   穆空青说着便叹了口气:“我寻思,横竖都将人给得罪了,索性同秦家交好,将来遇事也有人能帮一把不是?”   这事儿是同窗说的。   但却不是郑才志说的。   说的人是秦文启。   秦文启当日回去后,八成是将这事同他家里人说了。   然后第二天就神秘兮兮地找到穆空青,问他知不知晓李成为何要对他下如此狠手。   当时秦文启的说法是:“他若当真如传言那般少年天才,何故不敢下场院试?不想着好好读书,净走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这话一听便不是秦文启能说出来的。   不过倒是叫穆空青知晓了。   原来还真有人想通过刷名声的法子,增加自己考过的几率。   既然李成想叫自个儿少年天才的名声深入人心,那穆空青这个突然蹿出来的,学得比他当年更快的人,自然就成了他的阻碍。   这话说出来,孙氏也犹豫了几分。   若是为了那枉死的小姑子同李家对上,她自然是不愿的。   可儿子说是为了自个儿。   这就另当别论了。   孙氏不甘心地问:“那咱就不能晚上几年再考吗?何苦去做这得罪人的事?”   穆空青苦笑。   他娘还是真是精准把控关键点。   他可不就是等不了那么久么。   古代人均寿命短,孩子的夭折率也极高,穆老头死过不少孩子。   若穆梅花当真只是命不好,或者她就是得罪了主家,被人处置了,穆老头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不一定能生出报复的念头。   想也知道,这件事势必是有蹊跷的。   他和穆梅花未曾谋面。   在她死后,家里人只叫穆空青用心读书,都不愿同他提起穆梅花半句。   他甚至连这位枉死的姑姑葬在哪儿都不知道。   所以穆空青根本没法儿从家人口中打探什么。   可穆梅花于他有恩。   是穆梅花的死,才叫满心不甘的穆老头咬牙送他读书。   也是穆梅花的买命钱,换来了他的第一支笔。   这份恩情不还,他寝食难安。   穆空青想为穆梅花讨回公道。   不是在数十年后,他羽翼丰满之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叫李家付出代价这么简单。   至少,他要查出穆梅花的死因。   也要叫李家人知道,他们所经受的苦难都是由穆梅花而起。   只有这样,才能叫九泉之下的穆梅花合眼。   所以穆空青根本等不及。   要是当真耗上十来年,怕是整个李家都没几个记得穆梅花的人了。   还谈什么真相不真相。   不过这话要是让孙氏知道,孙氏怕是得恨毒了自己的小姑子了。   于是穆空青也只能摇摇头道:“不成的。娘你也知道,李家高门恶犬的,我既已得罪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放过我。与其日日担惊受怕,不如帮秦家一把。秦家得势一分,李家便失势一分,咱家也更安全些。”   这话说得讨巧,可也正是实情。   知晓儿子不是为了小姑子才迫不及待地同李家作对,她对这事儿,也就没那么抵触了。   穆空青见孙氏的态度松动,加紧趁热打铁:“不若这样,明日我爹来镇上的时候,你同他商量一番。若是这事儿还成,咱便同秦家约个日子,正式签下契书。如此一来,也算得了秦家的庇护。”   孙氏叫穆空青这一通话说得晕晕乎乎,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个究竟,只好挥挥手,自个儿一个人琢磨去了。   只留下穆空青站在原地沉思。   这方子,是必须要卖的。   只是现下看来,秦家知道的事,恐怕比他想象的更多。   半成红利?   穆空青又不是傻子。   这是他最后预估的价格,可却不该是秦家直接开出来的价格。   若事情当真是他揣测的这般,穆空青头痛地捏捏额角。   难怪秦家开出的条件这般优厚。   优厚到让他娘亲慌成这样。   好在这事须得签订契书。   他作为老穆家唯一一个读书的,就算是个孩子,也该是去看着的。   待他见到那位能主事的大管家,应当便能明了了。 第30章 一阵惊疑   孙氏第二次见到秦管家时, 穆空青恰巧在家。   那一日穆空青旬休,刚从周秀才那儿吃完小灶回来。   一进家门,便觉得今日家中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秦管家, 这事儿我说了也不作数。您不若再等等, 等我当家的来了, 我再给您个答复。”孙氏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娘!”穆空青想了想, 扬起一张笑脸便冲了进去。   屋内站着的另一个人,是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气质温文, 衣着不凡,若不是听他娘叫人秦管家,说是秦家老爷也有人信的。   “这位便是小公子吧?早听我家少爷提过,穆小公子天资聪颖, 今日一见,小公子当真非同寻常。”秦管家见人先带三分笑,说起话来也是一脸诚恳的模样。   这话听着, 总觉得里头意味深长。   “见过这位, 不知如何称呼?”穆空青装作刚瞧见他的模样,急匆匆地向人行了个揖礼。   秦管家也不介意, 反倒侧身避了半礼, 笑道:“小公子唤我秦管家便是。”   穆空青也不道谦辞,当即便应了声:“秦管家好。”   秦管家也不生气,施施然冲孙氏一拱手道:“既如此,我现下便不打搅夫人了。静候夫人佳音。”   说罢, 秦管家便要离开。   穆空青却忽然开口:“若是我爹来了,我直接同文启说一声便是,也省得您一趟趟劳累。”   秦管家像是对穆空青话中的意思毫无觉察,面色如常道:“都是秦某应当做的。少爷是主家, 哪有自个儿讨清闲,反倒劳动少爷的道理。”   穆空青了然一笑:“是我考虑不周了。秦管家见谅。”   秦管家也笑了笑,从容离去。   秦管家一出穆家的门,便有一小厮迎了上来。   “大管家,这家人还是不肯松口吗?”小厮见秦管家面上冷淡,有些忐忑地问。   “松口是迟早会松口的。”秦管家随口回了小厮一句,还有半句却未说出口。   只是那位穆小公子,怕是比他查到的还要难应付。   这头秦管家正在思量穆空青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那头穆空青也在暗自心惊,秦家查了他家多少东西。   方才瞧秦管家的态度,分明就是希望将这事儿瞒着秦文启进行的。   可秦文启作为秦家最受宠的小少爷,以时下的眼光去看,也不算是个孩子了。   若只是普通的入股,根本没必要瞒着他。   穆家这些年的动向也不是什么秘密,若当真有心,想要查出来还是很容易的。   看来,当年偶然布下的局,如今却是网到了一条大鱼。   既然如此,那同秦家合作的事如无意外,也最好徐徐图之,让他能谋划地更精细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   这个意外很快就来了。   “意外”是跟着穆老二一起,在三天后来到镇上的。   穆家村不像清水镇,村里消息闭塞,只晓得镇上两家富户不对头罢了。   家里一听,穆空青又找着了新方子,而卖了方子便能有源源不断的银子,哪儿有不动心的道理。   再加上穆空青要卖的是李家的对头,那更是一叠声地就应下了。   家里会答应,这点穆空青不奇怪。   叫穆空青惊讶的那个意外,是穆老二这回来镇上,身后带着的穆四丫。   先前穆四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穆二丫同意偶尔将她换来镇上。   可一连半年多了,也没见穆四丫有什么动作,穆空青都快要将这事儿忘了。   现在猛地看见人,穆空青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倒是穆老二见穆空青愣住,挠了挠头,小声对穆空青说:“你四姐说,她从前看你识字,自己也记下了一些。如今快……咳,快说亲了,便想来镇上的绣坊瞧瞧,能不能学门手艺,说个好人家。”   这年头的女人,大多都有一手针线功夫。   只是村里的女人缝衣服的多,会绣花的却没几个。   要知道,会绣花那可是能换银子的!   村里能有一手绣活的女人,那都得是亲娘传下来,打小便练着的,可见这样的姑娘在乡下有多金贵,也更不可能将手艺外传。   而镇上的绣坊里倒是能学,只是人家也不随意收人。   一般都得是五六岁的小姑娘。   进了绣坊后,得先学描图描字。   将书画功夫练个七七八八了,后头才能自个儿画样子。   刺绣针法,那是最后才学的。   要想在绣坊里学了这门手艺,少说也得近十年。   之后还要在里头做上半辈子工,不得另立门户。   穆四丫都快十岁了。   穆老二说,若不是她说自己识字,还当真像模像样地写了几个字出来,穆老太也不能同意她来碰碰运气。   只不过,穆空青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快说亲了?”穆空青震惊。   穆四丫今年才多大?放在现代小学都没毕业呢!   “唉,这事儿说来也麻烦。”穆老二面上为难,实在说不出口,干脆直接赶人:“你小孩子家家的,莫问这么多。将你四姐领去你二姐屋里去。”   穆老二私下里跟儿子谈侄女,确实是不好意思的。再加上这事儿的因由复杂,不好说给个孩子听。最后穆老二只好又搬出了万能句式,将穆空青堵了回去。   这也是穆空青最没法反驳的一点了。   穆空青哼哼两声便老实干活了。   夏日里日头长,现在他娘亲和二姐还都在集市上。   他这些日子为了追上乙班的进度,每日散学后都窝在家里苦读,恨不能上茅房都带着本书,自然也没法去集市上帮手。   现下穆老二一个大男人不好安排侄女的事,正好将儿子推出来。   其实在穆空青的观念里,将人安排进他二姐的房间里住,怎么也该经过他二姐的同意,至少要先同他二姐说一声的。   无奈现下这会儿的风气,就是长辈说啥是啥,甚至连小辈自己,都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   高门大户里是什么样,穆空青不清楚。   只是在这平头百姓家里,若是同长辈谈什么隐私、尊重,只能叫人觉得你疯魔了。   穆空青只能在心里同他二姐道了声歉,带着背了个小包裹的穆四丫进了穆二丫的房间。   “这是我二姐的屋,你先跟这等会儿,看她回来怎么说。”穆空青将穆四丫的小包袱放在案桌上,给穆四丫倒了杯水。   原先在穆家村里,穆家四个年纪大些的姑娘就是住在一个屋的。   现在来了镇上,穆四丫在穆二丫的房间里,也没有半点不自在,连穆二丫习惯把衣裳放在床头哪个箱子里都知道。   她也不搭理穆空青,自顾自地收拾好了衣裳,顺便还从包袱里掏出了一摞纸递给穆空青。   “喏,都是你前些日子带回去的。”   穆空青接过来一看,正是他手抄的一些启蒙书。   自他来镇上之后,只有偶尔回穆家村时,才能捎上一些手稿回去。   有书,也有不少是他记下的释义。   穆四丫是真的很聪明。   只凭着穆空青带回去的这些手稿,她也能学个七七八八。   每一回穆空青回家,她都会一脸淡定地告诉他,她学完了。   然后秉着拿人手短的态度,跟穆空青简单说两句穆大丫和穆三丫的进度。   这么算下来,穆空青但凡一得闲,就手把手教着的穆二丫,进度都不如自学成才的穆四丫。   “你将这些带来这里,大姐她们看什么?”穆空青翻翻那叠手稿,确认是家里的全部手稿了。   为了防止被家里人发现,他每次回去,都会悄悄将她们已经学完的那部分带回来。   最近一次回穆家村是在一个月前,带回去的正是《千家诗》的前半部分。   穆四丫没答他这句话,而是忽然露出一个笑来,说道:“穆空青,我听到二叔跟我爹他们说的话了。”   穆四丫的话语中,带着奇特的兴奋意味:“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需要帮手吧?你平日里要念书,我可以帮你。”   穆空青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   他扯着大旗,在李家跟前上蹿下跳都得时刻小心。   李家拿他没辙,却不代表拿穆四丫没辙。   这年头要毁掉一个女孩子,那可再简单不过了。   穆四丫不满:“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条命。我只要你答应我,你日后赶考,让我跟着一起上路,我什么都能帮你做。路上我扮做丫鬟也可以。”   这话充满了莽撞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叫穆空青头大如斗。   “你先别说旁的,什么不过一条命,你以为要对付一个人,当真就只能打打杀杀了吗?”对这种偏执又不讲道理的小女孩,穆空青只觉得自己血压飙升。   “你不为自己想,好歹也为你爹娘想想,为大姐她们想想。”   这年头,一人犯错一家连坐。   就穆四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万一被逮住空档,她遭罪不说,穆大丫她们几个也跑不了一个坏名声。   提到穆大丫,穆四丫突然露出一个笑来:“我为自己想了啊。你知不知道,隔壁那个穆大力,他喜欢咱大姐?”   穆空青一怔。   这事儿他还真知道些。   当初他去找豌豆的时候,刚好叫穆大丫撞见他惹祸。   那会儿他就发现,穆大力看穆大丫的眼神不大对劲了。   只不过两家是同族,虽然血缘已经十分疏远了,可到底也是同姓,不可能有什么发展,所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说这事做什么?”穆空青不解。   “那你又知不知道,穆大力偷偷给大姐写过信?”穆四丫的语气中,甚至隐隐透着笑意。   “信?”穆空青惊了。   要知道在这个盲婚哑嫁,只遵父母之命的时代,若当真有男女私下里有了牵扯,那可就是无媒苟合。   放在严苛些的宗族里,无媒苟合,可是能够动用族规,直接处置了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穆空青皱起了眉。   该不会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吧?   若是穆大力当真做出了这么没有分寸的事……   当初是他教穆大力识字的。   “写了什么你想不到吗?”穆四丫嗤笑一声。   “那字写得虽丑,可当真有几分真心。不过还好,爷爷虽认出信上写了什么,却没想着要将这事儿闹去族里。现下,家里可都张罗着要给大姐相看人家呢。”   穆空青看着穆四丫那半点都看不出担忧的模样,眉心突地一跳。   穆四丫盯着穆空青,问他:“你也不想叫大姐就这么随便嫁人的,是吧?”   穆空青看着穆四丫的表情,心里头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起先不愿意这样想,是因为穆四丫至少还因为大姐的事,对他发过脾气。   可现在穆四丫话语中隐含的激动,实在叫他不能不多想。   “你究竟想说什么?”   穆空青对这个心眼比筛子还多的四姐彻底没了耐心。   “穆空青。”穆四丫缓缓念着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向来心软。”穆四丫面上的笑愈发灿烂了。   “大姐她今年也才十二岁,就是在村里,也少有这么早就说亲的。”   “要帮大姐也简单。”穆四丫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对穆空青道:“你看,我说自己识字,就能说服家里,让我来镇上的绣坊。”   穆空青已经隐隐知晓穆四丫想说什么了。   “大姐她们也识字的。”穆四丫环顾四周,这是同村里完全不一样的青砖房,宽敞又明亮。   “把我们接来镇上。我知道你能做到。”穆四丫也不止是激动还是紧张,连抚着桌子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   穆空青听见这话,只觉得穆四丫简直好笑。   是,就算穆四丫不提,在办完秦家的事后,他也是要将他的几个姐姐,先一步接到镇上来的。   可是这事是他愿意,而不是他应该。   说直白些,穆家现下是宽裕了些,可那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是他拿出的方子,是他娘和他姐姐起早贪黑赚到的!   就连本钱也是他们二房自己挣来的!   虽说父母在无私财,可也没有花用隔房兄弟的钱,养自家女儿的道理吧?   穆四丫是怎么理直气壮地说出,他必须要将她接到镇上来这种话的?   “我若是做不到呢?”穆空青冷冷道。   “做不到?”穆四丫嗤笑:“总归我都能进绣坊了,便是嫁人也能嫁到镇上。可我的那两个好姐姐就说不准了。”   穆空青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半年而已,自他到镇上读书,也不过才半年。   穆四丫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了。   “那是你的亲姐姐。”穆空青尽量让自己平静些。   他如今连面对李成都能心平气和,如今更不能乱了方寸。   穆四丫却不以为意:“是啊,是我的亲姐姐。我们都是亲姐妹,可谁叫我们生在穆家了呢。”   “我娘连生了四个丫头,人家都不想要大姐。奶给大姐相中的那户人家,还是邻村的。”   “听说那人今年十七,年纪不大。前头娶过一个媳妇,难产去了,留下个儿子。”   穆   四丫掰着手指头给穆空青数:“奶奶说了,那家人地多,能吃饱,前头又有了儿子。大姐嫁过去,前头多生几个丫头也没事,养的活。就是一时半会儿不生,专心带前头的儿子,人家也挺乐意的。”   “这么一算,也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家。”   穆空青只觉得脑仁发胀。   穆四丫的态度让他心惊,穆老太说的话,更让他脊背发凉。   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嫁出去给人做后妈。   最可怕的是,可能在大多数人眼中,这对穆大丫来说,还是件好事。   穆空青想到那位秦管家几次上门的举动,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罢了,原本就打算将家中的小辈都带来镇上的,现下不过是提前了一些。   好在秦家那事已经有了眉目,现在也不是不行。   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弄清楚。   “四姐,我只问你一件事。家里看到穆大力的信,究竟同你有没有关系?”   穆四丫没料到穆空青会突然问她这个。   猝不及防之下,穆四丫怔愣了片刻。   随即在触及到穆空青的目光时,似是明白了自己已经露馅,穆四丫有些狼狈地别过脸去。   见穆四丫这个反应,穆空青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起初他以为穆四丫想来镇上生活,于是仗着穆二丫对她不设防,编了什么话哄了穆二丫。   当时他觉得,穆四丫就算耍些小手段,也就是来镇上待一阵子罢了。   穆二丫是孙氏的亲女儿,孙氏不可能不要亲女儿帮衬,而留个侄女在身边。   所以他对穆四丫当初的话,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没想到。   半年的时间,穆二丫回去得少,穆四丫没能做什么。   可却又叫她抓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穆四丫说的什么因为她识字,所以家里让她来,在穆空青看来,根本就是在避重就轻。   真相是她利用穆大丫的事,让家里知道她们大房的姑娘不好嫁。   家里就会同意她来镇上的绣坊学绣活。   再或者更狠一点。   现在穆家村中,已经有了穆大丫的风言风语。   这样剩下的几个姑娘,就是不想走都不行。   他衷心希望,穆四丫只做到了前面那一步。   穆四丫别过脸,没再看穆空青:“我累了,想歇歇了。我先前的话都是真的,你自个儿想清楚。”   说完,她便直接起身往榻上去。   穆空青没辙。   就算是堂姐,他也不可能看着人小姑娘睡觉,只能深吸一口气出了房间。   他从房间出来,刚巧碰上孙氏收摊回家。   孙氏见他从穆二丫房里出来,还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穆老二说的,家里让四丫也跟过来的事。   “四丫在屋里呢?”孙氏把东西都归置好,顺口问了一声。   “四姐说累了,在睡呢。”穆空青这会儿闷得很,说话时都透着几分蔫吧。   “二丫你去屋里看看。”孙氏和穆老二对视了一眼,开口将穆二丫支走。   穆二丫一贯是听话的,根本没多想些什么,便去屋里寻自己的小姐妹了。   穆老二见女儿走了,这才说起正事来。   “你爷奶说了,这事儿由咱们二房做主。”。   这对二房来说,其实算是好事。   现在老穆家还没分家,也就是说,所有财产都是公有的。   若当真要按规矩说,二房赚到的银子,日后大半都得归大房所有。   生意由二房做主的意思,便是叫他们只交一部分银子到公中,自个儿留多少都成。   穆空青尽量叫自己看上去平静些,硬是憋出个笑脸来:“那成。爹你看,咱什么时候去同秦家签契书?”   穆老二搓搓手,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这事儿依我看,还是快些办妥吧。”   这也正合了穆空青的意。   至于孙氏,早办晚办她都不在意,左右现在又不是没银子。   穆老二见两人都没反对,又顿了顿,有些磕磕绊绊地对孙氏说:“那,四丫说要来镇上的绣坊学手艺,想住在咱这儿。”   孙氏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乐意的。   这小院就这么点儿大,好容易叫她女儿有了自己的屋子,侄女一来,不就又得挤在一块儿了吗?   可她想起穆老二之前在集市上同她说起的话,孙氏又有些犹豫。   穆老二面上也带着些紧张。   他先前因着儿子读书的事,对大哥家多有愧疚。所以在家里说要将大房的丫头送来镇上时,他才直接应了下来。   孙氏也是女人,她知道,大房家几个姑娘在村里怕是待不下去了。   孙氏斟酌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问:“那……就四丫一个?”   穆老二讪笑着不说话。   孙氏同他这么些年的夫妻了,看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   孙氏瞪了穆老二一眼:“咱家这院子就这么点儿地方,几个丫头来了,住的地方都挪不开脚。”   穆空青气归气,也不能在四丫那儿受了气拿其他人撒,只能在里头好声劝着:“不成咱就换个院子租吧。咱家若是和秦家谈妥,也能更宽裕些,租大些住得也舒坦,说不准,还能直接买下个宅子呢。”   孙氏连儿子一起骂:“宽裕?你在私塾读书,还能不知道日后考试得要多少花费?我可都听说了,那举人老爷考试的时候,住一晚客栈都得好几两银子呢。咱家这点儿钱,够你打个水漂的。”   穆空青一噎。   他想说您想得也太长远了,我这会儿县试都没参加呢,哪儿就能考虑到乡试的事儿了。   但和孙氏的目光对上,穆空青就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孙氏现在生意好,倒不至于真舍不得那几个钱。   只是叫她花钱给隔房侄女擦屁股,她心里气儿不顺罢了。   穆空青虽然不敢跟他娘顶嘴,但他转移话题向来有一手,当即便道:“总归不管旁的,咱家先同秦家将契书签下就是。”   穆老二此刻难得机灵,跟着到:“是了,咱同那管家定下日子,到时空青也去,瞧瞧那契书上写的可都是真的。”   这年头平头百姓艰难。   奸商用假契书,去骗那不识字的百姓按手印的事,几乎年年都要出几遭。   人人都晓得要防,可多数人自个儿不识字,也没个可信的识字的人,防也防不住。   孙氏听了这话,也赞同地点头:“是该叫空青去瞧瞧。”   这话题不就带过去了?   穆空青和穆老二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   而穆空青则还在心里盘算着,同秦家谈合作时,进程也得适当加快些了。   在穆老二心里,二房赚的钱,就是整个老穆家的钱。   可穆空青很难认同。   他是知道孙氏经营这个摊子有多辛苦的。   说他自私也好,吝啬也罢,他并不希望他娘赚来的辛苦钱,被花费在这件事上。   尤其是在他知道,这件事是穆四丫刻意谋划的之后。   穆空青从前不计较,是因为穆四丫再怎么都只是嘴上厉害。   可现在她竟然真的动手了。   还牵连到家里这么多人。   穆家的几个姐姐,除了四丫外,都没少照顾穆空青,也没少因他这唯一的男丁受委屈。哪怕穆空青并不是有意的。   所以穆空青会照看她们,用和秦家谈妥后的银子。这是穆空青作为既得利益者,给他姐的补偿。   至于穆四丫?   穆空青勉强压下心里的火气,总该叫她吃个教训。   秦管家在穆老二来到镇上的第二日,便敲响了穆家的门。   恰是在穆空青已经散学,穆老二同孙氏也收摊回来的时候。   时间把控得刚刚好。   巧到穆空青觉得,秦家怕不是有人专门盯着这里。   秦管家这次上门显得十分郑重。   他身后跟着几个不打眼的小厮,各个手上都捧着东西。   这头一进堂屋,就有两个小厮将手上的东西放下。   秦管家笑道:“不请自来,是在下唐突。这是些见面礼,还望勿要见怪。”   他那彬彬有礼的模样,叫孙氏和穆老二都惯不自在。   “多礼、多礼。”穆老二绞尽脑汁,才想出句文绉绉的词,说完都不禁伸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秦管家看出了两人的不自在,也未再多做寒暄,直接便道出了自己的目的:“前些日子同夫人提过的事,不知贵府商量得如何了?”   因着穆空青曾提醒过,穆老二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提出:“可否先叫我瞧瞧契书?”   秦管家自然无有不应。   一挥手,一旁的小厮便递上了一张契书。   穆老二半点不见犹豫,直接将契书给了穆空青。   他一个半大孩子,在这种时候留在堂屋里,竟也无人觉得不对。   这份契书乍一眼看上去十分简单。   先是写明秦家欲买断穆家祖传食谱,并许以食谱获利半成分红。   再写定这份契书的有效时限,只要秦家还在用穆家的方子,那半成分红便一直有效。   穆空青看完之后便笑了。   没想到当初卖豌豆黄时,随口一句“祖传方子”,竟真叫秦家信了。   他娘亲先前卖过的“油糕”,现下已经成了整个清溪县内有名的糕点了。   现在卖的“神仙酥”,名气也半点不逊于“油糕”。   后头又拿出了炸鸡这种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恐怕秦家不止是信了他家有祖传方子,而是如同那契书上写的一般,觉得他家有什么祖传的食谱秘籍吧?   而且,那分红时效上,也端倪颇多。   契书上写的是,秦家用的是穆家的方子时,分红才有效。   可若是秦家不用穆家的方子了呢?   曾经预备要开状元楼的秦家,能没有几个能耐过人的大厨吗?   找几个大厨将方子稍作改动,是不是就可以说,他们用的不是穆家的方子了呢?   穆空青将手上的契书推了回去:“秦管家拿错东西了。”   秦管家见契书被推回来,面上的笑容更真挚了几分。   他从容地拿起那张纸,看都没看一眼,便直接将它撕了。   “是手下人疏忽,叫小公子见笑了。”   当真无奸不商。   对方不过是看他年纪小,所以才再三用这种粗劣的手法试探。   试探成了,就证明他是个没什么威胁性的蠢货。   要是不成,他也不可能因此跟秦家翻脸。   秦管家笑容不变,又递了一份契书。   这份契书,才是秦家真正想谈的东西。   食谱的长期供应和详细的参股分红。   秦家想要用那半成红利绑住的,当然不可能是区区一个炸鸡方子。   他们想要的,是将这份神秘的“祖传食谱”,从穆家手中挖出来。   “我看契书上所书,提及我家祖传食谱?”穆空青不动声色地问道。   秦管家做出爽朗模样:“不错。先前穆家售出的油糕,可是为我秦家赚了不少银子。可惜底下人眼拙,没能看出那方子的珍贵,这才出了低价。在下每每思及此,都深觉不安。”   难怪!   难怪秦家对穆家有食谱的事儿深信不疑。   当初买下豌豆黄的糕点铺,竟也是秦家名下的!   可这事儿在外头,可是丁点风声都不曾有过的。   穆空青深深望了秦管家一眼。   既然这样,那么秦李两家不相上下的传闻是不是……也是他想当然了?   孙氏在一旁听着,却不由攥紧了穆老二的胳膊。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什么祖传食谱,他家哪儿有什么祖传的食谱!   穆空青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儿说不通。   穆家前些年的窘境并不是秘密。   若是有什么祖传食谱,为何要藏到去年才拿出来?   穆空青不信,以这位秦管家的谨慎,会对这件事没有半点怀疑。   除非,秦家还查出了些别的东西。   穆空青上辈子也不是什么商业精英,他能同秦管家周旋这么久,不过是仗着对方心里对他的几分看轻,才叫他握住机会罢了。   现在叫秦管家直接将话说死,穆空青一时半会儿到是想不出该怎么试探了。   想不出旁的,干脆就从契书入手。   “即便我家有食谱,可那食谱上的佳肴总也是有限的。”穆空青点着契书念道:“买断所有方子不可外售。若是我家食谱上,只有这三道呢?”   秦管家笑容不变:“那便只有这三道。只是小公子得想清楚,若是后头再流出什么方子来,秦家总能查到根源的。”   穆空青摇头:“这天下又不只有清溪县。我若是将旁的方子卖去江南、卖去京城,秦家又能奈我何?”   秦管家并不见怒意,反倒是了然一笑:“看来小公子也是消息灵通之人,知晓清水秦家不过是一脉分支罢了。前些年出了些变故,这一支才迁回了祖籍。若小公子家的方子若确为佳品,莫说江南、京城,就是塞北大漠,秦家也总能知道消息的。”   秦管家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便叫穆空青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话是什么意思?   清水镇上的秦家,只不过是分支?   听秦管家话中之意,秦家主支的势力,竟是遍布整个炎朝?   若是这样的话,那这半成分红背后的含义,就更可怕了。   这样的秦家,哪怕只是分支,也没理由和李家缠斗十数年。   穆空青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知道自己是算不过秦管家这样的人精的了,索性直接将事情挑明:“既然如此,秦家何故要许出这足足半成红利来,只为了我家的几道方子呢?天下之大,应当没有什么神仙佳肴,能值这么多银子吧?”   虽说这分红,是只有菜品卖出去了才有。   可秦家的生意,若当真如秦管家所言那般,即便一家酒楼每天只卖几道,那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了。   说句难听的,就算是李家,只要他们不在意名声,想要捏死穆家满门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是这个,在目前看来深不可测的秦家?   他们若是想强买,穆家怎么敢,又怎么能不卖?   别说是秦家善心。   观秦家的行事作风,确实称得上一句正派。   可再正派,也是商人。   商人就是要用最小的成本,卖最高的价。   穆空青得承认,他慌了。   现在这个时代,信息太过闭塞。   他待在小小的清水镇中,对外头的局势,对秦管家口中所言的秦家主支,对这支秦家回到清水镇上的原因,没有半分了解。   这让他现下如同一直无头苍蝇一般,只能凭着直觉,四处乱撞。   秦管家见穆空青直接将话头挑明了,反倒爽朗一笑,起身朝穆空青施了一礼:“小公子勿怪。秦家主支所营并非食膳行当,所以秦家许出的利益,也并非小公子所想那般可观。小公子不必忧心。”   说到这里,秦管家话锋一转:“再说,李家为恶多年,我观穆家同李家亦有积怨。诸位将方子卖了,不也是替至亲报仇?”   啪——   穆老二手中的茶杯摔在了桌上。   原来是这样。   不同于穆老二的紧张,穆空青反倒了松了口气。   若是秦家知道穆梅花的事,那倒也能解释他为何不怀疑食谱一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若是说之前的穆家怕招惹祸端,所以一直将这份食谱藏着,直到女儿枉死,才决定冒险一试,倒也不是不可能。   秦管家的话,也印证了穆空青的这个猜测:“小公子家几代无人入学,如今却在梅花姑娘死后,将小公子送入私塾,想来内里,也有梅花姑娘的因由在吧?”   秦管家拱手送上一句奉承:“血脉情深,不畏强权,在下钦佩。”   穆空青从秦管家的话中,隐隐摸到了些什么。   说实话,若秦家当真只是个在清溪县内同李家揪扯的家族,现下这份契书上,就已经摁下手印了。   可他所知的信息实在太少,那份隐约的感知,并不足以令他做出决断。   信息闭塞,当真无奈至极。   原本他希望这事儿慢慢筹谋,可穆四丫的到来,令他改了主意。   现下他不愿再拖延了,秦家的背景,又让他犹疑。   人生难如意。   似是看出了穆空青的迟疑,秦管家幽幽一叹:“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穆空青不明所以。   忽然说出这话,秦管家是什么意思?   秦管家摇头,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件,放在了穆空青身前,叹道:“当初老爷提起这事时,那位便道,以小公子的机敏,知晓得多了,必定更加不会答应。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穆空青皱眉,还未开口,秦管家便道:“小公子莫急,看完再说。” 第31章 一些隐秘   信封上并未署名。   可在穆空青展开信纸时, 瞳孔却骤然紧缩。   信上的字非常熟悉。   苍劲有力,自带一股洒脱之气。   是周秀才写的信。   穆空青心头狂跳。   周秀才为什么会和秦家有联系?还会帮着秦家给自己手书?   信很短,穆空青片刻便能看完。   里头的内容也是十足的周秀才的风范。   周秀才让他觉得条件不错就可以签, 若是有什么疑问, 自可以去问他。   按照穆空青的性格, 说实话, 他更想去找周秀才问个明白,再考虑要不要签下这份契书。   秦管家看他皱眉不语, 微微一笑:“周先生的为人,小公子想必知晓。这契书,便放在小公子手上了。若小公子定下主意了,便将它交予周先生吧。如此, 小公子可安心了?”   穆空青自然不会反对。   说来也蹊跷,他在周秀才门下读书不过半载,除却近几次旬休接触得多了些, 旁的时候并无私交。   可他对周秀才这人, 就是有种莫名的信任感。   他将那张契书并着信封一起仔细收好。   信任归信任,但这件事可能关乎他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   穆空青不会因为这种毫无根据的感情, 就随意地做出这样大的决定。   秦管家起身告辞, 穆空青也跟着父母一同送客。   直到秦管家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穆老二才开口问道:“那秦管家给你瞧了什么?可是契书有什么问题?”   穆空青摇头:“契书没问题,只是条件太好了,叫我觉得不对劲。秦管家给我看的, 是我夫子给我写的信,说我若是担忧秦家别有用心,可以去寻他,他会为我解惑。”   “咱家空青的夫子!”孙氏惊呼:“那不就是周秀才吗?”   士农工商。   周秀才作为远近闻名的读书人, 在平头百姓眼中,可比什么富商值得敬畏得多。   穆老二也道:“这事儿,周秀才也知晓啊?”   这对老穆家来说,是能影响全家的大事,穆空青也不瞒他们。   穆空青将契书上的条件,以及信上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还对两人解释了一番他对这优厚条件的疑虑。   穆老二的想法倒也简单,儿子读过书,对这甚么契书的事,懂得也比他多,那便听儿子的,谨慎一些也好。   孙氏做过生意,比穆老二清楚秦家这般行事的不同寻常,便更是觉得焦急。   她将穆老二打发去收拾院子,转身便对穆空青抱怨:“咱也给了家里不少银子,那人也走了这么些日子了。早先咱家要是能躲着些李家,这会儿也不会掺和进这些事里。”   穆空青哭笑不得,怎么又说到这事上了:“娘,我前些时候不是同你说过吗,咱家现在和李家对上,不是因着梅花姑姑事。”   穆空青试图把孙氏逗乐:“是你儿子太聪明,碍了李家儿子的眼。只要你儿子一直这么聪明下去,早晚免不了这一遭的。”   孙氏理亏。   可她就是不乐意怪到自己儿子头上。   思来想去,还是恼怒道:“都怨你爹!”   不远处收拾小推车的穆老二听见了孙氏这一声,登时一头雾水地望了过去,收获了自己儿子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穆空青看他娘只是抱怨一句,并没有真的一门心思地去钻牛角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他功课实在是紧得很。   既决定了要见过周秀才再说,也就不再考虑这事儿。   有那瞎操心的功夫,不若多背背书,练练文章,也好早日下场。   若他现在已有了功名,哪怕只是个秀才,做起事来也用不着这么费劲。   第二日午膳后,穆空青托小厮带他去寻周秀才。   似乎是周秀才提前吩咐过,那小厮并未多问,直接就将他带到了周秀才的书房。   周秀才还是那副瞧不出喜怒的模样,见了穆空青,第一句话就是:“想必你应该知道,老夫曾为歹人所害,致使容貌受损,此生仕途已绝。”   穆空青本以为,这件事应当是周秀才此生最不愿提起的事。   却没想到,周秀才在谈及此事时,瞧着并没有什么情绪。   穆空青在经过昨天秦管家那一遭之后,对他自己就算活了两辈子,也依然绕不过这些人精的事实,已经有了深刻的认知。   他老实地点点头,并不准备再在周秀才跟前耍什么小心思。   周秀才道:“老夫乃是十二年前遭此横祸,这支秦家,也是在十二年前迁回了清水镇上。”   穆空青呼吸一滞。   周秀才却并未停下:“现在的这位清溪县令,也是在十二年前上任的。”   这些事不是什么秘密,只要随意打听一下便能知晓真伪。   周秀才没必要在这儿骗他。   穆空青只觉得一阵寒意猛然窜上了背脊。   直觉告诉他,他曾经沾沾自喜的小聪明,怕是给他惹来了大//麻烦。   周秀才一眼便看出了穆空青的不安,他难得好心地安抚了一句:“此事涉及朝堂党争,不是你现下应当知晓的。老夫将此事告知于你,不过是为了叫你安心。”   穆空青内心思绪翻涌,心说您这话说出来,我能安心才是怪事。   朝堂党争。   短短四个字,比穆空青原先的猜测还要复杂数倍。   周秀才的好心就那么多,用完了就继续往下说:“因着一些原由,秦家不好直接对李家动手,便一直盯了李家十二年。”   穆空青心念急转,忽的将这些事串联在了一起。   难怪他家的豌豆黄才卖了几次,就能顺顺利利地将方子卖给秦家的糕点铺。   也难怪那份经由秦文启的手带回去的炸鸡,能立刻引得秦家的大管家几次三番上门拜访。   他不明白,秦家为何不好直接对李家动手。   不过这恰好可以解释,秦家为什么只是买个方子,却要将穆梅花的事翻出来激他。   他们根本不是因着方子才去查的穆家。   他们怕不是盯了李家十二年,将所有与李家有仇怨的人,全都记录在案,只等着在其中某个人想要动手时,出手推上一把。   不过。   “学生尚有一事不明。”穆空青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顾虑。   “学生自认在学业上还算有几分天分,您从李家手下将学生护住,应当也不是难事。”穆空青头一次主动迎上了周秀才的目光。   “秦家分明只需静静等待学生下场后,再与李家争斗便是。”穆空青缓缓道出:“秦家等了十二年,总不会此刻突然便失了耐心。既如此,又为何要给学生开出那么好的条件呢?总不会是见学生家境贫寒,欲要做件善事吧?”   秦家的目的,明摆给李家定下什么罪名,而不是要挤垮李家的生意。   既然这样,他们又何必花高价来买他家的方子呢?   周秀才却笑了:“确实是有些等不及了。若非你主动示好,秦家也不会在这会儿找上你。”   “不过此事于你而言,也当真是件善事。”   “你不会当真以为,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一个想要同李家寻仇的吧?”   穆空青心道这自然不可能。   只是他没有打断周秀才。   他现在心头的疑问太多,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周秀才也不是好卖关子的,直接了当道:“这些年里同李家结怨者无数,可当中有望科举入仕者仅你一人而已。”   穆空青明白了。   同李家结怨者无数,可能把事情闹大的却不多。   秦家一心想要给李家定罪,八成是想借由这个罪名,牵扯出些别的东西来。   那普通的豪商压迫百姓自然不够。   何况李家甚至算不得豪商。   但若是商贾迫害读书人,那性质可就大不相同了。   要叫穆空青来猜的话,若不是他主动送了份炸鸡过去,以秦家面上表露出的急迫,他们要找上的人,八成得是郑才志。   至于周秀才所说,这事对他来说,也确实算是善事。   朝堂党争,科举入仕。   若是李家当真同党争之事干系匪浅,那他将来对付李家,就势必会卷入其中。   秦家提出分红一事,便是为了将他挂上秦家的牌子。   对于现在的他,或者说,对于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他来说,这都是一种庇护。   穆空青确实不了解本朝朝堂之事。   但想也知道,这双方之间的纠葛,至少已经有了十二年之久,自然不会是什么小人物间的鸡毛蒜皮。   一条死胡同。   穆空青禁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   除非穆空青同他娘所说那样,放弃仇怨,缩起脖子,胆战心惊地避开李家,祈求李家不要想起他们这些小人物。   不然的话,李家背后牵扯到的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当穆梅花的尸体运回穆家村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有这一天了。   若他穆家从商,那复仇之后,大不了就带着钱财远走高飞。   可他穆空青偏要入仕,往仇家背后的大树身上撞。   除了先给自己个儿找棵别的树之外,根本无路可走。   这么说起来,但从现在的局面上看,秦家还真是在做善事了。   而且秦家会同意做这个善事,周秀才怕是也出了不少力。   “学生明白了。”穆空青此时基本已经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究竟是个什么定位了。   可现在新的疑虑又出现了。   若周秀才此时已经正式收他为弟子,那穆空青必定已经放心签下契书了。   可他同周秀才只是师生,却非师徒!   秦家为何条件优厚他明白了,周秀才又为何待他这般优厚呢?   周秀才见他依旧眉头紧锁,以为他是在担忧日后的立场问题,干脆语出惊人道:“老夫既已出面,你又何须烦恼这些琐事?将来你若当真想同秦家撇清,这点儿蝇头小利,又能有什么干系?”   穆空青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周秀才不是秦家的人吗?怎么这会儿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有,若是秦家卖得好,几年下来说不得便是近千两银子了,蝇头小利?   大约是穆空青的表情太过明显,周秀才不悦道:“小家子气。”   穷苦农民穆空青闭上了嘴。   行,是我没见识。   周秀才一挥袖:“回去读你的书去。这契书你只管签下,若还不安心,便在契书上定个期限。余下之事,待你过了院试,老夫再同你细说。”   穆空青正欲告退,又听周秀才道:“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若叫第三人知晓了……”   穆空青眨眨眼:“若叫第三人知晓了,学生怕是活不到下次旬休了。”   周秀才叫他气乐了:“好生读书去。”   这不是您给我叫停的吗?   穆空青知道自个儿躲不过这遭,也就看开了,这会儿还有心情跟周秀才贫两句:“学生这就去了,您可还有什么交代的?”   回应他的是周秀才的背影。   虽然前路艰险,但此刻穆空青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惴惴。   秦家利用他,他也在利用秦家。   这样的关系,比什么“看好这份方子”叫穆空青安心得多。   穆空青从袖口摸出那份契书,面上露出一丝狡黠。   不过,即便他认为周秀才所言都是真话,穆空青也还是坚信防人之心不可无。   和这些人精打交道,多给自己留条退路总是好的。   既然周秀才都提出建议了,那他作为学生,怎么好不听从呢?   穆空青也不多纠结,当天散学后,就将改过的契书给了周秀才,并附上一句,若是夫子不介意,待到正式签订契书那日,还请夫子前来做个见证。   此事将定,穆空青心头一块大石也算落地。   余下的,便是加倍用功,尽早下场了。   可惜穆空青近些日子怕是流年不利。   这头穆空青刚到家,正舀水研墨之时,他的房门便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干瘦的身影从缝隙中移了进来,飞快地关上了门。   紧接着,一道难掩慌乱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穆空青,你让二叔带回去的信是什么意思?” 第32章 一阵庆幸   穆空青发现溜进来的人是穆四丫之后, 居然已经完全不意外了。   这家里,也确实只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穆空青听见她的话,深吸了一口气, 待到自己冷静些了, 方才问道:“你偷看了我给我爹的信?”   穆四丫半点也不气虚:“我说有什么事你不能直接同二叔说, 还非要写封信回去带给爷爷看呢。穆空青, 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害我?”   穆空青看着她满脸的愤恨,面色平静道:“害你?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是在帮你啊。”   穆空青索性放下手上的事, 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儿。   从小到大,这位四姐看他都不大顺眼,穆空青知道,却从来没有想要和她计较。   不是穆空青脾气有多好, 而是他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在来到这里,成为某种观念下的既得利益者之后, 在面对眼前这些受害者时, 很难不带有一份愧疚。   不过这份愧疚,不足以让他容忍穆四丫这种毫无底线的行为。   当下已经数十年不见战事了, 王朝不缺人丁, 也就盛行起了所谓的“贞洁牌坊”。   这种以守贞为荣的风气愈盛,也就导致了对女子的压迫愈重。   这其中,又对未嫁女最为严苛。   就好比当年穆梅花死得不明不白,村里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她为何离世, 而是未嫁女子的尸骨不能进村,让穆老头他们先将棺材抬走埋了。   因为在世人的眼中,未嫁的女人没有家。   宗族处死一个已婚妇人,还要经过她夫家的同意。   可族中若是要处死一个未婚的女人, 她的娘家却是没有反对的权力的。   穆四丫这次的谋划,但凡有一丁点不巧,一直照顾着她的亲姐姐,就要被抬出村子,和穆梅花作伴了。   每每想到这种可能,穆空青心底就一阵发寒。   他大姐一贯清醒得很,怎么可能收下穆大力的信?   穆家除了几个女孩和穆老头外,其他人都不识字。   就算信被看到了,也很容易就能敷衍过去。   小辈也没几个会成天在穆老头跟前晃悠。   穆老头更不可能跑到孙女的屋里去。   那么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就那么刚好,落到了家中唯一识字的长辈手上的呢?   连穆空青都知道这种事的严重性,穆四丫作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姑娘,她能不知道?   穆四丫太清楚了。   她清楚,这件事一旦被戳穿,整个老穆家的姑娘都很难在村里待下去。   她也清楚,家里对她们这些女孩儿,并没有她口中的那样视如草芥。   她更清楚,穆空青对她们几个的善意。   所以她才敢用这种方法,逼着家里不得不将她们送走,逼着穆空青不得不给她们寻找出路。   既然她费尽心思想要离开穆家村,那穆空青就成全她。   “想要到镇上的绣坊里学手艺,这话不是你说的吗?”穆空青定定地看着她:“你放心,这件事,家里必定会为你办妥,将你送去绣坊。”   穆四丫胸口剧烈起伏,根本说不出话来。   绣坊?绣坊?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谁要去绣坊里!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了泥巴地,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当个绣娘?   更何况,穆空青信中所说的,分明是要将她送去那种要签契的绣坊!   普通绣坊收学徒,全凭一个师徒名分。   若是学徒当真豁出脸皮不要,另立门户也是有的。这也是为何人家都愿意从小的开始教。   可签了契的却不一样。   契书一签,那便注定她必须要在那绣坊干一辈子,做一辈子的绣娘!   “穆空青,那你为什么又要送大姐她们去县城的女医馆,这又是什么意思?”   穆四丫气得眼睛都红了:“凭什么大姐她们可以去县城?凭什么我不可以?”   “我学得比她们都快,你都能将大姐她们送去县城,为什么我就得去绣坊?”   在礼教严苛的当下,除了下九流的行当外,女子可以从事的职业屈指可数。   村里人病了连郎中都不愿去看,更别提女医了。所以穆四丫能想到的,也就只有绣娘这一行。   但现在她却忽然发现,原来她也是能去学医的!   既然这样那凭什么只送穆大丫她们去,她却不可以?   穆空青看着她满脸的不平,忽然笑了一声:“你说呢?你对大姐做过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穆空青给自己倒了杯水。   自顾自地灌了一杯凉水,勉强压下心里的火气,穆空青将空了的杯子放在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不会让你靠近大姐她们,你知道的,我能做到。所以你也最好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听着这句熟悉的“我能做到”,穆四丫终究还是白了脸。   穆空青略闭上眼,缓解一下目中的干涩。   穆空青警告道:“下回大伯和我爹会一同来镇上,替你签下绣坊的契书。只要你日后安安分分,日子总归不会太差。”   绣坊手上握着契书,就等同于捏着穆四丫的户籍文书,也相当于现代的身份证明。   除非穆四丫准备做个朝不保夕的流民,否则心里头有再多念头,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穆四丫听了这话是真的慌了,当即脱口而出:“我不做绣娘!我去学做女医!我不会再对大姐她们做什么的!”   “你做过的事,我会告诉大伯。”穆空青根本不理会她。   穆空青猜测,家里现在十有八九还不知道穆四丫做的事。   不然以穆家二老的脾气,说什么都不可能还让她来镇上。   “然后将你送去绣坊。你学一门手艺,日后嫁不嫁人,都能安稳一生。”   穆空青现在只想把穆四丫打发走。   他每多看穆四丫一眼,心里的后怕就多一分。   穆四丫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满心里都是要一辈子做个绣娘的惶恐。   或许曾经一心想着嫁到镇上的她,会因此而感到欣喜。   但自打她偷听到穆老二和穆老头的谈话,知道她家将从秦家那儿拿到一大笔银子之后,一个普普通通的“安稳人生”,就再也满足不了她了。   她家马上就要有银子了!   她弟弟也是可以考取功名的!   那她同那些富家小姐又有什么两样?   她凭什么还要嫁给个普通百姓,继续粗茶淡饭?   穆四丫放软了语气道:“我不能做个绣娘,空青。他们说你日后是要做官的人,若是你姐姐是个绣娘,你就不怕叫人笑话吗?”   穆空青好笑:“我做不做官,同你又有什么干系?再说,外头的绣娘靠自个儿的手艺养活自个儿,有什么叫人笑话的?”   穆空青耐心耗尽,索性直接起身推开门,对穆四丫道:“这事儿你也用不着跟我墨迹,最后签下契书的人是大伯。你若是不想去,便等大伯来了镇上,自己同大伯去说。”   同她爹说有什么用!   她爹本就不待见她,若是再叫他知道自己曾做过的事,不打死她都是好的!   穆四丫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一旦这事到了她爹那里,也就当真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穆四丫脑子一热,直接就将心里藏了许久的话给说了出来:“可若是我成了女医,日后也能嫁得更好!我嫁得好,于你也有助力,不是吗?”   请得起女医的都是大户人家,她若是能做女医,怎么都比做个绣娘有指望些。   饶是穆空青,也被穆四丫这话震到了。   穆四丫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失言,忙开口补救道:“便是不嫁人,做女医也总比绣娘好听些。”   这话落在穆空青耳中,他忽然就明白穆四丫的真实想法了。   从前在村里,会绣活的女人更受夫家青睐,所以在穆四丫便惦记着来镇上的绣坊。   现在她忽然发现,还有可以嫁得更好的女医,便立时改口说要做女医。   就算穆空青明白,在世人眼中,女子的归宿确实只有嫁人一途,穆空青也觉得一阵无力。   穆空青不想再同她纠缠了,就算穆四丫说破了天,他也不可能再让她和家里人一起生活。   能让她在绣坊待着,已经是顾念血脉亲情了。   为了堵住穆四丫的嘴,穆空青干脆直接把她的念头掐断:“越是高门大户,就越在意门当户对,你那些心思趁早收起来,老实过自己的日子。”   说着,便直接指着门口对她说:“你该出去了。”   穆四丫一把拍开穆空青的手,失控般地质问道:“那为什么穆梅花可以?”   她说什么?   穆空青听见这个名字,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穆四丫说完,也有片刻晃神,随后回过神来,埋头便向外走去。   这回是穆空青拦着她不让走了。   “你把话说清楚,梅花姑姑可以什么?你究竟知道了什么?”穆空青死死盯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像是要透过她的双眼,看穿她的灵魂一般。   穆梅花的事在老穆家,就像一个禁忌一般。   就算是对穆空青,也只是反复叮嘱他要为穆梅花讨个公道,却并没有告诉他其他关于穆梅花的事。   穆四丫害怕被人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敢闹开,只有些虚张声势道:“怎么就说到梅花姑姑身上去了?我不知道。”   穆空青冷冷道:“你最好再想想。今天你不说清楚,我便去问大伯,问爷爷。到时候,若是他们问起我为什么知晓这件事,解释起来可就麻烦了。”   穆四丫看着穆空青的目光,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我……我……”穆四丫咬咬牙,直直地看向穆空青:“那我说了,你就别让我爹送我去绣坊。”   绣坊那契书一签便是一辈子。   对从前的她来说,那代表着衣食无忧,可对现在的她来说,那却是一种束缚。   穆空青被她气乐了,干脆直接让出位置来:“你不说便不说吧。横竖我也能知晓。不送。”   见穆空青这般态度,穆四丫反倒更怕了。   她看着穆空青面上的嘲讽,权衡再三,最终还是不想再得罪这个最出息的弟弟,索性便将她听来的消息全都说了:“这也是我那天偷听到的,说穆梅花是被李家一位主子看上了,她不肯,才得罪了主家。”   穆四丫的话语中,竟隐隐有些对穆梅花的不满。   说完,穆四丫又不放心般强调了一句:“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不能让我爹将我送去绣坊。”   穆空青没搭理她。   他不说话,穆四丫就莫名地心慌,总觉着门外像是有了什么动静。   她怕是孙氏和穆老二回来了,干脆就当穆空青是默认,直接跑了出去。   穆空青盯着桌面上的一处水渍出神。   这个真相,好像也并不意外。   只是穆四丫那短短几个字背后含着的浓重血腥味,却叫穆空青心惊。   她不肯,便得罪了主家。   主家看上了一个美貌丫鬟,当真能由着她肯不肯吗。   是什么样的得罪,能直接叫穆梅花被一副棺材抬出来呢。   更叫穆空青不寒而栗的,是穆四丫的态度。   无论是陷害自己亲姐姐,还是偷听家中长辈的谈话,亦或是偷看他给穆老二的信,穆四丫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些事被人知道。   穆空青没有见过穆梅花,可穆家几个年长的丫头都是见过的。   乍一听到亲人含冤惨死,穆四丫竟只想着对方为什么不愿委身。   她从始至终害怕和在乎的,只有她要被送去绣坊,一辈子只能做个绣娘,或许还要加上没法儿嫁入她满意的人家。   穆空青忽然想到一个词。   反社会人格。   又称无情型人格障碍。   漠视道德和法律,缺乏羞愧感,充满攻击性。   他不知道穆四丫算不算。   但穆四丫这小小年纪便透出骨子里的凉薄和不择手段,让穆空青只是想想,便觉得心惊肉跳。   桌上的水渍逐渐干涸,穆空青忽然想起穆大丫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你看那丫头倔,其实她心里门儿清。你就说你见她挨过几回打?”   是啊。   不说旁的,就穆大丫给大伯娘藏吃的那回。   穆大丫挨打的时候,至少二丫还敢给她开门叫她躲躲。   穆四丫却是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地,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她才这么点儿大,就能为了一个来到镇上的机会,拿自己亲姐姐的性命做局。等日后她美梦破碎被送去绣坊了,她不恨透了穆家才怪。   穆空青没法对着家里人解释什么是反社会人格,穆四丫做的事,也没法将她送官查办。   可这却不代表他就拿穆四丫没辙了。   穆空青重新研墨铺纸,提笔落墨。   他应该庆幸,庆幸穆四丫今天来闹的这一场。   若是真拿这次的事,当成是穆四丫一时的行差踏错,日后才会酿成大祸。   院子里传来动静,是穆老二和孙氏回来了。   穆老二放下手中的物什,知晓与秦家的事基本已经定下之后,只简略收拾了一下,便要趁着天还亮,赶回穆家村去。   家中宽裕之后,便由穆老头做主,买了头驴子,赶起路来还算方便。   过些时候便要秋收了,家中现下还缺人手,耽搁不得。   而一直躲在屋里偷看的穆四丫,在发现穆空青重新给了穆老二一封信之后,这才略略安下心来。   穆空青的余光瞥见窗间的缝隙,眸中冷色愈盛。   将穆老二送出门,穆空青才转头同孙氏道:“娘,我明日怕是得回来晚些。” 第33章 一些正事   第二日散学后, 穆空青没有和穆云平兄弟二人同行。   他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被周府小厮送回来的。   到家之后也如平日里那般,稍作洗漱便埋头苦读。   除了那日晚归, 穆空青再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这叫一直暗暗观察的穆四丫彻底放下心来。   这种风平浪静, 一直维持到穆空青旬休那日。   穆老二和穆老大赶了个大早, 带着大房的两个姑娘来了镇上。   穆老大一见穆空青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空青啊,你说你姐姐能去县里的医馆拜师, 这话可是真的?”   穆空青笑道:“自然是真的。今日便是要去县城见医婆的。”   去女医馆学医这件事,起先是穆空青听强婶子说起的逸闻。   县里的女医馆只有两个医婆。   其中有一个腿脚不大方便了,便想着要收几个徒弟。   只是学医这事,能背书识字才是基础。   那两个医婆年纪大了, 没有精力去教小娃娃,便对外说,要收已经识字的女娃。   这个消息一出, 叫县里人好一阵笑话。   男娃能识字的都在少数, 还要收识字的女娃。   那能供得起女娃识字的,哪个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这女医馆是想收人家千金小姐来当学徒不成?   千金小姐不会去医馆做学徒, 可穆家这不是恰巧就有三个识字又愿做学徒的姑娘吗?   于是穆空青便托人给女医馆去了信, 并同医婆定下了见面的时间。   “先歇歇脚,吃点儿东西。”孙氏从厨房端出了一盘子烧饼,放在了桌上。   这是穆空青在穆大丫出事后第一次见她。   穆大丫的面色有些疲惫,眉宇间带了几分郁色。   对上穆空青的视线后, 穆大丫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浅笑。   自穆空青上次见她,也不过才月余。   可穆空青却觉得,他大姐身上属于少女的鲜活气,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将将用过早饭, 孙氏带着几个丫头去收拾行李。   而穆空青则是同穆老二对视了一眼,决心还是由穆老二开口。   关于穆四丫做过的事儿,穆空青已经提前和穆老二通过气。   他毕竟是个小辈,这种事由他来起头,还是有些不合适的。   穆老二心里头也不得劲。   大房的丫头心思多,累得他们二房也不得安宁,如今他还要在背后说侄女是非。   穆老二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几句话就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倒了个干净。   穆老大听完之后只觉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那杀千刀的信,根本不是意外掉在外头的,而是四丫故意叫老爷子瞧见的?   外头的风言风语,也不是因着他家急着给大丫头找婆家,而是四丫透出去的口风?   穆老大庆幸这事儿是二房私下里同他说的。   大丫头和男人不干不净是不好听,可四丫头故意害姐姐名声,这要是传出去了,别说几个丫头了,整个老穆家都没脸在村里过了。   “这……这……她图啥呀?”穆老大种了一辈子地,怎么都想不透四丫这是在想啥。   她大姐出事儿了,她能得啥好呀?   穆空青点点桌子:“就图这个。这不是看着家中在镇上有路子,想法子往镇上钻吗?她们姐几个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家里总不能真逼她们去死吧。”   穆老大想是被惊着了一般,思索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穆空青话里的意思,登时咬牙道:“我说这事儿一出她就急着……这死丫头,原来存的这种心思?我今儿非打死她不行!”   说着,穆老大便要起身,吓得穆老二赶紧拦人。   穆空青也安抚道:“大伯,这事儿已经这样了,你便是这会打了四姐一顿,后头又能该如何呢?”   穆老大显然是没想过的,他听了穆空青的话后,重复了一句:“后头?”   穆空青道:“不错。这回大姐没事,算是族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还有下回呢?四姐这行事看着,可不像是在意家里人性命的。除非大伯真准备直接将四姐打死,否则日后她再有什么不满,家里人岂不是得一日日提心吊胆地过?”   穆老大说要打死穆四丫,显然只是句气话。   他听穆空青这么一说,登时便犹豫了起来:“可……可她大姐,不到底也没啥事儿。不是说,那丫头想去绣坊吗?将那丫头送去绣坊待着,再叫大丫她们去医馆,这不就没事儿了吗。”   在穆四丫没有当真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穆老大便只觉得孩子做错事了要打,再做错再打就是了,哪想得了那么多?   穆空青只在心底暗道了一声果然。   穆空青没有在这件事上同穆老大掰扯。   他只是提议给穆四丫换个去处。   那地方在清溪县远郊。   也是绣坊。   一家特殊的绣坊。   说是绣坊,其实并不恰当。   因着那里并非真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   硬是要算,那儿其实是大户人家软禁族人的地方。   那些犯了错,不便送官,又罪不至死的族人,也不能全由族里花钱养着。   那便将人送去绣坊、酒坊等地看守起来做活,也是叫他们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在穆空青看来,这便是另类的劳动改造了。   原本穆四丫若是如她所说那般,老老实实地去绣坊,即便要签身契,签的也是普通活契。   若是当真不想干了,只要交够契书上约定的银子,便能脱身走人。   别管那银子是多少,总归也有个念想。   而穆空青现下要想送穆四丫去的地方,签下的身契虽是活契,可却并未写明赎身银。   除了主家无权买卖、打杀之外,几乎同死契无异。   穆空青当日去寻周秀才,本是想借周秀才之口,向秦家借些人手,借保护之名,将穆四丫监视起来。   却没想到周秀才听完他那番粉饰太平的话之后,直接就给他指了这么一个地方。   看着周秀才意味深长的眼神,穆空青也明白是自己犯了傻。   秦家盯着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穆大丫的事情在村里闹得风风雨雨,没理由秦家不知道这事儿。   秦家都知道了,那周秀才知道这事儿,也就不奇怪了。   穆空青虽然不舒服,但谁让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最后,周秀才却道,那家绣坊乃是周家安置族人的地方,叫他只管放心。   穆空青也没瞒着穆老大周家绣坊和身契一事。   穆老大只斟酌了片刻,便同意了。   便如同穆老太觉得,将大丫嫁给人家做继室是个好去处一样。   穆老大也觉得,能叫穆四丫一辈子都饿不死的去处,也是个不错的去处,何况那绣坊还是周秀才家的绣坊。   虽然签下身契,平日里便难回家了,但四丫都这个年纪了,现在不走,过两年也是要嫁出去的。就当是女儿提前嫁人了吧。   就这样,老穆家的四个丫头,到底还是一同上了驴车。   穆四丫面上的兴奋之色,简直如同要溢出来一般。   只是这车却并未如她所料那般前往县城。   驴车停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宅子前。   穆空青将怀中周秀才的手书交给穆老二。   穆老大和穆老二一同上前敲门。   门房应声很快,看过穆老二递过去的手书后,向他们身后瞄了一眼,随后又同身边人低语了几句,很快便打开大门,要将几人迎进去。   穆大丫虽然连村子都没出去过,可她见开门的是个身强体健的男人,也能知这里并不是之前所说的女医馆,当即有些惊讶地望向穆空青。   穆空青冲她微微摇头,衣摆下的手指了指穆四丫的方向。   穆大丫隐约知道了些什么。   自打上路以来便一直拧着的眉头,也微微松开了些。   直到穆四丫发现进门的只有自己时,她才从兴奋的情绪中挣脱。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要去女医馆吗?”穆四丫察觉出了不对,向后退了半步。   穆老大看着女儿面带惊慌,心里还是有了一丝不忍,便放软了声音宽慰道:“四丫,你不是一直说要来绣坊吗?你安心在这儿学手艺,爹娘得空便来看你。”   穆老大说出这样的话,穆四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登时便要离去:“谁说要来绣坊了!我要做女医!我要和穆大丫一起做女医!”   没等穆老大做出反应,便有两个粗使婆子上前拦住了她。   穆四丫被制住,心中漫开一阵恐慌,她颤声叫嚷道:“穆空青!穆空青呢!他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说了穆梅花是怎么死的,他就不会让我来绣坊的!”   穆老大原本生出的那一丝不忍,也在穆四丫提及穆梅花时彻底散了。   “你……你还有脸提你梅花姑姑!”   穆四丫根本顾不得穆老大说的是什么,同她出现在绣坊有什么干系,只知一味力争:“她们能来县城里,还是因为我!凭什么她们可以去学医,我却只能当个绣娘!”   穆老大一时气结。   穆空青知道穆老大心里头还记着这个女儿,只站在他身后提醒道:“时候不早了,大伯,大姐她们还得去城里。”   “你,家里也是为你好,这儿……”穆老大看着穆四丫满脸的恨意,原本还想同她讲讲道理,现下也都不自觉地咽了回去。   这丫头,分明是件好事,怎的摆出这么个渗人的模样?   那两个婆子将穆四丫带了进去,起先开门的门房则领来了另一位妇人。   “这儿是周家绣坊,老妇人乃是绣坊掌事。除守门的护院外,绣坊中并无男丁。姑娘于绣坊中研习女工,几位尽可安心。”   那妇人生得精瘦,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说话亦是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便透着“规矩”二字。   穆老大也未见过这样的妇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讷讷称是,甚至没能思考,为何这绣坊掌事瞧着并无生意人的模样。   “这是契书。还请那位姑娘的生父落手印。”老妇人将袖中契书递出,还不忘嘱咐绣坊的第一位“外来人”的生父:“若日后那位姑娘的亲眷欲要探望姑娘,须得要老爷手书一封,还望见谅。”   穆老大接过契书,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是要持秀才老爷的手书不成?”   妇人在听见“秀才老爷”四字时,表情僵硬了一瞬,半晌才回道:“正是。”   穆老大又有些犹豫了。   这周秀才的手书,哪是一般人能求到的?   就算自家侄子在周秀才的私塾念书,也不好三番五次跑去叨扰人家吧?   却不知这正是穆空青有意为之。   老穆家若是有人想见穆四丫,就必然绕不过他。   经过穆大丫这一遭,穆空青可不敢再赌穆四丫会不会有旁的“奇思妙想”了。   与其烦心怎么让家里人不对她心软,不如直接将线卡死在自己手上。   “大伯不必忧心。将四姐送来周家绣坊之前,我便同夫子提过此事。大伯日后若是想来看望四姐,只管开口便是。”   穆空青见穆老大犹豫,直接开口道。   倒不是穆空青对自己和周秀才的关系有多自信,而是周秀才先前特意同他强调过,这地方是用来安置族人的,可却还是提出让穆空青将穆四丫送去,这几乎就是在明示。   时下能等同血亲的,也就只有师徒了。   若周秀才当真有意收他为徒,那先前周秀才在秦家面前对他的维护,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惜没等穆空青开口,周秀才便明言,叫他先考过院试再说。   穆空青那一腔的感动全都淹了水。   这头得了侄子的许诺,穆老大想想这些日子村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再想想方才穆四丫那毫不掩饰的怨毒,最终还是在契书上落了手印。   就是穆老大原先不知道,那在见到绣坊中的婆子护院之后,也明白过来,这里并不是寻常地方了。   可方才四丫的形容实在可怖。   叫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侄子说过的话。   她可并不像是在意家里人性命的。   穆老大咬咬牙,便是四丫现在一时看不透,将来也会明白的。   总归这儿是周秀才家的绣坊,不会是什么虎狼地。   待到四丫能安稳过日子了便会知晓,他也是为了她好。   将穆四丫的事处理完了,众人还得继续赶路。   穆空青看着身后的大门合上。   离得稍远些了,才能看见隐在房檐下的一块不起眼的牌匾,上头以篆体刻着“绣坊”二字。   穆四丫最终还是留在了这个她曾经梦寐以求,最后又弃如敝履的地方。   送穆四丫入绣坊时,几个孩子也都跟在后头,只是在进门时,二丫和三丫都被大丫拦住了。   穆空青这些天为了叫二丫防着些四丫,曾私下里同她说过这事儿。   三丫从始至终便和她们住在一块,知道与不知道,也没人能从她那闷葫芦般的性子里看出什么。   两人被大姐拦住,也听话的没有跟进去。   那时穆四丫在里头叫嚷,穆大丫只在外头静静地听着。   现下驴车摇摇晃晃,再也瞧不见那座宅子的影子了,穆大丫却轻声说出了她来到镇上之后的第一句话:“爹,您后头会来看四妹吗?”   驴踢和木制车轮滚过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   穆老大的步子顿了一瞬,却没答话。   穆大丫没有追问。   早在她选择不哭不闹,等着嫁人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知道,便是她当初选择说出来,爹娘也不可能真将妹妹打死。   她想着,左右她一个人不干不净,还能说是行差踏错。总好过多一个人犯错,连累爹娘长辈都叫人责骂。   穆大丫原本已经认了。   只是现在,有人替她抱了不平,她就忽然也想为自己问一句。   一旁的穆空青看她脸色不对,立时碰了碰二丫。   二丫收到弟弟的暗示,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只好悄悄握住了大姐的手。   穆大丫握着这个隔房妹妹的手,不知想了些什么,却是眉目舒展,凝在眉宇间的郁色也尽数消散。   今日他们出来得早,到了县城时,日头已过正中。   穆空青看着一路上都无人说话,想了想,主动开口道:“若是这回大姐她们拜了师,往常在村里的名字也不方便用了。”   两个大人愣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想过这茬。   穆老二挠挠头:“是这个道理。怎的咱家丫头也都是识字的人了,不好再大丫二丫地叫唤。”   说起来,直到穆空青写信回去的时候,他才知晓家里几个丫头全都识字,那会儿可是叫家里人都骇得不轻呢。   穆老大也闷声道:“是该取个文名儿。”   说完,便也没了下文。   他和穆老二两个当长辈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瞧见书便头疼的主儿。   说要取个文名儿,可也不能叫小辈自个儿取吧?   穆大丫轻声道:“若是今日能顺利拜了师父,便央师父给我们起个名儿吧。”   天地君亲师,若是正式拜了师,家中长辈也无意见,那由师父给徒弟取名也并无不妥。   穆老大想都没想便应下了,穆老二也点头称是。   现下医馆中恰好无人看诊,几人便省去等候的时间,直接去见了医婆。   正如县中所传的笑言,这寻常百姓中,识字的男娃都少,何况是女娃。   女医再受尊敬,总也是个抛头露面的活计,哪家千金小姐愿意受这份委屈?   这两位医婆也就是试试,若当真找不着也就罢了。   她们早先只惦记救人,待到想要寻个传人时,却发现自己年纪大了,十有八//九是等不及教娃娃识字的。   既如此,便是没个衣钵传人,也总好过教出个半吊子庸医害人。   却不成想,还真能叫她们等来三个识字的女娃。   一番考校之下,只觉大丫细心沉静,二丫机敏伶俐,三丫老实勤勉。   两位医婆说是如获至宝也不为过,当即便要定下师徒名分。   因此在穆老大提出,想要两位医婆给重新取个名时,二人也是笑眯了眼,连连应下。   看着年纪更大些的那位医婆还不忘问一句:“你们可有想要的名儿?”   穆二丫摇摇头。   村里姑娘未出嫁时都是大丫二丫地叫,到出嫁了,要拿着户籍文书去官府登记,才会有个自己的名字。   大多也就是什么桃花梅花。   穆大丫却道:“我家弟弟叫空青,我们又是学医的,便请师父也给起个药名儿吧。”   见其他两人也不反对,那医婆思索了一阵,便取来了几张空白名帖,在上头写下了三个名字。   穆白芷,穆白芍,穆白芨。   穆大丫,不,应当唤作穆白芷,接过了那张记着自己姓名的名帖,死死捏在手中。   穆家村早就回不去了。   穆白芷三姐妹此次来县里,也都直接带上了行李。行过拜师礼后,便留在了女医馆中。   许是当真觉得女儿家早晚都得是旁人的,在县城中学医甚至比嫁去夫家更自在些,穆老大和穆老二没觉得有什么不舍,只叮嘱了一番后,便要带着穆空青离开。   穆空青对拉着他的穆白芍卖乖,说他定会早日下场参加县试,来县城看望她们。   穆白芍对着家人的背影红了眼眶。   穆白芷却在他们离开后,学着自己的两位师父,在云英未嫁时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早晨七个人出的门,晚上到了家,却只剩下穆空青和穆老二。   穆老二留在了镇上,只因为第二日便是先前定下的,同秦家正式签订契书的日子。   无论中间穆四丫闹腾出了多少事,穆空青始终记着他真正该做的事。   穆四丫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罢了。   她的那些心思可以得逞,也大多是仰赖家里人对她没有多少防备。   真正能动穆家满门性命的,是李家。   即便到家时已经日薄西山,穆空青还是点着灯,按例写完了今天的大字。   穆空青静静地等待着纸上的墨迹风干。   在周秀才的额外关照下,他已经学完了四书与《诗经》。   最晚不过后年,他便必定要下场一试了。   正如周秀才当日所言,秦家等不了了。   而这份契书一定,穆家也同样等不了了。   现下解决了银子的事,穆四丫也再翻不出花来,他也当专心竭力,为死去的穆梅花,为自己,也为穆家搏一搏了。   无论是依靠一纸契书定下的盟友秦家,还是依靠现在还未正式定下师徒名分的周秀才,终究都是有风险在的。   这里是一朝踏错,便可能满门遭灾的地方。   如果可以,穆空青也不愿牵扯进什么党争之中。   可惜现在已无退路。   既然如此,便唯有强大己身,才有可能谋得安宁。   穆空青将晾干的纸张收起,吹熄了蜡烛。   该就寝了,明日还须得早起。   就在穆空青准备入睡时,他却听门口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穆空青皱眉。   今日无风,夜里静谧,这动静,怎么都不会是他听错了的。   觉察出不对,穆空青悄声下床,谨慎地端起了桌上的烛台,缓步向门口靠去。 第34章 一个真相   穆空青手中握着烛台, 却并未点灯。   炎朝有宵禁,这个时候出现在旁人家院子里的人,谁也说不清对方怀着什么心思。   穆空青靠在房门内侧, 侧耳细听门外的动静, 时刻准备在房门被打开时, 给进门的人来一下狠的。   就在他神经紧绷时, 却听门外传来一声猫叫,紧接着又是一阵窸窣, 而后彻底归于平静。   穆空青却并未放松警惕。   镇上没几户养猫的人家,现在也没人拿金贵的粮食喂猫,所以野猫很少进城。   穆空青在这儿住的大半年,也没见过有几只猫, 怎么可能偏偏就这么巧,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蹿出一只猫来。   他又耐心等了片刻。   门外依旧是一片静谧。   穆空青踮起脚,将头顶的窗户挪开了一条小缝。   见屋外确实无人, 这才放下心来, 准备上床休息。   却没想路过门口时,穆空青脚下一滑。   稳住了身子, 穆空青在地上摸索了一阵, 摸起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信封。   又是信。   穆空青实在没忍住,叹了口气。   今天这一天,都在跟信打交道了。   穆空青捏着信,思索了一会, 决定还是明天再看。   这个点送信,就算是有要紧事,必须晚上处理,穆空青也不打算理会。   他一个半大点的孩子, 这时候出门,还不是任人捏扁搓圆?   穆空青把信压在了书底下,一夜好眠。   第二日早起收拾书箱,穆空青想到昨晚收到的信,想了想,还是将它展开看了。   信纸抽出,带出一张名帖。   除了名帖外,里头还有两封信。   半晌后,隔壁穆云平兄弟没等到他人,便直接来敲了门。   穆空青被敲门声惊醒。   他看看手上的信件和名帖,将名帖与其中一张悉心收起、贴身放置。   而另一张却被他团成了一团。   穆空青看见一旁放着的水杯,直接将纸团塞进杯中,再将杯中倒满了水,这才背上书箱,快步走出院子。   墨渍在杯中晕开,翻滚如浪。   今日学的是《尚书》。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恰好学完这一章,便是签契的时候。   之前穆空青曾笑言,要请周秀才做个见证人。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最后签定契书的地方,正定在周府。   旁的条件都无甚大变动,只是在契书时间上全部推翻重来。   按照原本定下的条件,这份契书是长久有效。   只要秦家还在售卖食谱上相关的食物,例如将油酥烧饼中加个馅儿等,就须得给穆家半成红利。   而现下却成了五年一签。   穆家愿意再降一分利,同时许诺,已有的三样食谱方子五年内不会外售,自家也不会另起炉灶。   只是油酥烧饼这一样,还须得准许孙氏小范围售卖。   加上这一条,主要是孙氏想要留在镇上照顾儿子,可又怕在家待着实在无聊,就寻思给自己留些事情,打发时间。   好在一个小摊点罢了,秦家还不在乎这点儿盈利,便也直接应下了。   五年后若要续签则条件不变,穆家还会额外提供一份新的食谱。   五年后若不续签,则秦家可以继续销售。只是这方子穆家也可以再卖给旁人。   五年这个时间,穆空青无论如何都能考过院试了。   成为秀才,才算是正式踏入士大夫阶层,有了基本的自保之力。   他对当前的政局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同个睁眼瞎子无甚两样。   到那个时候,情况若是不妙,就赶在乡试前同秦家撇清干系,将这件事对他仕途上的影响降到最低,也算是可进可退了。   契书一式两份,皆是周秀才亲笔所书。   穆空青也见到了秦家真正的掌事人。   秦老爷子年过半百,仍是精神矍铄。   只是老爷子拄着拐,腿脚有些不大利索。   即便是对着穆老二这样的平头百姓,和穆空青这样的黄口小儿,秦老爷子依旧摆出了谦和有礼的姿态。   今日亲自出现在此处,也是给足了周秀才和穆家的脸面。   秦老爷子签完契书便起身离开。   穆空青在秦老爷子走后,同周秀才叹了一句:“秦老先生年轻时,应当亦是武艺超群。”   周秀才并未答话,只是同穆空青道:“今日之后,你每日的散学时间延后一个时辰。”   说罢,又同穆老二道:“足下不必忧心,每日散学后,我会令家丁将空青送回府上。”   周秀才愿意给自己儿子开小灶,穆老二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别说是叫家丁送回去了,便是要他日日候着接送,他也是愿意的。   而穆空青现下对周秀才的疑心,已经去了十之八//九。   他正是急于考取功名的时候,对于周秀才提出为他加课一事,心中自然十足感激。   个中缘由,还是昨天夜里投入他房内的信封。   那信封中装着两封书信,和一张名帖。   一封是被穆空青毁了的。   另一封则是写明待穆空青考过院试,便正式行拜师礼。   书信落款同名帖上的姓名一致,曰周行博。   字迹亦是穆空青熟悉的字迹,属于他现在的夫子,众人口中的周秀才。   这也是穆空青第一次知晓周秀才的姓名。   有了这封书信和名帖,便等同于是定下了一个暂不公开的师徒名分。   虽未公开,可名分已定。   将来若是出事,只这一封书信,周秀才便脱不开同他的干系。   穆空青自然不会再有那诸多顾虑。   这头穆空青暂时解决了手头的繁杂事务,迎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   那头秦家也在酒肆中缓慢推出了新的菜品。   初始是以下酒菜的形式出现,每日限量,先到先得。   由于主营还是酒水,售出的数量也不多,所以这样不着痕迹的蚕食,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若是让穆空青推测,秦家这便是想着温水煮青蛙呢。   就这么一日日下去,待到李家察觉不对,想要主动对秦家动手时,穆空青也差不多到了可以出头的时候。   届时李家顾头不顾尾,才可能忙中出错,叫秦家在其中浑水摸鱼。   事情正如穆空青所料想的这般,秦家的动作堪称谨小慎微。   就连将穆梅花的死因和证据交予穆空青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希望他能忍一时之气,才能叫李家不得翻身。   秦家不愧是盯了李家十二年的。   穆梅花之死,从起因到结果,白纸黑字记得一清二楚。   甚至还带上了当年处理尸体的小厮的口供,和当初虐打穆梅花致死的凶器。   人证物证俱全。   李家一门两户,被分出去的是李成那一支。   而对穆梅花下手的,则是既定要继承李家家业的,李家的嫡长子,李名。   真相比穆空青想象的还要残忍。   穆老头以为穆梅花是叫李名看上了,因着不肯屈从,才被李名虐打致死。   实际上是李名同自己父亲养的侍妾厮混,被穆梅花意外撞见。   穆梅花大惊之下弄出声响,惊动了旁人。   李名眼看着丑事将要败露,索性趁着人还未到,强行污了穆梅花的清白,再将她推出去顶包。   太太院里的美貌丫鬟耐不住,勾着主家少爷在老爷的后院里厮混。   李名这说辞,简直称得上一句合情合理。   再加上穆梅花身上的痕迹,任谁见了,都得当做是证据确凿。   就这样,穆梅花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未能出口,便被强行堵了嘴,活活打死在李家后院里。   若不是当日穆老头恰巧带着人去看女儿,撞上了李家处理尸体,恐怕穆梅花现在就成了生死不知的逃奴了。   砰——   穆空青的后脑勺上突然挨了一下。   “你若是没心思学,便早日将老夫的名帖还来。”   周秀才一进乙班的课室,便见穆空青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整整一天都未能收心,这般心境怎成大事?”   秦家将物证交给穆空青的事周秀才也知情,他不满的是穆空青昨天知道真相,到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穆空青摸摸后脑苦笑一声。   他这也称不上是整整一天,只是得了空闲时,便总也忍不住想到这事儿。   这样的真相太过酷烈,压得他心里喘不过气。   周秀才可半点体谅他的意思都没有,直接给了穆空青一份试卷。   “此乃永兴十一年清溪县县试四书文,你且答来。”   穆空青揉揉手腕,一句都没多问,埋头便开始答题。   那日周秀才说让他每日都晚些回去,就是为了提前教他这些应试所需的东西。   以穆空青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学起经义来简直堪称神速,就是周秀才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再加上穆空青前世养成的习惯,无论写什么,他都能找到法子强行升华、拔高主题,这点也叫周秀才难得露了几次笑脸。   唯一的毛病便是行文尚不够工整。   不仅四书文吃力,制帖诗与骈文也要受这点拖累。   于是周秀才便教他从四书文练起。   不求文采,只求规矩。   炎朝的四书文,还未发展成前世明清那般严苛。   虽说同样需要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却只要求对仗,而不要求其他。   穆空青旁的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出在对仗上。   不是他对不上,而是他对得不够雅。   仔细说来,便是旁人写田园诗,他写打油诗。   而周秀才的法子,就是叫他多看多背,然后多写。   得亏现在穆家宽裕,否则这笔墨的费用,怕是就能叫穆空青哭出来。   穆空青现下在私塾里的日子过得不错。   乙班的同窗因着夫子的另眼相待,而对穆空青没个好脸色。   穆空青自个儿也每天埋头苦读,压根儿没心思顾虑其他。   唯一的麻烦李成也因着马上就要下场院试,而被周秀才兜头塞了大量功课,这会儿比穆空青都焦头烂额。   李成生怕自己刷了一年多的名声,最后却没考过,沦为众人笑柄。所以哪怕心里烦躁,也不敢不听周秀才的话,只得点灯熬油,日日苦读。   就这么不知不觉间,日子便到了年关,而私塾中的气氛,也陡然紧张了起来。   每年一次的年末考校要来了。   只是穆空青却没空关心这些。   在周秀才半默认的状态下,周秀才收他为正式弟子的事,私塾中大多学子都已知晓了。   人人都对穆空青羡慕得双眼发红,却唯有穆空青自己知道,自己这些天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自打周秀才发现,他每每给穆空青留下的功课,穆空青都能准时完成,且还都是以他当前水准来说,也算质量上佳之后,他就开始给穆空青的课业逐步加码。   今日背下了《周易》的《经》部,明日便要背下《传》部,后日再习名家注释,然后便是层出不穷地五经题,直到穆空青彻底吃透为止。   方法简单粗暴,对穆空青却格外管用。   或许是他的年纪正是脑子最活泛的时候,叫周秀才这么一逼,连穆空青自己都觉察到了自己的变化。   从前穆空青读书,理解释义,基本全靠夫子教导。   现在的穆空青已经有了初步的,自行划分句读、理解文意的能力了。   说白了,便是穆空青可以自己看书了。   发现了这一点的穆空青,对自己的学习进度相当满意,并认为自己已经初步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所以在周秀才对他说,此次年末考校,他须得成功升入甲班时,穆空青还当是自个儿听错了。   甲班?   进入甲班,就意味着周秀才认为,对方已经有了参加科考的能力了。   对于自觉刚刚学会看书的穆空青来说,这属实是有些跳脱了。   不过……一年之内从丙班升到甲班。   这得让这两年四处叫嚷自己是少年天才的李成,恨得想要直接活撕了他吧?   现在家里人已经得了周家和秦家的看护,处境还算安全。   穆空青被周秀才收入门下,一时也不必担忧。   这便让穆空青有些按捺不住了。   若说他原先挑衅李家兄弟,都是为了自保,也多少有些被动在里头。   那么在穆空青得知穆梅花的死因之后,他就是主动想给那一窝蛇虫鼠蚁找点儿不痛快了。   穆空青难得生出了些孩子气来。   能将李成气得跳脚,却又拿他无能为力。   穆空青想想也还挺开心的。   现下确实不是对李家动手的时候,先给他们添点儿堵也行。   要是他升入甲班之事能扰乱李成心性,叫他无心用功,那更是再好不过。   穆空青沉思了片刻,细数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学习进度。   在周秀才填鸭式的小灶中,已经成功学完了科考的主要部分,即是四书五经。   四书文也能得周秀才一句过关。   策论还未开始,据说这是升入甲班后才会学的东西。   一些史书典籍只在周秀才的指点下读了几本主要的。   这么一算,升入甲班,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穆空青顶着周秀才压迫感十足的眼神,硬是仔细斟酌了半分钟,这才点头应是。   周秀才皱眉:“就这一句话,也能叫你思虑许久。”   横竖他这未公开的师父也不是头一回这么说他了。   穆空青权当这是在夸他沉稳,一拱手便同周秀才贫道:“君子言而有信,凡事理当三思。”   周秀才哼了一声,便叫他早些家去。   穆空青一怔:“今日不加课了吗?”   周秀才瞥他一眼,道:“明日便是考校的日子,你不歇息,老夫还要歇息。”   明日便是考校的日子了?   穆空青难得尴尬了一瞬。   他这几个月来只顾埋头苦学,偶尔给县城的女医馆去几封信,连回穆家村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几乎全靠身上越来越厚的衣裳。   还真没心思关注何时进行年末考校。   周秀才也知他这唯一的弟子这几个月来辛苦,便放缓了声调,对他嘱咐道:“今日好生歇息,你明日若是过不了考校,那才当真是叫老夫丢人。”   这话听在穆空青耳中,便自动转为了:只要你正常考,那就必定是能过的。   吃了这颗拐弯抹角的定心丸,穆空青一夜好眠。   第二天神色萎靡的穆云平看着他的好气色,不免有些羡慕:“乙班还能有五次考校的机会,丙班却是一次不过便要离开私塾,我愁得半宿都没睡好。”   穆云安的脸色也不大好,但明显不是愁的,而是被气的。   他和穆云平住在一个屋,穆云平晚上翻来覆去,扰得他也没能睡个好觉,这会儿黑着个脸,一早上都没说过半个字。   穆空青拍拍穆云平的肩:“丙班的考校只靠帖经墨义,你若是这都过不了,回家怕不是要挨老族长一顿好打。”   穆云平登时长叹了一声:“最遭的是,云安铁定是能过考校的,到时挨打的岂不只剩了我一个。”   这都还没考呢,便已经寻思着要挨打了,这觉悟,难怪晚上睡不着。   穆空青还想同他打趣两句,便听前头一阵嘈杂,随后有人高声喝道:“给我站住!”   听见这声音,穆空青下意识地一挑眉。   这居然还是个熟人。 第35章 一次跨越   穆空青快走几步上前, 就能见同人起了争执的,竟是穆云安。   而那满脸恶意地冲着穆云安走去的,也是穆空青的老熟人, 李成。   穆云安方才有些烦躁, 脚下的步伐便快了些, 谁知迎头便碰上了李成那群人。   穆云安见那几人聚做一堆, 正高谈阔论,索性脚下一转换了个方向, 从几人身边绕了过去。   谁知李成近日来也是心气儿不顺。   他虽因着院试将近而老实了许多,功课也不敢懈怠,但心底里还是觉得周秀才有报私仇的意思,为着穆空青而刻意打压他。   这会儿见穆云安见了他这学兄也不行礼, 冷着张脸就直接从他身边过去了,当即就来了火气。   “怎么?穆空青叫夫子看上了,你们姓穆的就要跟着鸡犬升天了不成?见了学兄竟连句问安都欠奉?”李成一个横跨, 直接拦在了穆云安身前。   问安本是同长辈问的, 李成便是穆空青等人的学兄,却也是实打实的平辈。   他用这词, 着实是刻意在激怒穆云安。   左右甲班的考校也无关升班、退学与否, 李成现在正有得是时间。   穆云安却懒得同他计较。   他昨夜未休息好,现下心烦意乱,只想早些去课室看看书,平定心神, 好安心考校。   于是穆云安干脆冲着李成拱手一揖,道:“失礼了。学兄晨安。”   说罢,又要离去。   李成见他这模样便生气。   先前那事过后,他也曾想过去找穆空青的麻烦。   李成在乙班也有几个拥趸。   可吴宇之后, 这些拥趸也都存了几分小心思。   平日里吹捧几句倒是积极,可一旦提起旁的事,便是能推则推。   于是李成也只能叫人在暗地里传些酸话、搞搞排挤之类的小动作。   只是穆空青那会儿正专心于周秀才逐步加码的课业,对他的那些小动作根本毫无觉察之意。   没等李成想出新招,周秀才的课业便铺头盖脸地给他砸了过去。   现下穆云安这敷衍的模样,登时就叫李成想起了当初对付穆空青时的憋闷。   他大少爷在整个清溪县内都是数得着的人物。   就是在李家,那也是打小就被兄弟几个捧着的,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没等李成再出言,穆空青和穆云平便追了上来。   穆空青深知这会儿什么态度最气人,当下便摆出了笑模样,用一种亲亲热热的语气叫了声:“李学兄今日这是晨起赏花呢?好闲情啊。”   李成见了穆空青,立时便没心思找穆云安的麻烦了。   “花没赏着,虫子倒是见了几只。”李成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不抓紧些预备考校之事,倒是有闲情同我寒暄。”   说罢,李成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同身边人笑道:“瞧我这记性。这可是咱们私塾出了名的小才子,早早便得了夫子青眼,入了乙班的。便是考校不过,也不用离开私塾。”   “同他身后那两个跟屁虫可不同。”   说罢,那群人便配合地嬉笑出声。   甚至还有一人假做邀约,说是既然大伙儿都还闲适,不如请穆空青喝上几杯,更是引得众人哄笑。   穆空青轻飘飘地看了那邀约之人一眼,有些眼熟,应当正是他在乙班的同窗。   穆空青也露出一个笑来,对着那人意味深长道:“兄台若是要宴请乙班同窗,那怕是请错人了,应当请我二位兄长才是。”   语毕,又对李成拱手道:“不过我同李学兄之间,倒是可以寻个空档,喝上一杯的。”   他就是个半大孩子,说什么喝一杯,自然都是在胡扯的。   不过李成却听出了他的意思。   他很快便不在乙班,要同他李成做同窗了。   李成冷笑道:“一年的时间便想从丙班横跨到甲班,看来我这位未来同窗,是欲要比肩项橐呢。”   项橐七岁为圣人师,提起早慧孩童,这位必然首当其冲。   可惜天不假年,项橐不过十岁就死于非命。   穆空青也不恼,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学兄谬赞。学兄十二稚龄考取童生功名,亦有曹冲之才。”   曹冲乃曹操之子,亦有早慧之名。   除了成就他早慧之名的称象一事外,世人谈论最多的,便是曹冲的死因了。   《三国志》中虽有明文记载曹冲十三岁死于急症,然后世之人多番考察史料后,得了多数人认可的,却是曹冲乃是因夺权之争,死于兄弟之手。   说罢,穆空青便拉着穆云平和穆云安绕开了。   李成先前那些挑拨离间的话,倒也确实是给穆空青提了个醒。   他是愿意再多刺李成几句,可今日的考核对穆云平和穆云安来说,却是实打实地影响前程的大事。   李成敢拦毫不犹豫地拦下穆云安,可现下在面对穆空青时,却要多了几分顾忌。   就是这几分顾忌,叫穆空青直接拉着人走了。   待走远些了,穆云安忽然道:“你今日同李成置气,若是升班不成,日后怕是会传出难听话。”   穆空青同穆云安的视线对上,哂笑道:“今日之后,难听话必是有的。只是究竟是谁的难听话,就未可知了。”   穆云安闻此言,便知穆空青心中有数,当下微微颔首,带上还欲聒噪些什么的穆云平,向着丙班的课室去了。   乙班的年末考校便同正式的科考无甚差别。   有帖经、墨义、四书文、骈文、制帖诗五项。   前一年新入乙班的学子,大多是连五经都未学完的,自然没法考过。   可穆空青却是个异类。   帖经墨义这类纯看记忆力的题,在他眼中便如同送分一般。   四书文与骈文更是这些时日来,周秀才同他所讲的重点。   若是他此时处在考场上,那水平兴许还差写火候。   但同乙班的同窗比起来,穆空青依然是毫不逊色了。   至于制帖诗。   炎朝文人重名,诗词一道是扬名的手段之一,自然也颇受文人追捧。   可先前便提过,周秀才这私塾,要的便是功名二字。   无论是夫子所教,还是学生所学,都当以科举为重。   制帖诗在科举中所占比重极小,周秀才自然也不会费大心思去教,向来都只求个工整中庸罢了。   所以,穆空青的诗虽然通篇都刻着匠气二字,可好歹是占了前世饱读经典诗词的便宜,放在这私塾中,也算说得过去。   要知道在清溪县这般文风不盛的地方,十来岁的学子能粗浅学完四书五经,便已经能赞上一句聪慧了,哪儿还有时间去读名家诗词。   周秀才一向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今日之后,私塾便要停课。   直到十五之后方才重新开课。   他们上午完成考校,周秀才下午便当堂批阅。   一张张答卷从周秀才手上过,都是看上几眼后,便直接用墨笔划出错处,而后道“过”与“不过”。   若是偶尔遇上写得太过离谱的,周秀才还会直接给人兜头一阵好骂。   这场景,当真比穆空青前世高考查分都要刺激些。   而此时的课室里,自然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穆空青的卷子不知怎的,被压在了最下头。   周秀才对着他的卷子沉吟片刻后,在答卷上划下了一个圈。   “穆空青。”   这个名字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了那个身影。   穆空青听到自己姓名,起身上前,一礼过后,接过自己的答卷。   待听到周秀才说出那个“过”字时,整个乙班的课室中,都有了些许躁动。   这小子半途升入乙班,还叫夫子看中,收入门下,已经足够招眼了。   现下他考校又过了,这岂不是说,他在乙班还未待上半年,便又要升入甲班了?   这叫他们这些在乙班待了好几年的人,心中怎能过意得去?   有个青衣学子当下便有些失控,直接嚷出了一句:“我不服!”   周秀才抬眼望去,平静地问道:“不服什么?”   那学子在乙班已经读了五年,方才又被判了不过。   这便意味着,他已然注定要离开私塾,另寻别处求学了。   可旁的私塾又怎会愿意收下被劝退的学子呢?那不就明摆着地说,我家私塾不如周家吗?   哪怕这是众人心中默认的,也不会有人愿意将其摆到明面上来,叫人笑话。   青衣学子方才那一声叫出,心中已然有了几分悔意。   虽说这清溪县中怕是没有私塾愿意收他了,可他若愿意离得再远些,也未必找不到求学之地。   若是因着一时激愤得罪了夫子,被扣上个不尊师长的帽子,那才是前途断绝。   可再看看穆空青那稚气未脱的模样,心中到底还是不忿。   青衣学子咬咬牙,起身冲周秀才行了一礼,话说出口时,却不是方才的那般说辞。   “夫子见谅。学生自知学问不精,日后怕是无福再受夫子教导。眼见穆兄惊才绝艳,学生亦是心生敬仰。”   那青衣学子名叫王启敬,这番话语间,已经将自己的身段放得极低。   他在提及穆空青时,不仅尊称了一句“穆兄”,甚至还不忘朝他的方向拱了拱手,后才继续道:“学生想着,今日已是学生在私塾中的最后一日,想求夫子允学生一观穆兄的答卷,日后也好激励己身。”   这话说得漂亮。   可说的再漂亮,话中隐含的意思也是同一个。   我不信他穆空青能在一年之内从丙班升入甲班。我要看他的答卷。   甚至再深究一些,亦有暗指周秀才判卷不公的意思。   周秀才倒是不恼,只望向的穆空青的方向,问了他一句:“你意下如何?”   穆空青也清楚,今日这话若是不说清楚了,后头怕是还有数不清的酸言酸语等着他。   他平日里倒是不在意这些,可也不想凭空叫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了周秀才的名声。   旁的不提,只这半年来,周秀才对他这个弟子,可以称得上尽心竭力了。   穆空青自然不能允许有这等谣言传出。   穆空青半点犹豫也无,直接便起身应道:“王兄谬赞,空青愧不敢当。若王兄不嫌弃,空青自是不介意的。”   王启敬话都说出口了,这会儿自然也不会矫情。   得了穆空青应允,当即便上前从穆空青手中接过了答卷。   他知晓穆空青记性好,也不在帖经墨义上多费功夫,只从四书文开始看起。   王启敬不出声,旁人心中虽也好奇,却也抹不开脸皮凑上去看,便只能坐在那儿等着。   一时间,这屋内竟是静得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王启敬放下穆空青的答卷,恭敬地将答卷交还给了穆空青。   “穆兄高才。”   穆空青的文章,要说有多出彩,那当真说不上。   可若是有人想要从中挑出什么错处来,也实在挑不出。   至少王启敬觉得,以自个儿的水平,是挑不出错处的。   王启敬的这句话,便如沸水入滚油。   即便是周秀才还在上头坐着,也有不少学子禁不住地惊呼出声。   这王启敬的学识在乙班学子中,也能算是中上游水平。   只是他少了几分急智,且性子略显急躁,最易忙中出错,这才连考五次都是不过。   若是穆空青入学一年写出的文章,就能得他真心赞叹,那岂不是说明他们旁的人……   一时间,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夫子见谅,能得王兄这般评价,在下对穆兄的文章亦是好奇不已。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观?”   穆空青转头,说话那人还挺眼熟。   可不就是早晨说要请他喝一杯的那位仁兄。   穆空青微微一哂,直接将自己的答卷摊开道:“空青年幼,诸位同窗若是有心指点一二,空青自无推拒的道理。”   这话一出,最先按捺不住的,便是坐在穆空青后桌的学子。   他是今日除穆空青外,唯一一个得了“过”字,明年便要升入甲班的。   那人仗着离得近,最先接过了穆空青的答卷。   旁人虽也有些心急,可夫子还在上头看着呢,于是也都只好耐心坐下,等着那人看完。   那人却是十分体贴,直接读出了声来。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这是穆空青的开篇破题。   他们今日的四书文题取自《论语》中的颜渊篇。   原文乃是: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对曰:“盍彻乎?”   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此处周秀才出的题便是:百姓足,孰与不足。   意为百姓的用度若是足够,君主的用度自然不会不够。   而穆空青的开篇破题,短短十字,工整对仗自不必说,能够直切要义,且半点都无冗余,便可见其精妙。   在场学子皆已研习四书文,有那水平尚可的,只听这一句破题便可知,穆空青的水平当真足以升入甲班。   全文不过三百余字,很快便能读完。   待那人将答卷交还予穆空青时,先前的喧闹便再也不见。   那人读完之后洒脱一笑,不禁调侃了一句:“今日与穆兄共用一个‘过’字,倒叫我自觉高攀了。”   穆空青自然不可能应下,只是顺势自谦几句。   见此场景,周秀才的目光中,隐隐含了几分笑意。   想他周行博在这清水镇中一待便是十二年,一时心血来潮捡了个弟子,倒也没叫他失望。   穆空青这厢欢喜了,自然也是有人为之惊怒不已的。   甲班的考校于学子而言,已是无足轻重,李成自然能抽出心神来盯着乙班的动向。   得知穆空青这小子竟真能升入甲班后,李成当即气得摔了书。   “我看他这是铁了心要同我过不去了!” 第36章 一个新年   年三十前两天。   此刻的穆家, 已经收拾齐全,准备来镇上过年了。   因着村里的闲言碎语传得实在难听,穆老头也没什么心思走亲访友。   恰巧强婶子一家回村过年, 愿意将院子借出来。   穆老头便索性提前将各家的年礼送了, 带着一家老小来镇上过年。   穆老太临出门, 还要昂首挺胸地在村里走一圈。   不为旁的, 就为了告诉村里人,咱家那是赚了银子, 这才要去镇上吃好酒好菜,住青砖瓦房的。   咱老穆家可眼见着就要发达了,有些话你们可小心着说。   别说,这一通转悠还当真有点儿效果。   先前穆空青回来得少, 渐渐的村里人提起他也就少了。   这回老穆家这么一走,又叫村里人记起来,他家这还有个在读书的孙子呢。   现在的闲话是传痛快了, 可谁知道回头有没有求到人家头上的时候?   穆老头也是没想到, 出了那档子糟心事儿之后,最安稳的一段时间, 竟是他们预备着要去镇上过年的时候。   对于穆老头这么痛快地就答应来镇上过年, 穆空青也是有些惊讶的。   他这些日子,就是回穆家村,那也是只在家待着,很少去外头闲逛。   对于村里的闲言碎语他隐约知道一些, 却也没人会专程在他跟前念叨。   现在看穆老头的态度,这是半年过去了,还没消停下来呢?   “怎么能消停得了呢。”   孙氏正带着儿子收拾隔壁的院子。   这是强婶子家好心借住,虽说只借了两间卧房, 可旁的地方也得给人收拾妥当才是。   听了穆空青的话,孙氏也叹了口气:“村里一年到头就那么些事儿,你大姐虽不在村里,可那穆大力还在呢。”   提起穆大力,穆空青心里也是复杂得很。   当初他教穆大力识字,权当是报答他帮忙找石头、搭灶台,却没想到最后给自家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穆空青将孙氏手上的脏水接了过来,又递给她一条布巾,假做顺口问了一句:“那穆大力现下如何了?”   孙氏擦擦手,颇有些不忿道:“听说翻过年去,也要出去学手艺呢。”   就因着这茬,有些人可不就又开始胡想瞎想了吗。   穆空青皱眉:“是来镇上?还是去县城?”   孙氏摇头:“听说是往北去,跟他娘舅去学制皮子。”   那就好。   穆空青心头稍定。   除开这档子事儿,老穆家这个年过得还是相当顺遂。   穆空青的字已经练出了几分模样,于是便买了红纸,自己写了对联贴在门上。   穆老太得知他升了甲班,这几日来笑得牙不见眼。   若不是穆空青劝着,穆老太怕是已经冲回穆家村里,好生同人说道说道了。   孙氏难得大方了一回,按着酒席的标准,整治了一桌的好肉好菜。   还去酒肆提了一壶好酒,说是要庆贺穆空青马上就能考得功名,听得穆空青以茶代酒灌了自己好几杯。   三个姑娘只在年三十回来了一趟,随后便要去医馆陪伴师父了。   穆老头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村里有人拜师学手艺,不仅要给师父白干活,还一年到头都没个空闲日子。   穆家这三个姑娘在县城里待了一阵子,不仅人瞧着精神了不少,原先在村里被黄土盖住的样貌也养了回来。   现下再打眼一看,竟同那城里的富家小姐也无甚两样,可见这日子过得是极好的。   临走前,穆白芷忽然附在穆空青的耳边,小声同他说了两句什么,惹得穆空青的表情也一阵惊异。   穆白芷难得带了几分俏皮,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穆空青点点头,两指交叉抵在唇上,两人相视一笑。   这个年,于穆家而言是喜,于李家而言却是惊。   碰——   “这究竟是何因由,你们倒是说啊!”厚厚账簿劈头盖脸砸来,堂下立着的诸人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李老爷扔了账簿,再一看那群掌柜的鹌鹑样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端起桌上的茶盏猛灌一口,却不想那茶盏已然放了一些时候,在腊月里冻得冰凉,激得李老爷心头怒火更盛,扬手便将这素日里珍爱的青花茶盏砸了出去。   清脆的碎裂声炸开,堂下的掌柜具是双肩一颤,后便垂头敛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掌柜站在最前头,瞧着李老爷的怒火稍平复些了,这才颤颤巍巍地拾起地上的账本,嗫嚅道:“这……近日也无甚大事,平日里瞧着进账,也无异样。只是到了年末归整时,不知为何……为何……”   那老掌柜的声儿在李老爷的瞪视下愈来愈小,逐渐便将余音没在了口中。   “今年这进账较之往年,少了足有一成!酒楼、客栈、布庄,统统都是这般模样!这也叫无异样?”李老爷的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老掌柜硬是在寒冬腊月里憋出了一脑门儿的汗,听着东家的责问,却也只是低着头,再不敢多言半个字。   旁的掌柜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资格最老的那位都讨不得好,他们就更不敢出声了。   李老爷伸手欲要摸茶盏,却发现先前那盏已经叫他给砸了,当即怒道:“没用的东西!端茶都等着我唤你不成!”   一旁的婢女吓得双腿一软,慌忙求饶道:“老爷息怒,婢子这便去上!”   李老爷不耐她吵闹,直接怒喝道:“人呢!还不拖出去发卖了!我李家养你们吃干饭的不成!”   被堵在喉咙里的闷声呜咽,随着几个家丁的离去逐渐消失。   李老爷发作了一通,心头的火气终于消下去了些。   冷眼一扫堂下立着的一群掌柜,忽而问道:“秦家可有什么动向?”   李家又不是行商,做的都是本地的生意。   若非天灾人祸,这收益怎的也不会有这般变动。   最先答话的那老掌柜见无人应答,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出面:“秦家……近日秦家的酒肆倒是出了新菜。只是据传那菜肴做起来费时费力,每日都须得限数量卖,一家店里只供上二十份。”   只是一家店二十份,便是卖出个花儿来,也没法叫李家折上这么多。   旁的行当也具是如此。   有些是别家有了新花样了,有些是别家降了价钱。   听着便当真只是巧合一般。   李老爷也不是个蠢的。   “给我将秦家盯好了。还有吴家、赵家,同那几个小门小户的野路子。”   想起上头前些日子递的口风,李老爷眯起眼,那动作瞧着,与李成一般无二。   “尤其是那几个野路子,给我查,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可不信这些事撞到一块,当真就只是巧合。   李老爷阴鸷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若再有这等不知不觉便遭了算计的事儿,你们便回家吃自个儿吧。”   那几个掌柜见这次的事已经被放过了,自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齐声应是。   这个年过得忙碌的不止李家的那些掌柜。   年后穆家众人回了穆家村,只留二房一家在镇上。   初六这天,穆家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秦文启。   穆空青开门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的记性出了什么差错。   “你怎的这个时候来我家了?”穆空青不解道。   秦文启的性子虽然跳脱,但平日里却是个礼数周全的人。   这样不打招呼便直接上门的举动,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秦文启有些怏怏不乐的:“唉,你先叫我进去吧,进去你便知道了。”   穆空青让开身子,屋内孙氏听见声儿,问了一句:“空青,是谁来了?”   穆空青应道:“是我同窗,姓秦的那个,上回来过咱家的!”   孙氏一听,立刻出了屋子来迎人,身后的穆老二看媳妇这慌里慌张的,也赶忙拿着袄子追了出来。   秦文启规规矩矩地见了礼,身后一个灰衣小厮也送上礼盒,言称叨扰。   孙氏出门一见,这当真就是个孩子,秦家的大人一个也没来,也不知这是怎么个路数。   穆空青见孙氏穿得少,赶紧将人推进烧了暖炕的屋里,同她说道:“就是同窗间见个面罢了,咱家堂屋里没炕,我将人带去我屋说说话,娘你放心吧。”   孙氏想想,这一个半大孩子,身后跟着个小厮,确实不像是有什么正事的。   于是便应下了穆空青的话,只不放心地问道:“那可要用些什么点心?要不娘去给你那儿泡壶茶?咱家买的茶也不知人家能不能喝得惯……”   穆空青摆摆手:“他不爱喝茶。娘我去招待同窗了,可别把人一个人丢院子里了。”   秦文启这次来,还真算不上什么正事。   他真就这么同穆空青七零八碎地一直闲谈。   直到穆空青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心机过于深沉的时候,秦文启忽然拍了拍穆空青的肩头,唉声叹道:“我自诩也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却差了你那么多。”   穆空青被他这不着边际的话弄糊涂了:“倒也不至于吧?说不准咱俩明年便又同班了呢?”   这小少爷平日里可不是这种性子啊。   秦文启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将这普通的温水喝出了借酒消愁的架势:“你用不着安慰我。我都从我爹那儿听说了,你今年就准备下场了。”   说完,他便觉得无比丧气:“想我当初还一心想同你争个高下,却没想到被落得越来越远。”   穆空青简直摸不着头脑。   他今年下场?他今年下哪门子的场?   县试一般在每年的二月开考,考期会由县署提前一个月公告。   这都正月初六了,要不了多久,县署便会公告考期,考生们也当前去县署礼房报名了。   穆空青在策论方面的进度,也就仅限于他背下的那些范文,他上哪儿去考什么县试?   穆空青试探道:“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真是你爹说的?”   秦文启瞪他:“那还能有假?我知晓你性子好,你不必顾虑我,总规要不了多久,我也会知道的。”   穆空青瞠目结舌。   “那,你爹还同你说了什么?”   秦文启提起这个便郁郁:“我本是想着先同你递个帖子,过两日再上门的。可我爹说我们就是俩半大孩子,叫我少装腔作势。”   秦文启说这话时,看着还有几分委屈。   “然后我爹便告诉我,你明日一早便要去见周夫子,后头怕都有的忙了。我若是想同你见面,还是今日直接过来的好。”   明日去见周夫子?   穆空青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秦家这是十成十地在借着秦文启的口,向他传递消息了。   只是,有什么事儿不能直说,非要这么九转十八弯地呢?   穆空青垂眸。   就算是秦家想要藏什么消息,不愿叫人知晓,可他明日往周府上那么一走,不也还是什么都瞒不住?   穆空青想不明白。 第37章 一次报名   送走秦文启后, 穆空青同他爹娘说了明日去寻周夫子的事。   孙氏与穆老二自然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去的。   穆空青想了想却道:“我明日且在家中等等吧,夫子说不准会叫人来家里接我。”   既然都从秦文启那儿传话,而不是找个主事人, 例如之前的秦管家上门, 那就证明对方定然是不想引人注意的。   若是对方想要避开的人恰巧也正盯着穆家, 那穆空青一届平头百姓, 也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从门外一站, 再大咧咧地敲开周府的门,还不是什么都露了个底儿掉。   所以穆空青揣测,既然对方特意同秦文启说是“一大清早”,那八成是已然有了什么谋划, 至少不大可能叫他这么大咧咧地上门去。   当然,若是猜错了,那了不得就是错过了“一大清早”这个时间, 晚些上门罢了。   事实证明, 穆空青抓重点的本事,还是非常过关的。   私塾定下的早课时间一贯是卯时三刻, 因此, 穆空青也习惯了卯时起床的日子,哪怕是年节里也不例外。   因此,在穆家小院的大门被敲响时,穆空青已经衣衫齐整, 正借着烛光研读周秀才年前叫予他的几篇策论。   冬日里太阳出得晚,现下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   穆空青开门时,穆老二与孙氏的屋内也亮起了灯。   站在门外的人穆空青瞧着有些眼熟。   那人见穆空青正打量他,当即理了理衣领, 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轻声道:“小公子,是先生吩咐我来接您的。”   正是常在周秀才书房伺候的小厮。   穆空青并未马上应答,只是点了点头。   那小厮见状又是一笑,抬手翻过衣领内侧,上身微微下倾,好叫穆空青方便看见。   穆空青定睛望去,绣在衣领内侧的,是个精巧的“博”字。   穆空青略带些歉意地冲小厮一拱手,又去同他爹娘说了一声,这才在孙氏的叮嘱中跟着那小厮出了门。   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寒风凛冽的正月里,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呜咽的风声中,夹杂着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那小厮体格健壮,直接将穆空青抱在了怀中,口中低声道:“冒犯小公子,还请见谅。”   穆空青并不在意,只是将衣领向上拉了拉,遮住了自己大半面容。   他们走的并非是穆空青往常去私塾的大道。   小厮抱着穆空青,先是往穆家所住的巷子深处走去,接着又拐进了一条小巷里。   他的步子走走停停,时慢时快。   绕是以穆空青的记性,也被绕得有些晕乎。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那人才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笃笃两声。   那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进了门,穆空青的双脚才终于落了地。   那小厮引着他走了几步,穆空青才发现,这里的位置离周秀才的书房极近,只需穿过一片竹林,便是周秀才的书房了。   此刻书房内的烛光不算明亮,透过窓纸,隐隐可见一人影立在桌边。   小厮只将他带到门口,轻敲了两下门,得了里头一个“进”字,便将门推开了半扇,对着穆空青做出“请”的手势。   穆空青冲那小厮微一颔首,悄声入内。   “老师。”   穆空青见到那立在书桌边的人,当即恭声行礼。   自打周秀才将那封信交到他手上之后,穆空青私下里便改口唤他老师了。   “坐。”周秀才给他递了杯热茶后道:“你应当也知晓了。”   屋内的火盆像是烧了许久,烘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穆空青接过热茶,抿了一口,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老师,我不大明白,为何定要今年下场?”   入室弟子和合作者,这二者之间的分量绝不在同一位置上。   穆空青不觉得周秀才会因着秦家的原由,就如此仓促地让自己下场。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黄河决堤?”周秀才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了这么一句话。   三年前,穆空青也就四岁多。   若他当真是个孩子,那八成是不记得的。   “记得。当时村人已经预备上山避难。清溪县运气好,未曾受到洪水波及,再下游的几个村镇县城却是遭了灾。”   也是那场灾难,让穆空青对自己目前所处的地理位置有了大致的估算。   周秀才淡淡道:“河堤贪腐案事发了。”   穆空青呼吸一滞。   穆空青对那场灾难的全部了解,都来源于穆家村那些日子里的风声鹤唳。   每逢大灾大祸必有难民。   许多地方长官为保政绩,都会拒绝难民进入城镇。   无法进入城镇的难民就会在旁的地方寻求生路。   好一些的沿途乞讨,恶一些的落草为寇。   穆家村没有高墙厚瓦,又害怕有难民为恶,村中便组织起了青壮男子,轮流在村口守夜。   那段日子里,有地窖的人家便睡在地窖旁,没有地窖的人家便在井中吊着木盆,生怕出了事无处躲避。   不过据穆空青所知,历史上黄河泛滥本就是常事,究竟是堵之一字本就不得长远,还是旁的原因,他现下也难以定论。   “三年前的那场祸事,当真是人为?”穆空青下意识想到的,便是这事。   他虽未看到过邸报,却也知晓此事少说也当涉及近千条人命。   若是人为,却要等到三年之后才突然事发,实在叫他齿寒。   周秀才摇头:“是与不是都不要紧。秦家收到消息,彻查贪腐一案的钦差已经自京城出发了。”   “钦差出京奉的是密旨,查案却不是。待县署公布考期之后,钦差抵达清江府的消息,应当也就瞒不住了。”   穆空青大致摸到了些头绪:“老师是意思是……这清溪县令,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穆空青虽然不是历史专业出身,却也知晓科举舞弊是何等严重的大罪。   这清溪县令同李家是得有多要好,才敢顶着掉脑袋的罪名,在考场中对他动手脚?   县试时,确实是由县令做主考官不错,可主要负责监试与阅卷的,却是县中的儒学署。   谈不上绝对公平,只是若是动手脚,则需要打通的关节太多,犯不上冒这个风险。   周秀才轻笑:“清溪县令同李家的关系,可不是普通的官商勾结。”   “你与秦家的联系已经叫李家警觉了,若是再拖下去,真叫他们查出什么来,保不齐就要狗急跳墙。”   周秀才话锋一转,复又问他:“我先前予你的那些策论,你可都看了?”   穆空青点头。   策论这一项于他来说,反倒比四书文更简单些。   到底是曾经吃过前人智慧结晶的人,论起政治敏感度,穆空青的起点比多数人都要高得多。   唯一的问题便是,他现在消息闭塞,对国家大事的了解,几乎全部来源于周秀才。   “你既已都看了,这些时日便可自己动笔写一写了。”   “如无意外,在县署公布考期之前,钦差抵达清江府的消息便会传出。届时你再去礼房报名,便无人再敢动作。”   语毕,周秀才起身,将桌上一摞装订成册的东西递给了他。   穆空青接过一看,正是近些年的邸报并一些策论题。   “待你过了县试,今年四月便可前往府城。”   “届时,我会让周勤与你同路。”周秀才道:“带上秦家交予你的东西。”   周勤便是今天早晨将他接来周府的那个小厮。   眼看着天色将明,周秀才也不多留他,直接唤了周勤进来。   临走前,穆空青忽然想到了自己昨日的疑问,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昨日,为何要由秦家的人告知我此事?”   周秀才身边有周勤这样的人,昨日却让秦文启那么大咧咧地上门,这是图什么呢?   周秀才话头一顿,难得显出几分恼怒。   “你既已知晓,还不快走!”   穆空青印证了心中的猜测,笑得好不得意。   那天夜里投入他房间的信封中,装着两封信。   一封是他入门的“凭证”,叫他一直悉心保存着。   而另一封信,他在看过之后却将其毁了个彻底。   被毁了的那封信上,写的便是一桩本朝轶事。   前朝末年,有一周姓小子,因被宗族驱逐沦为流民。后追随□□皇帝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成了本朝的三大开国功臣之一,获封国公爵位,并得御赐“安”姓。   但据穆空青所知,现在的大炎朝,可是一位国公都没有的。   尤其是安国公自请除爵一事,甚至被编成了戏文,时不时便会出现在说书先生的口中。   要是他没猜错,这消息怕是由秦家率先得知,然后同时告知了他,还有早已远离权力中心的周家。   同时,这也带代表着,真正处在旋涡中无法脱身的,是秦家,而不是他的老师,周行博。   也是直到这件事情被印证,穆空青才真正地对周秀才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之前的穆空青不是不信周秀才这个人,而是不信任周秀才的立场。   有时人的肩上担负着的责任,会让他们必须做出某些选择,哪怕这些选择会违背自己的本意。   不过破船还有三斤钉呢。   先前的安国公府何等显赫,现下又怎么可能在朝中半点故交人脉也无?   而那些隐约透出的不凡,估计这也就是这些年来,清溪县中的地头蛇们顾忌周秀才三分的原由了。   穆空青到家时,天边初初泛起了鱼肚白。   穆空青抱着一叠邸报,一到家就又开始了闭门苦读的模式。   孙氏瞧着心疼,忍不住同穆老二抱怨:“前些日子就是这样,好容易熬过了考校,正说年节里可以松快些呢。可这还不到十五,怎的又用功上了。”   穆老二倒了壶热水给自家媳妇,念叨了句:“咱村里那几个皮小子,日日里被爹娘追着打骂都不肯念书。咱家空青肯用功,你只管高兴就是。”   孙氏提了热水就往穆空青屋里去,心里头却总也不得劲。   穆空青正在练字。   说是练字也不准确。   他只是在写策论的同时,将速度放缓,借着练习策论的机会,将自己的字也练上一练。   穆空青前世练过行书,虽然是硬笔书法,但也算是有几分基础。   人都言字如其人,科举虽有誊录制,却也得等到会试之时。   也就是说,前头的考试,阅卷官都是可以看到考生的笔迹的。   能写一笔好字,总归是能占些便宜的。   况且他现在离“好”的标准还远得很。   正如周秀才所言,他的字风骨虽有,却气力不足。   这气力不足亦有年岁尚小的因素在,属于没办法的事。   因此,穆空青除了多练,也没有旁的法子。   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在穆空青将那日带回来的邸报看完,又将策论题全部练上了两遍之后,便到了私塾开课的日子。   穆空青准备参加县试的消息并未传出,他现下在甲班,也只是跟着旁人一起学史、作文。   除了旬休时照例去周夫子那儿吃小灶之外,连每日散学后的加课也停了。   不过,穆空青的小灶也没能吃多久。   开课后的第一个旬休结束,县署便公布了今年的县试考期。   与这消息一同公布的,还有令诸位预备下场的学子,早日前往县署礼房报名的通告。   周家私塾中,甲班学子原有九人,加上今年从乙班升学的穆空青二人,共有十一人。   除去已有童生功名的,以及刚刚升班不欲下场的,此次周家私塾报名的学子,加上穆空青在内,恰好便是五人。   周秀才虽面部有瑕,不能再考,可已有的功名却不会被革去。   他学问出众,次次岁考皆名列前茅,领朝廷廪膳,是谓廪生秀才,可为学子具保。   待到此次下场之人公布,同窗之间预备互结之时,众人才当真是始料未及。   这比穆空青升入甲班都要叫人震惊!   李成更是气的当场便摔了支上品狼毫。   “哗、众、取、宠!”李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念道。   穆空青看着这位在清溪县中颇具盛名的“少年天才”,笑得意味深长:“既然如此,李兄又在怕什么?”   现下周秀才虽然不在,可却也没到散学的时候,李成不敢做得太过,也只能动动嘴上功夫。   “我怕?我怕你自不量力,连带诸位同窗,都要与你一同丢人!”李成阴着脸,还不忘压低了嗓子。   李成的那一句“哗众取宠”,可以说是在场多数人的心声了。   在场有些学子年岁大些的,甚至都已经娶妻生子了,也还未考上童生。   他一个刚刚入学一年的半大孩子,就敢下场考试。   别管能不能考上,他能得夫子应允下场,于他们这些苦读多年也没能过童子试的人来说,都像是一种羞辱。   “李兄此言差矣。”穆空青笑道:“我知李兄天纵奇才,一次下场便得中童生功名,可也不当这般侮辱我等。”   穆空青的表情真诚:“空青自知年幼,此次下场,不过是见识一番罢了。一次不中,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再正常不过了。若是一次不中便是丢人,这话说得也太过了些。”   不说旁的,私塾中已经有了童生功名的几人,除了李成外,也仅有一人是首次下场便连过县试、府试,拿下童生功名的。   更多的,是几次下场,都未能拿到功名的人。   众人原先还只觉得穆空青的聪慧是显而易见的,可他这么急着下场,未免也过于狂傲了。   现下穆空青这番话说出来,却只叫人觉得一次县试不过又有什么?就当是长长见识也未尝不可。   怎的到了李成口中,便好似一次不中,就是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   甲班学子皆是仕途有望之人,其中不乏有书香门第、耕读世家,若当真论起门第来,李家还要比他们低上一头。   因此,这些学子也未必都会卖李成的面子。   当下便有学子出言:“穆小兄弟说得不错。便是此次不中,也可当做是长长见识。小兄弟年少英才,来日方长。切莫将一时得失放在心上。”   李成自知失言,可心里头的那股郁气却是怎么都散不下去。   当年李成六岁入私塾,十岁升入甲班,十二岁便考得了童生功名。   硬是压下了众人对他商户出身的偏见,成了这私塾中头一号风光的人物。   眼见着今年便是他预备参加院试的时候。   只等他院试得中,便能携盛名前往别处拜师,此后自当一路坦途。   可偏偏出了个穆空青。   就在穆空青升入甲班之后,往常的那些赞叹便通通消失不见了。   有人道这清溪县中还是文风不盛,才叫一个十二岁的童生拔得头筹。   还有人道他不愧是商户之子,那些名声恐怕都是自己吹嘘出来的,现下真正的少年天才来了,他也就要原形毕露了。   李成倒是不觉得他为自己吹嘘名声、以图日后更易得中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就连朝堂之上的六部堂官,入阁之前还要养望,他这么做岂非再正常不过?   只是文人重名,重的却是“谦逊之名天下皆知”的效果。   人人都知晓“名”之一字的好处,可你直接将这事儿摆到明面上来,半点都不遮掩,可不就容易遭人闲话。   外头的学子是如何看这二人的,穆空青不知晓,常常在外交际的李成却一清二楚。   他也清楚的知道,若是这次当真让穆空青得中了。   不,甚至不用得中。   只要穆空青过了县试,那他之前为自己费心筹谋的一切,只怕都要给他穆空青做了嫁衣。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李成将眼中的阴毒之色压下,冲穆空青道:“先前是为兄失言了。”   李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既然如此,那我便先祝愿穆小兄弟得偿所愿。”   经过先头升班考校那一遭,凡是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那事儿同李成八成是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若是这个时候李成再同穆空青起了明面上的矛盾,那日后穆空青有个什么意外,只怕不是他做的,众人也要当成是他的手笔了。   “那就借李兄吉言了。”   穆空青拱手应下,并不计较他那句阴阳怪气的“得偿所愿”。   不仅不计较,穆空青还盼着他当真“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其实不止是李成,哪怕是后来替穆空青说话的学子们,也都是不看好穆空青此次下场的。   在他们看来,穆空青的基础实在太过虚浮。   科考从来都不是你将书背得烂熟了,便必定能考中的。   哪怕是最简单的童生试也是一样。   县试不考策论,却是要考性理论或孝经论的。   后者暂且不论,前者乃是阐述人性与天理的学说。   从穆空青的角度来看,这是门哲学理论课。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去研究哲学,这事儿让穆空青自己来看,也觉得够呛。   不过,谁叫穆空青他看着年幼,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老黄瓜呢。   待到报名那日,穆空青一早便同他几位同窗到了礼房外等候。   周围学子或好奇、或鄙夷地看向这个半大孩子,甚至还能听到有人正窃窃私语。   那些话语穆空青这些日子已经不知听了多少了。   好一些的说他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差一些的说他哗众取宠,为了名声不要脸皮。   “穆小兄弟也不必忧心,你这般年纪,能下场便很是了不得了,尽管放宽心便是。”   先前出言相帮的学子也听到了周围那些议论声。   他担心穆空青会受这些言论影响,便主动出言安慰道。   穆空青知道他好心,只冲对方微微一笑,坦言道:“我本就是来长个见识,自然无有放不宽的地方。”   听他这般言论,几位同窗倒是安心了。   旁边却有人嗤笑出声:“这会儿倒是有自知之明了。” 第38章 一份谢礼   文人相轻。   对方这般年纪就能与他们同场考试, 总是叫人心里不痛快的。   若是不过,倒还好说。   可若是过了,那他们这十多年的苦读, 就仿佛都成了笑话一般。   穆空青知道自己此时下场, 必然是会有大争议的, 所以私塾中那些人背着他的议论, 穆空青也权当不知道。   可这会儿,就算穆空青脾气再好, 被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当面贬低,也没法再当做听不见了。   人家都快将唾沫吐到他脸上来了,穆空青要是再不吭声,便不是豁达, 而是怯懦了。   穆空青索性直接道:“过与不过,都是我自个儿乐见的。现下不仅累得同窗为我忧心,连诸位……”   穆空青刻意顿了顿, 做出了些许苦恼状, 方才接着道:“诸位……兄长?竟皆都为此劳心伤神。”   穆空青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这也实在是叫空青始料未及,又心生惭愧。”   原本还有些担忧穆空青的诸位同窗们, 都默默低下了头, 不约而同地抬袖掩面,遮住唇角翘起的弧度。   穆空青摆明是在说那群人多管闲事呢。   这会儿要是光明正大地笑出来,那可就得将在场的学子得罪光了。   “你!”先前开口的那人,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正待发作,却听身后“支哑”一声。   县署礼房开了。   现下众人可顾不得穆空青了。   天大的事儿,也比不得科考。   “咱们缓些再去,也不急在这片刻之间。”蒋孟柏开口道。   他先前几次出言相帮, 都是见穆空青同自家幼弟同龄,言行间便不自觉地带了些照看之意。   其他人也无甚意见。   说来他们都考过不止一次,如蒋孟柏这般,已经两次考过县试了。   可惜只过县试并无功名,府试不过,来年还是得从头再来。   这会儿闷头往前挤的,大多都是头一回下场的。   好像先报上名,就能考个好名次一般。   待前头那群愣头青散得差不多了,后头的人才慢条斯理地上前去。   县试报名须得做些什么,周秀才早已同他提点过。   穆空青跟着几名同窗填写互结保单、领取浮票,动作间倒是不见毛躁与生涩。   浮票便是诸位学子参加考试的依据。   上书考生姓名、年龄、身高、籍贯,以及样貌特征。   穆空青拿到浮票之后,便直接将它交给了周秀才,准备到考试之前再从周秀才那儿取回来。   他可不觉得李家会这么轻巧地放他安稳考试。   现下钦差抵达清江府彻查贪腐的消息,连这清水镇中的平头百姓都已知晓了。   这个时候在科举中动手脚,就等同于是给同僚送政绩,更是现成的把柄往人手上递。   清溪县令好歹也能考上进士,干不出这么离谱的事儿。   那对方还能从什么地方下手呢?   无非就是他穆空青本人了。   这回穆空青显然和周秀才想到一块儿去了。   只不过周秀才做的更绝一些。   他想让穆空青这些日子,直接搬到周府来住。   私塾中原本就有提供给学子的学舍,只是之前穆空青年纪太小,家中不放心,才由孙氏跟来镇上照看。   现下为了安全起见,直接住进周府,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只是孙氏那边,却还是需要好生解释一番的。   先前因着没能正式行过拜师礼,所以关于他与周秀才的师徒关系,穆空青一直都没同家里提起过。   没有行过拜师礼,便正式定下了师徒名分,周秀才与穆空青这师徒二人,甚至都说不上谁更不重视规矩一些。   现在穆空青想要叫家里安心,却在怎么解释他同周秀才的关系这一道上犯了难。   穆空青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搬出周秀才的那套说辞。   “空青,你说的可是当真?”   果不其然,孙氏一听周秀才有意收他为弟子,当即便是喜出望外。   穆空青拉着他娘坐回榻上:“娘,这事儿说不准呢,我得先考得功名,才能正式拜师的。”   孙氏瞪他:“什么说不准!胡咧咧啥!快呸了!你必是能考上的!”   说完,孙氏便呸了几声,还敲了敲边上的木头架子。   穆空青见孙氏那着急的模样,也只好跟着她敲敲木头。   “那……娘,我这些日子,可就直接搬去私塾住了?”穆空青试探道。   孙氏自然无有不应的。   “周秀才愿意将你留着府里教你,咱家可得好生谢谢人家。”孙氏说着,便有些坐不住了。   “不成,得叫你爹来一趟镇上。咱家好歹置办些谢礼,随你一道送去。”   什么叫随我一道送去……穆空青对他亲娘的随性无言以对。   “娘,现下我还未正式拜师,咱家送了谢礼,反倒叫夫子不好处置。”穆空青开口拦道。   孙氏先前的人情往来多是邻里亲朋之间的。对上周秀才这样她眼中的大人物,她也不知该怎么才好。   听穆空青这么一说,孙氏也开始犹豫:“这,那这可如何是好?”   送礼都不好送,送银子岂不是更不合适?   穆空青笑道:“娘,你提到谢礼,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周家什么都不缺,咱家与其送旁的,不若由我亲手制些小物件。一来并不贵重,二来也是我一片心意。”   周秀才嘴上不说,但这些日子里确实是实打实地对他上了心,穆空青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然也将谢礼之事放在了心上。   孙氏知晓儿子心中一贯是有分寸的,也不多说什么。   左右她也不会同这些读书人打交道,若是依着她自个儿的性子送礼,指不定得罪了人都不晓得。   既然她儿子心中有数,那还是听她儿子的吧。   只不过,穆空青是被打包送去周府了,孙氏却不想回穆家村了。   现在家里的几个丫头都有了活计,穆老二在镇上待了些日子之后,也要回穆家村筹备春耕了。   孙氏摆摊没了帮手的,也不着急。   索性家里现在也不靠这摊子吃饭,她干脆做多少卖多少,若是有人催,那便叫他们去别家吃,日子别提有多爽快。   现下秦家的油酥烧饼还没开始卖,人家想吃,就只能等着孙氏这儿的,这么一来一回,倒是叫“神仙酥”的名气传得更大了些。   穆空青知晓此事之后,只是想了想,便又腆着脸去求了他老师一回。   镇上不比村里,穆家村中有邻里亲朋帮手,家中又有青壮,轻易不会出事。   可他娘亲一个人在镇上,若是无人照看,他实在放心不下。   周秀才听了他的话后,眼中隐隐有了些许笑意:“不是有秦家的人看着吗?你怎的又求来了我这儿?”   穆空青住进周府已经一月有余了,而他同他老师之间的关系,也在这短短一个月的时日里突飞猛进,叫穆空青什么话都敢同周秀才直接说了。   穆空青连客套一番都没有,便直接道:“我不放心秦家。”   说到底,他同秦家的关系就是互相利用罢了。   这些日子穆空青在周秀才的指导下,已经开始对朝廷政务有所了解,对这个时代的上层士族也有了更深一步的认知。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当初因为秦文启而对秦家产生的好印象,是有多么天真。   穆梅花的事在他眼中是惨案,可放在那些上层士族眼中,只怕人家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就好比秦家这么多年来,冷眼看着李家沾染了那么多条人命,不也同样无动于衷。   谁知道秦家会不会为了将这事儿闹大,就在“保护”之余松松手,制造一出真真正正的“惨案”来,好为自己的谋划添砖加瓦。   周秀才点头应允,还顺势夸了他一句:“算是这段日子没白教你。”   穆空青露出了一个克制的笑。   只是他这笑脸刚冒了个头,周秀才又道:“不是叫你专心读书,少操心这些事吗?以为能过县试便万事大吉了不成?见识上既已有了长进,策论怎的还是这般虚浮?”   穆空青的笑僵在半道。   周秀才也着实是个应试教育的人才。   他对这些即将下场的学子,也不教旁的,就只让写往年的县试试卷。   这么写上一个月下来,过于不过,众人心中也都有该有个数了。   穆空青却不同。   他先前还在乙班学文章时,用的就是县试题。   白日里穆空青虽也跟着众人一道练笔,可周秀才一早就同他言明,以他当前的水准,过个县试不成问题。   所以穆空青这段时日的重心,一直都是放在府试上的。   更精确些说,放在策论上。   穆空青学起策论来的起点高是一回事,但太高了,也是有麻烦的。   他前世学到的那些,都是百十年不出一个的人杰之作,或是经过无数人凝练出的精华。   只有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政策与观点,才会出现在教科书上,出现在穆空青这个业余人士的记忆中。   写个治水论,穆空青恨不能直接造个小浪底水库。   写个富民论,穆空青又是高产粮种,又是商业与手工业的发展。   挨过骂之后,再写吏治时,穆空青压抑再压抑,写了无数皇权至上,可最后通篇下来也就一个思想:三权分立。   得亏最后的那根脚还是落在了皇权至高无上的点上,分的也都是底下的权,不然这可就是标准的篡权计划了。   周秀才也不知道自己这弟子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心。   明明先头学制帖诗时,还是个得过且过的模样。可现在叫他写个策论,他却恨不能写出个什么治世名篇来。   “你一个童生都还不是的毛孩子,想得那么多作甚?”这是周秀才第一次看完穆空青写的策论时,对他的评价。   许多问题,诸如黄河水患,诸如贪腐,都是古已有之的积年沉疴。   别说他穆空青了,就是后世那些真正的专家学者站在这儿,也未必就有办法解决。   所以策论这东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能解燃眉之急,便已经算是得用了。   先解燃眉之急,不求一劳永逸。   这就是穆空青目前需要把控的东西。   穆空青挨了老师一通训,最后还得硬着头皮交作业。   他这趟来,也不是专程来找周秀才帮忙的,还顺手带上了自己的功课。   后日便是县试的日子了。   因此他这份功课,也就没再同策论过不去,反倒是写了两篇四书文,还有一篇性理论。   周秀才看得很快。   他这弟子,记性好,悟性也好,破题虽未必深刻,文章却能旁征博引,立意也往往高于常人。   这样的文章,莫说县试府试,便是放在院试中,也未必就比旁人差了。   周秀才看着面前的小弟子,转身书桌后的博古架上取了个木盒。   穆空青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头放着的正是他的浮票。   “明日你便好生歇着,后头就叫周勤送你。”   周秀才说完,又冲门外唤了一声。   周勤推门进来,冲穆空青唤了声小公子。   穆空青还是不大习惯有人这么叫自己,应声道谢之后又问道:“我这回考试,我爹也来了镇上,预备要同我一起,不知小哥能否多辛苦些,再绕个路?”   这是小事,周勤自然是无有不应的,还道:“小公子不必客气,只管叫我阿勤便是,”   阿勤。   看着眼前这高大健壮的男子,这穆空青实在叫不出口。   他想了想,提议道:“不若我还是叫你勤哥吧,后头麻烦勤哥的地方,怕还不少。”   周勤欲言又止,抬眸望了一眼周秀才。   周秀才放下茶盏淡淡道:“瞧我作甚?他同你各论各的,爱叫什么叫什么。”   自家主子都不介意,周勤当然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主要是他这名儿,字都是好字,就是叫出口的时候,总叫人想到那娇养出来的小姑娘。   事情都交代完了,周秀才便让穆空青回去好生养精蓄锐。   临走前,穆空青从袖中掏出了个大小肖似名帖的东西,上头还挂了个穗子。   “老师也知我身无长物,只能用这小小一片书签聊表心意了。”   穆空青将东西送了,还没待周秀才细看,便直接溜了出去。   周秀才拿起那片书签,穗子倒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只是那书签上粘着一片颇精巧的竹叶,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那竹叶不见叶片,只见叶脉,却也能成形。   看着便知道,做成这一片得耗上不少的时日。   难怪那臭小子溜得这么快。   他素来爱竹,出了书房便是一片竹林。   这精巧的竹叶书签,看着倒是颇合他心意。   周秀才低声笑骂了一句:“不务正业。”   手上却是将那书签夹进了桌上摊开的书页中。   第二日,此次下场的学子皆不必再来私塾。   皆因县试每一场开考前,都须得在黎明前点名入场。   有听闻江南一带,甚至有学子丑时将过,不到寅时便候在考棚外。   清溪县倒是可以稍晚些。   可穆空青也还是寅时初便得起了。   带上浮票和一早便备好的考篮,穆空青跟着周勤上了马车。   现下本应最是冷清寂寥的时候,可通往考棚的青石板路上,却不知何时汇起了人流。   黑夜中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将人引向路的尽头。   马车行到一半便再也进不去了。   穆老二站在车架上朝远处张望了一阵,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爹背着你走吧,这瞧着这么多人,若是不快些,赶不上考试可咋办。”   穆空青也为眼前的场景所惊叹。   若不是今日,穆空青都不知道,这清溪县中竟有这么多架马车,看着像是能排出二里地去。   穆空青摇摇头,拉上了穆老二的手。   “前头还没分排,离入场自然还早。”   “我今日下场,在旁人眼中,便也算是成人了。这段路我当自己走的。” 第39章 一次赌约   县试的考棚不大, 正北处有正门,名曰“龙门”。   过龙门后有一大院,此次应考的所有考生, 都要立在这大院中, 等候喊名唱保。   穆空青一行人到考棚前时, 恰逢龙门大开, 有小吏高声唤道:“分排站立,依次入场。”   穆空青托周勤将他浑身上下都查了一遍, 又细细筛过一遍考篮中的笔墨食水,确认一切都无异样之后,穆空青才将考篮抱在身前,四下张望, 恰好瞧见了蒋孟柏。   周勤见他这样谨慎,不由笑道:“空青也不必过于忧心。我在外头也会帮你盯着,必不叫人做些小动作。”   穆空青也笑, 不想说得太多, 反倒叫穆老二忧心,于是只应道:“那便有劳勤哥了。”   说完便同二人挥手道别, 向着不远处的蒋孟柏走了过去。   穆空青也不知道李家究竟查到哪一步了, 只是既然周秀才都将他直接接入府中,还派了周勤全程看护,就证明这次县试怕是不大安稳。   小心无大错,这可不是私塾中的考校, 出了事还有辩解的余地。   龙门前搜出了不该有的东西,管你是遭人陷害还是如何,一律上枷示众,前途尽毁。   比起在陌生人群里扎着, 当然还是同已经互结的同窗待在一块儿更加安全。   蒋孟柏见穆空青特意寻来,以为他是头一回下场,心下紧张。   蒋孟柏就想着,不若找些旁的事,也好叫穆空青放松些许,便提醒他道:“你带的若是馒头糕饼等物,还是趁现在自己掰碎些。若是一会儿叫那些搜子动手,怕是就被糟蹋得不能用了。”   这话说得相当实在了。   穆空青已经听到前头有考生闹了起来,说是吃食被毁,不愿入场,要等家人再送一份来。   穆空青倒是没有这个顾虑。   周秀才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吩咐厨房给他准备的干粮,就是一张张薄可透光的春饼。   谢过蒋孟柏的好意,穆空青再一次检查了一遍自己周身上下以及考篮。   蒋孟柏看着他的动作若有所思,跟着也将考篮翻了一遍。   队伍已经快要排到他们了。   那搜子也是头一次见这么点大的孩子来考试,手头的动作都缓了几分,搜完后还嘱咐了一句,叫他快些穿上衣服。   二月里正赶上倒春寒,穆空青只庆幸县试还是能穿棉衣的。   不然他这小身板在号房里冻上一天,怕是得冻出些毛病来。   穆空青立在院中等着,一边双手互搓着暖手,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看来日后还得将身子骨好好练练,起码不能做个考场试便去了半条命的文弱书生。   好容易等得考生都过了龙门,还要立在院内,先唱保,再听规矩。   清溪县县试只考四场,一日一场,每场将于两日后放团案,取中者方可继续下一场考试。   待到穆空青找到自己的号房时,他已经被冷风吹得脸上发木了。   试卷发下时,天边晨光熹微。   穆空青粗粗浏览了一遍试题,心中便大致有数。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试帖经墨义,四书文,制帖诗。   第一场的要求很低,帖经墨义不出大错,四书文与制帖诗语句通顺,基本都可取中。   只是于穆空青来说,他想要为后头的府试增添一分保障,最好还是能在县试里拿到前十,坐上府试的“提堂号”。   穆空青这些日子以来,自个儿都对着自个儿的策论发愁,实在是心里没底。   若是再碰上个不喜他“少年意气”的阅卷官,那府试可不就难过了。   还是尽可能万无一失的好。   帖经墨义于穆空青而言并无难度。   四书文亦是常见的《论语》题,不偏不怪。   到日头高照时,穆空青已然做完了所有题目,只等誊抄上答卷。   午间,有衙役给考生们送上了一碗热水。   说是热水,其实多数人拿到手中时,也早已失了温度。   穆空青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水,思忖了片刻,还是喝了自己带的水。   凉些就凉些,大不了在口中多含一会儿,也总好过栽在这些小事上。   穆空青将就塞了两口春饼填填肚子,趁着中午日头尚好,抓紧将文章誊抄。   县试允许提前交卷,只是交卷后需得分批放排。   穆空青写完之后并没有立刻交卷。   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交卷人数,待到差不多可以开一次龙门时,这才交上答卷。   此刻龙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学子。   他们这一批都是最先交卷的,学问也都不错。   穆空青看到,蒋孟柏以及另外两名眼熟的同窗都在其中。   有人见穆空青这么早便交了卷,不由地同身边人暗哂:“左右也答不出来,何苦非要遭这份罪。”   穆空青循声望去,正是早上说他有“自知之明”的那人。   那人身着锦衣,瞧着也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见穆空青望过来,当即佯做不屑般地偏过头去。   恰好此时蒋孟柏也见了穆空青,正小声招呼他过去。   穆空青不欲在考场中闹起来,索性也不搭理他。   这种人,只有事实摆在他面前,才能叫他闭嘴。   穆空青掐着时间交卷还是很有用的。   没吹多久冷风,龙门前的学子便凑齐了人数。   这头龙门一开,守在门口的人群便围了上来。   四处都是在叫人的,穆空青站在台阶上张望了一阵,便见两个大块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爹!勤哥!”   穆空青见着人后双眼一亮,直接喊了出来。   穆老二先前同人打听了不少关于科考的事,又是这个学生出了考场便患了风寒,又是那个秀才耗费心神高烧不退,在外头候着的这一天都没个安生的时候。   眼看着儿子好生生地站在那儿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也是止不住得问东问西。   穆空青一件事儿能说上两三遍,也不觉得麻烦。   他考试期间都得住在周府,趁这个空档多安安他爹娘的心也好。   马车的教程还是很快的。   天色还未见暗,穆空青便回到了周府。   这会儿私塾已经散学,穆空青自觉地将那篇四书文默了下来,拿着就去寻了他老师。   周秀才一目十行地看完,便将那张纸直接丢进了炭盆里,对穆空青道:“你这些日子好生休养,顾好自己的身子便是。县试于你不成问题,你也莫要耗费太多心神。”   穆空青虽不是头一回听周秀才说这话了,可现下再听,心里头的安稳还是又增了几分。   周秀才又给了他几篇文章,嘱咐他这些日子不要劳神,闲暇时就看看旁人文章,便已足够。   穆空青于科举考试上是个新手,当然不会同周秀才给他的意见拧着来。   于是穆空青就这么窝在周府看书,颇有几分闲适意味,甚至连团案发案都只关心自己过没过,从不多问一句自己排在哪一圈。   就这样,穆空青考完一场,就等着周勤回来同他说:“明日须得早起。”   然后第二日就早起再去考一场,照例在入场前将自己浑身上下都细细搜查一番,场内只用自己带的食水。   就这么考完了四场,据蒋孟柏所言,这四场的难度也是一场较一场更高。   可穆空青却对此完全无甚感觉,只觉得这题还不如周秀才平日里给他写的那些。   不过这话却是不好说出口的,他也只好跟着同窗们的交谈点点头。   殊不知穆空青的这番反应落在旁人眼里,就又成了他学问不通的证据。   甚至有不少考生还在纳闷,怎的这人就一直考到了第四场也未落榜。   穆空青没搭理那些学子的酸言酸语,也完全不知晓有人对着他从热放到凉,却一口都未动过的水大发雷霆。   他心平气和地考完了四场,甚至不曾问过一句自己在团案中排了第几圈。   直到最后一日发长案时,穆空青才总算有了几分下场学子的紧张感,跟着周勤与穆老二一起前去等待发案。   现下长案还未被贴出来,在外等待的就已是人山人海。   穆老二实在闲不住,这会儿连儿子都顾不上。   他虽不识字,可自己儿子的名字长什么模样,他还是认得的。   将穆空青交给周勤之后,穆老二便埋头向人堆里扎去了。   那一去不回头的果决劲儿,叫穆空青好一阵哭笑不得。   穆空青考了这些日子,也在龙门前听过不少学子议论考题,心中对自己的水平已然有了几分把握。   周勤在外头看着,心里头也难免有几分紧张。   他看穆空青到了这个时候还能端得住,也不由调笑了一句:“也不知这下场考试的人,究竟是我们还是你。”   穆空青耸肩道:“横竖结果已有定论,这会儿我便是再着急,也急不出个结果来了。”   “我看是知晓自己考不上,所以就直接省下了看榜的力气吧?”   又是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那锦衣学子自个儿考到二十多还在考县试,见了年纪小的考生之后,就如同一只乌眼公鸡一般,时不时便要凑上来冷嘲热讽两句。   类似的话,穆空青这些日子听了无数次,已是烦不胜烦。   之前还要顾虑不能扰乱考场秩序,现在左右也考完了,穆空青便直接回了他一句:“这么说起来,兄台前头怕是得有个十好几回未曾看榜吧?”   “你这黄口小儿!”   苦读至今,连个童生功名都未考中,本就是那学子心头大刺。   这番叫穆空青直接戳了出来,他岂能不恼羞成怒。   眼看着那学子的手都要戳到穆空青的脸上了,周勤直接一把将人推开,拦在了穆空青前头,喝问道:“你这书生也是奇怪,自个儿没本事考不中,冲我家小少爷撒什么火气?”   周勤个头大,嗓门也大,这一声喊出来,除了那头等着看榜的,候在四周的人的目光,大多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锦衣学子只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得烫。   考不中!   这三个字,便是纠缠了他近十年的梦魇。   “我考不中?我再考不中,过个小小的县试也不成问题!岂如你这黄口小儿一般,怕是连卷子都未填完!”   其实稍有些理智的人,见穆空青已经连考了四场,也应当知晓他确实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即便心里有想法,也不会轻易跑来得罪人。   可惜这学子自诩有几分文采,可考了这么多年,却还要同个……同个比他儿子也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一同下场!   一想到这茬,那学子哪儿还能去想穆空青的学问好坏。   若不是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他都想问问穆空青是不是给了考官什么好处,这才让他混到了现在。   穆空青冷笑:“我填没填完,等发案不就知晓了。只是不知我若是过了,这位兄台可会为自己口出恶言而躬身致歉了。”   那锦衣学子旁的都不在意,唯独听到“躬身致歉”四个字,叫他整个人都激愤了起来。   “向你一个黄口小儿躬身致歉?你也不怕折了寿数!”锦衣学子闹出的动静不小,他身后已有一个家丁模样的人闻声跟了过来,面色不善地盯着穆空青与周勤二人。   穆空青也不是真想要他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说那话不过是激他一激罢了。   正如这学子所说,他虽考不过府试,可到底也学了这么多年,过个县试应当不成问题。   若是这人过了县试,那之后再去考府试时,两人难免又要遇上。   穆空青也不想被他像个臭虫似得黏上,索性借这个机会将麻烦解决了去。   “说得也是。”穆空青道:“你这般年纪,怕是孩子都同我差不多大了。”   “既然这样,我也不好为难你。”   穆空青对着即将张贴出榜单的地方一指:“若我考中了,那今后你再见到我,便需得闭口不言、绕道而行。若我没中,我便站在那龙门前向你行礼致歉。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这些日子发团案,都是周勤来看的成绩。   他心里清楚,只要穆空青第四场将卷子好生交上去了,就必不可能落榜的。   因此,周勤也是半点都不担心,直接提了嗓子,又问了一句:“你这书生,先前那般言之凿凿,现下该别是怕了我家小少爷?”   看榜可是个体力活,这些文弱书生们哪里挤得进去。   现下能在前头等着的,不是考生的家人,便是书童家丁。   真正下场考试的考生,反倒多是聚在外围这片。   在场有人觉得穆空青下场太早不假,可瞧不惯这锦衣学子的人却似乎更多。   当下便有人开口道:“你不是成日里说旁人学问不扎实吗?现下来了个最不扎实的,你怎的还不敢应了?”   有了个带头的,旁人也没了顾虑。   一时间,连什么“别输给子侄辈”这样的话都有人说了出来。   那锦衣学子早被穆空青气得双目通红,再加上四周的人这么一撺掇,哪儿还顾得上那许多,想都没想便应下了。   穆空青连个顿都没打,直接向四周拱手道:“诸位可都听到了。今日在场之人皆是才俊,若是空青侥幸得中,一月之后免不得要同诸位在府城相见。届时还请诸位做个见证,这位兄台再见空青,可是要绕道而行的。”   “好!”   “小兄弟有志气!”   “届时我等必当盯着这人!”   穆空青这话说得漂亮,在场学子哪个不想一月之后同人府城相见?   当下便有不少人出声应下了这个“见证”。   这头话音刚落,便听前头有人高呼:“放榜了!”   霎时间,什么热闹都叫人无心再看了。   无论是里头的身强力健的,还是外头文弱的,都一气儿地向着长案的方向挤去。   就连那锦衣学子也无心再同穆空青置气,一把将身后的家丁推进了人群里,口中还喝骂道:“你在这儿愣着作甚!还不快去看榜!”   只不多时,便听里头传来惊呼:“穆空青!案首叫穆空青!”   后又听有人问道:“穆空青是哪个?”   随后便是穆老二狂喜的声音:“是我儿!是我儿啊!我儿是案首!我儿得了县案首!” 第40章 一点疏忽   案首?   这倒是穆空青未曾想过的!   他只觉自己答得不会差, 却未想过能拿个案首。   现下往里头挤是挤不进去了,可想要出来却是容易一些。   穆老二一个做惯了农活的汉子,狂喜之下更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般, 左推右搡地逆着人群便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往里挤, 唯独他一人要出来, 这番动作招眼极了, 更别提穆老二一边向外挤着,一边不住地高呼:“我儿考中了案首!”   当下便有人忍不住暗暗关注起了穆老二, 欲要瞧瞧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县案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穆空青怕他爹这么在人群中推来挤去得出事,忙拉着周勤就向穆老二的方向迎了过去。   待与穆老二当面,还未说出什么话来, 穆空青就被一把举了起来。   穆空青眼睁睁看着自己突然腾到半空,然后被他爹用一个羞耻的、彷如逗弄婴儿般姿势抱在怀中。   方才的喜悦全都被这一刻的羞赧掩盖,穆空青禁不住红了脸, 赶忙拍着穆老二的背, 在他耳边唤道:“爹,你快将我放下来呀!”   可穆老二这会儿已经叫惊喜冲昏了头, 满口念着:“我儿出息。”哪儿还听得见穆空青在说什么。   旁边有意要瞧瞧案首真容的人也惊呆了。   这个往常从未见过, 一朝便拿下案首的人,竟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自个儿只是来长长见识的孩子?   穆空青叫不动穆老二,只能无奈地由他抱着。   穆老二这个一贯老实到带着几分憨气的汉子, 此刻抱着儿子,口中喃喃念着什么,竟是有些红了眼眶。   直到周勤见盯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这才上前将穆空青从穆老二的怀中摘了出来, 温言劝道:“穆老哥,这儿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穆老二方才也是一时高兴昏了头,待反应过来,立刻觉察到这般行事不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儿子的肩,又是止不住地夸。   而那锦衣学子,便已然呆愣了。   “不可能的……这定是假的!定是假的!”   他面上尽是不可置信,身旁那家丁看完榜回来,凑在他耳边低语了句什么。   本该让他欣喜的消息,却在穆空青得了案首之后,叫他变得茫然。   一旁应是有人与他相熟,见他这副表情似是有些不忍,便上来拍了拍他的肩,好言劝慰到:“能得第十也不错了,府试多半是能过的,这不是你多年心愿吗?”   却没想到这话再一次戳了他的痛脚。   多年心愿!   穆空青拿了第一,他却只拿了第十,届时还须得同那小子同坐提堂号!   这叫他如何欣喜得起来?   穆空青只是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便叫那锦衣学子如芒刺在背。   现下已有不少学子都知晓了成绩,也重新有了看热闹的心思。   这人考了这么多届,嘴上又没个把门的。今日道这个后辈心浮气躁,明日言那个同辈得志猖狂。   甚至在场有些年纪不大的考生,也曾被他冷嘲热讽过。   他们自个儿学问不精只能认了,可这人却自己踢到了铁板上,叫人当头对脸地给了一巴掌。   那他们哪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   有一瞧着不过十五六的少年满脸兴奋,看穆空青从人群中挤出来,便扬声唤道:“小兄弟!这儿呢!我们可都盯着他呢!”   那锦衣学子见穆空青竟当真向这儿走来了,恨不能将身旁那少年的嘴给活撕了!   穆空青往那边儿走,纯粹是因着那边儿是路口。   他可没那么多心思与这种人纠缠。   就连先前提出赌约,也不过是为了摆脱他罢了。   谁知道那锦衣学子的反应比穆空青想得都快。   穆空青还没说什么,他便阴沉着脸,直接带着家丁,推开了四周的人群,埋头快步离去,看都没敢往穆空青的方向看上一眼。   像是害怕稍慢一步,便要被人叫住一般。   那速度,当真已经是将落荒而逃写在了脸上,连遮掩都顾不上了。   他这般狼狈姿态,倒是惹得一旁的好事者们一阵哄笑。   过后又有人同穆空青搭话:“小兄弟你也莫要放在心上,他当年也是少年下场,意气风发。谁成想考了十多年,年年府试都过不得。如今他儿子都已入学了,自个儿却还在考县试,心里头难免不痛快。”   这话说得熟稔,若是那锦衣学子还在,定能认出是之前宽慰他的那人。   穆空青却不认得他,只道这人说话古怪。   他心里不痛快,难道便要旁人也与他一样不痛快吗?   只是比起同人在这儿磨牙根,穆空青现在更想回清水镇去,回去将这消息告知他娘亲与师父。   穆空青朝周围的好事者们微微一笑,做洒脱状:“我自是不在乎的。只希望那位兄台能记得我们的赌约,也记得这个教训,往后莫要再同我,或是同别的学子纠缠便是。”   说罢,又对着先前搭话那人道:“他自个儿都不痛快这许多年了,兄台若是他友人,不妨稍劝慰他些,日后莫要再祸祸旁人了。”   那人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这群好事者中也有得中了的,当即便出声应道:“那是自然。今日之事,我等可都看着呢。他日后若是还要纠缠,那便当真是脸皮不要了。”   也有人欣赏穆空青这般不骄不躁的行事,欲要上前与他多聊两句。   可穆空青急着走,便假做没有听出众人口中的结交之意,露出了几分孩子气:“今日得了这样的喜讯,空青还欲先告知家人,此便先行离去了,还望诸位兄长见谅。”   便是有意与穆空青相交之人,在听了这样的话之后,也不会没眼色地将人拦下。   穆空青顺畅地从人群中脱身,也不知有人在心中叹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这般想着,又觉心里头一阵酸涩。   人家一个孩子,都能得了案首了,当真是人不同命。   穆空青回家之前,还特意去了女医馆一趟。   可惜三个姐姐都跟着老医婆出诊去了,穆空青也只得留下一道口信,便要回清水镇上去。   孙氏在家等得心焦。   她总觉得自己一个妇人家,出现在考棚外会叫人闲话,所以连儿子科考放榜这样大事,她也非得要一个人在家等着。   这一早上的时间,孙氏称得上一句坐立难安,在院中不停地来回踱步,外头有点儿什么动静,她都要出门瞧上一眼,穆家小院的院门就那么一直开开合合。   这眼看着日头渐渐高了,儿子却还是没见回,孙氏也耐不住有些后悔。   自家儿子和男人都叫她一块去,她怎的就那么闷头倔呢!   好容易院外又有了响动,没等孙氏再去开门,便听那院门吱呀一声,一个熟悉的身形便朝她扑了过来。   “娘,我这回可是案首!”   穆空青当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偶尔言行间也会染上几分孩子气。   他住在周府,平日里自然都是埋头苦学,便是有时思念家人,也没法跑出去见他们。   前几日考试的时候,虽也会从穆家小院过,可那时都赶着时辰。接上穆老二之后,往往也就只有同孙氏说两句话的功夫,穆空青便要走了。   算起来,自打穆空青来到这世上,还是头一回同孙氏分别这么久。   孙氏的思念比穆空青更甚。   她不懂什么案首不案首的,她就是觉得自己许久都没见过儿子了一般,抱着他便不肯撒手。   穆空青被孙氏抱在怀中,也忍不住在心下暗叹。   自己现下只是过了县试而已,真正分别的日子,怕是还在后头呢。   先是姐姐去了县里一年到头见不着人,现在自己也在外求学,同孙氏难得见上几面。   只盼着家里的小豆丁能分去孙氏几分心神,叫她也少些时候惦念自己。   孙氏这厢抱够了儿子,才有心情听他说今日放榜之事。   听完之后又缓了好一阵,才从自家儿子拿了头名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我便说了,我儿子定是了不得的!”孙氏身上的欣喜,便如同要漫出来了一般!   “不成,这事儿,咱得好生热闹热闹!”孙氏说着,便拉起了穆老二:“咱这就回村里!买上几斤肉去!咱办个酒席!叫他们都瞧瞧!”   “穆夫人且慢。”周勤见她真要走,当即拦住了满脸喜色的孙氏,不得不给她泼了盆冷水:“我家老爷曾说,小公子后头还要参加府试的。现下算算日子,实在是紧得很,穆夫人不若待小公子府试过了,再好生庆贺一番?”   穆空青见孙氏难得这么高兴,先前才一直都未曾出言打断。   只是周勤说的也是实话。   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   府试就在下个月。   若说会不会耽搁两天就落榜,那倒也不至于。   可能多一天做准备,总也是好的。   况且一个县案首罢了。   府试不过,他便是考上十个县案首,也还是个没有功名的白身。   眼瞧着孙氏的情绪又有些低落,穆空青拉着她的手开导道:“娘,待我考过了府试,我便也是有功名的人了。到时我便同老族长一样,是个童生了呢。”   孙氏被他逗乐了:“说什么胡话呢,你同老族长怎么就一样了。人老族长的头发都白干净了,你才几岁?仔细叫人听见,说你拿长辈玩笑,坏你名声。”   穆空青也是眉开眼笑:“那到我考完府试,你儿子就是村里只差老族长一筹的厉害人物了。那时候我们再回村里摆酒,叫你好生风光风光,不好么?”   孙氏晓得儿子学业繁忙,下个月便又要考试,哪儿来许多时间折腾旁的事情呢。   可一想到这才刚见面,便又得是月余不见,情绪自然总也高不起来。   她怕儿子被自己影响,所以此时即便心里头难过,面上也还是带着笑,将穆空青往外推:“成了,你先回去见周夫子吧,记得好好学,娘可等着你给娘考个状元回来呢。”   穆空青见他娘这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可这个时候太敏感了。   他即便是想在家中多住上一段日子,都害怕家里人会不会受到自己连累。   与其贪恋这片刻相处,不如早些将危险连根除了。   穆空青微微闭目,想着那便只留下,同爹娘用一顿饭吧。   却不想这一背过身,话还未出口,周勤便直接应声:“穆夫人说得是。时候不早,我们也当走了。”   穆空青难掩惊愕。   周勤平日里瞧着性子温和,同穆空青想处时,从未有过今天这般不等穆空青开口,便直接替他应承的时候。   穆空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他见周勤面色不似玩笑,便不动声色地顺着周勤的话说了下去,将孙氏劝回了屋。   跟着周勤上了马车,穆空青才开口道:“勤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周勤摇头。   “我也不知。只是在回清水镇的路上有人留信,叫我快些回府。”   私塾还未到散学的时候,穆空青是由侧门进的周府。   一见到周秀才,穆空青甚至还没来得及同他说一声自己的成绩,便被周秀才难得的严肃带得不自觉皱起了眉。   周秀才一贯是个瞧不出喜怒的性子。   他出身不凡,幼时也曾遭逢巨变,一般的风雨已经再难叫他变色了。   而此刻的周秀才,却是眉间沟壑明显,一见了穆空青便同道:“你即便收拾好行装,去往府城。”   穆空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有些糊涂。   他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怕是当真发生了什么叫人始料未及之事。   “老师,出了什么事?”穆空青心头一紧。   周秀才对此事也有些恼怒。   “李家已经将你家同秦家的联系翻出来了。今早秦家来信,那个曾录下口供的家丁,被人杀了。”   先前本以为有秦家帮着扫尾,穆空青欲因穆梅花之死向李家发难一事,李家没那么快察觉到。   毕竟一个农家出身的抱狗丫头罢了,再买上十个都不够李家一顿饭钱,李家主事人记不记得这回事,都还是两说。   谁知道穆空青这儿是没引得李家刨根究底,反倒是秦家露了马脚,叫李家察觉了不对。   现下,秦家在暗中搜集李家作恶的证据这事儿,已经叫李家发觉了。   这前后再一联系,掀出穆空青有亲人死在李家手上这件事,也就并不奇怪了。   秦家这边儿尚还能拖上一拖,可穆空青这儿却是等不得的。   “你既是个引子,此刻也必是李家的眼中钉。趁李家此时还未有动作,我先将你送往周家在府城的宅邸。你即便手书一封,叫你爹娘先回穆家村去。我派人护送他们。”   周秀才也没想到,他以为的一件小事,此刻竟能惹来这些麻烦。   他现在又是恼怒秦家那些人办事不牢靠,又是恼怒自己一时大意,轻视了李家,反倒叫人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当真是脑子都被养木了。   穆空青不知道秦家背后的人是谁。   但能和昔日安国公府扯上干系的,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小人物。   对方既然不想被牵扯进来,也不愿自己动手,那就必然会好生护着他柄刀,不会在这个时候传假消息。   穆空青也不多犹豫。   他直接借着周秀才的书房,写了一封简单的书信,说明了自己即将前往府城考试的事情。   后又想了想,这封信必然是会交到穆老头的手上的。   于是穆空青又在书信末尾加了一句,府试之后,他会在钦差大人面前为梅花姑姑伸冤。为防李家报复,还请家里人这些日子都莫要出村,注意些村中出现的生人。   而后,穆空青接过周秀才递来的信封,在信封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穆老二认得穆空青的名字,也知晓他写出这三个字时的笔迹。   这让他们回村的消息来得突然,希望这样能叫他多几分信任。   空青写完,又同周秀才道:“便劳烦勤哥去一趟吧。我爹娘都认得勤哥,若是旁人去了,他们怕是不信。”   周勤的身手极佳,周秀才本是想要周勤同穆空青一道前往府城的。   可穆空青说的也有道理。   穆家夫妻又不识字,就这么一个陌生人,拿着一封信,便说要送他们回家,确实叫人生疑。   周秀才略一思忖,还是应下了。   他这弟子重情,这不是坏事。   当下便唤了周勤入内,嘱咐他将信带去,务必将穆家夫妻二人安稳送回。   周勤听了这吩咐也是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穆空青,却没多问,只点头称是。   周秀才想了想,还是道:“你直接去牵上马,将穆家夫妻二人送到后再赶回来也不迟。”   周勤点头,也不多耽搁转身便快步离去。   穆空青放下笔,跟着后头进来的小厮回屋收拾行李。   他的行李不多,只需带上随身衣物和文房四宝。   还有最重要的,那个已死家丁的口供。   物证太大,不便携带,留在周府中,日后事发再送去不迟。   至于书籍试题等物,周秀才说过些天会有旁人送去。   还嘱咐穆空青每日至少两篇策论,交予周府下人,到时自会有人送回来给他批改。   周秀才说出批改二字时,那尾音听得穆空青条件反射一般头皮发麻。   穆空青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周勤并未回来。   同他一起上路的,是周秀才身边的一对兄弟。   一唤周文,一唤周武,皆是人如其名。   周文看着瘦削,却是传递消息的一把好手。   据他所言,当初丢进穆空青卧房中的信封,便是他所为。   “当初若不是我忧心信封被小公子家人捡到,也不会特意弄出那些动静,叫小公子受惊了。”周文笑道。   穆空青这才知晓,原来当晚从他起身到上榻,周文其实一直都在院中,只不过他未曾发觉罢了。   而周武却是孔武有力,看着便是使外家功夫的好手。   那胳膊上的腱子肉,怕是得比穆空青的腿都粗。   文弱书生穆空青看着那健壮的体格,就想起了自个儿先前预备锻炼身体的事。   眼下众人都在院中候着,左右无事,穆空青便忍不住同周武提了句,到府城之后,能不能也带他稍练些拳脚功夫。   不求练成高手,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周武还是头一回见有读书人提出这要求的。   周武下意识地去看周秀才,见周秀才点了头,这才应下。   几人立在原地没一会儿,便见远处拉来了两匹马。   周文拍了拍穆空青的肩,同他道:“后头还得委屈小公子与我共乘了。”   穆空青还是两辈子以来头一回骑马。   周武背上三人的行李,周文单手带着穆空青,只轻巧一跨,二人便都坐到了马上。   周文见穆空青有些紧绷,只觉他一个孩子,头一回出远门便是同两个陌生人一道,心中难免不安,于是便安慰道:“周勤哥这会儿应当在城门处等着了。我等快些出城,便能同周勤哥汇合了。”   穆空青知他是好意,也不好说自己是因着头一回骑在活物上,因而有些紧张,就向周文露了个笑脸,好叫他安心。   临出门前,穆空青犹豫了片刻,还是同周秀才道:“老师,这些日子您也多当心些。在私塾中授课时……亦是如此。”   其实,穆空青想要提醒周秀才的,是还在私塾中上课的李成。   虽然没有人同穆空青说过,但他也知道,穆梅花的事,不过是个口子罢了。   这个口子背后究竟能牵扯出什么来,穆空青看不清。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   秦家苦心谋划十二年,如今一朝事发,必然是要叫整个李家都逃不脱的。   就算是李成这种已经另立门户的也不例外。   都说狗急跳墙。   若整个李家都被定了罪,李成自然也没得仕途可言。   到时能做出什么来,可就说不准了。   周秀才知晓穆空青的意思,只笑骂了他一句:“老夫这也要你提醒不成?还不快走!”   穆空青看着周秀才毫不掩饰的亲近,连风雨欲来的紧张感都消退了些。   他人微力弱,却也有想要护着的人。   周文一拉缰绳,带着穆空青向城外疾驰而去。 第41章 一觉睡醒   他们在城外与周勤汇合之后并未多做停留, 连夜赶路往府城。   穆空青年纪小,又是一贯作息规律的,路上实在熬不住, 便是在颠簸中, 也控制不住地意识混沌。   待到穆空青清醒过来时, 正是天光熹微, 晨雾中隐约可见清江府城的城墙。   “小少爷可是醒了?”   穆空青下意识地揉揉眼,身子有些歪斜, 被周文扶正后就听周文这般问道。   “文哥还是叫我空青吧。”   穆空青总被他们“小公子”、“小少爷”地叫,总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旁的周勤笑道:“小少爷还是莫要为难我等了。”   穆空青想怎么叫他们,是穆空青的事。   但他们却是不能随意坏了规矩的。   这话周勤也不是第一次同穆空青说,穆空青无奈:“罢了, 不提就不提吧。”   世风如此,穆空青又不打算揭竿而起,纠缠这些也无用。   周文单手卡住穆空青, 对几人道:“城门开了, 早些进城吧。这一路奔波,早些入府好生歇歇。”   周家在清江府城的宅子位于东城。   炎朝的城池素来是东贵西富、北贫南贱的构造。   这座宅子隐在东城的高门之间, 地段较为偏僻, 瞧着也不起眼。   宅院不大,若是从外头看,八成会叫人以为是哪个小官家的宅邸。   穆空青原还不觉得,直到下马时脚下一软, 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经坐得木了。   周文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了起来。   穆空青见他的动作,像是要直接将自己抱起来似的,吓得连忙摆手:“我稍适应一下就成, 文哥你也累了,借我搭一把就好。”   周文已经伸出去的双臂又放了下来,忍不住伸手拍拍穆空青的肩头:“咱家小少爷还是头一回这么赶路呢。回头叫武哥带着你练练,下回就不怕了。”   周武听见周文这话后捶了他一下:“你可说些好听的吧,什么下回。”   “别闹了,先安顿下来,好生歇歇。”周勤开口打断了两人。   那头的府门已经被打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将几人迎了进去。   “福伯。”   “福伯。”   “福伯。”   周勤三人刚一进门,便态度熟稔地冲老人行了一礼。   穆空青眨眨眼,也跟着三人一起唤了声:“福伯。”   老管家笑眯了眼,对穆空青道:“老朽乃是此处宅邸的管家,小少爷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差人唤我便是。”   说罢,福伯挥挥手,开门的两个精壮门房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先头收到老爷来信,已为小少爷备好了房间,小少爷请随我来。”   福伯领着人,直接往东院走了去。   在这宅邸内部一走动,穆空青便能明显感觉到,此处宅院的大小,怕是还比不过清水镇上的周府。   就连宅院内里的装饰也多以质朴为主,同周府的雅致大相径庭。   任谁来了,都得觉得这儿的主人八成是个落魄小官。   穆空青被安置在东院,隔壁就是书房。   穆空青刚一进屋,就有小厮提着浴桶和热水进来了。   “小少爷一路风尘,必然疲惫。今日且先歇下,稍后再言其他。”福伯还是那笑眯眯的模样,回头又朝周勤三人一指,道:“你三人的住处在隔壁院子,热水也已备下。”   周勤三人也不推辞,只笑着同福伯道:“那小少爷可就交给福伯照看了。”   穆空青困意上涌,打了个哈欠,对周勤三人道:“你们三人才是当真赶了一夜的路,快些回去睡下吧,莫再惦记我了。”   福伯瞧他实在是困,直接招了个小厮进来要帮他洗漱。   从穆空青能自个儿站稳开始,就没叫人帮自己洗过澡,这会儿自然也是不愿叫人帮手的。   福伯也不坚持,只叫那小厮在屏风外头守着。   待穆空青洗完了,那小厮又唤人进来将浴桶抬走,而后便再未进屋。   穆空青累得很了,洗漱完便迫不及待地一头扎了进柔软的被子里,半点都未注意到门外的动静。   是以他醒来时刚一推开门,见到门口立着两个彪形大汉时,登时觉得自己怕不是睡昏了头。   “小少爷!”   “小少爷!”   这二人的嗓门同个头相衬极了,穆空青甚至能感觉到自个儿握着的门都颤了颤。   “这是?”   穆空青一头雾水。   “小少爷。”   就在穆空青还没想明白这是闹的哪出时,福伯含着笑的声音便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端了水的小厮。   “小少爷饿了吧?先洗漱一番,去用膳吧。”福伯像是没看出穆空青的疑惑般,自然地吩咐人给穆空青洗漱。   眼看着那小厮便要上手给穆空青喂水,穆空青忙接过茶杯。   一番混乱之后,穆空青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些,带着些许茫然道:“福伯,外头的人这是?”   说实在的,他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在现实里见这种阵仗。   福伯笑眯眯地让人给穆空青上菜,浑不在意般说道:“这二人都是外家好手。老爷虽吩咐周勤那三个跟着您,可他们到底只有三人,怕有疏漏。”   穆空青看看站在门口那两个壮汉,再看看福伯这和善的笑,有些恍惚:“这……到底也是在府中,有勤哥他们照看一二,实在不必……”   不必摆出这么大阵仗吧?   “小少爷临行前不是还叮嘱老爷当心?怎的到了自个儿这里,便这般不上心了起来?”   穆空青抬头,来人正是周勤。   没等穆空青说什么,周勤便给穆空青递了个包裹道:“这是清水镇上刚差人送来的。”   穆空青将那包裹接过来,不用打开便能知晓,里头定当是他这些天要做的功课。   “说是要当心,可这阵仗也实在大了些。我方才还当是自个儿没睡醒呢。”   穆空青无奈道。   周勤闻言却笑了:“小少爷怕是还不清楚眼下的情形吧?”   穆空青虽自觉对当前的形式也算有几分了解,可他听周勤这么一说,却下意识便觉不好。   不出所料的,周勤接着道:“就咱们进城这短短半日里,就有一拨人已经摸到了府门外头。”   穆空青皱眉:“李家的手能伸得了这么长?”   李家在清溪县内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可这里是府城啊。   且不说就李家在这清江府中能排上哪一号,就说那位闹得沸沸扬扬的贪腐案的办案钦差,这会儿可就在府城待着呢。   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犯事,李家有这么大能耐?   周勤却并未答他,只是道:“这事儿后头有个什么因由,我却也不好说。小少爷若是好奇,不若问问老爷。”   穆空青眉头深锁。   李家能在清溪县中将他捏扁搓圆,和李家能够一路追到府城来,甚至有恃无恐地在府城中对他动手,这是两个概念。   除非。   是周秀才曾说过的,李家背后的人动手了。   秦家费这么大的劲,似乎就是为了有个由头叫李家被查办,好牵扯出背后的什么事。   而秦家身后那位真正的主子却不欲露面,甚至不想叫他手下的秦家同这事扯上什么干系,这才叫他们拐弯抹角地寻旁人出头。   不待穆空青琢磨出个究竟,周文周武两兄弟便也到了。   这三人一碰头,第一件事便是说要收拾穆空青卧房边上的耳房,之后他们三人晚上还要轮值。   这次穆空青是当真觉出不对了。   便是周秀才催他早些离开清溪县时,也不见这三人有这般紧张。   若是说原本穆空青觉得,自己在府城的这段日子只需好生练习策论,旁的顺其自然便是。   那现下他就已经决定,如非必要,自己绝不会踏出周府大门一步了。   用完了晚膳,穆空青没有半点困意,坐在书桌前研了半晌墨,也没能下笔写出一字。   今夜有微风,带着还未脱干净的寒凉。   穆空青心中莫名烦闷,实在无法静下心来,索性推开了窗,想要借这早春的风让自己清醒几分。   却未想到这窗一推开,穆空青立时便觉察到了不对。   外头太亮了。   一院之隔的地方,那光亮得他这里都能见到。   这绝不是平日里廊上挂着的灯笼能映出的。   而那个方向,也正是周勤等人住的院子。   穆空青下意识便想去看看情况。   只是他刚一开门,见到书房门外守着的两个大汉时,却倏地反应了过来。   若是隔壁当真有什么事,他埋头再往那儿去,怕不是要正好撞在贼人手里?   那两个壮汉见穆空青推开房门,立时便有一人迎了上来。   “小少爷可是要休息了?”   穆空青摇摇头,见他二人八成是一直守在外头,便问了一句:“二位可知晓府中出了什么事?我看隔壁似是有什么动静。”   先前同穆空青搭话的汉子爽朗一笑:“原来是为着这个!福伯先前派人来同我等知会过,抓着一小贼罢了,算不得什么事,还特意吩咐我等莫要打搅小少爷用功呢!”   那汉子似是并不知晓此事内情,大咧咧的模样瞧着也叫人心宽。   穆空青却知此事并不简单。   白日里周勤还道有人摸到了府门外头,晚上便直接在府内抓住了“小贼”。   原本穆空青觉得自己对此事还算明晰,可现下李家表露出的能量,却叫穆空青再次觉得眼前一片混沌。   周勤那三人虽然平日里跟在周秀才左右,看着也都是和善的模样,可内里都是绷着根弦的。   若是没有周秀才准许,自己从他们口中怕也问不出什么。   思来想去,穆空青总觉得现在的情况,就连周秀才让他来府城时,也未必能预料得到。   知晓隔壁的形式已经被控制住了,穆空青也不添乱,直接转身便回了书房。   既然旁的人问不出什么,那不如直接找能知晓这一切的人。   穆空青磨了半天的墨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是这信是写完了,没等送出去,穆空青想见的人,便直接出现在了穆空青的面前。   昨日本就睡了一天,加上晚上心中思绪繁多,第二日穆空青难得起得晚了些。   精神有些萎靡的穆空青跟着小厮来到正厅用早膳,还未进门便见有一熟悉的人已经坐在桌前,现下瞧着已经是用完了。   “我叫你来府城,可没叫你连学业也一同抛下。”周秀才接过帕子擦了擦嘴,对穆空青淡淡道。   “老师,你怎的也来了府城?”   穆空青自打来了府城,一共只睡过两觉。   每一次睡醒,好像都听不到什么好消息。   果不其然。   周秀才将帕子扔在了桌上,语带嘲讽道:“为了给人收拾烂摊子。”   随后他看着穆空青眼中的不解,少有得感到了一丝歉疚。   周秀才揉了揉眉心,对穆空青道:“你先用早膳。待你用完早膳,我再同你细说。” 第42章 一场府试   穆空青来到府城之后的第一次早膳, 用得有些食不知味。   他的老师看上去像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言行间也少了几分往常的风度。   待穆空青草草用完早膳,跟着周秀才来到书房后, 便被周秀才的第一句话骇住。   “当今共有七位成年皇子, 如今还活着的, 却只有三位。”   穆空青眉心一跳。   他就是没看过史书, 好歹也看过影视剧。   周秀才这开口就直接提到皇子,再联系一下之前所说的朝堂党争之事, 还能有什么好猜的。   自古以来,皇子夺嫡能发展到党争这一步,就没有不血流成河的。   从大唐玄武门之变,到大明孙李之争, 再到著名的九子夺嫡,皇子都死了一票,更别说底下掺和进去的官员。   话都开了个头, 后面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李家是大皇子的人, 秦家的背后是五皇子。”周秀才直接坐实了穆空青的猜测。   穆空青一阵沉默。   “那清水镇有何特殊之处吗?”   不然,穆空青实在想不明白, 为什么这两家全都要跑到清水镇上落脚。   若说秦家是追着李家来的, 那李家又是图的什么呢?   甚至连清溪县城都不待,非要窝在清水镇上?   周秀才略带讶异地看了穆空青一眼,道:“你倒是敏锐。”   只是一提起这事,周秀才就是一肚子的火。   周秀才深吸了一口气, 理清了思绪,保持平静的道:“类似秦李两家这样的势力,每个皇子手下都有无数。若是在当年说起这清水镇有何不同……”   周秀才苦笑一声,说了句无关的话:“大概就是不凑巧, 叫我姓周的一家子遇上了吧。”   穆空青没有开口搭话。   他这些日子几乎将本朝的邸报都看了个遍,对朝堂的大概局势也有了些许了解。   安国公府本是已逝太子的外家,后太子急症去世,先皇后也在不久后撒手人寰。   当时的安国公悲痛难当,自请除爵,而后整个安家都不知所踪。   这事处处透着古怪,民间编出了无数版本,在私下里传得最广的,便是大皇子毒杀太子,后又逼走太子外家。   不过此话也就传了一阵。   当今得知流言后大发雷霆,不是冲着大皇子,而是冲着民间那些传话的人。   一时间民间茶馆戏台风声鹤唳,生怕哪一日便招来官差敲门。   而秦家背后的五皇子,则是曾养在先皇后名下的失恃皇子。   现在看来,五皇子与先太子的关系,应当是非常不错的。   不然作为先太子外加的安国公府,也不会对五皇子手下秦家出手照拂。   而且,周秀才用的词是“当年”。   当年这清水镇的不同之处,在于周家,那现在呢?   “秦家主支与五皇子的关系藏得不深,这支分支的家主也曾与我有一面之缘。”   也说不准,正是因为五皇子知晓周家在此,才特意将来到清水镇的人,换成了这支秦家。   周秀才揉了揉眉心:“正因如此,这支秦家在此事上,才更不能同李家沾上干系。一旦被发觉这事儿有五皇子的手笔在……”   周秀才没有说完,穆空青也明白。   由苦主出面告发,继而意外查出后头的事情,和一个皇子处心积虑搜寻自己兄弟的罪证,这完全就是两码事。   所以秦家等了这么些年,罪状收集了一堆,固然是有没能抓住大鱼的原因在。   可苦主自己不愿出头将事情闹大,也是叫秦家拿李家没辙的原因。   毕竟,小喽啰李家可能查不到秦家背后的人,但李家上头的人一旦出手,这事儿却是瞒不住的。   穆空青有了些头绪,却还是有不明之处:“那老师先前为何说,秦家等不及了呢?”   穆空青直觉,秦家这个等不及的原因,可能也是周秀才为什么会说“当年”的原因。   若只是因着方子的事意外露出马脚,那他现在怕是得仔细考虑一下,该怎么早些和秦家撇清干系了。   说到这个,周秀才的火气又上来了。   “因为矿。”   “你觉得仅凭李家明面上的那些资产,能够他们壕奢几年?”   “秦家起初只是要盯着李家背后的生意,却意外发现,李家似乎藏起了一座矿脉。”   穆空青乍一听到矿脉,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铜铁等矿产。   这些资源一旦被人私下开采,那可就是等同于谋反的大罪。   可穆空青也知晓,他所在的这片地方,看气候和饮食习惯,应当属于前世的中原地区,又是黄河流域。   这里煤炭资源倒是举世闻名,可却没听过有什么铜铁矿脉。   但就算只是煤炭,这样藏着掖着偷摸开采,确实能叫人联想到些什么。   例如……冶铁。   穆空青直接将此事问出了口。   周秀才却冷冷道:“起初,秦家也信誓旦旦地说,是一座煤矿。”   应当说,这些皇子手下分布在清江府的势力,没有几个不是为了煤矿的。   可周秀才既然说,秦家起初以为是煤矿,那么也就是说,实际上并不是?   可不是煤矿,又能是什么?   能让李家,或者说李家背后的人,这么迫不及待地对他下手,甚至不惜在钦差的眼皮子底下杀应试学子的,只能是一旦查出,便罪无可赦的东西。   铜?铁?还是金银?   可这些……不!   穆空青忽然想到了!   他怎么忘了这茬!   “李家手上的莫不是……铁矿?”穆空青在说出铁矿二字时,甚至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黄河流域,还是有铁矿的!   只不过那里的煤炭资源过于丰富,这才叫人下意识地忽视了,那相对与煤炭而言,储量不算多的铁矿而已!   难怪。   在这个铁匠收徒都要去官府登记造册的年代,私自开采铁矿。   这件事一旦被查出,李家、清溪县令、甚至他们背后的大皇子,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留不住脑袋了。   不,以当今对皇家名声的看重,大皇子可能留得住吧。   周秀才不知道穆空青是怎么猜出来的。   不过他这弟子向来记性好,又好看各类书,在哪本地志上瞧见过也不奇怪。   周秀才叹道:“原以为,即使李家知晓你与秦家有联系,也不会这么直接就报到上头去。只凭李家,手自然也伸不到府城来。”   穆空青顺着周秀才的话接了下去:“可秦家却没想到,李家手上握着的是铁矿,所以他们半点纰漏也不敢出。察觉到不对后,便毫不犹豫地上报了,府城自然也就不安全了。是这样吗,老师?”   周秀才点头,面上却带着无奈之色:“秦家现下自顾不暇,正忙着收拾尾巴,将自己的痕迹从此事中抹去。因而也不便出面保你。”   所以周秀才先前才会说,他是到府城替人收拾烂摊子来了。穆空青了然。   随后,穆空青便不安起来:“秦家收手了,那我家里人?”   周秀才道:“周家的人在盯着。”   周秀才伸手摸了摸穆空青的头,难得带出了几分温和:“周家同安国公府同属一脉,这事在上头看来不是什么秘密。我原是想着等你过了院试,再将你我的干系显露人前,届时你也算有几分自保之力。现下看来,是不成了。”   过了院试,有了秀才功名,才算是踏入士族阶层,不至于任人揉捏。   “当初将你拖进秦家这档子事里,是我轻忽了。”周秀才道。   穆空青却摇头笑道:“无论有没有秦家,我都是要同李家对上的。”   若是没有秦家,没有周秀才,也不知晓背后的这些事,穆空青,或者说整个老穆家,都可能会懵懵懂懂地同李家对上,再懵懵懂懂地被李家背后的人捏死。   其实早在秦家找上门时,孙氏便说过不愿他掺和进此事中。   可穆空青的想法也一直都未曾变过。   先不提穆老头等人的期盼,只看他穆空青本人。   若不是穆梅花的惨死做了那个推手,后头即便是赚到了银子,穆老头、包括他爹娘,都未必能狠下心用银子去填科举这个无底洞。   等到他自己赚到足够读书的银子,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从他踏进学堂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欠穆梅花良多,也注定他绝不能同李家善罢甘休。   这是穆空青在做出选择之后,就必须要担负起的责任。   虽然他现在才发现,这份责任原比他想得要重。   秦家的出现,于穆空青而言,其实是利大于弊。   况且。   “说来我的运道实在不错,还有老师愿意护着我,总归不会叫我出事。”   穆空青看出周秀才为此事烦闷,刻意做出厚脸皮的姿态卖乖。   周秀才失笑。   只是他从未告诉过穆空青的是,周家祖上流民出身,向来人丁不旺。   到了他这一代,更是只剩下了他一个嫡支子弟。   他开设私塾,本意就是要挑选弟子继承衣钵。   同时也未必没有借这个弟子,将周家重新带入朝堂的意思。   无论周家在朝堂上有多少人脉,外人总归是外人。   周秀才正欲要开口,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接着便是福伯的声音传来:“老爷,行李可要现在收拾?”   “去收拾吧。”周秀才应道。   “老师?你是要留下吗?”穆空青不明所以。   周秀才也要在这儿住下吗?现在形势不妙,周秀才住下不会被带累吗?   周秀才睨他一眼:“收拾的是你的行李。”   “这地方不能住了。”周秀才说道。   “清江都司的一位都指挥佥事与周家有旧,我出面借他一处私宅予你暂住,大皇子的人也不敢在都指挥佥事的私宅动手。”   都指挥佥事乃是正三品武职。   虽说现下久无战事以致朝中重文轻武之风再起,但到底是正三品大员。   强闯正三品大员的私宅,这事儿可比一届平民暴//毙严重多了。   要是大皇子真追去都指挥佥事私宅杀人,这同谋反也没两样了。   穆空青叹气。   又要搬家。   考个府试,过得如同逃难一般。   青天白日里,一行人就这么大咧咧地带着行李,搬进了清江府城东城的中心。   那大摇大摆的姿态,简直叫暗中窥视的人恨得咬碎了牙。   临行前,周秀才见穆空青似是还有些心不在焉,直接给了他脑门一下:“眼下这些纷杂,统统与你无甚干系。清江知府会在府试之后宴请得中前十的学子。你若要伸冤,也只有在那时才有可能,也最安全。”   尤其现下钦差就在清江府,府试之后知府宴请学子,虽远远及不上鹿鸣宴,但也算是一桩佳事,总能得人一二关注。   不然以当前的形势来看,清江知府若是个敏锐人,遇到他私下递拜帖说要伸冤,清江知府未必会愿意趟这浑水。   穆空青抱着周秀才来带他逃难、不,是搬家,还不忘捎上的策论题,认认真真应下了这句话。   周秀才说得没错。   清水镇内的那些事,自有他们去处置。   而穆空青的目标从未变过。   一是读书科举,改换门庭。   二是扳倒李家,为穆梅花复仇。   至于李家倒了之后的事,他现在发愁也没用。   以他一介平头百姓的身份,再多谋算也抵不过人家一力降十会。   有空去琢磨那些,不如好好读书。   现成的康庄大道摆在面前,但凡他有如晏殊、杨廷和这等人杰的本事,现在哪儿还用得着为了保命四处搬家。   无怪乎有人为科举痴狂疯癫。   当世平民若要自己的性命不比草芥,可不就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   穆空青搬了家,当真再没有碰到过什么“半夜进贼”的荒唐事。   经此一遭,穆空青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现下就是只微末小虾。   想什么天下大势,什么朝堂百官,什么利国利民福泽后世,都是空谈。   写策论就老老实实地写。   让治永兴一年的水患,就老老实实治永兴一年的水患。   让镇永兴五年的蝗灾,就老老实实镇永兴五年的蝗灾。   最后姿态谦逊一点,自夸一句“如此方为长久之道”也就罢了,别瞎升华什么“千秋万代长治久安”。   真叫你一个尚未入仕的小孩长治久安了,岂不是指着朝堂上诸位大人的鼻子叫嚷“衮衮诸公”?   升斗小民穆空青认清了自己的位置,终于不再试图写出治世良策,也好容易在赶在府试前,于策论一道上,得了自己老师一句“尚可”。   眼看着府试将近,穆空青进步飞速,时不时还借着佥事家的演武场,跟着周勤周武活动两下,心情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却不知有些地方已经闹翻了天。   先是清溪县辖区内忽然陆续有店铺关门,主家不是去寻亲了,便是家人重病了。   再是清水镇里遭了一伙飞贼的惦记,已经有不少人家夜里听到动静,说是有人在翻箱倒柜。   最后也不知怎么了,城外竟连着几天都能发现尸首,还都是些尸骨不全又衣衫褴褛的。   有人猜,怕不是有别地遭灾了,又有一波流民逃到了清水镇附近。   流民的传言散到了底下的村落,穆家村立刻组织起了村中青壮巡视,又在村外重新架起了篱笆墙。   此时恰逢清溪县县丞夫人重病,县丞便直接将女医馆中的医婆请到了家中。   爱妻心切的县丞大人为留住爱妻性命,执意将人留在府中暂住,是以女医馆需得关闭一阵。   这般纷乱一直都未停歇,却也没有再波及至穆空青。   穆空青就在府内窝着不动,直到府试那天,才在周勤三人的看护下,前往府试考场。   府试不同于县试。   卯时一刻考场开门,入场先是龙门前一道初查,除考引外任何外物不得入。   初查过后,有提灯小童将考生分别带入考场,考场门前再复搜身。   过了这二道搜,才能进入考场,跟着考引寻到自己的号房,各县县试前十者坐“提堂号”。   府试共考三场,一场帖经,一场杂文,一场策论。   前两场只考一天,考完即可出贡院,只有最后一场策论需在考场内过夜,被褥等物也皆由考场提供。   三场过后统一发案,取中者得童生功名,可参考院试。   穆空青原以为,有了先前县试打底,自己应当也能估量到府试参考人数之众了。   可没想到,那黑夜里一条灯火长龙,还是让穆空青目瞪口呆。   清江府下辖六洲二十二县,按每场县试只录五十人来算,府试参考者也有过千人。   可每场府试取中者却不过一百人。   提堂号都取不满。   大浪淘沙,不外乎如此。   原先县试时,他还曾担心府试时又叫人缠上,还特意与人提出赌约。   现在看来,能在考场外遇上,那才是奇事一桩。   四月里已经带了几分暖意,不至于如先前一般,搜个身便被冻得浑身僵直。   提堂号在考场正中,穆空青作为县案首,位置自然也是提堂号中最靠前的地方。   这坐提堂号,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   好处便是考场内提供的笔墨食水,皆是先送这里。   这考场中提供的东西,是好是坏都得凭上几分运气。   坐在提堂号,诸位考官的眼皮子底下,便是小吏也不敢取来不得用的东西。   若是在那边边角角里,拿到了一支不得用的笔,想要更换还须得有不少门道。   至于坏处,自然就是上头坐着一排考官,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瞧了。   这坏处对于穆空青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   他前世考试时,别说考官盯着瞧了,就是走到你边上站着看的都不少。   现下人家只是坐在前头,又不会在你身边盯着,能碍得着什么。   不过穆空青不在意,却不代表旁人不在意。   例如穆空青眼熟的那位锦衣学子,现下整个人面部紧绷,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紧张了。   坐在堂上的考官也少见如穆空青这般年纪,便能坐在提堂号前头的学子。   堂上居左位的,乃是这清江府的提督学政,见穆空青落座后淡定自若的模样,不禁同身旁的属官提了一句:“坐案首位的那个青衫学子叫什么?这些日子似乎未曾听过清江府内有少年人传出文名。”   当然,那个十二岁的吊车尾童生不算。   十二岁的童生放在清江府瞧着还成,可在文风鼎盛之地却并不少见。   若是这也能被吹成天才,说出去都叫人笑话清江府无人。   边上那属官略思索了一阵,方才道:“听闻清溪县本次的案首是个八岁的小童,名唤穆空青,想来便是这位了。”   “竟是他吗?”学政有些惊讶。   再仔细扫过堂下坐着的诸学子,发觉确实只有穆空青的年纪对得上。   他身为学政,自然是知晓各县案首的。   只是先前看穆空青身量挺拔,行事也有一股从容风度,一时之间便未曾想到这人竟只有八岁。   倒确实是个良才。   上面点头了,底下人自然也会看人眼色。   本身坐了提堂号的这一批,就是小吏们不敢轻易得罪的。   现下又见有人入了上官的眼,自然是连发放笔墨的动静都小了几分。   第一场考帖经,通三经者为上,通五经者为上上。   试卷共有十一题,皆有指定段落默写。   其中《孝经》和《论语》为必选。   《礼记》、《左传》两大经可选其一,也可都选。   为中经的《诗经》、《周礼》和《仪礼》,可三者选一或二默写。   为小经的《易经》、《尚书》、《公羊传》和《毂梁传》中,可只选一经默写。   帖经题于穆空青而言再简单不过。   只要时间充足,他甚至可以将这试卷上的所有题都写出来。   不过帖经题考记诵只是其一。   府试只糊名,若想拿到一个上上分,字迹潦草也是不可能的。   穆空青斟酌片刻,先按通五经的标准答题。   若之后时间还算富余,便将剩下的也都答上。   他要在这千军万马中得中前十,自然是要分毫必争的。   先前穆空青为了练习臂力,养成了悬腕写字的习惯。   这样日子久了之后,他的手自然要比旁人稳上不少。   帖经与他而言并无难度,这一场也没有必须有草稿的规矩,穆空青干脆便直接在答卷上动手。   下笔时速度放缓一些,一来能叫字迹更加工整,二来也比誊抄更节省时间。   他这般动作倒是惹来了堂上不少考官的注意。   科考乃是大事,在场学子无一不是小心谨慎,恨不能一个字在脑中过上三遍再落笔,这样直接在答卷上答题的,就是他们也未见过几个。   穆空青凝神静气,专注在笔下。   正在他的《周礼》题将要收尾时,桌案上却传来了“哆”地一声响动,连桌面都有些微微的晃动。   穆空青的手下意识地向上一提。   好在最后一字收尾虽略显潦草,却未曾污了卷面。   穆空青抬头,正是一满脸堆笑的小吏,手上还端着一碗清水,同两个白面馒头。   这是午膳的时候到了?   穆空青余光一扫,发现周围的学子案上也都有食水。   方才还略显毛躁的小吏,此刻正轻手轻脚地将食水放在桌面上,面上甚至还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不知怎的,穆空青忽然想到县试的那几天里,总能热着送到他手上的水。 第43章 一场夜雨   他早膳用得太早, 现下确实开始感到饥饿。   其实一天时间而已,若是当真不吃,也不至于忍受不住。   只是穆空青后头还有不少文章要默写, 若是一直这么饿下去, 后头的字迹难免要受影响。   长时间提笔写字, 也当真是个体力活。   穆空青估量了片刻, 决定将馒头皮剥开,少少吃上些里头的部分, 能缓解腹中饥饿就好。   至于那水,穆空青却是不准备去动的。   馒头边上黏着碎屑,显然是同旁的一锅蒸出来的,想要在里头动手脚也不容易。   可要在水里动手脚却简单得多。   先前县试时, 送到旁人手上的水少有带着热气儿的,而送到他手上的,却都是在寒风里氤氲出暖融白雾的。   想要他喝下去的心太过明显。   这事儿让穆空青对考场中供应的水, 产生了极大的抗拒。   李家这事儿没解决, 他宁愿用研墨的生水润润唇,也不会碰旁人端来的。   见穆空青只草草吃了半个馒头, 甚至还连馒头外面的那一层都剥去了, 那前来端碗的小吏心头也是突突直跳。   砰——   桌子又动了动。   穆空青这回并未立刻投入进去,还是分出了几分心神在周遭。   见靠过来的又是先前那小吏时,已经升起了几分警觉。   不出所料。   当那小吏靠近时,又是状似不经意般地撞上了他的桌案。   好在穆空青早有防备, 笔尖悬而未落,甚至都未饮墨,因此也并未受什么影响。   穆空青心头有几分恼火。   这种手段虽粗劣,却是极为有用, 且防不胜防。   一旦考生污了试卷,别管是什么因由,被黜落都是板上钉钉的。   穆空青面上保持着自若的神情,将笔放下,轻轻揉了揉手腕。   好在,倒也不全是坏消息。   在考场上耍这种小手段,至少证明清江知府并没有掺和进此事里。   也是,以清江府的矿产,能坐上此地知府之位的,也必得是上头那位的心腹。   至于提督学院?   科举乃是国策,提督学院亦是自成一派,甚至一度掌有稽查地方的权利,其地位之超然可见一斑。   身为天子心腹,在当今还值壮年时,就同底下的皇子搅合在一起,那才是嫌命长了。   顶头上的两尊大佛都不动弹,下面的人想对他动手,就必得有诸多顾虑。   穆空青忽然庆幸自己坐了提堂号,就在这几位的眼皮子底下。   若是被分去了哪个犄角旮旯里,那小吏直接一碗水泼过来,自个儿就得打道回府。   许是那小吏接连两次闹出的动静太过惹眼,后半场的考试,穆空青倒是清净了不少。   这份清净,让穆空青成功赶在日头西落之前,将所有帖经题全部写完。   穆空青出考场时心情颇好。   这一次他的食水中究竟有没有被动手脚,穆空青也说不清楚。   但想也知道,第一次考试叫他安稳过了,后头的小动作怕是会越来越多。   第二场考试前,穆空青索性在早膳时吃了一肚子糯米。   糯米不是好克化的东西,但却异常顶饱。   这次穆空青食水都没碰,写完杂文初稿后,就专心在草稿上删删改改,直到午膳那阵子的动静过了,再将文章誊抄到答卷上。   自然的,也又一次拖到了最后一波才交上答卷。   第三场要连考两天。   若有人要坏他此次府试,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也是最易动作的时候。   第三场考试当天正值谷雨,天色瞧着阴沉。   穆空青在周勤三人的护送下来到龙门前。   即便他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三人的视线,也还是在入场前托周勤替他检查了一遍周身。   初搜入门,穆空青一件件地将衣服抖开,直接平铺在一旁,半点都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也没有别的学子脱衣搜身时的窘迫。   过后,他又慢条斯理地将衣物抖了抖,连腰带都捋了两遍,这才重新上身。   到了二搜时,穆空青甚至没等搜子动手,在前头还未搜完时,就自觉地将外衣脱了下来,连靴子都直接拎在了手里,叫一旁的考生看了个目瞪口呆。   一个只穿了件单薄里衣的学子站在搜子跟前,再要从人家身上“意外”搜出些什么,也着实太难了些。   穆空青就这么一路顺遂地进了考场,丝毫不在意同场学子看怪物一般的目光。   第三场策论共考两天。   但以炎朝的科考文章要求,策论通篇字数不得超七百字。   七百字的策论写上两天,足以见得这一门有多熬人。   策论考的是时政。   先前河堤贪腐案事发,连钦差都来了清江府。   可眼下看着清江知府的位置依旧稳固,府城内也未见动荡,便可知此事于清江知府而言,最多得一个治下不严的申斥。   穆空青甚至怀疑,那位钦差来到清江府的真正目的,也未必真是冲着一桩三年前的贪腐案。   此事既然并不敏感,连升斗小民都可对其夸夸而谈,那策论出题时,自然没理由避之不提。   拿到考题后,穆空青便知自己压对了。   举直错诸枉。   出自《论语》为政篇。   是以鲁哀公问政:“何为则民服?”   孔子答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若要全篇理解题意,应为令正直者位于之上卑劣者,便能叫百姓顺服。   若是将题出全了,那这道考题的立场,便有些危险了。   可这题偏偏只出前半段,就不得不叫人感叹一句,这出题人好圆滑的心思。   正直者应位于卑劣者上位。   这种题,只要指着“枉”者痛骂一番,再将“直”者吹捧一番,便是绝不会出错的。   同时,也将出题者的心思写在了题面上:老实点,别瞎提建议。   若是一个月之前的穆空青拿到这题,怕是要提笔就写出一篇《廉政论》来。   而后他就是做得锦绣文章传世名篇,估计也只能得个黜落的下场。   可现下经历过他老师的耳提面命,以及这些日子来,对自己地位的深刻认知,穆空青已经彻底认清了现实。   既然已经明了题意,穆空青当然不会选择跟考官对着干。   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在不出格的情况下出彩。   举直错诸枉,则民服。   这其实是非常典型的孔圣人的思想。   孔圣人倡导“克己复礼”,修心为上。   期望用教育感化世人,依靠高道德感构建美好社会。   这一点在经历过法制社会的穆空青眼中,其实是比较理想化的。   但这并不阻碍穆空青由此借题发挥。   举直错诸枉。   何谓直,何谓枉。   如何令世人皆直,无人做枉。   既然出题者都已经明示了,穆空青也就顺从地只提世界观,通篇圣人言。   而对于制度执行的问题上,却皆尽都是一带而过。   末了还要再夸赞几句当今吏治清明,不能叫个别对圣人之言研读不够透彻的人,坏了这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应当加强道德教育。   写完之后,穆空青自个儿都觉得乍一看花团锦簇,实际上毫无用处。   穆空青一口气写完初稿,叹了口气。   都是为了生活嘛。   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当然是要顺应上意,少玩花活的。   不丢人。   穆空青对着自己的初稿,从头到尾浏览了两遍,字数上略有超出,还需后续精简。   穆空青这头是认清了,可旁人却未必。   来考府试的,多数都算得上年轻。   这些考生大多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太多社会阅历。   哪个年轻学子没有过“一朝扬名天下知”的美梦?   哪个年轻学子胸中没有过指点江山的抱负?   听多了某某名士“刚正不阿”后一举夺魁的故事,便当真以为那样的文章更能显出自己的高洁,从而得上官欣赏。   因而科举考试中,意图以针砭时弊出彩的自信考生,向来都如那过江之鲫一般。   在盼着能得遇伯乐的同时,却也未曾想想,这些决定了学子命运的考官本身,会不会也在他们笔下的某某之中。   于是这同一考场中,有人低眸敛眉字斟句酌,生怕哪句话触了眉头,也有人胸中意气激荡、挥斥方遒。   因着策论这场须得考上两天,还要在考场中过夜,因此这一次穆空青再想避开食水,却是不可能的了。   穆空青在午膳时,照例只用了馒头芯里的那一块,并未动过水。   到了晚膳时,一天未曾进水的穆空青环视四周,见前几日频繁闹出窸窣动静的小吏已经不在,索性假做无意,将墨汁落入了碗中。   穆空青唤来了一个眼生的小吏,问他能否为自己换一碗水来。   那小吏嫌麻烦,本是不想应答的。   可穆空青就坐在正中央,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盯着这地儿。   那小吏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新端上来的水,穆空青也没敢多用,只略润了润嗓子,便放在了一边。   考生用过的食水都是要由专人再收走的。   见穆空青只用了这么点儿,还劳他多跑一趟路,那小吏来收碗时,脸色可算不上好看。   穆空青的初稿已经润色完了,府试不发蜡烛,天色将暗时会发下棉被一床,供考生过夜御寒。   待到棉被发下,堂上的主考官也会离去,只余几个从考官在场内值守,以防夜间出事。   穆空青细细查过发下的棉被,上头只有一股霉味,并没有其他异常,其间也无藏匿物,这才合衣躺下。   横竖他文章已经润色完毕,只待明日誊抄,今夜他不准备入睡了。   先前诸多手段都未得逞,若是再要下手,今夜就是最后的机会。   穆空青保持着一种身子高头低的姿态睡下。   这姿势别扭极了,可以最大限度保证他夜间不会轻易陷入睡眠中。   主考官们的身影刚从堂上消失,考场内便有了些许细碎的交谈声,还不断有考生拉铃,示意要去如厕。   穆空青吃得不多,也没有如厕的欲//望。   他将答卷与草稿全部细心地用油布盖好,又借笔洗与镇纸将其垫高,同其他用具一起,放在了号房最里头。   将所有东西摆放齐整,穆空青便趁此刻他还十足清醒时,靠着棉被闭目养神,听着四周不断有人路过。   这一阵嘈杂并未持续太久。   不多时,考场中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   穆空青感到了一丝困意,便睁开了双眼,开始一字一字地回忆起白天的文章,竭力维持清醒。   只是这法子也不长久。   夜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声音听着舒爽,也最是催眠。   在穆空青不知第几次重背自己的策论时,意识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了。   就在这时,他朦胧间听见了自己的号房门口,似是有什么动静。   并不明显的……动静!   穆空青一下便清醒了。   现下天色虽昏暗,可穆空青接着月色也能看清,号房门口是个人影。   他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拉动了号房前的铃铛,惊动了值守考官的同时,也惊醒了无数睡梦中的学子。   一时间,考场内叫骂声不断。   灯笼亮起,值守的考官与衙役很快便赶来了。   号房外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被从睡梦中吵醒还能保持心平气和的。   负责值夜的那考官衣服都未穿戴齐整,便匆匆赶到拉铃的号房。   见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唯独穆空青好端端地站在那儿,那考官登时便是一通斥问。   “你可知无事乱拉铃,是算作扰乱考场秩序,要被逐出考场的?”   这夜里下的虽是小雨,可架不住雨点细密。   那考官来得匆忙,甚至没能顾得上打伞,此时再有人想起为他撑伞时,他面上已经凝出了一颗颗水珠,正顺着长须下落。   穆空青也知此事严肃,当即对着这位考官深深一揖道:“非是学生有意作乱,而是有贼子潜入了考场。”   潜入考场!   这话一出,那考官登时便没了同穆空青计较的心思。   外头下着雨,考生们都避在号房里,也没有那好事之人顶着雨出来看热闹。   毕竟这个时候,风寒可是能要人性命的。   穆空青周边几个号房,听见穆空青所言后,皆是哗然。   这些号房可没什么隔音可言,考生们就这么议论两句,也能传遍整个考场。   考场中进了贼子,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前朝便有出现过有考生串通江湖游侠,夜间偷偷传递文章作弊之事。   现下一听穆空青说见到有人夜入考场,不少考生立刻就敏感了起来。   这可是同他们切身相关之事啊!   府试每场只录一百人,可每场参考者却有上千的数量,谁敢保证自己就必能取中了?   若是有那心术不正者靠作弊得中,焉知被挤下去的人会不会就是他们自个儿?   当下便有周边号房的考生出言道:“那位兄台可看清楚了?若当真有贼人入了考场,我等今夜便是不睡了,也要将那贼人揪出来。”   这头话音刚落,又有人应道:“不错!若当真进了贼人,还请大人将这考场中再搜一遍,免得叫小人有得逞之机。”   先头那人说话还有几分收敛,后面这人却几乎是挑明了在说,要将那个作弊的给揪出来了。   考官的脸色更难看了。   在他值夜时若当真出了舞弊一事,他自己也难辞其咎。   可现下事情已经闹开了,能查出来还好,查不出来,他们这些监考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倒霉。   这短短几息间,考场中的灯笼已皆尽被人点亮。   有在外围巡逻的衙役发现动静,也提灯赶了过来。   “你等方才在巡视时,可有见人潜入考场?”那考官黑着脸,怒声喝问道。   衙役见这阵仗,便知此事不小,当即遣人去四处问话,后又回到:“回大人,我等今夜在考场外巡视,并未见有异常。”   那考官又回头去问穆空青:“你说你瞧见了贼人,可知那贼人是何面貌体态,又向何处去了?”   穆空青回忆了一阵,摇头道:“天色不明,瞧不清面貌,看身形,应当是个不算健壮的男子。”   至于向何处去?   穆空青思索了一阵。   他将人惊走后,似乎确实未曾听到他出逃的动静。   难道那人是周文那样的行家?   不,不可能。   这个世界又没有什么内功心法,那人的外家功夫再出众,到底也是个大活人。   他见到人后第一时间便拉了铃,四处都有人朝这边来。   除非他能上天入地,否则一个大活人,在这考场中怎么都是藏不住的。   考场中……穆空青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学生拉铃之后,立时便有巡考之人赶到,若那贼子要出考场,必是会与人撞见的。”   穆空青这里是提堂号,就在考场正中央,要出去也只有一条大道。   穆空青深知什么话才能挑动在场考生的情绪,同意大半夜地让人搜查。   穆空青道:“若是至今都无人见过贼人,那贼人就必然还藏在考场之中。”   这里是科举考场,除了号房之外称得上一句一马平川。   穆空青说人还在考场之中,几乎就是在明说,他怀疑人在某个考生的号房里!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时候收容贼人,还助其藏身的,定是舞弊之人没得跑了!   穆空青缓缓勾起了一抹笑,又提示道:“现下外头有雨,那贼人要在外动作,身上必是沾了水渍的。我等考生自不会在这等时候出号房。那谁人在外头待过,大人一搜便知。”   这话一出,考场内的考生自然纷纷应和。   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夜闯考场,都不能轻纵了去。   往小了说,他们怕有人靠作弊得中,占了自个儿的位置。   往大了说,若是人家的目的是在考场中放把火,往水缸里下点儿毒呢?   那考官也知此事不得轻忽,得了消息便直接差衙役去搜。   有人大大方方地敞开了,甚至催促衙役动作快些。   自然也有人缩在棉被中瑟瑟发抖,试图将衣服上的水渍蹭干。   这般无用功,任谁也不会被骗了去。   很快,便有一衙役前来回报:“大人,贼人没能搜到,却有一考生浑身湿透,像是在外行走过。”   那衙役身后跟着的从属,直接将一学子架到了值守考官面前:“我等前去搜查时,这学子正将自己裹在棉被中,口称自己患了风寒。”   后又有人拿着一床棉被,翻开内里对值守考官道:“我等观其鬓发潮湿,再一查证,此人的外衫尽已湿透,棉被内侧也已沾湿,可见曾在夜间外出。”   竟当真查出有夜间外出之人!   现下有那先前还算平静的,这会儿也坐不住了!   穆空青的视线落在衙役身后,那似是已经浑身瘫软、无法站立之人的身上。   还是个熟面孔呢。   当初言之凿凿绕道而行,却未想到今日以这种方式再见。   值守考官半夜被叫醒,又要处理这种一不小心就要掉乌纱帽的事情,现下见了可疑之人,自然是一肚子火气。   “你可还有何要说的?”值守考官翻看过棉被之后,直接将火气撒在了那人的身上。   值守考官也是为官多年养出的一身气势,岂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学子能扛得住的。   “我……我……”   那学子唇色发白,面颊上却生生被憋出了红晕,支吾了半晌,也想不出个应答的说辞。   一颗颗豆大的水珠顺着那人面颊滑落,已然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没等他说出个大概来,又有衙役前来回报:“大人,搜过这学子的号房,并未有异样。”   值守考官更怒:“可搜过这人的身了?”   先前开口的衙役回到:“早已搜过了,身上亦是干净。”   没能搜出小抄来,那这人夜间出来晃荡又能是为了什么?   当下,种种科场惨案都在那值守考官的脑中过了个遍,一时间,他只觉得冷汗岑岑。   若是为了作弊那还好说,只将这人治罪便是。   若是为了旁的……   想到这个,这值守的考官就是一阵后怕。   “这学子是哪个号房的?将他的考引寻来。”   一道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   值守考官闻声望去,顿时觉得不妙。   磨蹭了这些时候,已经足够将主考官惊动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这府试的主考官,清江府提督学院的学政大人。   未待值守考官见礼,学政便出言问道:“你便是最先发觉贼人的考生?”   学政朝穆空青望来,其间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他目光所及之处,众人便不自觉地垂下头去。   穆空青亦是拱手垂眸应是。   此时已有人将那考生的考引奉上,学政接过之后却未细看,只对着那人道:“你若是将你所为从实道来,兴许还有活命的余地。”   这话自然是来诈人的。   现在又没从那人的身上搜出什么切实证据来,若是他咬死了不认,就说自个儿是在夜间外出闲逛,撑死了算他意图舞弊。   可现下正是考生群情激奋之时,这人又摆明了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样,若是用这么个轻飘飘的罪名便将人放过,他们提督学院这群人怕是都别想好过。   这时,穆空青又插口道:“学生发现此人时,此人正在学生的号房外徘徊,亦不知所为何事。”   学政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为官多年,对许多事情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当即便问道:“你与此人可曾相识?”   穆空青也不隐瞒,直言道:“此人与学生乃是同乡,县试时曾有过龃龉。”   这听起来,像极了是私人恩怨。   可仔细想想,这事儿却有太多不对。   今夜春雨寒凉,寻常人淋上一场,再合着潮湿的衣物吹上一夜冷风,一病不起都有可能。   便是运气好,只头疼脑热个几日,也多少是要影响第二日答题的。   何必为了些许龃龉,便做出这等拿自己身家性命玩笑的事?   只需略一思忖,便可知此人必不可能是为私怨。   但若不是私怨,后头可讲究的门道就多了去了。   眼下清江府的局势不算太平,在这档口出了事,很难叫人不多想。   况且这三更半夜的,也不能就这么窝在考场上审案。   “先将此人革去科考资格,送入大牢,押后再审。”   无论此人究竟有什么目的,在科考上动手脚,便是要刻意同他提督学院为难。   有那知机的衙役见大人显然不欲在此地多言,直接上前堵住了那学子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眼见这事儿有上官收场,且上官也没有发作自个儿的意思,那值守的考官也松了口气。   等学政带着人走了,立时挥手叫人都散去。   穆空青对这草草收场的结局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只是再一次细细查过自己的答卷与笔墨后,合衣靠在号房的墙壁上。   揪出来的是那人,穆空青还是有几分讶异的。   观那人之前的所作所为,明显是对科考一事几近疯魔。   这回他好容易坐了提堂号,眼见着得中的几率不小,只因嫉妒二字,当真值得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是以,穆空青虽直言自己与人有私怨,心里却并不相信此事是因私怨而起。   眼下看来,不信的人不仅是自己。 第44章 一场宴席   即便是人已经揪出来了, 穆空青也还是一夜未眠。   考场之中无小事,一不小心就是个前途断绝的下场。谁也不知道对方安排了几个人,穆空青也不愿意在这种事上撞运气。   果真, 到了晨光微熹时, 穆空青再一次发觉了号房外不同寻常的响动。   不过这回不用穆空青拉铃。   自打出了先头那档子事, 考场内的巡查就严密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头穆空青刚察觉响动, 那头就有衙役发觉不对,向此处靠近。   没等穆空青做出反应, 人就被惊走了。   短短一个晚上,两拨人夜探考场,简直是将主考人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第二日主考官回到堂上时,那面沉如水的模样, 看得底下的考生们心中惴惴。   穆空青在简单洗漱过后,带着湿意的脸迎上晨风,登时吹得他一个激灵。   此时雨已经停了, 可微风带来的寒意却未消退。   穆空青的早膳同样用得很少。   不仅是戒备心作祟, 更是因为他在此时,需要一定的饥饿感帮助他保持清醒。   穆空青坐在桌案前细细研墨, 誊抄时的动作极慢。   原本带着些洒脱的字迹, 也因此添了几分沉稳意味。   誊抄完毕,再细细查过一遍有无错漏,穆空青就未再多等候,直接拉铃, 使小吏前来将试卷糊名入匣。   这次的穆空青,一反先前两场那恨不得坐到最后的姿态,成了头一批过龙门之人。   这两天一夜的考试实在熬人,费心答题的同时, 还要时刻提防小人作祟。   甚至连着两天时间,穆空青都是在饥//渴交织中度过,所用食水不过是能保证他可以正常运笔写字罢了。   出了考场,见周勤他们就在外面等着接他,穆空青一直以来提着的心也终于落地,在马车上便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穆空青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佥事府中。   “总算是醒了。”说话的人是福伯。   那位佥事一直都在城外军营中,这处私宅里只有一些负责日常洒扫的下人。   因此,先前穆空青从周府搬来佥事府时,除了周勤三人之外,福伯也跟着一同过来了。   穆空青揉揉脑袋,看外头天光正好,不由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福伯给他的床边放了一套干净的衣物,笑道:“已经是第二日辰时了。小少爷现下抓紧些,用的还是早膳。”   居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这偶尔一次熬夜,当真是把他累得不轻。   穆空青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迫不及待地跟着福伯去了堂厅。   接连几天都靠着小块馒头过活,穆空青现在觉得自己饿得手脚发软。   这头刚出门,今日值守的周勤也跟了上来。   见穆空青精神头虽足,可举手投足间却是透着一股子无力的模样,不由调笑了一句:“看来小少爷当真是该好生练练了。听闻那后头的考试,还有要在考场中连住几日的,可别将身子骨熬坏了。”   穆空青这回虚弱成这样,自然不仅仅是考试的缘故。   不过这是在旁人府上,保不齐隔墙有耳,无论周勤是当真未曾想到,还是有意谨小慎微,穆空青都不会在此事上说穿,于是便点头应道:“是该好生练练。否则日后进京赶考,路上遇到山贼可如何是好。”   周勤被他逗得大笑:“不愧是我家小少爷,文当拜相,武可封侯。”   穆空青一脸严肃地点头:“这是自然,不能丢了老师的脸面。”   熬过了府试,哪怕现下还未发案,穆空青也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若是能得中前十自然最好。   若是不在前十之列,他一个此届得中考生,年岁又这么小,欲要拜见知府应当也不会被拒之门外。   何况现下出了夜袭考场那档子事,看那位提督学政的脸色,就算清江知府那条路走不通,也能从那位学政那儿想想办法。   至于不中?   穆空青没想过这种可能。   他答府试题时的轻松感和县试时极为类似。   即便府试时各地才俊众多,穆空青觉得自己也不应落到百名开外。   府试发案一般在府试结束九日后。   这期间周秀才给他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家中一切情况都好,只是李家近日行事愈发癫狂,嘱咐他如无必要,绝对不能离府。   穆空青本也就不是头铁的人,当然不会在这时候跑去街上挑衅人家。   府试发案前一晚。   与佥事府一墙之隔的院落,是位已逝武官置的私宅,宅院空置已久,却在今夜因仆从疏忽意外走水。   因着是在东城区内,是以各府下人发觉不对后,唯恐祸及自家,纷纷抽调人手灭火。   没等这场大火蔓延开来,便被各府下人扑灭。   虽未波及到旁的宅邸,可那座院落却被毁了个彻底,连负责洒扫的仆从也未见能有生还。   事后有官差前来查探起火的因由,发现院中水缸皆空置已久,便只当是仆从惫懒,这才叫火势起时无水可用,最终害了自己。   横竖这院落的主人都不在了,也无人会为此多费心神。   也正是这场大火,叫穆空青在第二日放榜时,也只是坐在自己的临时书房之中,静静等着周文带回消息。   周文身手敏捷,看榜的速度比穆空青想得都快。   穆空青早晨照例看完两篇策论,还没来得及铺开纸笔静心练字,便见周文一脸喜色地敲开了书房的门。   穆空青见他神情便知自己的成绩应当不错,刚要开口询问,便听周文道:“得恭喜小少爷,再得案首。”   穆空青一时反应不及。   再得案首!?   穆空青睁大了双眼。   周文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笑出了声:“小少爷若是不信,不若我等带您出去亲自瞧瞧?”   穆空青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紧随其后的周勤也笑道:“当初县试发案时,小少爷的反应也是这般。老爷是私塾中也出过不少案首,怎的小少爷对自个儿拿案首的事这般讶异?”   穆空青心道,还不是你家老爷干的好事。   周秀才对他文章的评价,撑死了也就是一句“尚可”。   就这么一天天的“尚可”下来,他自然也就以为自己的水平当真只是“尚可”罢了。   先前在县试时,穆空青只当清溪县地方小,文风不盛,才叫自己侥幸得了头筹。   这份侥幸到了府试,应当也就不复存在了。   谁知道到了府试他也能得案首。   那问题可不就出在他老师口中的“尚可”上吗?   心里头再怎么腹诽,穆空青面上都一贯很能端得住。   穆空青听了周勤的话只摆出些许羞赧道:“空青火候尚浅,能得案首自然讶异。”   周勤同穆空青相处的时日也不短了,闻言只是拍拍他的肩:“我的小少爷,到了老爷跟前您可收着点儿。”   穆空青耸肩。   他什么性子周秀才比周勤更清楚。   他若是在周秀才跟前贫这个,周秀才八成是会直接应他一句:“知道就好。”   然后所有功课翻倍。   待到周勤二人都离了书房,穆空青写完了一整张大字,福伯才又来唤他,说是知府府上的请柬到了。   传闻中府试过后,清江知府邀榜上前十的学子赴宴,送的便是这样的文柬。   穆空青将那洒金宣打底的文柬握在手中时,那种真切的喜悦,才逐渐染上心头。   他这回没有自己去看榜,到得知了消息的时候,心中难免会有些不真切感。   旁人若是知晓他这番成绩,怕都要道一声穆空青天资绝佳。   但再好的天资,要在短短两年内学到这般程度,都得付出成倍的辛苦。   更何况,穆空青本人也并非真正的天才。   他不过就是记性好了一些,又占了成人思维的便宜,在入学时较普通孩童更能学得进去罢了。   真正的天才人物,且不提先秦三大神童,只看有了科举取仕之后,就有杨廷和十二中举,有晏殊十四岁得御赐同进士出身,有莫宣卿出身所谓蛮荒之地,却能十七得中状元。   与这些人物相比,穆空青觉得自己连天资这二字都用不上。   从他身体上的年纪来说,最多算是早慧一些罢了。   先前刚刚升入乙班时,为了追赶进度,穆空青恨不能去茅房时都带着本书。   好容易过了个年,还未松快几日,又陷入了策论的汪洋大海中。   考场上两天作一篇的策论,穆空青得每日抓耳挠腮写出两篇,然后再被老师发回重写。   在穆空青那满脑子的“治国良策”没能彻底扭转过来之前,周秀才就一直用这样的法子磨他。   穆空青真正开窍,还是在他来了府城后,又被迫搬入佥事府时,才放下了自个儿那些莫名其妙的臭架子。   如今的穆空青再回头去看自己曾经作过的策论,当时苦思冥想出的良策,现下只觉得轻浮又可笑。   这样的艰辛,同穆空青听过的那些天才传言,根本半点儿边都沾不上。   好在能收获两个案首,成功面见清江知府,于穆空青而言,便是最大的慰藉。   府试已经放榜,院试也不急在一时半会。   对于穆空青来说,有种紧绷了这么些时日,骤然清闲下来的感觉。   他不愿出府,索性就在府中跟着周武练练外家功夫。   每日晨起扎扎马步,顺带背上几篇文章。   用过午膳后去书房作文一篇,四书文、杂文、策论轮着来。   晚间再练五张大字,过后洗漱就寝。   他这日子过的无比规律,仿佛几日后去知府府上赴宴伸冤,于他而言当真无半点影响。   瞧在周勤等人眼中,也都叹服他的不骄不躁。   只有穆空青自己心里清楚,他正是因为心绪不定,这才将自己每日里都填得满满当当。   福伯曾问过穆空青,是否要为宴席备上一身衣裳,被穆空青拒绝了。   他家现下是松快了不少,但也没到锦衣华服的地步。   穆空青已经劳烦他老师良多了,现下总不能还要老师出钱给他置办衣裳。   再说,穆空青此行的目的,可不是为了交际的。   请柬上的时间是酉时,为表敬意,穆空青于申时便出了门。   因着都是在东城,是以穆空青到时,甚至不到申时二刻。   他本以为自己到得也算早了,却不想待门房将他引到院中时,那儿已经立着七八个学子了。   穆空青打眼一扫,没有一个是熟面孔,看来应当都是别县的学子。   那些人见穆空青也是惊叹。   当初在考场时,众人满心满眼里都是考试,那儿有心思关注旁人是什么模样。   放榜那日穆空青也并未亲自前往,因此在场诸人,也没人见过这案首的真容,只听人说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   有消息更灵通些的,从清溪县学子口中得知,这位府案首年仅八岁,县试时也拔了头筹。   若是运道好,说不得还能摘个小三元呢。   这话说得,叫在场学子多少有些心头泛酸。   在场诸人的年岁,大多都是穆空青两倍有余,读书启蒙的时候,怕是穆空青都还没出生呢。   这么一想,能不替自个儿抹一把辛酸泪么。   穆空青的身量较之普通的八岁孩子来说,着实是挺拔许多。   若非在场学子都知晓,此次府试前十中,未及舞勺者唯有那案首一人,他们还当真不会将穆空青同案首对上号。   有一瞧着亦是少年模样的蓝衣学子见了穆空青,当即笑道:“在下沈墨,久闻案首大名。”   乍一听这声音,穆空青总觉得有几分耳熟,却想不出在哪儿听到过。   随即穆空青又在心中否了。   自打他来了府城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上哪儿能听过沈墨的声音。   不过,沈墨这个名字,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听闻这沈墨的父祖皆在京城任职,他本人也是打小长在京城。   这回到清江府来,便是专程回祖籍赶考,志在一举夺得小三元之称的。   却不料突然冒出个穆空青,夺了府试的案首,叫沈墨拿下小三元的计划泡了汤。   不过即便如此,沈墨也还是稳稳列在了第二的位置上,可见其立志要夺小三元,也确实是有真材实料的。   这长案上的第一第二,恰巧便是本次取中者中年岁最小的二人,也算一桩趣事。   在穆空青未到之前,在场学子中,论家世才华,沈墨当属头一档人物。   现下见沈墨对穆空青以礼相待,旁的学子也都收起了心头的些许别扭,同这比他们矮了半个头的年少案首行礼。   穆空青自然也都一一回礼,见礼时更是以兄长相称,叫这些学子心头的别扭消了不少。   现下时辰未到,知府大人也未露面,这些提前赴宴的学子们也不好落座,便索性立在这院中彼此结交一二。   话题间的中心人物,自然就是那位沈墨了。   因着这次的策论题的缘故,能取中前几的,必然都是懂得些人情世故的。   他们既是同榜,本身便有曾天然的联系在。若能趁此机会同沈墨这样摆明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交好,日后入仕也是一份助力。   旁人少与穆空青交谈,穆空青也乐得清闲。   他本身就足够醒目了,再四处跳来跳去,今后一个狂傲轻浮的名声怕是少不得了。   不多时,最后一个学子也匆匆赶到。   未等众人再寒暄过一轮,便听有人通报,知府大人到了。   清江府的这位知府大人姓何,单看面貌颇有些慈眉善目的意思。   在这人人蓄须以增添几分威严的官场上,他偏是顶着张光洁面庞。   穆空青早耳闻这位知府大人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可若用肉眼看去,却觉得此人必当年不过不惑。   何知府初一现身,院中的学子便纷纷行礼。   这位何知府也不摆官威,大手一挥便道:“诸位皆是我清江府中的青年才俊,今日只当是庆贺诸位得中,无需如此多礼。”   知府大人话说得客气,底下学子自然不能顺杆向上,还是得口称不敢。   待到众人落座,穆空青才发觉今日这宴席的座次摆得怪异。   这院落□□放了十三张桌案。   下头的十张桌案自然是他们这些取中的学子的。   上首的三张桌案,穆空青本以为有两张是为知府的属官所准备,可却不想何知府脚下一转,直接来到了右座上。   炎朝素来以左为尊,若是何知府坐到了左侧,穆空青觉得,主位上坐着的八成就是清江府的提督学政了。   但现下何知府直接将自己放到了末位上,就叫人不得不猜测,今日还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   只是几个童生罢了,便是院试过后,怕也没有这般阵仗。   不夸张地说,自打何知府落座了,底下的学子那心情,便半点都没能平静过。   何知府举杯道贺,穆空青也低头抿了一口酒水。   这年头粮食珍贵,能拿来酿酒的自然也不多,因此酒水度数也大多不高。   寻常酒水喝起来,便如同前世的低度酒精饮品一般,甜味大过酒味。   当然,知府设宴自然是不缺好酒的。   只兴许是顾及着穆空青这般的少年人也在,所以这酒水的味道只透着股清甜,并不醉人。   这位何知府做起事来,当真能称得上一句面面俱到。   也是,若是不够圆滑,何知府又怎么能守得住这偌大的清江府?   穆空青摸了摸怀中的信封,按下心头的躁动。   现下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几番寒暄过后,未等何知府谈兴再起,便有一小厮俯身于何知府耳边道了句什么。   何知府闻言即刻起身,向着院外的方向迎去。   上首之人起身,底下这些学子自然没有原地坐着的道理。   一时间,乌泱泱一群人便跟着何知府身后,迎来了两位贵客。   一位不出所料,乃是考试当日同样出现在主考席上的提督学政。   而另一位,众人却都有几分陌生。   只是瞧着学政与那人交谈时的模样,便知应当也是位位高权重之人。   果不其然,待这二人落座之时,还因座次之事推拒了一番,最后方才由那陌生官员坐上首位。   这下堂下的诸位学子便更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需知提督学院总理科举取仕,各地学政亦是地位超然。   在这清江府中,便是知府大人见了学政,也须得口称一句下官。   能让学政让出主位,可见此人身份不凡。   而主位上那人落座之后,第一句话便映证了在场诸学子的猜想。   “老夫此次受皇命来往清江府办案,忽闻有此佳宴,亦是心向往之。此番蒙文大人与何大人谦逊,老夫也便厚颜坐上了主位。”   此话一出,穆空青便是瞳孔微缩。   竟是那位传闻中的钦差大人!   穆空青就是脑子再不清醒也应当知晓,他们这群小童生能得知府大人宴请,便已经算得荣幸,哪里来的本事惊动钦差大人!   直到上首三人彼此寒暄了几句,穆空青方才隐隐听出,似乎钦差大人会出现在这宴席上,还是受了提督学政文大人的邀约。   穆空青直觉不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到了,现在应当身在清江府衙大牢中的那个考生。   穆空青不禁抬眸望向了坐在左位的那位提督学政。   却没想到他这番动作,视线竟与那位提督学政文大人对了个正着。   文大人面上古井无波,也并未因他的莽撞行径露出愠色,只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像是未曾发觉过一般。   落在穆空青眼中,只觉得这位文大人的目光,颇是意味深长。   穆空青下意识地抚上了怀中的信件。   穆空青垂眸。   只怕自己当初的推测并未出错。   哪有人会为着些许龃龉,便拿自己的前程作注,执意报复他人?   思及府试最后一日,这位文大人监考时的脸色,现下他会将钦差大人请来宴席上,是否也有……那么几分意味在?   上首三人寒暄过后,也抽出空档同底下的学子们浅谈了两句。   能得这样的人物问话,学子们自是喜不自胜。   除了沈墨还算端得住仪态,旁人多少有露出些许紧促。   那位疑似受邀前来的钦差大人见诸人如此行状,也隐隐有了百无聊赖之感。   穆空青倒是因着心中有事,面上也是一派沉稳,得了何知府连赞几句“少年英才”,甚至与穆空青谈起了求学之事。   何知府递来了这个话头,穆空青便心道一声,是时候了。   微微瞌目,压下心中躁意,穆空青起身,来到正中的位置,向上首的三人行了一个大礼。   “还请三位大人恕罪。”   穆空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在场的人都惊到了。   这好端端的,还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怎就忽地开始请罪了?   唯独沈墨见穆空青的动作,浅浅呼出了一口气,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连钦差大人都被他这番动作惊了一瞬,提督学政文大人却似是早有所觉一般,接了一句:“何出此言?”   穆空青将怀中信件取出,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主位钦差大人的手中,复又退回原地,俯身叩拜道:“学生有冤情要诉。” 第45章 一个报应   穆空青此言一出, 院内登时一片寂静。   主位上的钦差大人看着面前的信封,更是不明所以。   在这等场合,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案首, 忽然呈上一封书信, 言明自己有冤要诉。   很难不让人去想, 这冤是否同科考之事有关。   尤其他今夜来此, 还是受主管科考之事的提督学政之邀。   因此这位钦差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向文大人望去。   文大人依旧是一派淡然姿态, 不仅未见异色,还顺势问了一句:“何冤之有?”   见文大人这般行状,钦差还有何不明?   今夜之事,怕不仅与文大人无甚干系, 甚至还可能是文大人乐见其成的。   钦差为官多年,又能得当今信任,权衡利弊的本事自然一流, 于为官之道上, 也是颇有心得。   他此来清江府,本就是为震慑宵小、杀鸡儆猴。   这整个清江府内, 除了这位提督学政惹不得, 旁人他还当真不放在心上。   既然非是要紧人物,那也就不必堵嘴了。   虽然场合不大对,但钦差大人还是接道:“有本官在此,你有何冤情, 且直说就是。”   穆空青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将其间染上桃色的部分淡去,再将李家与清溪县令之间的联系,换成了李家横行数十年, 清溪县内只知有清溪酒楼,不知县令为何人。   他手上毕竟没有清溪县令同李家勾结的证据,没有实证就要连父母官一块儿告,实在容易招人口舌。   再者说,就凭李家同清溪县令这些年的来往,把李家揪扯出来,清溪县令一样逃不脱,完全不需他此时多费唇舌。   其实,堂上三人,包括在座诸位学子,泰半皆是出身优渥。   若说谁家没曾处置过几个下人,说出来都无人肯信。   只是此时说话的人是穆空青。   听者所代入的,自然也是穆空青的角度。   亲人受辱冤死,小辈苦读得□□名,一朝扬眉为亲人伸冤,这桥段听着便叫人热血沸腾。   穆空青的面上还带着几分尚未褪去的稚气,此刻满面冷肃,不见悲戚,唯有眼眶微红。   只叫人心疼他小小年纪便有这番坚韧心性,其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大人手上的这封信,便是当时处理尸身的家丁的口供。”   多年心愿一朝达成,穆空青此刻的嗓音,也禁不住有些微微发颤。   “可惜,在学子奔赴府城参加科考之时,家中传来消息,此人……怕是已被灭口了。”   “不过区区一商贾,竟当真能如此肆意妄为,欺瞒当地父母官,行草菅人命之事!”   穆空青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叹道。   转头望去,竟是素来礼数周全的沈墨。   见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沈墨这才从容起身,向上首三位告罪:“大人见谅,沈墨冒失。平日里只是听闻,言道商贾多为富不仁,却未曾亲眼所见。此时当真得见深受其害者,不禁有感而发。”   这沈墨家世不凡,自然也无人会因这些小事同他计较。   不过沈墨到底是土生土长的世家子,比穆空青更清楚怎样挑起这位钦差大人的怒气。   原本只是一平民受辱身亡,不过她运气好,家中恰好出了出息的子侄罢了。   现下叫沈墨这么一说,瞬间就成了低贱商贾藐视士族、横行乡里。   蚊子再小也是肉。   这位钦差久居京城,此行说是要查贪腐,实际上三年前的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其中猫腻,八成也是查不出个结果的。   当今将他派来,这么多日没个结果,也未见有问责,可见本就只是要给在这清江府中动作不断的人一个警告。   眼下这位钦差已经在清江府耽搁了不少时日,从那滑不溜手的何知府手下摸出来的,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连将人下狱都未必能够。   这会儿穆空青出来伸冤,虽然只是一个偏远县城的商贾,即便是处置了,也没有多少立威效果,但好歹也能给自己养一养声望,不至无功而返。   于是这钦差也给了几分专注,将手中的信封展开。   这份口供不仅按了手印,还因着那家丁识字,又在口供末尾画押签字。   人虽死了,但他同穆梅花那样签活契的下人不同,这人确确实实是曾卖身为奴的,因此官府也应留有他变更户籍的存档,想要确认这份口供的真实性并不难。   那钦差看完口供之后便放到了一边,复又问道:“你所言之事,可还有旁的证据?”   穆空青方才听了沈墨的一番话,算是摸到了些门道,索性现学现卖:“学生手上还有当初令人毙命的凶器可做物证。只是此次前来府城应试的途中,学生屡屡遭人截杀,因而便将物证藏匿在家中,并未随身携带。”   这话一出,穆空青可以清楚地听见,院中有人吸气的声音。   杀个把平民,和截杀应考的学子,这可就是两码子事了。   若是穆空青落榜也就罢了,可他如今不仅取中,还是榜首。   在场的学子自然也就忽视了,他也就是前几日才成了个童生这件事。   沈墨闻言又是叹道:“这李姓人家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连下场应考的学子也敢截杀?当真这般无法无天了吗?”   即便现在正值紧要关头,穆空青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位沈墨拱火的功夫,当真是炉火纯青。   不过沈墨几番恰到好处的应声,倒是叫穆空青想起了他究竟是在何处听过沈墨的声音。   当日府试第三场,他夜间拉铃时,第一时间出声应和,说要将贼人搜出来的,可不就是沈墨吗?   虽不知这沈墨究竟为何屡次出言相助,但左不过也就那几个因由。   再联系那些有关他身世背景的传言,八成也是立场派系所致。   然现下却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穆空青闻弦歌而知雅意,即刻应声道:“都言强龙不压地头蛇,本县父母官都被其欺瞒,便是想管,怕也都管不了。更遑论旁人。”   “若非如此,学生也不愿在此佳宴出言扫兴。”   这告状也是有讲究的。   自古以来的两大忌讳,一则是民告官,二则是越级上告。   穆空青打从一开始,就直接将清溪县令摘了出去,其一自然是不复存在。   说出这番话的目的,除了暗示清溪县令查不出个结果之外,也是替自己越级上告辩解一二。   上首三人中,文大人与何大人这两个一开始挑起话头的人,此时反倒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沉思的模样。   而坐在主位的钦差大人到此时,才透出了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蹙眉沉声道:“若当真有这般胆大包天的豪强恶贾,本官自是不能坐视不理。来人。”   院外有候着的属官,听见上官唤人,便一路小跑到人身旁等候吩咐。   “持本官牙牌,命提刑按察使司严查此事。”钦差肃然道:“那清溪县令既为一地父母官,却连此等恶贾都能纵容,想来这也是昏过头了。”   提刑按察使司主掌振扬风纪、澄清吏治、审核刑狱之责,由他们出手,查的就必然不止是李家了。   穆空青开口时,本就已酒过三巡,现下又出了这桩事,这宴席自然就办不下去了。   何知府却是半点都不介意宴席被搅的模样,依旧是遇事先带三分笑的模样,离场前还照例给了些许上品笔墨作为奖赏。   穆空青不愿听旁的学子议论此事,便着意落后了几步。   此事虽到了提刑按察使司手中,李家,包括清溪县令的下场也几乎是可预见的,但穆空青的心头,却总有一股散不出的憋闷。   “如今穆兄二夺案首,又大仇得报,不正当是神清气爽之时,怎的如此郁郁?”沈墨那熟悉的嗓音传来,叫穆空青有几分讶异。   打从一开始,沈墨就是诸学子中的焦点人物,怎么此事却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后头?   穆空青念及他几次相助,尽量平心静气道:“沈兄多虑。空青不过思及已逝家人,一时心中烦闷。”   才怪。   穆空青打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穆梅花。   他对这位梅花姑姑有愧疚,有悲悯,却谈不上思念。   若非是这份愧疚支撑着他,早在他发觉秦、李两家背后的那潭深水时,他就不顾一切地抽身避开了。   可这一切他知晓得都太迟了。   先前察觉秦家有意拿他作伐,向李家下手时,穆空青只当是普通商户相争。   哪怕后头周秀才同他说了此事与涉及党争,穆空青也当这顶天了,就是两条大鱼手下的虾米打架。   正如当初周秀才所言,微末小事罢了,便是他事后想要脱开同秦家的干系,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他若只因这点儿风险就退缩,别说家里人接受不了,穆空青自己那关都过不去。   直到府试之前,穆空青都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等到穆空青发觉这滩浑水不是他能涉足的时候,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李家,背后竟藏了私采铁矿这样要命的事。   走到了这一步,一旦失去秦、周两家的庇护,他们全家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穆空青现下只觉得身上层层枷锁,闷得他喘不上气。   不,或许连枷锁都算不上。   他一个小小童生,不过是被人摆弄的棋子罢了。   现下的每一步,看似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实则也都是他没得可选。   甚至连最后,由那位钦差大人出言彻查李家,也是在文、何二位大人的不着痕迹的牵引,以及沈墨的推波助澜之下,才达成的结果。   若是穆空青没有估错,文、何两位大人此次会有这番动作,也不过是因着李家背后之人在考场中动手,惹得两位大人不快,这才出手推了一把。   动动嘴皮子的事,成了,他们也算出了口气。不成,这二位也是干干净净。   而真正的受害者——穆梅花。   包括那个被灭了口的家丁。   两条人命。   甚至还有此事背后不用多想便可知的,更多死得悄无声息的冤魂。   这些全部加在一起,也只得了一句轻飘飘的“可还有旁的证据”。   若无现成的证据,那这些人命,是否也就不值得大人们费心劳力,去查探一二了?   有诸多人命在前,可最后命人彻查的因由,却是商贾胆敢不敬士族,派人截杀应试学子。   何等轻如鸿毛,命如草芥。   穆空青的性格里,一直都带着几分随遇而安。   前世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死后不知算是投胎还是算穿越,来到了这个大炎朝,穆空青也没有什么虎躯一震大展拳脚的想法。   若是他没有生在穷困潦倒的老穆家,而是成了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穆空青说不准就安安心心当个混日子的富贵闲人,连读书科举的心都不会有。   可现在,权势、阶级。   这些穆空青从来不曾看清过,却一直存在于当下的,赤//裸裸、血淋淋的东西,就这么被这场宴席剖开,直白又清晰地摊开在他眼前。   穆空青前世看过不少古人为科考疯魔的笑料。   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楚地认识到,这样的笑谈下,藏着多少底层百姓的骨血。   科举入仕。   这四个字,在穆空青的脑海中翻滚。   沈墨见穆空青面色不佳,只以为他当真是惦记自己枉死的亲人,便也失了交谈的心思,直到了府门前,才同穆空青道别。   前来接人的周勤三人也觉察到了穆空青的不对劲。   同他更熟悉些的周勤直接进了马车,坐在穆空青身旁试探问道:“可是此事有何不顺?”   穆空青摇摇头。   就是太顺了,才叫他这般难受。   穆空青见周勤带着忧色,忽然开口问道:“勤哥,你同老师……”   话说到一半,穆空青才反应过来,急急刹住了话头。   是自己冲动了。   周家到底曾贵为国公,周秀才身为周家现在的主事人,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可能签的活契。   说不准,还是传闻中,权贵世家专用的家生子。   这样的出身在穆空青看来算不上喜事,他何必戳人痛处。   周勤却有些莫名:“我同老爷怎的了?”   穆空青想了想,移开了话题:“我想问问老师,我几时可以回清水镇上。”   周勤却是一脸了然:“小少爷是想要亲眼看着李家落败吧?”   穆空青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其实比起看李家落败,他更想见一见自己的家人。   穆空青怅然了一路,唯有心中对权势的渴望愈演愈烈。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穆空青做不到揭竿而起改朝换代,但他至少得拥有自保之力。   而不是在遇事时,只能躲在旁人的羽翼下左支右绌。   周勤没有答话,接过话茬的是在外驾车的周文。   周文掀了车帘,对里头的穆空青道:“老爷说过,府试既已了了,小少爷再过几日,便回家报个喜吧。只是报过喜后,还是早些回镇上继续课业。”   复又顿了顿,周文道:“当然了,若是小少爷要回家的话,我三人也得跟着您一道的。”   这就是穆家村现下还算安全的意思了!   穆空青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由阴转晴。   先前周秀才来信,言道是清溪县丞曾受过安国公府恩惠,现下穆白芷姐妹三人在他府中安全无虞。   可老穆家那一大家子,无论往哪里去,都是极显眼的,不如留在穆家村中。   李家就是想要对穆家人下手,也是要将人控制住以作威胁,而不是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叫事态无法收场。   现下城外村镇皆因流民的传言而自发警戒,先后赶走了几波贼人,反倒比穆空青留在周家宅邸那会儿更加安全。   道理穆空青都懂,但谁也不知道李家,或者说大皇子会不会见事情败露,索性杀人泄愤。   强闯官员府邸不成,那就如府试放榜前夜一般,烧个村子装成走水还不成吗?   现下得了这句准话,穆空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回到穆家村中了。   他知晓周秀才为何特意嘱咐,须得再耗上两日再回穆家村。   现下刚刚事发,无论是哪方人马,动作都没有那么快。   待到几日之后,李家自顾不暇之时,他这个罪魁祸首再露面,也没人能顾得上他了。   不过,即便是停留在佥事府中的这几日,穆空青也并未完全放松下来。   经史典籍、策论文章,穆空青照样一日未曾停过。   人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欲要向高处走,有也仅有这一支独木桥。   穆空青挤过的独木桥多了去了,他耐得住。   周勤等人也未料到,瞧那日穆空青的模样,似是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去。可现下到了住处,就又恢复成往常那般模样。   晨练读书练字,即便无人监督,他也没有哪一日偷过懒,规律得不像个半大孩子。   若不是穆空青每日里都要问上一句“老师可有书信送来?”,他们都要以为穆空青完全不想家去了。   到了宴席之后的第四日。   穆空青晨起时,见周勤带着一脸喜色朝他走来,心中忽的一颤。   没等周勤开口,穆空青便问道:“可是清水镇上有消息了?”   周勤将怀中书信递给他,笑道:“现下时辰还早,若是加紧赶路,今日也是能到清水镇的。”   穆空青迫不及待地翻开书信,上头只有一个自:归。   穆空青登时喜笑颜开。   周勤看他表情,便知这信上所书,定然是他心中所愿,笑问道:“小少爷可要今日启程?”   穆空青将手中的面巾搭在盆边,连声应道:“那就麻烦勤哥了!”   周勤大笑:“那小少爷记得今日早膳多用些,我们中午可就只有干粮了!”   这一回穆空青全程都清醒着。   骑马赶路的滋味并不好受。   一路颠簸不说,时间久了,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上回穆空青前往府城时,周文见他困得迷迷糊糊,便将人横放在马背上,方便他单手扶着。   这回穆空青却不愿意再用那种小孩子坐姿了,执意要跨坐在马上,体会一下策马奔腾的感觉。   周文拗不过他,又见他兴致实在是高,干脆也就应下了。   只是在出发前,周文坏笑着说了句:“届时小少爷若是撑不住了,记得定要告诉我等。”   先前穆空青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直到出发后的半个时辰,穆空青才知晓周文为何这么说。   是真的……磨得好痛啊!   人体身上最嫩的皮肉,只怕就是那块了。   可现下却被放在马背上,随着颠簸,像磨剪子一般不停地蹭来蹭去。   穆空青觉得,若是真这么折腾一天下来,他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穆空青起先还绷着,后头实在受不住,还是屈服了,在周文的大笑声中,恢复了他眼中的小孩儿坐姿。只在心中默默盘算,若是回去说想买匹马,家中会不会同意。   骏马飞驰,有清爽的风迎面扑来,将这几日的压抑一扫而空。   距离清水镇越来越近,也愈发能感受到空气中似乎弥散着些许不同寻常。   从府城去穆家村,最近的一条路,就是自城外官道直往清水镇,再横穿整个清水镇。   镇子另一头,便是穆家村。   清水镇不算大,也算不得有多繁华。   但也不至于在日头还未西落时,街上便行人寥寥。   只一个李家犯事了,就叫整个清水镇都有几分风声鹤唳的味道。   可见说这李家在此地盘踞多年,经营下多少明里暗里的势力。   几人行在街道上,穆空青见路旁有一间铺子被贴上了封条。   观那封条上的字样,正是提刑按察使司。   动作竟这么快!   不过短短几日,就连李家的铺子都封上了!   虽说穆空青那儿算是将证据都给齐全了,但到底也不是李家主事人亲自动手杀的人。   穆空青还以为仅是这番扯皮,就得耗去不少时日呢。   随后又暗道了一声糊涂。   他来这儿八年,也没曾和官府打过多少交道,心里想的还是前世法治社会那一套。   现在抓人可未必讲究什么证据确凿。   区区一介商贾罢了,从明面上看,李家在这清江府中,连一句豪商都称不上。   若不是有钦差大人发话,这案子甚至都不够格报到提刑按察使司,更别提叫他们劳费人手查探。   周文顺着穆空青的视线望去,见那处被封了的店铺,低低地笑了一声,顾及四周不时有人走过,特意压了声在穆空青耳边道:“小少爷久不在外走动,可能还不知晓,那提刑按察使司上门时,恰巧碰到清溪县令。”   穆空青被这戏剧化的展开惊到:“而后呢?”   周文不愧是传递消息的一把好手,这打探消息的本事也不容小觑:“听闻提刑按察使司上门,本是要拿下李家的主事人问话,谁能想到这清溪县令直接撞了上来。都言捉奸成双,现下连查探的功夫都省了。”   “县令好歹是一地父母官,如何处置还需上报。可李家的人却是直接下了大狱,这会儿怕是已经提审了。”   穆空青眸光微动。   事情当真能巧合到这个份上?   别管旁人信不信,穆空青是不信的。   穆空青忽然问了一句:“文哥,你可知李家下狱几日了?”   既然周文说这会儿已经在提审了,那下狱应当就不是今日之事了。   周文道:“就是昨日的事。”   自己前往清江知府府上赴宴是在四日前,四日前吩咐下去的事,昨日提刑按察使司便直接上门拿人,还恰好来了个“人赃并获”,今日就连李家名下的铺子都给封了。   说这事背后没人推动,穆空青当场表演生吞封条。   清溪县令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李家,那这在背后推动此事之人究竟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再没什么能比“自食恶果”四个字更叫人解气。   这一家子惯来都好推旁人出去做替罪羊。   如今,轮到他们自己了。   “文哥,我们绕个路吧。”穆空青声音虽低,可那话语中的愉悦却是遮掩不住:“我想买些香烛带上。”   有人的靠山靠不住了,他很快就该去祭拜穆梅花了。 第46章 一次祭拜   穆空青回到穆家村时, 正值日头西落,家家户户飘着炊烟。   眼下是农忙时节,这会儿多数人还在田里。   有那晚上要预备守田的, 家中媳妇孩子正带着馒头饼子送去, 也有做完了活计正朝家走的, 路上瞧见几匹高头大马向村里来, 停了步子想看看热闹的。   穆空青在村口就下了马。   照理说,村里出了个府案首, 于当地的父母官来说也是一政绩,总该派人来村里知会一声。   谁料穆空青这个府案首,于清溪县令而言别说政绩了,催命符还差不离。   自打知晓穆空青当真顺顺利利考完了府试, 甚至还拿下案首之后,清溪县令是觉都快睡不着了,更别提什么报喜不报喜。   若是能选, 他怕是梦里都想着能给老穆家报丧呢。   是以府试放榜都过去这么些日子了, 整个穆家村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穆空青拿了府案首。   甚至若非孙氏与穆老二回村,村里人都未必知道穆空青去考府试了。   这会儿有村人见回来的是穆空青, 有那与他相熟的长辈便同他寒暄了两句。   “空青娃可是去考试了?”问话的是杏仁婶, 村里出了名的包打听。   旁人瞧穆空青身边还跟着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可能在搭话时还会有些迟疑,可杏仁婶向来不拘这个。   不仅不因周勤三人拘束,反倒还更好奇了点儿。   穆空青点点头应道:“是去考试了。这会儿考完了, 回村里瞧瞧我爹娘和爷奶。”   杏仁婶手上还挎着个篮子,一看便是要去地里给人送饭的,穆空青本以为她寒暄两句就要走,谁知杏仁婶却似是起了谈兴一般, 又不依不饶地开始追问。   “空青娃考得咋样了?我听人说了,这府城的考试可难着呢!若是没考上,来年还得再跑一回。”杏仁婶是个说起话来就带笑的人,见谁都亲亲热热。   穆空青都已经到了家门口,却被人堵在半道上,堵人的还是不乐见的人,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只淡淡地回了句:“是挺难的。”   说完便要离开。   杏仁婶却是一把拉住了穆空青的手,像是普通长辈话家常一般絮道:“空青娃呀,婶子晓得你考试辛苦,先头那事儿是我家大力耐不住,可我家大力这都往北边儿去了,你咋还跟婶子置气呢?那北边儿可苦着呢……”   穆空青本不欲搭理她,却没想这人竟在大庭广众下直接把脸皮撕开了踩。   什么叫穆大力耐不住?   他大姐统共也没跟穆大力说过几句话,就被他一封信逼得连家都不敢回,怎么到了杏仁婶嘴里,就成了他大姐有意勾搭穆大力了似的?   穆空青叫她几句话说得火气蹭蹭往外冒。   瞧杏仁婶这态度,先头穆老头能那么利索地答应去镇上过年,只怕也少不了杏仁婶的功劳。   “杏仁婶说话可仔细些的好。我大姐在村子里过了这么些年,统共也同穆大力说过几句话,私下里更是一面都没见过。”穆空青的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刻意扬了声音。   “这也就是在村里,我家念着大伙儿都是同族,又是多年邻里,这才算了。若是放在城里,早就报官叫那登徒子下大狱了。”   甭管穆四丫在里头搅风搅雨闹了多少事,若不是穆大力写的那封信,穆四丫心里头的盘算就是多成蜘蛛丝,她也盘不出那张网。   穆大力不知道同族不可通婚,不知道私相授受不妥?   人家知道,但不在乎。   不仅不在乎,说不准还因着这种禁忌感而自我陶醉,觉得自个儿深情呢。   不然那封信是怎么来的?   在这种桃色事件里,受害的永远只有女方。   现在罪魁祸首他娘,居然还真敢到他面前来搬弄是非。   穆空青半点面子也不想给她留。   若不是考虑到老穆家还要在村里过下去,穆空青说话还能更不客气点儿。   穆空青望着她道,淡淡道:“让开。”   杏仁婶被他那句“下大狱”给吓住了。   又见穆空青那冷冷淡淡的眼神,以及周身那与村里人全然不同的气势,杏仁婶到底还是有了点儿惧意。   可她想想自个儿那小小年纪便要跟着他娘舅走南闯北的小儿子,心里头的不满还是压不住。   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穆空青身边那三个一瞧就不好惹的壮汉,直接牵着马开了道。   杏仁婶被挤到一边,恨恨地说了句:“什么下大狱,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儿没考上,回来拿咱们撒气来了。”   有那好事的妇人啐她:“得了吧,你家大力霍霍人家姑娘,不得招小舅子白眼?”   杏仁婶呸了一句:“什么小舅子!你瞧那丫头今儿回来打扮的那样,她就是不姓穆也别想进我家大门。”   有人瞧不惯她俩拿姑娘的名声玩笑,刺了人一句:“人穆老头家眼瞅着发达,不姓穆也瞧不上你。”   杏仁婶登时怒了,扯着大嗓门儿叫嚷道:“他穆老头家咋啦!他家不就穆空青一个独苗苗!还是个不争气的!花了那老多银子送人去考试,还不是没考上便灰溜溜回来了!”   叫她这么一叫嚷,穆空青没考上的消息算是在村里传开了。   那头穆空青却是没想那么多。   他刚一进门,就见孙氏端着木盆出来倒水。   孙氏乍一见儿子出现在家门口,还当自己做梦呢,呆了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穆老太等不见人回来,在屋里头骂人了,孙氏才回过神来。   “咱家空青回来了!”孙氏把手上的木盆一放,三步并做两步,一把将儿子揽进了怀里,   算算日子,她都有好几个月没能同儿子好好说说话了。   孙氏个头不高,如今她想要蹲下身,再将如穆空青小时候那般抱进怀里,已是不可能的了。   “长大了,也瘦了。离了娘这么些日子,娘都快认不出你了。”孙氏说着话,就要掉下泪来。   穆空青哭笑不得:“娘,我上个月才去的府城。”   这都还不到一个月,怎么连认不出他这种话都冒出来了。   孙氏却不管这些。   虽然她平日里也很少同儿子说什么贴心话,但是这自个儿不说和想说却没得说,那也是不一样的。   连着穆空青在周府上住的那些日子,孙氏都觉着自己得有小半年没同儿子说过话了。   没等孙氏说什么,屋里听见声儿的人就全都出来了。   “奶的乖孙哎!”穆老太见了穆空青,那是比孙氏都激动的。   毕竟先头孙氏好歹在镇上,若是除开年节那阵,穆老太才是真的许久没见过穆空青的人。   “你怎的吃了那些苦!瘦成这模样了!”   这二位一口一个瘦了,穆空青真是百口莫辩。   穆老太年岁大了,身形已经带了些许佝偻。   这么一段时日不见,瞧着穆空青竟同她差不多高了。   这带着哭腔的声儿一出,叫穆空青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穆空青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又是逗趣又是卖乖,好容易才叫这两位露了个笑脸。   孙氏的兴奋劲儿过了,这才注意到外边还站着三个大男人,个中也就周勤还算眼熟,旁的两人都不认得。   一想到自个儿方才在三个外人跟前抱着儿子说的那些酸话,孙氏就臊得慌。   穆老太拉着孙子不肯撒手,孙氏只好硬着头皮打断祖孙两个,问道:“空青啊,这三位是……”   周勤三人从方才起就站在门外边。   因着手上还牵着马,所以离得大门不算近,加上又刻意避了避,实在是不招眼。   穆空青也才想起来,门外周勤三人还等着呢。   穆空青忙把人带进来,给穆老太和孙氏两人介绍了一番。   得知这三人都是得了周秀才嘱咐,特意护着儿子考试的,两人自然是客气又热情。   眼下其他人都在地里,家中只有孙氏和穆老太,穆空青只好先将这人劝回去,自己带着周勤三人去栓马。   老穆家没有马厩,却养了头驴子。   后头手上更富余些了,还牵了头牛回家。   为此,还特意辟了个草棚。   虽然家里就养了那两个,但好在乡下地方多,草棚搭得也不小,三匹马再牵进去,也算勉强挤得下。   穆空青看着满满当当的草棚笑道:“今晚咱怕是要同这群马一样,挨挨挤挤地睡了。”   老穆家先头人口多的时候没银子,也起不来新屋子,所以统共只有五间屋,大房二房各两间,穆老头和穆老太住一间。   现下手头有银子了,可家里人也少了,更犯不上花银子重起新屋子。   所以说,周勤这三人一来,也就只能同穆空青一块儿挤一挤了。   好在当初起这院子的时候,是寻思将来男娃住一块儿,女娃住一块儿,于是都给盘上了炕。可却没料到,这男娃就只有穆空青一个。   所以穆空青虽是一个人住,可他的屋里也有张大炕,挤一挤四个人也能睡下。   眼下不算完全安全了,所以周勤三人也不推辞,只调笑道:“那小少爷晚上还是靠边上些,免得叫我们挤着。”   村里人家很少有多余铺盖的,所以周勤也没提地铺这档子事儿。   栓好了马,恰好下地干活儿的人也都回来了。   叫穆空青意外的是,穆白芷居然也在穆家村。   现在的穆白芷身上,已经几乎看不见曾经穆大丫的影子了。   她穿着细布裙衫,发间簪一支素白银簪。   许是因着要回村的缘故,原本已经自梳的穆白芷将发髻散了,乌发如瀑般淌在身后,衬得肌肤莹润,泛着健康的红晕。   连周身的那股温和气,也皆都变成了沉静,像一朵冬夜里独自绽放的花。   穆空青见了自己大姐,便明了为何杏仁婶着意要堵着他,给他找那些不痛快了。   穆白芷这些日子跟着医婆行医,早不知见过多少人了,现下见了三个陌生的大男人也不胆怯,倒是这三人纷纷垂眸敛目,不敢看她。   待穆空青同家里人讲明周勤三人的身份后,穆白芷还大大方方地朝人行了个礼,叫这三人连道不敢。   因着几人回来得匆忙,也没给家里带个消息,因此也谈不上提前准备什么饭菜。   孙氏只得抓紧着多做了些饼子,又将梁上的腊肉切了,勉强凑出一桌像样的菜来。   饭桌上穆老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待到用完晚饭,周勤三人见状也知机地说是先回房里收拾一番,穆老头方才试探着开口,问了穆空青的成绩。   穆空青不明白穆老头为何这般小心翼翼,坦言道:“府试也得了案首,还同钦差大人述了冤情。我今日回来时路过清水镇,听闻李家的人已经下狱了,连铺子都封了。”   “什么?”穆老头睁大了双眼:“案首?”   穆老头念过书,对科考之事知道的也多一些,自然明白两夺案首是多不容易的事儿。   孙氏才不管案首不案首,她只晓得儿子考中了,便喜得一拍巴掌:“我就知道我儿子能耐。”   这动静大了些,孙氏叫穆老头一瞧,面上又露出了讪笑。   穆老二此刻也是按捺不住地激动:“我就知晓,村里传的都是些丧气话。咱家空青打小就聪明,咋可能考不中。”   穆空青闻言却皱起了眉:“村里传的?”   白日里跟着一块儿下地的大伯娘赵氏道:“可不是,那群嚼舌头的,话说得可难听了。都说你考不中,白花钱,回来还拿村里人撒气呢。”   就为这事儿,赵氏也受了一番挤兑,大把人问她这生不出儿子,结果叫银子都被侄子花了去,以后家里日子可咋过。   赵氏当时嘴上同人叫嚷得凶,可心里头要说不在意,那铁定是不可能的。   听了这档子话,穆空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八成就是杏仁婶被他刺了,所以才在村里头乱传话,试图撒撒气。   穆空青也不气,只是笑道:“周礼八刑,造言居一,依据大炎律令,造谣者可是要杖二十,罚银三两的。”   这年头的平头百姓,哪儿敢扯上什么官司。   甭管能不能听懂,只要知道那些个长舌妇再叨叨可要挨板子,赵氏心里就舒坦了。   穆老太瞧她那大儿媳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去同人再唠上个百来回合的,立时拽了她一下:“就你能咧咧!”   穆老头那儿话还没说完,有她插嘴的地方?   赵氏这些年生不出儿子,先前大丫头还出了那档子事儿,她在村里也不知受了人多少挤兑。   现下好容易能找个出气的法子了,自然高兴得忘乎所以。   穆老头等人说完了,才又开口道:“你说李家下了大狱,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穆老头虽一心想要孙子科考,替他姑姑讨个公道,可在他心里,能考中秀才就已经是顶能耐的人物了。   他活了这么久,自然也知道秀才也有穷秀才,不是每个秀才都能有大能耐的。   因此,若是穆空青出息,能叫李家给他枉死的女儿赔个不是,他心头的那股子气,自然也就消了。   他连让李家的那些少爷老爷们给他女儿赔命的念头,都只敢在心里头自个儿念一念,更别提叫整个李家都下大牢了。   穆老二倒是同穆老头说过秦家的事儿,但两个商户抢生意罢了,说李家倒了都比现在可信。   这事儿已经落幕,眼瞧着大皇子是准备弃车保帅,直接将李家同清溪县令推出去顶罪了,穆空青也就不准备把个中的弯弯绕绕告诉家里。   这种事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安全,何况横竖都过去了,没得叫家里人凭白忧心。   于是穆空青只道:“当日我诉说冤情时,恰逢钦差大人在场,便令提刑按察使司严查。”   众人虽不知提刑按察使司为何,但也都点点头,并未插话。   穆空青轻描淡写:“或许正是因着李家为富不仁,叫提刑按察使司查出了些旁的东西,这才一家子都下了大牢吧。”   穆老大也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碗盏都跳了跳,面上尽是喜色:“当初梅花没了,我就知道这李家一家子都没个好东西!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当真是该!”   何止呢。   穆空青端了杯水。   如无意外,李家一个谋逆的罪名,定是逃不掉的了。   届时押送刑场,还有好一出大戏可看。   事发匆忙,上头那位也不可能会相信,一个小小商户,竟敢联合县令私采铁矿。   就是不知道那两位皇子的尾巴都收干净了没有。   瞧着李家下狱的速度,八成是有人来不及拾掇了,一心想着趁早结案呢。   这些话现在没法说,穆空青只道:“我后头还得去镇上,跟着老师继续读书。待李家的判罚下来了,我再给家中送信。”   穆老头也点头,算是信了这个说法。   穆空青看现下还算轻松,便问了一句:“爷爷,我如今身上有了功名,也算成人了,不若我们明日去看看梅花姑姑吧,将这消息告诉她,也算是叫她瞑目。”   “这咋行!”穆老头还没说话,孙氏便忍不住开口了:“你一个小娃,咋能去看枉死的女人!”   孙氏说得虽不好听,可这却是村里人公认的。   都说还没嫁人就死了的女人怨气最重,小娃娃身上的阳气又不够,万一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那可就是要命的事!   穆空青也知晓村里这些讲究。   他自己虽不信,可耐不住家里人害怕。   所以为了叫家人安心,先前家里人拦着他不让去,他也没硬要跟着。   可现下不是有个现成的由头了吗。   “娘,我现下有了功名在身,那便是有文气护着了,百邪不侵的。”穆空青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说。   孙氏不懂这些,只能去瞪穆老二,叫他好好管管他儿子。   穆空青的说辞虽然荒唐但却有用。   穆老头思量了一会儿,觉得这说辞有点儿道理:“这说得到也不错。你都考过府试了,可见是有气运护着的。是该去拜拜。”   若不是怕老二媳妇闹起来,穆老头想说的其实是女儿在天上护着孙子呢。   旁人家的姑娘去了,穆老头也能跟着说一声晦气。   可轮到自己家姑娘身上,他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孙氏拦不住人,只能一个劲儿地找东西给穆空青“防身”。   什么正月十五在街上买的红绳,拜灶王爷时剩下的半截香,最离谱的是,连穆空青小时候的尿片都被她找了出来,还信誓旦旦地说上头有童子尿。   这话说得穆空青汗毛倒立,恨不能蹿出三里地去。   最后穆空青实在遭不住了,直接躲进了自己屋子。   穆空青屋里三个大男人呢,孙氏也不好直接闯进来把人逮走。   第二日穆老大和穆老二还要忙地里事,只有穆老头带着穆空青往村外去。   周勤三人不放心,便远远地跟在后头,一行人也算惹眼。   有了昨晚穆空青那番话,赵氏自然一早就去外头找人闲嗑牙了。   这会儿村里的风向又是一阵大翻转。   别说传什么风凉话了,这一路上,人人见了穆空青都要赞上两句,最好还能再同他拉拉关系。   穆空青深知人言可畏的道理,老穆家还要在穆家村过日子,他自然也不能将人都得罪了,于是也都好声好气地应下了。   众人见他态度好,也没有先前说的那般傲气模样,自然更是兴奋,谁都想凑上来同他搭搭话。   只是这些普通村民可比昨日的杏仁婶有眼色多了,见穆空青谈兴不高的模样,也都不愿招这一瞧便有大出息的能耐人的眼,大多也就是攀谈两句,便就找了借口止了话头。   穆空青同人搭话归搭话,脚下的步子却从来未曾停过,因而到走出村子,也没耗多少时间。   穆梅花葬在穆家村往西二里多的荒山上。   没有墓碑,只有一个立起来的坟包。   这样的坟包这片山上还有几个,都是云英未嫁便去了的姑娘。   穆老头对女儿絮叨了一阵,又给穆空青留了个空档。   他本以为穆空青是有什么话要说的,却不想他只是静静地给人烧了纸,上了香,便说要回村里去了。   穆空青同穆梅花素未谋面,也无旧可叙。   他执意要来看看穆梅花,一是为全心中的歉疚,二是为了警示自己不得松懈。   穆梅花这样含冤枉死的平头百姓太多了。   他便是在穆梅花坟前哭上三天三夜,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   于是,在祭拜过穆梅花之后的第二日。   穆空青便说要回私塾继续求学了。   孙氏一听,自然也是要同儿子一起去镇上的。   穆空青却说现下镇上还不太平,他便是回去念书,也是直接住在学舍中。   穆老二想想前些日子死在镇子外头的人,觉得儿子说得也是。   这李家是没了,那些流民说不准还在呢,便也跟着穆空青一起劝人。   穆空青倒是清楚那些所谓的流民都是因何而亡,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拿这个借口做筏,劝他娘亲在村里再留一段日子。   “勤哥他们护了我一路,眼下也实在是疲累。我早些回私塾去,也好叫他们早些交差。”穆空青压低了嗓子,凑在孙氏耳边小声说道。   若是旁的理由,孙氏定是要同儿子辩一辩的,可他将周勤几个搬出来,孙氏也不好意思说,叫人再多护他几日,只能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临行前,穆空青还特意问了穆白芷一句预备何时回县城。   这些日子里村人口中议论的大多是他,如今穆空青回了镇上,穆白芷怕是难免要被人说嘴。   穆白芷笑道:“我原也就是报个平安,回来也是雇的马车。待再过上几日,这事情彻底安定了,我再回县城便是。”   穆白芷在县城里,后头又直接被县丞接去了家中,她对此事还是知道些端倪的。   穆空青闻言也不多问。   他大姐不是莽撞的人,心中有成算就好。   叫穆空青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自己这来去匆匆的,已经是十足的急功近利了。   可他的老师,似乎比他还要急迫些。   穆空青到了周府,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去拜见自己的老师,顺便当面同他说一声自己的成绩。   可谁料话还未出口,便听周秀才问道:“你预备何时下场院试?”   穆空青心想,也不知道他老师年轻时到底经历过些什么,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本事堪称是宗师级别。 第47章 一个结果   炎朝院试素来都是三年两试, 即考二休一。   也就是说,今、明两年都是院试年。   穆空青在两夺案首之后,也不免对“小三元”的名头生出了些许心思。   但穆空青清楚, 他先头能两度拔得头筹, 一是他确有良师指教, 二也是因着考题取了几分巧。   不说旁的, 只看府试第二的沈墨。   沈墨出身大家,于读书年岁上又占优势, 在这个教育资源极度不公的时代,若当真论起旁征博引,穆空青必当不及。   可偏偏此次府试的策论题出得沉闷,那等风光霁月的大家子弟, 未必能放得下身段去应和考官,这才叫穆空青挤了出来。   这些道理,便是穆空青当时不知, 现下也该回过味来了。   是以穆空青也从未想过, 他要赶着今年的院试下场。   现下听周秀才这样问,穆空青也不多犹豫, 直接坦白道:“约莫是明年, 或是两年后再下场吧。学生有意搏一搏‘小三元’的名号。”   周秀才闻言一挑眉:“怎的今年没有把握?”   穆空青沉默片刻,反问道:“老师觉得我院试也能得案首?”   虽说院试和府试一样,都是整个清江府的学子参考,可院试的规模却是要比府试大上数倍。   府试只有本届县试得中者可考, 但院试却是清江府内所有童生皆可参考的。   甚至不乏有年少得中童生功名,却一生再无寸进的积年“老童生”。   年近而立还在考县试的人不多见,可年近而立还次次下场院试的人却多得是。   穆空青可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同他们相比占优。   周秀才嗤笑一声:“都道文无第一。你便是去山上找个铁口直断来,也未必能算得准你的‘小三元’究竟到没到。”   穆空青心道那您还问我有无把握。   约莫是穆空青表情太明显, 周秀才将手上的书给了他,淡声道:“我虽不知你能否得中案首,但你若是要在今年八月下场,讨个功名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穆空青翻翻手上的书,准确来说也不算是书,应当是往年清江府的院试题,不过是被装订成册了而已。   穆空青一时没忍住,还是问了句:“老师,先前我欲要取得府试前十,您似乎都不大看好的模样,怎的这会儿就对我这般看中了?”   先前穆空青考府试时,周秀才都已经替他备好名帖了。   摆明是为了他没能得中前十,之后主动投拜帖上门拜见而准备的。   这才几日功夫,怎的周秀才就说他能过院试了?   周秀才哼了声:“就你先前那策论做的,能过府试便是运道了。不过,今年这题你都能得中案首,看来是在府城的那段日子里开了窍了。”   穆空青闭上嘴了。   之前周秀才为了他的策论可是费了不少功夫,也把他给折腾得不轻。   若不是李家那一遭,穆空青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才能明白过来。   周秀才复又道:“你当真这般想要那‘小三元’的名头?”   穆空青没忍住调笑了一句:“老师这是等不及要喝我的拜师茶了?”   先前周秀才就曾说过,待穆空青过了院试,便正式行过拜师礼。   但谁也没曾料到府试之前还出了那么一遭事,只凭周家护着穆空青的姿态,就足以将穆空青同周秀才的关系昭告天下了。   周秀才却用一种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自己弟子:“拜师礼这事,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这拜师礼一日不行,穆空青便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   于他而言,就是半字之师,也还是须得尊着敬着。   可于周秀才而言,对这么个“外室弟子”,便是他不上心,也没人能说周秀才半句不好。   穆空青两手一摊:“横竖我也无名无分这些时日了,也不惧再多等一年。届时若是运道好,说不准我还能带着‘小三元’的名头,风光拜入师门呢。”   穆空青本以为他这话说出来,多少得招他老师一顿训,却不想周秀才话锋一转,问道:“前些日子教你写策论时,你可还记得都看了哪些书?”   穆空青已经很能习惯他老师这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了,眼见他话头突然茬开,也能立刻接上:“各类通史和地志都粗浅看过,《天工开物》一类也看了不少。”   穆空青自打可以无障碍阅读之后,看书的速度就快了不少。   加上他记性好,少有一本书需要反复看上多遍才能用出书上典故的情况,所以阅读量在同龄人中算很不错了。   周秀才又问:“《水经注》可看了?”   穆空青点头:“自然看了。”   清江府就在黄河沿岸,是以清江府的策论题中,以治水为题的比例绝对不少。《水经注》这样专注《水经》的典籍,他怎么可能不看。   周秀才闻言睨他:“既看过了《水经注》,你今年还不念着下场?”   看过《水经注》同他今年下不下场有何干系?   穆空青费解:“今年又没闹水患,策论也未必就考这个吧?再者说,下场院试的学子中,应当也都研读过《水经注》了,我也算不得个中佼佼者。”   周秀才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句:“没闹水患?”   穆空青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没闹。   这才四月,黄河汛期都没到。   便是雨雪多了些,也没到成了水患的地步。   等等……   雨雪多了些?   今年的雨雪多了些?   穆空青有些知晓周秀才话中之意了。   《水经注》中曾有注,川流所积,潭水斯涨,溢而为海。   这一段据后世考据,普遍认为写的是后世的博斯腾湖。   再据《山海经》中所载,开都河经博斯腾湖、孔雀河后注入罗布泊,便是黄河的正源。   当上游溢而为海时,自然也就是下游黄河泛滥时了。   眼下正是四月,也到了春暖融冰之时。   若是上游已然有了溢而为海的征兆,那么无论后头的汛期雨水多寡,只要今年下游非是大旱,一场水患就总也逃不掉。   而今年这光景,怎么都同大旱沾不上边。   先头河堤贪腐一事究竟有无为祸者且不好说,但这三年前刚刚修建的河堤,是摆明了质量堪忧,至少不会比先头那个好到哪儿去。   若是三年前的水患扛不住,那今年八成也不用指望。   而大灾过后,必不可少的便是……徭役。   按大炎律令,若是平日里的徭役,如修桥铺路等,自然可以掏出一笔“更赋”来免除徭役,谓之曰“过更”,这是朝廷应允的。   可灾后的大役却不同这些,过更行不通,若是要避免徭役,便只有两个法子。   一个是服役者私下同人商议,雇人顶替。   一则是复除者自当免役。   一般来说,复除者除皇亲贵胄外,还有孝悌力田者、乡县三老、因公或灾特许免役者,以及,身负秀才及以上功名者。   为何言道有了秀才功名,才算是正式成为士族,从此处便可见一斑。   见穆空青反应过来了,周秀才抿了口茶水,问道:“还要你的‘小三元’吗?”   穆空青顿觉头痛。   秦家那头的契书还生效,虽说这几日风声鹤唳,秦家也收敛了许多,但只要李家的判决一下来,秦家便能立时发展起来。   届时以老穆家能得的银两,若是要雇人,也不至于雇不起。   问题便是这人得上哪儿去雇。   便是寻常徭役,若遇上上官克扣伙食或是要赶工,累死、饿死个把人都是常事,何况这大灾过后。   那等无根无底的流民无人敢雇,毕竟若是这人半路逃役,最后要论罪,论的还是原主的罪。   而知根知底的人家,没到那过不下去的时候,谁愿意拿性命换银子?   穆空青叹了声:“老师是从何处得知消息的?”   后世的博斯腾湖地区现下还不在大炎朝的版图内,那一片区域都是现下所称的“西域小国”的聚居地,也就是行商去得多些。   不过普通行商便是去了,也不该关注到水位之事才对。   周秀才好整以暇地呷着茶水道:“这些事,待你有名有份,成了我周行博的入室弟子,自然便能知晓了。”   穆空青被这话一噎,那无名无分是他自个儿说出来的,这会当然是咽不回去了,只能认了这遭,抱着那一册试题告退。   到了院试这一步,其实在私塾中按部就班地上课便无甚必要了。   哪怕是甲班的进度,对比起穆空青这学习速度来说,也是过于拖沓了些。   不过甲班学子多是在为科考准备,即便是为了复习和学习氛围,穆空青也愿意按时按点地出现在课室里。   只是这回他再上课,诸位同窗们对他的态度,便肉眼可见地热情了起来。   李家全家入狱之事已然闹得满城风雨,哪怕李成与李家主支分立门户了,但到底血缘关系还在,自然也逃脱不掉。   而关于李家此番遭难的因由,也早已传遍了清溪县。   就算是在清江府的范围内,也有不少人听过这位年轻案首苦读得中为亲眷伸冤的故事。   大多人都将这事当做如话本一般的故事去听,自然也不会深究为何死了一个人,却要叫李家全家下狱。   只是私塾中的学子皆是有意仕途之人,所思所见也不会同寻常百姓一般无二。   先前在县试时,曾屡次出言帮衬过穆空青的蒋孟柏,此次也挂车尾过了府试。   事发时蒋孟柏与穆空青同在府城,对这事的了解自然也更多些。   比起旁人提起此事时的津津乐道,蒋孟柏则是多了些许担忧。   “这清溪县中,有不少商户都是依附李家生存。现下李家倒了,他们自然也讨不到好。你虽已拜夫子为师,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穆空青此次所为,可砸了不止一家的饭碗。   蒋孟柏提醒他当心也是出于好意。   穆空青自然是应承了下来:“蒋兄放心。我这些时日都会于学舍中专心学业,自然也无处招惹事端。”   蒋孟柏见他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多言,只嘱咐穆空青若是有需要,也尽可寻他帮把手。   穆空青时隔多日重回私塾,除却甲班这些同窗的态度外,旁的变化也不少。   穆云平和穆云安两兄弟已成功入了乙班,而秦文启则是莫名离开了私塾,只说家中要送他去往旁的书院求学。   丙班的学子已经换了一批,叫穆空青意外的是,当年在穆氏族学中,同他们三人一起进学的小胖子穆正廷,居然也考入了周家私塾。   穆正廷已经不再是个小胖子了,现在的他只是瞧着壮实,个头上也蹿了一截,只是那虎头虎脑的气质半点都没变。   几人在膳堂中遇到时,穆正廷还苦恼地端着碗道:“分明我比空青还大些,怎的现在看起来,咱们四人中属我年岁最小。”   近日里,穆空青被周秀才猛然拔高的“尚可”标准折磨得不轻,只觉得自己小小年纪身负重担,愁得头发都开始往下掉。   听了穆正廷这番抱怨,穆空青便禁不住,含糊不清地感叹了一句:“知识令人早衰。”   他声音低,话又说得新奇,几人一时没听清,穆正廷便问了句:“什么?”   穆空青讪讪一笑,没敢再重复一遍。   开玩笑,这可就在他老师的府邸里,他要是乱说话传到他老师耳朵里,少不得给他再扒层皮。   先前他同老师闲聊时说漏了嘴,说是每回上诗赋课都恨不能愁得半宿睡不着。   分明科考中的制帖诗只要过得去便可,从前也没见他老师这么看中这些东西,怎的现在突然就开始逼他写诗了?   然后周秀才打量了他半晌,突然提起他先前在佥事府时,早晨跟着周武练功夫的事,索性又给他在睡前排了半个时辰的射术课,还美其名教曰习君子六艺。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君子六艺的学习效果拔群,穆空青果然每日沾床就睡,再不存在什么愁绪。   不过,穆空青嘴上抱怨归抱怨,该做的功课却是一样也不曾落下。   他老师的标准提高了,穆空青的水平自然也在飞速提升。   不仅是每日要做的文章,还有一些经史典籍的记诵也是。   文章写多了,难免会有重复用典的时候。   若是十天半月写一篇,重复用典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若是一天一篇,再这么写下去,便是老师不提,自己也会觉得臊得慌。   更别提周秀才出题的方式千奇百怪。   科考中常见的截搭题就不说了,诸如“黄花如散金”等偏冷,又误导性极强的题目,周秀才也没少拿出来。   此外,院试除了四书文、杂文、策论、制帖诗之外,还多了律法一题。   院试的律法题难度自然不必乡试、会试那样,须得考生断案做判。   通常便只是给出一例案例,叫考生写出相应律令。   说起来,同帖经题其实相差不大。   这样主考记诵的题目于穆空青而言不是问题。   只是周秀才道,若是他不想此生止步于一个秀才功名,那么律法和数术,也是早晚都要学的东西。   横竖他现在都开始学习律法了,不若就顺带着多学一些。   于是那些案例也开始变得古怪,有时还须得连串上好几条。   而穆空青考完府试之后,周家的藏书阁也对穆空青敞开了大门。   穆空青先前看书,要么自己买,在镇上买不到的,便厚着脸皮找周秀才借。   现下周秀才说,他也到了多累积的时候了,便直接让周勤将他带去了藏书阁。   见到周家的藏书阁,穆空青才真正明白何谓世家大族。   仅周家这一门称得上落败的世家,便有藏书数以万计。   各种孤本手书不计,穆空青甚至能在其中找到许多名家注释本。   这些可不是外头卖的那些注解本,而是大家们在看此书时,随手记下的自己的一些心得,每字每句都堪称无价珍宝。   这些东西,才是世家大族真正的立足之本!   穆空青一直未曾问过周秀才关于周家的现状。   他只知晓周秀才现下并无妻子儿女,似乎也无兄弟,以至于整个家族中,也找不出一个他可以培养的后辈子侄。   否则的话,周家便是将曾经安国公府的人脉、势力全部抛却,真正地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只要这藏书阁还在,周家怎么都是能再养出一代俊才,带着周家重回朝堂的。   虽然不知当初的安国公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周秀才既然不曾主动提起,穆空青也不会去打探这样的隐秘。   有了这一藏书阁的书,穆空青也是一夜之间就体会到了何谓底气。   穆空青如海绵般疯狂汲取新的知识,也没忘了关注李家的案子。   李家入狱不到十日,四月底时,就已经将那铁矿交代了出来。   与那铁矿一同被查出的,就是清溪县令与李家来往的事实。   铁矿之事非同小可,便是钦差也不敢自行决断,当即便决意上报。   上头的旨意是五月中旬到的清江府。   穆空青从周秀才那儿得知,上头的旨意言说须得严查。   查的并非是李家身后之人,而是那批铁器的流向。   在清江府这个产煤的地方,私采铁矿后就地冶炼是再容易不过的。   何况清江府虽是中原地界,可距离北境外族和西域诸国都不算太远,一旦铁器流出,于边境而言便是大祸。   先查清铁器流向,确保边境安稳,再去追究李家身后究竟是何人。   当今也确实称得上一句明主。   虽然看着在继承人的选择上多少有点帝王的老毛病。   不过,既然此事已经上报,清溪县令与李家也就注定翻腾不出什么水花来了。   现下的清溪县,已由县丞暂代县令之位,瞧着并无新县令赴任的消息传出,这暂代转为升迁,怕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李家之事也算尘埃落定,秦家也像是缓过气来了一般。   可能是这些日子已经将首尾收拾妥当了,秦家没了先前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反倒大张旗鼓地开起了酒楼,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同李家是生意场上的对头一般。   那头秦家的生意铺开,这头孙氏的小摊也终于重新摆了起来。   而穆空青从射术课上找到了乐趣,又央着家里给他买了匹小马,还似模似样地给小马起了个名,唤作乌云。   因为那马的蹄子上带白,穆空青便说它是“乌云踏雪”。   跟他一块儿去看马的穆云平、穆云安还有穆正廷都纳闷,照理说这“乌云踏雪”,怎么看都是“踏雪”更好听,怎么穆空青就偏要管人叫“乌云”?   倒是穆空青振振有词道:“因为‘踏雪’的是‘乌云’,我不唤它‘乌云’唤它什么?”   有了乌云的穆空青,准备在练习骑射的同时,也圆自个儿一个策马奔腾的梦。   可惜,穆家在镇上租的小院里可没有给他栓马的地方。   穆空青的宝贝乌云也只能被栓在周家的马厩里,每日里出来透风的时辰少得可怜,便是遇上了旬休,还得看穆空青近日的功课完成得如何。   只有穆空青自个儿对功课满意了,乌云才能有和穆空青一块儿去外头散散心的机会。   待到穆空青的文章能重新在周秀才手上稳稳拿到“尚可”二字时,时间已经到了七月里。   当然,这“尚可”二字也只是给了穆空青所做的文章。   他的诗赋还是被周秀才一脚踢去了“匠气”那篮里头去。   这日正逢穆空青旬休,按前些日子的习惯说,穆空青是当埋头研究诗赋的。   但他今日却罕见地牵出了乌云。   连和穆空青一同去牵马的周勤都道:“你也好些日子没曾出去过了,亏得你能坐得住。”   穆空青却是扬眉一笑:“今日可不同。老师说得对,诗赋一道最看心境,我也该出去开阔开阔心境了。”   周勤却不信他这说辞:“我瞧你先前那模样,整日里见到朵花儿都要硬扯上两句酸诗,不是也过了挺久的。先前你怎的不去开阔开阔?”   还能是为什么,就是跟自己拧上了,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呗。   平日里练练骑射,也能算是劳逸结合。   但只要一出了大门,便总觉得自己是在耽搁功课。   眼下虽到了七月里也未见暴雨,周秀才也屡次宽慰他道,只要他能安稳考完,院试必定能过,但穆空青心里惦记着小三元的位子。   他总觉得拿不到小三元,就白瞎了前两次的好成绩,于是便一头扎进了学海中不肯出来,谁拉都不好使的那种。   今日若非得了李家被判的消息,穆空青也未必能得这般开朗的心境。   他等了许久,也猜了许久的结果,终是在这天尘埃落定。   这样的好心情,即便是穆空青收到了沈墨的邀约,也没能打破。   不错,今日出行,除了是因着李家的事有了个结果之外,也是因着沈墨向他递来了邀约。   沈墨约他于今日在清溪县城相会,穆空青先前还有些意兴阑珊,可现下看来,沈墨怕是早已知道了消息。   知他今日旬休,也知李家之事,必定会在今日之前有个结果。   李家这事儿牵扯到清溪县令,现下出了判罚,清溪县城中必定会张贴告示。   便是为了去看那告示一眼,穆空青都是要往清溪县城去一趟的。   横竖都要往县城去,再加上先前沈墨几次出言相帮,便是知他必有所图,穆空青也不至于连见上一面都不敢。   只是,若是沈墨此次与他相见还有旁的打算,穆空青也只能道一声抱歉了。   先前同秦家搅合在一起那是误打误撞,也是无奈之举。   后头他可不准备再掺和进这些争端里头去。   穆空青转道和孙氏说了一声后,便同周勤一道上了路。   不过,这世上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穆空青刚刚还在心底念着须得稍加防备的人,转头就和他在城门口碰上了。   城门口布告栏前站着的,那锦衣玉带仪态不凡,一看便知是大家出身的公子哥儿,不是沈墨是谁? 第48章 一个孩子   穆空青本次来县城, 主要就是为了瞧一瞧告示。   哪怕他其实并不大想见沈墨,但也没有到要避着沈墨走的程度。   于是穆空青也没多犹豫,一拉缰绳便朝那人群聚集处去。   穆空青倒是没有往里挤。   他目力极佳, 便是在人群外围, 也能借着坐在马背上的高度看清里头的告示。   “……官商勾结, 私营铁器, 罪犯不赦,夷三族……”   夷三族。   穆空青的手指不自觉蜷紧。   夷三族, 大皇子可真狠啊。   按大炎律令来说,私营铁器罪同谋逆,若无里同外族,便定满门抄斩之罪。   满门抄斩与夷族不同。   满门抄斩主杀成年男子, 七岁以下稚童及九十以上老人不杀,妻女没为官奴,且祸不及出嫁女。   清溪县令一家他不清楚, 可李家是有不满七岁的稚童的。   若只定满门抄斩之刑, 难保李家孙辈日后不会再来一出“伸冤”戏码。   唯有夷尽父、子、孙三族,才是直接斩草除根的做法。   “未曾料到你我竟有这般缘分。”   穆空青刚看完告示, 沈墨便注意到了人群之外的两人, 并主动走了过来,笑盈盈地同穆空青搭话。   穆空青闻声望去,见是沈墨,也下马同人见礼:“沈兄安好。”   沈墨回了一礼, 又冲一旁招了招手。   穆空青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小厮牵着两匹马,正向他们这儿走来,想必应的沈墨带的随从。   穆空青待人走到近前了, 方才问道:“不知沈兄今日相邀,是为何事?”   沈墨却是哈哈一笑,坦言道:“我若说自个儿是被夺了案首之位,心中有些不服,这才想私下会会穆兄,穆兄又当如何?”   穆空青却不欲同他打这些弯弯绕:“沈兄心中不服,却还是屡次出言相帮,这份胸襟叫空青钦佩。”   沈墨的话头被挡了也不恼,反倒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久闻清溪县外有一碧秀清溪,曾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在此流连,清溪县也因此得名。此处人多嘈杂,不知穆兄可愿同在下共赏清溪,闲话一二?”   清溪县外有条清溪不假,但也就是曾有几个不得志的落第学子曾吟过几句诗罢了。   沈墨说这话,也就是随意寻个由头。   穆空青横竖无事,身边还有周勤同行,便也应了下来。   若是沈墨当真有所图,只要穆空青不接招,那沈墨说破了天去也是无用功。   四人齐齐上马,向城外缓行。   沈墨便当真如他所言一般,一路只是闲谈,半句都未曾提起过与他身后之人相关之事。   穆空青本就是为散心,沈墨不提,他也乐得装傻,索性也随着沈墨乱扯。   清溪县城郊的景色谈不上有多宜人,只是林间清凉,有微风传林而过,抚去七月的燥热,叫人不自觉便放松下来。   沈墨不愧是大家子弟,虽未必曾行万里路,但各类杂书地志却是读过不少,有意与人相谈时,怎么都不会冷场。   穆空青便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人搭话,目之所及却是从前未曾见过的山间野趣。   从前穆家村四周亦有山林,可那山林于穆空青而言,多是危险丛生之地,他从前还需为生计烦忧,自然也未曾以纯然欣赏的角度去看什么风景。   后来他到了镇上,更是一刻都未曾放松过,再多或瑰丽或清雅的景色,都只能从旁人的笔下看到,自己却只是叹两句,并纯然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向往。   旁人写诗作赋,皆是有感而发。   而他写诗作赋,皆是当做任务。   若是写什么排遣类的诗句,这样的烦闷心情也未尝不可。   可他还偏要附庸风雅,去叹什么竹之高洁,梅之孤傲。   这样做出的诗赋,不匠气才是怪事。   如今再一思量,就连曾经穆家村外的那些山野,也成了他从未欣赏过的景色。   穆空青忽然便感悟到了,何谓“诗兴大发”。   只可惜穆空青根基太浅,旁人诗兴大发可作传世名篇。   他的诗兴大发,却是憋了半天,只在心里憋出了个韵脚的修改方案。   穆空青后头开始走神,沈墨也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二人到了溪边,沈墨才忽地开口道:“下月便是院试开考,不知穆兄可有意下场?”   穆空青笑道:“怎的?沈兄这是在下战书?”   沈墨也不否认,只道:“战书可谈不上,不过是与穆兄投缘,盼着院试之后,你我说不定有缘同窗。”   院试取中后有秀才功名,若是学子有意,是可以入府学读书的。   只是大炎文风鼎盛,有不少名声在外的书院,其内教书的不乏大儒。   而在府学中担任教谕一职的,却多是论仕途并不得志,论学问又不够留在翰林院或国子监的落魄进士。   甚至有些偏远府城,府学中的教谕还是由举人担任。   是以,有志学子自然更想要去书院进学,而非在府学中混沌度日。   沈墨所言自然不会是去府学。   可若是要去书院,他又怎能肯定自己会同他一起入学?   以传闻中沈墨的身家背景,考中秀才之后去国子监也不是难事吧?   穆空青看沈墨毫不掩饰的等着他来询问的模样,却只像是没听出他话中之意一般,面色如常地应了句:“那便承沈兄吉言。能与沈兄这等人杰同窗,亦是空青的幸事。”   忽视了沈墨错愕的表情,抬头看看天色,满目关切地同沈墨道:“清溪县城距离府城不近,如今天色不早,沈兄还是早些回去吧。今日相谈甚欢,空青便就此告辞了。”   沈墨还没进入正题,就直接叫穆空青掀了桌子,自然心有不甘。   他能今日一早就出现在城门口,摆明了昨日就是歇在清溪县城的,这会儿回哪门子的府城。   可穆空青根本未曾给他留人的机会,说完话便直接走了。   沈墨也只是个少年人,穆空青这么一走,他直接便愣在了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身后的小厮唤他,他才带着些许不可置信道:“他竟就这么走了?”   沈墨什么心情,穆空青可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卡在这么个时间走的。   穆空青的风景看够了,沈墨又同他闲扯了一路,眼看着便要图穷匕见,这会儿不走更待何时?   瞧沈墨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穆空青便直觉不好。   穆空青决意不再搅进那些事端中,却也不敢小看旁人将人拉下水的能力。   万一沈墨哪儿真有什么让他把控不住的因由,岂不是又要给自己徒增烦恼?   穆空青走得利索,倒是叫周勤对着他好一阵感叹。   抛开沈墨这个目的不明的人,穆空青出来这一趟,也并非全无收获。   至少他再去练起诗赋来,已然没了先前的苦大仇深。   只是穆空青虽有些摸着方向了,这每日里的随机练习也不能少。   所以穆空青照旧整日里抓着什么写什么,这回虽也还是匠气未脱,好歹里头的那股子艰涩意味不见了。   还有某日随手写出的一首自嘲绝句,竟意外得了周秀才的夸赞,说他在看清自个儿这方面还算有些灵气。   穆空青一时无言以对。   总觉得这夸赞是得了,可心情也并没有多好。   到穆空青收拾行李预备出发院试前,他已然读完了主要朝代的正史,一些名气较大的著作散篇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若是叫旁人知晓,必要惊叹他读书的速度,后怕是就要唾上一句牛嚼牡丹,贪多不烂。   然而周秀才知晓穆空青的记性绝佳,不仅不觉得他读得快,还要在穆空青拿着书来找他求教时问上两句进度,然后再给他的课业加上几分。   李家的判决已经下来了,大皇子现在也是恨不得跟清江府撇得干干净净,根本不可能再朝这边儿伸手。   于是这次考试,便只有周勤一人跟着穆空青。   原本穆老二也想跟来,穆空青也连马车都开始预备了,谁料穆老二被孙氏一句:“你去府城,家中的事便请个短工吧。”给拉了回去。   在穆老二这样的农家汉子心里,自家的田请短工来照看,那可是好肉落在粪坑里,剜心抓肺也碰不得的事儿。   横竖孩子都大了,身边还有人跟着去照料,穆老二咬咬牙,硬是把手从儿子肩头挪开了。   穆空青也是震惊得很。   怎的先前他去考县试他爹都不放心,这回他要去府城了,他爹反而撒手不管了!   这个问题还是在去府城的路上,周勤见他兴致不高,同他调笑了一句,穆空青才想明白。   当时周勤见他路上有些走神,便随口搭了句:“怎的?少爷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这考个试才离家几日,还想爹娘了不成?”   穆空青倒也不是离不得家人的,此刻也不过是赶路有些累了,便有些走神罢了。   但听了周勤这话,却下意识想说有功名在身,和他想不想爹娘有什么关系。   话未出口又觉不对。   正如他先前用来糊弄他爷爷他们的那番说辞一般,他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了,自然也就算不得孩子。   除了孙氏那样爱子心切的,其实如穆老头和穆老二,包括周勤等人,也都没再将他当做孩子看。   就如先前沈墨递来拜帖,周秀才同样也未多过问,只吩咐周勤同他一道。   如今穆老二能放心叫他同周勤一道上路赶考,是也觉得他成人了不成?   穆空青摸摸头,忍不住问道:“勤哥,你觉得我如今可能算是个成人了?”   周勤被他一句话问乐了:“若是论起虚岁,再过上两年你都能说亲了。再者说,少爷身上已有了功名,自然是能主事的了。”   说起成亲这事儿穆空青便头皮发麻,瞬间收声不敢再提。   他到底在后世活了太久,今生又有大半时间是在消息闭塞的村子里渡过的。   穆空青在许多方面,还是没法彻底融入这里。   就好比他如今正如周勤所言,在多数人看来,已经是可以主事的时候了。   可在他自己心里,穆老二能放自家十岁不到的孩子跟人跑到府城去,那是心都大的没边儿了。   不过这事儿倒也给穆空青提了个醒。   他过去三十年的记忆给他留下的印刻实在太深。   若是如现在一般无关痛痒的小事,旁人调笑几句也就罢了。   可若是在科考中,甚至是日后的官场上,他再有这样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想法出现,说不准就是要命的了。   穆空青想到这儿,也不禁暗道一声不愧是亲爹。   一时心大也算救了儿子一命。   他们这回去府城不必赶路,走的又是官道,便也没有骑得太快。   这段官道不算长,但好歹直通府城,因而路边也有驿站及值守的官兵,盗匪之流自然不会来这儿寻晦气。   因而在路边树丛中传来动静时,穆空青于周勤的第一反应都不是立刻离开。   却没想这一时大意,这便给了人拦路的机会。   拦路的人穿着身灰扑扑的衣裳,浑身上下便如同是泥里滚过的一般,冲到官道上来的时候,直带着股子悍不畏死的架势。   若非穆空青这些日子都有勤练骑术,怕是一个停不及,都得从人身上踏过去。   穆空青猛拉缰绳,身下的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一声长鸣中抬起了前蹄,将将在人身前停住。   那人似也是没料到这般惊险,见马蹄抬起时便紧紧闭上了双眼,整个身子都不自觉地蜷成了一团。   “你是何人!”穆空青尚在惊吓中,周勤便立时反应了过来,直接挡在了穆空青身前。   “求二位侠士救命!”   那灰扑扑的一团见预想中的疼痛久未到来,再听周勤的喝问,这才反应过来。   便是他连五官都叫尘土埋了个遍,穆空青也能从他面上看出显而易见的惊喜来。   再听那声音,竟似也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   穆空青对孩子的定义刚经了一遭颠覆,这会儿自然不会因着来人的年岁不大就心软。   相反,有了沈墨、李成等人的打头,穆空青现在对这个年纪不大、又显然有过不凡经历的,突然蹿出来的“孩子”,心里抱着的是十成十的警惕!   “勤哥,我们走吧。”   那人抬起了头,即便看不清五官,也能依稀瞧清楚脸型。   他并没有寻常流民那样饿得双颊凹陷、两眼无神。   那人眼神清亮,面颊饱满,甚至依稀能见汗水冲刷过后,被埋在尘土下的细嫩皮肤。   更别提这人方才从林中窜上官道时的动作,那模样可不像是挨了饿或是受了伤的。   一不是流民,二不是在野外迷路或遭了兽类的袭击。   那他折腾成这副模样,身上摆明了是有麻烦的。   穆空青自个儿都刚从麻烦中脱身,这个时候当然不可能一时心软,再主动给自己揽上另一个麻烦。   周勤正发愁这事儿该怎么办呢,就听穆空青直接说要走,当即喜出望外。   说真的,他这常年在外为老爷办事的,自然不会对一个莫名出现的拦路者有甚怜悯之心。   别说这人一看就不是寻常落难者了,就算他是,周勤也不会多事。   方才久久未能做出回应,主要还是怕穆空青心软。   见穆空青这么拎得清,周勤也是松了口气,当即就要护着穆空青离去。   那人也没想到,自己在路边蹲了快一整天,好容易精心挑选的两个对象,竟就这么一句话都不多问,就准备走了!   这两人一个一看就少经世事的少年,一个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汉子,怎么也当对他这般模样有些许同情吧!   眼看着天色将暗,他若是在城外过夜,八成是讨不了好的,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心一横,又拦在了两人身前,二话不说便开始哭诉。   说是自个儿本是要去京城寻亲的,谁料在半道上被歹人抢了,连路引都丢了。   现下实在是没法子,只求二位能带他进城,让他寻个驿站给家里送个消息。   穆空青看那人捂着脸干嚎不掉泪,也懒得戳穿他那错漏百出的说辞,一拉缰绳便要绕开。   却不想那人见他们执意要走,直接叫嚷了一声:“我是广平秦家的人!当真!我有秦家名帖!二位只需带我进城,广平秦家必有重谢!”   穆空青听见“秦家”,便不自觉地顿了顿。   随后便一拉缰绳,跑得更快了。   方才还说自个儿连路引都被抢了去,现在又莫名多出了什么名帖。   再说广平秦家,不就是传闻中清水镇上那支秦家的主支吗?   不管这人是碰巧遇上他们的,还是有意为之,穆空青都只唯恐避之不及!   只是叫穆空青始料未及的是,他这破运气,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二日清晨,穆空青看着街边那熟悉的脏兮兮的身影,恨不得把早晨非要上街看看的自己捏死。 第49章 一场院试   穆空青见到那人影的时候, 他正对着个馒头摊流口水。   那人确实年纪不大,瞧着比穆空青都小上几岁,小小一团蹲在街边。   旁人见他身上脏污, 统统绕道而行, 那人却也不介意, 既不往旁的地方凑去讨嫌, 也不因自个儿的狼狈就对人群有所避让。   穆空青看看人,再看看自己手上刚买的包子, 和刚逛到一半的集市。   穆空青犹豫了两秒,拉着周勤转身就走。   集市什么时候都能逛,这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人,他是真的不敢再招惹了。   连周勤都叫他这份果决惊到, 甚至试探道:“不然,我去给人点儿银子?”   穆空青想了想那小孩衣袖间露出的细白手腕,摇了摇头:“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瞧他那模样, 也必定不是真的意外遭难。”   若他当真是意外遭难,身上又带着秦家人的名帖, 随意在城中找一处秦家的产业递上名帖、说明境况便是。   何必在路边做那可怜相。   穆空青是真的半点都不想和那群龙子凤孙扯上干系了。   院试在即, 他有心关照这等别有用心之人,不如忧心忧心自己呢。   院试分为正试和覆试两场,从时间上看,比府试更简单些。   首场正试考两天, 试四书文、杂文各一篇。   正试过后隔日发草案,草案只写座号不写姓名,取中者方可参加覆试。   覆试两天,试策论、制帖诗各一篇。   覆试后拆弥封, 写姓名,榜上有名者录为“生员”,亦是俗称的秀才。   秀才分三等,第一等廪生秀才,即领朝廷米粮,可为童子试作保。   第二等增生秀才,不领米粮,也无甚特殊。   前两者都有定额。   唯有这第三等的附生,也称附学生员。   不止是过院试者可为,若是有那等才学特殊之人得入府学,也能称得上一句附学生员。   因此,这附生生员便是不定量的。   而院试虽为提督学院主考,评卷人却多了书院山长及幕友,还须得是五百里外,同本地无甚牵扯的声明斐然之人。   院试同府试一样,考生除考引外任何外物不得带入场内。   八月里的天气燥热,还要在考场中过夜,穆空青索性找了跟长布条做腰带,还在布条上剪了个口子,届时撕一块下来,权当是擦汗巾用。   倒是福伯给他寻了不少薄荷来,提前将穆空青的衣衫浸入了薄荷制成的浆液中,浸泡几日之后清洗晾干。   穆空青嗅了嗅,味道并多不重,但确实可以提神醒脑。   院试开考这天早上,照例是天不亮就得出门。   院试的参考人数较之府试更多。   本届得中者淹在这汪洋人海中,连个影儿都瞧不见。   穆空青甚至看到了不少两鬓斑白的老者,依旧站在龙门前,眼中是希望与绝望交织。   还有那一身落魄面色苍白的中年文士,将前来规劝的妻儿老小斥退,撑着病体执着地盯着那扇龙门。   更多的,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书生,有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者,亦有面色郁郁踽踽独行者。   夏日里大家穿得单薄,因此人虽多了,可入考场却比先前更快。   院试不分提堂号,可巧的是,沈墨的号房刚好便在穆空青边上。   见穆空青入了考场,沈墨还心情颇好地同他招呼了一声。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穆空青也熟络地应了声,两人仿佛真有什么交情般。   待入了号房,穆空青先是取了考场内的提供的清水与布条,将整个号房及桌面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先前府试时有提堂号,提堂号自是由小吏们提前清扫过的。   可现在就没这个待遇了。   若是不讲号房内打扫感情,届时污了卷面,也是自己倒霉。   后是由小吏送上文房四宝、散下试卷稿纸。   待一切都已妥当,院试正式开考时,日头已经高高挂在了天上。   八月里的日光是令人炫目的炽烈,考场中的温度也开始逐渐升腾起来。   穆空青定下心神,先开始浏览试题。   院试不考帖经题,这倒是叫穆空青少了一个有力的拿分点,因而旁的题目必当更加上心。   这一次的四书文出题中规中矩。   既无政治倾向,也无截搭歧义。   考题依旧选自《论语》,曰:志士仁人。   穆空青回忆了一下,这题的出处乃是《论语·卫灵公》,全句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意为“志士仁人”者,必不会为自己的性命而做出有损仁义之事,更情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成全仁义之事。   这便是一篇典型的“歌功颂德”题了。   意在让考生浅谈,什么样的人才是题中所言的“志士”,以及如何成为这样的“志士仁人”。   这样中规中矩的题不易出错,同样的,也不易出彩。   穆空青想起了周秀才曾告知他的,关于本次评卷的雅文书院山长的喜好。   据传此人大家出身,自幼习君子六艺,不喜舞文弄墨,更好舞刀弄枪。   只是这盛世太平,再有家族羁绊,这位山长便只好歇了去边疆的心思,自个儿回家开了间书院,以示不愿以科举入仕之心。   因着他的性子,所以此人更好粗犷磅礴的文章,最腻那伤春悲秋的作态。   穆空青打听这些,倒不是为了一昧应和考官喜好。   只是对方既然是能拿捏你前程的人,至少也不能往人家的雷区上踩。   此次的题目“志士仁人”本就是那位山长所好的风格,若是有意,落笔也自然可以往大气的方向去。   好在论起格局,这整个考场中坐着的所有学子,怕是都比不上穆空青。   穆空青思量片刻,提笔破题曰: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既然是谈论道德与志向,自然要从“心”之一道上入手。   先从个人角度入手,谈论何谓志、何谓仁。   再升华主题,直接将格局拔高到国家大事上。   “心迹无两全之势,而捐躯赴难,以善天下之道者,虽灭身而无悔……”   所谓杀身成仁,最能引起情感震荡的例子,自然是为国献身者。   这一番升华可谓合情合理。   一篇四书文作完,连穆空青自己都觉得心神激荡,可称酣畅淋漓。   现世安稳太久,也没有将前朝做家国的习惯,是以现在的学子们,自然很少能体会到何谓“国仇家恨”。   穆空青虽然也未曾经历过,但他至少是曾接受过历史教育,真切地认同那段历史中的土地,就是自己的祖国的。   在论起爱国情怀上,穆空青自然能够体会更深。   作完初稿,穆空青甚至顾不上午膳,只想趁着自己情绪未褪,再将初稿细细润色。   当避讳者避讳,当对仗者对仗。   待到穆空青终于修出了一篇满意的四书文时,那食水早就已经凉了个透。   好在如今还在盛夏,一碗凉水恰好能解暑气,也叫他的神思更清醒些。   简单用了食水,穆空青又将脸擦了一遍。   方才他写得入神,额上的汗珠已经有了滴落之势。   这在草稿上落了不打紧,若是落在答卷上,那可就没处哭诉去了。   穆空青看着正下午的大太阳,笔杆上都是黏腻的汗渍。   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将杂文也给作了。   这天气燥热,方才他写的文章也颇为激荡,此时落笔,难保不会在字迹中显露一二。   须知他本身年岁便不大,若是字迹中再有浮躁之色,叫考官见了着意压他排名可怎么是好。   穆空青用汗巾将手上、额上的汗珠全部擦拭干净,又埋头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清凉的薄荷气直冲脑门儿,冲散了他心里的郁燥感。   还是福伯有法子。   穆空青不禁在心里叹道。   这种天气里考试,能有点儿凝神静气的东西,其助力简直顶得上灵光一现了。   这杂文题便是普普通通地地志风光。   若是考生经历不多,写写山间野趣也别有意味。   若是有那曾阅遍山河的学子,自然也能借名山大川搏个出彩。   穆空青前世倒是去过不少地方旅行,但无奈他今生只是个没出过清江府的小土包子。   不过这倒是叫穆空青忽然想起了先前。   先前沈墨相邀,约他去清溪踏青那次。   虽然穆空青防备着沈墨,没在哪里待上多久,但那一次的经历,也确确实实给了穆空青在诗赋上的启示。   穆空青想想先前对那位提督学政文大人的印象,再想想这雅文书院山长的传言,还是决定小小赌上一把。   就写自己苦于诗赋不佳时,那山间野趣带给他的感悟。   横竖这样的题材也确实是他目前最擅长的。   相较于那隽秀迤逦的文风,这样带着些许诙谐幽默的风格,他写起来也更加顺畅。   那二位主评人瞧着都不像是一板一眼的,这样的风格哪怕不出彩,也必不会招那两人的眼。   穆空青对自己的认知一贯挺准,这篇杂文作得妙趣横生。   尤其是中间叹自己自诩“敏而好学”,实则“为赋新词强说愁”时,更是叫他自己写着写着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苦笑。   院试会发下两根蜡烛,供考生们夜间答题所用。   不过穆空青却不准备赶这个夜工。   一则是已经写了一天,再好用的脑子,都免不了有些混沌。   二则是……   “啊!我的卷子!”   夜色降临,有考生点蜡,预备挑灯夜战。   这已经是穆空青听到的第三次悲呼了。   就这小小一支蜡烛,且不提什么烧了试卷之类的,便是一阵风吹过,都有可能直接叫那烛火熄灭。   烛火骤熄,届时考生难免要受惊吓。   这一受惊吓,手上一抖,答卷可不就毁了么。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穆空青将试卷、稿纸,甚至是笔墨,统统收拾好了,放在号房最里头,然后借着亮光,将考场发下的薄被铺好,直接就这么倒下睡了。   睡前将所有东西全部摆放到号房最里头,是穆空青在府试时养成的习惯。   那时是为了防备有人刻意毁坏,现在却是为了保证若是旁人出事了,不要殃及己身。   试想若是在半夜里,他边上的号房有人烧了试卷,那救火之人一盆水下去,直接波及到他这儿来,那他得有多冤枉。   于是穆空青就这么将桌案整个收拾干净,在整个考场不时的骚乱动静中,埋头睡了过去。   他今日睡得早,第二日起得自然也早。   他睁眼时,天边也只隐约可见天光,考场中除了廊下零星几个灯笼,并不见烛火。   院试的考场正中有一水缸,里头的水都是清水,未曾煮过,是供考生们研墨、洗漱所用,可自行取用。   穆空青轻手轻脚地洗漱,又借着夜幕简单擦拭了一下四肢,好叫自己更清爽些。   之后又听身后有了动静,他一回头,沈墨竟也起了。   昨日他并未同沈墨有什么交流,直待沈墨也走到水缸前,穆空青才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薄荷味。   看来这盛夏里应试时,用薄荷熏衣裳,应当是这些人家里通用的法子了。   穆空青已经打理完了,也无意同沈墨多言,便只是点点头,就回了号房去。   一豆烛火亮起,穆空青将蜡烛放在了靠墙的地方,仅仅只做借光用。   穆空青微微吐出一口气,待沈墨那边的动静停下,他刚好磨好墨汁,天色也到了可以看清试卷的程度。   清晨静谧,唯有几声蝉鸣不时响起。   晨风带了些许清凉,不似白日里的燥热。   加上穆空青方才略微擦拭了一番,此刻还算舒适。   趁着眼下难得的静谧与凉爽,穆空青开始最后一遍润色。   经历过一夜的休息,再加上晨间的清凉,此刻穆空青整个人的心情都是与昨日里不同的。   尤其是四书文上,昨日有些略显浮夸之处未能觉出不对的,今日也统统都改了过来。   润色之后的《志士仁人》一文,穆空青通篇读下,只觉充盈磅礴之气,却也不乏锋芒内敛之意。   以穆空青当前的水准来看,此文称得上一句张弛有度了。   也是穆空青认为,在自己能作出的范围里,写得非常满意的一篇了。   而那篇杂文,穆空青却未再多做修改。   那杂文本就求一个自然本真,改得太多,反倒失了味道。   最后一遍润色完成,天色已经到了不需要烛火,便能正常视物的程度了。   穆空青直接吹灭蜡烛,趁着自己这会儿心绪平和,提笔开始誊抄。   他这回落笔同样不快,只求流畅,不求迅速。   现下考场中已隐约有考生醒来的动静,他若是太过沉浸其中,难免会因着一些突发状况受惊。   这科考中,最冤枉的落第因由,恐怕就是卷面有污损了。   待到日头高起时,穆空青将将誊完四书文。   眼下热气已经起了,穆空青再一次以清水洁面,保持平和的心境。   早膳已经送来了,但穆空青没有用。   他这会儿只剩一篇杂文的誊抄了,要不了多久便能拉铃交卷。   若是这会儿用了食水,一会想要出恭反而麻烦。   这大夏天的,茅房在那儿放了一天,再多的尘土覆盖也盖不掉那股子味儿。   有那从茅房回来的学子路过穆空青所在的号房,那身上带着的味儿,都能叫穆空青埋头猛吸两口薄荷巾。   穆空青坐在原地揉了揉手腕,稍歇息了片刻之后,便提笔再写。   杂文不长,现下也过了考生们洗漱的时候,考场中再次恢复平静,穆空青落笔的速度也快了些。   未等到午膳时,穆空青便从桌案间抬起了头。   再细细查验过一遍卷面,确认自己并无犯讳之处后,穆空青拉动了号房外的铃,唤来小吏糊名弥封。   这盛夏里的燥热确实不是一句“心静自然凉”便能抵了去的。   穆空青来到龙门前,便见那里已经聚了一群学子,还有人用衣袖朝里头扇着风,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穆空青见人群围拢,不由有些好奇。   恰巧那儿还有个熟人,正是同在私塾甲班的蒋孟柏,穆空青便同他打听了一句。   蒋孟柏面带怜悯,对穆空青道:“有一考生今年已五十有三,这天气燥热,他实在是受不得,便中暑了。听闻是今日被发现晕倒在号房中,这才叫衙役给抬到龙门前,只待放排时将人送出去就医。”   这个年纪,便是放在现代,也不算年轻了。   这时候中暑还没法得到及时医治,确实是不大好了。   穆空青看那人群里头,有学子正用沾湿的帕子给他降温,想了想,穆空青便往人群聚集处去。   “我这儿有快浸过薄荷的帕子,若是兄台不弃,可用这块帕子试试。”   虽然未必有用,但沾过薄荷水的帕子,总能带出点儿清凉意。   那学子年岁不大,双目通红,接过穆空青的帕子之后同他道了谢,声音里略带些哽咽。   一旁有学子低声同穆空青道:“晕倒的那人是他祖父。”   难怪。   考场大门一旦关闭,不到放排时便不得开启。   这一次放排至少要满二十人,若是运道不好,等上几个时辰都未必能凑齐。   那学子不急才怪。   好在现下人数已经不少,应当是用不了多久,便能开龙门了。   穆空青透过人群,可以看见最里头躺着的老人唇色惨白,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显然这些粗浅的降温手段都没能起到太大作用,这老人的体温还在持续升高。   若是真这么继续升下去,只怕也是命不久矣   能撑到现在,怕都要谢这考场中的小吏还算善心,愿意给他们送水。   穆空青想着前世看过的中暑急救的法子,斟酌了片刻,上前开口道:“我家长辈乃是城中女医,我也曾从长辈那儿听过些救急的法子,不知兄台可愿听在下一言?”   穆空青也是不想见人明明有救,却因方法不当而在自己眼前去了,便随意扯了个借口。   那学子已经急红了眼,眼看祖父便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了,身上还烫得吓人,哪儿还顾得上旁的。   听穆空青说有法子,立时便点头应下了,只道若是能保祖父性命,他家必当千恩万谢。若是祖父命中当有此劫,他也绝不怨及旁人。   既如此,穆空青也不多犹豫,便叫他将那薄荷巾撕成几块,分别沾了水,塞进老人的掌心腋下,又令那学子将老人的衣衫敞开,将头肩部垫高,后再用凉水擦浴。   一通忙完,别说是那学子本人了,就是四周帮着扶人、扇风的考生,都是累得大汗淋漓。   好在,这老人家虽然中暑,但平日里应当也是身子骨健壮的。   穆空青把着人的脉搏粗浅计时,觉得心跳并没有过快,这才放下心来,只嘱咐那学子记得,若是薄荷巾热了,便取出再浸一浸凉水,后再放回去。   其实中暑之人要敞开衣衫散暑气,在现下也算是常识。   只是那学子也是一时急昏了头,先前也未曾碰到过中暑晕倒之事,便未能想起这遭,只一心急着给人洒水降温。   这大热天里中暑倒下的人,身上还好生生裹着两件单衣,仅仅依靠凉水敷面降温,怕是真要出事。   只是眼下这法子也只能救一时,若是龙门再不开,恐怕这人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有那心急的正在点人数,好巧不巧此时正只有十九人,实在是叫人心焦。   好在最后一人也没叫他们等太久。   那老人的情况稍平稳些后,第二十人便出现在了龙门前。   所有人都是一派的欣喜,催着衙役尽快开门,好救人性命。   唯有蒋孟柏笑了一声,直言道:“都道你年纪虽小,可学识之广怕是我们私塾中数一数二的。现在看来,不仅学识广博,心性亦是良善。”   穆空青却是在心里叹气。   若是他当真良善,早在一开始便应当教人急救的法子了。   穆空青初来时只是递了快薄荷巾,见那学子自己祖父的性命危在旦夕,还不忘谢旁人援手之情,可见确是知晓感恩,不怨尤旁人的。   再看四周那些应当同他素不相识的考生。   在这大热天里,还有不少人愿意替他祖父挥袖扇风,若非这处的学子都恰巧是那善心之人,便是此人为人处世确实出色,处处都能叫人舒心,叫人甘愿受这一时之累。   对方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这又只是几句话的事,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必忧心之后会为自己带来烦恼,所以穆空青才会出言相帮。   几句话的事,他都能思量这么多才开口。   若这都称良善,那当真是没天理了。   穆空青对此也觉得无奈。   先前搅进两个皇子的争端里去,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虽说中间有诸多无可奈何,但到底也是他自己找上的秦家,还因此而自以为聪明。   经了那么大的事,任谁都学会三思而后行了。   现下世情如此,好人不长命也不是白说的,蒋孟柏这一句夸得,叫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答。   蒋孟柏只是随口一句,待出了龙门,便直接同穆空青告辞,去寻自家人了。   穆空青这场考完,除了酷热难耐之外,旁的倒真没什么,因而精神头看着也还不错。   与周勤汇合时,穆空青还有精力同他玩笑,说他这么早便回去了,福伯有没有准备他的午膳。   院试发草案一般是要隔一日的。   穆空青考完之后好生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也未再出门闲逛。   却不想一大早的,周府的门便被敲响了。   也因着这敲门之人,穆空青醒来之后,便从福伯手上接过了三本书。   书是《易经》《尚书》以及《春秋》的印刷本,本身算不得珍贵。   只是里头被抄录的注释,却叫穆空青大吃一惊。   “福伯,你可知这书是何人送来的?”   穆空青也算是熟读五经之人,周家藏书阁中亦有不少名家的注解本。   而穆空青手上的这份,只看注解的精辟程度,便可知绝对是名家手笔。   福伯笑道:“应当也是哪家的下人。言道是为酬谢少爷您昨日援手之情。”   这话一出,穆空青便知,这应当是昨日中暑之人送来的谢礼了。   这书中注释虽珍贵,但也是被抄录过的,可见并非孤本。   只重不贵,可见送礼之人心思巧妙。   福伯应当也是因着这个,才会直接将书留下。   拿几句话换来这三本珍品,穆空青觉得,自己虽算不得好人,但这也算是做了好事,得了好报了。   左右今日无事,穆空青也对自己能过正试这件事没什么怀疑。   于是穆空青在练完字后,便将那送来的三本书翻开研读。   越是反复研读,越是觉得那书上的注解鞭辟入里,且杂糅多家之长。   尤其是各种掺杂的时事漫谈,不似是先贤之见,反倒更像是当世大儒。   惊叹的同时,穆空青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作注之人起了极大的好奇。   也不知他老师能不能看出此人的来头? 第50章 一篇策论   穆空青为那三本书难得熬了个夜。   看大儒注解, 当真有种正在同大儒交谈的感觉,对于任何一个向学之人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事。   是以第二日穆空青也难得起得晚了些。   这日是院试正试发草案的时候。   前一回府试时, 为了安全考量, 穆空青一直都未曾去亲自看过榜。   现下安全了, 穆空青还是想去凑上一回热闹的。   结果到了现场, 看那榜下人山人海的模样,穆空青才发觉自己太天真了。   穆空青兴致勃勃要去看热闹, 却直接被人潮挡在了一里地开外。   这次发的是草案不假,可那是全部下场的学子都要来看的东西。   哪怕是院试之后正式发案,也不会有比今天人更多的了。   周勤看着穆空青一脸无言,不禁笑道:“不若还是我去看看?”   穆空青摇头:“罢了罢了, 晚些再来吧。”   他此来就是想亲眼瞧瞧,若是还要周勤去挤,那同以往也没什么差别的了。   穆空青说要晚些再来, 现下也不可能直接转头回府。   他念着自己昨天早晨没能逛成的集市, 心想那半路拦人的小孩若是身上没银子,饿了这么两日, 也总该回秦家了。   穆空青稍犹豫了片刻, 还是决定再去集市逛逛。   别管他回没回,没理由为着这么个人集市都不敢去了。   这回穆空青倒是没在集市碰到什么不想见的人,却在集市外的巷角发现了那个熟悉的,灰扑扑的身影。   那小孩手上拿着半块脏馒头, 正背对着外头,小心翼翼地将馒头脏污的外皮撕去,只吃雪白的内里。   穆空青瞧了只觉得这人矛盾得很。   这人分明不是落难,却饿到只能捡脏馒头吃。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还不忘矫情兮兮地把馒头外面撕了。   眼看着小孩盯着手上剩下的馒头碎,满脸都是不舍和抗拒交织的复杂情绪,穆空青想了想,同周勤低声耳语了几句。   周勤点点头,将穆空青送去了考场外的茶楼中等候。   而另一边,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的秦以宁,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地,去将那滩脏兮兮的馒头屑也吃下肚了。   就在秦以宁思考,是再挨几天看自己会不会饿死,还是吃了这些脏东西赌一把自己会不会病死的时候,一阵堪称勾魂夺魄的香气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秦以宁觉得,八成是有人刚从集市里买了吃食,然后从这儿路过了。   她把头埋得更死了。   只要不去看,就不会想吃。   只要不想吃东西,就不会觉得饿了。   可是那股香气就这么一直都漫在她四周,怎么都散不去。   秦以宁被饥饿感折磨地喉痛烧痛。   她实在忍不住了。   那人能在这儿站这么久,说不准就是个善心的呢。   能从人手中骗个馒头也是好的啊!   于是秦以宁便小心翼翼地朝身后望去。   她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好显得更加无害,一会儿也能多搏些同情。   谁知出人意料的,她的身后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两个还散着热气的,被包裹在荷叶中的大包子。   秦以宁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那包子拿了起来。   做完这些动作之后才反应了过来,一脸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   见四周确实没有人的模样,她看着那包子的眼神简直能放光!   秦以宁情不自禁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天知道她和下人失散之后,已经多久没吃过热食了!   她本是广宗何家的嫡出小姐,生母乃是广平秦家家主的独女。   须知以秦家的门第,家主的独女便是做皇子正妃,也是够得上的。   何家本就不及秦家多矣,她父亲又是个不能继承家业的幼子。   能娶到她母亲,全是看在他当初立誓绝不纳妾的份上。   谁料如今二人成亲不到十年,便有个自称是她父亲外室的女人,领了个比她还大的孩子上门。   她母亲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来,丈夫不仅在外头养了人,她公婆也对此事一清二楚,甚至还一块儿帮忙瞒着。   于是她母亲一怒之下便直接拉着嫁妆回了秦家。   秦家势大,她母亲又受宠,便直言威逼道,要么她合离,何家允秦以宁改姓跟她回秦家生活。   要么她一直占着正妻的位置,将来何家给她丈夫的一切,都是她与她女儿的。   那个外室和私生子哪一日不明不白地死在外头了,且看官府认不认这二人的户籍身份。   虽然秦母未曾明说,可那话中之意也明白得很。   这都直接提到丈夫的财产归属了,可不像是只想解决外室和私生子的模样。   何家自知理亏,再被这么一威胁,也只得妥协,签了合离书,送去了秦家。   而秦以宁此番出行,也是要回到秦家,同母亲一起生活的。   谁知那何家,或者说她父亲,竟是这般胆大又心狠!   他情愿叫秦以宁死在路上,也不愿这孩子活着回到秦家,让他成为笑话。   秦以宁一路遭了无数起意外,最后在一次混乱中,她被追得同秦家派来的护卫失散了。   后来她好容易进了清江府城,本以为到了这里就可以联系上本家的人,却不想连本家的店铺附近都有人蹲守,先前还险些直接将她抓住。   她不敢往那些人手上撞,就只好在集市附近游荡。   这里人多眼杂,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碰上她认识的掌柜或管事。   谁曾料想她遇到的第一个难题,竟是没东西吃!   秦以宁对着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包子,用尽了生平最大的毅力,撕开了包子皮,只将其中的馅料吃了。   这可是肉馅的包子啊!   那柔韧的外皮撕开后,里头甚至还滴下了晶莹泛黄的油水!   秦以宁近乎贪婪地将肉馅和油水吸了个一干二净。   看着剩下的包子皮,她纠结了许久,还是将其用荷叶包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   万一这当真只是好心人留下的,说不准就是救命的口粮呢!   若是母亲的人没能找到她,而她也当真没法联系上本家的人,那比起被饿死或是落在她生父手里,她情愿这包子有毒,直接将她毒死。   那头秦以宁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继续打探情况,这边穆空青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茶楼中。   这都小半个时辰了,草案前的人半点儿都没少。   周勤将那包子放下之后,又等了片刻才回来寻穆空青。   “如何?”穆空青见周勤回来,模样还算放松,心中便已经略有安定了。   周勤喝了碗茶水道:“我按少爷你说的,没惊动他,把东西放下之后便藏起来了,那孩子也没打探来源。虽然不是穷苦出身,但现下也不像是有意做出落难的姿态。应当不是有意盯上咱们的。”   穆空青点点头。   既然只是巧合,不是有意盯上他们的,那他也能稍放心些。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他可不想自己院试出什么乱子。   二人就在茶楼上闲谈了起来。   楼下看榜之人来了又去,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横竖现下也无甚急事,况且明日覆试要考制帖诗,穆空青也想放松一二,省得明日再做出什么僵直的诗句来,他便就这么耐心地等了下去。   直到那日头高起,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下头的人群方才见少。   茶楼里亦是有膳食的。   只不过没有热菜,多是糕饼一类。   穆空青点了几分糕饼,却意外发现,其中有一份,竟就是他家先前卖给秦家的油酥烧饼。   这座茶楼也是秦家的?   穆空青皱眉。   这座茶楼能开在府城考棚外头,显然不是清水镇上那支秦家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说,那份方子连秦家的主支也在用?   穆空青先前一直专心学业,分红之事都是孙氏在打理,他也未曾问过。   他知道秦家主支的产业并非是膳食相干的,但即便是这样,主支售卖和只在清溪县内售卖,这中间的利润差距也是巨大的。   看来院试之后,还得问一问他娘亲,秦家的分红究竟有没有如实送来。   用完午膳,榜下的人已经走了大半。   余下的那些,怕也是同穆空青一样不急不慢的,因此并不拥挤。   穆空青很容易便到了前头。   他的号房是天字卯十一。   穆空青来到榜下,一抬头,便见圆圈正上方,写着天字卯十一号。   草案是以团案的形式写的,只分内外圈,不分名次。   唯有一处是例外。   那便是内圈正上方。   内圈正上方有大一号的字迹,填写的座号,都是本场头名。   穆空青在座号被放在那个位置,便证明他的四书文和杂文,确实得到了评卷官的欣赏,并将他暂列在头名上。   这让穆空青的心情也多了几分愉悦。   院试一共只考两次,首场夺魁也算开了个好头,成了一半。   虽说出来了一上午,只为了来看上这一眼,可只这一眼看到的东西,便叫穆空青觉得都还值得。   尤其是自己亲眼看到的成绩,同听旁人说来的,总是不一样的,有种别样的安心感。   再加上确认了那日的孩子不是冲他们来的,穆空青一时间只觉得安稳无比。   能好生生地考一场试,也当真是不容易。   发案第二日,便要开始覆试。   照例还是天不亮便要起,在龙门前分列、搜身,而后进入考场。   覆试只取二百人,是为最终取中人数的一倍,因而本次并未在前头有多耽搁。   覆试考生所在座号同正试相同,穆空青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号房,又将号房重新打扫了一番。   是成是败就在这一天了,穆空青也是借着打扫号房的时间,让自己的心绪安定下来。   试卷发下,温度已经开始升高。   先前正试时的法子非常好用,因此穆空青今日也准备先将初稿全部写完、润色,明日再早起定稿、誊抄。   在拿到策论题时,穆空青眉心一跳。   策论,当真无愧它科举熬人之罪的名号。   本次的策论题为:诸君子皆与驩言。   出自《孟子·离娄章句》。   全句为: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   是言道齐国大夫公行子之子过世,右师王驩前去吊唁。   因王驩位高权重,是以诸人皆尽上前与之攀谈,唯有孟子例外。   于是王驩便道:“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   言称孟子怠慢于他。   若只看这些,便是在谈礼教之事。   可这一段的重点,全后后头。   孟子认为,自己不越位交谈,全是按照礼节办事,王驩却认为他是有意怠慢,实在奇怪。   这便是在暗指王驩因自己位高权重,便藐视礼教。   这可不是个容易答的题!   位高者藐视礼教,要知道他们这回的阅卷官,那可是雅文书院那位大名鼎鼎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文人中的异类。   只从这次院试来看,对方之与他们这些学子,称一句位高权重绝不为过。   天知道这题目到底是怎么出的。   穆空青怎么想,都觉得出题人有暗骂这位山长的嫌疑。   当然了,若是只从题面上想,自然也可以去抨击那些滥权揽权之人,讴歌重视礼教的作用。   问题是抨击谁好呢?   当朝大员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便只能把前人拉出来说事。   不,若说是前人也不保险。   最好还得是前朝。   刚巧大炎朝的前朝便是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大宋。   宋末年末帝昏庸,奸宦揽权,甚至为钱财出卖军机要事,最后让好不容易迎来中兴的大宋,在短短数十年间迅速衰败。   讽古颂今,是目前穆空青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写法。   不过安全归安全,穆空青始终没忘自己的目的。   在安全的同时,还要想办法出彩。   这篇策论,穆空青的答题思路是,先抨击,再赞颂。   前面抨击的部分安稳渡过了,后面赞颂的部分,就要想着该如何出彩了。   众所周知,仓廪实而知礼节。   大炎如今太平盛世,文风鼎盛,读书人的数量自然也是节节攀升的。   人多了,自然性格也各有不同。   大家虽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喜好,但都是尊礼教、有气节的读书人。   也正是因着这样有礼却不拘礼的环境,才让大炎的盛世更近一步。   穆空青为了将这一块儿给圆上,可以说是绞尽脑汁了。   负责给自己评卷的人,就是那么一个颇有些不拘的性格。   他若是在答题时高声讴歌什么,读书人须得严格遵从礼教,须得这样那样,方才是一个合格的、对朝廷、对百姓有益的人才,那不是在指着阅卷官的脸砰砰打吗?   出题的人可真够狠的。   要知道院试请的评卷人,可都是离本地远了去了的。   普通的秀才还真未必有那么多门路,能去打听到人家的喜好性情。   至少穆空青觉得,在考场中的这二百人,至少得有一百五十人,都只是听过这位山长的名号,而不知晓这人的性情的。   皆时一篇又一篇赞颂礼教的文章呈了上去,这位山长还必须得捏着鼻子录取,可真的是有够恶心人了的。   穆空青一篇策论足足写了有一整日。   先是借前朝之事,详细论证目无礼教者得权的坏处。   之后再谈礼教的部分,穆空青耗费了大半的时间,力求引经据典,逻辑严丝合缝地证实,礼教并非是一板一眼的,而是存在人们内心的道德感。   着重强调只要这个人的道德品行的高洁的,那么就证明他的遵守礼教的!   只要人人都是品行高洁的,那么国家也必定是可以千秋万代的!   穆空青进行完初步润色之后,当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种谈论政治现状的题,还不如直接献计献策题呢。   至少献不成也不会得罪人。   哦当然,关乎改革的计策除外。   穆空青写完策论,只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在打结。   他决定当下只初步润色便够了,不如先瞧瞧制帖诗,也好给自己缓上一缓。   谁知道这一看制帖诗,穆空青又是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制帖诗的题目是,矾弟梅兄未品公。   当真是冷门极了。   冷门到连穆空青一时都有些记不清自己在那儿看到过。   这乍一看,谈的貌似是梅,但穆空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矾弟梅兄……   矾弟,矾又是指何物呢?   穆空青微微闭目,思索着相关诗词。   此绝句中矾对应的乃是梅,那么应当也是某种花的别称。   究竟是什么花,会以矾为别称呢?   矾弟梅兄!   穆空青忽然想到了。   矾弟梅兄,山矾是弟梅是兄!   山矾,水仙花!   而矾弟梅兄未品公,正是出自杨万里的《三花斛三首右水仙》。   银台金琖谈何俗,矾弟梅兄品未公。   这诗不是谈梅的,这诗谈的是水仙!   写诗的人乃是名人,可这诗却着实不算出名。   然正是因为这写诗的人有名,因而这题出得,也不能说是冷僻。   若是有人没想到,那便只能自认学业不精。   大家的诗你都没看过,还有什么脸面怪人出题偏?   只这一道制帖诗,怕是能坑死不少涉猎不够广泛的少年童生。   毕竟年纪就那么大,读书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能将经史典籍熟读便不错了,还要广泛涉猎诗词,这不是为难人么。   也就是穆空青记性好,学诗词的时候,都是将名人大家的诗词通篇扫荡,这才能侥幸记得这篇。   只是这一遭下来,也叫穆空青决意,在誊抄文章时,用词运笔应当更显沉稳才是。   出这样的题,摆明了便是对年少者不利的。   穆空青不知晓出题人是否也在阅卷人之中,不过小心总无大错。   文无第一这话下头的意思,不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若是因着一些细节上的差错,叫他错失了先前正试时创下的大好局面,那他才当真是要呕死。   穆空青没养过水仙,但他知晓水仙生长迅速,从种球到开花,若是温度足够,只需二十天左右。   它在温暖的地方可以迅速生长,同时又与梅花、山茶、迎春一起,并称为雪中四友,可见其适应性之强。   穆空青便借水仙此花,言了一份“随遇而安”的雅志。   好在穆空青经过先前的写诗练习,已经可以用最快速度,写出一篇虽不出色,但至少工整的制帖诗了。   灵气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在考场上写制帖诗更是如此。   因此穆空青看着自己那篇只有工整和立意值得称道的诗也不着急。   天色将暗,穆空青准备按计划休息了。   若是明日早起有灵感,那便更好。   若是没有,这诗也足够了。 第51章 一本游记   第二日晨起。   夏日清晨的凉爽, 果然还是会给人带来不同的感受。   现在再看昨日的文章,只觉得策论过于沉闷,制帖诗也缺了几分轻灵之感。   穆空青趁着天色未明, 神思最清醒时, 借着烛火在草稿上修改完成。   又在考场内众人基本洗漱完毕, 旁的动静基本停息之后, 开始誊抄全稿。   八月里的温度,蹲在一个小号房中实在太过熬人。   因而穆空青誊抄完成之后, 只将答卷重新检查了几遍,便没有再多耽搁,直接拉铃交卷。   无论现下可否放排,能站在廊下, 总比被困在小小的号房中来的舒服。   今天的温度比昨日更甚,只是在号房中耐下心检查答卷,便已经让穆空青感到郁燥。   现下他身子骨虽壮实了不少, 但到底年岁不大。   穆空青可不想自己一场院试过后, 直接被抬着出了考场。   叫穆空青意外的是,昨日那祖父中暑的学子, 今日交卷也颇早。   连着两日都是前几交卷, 看来对自己的学识也是颇自信的。   二人对视,互相行了个礼。   那人道:“在下杨思典,还未谢过兄台救命之恩。”   穆空青摇头:“在下穆空青。昨日之事不过举手之劳。兄台便予了重礼,倒叫空青惭愧。”   杨思典闻言一笑:“那不过是在下借花献佛罢了, 如何当得重礼。”   穆空青也不多争辩,只谦辞了几句。   好在杨思典也并非要从穆空青这儿讨什么话,见穆空青当真并未将那事放在心上,也就不再多言。   今日不知是何因由, 杨思典与穆空青二人在廊下候了许久,也就只等来一个沈墨。   沈墨健谈,穆空青又总觉得他这人心思深,因而便是不得不同沈墨交谈的时候,也都是以寒暄为主,再往旁的,就半句也不多提。   好在中间还有个杨思典转圜,一时间看着,这三人倒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穆空青为了不给沈墨牵扯敏感话题的机会,已经算是绞尽脑汁了。   这边儿好容易凑齐了二十人,龙门一开,他便迫不及待地同两人道别。   虽说覆试的策论也叫人绞尽脑汁,但穆空青今日的精气神反倒比正试之后要好上些许。   周勤询问他可要先睡一会时,穆空青也只是想了想,便道:“还是不了。这会儿睡了,晚上又得精神了。”   院试发案一般是在三日后。   穆空青决定在秦家的各处茶楼酒肆转上一圈,也对自家方子究竟被他们卖到什么程度了,有个些微的了解。   谁料第二日穆空青便得知,秦家的产业似是这些日子都要陆续整改,因而许多新菜品与招牌菜品便暂时不上了。   这个时候整改,穆空青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个自称是广平秦家的孩子。   消息是打探不成了,穆空青索性转道去了府城的博闻书肆。   早就知晓这博闻书肆开遍大江南北、藏书众多。   他只去过清水镇上的博闻书肆,旁的地方的,他还从未进去过。   眼下穆空青虽然不缺书看,但周家藏书阁里的书,都是要精心保存的,自然不可能让他在上头记什么随笔之类的东西。   若是穆空青有心得要记,便只能自己带着纸笔。   只是这样一来,标注心得时总还得抄上一段原文,以防自己将它弄混,总归是耽误时间的。   穆空青来府城前,孙氏给他塞了不少银子。   再加上他平日里也无甚花销,孙氏偶尔给他的一些银钱都被他存了下来。   现在穆空青身上的银钱,买上几本书还是不成问题的。   周家藏书阁典藏的,多是名家典籍。   穆空青此次来书肆中欲要挑选的,却是些地志游记。   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太少。   出门游历的话,所耗费的时间银钱暂且不提,路上可能遇见的风险也太大。   穆空青在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之前,肯定不会去作这个死。   这样一来,通过各类地志游记,去了解整个炎朝的山川风光,便是最好的法子了。   穆空青这么着意一挑选,还真叫他选到了几本颇有野趣的。   其中写得尤为风趣的,是一名曰《望月断肠上西楼》的游记。   这游记的名字起得古怪,又被安置在最角落里,因而上头落了一层灰。   穆空青也是好奇为何这书放了这许久都无人问津,才拿起来翻了翻,谁知一翻便停不下来了。   笔者用一草一木、山川河流的视角说话,便是普普通通一处风景,也就叫他写得妙趣横生,穆空青这一翻开,便有些停不下来。   待他又看完一篇,周勤已经等得有些不放心,直接进书肆中来寻他了。   穆空青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页,去付了银钱。   有了这本,旁的游记他已经无心阅读了。   穆空青用等候发案的这三日时间,将这本游记从头到尾看了数遍,连自己出门瞧见街边的木墩,都会不自觉地想到,若是这木墩有眼睛,能成天地见到几个孩子嬉闹,应当也是想要凑上去的。   当真是瞧哪儿都是有趣。   他也不禁开始好奇,这游记的笔者又是谁了。   可惜这书也是蹊跷,只有一个干巴巴的文名,连笔者的笔名都未注上一个,也不知道是怎么印出来售卖的。   穆空青出来考个院试,便有了两位欲要相交的大家,将“求而不得”四个字体味了一遍。   待到发案那日,穆空青已经完全没了先前的紧张。   都道看遍山河,心胸自然开阔。   这话说得果真不假。   穆空青还未能亲眼看遍山河呢,只是一篇游记,便已叫他觉得心胸开阔了不少。   他日后的路还长,便是拿十个“小三元”,也顶不上一个吊车尾的举人。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横竖这场院试,对穆空青自己来说,每一场都做到了自己当前的最高水平。   带着这种心情,穆空青到了发案这日,反而成了最是轻松的人。   今日出案,因着覆试参考者只有二百人,因而底下看榜的人,也不及前几日那么多。   穆空青因着先前看草案时得趣,这回便也想着亲眼在榜单上,瞧见自己的名字。   只是没等他朝里头去,便听前头有人叫嚷了起来。   “案首是何人?”   “似是有听闻过此人!”   “这莫不是本届府试的案首?”   “好似是他!”   穆空青听到府试案首时,已经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若他当真同案首之位失之交臂,他现下也是能安抚好自己的心情的。   但这不代表,他当真视这“小三元”之名于虚物了!   穆空青眼睛噌就亮了。   周勤见他如此,也知他兴奋,便也一路护着他向前。   待来到榜下,见了榜首那熟悉的“穆空青”三个字时,穆空青当真是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前他拿过两个案首,却都不是自己着意要拿的,更多的皆都带着些许意外之喜的意味。   唯有这一次,是穆空青自己精心准备、摆明车马,就是冲着案首之位去的。   这样得偿所愿之喜,自然是比前两回来得更加浓烈的!   “看来是我妄自尊大了。在下不及穆兄多矣。”   穆空青的边上,传来了一道慨叹。   穆空青转过头去,不出所料便是沈墨。   此次院试放榜,案首之位被穆空青拿下,排在第二的,却是杨思典。   而在府试时声名赫赫,言道是冲着小三元之位而来的沈墨,只能屈居第三。   穆空青觉得,沈墨这是时也命也。   府试时碰到的策论题,摆明了不是他擅长的方向。   院试时又碰到了一个同样带着几分桀骜的评卷人,沈墨自然是要吃亏。   穆空青没准备和他搭话,索性便当做没听见。   谁知沈墨又道:“不过来日方长,今后我与穆兄相争之处,只怕还不少呢。”   沈墨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穆空青眉心一跳,不知怎的想到了去书院进学一事。   沈墨若是有心,来年乡试便可下场。   而以穆空青的年岁,他便是再拖上两届,那也是一个少年举人。   沈墨说日后与他相争之处不少,总不能是要盯着他下场的时候再下场吧?   穆空青自觉自己还没那么大的脸面。   不过当他回到清水镇上时,穆空青便知道沈墨说那话的意思了。   清江府内最具盛名的百川书院,给穆空青送来了入学帖。   一般来说,学子入书院进学,是有三种方式的。   一是书院每年大开山门,诸学子考试入学。   二是学子为功勋之后,学院特许入学。   这第三种,则是如穆空青这般,年少成名,由学院送上入学帖,邀请学子入学。   百川书院在整个炎朝也有几分名声,能的百川书院的入学帖,于穆空青而言,也算是一份荣耀了。   而沈墨自不必说,以他的名声,想必早早就拿到了这份入学帖了。   周秀才对此事倒是看不出欣喜。   他将这入学帖交给穆空青时,也只是问了句:“可想好要去哪家书院了?”   “乡试不同于童生试。过了乡试,有了举人功名,那便是可以等候选官的。”   周秀才道。   “因而童生三试,你或许可以倚靠埋头苦学。但到了乡试,若只是闭门造车,纵使你有天纵之资,怕也只能折戟而归。”   周秀才也是赞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   所以他在知晓穆空青得中之后,甚至都曾想过让人继续留在私塾中。   穆空青自然是有入书院的打算的。   不说旁的,只是可以出去看看,同各色人等产生交集,丰富自己的经历见闻,便是十足的诱惑了。   此次院试,他已经感受到了见闻二字于学业上的重要。   不过穆空青却不是很想入百川书院,即使对方给他送来的入学帖。   沈墨自然是其中一个因由。   更重要的是,百川书院也在清江府内。   比起在清江府内的书院入学,穆空青更希望可以去往别的地方。   去书院入学不比游历,除了路上可能不大平静外,其他时候都算得上安稳。   对于目前的穆空青来说,这可能是他增广见闻的最佳方式了。   穆空青想了想,同周秀才道:“学生自是愿意外出求学的。只是却不欲前往百川书院。”   周秀才点点头:“百川书院就在清江府城。你若是去哪儿,还不如直接留在我这儿。”   周秀才的话语间带着十足的自信,似是觉得同百川书院那些颇有才名的夫子相比,自己也并不会落于下风。   说到选择书院这事,穆空青便直接将自己带来的几本书交给了周秀才。   “老师,这三本是本次院试意外结识的友人所赠。”   穆空青简单说了一下杨思典之事。   “而这一本,则是我在博闻书肆中意外所得。”   穆空青指着那本游记道。   周秀才拿起那几本书翻了翻。   前头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在看到那本游记时,周秀才止不住露出了些许笑意。   穆空青心中立刻升起了期盼:“老师可知道,这书的笔者是何人?”   周秀才放下那本游记,曲起指节在三本经书上点了点道:“这些注解我不好肯定,但这本游记的主人,我确实是同他有一二交情。”   穆空青本是想着,他老师博览群书,说不准便见过文风相类者。   却没想到,周秀才直接便说,这人同他是有交情的!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穆空青当即便带了些急迫地问道:“老师认得此人?”   周秀才看这一贯沉稳的弟子,少有地露出了这样的神情,也起了写揶揄之心:“不仅我认得,你若是想,要不了多久,你也能认得。”   穆空青疑惑道:“难不成,这位先生近日将会前来拜访老师?”   他拜周秀才为师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也从未见过周秀才有友人前来拜访。   若当真是这样的话,只怕这交情也就不止一二了。   周秀才摇头道:“望月断肠上西楼,你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字吗?”   起初穆空青看到这个书名的时候也觉得奇怪。   这诗句不算晦涩,但若是作为书名,那他当真看不出这书名同里头的内容的干系。   现下周秀才一提,穆空青便反应了过来,这原来是个字谜!   穆空青皱眉思索了片刻:“望月断肠上西楼,望月断肠为肠字去月,西楼取西,是杨字?”   周秀才道:“不错,正是一个杨字。作此文者,乃是永嘉书院的山长,杨克佑。”   永嘉书院!   穆空青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永嘉书院?”   永嘉乃是一处江南小镇,本应名不见经传,却因永嘉书院而闻名天下。   只由此便可知,永嘉书院在学子中的地位,究竟是何等崇高。   “以杨先生的地位,这书怎会……”   杨克佑老先生当年从永嘉书院中走出,二十四岁拿下本朝第一个大三/元之后,便直言自己下场科考,只是为了攒些资历,好回书院教书。   此后杨老先生虽不时有文章流出,却从未见他著书立传。   不过永嘉书院经此一役倒是声名鹊起。   杨老先生任山长之后,书院又连出几届学子得中三鼎甲,成了如今江南诸多书院的执牛耳者。   若是叫人知晓杨克佑老先生著有游记于世,怕是书肆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周秀才直言道:“你是想问,杨克佑的书怎会在博闻书肆中,还未署名便出售吧?”   穆空青点头。   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这书上连个笔者都不标,书名又是这等不起眼,便是被人瞧见了,怕也就只当做是个落魄书生写的孤本,随手放在书肆中寄卖的。   周秀才将那书递还给穆空青道:“你也是走运。你先前不是好奇,老夫从何处得知黄河上游漫溢之事?”   穆空青点头应是。   难不成这消息是从杨老先生那儿得知的?   可杨老先生人在江南,离博斯腾湖可更是十万八千里。   周秀才道:“博闻书肆乃是周家的产业。杨克佑与我也算忘年之交,他当初兴起随手写了这本,不愿署名也不想起个别号,便就这么放在这博闻书肆中了。”   “这书我记得当初只抄录了几份,如今你还能找着,也算是缘分了。”   穆空青一边欣喜自己意外得了杨老先生的游记,一边又叹了一声,看来向这位先生讨教的机会是没有了。   杨老先生身为永嘉书院的山长,自然是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清江府会友人的。   见穆空青面上隐有失望之色,周秀才却道:“怎的,你这是瞧不上永嘉书院?”   穆空青无言:“老师,您就莫要同我玩笑了。”   周秀才没有应答,只给了穆空青一张名帖。   穆空青接过名帖,却不知这是何意。   周秀才道:“永嘉书院纳新的日子,一贯是定在桂榜之后的。你若是近几日动身,说不准还能赶得上。”   穆空青考完院试已经是八月十一,放榜之后又在府城留了几日,用过知府请的秀才宴后才回的清水镇。   穆空青一到清水镇,便先来了周府。   按理说,穆空青是应当先回家去拜见父母长辈,但穆家在清水镇上的小院太小,无处寄放他的乌云,于是穆空青便只能先跑一趟周府了。   现下刚过八月十五,桂榜的放榜日往往是九月中。   虽说今年非是乡试年,但永嘉书院纳新的时间也不会有大变。   也就是说,穆空青若是近几日动身,那么他还有约二十天时间,可以用在路上。   从清江府有码头,若是从水路下江南,顺利地话,不出十日便可抵达江都码头。   自江都码头到永嘉,怎么也用不了五日时间。   永嘉书院,可以说是天下读书人心中所向了。   “你若是能考入永嘉书院,便持我的名帖,替我拜会一番老友吧。”   周秀才半点都没有给弟子开后门的打算。   穆空青却是握着名帖,起身朝周秀才行了一礼,道:“那也得先行了拜师礼,真正成了您的弟子才是。”   穆空青笑道:“学生曾言,要让老师收徒收得风光,如今也算说到做到了。”   打从穆空青踏入清水镇起,便听闻那位暂代县令的县丞大人,已经令人大张旗鼓地去往穆家村报喜了。   如今,他这小三元之名,怕是从穆家村到清溪县内,已经无人不知了。   “只是要劳老师稍待几日,待学生回家拜见父母亲长,再正式行礼入门。” 第52章 一次出行   穆空青回到穆家村的时候, 村口大娘的那一声喊,差点把他的乌云惊到。   “咱村小状元回来啦!”   村里的大娘们都有一把好嗓子,从叫孩子吃饭到骂男人邋遢, 嗓门一亮那就是人尽皆知。   这么一声出去, 除了正在地里干活的, 凡是有得闲的人家都凑了过来看热闹。   穆空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头刚一下马, 就直接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铺天盖地的恭维朝穆空青涌来,穆空青对这些直白的言语实在招架不住, 向自己的亲娘投去求救的目光。   那头孙氏也被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围着夸呢。   有说她儿子是文曲星下了凡的,还有说她日后等着要做官夫人的,间或夹着两句酸溜溜地说她命好,孙氏也权当夸奖, 照单全收。   想当初他家送孩子去念书,这些人背地里说了多少酸话,现在还不是都得还回来。   孙氏就不比穆空青这个面皮薄的。   她不仅不觉得不自在, 反而享受得很。   自然地, 也就直接忽略了自家儿子的目光。   穆空青享受不来,只能一路来回拉扯话题, 分散众人的注意力, 这才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进了自家大门。   这会儿穆老太刚巧去地里送饭了。   约莫是不放心那两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自个儿在家,所以也将人一并带上了,现下家中一个人都没有。   好在村里都是多年乡亲, 这一时半刻地无人在家,也不至于就要在门上挂把锁。   穆空青还是第一次碰到家中无人的时候,这感觉也有些新奇。   只是不知为何,这院子里堆放了不少桌椅板凳, 瞧着旁的地方也有杂物。   穆空青索性简单收拾了一番,老穆家的人就被村民们从地里叫了回来,孙氏也恰好听够了恭维,志得意满地进了门。   还未等穆空青说些什么,穆老太便兴冲冲道:“那掌勺厨子咱家都已找好了,猪也宰了一只,就等明儿中午开席了!”   “明日便直接摆席了?”穆空青也没想到这动作这么快的。   “自打那官差来了之后,咱家便已备上了,族里都出了几只鸡呢。”穆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节省过了大半辈子的他,这回这钱花得,确是半点儿都不心疼。   一切都已经备好了,村里出了个秀才也确实是件大喜事,穆空青没理由拦着不让办。   “就是大丫头她们那儿回不来,回头叫你大伯和你爹去一趟镇上,同她们说一声就是了。”穆老头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尴尬。   倒不是他不想大孙女回来。   只是每回来一回,就多招惹一回是非。   与其将人叫回来听那些难听话,不如就让人在外头好好过着。   就算是人家顾着穆空青的面儿,当面不说话,可那吊着眼睛一扫二瞄地,叫他老头子看着心里都难受,何况几个丫头本人。   穆空青也知晓。   村里人无论对他有多友善,也改变不了他们曾对几个姐姐造成的伤害。   世风如此,穆空青不会因此就记恨上他们。   但也不想让他几个姐姐,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体面,再跑回来受人冷眼。   第二日的宴席摆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穆家村上一回有这样的大喜事,还得是穆家已经去了的那位举人老爷中举时。   这回老穆家下了血本儿,几百斤的猪都宰了一只,那大碗的肉块直接就摆上了桌子。   院子里摆不下桌椅板凳,干脆直接搬去了村里晒谷子的空地。   席面上不仅上了大块大块的炖猪肉,还有油水十足的走地鸡,掌勺大厨子炖了一晚上的老鸭汤。   就连一碗普普通通的小青菜,那都是搁了猪油渣,炒得油光发亮的。   都说吃人嘴短,这一通饭吃了得有快一个时辰,穆空青耳边听到的好话就没停下过。   就连那平日里最爱拿老穆家说嘴的杏仁婶,这回都腆着脸对着穆空青一通吹捧。   还有临近几个村镇上,一些不知打哪儿听了消息的地主商户,听了穆家要开流水席的事,也都带着贺礼自行上门。   这头有人家的下人喊:“清安镇张老爷贺穆小三元。”   那头又有人叫:“陈家村陈员外贺穆公子高中。”   这一个个的,在村民眼中,可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听得席上的惊叹声是一阵一阵的。   最叫人惊叹的,还属后头来的几个衙役。   那几个衙役可还穿着差服呢,上来便是:“县丞大人闻穆秀才归家,特意差我等送上程仪。”   这做父母官的,放榜之后赠本县学子程仪也算是旧例了,穆空青自然不会推拒。   不过看在穆家村的村民眼中,这可就不是普通的赠程仪了!   他们可不知道什么县令县丞的,只知来这儿送钱的,是本县最大的那个官儿。   连官老爷都给穆空青送礼了,这是得有多了不得啊!   当下,那些心里头还对老穆家有些嘀咕的人,便将心里头那些小心思都给憋住了。   穆空青倒是从始至终表情不变,任是谁来他都摆着笑脸。   若是有那贺礼送得太贵重的,他便直接将东西重新整整,再捯饬出一份回礼来,转头就给人又塞回了手上。   有那普普通通也不出格的,那便将送礼之人记下,回头逢年过节的,再给人还上一份。   现下他不过是个小秀才,说起来好听罢了,实际上连选官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人送礼,不过是见他年纪小,觉得他日后前程还算不错,这会儿提前来搭个关系,日后也好说话。   一场宴席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除了穆空青笑得脸都僵了。   宴席结束后,有不少村人都热情地主动帮着收拾桌椅碗筷,也不知是怕从前说过的话得罪了人,还是当真只是吃人嘴短。   待这些杂事都了了,穆空青也准备将自己之后的打算告诉家里人了。   先是最要紧的,穆空青准备劝说家里人,在县城里买上一个小院子,并搬去住上一段时日。   他可还没忘呢,他之所以今年便急匆匆地下场院试,正是因着黄河有决堤的危险。   虽然至今也未见暴雨,可眼下才八月。   若如他老师所言那般,黄河上游已经有了漫溢之势,那么下游决堤,也就是一场暴雨的事。   如今他家已经不用再为徭役之事忧心,可若是在决堤时遇上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好说了。   穆家村周边地势都不低,不然前些年黄河决堤,穆家村也不会逃过一劫。   不过若是说起这片儿地势最高的地方,那还得是清溪县。   是以为了安全起见,穆空青还是想叫家里干脆在县里租个院子。   一来遇事可以躲避。   县城里怎么都比村里安全。   无论是洪灾还是灾后的治安。   二来他几个姐姐都在县里。   穆空青私心里,是想着自己离家后,若是他娘愿意的话,好歹还能在县里找他姐姐说说话。   黄河决堤不是小事,穆空青将这事说了,   如今有清溪县丞的善意在,穆空青想要在县城租个院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别说穆老头,就是穆老二他们,也是经历过不少次水患的。   有运气好,水势没有波及到穆家村的时候,那村中的青壮便只需要防患流民。   若是运气不好,那水势大到连穆家村一通淹了,他们村里的人也得跟着逃荒。   往县城、往府城。   待到好容易安生了再回来,家中又是一贫如洗。   所以涉及水患,穆空青说要去县城租个院子避上一避,自然没人会反对。   只是穆空青又提了一嘴,后头还得将这事儿同老族长说一声。   现下只是有这个可能,村里人愿意搬就搬,不愿意想赌一赌,也不干他们的事。   同老族长说一声,便已经是尽了情谊了。   这当务之急解决了,后头还有两件事。   一是要同家中商量拜师之事,二也是想要同家里人说一下,关于他南下江南求学之事。   从清江府下江南,若是顺畅只需要十多日。   可若是要从永嘉回清江府,却很可能须得花上近一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他若是定下了要去永嘉书院,那有八成的可能,是得在江南待上几年了。   果不其然,拜师之事还好说,家中欢天喜地地便应下了。   提到去永嘉书院之事,方才还欢天喜地的气氛,登时就沉默了下来。   先前去府城住上几天,考一场试,家中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去府城和去江南,去住上几天和住上几年,这可就是完全不同的了。   若是按照穆空青话中的意思,他若是去了永嘉书院,再回家时,怕是得到乡试之年了。   穆空青明年又不欲下场。   这么一算,穆空青这一去,少说也得有四年。   穆空青也知晓,在这个信息流通不畅的时代,分别便是真正的分别,连面都见不到一面的那种。   即便是书信,也不知道得几个月才能送到一封。   可那里是文风鼎盛的江南之地,永嘉书院更是无数学子的心之所向。   他如今这个小三元,是看着风光。   可到了乡试呢?会试呢?   现下可不分南北榜,会试便是天下英才齐聚一堂。   江南士子独霸三鼎甲,翰林院难闻北地乡音,这样的状况在炎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穆空青是寒门出身,他欲要投身官场,不说旁的,人脉这一关,便是他的命门。   穆空青细细地同家里人说着种种因由,只是语调有些沉闷。   穆老二深深叹了口气。   儿子说得有理。   都听人说男儿志在四方,欲要更进一步,还是得出去瞧瞧。   而孙氏刚在兴头上还没过去,便听了这个消息,登时那眼泪便“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这一去就是这么远,再见面时,我都不知能不能认出我的空青来了……”   穆空青这还是头一次见自己娘亲哭成这样。   他登时就慌张了。   穆空青提出这事时,就连穆老二和穆老头想到的,都是能不能不去永嘉书院,换个近一些的地方。   而孙氏却没有想过。   她听儿子说,这永嘉书院,是整个大炎朝最好的书院,所以即便山高路远,她也没想过不让儿子去读书。   她哭的只是即将到来的分别。   这让穆空青更加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他可以对他爹,和他爷爷奶奶说,他路上有人陪同,还能乘坐大商行的商船,是以定然是安全的。   他可以对他们说,永嘉书院声明在外,他在书院用功几年,回来说不准就能一举中举,光耀穆家门楣。   可这些劝说、这些理由,对他娘来说,统统都是不成立的。   这些事情,他娘亲比谁都清楚。   穆空青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将他娘亲抱进怀中,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在穆空青眼中,他到了年纪,需要出门求学,就像前世去上大学一样,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他知晓孙氏必定会有不舍,却没想到孙氏的不舍,让他连劝慰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却没想到孙氏只是哭了一阵,便自个儿缓过了神。   晚间穆空青难得有些怅然。   他深知此时的儿女情长没有任何作用。   或许他的运气好,可以在这清江府乡试中,吊着车尾考个举人,而后安稳一生。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不能有任何外力的干扰。   举人之所以同秀才不同,就是因为举人是可以选官的。   虽然通常只是微末小官,但到底也是官身。   可以朝廷现在文风鼎盛的模样,便是同进士都有不少正在候官的,又哪里轮得上一个小小举人。   不能做官的举人,就是在这清江府中,也算不得什么人物。   皆是便如同先前一般,老穆家还是没有任何自保之力。   一旦遇到任何危险,都还是只能任人捏扁搓圆。   所以即便再怎么不舍,穆空青也绝不会,也绝不能因为这种情绪,放弃去江南求学的机会。   “砰砰。”   穆空青的房门被轻敲了两下。   周勤没等穆空青动作,便去开了门。   来的人是孙氏。   周勤一见孙氏,便直接知机地避让了出去。   穆空青见孙氏这时候来寻他,也是惊讶得很。   “娘,你怎么来了?”   孙氏颇有些神神秘秘的意味,拉着穆空青来到床边坐下,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小布包。   穆空青捏了捏,薄薄一沓,像是纸,难不成是书?   却不料孙氏压低了声音对他道:“空青啊,这是秦家先前送来的分红,娘可都瞒着家里,连你爹都不晓得有这么多。你这回去江南,后头也不知多久才能给你送一回银子,你把这些藏好了。”   穆空青先前还是惊,这会儿就是吓了。   这一沓是银票!?   穆空青直接掀开了小布包。   果然,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就这么粗略一看,就得有个上千两。   先前他还曾想过,要问问他娘亲关于分红之事呢。   这才几个季度,就能有这么多银子,看来秦家确实是守信了。   只是这么多银子,他娘居然就这么一直瞒着,也不觉得惊讶吗?   穆空青也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娘,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先前秦家的生意也没见铺得多开,怎么会有这么多分红。”   孙氏嗔了儿子一眼:“眼皮子浅的,那些大户人家的银子可都是如同流水一般的,给咱家的这些分红,都不知够不够人家吃一顿的呢!”   几千两银子吃一顿,这怕得是当今圣上这么折腾都得被御史兜头骂上一顿吧!   穆空青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很好,他娘亲成功凭借对大户人家生活的猜想,将自己安抚了下来。   孙氏又道:“咱二房给公中的银子,每月都得有十多两,私底下还给了你爷奶不少,叫他们去补贴大房。”   十多两银子,这若是节省着些,便是放在镇上,也够一个三口之家活过一年的了。   “只是这些银子不同,这些银子要是叫家里知晓了,保不齐家里就得闹起来了。你爹是个憨货,我这才瞒着他。”   这倒是实话。   财帛动人心。   这笔银子,对于老穆家这样的普通农家来说,已经是一笔泼天财富了。   都道父母在,无私财。   若是大房当真动了心思,闹开了要按照礼法分,这些银子还真的泰半都得归属大伯。   穆空青又不是圣人。   他也不要求自己的亲人是圣人。   穆空青斟酌了片刻,从其中取了三张银票:“娘,这些银子你收着,家中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便拿出来应急吧。我孤身在外,身上带太多银子不好。”   三百两银子,只要他别在外头花天酒地,只是买些笔墨,几年的时间应当也够了。   孙氏见穆空青只拿三百两,登时便急了:“家中能有什么事?别的不说,公中存着的银子,也少说得有个几百两了。你在外头万一……呸呸呸,总之不成,这你得听娘的!回头娘给你衣裳里头多缝些内扣,你多藏几个地儿!”   穆空青也是哭笑不得:“我在书院中又能有什么事,左不过买些笔墨罢了。娘,实在不成你便将这银子当做你的私房,当做姐姐的嫁妆。我当真不带那么多。”   孙氏被儿子的拧劲儿气着了:“这人在外头,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银子?你便是将来同同窗们吃酒,那也是要银子的!这事儿你得听娘的,都带上!”   最后两人一番推,孙氏用一句:“你才几岁,能懂什么。”成功将儿子所有话全部堵了回去。   只能说在亲娘眼里,孩子就是孩子,在外头有多了不得,那也是她的孩子。   不过穆空青也成功塞不少银子在孙氏手里。   既然家中银钱不少,那穆空青还是更希望,他娘能直接买下一个院子。   就当是他小市民思想作祟吧。   至于这院子究竟什么时候买,在哪儿买,就全看他娘的了。   况且,虽说田地是老穆家的根儿,是绝不能丢的东西,但他娘亲看着却不像是想继续在穆家村中生活的。   先前她一个人在镇上,不是也过得挺舒坦的?   留笔银钱在手里,可选择的路也多些。   穆空青不知永嘉书院具体是何时纳新,但左不过就是九月下旬。   他的时间不多,将家里的事全部敲定之后,便和穆老二一起,去镇上向周秀才正式行了拜师礼。   那场面说不上有多大,不过是平日里同二人交好的文人在场做个见证,可于这师徒二人来说,却是全上了最后一块。   师徒如父子,在大多数情况下,师父教导徒弟,便是徒弟的亲生父母都不得插手的。   如今这礼一行,便是正式认下了这事,穆空青也成了周家半子般的存在。   周秀才直接将一块刻着“博”字的玉牌给了他,告知他日后若有急事,便带着这玉牌去博闻书肆。   平日里若是要寄些信件回来,也可直接托到博闻书肆那里。   没等穆空青说出什么感动的话语来,周秀才便道:“闲话休提,若非老夫没孩子,八成也不会想着收徒弟。这玉牌,也算是先前我帮着秦家瞒你的补偿。”   穆空青的一腔感念之情,又一次被周秀才三言两语敲了个稀碎。   论起破坏氛围的本事,他老师当真是独一份儿的。   这日是八月二十一。   穆空青背上了包袱,里头装着几件路上换洗的衣服,还有他最心爱的几本书。   老穆家所有人都陪着他到了码头。   孙氏看着他不说话,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穆白芷将手中的布包塞到他手里,轻声同他说着里头都是什么药。   穆老二拍了拍儿子的肩,又同随行的周勤道了谢。   身后的商船属于清江府内数一数二的大商。   穆空青有了秀才功名,他所乘坐的船在过钞关时可以免去银钱,是以来往的船只都很愿意搭载。   这位大商想要在穆空青未发迹时套些交情,便刻意将自家商船出发的时间向前调了几日,只为搭载穆空青到江南。   身后传来船工的号声,穆空青没再多耽搁,转身便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船只。 第53章 一道试题   八月里的风时有时无, 船只行进的速度也不算太快。   抵达江都码头时,已经到了九月。   穆空青下船时方才见到,何谓繁花似锦之地。   清江府纵有矿产, 但到底已经靠近边境, 若是论起繁华, 自然是不如江南等地的。   只一个江都码头, 便停了得有数百船只。   往来卸货下客,人流穿梭不停。   有码头上的力夫喊着号子, 也有不时能见仆从带着马车四处寻人。   穆空青还见了一艘官船,刚一靠岸便有一队人迎了上去,似是某位官员家眷。   穆空青对船上的生活还算适应良好。   这商船载货多,船体大且重, 是以行在水面上也相当平稳。   而周勤,据他所言,他早年间曾在外走动, 乘船骑马的时候不在少数。   这二人的精神头都还算不错。   谢绝了那商人的招待, 穆空青准备自行进城找上一家客栈,稍歇息一晚, 明日再启程前往永嘉书院。   周勤却是拦住了穆空青道:“何须找什么客栈, 直接去书肆便是。”   穆空青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去书肆住?”   周勤点头:“博闻书肆中,大多都是周家的家生子,因而都是住在书肆中的。”   原来如此。   家生子顾名思义,便是世世代代都是某个家族的仆人。   这样的人, 一家老小的性命全都握在主家手里,用起来确实放心。   周家好歹也是曾经煊赫百年的国公府,有这许多家生子也不奇怪。   穆空青两辈子的平头百姓,自然是没能想到这茬的。   “那便去叨扰了。”穆空青还不至于有地方不住, 非要自己去寻客栈以示独立。   结果到了书肆,同那掌柜交谈了一番,穆空青才庆幸自己没同老师客套。   “穆少爷要来江南之事,我等一早便知。”   那掌柜也是慈眉善目,带着穆空青二人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后,对二人道。   “近日永嘉书院要纳新,有不少学子都在朝永嘉去,因而外头的马匹马车大多都已叫人定下了。”   穆空青惊讶:“江都府城离永嘉可不算近,江都府城中的马车竟也都无了吗?”   江都府城也算交通要道,车马行自然是不缺的。   掌柜带着穆空青到了卧房,又唤人去准备热水,笑着应答道:“江都府城往来者众,许多从旁的地界儿去往永嘉的,都会自江都府城过,因而车马自然紧张。”   穆空青粗粗一想这人数,便觉自己先前果然小觑了天下英雄。   有小厮端来了热水,掌柜道:“还请穆少爷和这位小哥先行洗漱吧。书肆已经备好了车马,待明日再送二位前往永嘉。”   穆空青拿起温热的帕子覆在面上。   他老师这人,面上冷硬得很,最后连去码头送他都不肯,背地里却将一切都替他安排得妥当。   穆空青在书肆中一夜好眠,第二日没要马车,直接牵了两匹马。   永嘉书院可是要考核入学的。   穆空青可不觉得,这前往永嘉书院的诸多学子中,就只有他一个“小三元”了。   与其在路上空耗时间,不如早些到达永嘉,还能多温一些书。   这二人一路快马加鞭,路上便直接歇在驿站,不过三日时间,便已到了永嘉城内。   永嘉说是县城,但实际上的规模,已经堪比州城了。   且若是真要论起来,永嘉县城的繁华程度,可是不输府城的。   永嘉书院学子众多,平日里偶尔出门消遣,于周边百姓来说,便是好大一项进账。   穆空青进程后,满目所见都是穿着士子服的文人学子。   就连此处的博闻书肆,都较府城的规模更大些。   穆空青一进城,便能见到一处显眼至极的告示,上头写着的,是永嘉书院的纳新事宜。   时间在九月十五日,也就是五日后。   无需报名,只要在九月十五日当天卯时二刻抵达书院便可。   周秀才曾经和他说过,永嘉书院每次只备三千份桌案笔墨,入场晚了,便是同书院无缘,还请下次再来。   并且书院外头还有守山人,想要大晚上跑去提前排队,也会被直接赶下山去。   穆空青只觉得有名气就是任性。   到了书肆同掌柜一番交谈后,穆空青才知道,除了这个考核人数外,永嘉书院还有更任性的。   据说书院每年的考核项目都不一样,有时是四书文,有时是策论,甚至有一年还考过数术。   每年两千人应考,最后皆尽只纳五百人,且明言宁缺毋滥。   据说考数术的那一年,最后只纳了二百人不到。   须得知晓,数术题只有到乡试时才会考到,且所占比重不大。   大多数学子也是考完院试之后,才会去学习数术。   再考虑到前往永嘉书院求学的学子,也基本都是只有秀才功名在身的。   也就是说,永嘉书院将学子们预备入学后学习的东西,直接拎出来做了考题。   穆空青严重怀疑,是不是当时永嘉书院内学子太多,学舍不够住了,才用这种法子减少招生人数。   不过这样一来,永嘉县城内也就多了一批特殊的人。   这群人每三年出一回县城,考完乡试之后若取中了便不再回来,若未取中,便回永嘉再考书院。   直到乡试和永嘉书院二者间取中一个,才会搬离永嘉县城。   听着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样的人也着实不在少数。   永嘉县之所以能有拥有堪比州城的规模,同这批人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穆空青知道这些事后,只觉得自己的时间更加紧迫了。   依书肆掌柜所言,这些人年年考年年考,纵然乡试落第,那也是有信心下场乡试之人。   而他穆空青自诩连下场乡试的水平都没有,还要同这些人去争永嘉书院的名额,不紧迫也不行。   穆空青自觉往常学过的东西,自个儿掌握得都还算通透,再要查缺补漏也来不及了。   深度挖不下去,那就在广度上下下功夫吧。   刚巧自己就住在书肆中,这书肆中的书本,大多也是不禁学子翻看的。   因而穆空青这几日着实是在书肆中看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根据久居永嘉的书肆掌柜的提议,穆空青在九月十五那天提前一个时辰到了永嘉书院山脚下。   这山就叫永嘉山。   山不算高,原本就是个无名小丘,山丘不高,但胜在山体宽广。   因着永嘉书院坐落于此,才得了永嘉山的名号。   永嘉山下早早支起了不少茶棚和摊点。   这会儿天都还未亮,除了早早前来排队的学子手上提的灯笼外,便只有这些摊点上点着的灯烛了。   这个时辰守山人不会赶人,书院大门也还未开。   只要在山下买些茶点,便能直接在门前守着。   穆空青出门前自是吃饱喝足了的。   他原以为这个点已经算早了,却不想那山上影影绰绰,还能见点点火光,怕是已是有不少人都上了山了。   穆空青也不多耽搁。   永嘉书院考核自然是不准有人陪同的。   周勤就只将穆空青送到了山脚下,由着他自个儿提着灯笼上山。   九月中的清晨,山间的风吹来时带着几分凉意。   可这山道上都是看不清面孔的学子,也是他们一个时辰后的竞争对手。   谁也不敢慢人一步,生怕自个儿歇一口气,便连考试的机会都没了。   于是这群平日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们,都是闷着头便往山上去,在这凉爽的初秋时节里,人人都带着一身的汗。   穆空青的体力早就练出来了,且这山也实在不算高。   从山脚出发若是不停歇,一刻钟多些的时间,便能到书院正门。   书院正门前一大片空地,现下无人提醒,空地上便自发排起了弯折的长队。   看来这就是那些常年住在永嘉的学子之间的默契了。   若不是经验丰富,怕也不会恰好卡着这个时间来书院。   穆空青粗略那么一打眼,前头约莫已经有了一二百人。   看着同时上山的学子也都一一排在后头,穆空青也跟着旁人一同排好。   随着时间流逝,天色渐明,上山的学子也愈来愈多。   书院门前的这片空地上,很快便排满了人。   奇异的是,许是文人都好面子,又许是前头带的头太好,后面即便是空地上已经有些挤挤挨挨了,这蜿蜒的长队却不曾混乱过。   穆空青的个头在人群中不算高,他也瞧不见这空地上的具体人数。   不过他只需在心中估算一番,也可大致明了。   永嘉书院每年只备上三千份桌案,而这片空地上可以容纳的人数,约莫也是三千上下。   这么一想,这一手扶持永嘉书院崛起的杨克佑老先生,当真是个妙人。   卯时二刻一到,书院大门准点开启。   先出来的并非穆空青以为的文士先生,反倒是两队穿着骑装的学子。   待这两队学子在书院大门两侧分立站好后,才听有一中年男子的扬声提示学生们入场。   穆空青瞧不见前头的情况,便只好先跟着人群走。   过了书院大门,随着人群向前行,穆空青听到身旁有学子在交谈,这才知晓他们要去的,正是书院的演武场。   永嘉书院每年的考场,都在书院演武场。   一时之间,穆空青也不知是该感慨书院内的演武场够大,还是该感慨在当前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时,永嘉书院还能别具一格地折腾出一个演武场来。   瞧着先前在书院门前那两队学子的模样,这演武场怕也不止是放着好看的。   进门、落座,一切都宛如提前排练过一般井然有序。   便是穆空青这个头一回考试的,也能跟着旁人的动作,不至于无措。   很快,演武场上的三千张桌案,便已经坐满了人。   奇异的是,当此次考核宣布开始时,天边恰好露出了一抹金色光晕。   穆空青掀开桌案上盖着的麻布,麻布下除了笔墨外,还放着一张答卷。   没有稿纸,只有答卷,颇有些落笔无悔的意味。   而本次考核考的是杂文,题目只有二字——黄花。   穆空青顿感头疼。   大多数人提到黄花,想到的都会是那句知名的“季秋之月,菊有黄花”。   然而穆空青来自后世,自然听说过那场坑了无数学子的“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   这里的黄花,指的并非菊花,而是油菜花。   而且,“黄花如散金”此句出自唐代诗人司空图,此人的诗集在炎朝亦有流传。   因而这里的“黄花”究竟是大众人之中的菊花,还是那曾在宋代坑了无数学子的油菜花,当真不好说。   穆空青对着题目思考了许久,也没敢落笔。   显然,在场读过“黄花如散金”的学子并不止他一个。   一时间,这偌大的考场上,字斟句酌念念有词的,和愁容满面久久不曾动笔的,竟是各占了一半。   穆空青对着黄花二字,总觉得以这永嘉书院主事人的性子,不像是会这般不严谨,用这样模棱两可的题目的人。   况且即便有那么一两个人不严谨,这书院中其他夫子也就这么略过去了吗?   这题,绝不是让他们以某种花为题写一篇杂文这么简单。   这出题人,当真是恶趣味得紧。   不过若是细思起来,这性子也当真有趣得紧。   穆空青不自觉地,便想到了那本他意外得到的,山长杨克佑老先生的游记。   穆空青嘴角勾起了弧度。   这样有趣的山长,下头又是这样一群有趣的夫子。   想必,他若是在考核中不那么谨守规矩,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   穆空青有了头绪,在心中思量了一番,提笔落墨。   一篇杂文罢了,三五百字即可。   穆空青甚至都没等到书院送上午膳,便停下了笔。   这回写得算是他擅长的东西,除了涉及避讳处须得注意,旁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有种一气呵成之感。   穆空青也未多犹豫,直接便起身交卷。   那坐在上首监考的考官,也是头一次见有学子交卷交得这般干脆。   永嘉书院考核从来不发稿纸,要么在答卷上涂改,要么落笔无悔,因而前来参加考核的学子,无一不是慎之又慎,很不等逐字逐句地反复咀嚼上八百遍。   穆空青态度坦然。   对他来说,若是四书文和策论这等文章,自然是要反复推敲。   但杂文这种东西,本就无甚格式,重的就是随心所欲四个字。   他既然可以一气呵成,自然没必要再去反复斟酌,反倒坏了原有的那份灵气。   最重要的是,穆空青自认为,在写诗作骈、随笔杂文这方面,他所拥有的技巧性的东西,还没有精通到凌驾于灵感之上。   与其让自己这个半吊子琢磨出来一个四不像,不如抓着那点儿灵气,好歹还有些可取之处。   穆空青一贯是交了卷便不会后悔的。   从县试到如今的考核,每一场考试他都发挥出了自己当前的最高水准。   考得上自然好,考不上也是他功夫不到家。   穆空青潇潇洒洒地走了,却没看到他身后的考官,正对着他的答卷乐不可支。   穆空青出了演武场,便有一骑装学子前来带他下山。   穆空青见这人一身利落短打,可又有着遮掩不去的书卷气,实在没忍住,便问了一句:“这位学兄,不知书院中可是有武举学子?”   穆空青自然是知道没有的,但他也不能直接问人家,您穿这身出来是为什么吧?   那学子八成也不是头一回被人这么问了,当即便了然一笑道:“这是书院的传统。书院教习君子六艺,自然不允学子做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穆空青先前在清溪县时见过的文人,大多都觉得武事乃是粗鄙之事。   加上以他了解到的朝政状况来看,大炎确实是有重文轻武之风。   可眼前的这个学子,似乎并不为自己修习武艺而羞赧,反倒颇为自豪的模样。   而且方才书院开门时,瞧前来参考的诸位学子的模样,也不像是对文人着骑装短打这事,有什么反感的。   果然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   穆空青只觉得自己先前在清江府中的认知,当真称得上狭隘二字。   同那学子道过谢后,穆空青见到了一直在山下候着的周勤。   山下的茶棚从早上开到现在,纵使考生们都已经上山了,茶棚内也还是熙熙攘攘,约莫大多都是同周勤这般,在山下等着接人的。   周勤一见他便迎了上来,笑着问道:“少爷觉得如何?可能顺利入书院?”   穆空青却是自在得紧:“能不能入我说不准,不过我却是明白了,为何有那许多学子,情愿将家安在永嘉县内,也不愿去旁的书院了。”   江南之地的书院他不知晓,可若是拿清江府内的百川书院做比较,穆空青觉得仅凭这份胸襟,百川书院便远远不及。   永嘉书院的发案在两天后。   这两日里,穆空青同周勤在集市上购置了不少东西。   周勤以为他是对这次的考核成竹在胸,却不知穆空青心里想的是,若是这次考核不过,他便去江南之地的其他书院瞧瞧。   但若这江南文风,并非皆尽都是永嘉书院这般,那他八成也要成为那群在永嘉县安家的学子中的一个。   到了发案这日,穆空青难得有些兴奋。   周勤在路上笑他:“先前院试发案都不见你这般急迫。”   穆空青但笑不语。   永嘉书院发案的方式也颇有趣。   他们倒也不贴榜,只在书院门前摆了一排长桌,桌后坐着的皆是书院中的学子。   前几日参考的考生,只需将自己的姓名写下来,交给这些学子,便可知晓自己有没有考中。   有个考了许多次的学子正同友人道:“这负责‘报榜’的学子,都是在书院中犯了错的。作为惩罚,他们须得在一日内背下五百人的姓名,然后今日坐在这‘报榜’。每人收到的写有考生姓名的纸张都须得留着,若是有人报错了,还得再加罚。”   穆空青对永嘉书院了解得越多,便越觉得有趣。   他在一旁取了纸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见有人恰巧空闲,便将写有自己姓名的纸条递了过去。   那人结果纸条,看了上头的姓名之后,表情颇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了穆空青一眼,叫穆空青有些莫名其妙。   没等穆空青询问,那学子便道:“是穆空青啊。”   他这一言,又有好几个坐在长桌后的学子朝穆空青投来了目光,像是在看什么了不得的人一般。   穆空青沉默了片刻,带着些试探性地问道:“学兄何出此言?”   那学子意味深长地一笑,却并不作答,只是从桌下拿出了一份包裹递给了穆空青,又道:“这是书院的士子服、学子令牌,还有你的学舍牌号。书院每年的束脩为五两银,是现下就交,还是压后再交?”   这些声明斐然的书院向来不缺银钱,是以为了吸引贫寒学子,都会允许学子缓交束脩。   不过穆空青又不缺银两,自然是直接交了的。   只不过这交了束脩,又拿了包裹,入学之事板上钉钉了,穆空青的兴奋却是散了不少。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几个学子看他的眼神。   穆空青心想,永嘉书院的新生考卷,该不会是在书院内部公开的吧? 第54章 一些见识   穆空青现在可以确定, 永嘉书院的考卷确实是公开的了。   新入学的学子搬入学舍时,都会有负责迎新的学子引路。   在穆空青递上标着自己学舍的号牌时,那学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略带笑意地问道:“穆空青?”   穆空青动作一顿, 看见对方面上的戏谑之意, 艰难地回了一个笑脸。   那学子见果真是他, 登时一脸赞叹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好胆识!”   穆空青心想, 那倒也没有,但凡我能知晓永嘉书院会将试卷公开,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那么答题。   穆空青硬着头皮,竭力无视一路上旁人投来的目光, 跟着领路的学子往学舍走。   永嘉书院的占地极广,从门口到学舍也是好一段距离。   学舍分为东南西北四苑,穆空青这一届学子, 便皆尽住在东苑。   东苑背后有一片山体, 据领路的学子所言,此处冬暖夏凉, 只比临湖的南苑少了几分意境, 也算是他们运道不错。   穆空青的学舍靠外,同引路的学子道谢后,穆空青推开入内,便见里头已经有了三人。   其中一人, 还是穆空青的老熟人。   “杨兄?”穆空青惊道。   清江府离永嘉可不算近,穆空青怎么都想不到,竟会在永嘉书院见到在清江府时认识的人。   杨思典见了穆空青却并不惊讶的模样,他只是带着同先前一般无二的温雅笑意, 同穆空青打了招呼。   学舍中的另外两人见有人到了,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身朝穆空青简单行礼。   几人互相交换了姓名,便当做是打了招呼。   见穆空青行李不少,杨思典主动上前,接过了他手上的藤箱,顺便同他说起了学舍的状况。   “永嘉书院一间学舍只入住四人,我们东十二室的四人便算是齐了。”杨思典道。   学舍内的床铺虽挨得近,但并非大通铺。   在床铺对面,则是四张桌案,以及放置闲杂物品的箱子。   穆空青简单扫过学舍内,只觉得同前世的大学宿舍无甚不同,道过谢后也开始着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穆空青来得最晚,床铺便只剩下了最里头的那个。   好在学舍不小,行动间也算方便。   穆空青带的东西少。   他本就是远道而来,一切随身物品都以轻简为主,连笔墨等物都是到了永嘉县之后再行购置的。   穆空青从小便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他的屋子也多是自己收拾的,因而这会儿拾掇起来得心应手,甚至还不时能给自己的舍友们搭把手。   待穆空青归置得差不多了,其他几人也收拾好了屋子。   “眼下时日不早,不若我等同去膳堂?”   说话的是尤明澄。   他生了一张娃娃脸,乍一看比穆空青的年纪都小些。   不过先前尤明澄便也说了,他今年十四,只比杨思典小上几个月罢了。   尤明澄一身锦衣华服,方才收拾屋子时,也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意思。   这少年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出身,打小便没做过杂事,还是倚靠穆空青不时顺手帮衬,也勉强将自己的东西归置整齐。   不过他性子便同看上去一般,带着几分天真纯粹,待人接物都热情得紧。   “是当如此。”穆空青应道。   “我知膳堂在何处,许兄可要同去?”杨思典转头向另一人发问。   他询问那人名叫许宗海,从始至终神情都淡淡的,同尤明澄便如同两个极端。   穆空青总觉得许宗海这性子熟悉,同他族兄穆云安有些相似。   许宗海并未应答,只是微微颔首。   这人虽寡言少语,但瞧着却也不算冷淡,且礼数周全,应当不是难相与之人。   膳堂内几人一番简单交谈,穆空青方才知晓,他们这东十二室的四人,年岁都不算大。   杨思典今年未满十五,尤明澄则是十四,而看上去冷冷淡淡的许宗海只有十二,正是同穆云安差不多的年纪。   只一番简单接触,穆空青便稍安下了心。   毕竟永嘉书院的学舍一经定下,便不会再更换。   若是摊上不好相处的舍友,日后总免不了要为此烦神。   今日算是给学子们休整的时候,下午还需去修身堂。   永嘉书院的修身堂,在穆空青的理解中,便是类似教务处的地方。   学子们于此处上报自己的选修课程,抄录上课的时间地点。   穆空青斟酌过,人都道君子需习六艺,从前他专心科考,实在没有条件,也抽不出时间去学习旁的。   现下既来了永嘉书院,怎么也不能浪费了这样的机会。   不说旁的,穆空青日后想要在学问上更近一步,总免不了同人交际。   若是遇到文会诗会,他总不能当场表演一个时辰内作出一篇命题策论吧。   穆空青未多犹豫,便定下了射术与箫艺。   选择射术,是因着剑术免不得需要对练。   他现下身子骨还未长成,万一伤着哪儿了,反倒耽误学业,得不偿失。   而选择箫艺,则纯粹是因着箫不占地方,往腰间一挂随取随用。   待穆空青递上选课条时,修身堂的夫子扫了一眼上头的姓名,又看看穆空青,捋了捋胡须,冲穆空青笑道:“现下入了学,也不知这永嘉书院同你所思所想,可否一致?”   穆空青头皮发麻,干笑道:“夫子说笑,先前是学生年幼,一时顽皮,这才大胆调侃一二。”   穆空青现下已经知道,为何旁人知他姓名时,都会侧目三分了。   他中午同几位舍友一同去膳堂时,发现了膳堂外有一面特殊的墙。   这墙约有十多米长,上头贴满了穆空青异常眼熟的东西——答卷。   在杨思典隐含笑意的目光中,穆空青怀抱着不好的预感,凑近了细看。   有书院季考时,各级前十学子的试卷,某次文会上的夺魁文章,还有……纳新考校时,拿了前三甲的文章。   穆空青那篇一时灵光乍现,记述了本次参考的经历,由《黄花》一题,详解夫子们的“奇思妙想”、与永嘉书院的非同寻常。   而现下这片杂文,就这么大咧咧地被张贴在膳堂外的墙上。   上头还标着不知哪位夫子的朱笔批字:鞭辟入里,当为榜首。   后头跟着一连串的,表示赞同的圈。   永嘉书院就这么一座膳堂,全书院的夫子与学生,皆尽在此用膳。   也就是说,这面墙上贴着的文章,八成是整个书院所有人都看过了的。   穆空青看到那张贴在墙上的答卷时,简直恨不得掩面而行。   杨思典应当是来得较早,早就见过了那篇文章,此时也并不讶异,只是拍了拍穆空青的肩:“于永嘉书院中的学子而言,文章能被张贴在此处,也是一种荣耀,莫要忧心。”   若只是荣耀个几天,穆空青也就认了。   可怕的是,这文章在这儿一贴,就得是整整一年。   直到下一次书院纳新,有了新的三甲,才会将今年的替换下去。   穆空青将选课条递上,几乎是逃也似地离了修身堂。   尤明澄自打瞧见了那文章之后,顾及穆空青的心情,一直都在强忍笑意。   如今见穆空青又被夫子调侃,他更是生生把脸都憋红了几分。   回到学舍后,穆空青见尤明澄那根本不敢看他的模样,只能无奈道:“你要笑便笑吧,横竖也不差这一回了。”   这话一出,尤明澄便如蒙大赦一般,一连串的鹅叫声恨不能把狼都招来。   就连许宗海都控制不住地弯起了眼眸,更叫穆空青郁卒。   尤明澄也就笑了一小会儿,很快便知情识趣地停了下来,安慰他道:“其实,你那文章写得当真不错。只是加上后头夫子的批复,这才叫人觉得……”   尤明澄顿了顿,憋出一个词来:“叫人觉得……妙趣横生!”   单论起杂文本身来,穆空青在考场写考场,由《黄花》答《黄花》,写得确有几分巧思。   加之文辞清新自然,有种叫阅者皆莞尔的趣意在,能夺榜首也是令人服气的。   只是这样一篇带着些许调侃意味的杂文,再加上后头夫子批复的那句“鞭辟入里”来,就实在是叫人忍俊不禁了。   杨思典也劝慰道:“这纳新之事,也就新奇这么一段时日罢了。后头季考将近,大家的心思自然也就不在这上头了。”   永嘉书院的季考每年四次,分别是一月、四月、七月、十月。   十月末便是季考,刚入学的学子也是要参考的。   因而待纳新的这阵子过了,众人自然也就没心思去调侃旁人了。   穆空青那份尴尬也缓和了不少。   穆空青对于永嘉书院的了解,几乎全部来源于博闻书肆的掌柜。   但掌柜也未曾在书院中就读,因而许多事务,也还需穆空青自己慢慢摸索。   不过好在有个看上去对永嘉书院知之不少的杨思典在,着实是叫这一个学舍都省下了不少功夫。   入学前,穆空青领到的那个小包袱中,除了士子服等物外,还有一本书院戒律。   其中有一条便是,在书院中,学子须得着士子服,配学子令牌。   可先前配发的士子服只有一套,若是想要换洗,自然是不够的。   因而便须得学子们自行去内务堂购买。   内务堂除却士子服,还有一些常用里衣鞋袜、笔墨纸砚等售卖,若是有那不乐意动弹的学子,甚至可以直接在书院内住上几年都不必下山。   穆空青只多买了两套备用。   他现在还在长身体,买多了怕是用不了多久便穿不上了。   永嘉书院占地极广,只是来回走动,便足够劳累。   今日也算忙碌了一日,穆空青简单洗漱后躺在床铺上。   只盼得他在永嘉书院学有所成,方才不辜负这般奔波。   第二日卯时,有撞钟声响起。   穆空青往日里也是这个时辰起,今日更是半点儿磨蹭都没有。   杨思典与许宗海瞧着也是习惯了的,动作利索不见拖泥带水。   唯有尤明澄被这撞钟声惊到,一翻身险些从床上滚落下来,睁眼后还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入了书院,当即有些忙乱地跟上众人的动作。   眼见着尤明澄就要将自己昨日的衣服再往身上套,穆空青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   “你忘了?入书院后都须得着士子服的。”穆空青将他放在床头的士子服递给他。   刚洗漱完的杨思典从外头进来,笑道:“我瞧明澄怕是刚入书院,想为书院做几天劳工了。”   永嘉书院有戒律,自然也有犯了戒律之后的惩罚。   多数惩罚便是如同先前为他们“报榜”的学子一般,在书院内做上几天体力活。   就尤明澄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做上几天劳工,怕是笔都拿不起来了。   尤明澄换好衣裳,带着些羞赧地同穆空青道谢。   早晨一番忙乱之后,几人便一同出门。   新入学的学子共有十斋,每斋都有一年长的学子作为斋长。   穆空青所在的东十二室四人,皆尽分在第十斋。   而这第十斋中,乍一眼望去,也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叫人不禁思量,这永嘉书院莫不是按着年纪分出的各斋。   先过了院试,再入书院进学,这几乎是默认的规则了。   便是有那等侥幸过了书院考校的,自身水平也未必跟得上夫子的教导。   尤其在书院中,数术、律法等课,都是到了乡试才会考校的内容。   在院试未过的情况下,花费大量经历在旁的地方,反倒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也就是说,在这江南之地,似乎十多岁的少年秀才,已经算得上是常态了。   夫子还未到,穆空青只这一眼,便深切感受到了何谓“文风鼎盛”。   随后而来的第一堂课,更是叫穆空青深感今后的课业之重。   第一课讲的是经史,自《史记》详解开始。   夫子的学问自然是精深的,讲学也是尽可能由浅入深。   但即便由浅入深,也触及到了不少穆空青从前未能触及的地方。   这感觉便像是……   他当年急着下场科考时,他老师给他私下里开小灶的状态。   只不过他老师当时还算仁慈,顾及着穆空青的水平,过于深入的东西,便没有说给他听。   现下书院的夫子却不会考虑这些。   一旦跟不上夫子的思路,那便须得从头再来。   穆空青万万没想到,一堂经史课,竟叫他找到了前世学高数的感觉。   那种只是抬头打个哈欠,就发现老师说的内容,听在耳中已是天书。   这种久违的可怕感觉,就在这一堂课上再度重现。   穆空青从原本时不时低头记上几句的悠闲,转变为了一心二用,埋着头奋笔疾书,生怕落下什么关键,日后也不知能不能补得回来。   只是他在空闲中抬头,却见课堂上如他这般埋头的学子虽多,但也不是全部。   有不少学子亦只是不时提笔标注几句,后便跟着夫子的思路或点头应是、或低头沉思。   上午的讲学结束,穆空青在前往膳堂的路上思考,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只短短一上午,穆空青便可以感知到,这样学问精深的夫子们给他们讲学,最值得学习的反倒不是夫子们对经史的理解,而是跟着夫子们的思路,去学习如何学习。   毫不客气地说,就算是穆空青将书院中所有夫子,对于所有经史典籍的理解统统记诵下来,他到了乡试时,怕也还是做不出文章。   就是市面上能够买到的,各朝各代名家大儒们对经史典籍做出的注释,便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有些释义详解,甚至称得上一句南辕北辙。   若是只仰赖他人的理解,而无自己的思考,那便是摊着书在面前,怕是还要烦恼,究竟该填上何人的注释,才算是正解。   所谓文无第一,便是如此。   到底还是他先前学得太急,学得太浅。   好在如今发现得还不算晚,有得补救。   穆空青思及杨思典对永嘉书院还算熟悉,便尝试问道:“杨兄,你可知晓书院有无藏书阁?我等学子可否借阅?”   注意到穆空青的表情,杨思典只需略一思索,便可知是何因由。   毕竟早晨埋头苦记的学子中,也有他杨思典一个。   没等杨思典应答,尤明澄便道:“空青,你要去藏书阁作甚?”   穆空青也不觉得丢脸,直言道:“我今日听夫子讲课,觉得有些跟不上,只好自个儿私下多用功些了。”   尤明澄闻言后双眼一亮。   他入书院后短短两日,便几次受了穆空青的照顾,正愁着没处回报呢。   如今穆空青说他有些跟不上,可不就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尤明澄道:“书院便是有藏书阁,我们这些普通学子能借到的典籍怕也不多。”   杨思典顺势应道:“不错。据传永嘉书院的藏书数以百万计,个中珍品孤本无数。可除却少部分抄录本外,旁的书籍若是要看,都须得用‘五彩带’去换。”   穆空青不明所以:“这‘五彩带’又是何物?”   杨思典道:“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这‘五彩带’的名字,便是源于李太白此句。在书院中,于季考、文会、诗会中名列前茅者,皆可得‘五彩带’。”   穆空青点点头,听着像是给学问出众的学子的某种彩头。   “要品读书院中的典藏孤本,或是旁的书画佳作,就须得用‘五彩带’换得机会。”杨思典道。   他确实是对永嘉书院知之甚多。   接着又道:“不止是去藏书阁中,若是你有某位想要请教的夫子,请对方专门为你讲习,或是批阅谋篇文章,也可用‘五彩带’去换。”   穆空青了然。   这便类似于是永嘉书院的内部通用货币一般,只发放给少数学问出众的学子作为奖励,也能助这些学子们更进一步。   同时,这也像是一种筛选机制。   孤本藏品珍贵,书院也没有精力将其一一抄录。   那么没有抄录的那一部分,自然不可能让学子们无限制地借阅。   包括夫子的单独指点也是同样。   若总是指点了这个而不理旁人,难免叫人心中不平。   为了公平起见,索性便用这样一种方式,相当于是只给学问最好的那一批学子以特权。   有了明确的奖励机制,即便是拿不到五彩带,享受不了特权的学子,也不会因此心生不忿,只会觉得自己学问还不到家,并为此加倍努力。   这样,便成了良性竞争的循环。   可谓一举多得。   只是穆空青现下刚刚入学,唯一经历的一场考试,便是纳新时的那场考校,也不知这事儿能不能拿到一条五彩带。   穆空青正为此事发愁,却听尤明澄道:“空青你欲要借什么书,不妨同我说说?我带的书多,说不准我这儿有呢!”   尤明澄是江南人士,此来书院进学,硬是装上了几大箱的行李。   也正是因此,昨日他来得最早,却收拾到了最晚。   穆空青也不同尤明澄客套,他现下确实是急需这些的。   穆空青道:“我欲要多瞧瞧各类典籍注释。若是你那儿不方便,我在旬休时下山寻家人去取便是。”   毕竟那么大个博闻书肆在呢,穆空青想要看书,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尤明澄自己虽未提过,但穆空青也清楚,他出身必然不凡。   今日在课上时,尤明澄也没有表现出半点跟不上夫子的模样,可见也是家中精心培养的后辈。   尤明澄带来书院的书中,说不准便有什么珍贵的名家注释。   这样的珍品若是不愿外借,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所以穆空青的话语间也留了极大的退路。   却不想尤明澄闻言便笑开了,道:“你若是要看旁的,我还真未必有。可这各类注解译本,我却是带了不少的。”   说罢,又颇自豪道:“你且放心,都是名家所著,我也都看过,你想看什么尽管去拿!”   这可当真是一场及时雨了!   这回轮到穆空青不好意思了。   先前他收了杨思典三本注解,便可偿救命之恩,可见名家注解是多难得的东西。   即便尤明澄的藏书可能不若先前那三本珍贵,但那也是人家家中给自家子弟的。   谁成想这才第二日,就先叫他这半生不熟的舍友先沾了光。   学业要紧,即便是厚着脸皮,穆空青也得先蹭了这个便宜。   并未过多考虑,穆空青便道:“那我便厚颜应下,先在此谢过明澄了。”   穆空青想想,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以回报人家的。   看家世,显然尤明澄比自己高出几个等去。   看学问,也是尤明澄比他学得更好。   穆空青思来想去,只能道:“若是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地方,只管来寻我便是。”   尤明澄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了。若不是你说想要看书,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你可千万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穆空青笑着应下了,也确实没有客气。   当晚回了学舍,他便从尤明澄那儿,将今日夫子教过的几本书都借来了。   先前穆空青还以为,尤明澄所言的“名家注释”应当是某位名家所做。   却不成想他翻开书后看到的,却是用“诸名家所注”来形容更为恰当。   个中所涉及的,甚至还有“某大儒于某地论及某句有此感悟”这等,一看便知笔者必然同对方私交甚好,才能记下的东西,直叫穆空青看得目瞪口呆。   这样的珍品,必然是私家所藏,尤明澄竟就这么大咧咧地借出来了!   穆空青对着手上的书,内心挣扎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明澄……你借书这事儿,你家中可有叮嘱过你什么?”   尤明澄正在练字,闻言抬起了头,茫然道:“叮嘱什么?”   穆空青合上了书页。   不是他狭隘,而是这书实在贵重。   穆空青道:“叮嘱过你……例如,莫要将这书随意给旁人?”   尤明澄表情还是有些迷茫。   他想了片刻,才答道:“好像是说过。我爹说这书不能送人。我要是送出去了,他就叫我把书抄上个几十遍。要是借予友人翻阅,确是无碍的。”   说完又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穆空青重新将书翻开。   “没什么,是我多虑了。”   这就是大家的气魄吗?是他没见识了! 第55章 一支洞箫   穆空青做事, 向来目标明确。   他想着要先行赶上现在的进度,便专心研读起现在夫子们教授的内容。   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话说的是真是假, 穆空青现下还不好说。   不过同一本书, 将不同人对它的注解多看上几遍, 确实是能得不少感悟。   至少在穆空青加班加点地看完了尤明澄那儿的藏书, 又抽空托博闻书肆掌柜帮忙寻了不少注解后,不说有多大进益, 至少能跟得上夫子的思路了。   永嘉书院的夫子们,向来是不爱布置功课的。   有时只是顺嘴提上一句,学生愿意用功便自去用功,横竖夫子也不查看。   最多是课上被叫起来, 却答不出夫子所问,然后被罚挑上三天水罢了。   至于穆空青为何知道是挑上三天水,这还得归功于他们的同窗兼邻居, 东九室的吕元望。   吕元望是整个第十斋中, 唯一一个同穆空青年岁相仿的。   不过比起穆空青来,吕元望才是真正的孩子模样。   吕元望天性好玩好动, 自打知晓穆空青与他同岁后, 便见了天的往东十二室跑,全然一副离家郊游的模样,半点都不像是来进学的。   前几日,给他们讲《史记》的曹夫子讲到《吕太后本纪》时, 便在课上提了句,说若是对这区区一女子以后妃身份入载本纪好奇,也可去多看看《汉书》。   穆空青是早就读过汉书的,在场大多学子应当也都读过。   不过夫子在提及后, 众人也都依言将汉书重温了一遍。   再不济,也是将《高后纪》翻出来,结合《吕太后本纪》反复琢磨。   先头提过,书院夫子一贯不爱检查功课,做与不做全凭个人,查与不查也全看缘分。   吕元望就是这样一个不幸,成了曹夫子的有缘人。   曹夫子上课时本不好提问,却不想那日忽然心血来潮,点了吕元望,问他《高后纪》中的吕后,同《吕太后本纪》中的吕后有何不同,二者笔下的吕后有这等不同又是何因由。   结果可想而知,吕元望答不上来,被罚要去挑上三天水。   那院中的水缸极大,即便水源离此处不远,以他那小身板去挑,估计他们这几个学舍,这几日也都别想有水用了。   于是诸学子没辙,只能在空闲时帮他一块挑上几担。   好容易挨过了三天,第四日众人一散学,便收到了齐家堂夫子的通知。   私下相助受罚学子,所有人并罚。   也就是说,他们这群因为仰赖这个水缸生活,而不得不帮吕元望挑水的学子,还得再挑上三日的水,作为他们帮手的惩罚。   穆空青只觉得,这罚得根本就不是吕元望,而是他们这些无辜同窗吧?   帮手了自己也得受罚,不帮手就没水用,这不是明晃晃的连坐!   顺道一言,齐家堂便是主持永嘉书院内奖惩事务的地方。   同修身堂之名所出同源,皆是《礼记·大学》中的句子。   除了穆空青觉得,这齐家的释义,同齐家堂的职责相结合后,处处透着股不正经的意味之外,似乎也说不上哪儿不对。   不过经此一遭,至少第十斋的学子们,是没人敢在夫子随口一提时,自己也当真随便一听了。   就算有人随便一听,他的同窗或舍友们,八成也是不会应允的。   不过穆空青同吕元望的同窗缘分,也不止是在经史课上。   吕元望也选择了修习射术。   整个第十斋修习射术的,也只有穆空青、尤明澄、吕元望三人。   射术课后期是有骑射一门的。   因而大多新入学的学子,在修习射术之前,都须得先学上一些日子骑术。   穆空青几次赶路,现下骑术不说有多精湛,至少是能在马上拉弓的。   这样一来,穆空青便可以直接跳过骑术课了。   不过他们三人住得近,年纪又相仿,在射术课上时,自然也就走得更进些。   尤明澄同吕元望都好玩闹,常常练着练着开始闹腾。   穆空青起初只是由着他们去,也很少掺和进他俩的各类比试和争执中去。   谁知只是第二次射术课上,穆空青就被迫又遭了一回连坐。   当时这二人由“谁的弓更重”吵到“谁自个儿更重”,最后打闹起来,一头撞到夫子身上。   夫子当时也没发火,只是和煦地笑了笑,问他们累不累。   这两个憨货倒是拍着胸脯朝夫子喊不累。   然后到了临近散学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被夫子勒令绕着演武场跑上两圈再走。   要知道,这可是能放得下三千张桌案的演武场啊!   那可是供骑术课那群人上课都绰绰有余的地方啊!   尤其是他们在外围跑,里头上骑术课的便愣愣地看。   最后教骑术的夫子大手一挥:刚好这群人跑得慢,不若你们便骑马跟上试试。   于是穆空青他们这群人,本就不大富裕的空气,被一群策马扬灰的一掺和,更是雪上加霜。   穆空青跑完之后简直恨不能爬回学舍去!   更叫人无言的是,所有人都知晓这夫子的性子了,上课也老实了许多,唯独那身为导火索的二人,却还是每日里无知无觉、精力旺盛地四处跑跳。   他们就这么被带累着跑了两三回之后,已经有人恨不能把这二人揪出来打一顿了!   若只是跑跑也就罢了,只是这群平日里鲜少这么动弹的读书人,每每这么折腾上一回,都得精神萎靡、腰腿酸痛上好一阵子。   众人第二日都有旁的课业,总这么折腾下来,自然耽误不起。   尤其是尤明澄和吕元望这两个罪魁祸首,还公然在射术课上同穆空青抱怨,说若是早知晓射术课还得跑圈,他们说什么都不会选报的。   穆空青无言以对。   说实话,咱射术课为何跑圈,你俩当真不知晓的吗?   眼看着这二人又一次忍不住要闹出动静时,穆空青痛定思痛。   穆空青拦在尤明澄和吕元望中间,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若这样吧,你二人比一场,如何?”   尤明澄和吕元望同时望向穆空青。   穆空青微笑:“我们玩个有趣的。”   听穆空青这么说,周围有旁的学子也起了兴致。   他们射术课上氛围一向宽松,往往都是夫子教完之后,众人便四散开始练习。   只要不像上回一样犯到夫子头上,自个儿玩些花样也是无妨的。   穆空青对着二人笑容不变:“平日里比试总是要射中靶心。我等都是初学者,屡射不中也没意思。不若这次,你们来比比谁的环数更少些,如何?”   这倒是挺有趣的。   尤明澄兴奋了一瞬,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若是脱靶了可怎么好?这么比的话,我统统不射中不就赢了。”   穆空青语调平和:“那就脱靶算十环。后头总环数最低者获胜。”   射箭的靶子都是越向外环数越低,若是要瞄准最外头的地方,脱靶的风险也会更大。   要么一环最佳,要么十环最差,这倒是比单纯去射靶心要刺激得多。   尤明澄和吕元望这两个爱玩闹的,立刻就应下了。   原先听了穆空青说要比试,也起了几分兴趣的学子,一听完穆空青这规则,便有那警觉之人默默避开了。   最后等到夫子前来巡视时,便见四周都是用心练习的,甚至有不少原本有些基础的学子,已然可以正中靶心了。   唯独这玩到了兴头上的二人,几乎用箭矢将靶子都围出了一个圈,愣是没有一箭射在靶心上。   夫子就站在这二人身后,看他们射中三环也笑,射中二环也笑,射中一环时更是要拍掌庆贺没有脱靶。   穆空青默默向边上挪了挪。   当天晚上,这二人便被留下收拾靶场了。   尤明澄回了学舍后唉声叹气:“我原还以为夫子是个随性的呢,这回可真吓人,我射术课上都不敢玩闹了。”   穆空青温声细语道:“夫子们总是看中成绩的,这回是我不好,叫夫子误会你二人了。”   尤明澄摆摆手苦闷道:“不过是收拾靶场罢了,还不比那几日挑水累人呢。再说比试也是我俩要比的,怎能怨你?”   第二日晚上,穆空青将自己今日记下的笔记送到了这二人的桌上。   说是体贴他们昨日受累,特意借给他们温习今日功课用。   穆空青手速极快,听课时能一心二用,将每日的重要内容都记录下来,再拿整理笔记当做练字的功课使,这事在第十斋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有同窗曾因好奇翻阅一二,只说其间条理之清晰,叫观者觉得仿佛又重温了一回夫子的讲课现场。   听了这话后,也不是没有学子试图效仿。   只是他们手速不够,经验也不足,最后往往是笔记记得一团糟,夫子的课也听得浑浑噩噩。   于是穆空青的笔记便被传得愈来愈玄乎。   可惜穆空青的笔记日日都要整理,是以能借出去的也实在不多。   除却东十二室的三人占了地利之便,旁人要看,多是得等上不少时日。   可即便是因着借书之谊,常常能最早拿到笔记的尤明澄,也没有在听完课的当天,便能收获这份便利的时候。   趁着夫子讲课的记忆尚深,再对着笔记重新梳理一遍,那效果可比背书好得多。   尤明澄自然如获至宝,直接将受罚的苦闷都抛之脑后了。   时常能借到笔记的尤明澄都是如此,第十斋内的其他学子自然更不必说。   不少人都羡慕得紧,甚至还有人欲要借此机会也去瞄上两眼。   他们不好意思上东十二室敲门,还不能去东九室敲门吗?   于是这一晚上,穆空青他们这边儿学舍的门外,那人来人往的动静就没停过。   穆空青最初也只是怕自己跟不上夫子的进度,这才将前世的习惯捡了起来。   前世在课堂上,若是不记笔记,说不准还要挨老师一通训斥。   不像如今,据穆空青所知,至少开设私塾的夫子,都是不喜欢学生边听边记的。   也就是永嘉书院的夫子不乐意管这些,你爱记便记,不记便不记,横竖答不出题来,受罚的也是自己。   也亏得夫子们讲课习惯同前世的高中老师不同,若是高中老师那个语速,穆空青怕是拼了命也来不及记下。   却没想到穆空青这一出学渣自救,到了第十斋的学子口中,便被传成了如“学神笔记”一般的存在。   谁叫穆空青纳新考校时的文章,还在膳堂外头贴着呢?   这些不明所以的学子,自然就觉得穆空青是那等惊才绝艳之人了。   穆空青听着门外隐约又是一阵敲门声,这回都没人开门,便听见吕元望扯嗓子喊道:“不借不借!我还未看完呢!”   穆空青又整理完一段,没什么诚意地在心底同东九室的同窗们致了歉。   初入学时的鸡飞狗跳过去了,转眼便到了旬休的时候。   穆空青这回旬休预备下山一趟。   一是从博闻书肆那儿寻些新书,二是去集市上买把竹箫。   许是受了他老师爱竹的影响,穆空青对竹制品也有着特殊的好感。   一把普通竹箫瞧着也甚是雅致,价格实惠又不怕磕碰,平日里带着也不重,自然是适合他用的了。   永嘉书院也很贴心。   类似箫艺、琴艺这等,须得学子们自行准备器材的课,全部都安排在了旬休之后,给新入学的学子们留出了时间准备。   永嘉县在这方面也是设施完备、店铺齐全。   凡是永嘉书院的学子们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就没有永嘉县的集市上找不着的。   虽是难得的旬休日,穆空青也没在山下待太久。   他选了支洞箫,又去博闻书肆取了书,便直接回了书院。   十月底便要季考了,穆空青对自己如今算是什么水平,心中也是没底。   后头还得分出一部分时间,用来研习箫艺。   现下难得空闲一日,自然是要加倍用功,免得在季考上丢人。   穆空青在回书院的路上,不自觉地把玩起了手上的洞箫。   不过,只要想想日后若是压力大了,还能找个景致清雅的地方吹奏一曲,便觉得为此精力耗费也算值得。   穆空青在心底偷摸想,他都身在大炎朝了,还不能有个武侠梦了。   然而,穆空青那个还没做完的武侠梦,在第二日的箫艺课上,啪地一声碎了一地。   此刻,穆空青的耳边,被宛如老驴拉磨挨鞭子一般的悲鸣塞满,间或夹杂着院外不时传来的各色杂音。   他算是知道了。   为何书院特意将修习乐艺者分出三个等级?   为何初学者的课室都是露天的院落?   为何这些院落还统统都在人烟稀少的书院南角?   穆空青抱着自己刚买的宝贝洞箫,靠在角落里,简直恨不能立时逃离此处。 第56章 一场季考   箫艺课的夫子是位身着麻衣木屐的中年文士, 瞧着颇有几分落拓不羁。   当穆空青第一眼瞧见这位夫子时,他的眼睛都禁不住亮了几分。   这位夫子,若是腰间再挂一柄长剑, 那可不就是话本中潇洒侠士的模样么?   夫子本人就姓萧, 行事作风也一派潇洒气概。   其实在乐艺课未开课的那段日子里, 书院中的学子们都颇为自觉地将《乐论》、《律书》等基础乐理书看了一遍。   有了基础的乐理知识, 再加上萧夫子的讲习演示,大多学子都能将自己的箫弄出些动静了。   萧夫子看众人都能正确令洞箫发声了, 即刻留下一段简单的基础乐谱,大手一挥道:“尔等今日便在此熟悉乐谱吧。”   说完,也不等学生应答,便直接大步出了院落。   穆空青起先也是一头雾水, 同自己的同窗们一起,目送着萧夫子直接离了他们所在的院落。   从里头向外望去,隐约还能见到几个或抱琴或持瑟, 应当也是夫子模样的人, 具是预备离去的模样。   萧夫子同那几人碰面后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似有说笑声传来, 可夫子们离去的步伐却又更快了几分。   穆空青想想射术课上也时常瞧不见人的夫子, 心想永嘉书院的夫子,可能都是这般洒脱的?   直到几息之后,院落中有声响渐起。   穆空青是分秒之间,便竭力逃到了离人群最远的地方。   却不想旁人也不是无知无觉的。   最后这院落中的诸学子竟都默契地四散开去, 各自占据一个无人角落,试图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穆空青站在边上面对着墙练习。   这面墙的背后怕是教习琴艺课的地方。   他能听见对面传来喑哑铿锵的音节,偶尔有人手重了,“铮”地一声就会将穆空青惊到。   而人在受惊之时, 力道也难免不受控。   穆空青出气骤猛,又回了对面一声尖锐的“吱”。   一节箫艺课下来,穆空青两眼无神地回了学舍。   这种精神上的麻木,比上射术课时被拎去跑圈都叫他疲累。   唯一叫穆空青欣慰些的,就是箫艺课的第二日,他们上的是算学课。   这对于旁的学子来说,或许是一种折磨。   但于穆空青而言,确实是给了他些许缓冲的时间。   炎朝算学的发展不算精深,有多数学子都是直到院试过后,才开始接触到算学。   因而永嘉书院的算学课,也是从《算学启蒙》一书开始教起。   《算学启蒙》于穆空青而言,便是只需要看上一遍,就知晓自己在此书上不需多费功夫的。   可这段时间也不能浪费。   穆空青便提前研读起了旁的算学书籍。   至少需要了解炎朝算学的专用术语,防止日后科考时,明明能答得出来,却因会错题意而出错。   穆空青选择的这本算学书,便是作出了《算学启蒙》的松庭先生的另一本算学著作,《四元玉鉴》。   《四元玉鉴》中最为标志性的“四元术”,即为多元高次方程列式与消元解法,算是现今数学一科上,少有的可解多元高次方程的法子。   同时还有“垛积法”、“招差术”等数学理论知识。   刚巧涉适合穆空青当前的水平。   不是说穆空青解不出题。   恰恰相反,穆空青于现有的常见数学问题,确实都能拿出许多公式定理可用。   但在那些公式定理,他也不清楚哪些来源于后世,哪些又是现如今已经出现的了。   他若一着不慎是在考场上用出来某些特殊定理,考官也未必能识得。   因而穆空青虽能解出书上的问题,却也还是准备老老实实地寻些常见的算学书,皆尽看上一遍。   正在穆空青一边对着《四元玉鉴》,一边自行铺开稿纸尝试用现今已有的方式演算时,便突兀地觉察到眼前一暗。   教授算学的方夫子将他的稿纸拿了起来。   夫子讲课的声音停了,有那埋头苦记的学子也抬起了头,便见夫子站在穆空青的桌案前,正拿着张纸看,也不知上头写了什么。   尤明澄以为穆空青是课上走神,被夫子抓了个正着,向他递了个同情的目光。   却不想方夫子看了看穆空青的演算过程,又将他手上的书翻了一遍,问道:“这书你可都看完了?”   穆空青作为学生,课上溜号被抓本就心虚。   现下被方夫子这么一问,直觉自个儿不用挑水的机会就在眼前。   穆空青摆出全然不知夫子为何有此一问的表情,对着方夫子恭敬答道:“学生已将《四元玉鉴》皆尽演算过了。”   态度自然,仿佛方夫子方才正在讲解的内容,就是他手上这本《四元玉鉴》一般。   方夫子也没有计较的意思,只道:“既如此,老夫那儿尚有一本珍藏,能不能拿到,就全看你季考了。”   永嘉书院既出了“五彩带”的制度,那他们这些作为夫子的,自然不会去主动破坏规则。   无论再多另眼相待,最后也须得学子拿到“五彩带”,他才会给穆空青特殊照顾。   说罢,方夫子两手一拢,便将手上的几张记着演算过程的纸收了起来。   动作比穆空青方才更加自然。   而后又重新开始讲起了《算学启蒙》。   穆空青看着方夫子的动作一时无言。   夫子该不会以为他是对算学有什么特殊兴趣吧?   天可见怜,穆空青当真是个纯粹的文科学子。   穆空青对着《四元玉鉴》发了会儿呆,又提笔开始继续他先前没能演算完的部分。   其实若是可以的话,穆空青现在更想要教经史的曹夫子的单独指点。   方夫子今日来这么一出,那若是他当真能在季考中侥幸拿到五彩带,他却跑去寻了曹夫子,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穆空青小小地忧愁了一会儿。   晚上杨思典看穆空青直接将算学书放到了一边,只需略一思索,便知穆空青是在为何事烦恼。   他平日里同穆空青走得近,自然也是知晓穆空青现下最急迫的,还是补上经史这块儿的短缺。   于是便稍劝慰了一句:“方夫子应当也是随口一提,你无需放在心上。再者季考之后便是文会,你若是能在文会上夺魁,也是能多得一条五彩带的。”   穆空青没想到这也能被猜到,他关注点有些歪:“我表现得这般明显吗?这也能看出来?”   穆空青自诩社会经验不说有多丰富,但也不至于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杨思典看他不可置信中还有些许不服,不禁笑道:“这有什么要看的。你一心想着请教不苟言笑的曹夫子,总在和善可亲的方夫子的课上埋头去做旁的事,也算是我们第十斋的奇观了。”   穆空青稍稍反思了一下自己。   他平日里,确实是在曹夫子的经史课上最是精神,也确实总在算学课上埋头折腾旁的。   没想到这些居然都叫人看在眼里。   说起来,这群学子平日里上课都在关注些什么啊。   江南士子中出彩者众多,你们上课的时候居然还有闲情观察同窗,不怕乡试落榜的吗?   不过,杨思典这话倒是提醒了穆空青。   季考就要来了。   自入学后,穆空青便一直处在忙碌的状态中,鲜少有空去关注旁的事情,连日子都过得数不大清,还真没注意过季考是什么时候。   此时恰好杨思典提起,穆空青便也顺带问了句:“我竟忘了季考这事,思典兄可知季考是什么时候?”   杨思典想想道:“这次好似还未出告示,不过往年十月季考都在十月二十前后,应当也快了。”   现在已经十月十六,不出意外的话,季考就在几天后了。   这话一出,东十二室内都安静了一瞬。   “没成想,这居然都快要季考了啊。”尤明澄不禁叹了一句。   杨思典对于永嘉书院的熟悉,一直都是叫穆空青好奇的点。   不过他自己从未提起过这事,穆空青也一直都没问过。   穆空青听杨思典提起告示,自然觉得这告示,是指告知学子们何日考试,几时开考,去何处考,这等同前世一般无二的考试安排。   却不想两人说完季考的第二日,穆空青便在膳堂外的告示栏上,瞧见了季考的消息。   一张半新不旧的上品熟宣,被帖在简陋的告示栏上。   上书四个大字:明日季考。   四周看见告示的学子们,只消一眼便能分出哪些是新入书院的。   凡事站在原地对着告示或沉思或茫然的,八成便是今年新入书院的学子。   而旁的学子似乎已经对这般粗犷的风格习以为常,只瞄了一眼便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穆空青看到告示后也被这直白简略的言语震住了,随后带着些犹疑地问杨思典道:“思典兄,你说的告示,便是这个吗?”   杨思典沉默了片刻,显然也是未曾料到的。   他想起了族兄同他说起此事时,那句“届时你便知晓了”,以及面上带着的神秘莫测的笑。   原来是这个意思。   旁的都不要紧,穆空青只想知道,明日他们究竟在哪儿考试,又应当去哪里找寻考场。   眼看着永嘉书院万事通杨思典沉默了,穆空青的目光便在四周游移了片刻。   忽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面孔,穆空青眉目舒展,露出了一个带着几分乖巧的笑意,朝那人迎了过去。   那学子正同同窗抱怨,言道自己这几日沉迷书画,功课上怕是落下了不少,就见一陌生学子拦在了自己面前。   拦路者瞧着年纪不大,还有几分面熟。   那学子努力回想了一下,始终不记得在何处见过这人。   还没等那学子想出个大概,便听拦路者道:“学兄午安,在下穆空青,不知学兄可还记得?”   那学子一听这名字便恍然了。   原来是报榜那日,正巧叫自己遇见的小榜首啊。   就是这人,最是好记,也叫他免了一部分加罚,难怪他觉得这小榜首面善。   穆空青见眼前这人一脸恍然,便知晓对方记起了自己。   他眼下也没同其他学兄有什么交情,想寻个由头搭话都寻不到。   恰好此时有个有过交集的人路过,穆空青自然是要厚着脸皮找人请教一二的。   穆空青见那学子同他身旁之人见礼,见他二人都是携着书本,要去膳堂用午膳的模样,也不多寒暄,直言道:“学兄见谅。空青初到书院,实在是有不明之处,只得厚颜请教学兄了。”   那学子看看穆空青,再看看他身后的那张告示,都不必穆空青说,他便了然一笑:“想必,你是想问我季考之事吧?”   穆空青点头应是,对着这位学子又是一礼。   看来这“明日季考”四个大字,已经是永嘉书院的传统了。   那学子摆摆手:“这也是常事,每年都得这么折腾你们一……啊那不是。”   眼瞧着一句话就要出口,边上的学子拽了一把自己同窗。   刚从齐家堂那儿消了姓名,怎么嘴上还是没个把门的!   那学子被这一拉拉住,及时刹了车,讪笑一声,正经同穆空青解释道:“明日你原本去哪儿上课,便去哪儿参加季考。季考开始的时辰,就是平日里上课的时辰。”   穆空青知晓了这些,也不多耽搁人家,便直接道谢告辞。   却为注意到,那学子在见他松了口气的表情之后,透出了一丝微妙的愉悦。   去哪儿上课便去哪儿考。   穆空青琢磨着,先前见季考又是张贴十甲文章,又是发放五彩带,穆空青还当这会是一桩盛事。   却不想书院这般体贴学子们平日里课业繁重,并不准备在这些事情上折腾人。   从告示到考试,盛事看不出,倒是处处都透着省事。   连带着穆空青他们这些新学子们,也将面对季考的紧张消下去的不少。   一时间,学舍内的氛围都轻松了不少。   第二日,神清气爽的穆空青来到了平日里上课的课室。   还未进门,穆空青便一脸呆滞地停住了脚步。   他身边的尤明澄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手上的半个包子直接滚到了地上。   跟在二人身后的杨思典见他们不进课室,随口便问了一句:“怎的不走……了?”   半晌过后,一贯少言的许宗海发出感叹:“书院有心了。”   课室还是他们往常上课的课室。   从依稀可以窥见的地方也能看到,桌案也还是原本的桌案。   甚至连学子们习惯放置在桌案上的笔墨,也都好好地摆放在原地,未曾动过。   只有桌案的四周,被一个个架起的竹架框住。   而竹架外头,则是用一层粗灰麻布围了三面。   旁的不说,只看这架势,在场至少进过三次科考考棚的学子们,便都有了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除却为了采光而没有罩上的顶棚,这被竹架框围住的桌案,这陡然变得狭小压抑的空间,可不就同科考号房一般无二吗?   穆空青坐在自己熟悉的桌案前,四周环视了一圈。   传闻中,教出的三鼎甲能凑出半个翰林院的永嘉书院,果然在科考上很有一套。 第57章 一节莲藕   叫穆空青庆幸的是, 虽然书院依旧只给了一张答卷,一副势要将“落笔无悔”四个大字进行到底的模样,但这回的季考题目倒是正常的。   可能是因着这些日子经史课主讲《史记》的因由, 季考的策论题也是自《史记》中节选出的。   策论题选自《史记·孝景本纪》。   题曰:禁天下食不造岁。   这是汉景帝後二年时天灾人祸, 收成不佳, 是以景帝下令, 禁止百姓不到一年就将所有粮食吃完。   这不是指不让百姓用手上的粮食果腹,而是在提醒百姓, 留下粮种,以待来年播种。   穆空青个人感觉,策论题从答题方向上来看,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是指明对某事献计献策的。   例如治水、赈灾等, 如清江府府试时那篇《举直错诸枉》,若是较起真来要作答,作答的方向也很明显, 便是整治吏治。   二则是对某一政策或现象发表看法或建议。   这一类题在答题时, 便更注重作答者的思想观点。   若是放在官场上,也可称作政见。   例如院试时的《诸君子皆与驩言》, 又如本次季考时的《禁天下食不造岁》。   在穆空青的看法中, 若此时是在科考考场上,他情愿答上十道前者,也不想作上一道后者。   前者的立场再惊险,最差不过和稀泥, 总不会得罪人。   而后者却是一不当心,就会在未入官场时,给自己树起几个政敌来。   若不看那么远,只看眼前, 也可知最直接的坏处便是,你答的若恰好同主考官的立场对立,那便是黄尚宾再世,怕也别想能被取中。   好在现下只是书院季考。   穆空青觉得,以永嘉书院的夫子们的性子,应当不会因着观点不同便予以恶评。   入学不到一月,就已经被永嘉书院的自由风气所感染的穆空青,犹豫都没过半分钟,便按着自己的想法开始作答。   朝廷下令留种,却并未言明违令者的惩处,可见其亦是无奈之举。   为来年留种,这个想法自然是好的。   可事实上,穆空青出身农家,也比旁人更清楚,农家对于粮种的重视,是远远高于任何人的。   若非当真到了将要饿死的地步,农人们又怎么可能去碰粮种呢?   若是人已经饿死在今年了,那么留下明年的粮种,又有何意义?   景帝在位时多天灾,此事非人力可以干预。   可事情都已到了这个地步,比起节流,不若想法子开源。   具体如何开源,穆空青却未多写。   这也是周秀才曾反复同他强调过的问题。   这答策论题,最忌讳的便是肆意发散。   问到哪儿便答到哪儿,题目不问,便不要自作聪明。   穆空青现下在季考中,立场上自然可以随意些。   可这肆意发散的毛病却是在哪儿都不能惯着的。   穆空青虽未落笔,却已在心中过了一边粗稿。   因着没有删改的余地,所以穆空青作答的速度也极慢。   他按着内容,在心里给这篇策论做了个段落分划。   而后先在心中过一遍将要落笔的段落,再字斟句酌地推敲修补,确认无误了才是提笔落墨。   写完这一段后,再去思考下一段的遣词造句,免得想得太多,反倒叫自己迷糊。   一篇策论刚写了个开头,便有人在他的桌案上放下了两个馒头和一碗清水。   穆空青抬起头眨眨眼,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午膳的时候。   没想到,这书院季考竟是连用膳都比照着科举考场来。   晚上不会还要叫他们睡在课室中吧?   穆空青草草吃了一个馒头填肚子,便埋头继续。   穆空青不是那等擅长在心里推敲的人。   若是叫他将粗稿写下,对着白纸黑字推敲,那他尚有几分把握,更改出更好的来。   可若是叫他闷在心里头兀自空想,那只能是想得越久、忘得越多。   考场中没有计时的物件,穆空青答完之后也不知晓具体是什么时辰了。   只听见有偶尔拉铃声响起,想来是有同窗已经交卷了。   穆空青伸手拉响挂在桌案边的铃铛。   果然不一会儿便来了三个小厮模样的人。   糊名装匣,一切都同科考无二。   待他交了卷,还有人前来引路,示意他从边上贴着墙根儿出去,莫要发出动静惊扰旁人。   这严谨细致的程度,若是江南之地的书院都是这般考校学生的,怪道旁人都称应天府乡试作小会试。   现下应当多数人还在考场中作答。   穆空青走在路上,鲜少能见到往来的学子,这也叫穆空青觉得,此刻的书院同往常相比,陡然让人觉得有几分陌生。   说起来,穆空青自入永嘉书院起,已经近一个月了,除却每日里前往课室和膳堂外,几乎未曾去过旁的地方。   先前杨思典曾提过,永嘉书院南苑学舍前有一浅湖,名曰桂湖。   湖水最深处也不过六、七尺,里头有一丛天生天养的野荷花,还有不知哪位夫子放进去的红尾鲤鱼。   穆空青见今日时辰尚早,刚作完一篇策论,也没有更多精力再学旁的,索性便往南苑的方向走去,就当是给自己的考后休憩了。   永嘉书院的学舍虽说分了东南西北四苑,可这四苑之间都不算远。   南苑和东苑毗邻,只消往南苑那儿去,应当很容易寻到桂湖。   果不其然,未待穆空青行至南苑,便能见到一片碧色。   十月里的荷花早已枯萎,却留下了一丛丛瞧着脆弱不堪的茎秆。   穆空青站在湖边向水中望去,传闻中的红尾锦鲤并不见踪影,只在偶然间才能得见一抹艳色从水中划过,再迅速隐匿不见。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似是在笑闹。   穆空青循声望去,岸边蹲着两个学子,正在枯萎的荷花丛中掏着什么。   穆空青一时有些好奇。   没等他细看,便见那两个学子猛地起身后仰,从湖中拉出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穆空青不由惊叹。   那人方才应当是在荷花丛中,被茎秆挡住了身形。   但叫穆空青惊叹的,却不是那从湖水中被拉上来的人。   而是那人兜在怀中的东西。   长长的,一节一节的,分明是几段新鲜莲藕。   穆空青觉得,自己这般考完季考出来闲逛的人,应当已经算是少有了。   却未料到有人比自个儿更有闲情。   轻微的水声响起,穆空青转头望去。   是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   老先生须发皆白,素衫持盅,浑身上下都透着德高望重的气势。   此刻,这位老先生正从手上的小盅内倒出什么,而后又抛向湖中。   不多时,便有一尾尾红鲤向岸边涌来。   这个时辰到湖边来喂鱼的,八成就是书院中的夫子了。   穆空青虽不认得这位夫子,却不妨碍他向夫子行礼。   那老先生瞧着精干,笑起来却甚是温和。   同穆空青简单寒暄两句后,他在湖边的石块上坐下,毫不在意石块上的尘土,只悠哉地不时抛上一把鱼食。   “瞧那尾上带着金线的,每次都属它抢得最凶。”老先生的话语带笑,虽未说明,穆空青却知晓,这是在同他说话。   穆空青向湖中望去,确实有一尾红尾带金线的锦鲤。   那锦鲤的个头比旁的都要大些,每回鱼食落下,它都能直接压在旁的锦鲤头上,头一个抢到食吃。   穆空青笑着应道:“许是先头争习惯了,才叫它个头长得格外高大。后头又因个头高大,是以瞧着便凶。”   那头岸边的几个学子已经将莲藕收拾好了,没人怀里都抱着一捧,不知聊到了什么,笑声直接传到了对岸来。   湖水似是也被惊到般,层叠的水纹荡漾开来。   老先生将小盅内的鱼食抛洒干净,从石块上起身拍拍手,看得穆空青一阵心惊,生怕这位老先生脚下一滑,直接摔进湖里去。   穆空青正想着若是上前搀扶,可会叫这老先生恼怒。   毕竟许多喜好自在的老人家,都最是厌烦旁人对自个儿的特殊看顾。   却不想那位老先生口中嘟囔了句:“这群小崽子,季考都敢糊弄过去,这么早便答完了不成。”   穆空青欲要搀扶的手,僵在了半道上。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便见那老先生身手敏捷地跨了几步,来到了平整的路面上。   老先生掸掸衣摆上的灰尘,叹道:“日日下河摸莲藕,还将我的纡朱怀金惊死了好几尾,哪儿有个求学的模样。”   说罢,便背着手离去了。   瞧那方向,正是齐家堂所在的位置。   穆空青看着湖中原本聚拢的鱼群四散开去,一时分不清那老先生话中所指的“没个求学的模样”,是指早早交卷来摸莲藕,还是指将他的纡朱怀金惊死了好几尾。   穆空青看着那几位无知无觉,抱着白嫩的莲藕一片欢声笑语的学子,在心底替他们叹了口气。   而那三个满载而归的学子恰巧与穆空青对上视线时,还心情颇好地同他挥了挥手。   当天晚上,穆空青在去膳堂用晚膳的路上,见到了往来拆卸季考“号房”的队伍。   一队粗布短打的汉子,一看便知是做惯了力气活的。   还有一队穿着士子服的学生。   中间还有三人穆空青瞧着颇为眼熟。   正是白日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在桂湖里头挖莲藕的三人。   久久未见的灵感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光顾了。   穆空青算是头一次体会到,何谓“诗兴大发”了。   眼前这诙谐的场景,当真让他想要赋诗一首。   穆空青作为一个向来诗词苦手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灵光。   只是夜晚,穆空青借着烛光,将写好的诗句誊抄入册的时候,不由翻了翻自己往常的作品。   他的灵光,怎的好似总是出现在这些不大风雅的地方?   旁人诗兴大发都是赏月观景。   而穆空青这本自行记录的诗集中,要么是调侃自己作不出诗硬憋的,要么是说乐艺初学当真难熬的,还有就是今日那三位乐极生悲却不知因由的。   穆空青往前翻了翻,又叹了口气,默默将这本小册子压在了书箱最下头。   自己做出的能入眼的诗句不多,也没得挑拣的余地,不风雅就不风雅吧。   穆空青拾掇好了心情,正待洗漱一番,今日早些入睡,却被尤明澄拦住了。   尤明澄等了一晚上,终于等到自己的三位舍友全部结束今日功课,立时兴奋地将人叫住,预备同他们共谋大事。   尤明澄将几人拉到学舍最里头,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窗,做足了神秘姿态,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日听学兄说,那南苑桂湖里,每年十月都能结出最上乘的嫩藕,不若我们趁着夜色,去摸上两节吧?”   穆空青看向尤明澄的目光尤为复杂。   傻孩子,你怎的不想想,季考这么人尽皆知的事,你都没能从学兄那儿听到消息,怎的那桂湖里的莲藕,却偏偏叫你知晓了?   须得知晓,永嘉书院这许多学生一同季考,这会儿那号房拆没拆完,可还真不好说呢。 第58章 一场文会   尤明澄执意要去摸莲藕, 穆空青拦不住他。   永嘉书院有明令,若无要事,禁止学生在戌时后出学舍。   杨思典表示不想挑衅书院戒律, 许宗海也对半夜摸莲藕这种活动没什么兴趣。   尤明澄失落万分, 只好去隔壁找自己的新朋友, 吕元望。   这二人自诩是在射术课上不打不相识, 又是个差不多的性子,平日里常聚在一起玩闹。   尤明澄蹑手蹑脚地钻出东十二室, 敲响了隔壁东九室的门。   一阵窸窣声后,这两人果然溜了出去。   这一出去,直到穆空青入睡,都没见尤明澄回来。   第二日一早, 穆空青一推开门,就见尤明澄和吕元望两人正合力往水缸里倒水。   穆空青看着这两人一脸的萎靡不振,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俩昨晚没回学舍吗?”   穆空青在与人同住之后, 就一贯睡得不深, 若是尤明澄半夜回来了,他应当是能觉察到的才是。   尤明澄哭丧着脸道:“昨夜我们去了桂湖, 才刚下水就要齐家堂的夫子逮了个正着。”   吕元望双眼木然, 瞧着跟个游魂似地接道:“然后我俩便被罚去拆号房了。”   穆空青满目同情,又顺手从水缸里取了一盆水:“那你俩今天早上这又是所为何事?”   尤明澄吸吸鼻子,委屈道:“昨夜去摸莲藕的人太多,号房被拆完了。我俩去得晚, 没拆够数,只能再挑一天水,补上剩下的量。”   穆空青漱完口,哗地一声将水倒了, 又从水缸里取了满满一盆,安慰道:“那我就不耽搁你们了,快些去吧,再晚些大家都该起了。”   尤明澄看着穆空青取水的架势毫不手软,忿忿地将他手上的黄铜盆夺了过来,哗啦啦又往水缸里倒回了一半,怒道:“知晓今日是我俩挑水,你还不知省着些用!”   穆空青揣着盆子便走便笑。   他洗个脸原也用不着那么多水,就是故意逗这俩人罢了。   也是亏得书院里的夫子们不爱计较,不然就他俩这闹腾性子,得叫那规矩板正的夫子们打出门去好几回。   季考完之后,也不知是那晚被齐家堂抓住的学子太多,还是季考着实熬人地紧,整个书院的氛围都萎靡了好几日。   直到旬休之后,季考的考卷批阅完了,穆空青才觉得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季考的答卷是在十一月一日一早发下的。   穆空青的答卷得了上上。   那日早晨上的,正是曹夫子的经史课。   答卷到手之后,曹夫子破天荒般早半个时辰讲完了课。   剩下半个时辰,曹夫子好生同学子们讲解了一番季考题。   “所谓策论,献策立论,令行禁止。不求有功,无过为上。”   曹夫子素来板正,连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肃然之气。   而他所言的这些,同先前周秀才反复同穆空青强调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对于《禁天下食不造岁》这题,曹夫子并未过多论述自己的观点,而是从阅卷官的角度,告知学子们究竟应当怎样作答,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无过”。   穆空青原以为,以永嘉书院先前的种种行事来看,夫子们应当都是骨子里藏着不羁、鼓励学生敢言敢当的。   至少是先叫学子们学会放,才会教给他们收。   却不想这第一次季考,曹夫子就直接打破了穆空青的想当然。   先习“无过”,再求“有功”,给穆空青的感觉,更像是在笼中起舞一般,无论如何,总是不能越过一些屏障去。   穆空青发觉,自己似乎又入了思维上的误区。   他此刻身处的,始终是天下百姓,都随龙椅上那位一言便能定生死的地方。   在这里说错话、写错文章,可未必是仕途断绝便能了结的。   永嘉书院中,能走出那许多三鼎甲,能有那诸多学子得入朝堂,怎么可能是一昧教导学生敢言敢当的?   自然的,能过了院试,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这样的基础道理的,在座学子也都是明白。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在面对《禁天下食不造岁》这样,涉及千万人性命的题目上。   这些少年秀才们,真正能忍得住意气的又有几个?   童生试中犯了错,了不得落榜便是,谁会在意一个小童生的言论。   乡试、会试,乃至殿试中犯了错,那可就是要命的事了。   怪道他们入学的第一个月,便要匆匆迎来第一场季考。   原是为了教会他们这个。   便如穆空青先前所感那般,永嘉书院真正的想要教给他们的,便是要学会在笼中起舞。   直到这一课终了,曹夫子将穆空青同另一人的答卷收了回去,穆空青才明白,他本次的季考,应当是在新入学的十斋弟子中,排入了前十。   穆空青在午膳后,特意将本次季考中,所有上了墙的文章都看了一遍。   不提考题不同的学子文章做得如何。   只看同考《禁天下食不造岁》的文章。   穆空青在策论中所提到的“开源”,其实并非无人能够想得到。   永嘉书院中,也有不少农家出身的学生。   能挤入前十,叫自己的文章被贴在墙上的,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论认同景帝此举与否,策论中对于后续应要施为的政策,全部都是点到即止的状态。   再去看旁的考题,凡是考了策论的,能上榜的文章,几乎都是题目问到哪儿便答到哪儿。   只不过学兄们的文章可比他们的老练许多。   他们这回的季考前十,怕是夫子好不容易才选出了十个能扣住题、绝不多嘴一句的。   是以榜上文章参差不齐,更别提有什么锦绣文笔。   而学兄们的文章,怕是要在能管住笔学子中,选出能作锦绣文章,或是真正有实干之才的人。   穆空青又一次在书院内出了名。   原先他就因着纳新考校时,那一句“鞭辟入里”的评语,叫不少人都知晓了,今年新入书院的学子中,有这么一个有趣又胆大的。   但也正因如此,众人也认定穆空青这样的性子,在头一回的季考中,必定是要吃亏的。   却没想到,能在未入学时,便做出《黄花》一文调侃书院的穆空青,居然这么拿得起放得下,头一回季考就能上榜。   新入书院的学生,参加的头一回季考,能做出的文章会是个什么水准,这些在经历过的学子们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是以众人在品读墙上的文章时,也会有意略过他们的文章,省得耽误时间。   无奈穆空青前后反差太大,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叫他们特意跑去看了一眼穆空青的文章。   这么一看,顿时便觉得这位收放自如的穆空青,还真是个奇人。   旁人怎么看他,穆空青也不清楚。   他正对着到手的这条五彩带发愁。   先前他想的一直都是,若能拿到一条五彩带,那便去寻教导经史的曹夫子。   倒并非是为了吃上一顿小灶,而是想着从曹夫子哪儿求一份书单。   勿论是名家注解集,还是旁的什么。   若是外头能见的,总能在博闻书肆买到。   若是外头见不着的,那他也正好紧紧皮,为下一回的季考或文会搏一搏,再夺一回彩头,总能在书院藏书阁,或是……直接去借曹夫子的藏书。   可后来教导算学的方夫子那一番话,也是叫穆空青颇为难的。   他对成为一代算学大家可没什么信心,不过倒是没少听闻乡试时的算学题越来越难的消息。   然而……穆空青他在人家方夫子的课上跑神,方夫子不仅不计较,还对他表现出了赏识之意。   这时候穆空青若是转头就跑去找曹夫子,总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似的。   穆空青看看那条用五色绳编织起的彩带,再看看桌案边放着的一摞书。   那是穆空青上回旬休时弄来的书,现下还有不少没看完。   穆空青决心还是再等一等。   季考之后便是文会,万一他能在文会上蹭上些什么彩头呢?   人还是得有梦想的。   杨思典在得知穆空青的打算之后沉默了半晌,真诚道:“那空青你这些日子里,记得多练练骑射。”   穆空青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茫然。   他欲要参加文会,这些日子不是应当在诗赋上多下些功夫吗?   练哪门子的骑射?   但他如今已经在永嘉书院待了一个月了,在某些方面的直觉也练了出来。   穆空青沉思片刻,复又问道:“骑射?”   杨思典点头。   穆空青也沉默了。   尤明澄见两人都不说话,干脆直接就问了出来:“参加文会,练骑射做什么?”   杨思典低咳了一声,有些说不出口,只得委婉暗示道:“书院的文会,都是所有学子一同参与的。诗书文画这类,往年似乎都是年长的学兄们夺魁。”   尤明澄还是一头雾水。   穆空青却觉得,平日里瞧着温和可靠的杨思典,现在也逐渐变得不对劲起来。   这事儿的重点,难不成是在他们没法在诗书一道上夺魁吗?   永嘉书院的文会,居然会出现骑射这种项目,他都不觉得有些不对的吗?   不过穆空青看看自己和尤明澄这一身骑装,门外还有吕元望唤他们快些去出门,好一同去靶场上射术课的声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这场文会的告示倒是不像季考那般随意。   告示提前五日便张贴了出来,上头应要交代的内容,也是写得详尽。   文会自十二月十五开始,拢共办上三日。   文会结束后,便是书院年休的日子。   书院中的学子们年岁多不算大,也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从前不多加限制时,兴许还无人觉得“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何不好。   可入了书院之后,有了禁止无事外出的明令,反倒叫他们成日里心心念念了起来。   兴许是为着文会,又兴许是为了文会后的年休。   总之,这告示一出,整个书院都开始欢腾了起来。 第59章 一场论断   穆空青正对着本次永嘉文会开设的项目纠结。   诗书棋画这等文人雅事自不必提, 这些都是极考究功底的,穆空青也不打算硬凑这个热闹。   穆空青觉得,自己可能会拥有较好体验感的项目, 都是骑射、武艺、论断这等“不务正业”的。   而这其中穆空青最感兴趣的, 除了他欲要一试的骑射外, 便是论断了。   说起来, 这论断一项,颇有些类似乡试中主考律法的判文题。   穆空青的律法背得滚瓜烂熟, 推理断案的能力也算不错,唯独最后的判文却作得一塌糊涂。   究其原因,还是穆空青对“人情世故”四个字的了解不足。   便以前些日子律法课上所提的父杀子案为例。   题曰,有一浪荡子为祸乡里, 其父怒而击之,错手,遂亡, 请判。   穆空青做出的答案是杀人偿命, 然念及其子有错在先,且为错手杀人, 是以当轻判, 杖四十并罚银。   结果被律法课的夫子兜头一通好骂。   夫子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来杀人偿命一说?其父便是有罪,亦是教子不严, 以致其为祸乡里之罪。   凡此种种,穆空青已经在竭力避免再犯了,却依旧能碰到新的问题。   而穆空青的应对方法,便唯有多练。   可惜律法课每旬只有一节, 穆空青即便是在空闲时,自己寻了旁的判文题来做,也只能托杨思典他们帮忙看看。   况且判文在科举中的占比并非大头,经史一道才是重中之重。   穆空青若是分出了研习经史的时间,将精力耗在判文上,岂非本末倒置了?   因而此次文会中有论断这一项,便格外让穆空青心动。   文会中,除武艺骑射这等当场便能定胜负的项目外,旁的诸如作画作文等项目,都是由夫子和在场同窗们共同评判出的。   也就是说,若是穆空青报上了论断这项,便能白得一次被夫子指点判文的机会。   穆空青在上场丢人和白得一次指点之间来回犹豫,最后眼一闭心一横,认定还是学业为重,直接将论断也报了上去。   教他律法课的夫子不知打哪儿听来了这事儿,在两天后的律法课上难得给了穆空青这“后进生”一个好脸色,面容温和地对他说:“勇气可嘉,放宽心态。”   穆空青笑不出来。   明日便是文会,论断正是首场开始的项目,您这时候赞我勇气可嘉,叫我如何能宽心!   然而无论穆空青宽心与否,文会都是按时开始了。   而论断一项能占据文会首场的位置,自然也是有其因由的。   永嘉文会上的论断,是由书院出题,给出某个案件中的部分信息。   而下场的学子们,则根据已有的信息,推断出该案件的犯案者,同时为有罪者做出判文。   指正人犯无误,且判文最合乎礼法者,即为夺魁。   比之纯粹的判文题,又多了推断犯人这一项,因而显得尤为刺激,观战的学子们也乐得参与其中,猜一猜那犯人究竟是何人。   是以第二日清晨,东十二室的四人便一同来到了演武场上。   演武场提前摆上了桌案,几位夫子端坐在正前方。   穆空青先去主持论断的学兄处签字应到,再随意寻了张桌案站定。   场边的尤明澄瞧着比穆空青都激动几分,偏偏如他这样的还不止一个。   场边的欢呼声是一阵接着一阵,寒冬腊月里都能见有人带着折扇挥舞,不时还能听见有人高呼某人姓名,为其加油助威的。   而被唤到姓名的学子,多数都是涨红了脸让损友快些住口。   也有那性子外放的,直接高声应了下来,还道若是能夺魁,必要摆酒庆祝。   待报名下场的学子皆尽站定,场边有人鸣锣三声,永嘉文会开场。   有一着士子服的学生,从装有数个纸卷的竹筒中抽出一卷。   纸卷上系着红绸,还有腊封。   学子高举纸卷,将腊封朝向众人,当众启封,而后高声念出纸上的题面。   有一甄姓儿郎,聘甲氏女为妻。   洞房夜有好友乙提议听房,好友丙应和。   二人藏身于阁楼上,见夫妻久不就寝,遂不耐,离去。   离去前,丙将短匕自阁楼缝隙丢入房中,并与乙笑言:“甄兄若见此匕,必惊慌失措。”   次日,甲氏女闻乙、丙二人笑言,当即痛哭出声,言道新婚之夜丧夫,盖因有匕首自屋顶掉落。   众人大惊,入新房,见甄姓儿郎仰面横尸桌前,有一短匕首自右向左,横贯脖颈而出。   问犯人为谁,当如何判罚。   读完题后,又有人举起一副画卷,画上正是乙、丙二人欲要丢下匕首的场景。   妙的是那画将阁楼的缝隙也画了出来,观者亦可由缝隙看清新房内的景象。   阁楼上是好友丙左手持匕,同正在指着缝隙的好友乙说笑。   新房中是甲氏女在屏风后准备茶水,而甄姓儿郎则独坐桌案前。   画卷在下场参与的诸位学子眼前过了两遭,待众人都看清了之后,又在观战的学子跟前过了一遭。   先前读题的学子见众人都已看完了画卷,便将手中的线香点着,插入香炉,道:“限时一炷香,香灭笔停。”   穆空青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那线香烧完的时间,心中略安定了些。   这题给出的信息不多,也很粗糙,并不若后世的推理类桌游那般复杂。   从题面上看,甲氏女的夫君于夜班身亡,她却在第二日才出门哭诉,这是甲氏女的疑点。   好友乙提出上阁楼听房,这是好友乙的疑点。   好友丙提议丢下匕首吓唬新人,而匕首正是致甄姓儿郎死亡的凶器,这是好友丙的疑点。   题面信息就这么多,也没有什么直接证据,所以穆空青觉得,重点应当是放在画卷上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画卷上展示出来了,而题面却不曾提过的信息。   例如案发时甲氏女正于屏风后沏茶,并未亲眼得见丈夫的死亡过程。   而好友乙指着缝隙,结合题面来看,他应当是早就知晓阁楼有缝隙可以窥见新房。   好友丙手上的匕首陈旧,刀刃还有豁口,不像是能直接贯穿脖颈的。   能总结出的信息就这么多,完全没法找出判断凶手的依据。   边上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落笔了,穆空青却还在不紧不慢地思索着。   判文只需寥寥数语便可,并不耗时,因而他可以用来找出凶手的时间还有不……   穆空青偶然一个抬头,看见前头的线香,不过眨眼的功夫,竟是已经烧去了十之有三!   穆空青大惊,这香怎会烧得这么快!难不成是特制的!   很快,穆空青便知晓因由了。   不是旁的因由,就是边上观战的那群学子们。   离着香炉较近的那些人,正想尽办法对着线香扇风呢!   难怪这寒冬腊月里,还有那么一群人随身带着折扇!原来不是为了给友人鼓劲儿,是为了来做这个的!   就穆空青抬头的这么一小会,就眼睁睁看着一点橘红忽明忽暗,那线香便肉眼可见地短了一小截儿。   穆空青倒吸一口凉气,再不见先前的悠哉,提笔便先将判文的基本格式写好,大脑飞速转动起来。   甄姓儿郎的死法是被匕首自右向左横贯脖颈,那匕首破旧,自然不可能是意外所致。   是以罪名必然是蓄意杀人。   依据大炎律令,蓄意杀人须得偿命。   只不过若是妻杀夫,还需加上遇赦不赦一条。   画上的甲氏女身形娇小,不像是有这个力气的,可以先排除甲氏女。   穆空青提笔写下判文:蓄意杀人,处以斩首极刑。   接下来,便只需在:犯人某某处的空档中,填上他认定的人犯姓名即可。   是提出去阁楼上听房的好友乙,还是随身带着匕首的好友丙?   这二人从画上看来,都是身强体健的模样,又是甄姓儿郎的好友,无论是谁,都有可能在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靠近他,将他杀死。   不,应当还有什么是穆空青未曾注意的。   好友乙知晓那处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房内的情况,自然也能趁着甲氏女不在时杀人。   可好友丙……   好友丙左手持匕?   左手?   穆空青不自觉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甄姓儿郎脖颈上的匕首,是自右向左插入的。   若是右手持刀除非是从背后伤人,否则怎么也不会是自右向左插入脖颈。   穆空青决定赌一把。   这题的题面给出的信息不多,他相信推断的过程应当也并不复杂。   若是答案无法用寥寥几句讲解清楚,那放在这样的场合里,难免会搅灭旁观者的兴致。   本就是偏玩闹性质的文会,完全犯不上为难学子。   穆空青眼看着线香将灭,也不多犹豫,直接便填上了自己推测出的人选。   穆空青觉得这题简单,旁人却未必这么觉得。   穆空青能做出这许多分析,是因着他即便不曾断过案,也多少看过不少悬疑小说、侦探漫画等,基本的断案逻辑还是有的。   而在场的这些学子们,大多都是平民出身,此生唯一踏入府衙大门的时候,便是取中后前去拜谒本地父母官。   对于断案的了解,要么是市井中说书先生口中夸张的传言,要么是律法课上讲过的判文案例。   可科考中的判文,皆是只需考生做出判罚即可,根本无需自己查案。   即便是那家中有人为官,或是亲眼见过衙门断案的,也多是要求个认证物证俱全,而非仅凭这寥寥几语便去推测凶手。   因而香灭之后,主持论断一项的学子并未急着收上答卷,而是道:“时辰已到,现下公布杀人者。”   众人都已停笔,场边的声音自然也就大了起来。   有人道:“那甲氏女见夫君死了都不言不语,直到第二日听了乙、丙二人的笑言方才哭诉,我看必定是她蓄意杀夫,欲要栽赃嫁祸。”   也有人道:“常人听房,多是于窗下等候。可那好友乙却是拉着人去了阁楼,此事蹊跷,八成同他脱不开干系。”   “此案杀人者,请看此处——”主持论断的学子将手中的纸卷展开于众人眼前。   上头所书的,正是一个“丙”字。   “请答错人犯者先行离去。”   纸卷展开,人群中传来一阵叹息。   穆空青身边的学子兴奋地一击掌,道:“我就知晓,至简至繁,至繁至简,往年的论断向来如此!今年合该是我夺魁!”   穆空青看看那学子兴奋不已的模样,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判文,默默替那学子念了一句惨。   答错犯案者的学子,便有近半数之多。   待答错者离场了,上首主持的学子又道:“杀人者所犯罪名请看此处,请答错者离场。”   穆空青还没抬头,就从身旁传来的悲呼声中,知晓了这题的正确答案。   想来有不少抱着猜谜心态的学子,都是同他身旁那人想的一样,觉得此事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内情,就是匕首落下意外伤人。只是因着甲氏女隐瞒不报,所以才闹出这许多迷雾来。   穆空青已经露出了笑意。   此案是好友丙蓄意杀人,而非意外。   好友丙左手持刀,可见此人乃是左利手。   死者是仰面横尸于桌上的,可见死时八成是同凶手对面,被人自右向左贯穿脖颈的。   由此可见,杀人者亦是左利手。   先前那学子也没说错,至简至繁。   可至简之处却不在旁的,而在无需考虑死者是否是在死后被人翻过面来这一因由。   眼见穆空青留到了最后,成功交上判文,尤明澄兴奋地欢呼了一声。   随即便被许宗海和杨思典按了下去。   杨思典和许宗海二人,作为常被穆空青抓来看他判文的人,显然是对穆空青有所了解的。   杨思典对着尤明澄不明所以的目光笑道:“高兴得太早了。空青可未必就能夺魁。”   事后,穆空青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好友确实是对自己知之甚深的。   因为……他居然真的没答对! 第60章 一次跨年   穆空青万万没想到, 题面要求说的是,须得为“有罪者”作判文,而这题中的有罪者, 事实上有两人!   一者是蓄意杀人的好友丙, 于此事上穆空青的判罚是没错的。   二者, 则是隐瞒不报的甲氏女。   甲氏女隐瞒夫君身死的消息, 意图不明,应充作帮凶, 同判。   穆空青整个人都愣了。   这算是文字游戏吗?   随后穆空青听到那句“答漏者请离场”,并发现只有自己一人离场时,这才知晓,恐怕当真是自己学艺不精, 而非是书院故意在玩儿文字游戏。   关于判文这一块,即便穆空青着意找了不少例题来做,但那题量相较于经史策论等, 也都是少得可怜。   是以穆空青并不知晓, 乡试中的判文题,其实都是要求对所有有罪者做出判罚的。   事实上, 若是穆空青先前不是火急火燎地考完了童子试, 又着急忙慌地赶着永嘉书院的纳新考校,这些最基础的乡试答题要点,周秀才也会在他过了院试之后同他提起。   可惜穆空青考完院试之后走得太急,这才叫他于许多地方的根基都并不稳当。   穆空青的知识面只到院试为止, 对于乡试要考的新内容,穆空青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这一点,常与他一块儿讨论文章的杨思典和许宗海自然是清楚的。   杨思典也是在看了今日的题面之后,才忽然想起, 先前穆空青写过的判文题中,并未出现过多个有罪者需得判罚的例子。   因而在见到穆空青落笔写下的判文长度之后,杨思典便知晓,穆空青这回怕是夺魁无望了。   不过穆空青也好奇,现下场上还有近十位基本答对了的学子。   好友丙蓄意杀人,其罪当斩,这是无甚余地的。   有所出入的,便是对其妻甲氏女的判罚。   大炎少有酷烈奇诡的刑罚,一般来说罪不至死的犯人,基本都是杖刑或是流放、贬籍。   除非部分要犯会判囚刑,否则官府是不会耗费粮食去养犯人的。   女子判刑少有流放,在没有更多信息指明甲氏女有其他罪责时,亦不会走到贬籍这一步。   那无疑就是杖刑了。   再考虑到女子受杖四十以上,十有八//九是要命陨当场的,那可讨论的余地,便又小了一些。   若是场上这些学子中,有不止一人做出了合乎礼法的判罚,那这场的魁首之位,又该给谁呢?   尤明澄见穆空青出局,拍肩安慰道:“莫慌,不是还有骑射吗?你骑术不错,射术也是咱们中最好的一个,咱后头再战。”   穆空青摆摆手,谢过尤明澄的好意,笑道:“我也没慌,只是这回错得有些冤枉,也着实是挺丢人的。”   杨思典摇头:“律法课上并未提过这遭,若非今日这题,我等也没想起过这事儿来,不怪你。”   穆空青叹气:“还得多亏了今日这一遭,不然若是后头运气不好,一直都没遇上过这等题,那我岂不是要在乡试时遭殃。”   许宗海颔首道:“这倒是。”   然后说了实话的许宗海就被杨思典和尤明澄瞪了。   许宗海一脸莫名,好在那头的结果也出了,转移了几人的注意力。   三人同得魁首。   穆空青奇道:“照这个趋势下去,一场文会办下来,五彩带岂不是得散出去百多条?”   永嘉文会共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项目,虽然现下只有论断一项在办,但是后头却是常会同时办上好几项的,场地也未必都在演武场。   例如穆空青的骑射,便是在靶场举行。   而骑射开始的同时,琴、棋应当也正在赛中。   这边的论断结束了,几人随着人群朝别的场地去。   杨思典在路上同穆空青道:“我就知你那时未曾细看规则。五彩带也不是只要夺魁就必能到手的。如书画诗文这等大赛事,夺魁者自然是能得这彩头的。射术棋艺这等必能分出高下的,魁首也能得彩头。”   前头便是比试棋艺的场地,棋盘已经铺开。   不过棋艺比试乃是参赛者两两对弈,耗时颇久,又不兴观战者言语,是以围观者不似方才那么多。   “至于旁的,诸如论断、乐艺、字谜这等,除非有那惊才绝艳之人能独得魁首,不然都是图个乐子罢了。”   今年的论断题有三人答对,还算正常。   据杨思典所知,往年可是有过十二人同得魁首的。   也正是那年之后,书院才调整了文会规则,控制了五彩带流出的数量。   不然的话,书院内的五彩带,怕是都要泛滥成灾了。   其实这些在修身堂都有标注,只是穆空青当时正纠结自己是否要参加论断,这才未曾注意到。   文会嘛,还是以玩闹为主。   若是彩头给得太多,引得学子争相下场,岂不是又成了一场考试了。   四人在场内绕了一圈,将热闹瞧了个遍。   那头的场地也已收拾妥当,杨思典的比试也要开始了。   杨思典今日一反常态,穿了一身短打。   而他需要参与的项目,正是剑术比试。   穆空青也未曾料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杨思典,竟是个难得的剑术好手。   剑术比试须得两两过招,甚是耗费体力,因而分了四场,这场乃是初试。   一群着长衫儒巾的书生,围着场中另一群看着文质彬彬却手执长剑的同窗大声叫好。   若是有那等看重规矩的读书人见到这等场景,非得被气死不成。   杨思典的剑用得极巧,只消几下便能将他的对手缴械,看得穆空青也是心头一阵火热。   待他身体强健了,他必然也得学上个一招半式的!   接下来的几日里,穆空青一有空闲便四处去看旁人的比试。   于穆空青而言,看得越多,他便越觉得自己学得不够。   诗之一道的夺魁者,乃是上一届应天府乡试亚元,在书院中也是颇有名气的学兄。   这位魁首领了彩带之后冲诸位同窗躬身作揖,歉疚道:“此来是因着学艺不精,于季考时落于人后。为求夫子指教,只得厚颜如此,还望诸位同窗见谅。”   永嘉书院不限制学生的年纪,只以乡试为划分。   硬要说起来,新入学的学子算是一届,未过乡试的学子算是一届。   这文会的参与者,主要也是这二者。   这位魁首之所以致歉,便是因着他以举人身份下场参赛,是有以大欺小之嫌。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上一届应天府乡试亚元若是一着不慎,都能掉出季考前十,可见永嘉书院内着实卧虎藏龙。   而此人夺魁的诗作穆空青也细细品读过。   大概是自己当前连追赶的希望都看不见的水平。   骑射比试在第三日下午,一场定胜负。   这几日里忙着四处观赛的尤明澄也特意空出了时间,来给穆空青加油助威。   穆空青看着场边一溜儿的二石弓,再看看手上的一石小弓,总觉得自己跑来参加骑射,就像孩子玩闹似的。   尤明澄把穆空青的肩头拍得砰砰响,鼓励道:“骑射重在精准!咱们小弓还更轻灵些呢!”   这几日说好了要结伴观赛,却无数次被尤明澄在人群中丢下的穆空青睨了他一眼,嫌弃地将自个儿从他的手下挪开。   尤明澄自知理亏,笑嘻嘻地拉来了好友吕元望,两人后头还跟着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学子,有他们第十斋的,也有旁的学斋的,各个都是兴致勃勃。   穆空青的心里登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在他翻身上马的那一刻,就听场边的尤明澄扯着嗓子吼道:“空青——”   穆空青回头望去,而后就听一道整齐的呼和声接道:“夺魁!”   尤明澄见穆空青看了过来,又大声喊道:“空青!”   后头的那群学子们也即可跟上:“夺魁!”   穆空青差点儿没从马背上摔下去!   旁边的学子见穆空青那羞耻地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的模样,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穆空青颤着手握紧了缰绳,竭力装作自己不认识那群人的模样。   尤明澄,你明年来到书院的第一件事,必得是为学舍挑上个三天水!   穆空青的骑射功夫确实不错。   他的基础是周勤和周武为他打下的,这二人常年在外行走,身上也都是真枪实战中练出的路子,比书院教习骑射的夫子们都要精深几分。   是以穆空青最后虽未能得魁首,却也拿了第三。   以他的年纪来看,也是书院文会开办以来的头一遭了。   东十二室里唯有穆空青报了两项,皆是铩羽而归。   杨思典不幸在第三场中撞上了本次的剑术魁首,被斩落马下。   而尤明澄与许宗海二人,一个太爱凑热闹,是以这几日都忙着去看旁人的热闹去了。   一个太不爱凑热闹,硬是在棋艺比试那儿看人下了三天棋。   一群人虽未能讨得什么彩头,兴致却都很高昂。   莫说是他们,就是整个第十斋,也唯有吕元望一人在猜字谜上夺了魁。   吕元望这人,功课说不上有多出色,但脑子是真的好使。   那场上的九九八十一道字谜,硬是叫他一个人在两刻钟之内全解了出来,看得周遭一片啧啧称奇。   穆空青一度觉得,吕元望这种才是真正的天才少年吧!   文会落幕,接下来,便是年休了。   永嘉书院的年休,自十二月二十到元月十五,过完元宵之后方才开课。   中间的时间不足一个月,穆空青这等离家远的,必然是不可能归家过年了。   好在永嘉书院名声在外,远道而来求学的学生不少。   是以年休期间,书院的学舍也是照常供学生居住,甚至连膳堂都为他们留了门。   尤明澄与许宗海都是江南人士,自然是要归家过年的。   而杨思典虽然祖籍在清江府,却有身在江南的族叔,与他家关系也算亲近。杨思典今年便是要暂居在族叔府上。   穆空青送走了自己的三位舍友,眨眼间整个书院都空了大半,这也叫习惯了书院生活的穆空青感到一丝不适应。   穆空青自己在屋内看了半晌书,又耐不住出门逛了一圈。   见四处都是带着行李的学子,穆空青还是转身回了屋内。   左右无事可做,不若趁着年休好生补补功课吧。   穆空青可没忘了,永嘉书院的开年第一场季考就在一月。   若是有那等因着年节便耽误了功课的学子,怕是就得好生吃上一顿教训了。   不过这些日子穆空青也不能总是一个人闷在屋中,他便养成了每日午膳后都在书院四处逛逛的习惯。   显然,年休期间因着百无聊赖而出门闲逛的学子,必然不可能只有穆空青一人。   穆空青因着路上的偶遇结识了不少学子,其中就有那开学时曾为他报榜的学兄,以及当初在桂湖摸莲藕的三人之一。   就在穆空青按部就班地打发时间时,张华阳,也就是那位热衷于下湖摸藕的学子,郑重其事地给穆空青送来了一封请柬。   张华阳道:“横竖我等都是背井离乡的可怜人,不若凑在一块儿跨个年,也算聊以慰藉。”   穆空青被张华阳正气凛然的语调震住,又对着请柬反复确认:“你管这叫聊以慰藉?” 第61章 一次跨年   张华阳, 一位致力于和齐家堂的夫子斗智斗勇的勇士,诚挚地向穆空青发出了邀约。   他不知怎的从外头弄进来了一批食材,准备邀请诸位留在书院中跨年的同窗, 去书院后山烤肉。   穆空青看着那张颇为郑重的请柬, 震惊道:“这要是被夫子抓住, 我们怕是都要被活烤了吧……”   永嘉书院有膳堂, 是明令禁止学子在学舍内开火的。   事实上,会自己做饭的读书人还真没有几个。   会出这条戒律, 据传还是因为前几年有位学兄在学舍内炖汤,险些烧了整个南苑。   张华阳的语气听着比穆空青都震惊:“我们又不是在学舍中烤!”   穆空青:“在后山生火烧烤难道不是更容易起火吗!”   张华阳的目光中透着明显的同情:“忘了你是刚入书院的,应当还没将书院逛完吧?”   永嘉书院占地极广,便是在这儿读了好几年的学子, 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将书院逛完了。   张华阳仗着自己个头高年纪长,抬手摸摸穆空青的脑袋:“后山有一汪活泉,我们庆祝的地方就在泉边。那泉水又清又甜, 能喝能用。我还备好了引流的竹筒, 平日里被罚挑水时……咳。”   张华阳嘴边一顺,及时将话头止住。   不能在后辈跟前暴露自己经常受罚的事实!   但话都说出口了, 显然是不可能瞒得住穆空青的。   穆空青觉得, 打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自己就该知道这位学兄不是个靠谱的性子的。   “就算边上就是泉水,在后山生火还是会被夫子发现的吧……”穆空青承认,自己可耻地心动了。   比起一个人在学舍中看书, 有一群同窗一起跨年这事,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张华阳神秘一笑:“发现便发现了吧,书院禁止在学舍中做饭,又不禁止我们在后山生火烤肉。难不成你要一个人留在学舍中过年?”   穆空青看看张华阳, 张华阳回了他一个得意的眼神。   穆空青觉得,学兄,不愧是被罚出经验的学兄。   他说得好有道理!   见穆空青明显动心了,张华阳揽过他的肩头道:“泉水边的那片空地上是能直接看到山下的,届时我们还能看到永嘉县上放的烟花,这可是在整个江南都出了名的。”   本以为自己要一个人跨年了,却没想到峰回路转。   想想跨年夜和同窗们一起烤火看烟花,穆空青就觉得这个年虽然不在家,但过得也不赖。   穆空青点头应下了,张华阳欢呼一声:“成,那我先去找其他人了!”   说完,人便直接跑没了影儿。   穆空青想着要在山上待上许久,衣裳怕是也要多穿一些。   正翻着衣裳呢,穆空青突然反应过来。   他别不是张华阳找上的第一个人吧!   自己是不是第一个穆空青不知道,总之他们到了约定的时间,在东苑学舍最里端碰面的时候,穆空青就看见那儿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学子了。   书院虽开始了年休,却也有些值守的夫子和力夫留下。   现在的书院里人虽少,过年的氛围也一样备得足足的。   大红的灯笼已经挂在了廊下,现下天色尚早,灯笼还未被点上。   学舍门前贴着对联,红纸黑字,都是学子们自己写了贴上的。   课室门口的对联,都是先前文会上比试书法的学子们的作品。   而在书法上夺魁的那一对对联,则是被帖到了书院大门上。   就在这处处透着温馨祥和的书院里,穆空青一群人却活像是做贼一般,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个包裹,里头装着张华阳不知从哪儿偷渡进书院的生食。   东苑学舍的最里端,是直接后山的。   二者中间只是竖起了一道矮墙,防止蛇虫鼠蚁等溜进学舍中。   托永嘉书院开设了不少武艺课程的福,在场的学子们身手都挺利索,加上这墙也不高,就连穆空青也是抬手一撑便能翻过去。   张华阳瞧着熟门熟路,边走还边抱怨道:“也就是你们东苑这边儿人少,不然咱们直接从南苑走,连翻墙这道都省去了。”   扛着一卷羊毛毡的学子看上去与张华阳相熟,没好气地说:“你还敢提!也不想想齐家堂的夫子为何三五不时便来咱们南苑晃荡。”   张华阳干笑一声,直接当做没听间,招呼着众人跟着他往山上走。   现在的书院里人虽不多,可却并不安静。   山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连带着书院中也能听见不少声响。   穆空青起先刚出东苑时还有几分紧张,毕竟不是谁都如张华阳这般能成齐家堂熟客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这一路上众人的欢声笑语太有感染力,渐渐的,穆空青也感受到了那种微妙的兴奋。   这种愉悦感,在他们到达泉水边,铺好羊毛毡,升起一堆篝火,再看着昏暗天色中,山下的书院中亮起的点点红光时,到达了顶峰了。   “快来快来!这可是我特意从顺天府接来的厨子,为的就是他这一手腌肉的绝活!”张华阳将众人带上来的包裹一一铺开,解开了里头的油纸包,露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食材。   穆空青拒绝接受在吃肉的时候顺带嚼树皮,接过了给串肉的树枝削皮的工作。   将一根根被削去树皮,露出浅色内里的树枝,再递给身边不相识的学子。   不多时,那头便传来了诱人的香气。   张华阳说自个儿是特意从顺天府接来的厨子,就凭这香味儿看,那厨子也值得他这番折腾!   今晚聚在这儿的人大多都互不相识,第一口烤肉下肚时,张华阳提议众人互通一下姓名。   穆空青悠哉地接了杯泉水,抿了一口,发现这泉水当真如张华阳所言那般甘冽。   听了张华阳的话后,穆空青拦住了一旁想要开口的学子道:“还是别了。我等今日相聚全是缘分,来日若是被罚也是缘分。大家伙儿互不相识,也省得被带去齐家堂问话的时候,还须得顾及道义。”   后山上又不曾有什么高大的树木,这冬日里瞧着,就更是光秃秃的一片了。   这会儿天色暗了,他们连山下灯笼的火光都能瞧见,山下也没理由看不到这里的篝火。   到时候齐家堂的夫子只需在学舍中随意一查探,便能发觉学舍中的学子少了一群。   永嘉书院下山的路就那么一条,今日有多少学子下山一问便知。   再结合山上的篝火这么一想,任谁都知道他们这群又没下山,又不在学舍中的学子,今夜是干什么来了。   届时大伙儿回了学舍,能不能逃得掉就各凭本事了。   互不知晓姓名,也省得倒时候在卖朋友和欺瞒师长之间犹豫。   众人深以为然。   今夜他们溜出来就是抱着一颗闯祸的心的,但是若是能逃掉,那自然还是没人愿意被揪出来。   张华阳给穆空青比了个拇指:“高,实在是高。没想到空青你人不大点子却不少,今夜叫上你当真是叫对了人。”   穆空青笑道:“在这儿可就只有华阳兄你一人知晓我们的姓名,届时我们若是一个都没跑掉,那账可得算在你头上。”   张华阳嘿嘿一笑,语气颇为自得:“放心吧,我张华阳最是讲义气,不就是挑水吗,我都挑了好几年了,若是被发现我就一人担下,怎么可能供出你们来!”   众人一阵哄笑。   在书院里挑了好几年的水,穆空青发觉,这话从张华阳口中说出来,竟半点都不叫人觉得意外。   “快快快,山下的烟花起了!”   一片笑闹声中,有人高声喊道。   众人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就间山下的永嘉县边缘位置,绽开了朵朵声色绚丽的烟花。   即便他们人在山上,也能听见那熟悉又喧闹的声响。   很快,书院中也响起了鞭炮声。   书院演武场就在穆空青他们视线中的正前方,他们甚至还能看到有硝烟从那里升起。   演武场中的鞭炮声离他们并不远,就像是特意放给他们听的一般。   穆空青甚至还能听到演武场上传来的阵阵欢笑声,想来是书院也组织了跨年夜的活动。   穆空青听到有学子感慨道:“今年的跨年夜,书院不会又是抓了一群人去填词唱曲儿吧?”   穆空青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就听有人接话:“年年不都是如此,不然我也不至于跟着张华阳疯。能晚些被抓去唱曲儿也是好的。”   穆空青沉默了足有三分钟,才颤颤巍巍地问道:“难道书院每年跨年,都会将学子们聚集在一处?”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穆空青为何有此一问。   唯有张华阳哈哈一笑做腼腆状:“你刚入书院,不知晓此事也不奇怪。”   穆空青怒视他:“那你说我今夜不同你一道出来,就会一个人在学舍中过年?”   张华阳打着哈哈:“是吗?我这么说过吗?”   看着山下学子们的活动也开始了,穆空青估算着时辰,默默地蹭到羊毛毡的边缘,将自己的鞋重新穿好。   待大年三十都不能安生跨年,还要为学子们劳心劳力的齐家堂夫子终于爬上了山,吼出了那句:“臭小子!我就知道山上生火的必是你们!”时,穆空青拔腿就往山下逃窜。   那是他一早就看准了的,可以直通南苑的下山的路。   在他身后,原先还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的学子们也是瞬间一声惊呼,接着便是一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戏码。   书院的后山既不高耸也不陡峭,这群半点儿也不文弱的学子们各个健步如飞,气得夫子只能先拎着他头一个逮住的张华阳,而后看着这群混小子们逃窜的背影冷笑。   穆空青笑嘻嘻地下了山,正计划着如何从南苑溜回东苑,便见山路那头守着个手上拎着戒尺的夫子。   夫子身边还站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学子,正是方才还同他一道在山上说笑的人。   穆空青的笑僵在了脸上。   穆空青来到永嘉书院的第一个新年,他是在演武场上挥着扫帚守的岁。 第62章 一池荷花   除夕夜里, 跑上山升火的学子一个没落,十几个人游魂似的荡在演武场上,挥着扫帚扫了一夜地。   穆空青第二日难得睡到日上三竿。   年休的日子里, 书院没了撞钟声叫起, 处处都透着一股惬意。   山下的鞭炮声传到上面来, 声音似都透着层隔膜, 称不上明晰,反倒催得人昏昏欲睡。   穆空青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小小磨蹭一会儿才起床洗漱。   往年在穆家村时,这个点应当正是热闹的时候。   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孩子们在邻里间四处串门,这家抓一把花生, 那家喂两口糖水,整个村子都是一片沸腾。   不似此刻在书院里,穆空青打眼一望, 连取水的都只有他一人。   也正是因着这临近几间学舍中, 只有他一人留在书院,穆空青才没在扫完演武场之后, 还得早起起来挑水。   毕竟除夕夜跑去山上生火, 逼得书院又得在戒律中加上一条,还在被抓后试图溜走,罪加二等,怎么可能扫个演武场就被放过了。   正月十六, 元宵刚过,年休结束,书院里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而这天晚上,穆空青和张华阳等人又一次被迫碰头, 跟着一队力夫,开始搭起了考棚。   没错,正月十七,年休结束的第二天,就是季考的日子。   完全不给学子们筹备的时间,一场季考就这么来了。   在书院中读了好几年的学子们都知晓这事儿,是以感到意外的,便只有刚入书院的学子。   年长的学兄们,在关于季考的事情上,几乎都有志一同地对新入学的学子们保持了缄默。   穆空青在干完考场的活,从齐家堂那儿消了处罚之后回到学舍,一路上听到的几乎都是学子们的哀嚎。   年休期间从未放松过功课的穆空青灌了一口热茶,翻过一页书,舒服地喟叹一声。   想来经过这一遭,再也没有学子敢离了书院便放下学业了。   这一回的季考考的是四书文。   截搭题,难度颇高。   成绩出了之后,穆空青又一次好运地蹭上了前十甲。   他照例去将所有得入前十甲的文章都拜读了一番,却发觉此次季考与上回不同。   上回季考,不同入学年限的学子有不同的考题,而这一次,却是整个书院都考了同一题。   只是上榜的文章却还是按着从前那样去排。   这就导致了许多已经在筹备会试的举子的文章,和他们这些刚过院试的小秀才的文章,一同出现在了那面墙上。   穆空青原先还觉得自己这回的文章写得不错,破题颇有新意。   结果看过了学兄们的文章,他才知晓自己同才华横溢这四个字中间,怕是还差着十个八个举人功名。   此次季考,杨思典的文章同样入了前十甲。   他在看完所有上榜文章后,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对身旁的穆空青道:“书院也算用心良苦,这番教训,叫我永生难忘。”   杨思典同样是清江府出身的学子。   他在来到永嘉书院之后,也是跟不上夫子讲课的人之一。   是以即便是在年休期间,杨思典也从没有放松过功课。   到底是少年人,在刻苦用功了这许多时日之后,此次季考一朝得入前十甲,他很难不生出些许自得的心思。   可这些心思,都在他看到旁人的文章时,皆尽消散得一干二净。   穆空青亦是深有同感。   他自入学起经历三次考校,次次名列前茅。   若非此次季考同题,叫他清楚明白地看见自己同旁人的差距,穆空青也很难不对自己的水平产生错误估计。   现下这一通连削带打,穆空青也只能回去抱着书老实用功,以期几年后叫旁人看着他的文章时,也能叹出一句“人外有人”。   江南之地的冬日并不算长久,眨眼之间便到了开春,书院也悄悄走了一批学子。   今年乃是大比之年。   二月的会试,八月的乡试,都是牵动书院学子关注的大事。   一月底,永嘉书院中有一批学子结伴出行,赶赴京城。   会试与穆空青干系甚远,他只知杏榜之后,永嘉书院在大门前放了一挂大红鞭炮,贺书院学子共二十六人杏榜提名。   这挂鞭炮响完不到半月,永嘉书院又放了一宿的烟花,贺书院学子金榜题名二十六人,同贺书院学子拿下了大炎开国以来的第二个大三/元。   顺带一提,大炎朝的第一个大三/元,正是永嘉书院的现任山长杨克佑老先生。   杏榜提名三百人,永嘉书院一家便占了二十六人。   大炎朝一共只出过两个大三/元,皆尽出自永嘉书院。   一时间,永嘉书院之名响彻大江南北。   而这一点,正在书院内就读的穆空青却是没有感受到的。   穆空青只觉得会试之后,书院里的氛围不见有多欢欣,反倒是又紧张了不少。   因为马上便是乡试了。   过了乡试的学子在书院内不占多数。   毕竟永嘉书院要求学子必须住在学舍,许多举子年岁已经不小,都已成家生子,自然须得为妻儿考虑,去往别处求学。   是以书院中的学子,还是以如穆空青这般的年轻秀才为主的。   对于这些年轻秀才来说,乡试方才是他们眼前须得关注的事。   不说旁的,只看东十二室的四人中,除却考一趟乡试,便要在路上花费一个多月的穆空青与杨思典,其他两人都是预备今年下场一试的。   时间临近八月,尤明澄几乎是日日都在哀叹:“我也知晓我必定是考不上的,可我爹非得逼着我下场,说即便是考不上,积攒些经验也好。”   尤明澄说着说着便猛灌了一口水:“那可是在八月里,被关在号房中整整三日、连考三场啊!明知考不上,还得要我去受这份罪做什么!”   穆空青原本就是冲着三年后的那场乡试去的,这会儿自然不急。   倒是穆空青见许宗海也在收拾行李,便好奇地问了句:“宗海也要今年下场一试?”   许宗海颔首:“家父言道今朝下场只需注意身子,旁的无需强求。”   穆空青咋舌。   第二日,穆空青就发觉,如许宗海和尤明澄这般的学子并不在少数。   第十斋前来上课的学子,已经少了近半数人。   而整个永嘉书院,也在这短短几日间,迅速冷清了下来。   无论是已经入学几年、学问扎实,冲着今朝桂榜去的。   还是如尤明澄与许宗海一般,仅仅只是随意下场一试,积攒些许经验的。   所有人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向着各地贡院的方向赶去。   乡试开考当日,正是书院旬休。   穆空青坐在桂湖边,试图对着那半池荷花写酸诗。   近日骈文课的夫子正在讲骈文与绝句的干系,叫学子们若是一时做不出好的骈文,不若先从绝句开始练起。   穆空青已经放弃他的灵光一闪了。   他的那本记载着自己所有“灵气”的小册子,已经写满了一整本了。   然而那一整本上,都找不出一篇称得上风雅的。   风趣倒是占了个十成十。   因而穆空青又走回了老路子。   多写、多练,磨练技巧。   哪怕写不出灵气,能在技艺上登峰造极,那也是很不错的。   正对着荷花琢磨着,是用“一簇粉裙”更好,还是“一捧粉裙”更好的穆空青,眼见着那荷花丛剧烈地了两下,接着便有一支结了莲蓬的茎秆弯了下去。   穆空青的脑子还在“簇”和“捧”间打结,就见那茎秆又弹了回来。   只是不出所料的,上头的莲蓬已经不见了。   接着,这动静又重复了几回,穆空青已经将“簇”和“捧”放到一边去了。   穆空青看着抱着一捧莲蓬,直冲着他游过来的张华阳,脑子里只有“快逃”两个大字!   先前穆空青为了能近距离看看这些荷花,好写出人家几分神韵,特意绕到了离荷花最近的地方,而不是如先前那般隔着水面遥遥相望。   却不想他这刚坐下没多久,就碰到了张华阳这位混不吝。   穆空青在看到张华阳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抬头左右望了望。   还好,附近并没有什么人。   “慌什么,齐家堂的夫子们这会儿正忙着看戒律簿子呢,没空在这边儿晃荡。”张华阳抬手一撑便上了岸,还分了穆空青几个莲蓬。   穆空青看他熟练地换下湿透的外衣,又从树丛后头翻出了一个包裹,抖出一身干爽的士子服来穿上,不禁离这位勇士更远了几步。   张华阳所言的戒律簿子,便是齐家堂用来记录犯错学子姓名及其处罚量的。   如穆空青除夕那回,他们扫了地,处罚量不够,便须得再去搭建季考用的临时号房。   搭完规定数量的号房之后,便可以去齐家堂的戒律簿子上划去自己的姓名,这事儿便算是过了。   “夫子们看戒律簿子做什么?”   穆空青看着张华阳熟练地将湿衣裳拧干,又在胳膊上绕了几下,再放下宽大的袖摆,将犯罪证据遮了个严严实实,这才略安心了些,同他搭了两句话。   张华阳嘿嘿直乐:“下个月书院又要纳新,报榜可须得要不少学子呢,夫子们自然是要提前准备一二的。”   穆空青看着张华阳的表情,默默放下了手上的莲蓬,借口说自个儿还有功课未做,直接便告辞了。   先前拆号房的人手不够,尤明澄立刻就知晓了桂湖里有莲藕的消息。   这回报榜的人手又不够,穆空青看着眼前的一大片荷花丛,心中为它们哀叹了一声。   为了永嘉书院,这丛荷花当真是牺牲良多。   哦,还有那池中的锦鲤。   传说里头可是有着夫子精心侍养的纡朱怀金呢。   当然了,穆空青也不全是为了躲避张华阳这位心怀书院、时刻惦念着为书院出工出力的学兄。   他是当真想到了功课。   他的诗有灵感了。   什么“一簇”、“一捧”的,都不够贴切。   还是用“一汪”吧。   生得这般水灵,却脆弱如斯,还年年都要遭人百般蹂/躏,可怜见儿的。 第63章 一位山长   大比之年, 书院有大批学子下场乡试,此刻并不在书院内,报榜所需要的人手, 一时间还真凑不齐。   至于为何穆空青会知晓这人手凑不齐?   端看这几日里, 连最不爱在课上发问的曹夫子, 都开始在经史课上频频点人做答, 便可知晓齐家堂当真是缺人手了。   一时间,整个书院简直风声鹤唳, 就连平日里爱在外头嬉笑打闹的人都少了。   穆空青和杨思典在用午膳时,亲眼见着两个平日里素有矛盾的学子起了口角,正待这二人声音越来越高,眼看着又要闹起来时, 却忽然偃旗息鼓。   转头一看,果然,齐家堂的夫子们就在不远处用膳。   穆空青纳闷:“不过是报个榜罢了, 再如何也好过挑水搭号房这等活计吧?怎的大伙儿都怕成这样?”   杨思典却摇头笑道:“你这是脑子好使, 才觉得这事儿容易。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到外头去说, 保管要遭人嫌。”   穆空青记性好、背书快。   他平日里自己虽不说, 但与他相熟的人都能察觉到。   因此对穆空青这种人来说,背下榜上学子姓名,自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可放在普通学子身上,叫他们用短短一两日的时间, 背下五百人的姓名,他们宁愿去担上几天水。   况且,这若是背不完全,导致报榜时出了错, 后头该受的罚,不还是照样跑不脱?   穆空青喝完最后一口汤,并不置可否。   他与杨思典都是用功之人,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招猫逗狗的爱好,报榜这事儿是难是易,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穆空青某日用过晚膳后回到学舍,看到自己桌上放着的两只莲蓬为止。   穆空青深切明白了,何谓招不在新,有用就行。   永嘉书院在乡试年的纳新,一贯是放在桂榜之后。   今年亦是如此。   先前下场的,诸如尤明澄、许宗海这等知晓取中无望的学子,往往也会在纳新之前,就回到书院中继续学业。   横竖自己也考不上,与其多耽搁几日等那桂榜出来,不若早日回到书院,防止落下更多功课。   所以在穆空青看见自己桌上的莲蓬时,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尤明澄的床铺。   果然,床边放着一个摊开的小包袱,昭示着这儿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而尤明澄的桌上,也是堆了好几枝莲蓬。   各个青翠鲜嫩,有些上头还沾着要落未落的水珠。   穆空青和杨思典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门窗处走去。   穆空青探头朝外扫视一圈,发现此刻在外头行走的,都是刚刚用完晚膳回到学舍的学子,并没有见到夫子的身影。   穆空青松了口气,小心地关上学舍大门。   另一边的杨思典也是谨慎地将几扇窗合了后,方才指着自己桌上的莲蓬道:“这是……明澄回来了?”   显而易见。   穆空青无奈点头。   该怎么说呢。   尤明澄这刚回书院就跑去摘莲蓬,摘完还不忘给他们每人分几株,实在很难不叫人感动。   各方面都挺感动的。   但是这孩子究竟知不知道,他上回跑去摸莲藕被罚一事,并不全是因着半夜出门啊?   杨思典看了半晌,问道:“那这会儿,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穆空青叹气:“若是被夫子知晓了,这些可都是罪证。”   可若是要全都扔了,也怪叫人舍不得的。   要是尤明澄回来,见自己辛苦摘来的莲蓬都被扔了去,还不得当场落下男儿泪来。   正惦记着尤明澄呢,门忽然就开了。   穆空青与杨思典具是一惊。   转身一看,却是头发还湿着的尤明澄进了屋。   看他这模样,应当是方才去沐浴了。   穆空青和杨思典见他大咧咧地进来,身后的门也直接大敞着,急忙一人一边将门合上。   尤明澄被他俩这番动作弄得不明所以。   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大事,尤明澄浑不在意地擦着湿发,颇自豪地同这二人道:“瞧见我给你们带的礼了吗?这可亏得我去得早,若是再晚上些时候,大伙儿都散学了,没准都轮不上我们了。”   穆空青和杨思典面面相觑。   穆空青率先开口问道:“这莲蓬的事,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尤明澄将湿了的帕子往边上一放,开始剥起莲子来,边吃边道:“还是上回那个学兄告诉我的啊。”   说完,尤明澄见穆空青二人的表情都不似是欢欣,登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咽下口中的莲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这莲蓬,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说完还看了看手上的莲子。   难道是没成熟?不应当啊,方才他吃着挺清甜的啊!   穆空青和杨思典看着他那小心中还带着几分茫然的神态,都有些不忍告诉这傻孩子真相。   穆空青试探性问道:“你说的那位好心的学兄,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这位大哥三番五次把尤明澄往坑里拐,可别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   尤明澄挠挠头道:“这位学兄姓张……”   穆空青听到这个熟悉的姓氏,脑海中登时出现了一个抱着莲蓬利落上岸的人。   而后就听尤明澄道:“名叫张华阳。”   居然是这位勇士……   穆空青顿感头痛。   虽然不知张华阳同尤明澄是怎么认识的,但想想这二人那如出一辙的闹腾劲,又有种并不意外的感觉。   杨思典见穆空青的反应,便知他是认得尤明澄口中这位“好心学兄”的,于是问道:“空青,你可是认得这人?”   其实,杨思典更想问的,还是下一句。   他想知道这人同尤明澄说这些,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穆空青头痛地揉揉额角:“我是认得这位张学兄。这位学兄的性子……同明澄也确实合得来。”   杨思典闻言还是放心了些。   至少穆空青这么说,就证明这位张华阳学兄,并非不怀好意之辈。   穆空青可没杨思典那么乐观。   这还不如直接碰到个不怀好意、故意坑害尤明澄的学兄呢。   好歹后者还可以劝尤明澄离这人远些。   前者可要如何是好?   穆空青都可以预见,若是这两人凑在一起几年,怕是要成齐家堂夫子们的心头大患。   或许不止两人。   尤明澄还有个知心好友吕元望呢。   张华阳那儿也有陪着他一块摸莲藕烤火的好兄弟。   穆空青一点都不想让尤明澄变成东苑的挑水工。   以这位小少爷的身子骨,他若是成了挑水工,那要么他们这几个学舍都没水用,要么大伙儿自食其力一起挑水,然后一块跟着受罚。   不过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张华阳的事了。   而是这堆莲蓬,究竟应当如何处置。   穆空青看着尤明澄那头吃得快活,还不忘往他俩手里也塞几个,索性心一横道:“我们先将莲子都剥出来吧。回头再趁着夜色把茎秆丢出去。”   杨思典无奈:“也只能如此了。莲子总比莲蓬好藏些。”   尤明澄听杨思典说要藏,迷迷糊糊地问道:“为何要藏啊?这莲蓬不能摘吗?”   穆空青心说你若是平日里摘了,说不准夫子们还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这回事儿了。可现下里,书院这不是正缺人手呢吗?   穆空青想着,为了周边几个学舍的同窗们不用日日挑水,他还是得把尤明澄的心思,从那丛可怜的荷花上挪开的。   穆空青沉思半晌道:“那桂湖中养了不少金贵的锦鲤,都是夫子们的心爱之物。听闻先前张华阳学兄便因惊死了几尾锦鲤受了罚,这回许多人去摘莲蓬,恐怕那些锦鲤又得遭灾。你总不欲刚回书院便要去挑水吧?”   若是穆空青同他说旁的,尤明澄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他说到摘莲蓬会惊死不少锦鲤,就叫尤明澄有些不忍了。   尤明澄他爹也是爱养锦鲤的人,日日都将他那几尾宝贝伺候得精细。   是以尤明澄自然也知道,这些小东西对于饲养它们的人来说,那当真是如心头肉一般。   就这么被人糟蹋死了,人家可不得痛心吗?   尤明澄抓了几把桌上的莲子,嘟囔道:“这样啊……那我下回不去了。”   许宗海现下还未到书院,便只有他们三人坐在一块儿剥莲子。   只是将莲子从莲蓬中扒出来,这速度还是极快的。   尤明澄一边剥一边儿念叨:“我去摘的时候并未遇上夫子,只要我们动作快些,将这些茎秆丢了,应当不会被人发觉的。”   杨思典闷笑:“你若是在路上遇上夫子了,我俩这会儿也不必胆战心惊地同你一起剥莲子了。”   穆空青揪完最后一个莲蓬头,翻出了一块包袱布,将茎秆等物都收拢收拢,一块儿包了起来。   “一会待天色暗了,我们便往最里头去,直接将这些丢去后山。”穆空青拍拍手道。   若不是除夕那会儿,张华阳说要去后山上烤肉,穆空青也不会知晓东苑还有一条路,能直接去往后山。   谁能想到这事儿最后绕了一圈,落脚点居然还是张华阳。   夏日里日头长,穆空青一篇杂文写完,天色才终于是暗了个彻底。   一行三人鬼鬼祟祟地出了门,一路沿着墙根儿走。   盛夏夜里,穆空青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耳边不时有蚊子的翁鸣。   这会儿点着灯的学舍,更是没有一个敢将窗户敞开的。   这倒也方便了这几人毁尸灭迹。   一路顺畅地到了那堵熟悉的矮墙边,杨思典举起手中的包裹,用动作询问是否直接丢过墙去。   穆空青摇摇头。   丢到墙根底下,怕是要不了几日,边上的学舍就得多出不少蚊虫了。   横竖都到了这儿,还是再往里头走几步吧。   穆空青两指一比,做出个翻墙的动作来。   尤明澄与杨思典瞬间意会,两人默契地同时点头。   穆空青接过包裹,熟门熟路一马当先,单手一撑便跃了过去。   然而预想中落地时的踏实感并没有传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儿便失去的平衡,直接摔倒在地。   没等穆空青爬起来,便听一道饱含怒意的嗓音响起:“何人在书院里翻墙?”   穆空青抬头一看。   他方才碰到的并不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人。   一个方才应当是蹲在墙边,导致他们谁都未曾发现的人。   穆空青借着月光,约莫可以看清那人面容。   虽然那半边面颊上,还依稀能看出个鞋印来。   但穆空青还是认出了那张颇为眼熟的脸容。   穆空青怀中抱着剥完了莲子剩下的莲蓬残骸,看着眼前这位疑似是桂湖中那些锦鲤的饲主的老先生,满脑子都是天要亡我!   就连墙头上的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动作直接顿在了半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今夜月色不错。   穆空青也不知晓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有没有看清墙头上那两人的模样。   但他知晓,自己这个同人家当头对脸的倒霉蛋,是肯定溜不掉的了。   穆空青只能竭尽全力朝还趴在墙头上的两人使眼色。   要溜可抓紧溜,回头别等人记住你俩了再跑,那可就是罪加一等了!   杨思典心领神会立刻就要转身,却被尤明澄一把扯住。   两人直接从墙头上蹦了下来。   穆空青叹气。   行吧,有难同当,好兄弟。   杨思典落地后瞪了一眼尤明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而后不待尤明澄瞪回来,他便直接朝那位老先生深深作了一揖,道:“山长见谅,学生知错。”   穆空青在听见“山长”二字后,默默抱紧怀中的包袱。   虽然是盛夏八月里,但穆空青觉得,他这会儿挺冷的。 第64章 一次报榜   别管穆空青和尤明澄心里有多翻江倒海, 这会儿都得老老实实地行礼认错。   老先生掸掸衣摆上的灰,沉着脸一摆手,几人心中惴惴地直起了腰。   穆空青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试图将那堆证据藏起来。   “藏什么。”老先生轻飘飘一句话, 听得穆空青头皮发麻。   穆空青大脑飞速运转, 想着要找个什么借口, 能解释他们这大晚上翻墙去后山的事。   这会儿也没过戌时,便是出了学舍也算不得犯错, 只要能找个合适的理由,被训上两句也就过去了。   这边儿穆空青还没能想到自救的法子,那头杨思典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穆空青痛苦地想,杨兄您方才那调头就跑的气势呢!怎的这会儿就这么老实了!   尤明澄此刻也是悔不当初。   他先前之所以将杨思典拦下, 全是因着他们这会儿来后山,并不能算是犯了书院哪条戒律。   若是直接溜走了,那才称得上是做贼心虚。   谁成想这不仅是一头撞到了山长手上, 杨思典这实诚人还直接将事情抖落干净了。   早知如此, 他何苦多事那一下,将杨思典拦下呢!   横竖话都被说完了, 穆空青索性也不藏包裹了。   穆空青向前一步, 规规矩矩行礼致歉,顺带着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三人意图毁尸灭迹的行为。   自打杨思典交代事情始末开始,杨山长就一直未发一言。   穆空青说完后,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一眼杨山长的脸色。   没等他看出什么来, 就先被人家脸侧的半边鞋印引去了目光。   穆空青一阵心虚。   两人将事情交代完了,尤明澄也知晓这一遭就躲不开了,也就乖觉地跟着认了错。   杨山长接着月色,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几名学子, 忽地开口道:“我听你老师在信中提过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杨思典和尤明澄都是一头雾水。   可穆空青却是瞬间脸就红了。   不用想也知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杨山长这是认出自己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老师是何时同杨山长提起过自己,又说了自己些什么,但此刻叫杨山长点出,穆空青还是有种难言的羞耻感。   先前在桂湖边,他不知这位老先生的身份也就罢了。   现下他是犯了错被抓,还直接被点出了身份,穆空青登时就有种给自己老师丢人了的感觉。   好在没等杨山长继续说什么,一声细细弱弱的猫叫声,将臊得不行的穆空青救了回来。   那声音近得很,似是就在几人身边一般。   穆空青循声望去。   透过月光依稀可见墙角处窝着一只脏兮兮的狸花猫,双眼还盈着幽幽的光。   那猫瘦骨嶙峋,脊背直直地向外凸起,看着没精打采,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再细看去,那狸花猫的身下似是挤着什么活物,这会儿正在动作。   不一会儿,几只毛发稀疏的小脑袋从那狸花猫的身下钻了出来。   这一看,这支小狸花生出的小猫中,似乎还有白色皮毛的。   有了那一小撮白色对照,穆空青这才发现,这只狸花猫的身下,应当是垫了一块深色的布。   穆空青下意识地在心里比划了一下方位。   方才这位老山长蹲在墙角那儿做什么,似乎就有了答案。   杨山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原本欲要出口的话也都压了回去,只没好气地说:“罢了,明日都给我去齐家堂领罚。”   三人齐声应是。   杨山长见他们还杵在原地,直接一挥袖,背过身道:“还不快些回去,尔等平日里都无功课吗?”   穆空青看着手上的包袱,再看看杨山长的背影。   估摸着杨山长的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他们几个身上了,穆空青干脆心一横,直接几步溜进山林里,展开包袱布,将里头裹着的东西抖落了出来。   做完这些之后,再顶着杨思典与尤明澄二人惊叹的目光,几步一跨翻回墙内。   动作一气呵成。   还伴着那窝小猫尖细又微弱的叫声。   许宗海是在宗门纳新考校结束后回来的。   他回来时,学舍中其他三人正对着一张红榜念念叨叨。   许宗海看这三人的架势,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迟疑了许久方才出声询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穆空青已经有些两眼无神了。   他看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许宗海,给了他一个勉强的微笑,解释道:“我们三人明日须得去报榜。”   许宗海显然也是听闻过“报榜”大名的。   许宗海听了穆空青的话,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半晌才问道:“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穆空青表情复杂。   这该从何说起呢。   要说是莲蓬的事,但到底动手的只是尤明澄一人。   穆空青和杨思典只是晚上出门翻个墙罢了,算不上犯了哪条戒律。   但偏偏他们依言去齐家堂报到时,齐家堂那边儿可是给三人统统记了一笔的。   要说中间没有穆空青那一脚的原因在,穆空青自个儿都不信。   就是这说出去,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说是得罪了山长,所以挨罚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大对劲。   说书院学生对着山长的脸给了一脚?   那这学生不被赶出大门,都是书院宅心仁厚。   穆空青思来想去,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别提了。这事儿说起来当真离奇得紧。”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杨克佑老先生,大炎朝的第一个大三/元,永嘉书院的山长,养了一池子名贵锦鲤的风雅文士,居然会蹲在墙角里照顾野猫生崽儿。   还这么好巧不巧的,这般不大得体的行事,偏偏就叫自己几个学生撞了个正着。   穆空青眼下再想想那晚发生的事,估计羞得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的,并不止是他们三个。   许宗海同情地拍拍几人的肩。   穆空青还算是好的。   虽说人名难背,但记性好总有些用处。   尤明澄和杨思典这两人,现下表情都是木的。   难怪平日里上蹿下跳的那些学子们,一到了这会儿也全都收敛起来了。   一天一夜的时间,要将五百个毫无干系的人名全都背下,这通精神上的折磨,受过一次之后,可不就再不敢犯上第二回 了吗?   何况,这报榜的活计,可不是受了这一日的难,就能过去了的。   报错一个便要多挑上一日水,多报错几个,可能还得再往后多延几日,还不如直接罚去做体力活呢,好歹有个定数。   这边说话间,尤明澄背了一半又糊涂了,只得哀嚎一声从头再来。   杨思典看尤明澄一脸崩溃,安抚道:“横竖也就五百人取中,今年前去报榜的学子虽然不多,可也不至于叫你连着碰上取中了的。若是实在不成,你遇上那不记得的,还是能赌一赌运气的。直接说没中就是。”   今年是乡试年,书院不少学子都下场乡试去了,犯错的学子从数量上来说,自然也就不如往常了。   穆空青也是气若游丝:“若是运气好,说不准一个取中的都碰不上,全程都说不中,也能尽数过了。”   穆空青倒是把五百个人名背下了,但要他对着字条立刻就能说出这人在不在榜上,他还真做不到。   除非人家每问上一回,他就将这榜上的五百人从头到尾背上一遍。   穆空青是这么想的,但他还没准备真的这么干。   他只是手动将这五百人按姓氏分了组,而后将每一组的人名都按着平仄声韵排出了特定的顺序。   这样旁人来问榜时,穆空青也就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相对应的组别,再去回想该组别里有没有这人了。   横竖闲着也是无事,索性试上一试,万一呢。   穆空青将那张分好了组别的纸铺开在桌面上,再将先前背的那些都暂时忘却,按着自己重新编排的顺序一溜背了下来。   背完之后,再托许宗海随口报了几个名字。   穆空青发觉,自己的辨别能力当真立时就上来了。   一边的尤明澄和杨思典见状,也不由地凑了过来。   因着穆空青划分组别时,不仅考虑到了姓氏问题,甚至还注意了一下平仄韵律,因而在记诵时,也较直接去背那毫无规律可言的榜单,要顺滑上许多。   杨思典和尤明澄直接放弃了同书院发下的红榜死磕,转而对着穆空青重新抄录的这份名单研究。   待这二人惊喜地发觉,自己似乎是背成了的时候,日头也已经开始西落。   明日一早便是他们要去报榜的时候。   按理说,他们既然都已经背下了,那也该早些休息,养精蓄锐了。   所以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穆空青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的东十二室外头,简直一片人声鼎沸。   东苑外头的这片空地上,聚了起码二三十号学子,无一例外都是明日要去报榜的可怜人。   现下这群学子们,皆尽围着穆空青后头抄录的那份取中名单,或阖目默背,或念念有词。   旁边甚至还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   穆空青坐在学舍里,看着外头往来的人,喃喃道:“总不能往常都没人用过这法子吧?”   按姓氏划分罢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东西。   瞧尤明澄和吕元望这对好兄弟就知道,永嘉书院里,多得是这种闯祸归闯祸,脑子却十分灵活的学子。   杨思典这会儿还微微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反复记诵名录,听了穆空青的话后,睁眼回了他一句:“或许有吧,不过如你这般能直接将东西送出去让旁人看的,应当不多。”   倒不是说旁人有多敝帚自珍。   这可是足足五百人的姓名!   算起来,也是近千字了!   只是仅仅是要将五百人的姓名,按着姓氏重新抄录一份,就须得要花费上不少的时间了。   何况这么一番抄录过后,后头该要死记硬背的东西,也还是躲不掉。   旁的学子即便是敢冒这个浪费时间的风险重新抄录,也未必能在抄录过后用这么快的速度就将其全部记下,再借予旁人记诵。   好在书院还有个戌时不得出学舍的规矩,这才没叫人一直聚在东苑外头。   不过穆空青写下的那张分了组别的名录,也不知晓是被哪位仁兄给带走了。   穆空青只知晓,第二日报榜时,他水囊中的水永远都是满的。午膳时也不用他挪动,就有同窗递来的各式点心。   待到报榜的时辰过了,众人开始收拾桌椅杂物时,穆空青更是一点儿都没沾上手。   今日来报榜的学子,尤其是那运气不好的,接连报过好几次榜的,例如张华阳等人,看向穆空青的眼神,个顶个地温柔似水。   穆空青莫名享受了一回“书院之宝”级的待遇,一路伴着同窗们的温声细语,去齐家院消了姓名。   这回负责报榜之事的夫子,正是上回除夕夜里逮住穆空青的那位。   他似是对穆空青还有印象一般,见了他后调笑了一句:“旁人受罚都是挑水,唯有你进学一年两回受罚,回回都同挑水无甚干系。”   穆空青心道还是有的,先前吕元望没能答上曹夫子的提问被罚挑水,他们这几个学舍为了有水可用,皆尽动手帮了忙,后果就是集体加罚三日。   不过刚进书院一年就挨了三次罚,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穆空青默默闭了嘴,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冲夫子笑了笑,语气诚恳道:“学生已经知错了,后头定不会再犯了。”   那夫子也是和蔼地回了穆空青一个笑,对他道:“知错就好。明日去见一趟山长,同山长也好生认个错吧。”   穆空青的笑僵在了脸上。   “夫子?学生没听错吧?”   虽然不知晓山长在此时寻他所为何事,但是穆空青觉得,应当不是为了见见老朋友的弟子,怀念一下他的青春岁月吧。   齐家堂的夫子拍拍少年人挺拔的肩脊,和善道:“虽说是山长主动要见你,但是该交的五彩带还是不能少的。你那儿的五彩带可都用了吗?”   穆空青几次季考都在前十,现下拢共得了三条五彩带。   其中一条被他用在了向教经史的曹夫子求教上,一条则用去借阅教数术的方夫子的私藏孤本了。   现下穆空青手上,刚刚好还剩下一条可用。   这话也就是夫子随口一问。   没等穆空青说什么,夫子便道:“用了的话记得去修身堂记一笔,下回季考再扣回来。”   穆空青有点愁,但也只能应下。   他发愁,倒不是因着不想去见杨山长。   只是先前那事,虽说也算意外,但对方是他师长,到底太过冒犯了。   穆空青原本是想着,待到旬休时,他能下山找些赔礼,再向杨山长递上名帖,好生同老先生道个歉。   却未想到杨山长突然便想要见他了。   虽说杨山长看着似是并不在意此事,但穆空青也不好真就这么甩着手就去了。   至少,也得叫老先生看到自己致歉的诚意吧。   穆空青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到,究竟要如何在不下山的情况下,向老先生表达自己的歉意,不空口说话的那种。   回到学舍后,杨思典三人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也跟着一块儿出了几个主意。   什么作文章表达悔意,写诗称颂老先生哄他开心,今晚去后山抓只狸花猫送去等等等等。   这些主意只是听着便知晓有多不靠谱,不过倒也给穆空青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都言赔礼道歉,但这“礼”,也未必就得要盯着向对方表示自己的悔意去的。   若是能哄得对方开怀,也同样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穆空青心念一转,在自己的书箱里一阵翻找,将自己想要的几本册子翻了出来。   幸好他平日里颇好以笔墨记事,现下这些平日里自己随手记下的东西,居然也到了得用的时候。 第65章 一次贫嘴   杨老山长所住的院落在书院最里端。   从外头看着, 同书院内旁的院落并无两样。   穆空青敲门,过了几息后,方才有人应声。   门被打开, 站在门后的却并非小厮书童, 而是杨山长本人。   穆空青被吓了一跳, 慌忙地向这位老先生行了一个晚辈礼。   杨山长还是一副笑模样, 摆摆手示意穆空青不必多礼,后又带着穆空青向堂屋走去。   “我身边的书童今日不在, 你若是想用什么茶水,就须得自个儿动手了。”   两人到了堂屋,杨山长笑眯眯地递过一盏清水道。   穆空青恭恭敬敬地接过茶盏,看杨山长不似是有怒气的模样, 心里也松了口气。   “山长见谅,前些日子实属学生莽撞,冒犯山长。”   穆空青用了清水, 放下茶盏, 也不多犹豫,当即行至堂中, 向杨山长再行一礼, 并恭恭敬敬地将手上的几本册子递上。   “学生心中惭愧,又身无长物,只得以此物聊表心意。”   杨山长倒不意外穆空青此行先向他赔罪。   早听老友提过,他这小弟子鬼主意多。   杨山长只好奇, 穆空青此时用来赔罪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接过穆空青手中的书册,杨山长只翻开看了一页,便更舒缓了眉眼, 笑意都浓了几分。   “这些文章都是你自个儿做的?”杨山长向后翻着,好奇问道。   穆空青点头后,复又摇了摇头:“是学生在拜读过山长的游记之后,心中有感而发。山长若是不弃,便当做是玩笑话本来读吧。”   不错,穆空青选择送来搏杨老山长一笑的,正是他读完了当初意外所得的那本游记之后,自己换了角度,重新作出的文章。   原文中以松木视角看丛林,穆空青便写了篇以灌木的视角看松木的。   原文以路边大石的视角看往来路人,穆空青便写了一篇以路边卖茶郎的视角看大石的。   一篇篇看下来,也能说得上一句映照成趣。   若仅仅只是视角上的转换,赞上穆空青一声颇有巧思也就罢了。   偏偏这二人在文风上,也能称得上一句大相径庭。   杨老山长作为历经风雨,又真切走过这些山河的人,他笔下的一草一木,自然带着一股大开大合的气势。   可穆空青并未曾亲眼见过杨老先生笔下的场景,他所写的,只是在杨老山长的基础上进行延伸和联想。   再加上二者的笔力确实有着不小的差距,穆空青自然做不到那样质朴又精简。   此时若是穆空青强行模仿杨老先生的写法,文章落于下乘不说,叫杨老山长看了这般拙劣的模仿,人家也未必会觉得欣喜。   穆空青既然是为了赔礼道歉,当然不可能用这样的东西去碍老先生的眼。   穆空青打从一开始写这些文章,就只是为了自己的乐趣而已,所以自然会依着自己擅长的方面写。   杨老山长从大处着眼,穆空青就从细微处落笔。   同那杨老山长笔下扑面而来勃勃生机不同,穆空青的文章,更像是从一片寂静的沙砾中,偶然钻出几株嫩绿的芽儿来。   粗看并不起眼,可细细瞧来,亦是能叫人会心一笑。   以杨山长的眼力,自然是能从那几本手记中看出穆空青的成长。   从起初的生涩再到后头的纯熟,可见这并非是穆空青临时写来讨好他的。   杨山长翻看着穆空青的手记,甚至再一次回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游历过程。   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当初的记忆又被重新上了色,仿佛又多出了许多当年未曾注意过的东西。   那街边卖茶的货郎是否当真总在大石上歇脚?高耸入云的青松下,又是否真的有几丛灌木正向着光照处聚拢?   穆空青见杨山长眉目舒缓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这个礼送对了。   以杨山长当前的身份地位,他想要什么样的珍宝,都会有人排着长队双手奉上。   穆空青与其琢磨杨山长想要什么、需要什么,还不如想想有什么是能让杨山长心情舒畅的。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是文人,就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文章被人欣赏的。   就算是淡泊如杨山长也不例外。   不然那游记杨山长只管写出来自个儿欣赏便是,又何故要放在博闻书肆中呢?   只不过杨山长应当是不希望将游记中的风趣染上名利。   是以才用那种方式,将他的游记散了出去。   穆空青未必是第一个看过这本游记的人,却应当是第一个看过游记后,还能走到杨山长面前的。   虽说中间巧合颇多,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这种奇妙的“缘分”,想必比什么奇珍异宝都要更得杨山长欢心。   杨山长翻看着手中的册子,似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地方,不禁轻笑出声。   复又叹道:“当真是后生可畏。老夫作这本游记时的年纪,约莫同你老师差不多。你如今这般年岁,作出的文章便已然不输老夫当年了。”   这话听得穆空青汗都快出来了,连声直道不敢。   “学生的文章乃是仿照山长所作,哪里能同山长相较!”   杨老山长在他老师现在的这个年纪?那也是已经拿下了大三/元功名,盛名响彻整个炎朝了。   穆空青如今才哪儿到哪儿?   杨山长却并不在意穆空青的诚惶诚恐,只悠悠补充道:“看来老夫的眼睛确实还利着。你与杂文一道上,着实是有些天分的。”   穆空青略略松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杂文一道他也不敢同这位老先生比,但好歹比之先前,这话听起来没那么吓人。   没等穆空青心口的那口气完全松下来,杨山长又道:“既有此物,倒省了我一番唇舌考校。此次遣你去江南文会,应当也是得用的。”   穆空青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江南文会。   在读书人听来,这四个大字,堪称如雷贯耳。   天下文风属江南鼎盛。   而江南才子,又以江南文会共举文魁。   这可不是永嘉书院那般颇具玩闹意味的文会。   江南文会只于大比之年召开于寒山寺下。   届时不仅是江南书院,整个大炎境内有名有姓的书院,都会派出得意学子前来参与。   文会只比三项,分别为诗画、文辞、论道。   诗画一道须得学子作画题诗,要求夺魁者须得诗、书、画三绝。   文辞一道不作策论制艺,只看杂骈散文。写景写物写人写志无所不写。   文会所作诗画文章皆尽糊名,置于寒山寺外供往来文人品读评选。   人可于寺中领一张洒金签,将自己的姓名连同最为欣赏的文章写在签上,再交予寒山寺。   所得赞誉最多的,便为本项魁首。   因着每一支洒金宣上都须得亲笔所书,且具都要附上姓名,因而也少有那不要脸皮的人做出重复投签的事情来。   而论道的胜负,则不论个人,只以书院论,且也更直观些。   以上届夺魁的书院为守擂者,就本届议题同其他书院论道,胜者即为擂主。   如此往复,直到无人应战,擂主即为魁首。   真要论起来,这三项个个都同科举无甚干系,却又具都息息相关。   不提旁的,只在这文会上走上一遭后所获的声名,便足以叫不少只专心仕途的学子们动心。   正如先前在清溪县时,李家的那位大少爷意图用刷名声的方式,好叫自己的院试过得容易些一般,欲要更进一步的学子们,也不乏有想要多这一份助力的。   莫言科举考试糊名誊抄不看虚名。   若是当真不看虚名,这一届的那位年轻俊秀的大三/元,在殿试时可未必能得个状元之位,反叫个年过而立的中年文士取了探花之名。   就连那朝堂上的诸位大人们,入阁之前不还有“养望”一说?   这样的文人盛事,就连书院都会为此停课数日,可见其在读书人见的影响之巨。   穆空青倒是有想过要去观摩一二,见识一下天下英才,却没想过自己也能下场。   虽说文会的三项都非是科举主考的项目,可据他所知,往年各个书院下场的学子,也都以举子居多,也好求个扬名。   这馅饼太大,穆空青就是再馋,也不敢一口吞下。   须得知晓,每个书院参加文会的人数都是有定量的。   穆空青即便在数次季考中名列前茅,也并不觉得自己在整个永嘉书院中能排得上号。   不过穆空青却也并未急着推拒。   他先是认真思索了一番自己于杂文一道上的优劣——因着季考还未考过杂文,是以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杂文在书院中,究竟能算得上什么水平。   只是从其他文章上来看,若是论起遣词造句,那书院中比他更优者大有人在。   但穆空青也有旁人所不及的地方。   从他在纳新考校时所作的文章便可窥见一二。   穆空青在作诗文时的角度,总是出奇地刁钻。   这也是他会认为杨山长那篇游记格外对自己胃口的原因。   穆空青先是起身拜谢杨山长的赏识,复又恭声问道:“不知山长可否告知学生,学生在山长眼中,有何过人之处?”   杨山长还是头一回听有人这般问自己,不禁失笑道:“你倒真是胆大。”   若是先前在私塾时,穆空青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无论是周秀才提议他直接升入甲班,还是令他直接下场科考,穆空青的第一反应都是推辞。   因着那时的他算是全家唯一的指望,他必然是要表现出沉稳可靠的。   那时只需得半点轻忽,可能就会送了全家的性命。   但在这永嘉书院中,穆空青却觉得自己的心性也同如今的年纪一般,找回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松快。   加之既然杨山长特意将他寻来,又言他献上的那些手记,免了一番考校的功夫,那就证明他先前必定是有何处入了杨山长的眼的。   杨山长同他老师的性子不同。   此时他得了杨山长多番赞誉,若是再过分自谦推拒,怕是要得罪这位耿直的老先生。   果然,杨山长先前也只是调笑一句,并非心生不悦。   “此事说来,还是你老师做的好事。”   穆空青听到这话,也不禁好奇了起来。   他来到永嘉书院的这一年里,也没少同家里以及他老师通信,可信上所书都是些寻常事,关于江南文会,那是半个字都未提过,怎么会同他老师有干系呢?   而后就听杨山长道:“我将你纳新考校时所作的文章给你老师看过,他回了我一本……”   说到这儿,杨山长顿了顿,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一般,迟疑道:“一本,你的诗集。”   腾地一下,穆空青脸色爆红。   诗集……   还能有什么诗集!   先前穆空青同周秀才贫嘴,将自己记录下来的那些“灵感”全部寄了回去。   后来周秀才回信时提了一句:“你此刻不要脸皮拿这些东西来气我,也不怕明日它们便在博闻书肆中售卖。”   然后……然后穆空青回了什么?   穆空青同他老师说话早就没了顾忌,拿到信后当场就在书肆中铺好纸笔,唰唰回道:“若是要售卖,定要将弟子的大名写在书页正中,再由子弟亲笔题序,赞颂老师教导之恩,也多谢老师助弟子扬名。”   而他老师给他的下一封回信上只有三个大字:你说的。   原本穆空青收到回信后还紧张了一阵子,一到旬休便迫不及待地去书肆中打听消息,看他老师是不是真的把他那本颇不正经的“诗集”给印了出来。   连着几个月都无事发生,穆空青这才安下心来。   却没想到,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杨山长看着穆空青道:“我观那其中的诗文皆是别具一格,甚是风趣,又恰逢书院中擅长杂文一道的学子入仕,此次文会不便下场,这才欲要见你一面。”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瞧着竟是同周秀才如出一辙。   穆空青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嘴硬,竟带出了这个结果。   他此时也不知是喜多一些,还是羞多一些。   在周秀才跟前,穆空青可以将自个儿不正经的一面统统抖落出来,那毕竟是他的老师。   可在杨山长面前,穆空青作为书院的学子,还是希望自己可以保持一个……正统文人的形象的。   虽然他几日前刚翻了墙。   还恰好被面前这位逮了个正着。   可这些加在一起,都抵不过自己写荷花十八吃和锦鲤不好吃的文章,统统都被面前这位老山长给看过了的羞耻。   仔细想来,自己写锦鲤的那篇杂文中,貌似还有过鲤鱼去腥线可食,不知锦鲤是否也有腥线之言。   这么想想,杨老先生只罚了自己一次报榜,当真是德高望重处事平和至极。 第66章 一些不同   江南文会临近, 整个书院的气氛都火热了起来。   三年一届的盛事,无人能不为之动容。   江南文会于十月十五召开,至十月十八结束。   一共三日, 每日一场。   各书院指派下场的学子在这段日子里, 皆尽居于寒山寺内。   而旁的前来观赛的学子, 则须得自行解决食宿。   穆空青与永嘉书院其他几位欲要下场的学子, 都是在十月初出发的。   永嘉书院本次与会者共九人,其间擅诗画者五人, 擅骈杂散文者四人。   这九人中,包括穆空青在内,也只有两人是未过乡试的少年秀才。   叫穆空青意外的是,张华阳居然也在与会的队伍中。   张华阳手中的折扇一转, 揽着穆空青的肩得意一笑:“你华阳兄我平日里虽活泼了些,但在这永嘉书院中,谁人不知我书画双绝?”   穆空青作为一个正在长个的少年人, 闪身避开了张华阳搭肩的动作, 调笑道:“那可能是华阳兄平日里盛名太过,这才压过了这一遭。”   看张华阳同穆空青的熟悉过程便可知, 这位绝对是个交友遍天下的人物。   而能和张华阳成为朋友的, 应当没有没受过罚的。   穆空青这话一出,当即便有学子冲他竖起了拇指:“可见贤弟真知灼见。”   张华阳听了这话,转头就去同那学子动起手来。   别说,这两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举子比划起招式来, 还当真是有模有样的。   “好了,莫要胡闹了。眼下时辰不早,我等还需得在天黑前到达驿站。”   一个气质温文的学子见这二人闹起来没完,当即出声阻拦。   那学子名叫孔怀玉, 今年二十又六,乃是上一届应天府乡试亚元,也是本次前往江南文会的学子中,年岁最长的一位。   因着资历与学问具是佼佼者,因而本次永嘉书院参加江南文会的诸人,便自觉以孔怀玉为首。   有了老大哥发话,张华阳也收敛了几分,乖乖应了声是。   见人已到齐,孔怀玉也不多耽搁,一声令下,九人翻身上马。   九人虽是文人,此刻却具是一身利落骑装。   不仅如此,这九人中佩剑者有之,佩刀者亦有之。   便是穆空青,也在马背上挂了一把弯弓并两只箭筒。   乍一看去,这一行人倒像是什么江湖侠客更多。   永嘉书院向来是不虞学子摆出弱不禁风的作态的。   不提旁的,只看每年乡试会试,一个八月酷暑,一个二月严寒,若是没有一副强壮的身子骨,怕是没等出号房,便要生生熬死在贡院内。   更不必说学子赶考一路山高路远,连贡院都进不去,便直接死在赶考路上的学子,更是多不胜数。   穆空青觉得,自己此番能挤进这九人的队伍中,除了如杨山长所言那般,他于杂文一道上却有几分水平,也未必没有他精于骑射的原由在。   永嘉书院这一行九人是前往参加江南文会的,若是自个儿没个自保之力,难道要书院一路派仆从马车护送不成?   天色将暗,九人赶路的速度慢了下来。   “前头便是永安驿站。今夜我们便歇在永安驿站中吧。”   孔怀玉眼见天色不早,特意掏出地图比对了一番,确认此处确实有着一处驿站,这才开口说道。   两三年前,穆空青只是在马背上坐了一天,便觉浑身酸痛。   而现下,穆空青赶了一天的路,却依旧还是神采奕奕,甚至比同行的诸位同窗们都要少上几分倦意。   见其他几人的面上多少带着疲色,穆空青主动打马上前,同孔怀玉先去前方探路。   这一来一回虽麻烦,却没有一人出言抱怨。   莫要以为他们行的是官道,便一定是安全无虞的。   孔怀玉本是岭南人士,同穆空青一般,也是千里迢迢来到永嘉书院求学。   只是岭南至永嘉水道复杂,路上不少偏僻路段,都常有水匪出没。   因而孔怀玉求学赶考时,都是半走水路,半走陆路。   论起在路上的经验,在场当属孔怀玉最为丰富。   他曾吃过官道边假驿站的亏,是以在这方面也更为谨慎。   在场学子泰半都是江南人士,也少有出远门的经验,在这方面,自然是唯孔怀玉马首是瞻。   穆空青与孔怀玉一路疾驰,在驿站四周略一打量,便可见驿站后院中隐约停着一辆挂着官旗的马车。   再看马厩中的马匹,各个都是精壮的良种,不是普通白身可以买得到的。   此处应当就是永安驿站无误。   穆空青同孔怀玉对视一眼,二人确认之后便策马扬鞭。   此处即是永安驿站,那便快些告知同窗消息,也好叫劳累一天的众人早些休憩。   因着这一行九人中有七名举子,住在官驿中自然是不需要另付食宿银钱的,甚至连带着穆空青与另一位少年秀才也一同免了去。   眼下也无甚要事,驿站中空着的客房不少,几人草草洗漱了一番之后便直接入睡了。   只是睡到半夜,穆空青却突然被外头的动静惊醒了。   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驿站中动起了手。   那声音离他的房间很远,但穆空青怕是有歹人正在与他的同窗动手,也不敢耽搁,当即取了弓箭推门而出。   却不成想他这一推门,便见四周的房门都被推开了。   九人皆是匆忙起身的模样,还不晚带上刀剑,这一推门出来,彼此更是面面相觑。   “这是?”穆空青迟疑道。   孔怀玉见诸位同窗皆在,却是长舒了一口气,手中已经出鞘半截的长剑也收了回去。   “你们无事便好。”孔怀玉说道。   只是他们确实无事,这刀剑相交的动静却未曾停止。   有学子有些迟疑:“这官驿中若非朝廷命官及其家眷,也该是有功名在身的学子。眼下驿站中有歹人,我等可要前去相助一二?”   此刻要他们权当不知继续回去蒙头大睡,确实不大可能。   曾经意外卷入朝堂党争之中的穆空青却要谨慎得多。   这里可是官驿,敢在这里动手的,可未必是图谋钱财的贼匪。   眼见着有同窗已经收拾好了外衣,欲要下楼一探究竟了,穆空青赶忙拦人。   “学兄莫急。”穆空青指了指楼下漆黑一片的大堂道:“此刻贼人应是与人在驿站外动起了手。这黑灯瞎火的,我等学子贸然出去,怕是反倒给人添乱。”   至少也要知晓,这外头同人动手的,究竟是驿站的官兵,还是什么人的私卫。   没等穆空青继续说下去,孔怀玉直接打断了他。   “空青,你可还记得我们白日里见过的那面官旗?”孔怀玉同样是见过险恶的,他在第一时间亦是冷静了下来,开始察觉了此事的异样。   穆空青思索片刻道:“是黑字蓝底旗无误。”   大炎官旗都是黑字蓝底,上绘不同纹路,用以分辨官职。   只不过穆空青并不知晓何种纹路对应何种官职。   穆空青不知晓,孔怀玉却是知晓的。   “那官旗上绘的是刑狱纹。”孔怀玉道。   “大理寺!”   “大理寺?”   显然,在场有不少学子虽未注意过那面官旗具体是何模样,但却是听说过这纹路是何人所用的。   穆空青立时没了出手相助的念头,当机立断道:“若当真是大理寺的官员夜宿驿站却遇截杀,此事便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张华阳平时虽跳脱,但脑子也最灵活。   他家中父祖都在朝廷为官,他自然也知晓此事的严重性。   “空青说得不错。此事我等最好还是莫要掺和。”张华阳出声应和,直接伸手拉住了那预备下楼的学子。   大理寺掌刑狱重案,手上的案子就没有和官员不沾边的。   别管是为公案还是为私仇,在连对方身份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贸然出面,就是在那自己的身家性命玩笑。   “那,难不成我们便要佯做不知吗?”那学子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此事若是大理寺查案,那必然是查出了些结果来。我等不是更应当出手相助?”   穆空青与孔怀玉对视了一眼。   他们先前也只是推测,谁知外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用刑狱纹官旗的,也未必就是大理寺的官员。   此处的若是官员家眷也有可能。   往大了说,是朝堂上的官司。   往小了说,也可能是官员家的阴私。   但无论是哪一种,被他们这群外人撞见了,他们都讨不了好去。   只是这话该怎么说出口呢。   正待这几人僵持中,却听外头的刀剑声已经偃旗息鼓。   一道清亮的女声传入了几人耳中。   “我名秦以宁,便是秦家人……”   隔着一层,那女声听不大真切,却也能清楚辨认出那女子口中所言的“秦”字。   秦家,大理寺。   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哪怕是在场这些尚未入仕的学子们也能猜出个一二来。   当今大理寺卿,可不就是一位秦大人吗?   看来那挂着大理寺官旗的马车中载着的,确是秦大人的家眷。   此事不是大理寺的公案,而是秦大人家的阴私。   现下看来,应当也是那女子占了上风,并未叫前来截杀的歹人得手。   既然如此,几人便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便是那起先欲要援手的学子,也老实地不再多话了。   “我等明日早些动身吧,同这位秦小姐错开些。”沉默片刻后,孔怀玉道。   几人都以为此事乃是秦大人内宅之事,现下正尴尬不已。   听闻孔怀玉此言,自然连声应是。   穆空青知晓这位秦老大人出身广平秦家,也就是那清水镇中的秦家的主支,却不曾知晓这位秦以宁究竟是何人。   不过,对于此事,穆空青倒是有几分猜想。   周秀才曾同他提过,广平秦家在产业上的主事人,已经成了秦家主那个合离的女儿。   秦小姐新官上任便大刀阔斧地改动了不少地方,清水镇秦家也因此并回了主支。   是以他家的那份契书也相当于是同秦家主支签订的了。   这样一来,穆家所得的分红数量,自然也就会随着秦家的生意铺开而水涨船高。   这笔银子的数额不小,周秀才便为他瞒下了一部分面上的,以防在旁人眼中穆空青同秦家牵扯太深,日后不好掰扯。   而今日楼下的那位,虽不知是合离的秦小姐,还是传闻中那位改回母性的秦小姐的女儿,但她遇袭的原因,倒也不难猜想。   财帛动人心。   广平秦家累世公卿,手上的产业怕是半点不输豪商巨贾。   现下这些东西都落到了一个女子手上,秦家其他人能甘心才怪。   穆空青回到房中,却并未立即入睡。   他浅浅地将窗户开了条缝隙,由那缝隙向外看去。   淡淡的血腥味被微风裹挟,自缝隙中挤了进来。   月色抚女子的乌发上,映出了清凌凌的光。   窗外的那女子定定站在原地,看着身边的仆从将地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直到那片地面再无半点血色。   第二日清早,穆空青一行人的早膳都是在马背上啃的馒头。   张华阳顶着满脸的倦色抱怨道:“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妇人间的争斗犯得上在官驿中动刀子吗?也不怕秦大人知晓发落了她们。”   一学子打了个哈欠应道:“早知这般,我定然要将耳朵堵得死死的才是。”   穆空青听见这番话便知晓他们定是误会了。   穆空青淡淡道:“未必是妇人之争。”   “除了那些鸡毛蒜皮还能有什么。”张华阳满不在意地喝了口水。   穆空青却并未再多言,只是岔开了这茬:“我们路上快些吧,今日若是能进城,晚上便宿在城中客栈中,好好休息一夜。”   孔怀玉点头:“后头若是能赶得及,尽量都宿在城中也好。”   他们为了赶路才未进城,本以为官驿中应是安稳的,却没想到还能碰上这样一桩事。   既然是要进城,那几人赶路的速度必然也就慢了下来。   这样一来,原定十月初八便能抵达姑苏的行程,却是硬生生叫他们拖到了初十。   而此刻,大炎境内的各大书院,都已先后宣布停课数日。   穆空青一行人入姑苏城时,城中随处可见长衫儒巾的学子。   “在姑苏城中好生休息一夜,明日我们便上寒山寺去。寒山寺中都是各大书院精于书画杂文的学子,届时谈文论道亦是一桩雅事。”   孔怀玉三年前也曾来过一次江南文会,此次也算熟门熟路。   “你们若是有什么想吃的,也记得今日一并吃个够。寒山寺中可只有素斋。”   张华阳也是第二次参加江南文会,此时便嘻嘻哈哈地同几人调笑。   一行人一通笑闹,便已经到了客栈前。   “是永嘉书院的?”   穆空青耳尖地听到了永嘉书院四字,不由地循声望去。   只见几个穿着青色士子服的学子正聚在一处,目光直直地向他们投来。   “定是永嘉书院。”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这话也谈不上恶意,但穆空青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些学子的声音并不小,其他几人也都有听见。   一时间,几人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永嘉书院怎么了吗?   怎么好似所有人都认得他们一般? 第67章 一个主意   张华阳见了那几人的模样, 登时对着人家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来。   “别理他们。青山书院的一群小顽固。”张华阳附在穆空青耳边小声道。   青山书院地处姑苏,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这江南文会的东道主。   大炎四大书院, 其一乃是由国子监演变而来的顺天书院。   其二则是与之对应的应天书院。   其三为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永嘉书院。   这最后一位, 便是历史最为悠久的青山书院。   只不过青山书院近百年来的风头, 都叫同处江南的应天书院与永嘉书院抢了个干净, 这才稍显落寞了些。   可能正是因着青山书院的底蕴深厚,青山书院教出的学子, 也素来更为偏向于人们印象中的传统文人形象。   说好听些是规矩严谨,说不好听些,那可不就是老顽固教出的小顽固。   这样一群行走坐卧都严守礼教,奉行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的学子,见了永嘉书院这群直接骑装短打,甚至能在腰间佩剑的读书人, 不口出恶言已经是礼教学得不错了。   穆空青听了张华阳这番解释, 挑了挑眉。   这年头的读书人,还是认同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的。   而这有本事行万里路, 而不是直接葬在路上的, 多少都有些本事傍身。   不说他们永嘉书院,便是他们前头刚刚抵达客栈的学子,也有不少人随身带着防身之物。   怎的这青山书院,就盯着他们永嘉书院的看呢?   难道是他们永嘉书院树大招风不成?   张华阳嘿嘿嘿地笑:“你以为这书院办武学, 学子出门佩刀剑的习惯是怎么来的?我听闻当初山长初要办武学的时候,青山书院那群老顽固都快打上咱永嘉书院的山门,指着鼻子骂咱们不成体统了。”   也是从那时起,两家书院的梁子便结下了。   而且看着只有越结越深的架势。   穆空青还是不明白:“那他们怎么就能认出是咱们来的?”   张华阳哼了一声:“说不准是小顽固的直觉呢?看谁最不顺眼, 谁就是永嘉书院的。”   张华阳和穆空青两人的嘀咕叫孔怀玉听见了。   孔怀玉回头瞪了张华阳一眼。   他们两波人之间离得可不算远。   张华阳这越说越没谱的,万一叫人家听见了,没得又是一场事端。   穆空青没信张华阳那张嘴胡扯的。   他看了看自己这群人,再瞧瞧四周旁的学子。   因着赶路的缘故,多数学子确实是着骑装。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读书人,有个两手花架子强身健体也就罢了。   像永嘉书院这般,教出的学子在武学方面当真能同人动手的,却也实在不多。   因而这些学子的防身之物,也多是挂在马背上,或是进了客栈之后,便直接遣人放到了房中。   再看他们这群人,各个都直接将利器随身携带,还半点儿别扭的姿态都找不出。   起先还不觉得,这会儿着意一对比,穆空青觉得自己这一行人,可不就是招眼的吗?   用张华阳的话来说,正是青山书院的学子们眼中,最“不成体统”的模样。   张华阳被孔怀玉训了,也就乖乖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待孔怀玉回过头,便又冲穆空青挤眉弄眼的。   不过显然,孔怀玉的话已经说晚了。   青山书院那边儿该听到的,也都听得差不多了。   穆空青这会儿都已经听到有人言道“有辱斯文”了。   可人家偏偏也不当面挑衅,说话也始终一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调调。   若是他们这边儿当真因着这事去同人争论,反倒显得他们永嘉书院的人小肚鸡肠。   张华阳显然也不是第一回 受这股子闷气了,在去客房的路上那白眼恨不得翻上天去。   穆空青见状不禁觉得好笑,于是便压低了声音,学着张华阳先前的模样附在他耳边道:“华阳兄不是书画双绝吗?待到文会开场,若是华阳兄能压着他们拿个魁首,岂不是更叫他们无话可说?”   张华阳瞄了一眼前头的孔怀玉,看他似是没有发觉一般,便放心开腔:“那是必然的。最好叫他们一个魁首都拿不到,我看他们拿什么傲气。”   待几人到了客房门前,孔怀玉瞥了一眼张华阳,却没说什么,只对穆空青道:“此次青山书院也来了个年岁不大的少年秀才,据传是一位杂文大家的关门弟子。”   穆空青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   方才道出“有辱斯文”四个字的,正是一个瞧着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穆空青心念急转,就见孔怀玉对他温和一笑。   穆空青心领神会,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两人心领神会。   孔怀玉一个常年都在书院中读书的学子,哪里能打听到人家青山书院指派来参加江南文会的人选?   根本就无需多想,这消息必然是书院告知孔怀玉的。   穆空青确实不知晓自己放在这诸多天骄中,究竟算是哪个水平。   但穆空青相信杨老山长的眼光……以及脾气。   看来杨老山长一力主张在书院开办武学,结果被青山书院指着鼻子叫骂之事,并非是空穴来风。   这回听说青山书院寻摸到了一个少年天才,立时就从书院中将穆空青也扒拉了出来。   这当头对脸的架势,几乎是摆到了明面上了。   杨老山长可以容忍书院中的学子们犯错,却不代表他可以容忍永嘉书院遭人唾骂。   穆空青思索了一阵子,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次日,在客栈中休息了一晚,已经养回了精神的众人,径直往城外寒山寺去。   也不知算不算是冤家路窄。   这头穆空青等人一出城,正正好好就遇上了青山书院的一行人。   穆空青看着前头几辆马车,实在是没忍住,同张华阳叹了一句:“原来还真有书院为了叫学子前来参加文会,直接指派仆从马车的啊。”   别看张华阳前头一口一个小顽固地叫,可青山书院再怎么也是四大书院之一,又一向以礼教为尊,君子六艺总是要教授的,必不会当真叫学子们各个弱不禁风。   可瞧瞧眼前这排场,别说是学子了,说是哪家少爷出行都有人信。   孔怀玉一扬马鞭,直接从几辆马车的旁边跑了过去。   后头的学子有样学样,也都直接掠了过去,扬起了一阵尘土。   马车中的少年放下帘布,淡淡道:“莽夫行径。”   一旁的小厮谄笑应道:“少爷说得是,不过一群粗莽之辈,不值得少爷费心思。”   却不想那少年闻言后却不见半分喜色,反倒是冷笑道:“粗莽之辈?前头那些人,少说也有个秀才功名在身,也是你能编排的?”   那小厮被他的喜怒无常骇住,只得讪讪一笑,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还要讷讷道:“少爷说得是。”   而前头的穆空青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径直到了寒山寺下,又在寺中僧人的指引下,自行栓好了马匹,去往禅房安置。   寺院中漫散这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配着秋日里独有的萧瑟感,本应是静谧超脱之地。   可这片地方的清净,却被不少远道而来的学子们打破了。   寺院提供给学子们的居所,就是普通僧人的居所。   九人一间大通铺,除了床铺之外,便只有一张长桌。   瞧着那长桌的模样,应当还是特意从库房中翻找出来,供给学子们使用的。   穆空青眼看着禅房的门关上了,屋里也没了旁人,实在是没忍住,便将自己憋了一路的话问出了口:“怀玉兄,你可知这江南文会,为何会在寒山寺办?”   这文会和寒山寺,怎么看都是格格不入。   哪怕是由青山书院主办,都比寒山寺瞧着契合。   孔怀玉却是怔愣了片刻。   这个问题,他也未曾想过。   在他的记忆中,江南文会从伊始起,似乎便一直都是在寒山寺办的。   穆空青这一问,倒是将众人的兴趣全都给激了起来。   只是他们一直讨论到十月十五文会正是开办,也没能找出个结果来。   本次江南文会与会者共十一家书院九十九名学子。   北至京城顺天书院,南至粤地广信书院,凡是在大炎境内有几分名气的书院,都不愿错过此次盛会。   而穆空青也在文会上,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见了穆空青后也不顾旁人目光,直直便向穆空青走来。   “空青兄原是在永嘉书院求学。”沈墨笑吟吟道。   只是穆空青却能清楚知道,沈墨的笑意可未达眼底,甚至在话语中,还透着那么两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永嘉县和清江府中间,说是隔着千山万水也不为过了。   穆空青当初离开清江府多少有些匆忙,知道他此行是为求学之人不少,可知晓他具体是去往哪家书院的却不多。   沈墨当初在百川书院中打听了一圈,却被告知穆空青已经南下,应当是去往江南了。   再想想自己当初那信心十足地,说是要同穆空青再会的模样,沈墨可当真是一口血都梗在了心口。   如今的沈墨也褪去了当年的意气,整个人瞧着都更沉稳了些,连个头都长高了不少。   乍一看上去,穆空青还觉得有几分陌生。   穆空青也不知为何,明明论起来,这沈墨还曾在自己伸冤时出言相助,但他就是没法对沈墨放下警惕,总觉得这人心里头另有盘算。   惹不起躲得起。   穆空青眨眨眼,索性装起傻来:“不知这位兄台是?”   沈墨的笑直接僵在了脸上。   不等沈墨答话,穆空青便佯做有人在唤他的模样,朝张华阳等人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复又向沈墨拱了拱手:“兄台见谅,同窗唤我怕有急事,若是我等有旧,怕是还得回头再叙。”   说罢,穆空青转身就走,脚下连个顿儿都不带打一下。   而在二人不远处,有学子碰了碰身边的少年:“子轩,你在瞧什么?”   严子轩看着穆空青同张华阳等人谈笑风声的模样,淡淡道:“一个有趣的人。”   那学子顺着严子轩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穆空青一行人,随即皱眉道:“又是永嘉书院那些人。”   见严子轩不搭话,那学子也不在意,反倒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此次江南文会,咱们青山书院于杂文一道上,有了子轩你这样的少年俊杰,永嘉书院便着急忙慌地也抬出一个……”   那学子蹙眉思索了一阵,还是没想起那个名字,只好含糊道:“抬出了一个没听过的小子。说不是冲着你来的,傻子都不信。”   严子轩却不若自己同窗这般不忿:“冲着我来的又如何?”   那学子没想到严子轩是这般反应,一时倒真叫他给问住了。   “书画一道上,素来都是顺天、应天两家争锋。而永嘉书院在论道上也屡占上风。唯独我青山书院,书画论道鲜夺魁首也就罢了,近年来,于杂文上也屡屡失手。”   严子轩语调平淡,可说出的话却并非那般平和:“再这么下去,青山书院能拿得出手的,就只剩山门前那块传承了数百年的牌匾了。”   原本还带着几分张扬之色的学子,听完严子轩的这番话,彻底蔫了下去。   前些年,青山书院的学子们在科举上,比起其他三家来,可以称得上毫无建树。   莫说是同出江南的应天书院和永嘉书院了,便是北地的顺天书院,也能压他们一头。   先前还能说青山书院醉心学问,不擅科考,可现下呢?   青山书院已经连续两届文会空手而归了。   今年若是再无魁首,怕是今后的炎朝,就只有三大书院之名了吧?   那学子讷讷道:“就那群形状失礼的……”   严子轩看着他,重复道:“就那群形状失礼的人,险些将咱们青山书院压得抬不起头来。”   “好了,子轩。”   有人拍了拍少年的肩。   严子轩收了声,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拱手道:“兄长。”   两人身边,旁的学子亦是朝来人行礼,恭声道:“严斋长。”   “我记得平开与仲礼是要下场书画一道的比试的,快去吧,莫要误了时辰。”严子城道。   方才正同严子轩说话的学子此刻已经神色肃穆,对着严子城又行了一礼,口中应是。   旁的学子见严子城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也纷纷知机地行礼告退,留下严子城与严子轩兄弟二人。   “子轩,你随魏大家研学已有半年,此行可有把握?”严子城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方才开口问道。   严子轩眼中露出了自傲:“必不负所望。”   严子城点头,一贯严肃的面容上没有露出半分情绪:“如此便好。”   “此行过后,你也该专心学业了。诗词杂文终是小道,科考才是正事。”   严子城的神情一如往常,话语中却隐含警告的意味:“三年之后,莫要让父亲失望。”   严子轩听着兄长的话,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只是这点儿情绪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严子轩恭敬道:“必不负所望。”   严子城满意地点点头,离去前随口道:“文会已经开始了,去看看书院的同窗们吧。”   严子轩下意识地又望向了先前穆空青所在的方向,却见那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都是一副拼命忍笑的模样,半点读书人的温雅都无。   严子轩冷嗤一声,眼中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慕。   而此刻的穆空青,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憋出内伤了!   不为旁的,就为此次江南文会于诗画一道上剑走偏锋,出了一道名为“求学”的题。   “求学”一题看似好作,却也最是难作。   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都得画出些“程门立雪”、“十年寒窗”之类的典故。   偏张华阳鬼主意多。   他准备画书院。   不是画书院的风貌,而是将书院画作人。   江南文会的每一场都没有规定的时间,也不限学子们与人交谈。   只要在今日太阳落山前完成,且没有找人代笔,便没有什么违规。   自然了,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有学子做出找人代笔或“集思广益”这等不要脸皮的事来。   所以,在命题出来之后,张华阳略一思索,便同穆空青等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他倒不是准备征求穆空青他们的意见。   张华阳说的是:“若是我这画作出来了有人要同我动手,你们可得替我拦着些。”   穆空青沉思片刻后问他:“你先告诉我,你的画上有青山书院吗?”   在寒山寺中,十一家书院的学子都住在同一间院子里。   在文会开始前的这段日子里,他们都不知听了青山书院多少次指桑骂槐了。   偏偏人家说得隐晦,哪怕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出那话中的含义,可只要对方不认,那些话在明面上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别说是张华阳这直性子了,就连穆空青他们也都是一肚子火。   现下张华阳提出要将各书院都画成学子模样,穆空青真的很难不往其他方面想。   张华阳羞赧一笑:“既是要画书院,那自然是四大书院都要的。”   穆空青强压下笑意,佯装深思了一阵子,面色凝重道:“青山书院的人我们应当还是打得过的,但若是再加上旁人,那可就不一定了。你下笔时可得谨慎些。”   这事儿,在场的同窗没一个会觉得张华阳做得出格。   穆空青甚至还诚恳建议道,画完了记得在诗句中夸上人家几句循规蹈矩,保证大面儿上挑不出错处来。   人做初一我做十五,有来有往嘛。   穆空青与永嘉书院的几位同窗们纷纷给张华阳的创意送上了溢美之词。   张华阳学着话本中江湖游侠的模样,冲着几人一抱拳,随后便带着股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走向了桌案。   而在张华阳的身后,方才还一脸严肃模样的几人,瞬间便变了脸色。   此刻不少人已经落笔了,他们不好闹出动静搅扰旁人,只能硬把笑声往肚子吞。 第68章 一些偏见   正如穆空青所言那般, 他们这些年轻学子,虽不知当年两家书院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大面儿上总是不能出错的。   张华阳鬼主意多归多了些, 在这方面的分寸倒也把握得准。   在张华阳的画作中, 永嘉书院是个身着骑装、英姿飒爽的少年, 顺天、应天两家则是衣着华贵、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模样。   而青山书院, 则是一身广袖长袍的老夫子,浑身上下都刻着板正二字。   边上附着的诗作, 更是将这四家书院挨个夸了一遍,谁都没被落下。   若是原本只看画作,未必所有人都能反应过来这是在映射些什么。   可再加上边上提的诗句,那便是想看不出来都难了。   张华阳一脸坏笑地将画卷展示给穆空青等人瞧。   不得不说, 张华阳自称书画双绝,那还真是半点儿不掺水分。   就连穆空青这样于画作上无甚研究的人,都觉得那画中的人物当真是形意俱佳。   尤其是老夫子盯着骑装少年时微微蹙眉的模样, 再加上面上隐约透露出的不满, 任谁见了都得赞上一句传神。   穆空青实在没忍住,朝着隔壁青山书院所在瞄了一眼。   好巧不巧地, 正同严子轩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严子轩微微皱了眉, 直接别过脸去。   穆空青再一回头看看画卷上的老夫子。   那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穆空青拍拍张华阳的肩:“将画卷送去吧,这几日记得别自个儿在外头闲逛。”   张华阳这回这么画,摆明了就是对魁首半点儿意思都没有。   能叫跳脱的张华阳连争一争魁首的想法都没有, 穆空青还挺好奇顺天书院与应天书院的学子们,在书画一道上究竟造诣几何。   张华阳这头本就戏谑意味更重,他也不图在文会上扬名,落笔时自然是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半分犹豫之处也无。   当张华阳画完时,还有不少人都只动了个大概。   张华阳直接将画卷交予了文会请来的装裱师傅,而后穆空青便拉着他一起在场内闲逛起来。   江南文会向来不禁学子现场观摩。   甚至为了能让更多人瞧见下场学子们作文、作画的过程,连桌案都摆得格外松散。   若是有人不要脸皮,刻意在下场学子的桌边大吼大叫,事实上也是被应允的。   须得知晓,那科考时可是什么情况都可能碰上的,在场的这些学子们,少说也是过了院试的,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因而也无人因此提出异议。   穆空青辗转了几处,总算是寻到了应天书院的桌案。   此刻对方笔下的画作还只是半成,穆空青便直观感受到了那种差距。   不是技巧上的。   具体是哪里的,穆空青说不上来。   只是观那人的画作,总觉得有种极强的感染力。   张华阳的画同样的有感染力的,但那种感染力的来源,除了张华阳本身的笔力之外,同他的选题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可眼前这位学子笔下的,就是一副普通的夏夜读书图。   他笔下的人物衣衫单薄,许是图着微风的缘故,那学子的桌案被摆在了窗口。   桌上的烛火被风吹动,有些倾斜,屋内的光亮也因此半明半暗。   那在夏夜里被烛火吸引来的蚊虫星星点点,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若是细看,又多得叫人头皮发麻。   那学子的神情镇静,挽起了半边袖子,仿佛并未被外界的环境所打扰。   可他腕上被蚊虫叮咬出的红痕,以及领口被汗浸湿的痕迹,无一不在诉说着此时的艰辛。   一副只是看着便能叫人觉出不适的夏夜读书图。   在场学子们,又有哪个不曾经历过夏夜里被酷暑和蚊虫叨扰的苦?   穆空青不擅此道,因而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张华阳却是一眼便看出了关键所在。   “细微之处见真章。”张华阳低声道。   他自诩技巧上不会比旁人差些什么,若是让他来照着描画,那似有若无的勾画蚊虫的笔法,领口汗湿的渲染技法,他一样可以做到同等的水平。   可若是叫他自己做一副夏夜读书图呢?   张华阳想了想,他应当是会画出一个眉头紧锁、大汗淋漓,却依旧手不释卷的书生。   张华阳同穆空青低声叹了几句,穆空青却因此隐约摸索到了些什么。   在现世已有的画派中,即便是强调工整细致的工笔画一脉,也难脱离以“意境”为上上之道的观念。   说白了,便是当“神”“形”二者放在一起时,绝大多数人还是会以“神”为先。   这样的观念,也就使得多数文人们在作画时,下意识地忽略了对于细节上的把控。   可事实上,古往今来能够获得无数人赞誉的画作,没有一副是只追求“意境”,而半点都不在意细微之处的。   以穆空青外行人的想法来看,除了某些特殊流派之外,画作都是追求真实感的。   而欲要展现出真实感的关键,便在于这些少有人在意的细微处上。   正如他们眼前的这副夏夜读书图。   要说这画上的蚊虫画的有多写实,那可真算不上。   可它出现在那儿,就是能叫所有人都知晓,那些就是夏日里恼人的蚊虫。   还那有风时烛火晃动、无风时燥热难耐的两难之境,亦是叫观者无不心有戚戚。   这样一来,根本无需画中人做出什么反应,观者自然就会生出烦躁的情绪。   再反观画中之人心性坚定、专心学业的模样,可不就是将“求学”二字画得淋漓尽致。   穆空青低声同张华阳说了自己的看法,引来张华阳略带诧异的目光。   “你先前不是说自己未曾学过画?”   这些道理于擅于此道的人来说,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秘技,只是知道的人多,能做到的人少罢了。   可对于外行人,甚至是初学者而言,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却是异常少见的。   穆空青只道:“我是未曾学过画。眼下也就是看看罢了。”   真要他动手,那还是柴火棍水平。   不过穆空青经此一遭,后头也确实预备将书画课提上日程。   不求有多精通,只求有个鉴赏的能力。   今日若不是张华阳不介意同他这门外汉讲解,换个人来,穆空青怕是免不了一场尴尬。   后头穆空青来了兴致,又将在场学子们的画作一一看过,期间溜达到青山书院的桌案边,还叫人冲他们扔了几个白眼。   张华阳这回倒是冷静得很。   不仅冷静,还直接冲人露了个笑脸。   只是那个笑,怎么看都叫人觉得不怀好意。   穆空青余光扫过那学子的桌案,却见那上头画着的似的书院纳新时的景象。   这也不算新鲜。   只是画上的主角身边还跟了个护卫,观其衣着,同穆空青他们那日初入姑苏城时所穿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下穆空青算是知晓了,为何这两家书院分明都记着面子情,可梁子还是能这么一直越结越大。   这可能就是默契吧。   穆空青看着那学子勾画完最后几笔,而后想都没想便提上了一首七言绝句,还可以用衣袖遮挡,不叫他们看见。   穆空青耸耸肩,顺势就往别处去,走前还同张华阳说了句实话:“要画求学之路,可那学子倚靠的却是他人之力,这可不妥。”   张华阳忍笑忍得辛苦:“真知灼见。”   果不其然,这两幅画挂出去后,引起的反响也是大有不同。   青山书院那画,值得称道的也就是笔法不错。   画中的立意直接偏了出去,提的诗也是普普通通。   多数人甚至连诗都懒得去看,只看了画作,便直接略过了。   而张华阳的画且不提旁的,仅仅只是那三位求学学子的身份,就巧妙地将立意拉了起来。   衣着华贵的膏粱子弟,腰间佩剑的飒爽少年。   这两种人在许多人的眼中,都是同读书人格格不入的。   甚至如同青山书院那般瞧不起这二者的,也不在少数。   偏偏就是这么三个半点儿都不像是读书人的读书人,正向一位板正的老夫子行后辈礼。   而那老夫子却是面带不屑,叫人一眼见着便心生不悦。   第二日一早,穆空青同张华阳,并着几个同窗一起,趁着杂文的比试还未开始,直接溜到了外头去看画了。   “求学者勿论高低,传道者有教无类,方合圣人之言。”   此时时辰尚早,寒山寺外人也不多,是以这一句评价便正正地落在了几人耳中。   那说话之人衣着简朴,头发花白,看似对两家书院间的龃龉并没有什么了解,也没能瞧出那画作中的暗讽之意,只是普通感叹一句。   倒是他身旁有个年轻学子,在读完画上提的诗句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言道:“这画儿,定是永嘉书院的人作的。”   他这话一出,到是有旁人被引了过来,好奇道:“小兄弟何出此言?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年轻学子也是个外向的,见有人问他,便也起了谈兴,竹筒倒豆子一般地给人理了一通两家书院的恩怨。   江南文会三年一届,来到这寒山寺外的也不全是与会书院的学子,更多的还是些普通的读书人,以及附近的百姓。   现下听见这头有人谈起了两个书院,中间似是还有着颇多恩怨的模样,怎能叫这些普通百姓们不感兴趣?   莫说是普通百姓了,就是一些读书人,也难免好奇起来。   距离杨老山长主张书生习武已经过去数十载了,永嘉书院与青山书院在那之后,大面上也都稳得住,是以这两家的不对头,还当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那年轻学子见听得人多了,讲得也就更起劲了,那抑扬顿挫的调调,还真有几分说书人的模样。   就连穆空青这几个当事人,也不由地被他吸引住了。   “山长大怒,当即喝道:‘今日为了活命就分出读书的精力去学武艺,后头也会为了活命做出别的出格事来!’可却耐不住形势比人强,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我等读书人,是要风骨还是要性命……”   那学子抑扬顿挫的语调,配合上张华阳画上的那位满身清高板正的夫子,仿佛真有这么一位严肃的老人家,正对着面前的晚辈训话。   那画面感,蹭一下就上来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就是穆空青他们也没曾料想到。   原本他们只想着叫青山书院的人瞧见时给他们添添堵。   这下可好,经过这一遭青山书院给人的老学究的印象,怕是一时半会儿洗不掉了。   穆空青也是头一回知晓,原来当初杨山长一力主张书院开办武学,中间竟还牵扯着一条人命。   据那年轻学子所言,当年杨山长接任永嘉书院山长的头一年,永嘉书院便有一学子因舟车劳顿,生生熬死在了会试路上,连考场的边儿都没摸着。   杨老山长不愿此等惨事再度发生,这才下令永嘉书院的学子都须得习一门武学,用作强身健体。   可青山书院的老山长却对此颇有微词。   人家觉得读书人自当有读书人的风骨,无论此事说得有多冠冕堂皇,也全都是因着贪生怕死。   正如那年轻学子所言,现下为了活命就分出读书的精力去学武艺,后头也会为了活命做出别的出格事来。   “原来还有这一出。”张华阳惊叹道。   有学子听了原委,也不禁叹道,先头他们都只当做是人家迂腐,可现在这么看来,青山书院的那位老山长当年反对此事,似乎也并不只是因着守旧。   穆空青却没有被绕进去:“青山书院那位老山长的本意是好,可读书人强身健体,怎就成了不专心学业?”   读书人只能一心读书,旁的什么事都是浪费精力。   若这都不算守旧偏见,还有什么算是守旧偏见?   只是对方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穆空青点到即止,并未再多说什么。   不远处,严子轩似是听见了永嘉书院这里的议论,偏头向他们的方向看去,恰与穆空青的视线对上。   穆空青也认得这人。   那日在姑苏城中出言不逊的少年。   也是孔怀玉口中,青山书院精挑细选出的,有志要在杂文一道扬名的少年俊杰。 第69章 一场争论   “时候不早了。”   来人是孔怀玉。   他和穆空青一样, 是欲要今日下场的。   眼下时辰不早,今日的命题也将公布,虽说杂文不似书画那般耗时, 但也不好因此拖延入场。   况且杂文耗时短, 简单装裱过后便会被直接挂出去供往来文人品鉴, 而非是等到第二日, 自然是越早成文越有优势。   穆空青的目光同严子轩一触即散,转而随着孔怀玉一同离去。   而穆空青身后的严子轩, 他见穆空青竟是半点都不曾在意过自己的模样,亦是不由眼神一暗。   骈杂散文可不是科举制艺那等匠气十足的东西。   永嘉书院,我倒要瞧瞧这离经叛道的地方,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学问来。   严子轩广袖微摆, 跟上了前头的一行人。   昨日书画的命题为“求学”,而今日的文章命题,同昨日的“求学”颇有些相映成趣的意味。   今日的题, 名为“厌学”。   要一群书院学子以“厌学”为题?   穆空青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 这若是当真夺了魁首,该不会被书院扫地出门吧?   随后又反应过来, 这样的题, 大家应当都是以批判劝学为主。   穆空青是头一回参加江南文会,也不知晓前几届文会的命题是何种风格。   只是就这两日来看,这命题者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无论是昨日的求学,还是今日的厌学, 都是看似简单,实则最难出彩的题。   江南文会每一届的魁首,都是由往来的文人墨客投签评选出的,根本无需什么偏冷怪题, 难出彩便是最能为难人,也最能看出与会学子学问功底的了。   可偏巧,穆空青还当真就是在此道上与众不同。   就如今日的厌学一题,旁人大多想的都是教厌学者向学,而穆空青头一个想到的,却是自个儿这些年里,时不时便冒出的厌学的念头。   身担重任、心性成熟如穆空青者,都难免在日复一日的悬梁刺股中生出过厌学的心思,旁的学子怎么可能当真一刻都没有厌烦过?   然而今日能站在这里,甚至是能站在寺外品评他们文章的文人,却都是厌烦过后也依旧能够坚持学业的人。   比起自始至终都一心向学的“圣人”,会厌学的才是多数人。   同样的,比起一昧贬低这种正常情绪,谆谆教诲通篇劝学的文章,能将厌学之情平常相待,再勉励学子坚持上进的文章,也必然更能引起观者共鸣。   穆空青少有地生出了几分志在必得的心思。   关于杨老山长看了他的本离奇文集的事,穆空青现在还是不大愿意面对。   但老山长从那文集里看出的,穆空青在作文作诗上别具一格的灵气,却是半分都没有掺假的。   穆空青几乎是在解完题时,心中就已经有了粗稿。   永嘉书院此行擅于骈杂散文一道者共有四人。   其中有包括穆空青在内的两名少年秀才,还有如孔怀玉这般学问扎实的青年举子。   结合青山书院的情况来看,争锋之意已然十分明显。   在姑苏城中时,孔怀玉曾特意告知他严子轩的情况,那时穆空青便有了打算。   他此次下场,不准备作结构松散的杂文了。   他要用骈文。   此次比试的,说是骈杂散文,其实便是除八股制艺不可作外,其余文体不限。   而偏偏江南文会的魁首又是由旁观者投签选出。   这就意味着对照工整、平仄合宜的骈文,天生便多占了些优势。   今日下场者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四十多篇文章挂在外头,有多少人能挤在人群中,耐心地逐字逐句地读完所有?   想要出彩,头一步便是要让更多人愿意品读自个儿的文章。   穆空青自诩他一笔行书称不上大家水准,但练到今日也是赏心悦目,绝对能拿得出手的。   这样算来,无论字迹还是文章,看上去皆是规矩工整,便是最大程度上方便了旁人阅读。   换位思考,若自个儿是在外头看文章的人,自然也是愿意先看这类文章。   穆空青一直都知晓,自己在诗文上的“灵气”,很大程度上是不受传统文人青睐的,所以在技巧上的修习也比旁人更多。   与杂文不同,骈文这样注重工整的文体,在遣词造句和平仄对仗上,除却少部分天骄可以一气呵成之外,多数人都是要反复斟酌删改的。   同样是一气呵成地写出一篇杂文,穆空青很清楚,他除了角度上新奇些,旁的地方必然是比不过旁人自幼开始日积月累的。   而在场受过名家教导,甚至出身书香世家自小耳濡目染者比比皆是。   穆空青同这些人相比占不了优。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不如人之处藏起来,反而用多数人都不屑钻研的“匠气”取胜。   能用技巧感染观者,令其产生共情,也是一种本事。   这次穆空青在文章上花费的时辰格外久。   久到永嘉书院旁的学子皆尽都已将文章送去装裱了,穆空青才做完删改,开始誊抄。   穆空青写字的速度一贯不慢,将将卡着日上中天的点将文章送去装裱。   “文会请来的装裱师傅都是熟手,我等用完午膳后,文章应当已经在寺外了。”   学子们的文章当下都只需简单装裱,速度极快。   孔怀玉是他们中最先写完的。   他出身岭南,那里文风不盛,常被中原人士蔑称为蛮荒之地。   今年江南文会这两题,着实是叫孔怀玉感触良多,下笔时自然一气呵成。   穆空青方才可以说是用尽毕生所学,此时不免感到有些疲累。   是以孔怀玉等人提出欲要去寺外看看时,穆空青便于他们告辞,自己回禅房休息去了。   也正是因此,穆空青并不知晓,因着他的一篇骈文,此时的寺外已经有人争得不可开交了。   “我等读书人,竟要对厌学之事平常相待,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一着长衫方巾的学子表情忿忿,瞧着恨不能将墙上的文章直接扯下来一般。   一中年文士瞧那人慷慨激昂的模样,摇头叹道:“人皆有力尽时,松弛有度方为正道。此乃人性,又有何不敢认的?”   有人不认同:“圣人言:‘存天理,灭人欲。’既知自己生出了惰性,便应当为此羞愧,怎的还敢宣之于口?”   他话音未落,又听人道:“圣人还言人贵有自知之明,名不可以虚作呢。”   “王恒谨,你莫不是因着自个儿不好学,才想着叫人认同这文章,好为自个儿遮羞吧?”   “吴常宁,你上月未交的那篇功课究竟是不是意外遗落了,你自个儿心里没点数吗?这会儿开始装好学了?”   “你这人!”   “我怎的?”   寒山寺外一时间人声鼎沸,不知道的人,怕是以为今年的文会论道已经提前开场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看完之后怅然良久,而后默默去寺中取了洒金签。   试问在场学子,哪个不曾对着一堆晦涩的文字背到几欲作呕?又有谁不曾在踏入考场前的那段日子里彻夜难眠?   还有那冬日里一时不察便被冻硬了的笔,夏日里无法避免汗珠滴落晕开的字。   年幼时天不亮便被家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念书,年长后看着小辈胜过自己良多时的辛酸。   如此点点滴滴平淡的小事,聚成一篇谈不上有多华丽的文章,却叫无数观者不分老幼贫富,都能从其中寻到自己的影子。   他们曾有过那许多苦闷的时候,可最后也都未曾放弃自己、未曾放弃学业。   为何他们叫一声苦,就成了令人不耻之事?   他们说不出原由。   多数人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明着说出自己并非圣人,自己也曾有过厌学之心,也并非当真对这些艰辛甘之如饴。   他们不觉得曾经的自己是值得唾弃的。   可他们也大多只会在投出自己的洒金签时,与那所见略同者相视一笑。   穆空青小憩之后醒来,面对的便是自己几位同窗钦佩的眼神。   “你可当真敢写。”张华阳似模似样地端起茶盏拨了拨,说完还嘬了一口。   穆空青看他那老气横秋的做派不禁失笑,直接将他手中的茶碗盖掀开。   里头哪有什么茶叶,就是一杯白水。   穆空青也给自己到了杯水,坦言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人皆血肉之躯,何必将自己架得那么高。”   张华阳一脸认同:“不错。读书时觉得疲累便要反思自己的人,都该将他们送去青山书院就读。”   这时候还不忘刺一句青山书院,穆空青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空青你倒是在这儿躲了安逸,外头可都快吵翻天了。”   穆空青正同几位同窗漫聊着,孔怀玉便推门进来了。   听闻孔怀玉此言,穆空青开口问道:“这是怎么说?”   孔怀玉先前将与会者的文章都看了一遍,现下对外头的风向也是最了解的。   “你自己写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现下外头都快吵出两个学派来了。”孔怀玉也是一脸的无奈。   他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穆空青这般……坦诚的人。   孔怀玉此言一出,禅房内的同窗们也都来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普普通通一篇文章,怎得还吵出两个学派来了?   孔怀玉接过旁人递给他的水润了润嗓子,说起这事来,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事,起先也就是几个学子的口舌之争罢了。只是后头有人越说越难听,便引得多人不满,两边儿这么一直争下去,言辞也愈发激烈,忍不住下场的学子自然也越来越多。”   “一派的人坚持我等读书明理,便是要争做‘圣贤’的,这般人欲自然不可存。”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先前普遍都默认的。   哪怕自己做不到,至少面上的光鲜也得维持住。   敢在文章中坦言自己曾有厌学之心,且还道明此事寻常,无需因此耿耿于怀的,这在当下的读书人中,穆空青还是第一个。   “而另一派则称空青此文有君子坦荡之风。言道人若生而知之,又何谈读书明理。此先种种皆是人性,此后的坚持才是读书后所明的道理。”   所谓君子坦荡,自然是穆空青在字里行间透出意思,也是他给自己设下的安全保障。   永嘉书院在学子入学之后的第一次季考,便给他们上了一堂名为“分寸”的课。   此时穆空青代表的也不知是他自己,他身上还背着永嘉书院的名声,自然是不会辜负书院的教导,将自己与永嘉书院的招牌都立于险境的。   不在行文时直接给自己找到一个强有力的“道德高地”稳稳站住,指望着旁人悟出此意,他怕是早已被人骂成了过街老鼠。   这篇文章是他自己作的,与当下的读书人而言,会引发怎样的讨论,穆空青也是有过设想的。   读书人所求,应当是圣贤无过,还是君子坦荡?   这两派一旦相争,想也知道必然是后者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论迹论心都是完人。   若支持前者的学子自己本身非是完人,那么他要么承认犯错确实是人之常情,要么就承认自己所犯谬误世所罕见。   这根本就是一个悖论。   也是穆空青的阳谋。   “这一下午,泰半学子都在议论你的‘君圣之争’,不少文章前头都是门庭冷落,当真叫人唏嘘。”孔怀玉调笑道:“今日之后,空青便是未夺魁首,也必定是要在诸士子中扬名了。”   穆空青端起了杯盏。   却不想张华阳顺口接了一句:“就是你幼时起不来床不想去私塾之事,今日过后也得天下皆知了。”   穆空青一口水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第70章 一个魁首   穆空青在日头将落未落时去寺外逛了一圈, 同时也见识到了孔怀玉口中“君圣之争”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原先听孔怀玉那般讲述,穆空青以为外头应当是喧闹嘈杂、人声鼎沸的。   可现场的情况却完全叫穆空青吃了一惊。   现下似乎已经过了那争论不休的时候,两方拥趸拉开架势引经据典、一辩一驳, 只有在一人说完之后, 才会有旁人出声, 俨然又成了一场论道。   文风鼎盛之时, 有百家争鸣之势本就是常事。   青山书院与永嘉书院绵延数十年的龃龉中,也未尝没有这个原由。   而穆空青的这篇文章, 更像是一个引子,直接将人们心里一直存在的,却未曾深思过的想法点明,方才能快速吸引一群拥趸。   发展到现下这个局面, 于穆空青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   见外界言论并未失控,穆空青便不再关心此事。   论道台已经摆开在寒山寺下,明日观战者便不再以书院学子为主。   游散在外的士子, 专心学问的文人, 甚至只图个热闹的百姓,都会在论道台下亲眼见证学子相争。   而论道之后, 也是揭晓前两日大比魁首的时候。   永嘉书院身为上一届论道魁首, 明日要面对的是余下十家书院的挑战,只在体力上便是个不小的消耗,今日也当养精蓄锐。   穆空青放宽了心,严子轩却放不下。   他自幼便有名师教导, 后又随大家研习数月,就连今日的命题,也是他幼时就写过无数此的劝学篇,简直像是上天都在帮他。   却不料想,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穆空青那里。   而他听着那些人的争论,只觉得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自己志在必得、誓要夺魁的那篇文章。   严子轩一整个下午都在思考明日应当怎样在论道中扳回一城。   他欲要去长兄那里商议对策,长兄却毫不在意地让他收心,专心准备乡试。   严子轩沉默良久,方才用有些干涩的嗓音问道:“那我们青山书院呢?若此次再空手而归,我青山书院岂不是成了天下学子的笑话?”   严子城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冷冷道:“你若是也能成就一个大三/元,青山书院的名声必定也能响彻天下。”   严子轩的拳头紧了又松,到底还是没能忍住:“青山书院亦是外祖的心血,你就这般不将它放在心上吗?”   严子城却是直接将书摔在了桌上,冷冷道:“所以我要你专心科举!少盯着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严子轩一言未发,脑海中想到的,却是永嘉书院那群在父兄口中离经叛道的学子。   可永嘉书院于科考上的成绩,已然是诸多书院中首屈一指的。   究竟是上天无眼,还是他一直以来的认知有谬误?   严子轩的这一颓丧,再加上领队者严子城的不在意,直接导致在第二日的论道中,青山书院整个便如同一盘散沙一般,称得上一句一击即溃。   本次文会论道的命题为劝学。   纵观这三场文会比试的主题,可以说得上一句一脉相承。   从求学到厌学再到劝学。   原本这样的安排,应当是正巧循序渐进的。   第一日是求学之苦,第二日是苦中生厌,第三日是厌者需劝。   只是谁也没曾想到半路冒出了一个穆空青,直接将这摊子一把掀了。   若是今日当真还要揪着于厌学者的劝谏,那今日的论道,便等同于是昨日寒山寺外诸学子相争的延续。   这个结果,永嘉书院作为守擂者,自然是乐见的。   事实上,即便永嘉书院不提厌学之事,今日论道也免不了要带上这一茬。   一个劝学二字,要连续辩上十场,期间还不能在同一论点上反复纠缠,学子们自然是要各显神通,将这题目或延伸或升华的。   既是劝学,那可论的点也就只有劝学者和被劝者两方。   论完了劝学者,再论被劝者。   在被劝学的学子中,怎么都不能直接将厌学者排出去。   一旦将话题牵扯到了这里,那永嘉书院出言参与辩驳者就必然是穆空青无二了。   也不需要多的,只要穆空青将自己昨日所作的骈文再拆开详解一便,基本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再加上有了昨日那一遭,不少人都对穆空青这个年纪轻轻,却处事透彻明晰的作者有了不少好感,是以今日穆空青一出面,人群中便有了一阵窸窣骚动。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夸赞什么“剔透君子”、“惊才绝艳”,真的谈不上是自豪居多,还是羞耻居多。   该说不说,江南之地的读书人也是名不虚传,这夸人都能给人夸出朵花儿来。   从含蓄委婉的,到直白热切的,只要穆空青着意去听,他后半辈子所有夸人的词句,都能从里头寻摸到了。   自然,有夸的也少不了骂的。   只不过这骂人的词儿可是没人敢来直言直语那套的,最多也就是语带讥讽暗喻两句,说得过火还容易叫人抓着把柄,问他你既自比圣贤,又怎可口出恶言?   原本应当最是活跃的青山书院散了,旁的书院也少有能在口舌之争上胜过永嘉书院的。   不为旁的,便是引经据典这一项,永嘉书院的学子们便胜过旁人良多。   要是论起书院藏书阁的规模来,四大书院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但若是问哪家书院在藏书上对学子最大方,那必然得是永嘉书院。   别管究竟是何等珍品,只要不是孤品,就皆尽任由学子们翻阅,不设任何门槛。   而严苛者如青山书院这般,为了保护那些珍贵的古籍手记,直接就将藏书阁分了内外两层。   外层都是些普通书籍,任由学子们翻看。   内层才是书院珍藏,不得特许者不可入。   谈不上究竟这二者间孰优孰劣,永嘉书院也确实有学子因疏忽闹出过不少损失,只是在这论道一场上,要说学识广博,其他书院的学子确实是吃了不少的亏。   从永嘉书院能多次占据论道魁首之位便可见得。   尤其在孔怀玉和张华阳这两个老手的带动下,众人全都学会了用些偏冷的典故说话。   当他们提出的示例、引用的典籍,对方甚至都未曾读过时,又能有什么办法驳斥?   偏偏对面还不是胡编乱造。   在场文人士子众多,交友遍天下者有之,出身世家大族者亦有之,哪怕当真是孤本,也总有人曾听闻过一二消息,可以出面证明确有此文。   也有那多次参与江南文会的学子,每每一到论道时,便顿感头痛欲裂。   “永嘉书院这帮人,我这都是第三回 来江南文会了,他们居然还是同一招。”   百川书院刚刚败退,领队的学子不禁抱怨道。   沈墨手中折扇一摆。   以他的骄矜,能走到这论道台上来就已经是极限了,更别说下场同人辩论。   方才他瞧着对面的穆空青,心里头除了一股一股的火气,旁的什么都没想到。   沈墨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他三年之后的乡试必要中举,而后便直接能直接留在京城等待会试。   至于穆空青这人,横竖家中现下对他的关注也淡了去,爱怎的便怎的吧。   论道的魁首,毫无意外是由永嘉书院夺得。   一块小了几号的江南文魁的牌匾,被孔怀玉带了回来。   这样的牌匾,永嘉书院中已经有了数十块。   而在一阵恭贺声之后,便要公布书画与杂文的魁首了。   书画一道上的魁首乃是顺天书院的一位学子。   曾用一副未完成的夏夜读书图惊艳到穆空青的那位学子,终究还是败在了诗作上。   夺魁的这位学子的画作穆空青也曾看过,只论起画来,这二者其实不相上下。   但夺魁者的诗写得着实出彩,短短一首五言绝句,写得简单易懂,也没有多么精巧华丽的言语,却偏偏能叫观者读后不由会心一笑。   只这短短两日,据穆空青所知,至少住在寺中的学子们,都已经能将这诗直接背下来,反复品读了。   据顺天书院其他学子所言,这位魁首素来醉心书画,而如今却以诗作扬名,也是意外。   最后到了杂文一道。   当真到了此时,穆空青面上平静,心里却难免紧张。   看那红绸包裹的纸卷在麻衣僧人手中拆开,穆空青的呼吸都逐渐放缓了。   而当穆空青三个字当真从那僧人口中说出时,穆空青的头一个反应,竟是他这回若当真扬名,那他在文中写自己不想起床的事儿……岂不是当真要天下皆知了?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华阳你当真害人不浅!   孔怀玉见穆空青有些怔愣,不由提醒了他一句。   穆空青回过神来,便见众人的视线几乎都聚在自个儿身上。   穆空青维持住了沉稳的表面,带着翩翩之态同那僧人致谢,再照例将一块小号牌匾带回了永嘉书院的队伍中。   此次江南文会,永嘉书院一家两夺魁首的消息,随着前来参与此次盛会的文人士子们散向了大江南北。   再加上先前大三/元一事风头尚未散去,一时间,永嘉书院的名声,几乎已经到了鼎盛的程度。   与此同时,穆空青那篇在学子中引起了巨大反响的《厌学》一文,也跟着这些文人士子们越传越广。   作为场地的提供者,每一个在江南文会中夺魁的作品,都会被寒山寺悉心装裱,挂在寺中。   因此,有那意想要看看穆空青所作文章,又等不及本届江南文会的文集印刷售卖的文人,便纷纷向寒山寺中聚拢而去。   甚至穆空青等人在返程路上时,还遇见过有那与人就《厌学》一文争辩。   而那争辩的双方,瞧着他们前行的方向,也正是姑苏城。   穆空青回了书院,旁的都还没觉出什么,就先得了两条五彩带。   说是本届江南文会两夺魁首的奖励。   穆空青摸摸手上来之不易的五彩带。   此次他因着江南文会的缘故去见了一趟山长,不仅没亏还赚了一条,也算是收了点儿本回来。   张华阳听了他的感慨,沉默片刻之后,露出了怜悯之色:“你去见山长,就只是为着文会之事?没再提别的了?”   穆空青现在看见张华阳就觉得不妙,他略过了自己给山长致歉之事,只说是齐家堂的夫子转告他的。   张华阳拍了拍穆空青的肩:“我去见山长时,恨不能将自个儿的疑难错漏整理成册,一一向山长才好,你竟是除了文会之事,旁的都不曾提吗?”   说罢,张华阳又有些怅然:“难不成这便是回回季考都能前十的底气?”   穆空青拿着五彩带的手默默收紧。   他觉得张华阳这位学兄,抓起重点来当真是半点儿也没曾含糊过。   先前也是因着张华阳那句“你小时候不起床”,闹得穆空青每每接受同窗们的恭贺时都要带上三分忧虑。   穆空青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张华阳身后不远处的,齐家堂的那位素来严厉的夫子。   穆空青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横语调应下了张华阳的话,复又状似不经意般地同人漫聊:“眼下都过了十月里了,要不了多久又是除夕,当真光阴似箭。”   张华阳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也顺着叹了几声:“总觉得去年除夕刚过,今年便也近年末了。”   穆空青笑道:“华阳兄今年除夕可要归家?”   除夕非是一般节庆,能归家的怎么都不可能留在书院中。   只是永嘉书院年休拢共也就二十日,赶不及的自然也是年年都赶不及。   张华阳叹道:“自然是回不去的。说起来,我都有三年未曾归家了。”   说罢,也不等穆空青接话,他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活跃:“你应当也是回不去的吧?不若我们今年还去后山跨年如何?”   “不过这回我们得先下山一趟,然后再从背坡处绕上去。”   张华阳越说越兴奋:“这样一来,我等去后山就必然不会再被发觉了!”   穆空青眼看着张华阳将自个儿给埋了个结实。   “我还有功课未做,今日便先告辞了。”   穆空青转身,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身后传来张华阳惊慌失措的声音,正竭力同夫子解释自己就是说着玩玩,今年必定老老实实待在书院中。   许是为了补上因着江南文会而耽搁的日子,每届江南文会之后,永嘉书院的文会便会停办一年。   没了永嘉文会,永嘉书院的年休,便来得毫无预兆。   不知不觉中,这已经是穆空青离家的第二年了。   而今年除夕,穆空青意外地收到了他大姐的来信。   穆白芷说,她到江南了。 第71章 一名游医   穆空青见到穆白芷的时候, 有一瞬间的恍然。   短短两年的时间,穆白芷身上已经没有半点穆大丫的影子了。   现在的她着锦衣金钗,露出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 虽有白纱遮面, 但只瞧那一双秋水眸, 便可依稀窥见她的美貌。   穆白芷在看到穆空青时, 也险些没能认出人来。   当年分别时,穆空青瞧着还有几分孩子模样。   可如今, 她的弟弟已然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见弟弟亦有些惊讶的模样,穆白芷抿唇一笑,摘下了面纱:“我初到江南,若无锦衣震慑宵小, 怕是会招来祸患。”   穆空青理解穆白芷的话。   出门在外,路上着素衫,城中着锦衣, 这对自己是一种保护。   “大姐如今过得很开心。”   穆空青给穆白芷倒了杯茶, 话语中带着几分笃定。   这是在酒楼的包间中,此刻也只要她和弟弟两人在, 穆白芷自然也无需再顾忌什么。   她接过茶水, 指尖在茶盏边缘摩挲片刻,方才轻声问道:“空青,你不问我为何来江南吗?”   穆空青听出的话语中带着的几分忐忑,却佯装没有听懂穆白芷真正的意思, 只是问道:“比起这个,我更想问问大姐是如何来的江南,路上可还顺利?”   穆白芷闻言笑意更甚:“我是同商队一起南下,自然是顺利的。”   不等穆空青再问, 穆白芷便直接将事情的原委道出:“与我同行的,是常年为医馆提供药材的金家。金家老太太病重,需要一味特殊药材。商队的人虽有听闻,可都未曾见过,我这才跟来看看。”   关于为何穆白芷能够认出这种特殊药材的事情,穆空青在瞧见她掌心几处薄茧时,心中便有了猜测。   同样是精于骑术的,穆空青自然知晓那样的痕迹是怎么来的。   穆空青的掌心也有类似的薄茧,只是他到底常在书院,便是勤练骑射,也没有磨到肉眼可见的地步。   穆空青点头表示知晓:“大姐如今住在哪里?今年便在永嘉过年了吧?”   穆白芷“嗯”了一声,又道:“商队原本是要往岭南去的,可行经江都码头时,却听闻金陵有一家商行得了这味药,便转道来了金陵。金陵与永嘉毗邻,我便趁着除夕直接来了永嘉,如今就住在永嘉客栈中。”   穆空青了然,难怪穆白芷人都到永嘉了,才给他递来了信件。   一阵规律的敲门声传来,是小二前来上菜。   “先用晚膳吧,用完晚膳我带你去坊市逛逛。那里临河,每每逢年过节都有许多河灯。今夜是除夕,永嘉县还有烟花。”穆空青笑道。   他虽说得熟练,其实这些都是他去年在山上瞧见的,自个儿是根本就不曾下山过过年。   穆白芷对这些颇有兴致,用完晚膳后便拉着穆空青出了酒楼。   穆白芷如今已有十八了,这个年纪放在当下,不少人都已经当了娘。   而原本沉静温婉的穆白芷,这些年的性子却是越发外放了。   如今在坊市中看河灯的模样,比穆空青都更像个孩子。   在永嘉县中过年的外来人不少。   有久居县中求学的文人,也在书院中待不住的学子。   甚至因着永嘉县上的烟花与何等,还有临近县镇的百姓慕名而来。   孩童的嬉闹声无处不在,伴着阵阵食物的香气,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整条河堤被映得亮如白昼,往来者都是人人带笑,无论是否相识,都能互道上一声问候。   穆白芷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只是眼下众人都沉浸在欢欣喜悦中,也并无人在意身旁是位美貌少女还是位俊俏郎君。   这叫在外走动了一年多的穆白芷十分意外,也叫她更加舒心。   穆空青跟着穆白芷一路走走逛逛,时不时在街边买些零嘴小食,手上还提着穆白芷买下的河灯簪花。   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穆空青这一晚上的笑意就没散下过。   眼看着月上中天,有更夫执着响锣在桥头高声报时。   “大姐,我们去桥上,要放烟花了!”穆空青一听那头更夫报时,立刻交上穆白芷向桥上赶去。   他去年是在山上看的烟花,因着离得太远,瞧得也并不真切。   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要欣赏一下这传说中闻名江南的烟花。   穆空青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烟花了。   这里的烟花,自然不若前世那般五彩斑斓。   可即便如此,那样的热烈和绚烂,也足以叫他随着身边的人群笑出声来。   这烟花足足放了半个时辰,穆空青便在桥上看了半个时辰。   穆白芷看着那盛大灿烂的烟花在眼前绽开,映着弟弟风华初现的俊朗侧颜,耳畔是陌生人在欢声笑语,忽然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感动。   “空青,我若是想做一名游医,你可会觉得荒唐?”   不知怎的,穆白芷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冲动。   她原本是打定主意,要瞒着穆空青的。   一介女子,却想要踏遍河山。   这个念头有多荒唐,根本就不需旁人来告诉她。   可在这一刻,穆白芷就是执拗地相信,穆空青会理解她。   穆空青早在见到穆白芷时,就知晓她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必定是常在路上的。   穆空青并没有露出诧异的模样,他只是转过头,很认真地同穆白芷道:“那很危险的,大姐。”   穆白芷拢在袖中的手放松了。   她就知道。   “我便是要做游医,也定然是同商队一起的。就像这次和金家一起出行一般。”穆白芷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我还未同你说过吧,若是不出意外,你二姐如今应当在漠北。”穆白芷的笑容里带了些得意。   穆空青震惊:“二姐去漠北做什么?”   漠北可不同于江南,甚至都不比岭南!   这些年大炎虽无战事,但却不代表塞外异族就当真是安分的了。   北方边境还是三五不时地有些小摩擦,只是规模都不大,最多也就是边关守将在述职时提上一嘴的程度。   可这些对于官兵来说的小摩擦,放在普通百姓身上,说不准就是要人性命的了!   穆白芷见着穆空青的表情,笑得更开心了:“白芍去年救了一位将军的女儿,她手下恰好管着一条自漠北到中原的药材生意。白芍想要经商,那位小姐便应允白芍跟着她手下的商队学一学。”   穆空青听见这话,先是感到安心了不少。   随后便是一阵茫然:“这些家里可都知晓?你们都无人告诉我的吗?”   要知道,因着博闻书肆这条线在,穆空青同家里通信的次数可不少。   穆白芷瞪他:“家里还不知道这事儿,你可不准说漏嘴了。”   穆空青觉得穆白芷在诓他。   听穆白芷话中的意思,她们分明已经这样在外游历好些时日了,家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看着穆空青明显不信的表情,穆白芷别过脸:“你走后不过两个月,师父们便去了。我在师父的灵堂上当众自梳了。”   穆白芷自梳一事,穆空青是知晓的。   只不过他见穆白芷在回家时将发髻放下了,还以为她一时半刻不会将此事告知家里。   又听那两位老医女已经离世,一事也不知应当作何反应。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穆白芷也早就过了情绪失控的时候,现下她还算平静,只是在提起时带着几分怅然。   “当年我自梳之后师父便说,此事一旦叫我家中知晓,我在清溪县上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便早早托了人照看我。”   穆白芷说起这事来,也不知自己应当是悲是喜。   于女子来说,自梳并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那刻薄些的人家,怕是宁愿自家女儿直接去了,都不想要个自梳女叫人说道。   正如有村人说的那般,她八成是自己不检点,叫身子有了什么毛病,这才不得不自梳。   为了不拖累两个妹妹的名声,穆白芷只能离开。   可是随着最初的不甘散去,她也见过了越来越多的风光,见过波澜大海,见过巍峨高山,见过京城的小姐十里红妆嫁郎君,见过秦淮河畔的孤女藏在檐下跟着念“赵钱孙李”。   她知晓世上还有许多女子忍受病痛的折磨却不敢说出口。   也知晓有那迂腐的人家在请不到女医时,宁愿女眷的伤口溃烂在身上,也不许郎中为她剜去腐肉。   穆白芷不想回去了。   穆白芷微凉的指尖搭上桥头的抱鼓石,粗糙的石面,像极了她离开时,她娘塞给她的几两碎银子。   穆白芷这次来见穆空青,原本没想告诉他这些。   她害怕从穆空青眼中看到与她爹娘一样的东西。   好在穆空青还是那个会偷偷教她们读书的弟弟。   烟花放完了,桥上的人也逐渐散去了。   穆空青的手肘支在桥边的围栏上,并没有去看穆白芷现在的表情。   他只是有些苦恼地说:“要不大姐你在江南买个宅子吧?我要在永嘉书院读上好几年,你也不能总是跟着商队来回跑——便是商队给你发月钱,这年休总得有的。买在江南,至少往后我俩还能一起过个年。”   穆白芷怔住了。   她在心里想了无数种穆空青可能会给她的回答。   或鄙夷或劝慰,或不屑或支持,唯独未曾料想过,穆空青会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大姐你在江南买个宅子吧。   穆白芷照着弟弟的脑袋来了一下:“说得轻巧。”   穆空青感受到了小时候的恐惧,笑嘻嘻地避了一下:“要是大姐你银钱不够,我先借予你也成啊。”   穆白芷此刻有再多的愁绪也被他搅散了。   “你那点儿银子,还是留着读书吧。回头你若是能金榜题名,我便直接去京城买个宅子。”   女子行医虽总有人诟病,但事实上女医还是很受一些权贵人家欢迎的。   且先不提一些妇人病,一些讲究的人家,就是家中女眷有个伤风感冒的,都要拉个纱帘才肯让男大夫入房诊脉。   而一些隐秘处的病痛,若是请不到女医,不少女子怕是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叫男大夫诊治。   再者说,就算这些女子愿意叫男大夫诊治,她们的夫家愿不愿意还是两说。   所以穆白芷随着商队在外的这些日子里,虽然多数时候是在为寻常百姓治病,可手上也当真不缺银钱。   穆白芷嘴上说着叫弟弟少操心,却还是将这些在旁人听来惊世骇俗的事,全都如实告诉了他。   穆空青叹气:“那大姐你可得多赚些银子了,不然怕是买不下我家隔壁的宅邸。”   穆白芷被这一句好听话都不会说的弟弟气得不行。   热闹逐渐散去,寒气也渐渐漫了上来,河边的水雾凝成寒霜,穆空青看到穆白芷打了个寒颤。   穆空青道:“夜深了,先回客栈去吧。永嘉县的坊市便是新年也不关停,只在初一早晨卖的蒸糕更是此地一绝。”   虽然后头的话头转开了,但穆空青还没忘记穆白芷说她欲要做游医之事。   穆白芷说的是游医,同她话中的“和商队一起”那是两码事。   若是没个章程,穆空青怎么都不会放心的。   穆白芷点点头,走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穆空青一声:“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你还回书院去吗?”   穆空青看向他大姐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姐,你在除夕夜将我叫出来,该不会只订了自己的那间房吧?”   穆白芷默默移开了视线。   她来见穆空青前辗转难眠好几夜,还真没心思想这些。   一阵含着水汽的微风适时吹过,穆空青在除夕夜里,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切身感受到了江南的寒冬。 第72章 一个约定   客栈没有空房, 书院也关上了大门。   关于穆空青今年除夕夜没有流落街头这件事,还是得感谢张华阳的。   先前他们从江南文会回来时,张华阳曾说过可以从永嘉县中绕去书院后山。   而从书院后山溜进学舍的路, 穆空青恰巧也知道那么几条。   穆空青离开客栈, 硬是在寻摸到后山之后又多等了半个时辰。   等到他确定齐家堂的夫子逮完人之后, 才迅速摸回了自己的学舍里。   穆空青搓搓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的脸, 简单洗漱了一番后方才艰难入睡。   这一夜他睡得不算好。   第二日穆空青睁眼时,外头天光熹微, 是他惯常晨起的点。   穆空青用凉水打湿巾帕敷面,冻得他一个激灵的同时,也叫穆空青清醒了不少。   今日是初一。   昨夜穆空青同穆白芷约好,初一早晨要去早市上寻蒸糕。   事实上穆空青自己也不知这早市该去哪里寻, 毕竟去年的这个时候,穆空青是直接睡过去的。   两人起了个大早,如今却只能在街上跟在旁人身后一块儿走, 只盼着人家恰好也是要去早市的。   好在这姐弟俩运气不错, 赶在年初一早晨出门的,除了提着各色年礼走亲访友的, 便是要去早市的。   永嘉县今日的早市上, 几乎每个摊点都支了个蒸笼,里头摆着软糯的蒸糕。   根本无需特意挑选,每一家都在此地做了多年生意,没有做得不好的。   穆空青和穆白芷找了个一张空桌子坐下, 老板热情地招呼起两人,两团白团子被放在瓷盘中摆上桌,氤氲雾气如周身的喧嚣声一般升腾。   “下午商队的人会来接我。”   穆白芷用竹筷从白团子身上夹起一块,说话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穆空青也夹起一块蒸糕, 待它微凉后入口。   香甜的滋味在口中漫开,同时还带着几分暖意。   “那大姐说的游医一事?”穆空青不准备随着穆白芷这么将话头糊弄过去。   穆白芷手上的动作一顿,咀嚼也慢了下来。   “这事儿……”穆白芷叹了口气:“我虽欲要做游医,却也是惜命的。这几年里,我必然只会随着商队出行。”   穆空青点点头:“那后头呢?”   这年头,他若是想要同人联系,便只能通过信件。   穆白芷若是一直同商队在外,穆空青很可能连信件都不知要往何处去送。   今日若不能得穆白芷一句保证,穆空青真的很难安下心来。   穆白芷却道:“后头的事,便后头再说吧。”   穆空青挑眉。   兴许穆白芷告诉他是因着冲动,但她想要去做游医一事,穆空青却敢肯定这绝不是一时冲动。   说穆白芷没曾打算过以后,穆空青自然不信。   只是穆空青也没有直直问下去,反倒话头一转:“那大姐可知道二姐有什么打算?家里可知晓二姐的事?我想给她去一封信,也不知晓直接送去医馆,她能不能收得到。”   见穆空青没有再同她说起游医一事,穆白芷松了口气,答道:“自我自梳之后,家中就没怎么同医馆联系了。不过,白芍跟着那位小姐出去行商这事儿,二婶是知道的。”   言下之意便是,这事儿八成只有孙氏知道,家中是全然不知的。   穆白芷接着道:“你若是要给白芍寄信,可以直接寄去那位将军府上,我回头将地址写予你。就是回信要稍慢些。”   果然,穆白芷同穆白芍之间一直都是有联系的。   而且这信件可以直接寄去人家府上,就证明那位将军家的小姐确有其人,待穆白芍的态度也并非敷衍。   只是穆空青还是没有忽略掉旁的,又问道:“那二姐之后,是准备一直随着那位小姐做事吗?”   穆白芷的话头又顿住了。   沉默片刻后,穆白芷笑骂道:“混小子。”   穆空青笑着认下了。   “白芍欲要自己经营一家商行,若是不出意外,我日后会同白芍一起。”   穆白芷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   穆白芍若是有意自己经营一家商行的话,那穆白芷跟着自家妹妹的商队一起四处行走,确实会方便不少。   至少若是再碰到今日这样的情况,穆白芷可以想在永嘉待多久,便在永嘉待多久。   “二姐她想好了?”穆空青迟疑道。   炎朝是可以立女户的,但对女户的审批却很严格。   一般情况下,若非家中男丁死绝,都不会允许女子顶门立户。   可若是穆白芍没法单立门户,她的商行即便经营起来了,那也是老穆家的东西。甚至一些文书手续,都得由户主穆老头去办。   以穆白芍瞒着家里的态度来看,她心里对老穆家,必然是有疙瘩在的。   那剩下的便只有一个选项了——嫁人。   穆白芷端起热汤抿了一口:“这事儿她早有打算,你不必忧心。”   穆白芷知晓此事也算惊世骇俗,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说是嫁人,其实同招赘也差不离。她预备找个病重的孤家寡人先嫁了,待人走了,就自立女户。”   说完,穆白芷又笑道:“这样一来,也不会叫你被人说道。”   穆空青不理他大姐的调笑。   他若是害怕被人背后说嘴,起先就不会想出去镇上摆摊的事。   穆空青只是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用一种半玩笑般的语气道:“要我说,你俩近几年还是忍一忍。待我有了官身,你们出行时的马车上还能挂上官旗,那时岂不是更稳妥些?”   穆白芷说得轻描淡写,但真要以女子身份顶门立户,哪里是她口中那样容易。   若是没个靠得住的背景,只怕这两人的商行还没立住,便要被人生吞活剥了去。   总不能指着那位将军家的小姐给两人做倚靠。   穆白芷闷笑:“这可是你说的,我便当真了,回头我就给白芍写信去。”   穆空青点头:“要不咱再立个字据?把时限也加上如何?”   穆空青一本正经:“我想想……那就八年吧,这数字吉利。八年之内,穆空青必能叫穆白芷和穆白芍坐上挂官旗的马车外出游历。”   穆白芷听了他这话简直乐不可支,险些呛着自个儿。   除非是为官员赴任或回京等公事,不然要在自家马车上挂官旗,那主家的官位必得有正五品及以上。   就打算穆空青明年乡试下场中举、三年后的会试得中一甲进士及第,那最多也是从六品的修撰。   这都过去四年了。   剩下的四年时间里要连升三级,才能自从六品到正五品。   便是穆白芷都知晓,这可是戏文里才有的戏码。   穆白芷笑够了,也是正正神色,一脸正经同穆空青道:“字据就不必了。八年就八年,你我姐弟,我还能信不过你不成?”   穆空青一拱手:“那就承大姐吉言了。”   穆白芷也一拱手:“小弟客气。”   穆白芷就当这是送给她弟的新年祝福了,半点都没想过穆空青说这话时有几分是认真的。   穆空青送别了穆白芷,便当这个年就已经过完了。   他如同往常一般,该看书时看书,该练字时练字,闲暇时间强身健体,用完膳后就在书院里四处逛逛,做些诗词文章。   年休过去之后,穆空青写完了清江府乡试考卷,以及顺天府乡试考卷。   然后用江南文会得来的两条五彩带,换了一次由夫子为他阅卷批卷的机会,和一次夫子为他讲解两位解元的答卷的机会。   至于为何写顺天府的乡试考卷,而非公认最难的应天府乡试考卷?   须得知晓会试可是在京城。   如今为顺天府乡试命题的人,说不准三年后便得高升,成了为会试阅卷的人。   再说,顺天府到底是天子脚下,由顺天府乡试的出题人与阅卷人,也必然是最了解朝堂风向的。   穆空青在科考一道上的功利心向来直白得紧。   他从来不是什么醉心学问的人。   他日日苦读为的就是金榜题名。   而穆空青这副毫不遮掩的态度,也意外合了不少夫子的眼缘。   “不问功名利禄之人来书院求学,若非家中有万贯家财用之不竭,便是自私自利不孝不义。”   主教经史的曹夫子尤其欣赏穆空青,说话也半点不怕得罪人。   书院虽然大多允许学生赊欠束脩,但在书院中的衣食住行却都是要银钱的。   再加上读书人所需要的笔墨纸砚、经书典籍,哪一样不是无底洞一般地吞银子。   多少面上光鲜的读书人,背地里就差吸干家人的血来维持自己的清高姿态了。   曹夫子出身寒门,自然是瞧多了,也瞧不惯这类人。   穆空青对于买本书的银子能逼死多少庄稼汉,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他点头应是,而后又将话头转了回来:“夫子,那我这次的五经题,应当如何修改方为上上?”   穆空青入永嘉书院之后,半是运气半是勤勉,每次季考都能跻身前十。   因而,穆空青也养成了每次季考之后,就去寻夫子答疑解难的习惯。   本次季考,穆空青又得了前十。   只是相比先前几回季考,这一次的前十,穆空青自觉来得惊险。   先头几次穆空青多少还有些纠结该去寻哪位夫子。   这一次穆空青却毫不犹豫地,拿着季考得来的五彩带径直去寻了曹夫子。   他最近觉得自己在五经题上似乎陷入了瓶颈。   穆空青于经义上的理解日渐精进,但作出的文章却始终止步不前。   无论他怎么参悟旁人的文章,到自己写时便又成了原来的模样。   穆空青思前想后,决定直接找上夫子帮忙修改,看看这篇文章的进阶版应当是个什么模样。   曹夫子问他这回为何只要“鱼”而非“渔”,穆空青便坦言,自己就是冲着作考试文章去的,经义理解得再好,文章写不出来,也还是竹篮打水。   然后穆空青便听了曹夫子的这番感悟。   曹夫子面上满是笑意,似是非常满意穆空青的坦率,不仅按着穆空青原有的思路逐字逐句做了修改,还边改边同他讲解为何这般修改,下次写时应当如何避开类似谬误。   穆空青本是想着,要在原本的基础上替旁人修改文章,那可比自个儿重写一篇要更耗精力。遂也没有不知足地指望夫子还能同他讲解。   却不想曹夫子兴致上来了,直接同穆空青讲了一天,细致到连穆空青自己都觉得自己对不住夫子为他这般劳神。   暮色降临,穆空青抱着自己记得满满当当的手稿同夫子告辞。   曹夫子老当益壮,拍拍穆空青的肩嘱咐道:“我观你明年是要下场的,希望明年此时,书院里能多一位少年举子。”   穆空青冲曹夫子深深一揖:“必不负夫子教导。” 第73章 一只寡王   专心学业的时候, 连日子都过得飞快。   穆空青觉得,分明他不久之前还在同穆白芷一起过年,可这一眨眼, 新一年除夕又将临近了。   年前穆空青给穆白芷和穆白芍都去了信, 却没曾想到她俩此时都在边关。   两人给穆空青的回信中, 还不忘嘱咐穆空青千万要守好口风, 绝不能叫家里人知晓她们在做什么。   今年的永嘉文会上,穆空青在骑射一道夺了魁首, 论断上也终于成了留到最后的那一批。   穆空青用这次文会得来的五彩带,换了将藏书阁中的藏书外带的资格。   年下实在冷得很,藏书阁中又不能见火,想要在藏书阁中动笔墨很是不方便。   除此之外, 穆空青还预备来年去修一年剑术课,多少再为自己增添一些自保之力。   毕竟后年又是大比之年,他已同杨思典约好一同返回清江府。   届时总不好再劳动周勤特意赶来江南接他。   今年的除夕穆空青没再外出, 他头一次在书院中与多数同窗们一起守岁, 也见识到了先前把一群人逼上后山的“填词唱曲”是什么活动。   虽然这词儿从人口中说出来时,瞧着好似不大正经的模样。   但实际上人家还是挺风雅的。   晚间一群学子们聚在演武场上, 升起篝火, 鸣过鞭炮,再行一场无酒的飞花令。   输了的学子便要就该场的规定字作词,而后还须得吟唱出来。   穆空青只来了一次便觉得头皮发麻。   倒不是他玩不来飞花令,而是这输了飞花令的人, 大多都于诗词一道上有些苦手。   飞花令又不禁参与者当初现作诗句,会输的人不都是做不来的?   于是这些学子大多都只能抓耳挠腮地胡编出一首,然后坑坑巴巴地吟唱出来。   这当真不知道是在罚那输了的学子,还是在罚他们这些旁听的人。   不过穆空青遭不住, 却抵不住旁人爱看热闹。   例如今年又被夫子重点盯梢了的张华阳。   他去后山烤肉能过得欢快,坐在这儿看旁人的窘态时也笑得最是大声。   穆空青一整个晚上的大脑都保持着高度集中,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下一个当中表演的。   让他作诗他勉强还行,让他作词就真的过于为难他了!   结果今年的除夕,却成了穆空青来到永嘉书院之后过得最累的一个除夕。   哪怕是先前被张华阳忽悠去后山,然后被罚扫演武场,也没有这种大脑整个被掏空的感觉。   年休过后,穆空青就发现他们东十二室,或者说整个第十斋的氛围,都有些变了。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最活泛的,十多岁的少年学子们,似乎都在一夜之间都变得沉稳了。   杨思典如今每到旬休时,便会带着一堆书本外出,说是去向他那位在江南的远亲求教。   许宗海原本话就不多,这些日子来更是没怎么听过他开口。   就连隔壁东九室的吕元望,也很少见他给水缸挑水了。   这其中,又以原本最爱玩闹的尤明澄变化得最为明显。   原本的尤明澄,说一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不为过。   他那一堆堆价值千金的书本,泰半都是造福了周边的同窗们,自个儿真正用心去看的时候并不多。   要说尤明澄看什么最认真,那除了话本之外,必然就是穆空青的笔记了。   而年休之后的尤明澄,不仅将自个儿珍藏的那些话本都给扔了,还开始学着穆空青整理笔记。   不仅如此,他那堆压箱底的经史典籍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尤明澄不再满足于夫子讲什么,他便学什么。   三年前初入书院时,穆空青听夫子上课听得云里雾里,还需借尤明澄的书补习。   三年后就换成了尤明澄只能听懂夫子说过的东西,再多的便要指望穆空青等同窗帮扶。   穆空青在某日清晨见尤明澄又一次熬红的双眼,实在没忍住便问了一句:“明澄,你何苦这么逼自己?”   虽说明年八月就是乡试,但现在就开始紧张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总觉得这弦再这么绷下去,迟早要断了的。   “我家中给了订了门亲事,说是明年乡试过后便成亲。”   尤明澄听了穆空青的话,用巾帕沾了凉水敷面,稍精神了些之后方才答道。   听他说话的语调,颇有些怏怏不乐。   尤明澄叹道:“我虽未见过那位姑娘,可也不想在落榜时娶她,这不是给人难堪吗?”   说完,尤明澄又嘟囔了一句:“若是我前年不曾下场便好了。若是前年就未曾下场,那明年说是为求稳妥再缓一届,倒也能说得过去。”   可现下若是单单跳过成婚这一年,难免会叫人觉得他没底气,被后指不定怎么说嘴呢。   为求稳妥再学三年,和因着害怕落榜所以逃避不考,看着好似差不多,但说起来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穆空青初一听此事,还觉得有些不大真切。   那个一团孩子气的尤明澄,如今居然已经要成亲了?   可转念一想,不知不觉间,尤明澄如今已有十七了,原本的一张娃娃脸也显出了棱角,放在如今,确实是个该成亲的年纪了。   要是在穆家村里,这个年纪的男人当爹了的都有。   穆空青本以为这事儿已经足够叫他惊讶的了,却不想一旁的杨思典听了之后,也同样叹了一声。   “我未婚妻也已等了我三年。明年乡试,我亦是力求中举的。”   杨思典比尤明澄还大一岁,他在来到永嘉书院求学之前,便已经定下了婚约。   穆空青看着杨思典眼下淡淡的青黑,最后将目光转向了许宗海。   许宗海的年岁没比穆空青大多少,今年刚满十五,应当不会也有婚事了吧?   许宗海偏头避过了穆空青的视线,面上难得浮起一抹红晕,低声道:“我与表妹是娃娃亲,何时成婚都可以。只是我想中举之后再迎娶表妹,也能叫她嫁得体面些。”   一种不真实感向着穆空青迎面扑来。   原以为他们都是专心学业的好兄弟,却没想到原来单身的只有他自己?   这辈子从小到大,几乎没同他血亲之外的异性说过话的穆空青,面对自己的三位舍友,已经完全聊不下去了。   别说这辈子,就算是上辈子,穆空青也没曾谈过恋爱。   这乍一下就直接跳转到成亲上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最后也只能干干巴巴地说道:“那……那祝我等皆尽心想事成?”   穆空青的惆怅也只能到走出学舍的那一刻。   因为打从前阵子开始,他们已经养成了每日去课室的路上,都要背一篇名家策论的习惯。   除了这个,他们还着意练起了手速。   大伙儿都经历过在八月酷暑中的院试。   乡试也同样是在八月,又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   那日子,必定是比院试更加难熬的。   稍有些经验的考生都知道,这种天气里考试,都是在早晚稍凉爽些时构思、誊抄最佳。   那烈日当空的时候,人本就容易心浮气躁,很难写出好文章。   若是一不小心再让汗水污了试卷,当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可夏日里气温稍宜人、又用不上烛火的时候,也就只有日出前后的那半个多时辰。   乡试题量大,若是手下再慢些,那还当真写不完。   穆空青自认写字不慢,但要在半个时辰内完成一篇策论的誊抄,还是略有些急促的,更别说还有旁的题。   都说忙中出错,能让时间富余些,当然是最好的。   待时间到了八月里,穆空青发觉,往常夏日里,大多都早早熄灯入睡的学子们,都开始开着窗点着烛火,在摇曳的烛光和嗡嗡虫鸣中做起了功课。   穆空青作完一篇四书文,放下笔后擦了擦汗,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的晾干纸张上的墨迹后,其他人也都陆续放了笔。   见众人都写完了,穆空青方才开口道:“我们毕竟是明年才考,现在这般适应,当真有用吗?”   穆空青是格外招蚊子的那种体质。   大家夏日里同处一室,往往都是旁人身上两个包,他就已经红了一片的那种。   这会儿模拟在考场号房中答题的环境,几天下来实在是叫穆空青苦不堪言。   最先提出这事儿的尤明澄听了穆空青的话后动作一顿,讪讪道:“反正我听我爹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既然许多人都这么做,那多少也有些用的吧?”   穆空青揉揉太阳穴:“你先前好歹也考过乡试,这法子有用无用,你代入一下不就知晓了。”   院试是在考棚中考的,考棚的环境同贡院自然是大不相同。   不说别的,就是下场人数上,院试同乡试也是不能比的。   尤明澄努力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许宗海接过了话茬:“应当是有用的,至少可以静心。我上次乡试时的文章作得一塌糊涂,大部分是因着蚊虫叨扰,叫我夜间无法入睡。”   许宗海一看也是家世不差的,便是来了书院住在学舍中,夏日里的驱蚊香料也不曾断过。   只是无论是香囊还是旁的什么,乡试时都是不准代入考场的。   “那你院试时是怎么过的?”尤明澄好奇道。   经由许宗海这么一提,尤明澄也想起了当初的痛苦。   许宗海面无表情:“院试只过一夜,考试前用香料浸透衣衫便是。”   这法子又不是什么隐秘,别说尤明澄和许宗海这样的世家子了,就是穆空青在院试时,也有福伯为他用薄荷浸衣裳。   只是穆空青先前住在村里,蚊虫比考场中多得多,所以他先前也没注意过这些事。   不过,这法子也就对院试管用。   乡试一关便是三日,到了第二晚,怕是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多少药材香料的味道都得被盖过去。   即便明年便要乡试,也无论旁人如何用功,穆空青都保持着自己惯常的作息。   今日的既定功课完成了,那便要洗漱入睡。   穆空青平时不曾躲过懒,现下将到要紧时了,也不会随意加码,防止压垮自己。   好在过了三年,穆空青也习惯与人同住的日子了,不再如开始那般浅眠。   尤明澄几人点灯夜战,完全扰不到穆空青什么。   过完了夏日,好似又是一眨眼便入了冬。   穆空青在某日清晨一推开门,便发现外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江南一带在冬日里降雪不多,积雪便更少了。往往一整个冬日下来,有积雪的时候也就那么几天。   同清江府一到冬日便白茫茫一片的场景截然不同。   如尤明澄与许宗海这般的江南学子们,每每见了雪,总是会止不住地开始兴奋。   这一场大雪下来,将好似这一年的沉郁都一扫而空一般。   也不知是由谁起的头,一个个雪团忽然就被丢了出去。   一阵笑闹声后,东苑中的年轻学子们纷纷走出学舍,加入了这场混战中。   直到临近上课的撞钟声响起,众人这才偃旗息鼓。   穆空青看给尤明澄此刻已经被冻得脸色发白,便顺手给他捎上了一个暖手炉。   尤明澄接过穆空青抛给他的暖手炉,口中发出一串惊叫:“哎哎哎,你可小心些!这外头的流苏坠子可是菁菁亲手给我打的!”   穆空青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菁菁是谁?”   尤明澄自知失言,在穆空青的肩头捶了一下:“还能是谁!我方才一时情急,你可不能说出去。”   穆空青这才明白过来,这位“菁菁”八成就是尤明澄那位未曾谋面的未婚妻了。   女儿家的闺名哪能被外男知道,也难怪尤明澄着急。   穆空青见尤明澄那恨不能将流苏坠子盘出包浆的宝贝样,食指一并保证绝不提此事。   尤明澄捧着暖手炉,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只要看着它,便是只着单衣我也不怕。”   也不知说的是暖手炉还是他的宝贝流苏坠子。   穆空青听得一阵恶寒,面无表情地加快了步伐。   先前提起婚事还满脸的不乐意,如今却能说出这番话来。   早知如此我还给你带什么暖手炉,冻死你得了。 第74章 一个妹妹   穆空青在去年除夕时, 就已经见识过了书院同窗们是如何跨年的,今年并不准备再遭一次罪。   他在得知穆白芷与穆白芍都不会来江南之后,便特意在山下的客栈定了房间, 欲要出去避上一夜。   这是穆空青在来到永嘉书院后过的第四个新年。   第一年他和张华阳等人在后山上升火烤肉, 被夫子抓住后扫了一夜的演武场, 又被抓去搭建季考号房。   第二年穆白芷来了江南, 穆空青得知了穆白芷和穆白芍离家的消息。   第三年穆空青在除夕夜和同窗们一起玩飞花令,玩到最后整个人头昏脑涨, 即便他滴酒未沾,回去后也有种神志不清的感觉。   今年是他唯一一次自己过年。   穆空青坐在窗口,看外头火树银花,街上人流如织。   若是换个心思敏感些的, 这会儿孤身一人在窗前看着外头的热闹,怕是得千愁万绪涌上心头。   然而穆空青坐在窗口吃着点心吹着冷风,满脑子都是此情此景但凡是个读书人都得赋诗一首。   可惜穆空青赋不出来。   他还有半年就能回家了, 与家中的通信也未曾断过, 思念虽有,但远远不到能叫他诗兴大发的程度。   于是再一次追求风雅失败的穆空青, 一怒之下又写了篇主旨为感叹自己写不出诗的《除夕绝句》。   多少也是首诗, 今夜也不算全然闲着。   穆空青收拾好笔墨,在心里安慰自己。   开年之后,书院送别了一批进京会试的学子。   因着张华阳也在此列,穆空青还特意前往相送。   临别时, 穆空青笑道:“华阳兄且在京城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必要再尝尝华阳兄家那位大厨的手艺。”   张华阳意气风发地应下,而后转身上马。   与穆空青同行的尤明澄格外舍不得这位学兄:“华阳兄这一去, 也不知能不能再回书院了。”   穆空青:“你可说点儿好听吧。”   进京会试后若是不回书院了,那基本都是一举高中了。   永嘉书院此行的这几十名学子中,估计没人希望在放榜后自己还得回到书院学上三年的。   尤明澄毫不在意地笑笑:“那就希望我三年后能与你一同进京,去尝尝华阳兄家那位大厨的腌肉手艺。”   尤明澄这话说得走心。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书院中这些年轻秀才们,就如同彼此竞赛一般,一个比一个用功。   有意乡试的学子们埋头苦学,被罚的就成了新入书院的那群学子。   尤明澄在百忙之中,还不忘同他新结识的朋友介绍南苑门前的那片桂湖,还特意嘱咐人家要卡着入夜之后、宵禁之前的那段时间去,说这些都是学兄通过血泪教训积攒下的经验。   听得那少年眸中流光溢彩,看着尤明澄的目光中满是感激。   然后毫不意外地,穆空青在搭建号房的队伍中,见到了那少年学子的身影。   穆空青感叹一声,回了学舍之后挥毫泼墨,为永嘉书院的这般传承留下了一篇篇颂词。   七月季考过后,穆空青又去见了杨山长一次。   他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写过的清江府乡试题全部带上,在杨老山长哪儿磨了整整一天。   第二日,穆空青便收拾好了行囊,与杨思典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   从永嘉县到清江府,基本都是先去江都,再由江都码头转水路北上。   只不过因着风向和水流的缘故,由江都到清江府的水路,往往不如由清江府南下那般顺畅。   穆空青当初从清江府到永嘉,用了约莫半月的时间。   此行为保险起见,两人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出发。   穆空青没有带书,反倒是带上了自己的几本手记,以及他抄录下来的清江府历代解元答卷。   杨思典倒是带上了几本注释手书。   两人在船上时,时常互换书籍、探讨学问,穆空青也看过那几本注释,与当初杨思典赠予他的那三本注释,应当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这几日风向不佳,船只行进速度慢了不少。   穆空青与杨思典带上船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两人也不好见天地待在屋里,便时不时出来甲板上看看沿路的风光。   此时正是乡试时,南下求学的北方学子也都纷纷返程,穆空青他们所处的这艘船上,便有几位同样是要返乡参加乡试的学子。   先前这些学子们大多都关在屋里埋头苦读,少有碰面的时候。   这几日约莫着大伙儿带来的书都看完了,船上这样偶有晃动的地方,也实在不适合动用笔墨,便常有人来甲板上透风。   这么一来二去的,穆空青也就同他们熟悉了起来。   这其中有一人,该说不说地,同穆空青还当真有些渊源。   当初穆空青在周秀才的私塾中,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从丙班升到了甲班。   私塾中不服的人不少,但光明正大地提出了质疑的,却只有那一人。   那人名叫王启敬。   当初周秀才在公布升班考校的成绩时,王启敬曾当众提出想要看看穆空青的答卷的要求。   在看完答卷后,王启敬也毫不犹豫地向穆空青道了歉。   若非今日王启敬主动提及此事,穆空青都快忘了还有这一遭了。   “王兄此番回清江府,可也是为了乡试?”穆空青好奇道。   他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年他离开清江府时,王启敬还在乙班呢。   王启敬的话语中带着感慨:“当年托贤弟的福,我才能沉下心来专心学问,一举过了院试。”   也不知是穆空青在永嘉书院见得多了,还是自己的学问精进了的缘故,他现在再去看清江府院试,只觉得都是考验基本功的东西。   不过能在短短几年内,从甲班都够不上的水准到直接过了院试,可见王启敬中间下了多大的功夫。   与王启敬同行的,还有他在书院的几位同窗。   因着都是清江府人,所以几人都还挺聊得来。   熟悉之后,众人又开始交换起随身携带的书籍。   杨思典表明自己的注释本不大方便外借,就未曾参与进去。   这倒是叫穆空青更加好奇,这注释究竟是何人所作。   毕竟当初穆空青询问他可否换书时,杨思典还曾说过,将这书借予他,其实也并非全是因着他们俩的交情。   只是穆空青在继续问下去时,杨思典却只说此事他也不好开口,旁的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船到清江码头时,甚至还不到午时。   去府城官署报了名后,穆空青算了一下时间,便同几人告别。   若是这会儿他能抓紧时间赶路,说不准还能在宵禁前赶到清水镇。   其他人有要在府城中暂住一晚的,便结伴而行。   有同穆空青一样的,便也各自离去。   杨思典家就在府城,自然无法与穆空青同行。   而王启敬根本不会骑马,此行就预备直接在府城住下。   最后便只余穆空青一个人,顶着烈日在官道上赶路。   好在这马儿不晕船,即便是在船上待了半个月,下来吃些新鲜草料,也能立时精神抖擞,载着穆空青一路飞驰。   赶路时的风吹走了不少暑气,即便是在八月里也不至于叫人觉得难熬。   穆空青赶到清水镇时,天色已经见暗,城门也即将关闭。   好在他运气不错,将将卡着点进了镇。   穆空青给家中递了信,家里只知晓他会回清江府参加乡试,却不知晓穆空青具体何时能到。   所以当孙氏听见敲门声时,还警惕地将五丫关在了屋里,这才叫上穆老二去答话。   穆老二靠近门边,高声问了句:“是谁?”   穆空青听出了穆老二的声音,当即眉目舒展,应了声:“爹,是我!”   穆老二听见这声爹,硬了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与孙氏两人手忙脚乱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身量挺拔的俊逸少年郎。   穆空青已有四年未曾回来了。   他因着赶路而显得有些狼狈,额上有汗水,衣裳也沾着尘土。   许是激动,又或是太过劳累,穆空青的两颊有些红,见了开门的双亲后,穆空青二话不说便是一个拥抱。   “爹、娘,我回来了。”   穆空青的语调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背着书箱的孩童,只是他如今嗓音清朗,再也听不出一丝稚气。   孙氏退后了两步,借着光看清眼前的少年人,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空青啊!真的是娘的空青!”   穆空青抱着孙氏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娘,您先别忙着哭,先好好看看,万一我是个假的呢?”   孙氏哭到一半,剩下的话全给咽了回去,啪地给了儿子肩头一下:“胡扯些什么呢!”   穆空青一脸委屈地揉揉肩:“成了,我是不是假的不好说,我娘必定是真的了。这手劲儿,可当真是从没变过。”   穆老二将马牵进院子里,又将门栓上,催了一句:“先进屋里去说,外头蚊子多,空青耐不得这些。”   话都是寻常话,只是穆老二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哽咽。   屋中的五丫听见动静,从窗户上探出了头。   穆空青走时,五丫还是个只晓得吃的小团子,如今也长大了,同她二姐当年活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穆空青本以为这小丫头怕是都不记得自己了。   毕竟自己先前来镇上读书时,五丫还不记事,又一直在村里同老穆家一块儿生活,很少能见到他。   后来五丫大些了,穆空青更是直接去了江南。   却不想没等穆空青开口,五丫便眨巴着眼睛道:“哥哥这回回来还走吗?”   穆空青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惊道:“小五还记得哥哥?”   五丫不满地鼓起包子脸:“哥哥从前总说要给我买点心,我才不会忘了哥哥呢。”   小姑娘一看便知道是被宠着长大的,不仅瞧着唇红齿白,说话时也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穆空青知晓,在他和穆白芍离了穆家村之后,小五便一直都被孙氏带在身边,养在镇上。   如今老穆家已经在村里起了青砖瓦房,田地也佃了大半出去。   孙氏的烧饼摊成了烧饼铺,老穆家也在镇上买下了这处院子,直接落在穆老二的名下。   五丫起了大名,是随着穆空青起的,叫穆空柳。   大房的六丫却在年前病重,直接去了。   他大伯娘赵氏心心念念要生的儿子,也终于在今年落了地。   穆空青瞧着小姑娘气没过三秒,便带着些期待地问道:“哥哥这次回来还走吗?”   穆空青顿了顿,看着孙氏红彤彤的眼眶,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哥哥还得去考试。不过点心咱们可以明日就去买。”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明白了穆空青的意思,登时又变得气哼哼。   她嘟囔了句:“我才不要点心呢。”   说完便扑进了孙氏怀里,做出再也不想理会穆空青的模样。   孙氏抱着小女儿疼惜地揉了揉,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她看看儿子,又看看一旁站着的穆老二,叹了口气。   “先前那信回来了,我便给你收拾好了屋子。”孙氏将小姑娘哄好,推着穆空青往门外走。   “你先去洗洗干净,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咱明儿再说。”   穆空青这一路赶回来风尘仆仆,又是汗又是土,这会儿也难受得很。   同气呼呼的小姑娘挥挥手,便依着孙氏的话先去洗漱。   穆空青将自己收拾清爽后回房,不出所料地发现孙氏正坐在他屋里。   穆空青在孙氏身边坐下,见他娘亲愁容满面,便将手轻轻覆在了孙氏手上。   少年人的掌心带着薄茧,却奇异地将孙氏安抚了下来。   “娘,我知晓二姐的事,也同二姐通过信,她那儿很安全,如今也过得挺开心的。”穆空青轻声道。   穆白芷曾经说过,自她自梳之后,家中便鲜少同女医馆联系了。   说是鲜少联系,但从穆白芍这事儿能瞒到现在来看,怕是老穆家在自梳之事过后,就再没过问过女医馆中那三个丫头的事了。   穆白芷离开的事不是秘密,但穆白芍随着商队外出,却只有孙氏一人知晓。   外头人都以为穆白芍只是不坐堂,所以才总不在医馆中。   而孙氏不识字,又不能让家里知道穆白芍在外跑商,就是想给自己女儿去一封信,或是找穆空青问问消息都做不到。   除了穆白芍偶尔回来时同她说的那一字半句外,她根本没法儿知道更多的,关于大女儿在外头的消息,只能成日里一个人憋在心里想。   现下好容易等到儿子回来了,她见到儿子欣喜的同时,对大女儿的担忧也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她实在忍不住了,这才在穆空青房里等着他,只想在穆空青这儿求个安心。   “这就好……这就好……”   孙氏擦擦眼角,便要离去:“你这次回来是要考试的,赶紧歇歇吧。”   穆空青的身子骨早就不似往常了,赶路半日倒也不至于叫他有多疲累。   不过他娘亲心疼他,分明一脸的不舍,却连同他多叙会儿话都舍不得,生怕打搅到儿子休息。   穆空青从善如流地睡下了,一夜好眠。   第二日,穆空青算算时日,同穆老二提了回穆家村的事。   他的时间细数起来,也不算充裕。   现下离乡试还有十日余,穆空青预备明日去拜访他老师,今日还得在镇上采买些东西。   而后除去前往府城所需要的时间,以及在府城里休整的日子,其实能在穆家村中待的也不过短短几日而已。   却不想穆老二和孙氏听了穆空青的话后,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别扭。   穆空青敏锐地觉察出了不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有什么不妥吗?”   现在是挤不出更多时间来,不过乡试过后直到放榜,这中间还有段时日。   若是觉得他回家待的时间太短,待他考完试后再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也不是不行的。   穆老二有些不愿提,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孙氏却是一想起这事儿来,便是一肚子的火气。   “咱家如今已经在镇上住了好些日子了,要不是你爹说这事儿不好太急,这会儿说不准都分家了。”   孙氏没好气地说。   “这些日子就先别回去了。等你考完了,咱正好分了家,落个干净。”   穆空青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就听不知道打哪儿跑来的穆空柳小姑娘也同仇敌忾道:“娘说得对!”   原本还有些凝重的气氛,叫这小姑娘清脆的嗓子一喊,登时便活泛了起来。 第75章 一场叙旧   穆空青其实有些不明所以。   老穆家两房之间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这点从小辈身上也能看得出来,怎么好好的就要分家了?   穆空青想了想:“难不成是为着分红的事情?”   秦家的分红确实越来越多了,不过有周秀才看顾着, 真正到了老穆家手中的, 都控制在一个不会招灾的范围内。   不过即便如此, 这笔银子也足够让任何一个平民百姓心动了。   穆老二却深深叹了口气:“若只是为着银子, 倒还好办了。”   穆老二说完,给孙氏使了个眼色, 自个儿起身将小女儿带走了。   这种事,孩子还是少听的好。   听穆老二否决了,穆空青便更不知所以了。   这些年家中的信件里,也没提过两房闹翻了的事啊。   孙氏却不管那么多。   穆老大是穆老二的亲兄弟, 又不是她的亲兄弟。   如今大房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她还有什么好替人遮掩的?   孙氏巴不得穆空青同大房生分些,省得日后遭人算计。   孙氏一杯凉水下肚, 语气是止不住的冲:“你大伯娘生了个儿子, 这事儿你知道吧?”   穆空青点头。   这事儿在家信里说过。   孙氏又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儿子是怎么来的?”   穆空青被问住了。   这儿子还能是怎么来的?   总不能是抱养来的吧……   大房夫妻如今也不是不能生的年纪, 还不到抱养的时候。   穆空青摇摇头。   孙氏特意等着穆老二将小姑娘带走了, 这才继续道:“老大家那丧良心的两口子,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说是、说是得吓唬吓唬那投胎的女娃。”   孙氏见穆老二走了,说话时也就更不客气了。   穆空青听到这儿, 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道:“吓唬……吓唬?”   是他想的那种吓唬吗?   孙氏意有所指:“先头赵金花一怀上,六丫头不就……”   赵金花就是他大伯娘赵氏的本名。   听着孙氏话中未尽之意,穆空青在这八月天里,生生打了个寒噤。   穆空青不是不知道, 这世道里弃女婴、杀女婴的事,从来都没少过。   别说是当下了,就是在现代,也不乏有这种丧心病狂的人。   “所以,小六……不是病死的?”   家中寄来的信件上,白纸黑字写着六丫病逝。   这个一场伤寒就能要了一个壮年男子性命的地方,一个未长成的孩子病逝,是在正常不过的了。   孙氏冷笑:“那会儿是刚入冬的时候,六丫头还发着烧呢,再开着窗子吹上一夜的风,不病死才是奇怪了。”   家里起了青砖瓦房,屋子便多了起来,六丫头也是自个儿一个人睡了。   那天早上起来,她见六丫头房里的窗户开着,觉得奇怪,便进去看了一眼。   那是,人都已经冻硬了。   要不是大房儿子出生那天,赵氏高兴得昏了头,一时说漏了嘴,他们还当真都以为是意外呢。   孙氏当时正为自家女儿的事烦神,一听了这事,登时便受不住了,当即就闹着要分家。可穆老二却被穆老头给劝住了。   这头大房儿子刚出来,那头老穆家就要分家,这话传出去,算个什么事儿啊!就算要分,多少也得缓些日子。   穆空青对他这个六妹妹几乎没什么印象。   六丫出生以后,几乎就天天都被放在穆老大房里。   他一个隔房侄子,自然不会没事去大伯房里。   后来没多久,穆空青便去了族学、私塾,而后更是直接去了江南。   印象中,六丫就和他三姐差不多,木讷寡言,穆空青就没见她说过话。   穆空青揉揉额头。   若是真如孙氏所说,六丫是去年走的,算算日子,那个时候六丫多大了?   八岁总有了吧?   这可是养了八年,亲眼看着她从襁褓中长大的亲女儿!   当年穆梅花死时,穆老大表现出的悲愤不是假的。   可为什么如今却能对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种事?   前头是大姐遭难,大房两口子拉偏架,穆空青还当他们是每个女儿都心疼,所以才拎不清。   可后头四丫被关进周家绣坊,说是衣食无忧,这做父母的也当真就没再问过一句。   前些年穆白芷出走了,可他三姐穆白芨可还留在医馆呢,家中还不是不闻不问,全像是不记得还有这个女儿了一般。   穆空青双眸微阖,低声问了句:“娘,我爷爷奶奶是怎么想的?”   孙氏说到这个,语气也缓了些:“你爷说了,等你回来就分。他们老两口跟着大房过,还说日后会看着他们。”   穆空青本以为自己听到这话,应该会稍松快些。   可事实上,他心里头更难受了。   穆老头到底还是精明。   有穆老头在,二房再不乐意,也不能做出什么大义灭亲之类的事。   同时,大房两口子再怎么为了儿子鬼迷眼,也闹不出什么大风浪了。   穆空青看他娘怒意未消的模样,给她又倒了杯茶水,安抚道:“待我考完了,咱们便回去将家分了。日后你和爹在镇上带着小五,守着烧饼铺子,咱乐意开门就开,不乐意开门便歇歇。”   孙氏那个风风火火的脾气,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过,穆空青哄起娘亲来也是驾轻就熟:“烦请我娘再等上几年,等她儿子成了官身,再将她接去京城享福,到时候谁还敢给你不痛快?”   孙氏果然被穆空青几句话哄开了怀,而后又瞪了儿子一眼:“瞎说些什么呢!还不快去看书去!”   穆空青被他娘这变脸的速度打了个猝不及防,只得老实认错,回房温书。   穆空青回了房,却没有开始今日的功课,反而铺开了一张信纸。   正如孙氏将这件事告诉穆空青,希望穆空青同大房撇清干系一般。穆空青也会将此事告知穆白芷她们。   他和他二姐穆白芍到底是二房的人,分了家,日后能有的牵扯也有限。   但他大姐穆白芷,还有留在医馆中的三姐穆白芨,可是大房两口子的亲生女儿。   这会儿大房那两位能为了生个儿子,就看着六丫活活冻死,保不齐日后还会为了儿子找上自己其他女儿。   四丫被关在绣坊里,他们想见四丫还得通过他这一遭。   那剩下的,不就是穆白芷和穆白芨了吗?   穆空青写了信,下午去坊市置办拜礼时,便将信递了出去。   第二日,穆空青照计划去见了周秀才。   四年不见,周秀才好似一点都未曾没变过。   这师徒二人几年间通信不少,此时相见,也是半点生疏感都无。   穆空青这头刚行完大礼,周秀才就直接点了点书桌,让他先将桌上的一道策论和一道四书文给写了。   穆空青哭笑不得:“老师,多年未见,你都不先同我叙叙旧的吗?”   穆空青给家中写信,总得顾虑家人心情,也往往都是报喜不报忧。   但他给周秀才写信,可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一些学业上的不顺和疑问,穆空青可是半点都不曾对他老师隐瞒过。   有时他的五彩带不够用,还会将一些不大着急的问题挑出来,写在信中,找他老师为他答疑。   所以这会儿穆空青说要叙旧,周秀才觉得还真没什么旧可叙的。   “快些写了,趁着你今日没什么准备,叫为师看看你的水准。”周秀才冷酷无情。   穆空青也不是头一回进周秀才的书房了,一看这事儿没的商量,也就耸耸肩开始了。   顺便还将自己在路上作的几篇文章给了周秀才。   反正他老师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做,帮他看看文章解解闷不是刚好?   穆空青在永嘉书院考了这么多次季考,每次都是只有一章答卷,没有修改余地,现下早就学会自个儿在脑子里改文章了。   周秀才给他的两题都不算偏,也不难,所以穆空青作得很快。   周秀才看了半晌后,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老夫曾言,要你将周家重新带入朝堂之事?”   穆空青点头。   周秀才收他为徒,又给他诸多方便,也从没瞒过他关于回报的事。   当初周秀才说的,是希望周家血脉改头换面,记入穆空青名下,日后以穆家子的身份科举入仕,父祖也是穆家父祖。   待到旧事都淡去了,过继也好,旁的也好,哪怕再往后几代,那时再叫人改回周姓,才不会让旁人联想到安国公府的那个“周”。   这也无甚,只要穆空青自己不在意替旁人教养儿子,那将来他的妻子生产时,对外说是双生胎便是。   周秀才坦言:“我观你所作文章,此次乡试已是十拿九稳。”   “以你的资质,想必高中进士,也就在十年之内。”   穆空青如今也不过十四,便是他会试连考三届才能得中,那也能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你如今年纪不小了,若是有了成婚的打算,最好还是提前同我商议一番。”   毕竟养育那个孩子,还是需要经过穆空青未来妻子的同意的。   况且,周秀才也得提前在周家的旁支里,寻找合适的新生儿。   穆空青还当周秀才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结果这一遭来得猝不及防,直接叫穆空青卡了半晌,才接上话:“老师……您想得也太远了。”   周秀才却不这么觉得:“都言成家立业,你此番若能中举,便已是有了选官资格,日后也免不了外出交际。无人为你打理内宅也不像话。”   穆空青两辈子单身,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人聊这种话题,只能先搪塞过去:“我乡试过后,无论中与不中,都是要会书院接着读书的。此事谈婚论嫁也太早了些。”   说罢,穆空青还看了周秀才一会儿。   他怕是周秀才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这才同他提起婚事。   周秀才的表情一贯都那样,半点儿情绪也没露出来,听了穆空青的话也只是点点头:“我就是提前同你说一声。你若是还要回书院,那是该晚些成亲。”   书院里到了二十多才成亲的学子也不是没有。   穆空青松了口气。   老实说,他还真没有做好要同另一个女子共度一生的准备。   不过这么一想,不仅是他的同窗们都好事将近,就连他自己,似乎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当真有种时光飞逝之感。   穆空青拜别周秀才后,在家中又住了几日。   他将功课大多排在早晚,中间闲暇时,便带着小五去集市,将小姑娘爱吃的点心都买了个遍。   这般惯着妹妹的行径,在挨了他娘亲不少骂的同时,也喜得小姑娘日日抱着他高喊:“哥哥要永远陪阿柳。”   穆空青毫不留情:“可若是哥哥永远陪着阿柳,日后就不能再给阿柳买点心了。”   穆空柳小姑娘沉思半晌后忍痛割爱:“那……那哥哥,还是常回来看看阿柳吧。”   穆空青登时便佯装被气到,不想再同她说话。却被小姑娘笑嘻嘻地哄了回来,直说自己再也不吃点心了。   可惜,该到离别时,也不是他想留便能留下的。   过完八月十五,穆空青便要前往府城。   乡试在八月二十开考,穆空青提前三日抵达府城稍作休整。   穆老二本想跟着,可一想到穆空青是住在周府,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道待他考完,再陪他一同去看榜。   而穆空青一路疾驰到了清江府城,一眼便见到在城外等着他的周勤。   “勤哥。”穆空青很是欢欣。   对于这位几次在危难时护住他的兄长,穆空青还是很尊敬的。   周勤瞧着比原来更结实了几分,见了穆空青后也是一阵惊叹:“少爷如今这般,当真叫我都不敢认了。”   如今的穆空青面如冠玉、身量挺拔,因着赶路的缘故,着了一身利落的骑装,更显出几分锋锐。   入城之后禁止纵马,穆空青便索性下马步行。   眉眼含笑的少年郎牵着马缓步而行,举手投足间的自在风流之态,也不知叫多少姑娘看红了脸。   乡试所需之物,福伯早早便已经备下,穆空青到了府城,只需安心休整便是。   八月二十寅时半,天色尚且昏暗,穆空青便已经洗漱完毕,赶往清江贡院。 第76章 一场乡试   在场考生对于入考场前的二道搜身都很熟悉, 但耐不住就是有那心怀侥幸之人。   穆空青刚过完第二道搜,便已经听了两次夹带学子的告饶喊冤了。   乡试又无帖经墨义,即便是抄了名家注解, 经义制艺也未必就考那些。   能夹带的, 八成都是屡试不中, 又不知打哪儿听了小道消息, 自以为能押中题了。   穆空青在府城的这几日里,也受过王启敬等人的邀约。   只不过乡试临近, 府城中各处茶楼酒馆都不乏应考学子的身影。   穆空青实在不耐听他们或高谈阔论押题,或悄声传些秘闻,是以只去了一次,便推拒说要温书。   穆空青整理好衣衫, 按着号牌找到了自己的号房。   也不知该说他是幸运还是不幸,原应该同他挨着的那个号房中的学子,正是先前夹带被搜出的学子之一。   考试还未开始, 外头也有学子走动, 周边号房的学子谈起这事,都忍不住骂了声晦气。   早从前几日起, 学子们之间的氛围就开始变得浮躁, 到了临考时自然更盛。   穆空青借着日出前的微光,自顾自地收拾着号房。   若说贡院与考棚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号房内的桌案不见了。   乡试与会试都是连考三场,每场三日, 考生每一场都得在号房内睡上整整两夜。   是以号房内的桌椅,也变成了一高一低两块木板。   白日里答题,这两块木板便是桌椅。   夜间休息时,便将木板并拢, 充作床榻。   号房中为每位考生提供了一盆炭火与一支蜡烛,用来做饭照明。   这三日内,只要不是作弊,考生在号房内无论做些什么都不会有人管束。   穆空青将笔墨等物一一放好,再将油布盖在考篮上,遮住里头的食物,放在号房里头的阴凉处。   现下天气太热,穆空青带了一袋大米和几块切好的腊肉,还有一些烘干了水分的面饼,都是耐热耐存放的东西。   中午日头高时不便升火,便用凉水就面饼,到了早晚稍凉快些,再用腊肉煮粥,补充盐分。   穆空青将号房收拾完了,又靠着墙静坐了一会,让头脑彻底冷静下来。   不一会儿,外头的窸窣声也停了。   紧接着,是考官入场,衙役发卷。   乡试正式开考。   穆空青简要浏览了一下题目,乡试首场试四书文三篇,其中《论语》与《孟子》各一篇,这也是每年乡试的必出题。   余下一篇,则在《中庸》与《大学》中择一出题。   今年选的乃是《中庸》。   四书文后有经义三题,并五言八韵诗一首。   其中四书文定二百字以上,经义定三百字以上。   相较于前头的童子试,乡试的题量,称得上一句骤增。   穆空青并未多耽搁,趁着现下温度还没到太热的时候,先将三篇四书文的破题都想了出来。   穆空青埋头答题,眼看时间过了中午,他将将写完第二篇四书文的初稿。   穆空青放下笔,擦擦额间汗水,再揉一揉有些酸胀的手腕,长长舒了一口气。   因着前些年出过一事,传闻有考官在定桂榜最后一名时,见一待选学子初稿上的字迹凌乱不堪,便觉得此人表里不一,于是将人黜落。   因而现在的学子们,为免自己一时时运不济,遇到同那传闻中一样的境况,便在作初稿时,也要保持字迹工整。   穆空青将面饼在水中泡软,心中暗叹了一句,难怪乡试前大家都在勤练手速。   能不能写得完暂且不论。   若是寻常孱弱些的学子,这三天下来,第二场还能不能拿得起笔都不好说。   穆空青简单填饱肚子之后,用特意带上的巾帕沾上凉水敷面,让自己因着天气缘故逐渐烦躁的情绪平静下来。   他没有急着动笔。   按照穆空青的计划,他会在今日写完三篇四书文,然后在傍晚时分进行修改,在第二日清晨时分,趁着天气凉爽时誊抄。   他现在的时间还算富余。   作文章,最怕的就是心浮气躁。   永嘉书院那么多次季考,全部都是落笔无悔。   只要穆空青能够发挥出季考时的水准,那么他的初稿就没有需要大动的地方。   比起旁人在删改时耗费的时间,和因着无休止的删改而愈发烦躁的心情,穆空青无疑是占优的。   自然,前提是他能够冷静得下来,不被乡试时的氛围和燥热的天气所影响。   闭目放空了一阵,穆空青觉得自己足够清醒了,这才提笔继续。   三篇四书文写完,穆空青先是通篇检查了一遍,将避讳、用典等基础问题再三确认无误后,将炭火燃了起来,预备煮些粥水。   其实若是可以,穆空青宁愿吃上三天凉水就面饼,也好过这大夏天里的生火煮粥。   但无奈,他需要自己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那么补充盐分、碳水和蛋白质,就是必不可少的。   现在看天色离日落还有一会儿,刚好趁着这段时间将粥煮了,也叫自己好生歇一歇,清空大脑,方便温度稍降后修改文章。   穆空青将大米和腊肉倒入陶罐,又将炭盆向外头推了推,省得给原本就闷热的号房加温。   他这往外一推,周边号房中的学子们便倒了霉。   原就已经心浮气躁了,好容易熬了一天下来,这会儿正是压抑得不行的时候,再一闻到那粥米混着腊肉的咸香,更是半点考试的心思都没了。   有不少学子为了快些答题,已经近一天都未曾进食了。这会儿再闻到食物的香气,那饥饿感简直是翻了倍地往上涌。   穆空青听到他隔壁有学子骂了句什么,随后,那边儿也传来了生火的动静。   有那等机灵的学子,见考场中有不少人都开始做饭,自个儿也停了笔。   横竖这会儿闹腾腾地,不如跟着大伙儿一起,省得还要受人影响。   也有那性子执拗地,一篇文章还没写完,这会儿被打断了思路,正恼怒地低声咒骂。   穆空青却不管旁人许多。   他喝完粥时,天边的太阳刚巧没入西山。   余晖还在,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足够穆空青赶在天色昏暗之前,将自己的三篇四书文修改完成。   穆空青将自己的答卷和草稿全部用油布悉心包裹,存放在号房内侧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外头的长廊挂上了灯笼,穆空青能见到对面的号房里也亮起了点点烛火。   他将两块木板并排放好,又取了凉水泼在号房靠外的一侧,多少有些降温效果,能让他在入睡时稍舒服点儿。   殊不知穆空青躺下睡了,坐在他对面号房的学子,却是更加烦躁了。   他先前文章还没写完,就被穆空青煮饭的动静打断了思路。   现下好容易又有了灵感,偏偏一抬头,就见对面那小子竟就这么施施然地睡了!   睡了!   这可是乡试啊!   他是已然成竹在胸了吗?还是自知无望,自暴自弃了?   那学子也知晓自己应当专心答题,可他见穆空青这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就是耐不住多想。   想得越多,心情便越烦躁。   偏偏今夜还时不时就有一阵微风掠过,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更叫人平添几分心绪不宁。   那学子心里思绪纷乱,写到一半实在写不下去了,忿忿地将笔一撂,干脆也学着穆空青直接入睡。   只是他脑子里各种念头都有,这一夜睡得也不大安稳。   第二日,他被一阵水声吵醒。   一睁眼,却见天色也就将将转明,怕也就是卯时刚到的模样。   穆空青虽谈不上睡得有多好,但至少精神还是养足了的。   他第二日卯时不到便已醒了。   此时天色还暗着,微风吹过带着几分凉意,考场内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不知打哪儿传来的虫鸣外,再没有旁的动静。   穆空青轻手轻脚地打水洗漱,一抬头便见他对面号房的学子也坐起了身,此刻正满腹怨念地盯着他,盯得穆空青一头雾水。   兴许是此人睡得浅,叫自己惊醒了?   穆空青在心里猜想。   不过他此刻正是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温度也是难得适宜,时间半点都经不起浪费。   穆空青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又小心架好木板,点上蜡烛,铺纸研墨。   最后浏览一遍昨日作好的三篇四书文,确认无误后,穆空青着手开始誊抄。   连着誊抄三篇,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即便穆空青自认自己腕力不差,写完之后也还是难免感到疲累。   但是好歹赶在他计划好的时间内完成了。   接下来,他还需得完成至少两篇经义题。   此次清江府乡试的三道经义题中,一道《诗经》,一道《礼记》,一道《尚书》。   好巧不巧地,《礼记》一题摘选的片段,恰好是杨思典曾经赠予他的那三本书中,那位大家做过注释的。   因着那注解颇有意思,穆空青还特意同周秀才探讨过。   穆空青斟酌片刻,决定将这篇最有把握的《礼记》题最先写完。   乡试可不搞什么均衡之道。   只要没有哪一科差得出奇,那么考官取中学子时,多半都是看谁出彩的地方更多。   三篇中上水平文章的答卷,和一篇上上、两篇中下的答卷放在一起,取中的必然是后者。   当然,若是只有一篇上上,余者皆是下等,那就另当别论了。   得益于曾经的运道,穆空青在答这道《礼记》题时格外顺畅,赶在午膳前便已经写完了初稿。   刚好趁着用午膳的时候休息片刻,下午说不定能将另外两篇经义全部答完。   穆空青被那《礼记》题带得有些兴奋,只觉得夏日里的燥热都褪去了不少,此刻的思维也是格外活跃。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穆空青答完最后一道经义题,揉着酸胀的手腕抬起头时,却发觉天边已经起了一片云霞。   穆空青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   下午时,那种燥热褪去的感觉,并不是穆空青的错觉。   此刻的风渐大了,温度也降下了些了,可穆空青却只觉得自己出的汗反而变多了。   穆空青熄了炭盆,将陶罐中的米粥放在一边。   等着米粥冷却的同时,穆空青凝眸看着天边一片云霞。   片刻后,穆空青将纸笔用全部用油布包裹了个严实,而后放入考篮中,又用已经凉了下来的炭盆将考篮垫高,放置在了木板下方。   果不其然,夜半时分,穆空青被一声响雷惊醒。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瓢泼大雨。   穆空青一睁眼,便觉得脚上一阵凉意。   他起身一看,有股股水流正顺着墙壁蜿蜒向下,直接泅湿了模板靠墙的那半边,而穆空青感到的凉意,也正在源于那股水流。   好在清江府并非干旱少雨的地方,现下又正值雨季,时不时下一场暴雨也是常见的事。   穆空青在傍晚时见那天色便不大对劲,于是便多留了个心眼。   号房漏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清江贡院也不知是几时修建的,穆空青自然不能在这事儿上碰运气。   他特意将装着试卷的考篮放在木板底下,还用炭盆将其垫高,为的就是防止他所在的这处号房漏水,叫他这两日来的心血白费。   好在这号房虽然漏水,但屋顶却还是靠得住的。   穆空青将炭盆和考篮放在了木板一边,又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他如今个头不矮,睡在号房中难免逼仄,再加上又要远离那面正渗水的墙,能躺的地方就更少了。   无奈他明日还须得答题,此时难受归难受,觉还是得睡的,哪怕是闭目养神,也得躺下好好歇着。   穆空青是安然躺下了,这贡院之中的后半夜,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稳渡过的。   有自幼长在外地的学子,对清江府的气候半点了解也无,晚上毫无防备地便睡下了,睁眼时试卷已经湿了个彻底。   还有学子只是用油布粗粗盖了,放在地上便不曾管它,谁料号房漏水,答卷直接泡在了水中,晕得连纸张的形状都分不出来。   有零星的哭嚎声在贡院内响起,却直接被埋在了雨声里。   贡院大门一关,不到放排便不得开。   这些学子即便已经知晓自己此番中举无望,也必须得在这号房中,生生坐到明日放排,眼睁睁看着旁人答题交卷。   穆空青的后半夜几乎没睡。   那雷声时不时便在耳边炸响,再夹着夜雨中隐约可闻的悲戚哭喊,总能搅得他刚刚入睡便被惊醒。   直到外头的雨声停了。   哭声没了雨声的掩盖,引来的值夜的考官。   一阵求饶叫屈过后,贡院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穆空青混沌中又睡了一小会儿才醒。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与昨日清晨无异。   若非这地上还聚着未干的水迹,穆空青几乎要以为昨夜那场大雨只是他的梦境。   穆空青起得有些晚了。   洗漱时,有不少考生都凑到了一处。   穆空青听到有考生在同友人抱怨,说是昨夜自己隔壁的学子污了答卷后便一直在哭嚎,搅得他一宿没睡。   还有人说自己边上的考生闹出的动静太大,直接叫考官以扰乱考场秩序为由赶了出去。   有人唏嘘觉得造化弄人,也有人不满旁人粗心大意,唯恐带坏了自己的运道。   穆空青隔壁的那个学子自开考时,便觉得那夹带的学子号房离他太近,一直念叨着晦气。   结果昨日他对面的考生污了考卷,又是惹得他一阵叫骂,直说今科乡试若是不过,都赖这二人坏他运道。   穆空青被他的污言秽语念得烦躁,没忍住打量了那神神叨叨的学子一番。   那是个瞧上去有些暴躁的中年人。   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只是这两日不曾打理,看着有些凌乱。   眼神中带着阴翳,取用物件也是摔摔打打,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甚至还会在有人看他时提高些音量,恨不能叫全天下都听听他的冤屈。   穆空青看着那人烦躁的模样,自己的思绪却皆尽平静了下来。   以人为镜。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提笔落墨。 第77章 一次献策   这是乡试第一场的第三日, 也是最后一日。   兴许是昨夜一场大雨叫不少体弱的学子受了寒,穆空青偶尔还能听到有咳嗽声响起。   这一日自旭日初升,考官入席之后, 便陆续有考生拉铃交卷, 等待放排。   起初是昨夜污了考卷, 今科已然无望的学子。   后来也有叫这拉铃声闹得心浮气躁, 实在坐不住的学子。   再然后不知是哪一位倒霉鬼,咳嗽时将墨汁弄到了试卷上, 当即哭嚎出声,直接被衙役带离考场。   穆空青今日要誊抄三篇经义,还要作一首五言八韵诗,时间自然算不上宽松。   考场内时不时便有异响, 既要屏气凝神专心誊抄,又要时刻留出一分注意力,防止自己在猝不及防下被突发情况惊到。   这三篇经义誊抄完, 穆空青只觉得比写的时候都要耗费精力。   最后作完诗, 穆空青又将自己的答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便毫不犹豫地拉铃交卷。   于龙门前等待放排时, 恰好遇上杨思典同样交卷出考场, 两人便闲聊了几句打发时间。   此刻穆空青面色疲累,见了杨思典后便同他叹了一句:“从前考场中虽也有意外,但却从未如同今日这般。”   今日直到穆空青交卷为止,考场中都还时不时会闹出些动静。   但凡心性稍差些, 又或者有那么片刻疏忽了,说不准就要被外界影响,叫自己这一趟白来。   杨思典却笑道:“这也不是独我清江府乡试如此,更不是独这一届乡试如此。便是我叔祖那般……”   杨思典话到一半却忽然停住, 硬是顿了片刻,方才接着道:“便是我家长辈,也曾在猝不及防下污了试卷,以致乡试落榜。”   杨思典家的那位长辈,穆空青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了。   只是每一次,杨思典都像是有什么顾虑一般,总是要遮掩上几分。   穆空青看出他不想提,便也从未开口问过。   只是几次三番下来,好奇心难免越来越重。   穆空青体贴地换了话头:“昨夜一场大雨,也不知叫多少人的心血白费了。”   “哼,清江府乡试素来都在雨季,那些人自己活该不止,还害得旁人也不得安宁。”   穆空青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人接话。   只是这话说得难免刻薄,声音也叫穆空青觉得有几分熟悉。   穆空青转身望去,果然是他隔壁号房的那中年人。   杨思典闻言皱眉,欲要出言反驳,却被穆空青拦住。   这样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同他争论只会影响自己的心态。   那中年人果然也不像是着意与他们搭话的模样。   即便无人理他,他也能自顾自地说下去。   穆空青将杨思典拉得离他远了些。   这人说话跟念经似的,先前就将穆空青闹得心烦意乱。   若不是穆空青反应及时,说不准就要被他影响。   好在穆空青与杨思典交卷都不算早,没过多久,龙门前便凑齐了人。   穆空青走出贡院的那一刻,只觉得天气都骤然变晴了许多。   杨思典被杨家下人接走,穆空青也被周勤拉上了马车。   穆空青一上马车,就被周勤塞了一碗绿豆汤解暑。   先前穆空青还不觉得什么,一碗绿豆汤下去,再同人闲谈两句,便有了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穆空青靠在马车内昏昏欲睡,比先前汹涌数倍的倦意涌上心头。   待到了周府,穆空青更是有一种褪去千层枷锁的轻松感,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福伯像是料到了一般,热水已经早早备好。   穆空青粗粗洗完,一小碗泛着难闻气味的汤药便被送了上来。   这碗也不比茶盏大上多少,穆空青一气便能将它喝个干净。   然后便是倒头就睡。   分明只有两晚的时间,穆空青却觉得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平躺在床上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直到第二日中午才被小厮叫醒洗漱。   明日又要进考场。   穆空青坐在桌边用膳,这一觉让他养回了些许精神。   “难怪乡试要分三场。”穆空青用完午膳后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这若是连着考上九日,怕是一多半的学子都得被抬出考场了。”   这种累除了身体上的,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   那种时刻提防着自己被什么动静惊到,以至于一刻都不敢放松的状态,实在是难熬得紧。   周勤将新备好的衣物递给他,闻言笑道:“那少爷可务必得一次得中了,不然这苦还得再受上一场。”   穆空青接过衣物,嗅到了一股清淡的药香味,闻着便叫人觉得舒心。   “这事儿可不是我说的算的。”穆空青笑道。   明日还得早起,即便穆空青晚上无甚睡意,也还是强迫自己躺到了寅时。   第二日惯常搜身入场。   乡试第二场,试五经题一道,并试诏、判、表、诰各一道。   其中,五经题同样须得三百字以上,诏、判、表、诰则无限制。   第二场的五经题较首场相比要深入不少。   首场的五经题是固定的,三道题必须全部作答。   而第二场的五经题,则是五题选一题。   这选出的一题,便是学子主治的经义。   换而言之,便是学子在研习五经时,专研最深的那一本。   永嘉书院从来不以主治经义划分学子,也从不提倡学子主治某一本。   应当说,虽然乡试中有“主治某经”的说法,但近些年来,大多数书院都不欲让学子有“主治”这个概念。   先头会让学子们主治一经,是因着先前的乡试便是只考一经。   甚至连放榜时,都是在各主治经义中择一魁首,排在前五,称作“五经魁”。   而现在却已经没有了这个说法。   乡试首场便要考三道经义,还都是必答,若是有学子忽视其他几经,则会导致在乡试首场中直接折戟。   首场的三道经义都写得一塌糊涂,那后头的文章作得再好,怕是也救不回来了。   学子们不曾有过主治某经,那么在答题时,就只须选择一门学得最为出彩的来答便是。   而穆空青学得最好的,便是《春秋》。   在五经题中,《礼记》与《诗经》应当是最多人选答的,《春秋》与《周易》则相对冷门。   穆空青选择研习《春秋》,也未尝没有选答者少的原由。   《周易》过于深奥,若是学得不精,便是半桶水贻笑大方。   《春秋》恰是写事,穆空青多少听过些后世史学家对于《春秋》所记之事的见解,于眼界方面多少要更开阔些。   加上写的人少,同质化的可能性也低,出彩的几率自然更大。   至于诏、判、表、诰等题,更多的还是考验书写格式,只要不出现诸如量刑出错、用词不严谨这等基础问题即可。   要说是这中间能叫学子们发挥的,便只有表了。   表,乃是臣子们向帝王上书陈情言事的一种文体。   此番清江府乡试出的题乃是赈灾。   以四年前清江府的那场水患为例,要求考生们上表请批赈灾银。   这中间的考点有三。   一是格式用词。   二是对赈灾所需物资的大致了解。   三才是遣词造句。   穆空青同家中有过通信,自然知晓当初水灾的境况。   同时他也看过邸报,对朝廷当年下发了多少物资银两,实际用在百姓身上的又有多少,穆空青心中也有估算。   是以这一篇言事表,穆空青在言辞恳切的同时,也是将当年的情况如实写了出来。   即便他认为当初朝廷下放的赈灾银两有不妥之处,在写这封言事表时,也全做不知。   这可是朝廷已经施行的政令,若是不照着写,那不就是妥妥的对朝廷不满,又或是有暗讽上官之意?   同样的,若是有那等对此事并不了解的学子,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去写,万一写得出入过大,只怕今科也是无望。   第二场的考试比之首场轻松了不少,也没再有过忽降暴雨这种事,导致第三日放排的时间都比先前早了不少。   穆空青这回不仅好好洗了个澡,甚至还有空用个午膳,在家中好好休息了一日。   而第三场,是乡试的最后一场,也是最为耗神的一场。   乡试第三场,旁的什么都不考,只考策论。   三天时间,五篇策论。   穆空青看过题后,在心中给这五题划了个大概。   三道论政,两道献策。   论政题没什么好说的。   穆空青也不是毛头小子了,乡试也没什么需要他剑走偏锋搏一搏的必要。   他在永嘉书院连拿了四年十六场季考的前十,若是这样都对清江府乡试无甚把握,那他可以说得上是以一己之力,直接砸了永嘉书院的招牌了。   与他同届的学子日后怕都是不敢出去见人。   穆空青在写论政题上,有他自己的一套法子。   用三成的篇幅去分析该政策的具体优在何处。   三成篇幅去分析该政策施行后的成效如何。   三成篇幅去分析为何会有如此成效。   剩下的一成,则根据成效或褒或贬。   溢美之词不夸张,批判之语亦不尖锐。   通篇看下来,就差把“实事求是”四个字刻在字里行间了。   锦绣文笔从来都不适用于策论上。   无论是论政题还是献策题,要的都是“求实”二字,除非那阅卷官是个喜好华而不实的,否则将策论写得花团锦簇,只会适得其反。   至于那两道献策题,却是着实让穆空青伤了脑筋。   一道是老生常谈的治水策。   这不奇怪。   清江府在黄河沿岸,说是隔三差五便有水患一点儿也不夸张。   若是当年无旁的大事发生,那清江府境内考策论题,十有八九都同水患脱不开干系。   让穆空青迟迟无法落笔的是第二道。   第二道题,问的是赈灾策。   现下赈灾,大多分为两步。   一是发放赈灾银安置难民,二是征发徭役,进行灾后重建工作。   灾后的徭役,可私下出银请人代役,却不可花银钱免役。   先前穆空青急着院试,也是因着想要个秀才功名,换老穆家免除徭役。   穆空青要献策,也只能从这两个方面下手。   要说到赈灾,较为出名的政策应当就是以工代赈了。   但古人又不是傻子,以工代赈的法子也不是没人想到过,只是没有强有力的监管法子,这中间可钻的空子实在太多。   先帝在时蜀中地动,便有一侍郎提出此策,官府提供食水工钱,令难民自行重建。   结果却是赈灾银被贪得更加厉害,原本一万不到的死伤,一场赈灾过后却足足死了五万人。   不是在地动时被砸死的,而是在灾后,被活活累死、饿死的。   当时负责赈灾的大臣为隐瞒此事,直接将此事推到地动的死伤过巨上,却不料蜀中有官员联名上书,此事到底还是没能压住。   自那以后,便无人再敢提出什么以工代赈的法子。   徭役至少还有名录,若是死的役夫多了,负责赈灾的官员也讨不了好。   可难民却没个准确数目,还不是上头说有多少便有多少?   这题若是要糊弄过去也好说,只管提上一番圣人言,督促官员做事实、守本分便是。   可这样的文章写上去,穆空青自己都觉得全是废话。   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穆空青微阖双目,脑海中不断过着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各类赈灾实策。   其实任何一个朝代,只要没有走到末期,中央朝廷在赈灾时下放的物资银两,都是足够救济灾民的。   问题就在于,朝廷下放的东西足够,可到了灾民手上却不足够。   若要追究赈灾为何艰难,贪/腐才是根源。   这一点穆空青知,这考场中的考生泰半也知,朝堂诸公更不必说,没人比他们更加心知肚明。   就连龙椅上的那位,对这些事也同样一清二楚。   但是制不住。   别说是在取证困难的古代,就是在各项制度相对完善的现代,不也一样遏制不了贪/腐之风?   这道题,无论出题人是什么样的心思,穆空青都不可能答到整治贪腐之策上去。   这是找死。   穆空青就是再想把人骂个狗血淋头,把那些贪官污吏统统拖去法场,都不能在此刻的文章里透露出分毫不满。   答策论的第一条,便是不能越界。   这是书院在教授学生策论时的第一课。也是之后每次考到策论时,都会反复强调的必修课。   重复到连穆空青这个外来者都已经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没法让人不贪,那便只能想办法,让人想贪也贪不到了。   穆空青忽然想起了曾经在穆家村时,那些村民们的做法。   穆家村中的村民大多贫困,所以很少会吃细粮。   即便是偶然得了细米细面,除却逢年过节所需之外,也大多都会换成杂粮甚至麸糠。   这些东西富人家看不上,可在村里,却是人们的主食。   若是让这些穷苦百姓来选,是选每日一碗白米粥,还是每日一斤麸糠,那九成九都会要后者。   贪官贪银钱、贪米粮,可若是将那些银钱换成砖瓦,米粮换成麸糠呢?   贪十斤白米是二两白银,可贪十斤麸糠,却只能换来二钱。   这中间还担着同样的风险。   这样一来,会下手的人自然就少了许多。   同样的,赈灾时若是拨了十斤白米,被贪去一半,那剩下的便会叫人饿死。   而若是用十斤白米的钱买来百斤麸糠,即便是被贪去一半,剩下的也足够人活命。   白银米面下发,须得层层监管。   而砖瓦麸糠下发,只需要确保最初用来筹措物资的银两不曾被贪去,便能解决泰半问题。   穆空青在心中构思了片刻,提笔写下初稿。   这一次,穆空青连初稿都写得无比缓慢。   穆空青为了不涉及吏治,根本就没从策论惯用的臣子献策的角度上去写。   他先是简单表述自己的出身,而后以曾经受灾的灾民身份表达了对朝廷的感激。   而后再打着为朝廷着想的名号表示,比起一斤米吃一天,他更愿意将一斤米换成十斤糠。   自己吃得差些没什么,主要是读书之后知晓了朝廷的不易,想要为圣上分忧。   同他前头实事求是的态度不同,这篇策论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以情动人。   便是那些利益相关的官员见着了,估计都得夸上一句情真意切,处处为朝廷考虑,是个“良民”。   这题出得凶险,抛去那些为求稳妥写废话的,和热血上脑针砭时弊的愣头青,真正能提出实策,又半点不沾高压线的想必不多。   穆空青将这篇策论修改成稿之后,从头到尾读了不下五遍,确认半点都同吏治沾不上边,这才开始誊抄。 第78章 一次分家   乡试最后一场交卷, 龙门前一片安静,所有学子都沉默地等待放排。   前两场结束后,还有学子在等待放排时闲谈两句。   到了今日, 众人便皆是满面疲惫, 早已失了谈兴。   穆空青这回也算彻底放松了下来, 一到周府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   虽说睡了许久,但穆空青却还是觉得困倦, 一整日都懒洋洋地不像动弹。   原准备将自己的答案默下来,好回去拿给老师看的,现下也不想动笔了。   周勤自打认识穆空青起,他便一直都无论夏雨冬雪, 日日按着计划行事,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   如今这惫懒之态,还当真是头一回见。   穆空青听了周勤的调侃笑道:“勤哥莫不是拿我当神仙了, 只要是人, 自然就会累。”   乡试这几日的题量,对于一贯自认勤勉的穆空青来说, 也是非常大的了。   就连穆空青都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消耗, 更何况旁人?   先前他还曾与杨思典和王启敬等人相约,言道乡试过后他们必要好生聚一聚。   现下这情况,怕是根本没人能有力气赴宴了。   穆空青想了想,托人去几人府上带了个口信, 言道自己有急事须得先行归家,若他们有意,可以十日之后再聚。   乡试放榜通常在考完后第十五日,穆空青定下十日之约, 也有找个借口,让自己早日回府城的意思。   他此番回乡是为乡试,若是没什么旁的理由,自然是应当住在家中的。   以穆老头的性子,直接将分家之事拖到乡试放榜都有可能。   穆空青今晚久久未能入眠,他想了一晚上该如何面对家里人。   第二日得了杨思典等人的回信之后,穆空青早早出发,回了清水镇。   穆老二已经租好了马车。   孙氏坐上马车,将怀里的小女儿搂紧了些,已经在脑子里盘算,一会儿若是大房又出幺蛾子,她该怎么应对了。   穆空柳在娘亲怀里坐不住,一会儿掀开车帘看看外头骑着马的哥哥,一会儿要到前头去跟爹爹一起赶车。   孙氏的思绪被小女儿扰乱,忙着将人抓回来,训道:“你给我老实坐着,一会儿到家了也不许皮,自个儿回房待着别出来,听到没?”   说完,看小女儿皱着鼻子满脸的不乐意,孙氏又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记住了没有?”   穆空柳小姑娘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孙氏看着她一脸的孩子气,愁得直叹气:“你看你二姐她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给家里干活了,哪儿像你,成天跟个没断奶的娃娃一样。”   穆空青听了这话不禁笑道:“阿柳今年十岁都没有,当个娃娃怎么了?”   孙氏坐在车里,透过那小小的车窗,其实也只能瞧见儿子下半边,但她还是冲着窗外瞪了一眼,怒道:“你二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来镇上帮我看烧饼摊了。”   穆空柳小姑娘不服气:“那我现在也能给娘看铺子!”   孙氏手一指:“你给我坐好。”   穆空柳缩了回去。   孙氏点点她脑门:“你看铺子?叫你看铺子,你怕是要连铺子带自己都一块儿卖给了人去。”   穆空柳小姑娘委屈极了:“那铺子又不是我的,就算要卖也得爹爹画押才成呢,要骂也该骂爹爹呀!”   这话说得,连一路都沉着脸的穆老二也忍不住舒缓的眉眼。   穆空青更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连声给小姑娘撑腰:“阿柳说得是,就算有错也不是我们阿柳的错。”   有了穆空柳小姑娘在,穆空青一行人回到穆家村时,还能摆出个笑模样同村里人寒暄。   当村民问起穆空青为何回来的时候,穆空青也能直接略过乡试去,只说回来看看爷爷奶奶。   穆空青时隔四年,再次见到穆老头和穆老太,心头滋味有些复杂。   穆老太还是一贯疼爱自己的宝贝孙子,一见穆空青便搂着他,心肝宝贝地叫着。   穆老头知晓他们此番回来的用意,却也不曾露出什么异样,只是眉宇间沟壑更深。   “奶奶,小六葬在哪儿了?”穆空青同穆老太叙了会儿话,见穆老太心情平复些了,便作不经意间问了一句。   穆老太虽泼辣,可在大事上却从来都是听着穆老头的话的。   比起打小就同小辈们不算太亲近的穆老头,穆空青其实同穆老太更加亲近。   也因此,穆空青更想要知道,穆老太对这件事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的。   从前穆老太虽待家里几个女孩儿不好,却也从没想过要她们的命。   就算是年景不好,家里人吃不饱饭的时候,穆老太也没有像村里其他人那样,一昧饿着女孩不给吃的。   所以穆空青一直都觉得,老穆家的人,或许是重男轻女,但是总不至于拿女孩的性命不当命。   果不其然,穆空青这话一出,穆老太原本还念叨个不停的声音,立时便停住了。   不仅穆老太停住了,堂屋里其他人也停住了。   如今的老穆家已经不比当初。   他们起了青砖瓦房,圈了宅院,佃了田地,自个儿已经很少下地干活了。   除了没有丫头仆人伺候,日子过得同地主老爷也差不多。   因而穆空青他们回来时,不止是穆老头和穆老太,大房的两口子也都在。   提到六丫,穆老太的精气神都颓丧了一瞬,穆老头的面上也闪过一丝不忍。   而大房的那两口子,更是面露难堪,只好尴尬地低下头去逗弄自己儿子。   穆空青扫过众人神情,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还好。   至少,他们都没觉得此事理所应当。   穆老头同穆老太能帮着他们瞒下这事,一来是因着穆老大到底也是他们亲儿子,他们总不能为着一个已经没了的孙女,就把自己亲儿子也搭进去。   二来则是……这事儿,恰好是在赵氏生完儿子之后,众人才知晓的。   这也是叫穆空青最为难受的地方。   别说是穆老头和穆老太,这事儿就算说出去了,只怕村里人也只会觉得好歹养了八年,这爹娘真能狠得下心。   可却没有人会觉得大房这两口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比起这个,前些年老穆家生一个丫头就养一个丫头,这才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呢。   死一个女儿就能生出个儿子。   不说全部,至少这村里大半的人家,都是乐意的。   这事能算什么错呢?   谁叫那女婴不识趣,非要托生到自个儿家里呢?   这件事唯一能叫人诟病的地方,也就只剩下那句“好歹养了八年”了。   说不准就连这个,都要被人说是给了她八年好活,也不算亏待她了。   穆空青先前为了作判词,是下了大功夫去了解当今的“人情世故”的。   若是几年前他可能还难以理解,但现在,他已经能将众人的心思,揣摩出一二了。   见众人都不说话,孙氏忍不住拧了穆老二一下。   穆老二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分家二字。   父母尚在就要分家,这不是摆明了说他们兄弟不合吗?   穆老二虽觉得大哥大嫂这事儿做得不地道,但怎么就非要走到分家这一步了呢?   穆空青也知道这件事穆老二难以启齿,索性自己开口:“这样吧,我们先将分家契书签了,然后我再去看看小六,也算全了一场兄妹缘分。”   穆空青这话,就差直接挤兑大房两口子冷血无情了。   穆老头敲敲桌子,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分家可以,但是只能请族长来。”   “正好老二一家要住在镇上,也就不用另起宅子了。宅子是老二家起的,那田地就对半分。屋子还给你们留着,日后回来也方便住……到底还是一家人。”   这意思,便是他们私下里签了分家契书,再分立门户,但是就不告诉村里人知晓了。   作为交换,二房赚来的东西,他们一概都不过问,只要二房每月照旧给二老养老银子便是。   不然若是大房当真要闹起来,二房赚来的那些东西,泰半都得进了大房的口袋。   赵氏初时没反应过来,但等穆老二已经出门去请族长了,她也就咂摸过来味儿了。   这个意思就是说,这一场分家,他们大房除了这个宅子,几乎什么都捞不着!   赵氏当下便急了!   她知道自己对不住小六,可这不都是为了给他们老穆家留后吗?   若是就这么分了家,那她儿子以后又该怎么办?   别人不知道,赵氏还能不知晓?   她这堂侄子这次回来,那可是来考乡试的!   过了乡试,那可就是举人老爷了!是官身!   这一分家,攀不上举人老爷了不说,就连银子也没能捞着,这是图什么啊!   赵氏急了。   她从前没儿子,自觉腰杆子不硬,在家里也不敢多说话。   可如今她给穆老大留了后,胆子也就大了许多。   这分家的事,是她公爹已经拍板了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关于银子的事,总是能掰扯掰扯的。   赵氏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说道:“二弟要分家就分吧,我跟你大哥是做长辈的,也不好叫你们吃亏。”   说完,赵氏还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这样吧,你们往后住在镇上,吃喝都是花费,家里的银子咱们便五五分,也算是我跟你大哥的一点心意。”   她口口声声说家里,便是意在二房自己赚来,而二老并没有要求他们交公的那部分。   穆空青没说话,只是面上含笑,看着穆老头,像是在等他的意见。   这回穆老头没再惯着赵氏。   穆老头读过书,对于什么杀了女儿,下一胎就没有女婴敢来了这种话,他至今也是半信半疑。   所以,穆老头心里对赵氏的意见不小,只不过是碍着自己儿子和孙子的缘故,这才没有发作她。   现下听赵氏又惦记上了二房的东西,便直接将人骂了回去:“蠢妇,这个家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骂完,又盯着穆老大:“还是说,这话是你教她说的?”   穆老大当即便连连摇头:“爹,您肯定误会了,我啥也没教过啊。”   穆老大自认不是那等冷心冷情的人,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对不起小女儿呢?   只是他这些年一直生不出儿子来,眼看着都要绝后了。   他媳妇好不容易老蚌怀珠又来了一遭,若是这一胎还是个女儿,那……那天晓得还能不能再有下一胎了。   所以他才没忍住,一时想岔了。   况且,这不是真的有用吗?   再联想到他这么些年都没个儿子,说不准就是前头对女儿太好,这才叫那些丫头全都往他家托生呢。   穆老头哪能看不出穆老大在想什么?   他索性直接将话说开了:“即便是分了家,也不是就断了来往,你二人也还是兄弟,这情分总是不会变的。”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情分还在,日后尚还好说。   若是因着眼前的小利将情分作没了,那往后可就不好说了。   穆老头倒是不担心自家老二,他担心的是老二媳妇。   穆老二或许不介意被大房占便宜,但老二媳妇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这次分家的事,便是老二媳妇最先闹出来的。   若不是她,穆空青这个老穆家最出息的孙辈,也不会知晓这件事。   瞧自家二儿子那模样,早就被自己媳妇拿捏得死死的了。   而他的大孙子穆空青,同他娘的感情也是深厚。   真在这个时候闹开了,后头可连缓和的余地都没了。   是的,穆老头至今还觉得,孙氏就是怕大房惦记二房的银子,这才找个由头非要分家。   平日里也没见孙氏有多疼爱二丫头,更别提隔房的六丫头了。   说是因着六丫头死了所以担心二丫头?   这话不是糊弄人吗。   怕是觉得大房心狠,害怕今后不好掰扯,这才在拿着把柄的时候,赶紧将家给分了吧。   穆老头自觉自己摸准了孙氏的想法,便索性如了她的意。   比起那点儿银子来,穆空青对他大伯一家的看法,才是最关键的。   不得不说,大孙子在读书上的天分,让穆老头对这个刚出生的小孙子也升起了期待。   也不要多,只要小孙子能有穆空青一半儿的天分,再有前头的大孙子拉拔一把,那他老穆家今后,可不就能称得上一句官宦世家了吗。   就是连穆老头都不知道,若说在场谁对大房两口子的做法最厌恶,恐怕就是穆空青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老族长来得很快。   老穆家这事儿,穆老头私下里已经同他打好招呼了。   他虽觉得赵氏愚昧,却也还是不愿见老穆家一家子闹不和的。   老族长会答应他们私下签订分家契书,也是想着这事儿只要没闹开,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因此他今日来,也是想要劝劝穆老二和孙氏。   只是不等老族长开口,穆空青便直接迎了上去,对老族长行了个大礼。   “夫子是空青启蒙恩师,未能及时拜访反倒先请夫子上门,是空青的不是。”   穆空青从前每次回穆家村,都会抽出时间去拜访老族长。   往家中寄送些特产礼物时,也从没忘了老族长的那一份。   可即便如此,这师生二人也到底许久未见。   此刻老族长再见穆空青,除了感慨光阴易逝,也难免有些生疏感。   毕竟,说不准几日后,面前的这个少年,就要成举人了。   穆空青却是以晚辈姿态同老族长说笑逗乐,言谈间,仿佛二人还是在族学时一般,不见穆空青有半点自傲。   谈笑间,穆空青便直接将写好的分家契书摆了出来,请老族长见证。   态度自然到这仿佛不是在分家,而是在分梨。   老族长这才想起来,自己起先是为了劝说人家不要分家的。   可人家契书都摆出来了,自家人也没什么意见了,老族长便是有意要劝,也不知该从何处劝起。   穆老二、穆老大、穆老头分别在契书上签字画押,穆空青吹了吹,等墨迹干了,便自然而然地将契书收了起来,继续同老族长叙旧。   最后带着一堆拜礼,直接一路将老族长送回家中,还同恰好在家的穆云平和穆云安兄弟也聊了一会。   家分完了,对于穆老头提出的想让二房在村里多住些日子的建议,穆空青也笑着应了。   只是说自己几日后与同窗有约,怕是要提前回去府城。   穆老头深深望了穆空青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穆空青笑容不变,由着穆老头打量。   倒是穆老头回屋之后,孙氏有些不安。   “空青啊,你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穆空青摇头:“没什么,爷爷舍不得我走吧。”   孙氏信了,她点点头:“那后头你多陪陪你爷奶。”   穆空青笑着应下了。   他昨夜想了一晚上,今天见了穆老头和穆老太的反应之后,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他就想开了。   当初穆梅花死了,穆老头心中再恨,也只想指望孙子出人头地、成为官身之后再报复。   说句现实些的,若是穆空青读不出个什么名堂来,穆老头也不会非要同李家过不去。   就如同那许许多多同李家有仇怨,却不敢出头与他们作对的人家一样。   他必定也只会咽下这口气,让活着的人好好活着。   现在孙女死了,穆老头再怎么觉得自己儿子荒唐,看在小孙子的面子上,也还是得想方设法让大房过得好些,而不是为孙女讨个公道、惩治大房夫妻俩。   说不上什么对错。   仓廪实而知礼节。   如穆老头这般的底层百姓,他们所有的目光,都会下意识地偏向于眼前尚存的,而不是去计较已经失去的。   这不过是多年挣扎中养出的求生本能罢了。   就连他自己,不也还是要在科考时,写出一些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好笑的漂亮话吗?   穆空青回来这一趟,将分家之事轻飘飘地解决了。   可他的心情,却没有变得多好。   处理好了一应杂事,还没到同杨思典等人相约的日子,穆空青便提前回了府城。   如今的穆空青不过一个小小秀才,连选官的资格都还没有。   想要改变这种无可奈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穆空青重新回到了府城,开始了他日复一日的学习,也回到了周勤口中那种“雷打不动”的状态。   就连同杨思典等人聚会时,穆空青都道自己今日的功课还没完成,晚上回去还得继续,因而没曾沾过一滴酒水。   穆空青说得真诚,又有杨思典这个与他同住四年的人作证,叫同行者直呼惭愧,最后他们这桌更是直接将酒水给撤了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府城中相聚宴饮的学子不少,可像他们这样直接撤了酒水的,倒还是头一遭。   穆空青这一行人聚会的地方名叫得意楼,就开在贡院不远处,门口还挂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句子,明摆着就是要做考生们的生意。每年乡试前后,这得意楼中也都少不了学子聚会。   当日的得意楼中有不少考生,而穆空青等人因着“一日也不能耽搁功课”,便令人撤了酒水的事,也因此传了出去。   有人觉得这才是读书人应做的事,并因此而反省自己,也有人觉得这群人沽名钓誉装模作样,只待桂榜一出,便叫他们原形毕露。   这一来二去的,也不知哪家赌场鼻子灵,直接就此事开了盘口,就赌穆空青这一行人能有几人上榜,又分别在什么位次。   穆空青又没进过赌场,自然是不知晓此事的。   倒是周勤某日听说了这事,回来好生笑话了穆空青一通,还兴致勃勃地跑去下了注。   “明日我是喝那酒楼里上好的竹叶青,还是咂摸两口街边的糊涂白,可就全看你了。”周勤笑眯眯地说道。   穆空青写完最后一张大字,取过一旁的巾帕擦擦手,扬眉笑道:“那勤哥可得先同福伯打好招呼。你若是喝醉了,我可扛不动你。” 第79章 一个解元   乡试放榜素来有官差报喜, 且是报喜的官差先行,而后再贴桂榜。   也就是说,凡取中的考生, 根本无需等到桂榜出来, 便能得知自己的成绩。   得意楼上, 穆空青早早便定下了临窗的位子, 杨思典和王启敬与他同桌。   一会儿报喜的官差将会从他们窗前路过,倘若他们三人之中有人取中, 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辰时末,贡院大门准时打开。   “贺清安县程桂安老爷今科乡试一百名——”   “贺清安县程桂安老爷今科乡试一百名——”   “贺清安县程桂安老爷今科乡试一百名——”   为首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一人手上还擎着个系了红绸的纸卷,那便是举人文书了。   “我中了!我真的中了!”   那头差役的声音传来, 穆空青便听楼下厅堂内一阵骚动。   再一看打头的几个差役直直向着得意楼的方向来,想必楼下那学子,便是差役口中的程桂安了。   那最先出来报喜的三位差役也是眉开眼笑。   他们做这报喜的活计, 都是报完一位再回贡院, 接着去报下一位。   这位就住在得意楼,往返再加上领赏钱, 都要不了一刻钟的功夫。   能多省下些时间, 他们也能多跑上几趟,多领几份赏钱。   楼下开始欢呼,恭贺声不断,那头贡院中的差役也接连出发。   “贺清乡县荣华老爷今科乡试第八十一名——”   “贺清泉县张义仁老爷今科乡试第六十三名——”   “贺清木县蒋抚平老爷今科乡试第五十名——”   随着名次越报越前, 王启敬面上的苦笑也越来越重。   穆空青见他已然开始丧气,不由安慰了一句:“结果还未出呢,王兄且再耐心等等。”   王启敬却摇摇头:“空青无需安慰我。我学识本就不足,此行下场乡试, 也不过是碰碰运气。这结果,我心中早已有数。”   虽说是碰碰运气,但看王启敬的表现便也知道,他并非当真全不在意。   穆空青与杨思典对视了一眼,都没再开口。   他二人在乡试之后曾对过题,心中具是十拿九稳。   此时说得多了,回头王启敬若当真没中,他俩却中了,岂不显得尴尬?   穆空青索性给王启敬倒了杯凉茶,王启敬眉目舒展,郁色散去不少。   从窗口看出去,外头出发报喜的官差一队接一队,眼下已经报到了第二十名。   虽说这桂榜已经明了十之又八,可穆空青与杨思典二人却是全不焦急的模样。   两人不仅不急,甚至还有心情去听旁人谈笑。   “是李秋实啊,他前日还道自己志在解元之位,如今竟只有一十三名。”   “这位曲青文,可是先前作出了《秋风绝句》的那位?当真是文采斐然。”   “赵仟这种人居然能得第五!苍天当真不公!”   又一队官差走过,现下已经报到了第五。   穆空青和杨思典二人,依旧不曾听到自己的名字。   纵容先前有多少信心,此刻穆空青也难免有些紧张。   “贺清江府城……”   又一队人马行出,穆空青听这前缀,不由地直起了腰背。   杨思典便是府城人。   “……王鹤老爷……”   穆空青情不自禁地向杨思典看去。   杨思典得承认,他此刻确实是有些失望的。   他也说不清,是盼着早些听到自己的名字,好叫自己安心的好,还是晚上一些,企盼再进一步的好。   紧接着,下一队差役出了贡院大门。   “贺清江府城杨思典老爷今科乡试亚元——”   杨思典一下便站起了身。   他的半个身子直接探出了窗,侧耳细听外头差役报出的话。   “贺清江府城杨思典老爷今科乡试亚元——”   杨思典颇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身回望。   他不像穆空青。   杨思典与穆空青同出清江府,在初到书院时,他们两又恰好分在一间学舍,甚至连最初听夫子讲课,他俩也是落在后头的那批人。   但杨思典知道,自己同穆空青不一样。   哪怕他们最初都学得吃力,可是很快,穆空青便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   不说旁的,只看穆空青次次季考榜上有名,而他杨思典却只是撞运气一般中过几回,只这一点便能看出,他不及穆空青多矣。   在杨思典心中,他此行乡试,中举之事已是十拿九稳,可是这名次,却不敢追求太多。   先前杨思典最悲观的时候,甚至想过自己是否自视过高,说不准自己根本就没能得中。   可如今,他竟是亚元!   穆空青端起茶盏:“以茶代酒,贺思典兄高中。”   杨思典的面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他饮尽茶水后又为自己续了一杯,等候了片刻,窗外果然传来了一声高呼。   “贺清溪县穆空青老爷今科乡试解元——”   王启敬连手中的茶盏都端不稳了。   他激动道:“穆兄!你是解元啊!”   窗外差役又是一声高呼,向着周府的方向走去。   “贺清溪县穆空青老爷今科乡试解元——”   杨思典端起刚刚倒满的茶盏,对穆空青道:“以茶代酒,贺空青高中。”   听着这与自己方才如出一辙的贺词,穆空青亦是起身,将茶水一饮而尽。   王启敬现下已经看开了,他笑着提醒道:“好了,你二人先家去吧,这报喜的差役都要去了,正主不在可不成。”   穆空青这才反应过来,面上也带了几分羞赧之色。   如今他与杨思典高中,王启敬却落榜。   纵然王启敬心胸宽广不计较这些,他二人在王启敬面前庆贺也实在不妥。   眼下王启敬给了台阶,穆空青自然顺势下了。   “如此,我等就先走一步,我们改日再聚。”   却不想先前王启敬喊的那一声,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眼下见他们三人起身要走,当即便有学子按捺不住上前搭话。   一个瞧着斯文俊秀的蓝衣学子疾行两步,拦在了几人身前,对着几人一一拱手,而后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可是今科乡试的解元公,永嘉书院的穆空青穆公子?”   他所言虽是问句,目光却是直直盯着穆空青,显然已经确定。   穆空青回了一礼:“正是在下,不知兄台是?”   那蓝衣学子面露笑意:“在下赵仟,久闻穆兄大名。”   方才还是穆公子,这会儿便叫上穆兄了,这人倒是自来熟得很。   不过赵仟这名字,穆空青觉得有些耳熟。   倒是杨思典在听了赵仟的名字后,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赵仟晓得,自己在读书人间的名声八成不大好听,见了杨思典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赵仟也不生气,只是洒脱笑道:“小弟行事是随心了些,因而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多。若是穆兄介意,小弟这便不多打搅了。”   赵仟分明已经是过了加冠的年纪了,在穆空青等人面前自称“小弟”倒是半点也不别扭,这行事作风,当真应了他所说的随心。   经赵仟这么一说,穆空青也记起了这人。   倒不是穆空青有意打听,而是赵仟名气实在不小。   传言中,这位仁兄不爱韵律诗,独爱靡靡贪花词。   分明出身富贵,却硬是拖到二十也不成婚。   说他好色吧,人家的后院里那是精光水滑,连贴身伺候的下人都只用小厮。   说他洁身自好吧,可这人整日里眠花宿柳,那淫词艳曲儿是一首接一首地作。   偏偏人家还真有几分才气,抛开那些艳色,词作得也是真的好。   都道这赵仟人还没出清江府,词就先传到秦淮河上的花船里了。   这么一枝奇葩,穆空青却不知这人今日缘何找上自己。   “在下穆空青,尚未取字,赵兄唤我空青便是。”穆空青听过赵仟的那些传闻,心里对这人也有几分好奇,自是不会介意什么的。   赵仟闻言,笑意更深,应道:“在下表字远望。先前所言久闻空青大名,并非信口胡言。”   “当年寒山寺外有幸一阅空青佳作,自此便对空青心向往之。”   穆空青一时语塞。   穆空青如今一听到他在江南文会上作的那篇《厌学》,就满脑子都是他小时候赖床的事天下皆知。   穆空青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才维持住了笑脸:“远望兄谬赞。”   赵仟摇摇头,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不瞒空青,愚兄当时拜读,只觉得字字戳心,句句合意,恨不能当场与空青引为知己、结拜兄弟。”   说到这,赵仟还颇可惜地叹了口气:“可惜当时愚兄性子散漫,并未拜入书院,也没有入寒山寺的资格。我当时还道我二人有缘无分。却不想今日有幸得见。”   赵仟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穆空青却听得脚趾抓地。   什么字字戳心、句句合意,到了穆空青耳中,便成了“我当年也是这么讨厌学习不想背书不想练字不想起床的”。   张华阳这厮当真害人不浅!   不等穆空青憋出什么回应,赵仟便又自顾自地说:“如今我想通了,永嘉书院能教导出空青这样的当世人杰,必然不是那等陈腐之地可比的。今朝秋闱过后,我亦要拜入永嘉书院!”   穆空青沉默片刻,诚恳道:“远望兄,永嘉书院入门考校一般都在九月下旬,遇到大比之年可能会向后延个几日,但……”   穆空青话未说完,但话中之意已经明了。   如今已是九月十四,从清江府到永嘉,少说也得十多天。   就算赵仟立即出发,也未必能赶得上。   赵仟也是面色一僵,显然他并没有考虑过自己赶不上入门考校这事。   几人面面相觑,赵仟二话不说拱手告辞。   看他那架势,穆空青怀疑他别是真的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穆空青走到周府时,报喜的差役已经走了。   巷口飘着红纸,还有一股未散尽的硝烟味。   周府门前还聚着不少街坊,具是听了差役的报喜声,出来恭贺的。   福伯和周勤站在门前,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的小厮抬着一筐铜钱,散给聚拢来的街坊。   周勤第一个见了穆空青,忙不迭地挤出人群来到穆空青身前。   周勤拍拍穆空青的肩:“少爷得了解元,老爷必定欣喜。”   穆空青想起周秀才那张常年板正的面孔,不知怎的就将福伯此刻的表情套了上去。   若是周秀才有朝一日也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穆空青被自己脑中的情形逗笑。   原先还聚在一处的街坊们见正主来了,立时便朝穆空青围了过来。   “这便是解元公了吧!可真是少年英才!”   “解元公大才,不知可否婚配?”   “我家中有一女……”   “我家侄女……”   “我家中有一幼子……”   穆空青原本还只是从容不迫地推拒着,不知听谁说了这一句,顿觉瞳孔地震。   不是吧?他听错了?   穆空青循声望去。   一个挺着肚腩还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见解元公看他,便露出了有些腼腆的笑,将方才的话接了下去:“我家中有一幼子,还算聪慧,不知可否能求得解元公一副墨宝,也好叫那小子沾沾文气。”   穆空青松了口气。   不是他想得歪,实在是先头话题被带偏了,周遭一片都是给他介绍自家女儿、侄女的,他完全就是下意识反应。   福伯就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也不来捞人。   等穆空青好容易挤出了人群,只觉得自己刚从媒婆窝里走了一遭似的。   乡试结束,穆空青回了一趟清水镇,同自己的爹娘老师告了别。   而后他独自一人回了穆家村,见了老族长,再拜别穆老头和穆老太。   临行前,穆空青又一次来到了村外的那座荒山上。   穆梅花身边又多了一个小土堆。   穆空青想了半天,也只能依稀记起六丫小时候的模样。   六丫出生不久,家中的条件便有了好转,所以这姑娘小时候倒不像她那几个一般面黄肌瘦。   只是她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不像穆空柳那样打小就爱用红头绳编辫子,身上的衣服也是她姐姐们淘换下来的,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穆空青想了半天,哪怕以他的记性,也没想起来自己有同这个六妹妹说过什么话。   最多也不过是他从镇上回家的时候,给两个小姑娘带些糕点,换来六丫一声细声细气的:“谢谢哥哥。”   然后穆空青的注意力,就会被闹腾的穆空柳全部吸引走。   穆空青将这两个小土堆附近清扫了一番,又在六丫坟前放下了几块饴糖。   穆空青转身离去。   他同杨思典约在明日动身回永嘉。   骏马飞驰,穆白芷写她在关外过年时跃出纸面的欢愉,孙氏同他说起烧饼铺时的得意,还有临行前穆空柳小姑娘抓着他不肯撒手的模样,一一在穆空青眼前划过。   要守住这一切。   穆空青抬手抚上怀中的举人文书。   他必定能做到的。   踌躇满志的穆空青在踏入学舍的第一秒,就收到了十多封同窗们递来的大红喜帖。   孤家寡人穆空青接过请柬,翻看之后,他抬起头望向身边的三人:“你们不是说也要成婚吗?”   这请柬中,可没有这三人的。   瞧他们方才的模样,也不像是乡试落榜了的。   许宗海也没想到,自己同这几位舍友居然这般默契。   他同情地看了穆空青一眼,没有开口。   尤明澄在听说其他两人也没递喜帖时便明了了,当即便笑出了声。   唯有婚期最近的杨思典,不得不硬着头皮做这个恶人。   他早在婚约定下时,便也同时定了会在江南办婚宴。   清江府的乡试又不似应天府这般变数万千,所以在他动身时,家中就已经将一应事务筹备齐全,只等他中举回来了。   其他两位的婚期都在年后,他们现在自然可以不开口,但杨思典成婚就在下月,他是没得拖的。   杨思典尴尬地避开了穆空青的视线:“空青,是这样的,我欲要请你做我的傧相。”   傧相,放在现代,叫伴郎或伴娘。   炎朝的傧相,皆是由未婚男女担任的。   有婚约的倒是无碍,但若是都已经走到请期这一步了的,显然便不合适了。   穆空青反应过来。   他望向自己其他两位舍友。   “你们也欲要请我做傧相?”   尤明澄和许宗海点头。   穆空青看着手上一沓红彤彤的喜帖,半晌说不出话。   尤明澄摇摇头:“残忍,太残忍了。”   说完,便转过头去继续收拾行李。   他要将自己的箱子腾出一个来,专门摆放菁菁送给他的东西。   杨思典拍拍穆空青,安慰道:“过了这阵子便好了,每年乡试之后都会有不少同窗成亲的。”   穆空青虽未满十五,但也已经束发,至今身上连个婚约都没有,算是少见的了。   不过书院中的学子年过二十仍旧未婚的也有,更别提穆空青本人就没有成亲的念头,所以他倒也不急。   但不知为何,穆空青在看到自己这三位面露不忍之色的舍友时,总觉得自己有些微妙地……被嘲讽了。   随着杨思典婚期将近,穆空青作为傧相,也特意空出了一日旬休,要随杨思典回了他家中一趟,认一认他家中长辈,以及其他几位傧相。   穆空青有些兴奋。   穆空青现下已经知晓,杨思典曾经赠予自己的三本书,以及他们曾交换翻阅的那些书册上的注解,都是出自杨思典的叔祖之手。   去见杨思典家中长辈,这不就意味着,自己可以见到那位大家了吗?   就算他不好直接上前请教,能亲眼见一见这位大家也好啊!   也不知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先生,究竟是不苟言笑的,还是和蔼可亲的。   穆空青期待了好几日,好容易才等到了旬休。   杨思典看着穆空青那神采奕奕一脸期待的模样,没忍住嘱咐了一句。   “你一会见了我叔祖……记得莫要失态。”   穆空青看着杨思典那熟悉的,每次一提到他这位叔祖时,便显得欲言又止的神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难不成这位大儒是位异常严肃之人吗?   穆空青想想自己老师,觉得自己应当不至于失态这么严重。   穆空青露出了一个风轻云淡的笑:“放心吧,我自认还算沉稳。” 第80章 一个同窗   沉稳的穆空青在看清主位上坐着的人后, 怔愣了足有三秒。   上首之人即便是在这偌大的宅院内,也依旧只着了一身素布衣衫,同外头随意一个乡间老者无异。   杨思典的傧相, 除却穆空青与吕元望之外, 余者都是杨思典的堂表兄弟, 多少也都曾见过老者。   而吕元望虽与穆空青同在永嘉书院, 却因着种种原因,未曾见过山长。   是以, 在场众人里,也就只有穆空青,受到了这份惊吓。   坐在上首的老者,也就是杨思典口中的远房叔祖, 炎朝的第一位三/元魁首,永嘉书院德高望重的老山长,杨克佑杨老先生, 看着挚友家的小弟子一脸遮掩不住的震惊之色, 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不枉他多次嘱咐自家孩子莫要说出他与自己的干系。   穆空青一路恍惚地跟着众人一起行了晚辈礼,又得了杨老山长几句关怀话, 在踏出杨府大门时, 一把扯住了杨思典的衣袖。   “思典兄,你叔祖……竟是杨老山长?”   穆空青到底还是没能稳住。   杨思典面露同情地点点头:“是叔祖不叫我说出去的。”   穆空青沉默半晌,又怀抱希望:“那……我后头写的那些闲杂散文?”   文章写出来,总是需要有人品评, 才能看出好坏。   而穆空青有不少不合时宜的小灵感,显然都不适合给书院的夫子们看。   于是穆空青就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几位舍友身上。   穆空青对于杨思典的人品是很信任的,而杨思典也确实不是会背后告状的人。   只是,这中间有几次, 杨思典对穆空青的用典习惯、遣词造句等给出的建议,确实是有叫穆空青惊艳到的。   原先穆空青只觉得杨思典在这方面嗅觉异常敏锐,可现下结合这位杨老山长的性子再一联想,穆空青登时便觉出不妙来。   杨思典瞧着有些尴尬:“我先前借了你的笔记,你不是错拿成文集了吗?”   穆空青想想,是有这么回事。   那会儿他们还没开始筹备乡试,杨思典也只是偶尔回家请教长辈功课,不时会借了穆空青的笔记一同带回去做参考用。   有一回穆空青忙得有些糊涂,便将自己随手写下的“文集”和笔记弄混了,叫杨思典带了回去。   那时杨思典也走得急,便忘了翻开确认。   于是这么种种巧合之下,那本记录了穆空青无数“灵感”的文集,便意外地叫杨老山长瞧见了。   杨思典简单同穆空青说了事情原由。   当时他叔祖翻看了几页,又随口指点了几句,便再没多说什么。   杨思典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叔祖又说过,他们二人之间的干系若是叫同窗知晓了,恐会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   于是杨思典便没同穆空青提起过。   只是在后头穆空青想起来时,将叔祖点评的那几句转告给了穆空青。   穆空青回忆了一下自己那本文集上都写了些什么。   《论如何避开齐家堂夫子从后山直达学舍》   《书院膳堂炒菜师傅祖籍推断》   《须发可共生?——从方夫子头发花白胡须乌黑现象浅谈表里之相》   ……   应当感谢自己的好记性。   至少穆空青这么粗略一想就能记起,在那本文集上,至少有五篇够他再报两年榜的文章。   既然山长他老人家当时都没计较,那这么些日子都过去了,应当也不会计较的吧?   穆空青就当是了。   到了杨思典成婚那日,新郎官杨思典被拦在巷口不让进。   里头有人传出消息,说是新娘今年年方二八,听闻诸位都是有才之人,那就请诸位作出十六首藏头诗来才准继续往里。   杨思典的几位兄弟才学都不及他,抓耳挠腮凑出几首。   穆空青虽然不擅作诗,但他却是个玩弄技巧的好手,也给杨思典救了个急。   再加上杨思典本人因着今日大喜而迸发出的诗兴,好歹够了十六首,也成功叫杨思典到了新娘的绣楼外。   绣楼外头,人家小姐又说了,请郎君再作几首催妆诗,新娘子何时被逗笑了,何时便算是过关了。   房内的话音刚落,外头新娘子的兄弟们便一拥而上,给新郎官捣起乱来。   新娘子有兄弟,新郎官也是带了人来的。   这个时候,杨思典也只能倚靠自己的这几位好兄弟,忙中思静去作那催妆诗。   穆空青和吕元望都是在书院里学过武艺的,却不想杨思典那几位大小舅子也有点功夫在身上,这么一来二去的,几人竟是在绣楼外头比划上了。   没了大小舅子的干扰,杨思典很快便吟出了好几首催妆诗,可里头始终听不见新娘子的笑。   杨思典急得满头大汗,脑筋也是转得飞快。   他看一眼旁边正为他拦人的兄弟们,眼睛倏地一亮。   一首颇为诙谐的,讲述了他今日历经千难万险也不畏惧,只盼能早日见到娇妻的七言绝句就这么被他喊了出来。   不等里头的女傧相们再刁难,外头的众人便听那绣楼内传来了一声轻笑。   随后,那绣楼的门便打开了。   一身嫁衣的新娘子身段窈窕,头顶一方大红喜帕,在喜婆的搀扶下跨出了门槛。   见人出来了,外头的大小舅子们自然也就停手了。   方才穆空青一人拦几个,这会儿也是有些微喘。   幸好十月底的天已经凉了,对方动手时也有分寸,即便是这番活动下来了,穆空青也并未显出狼狈姿态来。   穆空青的目光原是不经意间掠过绣楼,却不想恰好与那悄悄从窗口探出头的人对了个正着。   少年傧相因着先前一番动作而显得面色红润,双目透亮,俊逸非凡。   而那探出头来的少女面上带着几分好奇与娇憨,与穆空青的视线相撞后,便如同一只受了惊的鹿,猛地缩了回去。   穆空青也被这变故惊了一瞬。   好在现下众人都盯着院中的新人,无人在意旁的。   穆空青第一时间便移开了视线,只佯装什么都未曾瞧见过。   此刻还留在绣楼中的女子,必然就是新娘子那边请来的女傧相了。   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他方才那一眼,无论有意无意,都已经算是唐突了。   那娇俏少女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出于好奇便偷偷往外看了一眼,却就这么被男子瞧见了。   她此刻被吓得心砰砰直跳,回想起那人仿若天生含笑的眉眼,面上的红晕也是越漫越厉害。   她身边一清丽少女见人这般反应,不仅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别是被人瞧见了吧?”   娇俏少女一听这话,脸便红得更厉害了。   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低着头不敢去看那清丽少女的眼睛,嗫嚅道:“宁姐姐,我……我方才……”   秦以宁见她这般,哪能不知出了什么事?   “你可认得那人是谁?他可知晓你是谁?你赶紧指给我瞧瞧。”   这妮子打小便娇生惯养,家中也是管教得颇为严厉。   若是今日之事传了出去,保不定又是一场事端。   于是那绣楼的祥云牡丹窗又悄悄开了条缝隙。   秦以宁对着窗外少年的侧颜怔愣了片刻。   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眼见着面前的少女手指不停搅动着帕子,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的模样,秦以宁收回了视线安抚道:“莫慌,我回去便叫人打探那人的身份,必不会叫他传出什么话的。”   而另一头的穆空青,丝毫不知自己无意间的那一眼引起了什么事端。   新郎官已经成功迎回了新娘,那他的傧相,也就暂时功成身退了。   只等到晚上宴请宾客时,再帮着挡上两杯水酒便是。   穆空青这辈子没怎么饮过酒,但好在今日杨家筹备的酒水多以清甜甘冽为主,并不醉人,因而穆空青倒也能应付得过来。   唯一叫穆空青有些头痛的,便是杨思典为着成婚的事请了几天假,而穆空青却是要在第二日照常回到书院上课的。   穆空青因着前一日饮了酒的缘故,第二日晨起时也有几分萎靡。   但是很快,穆空青就被迫清醒了。   过了乡试之后,穆空青就与同届未过乡试的学子们彻底划开了去。   书院安排给举子们的课业,往往是贵精不贵多的。   同样的一篇四书文,同样一位批改的夫子,在学生未过乡试前,兴许能得个上上的评价,但若是这学生已经过了乡试,那很可能便会被直接打落到中下。   是以穆空青自打从清江府考了解元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享受夸赞,便只能顾得上天天挨夫子们的训了。   如今刚同穆空青成了同窗的张华阳安慰道:“莫慌,所有刚考过乡试的学子,都躲不过这一遭的。夫子虽说训了你,但好歹没说要罚你。我那会儿可是连挑了几个月的水呢。”   穆空青感念张华阳好心安慰他,答应将自己的《论如何避开齐家堂夫子从后山直达学舍》一文借予他看,并咽下了口中那句“我觉得你连挑几个月的水跟你刚刚考过乡试这事儿没什么关系”。   至于张华阳满怀敬意地拜读了文章之后,却发现穆空青之所以能避开齐家堂的夫子,完全是因为当时夫子们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这件事,穆空青满脸无辜道:“我只是写篇记事杂文,谁叫你将它当策论看了。”   穆空青的新同窗不止张华阳一人。   曾在乡试放榜后拦住穆空青,言道欲要与他结交的赵仟,居然还真就赶上了永嘉书院的纳新考校。   据赵仟所言,他那日同穆空青交谈之后,当日便收拾好行李直接出发了。   恰好在考校前一晚赶到永嘉县时。   穆空青在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时间,登时对赵仟肃然起敬。   这个脚程,他怕是到了江都码头之后,便日夜兼程赶来永嘉了吧?   舟车劳顿了一路,还能直接考入书院,这位赵仟也是奇人。   奇人赵仟与张华阳一拍即合,两人每日里勾肩搭背上蹿下跳,成功填补了尤明澄因筹备婚事而无力闹腾的空缺。   可以说,穆空青在一日日打磨文章的枯燥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便是看这二位同齐家堂的夫子们斗智斗勇了。   顺便还能为他的文集增添素材。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穆空青也在夫子的高压教育下飞速成长,改掉了不少从前他根本未曾在意过的小毛病。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除夕。   今年乃是大比之年,十月里的江南文会也照常开了,因而永嘉文会便不再开办。   而穆空青收到穆白芷的来信时,更是有了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他毫无预兆地收到了穆白芷的来信。   只是先前穆白芷的信上,写的是她到江南了。   而这一次,穆白芍也同她一起来到了江南。   穆空青看完信后思忖不过片刻,便火速带上荷包下了山。   今年他必定要早早订好客栈。 第81章 一次游学   腊月二十三, 穆空青一人一马,等在江都码头。   新年临近,连码头都清冷了下来。   是以那艘旧商船靠岸时, 穆空青便直接驱马上前了。   最先下船的人, 应当是这商队的小管事。   那人穿着暗色绸缎, 甫一下船, 便冲码头上那零星几个力夫招呼开了。   先前下车的管事见穆空青总盯着船上,心下也起了疑虑。   只是他见这人相貌出众, 兼之气度不凡,瞧着也不似那宵小之辈,这才并未直接上前赶人,只在心底多注意了两分。   不消多时, 甲板上便出来了几个丫鬟打扮的女眷。   紧接着,两道高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人群中。   穆白芷一出船舱,便注意到了岸边马上的少年。   “白芍。”穆白芷示意妹妹往岸边看。   穆白芍惊叹:“那是空青吗?都长这么大了?”   穆白芷轻笑:“先前就同你说过, 你偏不信。若非我同你一路, 说不准你今日见了人都认不出了。”   穆白芍衣摆一掀,也不用人搀扶, 快步朝着穆空青的方向来了。   穆空青见人向他走来, 便也翻身下马。   长身玉立的明艳少女,一见面就放平手掌,在自己的头顶比了两下,这才叹道:“这才几年, 小空青都比姐姐还高了。”   平心而论,穆家的几个孩子个头都不矮,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在女子中也绝对算得上高挑。   无奈穆空青这些年勤练武艺,永嘉书院膳堂大厨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 叫穆空青的个头也是蹿得飞快。   穆空青眼下不到十五,身形还是少年人独有的劲瘦,但单从个头上来说,已经不逊于及冠男子了。   穆白芍从前习惯了低头看弟弟,谁曾想一别四年,穆空青就已经长到需要她抬头看的程度了。   “大姐,二姐。”穆空青对穆白芍的那个称呼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微微退后一步,顺便避开穆白芍想揉他脑袋的手。   穆白芍原本就是偏外放的性子,在清水镇上就敢同孙氏一起叫卖烧饼。现下她随着商队在民风彪悍的漠北跑了几年商,同温婉二字就更沾不上边了。   还是穆白芷见周围都是人,这才将穆白芍按下:“现下可不是在漠北,都说江南遍地文人士子,你行事也小心些。”   穆白芍悻悻收手,不满道:“我知晓了。”   说罢,又回头冲那管事吩咐:“何管事,将马车带下来,再留个车夫,你们先去城中安顿。”   见穆白芍同那管事安排商队事宜,穆白芷回头同穆空青解释道:“我和白芍此次前来,是为了送何小姐出嫁的。”   这事,穆白芷倒是不曾在信中提过。   穆空青点点头,穆白芷继续道:“何小姐便是我同你提过的,那位将军家的女儿。她自小便虽父亲长在边关,身边又无姐妹,便想着请我和白芍做她的傧相。”   那头穆白芍安排好了一应事项,恰听到穆白芷这一句,又顺口接了下去:“我和姐姐是特意提前些到的,就为了来陪你过个年。啊,也顺便将一些大件儿嫁妆给运来。”   现如今女子出嫁都有晒嫁妆的习惯,于新嫁娘而言,嫁妆便是自己的脸面。   一些小物件若是损毁了还好遮掩,大物件若是出了纰漏,那在婚礼当天晒出来,可就是十成十的难堪了。   何小姐能放心让穆白芷和穆白芍带着她的嫁妆先走一步,可见几人之间确有真情实谊。   话音未落,那管事又凑了过来,说是马车已经备好了。   穆空青看那贵气但却并不招摇的马车,安心一笑:“如此看来,二姐你同那位何小姐当真是相交莫逆了。”   尤其那位何管事虽然姓何,瞧着像是何家家奴,但从下船到现在为止,都是事事以穆白芍为主,那份恭敬是做不来假的。   穆空青有些好奇他二姐这些年来的经历。   穆白芍能有如今这番变化,她的经历绝不是信纸上的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尽的。   不过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   穆空青问了一句:“姐,你们是预备去永嘉过年,还是在旁的地方?”   穆白芷道:“何小姐年后在金陵出嫁,宅邸也已经备好了。我们先在江都歇一晚,明日便出发去金陵。”   穆白芍接过话头:“然后再从金陵到永嘉过年。我听大姐和我说过永嘉的烟花,还有那蒸糕,一直都想着要去尝尝呢。”   金陵城,也就是应天府府城,这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位置。   金陵恰在江都与永嘉之间,从江都到金陵,顾及到需要小心护送的嫁妆,约莫需要四日。   届时何管家等人在金陵的宅邸安置下来,而穆白芷和穆白芍,则可以直接从金陵前往永嘉。   中间时间还算充裕,在年前抵达永嘉不是问题。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在大年三十这天赶到了永嘉。   还是那打更人的呼声,还是那座熟悉的桥头,只不过这次看烟花的人成了三个。   托穆空青的福,他们在客栈的房间是早早订下的,穆空青也不用再在深夜翻回书院。   第二日,三人又去早市上吃了蒸糕。   姐弟三个安安稳稳地过完了这个年。   年后,穆白芍告诉穆空青,她此行送何小姐出嫁后,便要开始筹办自己的商队了。   穆空青几乎霎时间便想到了穆白芷说的,穆白芍预备嫁个重病之人,而后自立女户的事情。   穆空青沉吟片刻,问道:“二姐可是挑好了人选?”   穆白芍点头:“这人是何将军麾下的一位校尉。他年纪轻轻又尚未娶妻,上头只有一位寡母。”   “这位校尉因着意外受了伤,又恰逢严冬时节伤寒入体,已经咳出血了。眼瞧着……日子已经不多了。”   穆空青听完这人的身份,便清楚了穆白芍的打算:“你不准备让爹娘送你出嫁?”   这位校尉人又在边关不便走动。只要穆白芍将送信的时间向后压上一压,即便是爹娘想拦,那也是山高路远。   说不准,待到信件送到穆老二和孙氏的手上时,二人的婚事都已经办完了。   木已成舟,爹娘不愿也没法子。   穆白芍支着下巴道:“就算娘愿意让我经商,也不可能愿意让我守一辈子寡。这事儿有多离谱我心里清楚,也就是你和大姐,对其他人,我提都不敢提一句。”   穆白芍说着,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就连何小姐那儿,也都只当我是对他情根深种。”   穆空青听了这话却没多开心,他反倒更加严肃了起来。   板正脸的穆空青没了那时时含笑的模样,看着有些吓人。   穆空青问道:“那那位校尉呢?他可知晓此事?”   不是穆空青盼着人不好,而是倘若这话连那位校尉也信以为真了,后头……又并非如他们预想中那样发展,那他二姐才是真的麻烦了。   穆白芍被穆空青突如其来的严肃惊了一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倒是穆白芷面色如常,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位校尉自是知情的。这事儿也不能叫白芍瞒着他。”   穆空青面色稍霁:“那他如何说?”   既然知情,那穆空青至少不用担心对方会强迫二姐为他……留下后代。   穆白芷道:“他自感时日无多,又放心不下家中寡母,便应下此事,还愿意请自己的同僚照看白芍,只求白芍在他走后能看顾他的母亲。”   说完,穆白芷又补充道:“他交予白芍信物时我亦在场,那人瞧着真诚,并非藏奸之人。”   与穆白芍的外向不同,兴许是身为家中长姐,从小便习惯了照顾弟妹的缘故,穆白芷始终是沉稳内秀,心细如发的。   这话若是穆白芍来说,那穆空青定是难以心安的。   但若换了穆白芷这么说,穆空青便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半。   只是……漠北。   穆空青的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复又问道:“二姐准备何时成亲?”   这回穆白芍反应过来了,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预计得到四月里了。”   说罢,又解释道:“婚书已经备好了,只是他那病本就是因着伤寒,若是不等到回暖再迎亲,只怕连婚宴都抗不过去。”   四月。   穆空青盘算了一下时间,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他眼下已经过了乡试,本就预备着要出门游学。   现下有了穆白芍这桩事,也不过是将自己游学的时间往前提一提而已。   穆空青决心要往漠北走上一遭,亲自去见那位校尉一面。   时下女子成婚,夫家对女人的影响实在太大,说是一个妇人的身家性命都被夫家捏在手里也不为过。   不亲自确认一番,穆空青实在不能安心。   不过,穆空青却没准备现在就将此事告诉穆白芍。   穆空青刚想扯开话头,却不料一抬眸,就同穆白芷对了个正着。   穆白芷眼中含笑,对着穆空青点了点头,却什么都没说。   穆空青对上穆白芷仿佛了然一切的目光,只觉得他大姐这些年的经历,恐怕才是当真不一般吧。   过完年,穆白芷和穆白芍便回了金陵。   而穆空青因着过年这几日耽搁下的功课,也须得在年休时全部补齐。   毕竟再往后,他就得有好一段日子,不能这样一心只顾功课了。   永嘉书院对于学子游学一事是非常鼓励的。   人都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昧埋头苦读无异于闭门造车。   所以永嘉书院不仅不会在请假一事上为难学子,甚至还会为所有预备出门游学的学子准备一份花名册。   名册上记录着近两年内,书院所有在外游学的学子的姓名籍贯,以及游学路线。   这份路线是学子在向书院请假时上交报备的,与之一同报备的,还有预计归来的时间。   若是时间过了还未销假,书院便会联系学子家人,以防学子在外遭遇不测而无人知晓。   穆空青在上报自己欲要前往漠北时,还得了夫子一个赞许的目光。   “今年已经连着几个学子都要去顺天府游学了,顺天府有什么好游的,想看顺天府不如提前一年过去筹备会试。”   夫子麻利地给穆空青做好登记。   话说到一半,夫子又将手上的花名册向前翻了翻,几番确认之后,又从上头抄录了一份名单交给穆空青。   “上头的都是与你同路的学子。你们若是在路上碰见了,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穆空青接过名单,上头不止有前往漠北的学子,还有去往其他地方,只是同他的路线有一部分重合交叠的学子。   穆空青应下后,夫子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往前翻了翻,将他的名单上又添了个名字,道:“这人原定是今年一月归来。你等若是在路上碰见了,记得叫他给家里去封信。”   他们在上报归来的时日时,都会有意识地多报上两个月,防止路上叫什么事耽搁住。   眼下已经是一月中了,此时人还未归的话,确实是该过问了。   穆空青接过名单,将它细细收好。   尤明澄和许宗海的婚期都在近日,穆空青先前应承过这二人要做他们的傧相,那么游学自然也会推到他们成婚之后。   只是叫穆空青没想到的是,尤明澄要娶的那位姑娘,居然正是那位何小姐!   虽然穆空青觉得自己要去漠北这事儿,应该不大可能从尤明澄那儿传到穆白芍耳中,但当他发现尤明澄迎亲的这座宅邸,正是先前穆白芷她们安置何小姐的嫁妆的宅邸时,穆空青还是止不住地紧张了起来。   虽说就算穆白芍知道了这事儿也拦不住他,但穆空青就是莫名有种自个儿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也幸好何小姐是武将之女,拦门时都是真刀真枪摆一场。   若是同先前杨思典的夫人那般,要他们作出十六首藏头诗来,那穆空青就只能对尤明澄道声爱莫能助了。   穆空青的傧相做完了,同窗们递来的喜帖,凡他赶得及的,也皆尽赴宴了。   时间再往后头的,穆空青也只能全部推拒掉了。   不过穆空青这一推拒,他欲要游学之事便也传了出去。   穆空青如今在永嘉书院内也不算无名之辈。   书院举子虽多,可解元却没有几个。   况且穆空青先前回回季考都能上榜,便是混也在学子们中间混了个面熟。   如今听闻穆空青要出行了,不少也预备着在近期出门游学的学子们便对穆空青发来了邀约,欲要与他同行。   游学非是修行,有人喜欢孤身一人踏遍山河,也有人喜欢同友人一起谈史论道。   于后者来说,同行者是何人,比之去往何地更加重要。   但穆空青顾虑到他此行是要去漠北寻穆白芍的,便将这些邀约也皆尽推拒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提旁的,单就穆白芍的婚事无父母之命,婚宴上也无长辈在场,这在多数人看来,就已经是有违礼数的。   穆空青可不想到时候有人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一月二十九,穆空青背着包袱牵着马匹,将护身用的利器一一归置好,而后翻身上马。   这是他第一次,孤身一人出门远行。 第82章 一座寺庙   两个月的时间从江南到漠北, 不算紧张但也不充裕。   穆空青没有选择走水路,而是选定了一条由江南至开封,再经由顺天府前往漠北边关的陆路。   二月的江南将将开始回暖, 穆空青的速度并不算快, 凉风袭来也尚能承受。   自穆空青离开书院起已有五日, 他如今尚未出应天府辖区, 主要还是因着穆空青每晚都会在天色将暗前寻到驿站,或是直接进入附近城镇, 歇在客栈中。   既是游学,学业自然也不可耽搁。   穆空青每晚都有一篇雷打不动的功课。   或以当日见闻体悟为自己出题,书以四书文或策问。   预备积攒到一定数量时寄回给老师,或是直接寄送回书院。   因为应天府治下还算繁华, 所以穆空青并没有执着于一定要走官道。   官道安全,就意味着若走官道,大概不会遇到多少人或事。   游学既在踏遍山河开阔心境, 也在观世间百态, 察人情冷暖。   只是一个人闷着头走,那不是穆空青想要的游学。   若不趁着眼下未出应天府时往小道上多走一走, 待到那等穷困些的地方再走小道, 说不准就要遇上山匪了。   穆空青是为多见些市面,可不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的。   却不想穆空青头一回走离官道,便一着不慎走岔道了。   为了不叫自己露宿荒野,便就近寻了个村庄, 花了些银钱,住进了村长家里。   这户村庄叫木家村,同穆家村恰好同音。   这木家村的村长也是木家族长,甚至同穆家的老族长一样, 都有着童生功名,在族学中教书。   因着这份奇妙的缘分,穆空青和那村长都起了谈兴。   两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木家村村外不远处的一座寺庙。   老族长知晓他是在外游学的学子,便同他说,那座寺庙规模不大,原先只是勉强不算破败。直到先帝年间,木家村出来了一位同进士。   那位同进士据说在会试前曾去庙里求过佛,高中后也曾广邀同窗在庙中游览,留下了不少墨宝,让那寺庙在附近几个村镇中也有了几分名气。   可惜当今最恨鬼神事,佛道两家都被打压得不轻。   如那座无名寺庙一般的小佛寺,更是不知荒废了多少。   “如今那寺庙中已经没了和尚,都是附近的村人不时去打扫修缮一番,先前那些文人士子们留下的墨宝也都还在庙中。”   老村长应当也是许久没有同人叙过话了,此时捋着胡须笑眯了眼。   “若是小友有意,也可以去那儿瞧瞧。”   周边百姓自发打扫修缮,还无人去动那庙中墨宝,这在穆空青的认知中,实在是有违常理的。   出于好奇,穆空青第二日在拜别这位老村长之后,便向着那寺庙的方向行进。   不过穆空青倒也没有听之信之。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总是要有的。   穆空青特意拐上官道走了一段时间,中午停下用膳时,恰巧遇到了一队行商。   穆空青见他们都是金陵口音,载着货物的马车上又刻着大商行的标志,穆空青便假做自己迷了路,上前同人搭了两句话。   穆空青生了一副好样貌,说话时又先带三分笑。   那商队的管事本就擅言谈,再见穆空青虽瞧着是个文人模样,可即便是对着他们这些低贱商贾,言行间也不见半分轻慢,自然是乐意同他搭话的。   “我等是专门负责这条线路的生意的,在这附近跑了数十年了,这地界儿就没有我等不熟悉的地方。”   那管事拍着胸脯同穆空青保证。   穆空青一听这话,立时便来了精神一般道:“那这位大哥可知晓,这附近可有一座荒废的寺庙?”   说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闻那寺庙中,有几位进士留下的墨宝。”   管事一听便笑了:“你说的是文公寺吧。”   文公寺?   难不成这便是那寺庙的名字?   这昨日可未曾听老村长提起过。   管事同穆空青解释道:“那文公寺原来叫个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现在这个也就是附近的村民们瞎叫的。”   穆空青做出似懂非懂的模样问道:“那为何要这么叫它呢?”   管事“害”了一声。   “还不是因着你口中那几位进士老爷。传说那位进士老爷在赶考前,特意去庙中求了菩萨保佑,这才能顺利高中。”   管事说到一半,又压低了声音:“传说那位老爷高中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了自己几位好友,让他们也去那儿拜拜。结果你猜怎么着?”   穆空青也配合地压低了嗓子:“怎么着?”   那管事摆出神秘的模样:“结果,与那位老爷同去的几位老爷啊,果真也都在第二年高中了!”   “大伙儿都说那庙有文曲星保佑,又怕拜的人多了便不灵了,因此便只管叫它文公庙。”   说完,管事又咂摸了两声:“我家小子也曾叫我拎过去拜过,不过也没见他开窍,我瞧着八成也就是巧合罢了。”   这位管事口中的传言虽然同老村长所说的有出入,但大抵都能合得上。   木家村离那寺庙不算近,知道得不大清楚也正常。   穆空青放心了。   虽然经由这管事的一通说,直接就将当地村民为何自发修缮寺庙的事讲明了,但去瞧瞧前辈文人留下的墨宝也是不错的。   穆空青看看天色,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些。   听闻那寺庙再过去些便是个规模不小的镇子,若是他路上少耽搁些时辰,说不准今晚还能宿在镇上。   穆空青沿着山路朝寺庙走去。   此处山路虽比不上永嘉书院的青石板路,却也被修得平整。   沿途没有什么绝佳美景,只能称得上有几分山林野趣。   倒是因着这份别样的幽静,给此地增添了几分雅韵。   冬日里行在枯木林间,再乍见林间有一古寺,穆空青总不自觉地有种身在世外只感。   待见了那旧而不破的寺庙时,日头已经高高在正中,直将山林间的寒气都驱散开去。   穆空青推开半敞着的大门,将马儿栓在了门内,又将大门关上,这才往正中大殿走去。   这座寺庙确实不大,拢共不过一个大殿处在正中,三房侧殿围在四周。   穆空青不到一刻钟便能将寺庙转个遍。   倒是那传说中几位进士留下的墨宝,他确实未曾见到过的。   无论是在老村长的口中,还是在那位商队管事的口中,穆空青都未能打听到这墨宝究竟是字画,还是牌匾。   仿佛只是大伙儿都说有这么个东西,旁人便也都这么传。   穆空青在寺庙中逛了几趟,见庙中虽有积灰,但只在一些边角处,且也是薄薄一层,便可知此地确有人时常照看。   可惜没能见到前人留迹。   不过穆空青也能看得开。   期待落空也是一种收获。   穆空青转了几圈,见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便牵上马欲要离去。   穆空青拉开寺庙大门,与来人撞了个当头对脸。   这门一开,两人具都愣在了当场。   来者不是旁人,居然是张华阳!   只是此时的张华阳穿了身不起眼的粗布长衫,面上也带着几分倦意。   比起书院中那肆意张扬的公子哥儿来,更像个落魄书生。   张华阳见了穆空青之后有一瞬间掩饰不住的惊慌。   穆空青也是头一回见到他这混不吝这般失态。   穆空青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华阳兄?你怎会在这里?”   这寺庙地处偏僻,又无甚名声在外,连穆空青本人都是因着走岔了路,这才机缘巧合到了此处。   这都能碰上熟人,怎能不叫穆空青惊诧?   张华阳又何尝料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穆空青!   若是旁的陌生旅者,张华阳随意糊弄两句也就过去了。   可他方才见到穆空青时太过慌张,这般反应,说自己也是偶然游历至此的,怕是都没人会信!   张华阳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面色僵硬,答了一句:“我……我外出游学至此。”   穆空青看了一眼他手上提着的食盒。   游学?   至少直到穆空青出发前,都不知晓张华阳有意游学之事。   以张华阳的性子,他若是有了游学的打算,不可能一字半句都不同穆空青等友人提起。   穆空青离开书院时,张华阳还是每日照常上课,而如今他却出现在这里……   从永嘉到此处,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要三日有余。   明显是特意冲着这里来的。   穆空青见张华阳的反应,便知道他并不欲叫自己知晓此事。   穆空青索性就当做自己信了,冲张华阳点了点头,道了一声:“缘分。”随即便要离去。   却不想张华阳直接拦住了他。   张华阳抿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空青,你出现在此处……可是听说了什么?”   穆空青直觉性地将张华阳的话头挡了回去:“我先前走岔了路,又听闻此地有前辈墨宝,这才欲要前来一观。”   说罢,穆空青若无其事地一笑:“却不想此处空空荡荡,莫说墨宝,便是佛像都少,这便准备离去了。”   他本也就未曾发觉什么不对,现下这话说出来,也是为了安张华阳的心。   张华阳听懂了穆空青话中之意,微微松了口气。   他冲穆空青感激一笑,便提着食盒绕过了正中大殿,向着后方行去。   穆空青见他身后背着个包袱,包袱的松散出露出了一截水红色的丝质布料,裹在一片灰布中格外醒目。   穆空青想了想,还是叫住了张华阳,指了指他的身后。   虽不知张华阳出现在此是为何事,不过那布料明显不是男子所用。   若是他一路就是这么背着包袱过来的,难保不会叫有心人注意到。   穆空青提醒了张华阳之后便没再多管旁的。   他与张华阳交情匪浅,不过到底也只是朋友。   这事儿人家无意向他求助,他自然也不会多插手什么。   只穆空青在进入附近的城镇时,见城门口多了几个衙役,到底还是没忍住,同客栈小二打听了两句。   小二笑得暧昧,道是金陵城中的教坊司里逃了个女奴,听闻是往他们这边来了。   穆空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张华阳露出的那块布料。   他这两日都宿在城外,并未听说过什么逃奴的事。   只是算算从金陵城到此处所需的日程,以及张华阳见到他时的那份惊慌,那寺庙中藏着的是何人……穆空青倒是得祈祷自己是猜错了。   好在穆空青一路走来,除了城门处多出来的衙役外,并未见有什么人在外头搜寻。   也是,不过一女奴罢了。   若是进不了城镇,只怕不消几日,就要被山林里的野兽吞食。   穆空青思虑半晌,决心明日还是绕道去山下观望一眼。   张华阳好歹是个举人,能为了一口烤肉就千里迢迢地从顺天府将厨子接来,可见家世应当也不普通。   便是那庙中人当真是那位逃奴,只要张华阳咬死了不知对方身份,再略一疏通关系,便算不得是什么事。   只是瞧张华阳那日的模样,万一事发了,他愿不愿意为了保全己身而将对方交出去,这才真是个问题。   穆空青对着铺开的纸笔沉思半晌,还是无法看着张华阳冒这个风险。   托博闻书肆在江南遍地开花的福,穆空青在这处城镇中也寻到了博闻书肆的分号。   他共写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送回书院的,信上写的是他同张华阳在金陵城相遇之事。   一封是写给应天府慈济院的,写的是他与同窗在外偶遇一神志失常的孤女,不知应当如何安置,询问慈济院可否愿意扶养。   第一封信被穆空青直接寄到了尤明澄处。   而这第二封信他则是直接放在了书肆掌柜处。   若是张华阳当真胆大到与逃奴牵扯在一起,又恰好那么不幸地被抓住了,那有了这两封信件在,至少可以保他安全无虞。   至于其他的,穆空青除了托书肆掌柜注意逃奴一事的消息外,也只能道一声爱莫能助了。   穆空青第二日出城时还在犹豫,是否要再绕去山下观望一下情况。   只是没等他想出个结果,便又一次迎面撞上了张华阳。   张华阳此时不复昨日那般落魄。   虽然神色中依旧带着倦意,但至少在衣着打扮上又回到了穆空青熟悉的模样。   张华阳见了穆空青,没有了昨日的惊慌,反倒是满脸的庆幸。   没等穆空青发问,张华阳便拍了拍他牵着的马匹,对穆空青道:“上路,咱先上路!我路上再同你细说!空青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就连说话时的语调,都同往常一般无二了。   穆空青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在心中暗忖,难不成真的是自个儿猜错了?   可再看张华阳这个反应,又明显是做了什么不好明说的事。   鉴于张华阳往常做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太多,穆空青干脆也不猜了,一夹马腹便向前疾驰。   既然此处不好说,那就到了好说话的地方再听他解释。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身边便没了什么行人。   穆空青一拉缰绳,速度便慢了下来。   “说吧,你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穆空青骑在马上,望着身边的张华阳没好气道。   他昨日以为张华阳私藏逃奴,可是为了他好一通烦神的。   如今发觉这事可能只是个误会,穆空青一时都说不清是喜是怒。   却不料穆空青的心还没放下去半截,就又叫张华阳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空青,兄弟,你往后就是我拜把子兄弟!昨日你便当做没见过我,我俩就是在城外相遇的,你看成吗?”   张华阳言辞恳切,就差没抱着穆空青的衣摆了。   “若是叫我爹娘知晓我帮过那人,我怕是得被揍得三天下不来床!” 第83章 一些少年   关于昨日寺庙中那人的身份, 穆空青还真没猜错。   “我家与她家乃是世交,她也不算是罪奴。”   张华阳低声道:“她家被抄没的事,大伙儿都知晓是受了牵连, 无妄之灾, 所以才叫她在教坊司中长大, 还活到现在。”   张华阳平日里瞧着再不靠谱, 那也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关键之处一字未提,但却只用三言两语, 就将于他们二人而言最重要的事说清楚了。   教坊司是什么地方?   一个尚未成人的小姑娘进去了,还全须全尾地在那儿活了许多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那女奴偏偏做到了。   可见她不仅是身上本就没有什么罪过,最重要的是, 这些年来是有人在护着她的。   这也是张华阳在知晓自己可能暴露之后,第一反应是要挨父母的揍,而不担心自己会因触犯律法而受惩戒。   穆空青点点头, 示意张华阳继续。   张华阳又抓抓头发, 看着很是苦恼的模样,约莫是在心中想了许久措辞, 好半晌才开口:“这事, 其实我同几个朋友一起做的。”   开了个头,后面也就顺着说了:“我只负责一时兴起外出游学,然后在游学时再意外途径此处——给她送些食水衣物,后头还会有人从那儿路过, 再将她稍走。”   穆空青:感情你们这还是团伙作案?   不过团伙也好,人多了,怎么都能有两个靠谱的吧?   说完,张华阳便叹道:“空青, 我可是将实话都同你说了。余下的那些,是当真不能说出来的。”   不能说出来的无非就是那庙中女奴的身份,还有主导者以及其他参与者的身份。   这也不用张华阳明说,穆空青只需稍一揣度,便能将这件事的参与者们的身份捋个大概。   同张华阳和他家的世交都有交情的,八成也是些大家子弟。   家中都有权势,但他们本人却还未到掌权的时候,因此没法儿直接将人从教坊司中捞出来,只能折腾出“逃奴”一事。   到时候这人是抓回去了,还是直接死在路上了,还不是底下人一句话的事。   谁会在意一个逃奴的死活?   穆空青稍微捋了捋思绪:“所以,你们费这么大劲儿将人弄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华阳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估计是这个原因直接涉及主导者的身份。   穆空青也不为难他,干脆换了个问题:“她背后之人既然能护住她这么多年,那为何不直接让人假死?这不就一了百了了?”   能叫人好好在教坊司里长成,那女奴的身边就不可能没有对方的人。   直接在教坊司里死个女奴,那不是比死个逃奴更简单的事?   张华阳被问住了。   这事儿……还是没法答。   穆空青看张华阳一脸被哽住的表情,心说该不会你们压根没想到这一遭吧?   一个由世家子弟组成的小团伙,居然一个靠谱的都没有?   传说中的家学渊源精英教育呢?   张华阳觉得穆空青看他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傻子。   张华阳自觉刚刚做成一件大事,立时便有了一种“不堪受辱”的感觉。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是我们没想到,只是……那是他父亲的人手,我们又插不上话。”他话语中虽有些忿忿,但也没忘了压低声音。   哦。   穆空青恍然。   原来护着对方的人是父辈的。   而将人捞出来的却是一群小辈。   小孩子组团闯祸啊。   亏他先前还那么担心张华阳出事。   张华阳虽然说明了原由,但不知怎的,他看着穆空青的表情,总觉得自己更生气了。   前头话说完了,张华阳又扯回正事:“所以说,若是日后有人提起此事,你便说你与我是在城外恰巧遇上的,这几日也一直待在一块儿,如何?”   穆空青摇摇头:“这事可不是我不说就能瞒过去的。若是已经有人发现了你的行踪,你是怎么都不可能撇干净的。”   这次轮到张华阳用看傻子的眼神去看穆空青了。   “发现就发现了,他们又没有证据。”张华阳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你若是能做我的人证,说出的话怎么都比下人可信吧?”   也不知张华阳说的是在他爹娘面前的可信度,还是那大面儿上的可信度。   若是在他爹娘面前,那必然是自家下人说的话可信。   可放到大面儿上来说,一个举子说出的话,那分量可不是几个下人能比的。   穆空青自来到永嘉书院之后,也同不少大家子弟打过交道了。   这些人平时瞧上去再耿直,可在某些时候一句话里暗含十八道意思的说话方式,都几乎成了本能。   是以张华阳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穆空青瞬间便能明了了。   张华阳若是自己收拾不干净首尾,那必然是要招来爹娘一顿揍的。   但若是他能将事情做到叫人抓不住把柄,那大人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到这儿,穆空青又有些好奇:“那若是你昨日没有碰到我呢?要知晓你露出的马脚,可不止我这一点。”   张华阳再一次展现出了自己丰富的闯祸经验:“你若是没碰到你,我也不知道我买了女子衣衫的事暴露了啊。我可是特意转了好几手才买到的。”   穆空青缓了半晌才道:“你若是不知道……”   张华阳理直气壮:“我若是不知道,这会儿自然已经去四处游历了,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这么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张华阳执着发问:“那我就当咱们是已经说好了,你可得替我兜着些。”   穆空青沉吟道:“这事儿,你已经说晚了。”   张华阳大惊失色:“何出此言?”   穆空青一扬马鞭:“我给明澄去了信,信上已经写明了,你我是在金陵城相遇,而后一同前来此处的。”   穆空青扬了张华阳一脸的灰,待张华阳反应过来时,穆空青人都已经蹿出去一截儿了。   “好啊,你先前都是故意的不是?”张华阳一夹马腹,也直直朝人追了过去。   张华阳此行究竟是不是为了游学,穆空青也不在意。   两人同行了约莫半月的时间,穆空青便直接同他讲明,自己欲要同他分道而行了。   正如穆空青不问张华阳所救之人究竟是谁一般,张华阳也不会问他为何此行不愿与人同路。   与张华阳分别之后,穆空青又按着既定路线一路北上。   他虽多走官道,但路上若是有那较为繁华的村镇,穆空青也会绕道过去瞧瞧。   行至开封时,穆空青收到了一个意外邀约。   那邀约者,穆空青对着人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最后还是见了那人附在名帖后头的小字,这才有了些许印象。   那人名叫严子轩,两人曾在三年多以前见过一面。   当年穆空青还未过乡试时,曾去过一次江南文会。   那一次自己因着杨老山长和青山书院打擂台的缘故,意外得了前往江南文会的资格,并最终拿下骈杂散文一道魁首。   而严子轩,便是当年青山书院推出来的那位,据传跟随一位杂文大家研习多年的少年才俊。   青山书院远在江南,而严子轩此刻却在开封,还给穆空青递上了名帖,言道欲要与他一会。   穆空青对这人最深刻的印象,也不过是严子轩当年啐他们永嘉书院“有辱斯文”罢了。   穆空青收了名帖,再想想当初那个少年,觉得对方应该做不出时隔多年特意上门挑衅这种无聊把戏,便还是决定赴会。   横竖他此行就是为历经世事,严子轩的这个邀约,也挺叫穆空青好奇的。   严子轩与穆空青约定的地方,是在一处幽静的茶楼内。   那茶楼开在开封城郊的一片竹林里,风吹过时有青叶飒飒,还带着草木初生的清香。   若非穆空青一到此处便有人引路,他还当真未必能寻到这茶楼。   “一别数年,严兄风采更胜往昔。”   穆空青说实话,他都快忘了严子轩长什么模样了。   若非严子轩写明是在茶楼二楼,而今日这整个茶楼中,也只有二楼的严子轩一人在,穆空青都未必能认出他来。   严子轩今日着了一身青衫,气质温文,同这竹海茶楼倒是相衬。   他现如今已经褪去了稚嫩,同穆空青记忆里那个始终带着几分傲气的少年截然不同。   “穆兄谬赞。”   严子轩抬手,为穆空青斟了杯茶水。   穆空青没怎么学过品茶,但也能从那股馥而不烈的清香中嗅出这茶的不凡。   穆空青顿了顿,轻抿了一口。   初入口时微苦,而后便是清淡又绵长的回甘。   好茶。   坐在窗边看碧海翻涌,再伴上一杯明前新茶,登时便叫人有种身心通透之感。   严子轩笑道:“昔日江南文会,穆兄一文惊艳世人,也叫子轩心生仰慕。前日于城中偶然见到穆兄身影,子轩还当是自个儿认错了人。”   穆空青放下茶盏,顺着严子轩的话道:“我如今在外游学,恰好途经开封城,却不想能与严兄相遇,想来也是缘分。”   严子轩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暗了暗。   穆空青察觉到严子轩的情绪不对,手上的动作一顿,却并未出言询问。   严子轩很快便整理好了情绪,又恢复了初时那般温文的模样:“游学?这么说来,穆兄今科乡试是榜上有名了?还未恭喜穆兄。”   举人到底是官身,学子们为安全计,游学也多是等到乡试取中之后。   穆空青只略自谦了两句,却不知应当如何接下去。   祝贺同喜?   严子轩话里带出的那两分艳羡之情,可不像是过了乡试的模样。   好在严子轩也没让穆空青为难,直接便掀了自己的老底:“子轩去岁乡试落榜后,便一直在这开封城中散心。直到见了穆兄,心中的郁结方才稍有舒缓。”   穆空青垂眸饮茶。   他同严子轩不过一面之缘,何德何能能叫严子轩心中郁结舒缓?   好在严子轩看着也不是为了和穆空青叙旧的。   这两人也实在没什么旧可以叙的。   严子轩放下茶盏,直接开门见山道:“不知穆兄此行欲要去往何处?”   穆空青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只道:“后头许是会去顺天府。”   严子轩问道:“可是穆兄同友人有约?”   穆空青颔首笑道:“是有约在先。”   严子轩有一瞬间的失望。   但很快,他又不死心道:“不知穆兄同友人约在几时?”   说罢,像是害怕穆空青推拒一般,直接将自己心中所想皆尽道出:“孔师将于四月底在济南讲学,这消息此时还未正式传出,便已有不少人在往济南赶了。若是穆兄有意,届时不若与子轩同行?”   如今天下读书人皆尊孔孟双圣,严子轩口中的孔师,便是孔圣人的后代。   因其满门弟子皆进士,因而世人尊其一声孔师。   孔家虽未曾开办书院私塾,却时常有族人门生下场,族中的进士碑已多到无处可立,可见其家学渊源。   然除却本家子弟受长者教导外,余者要听孔家讲学,要么拜入孔家族人门下,称作正式入门弟子,要么便如撞大运一般,等着这不知何时才会来上一遭的公开讲学。   穆空青得承认,他心动了。   没有一个读书人,能不为此而心动的。   只是他于严子轩非亲非故,严子轩为何将这个消息提前告知与他?   需知孔家讲学向来时间不定,甚至常在讲学开始前几日才有消息传出。   山东境外的学子,能赶上一次讲学,便是福运高照了。   严子轩这个消息,放在任何一个读书人那里,对方都得承他的情。   穆空青也不见了初时那般疏离浅笑的模样。   穆空青正色道:“我与严兄君子之交,当不得严兄这般厚爱。不知严兄此番邀约,究竟所为何事?”   他同严子轩两人本就没什么交情,认真说来,还多少有些龃龉。   严子轩见穆空青已经不准备同他再绕下去了,倒也坦诚:“不瞒穆兄,子轩今科乡试落榜,被家中发配到开封城中反省。四月的孔师讲学,便是我在下届乡试前,唯一能够离开开封城的机会。”   穆空青闻言略有些惊诧。   乡试落榜便被“发配”到此处“反省”?   听严子轩话中之意,他好似还是被禁足在了开封一般。   可见他所说的“反省”,还真不是笑言。   严子轩才多大?   他今年也未及弱冠吧?   虽不知严子轩祖籍何处,但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能有参加乡试的资格便足以成一句才俊了。   不过一次落榜而已,何至于此?   严子轩用下颌轻轻一点窗外某处,穆空青循着那方向望去,有两人正守在茶楼外。   其中一人,正是先前为他引路的仆从。   穆空青收回目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严兄辛苦。”   严子轩笑道:“穆兄不必忧心。我所求,不过是与穆兄同行。”   严子轩用手指了指穆空青挂在腰间的佩剑。   说起来,他同穆空青最初的交集,便是因着他身为读书人,却在腰间佩剑。   而如今,他却要因着穆空青的腰间佩剑,而向他求援了。   “我欲要前往永嘉书院求学。”   当年那届江南文会,青山书院的领队名叫严子城,是严子轩的兄长。   由此可见,严子轩家中似乎不少子弟都在青山书院。   凭青山书院和永嘉书院的关系,以及严家的家风,严子轩说要去永嘉书院求学?   穆空青似乎不难理解为何他身边会跟着人了。   “子轩自知身单力薄,若是孤身上路,只怕路途艰险。”   “子轩不求其他,若是穆兄有意,在讲学结束之后,稍我一程可好?”   穆空青看着严子轩。   此时的严子轩,不复方才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倒更像是当年姑苏城中那个敢怒敢言的意气少年了。 第84章 一位英雄   穆空青粗略估算了一番自漠北到济南的路程。   若是严子轩的消息没有出错, 孔师讲学就是在四月底。   而前些日子穆白芷曾给他来信,信上道穆白芍将婚期定在了四月初九。   这中间时间虽紧,但若是加紧赶路, 也未必就赶不上。   只求他运气好些, 孔师不会将讲学的时间提前。   “不瞒严兄, 在下确与友人有约, 四月底能否赶到济南,还须得要三分运气。”   穆空青坦言相告。   严子轩看着并不介意:“那在下便于明泉客栈恭候穆兄佳音了。”   穆空青记下了这个名字。   现下是二月底, 穆空青离了开封城后,便直接往顺天府的方向去了。   从开封城到顺天府,一路走官道。   越是靠近京城,官道上往来的人流车队就越多。   应当说不愧是天子脚下。   穆空青仅仅只是排队等待入城的这一段时间里, 就至少见了三辆挂着官旗的马车入城。   即便是那挑着扁担作农人打扮的小贩,瞧着也比旁的地方更精神些。   穆空青牵着马,一路打听到了博闻书肆, 却并未在书肆住下。   他此行途经京城, 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会试做准备。   后年便是会试年。   永嘉书院的学子们,大多会在正月里一同进京。   一来是为路上有个照应, 二来也是为了不叫路上的时日空耗过去, 同窗一起总还能探讨学问。   穆空青同参加过会试的学兄们打听过,若是自水路而上,从江南到顺天府拢共需要二十日上下。   这也就意味着,若是穆空青选择与同窗们一同进京, 那么在抵达京城之后,留给他适应的时间并不宽裕。   会试时穆空青不准备住在书肆中,那么现在自然也不会住在书肆中。   他在书肆中将前些日子积攒下的文章寄出,又买了些笔墨, 便自去寻了一家客栈。   接下来的日子里,穆空青便按着会试的要求,试着每日只着六件单衣活动。   会试是在二月里,温度必然比之现在更冷。   穆空青发现,即便是现在这个温度,无论他是着棉布还是粗麻细麻,又或是交叠着来,晚上也始终冷得叫人打颤。   穆空青可不敢指望考场分发的棉被。   且不论旁的,每届会试之后,这京城中的大夫都得忙得脚不沾地,那药铺中的伤寒方子都是直接配好了,成打地向外卖去。   即便如此,因风寒而死的举子也是年年都有。   在尝试过所有他能想到的搭配方式,发现六件单衣无论怎么穿,都能将人冻得够呛之后,穆空青果断放弃了在衣物搭配上做文章,重新裹起了厚实的夹袄。   可别没找到合适的衣物,反倒在现在将自己冻病了。   既然京城冷成这样,那穆空青也不得不先未雨绸缪,想想别的法子取暖了。   往常家境殷实些的举子们去考会试,大多都是会着一件皮子用来御寒的。   穆空青也去瞧过皮子所制的衣物。   保暖效果确实一流,但穿上之后叫人觉得行动不便也是真的。   会试的题量不比乡试少,若是穿着皮子答题,只怕一天下来手就要麻了,后边基本全靠硬熬。   还有便是京城的食物。   穆空青在京城住了几日,发觉自己除了冷之外,并没有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情况。   这算是难得的好消息。   穆空青又在京城住了几日,甚至连一盆木炭能烧多久都试了一遍,这才在三月将尽时,踏上了前往漠北的路。   四月里的西北风,似乎将春意拦在了漠北大地之外。   穆空青越向北去,路上可见的绿意便越少。   漠北民风剽悍,地力不足,哪怕是太平年间,也有不少百姓流窜在外讨生活。   在江南之地,大商队自家养护卫,小商队的贵重货物大多请托镖局。   可在漠北,无论是商队还是行人,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防身利器,如穆空青这般腰间佩剑的反倒是常事。   漠北城,严格来说,是许多人口中的边境。   再向前一步便是关外。   城中即便是那麻衣布裙的妇人,发间都簪着一支削尖的铁簪。   穆空青虽是生人,但他有举人文书,寻的还是军中将领,要入城自然没什么问题。   先前穆白芷在信中已经说明,穆白芍欲嫁的那位校尉姓王,家住沙棘巷子,穆空青便一路打听,在那沙棘巷子四周找个客栈住下。   漠北城中多是往来跑商的商队,客栈开得遍地都是。   穆空青甚至没怎么同人打听,便寻到了一家小客栈。   客栈一楼满满当当摆着八仙桌,穆空青到时恰逢饭点,里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客官您里边儿请!”   穆空青初一到店门口,便有个伶俐的小二直接将他迎了进去。   穆空青冲小二一点头,也不待他发问,便直接道:“一间上房,二楼最好。再上些饭菜,就摆在大堂。”   小二见穆空青瞧着斯文俊秀,可言谈举止间却透着在外行走惯了的老练,不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心下便有些遗憾。   不过他是老江湖了,心底里寻思什么,面上都笑得欢欣。   那头掌柜的将钥匙递出来,这小二便立时接话:“天字七号房,这位少爷可要先在这大堂中落座,小的给您将行李先送去房里?”   穆空青笑道:“也好。”   说罢,便将包裹交给了那位热情的小二,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颗碎银子。   小二接过银子,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原本还托着包袱试图摸索出什么的手也停下了,脚程飞快地将行李送回了房。   此时客人多,大堂中也没有空座,穆空青索性寻了个身上甲胄未卸的汉子拼了个桌。   那汉子也是个爽快人,不仅给穆空青腾出了空档,还热情地邀请穆空青与他共用菜肴。   穆空青自然不会推拒。   这同坐一桌用膳,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聊上了。   “我看大哥这身打扮,难不成是军中将领?”穆空青主动给那大汉倒了茶水,一口一个大哥叫得亲热。   穆空青虽是为了打探消息有意搭话,但他心中对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素来尊敬,也不会有什么军户民户的偏见在,热情也是实打实的。   大汉闻言爽朗一笑:“我哪是什么将领,不过一个先锋兵,见人冲得快些罢了。”   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身份很是自豪。   穆空青双眼一亮。   这可真是天生的缘分了。   那位王校尉可不就是先锋营校尉吗?   这位是先锋兵,对自个儿先前的顶头上司,想必定是有所了解的!   边境粮食稀缺,酒水更是稀缺物,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客栈里,自然是没得卖的。   穆空青手边虽无酒水,架势却摆得很足。   穆空青端起茶杯道:“英雄骁勇,卫我大炎国土,空青当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大汉自小长在军中,哪儿听过这什么文绉绉的话,更别说被人叫做什么英雄了。   偶然见到那些外来的斯文人,不嫌弃他们军户粗莽都是好的。   穆空青这一句话,硬是叫这近八尺高的壮汉红了脸。   他慌慌张张地端起手边的茶盏与穆空青碰了个杯,而后想都没想便仰起头一饮而尽。   待他喝完了,这才结结巴巴地推拒道:“我……我陈老三哪儿算什么英雄。”   穆空青放下茶盏,笑道:“陈大哥保家卫国,如何当不得一句英雄?”   这句话也是穆空青的心里话。   打从他进了漠北城,见了这城中百姓几乎人人皆佩兵刀的状况,便已知晓这大炎朝的边境,并不如同传言中那般安稳。   加之那位先锋营的王校尉受伤之事,更是证实了这边境的摩擦,从来就未曾中断过。   旁人口中一句“偶有摩擦”的太平盛世,放在这些边境将士身上,都是实打实的直面生死。   两人一方天性健谈,一方有意相交,很快便称兄道弟了起来。   聊着聊着,陈老三便提起了年前北蛮来犯之事。   “我曾听闻先锋营有位骁勇善战的校尉,恰在年前受了伤,不知可是当时?”   穆空青还没忘记自己的目的,恰好顺势将话题引到了王校尉身上。   陈老三提起这事,便有些怏怏起来:“说起这事儿来,还是我陈老三连累了王哥。”   姓王,看来没错了。   据陈老三所言,当时来的是北蛮一队骑兵,约莫是哪个小部落入冬之后日子不好过,索性便来大炎边境搏一搏,想着打点儿秋风。   这样的事一到冬季就有,并不算什么新奇事。   大炎边境的百姓将士们防北蛮防出了经验,这些北蛮人躲炎朝的巡防将士也躲出了经验。   这回听闻有一队骑兵绕过了在外巡防的守卫,冲着城外村落去了,王校尉想都没想,直接点齐了人马就去追。   王校尉到得及时,成功将那支北蛮骑兵拦下,不消片刻功夫,便将人斩杀殆尽。   原本这应当是喜事一桩的。   只是陈老三在那一战中杀敌三人,一时兴奋,便松懈了下来,在最后收拾残局时险些叫个北蛮残将给斩了。   为何说是险些呢?   因为这本该落到陈老三身上的刀子,被王校尉给挡下了。   那北蛮残将的一刀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的,一刀下去,王校尉自左肩到右腰直接裂出了道大口子。   当时王校尉血流得太快,将士们不得已只能先将他伤口露出,好利用严寒将血止住。   若不然,只怕王校尉都撑不到回漠北城。   但也正是因着如此,才叫他伤寒入体。   如今王校尉已有咳血之症,大夫说是伤了肺,没得治,只能一日日用麻黄汤吊着。   陈老三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   说到底,王校尉这刀是为他挨的,命也是为他送的。   饶是穆空青这打一开始便算着王校尉何时去世的人,此刻也不由噤声敛眸。   只从陈老三的这些言语中,就可知这位王校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空青同陈老三告别之后,便看着他带上了一个油纸包,直接朝沙棘巷中走了去。   穆空青轻叹一声,在见陈老三走出沙棘巷后起身,敲响了巷中那扇木门。   开门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妇人手上的皮肤皲裂,嘴唇泛灰起皮,面上的沟壑让她看上去苍老不堪。   “是老三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妇人的声音并不好听,可她说话时却是带着笑的,语调也是温柔平和得紧。   穆空青这才注意到,妇人的眸子似是被蒙上了一层灰雾,即便她努力眯起眼,目光也很难聚焦。   穆空青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在这一刻统统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没能听到来人说话,妇人又努力凝神望向来人,这才发觉门口这人的穿着,似乎与方才的陈老三并不相同。   妇人反应了过来,她“啊”了一声,笑道:“老妇人眼盲,认错了人。这位壮士寻到我家,可是有什么事?”   她瞧着眼前这人应当是个男子,瞧着也不似老翁的模样,便也只能这么叫了。   屋内人似是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哑声喊了句:“娘……”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妇人一听这咳嗽声便有些慌:“大夫不叫你高声说话呢!”   而后又转头对穆空青道:“老妇人家中还有事,这……”   穆空青有些慌乱道:“您先去忙。是小子一时看岔了,敲错了门,实在对不住。”   说罢,便朝后退了几步,向那妇人施了一礼。   妇人摆手道:“无事、无事,你要寻人,还是去巷口问问。”   屋里的咳嗽声还未停,她这话说得便有些急,边说边用手对着巷口指了指。   穆空青笑得勉强。   他第二日便找上了穆白芷两人在漠北城的住所。   她们先前因着何小姐的缘故一直都住在将军府上,后来何小姐远嫁江南,穆白芷两人便搬到了离将军府不远的一处小院中。   开门的是穆白芷,穆白芷见了穆空青只是抿唇一笑,并没有多惊讶的模样。   穆空青刚要开口,就被穆白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穆白芷便悄声关上了院门,带着穆空青轻手轻脚地向屋里走去。   穆空青还当是穆白芍在休息,于是也跟着放轻了脚步,生怕弄出什么动静。   却不料穆白芷还没到门口,屋内便传出了穆白芍的声音:“大姐,敲门的是谁啊?”   穆白芍没睡?   穆空青看向穆白芷。   那她方才那些动作是为了什么?   穆白芷对着穆空青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随后便推开了穆白芍的房门。   屋内的穆白芍没听到穆白芷答话,正准备出门瞧瞧,却不想她刚到门口,房门就直接被人推开了。   穆白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站在原地愣了一瞬。   而后,她便看到了那站在门口的俊逸少年。   一个她无比熟悉,但是此时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年。   穆白芷温声道:“空青担心你,特意赶来漠北送你出嫁。”   穆空青也对着自己二姐矜持地笑笑:“二姐。”   一副等人夸赞的模样。   穆白芍在初时的愣神过后,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瞧穆白芷这反应,这两人怕不是早就通过气了!   穆空青想象中来自姐姐的感动、夸赞、拥抱,统统都没有。   穆白芍把手上一截瞧着像是枯藤,实际上泛着股奇特苦味的药草砸到了穆空青怀里。   “好啊!你俩合起伙来瞒着我是不是!”   穆空青猝不及防之下近距离接触那不知名的草药,被那味道熏得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忙不迭地将那东西拎得远远的。   穆白芷先前为何要他轻手轻脚地进来,穆空青现在算是知道了! 第85章 一次讲学   穆白芍倒不在意出门有没有兄弟背, 横竖自己都是假成亲。   但她在意穆空青对自己的那份心。   这种诚挚的关怀和在乎,谁能不感动呢?   同样的,穆白芍对穆空青赶来漠北之事有多感动, 那对于自家大姐跟小弟俩人商量好了, 唯独瞒着她一人这件事, 就有多蹿火。   穆白芍气哼哼地将穆空青手上的麻黄拎走。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收来的珍品。   这批麻黄味道大药性强, 宣肺平喘的效果奇佳,穆白芍正待亲自炮制呢, 可不能被人给糟蹋了。   看着手上的麻黄,穆白芍眼珠子一转:“这院子里有几间屋,除却我和大姐的屋子,旁的都堆了杂物。其他大多不好收拾, 唯独这间的杂物少,要不你就收拾收拾,住这间吧?”   穆空青探头往穆白芍身后的屋子里瞧了一眼, 随即一脸抗拒:“姐你唬我呢?我若是在这儿住到你出嫁, 我人怕是都要被腌入味儿了。”   那屋子里的药味他站在门口都能隐隐闻见,怕不是他两位姐姐平日里存放药材的地方。   坑了弟弟的穆白芷抿唇一笑:“别闹空青了。先前那纺架被人借走, 不是刚好空出了一间屋?空青就住那间吧。”   穆白芍被姐姐拆了台, 哼哼唧唧地不说话,转身继续折腾她的药材去了。   穆白芷带着穆空青去收拾屋子,穆空青将房内的各类杂物清空,又将穆白芷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架子床搬进屋内, 好一通折腾,才算是有了个能住人的地方。   因着穆空青一路轻装出行,身上穿的衣裳也并没有多厚实。   先前在京城还算扛得住,如今到了寒意未散的漠北, 这普通的袄子也就没那么顶用了。   穆白芷本想着给他买件皮子穿,但穆空青顾及他毕竟在漠北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便将这事推了:“我过些日子还得赶去济南,这皮子若是买了,后头也不知该怎么处置。”   穆空青将穆白芍晒在外头的药材搬回屋,给穆白芷看了一眼他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我现下正是火气旺的时候,平日里多动一动,觉不出来冷。”   穆白芷看他确实不像受冻的样子,便没再强求什么。   只是后头每每到了用膳的时候,穆白芷都会给他端上一锅清炖羊汤,好几次把穆空青热到半夜踢被子。   不过这一日日羊汤喝下去,倒是给了穆空青灵感。   漠北这儿冬日严寒,百姓们平日里也惯用羊汤取暖。   若是能想法子在会试时每日煮上一碗,那御寒效果不也是一流?   提到汤块,穆空青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皮冻了。   眼下早就有了劁猪匠,猪肉也是寻常人家的主食,只是皮冻他却未曾见过。   穆空青前世也算北方人,知晓皮冻起源于北方少数民族,对一对地界,也差不多就是漠北城这一片。   穆空青觉得穆白芍在漠北城待了不少时候,便去同穆白芍打听了一番。   他也不知晓皮冻在古时的称呼是什么,只能就自己有限的记忆,同穆白芍描述一下它的做法。   穆白芍听了穆空青的描述,一下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穆白芍皱眉道:“你说的是那肉皮冻吧?那东西腥臊油腻,难吃得紧。寻常百姓将那皮冻储存起来,不过是舍不得荤腥罢了。若是不到缺粮的时候,一般都不愿吃的。”   穆空青被穆白芍说得一愣一愣的,皱着眉道:“不应当啊……”   这肉皮冻在前世也算一道名菜了,至少穆空青家里是每年过年都会上桌的,怎么这会儿居然这么难吃吗?   穆白芍笑他:“你是听谁说那玩意好吃的?别不是叫人给唬了吧!”   穆白芍重复了一下先前穆空青同她说的做法:“这又是胡椒又是香叶的,谁家钱多得坠手,用这好些香料去煮那玩意?”   穆空青这才明悟。   他自己不会做饭,平时也不重口腹之欲,书院膳堂他吃得欢腾,街边小摊也能饱肚,自然没想过,在如今这些香料都称得上是名贵的奢侈品。   用得起香料的人家不屑去吃猪皮,而舍不得猪皮的人家,怎么可能用得起香料。   只加些盐煮一煮,那煮出来的皮冻自然腥臊难吃。   穆空青琢磨了一下。   若是为了会试少少买上一些香料,再请人用羊汤代替清水,熬煮出一锅“羊汤冻”来,他应当的出得起这个银钱的。   来漠北一趟,竟意外解决了他会试御寒的问题。   穆空青提笔就是三首诗,愉快地解决了今日课业。   除却这档意外之喜,穆空青旁的时候也未闲着。   他这几日常在漠北城中各大茶馆酒楼与人闲谈,从百姓行商们的口中听到了不少关于那位王校尉的事。   叫穆空青意外的是,王校尉的这场婚事,在认识他的人中,居然也没几个人知晓。   直到穆空青有一日又碰到了陈老三,这才从陈老三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   陈老三原就同王校尉相交莫逆,如今又自责是自己害了他性命,自然一有空闲就会去王家照看他母子二人,对王家的事情也知道得清楚。   在关于王家的事情上,这位看着大大咧咧的陈老三也是格外谨慎。   起先穆空青同他攀谈时,无论穆空青怎么将话题往婚事上引,陈老三都未曾同穆空青谈起过这桩婚事。   若非是他曾无意见透出一二口风,穆空青便当真要以为他对此事也毫不知情了。   直到穆空青无奈,直接将自己是穆白芍亲弟弟的事说了出来,陈老三这才松了口。   “老弟啊,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姐姐。她是个重情义的人,王哥也不愿拖累她,这才嘱咐我们莫要对外头说。”   陈老三一听穆空青是穆白芍的弟弟,立马就苦了脸。   “王哥说这事儿就我们几个知道,日后他若是走了,你姐姐再嫁也容易些。”   陈老三话里话外都是愧疚。   因着他一时大意,不仅害了王哥性命,还顺带着害了人家姑娘。   王校尉对陈老三等人说的理由,是怕婚事若是大办会影响穆白芍再嫁。   但实际上,他是清楚穆白芍嫁给他的目的,也清楚穆白芍此生都不会再嫁了的。   他之所以编了这么个两情相悦的故事,不过是希望自己走后,他这些兄弟们能帮衬穆白芍一把,也算是他卖的人情了,换得穆白芍能好生照顾他母亲……也不得不好生照顾他母亲。   王校尉这人守信重情,人也聪明。   他是伤寒入体以致咳伤了肺,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感冒引起的肺炎。   可现今甚至都没有肺炎的说法,自然也没有治疗的法子。   而在知晓了自己唯一的孩子药石无医之后,王母也未曾厌憎陈老三,可见是心性豁达之人。   说得残忍些,穆白芍这桩买卖的对象,找得很好。   兴许是因为地处边境,民风粗犷,也可能是王校尉的身子骨压根儿经不起折腾,因此穆白芍的这场婚宴,可以说是办得相当简单。   两家门外各放了两挂大红鞭炮,再由陈老三等人帮着置办了酒席,那位王校尉只需于黄昏时前来迎亲便是。   这也是穆空青头一回见到这位王校尉。   他肤色黝黑,眼眸清亮。即便如今瞧着面色疲累,面颊也瘦得有些凹陷,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王校尉如今受不得一丁点儿的风,却还是硬撑着骑上高头大马前来迎亲,行动间也处处同穆白芍保持了距离,做足了尊重的姿态。   穆空青低下身,预备背着穆白芍上了花轿。   依照着惯例,这会儿小舅子都是要同新娘子说些什么的。   可穆白芍压根儿没给穆空青开口的机会,就直接蹦上了他的背,还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可赶紧的,少磨蹭,我怕他再吹会儿风,我待会就要跟公鸡拜堂了。”   民间新娘子若是跟公鸡拜堂,那新郎官八成就是回不来的人了。   穆空青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马上的王校尉。   果然他已经略过头去,正在压着声低低地咳嗽着。   穆空青立刻健步如飞,背着穆白芍就到了大门口。   穆空青即便希望穆白芍后半生可以活得自在,也不至于盼着人家早点儿走。   这场婚宴来得人少,王校尉也尽己所能给穆白芍做足了脸面。   即便是身子已经疲累不堪,他也还是强撑着在宴席上敬了一圈热茶水,字里行间都是请托诸位照看妻子老母。   听着不像是新婚敬酒,倒更像是交代遗言。   王母的眼睛不好,自始至终都坐在上首没怎么动过。   即便是听了儿子这番话,她也只是和缓地笑笑,说道:“大喜的日子,莫说这些。你若不撑住,岂不叫你媳妇吃苦?”   老人家说话时波澜不惊,可离席时,穆空青却见她背过身去抹了眼睛。   穆白芍的事情已经落定,孙氏骂孩子的信估摸着也正在前往漠北的路上,穆空青掐指一算时间,干脆利落地背起包袱就出发了。   漠北城往来行商不少,也有人将南边的消息带到了边关。   孔师将于四月二十九公开讲学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穆空青要用十几日从漠北赶到济南,这日子可谈不上不上宽松。   好在穆空青出门两个月,旁的不好说,认路的本事倒是涨了不少,鲜少有走岔了道的时候。   穆空青这一路快马加鞭,也不拘是入城还是直接歇在路边驿站,连文章都做得少了,总算是在四月二十七这天入了济南城。   如今的济南城一眼望去,已经满目皆是儒生袍了,比之江南文会开办那几日的姑苏城也不遑多让。   穆空青赶了一天的路,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在路边买个包子填肚子。   他想想先前严子轩同他提过的那家客栈,顺口问了老板一句:“不知老板可知道那明泉客栈怎么走?”   包子铺老板一拍肚皮,乐呵道:“这可是我们济南城中最大的客栈,您这条路直走就是。”   说罢,又细看了穆空青两眼,问道:“您可是来听孔老爷讲课的?如今这城里到处都是书生,城里的大客栈也早就没了空房。您若是想住店,那可去晚咯。”   穆空青接过还散着香气的包子,谢过了老板的好心提醒,还是朝着明泉客栈的方向去。   果不其然,穆空青到了客栈一说自己要寻一位姓严的年轻学子,那掌柜立马就问了句:“客官可是姓穆?”   穆空青点点头。   而后那掌柜便取了把钥匙予穆空青,道:“您的房间在天字一号,您要找的那位严公子在天字二号。”   说罢,又指了个小二,令他带穆空青上楼。   穆空青刚进房里,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房门便被敲响了。   他一开门,就见严子轩又摆出了那副温和沉稳的模样,笑吟吟地同他道:“穆兄,许久不见了。”   严子轩背对着身后那两个灰衣小厮,冲穆空青频繁眨眼。   穆空青心领神会:“还未多谢严兄,劳严兄替我留下一间空房。不然空青此行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严子轩口称不必客气,但语气里却是如出一辙的礼貌疏离。   两人的戏做完了,严子轩留下了一个同去听讲的邀约便转身离去。   之后两人除了礼貌性的问候,便再也没有过更多的交集。   一直到了四月二十九日清晨,两人一同前往听讲。   孔师虽是公开讲学,也是设置了入场门槛儿的。   这门槛不高,只要秀才功名。   一是为防讲学时鱼龙混杂出现意外。   二也是因着孔师所讲并非蒙学,未过童子试,听了也是白听。   讲学的地点设在开元寺中,届时开元寺会暂时关闭山门,只叫有意听讲的学子携文书入内。   这也就是为什么严子轩只担心自己求学路上的安危,而从未担心过自己根本跑不掉。   严家的小厮根本就进不去寺庙大门,而其他严家子弟也不可能时时跟着严子轩。   届时往人群中一扎,谁还能将他捞出来不成?   严子轩说到这时,还冲着路边的马车一扬下巴,意有所指道:“等他们追上我的时候,我早就入了永嘉书院了。”   永嘉书院的入门考校虽在九月,但若是有人直接拜书院夫子为师,也是可以直接入书院进学的。   穆空青也是在开封城时才知晓,严子轩先前跟着的那位杂文大家,竟在永嘉书院挂了个夫子的名号。   严子轩的笑中带了些许得意:“我都入了书院,他们还能把我强行绑走不成?”   穆空青想了想几年前的江南文会。   他还记得只是从姑苏城到寒山寺这么一段路,青山书院的一行人都得乘着马车,在路上走得不紧不慢,将姿态端得四平八稳。   照这个行事作风来看,严家应该做不出冲进书院绑人这么不体面的事。   严子轩都把事情想好了,穆空青自然是无所谓的。   一个人是走,两个人也是走。   他本是预计到了漠北便返程,如今还能来济南听孔师讲学,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穆空青此次匆忙出行收获不少,意外之喜更多,已是心满意足。   即便是开元寺内的学子们几乎接踵摩肩、口角不断,穆空青也依旧能沉得下心来。   铛——   铛——   铛——   很快,门外传来三声悠远绵长的撞钟声。   大殿内的学子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开元寺自唐时香火鼎盛至今,寺中僧人过百,城中信众数万。   学子们如今所站的地方,便是寺中高僧们于信众讲佛的地方。   宽广大殿的正前方有一高出地面三尺余的平台。   走上高台的鹤发老者身形已然有些佝偻,但仍旧声如洪钟。   “老夫孔伯敬,今日有幸,与诸才俊讲经。” 第86章 一家黑店   孔师之名名副其实。   此次讲学的内容, 并非是某段经义应当如何理解,而是以《周易》为例,主讲如何学习一些偏冷艰涩的文章。   别说是些秀才了, 即便是穆空青这样的清江府解元, 也顿觉获益匪浅。   大殿中学子很多, 众人只能站立在原地听课。   穆空青仗着记性好, 直接将他觉得对自己有所助益、或是他听着还并不能全然消化的内容全部背了下来。   而旁的学子却未必有这么好的记性。   穆空青偶然间注意到,一些许是听过孔家讲学的学子们, 直接用竹管装着墨汁,以手沾墨,在衣袖上写起了什么。   这场讲学持续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孔师简单用了些食水。   而底下站立着的学子们, 也趁着这个机会开始活动休息,也有人掏出干粮食用。   头一回来听孔师讲学的穆空青站了一上午,饶是他自诩身强体健, 这会儿也觉得腿脚有些酸痛了。   先前孔师讲学时, 这偌大的大殿内,约莫得有近千学子, 竟都能保持落针可闻的静谧。   在这样的氛围下, 穆空青自然也就下意识地保持了安静,似乎连动一动都是对孔师的不尊重。   周围的学子们连吃东西都小心翼翼,尽量将干粮掰成一口大小,以求吞咽的动作可以迅速而隐秘。   穆空青此行却压根就是两手空空, 什么都不曾准备。   他看严子轩。   严子轩也看他。   严子轩用气声道:“我这也是头一回来。”   穆空青谴责他:“你都不向你同族打听打听?”   严子轩一顿,移开了目光。   好在讲学很快重新开始,大殿内又回到了只有孔师一人出声的状态。   一场讲学结束,不少学子都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平日里就矜贵的严小少爷, 此刻更是抓着穆空青的衣袖低声痛呼腿麻了。   因着开元寺内也对外提供斋菜,疲累的学子们大多都选择先在寺内用些斋菜,稍作休息,而后再下山去。   穆空青带着严子轩,跟着人流往用膳的地方去,路上见他那双腿宛若新长出来的一般,不由问了一句:“你这模样,今日还能骑马吗?”   现下也不过申时初,他们若是动作快些,指不定还能在日落前,赶往临近县城落脚。   严子轩忍着酸麻活动双腿:“很快,很快!”   穆空青见他那模样,也只能将一只胳膊借给他攀扯借力。   严子轩借着穆空青的力,勉强保持着体面,跟着人群走到了膳堂。   两人买了些最简单的素斋,寻了个空置的桌子坐下,迅速填饱肚子。   趁着用晚膳的功夫,穆空青给自己站了一天的腿放了个假。   严子轩边用膳边对着双腿捶捶打打。   待到二人用完膳,严子轩总算有种双腿回来了的感觉。   他们吃得快,有意在人群还未散尽,多数学子仍在寺中用膳休息时,直接从开元寺后门下了山。   取回了寄存在山脚下的马匹,穆空青和严子轩直接回了客栈。   这回严子轩并未露面。   不仅未曾露面,他还直接牵着马,藏在人群中,慢慢往城门处走去。   穆空青回房取了自己的行李后,还特意在严家小厮跟前转了一圈。   穆空青见了那面熟的小厮,径直迎了上去,并托他转告严子轩,说是自己有事须得先回书院,约严子轩下回有缘再见。   那小厮自然是无知无觉地应下了。   而后穆空青才假做着急赶路的模样,背着行李离开了客栈。   至于开元寺外的严家仆从?   他们一直守到开元寺中人潮散尽,眼见着那寺庙大门就要合上了,也没有等到自家小少爷的身影。   这两人对视一眼,便知晓恐怕事有不对。   再同寺中僧人一打听,好么,这开元寺不仅有后门,还有直接从后门下山去的路。   两位仆从也算沉稳了,稍一合计,便决定还是留下一人在此守着,另一人回客栈中瞧瞧。   结果这么一问,严子轩的踪影没人见过,而穆空青这位莫名出现的友人,却已经着急忙慌地离开了?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位穆公子八成同他们少爷失踪一事脱不开关系!   赶紧追去吧!   只是这朝哪儿追,却成了个问题。   穆空青只说自己要回书院去,回哪个书院?   是少爷说他想去的永嘉书院?   可先前他们又曾听少爷提过,这位穆公子,可是从顺天府赶至济南城的。   难不成是顺天书院?   没等他们想好是往哪个书院追,原先那留守在寺外的仆从,在知晓寺中学子已经散尽之后,也直接回客栈来了。   听了其他几人的纠结后,那仆从怒声呵斥道:“他说是去书院,你们就当真信了吗?若真是那位穆公子带着少爷一同走了,他又怎会将自己的去处直接告诉你们?”   那几人这么一合计,觉得他说得在理。   可这样一来,事情不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吗?   没等这几个仆从想出个结果来,穆空青和严子轩已经到了济南城附近的一个小县城。   穆空青将行李放在客栈内,直接找小二问了城中的成衣店在何处,便带着严子轩出门买衣裳。   严子轩为了不暴露,出门的时候可以说是两袖清风。   除了他这一身锦衣华服,就只揣了一兜的银子。   现下两人还得赶路,必然是在路上的时间更多,严子轩穿成这副招眼的模样,容易被人打听到行踪就不说了,还特容易招贼。   严子轩头一回自个儿出远门,此刻还有些不安:“咱们今儿真的不赶赶夜路吗?歇在这儿,回头被人追上了可怎么办?”   穆空青听了严子轩的话,指了指济南城的方向:“方才我们过来,可是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将将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穆空青微微一笑:“等到你家下人发现你不见踪迹时,能不能出了济南城都不好说,更别说赶到这里了。”   更别提有了穆空青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他们知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还是一回事。   严子轩心神大定。   初战告捷,他对后头的行程更是信心十足。   两人在之后沿着官道赶路,却并未直接冲着永嘉县的方向去,而是在中途拐了个弯,到了冀州。   此时已经入了五月,夹袄被收入行囊,行人换上了单衣。   穆空青先前还在寒意未散的漠北城,眼下却似是一瞬间,便直接从冬末迈入了初夏。   穆空青带着严子轩入了冀州城,两人好生休整了一番。   先前为了赶路,他们很少入城镇休息,几乎都是宿在驿站中。   可这驿站也分官驿和私驿。   若是官驿中不忙,穆空青两人还能好生休整一番。   可若是恰好遇上有官员借住,那这两个尚未入仕的小书生,就须得一切往后稍稍了。   有时运气再差些,碰上了开在偏僻路段的私驿,就免不了要被狠狠宰上一顿。   这些私驿从外表上看,打扮地同官驿也差不离,多是当地地头蛇开起来的。   遇到真正的官员,那就权当自己是官驿,该如何好生招待的,说不准比官驿都要周全些。   可若是遇上其他的赶路人,那就是他们发财的好时候了。   好在穆空青二人走的都是官道,即便是遇上了私驿,对方也不敢做出杀人越货的事情来,只敲上一笔也就罢了。   穆空青知道有这样的私驿存在,所以这一路上投宿驿站,一直都是谨慎再谨慎的。   可这些人装得太像,即便是穆空青,也在临入冀州城时被骗了一回。   穆空青也是没想到这些人的胆子会这么大,这才一时放松着了道。   此处离冀州城已经很近了,虽然路段偏了些,可官差走过的几率,也比旁的地方要更高些。   将私驿开在这里,那当真是刀尖上赚银子了。   穆空青当时一察觉不对,就直接将举人文书给摆了出来。   不仅如此,穆空青还佯做不知,直接同严子轩聊起了永嘉书院的事。   尤其在他们永嘉书院的学生出门游学,书院都会记录预定的行程和归期,以防学子遭逢意外之事。   严子轩起初还挺懵懂,顺口就接了句:“我们青山书院也是如此,不过我们只应允过了乡试的学子出门游学。别的书院应当也是如此?”   正给他们二人上菜的小二听见这话,动作顿了一顿。   穆空青顺势又说了一句:“我说的不是记录归期之事,我是说我因着你的事,行程已经慢了不少。若是我们后头不加紧些,书院的信怕是就要直接寄出去了。”   至于是什么信,寄到哪儿去,穆空青就没提了。   严子轩理亏,默默低头夹菜。   他倒不觉得自己同穆空青的交易有问题。   严子轩只是觉得,若不是路上顾着自己的身体,穆空青的脚程肯定不止现在这样。   穆空青全程都用余光盯着进来上菜的小二。   那小二听了他们的对话后,脸上的笑虽然淡了,但好歹是客客气气地关门出去了。   也好在穆空青这两人的打扮都不像是有钱的。   第二日结账时,对方要价虽高,但也不离谱。   估摸着也是怕要多了他二人掏不出来,真闹出事了反而不好收场。   穆空青倒是看得开,就权当是丰富人生经历,顺带给自己买个教训了。   可严子轩却是被他们气得不轻。   即便是他们眼下已经到了冀州城,严子轩还嚷嚷着必要去官府告发他们。   穆空青哭笑不得:“他们那私驿开得虽偏,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真当无人告发过吗?”   严子轩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道:“那怎的无人去收拾了他们?”   穆空青无言以对。   严子轩的表情太认真,以至于穆空青都分不清他是在说笑,还是在讽刺。   严子轩见穆空青这样,也有些明白过来了:“这……这?”   穆空青在此刻觉得,严子轩的形象同尤明澄莫名重合了一瞬。   有种……让人想摸他脑袋的傻儿子气质。   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严小少爷只颓丧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他们收拾行囊预备出发的时候,严子轩就已经不住地催促穆空青快些了。   穆空青纳闷:“眼下不是你日日喊着腿疼的时候了?”   要知道从他们离了县城,正是开始每天四五个时辰都在马背上的日子后,严子轩恨不能一天叫上三遍苦。   虽然他只是嘴上喊喊,穆空青说出发动身的时候半点都不曾犹豫过,但要他主动提出多赶路,那是不可能的事。   严子轩雄赳赳气昂昂地背起包袱上马:“我要早日抵达书院,专心学业,日后方才能入仕,惩治贪官污吏,为这天下百姓做一番实事。”   穆空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拍拍严子轩的肩头以示鼓励。   穆空青这一路上也没少同严子轩探讨学问。   在穆空青看来,严子轩的学问还是非常扎实的。   也因此,穆空青至今都非常不解,为何严子轩会在乡试中落榜。   现在陡然见了严子轩的另外一面,穆空青心想,他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若是他在乡试答题时也是这个风格,那被黜落还真不是什么稀奇事。   横竖严子轩还未过乡试,即便是破格入了永嘉书院,应当也是会跟着今年新入门的学子一起上课。   永嘉书院在教会学子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方面,还是非常有一套的。   接下来两人从冀州到了庐州,又从庐州走水路到了金陵。   本打算在金陵休整两日再去永嘉,谁承想严子轩刚入金陵城,就不知看见了什么,登时便是面色大变,拉着穆空青就要继续赶路。   穆空青还以为是他家仆从守在了金陵城中,谁知道严子轩却说不是仆从,而是一个从前在青山书院时与他不对付的学子。   “若是叫他们见着我了,八成要去同我大哥告状。”严子轩咬牙切齿。   穆空青奇道:“我还以为你在青山书院中应当挺受追捧的呢?”   毕竟是盛名在外的少年天才。   先前严子轩的模样,可不就正是青山书院中最受追捧的,标准的一心向学的学子吗?   严子轩不屑地轻嗤一声,却并未同穆空青解释什么。   穆空青好歹承过人家的情,这一路上两人也多少处出了几分交情,索性便顺着严子轩的意,转头又出了金陵城。   穆空青在金陵和永嘉之间也往来了不少次了,对路上的驿站也非常熟悉。   两人出了金陵,便就寻个驿站住下也没什么。   横竖都到了这儿了,穆空青干脆后面几日也不入城池了,带着严子轩直奔永嘉县去。   到了永嘉县城外,严子轩就已经开始兴奋。   可穆空青却直接将人拦住了。   他们路上没有碰上严家的人,一来是因为他们特意避开了直接南下的路线,选择了从冀州绕道庐州,再从庐州直奔金陵。   二来,也是因为这路上城池众多。   在没有便捷的通讯方式的如今,想要在这茫茫人海中找人,同大海捞针也无异了。   但是永嘉县就不同了。   严家若是当真有意要将严子轩带回去,路上抓不到人,守在书院外头还抓不到人吗?   严子轩总归是要去书院求学的吧?   无论他是去永嘉书院,还是去顺天书院,都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直接在永嘉县和顺天府守株待兔,不比在外头撒网捞人来得强?   穆空青都没想过要不要进城查探。   反正他回永嘉书院又不止从县城进去这一条路。   穆空青同严子轩解释了一番,换来严子轩一个钦佩的目光。   “空青,经过这一遭,我方才知晓自己从前有多狭隘。”严子轩对穆空青抬手一揖。   有了这一路上的种种经历,他已经对穆空青心服口服。   穆空青看着严子轩即便面带疲色,举手投足间也依旧带着端正的仪态,难得有了几分愧疚。   穆空青看向严子轩的目光中饱含怜爱。   傻孩子,你待会儿最好也能这么想。 第87章 一次赶考   严子轩, 开封严家的嫡系二少爷,咬牙咽回了自己的男儿泪。   我父祖两代同朝皆任六部堂官。   我母亲出身江南大族,外祖乃是青山书院山长。   我自幼受名家教导, 举手投足皆是世家风范。   我……   我……   “穆兄……你等等我……”   严子轩此刻狼狈不堪, 说起话来也已经开始发飘。   穆空青无奈, 只能找到一块平坦些的地方站定, 一手扶着身边的树干,一手将严子轩拉上来, 看着他抱着树干喘粗气。   原以为严子轩跟着他赶了这么久的路,体力也是练上来一些了。   谁能想到如今爬个小山丘,就将他累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没错,小山丘。   穆空青觉得永嘉县中会有严家的人蹲守, 于是他便不准备带严子轩从书院正门进去。   而绕开永嘉县城直接进入书院的路,穆空青又恰巧知道那么一条。   于是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带着严子轩来到了永嘉书院的后山。   “这山一不陡峭, 二不高耸, 你怎的就能累成这样?”   穆空青看着连风度都顾不上了的严子轩纳闷。   严子轩也很委屈。   他走过的山路,哪个不是被前人修缮平整, 沿途鸟语花香的。   穆空青说要爬山, 可没说过要爬的是这样根本没有路、只能一头扎进林子里、攀扯着树木藤蔓往上爬的。   他都赶了一天的路了,腿脚早就开始酸软,如今还要走这样的山间夜路,没直接摔下山去都是运气好了。   严子轩想反驳, 可他累得说不出话,只能先急喘几口粗气,憋得朝穆空青直比划。   穆空青瞧这小少爷的模样也怪可怜的,只能勉强给他打气:“我们永嘉书院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学生从后山回书院, 但却是禁止学生在戌时之后出学舍的。”   穆空青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我们到后山时,日头刚落不久,应当是刚到戌时的模样。”   “若是按着我往常的速度走,约莫两刻钟多一些,也就能到了。”   穆空青说着说着,还叹了口气:“可若是按着你这走一步歇三回的步调,我们怕是刚到书院,就得被抓去齐家堂受罚了。”   严子轩不知道齐家堂是做什么的,但他只听穆空青话中之意,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想到青山书院那些对犯错学生的责罚,严子轩登时觉得酸软的双腿又有了力气。   “走……走吧!”严子轩喘匀了气,坚强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说到这个,穆空青又想起一件事来:“一会等我们到了书院,夫子们八成也已经歇息了。无论你是入书院就学,还是要分学舍,都得等到明日了。”   严子轩点点头:“无事,横竖我都进来了,也不急在这几个时辰。”   穆空青笑笑:“我是说,你今夜同我一起回了书院,八成是没有学舍住的。”   严子轩的表情僵住了。   穆空青背对着严子轩继续往山上走,他的声音顺着夜风飘进严子轩的耳中,听得严子轩心头冰凉。   “今晚只能委屈严兄,在我学舍中寻一处干净地,先将就将就了。”   说将就就是真的将就。   东十二舍的三人如今都在学舍中,大晚上乍一听有人敲门,还当是齐家堂的夫子又来随缘抓苦力了。   谁知道这门一开,外头站着的竟是穆空青,身后还跟着个形容狼狈的陌生青年。   “空青,你怎的这时候回来了?”前来开门的杨思典不明所以地将人迎了进来。   这个点已经快要宵禁了,山路上也是黑灯瞎火的一片,语气连夜摸黑,不如在山下住上一晚。   穆空青摇摇头,只道这事儿说来话长。   随后又给他的几位舍友介绍了一下严子轩。   只说这是书院某位夫子的弟子,欲要在书院就学。只是如今天色晚了,不好再找夫子安排学舍,他这才直接将人带了回来。   尤明澄挠挠头:“那这位严兄,今晚要睡在哪儿呢?”   他们的床虽说不算窄小,但要睡上两个大男人,那是绝对不够的。   穆空青给自己铺好床,又抱出了自己冬日里用的铺盖交给严子轩,试图给他一些温暖。   杨思典面露同情,帮严子轩拾掇出了一块干净的空地。   第二日穆空青去消了游学的假,顺便将严子轩带去了修身堂。   严子轩被安排住进了东九舍,恰好与吕元望同住,就在穆空青隔壁。   吕元望原先的舍友因着家中长子出生,自觉不便继续留在书院中,就直接离开了。   这空下来的一个床铺,就被严子轩顶上了。   恰好东九舍多是未过乡试的秀才,严子轩在新一届学子入门之前,也刚好能跟着舍友们一同进学,熟悉书院境况。   至于后头的事情,穆空青也就没再过多关注了。   他一回到书院,就一头扎进了功课中。   游学在外的这些日子里,穆空青每日的功课大约只有一篇文章,或者三两首诗。   但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穆空青所积攒的大量见闻,他所经历的世事人情,却并非这每日一篇制式文章能消化得掉的。   更别说还有孔师的那一场讲学。   在离了济南城之后,穆空青立刻就寻了纸笔,将所有自己记得的内容全部默了下来。   那些内容有的适合自己慢慢品味,有些却让穆空青觉得,他需要师长来稍作点拨。   不仅是永嘉书院的夫子们,还有远在清江府的周秀才。   这些年来穆空青的学识越是精进,就越能感知到周秀才的深不可测。   再加上一些难以避免的情感上的倾向,这就让穆空青在遇到难解的问题时,总是想从他老师那儿听听建议。   不过学问这事,向来是修行在个人。   穆空青会向同窗请教,会向夫子请教,会向他的老师请教,但最后究竟听不听,如何听,他却从来都只按自己的主意来。   只有这般,他的学识才真正是属于自己的。   他所学到的、理解的所有东西,也都是自己打心底里认同的。   这样写出的文章,才不会有虚浮之感,更不会写偏写垮。   穆空青将这小半年来遇到的疑惑、问题,统统整理成册。   这是他预备向书院中的夫子们求教的。   与之同时整理的,还有他出行这半年来的游记。   除了诸如他二姐的婚事,还有张华阳、严子轩等人的私事外,这游记上便是他这半年来在外的所有经历。   他拢共整理了两份出来。   一份记的都是闲趣,只看着便能叫人舒心一笑的,穆空青寄回给了家里。   还有一份便要随意得多。   什么路上遇到的危险,偶然间的感悟,思虑了许久的疑惑等等,统统汇聚成了一本,走博闻书肆的路子寄去了周府。   将这些事情处理完之后,也到了十月季考的时候。   此次季考,穆空青等举子们的考题恰好便是《周易》。   《周易》虽不是穆空青的主治经书,但为了消化那场讲学中孔师提过的内容,穆空青还是特意将《周易》翻出来,按着孔师所讲内容,一点一点重新理了一遍。   顺完这一遍之后,穆空青说不上究竟哪里变了,但他再去看那些他往常觉得晦涩难懂的经书时,竟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而得益于穆空青对《周易》的这番研究,再加上主治《周易》的学子可能也并不多,本次季考,穆空青一个主治《春秋》的学子,竟在考《周易》时夺了前十。   书院确实不支持学子专治一经,但学子们之间对彼此的主治经书还是比较了解的。   此番穆空青能在《周易》上力压群雄,一些在书院中研学已久的举子们,立时便打听起了穆空青的消息。   而当他们得知穆空青是去年新晋的举子时,这份惊诧之情则是更盛了几分。   随着这些学兄们同人打听穆空青的消息传了出去,穆空青未过乡试时的那些事,也都被人给翻了出来。   什么自入书院起,季考从未掉出前十之列。   什么江南文会上一举夺魁,小小秀才能引“君圣之争”。   什么同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华阳一起下河摸过藕,上山放过火……等等等等。   甚至连穆空青那份传遍第十斋的笔记,也在举子们之间传开了名声。   这些举子们的年岁大多在及冠到而立之间,有些家中还有妻儿。   他们之中少有世家子弟,若要求学,除了去碰碰运气拜大儒为师,便只有留在书院中这一条路。   这些举子们为了学业,或是拖延至今尚未娶妻,或是将娇妻幼子置于家中,只在每月旬休时回去见见。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迟迟没能迈出正式入仕的最后一步,甚至数次于会试中折戟。   比起那些刚过院试,正意气风发的少年秀才们,这些积年举子们对于新的“学习方法”,才更能称得上是渴求。   即便穆空青知晓面前的这些学兄们,可能有许多都会与他一同参加会试,他也还是将自己的那些笔记都给了出去。   穆空青欲要高中,他的对手绝不只是永嘉书院中的同窗们。   若是不想着自己精进学业,反倒将希望寄托在对手全都不如自己上,那即便是真的走运取中了,将来的路也走不长远。   况且,这些学兄们也并非是敝帚自珍之人。   他们得了穆空青的笔记,也会同他交流自己的心得。   穆空青的天资再好,此世的年纪到底也摆在这儿。   在许多事情上,穆空青前世的那些经历非但不能给他帮助,反而会叫他陷入误区。   穆空青这些年着意改了不少,但比起这些积年举子来说,他还是差了不少的。   穆空青有意同他们请教,这些学子们先承过穆空青的情,后头自然也不会吝啬教他。   其中有几位年纪大、成亲早的学兄,他们的孩子都没比穆空青小上几岁,平日里自然难免对穆空青多照顾几分。   穆空青就这样在书院中沉淀了两年。   这两年里,杨思典的长女出生了,尤明澄的妻子也有了身孕,许宗海因着妻子难产时他没能陪在妻子身边而愧疚,直接离开了书院。   张华阳和赵仟两人还是一日日勾肩搭背,在书院内混得风生水起,隔三差五就要去给同窗们挑水烧柴搭号房。   这两人起先还试图带着穆空青一块儿上蹿下跳,但穆空青早先被张华阳骗出了经验,等闲绝不上钩。   于是他俩便将目标转移到了严子轩身上。   要说严子轩,他在刚来的那几个月里,对永嘉书院的做派还是处处都不适应,一直都极力保持他严谨端庄的世家子风范。   直到头一年除夕夜,严子轩被张华阳和赵仟钓去了后山升火烤肉,然后又因为跑得太慢,成了当晚唯一一个被夫子抓住的倒霉蛋,被迫扫了一夜演武场之后,严小少爷就变了。   他同张华阳和赵仟两人的过节,自那夜之后可以说是越结越深,每每见面都要吵上两句。   曾经那个憋了半天只会一句“有辱斯文”的严小少爷,如今已经学会骂人是“瞎子拉琴”、“墙头跑马”了。   转眼又是一年年关,过了这个年,穆空青便要启程进京会试了。   此番会试,尤明澄因着许宗海的前车之鉴,并不敢让身怀有孕的妻子一人候在京城,便不准备下场。   与穆空青同行的,有包括杨思典、赵仟等人在内的,共计三十一名举子。   于此同时,大炎境内的无数举子们,也都背上了行囊,向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三年一届春闱,全国举子齐聚京城。   数千名举子下场,从尚未加冠的翩翩少年郎,到久不得志的踽踽白头翁。   最后一榜取中三百人,泥巴匠也能自此变官身。   这是穆空青第二次踏入京城。   托张华阳这位京城人士的福。   张华阳今春下场春闱,便直接回了京城过年,顺带在京城贡院旁的状元楼内,早早为他们留好了房。   穆空青将手中的缰绳交到出门迎客的小二手上。   一抬眸,便能见这状元楼门前挂着的一对迎客联。   正是那句无人不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二楼凭窗处,张华阳探出半个身子冲穆空青招手。   穆空青瞧他那带了几分孩子气的举动,不禁闷笑了一声,还不忘转身唤上杨思典和赵仟二人。   如今穆空青已有十七,平日里偶尔也会同人小酌几杯,是以张华阳便直接在这状元楼上,提前为好友摆了一桌接风酒。   酒兴浓时,张华阳便指着窗外那条路道:“届时我等若是高中,打马游街时便要从此处过。我等先熟悉熟悉路,到时候无需旁人带路,自个儿便能走在最前头。”   穆空青闻言忍俊不禁,抬手便是一杯清酒下肚,起身站在窗前向外看去:“那便承华阳吉言,我等必要走在最前头。”   清俊青年凭窗而立眉目含笑,不知谁家的马车从此处过,意外被这初春的风掀了帘,叫马车内的姑娘看红了脸。   有道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第88章 一场会试   举子们到了京城, 方才正式开始筹备会试。   有如张华阳这等顺天府本地学子,家中早早便已为其备好一切所需,现下自然无需烦忧, 只管安心温书。   但更多的还是如穆空青这般的举子。   他们自五湖四海汇流入京, 随身只有换洗衣物和文书银两, 考试所需的考篮笔墨、食水衣物, 全部都要等到京城后再行采买。   旁的东西穆空青倒不担心,唯独他准备用来御寒的羊汤块, 是须得要特别注意的。   穆空青本意是想着,若是这东西做出来了,便给同来的人都带上些。   无论味道究竟如何,只要能入口, 那即便是难吃,也总好过一着不慎染上风寒。   再难吃总也不能难吃过汤药吧?   当年穆空青游学归来后不久,就收到了穆白芍从漠北寄来的信。   虽她已是竭力救治, 但王校尉终究也还是在寒冬再临时去了。   好好一个健壮汉子, 被一场风寒生生熬死。   这让穆空青在筹备会试时更严谨了几分,连原先不准备带上的皮子也准备了一身。   不料还没等穆空青烦神, 张华阳便先给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有我在, 你还寻什么厨子?”   一日午膳时恰好有道清炖羊肉,穆空青便顺势提了这事。   张华阳当即拍胸保证:“我家的厨子那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你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就是。”   他们在书院中素来很少提到自己的出身,多数时候, 也不会有人向同窗打听对方的家世。   穆空青对于张华阳的所知,也仅仅只停留在这家伙是顺天府人,出身非富即贵。   现下听张华阳对自家厨子这么自信,他家别是开酒楼的吧?   穆空青的思维控制不住地发散了一下:“华阳, 这状元楼不会是你家开的吧?”   张华阳突然顿住了。   赵仟“嘶”了一声:“还真是?”   张华阳笑得腼腆:“也不算是我家开的,不过是我母亲手中有些份子。”   “那……你家厨子还当真是挺有名气。”   穆空青硬是卡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   他当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既然张华阳家都有酒楼这类产业了,那将这事儿交托给专业的厨子去捣鼓,自然是比他们一群待考的学子瞎折腾来得方便。   果然,不出几日,张华阳便带着羊汤块来寻他们了。   “空青,你说的那法子当真是可用的!”   张华阳的语调里带着兴奋。   他一到状元楼,二话不说就差人扛着小陶炉,进了穆空青的房间。   彼时穆空青正穿着皮子练字,希望提前习惯一下手感,见张华阳兴冲冲地跑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笔落下。   “这法子可行就好。如今天气冷,考试时带上几块防寒,也不怕放坏。”穆空青笑道。   张华阳让人将陶炉架上,又往陶罐里倒了些清水,而后便将包在油纸中的清汤块统统放入了水中,再盖上盖子。   “一会儿我将赵仟他们都叫来尝尝,我觉得这汤的滋味儿不错,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喝得下。”张华阳盯着那小陶罐,满脸都是期待。   穆空青将桌上的笔墨收拾好,瞧他那专心致志的模样,不解道:“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瞧着张华阳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汤块是他做出来的。   张华阳神秘一笑:“这汤块能做成,可也是有我的一份功劳的。”   穆空青还想问,却直接被张华阳打断:“现在可不能说。待汤煮成了,你们一尝便能知晓。”   穆空青耸肩:“成吧,那你盯着。我去叫他们。”   穆空青在书桌前头坐了一天,这会儿刚好出去活动活动。   等他带着赵仟和杨思典回来的时候,还没推开房门,便隐约能闻到一股香气。   穆空青嗅了嗅,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门一推开,那股香气就更重了。   穆空青先前觉察到的那股熟悉感也更强了。   “怎的?我听闻你亲自下厨了?”赵仟调侃道。   杨思典往那小陶炉边上一坐,便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头:“这味道,我怎么觉得有些古怪。”   那陶罐中的汤已经沸了,张华阳也早就迫不及待了。   他见人到齐,直接便揭开了陶罐上的盖子,得意道:“你们先别急,尝过再说。”   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几人见张华阳这信心十足的模样,也是被吊足了胃口,索性便依着张华阳的话,先盛上一碗尝尝。   穆空青只觉得这股味道并不全然是羊肉汤。   兴许是香料。   本身羊肉的膻气就霸道,煮羊汤时往里头放些花椒茱萸等都是常事。   但穆空青总觉得,这味道是他熟悉的,可又偏偏说不上来。   穆空青吹了吹清亮的汤头。   杨思典和赵仟都是清江府人,对羊肉接受良好,只待稍凉一些,便浅浅呷上了一口。   只一口,杨思典便直接失了风度。   那汤是怎么喝进去的,他便是怎么吐回碗中的。   赵仟倒还好些,他只是在出入口时微微蹙了下眉,随后便肉眼可见地双眼放光。   “这是何物?”   “这是何物?”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只不过一人饱含惊恐,一人满是兴奋。   穆空青在羊汤入口的一瞬间,就知道这熟悉的味道是从何而来了!   是辣味!   这羊汤中,有辣椒的味道!   即便穆空青不是学历史的,但对于辣椒传入中国的时间,他还是知道个大概的。   主要是在这段时间里,传入中国的东西太多,在后世也太出名,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据穆空青所知,辣椒应该是在明中后期,也就是十六世纪末那会儿,和番茄、玉米这类作物一起,从美洲大陆漂洋过来来到了这里。   在那之前,百姓们所食辛味,多是来源于花椒、胡椒、茱萸等。   张华阳见众人的反应,忍不住哈哈一笑:“味道如何?这可是刚从南边儿运来的番椒,泡了一天一夜才将它的味道泡出来,还是我出的主意呢!”   张华阳满意地一碗羊汤下肚:“如无意外,我们可是这满京城里头一份儿尝上番椒味儿的。”   不同于赵仟和张华阳对辣味的喜爱,杨思典这会儿已经是满脸通红,开始四处找水了。   穆空青许久都未曾尝到辣椒的味道了,以至于他现在看着手上的羊汤,都还有些出神。   张华阳给杨思典满上了一壶茶水,他也知道这番椒的味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因而也未曾过多调侃杨思典,只是指着他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道:“看,这旁的不说,取暖驱寒可是一绝。”   杨思典这会儿可真是全靠毅力撑着,才没有直接将舌头吐出来。   饶是如此,他也被辣得在这二月天里挥着衣袖猛扇风。   别说是杨思典,就算是对辣椒耐受良好的穆空青三人,这么一碗辣味羊汤下肚,也免不了吸上两口凉气缓解一二。   杨思典好容易缓过气儿来,一整壶茶水都已经叫他给灌下了肚,还生生憋出了一头的汗。   杨思典苦笑道:“这番椒究竟是何物?滋味怎的这般辛辣?”   张华阳两手一摊:“我只知道此物是番邦种的。前些日子有船队带回来一些,我瞧着新奇,便留下了。”   张华阳只当这是些新鲜吃食,穆空青却是心头巨震。   若是按照公元纪年来算,在这个时空里,大宋正式灭亡大概是在十四世纪末到十五世纪初。   而后大炎立国,至今也就刚及百年。   算起来,如今应当是在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   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   但凡是对全球历史稍微有过了解的人都应当知道,这个时间段意味着什么。   西方的船只踏上了积累财富的旅途,美洲大陆被发现,大航海时代正式开启。   而强大的东方帝国……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埋下了灾难的隐患。   只是,明明应当在十六世纪末才传入国内的东西,为什么会提前半个世纪,就来到了这片土地上?   是因为平行时空吗?这里并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穆空青有意同张华阳打探这辣椒的来历。   可张华阳素来不关心这些。   穆空青问他运来番椒的船队是从哪儿来的,张华阳也只是挠挠头:“好像是些番邦船队带来的。我听闻那些人长得怪模怪样,你若是好奇,我回头找个管事同你说。”   是平行时空,亦或是因先辈们产生的蝴蝶效应,都不重要了。   穆空青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华阳,你家可有船队出海?”   穆空青听张华阳先前的那些话,隐约察觉到炎朝对于海外贸易的管控,似乎是十分宽松的。   确实,穆空青回忆自己这些年看过的邸报,也从未见过有海禁之类的消息。   张华阳想想:“应当是有的吧。这些番邦玩意儿都是底下人淘换来的,我娘都懒得管,我就更没问过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穆空青低头呷了口羊汤,含混道:“这番椒的滋味不错,我想着若是你家有船队出海,下回我便同你买一些来。”   张华阳大手一挥:“嗐,这有什么买不买的,横竖我也喜欢这味道,下回叫他们多淘换些来就是。”   且不提旁的,只看这用辣椒水煨出来的羊汤,那祛寒效果当真是一绝。   穆空青他们不止自己打包带上了,还问过了永嘉书院的同窗们。   有人喜欢这味道的,自是欣喜不已。   有人不喜羊膻辛辣,但为着身体着想,也硬着头皮讨了两块,权当是喝药了。   不止如此,穆空青还顺带寻了个买煎饼的摊贩,从摊贩那儿预定了不少果蓖儿。   他托摊贩将这果蓖儿做得厚些,哪怕不够酥脆,但却更能饱腹。   早先穆空青游学至京城时,还特意试过此处的木炭可以燃多久,以此估量他会试时应当如何用碳。   每一届会试提供的木炭数量都是固定的。   以穆空青的估量来看,要取暖,要做饭,三天下来,可以说是捉襟见肘。   想要如乡试那会儿一般煮粥喝,是绝对不够用的。   比起普通的面饼来,用油炸出的果蓖热量更高,自然也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这冬季食用高热量食物御寒的原理,穆空青也不知该怎么同张华阳他们说,只能解释说是配上羊汤味道好,推荐他们也备上些。   将该备的东西都备好了,二月初九这日半夜刚过子时,穆空青便被窗外的喧嚣声叫醒。   会试下场举子之多,搜查之严密,迫使会试不得不较前头的考试更早开始。   乡试考试寅时开始搜身,到了会试,便是子时刚过,丑时之初,便有举子朝着贡院来了。   穆空青等人住得近,在被赶考举子们吵醒之后,还有空档悉心洗漱用膳。   这状元楼也不愧是赚举子们银钱的地方。   穆空青等人起了没多久,状元楼的小二便开始敲门,提醒举子们莫要误了时辰。   于此同时,还在每人出门前都送上了一碗预防风寒的汤药,可以说是贴心至极了。   二月初的京城,夜里的风吹得人骨子里都在发寒。   会试最多只许考生着六件单衣,穆空青便在里头穿了五间单衣后,再将皮子裹在最外面。   可只要往外头一站,穆空青便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热量在不断流失。   好在会试从第一道搜开始,便是在狭小隔间内进行的。   不提体面与否,至少还有片瓦遮顶,能为考生们挡挡寒风。   饶是如此,穆空青过完两道搜时,也觉得自己的四肢都被冻得僵硬了。   京城贡院的号房比府城贡院要大些,至少穆空青能在里头活动活动手脚。   号房里还是惯例的两块木板,两只蜡烛,一床盖着油布的棉被,一盆木炭,和一套陶炉陶罐。   有不少考生一入号房,便迫不及待地将炭燃了起来。   穆空青隔壁的年轻举子便是如此。   他似是家境并不宽裕,当真只着了六件单衣,此刻正哆哆嗦嗦地想要点火。   可他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上头还隐隐可见冻疮的痕迹,扭了半天,硬是连火折子都没能扭开,最后只能被迫求助穆空青。   穆空青见他冻得脸色发青,便好心提醒了一句:“兄台不若先将棉被垫上取暖,再烧一壶热水暖暖,莫要误了考试。”   那年轻举子满脸感激地朝穆空青道谢,只是他牙齿打颤,说出的话都抖抖索索。   索性穆空青这会儿也冷,正想着法子活动自己,便好人做到底,直接给人打了半罐水来。   说是水,其实里头搀着不少冰块。   二月里的京城正赶上倒春寒,实在太冷。   这院中的水缸只消放上一夜,便能直接给冻得结结实实。   那水缸中的水是提前备好的,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只在考生们入考场前有小吏将冰块砸碎,他们这会儿才能取得到水。   那年轻举子刚挣扎着铺好棉被,就见穆空青直接将装了水的陶罐给他放到了炉子上,登时又是一阵感激。   他有些不善言辞的模样,对着穆空青连连道谢,几句话的功夫,硬是将自己的脸都给憋出了几分红晕来。   比起他先前那脸色青白的模样,这会儿看着至少有些活人气了。   刚开始瞧这举子的模样,穆空青都怕他下一秒便要直接晕过去了。   要知道,这会儿即便是晕过去了,那也得在号房里待到第三日。   到那个时候,人若是还能有气在才是奇事。   穆空青先前几场考试,几乎都是入了号房之后便没怎么动弹了。   但是如今,穆空青可以说是一刻都不想停下来。   贡院提供的木炭实在不宽裕,旁人这会儿点了,那是因为若是不点就受不住了。   而穆空青自觉自己扛得住,便没必要浪费这点儿东西了。   能在外头行走的时候,穆空青便在自己号房附近来回小跑。   待到考生差不多都入了考场,不便在外走动时,穆空青便在号房内踱步。   如此等到开考时,穆空青才能保持身体一直都处在正常状态。   考卷发下。   会试同乡试一般无二,首场试四书文三篇、经义三题、五言八韵诗一首。   穆空青将试题浏览了一番,心中对此次会试的难度水平,已经有了大概估算。   三篇四书文,全是截搭题。   经义三题中,也包含了并不常考的《春秋》与《周易》。   倒是五言八韵诗,只出了一道“忽如一夜春风来”。   写雪的诗,即便是穆空青这样作诗苦手的,也少说写过十多回了。   看来,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八成是预备将文采一项在评卷中的占比降低了。   主考官不好锦绣文笔,对旁人来说如何穆空青不知,但对他来说,这可算得上好事一桩。   穆空青将砚中墨汁细细磨开。   于旁人而言,截搭题最难的便是正确领会题意。   而这点于穆空青来说,恰巧,正是他最不会出错的地方。 第89章 一场大雪   会试的题量与乡试相同, 穆空青的答题节奏自然也是跟着乡试走。   只不过这答题的时间,却是与乡试时截然相反的。   夏日里答题誊抄,须得挑早晚凉爽的时候。   而冬日里, 则是要选在正午日头高照时。   旁的不提, 所有誊抄的活计, 都被穆空青将时间安排在了中午以及午后。   无论他身上穿了多少, 用了什么法子御寒,这写字时的手指长时间暴露在外, 就总免不了受冻僵直。   手部被冻得僵直,写出来的字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当今勤勉,在位数十年,也能称得一句明君。   会试的试卷, 尤其是在会试中名列前茅者的试卷,大概率是会被呈至御前,由那位最高掌权者亲自过目的。   这也就意味着, 一旦字迹不过关, 就等同于是直接被踢出了会试夺魁的行列。   与之相对的,若是有两份试卷的水平在伯仲之间, 那么必然也是字迹更好的那份能占得上风。   穆空青这么多年坚持练字, 没有一日是落下的。   他这些年的勤勉,自然也有回报。   穆空青自己擅长行书,他的行书放眼天下兴许排不上名号,但放在永嘉书院的学子中, 却是自信可称数一数二的。   相对应的,穆空青的那手馆阁体也是清俊大气,工整中不失风骨。   他于字迹上本是能占优势的,当然没有放弃这个优势的道理。   穆空青对自己能否在会试夺魁没个估量。   但穆空青不去刻意追求这会元之名, 却不代表他没有一争之心。   大家都是十年寒窗,他穆空青也是一路魁首考上来的,未必就比旁人差在哪儿了,万一呢?   于是乎,穆空青用一上午的时间,写完了两篇四书文的初稿。   又在午后阳光正好时,抓紧时间将那两篇修改誊抄。   在日头逐渐西落时,穆空青也作好了他的第三篇四书文的初稿。   眼见时候已经不算早了,穆空青便架起了炭盆。   茸茸暖意从那一小块橘色微光中漾开,穆空青将半罐水放在炭盆上,自己伸手暖了暖,借着最后一缕日光,将第三篇四书文修改完成。   冬日里天暗得早,穆空青今夜不准备誊抄,自然也没有点蜡烛。   穆空青借着炉中炭火的微光,将两块汤块放入陶罐。   穆空青只捡了三块木炭放入炭盆。   据他的预估,这三块木炭,恰是能燃上半个时辰左右。   他中午只简单吃了几块厚得宛若油饼的果蓖,为的便是省下些炭火,在他晚间入睡前再用。   此时点燃,又能煮汤饱腹,又能带来些许暖意,一举两得,半点也不浪费。   汤块入水,浓烈的香气蹿了出来。   只一眨眼,那香气便又被号房外的北风裹挟远去,散得无影无踪。   穆空青一碗羊汤下肚,暖意自食道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是他冷了一天之后,难得感到温暖的时候。   用完食水,陶炉中的炭火还有零星未灭。   穆空青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直接将陶炉挪到了木板床下方。   棉被半铺半盖,再将身上的皮子脱下来,压在棉被上头。   狭窄的号房木板床上,本就没有让穆空青伸直双腿的余地,再加上一床棉被,位置就更是逼仄。   穆空青曲腿睡在号房中,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这样刚好方便取暖。   第二日穆空青刚一清醒,便感受到了这份有些不同寻常的寒意。   他毫不犹豫地将炉火点上了。   哪怕有棉被和皮子在,也挡不住夜里呼啸的北风。   若非睡前那碗用辣椒水煮出的羊汤顶着,只怕他半夜就得被冻醒。   穆空青不好说是不是他的错觉。   同昨日比起来,穆空青总觉得……好像开始降温了。   穆空青起得早,此时距天明还有好一阵子。   穆空青烧上热水,稍作洗漱之后又用了一碗羊汤,这才觉得身子稍微暖了一些。   天虽然没亮,但穆空青觉得自己此刻神思格外清明,索性点了一只蜡烛,直接写起经义题来。   穆空青这一写,整个人就沉浸到了文章中。   直到一支蜡烛燃了大半,天边的太阳也探出了些许边角,穆空青的这篇经义初稿方才完成。   他放下笔,长舒了一口气。   陶罐中的水还有些许余温,穆空青给自己倒了一杯趁热饮下,原本有些僵硬的身体又随着这一杯热水下肚,重新恢复了温度。   天色渐明,考生们也陆续起身。   此时还是寒风刺骨,外头的动静也不小,穆空青索性便放下了笔墨,走出号房活动起来。   穆空青活动了一会,直到太阳高挂,温度开始回升,洗漱的考生也少了,考场中又恢复了安静,他才回到了号房中。   这头穆空青一回号房,他隔壁那考生便端来了一碗热水,说是谢过他昨日援手。   穆空青本想说自己现在不冷,让他自己留着暖暖。   可看那考生小心翼翼,似是生怕被拒绝的模样,穆空青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   “那便多谢了。”穆空青接过那碗热水一饮而尽,又同那考生施了一礼。   那考生松了口气,匆匆回礼之后便忙不迭地回了号房。   穆空青见他如释重负,好似被人吓到的模样一时无奈。   这人年岁不大,好歹也是个年轻举子,如今应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也不知是如何养成这般腼腆性子的。   不过叫这举子一碗热水送来,倒是给了穆空青些许作诗的灵感。   单单写雪景,自然很难写出什么花样来。   但若是写雪中送炭之情,倒是可以为诗作增色不少。   哪怕本届会试的主考官已经明着不在意诗作了,但能往好了写,自然没必要糊弄过去。   穆空青略一思索,作好了一篇五言八韵诗,却没急着修改誊抄。   他今日的主要任务还是经义。   至于这篇诗作,算是意外之喜,不宜因此花费太多时间,打乱自己原有的步调。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穆空青的第二篇经义也已成型。   用过午膳,穆空青将昨日剩下的一篇四书文、已经写好的两篇经义统统誊抄上答卷之后,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将最后一篇经义的初稿也完成了。   而后天色渐暗,又是煮汤铺床一套流程。   这次穆空青可以确定,不是他的错觉,而是今日真的降温了。   昨夜穆空青好歹还能睡上一夜,今夜却是半夜就直接醒了过来。   号房外头的北风呼啸,呜呜声不绝于耳,宛若一群正欲择人而食的草原狼。   穆空青盘算了一下自己剩下的木炭,还是决定再燃上一根。   幽幽的炭火生起,小小的号房内也多了些许暖意。   穆空青将小陶炉放在了木板床下方,自己又切了一小块汤块,直接含在了口中。   辛辣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一股热意也由胃部蔓延开。   穆空青缩回棉被里合上双眼,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过第二日早起时,穆空青敏锐地察觉到,考场中隐隐飘起了一股汤药味儿。   伴随着这股汤药味的,还有时不时就会响起的咳嗽声。   居然还有举子直接带药上考场!能有这般奇思妙想也是难得!   而且还真带进来了!   穆空青登时便觉得自己这群人的羊汤算不得什么了。   会试第一场的最后一日,穆空青用一上午的时间将所有需要避讳处都细细查了,再修过最后一篇经义和制帖诗。   待到午后,穆空青誊抄完毕,拉响号房门口的铃铛。   小吏照例糊名、封匣,引着穆空青到了龙门前。   会试所考的内容说是与乡试相差无几,甚至穆空青在会试第一场的作答进度,还要略快过乡试一步。   可事实上,走出考场的那一刻起,穆空青便能清楚地感觉到,会试所消耗的精力比起乡试来,要多上数倍有余。   穆空青回了客栈,没有去寻同窗友人,没有同人谈论题目,埋头便睡了个昏天黑地,知道第二日晌午方才清醒。   而穆空青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小二备上热水,好好泡了个澡。   这状元楼的小二机敏,见穆空青洗完了,甚至不用他多做吩咐,便上了一桌清淡的饭菜来。   穆空青用完膳食,这才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他走出房门,便能听到楼下大堂中传来一阵喧嚣。   细听一阵,是一群考生在争论一道四书文的破题法。   穆空青也不下楼,就在楼上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含含混混地听楼下考生争辩。   明明他这几日也没说过话,但却总有一种他同人滔滔不绝聊了三天的疲惫感。   这会儿的穆空青,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也是佩服楼下的那些学子们,这个时候还能有精力同人探讨考题。   不一会儿,杨思典等人也陆续走出房门来透风。   穆空青靠在窗边,冬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生出几分惫懒之意,见了杨思典等人,穆空青也只是抬手招呼了一声。   持续几日高频率地作文章,累的不止穆空青一人。   别说是杨思典了,即便是平日里话多的赵仟,这会儿也是一副慵懒姿态,完全不欲开口多言。   而张华阳此时更是不见人影,怕是还在家中睡着。   三人在窗边坐了一会儿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也不谈考题,只说自个儿在考场中遇到的趣事,最后再玩笑般提上一句:“可千万莫要再来第二次了。”   便各自散了回房。   明日凌晨还要入贡院考第二场。   无论此时困不困,为了明早的精力考虑,也都得逼着自己休息。   穆空青等人走了,他们隔壁桌的两个清秀少年却开了口。   “小姐……”青衫少年一开口,便是清脆的女生。   秦以宁瞪了她一眼:“玉棋,你跟了我这些日子,怎的还是不长记性?”   那被唤作玉棋的少女有些惊慌地低下头,小声道:“少爷,玉棋知道错了。”   这丫头素来胆子小,平日里都是在家中伺候的,鲜少跟着秦以宁出门,所以秦以宁也不欲多为难她。   秦以宁只点点头:“你想说什么?”   玉棋犹豫了一会儿,又压了压声音:“少爷,您来这里做什么?”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她家小姐此行,是不是为了哪个年轻举子来的。   毕竟方才坐在隔壁的那三人,各个都是年纪轻轻,生得也很周正。   尤其是最先坐在窗边的那位,生了一副那样的好样貌,她家小姐可看了人家好一阵呢。   说起来,小姐也确实早就到了待嫁的年纪。   秦以宁回想起窗边的那面如冠玉的青年,微微有些出神。   秦以宁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总觉得那人有些面熟。   可这样的青年,她若是见过,不应该没有印象才是。   不过,他身边那人秦以宁倒是有些印象。   是她闺中密友的夫君,后头她那位友人产女设宴,秦以宁还见过杨思典几面。   杨思典,江南,婚宴!   几年前的记忆被唤醒,秦以宁不自觉地低声道了句:“是他。”   玉棋见秦以宁念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便唤了两句。   秦以宁回神,蹙眉道:“我不过是今日得闲,四处逛逛罢了。”   而另一边强迫自己闭目养神的穆空青,也当真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又到了迎着寒风去考场的日子。   兴许是受了第一场考试时,那位现场熬煮汤药的考生的影响,这回穆空青一进考场,便能闻到一股药味儿飘在空中。   好在外头的风不见小,那药味也盘桓不了多久,便一阵阵地被风吹散。   穆空青隔壁那个腼腆的举子,今日也同样是哆哆嗦嗦地弄不开火折子。   兴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他没多挣扎,一见了穆空青,便磕磕绊绊地说明了求助之意。   今日比前几日更冷,风也更大,木炭也更不经烧。   穆空青是真的怕这人直接躺着出去,看他生火时加了好几块木炭,不由出言提醒了两句。   那举子露出了穆空青熟悉的腼腆笑容,饱含感激地对穆空青道了谢,而后又手忙脚乱地从炭盆里将还没燃上的几块挑了出来。   穆空青看他这样,总觉得自己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慈爱之情?   好在这第二场考试素来轻松,不少考生都能在第三日清晨便直接交卷,炭火用得快些也不是顶不住。   穆空青本是想着,还是等到第三日午后,温度暖起来了再进行最后的誊抄。   不想他还是低估了这几日的降温速度。   尤其是这连续不断的大风,时不时便会灌到号房中来,木炭烧起来比平时快了不少。   穆空青索性在第二日傍晚点了炭盆和蜡烛,边煮汤边誊抄,第三日清晨直接交卷回客栈。   托他第三日交卷交得早的福,穆空青在考第三场前的作息总算是正常了些,不用再躺在床上硬熬了。   只是这回穆空青走出客栈,却觉得面上有了点点凉意。   穆空青抬头一看,下雪了。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的雪花片,顺着微风在空中打着转。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细细密密的雪花便从漆黑的夜空中纷撒而下。   杨思典呼出一口热气,在深夜里凝成一阵白烟:“这雪若是连下三天还好,若是中途停了化了,便更麻烦了。”   化雪时最冷,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穆空青拢拢衣裳,开了句玩笑:“下雪也好,至少这打窗风雪映空明,早晚能省下不少烛火。就是一根蜡烛燃了,也能取几刻暖呢。”   几人原本生出的几分忧虑,也随着穆空青的这句笑言散了。   第三场考试,是会试的重中之重,半点分不得心。   五篇策论。   若是会试的答卷呈至御前,那当今圣上最为看中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四书五经。   学来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帝王需要的,是可以辅佐他治理国家的臣子,而不是满口圣人言,提起实事时却只会道“谨守本心则天下太平”的人。   穆空青活动好身体后放空思绪,揭开了这会试最后一场的考卷。   只粗粗浏览过题目,穆空青的心中便升腾起了一股难以自抑的喜意。   此次会试的出题可真是……瞌睡来了便送枕头! 第90章 一位会元   早在会试开始之前, 穆空青便因辣椒提前传入一事而心惊。   而这会试第一题考的,恰是海外贸易。   先前曾提过,策论一般分为两种, 一是论政, 二是献策。   前者是已有政策, 只需要考生评论优劣, 做出改进。   后者则是需要考生对某些问题提出解决办法来。   现在的这道出海策,便是最典型的献策题。   这道题简单来说, 便是朝廷已知晓海外有番邦,近几年海外番邦之人也几次来到中原大地交易,问考生应当如何处置。   这题出得模糊。   一般来说,即便是献策题, 往往也会在题目上暗示一下答题立场。   例如“如何管控”,或是“如何杜绝”这类。   而非是这般,不给任何立场, 只问应当如何处置。   这意味着什么, 穆空青非常清楚!   会试如此出题,不管朝堂百官态度如何, 至少龙椅上的那位, 目前心中还没有拿定主意。   穆空青摩挲了两下笔杆。   要出这个头吗?   以当今对会试的看重,会试的主考官只会由当今的心腹担任。   可以说,会试主考官的态度,便是那位天子的态度。   既然天子心中主意未定, 那么主考官在评卷时,自然也就不会有偏好。   很大可能是将几篇可行的策论挑拣出来,送到天子面前。   是的,穆空青可以肯定, 这篇策论在这整场会试评卷标准中,必定是占有最大比重的。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穆空青的心中已经有了几版腹稿。   即便穆空青能在最终的殿试中夺得一甲之位,那也不过是入翰林院,做个清贵小官罢了。   六、七品的翰林官,又无甚家世背景,一辈子都未必能有第二次面圣的机会。   大炎正当盛世,每三年一次春闱,每届都有三百进士入仕,官场的人才早已饱和。   不趁着这个机会赌一把,难不成真要熬上几十年,眼睁睁看着历史重现吗?   不,也未必是重现。   大宋的延续,让历史上第二位出身草原的“上帝之鞭”挥鞭者失去了翱翔的机会。   如今历史的进程较前世来说还要更快。   说不定熬不到前世那个时间,灾难就会来临。   海贸,美洲,大航海时代,高产作物,资本的原始积累。   穆空青心念急转,微微抿唇,笔尖落在纸上。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出格,穆空青甚至为自己的每一个观点,都在心中找到了能搭上边的圣言或典故。   哪怕其中绝大部分都不会出现在文章中。   穆空青的速度很慢。   尽管现在他笔下的只是初稿,穆空青也要将每一句话,都在心中转过几番,逐字逐句地斟酌过后再行落笔。   现在可是只要有一个字没有注意避讳,便有可能被连坐全家的时候,有多慎重都不为过。   不知不觉间,外头的雪更大了。   原本细密的雪片变成了一团一团的雪块,成片成片地砸了下来,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   穆空青的初稿落下最后一笔,他整个人长舒了一口气,有些脱力般地抬起手揉了揉额角。   今日没有太阳,好在外头的积雪亮堂堂一片,倒不用担心天光太暗,蜡烛不够用。   同样的,穆空青也没有办法再从太阳推断时间了。   他只能粗浅估算出,自己方才写完海贸策,用时必定是不算短的。   三天时间五篇策论,穆空青半点不敢耽搁。   只是稍作歇息,让大脑和身体休息片刻之后,穆空青便重新提笔。   修改、誊抄,只是第一篇策论,穆空青就用了大半天的时间。   待海贸一策修改完毕,穆空青已经觉察到了腹中的饥饿。   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点火煮汤。   今日考场中生病的考生不少,时不时便能听到两声咳嗽声。   就连他隔壁那个腼腆的年轻举子,也终究还是没能抗住这连日的寒冷,这会儿的喷嚏是一个接一个。   温暖的炭火燃了起来,号房内的温度也开始提升。   穆空青没有浪费这段时间。   他趁着这点暖意,将海贸一文誊抄到了答卷上。   抄完之后陶罐中的水刚好煮开,可以放入汤块。   冬日里用完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再配上几片肉干和高热量的油炸脆饼,穆空青只觉得他疯狂转动了一上午的大脑都得到了救赎。   轻轻呼出一口气,穆空青重新提起笔。   下雪,就意味着白天可以倚靠自然光答题的时间会更少。   他不能耽搁。   好在后头的几篇策论都出得中规中矩。   或是问近年刚出的农税,或是问某罪应当如何量刑。   凡论政题,只要是没闹出过大动静的,一律都以夸赞为主,查缺补漏为辅。   凡问策题,则是三分赞颂前人功绩,三分阐述自己的建议,三分引经据典为自己提供理论依据,最后还得留下些许笔墨,委婉地夸一夸当今治下的锦绣盛世。   这一套对于穆空青来说,已经是用得非常熟练了。   会试第三场第一天,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穆空青完成了他第二篇策论的初稿。   外头的风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不仅没有停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院中也时不时便有差役前来铲走积雪。   穆空青粗略一算,若是这么下着,一夜过去,号房外的积雪怕是得有半尺厚了。   穆空青将答卷笔墨等统统用油布裹上放入考篮,再将考篮垫高。   无论晴天下雨,穆空青都会在睡前将答卷这般收拾起来,为的便是以防万一。   如今不时便有雪花随风飘入号房内,穆空青更是慎之又慎。   第二日天还未亮,穆空青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   穆空青睁眼后下意识地朝号房外看了一眼。   外头一片银白。   雪小了些,却还是没有停下的趋势。   随后穆空青便注意到了那咳嗽声的来源。   正是他隔壁那间号房。   说实话,对于隔壁那位只着了六件单衣,瞧着身子骨也挺单薄的年轻举子能撑到现在,穆空青觉得他已经很是幸运了。   就是穆空青这又是皮子又是羊汤的,也经常在醒来后觉得浑身冰冷,也不知隔壁那位仁兄是怎么熬过来的。   穆空青看看天色。   不知是染了风寒的学子太多,不少人半夜都睡不好的缘故,还是此时确实已到了众人平日里起床的时间,穆空青已经零星听到了不少人洗漱的动静。   睡是睡不着了。   穆空青翻身坐了起来,穿上了外衣。   外头还夹着雪珠子的冷风一吹,穆空青生生打了个激灵。   就是有再多的困意,这会儿也该清醒了。   穆空青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蜡烛和木炭,用陶罐取了满满一罐水。   一半稍热些之后用来洗漱,剩下一半再添些汤块肉干进去,随它自行炖煮。   辛辣的羊汤翻滚的同时,穆空青点起了蜡烛,半点不浪费地趁着这个时候,将第二篇策论誊抄完毕。   策论誊完,穆空青盛出了一碗滚烫的羊汤,敲了敲号房的薄砖墙。   很快,那边便传来了动静。   “可是在下吵着……咳咳,吵着兄台了?实在、咳,实在抱歉。”   那头的声音不大,连话都说不顺畅了。   穆空青听见他回应,便问了句:“兄台可是已经起了?”   对面道:“是起了,我会小声些的。”   穆空青闻言,便端着羊汤出了号房。   “我今日的汤煮得多了些,在炭火熄了之前怕是喝不完,便请兄台帮个忙。”   这碗汤穆空青煮得很淡。   穆空青本就不是嗜辣的人,他的汤块中辣味并不算重。   再加上半陶罐的水,穆空青拢共只放了两块汤块进去,就更是几乎喝不出什么辣味来。   羊肉性热,对于风热性感冒的病患来说,食用了反倒会加重病情。   但对于风寒性感冒来说,适当喝些羊汤保暖,在眼下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考生见穆空青直接端着汤就过来了,登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瞧着像是想拒绝,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穆空青说是请他帮个忙,但他清楚,人家怕是看他病了,这才特意给他匀出的一碗汤。   年轻举子生性内向腼腆,最不擅拒绝旁人,一时间竟急得说不出话来。   穆空青见他的碗筷就放在一边,索性直接将汤给他倒了进去。   不等那年轻举子开口,穆空青便道:“多谢兄台了。”   说完,穆空青直接转身回了自己的号房。   过了好半晌,穆空青才听隔壁又敲了敲墙,传来一句:“多谢。”   穆空青将冻上的墨添水磨开,不禁失笑。   先前他不过是随手帮人开了两次火折子,那举子便心心念念地给他送热水,可见其心性纯善。   这样的人折在风寒上,未免也太冤了。   见那考生在用过羊汤之后,虽然不说好转,但也没有病情加重的迹象,穆空青索性在早晚煮汤时都给他捎带上半碗。   这里头到底是掺着辣的,穆空青也怕人喝多了反而喝出事,反倒害了人家。   大雪下了整整两个日夜。   到第三日,也是整场会试的最后一日,天色终于放晴了。   穆空青在答卷上落下最后一笔,拉动了号房门口的响铃。   糊名封匣,是成是败便都已定了。   穆空青素来是不为无谓之事烦忧的人。   答卷都交了上去,这会儿他自然也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两日了。   会试放榜同乡试一样,也须得等到半月之后。   而这半月的时间里,穆空青便当自己是游学在外。   每日完成定量的功课,剩下的时候,便在外了解些民生风物。   上回穆空青是自己来的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许多事物也只是走马观花般看上一圈。   这回则不同。   这回有了张华阳领路,穆空青可以说是将这百年皇城给逛了个遍。   皇城根儿下,便是平头百姓们,对政事来说不准都比那穷乡僻壤里的小官小吏更甚。   闲暇时在茶楼酒馆中坐一坐,还能听到无数达官贵人们的趣事笑谈。   这些市井见流传的趣闻有的荒诞,有的却能在冥冥中透出不少消息。   穆空青这些日子跟着张华阳走街串巷,倒还当真听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而与此同时,紫禁城武英殿内。   本届会试的主考官,翰林院掌院兼文华殿大学士,正带着一众从考官,将本届会试前十的答卷奉上。   每位学子的答卷都是厚厚一摞。   整整十份,一字排开在天子的桌案前。   而每一份答卷中,那篇海贸策都被贴心地放到了最上头。   上首头戴十二冕旒的帝王无声翻阅着这些答卷。   帝王心腹听着上首纸张翻动的声响,心中也难免开始忐忑。   永兴帝在位已有四十余年,只要他不想,几乎无人能够看出他心中喜怒。   半晌过后,永兴帝将十份答卷一一看过,开口问道:“此次会试,你等拟定的会元是何人?”   底下的臣子们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上头半点暗示都不给他们,他们哪敢自个儿揣度?   还是站在最前头的主考官主动开了口:“陛下,本届会试共有才学出众者三人。臣等才疏学浅,实在难断其伯仲。这会元之位,还望陛下定夺。”   主考官身后的几位从考官不禁叹服。   这位新任阁老果真是个人老如狐的,不怪人家能得帝王多年宠信呢。   先头几位考官的意见,都是由他们自个儿先拟个名次,届时递交到御前,若是圣上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们再改便是了。   往年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唯独今年,这位新入阁的阁老大人,在诸位从考官把握不准,前来请他拟定最后名次时,直接大手一挥,言道是先给圣上过目。   主考官都这么说了,他们这些做下官的还能有什么意见?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位阁老大人的肚子里,打的竟是这个算盘。   他提出的那三份,说是水平不相伯仲,以致诸位考官都难定名次的答卷中,恰好一人支持海贸,一人反对海贸,一人和稀泥,只道如今并未出现问题,不如就这么顺其自然。   不止如此,要说最妙的,还得是作出这三份答卷的人。   一个寒门子弟,一个勋贵子弟,一个世家子弟,硬是哪方都不曾落下。   能挑出这样的三份答卷来,谁听了不得赞他一声思虑周全。   这样的小把戏,自然也瞒不住上首的帝王。   永兴帝低笑一声,也不动怒。   帝王将手中的那份答卷重新放回桌案上,言道:“此子言之有物,文章质朴,可堪为我大炎未来栋梁。”   机敏的内侍将答卷收起,交还给下方的大人们。   笑容和煦的主考官用余光瞄了一眼最上头的那张答卷。   正是他最着意的那一份。   退出武英殿,主考官依旧笑容不变,只对底下几位从考官道:“杏榜昭示在即,这会试举子们的名次还需应着圣上之意,尽快定下。”   事实上,除了前十,余下考生的名次早就定下了。   如今这位阁老大人特意同他们强调要依圣上之意,看来便是要再根据这位会元的答卷,再将余者的名次调整一番了。   会试过后便是殿试,殿试只动名次而不黜落。   但多数情况下,除却一甲的那三位外,余者便是要动名次,也不会动得太大。   尤其是在二甲到三甲边缘徘徊的那些贡士们,谁也不愿意一朝落入同进士的行列中去。   为了避免麻烦,基本都是默认会试在哪边,殿试也都定在哪边儿。   也就说,有些没能站对立场的倒霉举子们,说不准就要因着圣上这一指,直接落到第三甲的行列中去了。   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到了杏榜放榜那日,已是三月初四。   这一日的状元楼内,堪称人声鼎沸。 第91章 一场殿试   照例是官差报喜, 后贴杏榜。   穆空青和杨思典、赵仟坐了一桌,张华阳则是托人给他们带了口信,说是自个儿今日被关在家中等消息。   春闱前后, 状元楼内住的, 九成九都是前来赶考的举子, 眼下也都三五成群坐在一处。   沉得住气的还好说, 有那沉不住气,此刻已经恨不能伸着脖子往外头探了。   终于, 不远处传来了鸣锣声。   与鸣锣声同时传入众人耳中的,还有报喜差役的扬声高呼。   “贺岭南府广成县王叔君王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三百名——”   “贺岭南府广成县王叔君王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三百名——”   “贺岭南府广成县王叔君王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三百名——”   “老夫中了!老夫当真中了!是岭南府王叔君!老夫未听错啊!哈哈哈老夫中了!”   三声高喝,伴随着楼内一举子几近声嘶力竭的大笑,拉开了今科会试的终场戏。   赵仟见那人状似疯癫, 摇头叹了一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考磨人啊。”   穆空青顺口应了句:“所以,我可不想再考第二回 了。”   杨思典笑道:“你穆解元的文章精妙, 可是连我叔祖都是夸赞过的。你便是想再入贡院, 只怕都不容易了。”   若是会试取中,那便是半只脚入了官场。   除非在殿试中犯下大错, 不然最差也是个同进士。   想要再入贡院,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做考官。   科举乃是国策,主管各地科举的提督学院便已是地位超然,更别提够资格主持会试的考官了。   穆空青闻言轻笑:“那便借杨亚元吉言了。也愿杨亚元同样‘沦落至此’。”   赵仟连声赞同:“不错不错,空青你也祝我一祝好了!先前我因着会试冷落了琴娘许久, 她可是气到现在都不乐意搭理我呢!我可不想再来第二回 了。”   穆空青卡了半天都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赵仟这人,最是喜好眠花宿柳,穆空青是一直都知晓的。   叫穆空青震惊的是,这位琴娘可不是赵仟的哪位老相好, 而是他来到京城之后新交好的花娘!   穆空青为何会知道这事儿呢?   主要还是赵仟赵大词人,一出会试考场便直奔花楼,为了哄人一晚写下十二篇花词,还许诺这十二篇词除了那琴娘,不许任何人唱。   穆空青出会试考场那天,恨不能连说话的劲儿都省下,赵仟却还有力气逛花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仟也非是寻常人也。   穆空青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便祝赵兄半月后入值翰林院,留在京城?”   却不想赵仟连连摆手:“这可不成!我若是入了翰林院,还不知哪一日才能离京。那我的韵娘、雅娘和淑娘她们可如何是好!”   赵仟话音刚落,就听隔壁那桌传来了一声轻笑。   这笑来得太巧合,几人不自觉地便偏过头望了过去。   隔壁坐着的两人年纪都不大。   笑出声的那位见人看过来了,慌忙地捂住了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打着转。   而另一位则是沉稳得多,不慌不忙地对着他们单手举杯:“是在下家人无理了,还望诸位见谅。”   那人的声音有些低哑,长相也甚清秀,瞧着还是个少年,穆空青等人自然不会因这等小事同对方计较。   三人遥遥一举杯,便当这事儿是过去了。   见对方轻轻放过此事,秦以宁这才松了口气。   这状元楼内都是各地举子,里头说不准还有许多新科进士。   若是闹将起来,叫人知晓了她的女子身份,只怕连祖父的名声都要受她牵连。   秦以宁看着自己的婢女面上惧色愈甚,淡淡道:“明日玉琴等人就回来了,你日后就只在我院中伺候吧。”   玉棋知晓自己接二连三犯错,已经到了自家小姐的忍耐极限了,只低着头诺诺应是,再不敢多话。   这头一场小小的岔子并算不得什么,因为很快,他们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贺清江府清平县赵仟赵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一百五十六名——”   几人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   只听楼下一队官差路过,直直朝着状元楼的大门走来,手上举着红绸包裹的贡士文书,又是一声高喝——   “贺清江府清平县赵仟赵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一百五十六名!”   这一次,状元楼内的所有人都听清了。   一百五十六名。   大炎殿试黄榜一榜三百人。   其中一甲赐进士及第者三名,二甲赐进士出身者五十名,余者皆赐同进士出身。   有戏言道给如夫人洗脚,赐同进士出身,得了同进士,那八成便是一辈子止步四品的命。   虽说眼下只是会试,具体名次到了殿试之后可能还有调整。   但只要考生在殿试上未出大错,那便不会有人将其从二甲之列调入三甲。   一百五十六名。   若是五十六名还有指望。   一百五十六名,那便是铁铁的同进士了。   穆空青举杯同赵仟碰了一下:“恭喜赵兄,有机会回去寻你的淑娘了。”   除却一甲三人直入翰林院外,余下的二甲、三甲进士,都是需要经过朝考,才能搏得一个暂时留在翰林院的机会。   若是进士自个儿不想参加朝考,主动提出外放,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赵仟知道,以自己的学识不可能碰得到一甲的位置。   这会儿听了穆空青的调侃,心中的最后那一点遗憾也都散去了。   以他这散漫性子,即便是成了二甲进士,也是一辈子都别想挨着四品的边儿。   既然如此,是进士还是同进士,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赵仟扬眉一笑,大把的赏钱散了出去,欣然接受众人恭贺。   每每有报喜的官差前来,状元楼内都要热闹上好一会儿。   尤其是那等本就颇有些才名,今科极大希望榜上有名之人。   既羡慕对方得中,又同情对方只是个同进士。   而自己的心情,也总要在落榜的惶恐,和能得更高名次的欣喜中来回拉扯。   连一贯自诩心态平稳的穆空青,也避免不了这种情绪。   穆空青对自己的学问自然是有自信的。   他怕的是万一自己的策论没能对上上头的意思。   哪怕因此而被黜落的可能性非常小,穆空青到底还是有几分担忧。   很快,穆空青又听见了熟悉的地名。   “贺清江府城杨思典杨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四十九名——”   “贺清江府城杨思典杨老爷高中今科会试第四十九名——”   第四十九名!   虽是二甲吊车尾,但也好歹是二甲!   只要殿试上谨慎些,便是一个进士出身!   “恭喜思典!”   最先开口的人是赵仟。   穆空青也笑得眉目舒朗:“恭贺思典高中!”   杨思典素来不是天资出众之辈,尤其是在永嘉书院那等地方,他的天资更是排不上号。   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勉。   如今能得此结果,于杨思典而言,已经称得上一句心满意足了。   在杨思典之后,状元楼内有了一段空档。   一连两刻钟,都不见再有报喜的官差朝他们这里来。   一时间,状元楼内喧嚣声渐起,人心浮动。   又过了一刻钟。   报喜的鸣锣响了又响,只是最后皆又都走远了。   就连杨思典和赵仟,都因这漫长的等待而逐渐散尽了面上的笑意。   杨思典有些担心地望向穆空青。   穆空青却回了他一个一如往常的笑。   先前穆空青心中还难免忐忑。   可事到临头,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若是他今科落榜,也未必就是坏事。   至少下一次,他会记住,莫要再自视甚高,想着搏一搏了。   老老实实靠学问,他自认还是能摸上杏榜的。   穆空青平静了下来,其他人却不能。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那鸣锣每响起一次,就意味着榜上的位置少了一个。   越到后头,他们取中的几率就越低。   如此这般,又能有几人坐得住?   终于,那鸣锣声又响了。   这一回,却不再如先前许多次那般越来越远。   一队身披红袍的官差近了。   还未行至近前,便听那高呼声隐隐传来。   “贺清江府——”   杨思典和赵仟同时看向穆空青。   他们这些天也没少同住在此处的学子交谈。   这整栋状元楼内,来自清江府的考生,除了他们,只有一位年过不惑的中年文士。   而此刻,那中年文士已经挤到了窗前,死死捏着窗棂的手,正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声音愈近了。   “贺清江府——”   那中年文士半边身子探出窗外,随后便听那官差口中高呼——   “贺清江府清溪县穆空青穆老爷高中今科会元——”   这一声仿佛传出去很远很远,在那中年文士的耳畔不停回荡。   “苍天误我啊!”   不等众人去寻这今科会元穆空青是何人,便听那中年文士一声悲呼,眼下已是身形不稳,险些一头栽下楼去。   穆空青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这才将人拽了回来。   再一看,那人已是泪流满面。   没等旁人有什么反应,那中年文士已经看清救了自己的人是谁。   他恍然了一阵,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那中年文士脸上的泪痕都未擦干,便对着穆空青深深一揖:“贤弟高义。还未贺贤弟高中会元,愿贤弟前程似锦。”   说完,也不待旁人反应,便推开聚拢而来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了。   紧接着,便是如排山倒海般的恭贺声朝穆空青淹来。   穆空青此刻的心情,是一种说不出的雀跃。   这种雀跃是因着他乃本届会元,但又不全是因此。   最重要的,是穆空青透过这个会元看见的,大炎朝的最高掌权者对于海贸一事的态度!   甚至……是对于海外那些未知土地的态度!   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让人兴奋了!   凡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凡是了解过那段历史的人,谁不曾想过改变?   穆空青从未如此清楚地感知到,改变历史,让这片土地避开她未来可能会经历的劫难,这样的机会,居然就这么摆在他的眼前了!   巨大的欢欣过后,穆空青强行压下心头情绪,重新恢复冷静。   他对前来道贺的举子们一一回礼,笑若春风拂面,言辞进退有度,并未因自己高中而有半分倨傲。   倒是叫那些因他的年轻而心头泛酸的落榜举子们真心佩服起来。   杏榜张榜后第三日,礼部派遣专人给新科贡士们讲授殿试礼仪。   杏榜张榜后第五日,贡士们赴礼部复试,确认文章通顺、字迹端正,无代笔替考之嫌。   杏榜张榜后第十日,新科贡士们迎来了他们科举路上的最后一程。   紫禁城,保和殿内。   三百张桌案摆放齐整,贡士们身着统一的士子襕衫,在今科会元穆空青的带领下,对大殿正中的那位帝王躬身,以臣子礼拜见。   一声“免礼”过后,永兴四十九年殿试,开始了。 第92章 一个状元   殿试只考策论, 且只有一题。   穆空青揭开考卷,在看清考题后,穆空青笑了。   他所料果然不错。   殿试考的, 还是海贸。   只不过, 这次与会试不同。   会试时的海贸题, 是看不出任何倾向的, 只问考生们如何看此事,是放是管, 也皆由答卷者做主。   而殿试题,便已经是明明白白地在问考生,该如何管理海贸相关的一应事务了。   穆空青在会试时,曾以丝绸之路为例, 详细论述了海外贸易可能带来的利益,以及在番邦诸国都已积极开始海贸,而本国却无动于衷的情况下, 可能会给朝廷带来的危害。   只在答卷最后, 穆空青才简略地提出了一些,关于本朝若有发展海贸、管理海贸商税之意, 应当从何处入手的建议。   而他能拿到会元, 就证明对于他的这些理念,永兴帝是看进去了,并且认同的。   如今这道殿试题,与其说是出来考验诸位贡生的, 不如说是要求穆空青将他在会试时简略提到的东西详写。   再说明白些,便是这位帝王在公然告知整个朝堂,海贸之事已有定论,没得商量。   殿试策问一题要求七百字, 穆空青有足够的篇幅发挥。   穆空青作为本届会元,他的卷子有十成十要被送至御前的。   所以在遣词造句上,也必须慎之又慎。   然而这一次,穆空青却没有再如会试时一般字斟句酌。   他面前不到十米就是那位最高掌权者。   此时他只要有半分犹豫,便只会叫人觉得他畏缩,而非谨慎。   穆空青将所有需要避讳的内容在心中过了一遍,反复提点。   而后提起笔来,几乎是一气呵成,完成了一篇初稿。   永嘉书院的季考素来都是只给一张答卷,要求学生落笔无悔。   穆空青既然能连夺那许多次季考的前十,那么他自然有无需反复修改便能作出好文的本事。   初稿完成后,穆空青从头到尾浏览了两边,只粗略改了言语不够精简的几处,而后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誊抄。   而此时,甚至还有考生仍在沉思,尚未动笔。   穆空青的动作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其他人的注视并没有给穆空青带来什么影响。   真正让穆空青感到压力的,是龙椅上的那位。   这位执掌大权近半个世纪的年迈帝王,此刻的目光正从殿内三百余人的身上略过,最终停在了为首的穆空青身上。   穆空青笔下一顿,及时抬起笔尖,从容地蘸了蘸墨汁。   何谓如有实质的目光,穆空青如今是切实感觉到了。   一篇七百字的策论,穆空青在行文流畅的情况下,也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成稿誊抄到答卷上。   穆空青停下笔,顶着永兴帝的压力,硬是不慌不忙地将答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这才对候在一旁的内侍点头示意交卷。   穆空青交卷的动静不算大,但也不小。   若是那一心答题的考生可能注意不到。   但若是原本就心绪纷杂的考生,再一见本届会元竟已经答完了,自然更觉慌乱。   穆空青交卷之后便没了旁的动作,只安静地坐在原位上,连目光都不曾移动。   倒叫一心觉得穆空青交卷交得太早,认定其恃才傲物的几位老大人们摸不准了。   瞧这模样,倒也不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啊?   按照规矩,殿试答卷也是得糊名封匣,而后由考官判卷,择出前十之后递交御前,由当今圣上最终裁定。   然而这世上最讲规矩的地方,往往也就最不讲规矩的。   穆空青的答卷甫一装匣,那捧着答卷的小内侍便得了大太监的暗示,极有眼色地打开了匣子,递到了圣上面前。   殿内大臣们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不过在座哪位不是人精,面上都端得八方不动,心中却是一片了然。   帝王这都已经堪称明示表态了,再结合此次考题,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来今科殿试过后,他们还得去打听打听这位未来状元的试卷,好生琢磨一下他写的文章了。   永兴帝不声不响地将穆空青的答卷看完。   越是往下看去,神色便越是凝重。   穆空青的文章写得着实出色。   若当真论起文采来,殿试上写的这篇,自然是不如会试时精雕细琢的那篇的。   可在永兴帝眼中,穆空青能得会元之位,最重要的还是他的文章恰好合了自己的心意。   这会元之位里,少说掺了五分运道在。   有了这个会元,无论穆空青殿试答成什么样,哪怕他只是空想,实际上根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永兴帝也会给他状元之位。   毕竟穆空青已经连中五元了。   他大炎开国一来,也不过只出了两位大三/元而已。   若是在他治下能再出一位六元及第,那便是将来在史书上也能记上一笔的治世功绩。   但眼下,永兴帝看完了这篇详述海贸之策的文章后,便是真真正正地将穆空青此人放在了心上。   不是为他的立场,也不是为他六元及第之名。   而是真正重视起了这个人。   原先永兴帝以为穆空青的那些理论不过是误打误撞。   他一届出身清江府的寒门书生,有没有见过海都不好说。   他即便读书再多,也不可能切实了解海贸之事。   但现在结合这份答卷上的管治之策来看,穆空青先前得出的那些结论,竟好似都是有所依据的?   永兴帝即位治国近五十载,许多事上他可能不够专精,但他对于事物的判断力却是半点不缺。   这份答卷上的许多东西,莫说是远在京城的永兴帝,就算是两广之地的官员,也未必能想得如此深远。   只可惜!   可惜这殿试策论,竟只有短短七百余字!   永兴帝将答卷放回匣内。   此时,他倒当真庆幸自己将会元之位点给了这样一个人才。   六元及第,此人名副其实。   永兴帝的心中在想什么,垂眸装塑像的穆空青自然不知。   殿试两个时辰一到,穆空青便施施然起身行礼,随着人群依次退出大殿。   直到走出宫门,这些贡士们方才略微放松下来。   张华阳第一时间便寻到了穆空青等人。   此次会试张华阳名列第三,名次高得有些出人意料。   穆空青恭喜他时,他也只说是运道问题,还道自己是占了出身的便宜。   也是因着这事儿,穆空青才知道张华阳出身勋贵,乃是平远侯府嫡出小公子。   当时穆空青愣了足有十来秒,硬是没能将张华阳和勋贵家的小公子对上号。   倒不是穆空青对张华阳有什么意见,只是瞧他成日里盯着荷花池拼命薅的那个劲儿……还真看不出来。   不少自诩清流的文人们,素来都是瞧不起武将勋贵的。   张华阳这回会试拿了一甲,免不得要招些酸言酸语。   有些话穆空青听了都皱眉,张华阳自己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大咧咧地告诉他们,就是他爹警告他今科会试答题别想着出风头,遇事只管和稀泥就完了。   谁曾想这和着和着,就莫名其妙被踢到了前三的行列里,放在帝王的案头加入争魁的行列。   眼看着张华阳一甲在望,交的好友也是摆明了仕途坦荡,平远侯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此次张华阳过来,便是要请穆空青等人去平远侯府办的诗会。   因着两日之后便是殿试传胪,紧接着又是礼部的琼林宴,于是这诗会便被定在了琼林宴后的第二日。   张华阳小声道:“打从会试放榜那一日开始,我就像个猴儿一样,不是在宴席上给人看,就是被我爹带出去给人看。我估摸着会试都如此了,等到殿试唱完名,那我不得直接被我爹拴着展示。”   穆空青低头用手揉了揉脸,好悬没在这宫门外头笑出声来。   张华阳叹道:“我瞧着,后头怕是没什么机会见你们了,索性便趁今日将事情同你们说了,回头帖子我会遣人送去的,你们就当给我个面子吧。”   据张华阳所说,自打他大哥,也就是平远侯府的世子爷,娶了文官家的女儿做世子夫人之后,这诗会便几乎是每年都要办上一次。   穆空青对作诗兴趣不大,但既然张华阳请他了,穆空青也就应下了。   就当是提前适应官场交际。   后头几日也果真如张华阳所言那般,根本就见不着他的人影。   直到殿试传胪那日,穆空青才在宫门外见到了一脸苦像的张华阳。   穆空青叫了他一声,张华阳一抬头,条件反射性地摆出了一张笑脸。   而后见是穆空青等人,那张脸又迅速地垮了下去。   瞧着应当是没少受磋磨。   没等张华阳诉苦,便有内侍前来引路。   今日殿试传胪大典,诸贡生须按会试名次成列,入太和殿,也就是世人常称的金銮殿。   辰时初,东侧门开。   穆空青走在最前,率先踏上了汉白玉石桥。   如今已是三月底,正是严寒褪去,春意盎然之时。   旭日初升,朝阳探出一角悬于东方,白玉石桥仿佛泛着粼粼金光。   红墙金瓦的巍峨大殿立在正前,无声观望着这三年一度的盛典。   穆空青率贡士进殿,俯身参拜。   十二冕旒下,永兴帝微微颔首。   有礼部官员手执黄榜上前一步,高声道:“永兴四十九年三月十六,帝御保和殿试进士,穆空青首以程试上进,帝嘉其敏速,赐一甲状元及第,任从六品修撰——”   穆空青的呼吸都有些情不自禁地急促了起来。   他正待上前俯身谢恩,却不想那官员话还未尽。   “昔有三/元及第赐大三/元碑,今有六元及第,特赐六元及第状元府,并白银百两。”   竟是直接赐下官邸了!   从早前的杨山长,再到六年前的那位大三/元,每一位都得了御赐的大三/元进士及第碑。   而穆空青作为本朝第一个连中六元的状元,他对自己可能会受额外奖赏,心中也是有所猜测的。   但再怎么猜测,最多也就猜到可能会将进士碑换成进士牌坊,了不得再刻上六元及第,好叫老穆家光宗耀祖罢了。   甫一授官就在京城赐下官邸?   莫说是本朝了,就是再往前数数,都未必能找出几个来。   穆空青心中有波涛起,面上还须得波澜不惊。   “臣,谢圣上隆恩。”   穆空青出列,对着上首深深一拜。   榜眼年过而立,姓沈名桥,一派儒雅温润的文人作态。   而这探花郎,也被张华阳稳稳拿下。   叫穆空青有些意外的,则是二甲头名。   二甲头名又称传胪,与传胪大典同。   只因除一甲三人与二甲头名由官员唱名外,二甲进士皆由二甲头名唱名。   因而,得二甲头名传胪者,也同一甲进士一般,须得出列谢恩。   而本届会试得二甲头名,不是旁人,恰是穆空青在会试时的邻居,那位腼腆寡言的年轻举子,名叫戚子安。   相比起一甲三人的镇静,戚子安则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穆空青回想起他那不善言辞的模样,如今却要被迫在这么多人面前唱出数十人的姓名,难怪他接过黄榜的手都在发抖。   不过传胪大典乃是盛事,戚子安若是在此时掉链子,那他的脑袋八成也得一起掉了去。   戚子安深吸一口气,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黄榜,只当自己周遭无人,大声念出榜上之名。   好在有幸在金銮殿上被报出姓名的,只有一甲并二甲的寥寥数十人罢了,三甲同进士并无此殊荣,戚子安也不必再多受折磨。   午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   午门正中开三门,两侧各有一掖门。   文武百官自东侧门入,王室宗亲自西侧门入。   而这中门,天下间除了帝后二人外,便只有殿试一甲三人游街时,可自中门出宫。   传胪大典毕,午门大开。   一甲三人至后殿换官袍,余者簪花,自东侧门出。   穆空青翻身跨上金鞍红鬃马,率一甲三人,从这紫禁城的中门穿过。   琼林宴上饮,打马御街前。   穆空青踏上前门大街,迎面就叫一丛杜鹃砸了个劈头盖脸。   穆空青一脸震惊地朝那杜鹃的来处望去,只见一茶楼二楼的窗户已经匆匆合上,唯有一截粉白衣角被压在窗缝间。   都道如今礼教严苛呢?   随后穆空青便知晓了。   确实是少有女眷敢在街边当众示好,可这大街两旁的酒楼茶馆上,可都已经叫人给包圆了。   如今行榜下捉婿的人少了,但年轻未娶的新科进士们,也仍旧是各家眼中的佳婿人选。   明眼人谁不知,自杏榜之后,穆空青这六元及第的名头便已经稳稳到手了。   他如今未及弱冠,又未娶妻,模样也生得极好,可不就是最抢手的那一个?   虽说家世差了些,可在某些疼爱女儿的人家眼里,家世差些也未必不好。   至少他后院干净,无甚通房妾室,将来入仕还要依仗岳家,自然会好好待自家女儿。   于是穆空青这一路上,不仅要躲花躲手帕,还得防着哪家小姐一时兴起,直接丢个金簪荷包下来。   起先张华阳还有空去笑穆空青,可他也没能笑上太久。   张华阳这可是妥妥儿的勋贵子弟,高门大户。   先前人家瞧他只是幼子无法袭爵,人也一把年纪都不娶妻,瞧着就没个正经模样,是以择婿时也不大考虑。   可如今张华阳可是正儿八经的一甲进士,新科探花郎!   何况他背后还有平远侯府,日后前途无量又何须多言?   再加上那榜眼一看便是年纪不小,家中定是已有妻室,这荷包帕子,可不就全都冲着穆空青二人来了。   好在穆空青这些年的马上功夫也没落下,这头向左一偏避过一束迎春,那边右手一挡挡开砸来的荷包。   穆空青默默揉揉胳膊。   那荷包里怕是还装了不少银子。   得亏他挡得快,不然这砸在脸上,他今日就得肿着脸回去了。   没等穆空青喘口气,他便察觉到了一道劲风袭来。   穆空青下意识地抬手一接。   却见手中之物似石而非石,色绿质坚,摇动起来,还能感受到内部有液体在流动。   是一块品质上佳的空青石。   穆空青循着这块空青石来时的方向望去。   一个青衫少年凭窗而立,见穆空青看向自己,便直接对着他挥了挥手中剩下的空青石。   张华阳见状凑了过来:“你认识那人?”   空青石并不常见,将此物抛给穆空青,怎么都不像是巧合。   穆空青回忆起那少年的样貌,低笑一声:“不算认识。” 第93章 一声大人   有皇家御苑名琼林, 自宋/太/祖时起开始修建,至徽宗朝完工,与金明池分立南北。   宋时徽宗曾有词言:琼林玉殿, 朝喧弦管, 暮列笙琶。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赐宴琼林。   这琼林宴指的, 便是传胪大典后,诸进士得帝王赏赐, 于琼林苑中宴饮。   三月十八,穆空青换上状元红袍,往琼林苑赴宴。   大炎朝每三年就有一个状元。   若穆空青只是个普通的寒门状元,兴许他还能得片刻清闲。   然而穆空青一个石破天惊的六元及第, 外加金銮殿上御赐官邸,便注定了他不会是翰林院中蹉跎一生的清贵小官。   是以穆空青甫一入园,便直接被众人围了起来。   祝贺者有之, 恭维着有之, 甚至还有那明着谄媚的,以及偶尔两句阴阳怪气的。   对真心祝贺的人, 例如戚子安, 穆空青自然以礼相待。   至于旁的,他便只是微笑应声。   态度和缓,姿态也不高,虽然话少, 但绝不会叫人挑出错来。   好容易车轱辘话过一轮,穆空青方能坐到几案前。   他是状元,几案就放在左侧首位。   右侧首位是那位榜眼沈桥。   探花张华阳恰好就在穆空青旁边。   二甲传胪戚子安也得了一张单人几案,在沈桥旁边。   而在戚子安之后的二甲进士们, 则是两人一案。   再往后的三甲同进士们,就得是数人一张长案了。   穆空青同张华阳闲话,摆明了便是不欲再同旁人交谈的模样,其他人见他如此,也都识趣地不再去打扰。   穆空青这才能歇上一口气。   穆空青在传胪大典之后也没闲着。   他的官邸位置已经定下了,只是其中的饰物规制还需调整一二,因而穆空青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同礼部和工部的小吏协商官邸的一应事务。   而他现在摆着副商讨要事的模样同张华阳低语,实际上聊的却是关于府邸需要多少个下人这类俗务。   炎朝官邸对于入住官员的品级没有规定,只是无法自由买卖,只能由帝王赏赐。   穆空青的这座官邸,原本应该称作穆宅。   他一个从六品小官,还不够资格用上“府”字。   只是金銮殿上御笔亲赐六元及第状元府,让穆空青家门前的牌匾升了一级的同时,也叫礼部在给他挑选官邸时,对这宅邸的规模也得好生斟酌一二。   如今礼部选给穆空青的这座状元府,占地足有百余公亩。   虽然这宅邸夹在东城诸多官邸之间,其实算不得什么多了不得的规模,甚至还得排在中下之列。   但对穆空青来说,占地过百公亩,万余平方米的宅邸,他都怕自己在家里迷了路,更别说还得打理这宅邸。   也不知这些年攒下的分红有多少,够不够他请仆从的。   穆空青跟张华阳相识这么多年,说起话来也无甚顾忌,直言道:“这么大个宅子,我怕我光是请洒扫院落的下人都请不起。”   何况他现在孤身一人,了不得日后再将家里人接来,又能住满几间屋子?   张华阳也没辙。   他要么就住在自家那人丁兴旺的大宅子里,要么就住在书院学舍里,这一间宅子需要多少下人,他还真拿不准。   张华阳挠挠头,试着给好友提建议:“我家下人都是家生子,要不我陪你去牙行买一些?”   说完,张华阳也觉得自己这话跟没说差不多。   于是他又补充道:“你那儿还缺厨子吗?不然我先调几个厨子给你?不是我吹,我家的厨子可是全京城数得上号的。”   穆空青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他现在认识的,同样家住东城官邸的,也就只有张华阳一个了。   从张华阳这儿打听不来什么,穆空青也只好自己琢磨。   其实张华阳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官场诡谲,家中所用仆从,自然也得是信得过的人。   再者说若是不买仆从,转而从外头请人来做这洒扫的活计,只怕穆空青连人家的月钱都发不起。   也不知这大炎给官员的奉银有多少。   没等穆空青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有小吏前来通报,诸位大人到了。   诸进士纷纷噤声起身。   来者乃是本届会试考官,皆着公服。   为首者着纻丝绯袍,带一品玉,公服上绣有五寸大独科花。   只一眼便可知,这位乃是当朝一品大员,今科会试的主考官,传闻中,那位新上任的文华殿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   穆空青在见着这位新任阁老时有片刻怔愣。   只因着,他与这位阁老,恰有过一面之缘。   这位主考官,他的座师,不是旁人,正是当年府试时,曾有意相助于他的文大人。   而文大人对于穆空青此人,更是印象深刻。   当年他还未调回京城,正在清江府任提督学政,遇到个年纪轻轻的小书生,在府试时屡遭奸人陷害,却依旧能稳住心性,夺下案首之位。   当时文大人正在升迁的紧要关头,却碰上有那胆大包天的东西敢在考场中对考生动手。   他恼怒那些人下他颜面,便不着痕迹地给了穆空青几分助力,在宴上为他请来了钦差。   那少年也果真没有让他失望。   哪怕当着三位上官的面,他也能条理清楚地为家人伸冤。   那件事情过后,文大人顺水推舟,很是整治了一番考场风气,在清江府的文人间赚了不少的好名声,也叫他升迁回京之路多了几分把握。   文大人知晓这少年日后必有所成,却没想这一日来得竟这么快。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这个面对商户都要隐忍退让的孩子,竟已经走到了琼林苑中,站在诸进士之首。   说起来,从府试到会试,自己可一直都是他的座师呢。   文大人不复当年那般不苟言笑模样。   他和煦地看着立在正中的俊逸青年,心中的算盘已经敲得震天响了。   如今他刚刚入阁,正是最缺资历声望的时候。   这位的出现,可不就是恰到好处吗?   文大人一挥手,令诸进士免礼。   “多年不见,如今老夫也可称你一句穆大人了。”   众人回到几案后头坐下,就听上首的文大人忽然开口。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唯有穆空青明白是所言何事。   穆空青闻言,不紧不慢地起身再施一礼,恭声道:“劳文大人记挂。学生惭愧,怎敢得大人如此称呼。”   旁人见他能同文大人搭上话,具是惊羡交加。   听这位穆状元话中之意,他似是早就同文大人有过交集!且还叫文大人记住了他!   怎么这人就这般好运?   文大人闻言笑意更甚。   穆空青如今已有官职在身,即便口称下官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他在面对文大人时却自称“学生”,这便是认下了他这位座师,愿意攀上这份交情。   文大人得了这句话,便没有再于人前多言。   琼林宴上不止是新科进士们结交人脉,也是考官们聚拢门生的地方。   同榜同年同座师,门客门生门内人。   官场人脉可不就是这么聚起来的。   文大人一上来就直接将穆空青给拢入门下了,若再多做些什么,只怕要与旁的考官生出龃龉来。   穆空青也在拜过在场最大一座码头之后,便低调了下去,不是上官点名,他绝不多嘴一句。   他如今风头正盛,若是自个儿再不着意低调些,恐怕就要给人落下个轻狂的印象了。   这在官场可非好事。   全程埋头吃菜的人不止穆空青一个。   如张华阳这等勋贵家出来的,在这样的场合也一样不受待见。   本身文武便不大对头,人家本身也不缺后台,就是有考官要收门生,也收不到勋贵子弟身上去。   于是如张华阳一般的新科进士们,多是在开头时被考官们点出来夸赞一番,而后便自个儿回去坐好冷板凳,熬到宴席结束。   而那位榜眼沈桥,他自己就是世家出身,家中长辈官至二品,要拜的座师也早早就定下了,在宴上的话比穆空青都要少些。   若不是穆空青总觉得沈桥与沈墨是同族,因而着意关注了几分,说不准都要忘了这宴上还有这么一位了。   这样一来,整个琼林宴上最受欢迎的,竟成了戚子安。   这位腼腆的传胪几乎坐不到一刻钟便要被人叫起,或是品评文章,或是作诗赏词,有不少大人都对他抛出了橄榄枝。   只是也不知戚子安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他硬是一个都没接下,谁问他都叫大人,一声比一声恭敬,谁也别想从他嘴里多捞出几句话来。   后头考官们离场了,只留这些进士们交际时,戚子安更是除了穆空青外,不愿与旁人多说一句。   穆空青看着他面上从头挂到尾的羞赧笑容,忽然就觉得这人腼腆是腼腆,只是怕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谙世事。   也是,瞧这戚子安会试时那拮据的模样,他能一路考到二甲头名,可比穆空青困难百倍。   琼林宴散时,穆空青和赵仟坐着平远侯府的马车回了状元楼。   张华阳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记得后日的诗会,届时还是这辆马车会在状元楼外接他。   他强调的次数太多,反倒叫穆空青起了疑心。   “不过是一场诗会,我既都应了你,你为何还要这么担心?”穆空青狐疑道。   张华阳半点都没有小心思被戳穿的羞赧,反倒笑嘻嘻地同穆空青道:“总之,你必定要来就是了。”   说完,还同赵仟嘱咐道:“远望兄,你可得替我盯着他,后日必不能叫他给溜了。”   赵仟也是一脸了然,应道:“放心吧,后日我定把人给你带去。”   穆空青觉得不对劲。   这不就是一场诗会,为何闹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尤其是连赵仟似乎都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却唯独瞒着他一个。   穆空青有意逼问,马车却在此时刚好到了状元楼。   两日后,平远侯府后花园。   穆空青心中不妙的预感,在他见到那水榭对岸的秀雅阁楼时,彻底落定了。   怪不得张华阳和赵仟两人先前那般遮遮掩掩呢。   这明着说是诗会,实则怕是年轻男女的相亲宴吧?   平远侯府占地极广,这方活水湖甚至能赶得上永嘉书院桂湖的大小。   穆空青等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东岸一处水榭。   这水榭的对岸,便是一座窗口处挂着纱幔的阁楼。   就在方才他们从那阁楼边过时,穆空青还清楚地听到了里头传来的清脆笑声。   穆空青起先还当这诗会是什么学子交际的场合,谁承想来的除了年轻进士,便是一些尚未成婚的世家子弟。   而在场这许多人中,似乎也只有穆空青一个,是不清楚这场诗会的目的的。   在场众人吟诗作画的,投壶猜谜的,各色花样层出不穷。   但显然,他们游戏归游戏,却都没什么心思与身边的这群大男人交际,各个都铆足了劲的,欲要在同龄人中出个头。   穆空青根本就没这个心思,他也想象不到自己娶陌生女子为妻的场景,勉强在这儿待了半个时辰,算是给了张华阳的面子,而后便要告辞。   张华阳见状一脸失望:“你走什么啊,你知道今日我母亲请来了多少闺秀吗?”   穆空青恨不得给他一下:“你要成亲你自己相看就是,诓我来做什么?”   张华阳的注意力却完全偏了:“谁要成亲了?我可不想成亲。”   穆空青不可置信:“你不想成亲,那你这么热衷于这诗会做什么?”   刚刚在投壶上大出风头的赵仟凑了过来:“这你就不懂了。”   赵仟生得俊秀,不然也不可能哄得那许多花娘对他念念不忘。   此刻他因着方才的活动,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仅不显得狼狈,反倒是为他添了几分性感。   赵仟就如同一只开了屏的孔雀,摆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道:“人生在世,名利二字。我不想娶妻,和我想在诸位小姐们中间留下个好名声,这又没什么冲突的。”   穆空青看赵仟的眼神,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他又转头看向张华阳。   张华阳低咳了一声:“我如今不想娶妻,可将来总是要娶妻的。我娘说我先前太混,叫我趁着这会儿好好收收心来着。”   这话若是说明白了,就是先前他名声不好,京中门当户对的闺秀都不愿嫁他。   只能趁着高中探花的这个档口,抓紧给自己涮一涮名声,省得日后想成亲都找不着人。   穆空青忽然就有些好奇,张华阳究竟在京城里都做了些什么,导致他好好的平远侯府小公子不去顺天书院,反倒千里迢迢跑到永嘉去。   张华阳平日里是不靠谱了些,但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来吧?   见穆空青眼中的好奇已经快要溢出来了,张华阳不想叫好友知道自己做过的混事,也只得对他妥协。   “行了行了,你若是真不想在这儿待着,我送你出去就是了。”   张华阳嘟囔道。   穆空青摆摆手:“你给我指个下人带路便是。”   平远侯府这次的诗会,说是为了张华阳特意办的也不未过。   他何苦叫张华阳多跑一趟,平白耽搁功夫。   张华阳也明白穆空青的意思。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抬手便招了个模样机灵的小厮来,将穆空青送出府去。   与此同时,湖边阁楼内。   与众闺秀三五成群聚在一处低声浅笑不同,秦以宁一个人坐在窗边,被人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去。   她本就同这些人没什么交情,也不介意旁人的孤立。   只在见到那人离去时,秦以宁也起身向平远侯夫人告罪,道自个儿身子不适,只得告辞。   平远侯夫人见秦以宁举止端庄大气,眼中不免闪过一丝惋惜。   这姑娘模样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好,只看她这人,高门主母也是能做得的。   可惜亲娘合离,还给孩子改姓,有个这般不顾伦理纲常的娘,今日若非瞧着秦老大人的面子,她都不愿这姑娘踏入她平远侯府的门。   平远侯夫人在想什么,秦以宁不知道。   她只是不着痕迹地加快了步伐,恰好在穆空青踏上马车前,踏出了平远侯府的大门。   穆空青甚至未曾看清来人面貌。   他只见那人穿着的似是女子衣裙,便直接挪开了视线,免得冒犯女眷。   秦以宁见穆空青走得头也不回也不气恼,反倒是轻轻笑了一声。   而后便在婢女夹着哭腔的催促声中带上了面纱,重新摆出一副端庄贵女的模样。   琼林宴后的第三日,二甲、三甲进士前往礼部报到,准备朝考。   一甲三人已经授官,只需于领回官服官印,有意者还可向吏部申请探亲假。   只是这探亲假六年只得一回,如今用了,算是给新科进士衣锦还乡的恩赐。   再想申请,那便得任满十二年,方才能再休上第二次。   穆空青在外求学数年,上一次回家还是乡试。   若是此时不归,再回去时,只怕爹娘都要不认得自己了。   穆空青并未犹豫,直接便递了假条。   新科进士的探亲假是旧例,吏部也批得痛快,甚至还给穆空青指了一艘近日要往清江府去的官船。   此次出身清江府的进士中,唯有穆空青一人有意归乡。   在孤身一人上路的情况下,宁可多等官船几天,也好过跑去乘商船。   叫穆空青没想到的是,登船那日,除却赴任的官员,以及捎带上的自己之外,竟又多了一行人。   “穆大人见谅。”即将赴任的清江府同知笑得尴尬。   “事发突然,也没能来得及同大人只会一声。实在是某欠了人情,不得不还,这才应下。”   穆空青自认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况且这回是他蹭了人家的船,也没什么好挑拣的。   只是,他们这船也不算大,船上还都是些大男人,这忽然多了一队女眷,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也不知哪家大人如此心大,敢让自家女眷单独带着几个仆从出远门。 第94章 一个合作   这事儿, 让这位新任的同知大人也很无奈。   若算起来,他好歹是个正五品同知,比起穆空青还高了三级, 也用不着对穆空青如此客气。   但一来, 京官本就比地方官来得金贵, 二来么, 他此番是得罪了人,被明升暗降调出京城的。   他这一把年纪, 这辈子能守住正五品的位子,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对着面前这位前途无量的六元状元,他当然是要给人几分面子的。   可穆空青他得罪不起,后头上船的那位他也得罪不起啊!   那可是秦老大人的家眷!   秦老大人掌着大理寺这么些年, 离入阁也就一步之遥。   等刑部那位告老,秦老大人可就是板上钉钉的新任阁老。   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驳秦老大人的面子。   算来算去,这船上就他这个正主最窝囊。   好在穆空青不是难相与的人。   见有女眷上船, 穆空青也只是问清楚了情况, 而后向这位同知大人致了谢,就回船舱休息了。   同知大人一把年纪了, 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最要注意的, 也就是穆空青了。   穆空青都没说什么,同知大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穆空青如今已经高中,再也无需同往常那般压着自己做功课。   他现在除了每天晚上练练字之外,便是晨起时会在甲板上活动活动。   其余时间或垂钓, 或与同知大人聊聊政事,过得很是闲适。   要说有什么不完满的,便是穆空青晨起练剑的时候,总是时不时地便能在甲板上碰到一位年轻女子。   说女子也不合适。   因为人家现下正着男装。   就连身边的下人, 也是用少爷称呼的。   听那打扮成男子模样的少女说,她此行是陪母亲出游散心,安全起见才乘了官船。   这话中漏洞颇多,只是穆空青也懒得计较,甚至未曾拆穿过她的女子身份。   哪怕那位姑娘瞧着也没多想在他面前遮掩。   这船上能容他活动的地方也不多,这位姑娘时不时就来偶遇,也叫穆空青有些无奈。   只是在他们寥寥几次的交谈中,穆空青隐隐可以窥见对方于许多事物上的不凡见识,叫穆空青对她起了些好奇心。   近日来,这位姑娘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同穆空青谈起了海贸。   明明只有只言片语,却让穆空青觉得,对方的观念,应当同自己是一致的。   甚至比起自己因为缺少实践而略显粗糙的想法,对方对于发展海贸一事的规划还要更细致些。   穆空青得承认,自己欣赏她。   可对穆空青而言,哪怕对方穿着男装,到底也是女孩子。   若是穆空青当真拿她当男儿相交,那么万一有朝一日她的女子身份暴露,他们之间的交情,就可能会成为这位姑娘的催命符。   经历过穆白芷的事情,穆空青半点都不想在这方面冒险。   穆空青察觉到,自己近日与那女子的交谈次数越来越多了。   在发觉这件事的时候,穆空青便直接停了每天的晨练。   照例在甲板上等人的秦以宁迟迟不见穆空青的身影。   “少爷,还要等下去吗?”做小厮打扮的玉琴有些忐忑。   她自认跟着自家小姐走南闯北,已经算是胆子大的了。   只是小姐这次居然主动同外男交好,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实在是叫她怕得紧。   玉琴今日见穆空青没来,她欢欣得就差鼓掌庆贺了。   秦以宁知道穆空青有意避开她,此刻也很欣喜。   “走,去找母亲。”   眼看着日头高起,已经过了穆空青平时晨练的时候,秦以宁也没多耽搁,直接便回了内舱。   舱内,一锦衣云鬓的妇人正用着小点。   见秦以宁推门进来,便给女儿递了杯茶,淡淡道:“回来了?”   秦以宁接过茶盏,给秦夫人鞠了一躬:“母亲料事如神,女儿这便自罚一杯,向母亲赔罪。”   说完,秦以宁便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杯普普通通的香片茶,秦以宁一口下肚,硬是摆出了痛饮大碗烈酒的姿态。   秦夫人哼笑一声:“他若不避开你,我便要令你避开他了。”   秦以宁忙给秦夫人伏低做小,捏肩捶背。   “那娘觉得,女儿看人的眼光如何?”   秦夫人挥挥手,不叫秦以宁在她身上瞎捣鼓。   “是个品貌俱佳的人。”秦夫人想起了父亲给自己看过的那两篇文章,想了想,又道:“如今观他为人处世,前程应当也不会差。”   说着,秦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先前在江南差人去查了个书生,不会就是他吧?”   秦以宁当年还未及笄,去给好友做了一回女傧相,回来之后便差人去查个书生。   这事儿在当时可是叫秦夫人好一阵忧心,生怕自家女儿叫哪个口花花的书生给哄了。   好在秦以宁查完之后便再没了动静,这才叫秦夫人安下心来。   秦以宁也没想到她娘连这事儿都记着,也不隐瞒,直言道:“当年是三叔家的恬妹妹不小心叫他瞧见了,我怕遇到那浪荡子在外头胡言乱语坏她名声,这才差人去查查对方品行如何。”   秦夫人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问道:“结果呢?”   秦以宁的笑里带了几分得意。   “结果,娘亲不是都知道了吗?”   秦夫人摸摸女儿束起的长发:“那就去吧。他若是愿意,你便带他来见我。”   秦以宁眨眨眼:“直接来见您吗?不同祖父说一声吗?”   秦夫人斜睨她一眼道:“明知故问。”   若不是秦老大人出面,她们怎么可能登得上这艘船。   穆空青不去晨练了,索性便铺开纸笔,用练字来打发时间。   房门被敲响时,穆空青刚写完一个“静”字。   穆空青身边没带下人,便直接自己开了门。   却没想到那站在门外的,竟是自己有意要避开的。   秦以宁笑道:“穆兄不请我进去坐坐?”   秦以宁说话时,已经没有再刻意压着嗓子了。   她声音中带着少女的清脆,也叫穆空青有些头痛。   穆空青左右望望,还好此刻舱内没什么人。   穆空青想了想,还是让秦以宁进了屋。   秦以宁径直坐下了,穆空青却并未靠近,只是轻声道:“小姐若是无事,此处还是少来的好。”   穆空青直接将她的身份点明,就差直接言明不想同她有交集了。   秦以宁也不恼,她大大方方地对上穆空青的视线,问道:“穆大人为何至今都不成亲?身上可有婚约吗?”   穆空青被她这直白的问法惊到了。   秦以宁又笑道:“穆大人可有心仪的女子?是喜欢温婉贤淑的,还是活泼骄矜的?”   穆空青一时间竟想不到自己该怎么接。   他一方面觉得这姑娘能问出这种话,不愧是敢穿着男装跑去状元楼的。   一方面又不自觉地被她带着,思考了一下自己未来妻子的模样。   结果……还当真没什么结果。   世人有多看中香火,穆空青是领教过的。   不提远的,只看穆家大房夫妻两,因为十多年都没能生出个男丁,人都有些疯魔了,最后竟拿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去玩笑。   朝廷准立女户那么多年,可最后却还是逼得穆白芍去做寡妇,才能顺利拿到文书。   穆白芷和穆白芍不生,家里横竖天高路远管不着,便当没有过这个女儿也就罢了。   若是穆空青说他终身不娶,只怕孙氏和穆老二第二天就能带着行李来京城。   不过先前他年岁不大,又有学业在前头挡着,穆空青就一直都没想过这事儿。   如今,秦以宁直接当面问他日后想同什么样的女子共度一生,这才叫穆空青想起,他终究不可能永远都不娶妻的。   再看近两年家里给他寄信时的态度,只怕他这次回家,就要必须要面对婚事的问题了。   秦以宁见穆空青被自己问住了,不由想起母亲的话来。   “穆大人自己也不知道吗?”   穆空青被这姑娘问得头痛。   他揉揉额角,叹道:“姑娘今日来此究竟为何,可否明示?”   秦以宁自认为了观察穆空青,这些天来已经足够迂回婉转了,眼下听了穆空青这么说,也不多绕弯子,直接就掀开了话头。   “既然穆大人没有心上人,不如与我合作吧?”   穆空青刚经历过穆白芍的事,不用多想,就明白了秦以宁口中的“合作”是何意。   穆空青委婉提示道:“姑娘,这种事,还是同父母商议一下的好。”   穆白芍能先斩后奏,是因为她先前已经在漠北有了立足之地,而且家里也管不着那么远。   而他眼前这位,明显便是出身不凡,父祖八成就是京官,自己日后的同僚。   就是找“合作”对象,也不能找个父母眼皮子底下的吧?   秦以宁并未立即答话,而是同穆空青道:“我先前在江南时,意外同何将军家的小姐有了些交情,也知道了你姐姐的事。可惜祖父不可能应允我嫁给一个无亲无族的将死之人,我又不愿意一辈子被困在后宅之中。”   准确地说,穆空青对于穆白芍为了自立女户而嫁人这件事的态度,才是让秦以宁今日来到这里的原因。   秦以宁清楚,穆空青这样的人太少太少。   她若是错过了这一个,可能一辈子都再寻不到下一个了。   尝过自由的滋味,秦以宁宁死都不愿回到那窄小的后宅中。   更别说困在那里一辈子。   母亲可以毅然决然地合离。   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整个秦氏家族的掌权人,也是秦氏唯一的倚靠。   但是她秦以宁不行。   哪怕她的母亲手上有着秦氏一族泰半产业。   可只要秦家在朝堂上的顶梁柱不再是她的祖父,秦以宁就没有任性的资本。   士农工商,偏偏女儿家不能入朝堂。   只这一点,秦以宁就必须要做出妥协。   于是她找到了穆空青。   若不是这份对自由的渴望,若不是这份对既定未来的不甘。   秦以宁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又哪里来的勇气支撑她,来到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询问他是否愿意娶自己。   秦以宁站起了身,以男子身份对穆空青行了揖礼。   “穆大人,我看过你那两篇海贸策。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应当没有行商的经验吧?”   秦以宁看着穆空青的目光灼灼。   “我如今虽然只有十六,但也主管秦氏一族东南之地的商贸往来三年了。穆大人应当知晓我并未说谎。”   穆空青当然知道。   他明知道秦以宁是女子,自己不应该与她有任何交集,却还是屡屡被她话中所提之事吸引,几次同她交谈。   穆空青也当然可以感受到。   她绝不是甘心被困囿于后宅,一生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的。   这样的结局,对于眼前这人来说,太过可惜,也太过残忍。   穆空青话锋一转:“姑娘读过我写的海贸策?”   秦以宁笑道:“大人曾言‘马足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穆大人想要出去看看,而我手中恰好有船。”   穆空青也笑了。   是他先前着相了。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屡次同他接触,现下还能出现在这里,家中怎么也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穆空青问道:“我记得姑娘先前说,是陪母亲一起出游的?”   秦以宁行了个女儿拜礼:“母亲此刻正在房内,穆大人可是有意拜访?”   穆空青摇头。   “在此之前,空青还一事相问,还望姑娘如实相告。”   秦以宁见他神色凝重,也不由收起了面上的笑意。   事关重大,今日这番交谈,说不准就能影响她的一生,由不得秦以宁不为此提心吊胆。   穆空青对上了秦以宁的视线。   他也同样郑重其事地对秦以宁施了一礼,口称冒犯。   “还望姑娘恕罪,在拜访令堂之前,此事在下不得不问。”   秦以宁藏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连呼吸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静静地等待着穆空青发问,却听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第95章 一趟行程   在得知秦以宁的这个秦, 就是广平秦家的那个秦时,穆空青居然没有后悔。   当年他在去往江南文会的路上,曾经遇到过一伙夜袭官驿的贼人。   据同行的张华阳所言, 被袭者乃是大理寺卿秦大人的家眷, 有八成可能是秦大人的独女或外孙女。   或者, 现在可以直接称她为孙女。也就是面前的秦以宁。   至于原因, 则正合了秦以宁先前所说的那般,她们母女手中, 掌握着秦氏一族大半产业。   穆空青还记得,张华阳当时也同他提过那位秦夫人。   也就是现在正在他面前的这位夫人。   因着丈夫背信纳妾,便毅然决然地带着女儿合离。   回到秦氏之后,她频频整改秦氏一族庶务, 将原本只能称得上一句清贵的秦氏,变成了广平一带的富庶大族。   就连穆空青手上的那笔分红,能在续签契书之后大到让周秀才出手遮盖, 以防给穆家招灾的程度, 也少不了秦夫人的手笔。   可见秦夫人这些年为秦家赚了多少。   也正因如此,当年秦夫人的地位尚且不够稳固时, 才会有秦氏旁支利欲熏心, 甚至不惜在官驿动手,也要截杀她们母女。   秦夫人如今还不到四十。   单从面上看,不会有人觉得这位夫人有任何野心。   她完美符合了世人对于高门贵女的一切想象。   无忧无虑,端庄大气, 高傲骄矜。   半点都没有被丈夫背叛的愤恨,以及誓要挣脱禁锢的野心。   从秦夫人的神态便可以看出,她这些年来所做所为,没有半点旁的因素, 全是因着自己的本心。   难怪她能教养出秦以宁这样的女儿。   穆空青行了个晚辈礼。   秦夫人身上并无诰命。   是以她微微侧身避过,只受了半礼,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三人落座之后,秦夫人主动开口问道:“穆大人可愿听一听以宁的处境?”   穆空青如今还未开口提结亲之事,便是想要了解一番秦以宁背后的家族。   结亲,乃是结两姓之好,远远不是他与秦以宁合得来,便能说定的。   秦夫人摆摆手,屋内的下人便退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时,秦夫人的第一句话,就让穆空青震惊了。   “秦家已经是个绣花架子了。”   秦夫人直白得让穆空青目瞪口呆。   穆空青虽说刚刚授官,还未正式入朝,但耐不住他有个底蕴深厚的老师,还有个出身勋贵的好友。   如今朝堂上的党朋派系、高门士族间的秘辛逸闻,穆空青不说一清二楚,但总也知道个大概的。   秦家的秦老大人位高权重不假,但耐不住秦家子弟不争气啊。   真要算起来,整个秦家下一代,在仕途上最能拿得出手的,竟是穆空青的老熟人,与嫡支的血脉远到天边去的秦文启。   秦老大人如今都快六十了,哪怕入阁在望,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还能有几年辉煌。   届时秦家若还是这副青黄不接的模样,那只怕离落败也就不远了。   穆空青理解地点点头,适时表示自己已经清楚此事了,免得秦夫人还得继续揭自家的短。   若不是知晓秦家主支的情况,就凭当年清水镇秦家那不靠谱的行事作风,穆空青在知晓秦以宁的身份时,怕是就要绕着她走了,怎么可能会随她来见秦夫人。   不过秦夫人能这般坦诚相告,也着实让穆空青看见了这位夫人的诚意。   以及对女儿的重视。   秦夫人笑笑,跳过了这个话题。   “既然如此,以宁的身世,你应当也知晓了。”   穆空青知道,秦夫人说的是秦以宁改姓之事。   穆空青点点头。   虽然这在旁人看来大逆不道,但在他看来却是在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秦夫人见穆空青神色如常,并未因此有任何不屑,心下难免一松。   “以宁在京城的手帕交不多,因着身世的缘故,旁的夫人小姐,大多也是不愿同她相交的。”   秦夫人说起女儿被排挤的事来语调依旧平静。   “自然了,她也不是喜欢迎合她们的人。”   “这点,穆大人既然愿意来见我,想必已是心中有数?”   穆空青当然有数。   穆空青会有如今这般出格的行为,主要就是因为秦以宁展露出的理想抱负,让穆空青认真思考起了这份“合作”。   他若是想娶个贤内助式的标准主母,那他那日在平远侯府就该好好表现,现在说不准连婚约都定下了。   “夫人放心,这些秦小姐都已明言。”穆空青给了秦夫人一颗定心丸。   如今成婚都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穆空青与秦以宁这二人,三言两语间就将自己的婚事定下了大半,说出去堪称惊世骇俗。   可偏偏在场的几人没有一个在意,也没有人觉得这般行事有什么不妥之处。   最终秦夫人与穆空青约定,在到了清江府之后,穆空青会寻时间上门拜访。   而穆空青也从善如流地应下此事,只道是应当的。   看似一切都说定了,却又什么切实的许诺都没有过。   从京城到清江府,走的还是水路,实在用不了多少时日。   自打那日交谈过后,穆空青便也没有同秦夫人有更多交集。   直到穆空青清水镇,同他老师详细了解了秦家这些年来的形势之后,方才开口同爹娘提了此事。   孙氏和穆老二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给穆空青相看,就是因为害怕自己给儿子找个什么都不懂的妻子,将来反倒拖累儿子。   如今听穆空青说,是有上官看重有意嫁女,自然是欣喜的。   只是这欣喜过后,孙氏又难免有些忧虑:“这高门大户的小姐,脾气怕是也大吧。这嫁过来跟着咱家吃苦,人家家里也愿意?”   穆空青眼咕噜一转,就这么捎带脚的,给自己的合作伙伴拉了第一波活儿。   “秦家的小姐正是因着脾气太好了,人家才怕女儿嫁入高门受气,不然也看不上你儿子。”   穆空青眼都不眨一下:“我未来岳祖乃是三品大员,也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唯一有所求的,就是儿子婚后不纳妾室。”   孙氏也是女人,即便人都道婆媳是天敌,她也没有叫儿子纳妾的想法。   孙氏听了这话登时便急了:“好好的过日子就是了,纳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做什么?”   说完又警告穆空青:“你如今出息了,可不许学人家那不正经的做派!”   穆空青一听就知晓孙氏这是没意见了。   这下好了,后顾之忧也解决了。   而秦夫人那边也确实够效率。   这头穆空青下了决定,那头秦夫人便给孙氏递了拜帖。   两家要正式提亲还得到京城,但在此之前,秦夫人约孙氏私下里见见面,却是没什么妨碍的。   也就是这次会面,也不知秦夫人和秦以宁做了什么,孙氏回来之后,那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提起秦以宁时,都恨不得管人叫心肝宝贝了。   一天按三顿地训穆空青日后要好好待人家秦小姐。   穆空青的亲事定下了,也该回去穆家村,告知他爷爷奶奶。   更何况穆空青此番状元及第,还是史无前例的六元及第,村口的进士牌坊也必定是要立一座的。   穆空青回穆家村那天,清溪县县令亲自出马,一口一个下官,一路将穆空青送到了家门口。   这位县令便是当年的县丞。   穆空青感念他曾护佑自家几个姐姐,即便如今自己的品级还要高过他半截,也一直都以晚辈礼相待。   这一点更是叫这位父母官心中舒坦无比。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前途无量的穆大人如此给他面子,他自然也是要回报一二的。   于是在穆家村全员出动迎状元老爷时就看见,那位他们只听说过,却没人能有资格见面的县令大人,对着穆老头就是一声:“老太爷。”   差点儿吓得穆老头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   清溪县县令知晓自己不便在此地多打搅,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对着穆空青就是一个标准拜礼,言道:“穆大人,下官告退。”   穆空青瞬间头皮发麻,人群中也是一阵惊呼。   原先只听说老穆家的孙子考上了状元,还当了大官儿。   可这具体是多大的官儿,却没人有这个概念。   如今再一看,县令大人都要给老穆家的孙子行礼,这还了得!   当下那平日里与老穆家有过口角的,说过闲话的,直接就向人群后头躲了躲。   老穆家因着穆白芷的事儿,同村里人的关系并不怎么样,穆空青也不爱出这份风头。   好说歹说劝走了乡邻,关上门来,穆空青才开始说起自家事。   说是自家事,其实也只是知会一声。   两边儿都分家了,二房也搬到镇上去了。   况且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别说是穆老头和穆老太,就是大房一家三口,那也是二房的银子养着的。   穆老头当然不会管穆空青的事。   他看得透,知道穆空青心里有成算,也知道穆空青重情,不会不惦记家里。   至于大房?   穆空青如今荣归故里,穆老大还有些不尴不尬地,一直也没想往前凑。   倒是大伯娘赵氏,牵着她如今刚满三岁的小儿子,恨不得直接将儿子塞进穆空青怀里,让他多提携提携。   大房家的宝贝儿子叫穆空文。   说是为了沾沾堂哥的光,特意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老穆家如今日子过得滋润,三岁的穆空文给养得白白胖胖,看模样就十分讨喜。   可也只是模样了。   穆家大房两口子为了这儿子付出那么多,平日里那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   就算有穆老头管教着,这小豆丁也还是被惯得不行。   今日家里兴许是来得人太多,吓着他了,连带着也害怕穆空青这个家中的生人,于是便一直哭闹不休,哄都哄不住。   赵氏一边哄他一边将人往穆空青这儿送,闹得连穆空青都看不下去了,只说他若是再这么哭,只怕日后要伤了嗓子,这才叫赵氏作罢。   穆空青想了许久,还是在私下里同穆老头说,他想要将穆家二老接去京城。   不管穆家二老对其他孩子如何,他们都未曾亏待过穆空青。   穆空青也希望能让二老享到自己的福。   穆老太虽说和邻居天天拌嘴,可真要去了京城,又有些舍不得。   穆老头则是直接得多,一听这话便摇头拒绝了。   穆空青想劝,穆老头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大伯那事儿做得不地道,你跟你娘心里头都有疙瘩,这事儿我知道。”   穆老头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心,瞧着比前些年都要精神。   即便是说起这些事来,他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颓丧了。   “我们两个老的,放不下家里的地,也放不下小的。总不能叫你给你大伯家出银子,还要把他们也接到京城去吧?”   穆空青不说话了。   他家奉养两个老人是应当的。   两个老人要补贴大房,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些穆空青都可以不在乎。   但是要他将大房一家接去京城?   那他还真做不到。   恕他不敬长辈地说一句,当年穆四丫能做出那些事,说不准还真是大房两口子言传身教的。   那为了自己的利益,连亲人的性命都不当回事的劲儿,可真是一模一样。   穆老头磕磕桌子:“现在就咱们爷两个,我也不瞒你。老大这些年没后,性子就已经左了。我先前没教好他,如今便要好好教小的。总不能叫他们给你招祸。”   这次之后,穆空青就没再提过这件事了。   探亲假不长,不仅要扣除路上的时间,还得留出筹备婚事的日子来,没空让穆空青在家里待多久。   秦夫人已经给他留信,说是带着秦以宁先回去准备。   穆空青也在穆家二老给了明确答复之后,便同他爹娘妹妹一起,准备回京了。   临行时清溪县令还不忘前来相送,就连那位有过同路之谊的同知大人也遣了人。   穆家村的村民们更是恨不能全村出动,只是都叫穆空青给劝了回去。   穆空青对这些乡亲们也是感情复杂。   说是有情分在,可偏偏言语如刀锋,逼得他姐姐不得不背井离乡。   说是冷血吧,若是真遇上事儿了,他们也还是会鼎力相助。   索性就这样,不亲近,不得罪,也就罢了。   穆空青来时有官船,回京时也刚好搭上了一艘。   孙氏和穆老二这辈子也没坐过船,一上船便开始晕。   好在穆空青也想到了这点,准备了不少梅子干,这才叫两人逐渐缓了过来。   而此行最兴奋的,莫过于穆空柳了。   小姑娘如今才十二,正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半点晕船的迹象也没有,兴奋得根本就安静不下来。   这艘船比来时那艘要大得多,能供人活动的地方也多。   再加上船上有不少侍女在,穆空柳便是不戴面纱,也并不惹眼。   唯一叫穆空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便是他们在用膳的时候,还需得劳动主人家的侍女送来餐食。   也是经过这一遭让穆空青突然意识到,如今他已是官身,若是身边还是这样连个随从都没有,实在是不方便得很。   看来此次回京,买仆从的事也得筹办起来了。 第96章 一道口谕   穆空青此番一来一回, 便用去了近两月的时间。   待到他回京时,那座状元府也修整完毕。   府门前挂着穆府的匾额,另有御赐的六元及第门簪嵌在门上, 昭示了此间主人的身份。   工部负责办事的小吏极有眼色。   这状元府内虽说不上有多精巧, 但足能称得上一句干净规整。   穆空青进屋细看, 连屋内摆放的家具都已洒扫干净, 只待人来了,便能立时入住。   穆空青先前也来过几次, 对这穆府的宅院规格心中有数。   但穆老二、孙氏、穆空柳三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宅邸。   如今穆府还是空空一片。   莫说各屋各院,就是那后花园中,也只简单栽种了些绿植,等它的主人前来装点。   穆空青头一次前来此处时险些迷路, 如今的穆老二和孙氏等人亦是如此。   只是今日还有不少事务得办,实在没空让几人熟悉府邸。   穆空青将自己的东西都放去了主院,穆老二和孙氏则安置在距离主院最近的东院。   至于穆空柳小姑娘, 她看上了后花园中的临水小楼, 非得住到那边儿去。   这样的小楼造得精巧,从窗口看出去便是花园水榭, 本就是给府中未出阁的姑娘住的, 穆空柳看中那里也不奇怪。   东西放好了,穆空青便趁着日头尚早,给秦以宁去了信。   两人之后少说也得做上几十年的室友,穆空青自己过惯了平民日子, 怎样都无所谓,秦以宁却不是。   况且日后秦以宁嫁过来,也免不了要带上自己的人手。   如今安排府内事务,还是将秦以宁也叫上, 同她商议着来的好。   秦以宁也不忸怩,这头得了穆空青的消息,便立即换了男装与他在牙行外相见了。   穆空青见秦以宁来了,直接将穆府的图纸递给她看,道:“我如今预备先买几个洒扫仆从,府中还得有个管家。你觉得几人够用?”   秦以宁也不跟他客气,估算了一下穆府的院落数量,和自己的陪嫁下人,想了想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先买上二十人顶一顶,再给你爹娘的院子里请个家乡厨子,便也够了。”   秦以宁解释道:“我娘给我准备的陪嫁里,有当年陪她一起去何家的几位老管事,余下的也都是秦家的家生子,匠人厨娘都有,人数早备齐了。”   唯一的问题便是,秦以宁带来的那些都是秦家的人。   若是穆空青要用那些人,便等同于是将整个穆府都交到她手上。   穆空青倒没觉得这有什么。   他今日会将秦以宁叫出来,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哪怕他和秦以宁只是合作干系,到底也是要结亲的。   先前秦夫人能合离,是因为何家自始至终都有求于秦家。   再加上秦夫人的父亲秦老大人,在整个秦氏家族都是说一不二的,这才能保住自己的嫡女。   可他若是有同秦以宁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年迈的秦老大人能不能护住秦以宁,却不一定。   所以穆空青愿意在这件事情上交付信任,也是为了给秦以宁一颗定心丸。   见穆空青答应了,秦以宁也松了口气。   到底是世家教养出的孩子,秦以宁对这些事务可比穆空青熟悉多了。   就连在牙行中挑选仆从,都是秦以宁看人,穆空青只负责掏银子就是。   将洒扫仆从都买够了人数之后,穆空青却没有立刻离去。   穆空青看着秦以宁笑了笑,问道:“秦小少爷此行,应当还有事情没办完吧?”   秦以宁对上穆空青的视线后顿了顿,随即轻叹一声:“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穆大人。”   从袖中掏出她出门时便备好的几份身契。   “这是大管家的身契。你若是不介意,这些日子可以由他先管着府中杂务。”   秦以宁递给穆空青的身契足有十多张。   包括那位大管家在内,他全家老小所有人的身契,都在这儿了。   也就是说,只要穆空青接下了这些身契,那么今后穆府的大管家,便成了穆家的家生子。   穆空青接过身契,对秦以宁挥了挥:“秦小少爷思虑周全。家中大小也有仆从二十余人,若没个管家打理,在下可没那精力。”   然而这些身契,最终也在半个月后,交回到了秦以宁的手上。   半月之后,两人的大婚轰动了整个京城。   并非这结亲的双方有多位高权重,而是这两人都太过有名,这婚事也来得太过突然。   穆空青自不必说。   那日前门大街上的一席朱袍,也不知入了多少闺阁女儿的梦境。   一场打马游街,有关于他这位状元郎面如冠玉、郎艳独绝的消息,可传得一点儿都不比那六元及第要慢。   要不是穆空青后头直接收拾行礼回乡探亲去了,只怕这上门的媒人都能将穆府门槛儿踢平。   可现下人才刚回来没多久,便直接传出了对方已有婚约的消息。   还没等京城各家去探查是谁下手这般迅速,两家便已经将婚宴请柬都散了出去。   再一看请柬,嚯,另一方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人物。   若说秦以宁是谁,京中应当没有几人知晓。   可若是说起秦老大人那外孙女……不,现在应当直接称作孙女了,那在京中的名气,可是各家贵女中的头一份儿。   没有旁的原因。   母亲合离还能将孩子带走直接改为母性,记入母族族谱的,放眼天下估计也就这一位了。   不夸张地说,满京城里凡是能叫得出姓名的人家,在提及亲事时,都恨不能绕着秦家这位走。   甚至在婚宴定下时,秦以宁都没能请到她的女傧相,只能由刚从漠北赶来的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送她出嫁。   由此便可见,秦以宁在后宅女眷之中,究竟是个什么名声。   可如今,穆空青这位最是炙手可热的佳婿,竟当真被那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秦家摘了去?   且不提旁人心中诸多思量,那满京城的闺秀,可都不知撕碎了多少帕子了。   京中贵女嫁人,无非就是两种选择。   一是家中嫡女,多能嫁得门当户对,为家族添一位得力姻亲。   二是不幸生为庶女,多是嫁予那寒门新贵,图个以小博大。   前者瞧着光鲜,可初入高门,上要侍奉公婆,下要弹压家奴,对外维系人脉,对内还要照看丈夫的通房小妾。   万一运气不好,说不准刚一进门,就有那么几个庶子庶女等着自己。   后者更不必说,本身就算得上半个弃子。   丈夫出息还好,即便当下日子苦些,也总算有个盼头。   若是丈夫出不了头,那便是一辈子都只能这么过了。   可穆空青却不同。   他有寒门子弟的清净后院,又有高门子弟的敞亮前程。   别说那庶出闺秀想要嫁他,即便是京中高门嫡女,也有不少人看中穆空青行事清正,视他为良人的。   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怎么就娶了秦家那离经叛道的姑娘了呢?   可无论心里再怎么嘀咕,该给秦老大人的面子得给,该同穆空青示好的也不耽误。   即便结不成姻亲,也犯不着去得罪人嘛。   因此,这场婚宴办得也足够热闹。   叫人意外的是,本以为穆空青一介寒门子弟,家中必然无甚财力,给秦以宁的聘礼应当也简薄寒酸得紧。   却不想穆空青若论财力,确实及不上秦家,可也绝对没有众人想象中那般寒酸。   只看每年从秦家得来的那些分红,这数年下来,也足以称得上是天文数字。   那笔银子的存在,在当初续签契书时,孙氏和穆老二便知晓了。   只是那数字太过巨大,大到孙氏只瞧上一眼,便觉得喘不上气来,更不敢将这银子拿在自己手中,于是便一直交托给周秀才保管。   先前穆空青返乡,同他老师商量婚事时,周秀才便顺带将这笔银子全都交给穆空青了。   眼下穆空青置办聘礼婚宴,便是由此处出的银钱。   原先穆空青本想着这样中规中矩的就好。   可在他知晓秦以宁因着身世,连女傧相都无法请来时,不知怎的便对这位合作伙伴心软了。   兴许是出于为搭档撑腰的想法,穆空青硬是在百忙之中抽空猎了一对大雁,还特意将它们精心养着,活蹦乱跳地送去了秦老大人府上。   原本那份在高门大户眼中算不上贵重的聘礼,也因着这对大雁显得难能可贵起来。   不在稀少,而在亲手猎雁的这份心意。   婚礼当天,秦以宁没有兄弟送嫁,穆空青便亲自将她背上了花轿。   两辈子头一回同没有血缘关系的女性如此亲近,穆空青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而秦以宁不知怎么的,听着身边的喜婆惯例地说着吉祥话,忍不住就拍了拍穆空青的肩,凑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句:“穆大人,人家夸我贤良淑德,祝咱们举案齐眉呢。”   以秦以宁的性子,谁敢让她“举案齐眉”,她不得掀了人家的“案”才能罢休。   穆空青被她说话时的吐气吹得痒痒,不自觉地侧头避了一下,对着盖头下的人道:“您就忍忍吧,横竖也就这么一回。”   穆空青的话说一半,脖颈处又被那盖头上坠着的流苏坠子滑过。   穆空青不是那耐痒的人,这突如起来的一下,好悬没叫他笑出来。   这宅邸太大也是问题,只是将秦以宁背上花轿,也得走上近一刻钟。   穆空青无奈地压了嗓子道:“秦大小姐,您把那帕子上的流苏弄远些吧,我怕我一会儿给你摔下来。”   秦以宁新奇道:“穆大人这是怕痒?”   她说话时又不自觉地低了低头,眼看着流苏扫过穆空青的脖颈,而穆空青肉眼可见地动作一滞。   秦以宁忍笑,依言向后仰了仰,没再叫那流苏碰到穆空青。   将人送上了花轿,穆空青跨上高头大马,一路回了穆府。   秦以宁的嫁妆浩浩荡荡地抬了一百二十八抬。   除却属于秦氏家族的那部分产业,秦夫人和秦老大人这些年来的私产,几乎八成都给了秦以宁做陪嫁。   这下可不止是闺秀们懊恼了。   不少纨绔子也在心中暗忖,若早知道这秦家姑娘的陪嫁这么多,他们勉强一二将人娶回来放着,倒也不是不行。   好在穆空青府上什么都不多,就是空置的院落多。   秦以宁带来的嫁妆人手一一安排下去,刚好将穆府原本的空档补上。   而后拜过天地高堂,秦以宁被送入新房,穆空青则要留下敬酒。   知晓穆空青与秦以宁并无夫妻之情者,除却他们二人自身外,便只有秦夫人了。   哪怕是秦老大人,也只当是孙女看中穆空青品行。   是以平时在府中,穆空青和秦以宁还是得同榻而眠,也不好直接分房去睡。   好在穆空青早早便有了准备,特意在主院卧房中放了张大床。   即便上头睡了两个人,也不至于肌肤相帖。   秦以宁在见了那张大床之后便愣住了。   她都无需多想,便能知晓穆空青的意思。   秦以宁说不好自己是怎么想的。   先前穆空青便有暗示,他会尊重秦以宁。   只是美人在怀,还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天下间,又有哪个男人真能守得住呢?   秦以宁原本攥紧了袖子的手略松了些。   无论穆空青此行是否发自内心,哪怕只是做给她看的,她也依然感念。   而穆空青也当真做到了。   于穆空青而言,两人目前只能算是交浅言深的朋友。   日后会怎样他不知道,但目前只拿对方当个同居室友,这个分寸穆空青还是可以守住的。   婚后第三日回门,穆空青第一次正式同秦老大人长谈。   这位秦老大人不及耳顺,却已须发皆白。   然而不同于略显老态的外表,秦老大人精气神十足,说话也尽是干练的风格。   “以宁性子执拗,行事也常有出格,日后还望你多多包容了。”   只从这一句便能知晓,秦老大人未必认可女儿和孙女的理想抱负,但却因一片慈心,硬是顶着家族压力护持她们。   而穆空青话里话外对秦以宁的维护之意,也叫一众等着看她笑话的秦家人大失所望。   随着年岁渐长,秦以宁的男装打扮破绽越来越多,每次出门都得万分小心。   如今得了已婚妇人的身份,在外行走便更要方便许多。   这头是穆空青销假入职的第一天,那头秦以宁便借着送他的名义也上了马车。   将穆空青送到翰林院府衙前,秦以宁一时兴起,满脸不舍地同他告别,将府衙门前同来点卯的同僚看得好一阵艳羡不已。   而后这位“贤良淑德”的穆夫人,转头便坐着马车出了城,好生整治了一番城外庄子上的散漫下人。   穆空青在见过上官之后,照例被分配了整理史集的活计。   穆空青的上官乃侍读学士王大人。   王大人知晓张华阳与穆空青交好,索性便直接指派张华阳同穆空青一道。   张华阳已经在翰林院做了两个月了,对这些活计早已上手,如今带着穆空青也是驾轻就熟。   “这些东西年年都整,也年年都没什么好整的。”   屋内共有四张桌案,分属于另一位从六品修撰,以及张华阳、榜眼沈桥这两位编修。   余下一张空的,便是穆空青日后办公的地方。   眼下屋内无人,张华阳说话也少了顾忌。   “那位邹大人乃是上一届的状元郎,出身泗水邹氏,与谢学兄有旧怨,对我等也多有迁怒。”   张华阳口中的“谢学兄”,乃是六年前那届殿试的状元。   也是大炎朝的第二位大三/元,出身永嘉书院,如今已是正六品侍读。   张华阳说起这事儿来满腹怨气,一看便是在那位邹大人身上受了不少闲气。   “不过还好,空青你与他同级,想来他也拿捏不了你什么。”   张华阳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从那动静来看,来人推门的力气应当不小。   进来的是个身材干瘦的青年人。   对方眼角下垂,两腮凹陷,右半边唇角上翘,也不知是特意摆出这表情,还是天生便是如此。   穆空青抬手行了个同辈礼,却不想对方竟只是上下扫了他一眼,便当做是没看见一般。   张华阳背后说人让正主撞上了,他却是半点慌张的意思都没有,行礼也是一派闲适懒散的模样:“呦,这不是邹大人吗?晒书回来了?”   跟着邹大人一起进来的还有沈桥。   与邹大人一身清爽不同,沈桥的模样,就颇有些狼狈了。   沈桥的发髻有些歪斜,衣襟翘起,后背更是汗湿了一片。   现下已是六月里,初夏的暑气已经初展头角,但远远不会将人热成这样。   再联系张华阳先前所言,只怕真正去晒书的不是邹大人,而是沈桥了。   邹大人的目光钉死在穆空青身上,面上却是公事公办道:“如今正是当值的时候,少做这等泼皮无赖的姿态。”   勋贵与世家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沈桥顾着面子前程,张华阳却是个混不吝。   张华阳开口便道:“邹大人训训我们也就罢了,空青与大人同级,大人不会连他也要训吧?”   邹大人扯出一抹冷笑来:“我区区一介从六品小官,哪里敢训斥穆大人这等天之骄子。”   这话里阴阳怪气的味儿,都快浓到熏人眼睛了。   穆空青自诩也没得罪过他,就算是迁怒,也不至于叫他这样半点脸面都不顾吧?   况且穆空青自己也就罢了,沈桥和张华阳两人,个顶个的家世不凡。   只因为迁怒,便摆出这副要同他们结仇架势,这也太不合常理了些。   穆空青直觉这中间还有旁的事情。   “你我本是平级,哪能当邹大人如此谬赞。”   穆空青面对邹大人的阴阳怪气,当下便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   穆空青日后还得在这翰林院中当值呢,若今日退让了,只怕下一个被抓去晒书的,就是他自己了。   邹大人闻言笑容愈盛,其间却含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平级?穆大人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只盼得穆大人莫要永远都与我平级才好。”   穆空青原以为他是个没脑子的,现下听来,却觉得这人带着几分癫意。   就算是骂人,也不必连着自个儿一块咒进去吧?   穆空青看向张华阳。   这位邹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瞧着不大正常的模样。   张华阳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后头再与他细说。   不待屋内众人消停下来,这房门便又一次被推开了。   “传陛下口谕,宣翰林院修撰穆空青觐见。”   来人头戴三山帽,着了一身靛蓝锦衣,手持拂尘,声音尖细,明明白白是位宦官。   张华阳与沈桥二人似是认得他,叫了一声“临公公”,而那邹大人却是面色巨变,直直撇过了脸去。   那宦官也不在意,他下巴微抬,笑容却是和煦,冲着穆空青一拱手道:“这位便是穆大人了吧?还请快些随咱家入宫,莫要叫官家久等。”   竟是在此时便要召见他吗!   穆空青的呼吸陡然重了三分。   他微微阖眸,右手抚上袖口。   只眨眼间,便让自己平复了下来。   “劳公公走这一趟。”   得了这一道口谕,穆空青再无心情去理会旁的事情。   想起他这些日子从秦以宁那里得知的沿海发展形势,穆空青目光微凝。   看来,圣上的心情比他想的要更为急迫。 第97章 一个兼职   “爱卿免礼。”   穆空青抬起头, 却见这御书房中的官员,并不只有自己一人。   永兴帝的桌案旁,除却伺候笔墨的内侍外, 还立着一位衣带杂花暗纹的青袍官员。   那人此刻也正看着穆空青, 见穆空青望过来, 便朝他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说起来, 此人同穆空青还颇有些渊源。   正是先前张华阳所提到的,与那位邹大人私怨颇深的谢青云谢大人, 与穆空青同出永嘉书院的,大炎朝的第二位大三/元状元。   穆空青向谢青云微微躬身,又道:“下官见过谢大人。”   永兴帝在穆空青进门时,便已停了手上的笔。   待到穆空青行完礼, 永兴帝便道:“文正这些年隐于山野,倒也没在一昧躲懒,好歹为我大炎教出了不少才俊。”   穆空青敛眸不语。   永兴帝话中的“文正”, 只怕是杨老山长的字。   一为君, 一为师,他怎么接话都不对。   好在永兴帝也只是随口一叹, 没有要人接话的意思。   “来看看吧。”   永兴帝一抬手, 一份奏章便经由内侍之手到了穆空青的手上。   若按规章法理,穆空青如今的职位是碰不得奏章的。   但此处乃是紫禁城,这天下间最讲规矩,也最不讲规矩的地方。   永兴帝让他看, 那穆空青便也不多言,只道一声:“遵旨。”   而后接过奏章便看。   永兴帝被他这谨慎模样逗乐,偏过头对谢青云道:“你二人还当真都是杨文正教出的弟子,行事上少说能有八分相似。”   谢青云低头闷笑:“身为臣子, 自当本分守礼。”   而引起这二人话头的穆空青,此刻却已被那奏章上的内容引去了心神。   若非穆空青今日初初入值点卯,只怕此刻就要疑心,自己是否曾给永兴帝上过奏章,而如今却不记得了。   这份奏章中所言之物,几乎同穆空青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不,还是有差别的。   准确地说,应当是同穆空青三月前的策论一般无二。   除却对于未来形势的预估上显得保守乐观外,余者皆与穆空青所思所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穆空青的目光落在了署名处。   那里赫然写着谢青云三个字。   穆空青看完奏章,恭敬地将其递还回去。   谢青云见状看向永兴帝。   永兴帝对他点了点头。   谢青云开口道:“此事须得从两年前说起。”   大炎并未设立海禁,也并非对海外番邦一无所知,这些年来,也没少有番邦船只抵达大炎。   只是先前都是小打小闹,几条船队,几只海船的事,哪里值得拥有这片广袤土地的永兴帝去费神?   直到两年前,南海口岸来了一支规模远超以往的庞大船队。   因其船只巨大,船上人数众多,且装载有火/炮,当地官员不敢随意允其停靠,最终惊动了大炎南海水师。   直至双方交火数次,对方发觉确实不敌,这才放弃停靠,被水师驱逐出港口。   那一次的交火过程被摆上了永兴帝的案头。   永兴帝也第一次对海外那些番邦小国,有了一个正眼。   开了这个头,后头再有关于海外番邦的奏章,永兴帝也就稍留心了些。   这一留心就发觉到,近五年来抵达大炎的番邦船只数量,较之往年已经翻上了十数倍。   再一查问,那些番邦货物的交易数额,也早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相当客观了。   穆空青听着谢青云的讲述,脑海中已经自觉地将他话中未尽之意补充完全。   在发觉这点时,永兴帝除却立即启征商税之外,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当年与大炎水师发生冲突的船队。   他到底是个帝王,而非商人。   比起番邦诸国通过海贸得了多少金银,他更在意两年前的那场交火。   区区一小国商队,便能有与大炎水师交火的实力,那么他们的朝廷军/队,实力又到了哪一步了呢?   于是,永兴帝便有了派遣船队出海的想法。   只是这个想法初一到朝堂之上,便得了文武百官的反对。   原因无他,盖因先帝也曾两次出海,还并非远航,只是在南岸诸国巡视了一番,便已经是耗资甚巨。   那几年恰逢北方大旱,国库穷得都能跑马。   凡是年长些的官员,没有一个不对“出海”二字心有抵触。   可先帝人都去了,无论是朝堂百官,还是龙椅上的永兴帝,都不可能议论先帝的是非。   永兴帝只能委婉暗示,朕要出海,不是为了玩乐,而是有正事的,朕与先帝是不同的。   可惜即便是听懂了暗示的人,潜意识里也觉得,出海必然耗资甚巨,即便不是为享乐,那也节省不到哪儿去。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僵持住了。   然而就在去年,又有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来到了大炎。   这一次对方未曾装载火炮,只说来此经商,便得了靠岸的应允。   只是这船队规模,到底还是触动了永兴帝的神经。   区区一蕞尔小国,便能在两年内两次出动如此规模的船队,大炎难道还不如番邦?   永兴帝心中已经有了倾向。   识趣的官员如文大人,早在会试放榜之后,便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老实跟着陛下的意思走。   而对于那不识趣的官员,永兴帝如今眼瞧着有了应对之策,自然也懒得再同他们扯皮。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谢青云解释完之后,永兴帝便径直开口道。   “穆卿先前所言,与谢卿不谋而合。然而朕曾闻谢卿言,此事他亦无法可解。”   永兴帝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朕观穆卿殿试献策,似是可解?”   穆空青从袖口取出自己早已备好的简易账册。   先前穆空青看永兴帝出题,还以为永兴帝是看中海贸带来的利益,并没有想到中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不过哪怕穆空青是从贸易角度出发,而永兴帝更多的则是出于政/治角度的考量,但这二者最终的落点都在出海上,也算殊途同归。   穆空青将自己早早准备好的账册献上,自个儿也没闲着。   “内子的陪嫁中,便有一支主司东南海贸的商队。”   穆空青以书面表格形式,列出了秦以宁手下那只商队几次出海的盈亏,将商队出海所获直观地展现在了永兴帝的眼前。   都说物以稀为贵,秦以宁手下的商队还只是在东南一带活动,手上的东西远远及不上南海那些番邦商船,都能获得如此巨利。   “若要出海,首要的便是海图。但商人重利,如今番邦之物能在大炎卖出天价谋得巨利,盖因其物皆出于对方之手。”   “海图一旦流出,我朝商队必会出海,届时对方若再想以此牟利,自是千难万难。”   永兴帝不清楚,穆空青却是有几分揣度的。   如今有实力远渡重洋来到大炎的,一共也就那么几个国家。   但大炎境内有实力出海的商人,可不止十个八个。   若是大炎能从番邦手中拿到海图,那会发生什么,自然不用想也知道。   这件事穆空青知道,那些常年与大炎商人打交道的番邦人岂会不知?   海图不仅是他们吃饭的东西,更是他们的家族后代赖以生存的东西。   就是死,也要先将海图沉进大海中,绝不能让大炎得到。   永兴帝微微颔首。   穆空青用余光观察了一下永兴帝的脸色。   他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可就没有殿试答卷时那般用词委婉了。   见永兴帝对商贾之事并不抵触,穆空青方才继续。   “如今朝廷既有意出海,那这海图一事,自然便不止是商贾之事。”   穆空青尽量将话说得好听些:“届时得了海图,也好以利驱使商贾,出海之事,自然也无需朝廷费心。”   说白了,便是商人没办法从对方手中弄到海图,朝廷还能没办法吗?   图一到手,还怕没人自掏腰包出海吗?   出海的人多了,永兴帝想要什么消息没有?   唯一的问题,便是印在世人脑海中的“士农工商”四个大字。   哪怕穆空青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这件事情的本质。   朝廷与商贾合作,倚靠商人探知海外消息。   这对许多士族来说,简直堪称羞辱。   朝堂百官未必想不到。   只不过没人敢说罢了。   就算是穆空青,在作策论时,那也是写得隐晦至极,外头批了八百层好听说辞的。   其实若要穆空青明言,不如干脆由官方组织商队,大炎水师护航,所有收入归于国库,到时候想要什么消息没有?   穆空青会直接将海贸获利明明白白地列出来,也只是存了先给永兴帝心里埋个引子的念头。   这话他现在可不敢提。   要朝廷出面行商贾之事,万一永兴帝的承受能力没有他想得那么好,那明年今日说不准就是他的忌日了。   永兴帝做了四十多年帝王,对他来说,无论士农工商朝臣百姓,是贵是贱皆能由他决断。   重农抑商之策不可更改,所以即便永兴帝心中认同穆空青所言,也必须要稳住朝廷的脸面。   况且,这事若真要办下去,也不是永兴帝一句话就能畅通无阻的。   无关紧要的人永兴帝当然懒得管他们。   但负责办事儿的那几个,还是得想法子糊弄过去的。   他将手中账册递给谢青云,淡淡道了一句:“爱卿甚有胆气。”   若是旁人,此刻只怕已经被骇住了。   但穆空青天生便少了对皇权的畏惧。   他一切的小心谨慎,都源于对方手中的权势,而非是“皇帝”这个身份。   因此,即便是现在,穆空青也能冷静地从永兴帝的反应中,判断出他并未真的动怒。   穆空青只是惯例答道:“微臣惶恐。”   谢青云看完了穆空青提供的账册,眸中更有异彩。   谢青云先前能有那番推断,是因为他是跟着永兴帝,一步步看着番邦海贸之事冒出头来的。   事实上谢家久居内陆,手上也无船队,这些具体的数据,谢青云还是头一次看到。   只不过这头一次见,便更加坚定了他要促成此事的决心。   底层的读书人闻铜臭而绕道。   但能读到入仕的文人,没有人不知道银钱二字于国于民的重要性。   谢青云合上那本薄薄的账册,站到了穆空青的身边,对着永兴帝拱手道:“此事,还望陛下定夺。”   永兴帝的指节微微敲击桌面,又问道:“若是朝廷手中得有海图,便要直接赠予商贾不成?”   穆空青一时还真被哽住了。   若是要顾及脸面,那随便找几个信任的臣子去办就是了。   这年头官员不可经商,但谁家夫人手上还没点儿嫁妆?   悄没声地往商队手里一塞,朝廷自然就不必沾手此事。   永兴帝当然不可能问这种废话。   他问的,是朝廷费劲儿弄来海图,总不能就为了从那些商人口中知道些消息,旁的就什么都捞不着吧?   穆空青实在没忍住,在心底暗道了一声人老成精。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在他没拿出这本账册之前,永兴帝还打算自掏腰包遣人出海呢。   这回可好,不仅自个儿不用掏钱了,他还想着从人家手里再赚一笔。   不过这事儿,穆空青心里还当真有些想法。   朝廷再怎么摆明车马打压商贾,也不可能当真完全不沾商贾之事。   前头是怎么经营盐铁的,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穆空青微微一笑:“禀陛下,盐商贩盐需有盐引,海商出海需有船引。不过南洋婆罗等地之物与远洋番邦之物价格相去甚远,船引的售价自然也不能等同。”   穆空青点到即止。   至于商人从何处得知这次的船引事关海图?   人家自有人家的渠道。   可不关朝廷什么事。   出了御书房,谢青云拍拍穆空青的肩,笑得意味深长。   “说来你我同门,我便腆颜称穆大人一句师弟。”   “今日托师弟的福,日后怕还需师弟多多关照。”   至于这福从何来,穆空青很快便知道了。   当天下午,翰林院便迎来了天家圣旨。   翰林院侍读谢青云,迁正五品户部郎中。   翰林院修撰穆空青,兼任户部主事。   这道旨意一出,最得人惊叹的并非连跳两级的谢青云,而是只得了个兼任的穆空青。   谢青云在翰林院中已有六年,此时迁任也无大碍。   而穆空青却是初入翰林院,任期尚未满三年。   若是此时将穆空青调走,瞧着品级是升了,但实际上却是……于将来入阁不利。   这穆空青刚一到任就被传召,众人只当是他献策有功,便是当真给他官升一级,成了那正六品的主事,旁人也无话可说。   只是现在他偏偏没有升迁,只得了个不尴不尬的兼任。   个中缘由细细想来,怎能不叫人心惊?   穆空青领旨谢恩。   当晚回家,便直接同秦以宁进了书房。 第98章 一个定价   穆空青和秦以宁一直在书房待到晚膳时分。   穆家的晚膳桌上只有四人。   除了穆空青和秦以宁外, 穆老二和穆空柳也在。   先前穆白芍因着穆空青大婚来了京城,而后兴许是怕孙氏责骂,第二日便直接拉着穆白芷走了。   原本孙氏和穆老二也想回去的。   孙氏说舍不下自己的烧饼铺, 穆空青拿自己十二年都没法儿归家来说事, 孙氏也只道他们日后可以上京城来看他。   最后还是穆空青瞧见了穆空柳, 说是让穆空柳留在京城跟着她嫂子读书认字, 又说请爹娘留下照看妹妹,这才将人劝住。   秦以宁知道孙氏为何不愿留在京城, 转手便给她腾出了一间铺子,只说让孙氏帮忙管着。   眼下孙氏像是孩子得了新玩具一般,见天泡在铺子里,晚膳都要在铺子里吃。   穆老二悠悠哉在用完晚膳, 便说要出去接孙氏。   穆空柳小姑娘本想缠着漂亮嫂嫂去读书,可她瞧着哥哥嫂嫂连吃个饭,都时不时要眼神交汇一番的模样, 眼珠子一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穆空柳笑嘻嘻地将饭食几口扒拉完, 碗筷一撂就高声道:“哥哥嫂嫂我要睡啦,你们慢慢吃!”   那古灵精怪的模样, 瞧得秦以宁身边的婢女都在想, 她们是不是也该回避一二?   穆空青被这小姑娘一喊,随即便反应过来她是误会了什么。   自己和秦以宁不过是方才话没说完,又不好在用膳时继续罢了。   秦以宁用完一盏甜汤,感叹了一句:“小姑娘真可爱。”   穆空青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每天像个小傻子似得瞎乐。”   秦以宁用手肘顶了他一下:“你可别当她面胡吣。”   穆空青慢条斯理擦擦嘴:“我哪敢。回头叫她听见一准儿跟我娘告状。”   照理说小姑娘也没同穆空青一块儿生活过多久, 却似天生便与他亲近一般。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撒娇卖痴无一不通,硬是叫穆空青拿她没什么办法,还招得秦以宁刚成婚便拿她当亲妹妹疼。   秦以宁放下碗筷, 问穆空青道:“那我们是去书房继续谈,还是先沐浴?”   六月里有些燥热,两人都在外奔波了一整天,眼下身上都不清爽。   穆空青盘算了一下时间:“先将正事收尾吧。”   说罢,又对一边候着的侍女道:“去灶下吩咐一声,将热水备好。”   那侍女应声便去了。   穆空青与秦以宁继续先前的话题。   为防落人口舌,秦以宁的嫁妆都是秦夫人和秦老大人的私产,半点都没动秦氏一族的东西。   而这些产业中,又有泰半是同海贸相干的。   如今既是朝廷有意开辟新航线,那么拔得头筹者的获益,就不仅仅是银钱那么简单了。   书房桌案上铺着一张线条简单的世界地图。   那是穆空青粗浅勾勒出来的。   “朝廷有意探索的乃是此处,我们暂称为西方大陆。”   穆空青划出两条细线。   “而那些番邦人所售之物,却有许多是从此处来的。我们便暂称番邦大陆。”   穆空青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点在了美洲大陆上。   秦以宁几乎是转瞬之间,便想明白了此处的关窍。   “竟是如此……”   秦以宁微微蹙眉。   番邦大陆分明距离大炎更进,可番邦大陆上的东西,去是经由西方大陆的船队售往大炎的。   “此处,难道尽是些蕞尔小国?”秦以宁看着那片面积不小的土地。   正如穆空青信任她,愿意将这舆图勾画出来一般,秦以宁也不会追根究底,去询问穆空青究竟从何得知这些消息。   穆空青摇头。   历史的进程已经打乱了,但印加帝/国应当还是存在的。   只是……   “正如漠北蛮夷骁勇,却从不敢同大炎正面宣战一般,以短兵对战火器,这不是人数就能填平的。”   秦以宁若有所思般问道:“那此番我等出海?”   大炎对于铁器的管制都十分严格,更别说火器了。   可听穆空青话中之意,西方大陆的那些商人,身上都装配有火器。   若是他们就这般出海,岂非任人宰割?   穆空青颔首:“所以这头一批出海的人,才最是至关重要。”   朝廷不会派人出去送死,却也不能明着任由普通商队装配火器。   永兴帝兴许能够容忍开荒者的小动作,后头的却不好说。   错过头一批,后头再想跟上,便当真只能喝汤了。   “此行西去,朝廷欲要知晓西方诸国的国力如何,却不强求我等只能在西方大陆停留。”   穆空青的指尖在美洲大陆上划了个圈。   “你可听过番椒?”   秦以宁颔首:“先前我曾尝过,滋味儿甚是……奇特?”   穆空青笑道:“确实独特。我想着,番邦大陆上既然有番椒这等,我等闻所未闻的食物,那有没有可能,还有旁的什么东西,是我等未曾见过的?”   秦以宁好奇:“你说的是什么?”   穆空青却两手一摊:“都说是我等未曾见过的,我哪儿知道是什么?”   “不过,这番椒滋味独特,有恨之弃如敝履的,也有爱之若珍宝的。若番邦大陆上当真还有旁的作物,不妨在返程时也都稍上,兴许便是一条新的财路了呢?”   先前穆空青特意同秦以宁聊过辣椒的问题。   他原本想的是,辣椒都已经传入大炎了,那土豆红薯之类的高产作物,不应该全无踪影才是。   但事实就是,至少穆空青现在,还没能打听到这些东西的存在。   不过,穆空青到底也没有去过港口,如今对这些舶来品的了解也有限。   辣椒可以被传到京城来,是因为它的独特滋味,让它被当做了香料一般的存在,能够卖出高价。   红薯这种东西八成是被当做主食的。   卖相不佳不说,还只重不贵。   即便有,多半也是作为船员口粮,只在船上储备少许,自然没人费劲卖它。   就像日后秦以宁的船队出海,带去的货物多半也是丝绸瓷器等物。   谁会带着一船上等大米漂洋过海去对岸售卖?   事情大体上定下了,秦以宁便要开始筹措银钱了。   而穆空青也正式开始了他的兼任生活,不时便要在翰林院和户部衙门间往来。   海贸一事被再一次提起,是在五日后的大朝会上。   谢青云彼时已是正五品,有了参与大朝会的资格。   谢青云于大朝会上请重开新式船引。   不等百官出言,永兴帝便直接下令。   翰林院掌院兼文华殿大学士文大人总领,户部尚书兼体仁阁大学士钱大人协同,共同拟定新式船引章程。   这一通连削带打,再没眼色的官员也知道此时应该闭嘴。   陛下都压着户部尚书的脸面,一次拎了两位阁老出来了,此事必然已经无可转圜。   他们又不是活腻歪了,这个时候还要同上头作对。   钱大人被下了面子,下朝时反倒不见半点郁色。   先前陛下提及出海一事,反对者中就属他蹦得最欢。   如今陛下终于不打算从国库掏银子了,瞧着也不像是要同他秋后算账的模样。   既如此,那下他几分脸面算什么?只要上头那位能消气,他协同就协同嘛。   横竖对方也是位阁老,同僚间互通有无的事,怎么能叫丢人。   钱大人笑眯眯地赶上了前头的文大人。   “文大人慢些!”钱大人半点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迎着文大人便去了。   文大人也是笑得一派春风和煦,同钱大人见了个礼:“钱大人请讲。”   钱大人摸摸胡须:“文大人也知道,我户部算盘打久了,文章难免写不利索。陛下既然叫我们拿个章程出来,那总免不得得有些文书活儿要做。”   文大人身为翰林院掌院,对自己手下升迁调任自然有数,当下便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好说好说,都是分内之事。”文大人大手一挥:“我翰林院不是正有个兼任户部主事的?既然钱大人要用人,那便叫他先将翰林院的事放上一放。”   绝口不提谢青云这个刚刚调出翰林院的户部郎中。   就这样,穆空青直接收拾包裹撂下史集,在张华阳和沈桥羡慕的目光下,用上了户部衙门的桌案。   到了户部衙门,便见谢青云迎了上来。   谢青云一见穆空青便笑道:“恭喜师弟。”   穆空青也回了个笑:“是该恭喜。”   谢青云此人生得芝兰玉树,行走坐卧间都是一派翩翩公子的气度。   此时听出穆空青意有所指,他面上也有些讪讪:“累得几位师弟受那闲气了。”   穆空青摇头:“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若谢兄方便,可否将你二人间的恩怨告知我等?眼下我暂且留在户部,但华阳兄等人可还要在翰林院中,与邹大人共事数年的。”   说句不好听的,穆空青总觉得那位邹大人像个疯子。   谢青云沉吟片刻,亦是长叹一声道:“是该告知你们的。只是此事不好在外宣扬,若是几位不弃,不若下次休沐由我做东,我等恰好聚上一聚?”   穆空青不好替张华阳等人应承什么,只道回头再给答复,便要专心公事。   海贸一事事关重大,穆空青即便于此事上有献策之功,也无法直接干预此事的统筹谋划。   好在穆空青在户部的顶头上司乃是谢青云。   谢青云的顶头上司,则是户部左侍郎谢大人,直接便是他本家叔伯。   这样一来,穆空青手上发现的问题,基本都能经由谢青云这条线,直接送到钱大人手里。   而穆空青当前负责,便是船引定价这一块儿。   船引要定价,需要考虑的大致有三方面问题。   一为本朝货物售价,二为番邦货物售价,三为包括海上航行所需在内的成本价。   简单来说,便是要估算一张船引所允的货物可以获利多少。   在此基础上确定船引价格,才能最大程度保证双赢局面。   前两者都有例可询,拟定还算容易。   唯独最后一项。   自大炎至西方大陆,所需食水多少,银钱几何上,众人出现了争执。 第99章 一纸公文   迄今为止, 炎朝商船所行最远,也不过南下至婆罗等地。   据来到大炎的番邦商人所言,自西方大陆来到大炎, 短则数月, 长则数年, 都是有的。   若是有那运气不好的, 直接迷失在海上,自此再无踪迹, 也有可能。   最后这么一通算下来,得出的结论竟是,若有一艘两千料的商船出海,上头起码得腾出小半来储备食水等物, 才算是万无一失。   穆空青看着那奏表上,连洗漱所用的淡水都被计划在内,只觉一阵荒谬。   穆空青深吸了一口气:“不知几位大人可曾看过昨日送来的《南行志》?那书送来得晚, 但上头……”   穆空青只消一看便知, 他们能做出这样的假定来,要么是故意压低船引价格, 要么是对航海之事一无所知。   可这些天来, 有关出海的各类资料源源不断送往户部,哪怕随手翻翻,也不至于一无所知才是。   一个中年主事乐呵呵地拍拍穆空青的肩,打断了他的话:“穆大人且安心, 这船引之事素来是由我等拟定的,必不会出错。”   这人在户部也是老资历了,在场几位主事几乎对他马首是瞻。   一听这人出言,立刻便有人附和道:“是极是极。穆大人若是无事, 不若先去歇歇,待我等此间事了,自会请大人执笔上报。”   就差没明着说穆空青是来蹭功的,少对他们指手画脚了。   穆空青已经快要维持不住笑脸了。   “几位大人且先听我一言……”   穆空青话还没说完,那最先开口的主事脸色便有些难看了:“穆大人若有异议,不若自个儿也拟一份上来,也好叫我等对着学学。”   穆空青看着几个主事眼中明晃晃的讥诮,当即便沉了脸色,也不再多争辩。   他到底是个外来的,说多了除了得罪人之外,半点作用都没有。   但穆空青也不可能任由他们胡来。   于如今的永兴帝来说,这些船引赚得多少都是赚,他兴许是无所谓的。   可穆空青却不希望大炎海贸永远维持现有的规模。   船引说白了还是商税的一种形势,放在海外贸易上,也有几分关税的意思在。   一旦日后开放民间商船自由出海,船引大量放出,进出口贸易的规模变大,今天胡乱定下的极低关税,就势必会成为隐患。   哪怕不从长远的角度考虑,穆空青也希望这一次的出海能够给朝廷带来更多利益。   只有这样,才能让永兴帝将海外贸易之事放在心上。   财帛动人心,有了切实的利益在,什么士农工商的排序都得往后稍稍。   再者说,大炎奉行重农抑商,其中最重要的,还不是粮食问题?   穆空青和秦以宁二人,早已经将寻找新作物的事交代了下去。   只要可以解决粮食问题,那么对于商贾的限制,自然而然就会放松。   人类对于海洋的征服已经吹响了号角,大炎的造船技术半点不输西方,凭什么落人一步?   自己拟一份?   这可是你们说的。   穆空青没有同那些主事们争论,却转手就另做了一份报价,直接递到了主管这部分事务的谢青云手上。   这事儿穆空青也没瞒着那些主事。   只是那些主事觉得他不过一个自命不凡的毛头小子,甚至连穆空青写了什么都懒得看上一眼,便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等着穆空青闹出笑话。   却不想穆空青列出表格上,一桩桩一件件地将海上所需之物列出,而后给所需数目的大致估算,并标注如今是在无海图的情况下做出的假设。   其间内容简单明了,还具有实例为证,比起那通篇“应当”的奏表,不知清楚到哪儿去。   事实上,哪怕是穆空青做出的这份估价,也还是留出了非常大的余地的。   若是有了详细海图,那么在航行的过程中,船队还可以停靠岛屿进行补给,根本无需一次备足一年的食水,大量挤占货物的空间。   至于这海图能拿到多详细的,就得看朝廷的了。   谢青云在对比了两分报价之后看了穆空青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穆大人前途无量。”   穆空青笑道:“不过是上头有人好办事罢了。”   若是主管此事之人并非谢青云,穆空青可不敢这么莽着来。   如今穆空青和谢青云可以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说不好未来十年的仕途都栓在此事上了,自然是要力求尽善尽美的。   那两分相去甚远的报价,当天晚上就送到了钱大人的案头。   第二日一早,钱大人便在文渊阁散值时,找上了文大人。   钱大人的属意其实已经明了。   他作为户部尚书,两分报价都摆在眼前,究竟哪一份报价更加切实,这点他还是能看得出的。   看得出归看得出,责任他却半点都不想担。   若说在此事上谁最能琢磨圣上的心意,那非文大人莫属。   他一个协同者,在边上跟着喝汤也就罢了,凡是需要裁定的事,钱大人统统一推二五六,半点不沾手。   文大人在看完两分奏表之后笑得意味深长,直接将这两份都压在了手中,并未发作任何人,也未透出半点口风。   一个月后,一份自东南沿海送来的密报到了永兴帝的手中。   而穆空青也得了谢青云的暗示,对照着那份内容详尽的海图,将自己先前作出的报价内容进一步完善。   只是要进一步完善这份报价,那需要花费的时间精力,便不是先前那份粗浅的估价可比的了。   横竖这些日子以来,送去户部的资料穆空青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就连那新送到的海图,穆空青也已经背了下来。   既如此,也没必要留在那儿看人阴阳怪气。   穆空青借口回翰林院查找典籍,直接回了翰林院办公。   那些主事早巴不得他别掺和,此时见穆空青自个儿识趣,连对他的笑都真诚了几分。   穆空青知道,自己已经将户部那几位主事给得罪上了。   比起户部那些笑面虎,穆空青宁愿回来面对邹大人这个疯子。   关于邹大人的情况,前些日子一场宴饮,穆空青便已经知晓了他与谢青云的恩怨。   这位邹大人原也是个贪花好色之人。   若说赵仟这样的还能称一句风流而不下流,那么邹大人就是纯粹的下流了。   当年邹大人一朝高中春风得意,回乡路上意外窥见谢家女郎的真容,当即便动了心思。   邹大人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即便是谢氏嫡女,嫁予他也不算委屈。   谁承想这位邹大人这头刚遣人上门说亲,那头便在花楼里搂着花娘大放厥词,道尽谢家女郎的是非,言语极是不堪。   谢青云听闻此事之后当即便带人打上了花楼,要将这起子浪荡子揪出来好生教训。   不巧,谢青云破门而入时,邹大人恰好正在兴头。   叫谢青云这么一吓,他下半辈子愣是再没了取乐的机会,可不就疯了么。   尤其经此一事后,这位邹大人虽说没受什么惩罚,但身为官员却出入声色场所,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下了这种残疾,日后也没什么前程好说了。   横竖没了前程,他还能在乎得不得罪人?   穆空青知道了事情原委,心中略松了口气。   同时有甚重要的公文,穆空青等人也会记得随身带着,而不是留在翰林院中。   万一哪天这位邹大人想不开,要毁了公文与他们同归于尽,那他们多冤呢。   却不想穆空青的这份小心还没防到邹大人,却叫户部某些消息灵通的人走了个空门。   穆空青说他要回来查找典籍,也并非是在胡扯。   关于先帝出海的那些破事,满朝文武没一个人敢明着提出来。   在送往户部的那些资料中,自然也没人敢将有关先帝的部分也给送去。   可偏偏先帝那两次出海,称得上是大炎记录得最详细的出海过程了。   没人敢把这些东西往户部送,穆空青却可以借职务之便,直接在翰林院中查看。   先帝的起居注,那几年的邸报,甚至包括当年的一些朝堂公文,统统都被穆空青翻了出来。   这么一来二去的,有那有心关注穆空青的人,自然也就知晓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了。   那几位户部主事也不是傻子。   穆空青头一回交出估价,他们还能全然当个笑话去看。   可现在穆空青明显是得了上头的意思,竟还真要将他那份东西完善的模样,这叫他们怎能不慌?   这些人一边觉得穆空青什么都不懂,一边又实在忍不住心中惴惴,便动了歪心,想着瞧瞧他写的究竟是什么。   可穆空青偏偏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却滑不溜手。   好容易找到机会问问,穆空青还逮着他们当日一句气话不放,非说是他跟着诸位大人的指示,小子自个儿做出一份报价来,也好感受诸位大人的辛苦。   后头还成日泡在翰林院中,叫他们想套话都找不着人。   有个心思多的,得了那中年主事的指示,想着趁穆空青不在桌案前时偷偷瞄上两眼。   谁承想穆空青人出去了,还将自个儿写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真叫人气得牙痒痒。   而在穆空青这份关于船引的定价最终完成后,穆空青还没来得及上交,便得了永兴帝的第二次召见。   只是这一次,御书房中便不再只有他与谢青云二人了。   穆空青跟着谢青云到了御书房,一礼过后一抬头,便见这不算小的御书房中,怕是得站了十来号人。   “臣谢青云见过诸位殿下,见过诸位大人。”   谢青云立在穆空青身前半步,在对永兴帝行过拜礼之后,又对两侧躬身行礼。   穆空青一听“殿下”这个称呼,便是眉心一跳。   好在此时谢青云算是他的上官,穆空青只需跟着谢青云行礼便是,无需他多做什么反应。   “朕闻谢卿言,船引一事应当已有结果了?”   永兴帝的声音有些疲惫。   他这话中的谢卿,想也知晓是早先便立在一旁的户部左侍郎,而非谢青云。   船引之事他们确实已经快要收尾了,只是还没上报。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叫永兴帝如此急迫,竟直接直接将他二人传召入宫。   穆空青寻了个空档,瞄了一眼谢青云。   见谢青云面上也带了几分凝重,便知此事事发突然。   别说是谢青云了,就算是那位左侍郎大人,也未必听到了多少消息。   谢青云不知永兴帝此时传召究竟有何意,话语中便带了几分谨慎和迟疑,小心应答道:“确实已有了大致章程。”   永兴帝微微后仰,靠在了龙椅上,口中却是沉声道:“说下去。”   谢青云心念急转。   这事儿说是未曾上报,那还当真是一层都没报上来。   若非如此,那位左侍郎大人也不会在永兴帝欲要传人问话时,直接建议永兴帝,连带着穆空青也一并捎上。   毕竟能到谢青云手里的东西,这位谢侍郎也不会半点都不知晓。   而此刻的穆空青,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的小心谨慎。   因着翰林院中有邹大人这么个疯子在,穆空青早就习惯了将重要公文随身携带。   即便先前这传召的旨意来得突然,穆空青也还是顺手将东西揣在了身上。   那头谢青云还没想好从哪儿说起,永兴帝眼看着便已经有些不耐了。   穆空青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动了动。   谢青云感受到身后的动静,借着低头的动作,用余光向后瞟去。   然后,他便看见了穆空青袖间露出的那一截雪白纸张。   那纸张的质感谢青云无比熟悉,正是翰林院衙门里,专供于记录公文奏表的上品熟宣。   只消这么片刻眨眼的功夫,谢青云福至心灵。   穆大人,可真有你的。 第100章 一块玻璃   谢青云心中有了底, 三言两语将自己了解的部分讲清楚了。   而涉及到船引定价方面的事项时,谢青云便果断将穆空青推了出去。   要说这整套章程中最重要的是哪部分,可能还不大好说。   但若是要说最复杂的那部分, 必定是非船引定价莫属的。   旁的还能简明扼要, 这船引穆空青定的可是一艘千料大船一张, 每张万两。   这同先前的船引定价简直天差地别, 足足翻了百有余倍。   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解释,永兴帝必然是要问责的。   所以穆空青在被点出之后, 并未立即开口。   他将袖中的公文掏了出来。   谢青云立刻接过,递给了一旁的左侍郎。   本着对本家子侄的信任,这位左侍郎大人也只稍一犹豫,还是将这份公文呈至御前。   永兴帝接过之后第一眼看见的, 便是那白纸黑字标价一万两白银。   兴许是过于离谱,永兴帝甚至一时间都忘了问责。   穆空青看准了时机,逐条开始为永兴帝讲解。   西方大陆较之西域更西, 大炎的宝物到了那里, 价格必然也会成倍上翻。   更何况,海外的那两片大陆的富饶程度, 可不是贫瘠落后的南洋诸岛能比的。   若是南洋诸岛上能有百人用得起丝绸, 那么漂洋过海到了西方大陆,便会有千人、万人用得起丝绸。   不说旁的,只看大炎以及受大炎文化影响的周边诸国,他们对商贾的打压中, 便包括了日常所用器物规格这一项。   许多珍贵的物件,即便这些豪商巨贾有得是银子,也没有资格享用。   但海外的那两片大陆可没有这个规矩。   这一点旁人不知,穆空青却是知晓的。   海外的市场比他们预估的要更加广阔。   穆空青这些日子以来翻遍了各类资料。   这些资料, 足以让他用时人可以理解的方式,将海外贸易所获之利讲述出来。   诸如丝绸瓷器等物在大炎的售价是多少?   卖去西域又是多少?   卖去更远的西方大陆又该是多少?   沿丝绸之路西去的商队,靠骆驼带去的货物能有多少?   一艘数千料的海船能够运送的货物又有多少?   返程时,从南洋诸国运回的货物,在大炎能卖出什么价?   而那些番邦货物运至大炎,又卖出了什么价?   一桩桩一件件排列出来,所得出的结论,让永兴帝都压抑不住心中的澎湃之情。   分明此行朝廷不欲行商贾之事。   但听穆空青这么一说,永兴帝忽然就觉得……这泼天的财富,朝廷在船引上沾染的那些,不过分毫之数罢了。   这回他不觉得这一万两离谱了。   他甚至觉得这船引只收一万两一张,简直等同于白送一般。   整个御书房内都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众人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永兴帝握着手中那上品熟宣纸,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既如此,这般定价,是否还有不妥?”   穆空青顿了顿,心说真不愧是做了四十年皇帝的人。   先头说要倒贴钱,后头又觉得多少也是赚。   现在可好,成了能赚多少赚多少。   不过穆空青也没有因同情商贾,便劝说永兴帝松手的想法。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家发展不起来,再富的商贾也是别人碗里的一盘菜。   朝廷打压商贾,说到底也是为了国家安定。   但若有一天让国家安定富强的方法变成了发展商业,那么对于商贾的打压,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只希望秦以宁能抓住这次机会,得到出海的资格,从美洲带回高产粮种。   没有足够的粮食,后面的一切谋划都是空谈。   穆空青的心思千回百转,在心中对即将上钩的鱼儿们没什么诚意地道了句歉。   “禀陛下,首批出海远航者,到底风险甚巨。且为朝廷办事,理当予以嘉奖。”   穆空青躬身解释道:“此行过后,还可根据实际获利,重新商定船引定价。”   永兴帝方才不过是在心烦意乱之时,骤然听闻此等消息,这才有些冲动。   现在经穆空青这么含混不清地一点,永兴帝也冷静了下来。   没错,这第一批出海者,明面上说是普通商贾,但实际上,能够得到消息的,哪个不是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莫说是朝廷,只看此刻出现在御书房中的人。   这些能够确切得知海图消息的,无一不是永兴帝的亲信。   亦或者是穆空青和谢青云这等,在此事上打从一开始就摆明车马,亦步亦趋地跟在永兴帝身后的人。   穆空青更是用自己的一个六元及第,为永兴帝拉开了发展海贸的序幕。   既然都是亲信,那扒皮也不能扒太狠了,总得给这些追随者一点儿甜头嘛。   而且……   第一批赚得盆满钵满,后头才好宰外人不是?   永兴帝给了穆空青一个满意的眼神。   很好,很识相。   不仅会做事,还很通人情世故,说话也好听。   是个可造之材。   而后直到出了紫禁城,穆空青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   穆空青和谢青云两人跟在文大人与钱大人身后。   户部左侍郎谢大人则落后一步,给二人低声解释了一番。   就在他们商定船引定价的这段时间里,东南沿海又有一队商船靠岸了。   这队商船的规模不小于前两次。   最重要的是,这队商船同前两次到来的商船,并不属于同一个国家。   有能力远渡重洋,组织起如此规模庞大的船队的国家,居然不止一个!   由不得永兴帝不敏感。   如今的大炎确实太平盛世,也许久未曾有过战乱,但这并不代表,永兴帝也是一位生于安乐的君主。   先帝不算暴虐,但昏庸荒/淫却是十成十的。   大炎开国也不过百余年。   先前一番战乱之后,好容易养出的那口元气,几乎全部都在先帝朝被败了个一干二净。   若非开国君主当年将蛮夷打得七零八落,几十年都没能缓过气来,就先帝那作妖的劲儿,大炎能不能有百年太平还不好说。   而后先帝服散暴毙,十几岁的永兴帝匆忙即位。   可以说,永兴帝整个前半生,都是在给他亲爹补窟窿。   从穆空青当年在漠北的所见所闻来看,永兴帝也从未放松过对外敌的警惕。   边军的刀枪一直都磨得锋利。   如今北方边境还未能彻底安定,海外又突然出现了国力强盛的番邦。   这种不在掌控范围内的情况,永兴帝绝不可能容忍。   “如今我朝对番邦之事堪称一无所知,陛下自然忧心。”谢大人低声道。   穆空青点头称明白。   永兴帝的烦忧来源于对大海另一边的一无所知。   穆空青的烦忧,则来源于对未来的知之甚详。   虽烦忧之事源头不同,但也殊途同归。   历史的进程已经彻底改变了,穆空青的心思不禁又活泛了起来。   大炎的船队出海已是定局,那么在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呢?   造船、火器这等就不说了。   别说穆空青半点都不懂,就算他懂,也不可能掺和这事儿。   大方面穆空青没法碰,从细微处着手却是可以的。   比如在海上航行时最为稀缺的东西——淡水。   如果要研究海水蒸馏装置的话,就必然需要用到玻璃。   而玻璃出现之后,又有了随之而来的附带产品——望远镜。   先前在估算商船出海成本时,占用商船位置最大的部分就是淡水。   如今大型船只出海都会在船舱内配备水箱,一路上的所有用水都来源于此。   若是可以解决一部分淡水问题,那么船只在出海时,自然就可以省下空间用以装载货物。   哪怕不为货物,只为在船上淡水告罄之时能有一线生机,这海水蒸馏装置也是值得琢磨的。   穆空青想起自己曾在某次展会上见过的设计。   在船身四周,以前高后低的走向斜装上一圈玻璃。   玻璃下方向内部弯曲,勾出一个类似水管的半圆形,尾部直接通向船舱内的储水箱。   船只在航行过程中,海面被蒸腾出的水汽会自动凝结在玻璃上,然后顺着斜面滑进尾部储水箱内。   一个非常原始的装置,当时只是作为趣味设计展出。   因为透明玻璃可以批量制造时,蒸汽船已经诞生。   蒸馏得到的淡水,对于蒸汽船所需要的淡水来说,算得上是杯水车薪,实在鸡肋。   而在蒸汽船诞生之前,玻璃还属于奢侈品。   没人会用昂贵的玻璃去折腾这些东西。   不过,据穆空青所知,最早的玻璃制品出现在古埃及,历史非常悠久。   而在地理大发现后期,就已经出现了由玻璃制造的望远镜等物品。   这也就意味着,其实玻璃的制造,对于技术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至少以大炎当前的水平,只要找对方向,大量制造玻璃并不是难事。   穆空青只知道玻璃的原材料有石灰石,对于具体应该怎么制造,却是除了火煅之外,什么头绪都没有。   穆空青想了想,还是将这个设想同秦以宁说了一番。   秦以宁手下的商队走南闯北,兴许就听到过些什么消息。   同时,穆空青还给周秀才和穆白芍也去了信。   若说这个时代有谁的消息最为灵通,那必然是在外行商之人。   尤其早先周秀才能得到博斯腾湖的消息,可见周家商队的活动范围包括西域诸国。   西域行商贯穿东西,说不定还真有玻璃的消息。   秦以宁听闻此事之后思忖许久,道:“我确实曾听母亲说过,西域有一重宝,类琉璃而非琉璃。其色剔透晶莹,只是脆弱异常。”   穆空青精神一震:“若是从西域传来,那便大概是了。”   秦以宁皱眉:“可此物稀少,便是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得到那么多。若是装配在商船上,出海一趟都未必能赚回本。”   穆空青却笑了。   “此物稀少不假,昂贵却是未必。”   数千年前古埃及人便能造出的东西,还一度作为商品销售。   在穆空青看来,这玻璃制品之于大炎,更像是大炎的瓷器之于西方诸国。   因种种原因,此物难以运输,所以稀少且昂贵,每每出现,总能卖出天价。   但却不代表,它的造价也同卖价一般。   秦以宁也是行商之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经由穆空青这么一说,秦以宁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只是反应过来之后,便是更大的惊异:“你是说,我们自己烧制此物?”   穆空青颔首:“你看,连我等未曾见过此物之人,都能知晓此物乃烧制而成。只要能知晓原料,再寻琉璃匠人研制一番,未必不能有所得。”   穆空青依稀记得,琉璃的学名也是“某某玻璃”,只不过与西方造出的玻璃在成分上有所不同。   既然都是玻璃,那么在寻到这个不同之处之后,再去自行制造,难度不就直线下降了吗?   大炎如今可以制造琉璃的地方共有两处。   一处是在南方沿海,造出的琉璃除却上贡之外,便是高价售往海外。   另一处,则正是在京城,专为权贵制造珍品。   所以,穆空青说要寻个琉璃匠人,难是难了些,却并非全无可能。 第101章 一片透镜   船引之事已经提上日程, 各地有门路的豪商也火速向京城赶来。   但距离真正出海的时候,还有一段不短的时日。   因此,也给了穆空青些许缓和的时间。   翰林院说是储相之所, 实际上能得帝王信任的也就那么几个。   对于余下不得重用的人而言, 可不就是个养老衙门。   穆空青一直觉得, 翰林院被叫成是清贵衙门, 这“清”不止是“清高”之意,只怕还含了清闲的意思。   穆空青虽算不上是不得重用之人, 但以他目前的官职资历,永兴帝就是想重用他,也没地方可以用。   所以自穆空青结束了户部的差事,回到翰林院点卯以来, 每日都称得上是无所事事。   而这大把的空余时间,则统统都被他用到了折腾玻璃这件事上。   无论是穆空青还是秦以宁,他们都很明白, 一旦玻璃真的被制造出来了, 那便是巨利。   为此,秦以宁还特意回了趟秦家, 向秦老大人说明了此事, 希望祖父给拿个主意。   而穆空青则是干脆得多。   他直接将张华阳给拉入股了。   不仅如此,他还准备让几位好友统统掺上一份子。   同样的建议他也给了秦以宁。   秦以宁能称作好友的人,如今具已嫁为人妇,手上都管着陪嫁产业。   她们自己做主入上一小股, 也不是什么难事。   穆空青的这打算,倒是与秦老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毕竟,玻璃在日后,很有可能要用在诸如望远镜这等军事利器上。   若是这玻璃全部都被他和秦以宁二人捏在手里, 只怕永兴帝处理完海贸的事,下一个要收拾的,就得是他穆空青了。   而穆空青最先拉张华阳入股的起因,还是在琉璃匠人上。   琉璃匠人这个行当,同铁匠有些相似。不仅匠人本身要登记在册,就连他们收的收徒,也要经由官府登记在册的。   只不过铁匠还能在民间私开铁匠铺,琉璃匠人却只能在官府掌控的琉璃工坊供职。   毕竟琉璃这东西,也没有平民能买得起不是?   所以,穆空青想要私下里寻到懂得琉璃制造的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秦以宁那边查探琉璃匠人的消息,查到了数年前有一位琉璃匠人,因意外损毁了一批贡品,以致全家获罪,贬为奴籍。   而如今,那家人正在平远侯府中做活。   张华阳得知此事之后犹豫了片刻,便应承下了。   琉璃如今多是贡品,但穆空青口中的玻璃却不是。   私造琉璃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研究玻璃却没个什么说法。   那烧瓷的窑还分官窑和私窑不是?   于是这事儿经由张华阳之口,又从平远侯他老人家眼前过了一遭。   在张华阳将那家人的身契交给穆空青时,穆空青便可以肯定了,他私造玻璃的想法,确实是可行的。   于此同时,周秀才那里也传回了消息。   周家确实有一队商队,是常年同西域诸国往来的。   只是这玻璃制造的法子,谈不上刻意保密,但知晓的人也不多。   尤其商队中人都是外来者,短期内想要打探玻璃的制造方法,就更是千难万难。   不过,这制造玻璃所需要的原料,倒是被他们查探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料不算难得,大体上便是石灰石、石英,以及碱。   那头消息传回,秦以宁立刻就腾出了一个郊外的庄子。   那庄子□□建了两个炉窖。   一是烧瓷用的,二则是在那位琉璃匠人的指点下,建造出的烧制琉璃的炉窖。   秦以宁的陪嫁中就有烧瓷的匠人,也并那琉璃匠人一家一起,被送去了郊外的庄子上。   穆空青将已经打探到的原料交给了那几名匠人,而后又将自己好容易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那么一星半点的关于玻璃制造的知识,全部整理了出来。   至于剩下的,就要看这些经验丰富的匠人们,能不能带给他们惊喜了。   穆空青的玻璃制造已经开了个头,他这段时间便可以稍松快些了。   而秦以宁那边,却是愈发忙碌了。   船引开售了。   朝廷此次共放出了二百张船引。   每张船引定价一万两白银,只允一艘千料船只。   秦以宁手下的船只,共有四千五百料的一艘,两千料的三艘,一千五百料的四艘,其余小船数十。   但若是要远航至大洋彼岸,那么出海的船只少说也得有一千五百料。   所以,仅秦以宁一人,就至少需要得到十五张船引,才能让手下的大船尽数出海。   秦以宁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余专注海贸的商队了。   有那由南洋海贸发家的巨贾,手下最大的商船甚至已近五千料。   这些常年以海贸牟利的巨贾们,他们手中船队加起来,其规模堪比大炎水师。   这还是在大炎对商贾们持打压态度的情况下,对方皆尽所能控制了船队规模的结果。   可想而知,这二百张船引放出去,会引起什么样的争抢。   不过,这第一批出海的商船上,可是要装配火器的。   想要拿到船引,首要条件就是须得和朝廷关系密切。   这么一层层筛下去之后,最终脱颖而出的最大赢家,便是皇商范家。   范家原便是出身两广,由海贸发家。   后又看准机会,送了女儿入宫。   那范家女儿也是争气,前些年太子刚去那会儿,各宫嫔妃都插了一手,唯独她一路不争不抢,悄没声儿地诞了个公主。   后头太子的事情过去了,宫中手脚不干净的嫔妃也去了不少,她便异军突起,从一介商家女,成了永兴帝的淑妃。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范家自然也就理所应当地成了皇商。   这回朝廷组织商队出海,独范家一家,便直接拿下了八十张船引,占了近半数的量。   秦以宁借着她的姓氏,以及和穆空青的关系,也成功跟上喝了口汤。   原本秦以宁能拿到五张船引,让她手下最大的那艘商船跟上船队,便已经算是幸运了。   但耐不住她嫁的人是穆空青。   而穆空青又恰好因着船引定价一事,在大小两位谢大人那儿赚了个小小的人情。   所以在文、钱两位大人的默许下,穆空青硬是又从中活动出了五张船引的份额。   这样一来,秦以宁手上便握了十张船引。   船引售出,得到船引的几家也纷纷收到了“关系”们的暗示,开始在东南沿海走动,谋得一些能为自己的商船增添保障的违/禁物品。   而此时的秦以宁,却有些面带犹豫地找上了穆空青。   “你是说,想要亲自南下?”穆空青有些讶异。   眼下看着出海之事确实进行得如火如荼,但等到各家船队统统装配好火器,准备好物资,这中间没几个月也是下不来的。   况且,就算是一切都备好了之后,也还须得等到风向合适之时,方能扬帆出海。   秦以宁此时便要南下,未免也太早了些。   秦以宁却也有些无奈:“秦家的势力本也不在沿海一带,我手上的船队,还是母亲这些年自个儿经营起来的。”   这回她南下,可不是平日里出去几天那种。   说不好,秦以宁就得在南边,一直待到船队出海为止。   所以,秦以宁要离开京城这么久,作为穆家明面上的主母,哪怕他们并非真正的夫妻,她也该问问穆空青的意见才是。   秦以宁叹道:“朝廷虽有暗示,但……也没那么容易。若我亲自过去,说不准还能叫人卖我三分薄面。可若只是手下人出面,那必定是不够的。”   也是。   此事涉及火器,且所需数额还不小。   即便沿海官员都心知肚明,也不可能手松到将这么大一批火器,交给别家下人处置。   怎么也得有个正经管事的主子出面才是。   可惜,秦以宁母女俩在秦家的人缘儿可不算好,根本找不到信任的人替她们出面。   穆空青却误会了秦以宁的意思。   穆空青想了想,道:“我有一同窗好友,如今正在东南沿海一代为官。你若是要南下,可以对外说是去探望故友。到时我给他修书一封,让他为你遮掩一二便是。”   穆空青说的这人,自然就是赵仟了。   赵仟当初考了同进士,自知前途有限,也不准备在翰林院里熬着,连朝考都没参加,便直接收拾包袱赴任了。   赵仟为人风流,二十多岁也不肯娶妻,成日里沉迷给花娘们写词作曲。   好容易他如今成了正经的朝廷命官,那青楼楚馆也去不得了,他娘亲便直接追去了东南,势必要盯着他到成亲为止。   赵仟被逼得没辙了,索性便娶了当地地主家一位名声不好的女儿。   婚后赵仟送走了自己亲娘,又开始了自由自在的日子。   而他娶的那位小姐,也在赵母走后照旧在外行商,只拿赵仟那儿当个客栈使。   说起来,赵仟和他妻子的相处方式,还当真同秦以宁和穆空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秦以宁也没想到。   她只是来询问穆空青是否同意她远行。   可穆空青却直接将她南下的借口都寻好了。   秦以宁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热。   “不过……”穆空青又道。   秦以宁刚刚升起的感动之情立刻烟消云散。   她有些紧张地等着穆空青接下来的话。   穆空青接着道:“此事毕竟关系到金小姐,我还得先去封信,问问金小姐的意见。你那头等得及吗?”   秦以宁的心又放了回去。   赵仟的婚事因为同他们两人太过相似,穆空青曾同秦以宁说起过。   秦以宁也知晓金小姐与赵仟之间的关系,只怕还不必他和穆空青熟悉。   因此,对于穆空青说要先去信询问金小姐的意见时,秦以宁也是赞同的。   毕竟届时她若要以探望故友的借口南下,也免不了金小姐的配合。   秦以宁点头道:“我原也不能立即动身的。你先给赵大人去信,请他问一问金小姐的意见吧。若是不成,我再想别的法子。”   毕竟已经成婚,已婚妇人的身份也是有利有弊。   若秦以宁如今只是个闺阁少女,那么她大可以直接带着人手便往南边去,什么借口都用不着,最多便是自己的名声上再难听一点儿。   可如今秦以宁在外已经被称作穆夫人了。   那么她若是再无故远行,牵扯的也就不止是自己的名声了。   但相对的。   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在没有家人长辈陪同的情况下出远门,无论有什么理由,说出去都不好听。   到了真正办事的时候,也难免被人当成孩子,受人轻视。   可一位已婚妇人出行,只要借口找得合适,便也没有人会多说闲话。   她要在外行走露面全都光明正大。就连说话的分量,也与未出阁时不同。   就目前而言,秦以宁对自己的这桩婚事,可以说是不能更满意了。   而秦以宁所说的不能立即出发,也并不是借口。   从船引到手之后,秦以宁立刻开始调度人手。   在她原本的船队中,有不少船员只是接受商队雇佣,而非直接卖身秦家的。   然而火器一事事关重大,秦以宁便直接将这些人换了下去,转而用有过出海经验的家生子顶上。   自然了,秦以宁的陪嫁中,是找不出这么多合适的家生子的。   这些人中,有大半都是她回秦家,从秦氏家族借调来的人手。   为了调齐这些人,秦以宁许了秦家多少好处自不必说。   重要的,是将这些人的身契牢牢握住。   不止是秦以宁,其他得了船引的家族,也纷纷开始用签了身契的下人,替换船上雇佣来的船员。   即便是如范家这般发迹不久,还没能养出多少家生子的人家,也都宁愿让经验老到的船员带着可信之人当学徒,而非选择雇佣来的人手。   赵仟的回信,伴着炎炎夏日的暑气一同到来。   得了准信,秦以宁也清点好了人手,立时便要出发南下。   就在秦以宁出发的第二日,城外的庄子上也传来了喜讯。   玻璃的烧制有眉目了。   先前也并非没有烧出玻璃。   只是那玻璃虽晶莹剔透,可以算作是上佳的观赏玩物,却因为质地太脆,除了叫人放在那儿赏玩之外,没能有半点儿旁的用途。   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同琉璃的特性一般无二。   但到底也是成功烧出了剔透的玻璃不是?   这按烧琉璃的法子来烧玻璃,烧出的玻璃便如琉璃般易碎。   可按烧瓷的法子来烧玻璃,其色又过于浑浊不堪。   于是庄子上的匠人们,便开始尝试着将二者结合,一点一点地改进。   终于,在盛夏来临时,匠人们拿出了几块面积不大,晶莹剔透,但又不至于一触即碎的玻璃。   穆空青在得到消息之后,顾不得他第二日还要当值,当晚便赶着城门关闭前去了庄子上。   这块玻璃并不如前世一般是纯粹的透明。   兴许是制造工艺的问题,这玻璃上泛着一股淡淡的绿意。   并不浓重,也不影响其透光性。   穆空青上手感受了一下硬度。   这块玻璃不大,也挺厚实。   穆空青双手握着玻璃两边,略微用力。   是完好的。   这个硬度,已经非常接近后世的玻璃了!   但若是要装配在船上,这样的硬度肯定是不够的。   穆空青又将两块玻璃叠在了一起,凑到了烛火前。   虽然厚度骤增,但透光性依旧不差。   考虑到日光和烛光的差距,以及海面温度的问题,穆空青觉得,这个程度的玻璃已经够用了。   这一套海水蒸馏装置安装完成之后,完全不需要耗费任何人力,就可以不间断地收集海面雾气、清晨露水等凝出的淡水。   主要就在一个积少成多。   所以,比起通透性更好,收集速度更快来,结实耐用才应当是首要考虑的部分。   穆空青思忖片刻,单独取出了一块玻璃,对那琉璃匠人道:“若是要你将这块玻璃打磨成两个圆片,你可能做到?”   穆空青对他大致形容了一下凸透镜和凹透镜。   一个中间鼓起,两边略薄。   一个中间凹陷,两边略厚。   最好那凸起的部分,和凹下去的部分,二者还能重合上。   那匠人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形制,但他琉璃都能打磨得了,这比琉璃耐造不知多少倍的玻璃,自然也不在话下。   都不用多少时间,那匠人当着穆空青的面,便将他要的两个镜片打磨了出来。   穆空青抬起之后用手掌略微感受了一下。   该说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吗?   只凭穆空青的描述,他便将这两面镜片打磨得八九不离十了。   穆空青只知道,最早的望远镜是由一面凸透镜和一面凹透镜组成的。   关于这二者哪个是目镜,哪个是物镜,他却是记不清了的。   但这点也好分辨。   两个镜片都在手中了,只消前后摆弄一下,不就清楚了吗?   穆空青的心中漾起了难言的喜悦之情。   不止是为了玻璃的作用,更是因为这是他来到大炎之后,第一次造出了与历史进程不符的东西。   不是吃食这等小物,而是玻璃这样的工业产品!   穆空青当即便让人用软布将这几块玻璃细细包裹了起来。   “这玻璃的烧制可还困难?若是要大量烧制,可能做到?”   穆空青的兴奋劲儿过了,这才想起询问匠人们量产之事。   主要负责烧制的琉璃匠人想了想,答道:“烧起来倒是不难,只要人手和炉窖足够,自然也是有多少便能烧多少的。”   有了这句话便足够了。   穆空青当晚直接歇在了庄子上。   第二日一早,他便带着那装有玻璃的木盒,找上了谢青云。 第102章 一次升迁   虽说穆空青如今入仕还不满半年, 但对永兴帝的性子,他已有了个大致了解。   这位年迈的帝王谨慎、霸道,却非刚愎自用之人。   同时, 御下之术也很有一套。   换而言之, 能主动表忠心做贡献的人, 永兴帝总不会真的叫你亏本的。   所以, 穆空青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在玻璃这件事上藏私。   再说了, 他的玻璃工坊的第一单,可还指望着永兴帝呢。   穆空青对谢青云的说法是,他得了两样航海利器,或许可以装配船队。   而后, 穆空青便为谢青云演示了一番,成功被谢青云领去见了谢大人。   在怀中的木盒交出去之后,穆空青非常干脆地便回了翰林院, 半点也不担心自个儿的功劳会叫人私吞。   穆空青这泰半时候都不着翰林院的小翰林, 同屋的除了个疯子就是同榜同年,上头还有个文大人有意无意地纵着, 就更没人因此事说他什么闲话了。   所以几日后, 当穆空青又一次被传召入宫觐见时,泰半的翰林都不知晓穆空青这厮是做了什么,怎的就莫名其妙地又入了圣上的眼。   穆空青这回还未见到永兴帝,便先在御书房外头见了一盆水。   那盆外罩了个木架子, 架子上搭着的,正是那块隐隐泛绿的玻璃。   正是盛夏时节,外头的太阳毒辣,也不知那盆水在外头晒了多久, 玻璃上已经凝出了成片的水珠。   穆空青进到御书房时,永兴帝正在来回摆弄着什么,一旁还立着谢大人,。   穆空青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他先前叫人打磨出的两片镜片。   见穆空青来了,谢大人首先便绽开了笑脸。   穆空青的礼行了一半,便被永兴帝叫停。   “行了,先说说你这些东西是什么。”   事实上,在穆空青进宫之前,永兴帝已经摆弄那两面透镜有一阵子了。   谢大人先前瞅着空档,将玻璃的存在和用途上报给了他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钱大人。   钱大人知晓此事之后也乐得做这个人情,便又同文大人知会了一声。   而后,便是谢大人觐见永兴帝,将这玻璃呈了上去。   永兴帝起先见到玻璃时,还以为这是什么新奇宝物,居然值得两位阁老背书让人亲呈。   可待他听谢大人讲述了此物的用途之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就这区区两片薄片,就能于海上取用淡水,还能视数丈外之物?   永兴帝当即便明人调了盐水加上玻璃,放到太阳底下晒着了。   而这两片据说可视数丈开外的东西,谢大人摆弄出的距离,倒是也能瞧得远些。   但比起当初穆空青亲自摆弄给谢大人看的效果,那还是差得远了。   谢大人折腾了一会儿没能折腾出个结果来,便被永兴帝挥到了一边儿。   这头直接下诏令穆空青入宫觐见,那头自个儿也饶有兴致地开始来回尝试。   穆空青文科生出身,能记得世界上第一架望远镜,是由凸透镜和凹透镜组成的,都得感谢历史课本写得详细。   所以永兴帝要穆空青说说这些东西是什么?   那穆空青只能说,这是自个儿偶然间发现的番邦琉璃,觉得此物剔透,别有一番趣味,便差人研究了一下烧制的法子。   谁承想这东西瞧着昂贵,造价却十足低廉,他便令人打磨了几块出来。   再然后又是一番机缘巧合,叫他发现了此物可以凝聚水汽,几片叠加,还能视远物。   他直觉此物于航海上有大用,便直接呈到了上官处。   永兴帝点点头,接受了这番邦琉璃的说法。   在现在的永兴帝眼里,海外的那片大陆上,出现什么东西他都不会奇怪了。   相反的,他如今希望自己能见到的番邦奇物越多越好。   即便那海外诸国当真国力强盛,永兴帝也不会因此就怕了他们。   最可怕的,从来都是未知事物。   穆空青上前摆弄了一下。   这是他估算出来的,可以看见最远距离的摆放方法。   永兴帝透过目镜看出去,发现果然比先前看得更远些。   如今这还只是两片镜片,并没有做出什么框架。   这两片镜片之间的距离远近,也全靠人手把控。   永兴帝想了想,直接叫人将御书房的门打开了。   而后又凑近目镜观望。   片刻之后,即便是永兴帝,也忍不住露出了讶异之色。   穆空青此刻举着镜片,距离永兴帝很近。   他依旧守礼地没有直视帝王,但仅仅只是余光,也足够他看清楚永兴帝对此物的惊叹。   其实,望远镜现在是没有出现的。   但这并不妨碍穆空青趁机夸大一番。   穆空青在永兴帝看够了之后放下镜片,又对着帝王行了一礼。   待永兴帝的注意力全部收回,重新放在他身上之后,穆空青方才开口。   “陛下,此物本就自番邦传入大炎,且臣曾听闻,那海外番邦诸国拥有制此琉璃之法已久。”   穆空青微微拧起了眉头,做出一副忧心的模样。   “臣仅把玩片刻,便可发觉此物妙用。那番邦诸国,说不定亦有所察觉。”   至于为什么对方察觉了却没有在商船上装配?   这点根本无需穆空青多言,在场诸人都能自己想到。   尤其是在穆空青报出“番邦琉璃”之名时。   既是琉璃,自然不可能任由普通商人使用。   哪怕其造价低廉也是一样。   正如官窑烧出的上品瓷器一般,硬要说起来,人家最初也就是团泥巴,可哪个嫌命长的商贾敢去沾手?   而永兴帝自然而然地也想到了这点。   并且因着这一点,他心中对番邦诸国的警惕又多了几分。   商船上兴许未能装配此物。   但若是番邦朝廷的水师呢?   做帝王的人,很难没有凡事多思多想的习惯。   由着这么一个可视远处之物,永兴帝不禁又联想到了那些装载火器的商船。   在永兴帝的观念中,朝廷水师所用之物,怎能是那些商贾船队可比的?   对方连商船都能装载火器,那么水师所用的火器,又会是何等利器?   不得不说,这应当算是一个美妙的误会。   就算是高瞻远瞩如永兴帝,也没法想到在某些国家里,商人的地位不仅不低下,甚至还能向国家的掌权者放贷。   穆空青知道,但他不可能说出来。   他就是故意引起永兴帝对于海外诸国的警惕的。   第二次上帝之鞭因历史的意外转折而未能挥起,却未必不能从其他方面补上。   永兴帝沉默了半晌。   直到外头有内侍来报,说是那玻璃上集出的水凑够了一盏,也遣人尝过了,确实是淡水不错。   永兴帝听闻之后也只是点点头,便未再关注此事。   有了望远镜,取淡水一事也就没那么要紧了。   穆空青却在此时开口道:“此次恰有商队出海,不若便以此试水。若是番邦琉璃当真能于海上有大用,日后我大炎水师出海,也多一重保障。”   穆空青的表情和语调都很平静,平静到仿佛他口中的“出海”,就当真只是出海一般,没有任何旁的意思。   只是在场二位哪个不是人精?   就连永兴帝闻言,也对淡水一事又上了几分心。   在海上能集淡水,于商船而言,可能只是多载些货物。   于远征的水师而言,空出的位置可以装载的东西,用途不言而喻。   可穆空青这话,偏偏就搔到了永兴帝心底最痒的地方。   永兴帝为何要火急火燎地遣人出海?   为何对番邦商船装备火器一事耿耿于怀?   又为何如此重视望远镜?   有一个昏庸荒/淫的父皇,永兴帝在尚未登基的时候,便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爹要做亡国之君。   好容易送走了他那不靠谱的爹,国家又是千疮百孔,永兴帝晚上做梦的内容,又变成他自己做了亡国之君。   哪怕后来窟窿补上了,国家也休养过来了,先帝给他留下的阴影,却始终都没能褪去。   穆空青做的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百年之后再起战乱。   可在永兴帝心里,经历了几次震撼之后,不夸张地说,他觉得若是不将番邦之事打探清楚,做好应对之策,说不准他儿子就是亡国之君。   玻璃之事事关重大,也不是永兴帝一个人便能立时做下决定的。   在穆空青回了翰林院继续当值之后,一队内侍便朝着文渊阁去了。   穆空青原以为,事关军务,上头怎么都得再斟酌上一阵子。   却不想半月不到,便有一靛蓝锦衣的大太监,带着一道明黄圣旨来了翰林院。   穆空青一抬头,还是位熟人。   上一次这位临公公来到翰林院,还是穆空青头一次被永兴帝召见的时候。   临公公也是在永兴帝身边伺候的人,旁的不说,揣度上意那是非常有一手的。   别看这位穆大人此刻官职不显,可若要论起圣心来,这位可堪称一句朝堂新贵。   临公公捏了捏手上的圣旨,面上挂起了十足和煦的笑意:“穆大人好运道。”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便明了了。   这圣旨,十成十是冲着穆空青来的了。   果不其然,穆空青连跳两级,升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比先前谢青云的侍读还要更高上半截来。   另外,穆空青在户部的兼任也跟着水涨船高。   由户部的一个小主事,成了正五品的户部郎中。   都是五品的官职,正正好卡在参加大朝会的线上。   当然,最重要的可不是参加大朝会。   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原职责是为陛下或诸皇子讲学。   但如今陛下都过了六十了,皇子们也各个人到中年,哪儿还用得着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去讲学?   于是这侍读学士,便成了陛下放置亲信的地方。   一些入朝不久,暂不宜居高位,却极得圣心的青年才俊们,能得了这个位置,便方便了陛下随时传召。   都能够常伴圣架左右了,前程又何须多说?   这升迁速度,莫说是张华阳这等还蹲在原地熬资历的了,就是谢青云在听了消息之后,也不由叹了口气。   可穆空青本人却没有众人想象中那般春风得意。   永兴帝并非随心所欲之人,若要给穆空青记上一功,大可以在吏部考评时让穆空青正常升迁。   可如今却是直接下旨,将穆空青提到了侍读学士的位置上,那就必然还有旁的用意。   尤其是这户部兼任之职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便更显得穆空青此次的升迁并不寻常。   不过到底是升了官,怎么算都是喜事一桩。   穆老二和孙氏的欣喜自不必说,连平日里每次练字都要穆空青盯着的穆空柳,都主动钻进书房捏着笔,给秦以宁去了封歪歪扭扭的信。   穆空青在休沐时拜访了上官和座师文大人,并在家中设宴,约了几位交好的同僚喝上几杯,   这是必要的人情往来,哪怕穆空青本人不欲招摇,也是不能少的。   谢青云和沈桥等人倒还好,张华阳却是一脸痛苦。   “你是不知晓,你这一升迁,我爹这几日是看见我就来气。我都快不敢回家去住了。”   穆空青摇头,顾及着旁人在场,没同张华阳说得太多,只道升迁太快也未必是好事。   而且,这玻璃工坊可以建成,中间也有张华阳的一份功在。   那琉璃匠人的来历,必然瞒不过永兴帝。   以永兴帝的性子,张华阳在吏部的考评是差不了的。   可也只这一句,便叫谢青云听出了端倪。   谢青云笑着应了声:“于庸人而言是如此,于师弟而言却未必。”   穆空青觉得谢青云话里有话,说不准是知道些什么。   穆空青望过去,却只得了谢青云一举杯。   不过很快,穆空青便明白谢青云当日所说的“未必”是何意了。   就在穆空青头一回受诏入宫讲学时,便被永兴帝问起了玻璃工坊之事。   没得永兴帝的准话,穆空青手上的玻璃工坊如今还是只有一个小炉窖,每日能产出几块面积不足一平米的玻璃,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永兴帝听后,话语间也带了几分笑意:“朕听闻你家也得了海引,此次出海,可要装配上这新式琉璃?”   穆空青立刻顺杆接话:“自然是有这心思的。只不过此物到底还是琉璃,若是从京城南下,只怕路上东西易碎。内子曾言,若是能直接在东南一带也建起炉窖,届时无论是自用或是售出,都要方便许多。”   秦以宁这会儿人都在东南港口呢,哪儿来的什么言不言。   只是朝廷命官不得经商,穆空青说话也必须得扯上秦以宁的旗子。   永兴帝闻言更满意了。   脑子灵活,言行举止却不跳脱。   这也是永兴帝敢重用穆空青的最大原因。   想问的事问清楚了,后面的时间,穆空青还当真给永兴帝讲了几截《春秋》,熬够了讲学的时辰,这才被放回了翰林院中。   只不过穆空青这前脚刚进翰林院衙门,后脚永兴帝的旨意就跟了过来。   一个月后,秦以宁在码头上见到了一个自己意想不到的人——她的便宜夫君穆空青。   秦以宁看看自己肉眼可见被晒黑了的手臂,再看看面前这个依旧面如冠玉,甚至风采更胜往昔的男人,只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穆空青与谢青云并肩而立,身后则跟着张华阳以及户部的一干人等。   面对满脸堆笑的广粤知府,穆空青很是谦逊地后退了半步,留谢青云一人与对方寒暄。   看着两人互推太极的模样,穆空青思及自己这一行人来此的原因,不禁再一次在心中暗叹。   陛下,您老可真行。这少说也得是千年的糖公鸡成了精吧。   先前穆空青同永兴帝报备,他的玻璃工坊要建到南方,并向永兴帝保证,这些玻璃日后必会外售。   这话才刚放出去,永兴帝便直接贴心地将穆空青给指派来了南方。   不放也不成。   穆空青说的那海水淡化装置,到底是他折腾出来的东西。   旁人别说见过了,就是对着图纸去看,也未必就能折腾明白。   这若是要装到船上,即便玻璃造价再低,也经不住需求的量大。   万一出了什么错,误了出海的时候,岂不是又耽误功夫,又作践银钱?   不过穆空青要南下,也不可能明火执仗地说我是奉命前来来卖玻璃的。   所以永兴帝还给他找了个名头。   这名头极其光明正大。   彻查海贸,重定商税。   说是重定商税,但只要脑子里没进海水,谁都清楚这税是只能往高了重定了。   想来也是此次的船引定价给了永兴帝灵感。   同样都是海贸,穆空青给出的船引定价的一万两一张,后头甚至还能再提。   怎么先前南洋海贸的船引定价,便是几十两一张?   即便二者获利有差距,也不可能差距这么大吧?   于是,便有了穆空青等人的这一趟南下。   一石二鸟,物尽其用。   谁见了不得赞陛下一声节俭。 第103章 一个工厂   此行说起来, 应是户部公干才是。   但来的人,却并非都是户部的官员。   如张华阳这个纯纯的翰林也被遣来,说是为日后修史记事, 实际上是特意被调来蹭一份功。   再比如……工部的匠人主事们, 也跟着来了几个。   用的名头是评判贸易物品的工艺, 好叫户部官员准确估价。   事实上, 是穆空青这儿建造大型玻璃厂的匠人不够,也是为了让永兴帝放心, 所以特意向永兴帝提的。   穆空青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他和谢青云心里都清楚。   所以,即便是穆空青在抵达广粤府后,直接去了城郊看地, 谢青云也没有多说什么。   想要建造大型的玻璃厂,首先就得是买地造窖。   几块玻璃厂的选址都是提前便遣人打探了的。   主要有两点须得注意,一是离原材料的产地近, 二是最好离港口码头也近些。   后者更为重要。   原材料的运输成本再高, 也高不过成品出来之后在路上碎掉。   两者相互结合来看,玻璃厂的地址, 最终被定在了广粤府城到港口中间。   东边是广粤府城, 西边是大炎最大的港口,南边还有采石场供应原料。   最重要的是,这儿原就是片无主荒地。   穆空青要在此建厂,只消向官府报备, 而后自个儿修整一番就能动工了。   穆空青到了广粤,自然是要和秦以宁见上一面的。   说起来,打从玻璃被制造出来之后,秦以宁还没见过这东西呢。   如今已经快到十月了, 秦以宁那边的事情也处置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便是要等着各地商队将货物运至港口。   这事儿急不得,秦以宁也只能等着,这便刚好闲了下来。   穆空青这头得了秦以宁的口信,便直接同谢青云交代了一声,带着个小厮,架上马车,往秦以宁的住所去了。   见到秦以宁之后,穆空青硬是呆愣了十好几秒。   从前秦以宁常做男装打扮,本身长相也不是娇柔那挂的,穆空青也没拿她当做寻常的闺阁小姐来看。   但眼前她这模样,实在是惊人了点儿。   秦以宁钻上马车,摘下了面纱。   穆空青沉默半晌之后,方才略带些迟疑地开口道:“你这若是叫你娘见着了……”   恐怕秦夫人能将秦以宁的皮都搓下来三层吧。   秦夫人虽是个不羁的性子,但却从不觉得女儿家必须得要男相,才能算是出息。   从秦夫人自个儿的打扮也能看出来,在她心里,姑娘家的模样是否娇俏,和心底里是否只能依附旁人而生,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所以对于秦以宁刻意将自己往糙了打扮的行为,秦夫人是一万个不赞同。   主要是,秦以宁也并非是当真不在意自己样貌的人。   这一点,只看秦以宁同穆空青成婚之后,能够自由出门的时候,她还是更喜欢那漂亮的裙子首饰,而非男子长袍就可以知晓。   说起这个,秦以宁瞪了穆空青一眼,眼中尽是怨念。   这哪儿是她不想晒黑就能不晒黑的。   商船上的人员调度,去往各家府上交际干系,最重要的,是私下里盯着那些“私受贿/赂”的水师官兵们,教会船员使用火器。   秦以宁叹道:“待此事过去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娘,让我一个人在家敷几日珍珠粉再说。”   说着说着,秦以宁又开始发愁。   算起来,她可还得在广粤这儿待上不少时候呢。   别回头回了京城,她娘都认不出她来了。   谁知道广粤的太阳竟如此毒辣!   穆空青觉得这会儿的秦以宁,同穆空柳有那么一瞬间地重合。   穆空青不自觉地抬起手揉了揉秦以宁的头,安慰道:“实在不成你后头出门就戴上斗笠吧。丑是丑了点儿,至少挡太阳啊。”   穆空青自己还挺喜欢斗笠木屐的隐士形象的,不过秦以宁这个审美非常传统的姑娘,估计挺难接受。   穆空青不知道的是,原先秦以宁出门,还会特意戴上偏厚些的面纱,好遮挡一二。   却不料她有一日回来后发现,自个儿面上居然晒出了两块儿色。   打从那之后,她连面纱都只敢往薄了戴了。   情愿晒黑些,也好过晒成阴阳脸。   万一养不回一个色儿,那她往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秦以宁越想越郁闷,她拍开穆空青的手嘟囔:“我晒成个黑炭头我娘接受不了,那你怂恿我在外头戴斗笠,我娘就能接受了?”   穆空青忍笑:“那你叫你身边那几个丫头给你缝个帷帽,缝好看点儿,带花儿的,这总成了吧?还省得你日日戴着面纱,闷出一脸汗来。”   广粤这边儿天气热,都快十月了,此处却仿佛还在酷暑一般。   秦以宁不说话了,心里却盘算着弄个帷帽的事情。   先前唐宋时,女儿家出行戴上帷帽还是非常常见的。   但到了大炎,兴许是在外走动的姑娘家少了,也兴许是旁的原因。不知怎的,大家都流行起了各式花样的面纱来,渐渐就没什么人戴帷帽了。   所以秦以宁先前还真没想起来这茬。   不过她不想承认。   于是秦以宁转移话题:“你这才到广粤几日?怎的厂子都建起来了?”   穆空青清楚她的小心思,也不刻意取笑她,只顺着她的话道:“地方是早早就挑好了的,又有上头行方便,建得自然快。”   可不就是上头行方便。   这边穆空青选好了地,那头官府的文书便直接送去了他们下榻之处。   穆空青的人手还没联系短工泥瓦呢,便有那常年与官府合作的商户找上了门。   不到半个月的功夫,连窖都起了一排。   设备都建造好了,穆空青带来的匠人们也就要开工了。   今日便是正式开炉的日子。   秦以宁想了想:“也是。我听我手下的老船员说过,若是要往西边儿去,这出海的时候还同去南洋不同,明年开春,约莫二三月里就得走,还得往西北走。”   穆空青点点头:“我在广粤也待不了多久,玻璃厂建好之后,还得抓紧将船只改造好。时间紧得很。”   穆空青虽然没出过海,但洋流之类的东西他也知道一点儿。   从先前朝廷得到的海图来看,此次远航,船队是准备横渡太平洋,然后走美洲抵达欧洲的这条线路。   要从这条路线往西北方向走,那船队就是要乘着北太平洋暖流出发了。   如今关于地球究竟是什么形状,有不少人其实已经认识到了,但缺乏官方认可度,所以也只是些有经验的老船员们自个儿在心里琢磨。   虽然他们推断,可能直接南下再向东航行,会更快抵达西方诸国,却没有人敢真正提出这个建议。   船队只敢按照海图上的标注,按着番邦船队的脚步,先去美洲大陆,再去西方大陆。   于穆空青这样对美洲大陆有所图的人来说,这也是件好事了。   两人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的小厮道:“老爷,夫人,到地方了。”   穆空青率先下了马车:“走吧,带你去看看玻璃。”   秦以宁提着裙摆,握着穆空青的手,直接蹦到了地面上。   穆空青瞧她那一派孩子气的模样,不禁笑了声:“我看你这动作熟稔,别是跟阿柳学的吧?”   秦以宁一顿。   穆空柳没比她小几岁,却还算是个半大孩子。所以先前在京城时,秦以宁没少带着她一块儿出门。   这一开心就直接从马车上蹦下来的习惯,还真是跟穆空柳学来的。   秦以宁恼羞成怒。   穆空青瞧她真要发火了,立刻开口道:“那边儿便是出成片的地方,我带你去看个新鲜玩意儿。”   穆空青指的地方,是专门处理透镜的地方。   装在船身上的海水淡化装置需要较大块的玻璃,生产的同时还得塑性,所以并不容易。   但望远镜所需要的凸透镜和凹透镜,却只需要小块玻璃。   为了保证精准度和节省人力,穆空青直接让人浇筑了模具,因此生产起来极快。   另外再设一批人生产镜筒,流水线安装。   确实简单粗糙了些,但应急用是够了的。   后头想要改进,还得请专人前来研究。   穆空青这个半吊子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掏空了他那点儿高中知识了。   于此同时,永兴帝虽未明言,但望远镜这种东西,肯定不可能只给商船装配,而不给朝廷军队装配。   所以这望远镜虽然生产的速度快,可因其所需数量不小,穆空青也特意划出了一个炉窖来,用作长期生产。   没错,只有一个炉窖。   而且,在这一批定量生产完之后,这个炉窖便会停工,知道改进过后的版本出现,才会再一次开启。   到底是军用为主。   不止要精准控制生产数量,日后的研发工作也还是得在京城,自己和永兴帝的眼皮子底下做。   广粤这家玻璃厂,只需要照着研究成果生产就行了。   等再后头一些,玻璃转向民用了,对这玻璃厂的管控才会宽松起来。   穆空青拿起一个刚刚拼装好的望远镜,递给了秦以宁:“你试试?”   秦以宁一脸好奇。   她先前听穆空青说过这东西,说是能看清数丈之外,神奇得紧。   如今这模样奇特的长筒到了手中,她却还真不知晓该怎么用了。   秦以宁试着举起长筒向里头看,却被穆空青挡住了。   穆空青把目镜摆在她眼前,道:“从这略小些的地方看出去,看反了会晕的。”   秦以宁的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穆空青手心的温度。   她面色微微泛红,注意力却很快就被筒中的世界吸引了过去。   “真的可以看见!”秦以宁震惊道。   她看看望远镜中的世界,又抬起头自己向远处眺望,复又再低头看看,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   穆空青笑道:“喜欢吗?”   秦以宁头一个想到的却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她问穆空青:“那这东西还算是咱家的吗?”   穆空青对于秦以宁能想到这点毫不意外:“自然是算的。”   至少永兴帝那儿的口风是这么说的。   至于后头钱大人要怎么横眉冷对……   穆空青就权当自己是个小翰林,身上没有户部的兼任好了。   大家都要生活的嘛,总不能连个成本价都不给吧。   这头穆空青的玻璃厂已经走上了正轨,那边儿谢青云的太极也打得差不离了。   这商税怎么定,也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说了算的。   所以当谢青云提出重定,要求他们配合的时候,这些地方官员们也就是听着身后靠山们的话,象征性磨蹭两下就是。   横竖也不是什么大罪。   了不起推几个小主事出去,判个渎职也就是了。   所以在谢青云跑了几趟酒席,穆空青也象征性接了几张拜帖之后,他们便要开始正式查账了。   都说山高皇帝远,在朝廷收着八十两一张船引的税费时,一艘千料大船运回的香料,却可以赚到数万两的纯利润。   都不需要查账,只消在那码头边的集市上稍微这么一打听,便能将中间的获利估算个大概。   这还是在广粤之地的售价。   这些专做南洋生意的海商,还有不少都有自家的陆上商队,甚至还有分号开遍全国的商行。   届时将这些香料往别处运去,那售价还能再翻上数倍。   重定!必须重定!   曾经为了二两银子买书钱卖命的穆空青,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差异。   大炎农税已经算是轻的了,可也要二十税一。   再看他们的商户同行,平日里那可是五税一的重税。   怎的就这群跑海贸的,赚得最多也就罢了,交的税却最少!   难怪永兴帝和朝堂百官都鲜少有人注意到海贸之利。   这海贸的商税,交了同没交有什么差别?   怕是朝廷收他们一年的税,都抵不上人家一顿饭食的银钱。   别说是日理万机的永兴帝了,就连户部的钱大人,都未必能注意到东南海贸交上来的这点儿税收。   穆空青秉持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态度,又拉了一张表格出来。   将一艘千料大船上可以装载什么货物售出,又装载什么货物返程,各自售价几何,全部列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这回,穆空青却是不准备自己出头了。   穆空青身上的功劳不小,升迁的速度也足够罕见了。   再闹出点儿什么来,那便是妥妥儿的出头椽子,等着人来削他。   谢青云的背景够硬,品行也不差,还与穆空青同是永嘉书院出身。   比起穆空青自己做那出头鸟,还不如将这东西交给谢青云,就当谢他先前几次替自己传话。   在玻璃厂第一批用于海水淡化的玻璃生产出来的时候,穆空青刚好将他的物价表交给了谢青云。 第104章 一笔生意   相较于惯用的长篇大论式的公文, 穆空青的表格自然更加简单明了。   谢青云笑眯眯地受了这个人情,并提示了一句:“若是日后户部公文皆如此般,想来钱大人和圣上都要省心不少。”   穆空青闻言一笑:“若谢大人有心, 自可如此办了。”   既然要送人情, 那就送个彻底的。   横竖东西是从他这儿出的, 不过是表功的人换一个, 一得面子一得里子罢了。   穆空青将明面上的事落实完了,就到了他此行真正的重头戏了。   第一批玻璃数量不小, 足够装备秦以宁那艘四千五百料的大船。   自家船只,于情于理都得排在头一批。   各家都有自己的门路,也都早早得了消息,说是此行有一位穆大人, 手中握着远航利器。   只不过这利器究竟是何物,没有一家能得个确切消息。   在穆空青一行人还没到广粤之前,这些人便都秉持着宁错信不放过的心, 一波波地同秦以宁套上了近乎。   而秦以宁一个生意人, 自然也懂得与人为善的道理。   凡是此次得到了船引的人家有意相交,秦以宁也都素来笑脸相迎。   不过这做事留三分的道理, 也是人人都懂得的。   这些商人虽介于秦以宁的身份对她多有奉承, 却没有一个直接开口问询玻璃之事的。   谁知道这东西究竟效用几何?   只要没到上船试用,让他们切实见着结果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冒这个风险。   秦以宁对穆空青有信心。   她知晓穆空青并非空口胡言之人。   所以秦以宁面对众人这般态度,也是半点都不着急。   提前定下是一个价格, 待到效果出来之后,那可就是另一个价格了。   当然了,在穆空青一行人抵达广粤之后,已经众人心中的疑虑已经消下去了不少。   更有那机灵的商户, 在察觉到此行南下的队伍中,居然还有隶属于工部的造船匠人之后,便直接同秦以宁预定了足够装配一艘船只的玻璃。   工部的人可不是穆空青能够调动的。   就是秦以宁她祖父秦老大人都不可能。   能够劳动工部的工匠一同南下,那么传言中的远航利器,十有八九是确有其事。   对比起一次出海能赚到的银子来说,订购这不知名“利器”的银钱,根本不算什么。   就这样,在玻璃厂的成品还没出来之前,秦以宁便悄没声地赚了一大笔。   现在终于到了要将玻璃装到船身上的时候了。   不说秦以宁和穆空青二人,包括那些已经下了预订单的商户,以及依旧处在观望状态的人家,全部都将目光牢牢钉在了那几大车盖着棉布的东西上。   此次出海的船只几乎全部停在同一片港口,船只要动工改造,自然是瞒不住旁人的。   工部的造船工匠早早便得了上头的话,知晓自己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穆空青也在启程之前,就将自己对于海水淡化装置的设想,全部都落到了纸面上,供这些专业的匠人研究。   如今到了实地,有了实物,这些匠人们一手拿着船只的构造图纸,一手拿着穆空青提供的装置图纸,又对着船只和玻璃细细研究了一番,重新确认了安装玻璃,以及收集淡水的水箱的位置。   待到一切确认完毕,那几大车东西也被直接拉到了船上,工匠们这才开始动手。   从大车上船起,这艘船周围的船只上,便站满了各家前来打探消息的人。   还有那提前下了订单的人家,一见这头要动手了,立刻便笑容满面地朝穆空青应了过来。   “穆大人!小人久闻穆大人盛名!”一个满脸堆笑,瞧着活似个弥勒佛的中年男人冲着穆空青深深一揖。   秦以宁凑在穆空青耳边道:“这人姓范,是宫中那位淑妃的亲弟弟,也是头一批同咱家订玻璃的。”   皇商范家,此次出海远航的领头羊,还是自家玻璃厂的头一批客户,穆空青自然是要给人家三分面子的。   穆空青略略侧身,并没有受这位范先生的礼。   人家即便是个商户,本人却是称得上一句皇亲国戚。   他一个做臣子的,还是谨慎些的好。   穆空青清楚范先生的来意,也不多废话,直接开口道:“范先生想必是同内子有生意上的事要谈?”   范先生本还有些为难。   是同一位朝廷命官谈生意更冒犯?还是当着人家夫君的面,说要寻你夫人说话更冒犯?   谁成想这位穆大人居然这么好说话!   范先生面上的笑,当即便更热情了几分:“是极,是极!正是有些生意上的事。若是穆大人不介意?”   穆空青微微一颔首,左手摆了个“请”的姿势,对范先生道:“自是不介意的。内子手下的船队也要出海,路上还得托范先生多多照看。”   范先生自然无有不从,连声道:“应当的,自是应当的。”   随后便跟着穆空青一道儿上了船,近距离观看这传说中的远航利器,究竟是个什么奇物。   几人都上了船,前头的大车也已用石头塞住了车轮,在甲板上停得稳稳当当。   几名匠人上前,将车上一直罩着的棉布被掀开,露出了大堆大堆的干草。   范先生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穆空青请到了位于船尾的高楼上。   一艘四千五百料的大船,收尾相隔能有数十丈远。   即便此时还未扬帆,那向下看去,也定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的。   范先生面上的笑有些僵住了。   这位穆大人是什么意思?是防着自己瞧去了什么不成?   但他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跟着穆空青一路走。   倒是穆空青在心中纳罕。   即便家中女儿再不受宠,那也是永兴帝亲自提的淑妃。   要知道,永兴帝可不是喜欢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帝王。   打从周家,也就是曾经的安国公府的那位皇后去了,永兴帝的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也就是贤淑德宁四妃了。   可再看眼前这位范先生,身上穿的还是棉布衣裳,见了自己也执平民礼。   如今遇见自个儿这不明所以的举动,他甚至连质问一声都没有。   不怪这范家能从一介商户走到今日。   待到几人走到窗户前站定,穆空青一招手,便有小厮送上了几支管状物。   穆空青拿过一支望远镜,递给了范先生:“范先生,可以此物,向远处望去。”   穆空青给他示范了一下。   其实这望远镜还是非常容易用的。   一头宽一头窄,从稍窄的那头往外望就是。   范先生将信将疑地将望远镜举到了眼睛跟前。   随后,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只见下头那些原本只有蚂蚁大小的人,瞬间就清楚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甚至可以看清楚对方拨弄干草堆的动作,还有他手上拿着的木锉刀。   范先生惊异之中一时忘记了言语。   他做出了如先前的秦以宁一般的动作。   先是抬头看看底下,确认那处的人是切实存在的,又低头凑到望远镜前头,仔细查看望远镜中的画面。   但很快,范先生就没有心思去感叹望远镜的神奇了。   他看到,底下的那群匠人们,居然从干草堆里,扒拉出了大块大块的琉璃!   那可是琉璃啊!   居然还是剔透无色的琉璃啊!   就这么,被随意地放在了干草堆里?   范先生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他放下望远镜,自个儿冷静了一会儿,又抬起望远镜继续看。   确认自己当真没有眼花之后,这才转头望向穆空青,单手指着下头,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这……这是?”   穆空青笑道:“范先生莫慌,此物名为玻璃,原是番邦传进来的,也唤作番邦琉璃。虽比不上我大炎的琉璃色美,但却比琉璃更坚固些。”   范先生看着底下那几大车,再想想城郊那刚建起来的厂房,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穆大人这说是挖着一座金矿了,都是不为过的。   范先生平复了一下心情,只当底下那些都是石头块儿烧出来的东西,牢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先前付给秦以宁的银子,再次仔细观望了起来。   底下的匠人们分工明确,很快就将一块块玻璃牢牢嵌在了船身外头,从上方看去,就像是这船多出了一条裙边似的。   可一来那玻璃透明,二来延伸出去的部分比起庞大的船身来,实在是不起眼得很。   待到匠人们已经将玻璃装到船尾的部分时,范先生再去看前头,除了那被反射出的点点亮光外,已经瞧不出什么痕迹了。   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正是中午日头最好的时候。   若是在京城,这十月里的温度,怕冷的人兴许都已经穿上了棉衣。   可在广粤之地,也就恰好处在不会叫人出汗的季节。   穆空青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但因着秦以宁和范先生两人都是一脸的专心致志,他也就没有开口催过。   直到有小厮来报,说是午膳已经备好了,穆空青这才开口打断了两人。   范先生这会儿哪儿有什么心情用午膳?   他满脑子都是现场围观用琉璃嵌船身的震撼。   匆匆用完一顿午膳,范先生还想再去楼上看看。   穆空青却拦住了他:“范先生不想知道那些玻璃的效用如何?”   范先生愣了愣。   他最开始是被望远镜的效用惊到了,也认定自己花了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利器”只怕就是手上的望远镜了。   后头又被穆空青的财主行为震撼,满脑子都是那些玻璃能卖多少银子。   如今一回想,穆空青再财主,也不会没事干往船身上嵌银子,他竟完全忽略了穆空青将这些东西嵌上船身的目的!   随后,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想法,便涌了上来。   莫非……他那十万两银子买来的,还不止望远镜这一个物件?   很快,穆空青就映证了他的想法。   经过一上午的暴晒,最先嵌上的那批玻璃上,已经凝出了一层水珠。   穆空青带着范先生到了船头的位置。   这里的玻璃位置最高,也看得最是清楚。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玻璃上凝出的水珠,正一点点顺着斜坡滑落下去。   滑到底部,被弯起的半圆管接住,又顺着圆管继续向船尾的方向滑去,一路上不断有水珠汇入填补。   穆空青带着几人来到尚未装完的断口,起初那点点水珠因着一路上的补充,如今已经汇成了一小股细流。   穆空青伸手,边上的小厮递来一个打酒器般的长杆空杯。   这是穆空青提前叫人备下的。   他的玻璃要卖出好价钱,总是需要宣传的。   眼前这位范先生,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出现的时机,全部都刚刚好。   穆空青没让旁人动手,自己探出长杆,接了半杯水上来,当着众人的面,倒入一旁的茶盏中。   穆空青端起茶盏,对范先生道:“范先生尝尝?”   范先生虽不知穆空青是何意,但却依言接过了茶盏,小小抿了一口。   这也无甚特别的,不过一碗普通的白水罢了啊。   范先生纳闷。   不对!白水?   范先生低头,又喝了一大口。   不错!是白水!   范先生又一次被惊住了。   在海上远航时,能有源源不断的淡水,这意味着什么?   任何一个出过海的人都明白。   范先生握紧了手中的茶盏,咽了口唾沫:“穆大人的意思是,此物便是……便是?”   穆空青微笑颔首。   赚大了!   范先生此刻,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   直到下了船,范先生才反应了过来,颇有些手忙脚乱地冲穆空青和秦以宁二人比划:“这,这物件,不,是玻璃,我范家还需得再订一批,还望穆大人行行方便!”   先前秦以宁给出的预订价,乃是十万两银装备一艘两千料的海船。   对于范家这样了解市场的豪商来说,十万两银,不过是船上多装几个白瓷瓶的事儿。   可有了淡水,省下的地方能装载的货物,又何止是几个白瓷瓶?   穆空青同秦以宁对视了一眼,笑道:“我素来不插手这些事,范先生若有生意,还是同内子商谈吧。”   关于玻璃的消息,在这日之后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港口。   除却早先便预定下的那几家之外,余下要买玻璃的,秦以宁统一咬死不卖。   只说这玻璃建造不易,唯恐现在应下了,到出海时还拿不出货来。   如果想要,那便等吧。   等到前头的船队全部装完,再看有没有剩余。   穆空青知晓之后只默默给秦以宁比了个拇指。   这头一批玻璃产得慢,主要是炉窖还没建完。   眼看着又是一排炉窖起来了,这玻璃厂的生产力,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说一时半会儿产不出这么多那是实话。   说几个月后还产不够,那就纯属饥饿营销了。   先憋他们几个月,憋到临近出海了,到时候要开什么价,还不都得听秦以宁说了算。   此间既已事了,穆空青也要收拾收拾回京了。   广粤的玻璃厂眼看着蒸蒸日上,京城哪儿可还只有庄子上的一个小窖呢。   穆空青将望远镜留了五个下来。   这也是他提前同永兴帝报备过的数量。   领头的范家两个。   自家留两个。   剩下的一个,则是留给永兴帝掺在商队中的人手的。   至于剩下的,穆空青自然是要全部带回京城,交给朝廷统一调度的。   临行前,穆空青将参与生产凹透镜和凸透镜的匠人、模具全部带走。   此物若是用得好了,在军事上发挥的效用不弱于火器。   万一落到别国手上,必定是要出大事的。   除此之外,那几个他从京城带来建炉窖的匠人,也都被穆空青带了回去。   经由这回的玻璃生意,穆空青突然就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说起来,石灰石的用途,也不仅仅是烧玻璃这一项。   穆空青反思了一下自己的不务正业。   但转念一想,他若是当真只务正业,如今怕是还在同邹大人互相揪扯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从广粤启程回京时,正是十一月初。   回京的路上很赶,生怕再晚一步就入了深冬。到时候港口码头上了冻,总不能叫他们丢下官船,从冰面上溜回京城吧。   所以这一路上,船工们的号子声几乎就没停过,听得穆空青也莫名有种自个儿也划了一路船的感觉。   穆府的大管家很是会办事,早先听了穆空青要返程的消息,这几日日日都派人在码头守着。   一见着官船来了,立刻便迎上去询问是哪位大人。   所以穆空青这头一下船,还没来得及感叹京城的凛冽寒风,便乘上了暖融融的马车,直接回了自己府上。   而一早得了消息在家中等着穆空青的,除了他爹娘妹妹之外,还有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   穆空青记得,他大姐和二姐在他成亲时是说过,今年除夕会来京城过。   但这会儿就到了,是不是也有点儿太早了?   不像是他这两位姐姐的作风啊。 第105章 一个广告   小厮掀开堂屋门前的棉布帘时, 穆空青还没进门,就被穆空柳扑了个满怀。   没等穆空青开口说话呢,就听里头一道女声传来:“阿柳, 别闹你哥。”   穆空青把小姑娘放到一边儿, 将身上寒气四溢的大氅脱下来。   穆白芷抬手招招, 将穆空柳揽进怀里搓揉两下, 嗔道:“你哥身上凉着呢,也不怕染上风寒。”   穆空柳嘻嘻笑, 抱着穆白芷卖乖讨饶。   见堂屋中的穆白芷和穆白芍两人,穆空青略带惊讶地问了句:“姐,你们今年来得这么早?”   不怪穆空青惊讶,打从穆白芷和穆白芍离家之后, 穆空青仅有的几次和她们相聚,除了他成婚时,便是赶在除夕那几日。   尤其这些年穆白芍的商队办起来了, 两人就更是在外头跑得不亦乐乎, 连穆空青都懒得见了。   若非今年是穆空青定居京城的头一年,说不准这二人都未必答应他来京城过年。   穆白芍懒懒地靠在红木扶手上:“今年冷得早, 边关不太平。我索性也多歇歇, 这不就来投奔你了。”   她对外的身份是边关守将遗孀,在漠北那地方,这个身份还是很能得人善意的。   可即便是这样,穆白芍要在漠北立足, 几年里没少吃苦头。   后来她逐渐立住了,也没人再因她是个女儿家就轻视于她,日子这才好过起来。   到了今年,穆空青高中的消息传开, 穆白芍彻底将那条商道捏在了手里,这才能悠闲自在地给自己放个长假。   穆空青看穆白芍那不比秦以宁白多少的肤色,心情有些复杂:“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二姐你见过娘了吗?”   要说秦夫人只是希望秦以宁爱悄,至于爱的是哪个风格的悄她无所谓的话,那穆空青他亲娘,就是铁打的传统审美了。   穆白芍一听穆空青提他俩的娘亲,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   穆白芷轻笑一声:“见了。原还说一块儿等你回来呢,结果娘现在还在房里,说要将弟妹给她买的珍珠粉找出来。”   穆空青一听珍珠粉,就想到秦以宁那愁苦的表情。   秦以宁和穆白芍还不一样。   穆白芍打小就跟着家里大人干活儿,早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而秦以宁却是想做那肤若凝脂的大美人,却总迫于现实不得不往糙了过。   穆空青看着穆白芍那张苦瓜脸笑道:“那刚好,我回京前同南边的海商定了批上等珍珠,你们可有得敷了。”   话音未落,便听布帘被掀开,孙氏捧着个木盒走了进来:“该叫她好生养养!”   孙氏将那木盒往没个坐像的穆白芍跟前一拍:“你说你!你不是一直都同你大姐一道儿的吗?怎的你大姐就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你却同那山坳里头的黑猴子一般?”   穆白芍打从自个儿在外头成了亲,那是见了爹娘就理亏。   甭管平日里有多伶牙俐齿,到了爹娘跟前,也都是能装哑巴就装哑巴。   穆白芍怏怏收了珍珠粉,看娘亲还要开口训人,立马将穆空柳小姑娘拽过来,直接塞进了孙氏怀里。   穆空柳是个小机灵鬼。   她猛地被塞进娘亲怀里,鼓着包子脸回头瞪穆白芍。   穆白芍偷摸从袖子底下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小姑娘满意地点点头,拿出方才缠穆空青的架势缠孙氏,成功搅了孙氏尚未出口的话。   穆白芍用两支珠花收买了穆空柳,顺利拖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用了晚膳,穆老二和孙氏便直接回房去了,临走前还将穆空柳也带了回去,留穆白芷和穆白芍同穆空青说话。   “二姐,你先前说边关不太平,可是出什么事了?”穆空青在广粤待了数月,虽也时常与人通信,但对于相隔甚远的边关,到底还是知之不多。   “每年到入了冬的时候,就总有蛮夷三五不时来打秋风,这原也是常事。”   说起这事儿,穆白芍的眉头微微拧起。   “但今年,说是天气冷得早了些,可那些蛮夷来得也太频繁了。短短一个月,我只在漠北城,就已经听了三回号响。”   “再加上先头去收药材时,我见有不少部族都已提前搬迁了,心里头就总觉得不大安稳。”   穆白芍的商队,跑的就是自关外到关内的药材,所以对于关外的消息,她也比常人更加敏感。   穆白芷补充道:“他们走得匆忙,不像是正常迁徙的模样。”   穆白芍微微颔首:“再加上……王哥的友人也给我传了口信,叫我年节时带着伯母南下避寒,我便提前来了京城。”   王校尉的母亲都在漠北城过了大半辈子了,这时候突然要穆白芍带着人南下,想也知道不是真为了避寒。   穆空青的心头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   他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关心道:“那伯母如今?”   穆白芍有些烦恼地抓抓头发:“老太太说什么都不愿住到穆府来,我只能在西城给她租个小院子,留了几个手下人照看她。”   说完,穆白芍顿了顿,叹了口气:“我觉得,老太太怕是已经知道我和王哥的事儿了。我先前说要同她一块儿住,她说什么都不肯。”   穆空青想起那个处事剔透的妇人,倒并不觉得意外。   穆白芍道:“我知晓你如今是翰林院的官儿,同边关之事扯不上什么干系。我同你说这些也就是提个醒儿罢了。你也不是武官,别太放心上了。”   穆空青点头道:“我知道。”   再者说,此事即便穆空青放在心上了,他也做不了什么,没得给自己徒增烦扰。   穆空青经历了一路匆忙,好容易到了家,舒舒服服地歇了一日。   第二日,恰赶上大朝会。   穆空青如今说来也是五品官,每五日一次的大朝会,他也是须得位列殿上的。   大朝会自辰时初起,托御赐府邸的福,穆空青从自己家到紫禁城,拢共也用不了半个时辰。   只是离得再近,到卯时也须得起了。   穆空青银带钑花,戴三梁冠,一身赤罗衣,未乘马车,直接翻身上马,向着紫禁城的方向行去。   近十二月了,京城的天气冷得出奇,呼口气都恨不能立时凝成冰雾。   城内不得纵马,所以穆空青的速度不快。   待到了宫门外,穆空青原先的那些微睡意也彻底褪去了。   今日大朝会,重新拟定的南洋海贸船引价格,果然引起了大片反对之声。   自然了,主要还是家中产业有涉及南洋海贸的大臣。   从原本的不足千分之一,一下提到同普通商税一般的五分之一,这同生割他们的肉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叫穆空青意外的是,这其中声音最大的,居然是当朝首辅、大皇子的外家——卫大人一系的官员。   一提到大皇子,穆空青就没法不想起清水镇上,那因为一处铁矿而被推出去顶罪,以致满门抄斩的李家。   穆空青当年的见识远非如今可比,当初被他忽略的那些细枝末节,如今也全都被拎了出来。   最简单的便是,掌控欲强如永兴帝,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小小的地方商户,有胆量私采铁矿。   而他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在做出了这样明显不妥的事情时候,依旧容忍他的外家处在高位,甚至通过海贸谋得巨利。   仗着自己位置靠后,穆空青微微偏头,扫过方才出言反对的几个官员,却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这些人说出的话,一个比一个慷慨激昂,可说完话退回队列之后,就说平静便平静了下来。   先前这些人出声反对时的阵仗不小,穆空青因着是头一回在大朝会上见这场面,心头还添了几分凝重。   现下再一看,好么,雷声一个比一个大,雨点却是半点都不见下。   啊,也不尽然。   还是有那么几个真情实感之人的。   可惜数量太少。   直接被几位文采斐然的同僚们给压了下去。   直到最后,也没见多少支持重定的人出来辩驳,可这事儿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定下了,穆空青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散朝之后穆空青回了翰林院,正撞上沈桥步履匆匆。   沈桥是个正经的文弱书生,亏得穆空青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不然他得直接摔在地上。   沈桥抬头见是穆空青回来了,眼睛登时一亮:“穆大人回来了?那张大人可也归来了?”   穆空青不明白他这兴奋劲儿从何而来,于是只点头道:“华阳是回来了,不过他应当还要再休整一日再回来当值。沈大人寻他有事?”   事实上,若非今日大朝会,穆空青也想在家多歇一天。   沈桥苦笑两声:“眼下到了年末,可不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我这可就盼着张大人回来,也好叫我喘口气呢。”   翰林院上下,除了上头下令修书的时候,总体上都还算清闲。   唯独到了年节时,各类文案活计便层出不穷。   沈桥看着穆空青的眼中难掩羡慕:“既然张大人回来了便好。下官眼下还有公务在身,便不打搅穆大人了。”   穆空青做修撰时,翰林院还没到忙碌的时候。   如今翰林院忙起来了,穆空青偏偏成了侍读,同这些杂务没什么干系了。   这运道,也忒好了。   殊不知,穆大人的运道还远不止如此。   先头刚到京城时,穆空青便吩咐人将那几位匠人送回到了庄子上。   临别前,穆空青还特意嘱咐了一声,若是可以,就在庄子上再多搭几个玻璃窑出来。   若是冬日里气温太低没法再起新的,那便先紧着那原有的炉窖,多烧些平整的玻璃片出来。   京城的冬日时常大雪连绵,即便是白日里,屋内也是昏暗的时候多。   若是可以,穆空青还是挺怀念玻璃窗的。   几天后,第一批平整的玻璃片就被送到了穆空青府上。   同时送来的,还有新的炉窖已经开始动工的消息。   在京城不比广粤。   广粤的玻璃厂进展神速,那是有永兴帝在暗地里帮扶。   在京郊庄子上的那些小炉窖,却都得穆空青自己的人手动工。   穆空青对此也很是看得开。   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事儿也急不得。   况且,穆空青对玻璃这事儿,还算得上是有点头绪。   但说起水泥,穆空青除了知道它是英国工人在烧石灰的立窑中烧出来的,以及这东西需要石灰石和粘土之外,对旁的什么工艺、材料等等,就只能说一句一无所知了。   穆空青甚至连立窑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他能记得这段历史,还是因为当时他在书上看到,那位英国工人在发明出了水泥之后,就直接申请了专利。   然后穆空青就感叹了一下专利法的历史居然如此悠久。   若非如此,穆空青连这点儿印象都不会有。   而现在,穆空青也只能凭借大脑中的这点儿记忆,尽量将有用的信息全部提出来,而后根据这些做出推断。   烧制玻璃需要的三样主要材料,一是石英,二是纯碱,三是石灰石。   穆空青想着,既然这立窑是烧石灰用的,那在烧玻璃的炉窖中试试,总不会出错的吧?   先多造几个玻璃炉窖,然后该产玻璃的继续产,空出一个来尝试烧水泥,两边儿都不耽误,安排得妥妥当当。   至于眼下么,在自家全面装上玻璃窗之前,穆空青想了又想,这仅有的几片玻璃,自家还是不能先用。   皇权至上,永兴帝对自己可算厚道了,又送宅子又升官,连秦以宁能在广粤大赚特赚,都是托了永兴帝的福。这有了好东西先给上头用,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   穆空青看着下人将玻璃打包装箱,心说这白日不用熬油费火的日子,是又得往后再推一推了。   穆空青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很快的,新的炉窖都起了,下一批也很快就能生产出来了。   穆空青的下一批玻璃还没等到,就先等来了永兴帝的腊八粥。   永兴帝不信神佛,所以永兴帝登基的这些年来,佛道也都不算兴盛。   连腊八节时宫中赐粥的习惯,也从原先的满朝文武人人有份,变成了只赐部分官员以表重视。   穆空青端起那碗早就凉透了的腊八粥,就知道永兴帝对玻璃窗应该是非常满意了。   毕竟永兴帝也年纪不小了,做皇帝的也只有驾崩没有散值。能不用每日对着烛光批奏折,于永兴帝而言,可比什么奇珍异宝都更能得他心意。   穆空青得了一碗凉粥,暂时用不上玻璃窗的郁闷也全都散了。   想来,有了陛下这么一出,来年自家在京城的玻璃厂建成,应当就不缺买家了。   新建炉窖折腾水泥的银子也全都有了。   赚大了。 第106章 一面镜子   宫中御书房的玻璃窗一换上, 往来议事的大臣们哪儿能瞧不见。   这么一来二去的,玻璃的来源也就传开了。   穆空青这几日去翰林院当值,总有不少同僚似有若无的目光在他周身打转。   不过年下事忙, 瞄他的人多, 能抽出空来搭话的人却没几个。   而这能在忙中偷闲的人中, 自然就有这翰林院的领头人物, 翰林院掌院文大人。   文大人虽说兼着翰林院掌院的名头,但平日里当值却是在文渊阁。   年节时底下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身上兼着六部尚书的阁老们自然也不得闲。   唯独文大人这位掌院,刚接过文华殿大学士的衔,还需得在翰林院养望三年,才好继任礼部尚书, 于是便成了文渊阁里最清闲的那个。   这就叫文大人寻着空闲,回翰林院来视察了一圈下属工作,刚好还能逮着同样清闲的穆空青作陪。   “穆大人今年尚未加冠吧?”文大人还是这笑眯眯的模样, 半点都没有当年在清江府时的板正。   穆空青也挂着同样的笑应道:“是如此。学生如今还不足龄。”   虽说穆空青还未满二十, 可大炎官员的公服朝服都有制式冠帽,所以穆空青既入仕, 就必要束发戴冠, 顾不得年纪。   文大人叹了一句:“当真是天纵奇才。若我家那混小子能有你一半儿,我都不必如此忧心。”   穆空青心说这话听着耳熟,怕是从古至今所有长辈都对别人家的孩子说过。   穆空青也回了句经典的:“贤兄品性高洁,空青早有耳闻, 文大人此言叫空青惶恐。”   事实上,穆空青连文大人家的儿子究竟年岁几何都不清楚。   说来文大人家的子侄,也确实都在京中无甚名声。听上官同僚们提起,也都只叹他家小辈不争气。   不过才名没有, 恶名也没听过。   夸人品性总是不会出错的。   穆空青心下无奈。   原本自己好生生在房中躲闲,眼下却被拉出来陪上官乱逛,说句话都得斟酌几番再出口,也不知是该喜自个儿入了上官的眼,还是该愁这平白耗去的精力。   没有人不喜欢旁人夸赞自家孩子,文大人也不例外。   他朗笑两声,直道穆空青过谦,而后便接了句:“空青这般年纪便能造出那等奇物,这一句天纵奇才你自然当得。”   穆空青暗道一声果然。   其实文大人既是穆空青的座师,又是穆空青在翰林院的顶头上司。即便他不开口,那新一批玻璃出厂之后,穆空青也是要往他府上送的。   穆空青笑道:“不过是些小道,算不得什么奇物。只是这东西虽好用,造起来却要耗些时间。如今京中有的已经送入宫中了,下一批倒是多些,能叫学生拿来挥霍。”   文大人立刻明了,不过片刻功夫,就结束了他在翰林院的工作视察。   穆空青也得以回到屋内继续咬着笔杆子回忆立窑的模样。   京郊的那个庄子已经彻底成了玻璃厂,里头除了匠人们住的地方之外,几乎全部都改成了玻璃炉窖。   有了穆空青递话,这些匠人们也开始分班,炉窖内的火光日夜不停。   第二批玻璃是在朝廷封印当日送到穆府的。   这批玻璃数量不少,足有近百片,其中也包括新窖烧出的那些。   穆空青将这些玻璃片分成了数份。   如张华阳、杨思典这等参了分子,人又在京城的,都得送上几片。   如文大人、谢大人这等同他有过几分交情的上官也不能落下。   还有远在清江府的老师和爷爷奶奶,穆空青也遣专人送了一份回去。   虽然路途遥远,但只要路上小心些,填充物塞满些,也不是运不回去。   最后穆空青留足了能将书房和堂厅都装上的玻璃,剩下的统统打包,由穆空青亲自带着送去秦府了。   快过年了,秦以宁怎么说也是穆府的主母,无论如何也得在家过了除夕。   所以南边的玻璃生意刚签完契书,秦以宁就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了。   往回赶的同时,秦以宁还不忘给穆空青快马加鞭送了信,嘱咐他千万记得去一趟秦府,告诉秦夫人她少说得到腊月二十七、八才能回得来。   穆空青对秦以宁这点儿心思一清二楚。   还不是怕自个儿回来早了会被秦夫人叫回去。   到时候秦夫人一见她将自己折腾成这模样,态度恐怕不比孙氏对穆白芍好。   虽说年后也得上门拜年,但总归能多出不少时日叫她养养。   万一就给养回来了呢。   有了秦以宁的千叮咛万嘱咐,又刚好赶上这档口,穆空青索性就亲自带着玻璃上了门。   秦府门房自然不会不认得自家姑爷。   见来人是穆空青,这门房问都没问上一句,便直接将人请进了正院堂厅。   秦老大人近日来也听闻了玻璃一事。   只不过他大理寺的事务同样纷杂,秦老大人本人也无甚物欲,听过也只当听过便罢,没再多打听什么。   如今乍一听穆空青携礼上门,秦老大人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穆空青刚饮下半盏热茶,秦老大人便到了堂厅。   穆空青微微一笑,起身一揖:“祖父安好。”   秦老大人不知道穆空青与秦以宁的协议,只当他是女儿特意为孙女觅来的乘龙快婿。   甚至因着自家女儿和孙女的不着调,秦老大人对着穆空青这个孙女婿还颇有几分歉疚。   以秦老大人看孙女婿的角度来看,穆空青这人自然是已经无可挑剔了。   “无需多礼。”   秦老大人见了穆空青,连平日里习惯蹙着的眉头都舒缓了几分:“怎的以宁还未归京?”   穆空青听着秦老大人的语气,主动给秦老大人递了茶。   秦老大人其实算不得开明。   他的骨子里,其实是认同三纲五常、妇容妇德这一套的。   然而在面对自己的女儿时,秦老大人终究还是没能硬下心肠。   他任由秦夫人要求夫家立下永不纳妾的誓言,他在秦夫人决心合离之后二话不说接纳女儿重归秦家,他支持秦夫人做出了许多不为世人理解的事。   甚至连管教孙女的决心,都败给了秦以宁一日比一日开怀的笑。   正如眼下,秦老大人瞧着是对秦以宁临近年关都不着家的不满,实际上却掩不住对孙女如此行事的担忧,生怕穆空青会因此而不满。   穆空青见自己还没将话题引过去,秦老大人就主动提起了这事儿,也就从善如流地接下了话头:“如今顺天府的港口冻上了,水路不好走,以宁怕是得回来晚些。”   穆空青招手示意,让他带来的随从去取一片玻璃过来,后又接着道:“她说怕您生气,特意叫我带点儿新奇玩意上门哄哄您,盼着她回来之后,您和岳母能给她个好脸色。”   秦老大人闻言舒心了不少,眉眼间也染上了点点笑意:“这丫头。”   正说着话,随从便带着玻璃回来了。   穆空青示意秦老大人去瞧:“就是此物。将它装在窗户上,便是外头大雪漫天,屋内也无需熬油费火。”   穆空青调侃了一句:“不过眼下衙门已经封印,祖父不若将它装在卧房,无需吹风受寒也可赏窗外雪景。”   秦老大人起身,亲自将那块不算小的玻璃拿在手中仔细瞧了瞧:“你前些日子送去宫中的,便是此物?”   穆空青点头:“不错。此物名叫玻璃,原是装在出海船只上的,所以只在广粤建了厂。这京城的炉窖,还是前些日子才初现规模的,因而只制出了几块,我便都送入宫去了。如今炉窖建好了,等到开年便能将家中的窗户都换上了。”   秦老大人深深望了穆空青一眼。   他这孙女婿,出身寒门又是年少成名,却素来行事有度,不见自卑也不见狂傲。   就连这官场上的嗅觉,也是一等一的灵敏。   如此人物,只盼着他对自家孙女当真是有真心在的。   不然,也不知秦家的族人们,能不能容下第二个合离女。   比起秦老大人的忧心忡忡,秦夫人则是一切都了然于胸的。   尤其是在得知了穆空青上门送玻璃的事之后,秦夫人直接冷笑一声,随后便吩咐秦府的小厮去码头上盯着了。   小丫头,才离家几年就敢在你娘面前耍这种小心思。   七日后,秦夫人突然来了穆府,说是得了斛上好的珍珠,要赠予亲家母。   然后,堂屋里正围着什么东西看的穆空青和秦以宁二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秦夫人逮了个正着。   秦以宁被秦夫人拎着耳朵教训,再看那头前几日才扯了慌,如今就被正主当面拆穿的穆空青,他面不改色地将二人刚刚研究的东西摆在了秦夫人眼前。   秦夫人瞥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连教训女儿都忘了。   秦以宁搓着耳朵,趁着秦夫人的注意力没在她身上,像模像样地冲穆空青抱了个拳。   好人,救我一命!   穆空青回她一眨眼:放心,大家都是同伙,不会丢下你一个的。   而那头的秦夫人,却不自觉地接过了穆空青手上的东西,细细看着镜中女人清晰分明的眉眼。   “这是何物?”秦夫人不禁问道。   穆空青笑道:“也是镜子。不过是由玻璃镀银制的,瞧着也格外清楚。”   说着,穆空青还给秦以宁使了个眼色。   秦以宁心领神会:“这东西是匠人们意外弄出来的,我瞧它照人清楚,便令人打磨出了一块,想着过几日给娘亲送去呢。”   说完,秦以宁又捏着嗓子娇嗔道:“谁知道娘亲你来得这么突然,现下可好,这宝石珠子都还没来得及嵌,就叫你给瞧见了。”   这回轮到穆空青给秦以宁抱拳了。   这转移话题倒打一耙的功底,看来是真没少同穆空柳一块儿混闹。   秦夫人懒得理她,直接问道:“制出来多少了?”   秦以宁见混过去了,也不敢再招惹秦夫人,老实答道:“就这么大的,二十多面吧。”   主要是如今玻璃产量还太小,因着低温也不好继续再造炉窖,所以这镜子也没法量产。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衙门封印了,这个时候产出大量的镜子,想要在达官贵人间卖出高价,可就不容易了。   秦夫人也不是真要把秦以宁怎么样。   她表现出对秦以宁外貌的看重,除了是秦以宁自己喜欢之外,更多的是害怕秦以宁走入误区,害怕秦以宁觉得她离女儿家的身份越远,就越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好在秦以宁被教养得很好,她只是厌恶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却不厌恶自己的女子身份。   所以秦夫人此行教训过人了,也就轻轻放下了。   秦夫人想了想,问穆空青道:“你那玻璃的事儿,章程可已定好了?”   穆空青笑道:“早已定下了,以宁那头也都准备好了。”   该送出去做人情的份额都送了,剩下的就等着看秦以宁宰人了。   论起做生意方面的事,把十个穆空青捏在一块儿,都未必能及得上秦以宁。   “你们心中有数便好。”秦夫人将手中的镜子递给秦以宁,而后便带着她的珍珠转道去后院了。   见人确实走没影儿了,秦以宁这才松了口气:“老奸巨猾。”   穆空青失笑:“你也是真不怕你娘杀个回马枪。”   秦以宁白他一眼:“少吓唬人。”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秦以宁道:“这么一闹差点儿忘了。在我回京前,广粤的玻璃厂里确实有人烧出过一种灰色的渣滓。底下人怕是哪里出了错,那一炉玻璃他们便没敢用。连带着那渣滓也一块儿留着,说是要瞧瞧问题处在哪儿了。”   穆空青也是倍感惊喜。   他原也只是随口一问,想着那里的玻璃厂规模更大,炉窖更多,加上广粤那片也有粘土,万一有谁误打误撞烧出来了呢?   却没想到居然真叫他给撞上了!   穆空青只知道,水泥的烧制没有那么简单。这些机缘巧合之下弄出来的灰色渣滓,也未必就是水泥,或者说,未必就是成品水泥。   但万事开头难,有了这第一步,后头就能省下不少功夫。   秦以宁蹙眉:“你问这个是做什么?是烧出这样颜色的渣滓之后,玻璃便不能用了吗?”   穆空青拿起桌上的镜子打量了片刻,笑道:“这玻璃能不能用我说不好,但烧出的渣滓,却可能会有大用。”   兴许水泥在一时半刻间无法带来如镜子、玻璃一般的巨额利润,但这二者于国于民的作用却是天差地别。   秦以宁虽不知穆空青所言何意,但却问道:“可要直接将那匠人带来京城?”   穆空青点头:“自然是要的,连带那渣滓也一起送来。那匠人是自家的人吗?于广粤可还有亲人?”   秦以宁摊手:“玻璃厂中的匠人都签了身契,至于他亲人在哪儿我就不知了。横竖我年后还得再去一趟,有这来回送信的功夫,不如等我到了广粤之后将人查清楚了,再给你送回来便是。”   穆空青思忖片刻道:“这样也好。”   水泥于国家基建方面的重要程度不是玻璃可比的,如无意外的话,这位匠人日后八成会全程参与水泥的研制,自然需要将人的底细查探清楚。   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秦以宁起身理理裙摆:“快到年关了,我去瞧瞧别人家的年货办得怎么样了。”   至于为何要关心别人家的年货?   那自然是因为,这年货的卖家,正是她自己了。   有了先前穆空青的那波人情送出去,玻璃的大名在京城达官显贵之间已经无人不知晓了。   而秦以宁回来好几日了,却硬是压着庄子上的货物不让往城里运,对外也只说是制造不易,须得再多些时日。   她等的便是这临近年节,各家都开始采买的时候。   与此同时,穆空青在得了秦以宁的准信之后,心里对这批玻璃能赚到多少银子也有了数。他开始遣人在顺天府各处打探,寻找适合建厂的荒地。   今年的除夕,便在这忙忙碌碌的氛围中悄然而至。 第107章 一道军情   穆府人口不多, 年却过得热闹。   除夕放鞭炮,穆空柳非要自个儿去点火,气得孙氏要揍她。   如今的鞭炮没什么杀伤力, 点了不过听个响, 穆空青瞧穆空柳眼巴巴的模样实在可怜, 一时心软就放她去了。   谁知道穆空柳小姑娘说话时胆大动手时胆小, 她不敢直接捏着引线点,便只能站得远远地伸胳膊, 用手上的线香去碰引线。   这下儿可好。   旁人点鞭炮,引线都是从头开始燃,带鞭炮炸响了,人早就离远了。   可穆空柳运气差, 正正撞上了引线的尾巴根儿。   这头刚见引线燃了,那头鞭炮就开始响了,吓得小姑娘直往穆空青背上蹿, 换来了秦以宁和穆白芍的一通无情嘲笑。   鞭炮放完了, 秦以宁一挥手,下人们搬来了几大箱烟花, 统统堆到了穆府的后花园里。   秦以宁和穆白芍受了穆空柳的启发, 一人拿了一支线香,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去点烟花。   说来也是巧,秦以宁和穆白芍这两人,真要算起来, 其实才是第二次见面。   然而人与人之间兴许真的有那么几分缘分吧,只短短几天,两人便迅速相熟了起来,大有抛开穆空青直接拜把子的架势。   今夜无月, 四绽的烟火照亮了夜空。   大伙儿全部聚在湖心的亭子里,早早升好的火炉放在亭子正中央,散发融融暖意。亭子的四周被围上了毛毡防风保暖,只留出一片看烟花的地儿来。   秦以宁和穆白芍将引线点了,又飞速跑回到温暖的亭子里,看外头焰火升空。   秦以宁和穆白芍两人先前图方便,便将大氅给去了。这会儿停下动弹了,习惯了漠北严寒的穆白芍没事,秦以宁却是给冻得够呛。   穆空青看她一边冷得直搓手,一边满脸兴奋、满心满眼都是烟花的模样不由无奈,只能自个儿取了大氅给她裹上。   秦以宁察觉到身上一暖,再一低头,只觉得那大氅上仿佛带着一股墨香。   翻过年关,穆空青派出去寻找荒地的人传来了消息,说是津沽城外有一片下等田,荒了好些年。   穆空青在拜完年后特意去看了,那片地离京城不远,快马加鞭不出一日便可抵达。   地方够大,离城池村镇都有一段距离。   主人家一听是穆大人有意,开出的价格几乎是半卖半送。只说这地方荒久了,又偏僻,佃都佃不出去。若非有人来问,他们都不记得家中还有这片地。   这主人家怎么说都不愿提价,这片地又确实合适,穆空青索性便应了他们报的价。   只是穆空青也不想在这种地方欠人情,所以回头便吩咐人将差价按市价折成玻璃,直接给人送上门去了。   如今这玻璃可是好东西。   若只是论贵,那百两银子一片的价格,对于京中权贵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   主要是这东西在秦以宁的把控下,已经被炒得有价无市,求购无门了。   先前有穆空青往宫中送的那一批,后头又被他当人情送出去了不少,打头的便是文大人和钱大人两位内阁阁老,再加上平远侯府也得了几片,这可都是摆在众人面前的活广告。   秦以宁在年前压着出了一小批,不竞价不提价,卖完了就是卖完了,叫人有钱都没处花。   而秦以宁存下的这批货,又叫她转手就同内务府搭上了线,大半的产出都叫皇室宗亲给包圆了。硬是叫人恨不能求着她来一场价高者得,谁家还缺这点儿银子了不成?   看在年关将近,大伙儿都着急上火地置办年货的份上,秦以宁也只好百般为难地照办了,同时还声明只此一次,后头再不竞价。   旁人在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至少这大面儿上是一边砸钱一边夸,说这穆夫人当真是心善又体贴。   那家人得了玻璃,那是又惊喜又失落。   惊喜在这么一片荒地,居然能换来几块珍贵的玻璃。   失落在这些玻璃一送来,他们想同穆空青搭上线的念头,也就彻底落空了。   过完年,秦以宁还没准备好南下,穆白芷和穆白芍便要回漠北了。   穆空青略有些不赞同:“你们既知晓边关不太平,便也能料想到,如今也没有回暖的迹象,那些缺衣少食的部族必然会更加疯狂。此时回去太不安全了。”   穆白芍一说起这事儿来就犯愁:“不是我不想在京城待,只是在这京城里,老太太说什么都不愿叫我照看她。若是回了漠北,咱就买了那一座宅子,想不想都得住一块儿,我也好看着点儿人。”   穆白芷低声补充了一句:“老太太早年吃了不少苦头,身子骨虚,眼睛还不好,又不习惯下人伺候。那漠北城至少是她熟悉的地方,也不必如现在一般,没人陪着便连屋子都出不了。”   说完,穆白芷还轻轻笑了声:“这丫头明着不说,其实心里是对人有愧的。”   我是看你儿子铁定活不成了,这才想着与他成婚的。   这话听着太过伤人,却也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难怪穆白芍对王家老夫人心存愧疚。   穆空青叹了口气,对穆白芍道:“往后若是有空,二姐也多来我这儿住一住吧。”   孙氏和穆老二瞧着是有穆空柳陪,整日里忙活铺子也开心得很,但做爹娘的,只要不是做到大房两口子那份上,哪有不想孩子的呢?   不提旁的,当初大房两口子那事儿说漏了,孙氏怎的就有那么大的反应,要为了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隔房侄女,硬顶着同人撕破脸皮,非要分家不行?   还不是她原就日日担心穆白芍的安危,再一听这事儿,不自觉地就将穆白芍代入了进去,这才叫她的情绪无法自控吗?   穆白芍也知道穆空青的意思,她迟疑了一阵子,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说完似是觉得自己答得太冷漠,又补充道:“往后若是没什么意外,我尽量年年都回来。”   门房遣人来报,说是马车已经备好了。   穆空青也不多耽搁两人,看看站在一旁也不说话的孙氏,他低声对穆白芍道:“你记得就成。若是实在忙碌,多写些信件回来也好。娘现在也识了不少字,你若是能给娘写写平日里的见闻,娘必定是开心的。”   京城的女先生不好找,穆空柳多是跟着穆空青和秦以宁读书。   孙氏见自家几个孩子全都识字了,自己也有些坐不住,平日里一有空就跟着穆空柳一起看书。   穆白芍应下了,把扒着穆白芷不放的穆空柳撕下来,转身朝几人挥挥手,踏上了返回漠北的马车。   送走了穆白芷和穆白芍,秦以宁也要准备南下了。   临行前,她特意同穆空青交代了一下目前账面上可以动的银子。   穆空青准备在津沽办厂的事儿她清楚,因着那“水泥”不知何时能有个结果,所以这厂什么时候开始建造也不好说。   秦以宁怕到时候准备不及,便提前与穆空青通个气。   “那玻璃生意已经有了现成的规矩,凡事都有管事盯着。”秦以宁抱着账簿同穆空青道。   “这是咱家账面上能支出来的银子,还有几家铺子每月的大致进账。若是这些不够,你便往南边来信。先前时间太匆忙,广粤玻璃厂的银子还没归入账上,也得有这个数。”秦以宁说着,手便往账簿上一指。   穆空青看着那账面上的银子沉默了半晌。   原来这就是有钱人家吗。   自己那十多万两银子的分红,砸进去竟连个水花儿都听不见。   秦以宁看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了?是银子还不够吗?”   穆空青幽幽道:“不……我就是觉得,还是新社会好。”   秦以宁一头雾水,想不明白索性也不管他,自顾自交代道:“若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记得叫阿柳出面。我教了她不少,她学得也挺快,是时候给她练练手了。”   穆空青点头。   他记得秦以宁说过,她在穆空柳这个年纪,已经跟着秦夫人开始搭理秦家的生意了。   穆空青就是再宠穆空柳,也不能真将她养成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   秦以宁想了想,又道:“庄子上的那些玻璃炉窖就别再建了,银镜也暂且别卖,这回出海我让他们带几面出去瞧瞧。”   提到镜子,穆空青也想起来了:“这镜子眼下只有岳母手上有一面。你走前记得再送一面入宫去。”   现在秦以宁同内务府搭上线了,再加上这镜子本就是冲着女儿家卖的,由秦以宁出面送入宫自然再合适不过。   别管是拜码头还是打广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了新鲜的奢侈品,当然是要头一个送去皇宫里。   秦以宁应下:“成,下回他们来取玻璃我就叫他们带上。”   事情都处理完了,秦以宁又在家过了个元宵。   正月十六这日,穆空青开印上朝,秦以宁启程南下。   一个月后,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牵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走下船只,被穆府小厮带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穆府小厮等到了人,当即便遣人回府告知穆空青,那意外烧出灰色渣滓的匠人,以及他当时烧出的渣滓,全部都已经送到了京郊庄子上。   穆空青今日刚巧休沐,得了信便直接往城外去了。   他没造过水泥,但至少见过水泥。   这传说中的灰色渣滓,穆空青还是得亲自见过,才能确认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穆空青出了城便是一路快马,到了庄子上之后也不废话,直接便叫管事带他去瞧瞧那些渣滓。   然而叫穆空青失望的是,这些渣滓即便是只看外表,也同他曾见过的水泥粉差距不小。   穆空青还记得,自己曾见过的水泥粉颜色并没有这么深。   最重要的是,水泥在没有加水加沙子混合之前,那水泥粉还算是比较细腻的。   不像眼前这些,同土疙瘩的差别都不大了。   穆空青差人筛出一部分细粉,取了一碗水,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尝试将它们混合,而后再薄薄地平摊了一层在靠近炉窖的地方。   因着高温的缘故,不一会那一小层便干透了。   穆空青用木铲拨弄了两下,凝在地面上的一层灰壳被他掀了起来。   穆空青敲了敲,那曾薄壳便轻易碎开了。   穆空青拿起一小块碎片,食指和拇指并拢,碾上几下,这层壳也成了粉。   然而,即便这东西又脆又易散,穆空青还是可以感觉得到,这些加水之后重新凝固的粉末,比起加水前的那些来说,颗粒要更粗糙了些。   而这些小颗粒……   穆空青选出了稍大的一颗,尝试着用力。   碾不开了。   穆空青抛下手上的东西,接过下人递上的布巾净手,看向一旁的中年汉子。   “这位便是蒋师傅了?”穆空青问道。   那中年汉子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穆空青一开口,他便下意识地要跪。   在被拦住之后,他方才磕磕巴巴地答道:“是,是小人。小人姓蒋。”   穆空青见他实在紧张,便尽量放缓语气:“蒋师傅可还记得,这些渣滓都是如何烧出来的?若是叫你再烧一些,可还能做到?”   那汉子咽了口唾沫,颤颤道:“是……是小人带了个泥人儿,掉进窖里去了。”   穆空青听到泥人时,连眼神都不禁亮了几分。   若是这样,那这过程便能对得上了。   只是不知道少了哪一步,导致这水泥不似后世那般坚固。   穆空青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但瞧着那汉子一脸要哭了的表情,他也不好再多问什么。   他明日还有早朝,今夜必不能歇在城外,所以时间赶得紧。   穆空青招来管事,吩咐管事将那单独留出来的炉窖给他用,再叫两个烧过砖瓦的匠人来。   穆空青将水泥成品同他们描述了一番,并许诺若是能烧得出来,便予他们每人千两白银。   不同于另两个匠人的狂喜,那姓蒋的中年汉子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穆空青看看天色,只吩咐管事好生看着,要旁的材料都满足他们,便要离去。   而在他身后,管事瞧那姓蒋的中年汉子还愣着,当即恨铁不成钢般地拍了他一下。   “方才主家说的话你可都记着了?怎的这般憨愣?”   汉子这才回了神,磕磕巴巴道:“这大人,大人不罚我的吗?我家丫头那泥人儿……”   管事虽不知晓穆空青要他们烧的“水泥”是何物,又有何用,但主家的话,他们底下人听着便是了。   管事瞪他:“你家丫头那泥人儿,怕还当真成了你小子的运道。”   说完,管事又冲余下两个匠人道:“先头李老四他们几个烧出玻璃,那得了主家多少赏银,你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心里可都有数儿了?”   那两个匠人只消想想李老四几个如今的日子,那脸上的笑便压都压不住。   一个机灵些的匠人开口道:“您老只管放心吧,我等都是给主家做事的,那必然是得尽心尽力。我张六儿烧了那些年砖瓦,经验老道着呢,主家要啥我都能给烧出来。”   管事笑骂一句:“能耐得你。”   水泥的事也算是摸着门路了,穆空青当晚睡得格外好,连第二日清晨起来上早朝时,都显得格外神采奕奕。   然而穆空青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太久。   早朝刚开始,吏部的奏事尚未开头,便被一声急报打断。   此处乃是太和大殿,文武百官奏事之时。   能够在此时此地叫出一声急报,而不被侍卫拖下去的,便只有一件事。   军情。   几乎是下意识地,穆空青就想到了穆白芷曾同他提起过的蛮族异动。   果然,边关不太平了。   不是每年入冬都来打秋风的那种小偷小摸。   冲入大殿的流星马跪扑在地,头上的羽翎昭示着此次军情紧急。   那人的手指被冻得乌黑,面色惨白如纸,唯有干裂的唇间渗出几点猩红。   他从怀中艰难掏出的红绸,却从他僵硬的指尖落下。   他沙哑的嗓音在大殿中响起:“陛下,北地蛮族犯边,城外七村三镇无人生还,将军被火器所伤。”   那流星马的声音里带上了抑制不住的颤抖和哽咽。   “漠北城危。” 第108章 一块水泥   漠北城危。   短短四个字, 穆空青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他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穆空青微微阖眸,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了下来。   无事的。   穆白芷她们是七日前出发的。   天寒地冻,还带着个老妇人, 没那么快到漠北城的。   况且, 穆白芍手下还有个商队在。   常年出入边关跑商的人, 怎么说都有两把刷子, 必定会给穆白芍二人传信的。   穆空青心头万千思绪都被强按了下去,将注意力转到了旁的地方。   比如——火器。   穆空青没有听漏那一句。   将军被火器所伤。   大炎之所以能压着北蛮这么多年, 让北蛮在大炎最虚弱的时候也不敢来犯,一是因着北蛮被大炎开国皇帝揍得不轻,几十年都没能喘过气来。二则是大炎这些年一直严苛地控制着铜铁等矿产的流出,更别说火器这种热武器。   原本最强大的那支草原部族, 早先就被拆得七零八落,残余族人统统都被赶到了极北平原上,见天儿地在冻土区里找草场, 自己活着都艰难, 一到冬天都得集结勇士豁出命去打秋风,才能让部落里的女人孩子活下来。   偷摸沾点儿便宜就得了, 只要他们不主动宣战跑来攻城, 大炎也不可能跑到极北平原上逮人。   这么大片儿地方,能不能逮得到还是两说呢。   可如今,北蛮手里居然有了火器。   穆空青在广粤时曾见过,如今的火器还停留在火绳枪、虎蹲炮的水平, 连燧发枪的踪影都没见着。   以大炎对火器管控的严谨程度,北蛮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大批火器,这个可能也近乎于零。   至于他们自己造火器?   这比永兴帝穷疯了直接把火器卖给北蛮的可能性都低。   既如此,北蛮又是哪里来的信心, 敢在这个时候大举进犯呢?   此事不仅是穆空青能想到。   几乎是在那流星马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永兴帝的脸就黑了。   “京城戒严,传令西北大营增援。”   永兴帝的目光扫过殿下的文武百官,最终的目光停留在文官之首,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火器流出,必有家贼。   当夜,宫中巡查的侍卫便翻了数倍。   穆空青在散值后并未回府。   他遣人回府送了个口信,自己却直接朝着城外庄子上去了。   边关城墙都是由糯米砂浆粘合,且不说边关那自己没法种植糯米的地方,能不能有足够的糯米储备去修补城墙,只看这个天气,怕是城墙倒了砂浆都凝固不了。   穆空青出了城后一路疾驰,身后的家仆拦不住他,只能愁眉苦脸地跟着跑马。   凛冽的北风迎面扑在脸上,隐隐的刺痛感让穆空青无比清醒。   哪怕他现在去了庄子上,也大概率改变不了什么进程。   哪怕他知道,以自己的官职,漠北边关的事情,他是插不上什么话的。   但若是什么都不做,穆空青实在无法安心。   城外七村三镇,无人生还。   现在穆空青只能期盼,期盼穆白芷和穆白芍在半路上得了消息,此刻已经调头回京。   期盼北蛮只是得了火绳枪,而没有其他辎重火炮。   期盼漠北城的城墙可以挡得住北蛮的马刀。   穆空青到了庄子上的头一件事就是询问水泥的进展。   那姓蒋的汉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着主家了。   他搓搓手,有些迟疑地开口道:“这渣滓小的们今日烧出了不少。还有个东西,得先请主家过目。”   穆空青也没想到,只是一天的功夫,居然还真能有新的进展。   “带我去看看。”穆空青揉了揉额头。   先前一路疾驰,已经足够他完全冷静下来了。   其实到了庄子上的时候,穆空青便清楚,自己此举有些冲动了。   如今京城戒严,正在严查家贼的时候,他却一散值就直接出了城。   虽说此举不至于叫他惹上什么嫌疑,但到底有些招眼,显得他处事不够谨慎。   不过能得知水泥的进展,也就不算白跑一趟。   蒋大将穆空青带去了他们用来烧制水泥的炉窖,将一块不规则的半圆形递给穆空青,道:“这些是大人昨日见过的渣滓。”   穆空青将那东西拿在手中捏了捏。   是熟悉的质感,但却更加坚硬了,也更加接近他记忆中的水泥。   蒋大见他表情未变,这才接着道:“昨日大人走后,我等便将这东西铲去丢了。正落在一处水洼里。”   这庄子里的温度普遍偏高,但到底也是元月里的京城。   这个天气还能找着水洼,怕是那丢东西的下人夺懒,直接将东西扔在庄子里头了。   果然,穆空青就听蒋大道:“小的今日一早醒来,正要去炉窖上工,便见那水洼里头的渣滓,凝成了这石块儿似的模样,还有几分结实。”   “于是,小的便按着昨日大人的法子又凝了一遍。”   说着,蒋大将穆空青带到了炉窖边。   那炉窖边铺着一层凹凸不平的灰色硬块,蒋大拿起旁边的石块一砸,将一块碎片递给了穆空青:“小的将这渣滓掺了水,待它凝了之后又重新碾碎,再掺水混一遍,就较掺头一遭水时硬了几分。”   说完,蒋大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就是这往后再碾碎了掺水,却不再如第二遭一般了。”   穆空青将那半成品的水泥块捏在手上,两只手一用力,一块不算薄的板子便直接断开了。   这硬度,确实比昨日要强上不少,但同他所熟知的水泥却差得太远。   无论多少总算也是进度。   穆空青微微叹了口气,对一旁的管事道:“也算有功。奖银十两,就当是额外给你们的。”   不能蒋大谢恩,穆空青又摆摆手:“你等这些日子抓紧些,若能在五……不,十日内吧。若能在十日内拿出个结果来,赏银翻倍,不限人数,凡参与者皆有赏。”   闻言,不止是蒋大,那两名泥瓦匠,包括在场的其他匠人仆人,眼睛统统都亮了。   当下便有一道声音传入了众人耳中:“大人说的可是真的?能得多少赏?我可能不要银子,自个儿求个别的赏赐?”   这声音还有些细嫩,听着声音不小,可却掩不住其中夹杂的怯意。   蒋大一听这声儿脸色就变了,慌忙斥道:“你怎的跑这儿来了!还不快回去!”   说完,又噗通一声,直直地冲着穆空青跪下了:“这是我家丫头,她年纪小,又没娘养,不懂事。主家莫要同她计较。”   穆空青并不在意这些,直接令人将蒋大掺了起来。   他看着门口那怯生生的小姑娘道:“我说的话自然是作数的,你若有功,又不想要银子,自然也能换成旁的。只要我能做到,我必会答应你。”   那小姑娘一听眼睛便亮了,也不顾她爹的阻拦,直接对穆空青道:“大人想要这东西和成泥浆后,可以变成硬硬的东西,用来造房子,是不是?”   穆空青点头:“不错,你有什么办法吗?”   穆空青不会看不起孩子。   相反的,凡是涉及发明创造的东西,一昧地相信经验,反而容易走入误区。   制造水泥并不需要多少精深的专业知识做基础,听一听孩子的意见,说不定会有新的思路。   小姑娘看穆空青没有生气,反而在认真听她说话,心头那最后一丝怯意也褪去了。   她仰起小脸,对穆空青道:“我看过人家打铁,阿伯说,若要打出的铁足够硬,就要烧上许多回。所以那东西只烧了一回,肯定是不够的。”   说完,就一脸期待地看着穆空青,希望能得到他的肯定。   一旁的管事已经急得脸都红了,恨不得直接扯着蒋大叫他将小孩儿带走,莫要在此招惹事端。   可穆空青听了这番童言童语,却是一时有些怔愣。   多烧上几回?   忽然想起了一直以来都被他忽视掉的东西。   他一心想着水泥的锻造方法,却忽略了最简单的常识问题。   水泥,是分生料和熟料的。   穆空青看着手上灰色的半成品,回忆起他昨日将那水泥第一次碾碎后的手感。   水泥粉细腻,是经过二次研磨,而非直接烧制而成的。   穆空青问道:“你们在掺第二遍水之前,可有人试过将那掺过一遍水的渣滓细细研磨一番?”   那些匠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蒋大出言道:“大人说过,这东西最终出来都是细如粉尘的,所以我等都尽力研磨了。”   蒋大话音刚落,便有那机灵的下人将研磨出的渣滓端了一捧出来。   穆空青拈起一撮。   还是不够细。   “这便是磨到最细了吗?”穆空青微微蹙眉。   蒋大低低应了声是。   “将这些再送入炉窖中锻造一次吧,后再取出研磨试试。”   穆空青说完又想了想,补充道:“用最高温。”   如果说这前后相差二百余年,在基础锻造上最大的差距是什么,那必然就是燃料温度了。   后世可以轻松使用上千度的高温,来对各种矿物质进行锻造提纯,而如今的炉窖想要达到上千度高温,则是需要特殊技巧的。   横竖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穆空青看着一脸期盼的小姑娘,决定试上一试。   他拍拍小姑娘的脑袋,温声道:“若是这法子当真有用,我一定会给你奖赏的。”   小姑娘瘦得有些脱相,却显得她一双眼睛更大了。   她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穆空青道:“大人是好人,我信大人的。”   穆空青笑笑,没有接话。   他晚上宿在了庄子上,炉窖内的火也彻夜未熄。   打从玻璃生意走上正规,这庄子上的匠人便排好了两班倒。   如今除了主动要求今夜留下来盯着炉窖的蒋大之外,管事又给调了个夜间上工的匠人来帮手。   蒋大害怕女儿的主意不顶用,反而耽误了时间惹恼主家,于是便打定主意,无论成与不成,今夜必要试出个结果来,不能耽搁明日开工。   天光乍破时,穆空青洗漱完毕,换上昨日下人取来的干净公服。   仆从牵来马匹,掐准了城门开启的时辰,前来敲门询问穆空青何时出发。   穆空青还没走出庄子,便听得身后有人喊叫。   “主家!主家!成了!不,不成,您瞧瞧!”   穆空青一听那句“成了”,当即便是眉心一跳。   没等他开心,后头就又听人喊不成。   穆空青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来人跟前,蹙眉问:“究竟是如何了?”   蒋大脸上的狂喜根本遮掩不住。   昨夜他动了些小心思,重新用高温煅烧的,不仅有掺过一道水的渣滓,还顺带着重新烧了一炉渣滓出来。   蒋大心想,横竖多试几种法子,万一真有一种成了,那他家丫头的错,说不准也就能抵了。   然后蒋大将他能想到的几种煅烧顺序统统试了一遍,试完之后便将调好的泥浆铺在炉窖四周,用石头划了标记。   而后他在等待新的泥浆凝固时,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待到睁眼,蒋大便发现那泥浆已经凝成了整块。   而其中有一块,他在头一回用石头砸的时候,甚至都没能砸开!   蒋大狂喜之下甚至没来得及告知管事一声,见了身着公服的穆空青骑马行过,便直接追了出来。   直到他那身“成了”叫出口,他才察觉不妥。   他做出来的东西确实足够坚硬,可万一同主家想要的不一样,那主家岂不是要失望?   于是又慌张改口。   穆空青却没得听他解释那么多,直接便问他:“东西呢?”   蒋大将手上的水泥板递给了穆空青。   一入手,穆空青便察觉到了不同。   重。   不同于前几次的手感。   这一次的水泥板,明显要比先前重上几分。   穆空青手上微微用力。   水泥板纹丝不动。   穆空青的面上漫上了喜色。   他寻了一块不大平整的青石路,将那块水泥板直接摔了上去。   裂了。   可凸起的青石上,也多了一点撞击留下的白色痕迹。   蒋大在看见水泥板直接被摔裂之后面色白了几分。   可穆空青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再没有常识,也是知道水泥若是不制成砂浆,那便只能做粘合剂使用的。   况且这又不是水泥块,这是水泥板,还是厚度不足半寸的水泥板,估计也刚凝固没几个时辰。会被摔裂在凸起的青石上,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穆空青捡起一块碎裂开水泥板,问蒋大道:“这次烧制出来成品有多少?”   蒋大见穆空青没有生气,心里也升起了些许期望。   他想想制出这块水泥板的那些渣滓:“有……一斗多些。”   蒋大昨夜心慌,尝试的法子太多,甚至有同一炉里放进几批不同生坯的时候,所以每种法子烧出的成品都不多。   穆空青盘算了一下:“够了。”   随后便吩咐听到声音后急匆匆赶来的管事道:“跟着蒋大,将这批成品分成两分。一份直接掺水,用来砌砖,一份配成砂浆,铺平在地上。”   穆空青上了马,一进城,便带着自己的牙牌直奔紫禁城。   穆空青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摆出的名号,是求见正在文渊阁当值的掌院学士文大人,这点合情合理,宫门守卫自当为他通报。   穆空青看着侍卫匆匆离去的背影,拿着水泥块的手缓缓握紧。 第109章 一个请命   文大人在得知穆空青求见时还有些意外。   虽说穆空青认下了他这座师, 平日里年节拜礼也甚是恭敬,但要说两人的交集,那还当真没有多少。   不过文大人对于穆空青素来是欣赏的。   如今大炎上下都已为边关战事忙碌了起来, 他不觉得穆空青会在这种时候, 因些无关紧要之事便贸然入宫。   穆空青被人引入文渊阁偏殿, 片刻之后, 文大人匆匆赶来。   边关有战事起,诸事都在商议筹备中, 此刻正是内阁最为忙碌的时候。   穆空青知晓自己在此时求见不妥,也已做好久候的准备,却不想文大人竟来得这般快。   见穆空青要行礼,文大人一挥衣袖:“莫再多这些虚礼了。我知你非莽撞之人, 此时求见必有要事,且先说吧。”   穆空青也只此时时间紧急,便不再矫情, 直接将手中的水泥硬块交给了文大人, 道:“下官的玻璃坊中曾意外烧出一物,掺水后凝结速度极快, 且凝实之后硬如石块, 用于修补城墙有奇效。”   文大人接过那水泥块,原还不知道穆空青拿这石头疙瘩给他做什么。   如今再一听穆空青的话——修补城墙?   一声闷响。   是文大人手上没拿稳,水泥块落到了青砖铺成的地面上。   穆空青欲要蹲下身去捡,却被文大人拦住了。   这块水泥是穆空青摔碎的那块水泥板上的碎块, 体积不大,且形状并不规整。   文大人蹲下身,从青砖地面上拾起了那块水泥。   只见这水泥上连条裂缝都没有,地上却多了一点白痕。   文大人起身, 呼吸有几分粗重。   “你说,此物凝结极快,是须得多久?”文大人沉声问道。   穆空青不知道水泥在低温下需要多久凝结,是更快还是更慢,所以他谨慎道:“若是暖和干燥,不到五个时辰。”   他昨晚从睡下到起身,一共也没有五个时辰。   就算这批水泥是蒋大头一批烧出来的,也是晾的时间最久的,也必然不可能超过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   文大人将水泥块握在手中用力。   水泥块毫发无损,他的掌心却留下了红色的印痕。   文大人沉默了好半晌,他抬眸望向穆空青,咬牙下了决定。   “来人,备马出宫。”   “你说,此物是你那玻璃坊中烧制出来的。老夫要亲眼看看。”   于文大人而言,他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文渊阁,同穆空青一起赶去城外庄子上验证水泥的效用,而非直接将穆空青赶出去,或是直接让他去求见永兴帝,便相当于是将风险往自己身上揽了大半。   一旦穆空青是信口胡言,或者穆空青只是夸大的效用,这东西的凝结并没有他所说的那般兼顾,那么文大人今日在当值期间擅自出宫的行为,必然会为他遭灾。   文大人对他能有这样的信任,穆空青自然感念。   他也不多话,二人一路疾行出了宫门,快马向城外赶去。   而文大人之所以愿意冒这样的风险,除却他对穆空青的信任之外,更多的还是因着漠北的战况。   此乃军机要务,穆空青不知道,文大人却是清楚的。   正如先前穆空青的猜想一般。   大炎边军亦配备有火器,数量不多,但对付北蛮的骨刀铁锤却是足够的。   若北蛮手中当真只有几只火绳枪,那么即便他们在朝中有内应,也不该有胆子大举犯边才是。   要么北蛮手上的火绳枪数量甚巨,要么,就是北蛮手中的依仗不仅仅是火绳枪。   他们极大可能还有旁的底牌,比如攻城利器——火/炮。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战事刚起,漠北城的状况就如此危急了。   漠北如今还在严冬,土地被冻得硬实,辎重火/炮移动也更方便。   一旦等到入了春,在冰雪消融,水分浸入土地的时候,在连条青石板路都找不出的北地草原,只怕这些蛮族有火/炮,也难以随骑兵的速度移动。   而失了骑兵的速度优势,这些草原部族也就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所以,如今的北蛮,必然是掏出了大部分家底,摆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力求以最快速度攻破漠北城。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利用大炎境内平整的官道,进行各方调度。   否则一旦拖到气温回暖,或者大炎大军来援,他们便只有逃命的份儿了。   文大人如今便如穆空青初见他时那般冷凝。   昨日那流星马带来的军情中,已经写明了漠北城守将何将军的伤势。   伤在小腹,伤口感染,只怕时日无多。   漠北军群龙无首,北蛮却是精锐尽出。   如今何将军麾下几位副将只有仰仗高墙勉力支撑,苦守城池的份儿。   若非如此,文大人也不会为一修补城墙之物甘冒如此风险。   两人一路沉默,任由北风从耳旁呼啸而过,进了庄子之后更是半句废话也不多说。   穆空青知晓那烧水泥的炉窖在哪儿,甚至等不及管事带路,便直接引着文大人向那儿去了。   此刻守在炉窖旁的蒋大瞧着怯懦,实际上却是个机灵的。   他早上得了吩咐,便知道自己这一炉是烧对了。   将那剩下的水泥依言铺平之后,便又开始了烧制。   穆空青带着文大人进来时,新一炉水泥灰刚好出炉,正待研磨。   蒋大一见穆空青带着位通身气派的大人来了,两人又皆是一副急迫的模样,自然不会再凑上去寒暄。   “小的见过主家,见过大人。那水泥就铺在哪儿。这是调成砂浆的,这是只掺了水的。”   文大人见地上铺着两块麻布,上头铺了灰色的水泥。   其中一块便如蒋大所言,已经被调成了砂浆,瞧着有凹凸不平的颗粒。   而另一份则如穆空青早晨带来那水泥块差不离,比边上那个平整得多。   穆空青蹲下身摸了摸,还未干透。   “这东西在这儿晾了多久了?”文大人问道。   蒋大挠挠头:“早晨主家吩咐了,我便给晾上了。就是调砂浆时费了些时辰。”   从穆空青离开庄子,入宫求见,再到文大人与穆空青一同回到庄子上来,中间拢共不过两个多时辰。   文大人也学着穆空青的模样,摸了摸地上尚未凝固的水泥。   从软硬程度也能大致判断出,此物已是半干状态。   要等到完全凝固,只怕也要不了多久。   穆空青主动开口道:“此物调成砂浆,可以修桥铺路,或抹在墙面上。结实耐用,也节省一些。若是直接掺水,便用来粘合砖瓦,比糯米砂浆干得更快,却同样牢固。”   文大人忍不住捋了把胡须。   良久,文大人深深吐出一口气。   “等。老夫便在这儿等着。两个时辰内,若它当真凝了,你便随老夫觐见陛下。”   事实上,这薄薄一层水泥板,甚至都用不上两个时辰,便已经凝实了。   穆空青令蒋大带上了那两块水泥板,又将新研磨出的水泥粉装了一袋。   两人火急火燎的来,又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走。   而此时,新的军情急报,宫中的永兴帝急召内阁大臣议事。   文渊阁值守的小吏见文大人出宫许久未归,也无人知晓所为何事,已经急得满头是汗,只能徒劳地在宫门口等人。   是以穆空青和文大人刚一到宫门口,话都没来得及说,那愁眉苦脸的小吏便直接迎了上来,张口便道:“大人,可不好了!陛下正召诸位阁老去御书房呢,您可赶着些吧!”   文大人此刻心情正激荡,闻言便瞪了那小吏一眼:“说什么胡话!怎的就不好了!”   不待小吏多说什么,文大人便对穆空青道:“刚好,你随我去见陛下。”   穆空青闻言,有转身同身后跟着的蒋大道:“你便在宫门边守着,一会儿若有传召,记得手脚麻利些。”   蒋大乃是奴籍,跟着主家到了紫禁城外头,便已经是两股战战了。   再一听穆空青的话,传召?莫不是他还能入这紫禁城不成?   蒋大连手都是哆嗦的。   他想想家中的女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重重地点头应下。   紫禁城内自然不可失仪,文大人就是再急,也只能将脚步放快,带着穆空青向御书房赶去。   待文大人带着穆空青进入御书房时,御书房内的氛围已经凝重得仿若山雨欲来。   今日刚刚通过鹰隼送抵京城的军情道,漠北城的城墙,破了。   而北蛮攻城所用的火/炮,甚至比边军所用火/炮更胜一筹。   冬日里北地边关守城,素来都有在城墙之外浇筑冰墙的习惯。若是城墙破损,也只能用冰添补。   虽然破得快,但重新浇筑起来也快。   这也是北地边城在冬日里作战的优势。   只是浇筑冰墙也是需要水的。   可北境的冬天只有冰雪。   要筑冰墙,就得先将雪烧融,再浇筑于城墙外,等它凝结成冰。   北蛮的火/炮无论是从威力还是从射距上来说,都比大炎现有的火/炮更胜一筹。   尤其北蛮也不将炮口对着城内,他们就专轰城墙。   两下,只要两下,就能将浇筑了冰层的城墙轰开一个大洞。   也幸好如今漠北还在严冬,只要有足够的水,填补冰墙并非难事。   只是这样用冰墙耗下去,漠北城内的积雪能够支撑多久?燃料又能支撑多久?   一旦燃料耗尽,漠北城内的普通百姓,在零下几十度的低温里又能活多久?   北境地广人稀,北蛮又以骑兵为主,行军速度极快。   为防调虎离山,周边城池的驻军绝不可能妄动。   而除却与北蛮接壤的那几座城池外,能够调出兵力的,距离漠北城最近的,便是西北边军。   可从朝廷下令,到调度粮草军需,再到西北守将点兵驰援,这中间耽搁的时间,足够漠北满城百姓死上几个来回了。   比起等待西北大军驰援,自然是由朝廷抽调地方驻军先行支援来得更快。   只是地方驻军可以调动的数量不多,比起边军来堪称杯水车薪。   在西北大军抵达之前,漠北城也只能固守。   永兴帝的眼睛已经恨得要滴出血来了。   虽说北蛮手中的火器并非源自大炎,可他们能得到这批火器,却是托了他那蠢儿子的福。   儿子要造老子的反,私采铁矿被揪出来了,就偷摸让人往西域诸国购买火器。结果这买来的火器被人给截了不说,甚至还直接将购买火器的渠道泄露给了对方。   这事儿说出来,永兴帝都要怀疑自个儿头上莫不是长了草,不然怎的能生出这种蠢东西来?   家贼横竖也插翅难飞,要剥皮揎草还是凌迟腰斩,都可以等正事忙完了再说。   这世上已经有国家的拥有如此利器,才是比帽子绿不绿更叫永兴帝寝食难安的事。   这些都可以从长计议,眼下漠北城的危机却不能不解。   短短两日,三道军情,一道比一道紧急,永兴帝此刻的火气,已经恨不能凝成实质了。   文大人当了永兴帝几十年的心腹,哪儿能瞧不明白帝王的脸色。   城墙破损的消息是在文大人离宫时送到的,文大人不知漠北的形势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但他从先前的消息中推断,也能知晓此时形势不妙。   文大人瞧着帝王的脸色,已经顾不得僭越了。   他直接将手中的水泥块放到了御案上,急急开口道:“陛下,臣得一利器,可于半日内筑坚城高墙。”   文大人这话自然是有夸张成分在的。   但是这会儿不将话说得夸张些,只怕永兴帝是没耐心听他慢慢儿解释的。   永兴帝不是心胸狭隘的皇帝,有正事当前,他自然不会计较文大人是否失礼这种小事。   文大人朝穆空青使了个眼色,在永兴帝取过水泥块端详时,穆空青便将先前对文大人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随后,看着御书房中诸位大人们将信将疑、喜虑交织的神情,穆空青又补充道:“臣家中匠人此刻正携此物在宫外等候。”   当蒋大被内侍带着来到御书房外时,已经浑身颤抖如筛糠了。   在穆空青的建议下,永兴帝带着一众内阁大臣来到了御书房外。   小内侍将两块水泥板奉上。   穆空青一一同众人解释了这两块水泥板的不同之处。   如今除了永兴帝,在场也只有穆空青一人的声音。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若无法挡住北蛮的攻城炮火,想要守城,便只有用人命去填,去耗。   用边军、用各地援军的命,耗到西北大军抵达。   又或者……根本耗不到。   一寸长一寸强,火器的威力如何,没有人比凭借它们震慑周边诸国百余年的大炎更加清楚。   而如今,穆空青说他拿出的东西,可以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凝实成块,可以代替糯米砂浆夯实城墙。   若此物当真能成,那漠北大捷之日,恐怕就是穆空青平步青云之时。   永兴帝按照穆空青所言,令人将那水泥粉搅拌成浆。   随后,永兴帝便命人取来火器。   叫穆空青意外的是,永兴帝手上的火/枪,并非是他先前在广粤见过的,大炎军中所用的火绳枪。   从外形和永兴帝使用的姿势上来看,这更像是更加先进的燧发枪。   穆空青心中不妙的预感愈盛。   这个世界在热武器上的发展速度,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快。   北蛮,那个被大炎打到几十年不敢犯边的草原部族,到底得到了什么样的火器,能让永兴帝和几位内阁大臣如此忌惮?   永兴帝让人将那两块水泥板立在了墙边。   这两块水泥板不过半寸有余,并不算厚。   可在燧发枪的子弹打到水泥板上时,却除了两道白痕外,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两个内侍将水泥板奉到了永兴帝面前。   而跟在永兴帝身后的诸位大臣,也将那水泥板上的痕迹,看了个清清楚楚。   穆空青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近乎整齐划一的抽气声。   穆空青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来到永兴帝面前,深深一拜:“陛下,微臣请命。” 第110章 一段路程   穆空青主动请命, 欲要前往漠北。   若说谁对此事最是讶异,那莫过于将穆空青带到永兴帝面前的文大人了。   文大人是个纯粹的文官。   在他看来,穆空青献上至宝, 已是大功。   哪怕因着先前海贸一事, 穆空青的官职暂时不宜大动, 但那也只是暂时的事。   待到两年之后吏部考评, 穆空青本人也在翰林院待够了三年,以穆空青的功绩, 说不准都能直接跨过四品的坎儿。   而那漠北城是什么地方?   说句朝不保夕都不为过。   再说一个翰林掺和武事,于他日后的仕途也未必有益。   文大人下意识便想劝劝。   而永兴帝在听完穆空青的话之后,也同样拧起了眉头。   他对穆空青这个有才能且知进退的年轻人亦是欣赏,先前予他户部兼任, 也是看好他日后或许可以入阁。   可正如先前穆空青南下广粤之事一般,这水泥好用,但要解漠北之危, 总不能全部仰仗京城的水泥往漠北输送吧?   无论是考虑到眼下的危机还是考虑到日后, 这水泥窑最好还是建在漠北城附近,甚至直接建在漠北城内也未尝不可。   若是这样, 穆空青这个主事者能跟去,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只是朝堂上文武两派分立,穆空青这一去,只怕日后难免遭些老家伙的闲话。   好在穆空青也不是真的一心想着为大义舍前程,他见永兴帝犹豫, 便直言道:“不敢隐瞒陛下,微臣此行亦有私心。”   永兴帝听了这话,倒是有些许松了口气。   他道:“有何私心?”   穆空青直言相告:“家姐于八日前启程前往漠北,若无意外, 此刻怕是已在漠北城内了。”   这一趟穆空青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不管是为了穆白芷和穆白芍,还是为了水泥工坊和北蛮手中的火器。   与其在这会儿说得大义凛然,结果事后被人揭穿是他有私心,还不提前打好预防针。   而穆空青的这番话,也意外地让永兴帝对他的观感更好了几分。   京城到漠北可不算近,至少若是女儿家乘着马车出行,八天的时间未必足够。   所以在永兴帝看来,穆空青说出这番话,大概率还是借口偏多。   虽自称有私心,可终究还是为大义。   既如此,永兴帝也刚好顺着台阶就下来了。   只有文大人颇有些痛心疾首,同时心中也挺欣慰。   重情好啊。   重情的人才不会忘恩负义,不枉他提拔这小子啊。   此时事多,永兴帝也不多耽搁。   除却穆空青这个意外之喜,还有其他庞杂的事务需要处理。   例如穆空青此行前往漠北建造水泥窑,说是他自家产业,但一应人手肯定是等不及穆空青自个儿调派了,只能由朝廷出人。   再例如穆空青随援军一同北上,总得给他在军中安个名头,叫人可以在军营中行走,至少护人安全无虞。   不过这些事情便暂时与穆空青无干了。   他在出发前只有两件事。   其一是吩咐手下的玻璃窑全部停工,日夜不歇生产水泥。   其二,便是思考怎么同自己爹娘说这件事了。   那日流星马入京可是在京城大街上一路飞驰而过的,不知多少京城百姓都知晓边境有了战事。   虽说具体是哪边出了事的消息,应当还不会这么快就传入民间,但凡是家中有亲朋在边关的,此刻应当都在忐忑。   流星马自京城大街上过时,穆老二和孙氏是亲眼见了的,也听旁人说了,有这样的人入京,那八成便是边关起了战事。   他们原还抱着一线希望,想着那漠北城也安定多年了,怎么也不至于就这么倒霉,整好摊在穆白芍头上。   可在昨夜下人来府中报信,说是穆空青散值后直接去了城外庄子上时,便叫他们俩的心高高提了起来。   穆空青这一出城,可以说是直接将两人最后的那点儿希望,也给抬手做灰给扬了。   因而今日穆空青说他兴许要随援军前往漠北时,穆老二和孙氏,也不算是全然没有个心理准备了。   孙氏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一时担心穆空青会有危险,一时又嘱咐穆空青要将他姐姐带回来,连自个儿都说不清自个儿究竟是希望他去,还是希望他能留在京城。   穆老二更能看得开,他只道:“这事儿既然是上头叫咱空青去的,那便也由不得他不去。况且他也不是拿刀子上战场的,应当是无碍的。”   穆空青闭嘴点头。   这事儿还真不是上头叫他去的。   倒是穆空柳对此并不忧心。   穆空青虽说在会试之后便等同于从永嘉书院毕业了,可这强身健体的功夫,他却是只要一有空就会练上一练。   而穆空柳住的那阁楼,恰好是能从窗口瞧她哥练剑的地方的。   在已经学会偷摸藏话本的穆空柳眼中,她哥就同那话本中的武林高手没什么两样,此次前往边关,也是要去做那救国救民的大英雄的。   若不是孙氏看得紧,穆空柳都恨不得找个海碗给她哥敬一碗酒。   大英雄穆空青,最后是作为钱粮官随援军一起北上的。   他本就是户部五品郎中,任个钱粮官的职也合情合理。   考虑到他此行主要精力还是得放在建造水泥窑上,永兴帝还给调了另一位钱粮官主事,穆空青负责从旁辅助。   而这另一位钱粮官也不是旁人,正是穆空青的老熟人,谢青云谢大人。   援军集结完毕时已是一月底。   在这期间,有了朝廷光明正大调派来的人手物资,穆空青在津沽的水泥窑,也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建造了起来。   临行时,除却京郊庄子上产出的那几车水泥粉外,津沽水泥窑的水泥也被拉出来了一批。   津沽水泥窑建成也不过那么三两日,可拉出的水泥粉数量,甚至超过了京郊庄子近半月的产量。   在经过朝堂诸公的仔细计算之后,穆空青得到的指示是,先在漠北城内建造水泥窑,但出于原料的考量,前期填补城墙的水泥,主要还是从津沽运去。   这也就造成了直接驰援漠北城的人马进一步减少。   因为这些火急火燎地从各地抽调出的驻军,还得分出来一部分,防止自漠北城南下的路线被北蛮切断。   不过若是城墙可以得到及时修补,那么仰仗高墙固守城池的成功率,可比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去填补窟窿的成功率高得多。   就在朝廷抽调粮草人马的这段日子里,永兴帝也令人在火器营里用水泥并石块建了墙,并用火/炮试验了它们的坚固程度。   不说无坚不摧吧,至少比临时冻出来的冰墙靠谱太多。   这一结果,也让钱大人和工部尚书二人,在批复建造水泥窑所需的银钱人手时,显得格外爽快。   虽然这些都是要穆空青日后用水泥窑产出的水泥来抵债的。   援军出城时正是卯月初一,这日是惊蛰,春雷乍动,天气回暖。   穆空青带着一批粮草水泥,再加上大批匠人,随第一批援军先行一步。   这一批说是援军,其实更多的,是护送物资补给。   因着携带的物资过多,所以不得不先行一步,随行将士也多是步行,少有骑兵。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军也仅仅只用了七日,便赶到了漠北城外。   穆空青所处的位置一直都在大军中央,虽是骑在马背上,但也很难看见前方的状况。   所以在大军突然停下步伐时,穆空青的第一反应便是遇到了敌军来袭。   他心中一紧。   在援军行进的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从北方南下的行人。   其中有有意北上,却听闻北方有战事,故而临时折返的。   也有原本就是北境人士,家境也还算富余,因而为避战火举家南迁的。   可是,穆空青没有见到穆白芷和穆白芍的马车。   兴许是她们中途绕道错过了?   穆空青心里清楚,这种可能性很小。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此刻大概率就在漠北城中。   此时大军遇袭,是否说明北蛮的军队已经绕过漠北城,进入了大炎境内?   那漠北城如今,又当是什么境况?   前头的战旗挥了起来,有两队士兵从大军两侧飞快地略了过去,朝大军前方奔去。   穆空青知道,此刻他不能乱。   穆空青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对着正护卫在粮草辎重旁的中人喝道:“列队警戒。”   当下,除却牵马驾车的兵卒外,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务,手持兵刀保持警惕。   穆空青抽出绑在马背上的马刀,举起了望远镜。   他在马上看得高远,依稀可以见到前头的骚乱。   穆空青握紧了马刀。   马刀较之寻常刀剑更长,也更适合在马上使用。   这柄马刀,还是他临行前特意寻来的。   看来确实有北蛮人绕过了漠北城。   只是不知这来人究竟有多少。   正在穆空青思量时,便有一做夜不收打扮的兵卒一路快马驰来。   穆空青放下望远镜,那夜不收手上一用力,刚刚好停在穆空青身侧。   那夜不收见四周兵卒皆手持兵刀做戒备装,心中也是安定,当即便凑在穆空青耳边低声道:“前方有小股北蛮人埋伏,现已被尽数绞杀。将军有言,恐怕这埋伏的不止一波,还请穆大人路上留神些。”   这夜不收对穆空青的态度颇为和善,说起话来都尽量收敛着身上的杀意,生怕吓着这位文官。   主要还是此次援军中,有这大量穆空青提供的望远镜。   这东西制造起来不难,有了永兴帝的应允,现下军中从将领到他们夜不收,几乎人手一个。   只不过如今这些都是竹筒制的,简陋归简陋,但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也是一脚就能踩碎的东西,省得落到旁人手里。   此次他们能发觉北蛮人的埋伏,提前做好准备将人歼灭,也是多亏了穆空青提供的望远镜。   穆空青生在和平年代,但到底不是个弱不禁风的。   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血腥气,虽有不适,却不至于被吓到。   穆空青点头应下:“劳烦了,在下自当留心。”   那夜不收将信送到了,也就忙不迭回到前头去了。   大军继续行进。   也正如那夜不收所言,北蛮潜伏入大炎境内的人马不止那一小股。   越是靠近漠北城,大军受到骚扰的频率就越高。   有了望远镜的存在,大多数时候都能提前发现他们,然后由先锋军直接剿灭。   但偶尔也有漏网之鱼,瞅准了粮草辎重下手。   穆空青所在的位置两次遇袭,瞧着还都是同一批人。   第一波打退了,苟活下来的人还不死心,又来了第二波。   不过这次穆空青全程都盯着路边的风吹草动,早早察觉到了不对。   对方一冒头,便直接被逮了个正着。   而这些小股小股的北蛮士兵如此悍不畏死,也叫穆空青心中愈发不安。   这第一批援军数量不多,以押送粮草补给为主。   这些北蛮士兵来了一波又一波,一副势必要斩断粮草输送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破城无望的样子。   相反,能让这许多北蛮士兵混入大炎,漠北城的情况,恐怕才是真的不妙了。   穆空青挥刀,利刃入肉的感觉让他咬紧了牙根。   最后一个北蛮士兵倒下,穆空青还来不及有更多反应,便高声喝道:“前方便是漠北城,跟紧大军,全速入城。”   车边的兵卒甩掉□□上的鲜血,腾出手来将绑着粮草的麻绳重新紧了紧,扬声应是。   与此同时,漠北城内。   边军大营外,两个容貌有三分相似的女人求见守将。   其中一人那值守的小兵认得,是早先去了的王校尉的遗孀。 第111章 一次攻城   穆空青等人是在第二日入城的。   白日里处理那些骚扰者耗掉了太多时间, 天色将暗时又有夜不收来报,言道北蛮此时正在攻城。   统领这支援军的将领闻言,立刻下令全军向后退避三里, 扎营警戒。   其实当时援军距离漠北城已经很近了, 若是咬牙赶路, 不出两个时辰必能抵达南城门。   然而援军一到, 漠北城守将就必要开门迎援军入城。   此时开城门,哪怕是南城门, 也很可能被绕过北方战线的北蛮士兵抓住机会。   穆空青甚至怀疑,白日里那些小股小股的士兵,他们的主要目的说不定并非粮草物资,而是用毁掉粮草来做掩护, 实际却是为了拖住援军的脚步,好让援军趟着夜色入城。   再趁城内大量人手都在北城门对敌的时候,利用这开门迎人的南城门做些什么。   这支援军是将领既然能够担任护送粮草辎重这样的任务, 就必然不会是个蠢人。   他按下急切的心情, 硬是等到夜不收探明情况,确认北蛮大军已经收兵回撤数里, 短时间内无法再一次攻城之后, 才令大军启程。   这一次青天白日里,漠北城内和援军队中的探子皆尽都散了出去,漠北城南城城门大开,援军携粮草辎重入城。   穆空青抵达漠北大营的第一件事, 便是清点水泥数量,带齐匠人,修补城墙。   漠北百姓大多已经退居内城,靠近城墙的房屋大多成了士兵们处理伤口的地方。   在动身前往漠北之前, 水泥的制法与用法,便已尽数教授给了此次随行的匠人们。   穆空青只需调度好人手物资,旁的也无需他多过问。   处理完这些事务之后,穆空青方才赶回大营,面见如今的漠北城守将。   何将军命悬一线,如今漠北城的主事人是漠北军副将,也是何将军的家将,同样姓何。   这位何副将不似何将军般健壮,反倒颇有些儒将的姿态,言谈间也能觉出其文采斐然。   穆空青料想,这位何副将于漠北军中,应当是个智囊般的存在。   果不其然,何副将一见穆空青,便冲着他深深一揖,言道:“多谢穆大人救命之恩。”   副将无定级,一般都随主将官品,较主将低上一级。   何将军乃是从一品镇北将军,那依律何副将便是正经二品大员。   穆空青侧身避过,又回施一礼:“将军保家卫国,于千万人有救命之恩,穆某如何敢受将军之礼?”   这位何副将虽有文人举止,却是武将做派,见穆空青确实不愿受礼,他也不多纠结,直言道:“听闻穆大人需要一片空地?”   穆空青点头应是。   其实这水泥炉窖也未必只能建在漠北城中。   若是有合适的地方,建在城外或是临近城池也未尝不可。   然而就援军一路走来的情况看,若是这炉窖建在旁的地方,只怕未必安全。   何副将沉思片刻道:“如今城内空地不多,依照大人所言的规格,西城最靠外的地方倒是合适。那处原是一片庄园,乃是城中富户所有。不过战事起时,那富户便不顾劝阻执意逃出城去了。”   何副将顿了顿,道:“听闻是在路上被猛兽所伤,全家皆尽命丧黄泉。”   尸骨能被发现,那便说明离漠北城不远。   漠北城民风素来剽悍,若是更偏僻一点儿到有可能,可城池附近,哪儿来的什么猛兽?   难怪今日入城时,漠北军中的夜不收散得比援军都快。   看来何副将对于北蛮潜入大炎境内之事,也并非毫无觉察。   不过,这应当属于军机要务,穆空青也不多问。   得了地方之后,穆空青便跟着何副将指派的兵卒,来到了那座庄子上。   原由的房屋、花草,凡是用不上的,统统拆除推平。   庄子原有的墙体被加高加厚,几个侧门小门也都被封上。   建造炉窖的工人和匠人们集体住进了庄子里,源源不断的原材料被送进庄子,叮咚声日夜不歇。往往是一个炉窖建成,便要立刻开炉起火。   好在如今有了水泥填补,城中也不再需要大量融雪融冰浇筑冰墙了,省下的燃料再加上援军带来的煤炭,用来供应水泥窑暂时足够。   穆空青找到穆白芷和穆白芍两人的那天,是在他来到漠北城的第五日。   这天漠北城迎来了北蛮再度攻城。   攻城炮火声响彻天际,穆空青在城西的水泥窑中都能听到。   根本不用等传信兵来报,穆空青便急急赶往城北主持各项物资调度。   北蛮攻城,漠北将士固守城池,食水药物都要跟上,破损的城墙也需要及时修补。   这几日以来,在城门处调配水泥砂浆的匠人们几乎日夜不休,大量的水泥砂浆取代了冰层,被浇筑在城墙外。   短短几日时间,曾经在北蛮的利炮围殴下变得千疮百孔的北城墙,便直直向外延伸了近一尺的厚度。   而北边的城门更是在穆空青的建议下,被直接用水泥在内部封死,但从外头看去,却是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的。   他们得留着这道门,作为将北蛮勾在漠北城的饵。   不过这延伸出来的部分没有地基,所以只能下厚上薄,确保城墙本身稳固。   城中所有的青石砖瓦都被送到了城墙处,一旦城墙出现破损便立刻填补。   即便填补上去的水泥一时半会无法凝固,但也比用冰填补要靠谱得多。   此时的炮火再先进,那准头也不可能同后世相比。   况且北蛮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火炮攻城,不过是仰仗他们手中的火炮射程更远,不在守城炮的射程范围内罢了。   若是北蛮敢为了准头就将火炮拉近,那只怕漠北守将们就是豁出命去,也要让北蛮的火炮有来无回。   这样一来,有连续两炮轰在同一个地方的概率本就不高,再加上城墙被加固之后,两炮也未必能让城墙主体破损,北蛮用火炮轰开城墙的美梦,也就直接破碎了大半。   没了城墙被毁的风险,守城将士们的压力骤减。   这头最要紧的城墙稳住了,穆空青也有余力去处理旁的事务了。   如今大军的粮草还算充足,火头兵的大锅一直沸着,每有一队士兵换下城墙,便来此地领取一碗粥水,几块干粮。   此时也分不得什么午膳晚膳,稍得个空闲便抓紧填饱肚子,而后继续持枪持箭。   就是在这一片混乱中,穆空青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快,把那个抬过来,要去腐肉的统统挪到这个屋。止血的去那边!”   是穆白芍的声音!   穆空青刚将一批箭矢送上城墙,便见穆白芍带着一队人马赶来,见到受伤的兵卒便将人抬起往那片空屋的方向送去。   穆白芍在看见穆空青时也愣了片刻,她身边的兵卒被送上木板抬走之后,穆白芍走到穆空青跟前,作势要给他一拳。   不过这动作,到底还是止住了。   穆白芍先发制人:“你可真行!怎么敢跑到漠北来的!”   穆空青:“姐,您也挺行的,是仗着自个儿在漠北不怕挨娘的揍是吧?”   穆空青也算是看明白了,穆白芍这会儿是在做战地医生的活儿。   她带着的那队人,瞧着也都是普通百姓,腰间挂着的多是镰刀菜刀,身上半片甲胄也无。   这种情况下,说不定哪支流矢越过城墙,他们这些救人的自己就没了。   好在如今情况紧急,也没空给他俩絮叨,这姐弟两个索性大哥不说二哥,都当自己没见过对方,埋头去做自个儿的事情。   而穆空青也是在调度药物的时候才知道,漠北城内的药物之所以至今都很充沛,同穆白芍将自己商队的存货都拿出来了也有干系。   尤其是有了穆白芍开这个头之后,旁的商队无论真心假意,也多少都愿意出物出力。   相比于穆白芍的财大气粗,穆白芷的医术在这会儿发挥的作用则更大。   她早年间同穆空青说要去做游医,虽然现在还处在跟着穆白芍的商队一起行动的状态,但该学的东西却是半点儿都没落下。   不说旁的,只那一手用刀的本事,便不知救了多少兵卒的性命,也叫许多兵卒看见她就发憷。   这年头也没个抗生素,一旦伤口发炎感染,那便是十死无生。   死在感染上的人,可比死于伤重失血的人要多得多。   好在如今温度低,伤口发炎几率不高,可耐不住火器刀兵上的污物太多。   遇到那些被火器所伤的,免不了需要将伤口附近割去一片。   穆白芷的刀用得极好,可以最大程度上保证割去腐坏烧焦的部分而不伤到旁的。   所以军中还专门腾了个屋子出来,将需要去肉的全部送到这儿来,由穆白芷操刀。   穆空青在调派沸水和少量烈酒时曾见过穆白芷一面。   穆白芷周身上下再不见半点温柔,整个人面无表情的将染血的匕首浸入沸水中,片刻之后取出,低头在刚被抬过来的兵卒腿上划下几刀。   整个屋内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穆空青走到穆白芷身边,放下手上的那坛烈酒,在穆白芷耳边轻声道了句辛苦,而后不等穆白芷回应,便又脚步匆匆地离去。   穆空青知道烈酒可以消毒,所以在沸水供应不上时,如穆白芷这边一样的,救治重伤号的地方,就只能用烈酒暂时顶上。   可漠北本就缺粮,素来禁止用粮食酿酒,城中所有酒都是商队运来的,烈酒更是稀缺资源,可以说是用一坛少一坛。   即便穆空青已经差人加紧蒸馏了,对比日渐增多的伤员来说,也还是杯水车薪。这仅有的一点就显得更加珍贵。   所以在分派烈酒这样的珍稀资源时,穆空青素来都是要亲自盯着的。   这也就让他看到了更多堪称惨烈的景象。   不知忙碌了多久,天色渐暗,北蛮大军也已退去,厮杀声停下,只有伤兵的□□隐没在呼啸的北风中。   穆空青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随手攥起一捧雪擦在脸上。   刺骨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   穆空青长舒一口气,又向城墙的方向走去。   漠北气候干燥,即便是在低温的环境下,水泥的凝固速度也非常快。   为了不造成浪费,在修补完城墙之后,余下的已经搅拌好的水泥被调成了砂浆。   城墙上的将领举着望远镜时刻观测北蛮动向,而兵卒们则被用麻绳捆绑着吊下城墙,将一桶桶砂浆倒进白日里被炮火轰开的地方。   一夜过去,城墙的厚度半分不减。   若不是那颜色深浅有别、被炮火轰出的坑洞处也填补得有些凹凸不平,这城墙瞧着,还真同先前没什么差别。   而穆空青也终于可以稍喘口气了。   此次北蛮退军后的第三日,第二批援军抵达。   与第二批援军一同抵达的,还有从京城和津沽运来的水泥,以及西北大军已经动身的消息。   同时,在距离漠北数十里外的雁北城中,有夜不收回禀,在城外发现了大量马匹的行迹。   这会儿的事务有谢青云一人便能主持,穆空青偶尔得空,也会去穆白芷那里帮个手。   然而他见得越多,就越是坚定要改进火器的决心。   在穆空青看来,猛兽提出的和平才叫做和平。而羊羔心中的和平,不过是等待屠刀落下的过程罢了。   正如大炎的火器和军队冠绝周边诸国时,不就有了大炎百年太平?   而穆空青作为一个对枪械没什么研究的人,他所能够想到的最直接的,便是关于现有火器的弹药问题。   穆空青在穆白芷哪儿也不是白待的。   他发现,如今虽然已经有了燧发枪的出现,但这些火器所用的子弹大多还是铅弹。   要用如今的火器直接取人性命,便只有打中要害,或是等对方伤口感染不治身亡。   但后世的子弹,包括榴弹等物,大多是中间镂空,装填有火药等物。   在被发射或投掷出去之后会迅速炸开,内部的填充物溅射而出,造成更大的伤害。   穆空青在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也曾犹豫过许久。   他在屋内坐了一夜,满脑子都是穆白芷手下焦黑的腐肉,以及士兵们痛苦的哀嚎。   热武器的飞速发展,再加上大航海时代的提前到来,所带来的必然不只有经济上的交流。   今日的北蛮,在穆空青的眼里,就像是他前世所熟知的那些国家的先锋军。   战争一旦发起就必然只会两败俱伤,若是可以,穆空青希望天下太平。   若是不可以。   伤得更重的那个,也绝不会再是他脚下的这片土地。   穆空青的思路逐渐明晰起来。   这里是大炎,是历经百年和平,又有圣明君主,国力还算鼎盛,堪称国泰民安的大炎。   大炎曾经的百年和平是怎么来的,如今就再复制一遍。   只不过这一次的范围,就要从这片大陆的周边国家,扩展到海洋的另一边,大陆的最西端了。 第112章 一件火器   在漠北城内的水泥窑走上正轨的时候, 来自京城和津沽的水泥供给便停了下来。   运送水泥的车队转向了漠北周边诸城。   北蛮在漠北城下已经耗了快一个月了,眼看着漠北城的城墙不仅没有摇摇欲坠的架势,反而越来越坚固了, 北蛮将领的信心也逐渐开始动摇。   朝廷也清楚, 漠北城可能钓不住北蛮多久了。   为防北蛮狗急跳墙, 见漠北城久攻不下便转道去往其他城池, 朝廷在确认漠北水泥窑中产出的水泥,已经足够漠北城修补城墙所用之后, 便令临近城池趁此机会加固城墙。   与此同时,穆空青带来的简易望远镜,也被批量派发给各小队的将领。   这些小队趁夜色悄然出城,待到天亮之后, 将绕过漠北城侵入大炎境内的北蛮士兵一一揪了出来。   三日后出城的小队传来捷报,漠北城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北蛮士兵,已经被尽数清扫干净。   北蛮攻城的炮火声终于在三月初停下了。   而后一连数日, 都再没有再起战火。   有夜不收回禀, 北蛮大军已经后撤数十里,退回到了极北平原上。   穆空青听到有人说是北蛮的家底终于耗光了。   但他知道不可能。   北蛮既如此来势汹汹决意掀起战乱, 怎么可能只储备这么点儿火器。   要知道, 北蛮此次有胆量犯边,这些更加先进的火器,可以说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漠北的三月依旧寒风凛冽,虽说没到春回大地的时候, 可再想如先前一般浇筑冰墙也是不可能的了。   若非穆空青横空出世弄出水泥这种东西,现在别说漠北城了,临近几座城池的城墙,恐怕都已经摇摇欲坠了。   北蛮此次究竟是当真退兵, 还是诱敌深入,谁也说不准。   直到西北援军一路顺风顺水地抵达漠北城,众人才确定,北蛮真的退兵了。   而此刻,远在京城的永兴帝与朝中的文武重臣们也得了消息。   西北大营驻军三十万,常年与西域诸国、草原部落,乃至商道上成群结队的马贼作伴。乃是大炎屯兵数量最多的地方。   此次增援漠北,永兴帝未尝没有将北蛮大军直接留下的意思,所以直接调出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朝着漠北城便去了。   谁知道半路出了个穆空青,带着他的灰疙瘩,直接将漠北城抹了个固若金汤。   现下西北援军是到了,可北蛮也因着久攻不下,甚至连半点破城的希望都看不到,从而直接就跑路了。   那这十万人马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要知道,这些人马粮草,光是集结调度就花了快一个月。   走这一趟来回,军费那也是能气得钱大人连敲三天算盘的数字。   永兴帝略一思忖,来都来了。   于是大笔一挥,令西北大营继续增兵五万。   不仅是西北大营。   先前时间紧迫,所以援军只能抽调京城以及临近地方的驻兵,还不能一次抽调太多,得给地方留下足够的守卫。   但现在可就不同了。   大炎可是太平了百余年的。   这百余年间既无人祸,也无甚太大的天灾,就算先帝是个败家玩意儿,败的也是先帝他爹、他爷爷攒下的家底。   虽说把当年的朝臣们急得火烧眉毛,但到底先帝命不长,没来得及祸害到百姓头上去。   所以说,从大炎的文人们能捣鼓出贞洁牌坊这种东西也能看出来,如今的大炎还真不缺人口。   再加上永兴帝这几十年间励精图治,又忧患意识十足,各地兵卒军户的数量也一直都是呈增长状态的。   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永兴帝从各地抽调出十万兵力前往北地边疆增援,只要不考虑军费,都是轻轻松松的。   何将军收到消息,除了现在驻扎在漠北城外的十万大军之外,还有共计十五万人马正在向北境赶来。   明晃晃一副要将北蛮赶尽杀绝的架势。   穆空青趁着西北援军安顿下来之后,特意跑了一趟西北大军的营地,同对方军中的钱粮官同僚们搭上了话,趁机将西北军中的火器也摸了个遍。   相较于北境边关面对的都是北蛮这等落后部族,主要的远攻手段还是弓箭,以及少量火绳枪之外,西北大军的装备可就精良多了。   西北靠近西域,那些西域小国确实不敢大举犯边,但各类小动作也是没少做,甚至在时常骚扰大炎边境的马队中,还有不少高鼻深目、发色异常的番邦人。   而那些部落的马队也兴许是受了什么人的感染,从来都是半商半匪,时不时就能从些不为人知的渠道里摸到些好东西。   连先前永兴帝手中的燧发枪,都是根据西北大军从马队手中缴获的火器改进的。   面对这样的人,西北大军不仅人数上是大炎之最,就连火器装备上,也是仅次于京城火器营的。   穆空青从西北军钱粮官那里,将如今大炎的火器水平摸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还知晓了如今的大炎水师还装配了一种名为“喇叭枪”的东西。   这种喇叭枪与后世的□□有一定相似程度,都是开枪之后杀伤范围大,但是精准度奇低,十米开外打中哪儿基本只能靠缘分。   在水师跳帮战时使用堪称神器,大量敌人聚集在甲板上,闭着眼睛开枪都没有问题。   但在短兵相接之后敌我混杂的陆地上,往往比烧火棍都不如,所以也只有在水师中才会配备,且数量并不多,穆空青在广粤时也没能见过。   但如今既然有了类似的火器,就证明穆空青的思路是可行的。   甚至在制造榴弹方面,还可以直接借鉴喇叭枪的灵感,比他闭着眼睛摸索要来得更快些。   只不过火器乃是高危线。   当年大皇子还是永兴帝的亲儿子呢,因着一座铁矿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下人推出去送死。   穆空青这打得可是比铁矿更危险的火器的主意。   要是一不小心,他老穆家上上下下,估计不会比当年的李家好到哪儿去。   穆空青思前想后,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能自个儿琢磨。   他从西北军的营地回来之后,便直接找上了漠北军中的钱粮官闲聊。   这位钱粮官姓付,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中举之后便专程托人走了关系,来到漠北军中做个钱粮官。因着他对火器颇有兴趣,所以主管的也一直都是火器。   在守城的这些天里,付大人也没少同穆空青接触,对这位京城来的穆大人很有好感。   “穆大人这是从哪儿来?”付大人刚清点完补给来的火器,这会儿手上也没什么事,见穆空青过来了,便直接迎了上来。   漠北城的春天来得晚,今日还飘了几片雪,穆空青的衣襟上沾着零星的雪花片,一看便知道在外头待的时辰不短。   穆空青看着边上的兵卒抬过去一箱铅弹,感叹了一句:“刚从西北军的营地哪儿回来。若是先前我漠北城也有西北大军那般利器,守城时的伤亡应当也会小些。”   付大人是土生土长的漠北人,他的父祖兄弟,世世代代,都有人投身漠北戍边军中。漠北军中的每一位将士,与付大人而言,都同他的血亲兄弟无二。   此时听了穆空青的话,付大人的神色黯淡了一瞬。   不过很快,他又调整好了情绪。   莫说今年了,就是往年边关太平的时候,光是处理那些来打秋风的北蛮贼匪,每年也是要牺牲不少人的。   他久居漠北,早就已经习惯了。   “穆大人说得是。”付大人看人将最后一箱弹药归位,兵卒们退出库房,便也同穆空青一起向外走去。   “谁也未曾想到北蛮居然能寻来如此利器,从前是我等大意了。”   付大人不能埋怨朝廷轻视北蛮,从而不给他们漠北军配备精良火器,如今也只能埋怨自己。   穆空青见他情绪低落,拍了拍他的肩,压低了嗓子,模仿张华阳的语调道:“付大人先不急,先前我去外头的大营里逛了一圈儿,可是听到了个有意思的物件。”   果然,付大人到底还是青年人,也并非那古井无波的性子,一听穆空青的话便来了兴趣:“穆大人此话怎讲?”   穆空青反问道:“付大人可曾听过‘喇叭枪’?”   不错,喇叭枪。   大炎的虎蹲炮使用的弹药,已经是有装填过小弹丸的了,发射出去之后同样会造成溅射伤害。   有喇叭枪这个先例说明小范围溅射伤害的威力,再加上已有的虎蹲炮弹药这样的存在,说要比着例子改进枪支子弹,以及制造类似微缩版虎蹲炮弹药的榴弹,应当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怀疑。   付大人这辈子的活动范围都在漠北城周边数十里,自然是不曾听过喇叭枪这种东西的。   穆空青稍微给他描述了一番。   “你是说,装填铅弹、铁砂,甚至碎石子都可以?一次可以发射许多?”付大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完全超出了他所认知的火器范畴。   现在的火器,哪怕只是铅弹装填多了,都有可能让弹道堵塞,一不小心还有炸膛的风险。   “只是,既然这东西准头奇差……”付大人忍不住皱眉。   这喇叭枪听着虽新奇,可在漠北城能起到的作用却是鸡肋得很。   穆空青摇头。   “付大人误会了。我是想,既然这喇叭枪中可以装填铁砂石子等物,在发射出去之后令威力翻倍,那旁的物件中,能不能也装填些东西?”   穆空青说着,便指了指边上一箱铅弹。   “我想着,石子太大,装不进铅弹中,但铁砂却可以。”   “虎蹲炮耗费甚巨,且若是要随大军入草原追逐北蛮,到底移动不便。而没有炮身,弹药又无法发射。若是能将这弹药做得小些,数量多些,落在人群中爆开,想必也是个威胁。”   至于榴弹要怎么落到人群中?   大炎又不是没有人试过将火药绑在箭矢上。   他一个没接触过火器的门外汉,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   看着若有所思的付大人,穆空青没有打搅他。   其实他说的这些东西并没有多么复杂的工艺。   只是发明一个新物件,总是比已知结果后,发现这个物件的制造过程要难得多。   毕竟人付大人打从一开始就是管着火器的,本身也对火器有过研究。   这样有专业人士打底,再加上穆空青自己把控方向,折腾出改良版新式火器来,问题应当不大。   也更合情合理些。   不然穆空青一个小翰林,不过是来漠北城走了一遭,回去就要献上新式火器了,这不被人怀疑都说不过去。   果不其然,心系漠北城的付大人在第二日便找上了穆空青。   想要改进火器,总是免不了需要原料试验的。   穆空青在漠北军中说不上话,但付大人却可以。   穆空青也不知他是怎么操作的,总之在付大人见了何将军一面之后,便直接领了一箱子高危物品,跑到了穆空青的水泥窑中。   穆空青看他那一箱子又是火药又是铁砂的,也顾不得什么面子情了,直接把他往门外赶。   开玩笑,这水泥窑中温度本就偏高,还到处都是火源。   付大人怀中的这个箱子万一出点儿什么意外,怕是他周身三尺之内都找不出一个活物了。   “付大人,您可行行好吧,火药哪儿能往这地方放?”穆空青无奈。   付大人也很无奈:“全漠北城也就只有你这儿有水泥盖的屋子,我不往你这儿跑往哪儿跑?这新式火器也不可能一次就成,但我的性命可是一次就没了的。”   也是赶了巧了。   先前水泥窑要得急,穆空青得了这庄子之后便直接令人推平了。   因着等不及别的材料慢慢凝固,所以如今这庄子里现有建筑,除了原先留下的供匠人们居住的屋子之外,全部都是用水泥重建的。   如今水泥还是先供边关诸城的,并不对外售,要找水泥建成的屋子,也确实只有穆空青这边儿有。   穆空青对付大人的胆量很是钦佩。   不过确实,在如今没什么防护手段的情况下研究火药的,胆子确实是小不了。   穆空青前两天看付大人迫不及待还觉得颇欣慰,如今却只觉得头痛。   他一边拉着人往外走一边岔开话头:“付大人怎么动作这么快?研制新式火器一事不等将军先上报朝廷吗?”   付大人笑得腼腆:“我家父兄都同何将军有些交情,我便借着这便利去求见将军了。”   顿了顿,见四周无人,付大人方才低声道:“我可是同将军打了包票,说此物必能研制出来的。将军便直接上书,说新式火器乃是意外造出的,已在守城时用了,而后便让我先领了东西回来琢磨。”   穆空青一阵无言。   这不就是先斩后奏吗?   果然是将在外……灵活变通。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从上报朝廷,到文武百官吵出个结果后回信,再到开始动手研制,最后生产,哪一样不需要时间?   眼看着剿灭北蛮的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驻扎在漠北城内外的戍边军也早已磨刀霍霍。   若是不抓紧着些,只怕到大炎的军队已经深入极北草原,撵着北蛮部落满草原跑的时候,运送这新式火器的钱粮官就找不着大军在哪儿呢。   如今北蛮带着辎重,无论是行军的速度还是后撤的速度,必然都不如往常了。   若是北蛮能狠下心将他们的辎重武器丢下,那么只要大炎把站短北蛮对西的商路,北蛮就再也翻不出个花儿来。   但若是北蛮狠不下这个心,失了速度优势,大炎数十万大军将他们围剿殆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是大炎彻底解决这个边境盗匪的绝佳机会。   何将军和付大人都是主战派,却不代表他们漠视人命。   相反,正是因为他们珍视同胞的性命,这才要抓住机会,将外敌一网打尽。   没了他们,大炎北地的百姓们才能真正安居。   而有了新式火器,这些为大炎百姓而征战的将士们,也更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穆空青好说歹说将人暂且劝走,并在一日后交给了付大人一间特制的水泥房。   配置火药的台子上竖起了一面用水泥和青砖砌成的挡板。   挡板上只留下一个类似火灶的小口供人操作。   穆空青亲自将付大人带了进来,并为他讲解。   这台子正对着窗口,采光不成问题,人就站在挡板的后面,通过那个小口对火药进行操作。万一有什么意外,直接蹲下就好。   至少,如果付大人没有将他那一箱子东西都混在一起操作,穆空青觉得这用青砖水泥砌成的台面和挡板,还是不会被直接炸穿的。   若是需要试验成品的威力,后头也有个专门的屋子。   说是屋子其实不大合适。   应当是一个用青砖水泥围成的“盒子”。   没有封顶,周边用四尺上下的墙围了起来。   至少若是试验榴弹之类的东西,人站得远些再将东西往里扔,爆开之后的碎片会被四周的围墙挡住,不用担心伤人。   当然,前提是站得远些,和往里扔。   若是非要站在墙边等着看榴弹爆炸,那当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出于自己将人拉入伙的愧疚之情和责任感,穆空青将大部分事务都交到了谢青云手上。   而他自己则是除了处理水泥窑的事情之外,有事没事就要来付大人这边儿看看的。   不仅是为了适时地给付大人提供些思路,也更是为了看着这位勇士,莫要做出什么为火器研发事业献身的冲动之举。   火器研发之事乃是机密。   除却何将军调派来的几个亲兵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只有朝廷在得知新式火器的消息之后,又在各地驻军赶往漠北的队伍中,加塞了一批火器匠人。   像水泥火器这种国之利器,制造的地点又是在漠北这样的边境城池,朝廷宁愿派个半吊子去临场现学,也不能让不够知根知底的人凑合半点儿。   所以穆空青折腾的这两出,可以说是直接将工部登记造册的匠人划拉走了小半。   可匠人送走了,手上的活却不能耽搁。   工部尚书一边为未来肉眼可见的大捷欣喜,一边又为工部的人手紧缺而着急上火。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这个原因,总之穆空青在抓着头发思索,他还有什么同火器相关的知识可以掏出来的时候,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而坐在穆空青的对面,正同他商讨新的改进方案的付大人,则是瞧了他好几眼,关切地问道:“穆大人可是今日受了寒?”   穆空青揉揉鼻子,摇头笑道:“如今都快四月里,便是漠北也开始回暖了,哪儿能在这会儿受寒。”   付大人顺口调侃了一句:“那想必是有佳人正在思念穆大人了。”   穆空青失笑。   哪儿来的佳人,秦以宁这会儿估摸着还在广粤呢。   而被穆空青念叨的佳人秦以宁,此刻也刚好打了个喷嚏。   侍女玉琴给她围上了披风,关切道:“小姐,这时候北边儿的天气不比广粤,您多注意着些。”   秦以宁懒懒地靠着船沿,看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家小姐走南闯北,身子骨壮着呢。”   玉琴刚要张口再劝劝,便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将话咽了下去,只捂着嘴偷偷露出了一抹笑。 第113章 一趟返程   穆空青提出的两种设想, 在朝廷增派的大军抵达漠北之前得到了实现。   首先是燧发枪使用的弹药。   穆空青原本想的是,在弹药内部填充火药或铁砂等物,等子弹进入人体之后爆裂开, 增加致死率。   然而以当前的科技水平, 很难做到在铅弹内部装填杂物之后再将其完全封闭。   穆空青也想过将铅弹改成铜铁, 但事实证明, 师父的手艺或许达标了,但铜铁的冶炼技术却没有。   使用这样的弹药之后, 枪/支的炸膛率变得奇高。   往弹药内装填充物的路是走不通了,但付大人觉得,若是想要提高弹药进入人体之后的致死率,却还有别的办法。   比如将装填弹药时常用作润滑的油脂, 换成研成细末的铅粉等物,人为增加伤口感染率。   而榴弹的制作则是要简单许多。   将装填物放进竹筒中,再钻上个口子放引线。   只是这竹筒得选用细竹、嫩竹, 这样才更方便爆裂开来。   不过, 人们平日里用来装水的竹筒多是粗壮的老竹,这种老竹晒干之后非常方便修整断口, 修整过后的断口盖上之后也是严丝合缝。   而细嫩的幼竹在晒干之后便会变得干脆易折, 修整起来则比较麻烦。   不过相较于这二者使用时相差的威力来说,这点儿麻烦自然也不算什么了。   最重要的是,穆空青在制造榴弹的过程中灵机一动,将这种榴弹按爆竹的方式用引线绑成了一串, 又特意挖来冻土,将他的特殊爆竹掩埋于地下,而后再点燃引线。   兴许是有竹筒阻隔土层中的水分的缘故,在引线燃尽之后, 竹筒中装填的火药爆裂开来,效果半点不比平地点燃的差。   甚至因为爆裂瞬间产生的高温,一些泥土中混杂着的易导热的物质,也会带上灼人的温度,随竹筒内的铁砂等物一同向四周溅射,堪称伏击利器。   最重要的是,哪怕是目前最适用于运动战的虎蹲炮,其灵活性也完全无法同榴弹相提并论。   这样的榴弹完全可以随身携带,半点都不会拖慢行军的速度,这就是它在运动战中无可替代的优势。   无论是在追击敌人时用于投掷,还是在被追击时用作断后都有奇效。   不止于此,这种成本不高的榴弹用于守城,性价比也完全不输重炮。   这些榴弹若是只配合弓箭使用,那射程自然是比不过城墙上那些守城炮的。   但若是将弓箭换成□□,其射程可就胜过连弹药都动辄数十斤的重炮良多了!   先前北蛮攻城时所携带的火/炮,其射程也不过如此了!   若是这榴弹能早些被折腾出来,那先前漠北军在守城时,完全可以用重弩加上榴弹和北蛮的火/炮对轰,谁也别想讨了好去。   在榴弹的几种用法被开发出来之后,何将军一连三道急奏发往京城。而后,带有随行匠人的大军在北上的过程中,又不得不沿途四处搜刮竹子带上。   毕竟漠北城这片地方,实在是不适合嫩竹的生长。   至于穆空青,他在付大人提出了“感染致死”的改进方向之后,又琢磨起了抗生素的事情。   会因感染而亡的不仅有敌军北蛮,也有大炎的将士。   先进的热武器会带来绝对的威慑力,而绝对的威慑力也是带来和平的一种手段。   只是在展示威慑力,带来和平的过程中,难免会伴随牺牲。   若是可以,穆空青希望能将这种牺牲降到最低。   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穆空青在这短短几个月里,确实是深刻感受到了这句真理。   之前无论是玻璃、水泥,还是火器,穆空青总还有那么一知半解。   可对于抗生素这种东西,穆空青就真的仅限于知道个名字了。   除了知道有青霉素的存在之外,穆空青对于抗生素唯一的了解,就是小学故事书上写的一个烂西瓜的故事。   甚至,穆空青只知道长毛的西瓜中可以发现青霉素的存在,那长毛的别的东西身上,是不是也有可能提取出青霉素,他就不得而知了。   况且无论古今,新药物的发明都是要经过临床试验的。   临床试验和穆空青先前烧水泥、试火药可不同,若是药物不对,一不小心就是一条人命。   这不是穆空青可以用来随便尝试的东西。   所以穆空青找上了专业人士。   他是对医理药理一窍不通,但他还有两个学医的姐姐。   虽然当前穆空青能找到的,暂时只有穆白芷一个。   因为战火停歇之后,穆白芍便领着商队直接南下了。   这场守城之战里,穆白芍将商队年前刚收来的一批药材全部都捐了出去,后头她又带着商队众人成了临时的战地医生,硬是将生意停了数月,商队的损失不可谓不重。   所以如今形势稍一稳定,穆白芍便急急忙忙地跑去弥补损失了。   而穆白芷先前因着一手剔除腐肉的本事,得了漠北军中的军医的青眼,所以如今便留在漠北城中,正跟着那军医学习治疗外伤。   自然了,在没有抗生素的时候,治疗外伤时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便是伤口感染发炎的问题。   穆空青事先打探过,大炎并没有阿维森纳的《医典》一书,对于酒在医学中的运用,也多是当做口服药物。   先前时间紧迫,穆白芷在发现烈酒消毒确实有用之后,便没有精力再去深究烈酒消毒的原理。   而在北蛮退兵之后,穆空青又埋头开始折腾火器,穆白芷就更不好去打搅他了,于是这事儿便被拖到了现在。   如今穆空青特意来寻穆白芷,穆白芷见了他之后,自然也就将此事问出了口。   穆白芷这一问,确实是穆空青没能想到的。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穆白芷解释细菌是什么东西,只能说是他早年外出游学时,从一游方道士口中听来的法子。   最后还是穆白芷在斟酌酒精于医药上的作用时,随口一句:“治之以鸡矢醴。”提醒了穆空青。   这话出于《黄帝内经》,鸡矢醴则是《黄帝内经》中的一则治疗腹胀的药方,主要用到的是晒干的鸡矢白和焙黄,用米酒煮沸后服用。   穆空青听了之后,忽而便想起了药酒的存在。   传统的炮制药酒的材料可不仅仅是药材,毒蛇、蜈蚣这等生物也是制作药酒的好材料。   虽说大多数的药酒在泡制之前,都会先将毒物的毒囊摘除,也不是没有只逼毒液而不摘毒囊的药酒存在。而这类药酒,往往也只能用烈酒泡制。   穆空青在想到这点之后,便有意引导了一下穆白芷的思维方向。   他将导致伤口发炎的东西类同于毒素,以药酒为例,只道烈酒于这些毒物身上可以去芜存菁,那么用于其他地方,说不准也是同样的道理。   穆白芷信不信穆空青不知道,但能做出这番解释,穆空青已经是尽力了。   他想要将微生物的存在,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法子,慢慢地告知给穆白芷。让她对这种肉眼不可见的存在有个大致概念。   穆空青相信,如今只是事情太多,所以玻璃的应用就暂时被搁置了。等京城的玻璃工坊复工,那么让研制望远镜的匠人们再进一步琢磨一下显微镜,应当也是早晚的事。   届时穆白芷先有了微生物的观念,再有显微镜的出现,验证穆白芷对于微生物的猜想,那么后续再去研究如何抑制对人体有害的微生物的生长,不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吗?   在穆空青走了那一趟之后,穆白芷似有所得,还专程去信,托穆白芍为她寻些毒物泡制的药酒。   穆白芍收到信时已是四月里,春风终于刮过了漠北城。   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春雨过后,朝廷调派的大军,也终于集结完毕。   大量铅粉被派发到火器兵的手上,制作简易榴弹的匠人们也被直接留在了军营中。   甚至为了加快进度赶制榴弹,不少亲卫家将也被调派到制造榴弹的营帐中帮手,叮当声响日夜不绝。   来自大炎各地,对北地的状况并不熟悉的驻军,顶替了部分大炎北境十八城的戍边军的位置。   余下共计三十余万大军,在短暂的休整过后,预备分作六股深入极北草原,围剿北蛮大军。   同时,有夜不收千余人散入草原腹地,借助望远镜探寻北蛮王帐的身影。   先前大炎太/祖皇帝也曾想过要将北蛮一网打尽,可惜极北草原地广人稀,只能让大军在广袤的极北草原上撞大运。   因为人的目力有限,即便有探子寻到了北蛮的踪迹,也未必能在距离北蛮军队不远的情况下,逃过北蛮骑兵的追杀,将消息带回军中。   再加上北蛮部族素来都有驯养飞禽的习惯,这些草原上的猛禽,远不是大炎军中主司报信之职的飞禽可以匹敌的。   用飞禽又往往适得其反,消息没打听到,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这才容北蛮在极北草原中快活了许久。   如今有了望远镜这等神器,自然可以在极远处查探到对方的踪影,却让对方无法发觉自己,亦或者发觉了也为时已晚,追不上人。   好在穆空青造出的这一批望远镜,大多都是粗糙简陋的劣质品,随便一个壮年男人都能一脚踩个稀碎的质量,完全不怕它们会完整地落到北蛮手中,所以穆空青来的时候带了不少。   即便如今京城的玻璃工坊已经转而制造水泥了,现有的这些望远镜也还是勉强够大军使用的。   榴弹受限于原材料,在一时间找不到大量嫩竹制作竹筒的情况下,只能少量制造,专供弓箭手使用。   整装完毕,最后一批补给物被归入大军辎重中,为了方便在草原上移动而特质的宽大车轮,在马匹的嘶鸣声中开始转动。   与此同时,广粤港口有近百船只扬帆出海。一艘来自广粤的官船在京城停下,头戴帷帽的妇人带着一队护卫匆匆回府,而她随身携带的木箱中,装载的是满满的银票。   这一天,远在漠北的穆空青和谢青云,以及已经成功带出了一批徒弟的匠人们,也都收到了回京调令。 第114章 一位债主   穆空青离京时, 整个京城都还在一片皑皑白雪中。   到他回来时,人们却都已经将夹袄换成了单衣。   穆府中,穆老二和孙氏特意从铺子里赶了回来, 秦以宁今日也未出行, 带着穆空柳在书房里看账本。   待到下人来报, 说是已经接着人了, 正在往家来时,众人也登时都坐不住了。   自己的家人正身处边境战场, 这份忧虑,不是几封报平安的信件就可以安抚下来的。   穆空青一进门,就被穆空柳迎面扑了个满怀。   经过这几个月来爹娘的念叨,小姑娘已经知道自家哥哥此行危险, 并非如她所想那般,是件只管出风头的大好事。   穆空青回程时走得不急,但到底是在路上过了几日, 这会儿也有些疲累。   秦以宁把穆空柳拎走, 让穆老二和孙氏两人有空档和穆空青说说话。   出了堂厅,秦以宁随手唤了个小厮:“去灶前吩咐一声, 先将热水备好, 再将饺子下锅,要素馅儿,用那鸽子汤煮,记得将油花撇干净。”   那小厮连声应是, 一溜烟地就下去了。   秦以宁一转头,就见穆空青正站在她身后。   秦以宁惊讶:“怎的不多同爹娘说会儿话?”   穆空青抬手揉揉额角,低声笑道:“爹娘说我刚回来,叫我先回房去, 好好同你说说话呢。”   秦以宁一哽。   穆老二和孙氏不知道穆空青跟秦以宁的事儿,见这小夫妻两个成婚一年多了,如今也没个动静,还动不动就往外头跑,几个月也不见人影的,心里头自然着急。   穆空青拍拍秦以宁的肩,安慰道:“爹娘也就是心里念念,若是他们催你了,你就把阿柳塞过去。待过两年老师那儿选好孩子了,我俩便出去避一避,回头将老师家的孩子带回来养,也是一样的。”   周秀才早在数年前就同穆空青说过,曾经的安国公府被牵扯进了太子遇刺案中,所以周家血脉只能隐姓埋名。   周秀才收穆空青为徒,给他助力,为的便是穆空青日后能将周家子认做亲子,将周家血脉重新带入朝堂。   也亏得他老师早就有此打算,不然穆空青和秦以宁日后还要发愁,去哪儿给二老弄个孩子出来。   秦以宁想了想道:“也成。”   秦以宁同穆空青成亲一年多了,其实若是穆空青今日真的同她说,他想要个孩子了,那秦以宁也是愿意的。   以穆空青的样貌言行,真的很难有女子在与他接触后能把持住不动心。   何况,她还是穆空青明媒正娶的妻子,与他朝夕相对,受他关照帮扶。   但正如穆空青如今还将秦以宁当做合作伙伴一般,秦以宁虽心有悸动,却也没想好这究竟算是情爱,还是因着穆空青的光风霁月而一时情迷。   没等秦以宁琢磨出个大概来,便听穆空青道:“走了,我先回房歇歇,明日还得去述职。”   秦以宁瞬间将那些旖旎心思抛到了脑后,三两步跟上穆空青,两人一块儿回了房。   穆空青这回前往漠北,主要还是为了水泥窑之事。   这水泥窑虽说是朝廷派遣的人手,但到底还是属于穆空青的私产,所以他在述职时自然用不着同人上报这些事。   而除却水泥窑之事外,最要字斟句酌的部分,便是关于火器的事了。   火器一事穆空青算是从旁协助,主力还是漠北军中的付大人。   但此事敏感,至少穆空青作为改进方向的提出者,需要将他的灵感来源给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这点穆空青是早就想好了的。   理由也是现成的。   在军中见他姐姐救人,许多将士都并非丧命在敌人手中,又因意外得知了喇叭枪的消息,故而心有所感。   以及,还能给穆白芷和穆白芍请个功。   瞧穆白芷在漠北城时的所作所为就知道,她跟着商队走了这些年,可心中那做个踏遍山水的游医的计划,是从来都有没放下过的。   要用安全二字将她永远捆住,这于穆白芷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所以穆空青在写述职表时特意花了不少笔墨,去讲述穆白芷和穆白芍救人的过程,将这份明示的意思写得,都已经快从纸上溢出来了。   而永兴帝在看到这份述职文书时,也不禁一阵失笑:“说他鬼主意多,还当真半点儿都没说错。”   几次给穆空青宣旨报喜的临公公见永兴帝此事心情不错,便也笑着凑趣道:“陛下先前便赞穆大人有奇思,这可当真是料事如神。”   永兴帝笑骂道:“胡吣些什么!”   说罢,永兴帝又想了想道:“罢了,明日叫他进宫来见朕。一个侍读学士,拢共也没在御书房见过他几回,像什么话。”   临公公自然是陪着笑应下了。   陛下这话说的,好似自个儿在日日钻研圣贤书一般。   穆空青第二日在翰林院当值,听了永兴帝的传召后也是半点都不意外。   书信能传回的消息终究有限,哪有当面问询来得细致。   而此次自漠北回京的众人中,有资格面圣的也只有他和谢青云二人了。   只是穆空青却没想到,这回永兴帝将他召来御书房,确实问了不少关于漠北守城之战的细节,但这被问话的对象,却是只有他一个人。   穆空青在漠北城时除了负责水泥窑,还要负责武器、药物的调度。   他没少上城墙,也没少去伤兵营,对漠北战况还算了解,因而即便没有谢青云在,穆空青面对永兴帝的问询,也能一一应答上来。   等永兴帝将漠北之事问完了,穆空青正待告退,却听永兴帝道:“爱卿此行有功,可想好要什么奖赏了?”   此次漠北城能够守得住,穆空青弄出的水泥居功甚伟。   但穆空青入仕也不过一年多,便已经连跳三级,成了炎朝大朝会上最年轻的官员。   若是此时再加封赏,难免风头太盛。   穆空青如今已经是从五品侍读学士了,再往上升,那可就是他的座师文大人的位置了。   可若是不给升迁只给金银,那也是给少了不合适,给多了不舍得。   如今大炎可还有几十万将士正在极北草原上呢,那一天天跟烧银子似的,这会儿再用金银做赏,只怕钱大人要站在永兴帝床头哭。   永兴帝在看见穆空青的这份述职文书之前,还曾想过要不干脆压他一压,到两年后吏部考评时再一块算算得了。   不过这想法很快就被永兴帝压下去了。   别忘了穆空青还参与了新式火器的研发呢。   待到北征的大军归来,这又是一份功绩。   几份不小的功绩累积在一块儿,到那时候才是真的难办。   好在穆空青自己也清楚这点。   所以,穆空青才写出了这样一份述职。   穆空青笑道:“微臣为陛下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何谈奖赏。”   永兴帝也不接话,似笑非笑地盯着穆空青,等他接着说下去。   穆空青见永兴帝的反应便知道,永兴帝必然是知晓他的心思,且并不反感的。   于是穆空青便也直言道:“不过,陛下既然问了,那臣便也厚颜一回,斗胆为家姊请功。”   虽然我自己已经不宜再被封赏了,但我的这份功劳,完全可以福泽家人啊。   炎朝官员有封妻荫子一说,但这份恩泽却是无法惠及他的父亲和姊妹的。   恰好在漠北守城一事上,穆白芷和穆白芍亦有功绩在,若是穆空青的功绩不好封赏,那不若将这份封赏加到穆白芷姊妹俩身上。   旁的暂且不提,若是穆白芷身上能得个诰命封赏,那她日后在外行走,安全也能多几分保障。   一个寒门京官的隔房姐姐,和一位陛下特封的五品诰命,这二者的地位可是天差地别的。   永兴帝也知道,由穆空青自己提出,将他的这份功劳奖在他家人身上,算是如今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三日后,临公公带着圣旨到了穆府。   穆白芷没有嫁人,她的户籍也还在老穆家,便随着穆空青的品级封了正五品宜人。   而穆白芍虽嫁了人,但她如今自立女户,身上的诰命也无需太顾忌王校尉的品级,便只低穆白芷一级,成了从五品的宜人。   这两人的诰命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到底只是两个女子,手上也无实权,除了礼部的大人们象征性念叨了两句,倒也没人多说旁的。   其他大人们也确实都不愿揪着这事儿再多说什么了。   因为北境水泥的需求量降下来了之后,京郊的玻璃工坊便重新开始制造玻璃了。而广粤的玻璃厂也开始大面积生产玻璃块,运往大炎各地销售。   同时,在年前被秦以宁压住的镜子,也正式开始对外出售。   如今整个大炎境内,哪家权贵不以自家换上了玻璃窗为荣?又有哪家女眷不对手上的银镜爱若珍宝?   这会儿正是各家都想着方儿地同穆空青搭上话,试图从他这儿插队买玻璃银镜的时候呢。   就算没有玻璃这档子事儿,也能看出穆空青此刻圣眷正浓。   谁闲得没事做,为两个女眷头上的虚名,就硬要跟穆空青这种明摆着的朝堂新贵过不去?   就在穆府的玻璃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穆空青对着秦以宁展示给他看的,论箱装着的银票,陷入了沉默中。   果然,他还是小看了上层人士的消费能力。   不过既然资金充足,那么穆空青大面积生产水泥的计划也就能提上日程了。   水泥的作用远远不止用在城墙上这么简单。   修桥铺路,建城造房,哪一样不需要水泥?   仅凭漠北和津沽的两个水泥厂,生产出来的水泥连京城的路都抹不平,更别提整个大炎了。   所以水泥厂必须建,还得多建,在大炎境内的各地都要建。   不然这山高路远的,东西又重需求量又大,运输都比生产贵。   穆空青的心思虽然活泛,但他实际上还是老老实实地过起了在翰林院点卯的日子。   顺便借着翰林院的清贵环境,用了不到十日,就拟了个关于水泥厂建造的初步计划书。   水泥这东西,永兴帝没直接将它收归国有就已经很够意思了。穆空青觉得在造厂之前先同朝廷报备一番,也是理所应当的。   说不准还能再蹭点儿工部的匠人们呢。   他倒不介意朝廷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往工厂里掺沙子。   毕竟这水泥日后是要用作基建的,所获利润完全不是玻璃这等奢侈品可比。   别说穆空青没什么背景了,就是换了平远侯府这等勋贵来,这样一块肥肉也未必能叫他们一家叼在嘴里。   与其到时候同多方阚璇,不如直接一步到位,主动同最大的靠山搭上,还能顺带向永兴帝卖个好。   况且他若真要修桥铺路,本也就避不开同朝廷打交道。   谁知道穆空青的这份关于建厂的计划书刚呈上去,还没等他筹划下一步呢,他的顶头上司文大人便找上门来了。   文大人这回还不是直接在翰林院衙门找的穆空青。   文大人是拐弯抹角地暗示穆空青,该上门拜访他这个座师了。   听懂了文大人话中之意的穆空青一头雾水。   他刚回京城那会儿就拜访过文大人一次,毕竟穆空青的水泥能被呈到永兴帝跟前,还多亏了文大人鼎力相助。   后来穆白芷等人得了封赏,穆空青又往文大人府上送了一回拜礼,再次感谢文大人的举荐之恩。   可以说是礼数十分周全,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而且文大人的暗示还不是要穆空青送礼,而是要穆空青本人上门拜访。   穆空青心想,自己同文大人的交情,应当也没有到这个程度才是啊。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穆空青出于对文大人的信任,也还是在休沐那日提着拜礼去了文府。   谁承想,文大人兜这么大的弯子来找穆空青,所为之事居然是……催债。   这债主当然不可能是文大人。   文大人一见穆空青,便委婉地表示今天这话可不是我要说的,我这也是看贵人的意思办事。   至于谁能被一位当朝阁老称作贵人,除了永兴帝也不做他想。   穆空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封建厂计划书递上去,旁的没等来,就先叫永兴帝记起了穆空青现在手上的两座水泥厂是怎么来的。   虽说当时情况紧急,建厂的人手物资也都是永兴帝主动要调给穆空青的,但这到底是朝廷出的钱不是?   既然正事已经了了,朕观爱卿也不是囊中羞涩的,那不若我们先将账清一清吧。   自然了,朕要的也不急,甚至后头要建的水泥厂,朕也可以继续给爱卿便利。   就是这还债的方式,咱们也可以好好商量商量。   比如,用东西结账。   而且,既然是用借的钱建的厂,那生产出来的东西优先还给债主抵债,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这话永兴帝肯定不可能直说。   当然文大人也不可能直说。   但穆空青听来听去,别管文大人是如何同自己学生展示自己的文采的,这意思总归就是这么个意思。   至于这债究竟是不是债主硬要借的?   穆空青沉思片刻,对文大人拱手一笑,顺带称颂了一番他体贴又大方的债主。 第115章 一条大路   水泥厂的建造比穆空青想象中要容易得多。   从古至今, 无论哪家企业、哪个行业,在有官方帮扶的情况下,只要本身的情况不是太离谱, 都很难有起不来的道理。   穆空青指派了自家的管事前往预备建厂的各地, 并暗示管事们只管出钱, 别的事就让朝廷指派的同行者操心就是。   而且如今水泥的制造技术须得保密, 若是永兴帝不插手,穆空青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那么多可用的人手来。   这么想想, 穆空青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数月之后,京城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自京城到津沽的新官道也正式开始通行。   “停车。”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从珠光宝气的马车上下来,颇有兴致地伸出脚尖, 在灰色的路面上踩了踩。   “这便是那水泥?”这中年男子抬头望望四周,有不少欲要自这条路上过的人,都与他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瞧着比青石板铺的都平整。”周围有议论声传来。   “还挺结实的模样。”   “可不。就是样子丑了点儿。”   “路能走不就是了, 还要模样好看, 你怎的不给它雕朵花儿?”   此言一出,周围立时便是一阵哄笑。   “让开让开, 都让开!”   这笑声还未落, 人群后头便传来一阵喧闹。   几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手持长棍,骂骂咧咧地将人群向两边拨开。   “躲着点儿,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有没有点眼力见儿?”   那中年男人因马车的缘故没能立时挪走,当即便被个家丁狠推了一把, 直接撞在了马车上,腰背一阵钝痛。   他刚要发怒,便见那家丁的衣襟上绣着的纹样,似是京城的哪家勋贵, 他便一下就蔫吧了。   形势比人强,他一介商户,定是得罪不起这样的人物的。   那些家丁一阵推搡,硬是在人群中给分出了一条路来。   而后众人便见到两匹高头大马套着笼头,拉着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悠悠上了路面。   那马车内应当不止一人,至少站在最前头的中年富商,清楚地听见了里头传来的交谈声。   “还当真比青砖地都要舒服些。”   “你是不知道,我先前被我娘抓去城外上香,我娘非不准我骑马,那马车一路过去颠得爷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瞧着也干净,没那雨天泥巴晴天尘的。”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   那马车的主人似是起了玩心,一会儿任凭马儿晃晃悠悠地慢行踱步,一会儿又令人挥鞭驱使,在路上疾驰一段,车厢内还时不时能传出些谈笑声来。   中年富商在那些家丁都走得没影儿了之后拍拍衣摆揉揉腰,暗道一声晦气。   这水泥路面在整个大炎都是头一遭,早该想到这群好新鲜的纨绔子不会放过这个热闹。他今日就不该来得这么早!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的,其实富商心中也清楚,真要他忍着过些天再来看,他估计也是忍不了的。   毕竟,这条官道于这些权贵家的少爷们来说,不过是个方便出城游玩的新鲜玩意罢了,于他们这些跑商的人而言,那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富商转身也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将速度放快些。   往常那官道修得再好,也不可能都是用青石青砖铺成的路。运送货物时车马行得稍快些,都要担心货物受损。   若是运气不好碰到个雨雪天气,除了躲根本毫无办法。   不是他们这些跑商的吃不得苦,而是即便人马和货物都不怕水,那路却不好说。   就去年,他还因着雨天赶路将车陷进了水坑里,最后不得不让商队抛下这辆车,先带着余下的东西寻个驿站落脚。   那雨连着下了几日,他那一车青瓷瓶也在雨里泡了几日。   雨停之后他们将东西寻了回来,谁成想青瓷瓶是没事,可那车毂却被泡出了暗病。   走了不到二里路,一不小心轧上了一块石头,那车轮子便直接给震脱了。历经几天雨水都没事儿的青瓷瓶,就因着这么一块小石头,哗啦啦碎了一地。   这富商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满意地拍拍肚子。   若是有朝一日大炎境内的官道都是这般模样,那就是让他们这些跑商的再多交半成税,他们也是乐意的。   有如此期盼的又何止是这富商一人。   在这条自京城到津沽的官道正式通行之后,大炎境内又陆续有数条水泥铺就的官道正式宣告通行。   上到乘马车游玩的权贵,下到穿着草鞋赶路的贫民,凡是曾自这水泥路上走过的,就没有不期盼这水泥路能多修几条的。   因着这种心理,哪怕是之后朝廷几次为了修路而征役,民间也并未有多少怨言。   尤其一些地处偏远的村子,甚至还有过村民集体上书,希望县官征发劳役,只求能早些将路修到他们村中的离谱事件。   永兴帝好歹没有抠到底,说是要穆空青还债,但在第一批水泥出厂之后,后头再调用水泥修桥铺路,都是让户部和穆空青正常结银子的。   穆空青看在人工费和新式官道的面子上,给户部报了个极低的价格。   低到除去本钱之外,每石水泥赚到的银子都可以忽略不计,拿到钱庄去人家都不稀罕给你开票的那种。   但即便如此,也抵不过水泥的需求量实在过于庞大。   也亏得先前朝廷着意整治了一番南洋海贸,不然在极北草原战火绵延的时候,朝廷还真未必能拿出这笔银子。   穆空青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在年末对账时看到各地水泥厂报上来的数字,也没觉得有多惊异。   毕竟如今水泥厂生产出来的水泥,基本都以成本价供给朝廷用了,对外销售极少。   等到水泥正式被用在建筑上,开始对外销售时,那才是真正开始赚银子的时候。如今这才哪儿到哪儿。   可秦以宁却是真的被震撼到了。   她辛辛苦苦地折腾玻璃工坊,为了抬高银镜和玻璃的身价百般造势,最后获得的利润,竟也就和那水泥厂的所得相差无几!   虽然这也有玻璃不易运输,所以限制了销售范围的原因在吧,但只这顺天府内的权贵都不在少数了,怎么也不该输给那些灰疙瘩才是啊!   穆空青却笑道:“买得起玻璃的才几户人家,同大炎万千百姓比起来,不过沧海一粟罢了。便是这一块玻璃卖出万两高价,也抵不过那卖给万千百姓的破布头。”   只有一小部分人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来钱快,单个获利多,确实堪称暴利。但若真要论起巨利二字,那还得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穆空青这话不过顺口一提,却让自小便锦衣玉食的秦以宁觉得有些颠覆。   一块玻璃获利百两,一匹麻布获利一钱,在前者能卖出十块,而后者卖出百匹的时候,自然是前者的获利更大。   但若是后者能卖出数量不止百匹呢?若是能卖万匹、百万匹布呢?   秦以宁不禁开始思索。   从前卖不出百万匹,不是因为没有人买,而是因为自己走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卖。   可是如今城外的水泥官道已经一条接一条地修成了,日后运货跑商也就更加方便了,那么这个让她无法售出“百万匹”限制……是不是也会逐渐缩小,直到消失呢?   穆空青见秦以宁似是在想些什么,也就没去打搅她,自顾自地从博古架上取出一个木盒。   这是前两日玻璃工坊刚送来的。   穆空青打开木盒,从里头取出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木架子,并上两小片玻璃。   那木架子有一个底座,上头连着个木筒。   木筒边上有活扣,可以上下移动些什么,最底端还和底座间空出了一拳左右的距离。   穆空青尝试着将一滴茶水沾到了玻璃上,又将玻璃放到了底座上,再捏着活扣上下调整了一番距离,果然如愿看到了一些肉眼不可见的细小斑点。   穆空青手中拿着的,正是个再简陋不过的光学显微镜。   这东西自他从漠北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同玻璃工坊中的几个匠人琢磨。   这几个匠人都是主管望远镜的制造的,也曾几次改进过望远镜,对穆空青所提的,可以将东西放大千百倍的显微镜都颇有兴趣。   哪怕大家都是瞎子摸着墙过河,但有穆空青这么个金主在,可以无限制地给匠人们提供玻璃,让他们尽管去试验,于是这显微镜,还真就在年末的时候,被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匠人给折腾出来了。   这老匠人自个儿年纪大了,眼睛也有些老花,凭借经验和惊人的手感拿到了参与制造望远镜的资格。   后来他觉得这东西有趣,便一直琢磨着要存钱买上几块玻璃,好给自己打磨一副镜片,说不定能叫自己看得清楚些,因而也一直都在研究镜片凹凸的问题。   在他将显微镜捣鼓出来之后,穆空青问他想要什么奖赏,这位老匠人便道,希望主家能赏他几片玻璃。   穆空青当时觉得好奇,便问他要玻璃做什么。   老匠人知晓穆空青这个主家厚道,便也没有遮瞒。   这下儿可提醒了穆空青。   穆空青向来注意保护眼睛,孙氏和穆老二也没到老花的年纪,所以他先前将玻璃折腾出来之后,竟完全没有想过眼镜这回事。   如今那位老匠人已经成了玻璃坊里的小管事,手下带着一批徒弟,专门负责眼镜的生产。   虽然近视眼镜还需要根据各人度数不同,进行进一步的研究,但是老花镜这种对度数要求不那么精准的,如今距离量产已经不远了。   穆空青调动着手上的简易版显微镜,心里想的却是显微镜有了,要上哪儿找个长绿毛的东西出来。   秦以宁见他又在那儿开始看,索性也不管穆空青了,自顾自地琢磨起了“百万匹麻布”计划。   手上的主要产业都在东南沿海一带的秦以宁,甚至还打起了海外那两片大陆的主意。   大炎境内各地都有地头蛇,这关系错综复杂,她若是没什么特殊优势,很难从人家手底下抢食吃。   可大炎人人都有、家家都用的东西,海外番邦却未必能有。   若是日后海上商道能稳定下来,想法子让那些番邦百姓都用上自家的东西,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已经成功将玻璃和银镜打造成了权贵人家必备品的秦以宁,对自己的营销能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今年这个年,穆府过得喜气洋洋。   穆白芷和穆白芍照例卡着腊月二十八才到京城,只不过这次穆白芍不急着走了,穆白芷却是来去匆匆。   据她所说,漠北军的军医有个亲传大弟子,那人打小便在军营中同一众将士摸爬滚打,一人撂倒五个壮汉不在话下,这些年一直都在外游历。   如今这大弟子恰好年后要来拜访师父,那军医便对穆白芷说,孤身上路同商队到底不同,她若有心要做个游医,不若先同他那大弟子一道出行,积累些路上的经验,日后自个儿出行也安全些。   穆空青看她那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觉得好久都没见过这个一贯温和的大姐露出这样雀跃的神情了。   他想了想,将显微镜送给了穆白芷,却只说这是他新得的小玩意。   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都有旁的事要忙,那青霉素的事,大不了去请托其他信得过的医者。   世上的医者又不止有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既然她们并不是喜好蹲在家里埋头钻研医术的人,那又何必为难她们。   这显微镜造起来是比望远镜难些,但也没难到只能造出这几个的程度。   于是翻过年去,穆空青便开始令人打听,哪里有擅长外伤、喜好钻研医术、同时又品行端正是年轻大夫。   之所以是想寻个年轻大夫,主要还是这研究青霉素,大概率是要从长毛西瓜开始的。   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穆空青怕人家接受不了自己这离奇的猜想,回头直接给自己打出门去。   可惜年轻大夫不好找,能出师的,少说也人到中年了。   穆空青试探性接触过几个,只稍一提到关于“肉眼看不见的活物”这种类似说法,就大概率会被人当做怪力乱神之说。   就因为这事,穆空青还差点儿被御史参了一本。   青霉素的事情被暂时搁置了,北方的战火却一直都未曾停下。   自去年五月起,大炎三十万大军深入草原围剿北蛮,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将北蛮诸部族削了个七七八八。   若非至今都还没能寻到北蛮王帐所在,此次北征早就可以宣告大捷了。   不过北蛮王族没抓到,漠北城的付大人倒是在此期间又折腾出了不少新式火器。   他先前受了穆空青的启发,觉得这火器除了威力之外,携带方便也很重要。   如今射程较远的武器,如重炮、□□,都是又大又重且移动不便。   带着方便的如弓箭、榴弹等等,都有或射程或威力上的局限。   于是付大人仿照着虎蹲炮的例子,直接将简易版掷弹筒给做出来了。   这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穆空青对着自家门口那块“六元及第”匾叹了口气。   给个方向就能研究出玻璃的匠人们,误打误撞烧出水泥的蒋大,自己琢磨老花镜还顺带研究出了显微镜的老工匠,以及这位提前几百年造出掷弹筒的付大人。   除了付大人好歹考了个举人功名之外,其他人都可以说是最底层的平民百姓。   甚至如蒋大这般签了身契了,地位比起普通百姓都不如些。   可若是在科技方面想要进一步发展,总不能全靠圣人言吧。   穆空青又回忆起了那些话都没听全,就怒而指责他不敬先贤的大夫们。   穆空青略略盘算了一下账面上的银子,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第116章 一只海鸥   正如先前穆空青建造水泥厂一般, 朝廷所派遣的匠人们过去了,带了一批徒弟,将徒弟教会之后, 这些留在那里的徒弟们也会逐渐成为老手, 再继续收徒。   成为水泥工匠的人数多了, 想法自然也就多了。   如今只不满一年的时间, 大炎各地的水泥厂中,便陆续有工匠提出了对水泥烧制过程的改进方案。   而最先造出水泥的蒋大, 甚至还进一步改进出了速干水泥。   穆空青在证实过速干水泥的效用之后,不仅给了蒋大丰厚的银钱奖励,甚至还特意将蒋大的功绩公布了出去,并将他的身契交还给了他。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 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如今,水泥厂中所用的工匠,大多都是全家都签了半死契的。   这种身契说是活契, 可契书上一没有写明赎银, 二没有写明期限,只要主家不愿放人, 这就同死契无异。   若是可以, 谁会愿意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旁人手中?   最重要的是,即便穆空青将这蒋大的身契归还了,蒋大却没有被赶出水泥厂。   人自由了,饭碗也没丢, 这等好事,怎能不叫人趋之若鹜?   不管是水泥开始玻璃,生产规模迟早都需要扩大。   如今水泥厂的规模还未彻底铺开,穆空青手上所拥有的工匠们的身契, 就已经要论箱来装了,数量十分惹眼。   若是日后规模进一步扩大,那别说能不能买得到这么多愿意签契书的人,就算能买得到,朝廷也不会任他坐拥数万家奴。   所以,负责生产这些东西的主力,迟早都要由家养工匠转变为雇佣工人。   那么要如何保证被雇佣者不会泄密,就成了穆空青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而穆空青的想法是,尝试将水泥生产流水线化。   将生产步骤拆分开来,让大多数人都只知道一部分步骤,提高效率的同时减少泄密的可能性。   这事儿没法一蹴而就,所以这一次的归还身契,只是试行新制度的开始。   一方面减少自己手上的身契数量,另一方面也能用以观察匠人们在获得身契之后,究竟是心思活络爱自由的多些,还是老实办事的多些。   若当真大部分人在拿到身契之后,即便顶着高薪也还是想着另谋高就,或是觉得人生圆满准备回家养老了,那穆空青也只好打消雇佣的念头,再想别的法子了。   不是他黑心资/本家,而是他的水泥厂也算半个国营。这会儿水泥厂还在缺人的档口呢,真一下子放走一批匠人,穆空青铁定要吃挂落。   穆空青可不觉得永兴帝有兴趣跟他探讨人权问题。   至于为什么不先在玻璃工坊中试行?   一来玻璃工坊的规模还不急着扩大,可以再往后稍一稍。   二来么,自然是如望远镜、显微镜等物实在过于重要。   水泥配方泄露,大不了周边诸国的城池建得坚固些,横竖大炎目前也没有扩张版图的想法。   可若是在玻璃工坊做出的尝试失败,有人生出异心,将望远镜的制造方法给传了出去,那有意同某些远邻做火器生意的,可能就不止北蛮一家了。   不过这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虽然玻璃工坊暂时不能在明面上施行这种奖励制度,但穆空青还是将那位造出了显微镜的老工匠的身契交还了,只是这次并没有如上次一般大张旗鼓。   至于最先造出玻璃的那些工匠们,他们都是秦以宁的陪嫁,其中有过半数人打从出生起就是奴籍,就是穆空青想放,大炎律也不允许。   在蒋大重回自由身的消息被证实之后,大炎各地的水泥工匠都兴奋了起来。   一时间,不仅有改进水泥质量的,还有改进煅烧方式的,通过改变原料配比来改变水泥硬度,适用于不同环境的等等等等。   其中有些做得格外出色,身家背景也足够干净的工匠们,也获得了归还身契的奖励。   半年之后,拿到身契的三十四名工匠无一离开水泥厂。   不仅没有人离开,穆空青还几次听各地管事来报,说后头有部分有功的匠人们,都提出可以不要银钱奖励,只求能将他们的家人们也调入水泥厂做工。   见如此,穆空青也就稍稍安心了一些,开始推行下一步计划。   穆空青准备将下一个水泥厂,建在清江府辖内。   清江府地处中原,又是穆空青的老家,在那里开办第一个以雇佣为主的水泥厂,可以最大限度减小水泥厂出事的风险。   在新的工厂尚未建好时,穆空青便抽调了个别经验丰富的工匠们,前往办厂当地开班讲学。   讲学班不收取费用,但是凡报名参与讲学班的学子,统统都要与水泥厂签订十年活契,十年之后任凭去留,但若是时间未到,哪怕是扫地,都得在水泥厂扫够十年。   比起开厂招工,更像是现代学校与学生之间签订的定向就业协议。   事实上,这个讲学班的开办,也正是穆空青的最终目的。   都说教育才是根本,但是显然,大炎在某些方面的教育还是一片空白。   永嘉书院的教学内容之庞杂,已经是大炎境内首屈一指的了。   但即便是在永嘉书院内,也没有诸如物理化学这样与自然科学有关的课业,更别说旁的技艺百工。   巫医百工若要传承,全部仰赖传统的师徒关系,甚至在这样的关系中,还有许多人存在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顾虑。   连对正经拜入师门的徒弟都要留三分的人,又怎么可能与自己的同行们交流?   一个行业在这样闭塞的环境下,别说发展缓慢了,就是水平直接倒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穆空青不是想着要天下大同,让大家都将自己的独门秘技分享出来。   穆空青只是想,若是有可能,至少从如水泥制造、玻璃制造这样新兴行业开始,摆脱这种传统。   如果可以,穆空青甚至想在大炎办一所科学技术学院。   不过他如今在朝,这会儿办书院属于跳崖行为——除非他是天命之子,不然就是个死。   但办不了书院,却不妨碍穆空青先将这种一对多的教学模式带进行业中。   当大家都逐渐认可了这种授课方式,认可能开班办学的不是只有教圣贤书的夫子之后,再去开办学院,就要容易得多。   穆空青的讲学班办得顺利,为了抢这讲学班的名额,整个清江府都沸腾了好几日。   水泥厂建成,讲学班的学徒们,成了第一批以雇佣形式出现在水泥厂中的工人。   而穆空青开在清江府的这座水泥厂,也成了大炎第一个尝试以流水线的方式进行生产的工厂。   穆空青从开办讲学班开始,就一直时不时地往户部溜达几圈,听听风声。   等他确定上头对讲学班和流水线的事儿没有意见之后,这才彻底安心下来。   皇权至上的时候就是这点不好,别管律法上怎么说,先把准上头那位的意思才是最重要的。   水泥厂的事儿已经走上了正轨,也不用穆空青再操心什么了,于是这几日里,穆空青在翰林院的日子,就从处理私事忙碌一天,变成了喝茶看书混完一天。   偶尔张华阳溜得快,没被邹大人逮住找茬,穆空青还能和张华阳一块儿下下棋,日子过得着实悠哉。将还是个庶吉士的杨思典,以及天天在户部掉头发的谢青云气得不轻。   一日散值,穆空青在前门大街上碰到了难得准点散值的谢青云。   “谢兄今日好早!”   穆空青见了谢青云,一时心中惊诧,竟直接将话说出了口。   这可不怪他。   大军如今还未回朝,马上又是秋收的日子了,户部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谢青云又不是穆空青这个挂名郎中,自然抽不出空闲来。   “呵,穆大人这话说得。”谢青云皮笑肉不笑。   他已经连着几日恨不能睡在户部衙门了,这会儿整个人从里到位都透着股憔悴。   再一看穆空青,过得那叫一个容光焕发,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穆空青自知失言,低咳一声,糊弄道:“青云兄见外了。”   谢青云神色郁郁地瞄一眼穆空青,突然想到了什么,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道:“贤弟说得是。只是今日为兄家中有事,还须得先行一步,便不与贤弟多聊了。贤弟珍重。”   说完,谢青云周身那股郁气都不见了,整个人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意气,施施然便上了谢家马车。   穆空青看他那态度转得比老驴拉磨都快,用脚指头想也该知道,谢青云必是提前得了什么消息了。   不过这消息应该不是什么坏消息。   穆空青和谢青云二人虽然嘴上贫两句,但实际上的交情还是不错的。   要是穆空青真遭灾了,谢青云还不至于笑得这么开心。   穆空青摸出把折扇敲了敲掌心,自个儿也就这几日瞧着户部的同僚们都在忙碌,这才没去户部衙门闲逛,怎的就多了些他不知道的事了?   不过,挂名郎中也是正经的户部郎中,既然户部诸位同僚们这几日过得水深火热,那穆空青自然是要去帮帮忙的。若能为学兄谢青云分忧解难,遭人说几句酸话算什么。   第二天,穆空青带着诚恳的笑,出现在了户部衙门里。   穆空青打从在书院时起,算学便一直都是数一数二的好。   谢青云要算上整整半日的账目,穆空青只需要一个时辰便能理清。   但是穆空青他不。   他算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就停手了,而后笑容和煦地同谢青云聊起了昨日之事。   谢青云知道穆空青今日突然跑来说要帮忙,必定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谢青云也是翰林院出来的,这会儿那群翰林有多悠闲,他也是知道的。   穆空青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跑来户部忙前忙后,说不准还要被人说是狗拿耗子,这要不图点儿啥,自己都说不过去。   但穆空青算得实在太快了,谢青云实在抵抗不了这份诱惑。   他昨日虽然准点散值,可实际上公务还没办完,余下的那些今日都得补上。   若是没有穆空青,谢青云今晚说不准真得睡在户部衙门里。   如今穆空青终于是图穷匕见了,谢青云看他一脸“你不说清楚今日这账你就自己算下去吧”的表情,反倒是松了口气。   谢青云同穆空青对视一眼,而后目光又落在了摊开的账本上,暗示意味颇为明显。   穆空青心领神会:“这账目已经核完大半,很快就能收尾了。只是算了这么久,愚弟难免有些疲倦,这才想同青云兄说说话,解解乏。”   谢青云一听这堆东西这么快就已经解决了大半,上翘的嘴角那是压都压不住。   他单手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之色,接着昨日的话头同穆空青聊了下去。   之所以说穆空青的悠闲日子过不了多久了,不是为别的,而是朝廷收到消息,去年出海的船队已经返程,不日就将抵达大炎。   远航的船队是在去年四月出发的,如今已经是九月,算一算也有一年半了。   穆空青本以为船队这一去,少说也得两三年才能有消息,却不想船队居然这么快就要归来了!   穆空青的第一反应便是船队此行不顺,这才半路返航。   他不禁拧起了眉头。   若是第一批出海的行程不顺,那后头还有人愿意继续尝试吗?   谢青云看穆空青露出忧色,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实在容易叫人误会。   谢青云忙补充道:“船队出海时不是带了几只水师训出的海鸥吗?这消息便是那海鸥带回来的。”   据穆空青所知,普通海鸥一天可以飞行七百多公里,若是水师专门训练过的,可能还要更快。   靠风力和人力驱使的大船,速度自然是不能同训练过的禽鸟比。   所以船队应当只是在返程的路上了,离到岸还有一段时间。   这么算起来,这趟行程应当算是相当顺利才是!   难怪谢青云让他珍重呢。   消息都传到户部来了,又同穆空青有关系,那不就是将要放出第二批船引了吗。   穆空青还记得自己身上的户部兼任是怎么来的,谢青云昨日又对自己说了那样的话,那这即将被放出的第二批船引,八成是要穆空青继续发光发热的。   虽说自己的悠闲时光兴许就要离去了,但穆空青此刻的心情还是相当舒爽的。   只不过……   穆空青将手上的笔放下,起身冲谢青云一笑:“愚弟忽然记起翰林院中还有些急事,我这便不多打搅谢兄了。”   既然上头有意要穆空青负责继续船引的事,那消息到他耳朵里也左不过是这两日的事。   那谢青云昨日突然对他来一句意味不明的暗示,究竟是纯赌气还是故意的,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了。   都给他算了大半本了,剩下的就叫谢青云自个儿琢磨去吧。 第117章 一个捷报   令穆空青主司船引定价一事的旨意在两日后到了翰林院, 穆空青也得到了更多关于船队返航的消息。   信是半个月前送出的,当时船队已经在番邦大陆休整完毕,正待出发。   考虑到风向和洋流的问题, 预估抵达大炎的时间是在两个月后。   因此, 关于第二批船引的价格, 以及将要放出的数量, 目前还全部都只是暂定而已。   先前第一批放出的船引,几乎都是与朝廷关系密切的商家才能得知的消息, 普通的豪商巨贾连掏钱的资格都没有。   而这第二批船引的条件则要宽松一些。   也正是因为如此,穆空青才需要在船队抵达前,就将第二批船引的消息放出去。   从消息传出到船队归来,再到船引定价, 这中间的时间,便是留给大炎各地的豪商巨贾们筹措资金,并往京城、广粤打探消息的时间。   这出海之事可并非只有家中有海船的人家可以参与。   一些久居内陆的豪商们自家没有海船, 难道还不会让货物乘别家海船出海吗?   再不济, 从现在到船队下一次出海,中间少说也得有个小半年的时间, 将船引买下来之后再买船或是直接造船都来得及。   考虑到这中间的种种因素, 穆空青在将第二批船引的消息放出去之后,并未立刻开始准备定价。   船引之事由穆空青主管。   他不定价,那些早早便了解过海贸之利,却没能抢到第一批船引的豪商们, 便只能尽可能多地筹备银钱。   可他们却没能想到,这个定价,一直到两个月后也没能出来。   腊月初一,广粤最大的港口。   碧蓝一片的水天交界之处出现了一道黑影。   有正攀在桅杆上的水手不经意间一瞥, 便见那黑影越来越大,由原本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蔓延成了一条浓墨重彩的长线。   那水手入行不久,头一次见这样的景象,一时竟愣在了原地。   近了。   那片黑影越发近了。   港口上的人们不自觉地朝海岸线围拢过来。   港口附近的高地上也逐渐站满了人群。   “这是……”   “这是那些商船回来了?”   有个肤色黝黑的精壮汉子喃喃道。   他叫王三,有时是被临时雇佣的船工,有时是在港口码头扛包的力夫。   王三在这码头上干了半辈子,无论是番邦的大船,还是一年多以前大炎的船队出海,他全部都亲眼见过。   那些番邦大船模样古怪,还常常扬着旗子,上头都是些奇怪的图案。   而如今正在向港口驶来的,显然与那些番邦大船不同。   相反的,瞧那些大船船身周边波光粼粼,想必就是早先他所听闻的,那传闻中能在海上取淡水的玻璃。   待到那一艘艘庞然大物正式停靠到岸,岸边已经称得上一句人头攒动了。   大炎各地豪商,但凡有意在海贸中分上一杯羹的,具都早早派人守在了港口。   此刻见船只到岸,各家派遣的下人更是奋力往最前头挤去。   很快,那些大船上放下了舷梯,一排排精壮汉子自舷梯下船。巨大的木板将巨船与地面连接了起来,人群后面传来骚动。   众人回身望去,一队队空空荡荡的大车停在了各家船前,成箱的货物被从船上运下,再被大车拉走。   王三脑子活泛些,见附近有一家船队的箱子似乎格外重,三四个人抬一箱都累得青筋暴突,眼瞧着运货的速度便慢了下来,他便赶忙凑了过去。   “这位可是管事老爷?小的是这码头上的力夫,靠一把子力气混口饭吃,老爷这边儿若是要人手干些脏活累活儿,只管吩咐小的就是。”   王三瞅准了那站在边上不断催促人快些的干瘪老头,带着憨厚中掺杂几分怯懦的笑迎了上去。   老头上下打量了王三一番。   王三先头正在扛包,今日的太阳又大,所以便打了赤膊。见老头打量他,王三还装作不安的模样搓了搓手。   老头见他虽然瘦了些,但身子骨还算壮实,人瞧着也是个老实的,便点点头应下了,只吩咐他动作麻利些,办得好就多给他加两分工钱。   王三一听笑得更欢了,又是应是又是道谢,便直接上手去搬箱子。   他知道人家的货肯定不放心叫自己一个外人碰,于是也不挑那一个人就能搬得动的,反而是专门同这家的家丁、船员一道,几人抬一个箱子。   王三原本瞧着这箱子也就正常大小,寻思两个人抬着怎么也够了。   却不成想他手上一个用劲儿,这箱子居然半点都不带动弹一下的。   一旁的两个船员不屑地睨了他一眼:“若是一个人能抬得动,我们也犯不着寻人搭手了。要知道这里头可都是……”   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自个儿的同伴一巴掌拍在脑后。   那打人的船员呵斥道:“一天到晚的咧咧,就你话多。还不干活儿!”   先前出言的船员也自知失言,被训了也只是讪讪一笑,埋头便同人一块试图搬动箱子。   王三还指着今日这一票能多赚些呢,自然不会多嘴。   三个精壮的汉子一同用力,才成功将那箱子架到了肩头。   王三这才知道,为何先头那些人,往往三四个人运一个箱子,还都一脸吃力的模样。   这箱子可真重啊!   这么大个箱子,里头难不成装的都是石头?   王三只觉得自个儿肩头都要被压碎了。   难怪那老管事说要多加钱呢!   有那还惦记着看热闹的力夫,见王三讨到活了才反应过来。   这可都是赚银子的机会啊!   出现这种情况的船队可不止这一家。   也不知道这些船队出海后都带了些什么回来,那箱子是一个比一个重,常常得要三四个壮年汉子才能抬动一箱。   那些船队的管事们不知为何,都是一副要赶紧将货物运走的模样,于是余下的这些力夫们也很轻易地就找到了活计。   而这些出海的船队都带回了无数死沉死沉的箱子的事儿,也从这些力夫嘴里传了出去。   这几日在广粤到处都能听到百姓对于那箱中之物的猜测。   “金子?”   穆空青这日一回府,秦以宁便来书房敲了门。   “不错。我收到了船队管事的来信,西方大陆还要好些,先前那些船队也都是自西方大陆来的。而你说的番邦大陆……”秦以宁皱了皱眉,回忆起信上的内容,接着道:“说是,同未开化的蛮族无异。”   “但是,他们手中似乎握着不少金矿。”秦以宁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此行船队归来,只我穆家船队,所获之利便数以万计。”   “以万两金计。”   穆空青放下了笔。   美洲大陆上有金矿,这事不是秘密。   在原本的时空中,西方人用玻璃珠换黄金的事,甚至都被记在了历史书上,可见此事并非个例。   同样可见那片大陆上的黄金储备量。   所以秦以宁说,此行所有船队的收获,都须得以万两金为单位计数,穆空青虽惊讶,却不算是始料未及。   “那些金子如今被放在我广粤的府邸中,但人多口杂,我怕早晚走漏风声,就想着趁消息还能瞒得住的时候,先将这些金子运到京城来。”   穆空青想了想问道:“那批金子有多少?府中地库可能装得下?”   穆府并非新建造的府邸,它的上一任主人是位武将,祖上曾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发了不少战争财的那种。   所以穆府库房极大不说,还修了不少地库用于藏宝。   若非秦以宁喜欢带着穆空柳折腾府里的假山花草,他们还真未必能发现得了这些地库。   秦以宁想想管事报上来的数字,粗略估量了一下:“回头我将库房收拾收拾,把用不上的东西送一批到庄子上去,再腾几间库房出来,应当能放得下。”   穆空青点头:“放得下就好。你预备再去一趟广粤?”   秦以宁颔首:“我预备年后动身。只有我去了,车队才能挂官旗。”   穆空青思忖片刻,对秦以宁道:“年后动身也好。今年恰逢大比之年,亦是吏部考评之时,年后必会有不少官船入京。我这些日子去活动一番,你返程便代人从水路回来,也更安全些。”   不止是穆空青打着用官船运金回京的主意。   能抢到头一批船引出海的,谁家没点儿靠山背景,自然都想着用最安全的法子,将这笔泼天财富运回自己眼皮子底下放着。   一时间,连广粤之地的官员考评都收到了影响。   不少人家接到船队的消息之后,这些日子都在走动吏部的关系,试图让自家在广粤的人脉能调任北上,也好叫那成箱的金块能蹭个顺风船回来。   穆空青在广粤最熟悉的便是赵仟了。   然而赵仟在广粤待舒服了,压根儿不想挪窝,穆空青也只好换个法子。   比如张华阳族中有个堂叔,如今是广粤府同知,因着海贸一事也算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政绩,因而正想着法子疏通关系调回京城。   可平远侯府听着势大,但到底是勋贵人家,同文官集团多有不对付,平日里也就面子情多。真要开口寻人办事,那也得费不少功夫。   不然张华阳也不至于一直在翰林院中坐冷板凳。   要知道,连沈桥都调出了邹大人所在的那间屋子。   而张华阳却只能继续和疯子脸对脸。   穆空青缺一艘顺风船,而平远侯府则缺一个能在文官集团中说得上话的人,两方这便一拍即合。   穆空青替张华阳那位堂叔走动,而平远侯府则会派遣侯府的官船南下接人。   若是普通五品官的官船,说不住还真有那被钱财迷了心智的敢铤而走险。   可平远侯府作为大炎老派武勋,手中至今还掌着兵权,府中护卫都是军中退下的老兵。那匪徒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拦侯府的船。   秦以宁知晓此事之后也安心了不少,现在就盼着各家的嘴能严实点儿,别将消息传出去了。   因着首批出海的船队归来,关于大洋彼岸的消息也被放上了永兴帝的桌案。   永兴帝在为远邻的飞速发展而皱眉,大炎朝廷上下也又一次开始忙碌了起来。   如今已是腊月里,衙门将要封印了。   谁也没曾想到,腊月十五,衙门封印当日,一只鹰隼自极北草原腹地飞入了京城。   北境大捷。   北蛮王族一百三十二人,其中包括北蛮王子在内的七十八人以身殉国,以北蛮王为首的五十四人被生擒。   北蛮王帐大军约七成被歼灭,余者四散而逃,预计人数不过三万。   这个消息拂去了西方诸国为永兴帝带来的不愉。   手中握着强大的新式火器又如何?我泱泱大国,难道还会在这些奇技淫巧上输了你们不成?   永兴帝龙心大悦,对着反用新式火器压了北蛮一头的功臣,也难得大方了一回。 第118章 一次赐字   大炎吏部考评三年一次, 考评之后或升或降或调,都是在年前便定下的。   今年翰林院散馆,穆空青的考评得了上上。   但因他在翰林院的职位已经升无可升, 所以吏部原本是预备按着常规的翰林升迁的法子, 将他旁调别部。   例如穆空青身上原就兼着的户部郎中。   穆空青在翰林院是从五品, 入户部是正五品, 这调令也算合适。   只是没想到,北境大捷竟刚好卡着这个点来了。   大军自北境班师回朝, 若是一路行进速度正常,那便刚好能赶上除夕归京,双喜临门。   宫中陛下已经下了旨,要于除夕设宴贺北境大捷。   这庆功宴上, 封赏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吏部诸人也无奈,只能加班加点开始重新拟定一干官员的考评及调任结果。   好巧不巧的,旁人的升迁都好办, 唯独在穆空青这儿卡住了。   穆空青原本是从五品侍读学士, 兼任正五品户部郎中。   这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再进一步,便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 现在的内阁阁老文大人的位置。   而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若要再进一步, 那便是正三品的左右侍郎。   这步子跨得太大,别说底下人了,就是龙椅上那位,也不敢这么将人拔起来的。   可不调也不行。   若论起升迁速度来, 军功一向是平步青云的代名词。   穆空青这回和那位付大人一起琢磨出来的东西,那在围剿北蛮时可是立了大功的,那位姓付的钱粮官都连跳五级了。   穆空青的功劳是不及他,但也不能只给人升个半品啊。   若是往常碰到这种情况, 上头又无特殊指示的话,吏部要么就将人往五寺调,要么直接外放做知府。   但很显然,外放这条对于穆空青是行不通的,甚至连穆空青身上的兼任都得给他留着。   陛下明令穆空青主司船引一事,要是吏部将人给弄走了,这不是同陛下作对吗?   吏部左侍郎挠了几天头发,决定把穆空青往大理寺调。   正好大理寺的头头是这家伙的岳家,给个正四品少卿,于情于理都合适得很。   结果没等吏部将辛苦几天的劳动成果递上御案,龙椅上那位便亲自开口了。   令穆空青升通政司正四品通政,兼任户部郎中。   通政司,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更兼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①)。   整个大炎上下,凡是走正常流程递交的奏折,都要经过通政司的手走上一遭,而后才会到文渊阁、到陛下的御案前。   通政司使乃是正三品,在满朝权贵面前算不得位高,但绝对的权重。   能入通政司的官员,必是得了陛下信重的。其地位超然,恐怕也只有提督学院那群门生遍朝野的家伙能比了。   而穆空青升任通政司通政的旨意,也在除夕夜宴开始之前到了穆府。   连同这升迁的旨意一同送到的,还有新制的四品官服,并秦以宁的四品诰命服。   除夕,宫中设宴。   凡皇室宗亲、超品勋贵、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并此次领军北征的主要将领,皆于除夕入宫赴宴。   而穆空青和付大人作为此次改造火器的主要人物,也得了参与此次宫宴的资格。   穆空青还是头一回入宫赴宴,秦以宁倒是跟着秦老大人去过,但那也是她幼时的事了。   倒是秦老大人对此颇有经验,直接派遣了秦家的马车来接人,让穆空青夫妇二人同他一起入宫。   穆空青先前还觉得犯不上,不过是入宫罢了,何至于要秦老大人一路看护。   待到了宫门口,瞧见那排出去长长一溜的马车时,穆空青才明白过来。   这赴宫宴与平日里上朝不同。   上朝时,宫门口往往都有御史盯着。若遇衣衫不整或形容不端者,保不齐便要被记上一笔,所以那马车停哪儿便是哪儿,人也是爱来多早便来多早。   可宫宴不行。   宫宴的默认规则,可以说是入宫越早地位越高的。   受宠些的皇室宗亲,往往于宫宴开始前几个时辰便要入宫,同宫中各位贵人们谈天叙事。   那不受宠的虽不会去得多早,但也不能同大臣们一起入宫,所以便只提前一两个时辰,在紫禁城里轮番请个安,也就差不多了。   接下来便是身上带着超品爵位的勋贵们了。   该说不说,大炎开国至今,勋贵们大多都和皇室沾亲带故,不是你家出过贵妃,便是他家娶了公主。无论是从品级上来看,还是从亲疏远近来说,这勋贵们入宫早些,也都是合情合理的。   最后一波到的,才是穆空青这样老实打工的臣子们。   臣子们碰到这种情况也是无奈。   去早了吧,若是入宫,宫中的主子们都忙着同自家亲戚叙话。若是不入宫在外头等着,那也属实是有点儿跌份。   可若是一不小心来晚了,那仕途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   于是这么一级一级轮下来,入宫赴宴的臣子们,也有了一套默认的规矩。   例如紧跟在勋贵后头的那一批,必定是三公三孤、六部阁老这类或地位超然、或实权在握的。   再往后一数,那便得是如通政司使、左右都御史这等帝王心腹。   包括秦老大人这个大理寺卿在内,都属与默认第二批入宫的臣子。   若是像穆空青这等破格赴宴的晚辈自个儿来,那不仅人要落在最后头,马车估计也是停得最远的。   不仅要抓紧时间步行赶路,还得保持风度未免御前失仪。   穆空青听着秦老大人给他讲解这些默认规则,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难怪都说官场人脉至关重要,就拿这宫宴来说,若是无人提点,他区区一个四品官的车架,说不准就停在哪位一品大员的前头,然后便不知不觉地将人给得罪了。   秦老大人看穆空青的目光也很复杂:“老夫本以为,这些东西至少要到十年之后才会同你提及,却不想你竟有这般造化。”   穆空青如今入仕三年,便从一个从六品的小修撰,一路坐到了正四品通政的位置上。   可细细算来,穆空青的每一次升迁,还当真都是实打实的功绩,能被拿来说嘴的,也就只有资历这一点。   自然了,最可怕的地方也正是穆空青的资历。   穆空青六元及第时也不过十七,到如今,他也才刚满二十。   整个大炎自开国以来,除却那些生来便有爵位的龙子凤孙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在他这个年纪坐上正四品官位的了。   多数时候,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考过会试,便已经堪称青年才俊了。   秦老大人想想自己,当年也是人人称颂的秦家麒麟儿。   可再看看眼前这丰神俊朗的孙女婿,秦老大人心里头便是一阵止不住的酸。   然而叫秦老大人没想到的是,宫宴开始不过半个时辰,这心里头泛酸的人,便不止是他了。   穆空青入宫后谨遵秦老大人的教诲,凡是不能两口下肚的菜一律不碰,酒水半点不沾,饿了就小口喝粥,防止在宴上失态。   也幸好穆空青谨慎,即便他坐得远,也还是牢记秦老大人的叮嘱,这才能叫穆空青在被永兴帝点名的时候,一秒咽下口中的白粥,及时起身做出应答。   永兴帝捋了把精心打理的胡须,笑容满面地问道:“若是朕没记错,穆卿可是今年及冠?”   穆空青乍一听这般家常的对话有些不适应,他躬身答道:“陛下英明。”   有那平日里不怎么关心朝堂之事的宗亲,一听这话便惊了。   穆空青才二十?可瞧这人身上穿的,那可是正四品的官服!   一位老亲王止不住地盯着穆空青看。   瞧他这模样,确实不孱弱,可也同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没什么干系啊。   这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   永兴帝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既如此,穆卿应当尚未行冠礼?”   穆空青寒门出身,家里人自然没什么办冠礼的念头。   周秀才先前倒是提过给他办个冠礼,只是穆空青回不去清江府,又不愿为这事儿劳动周秀才千里迢迢跑来京城,便一直都没答应。   穆空青思忖片刻,大概知道永兴帝想做什么了。   穆空青笑着应了句:“臣虽未及冠,却能腆颜一句,已在三年前行了冠礼。”   三年前穆空青高中状元,金銮殿上御赐状元冠服,可不就是行了冠礼吗。   永兴帝也被穆空青这回答说的一愣,随即他便反应了过来穆空青说的是何时,当即便是一阵开怀大笑。   永兴帝笑骂了一句:“就你机灵。若按你这说辞,你的冠礼大宾岂非是朕?”   穆空青见永兴帝心情挺好的模样,便也顺着贫了一句:“若陛下不弃,臣自然是愿意往身上贴金的。”   这话还恰好顺了永兴帝的心,叫他又是大笑两声:“用不着你贴金。既然朕都成了你冠礼上的大宾了,那朕便得做点儿分内事吧。”   冠礼上,皆是由大宾对受冠者读祝辞,并为受冠者取字的。   永兴帝这话一出,这宫宴上也不知多少人心中泛起了酸水。   瞧瞧人家。   十七岁的六元及第,二十岁的正四品通判,还有当今陛下亲口说要做他冠礼大宾为他取字。   便是皇子加冠,也不过如此了!   永兴帝都开口了,只要不是活腻歪了的,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扫皇帝的兴!   而于穆空青而言,他这把年纪便能身居高位,自个儿又家世不显,能得永兴帝赐字,这可不是再好不过的保护壳吗!   穆空青半点犹豫也无,当即躬身谢恩。   永兴帝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今日为穆空青取字,也并非他一时兴起。   见穆空青应下了,永兴帝便也开口道:“《屈原列传》有载,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朕观穆卿亦如此,不若便已‘文行’为字,如何?”   穆空青在听见“屈原列传”时,心中便已是一阵激荡。   “文约词微,志洁行廉。臣得陛下厚爱,能与屈子同,荣幸之至。”   在帝王眼中的屈子之志,可远不止才华二字这么简单。   若说先前众人还只是心中泛酸,那等永兴帝为穆空青取的字说出口之后,那酸水便是要直接淹了大殿了。   屈子当年以身殉国,素来便是忠臣的代称。   坐在帝王下首一脸阴郁的中年男子一抬手,满满一杯清酿便下了肚,盯着穆空青的眼神仿若淬了毒。   父皇给穆空青取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想说若是穆空青无故遭灾,那他便是楚怀王?   还是说,这是对自己的警告?   如今的大皇子可以说是被永兴帝一扒到底,除了个皇子身份一无所有,连府邸都被收了回去,只能被困在宫中。   今日这场宫宴,还是当年漠北事发后,大皇子第一次走出殿门。   他满心愤恨地想着要如何夺权、如何报复,却没有注意到,上首帝王看向他的目光中,已经失了最后的温度。   宫宴还在继续,除却穆空青被赐字之外,也陆续有功臣家的小辈得赏,倒是稍稍将众人的关注点从穆空青身上分下去了些。   这场宫宴一直热热闹闹地到了子时,穆空青为了避免失仪,也硬是靠着三五不时的一口热粥,熬到了宫宴结束。   刚一上马车,穆空青见了精神头十足的秦老大人,忍不住苦笑道:“下回若还有宫宴,我必得吃饱了再来。”   紧随其后的秦以宁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今日不是临时接了升迁的圣旨,这才没来得及吗。再说了,今日穆大人的风采,我在后殿都听人说了,这么大的喜事还填不饱穆大人的肚子?”   穆空青顺手给她掀开帘子:“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喜事又不是喜饼,还能填肚子不成?”   也正巧提到这事了,穆空青便也顺带问了句:“广粤那边的货物可清点完了?”   秦以宁只当他是闲聊,便应道:“差不多了吧,清单应当年后便能到京城。”   这个速度已经是很快了,穆空青又问了句:“我先前曾提过,想要寻些番邦的新奇作物,不知此次可有寻到?”   秦以宁想了想:“这事儿先前我也着意吩咐过,只是先前东西太多太杂,还没核对清楚,便只前两日的来信中倒是提过一句。好似是找到了几种。不过都说味道平平,没有番椒那样独特的,只怕你要失望。”   这是第一次出海,穆空青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如今看来,这希望恐怕不小!   味道平平好呀。   他想找的东西,在没有经历过品种改良,也没有特殊烹饪方式的时候,可不就是味道平平吗! 第119章 一份美食   元月十二, 一艘自广粤一路北上的海船,停在了津沽码头。   自津沽入京城,若有快马, 一日足矣。   而因着平坦的水泥路的缘故, 即便是需要运送大量货物的车队入京, 也不过再拖延一天时间。   此地到底是天子脚下, 再加上这一队人瞧着各个精壮,马车上还挂着侯府旗帜, 因此即便东西比人多,这队人这一路上走得也堪称平顺。   元月十四,衙门开印前一天,穆府的几间地库被填得满满当当, 连原本堆放珍贵木料的库房都被腾空了几个,这才将这批金子全部放置好。   穆空青正和秦以宁一起,对着本次被运送回京的物资单清点核对。   秦以宁忙了半天, 硬是在元月里沁出了一头细密的汗珠, 抱怨道:“不是说要到才会过来吗?怎的来得这么早。”   官员每三年一度调任,地方官员在正常情况下都是三月里赴任。   谁曾想这位调回京城的大人, 居然直接在元月里就回来了, 叫她库房都来不及挪腾。   穆空青递给她一张巾帕,无奈道:“华阳说他这位堂叔有些任性,被即将顶了他位置的下属挤兑了两句,便直接甩手回京, 提前让位了。”   这种行为任性是任性了些,但到底调令已经到手,如穆空青这等京官,都是在开印后便直接去往新衙门办公的。   也就是地方官的离任时间和下一任的上任时间, 往往会因路程远近而凑不到一块儿去。   为了方便起见,也是为了配合新科进士们授官的时间,这才会生出三月里赴任的规矩。   所以张华阳这位堂叔的行为,最多也就是被御史们揪着骂两句。   若是将来没有入阁拜相的心思,骂这两句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空青让下人将那几箱顺路带回来的番邦作物抬过来,接着道:“恰巧今年津沽口没上冻,他们便直接从海路回来了,连侯府都是前两天才得的消息。”   秦以宁也就抱怨两句,见穆空青打开那几个箱子之后掩不住的激动,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   “这是能吃的?”秦以宁也跟着弯下腰身,伸手戳了戳箱子里的东西。   那些将它们带回来的下人说,这东西有不少番邦人都在吃,好种便宜又顶饱,他们便带了些回来。   可如今瞧着,这些东西硬邦邦、灰扑扑的,活像是一堆土疙瘩。   而穆空青在看清箱子里的东西之后,面上的笑意已经掩不住了。   箱子里的这些东西个头都不大,外头的泥早就被底下人搓洗干净,露出了有些斑驳的外皮。甚至有些地方兴许是下人们在搓洗时用力过度,还露出了泛着微黄的内瓤来。   只不过有些是红棕皮,而有些却是土黄外皮。   红棕皮的那些大多细长,土黄外皮的却圆滚滚,瞧着有些憨态。   这可是红薯和土豆啊!   即使看着不如后世那些改良品种一般个大饱满,但这大致模样还是错不了的!   穆空青拿起一个,他没忘记现在大炎兴许还没人见过这东西,便道:“既然那些番邦人那它们当粮食,那必然是能入口的。”   说完,穆空青又唤来一个仆从,吩咐道:“将这些东西送去厨房烤一烤,今晚我们便尝尝。”   穆空青的眸光微动:“若是滋味尚可,那便腾些边角地方种上一些。”   秦以宁也没什么意见。   穆家在京郊的庄子和田地,多是种些只供自家吃的金贵粮食。   但穆家人少,种出的粮食也吃不掉,挪腾出些地方种别的也没什么。   那头厨房的仆从接了东西,也是咂摸半天也没能咂摸出味来。   据说这东西是从海外番邦带回来的,底下人也不敢自作主张,便想着主家说是要烤,那就用烤的吧。   先用土法子往灶灰里埋几个,再用炭火烤几个,都试一试,说不准就有主家中意的呢?   可别说,这东西瞧着不起眼,可烤着烤着,还当真有股子香气飘了出来。   于是,穆府的晚膳桌上,就多了两盘奇形怪状的东西。   一盘橘红,一盘金黄,具都热腾腾地散着香气,空气中弥漫着软糯香甜的气息。   厨房的人很用心地给红薯和土豆都去了皮,但是什么调料都没敢加。   红薯倒还好,本身便是甜丝丝的味道,无论是用炭火烤的,还是在灶灰里焖熟的,都带着股暖融融的甜意。   秦以宁咬下去的第一口眼睛便亮了。   这东西并不金贵,做法也粗糙得很,可就是有股热腾腾的烟火气,仿佛带着股勃勃生机。   在冬日里吃一口,那香甜的滋味便仿佛要漫到四肢百骸,叫人浑身都舒坦起来。   土豆就不同了。   它本身没什么滋味,只有那绵密的口感还值得称道。   可比起红薯的软糯,又好似差了些什么。   穆空青想了想,叫人将这盘土豆端下去,加了些牛乳和盐,拌匀后再端回来。   穆空青对牛乳有种特殊的坚持,总觉得多喝这玩意对身体好,所以便在庄子上养了几只能产乳的母牛,穆府中的新鲜牛乳也是日日不断。   加入了牛乳的土豆被搅拌成了穆空青熟悉的浓稠质地,土豆泥本身的醇厚口感加上浓郁的奶香,在入口的一瞬间便融在了味蕾上。   一丝丝并不明显的咸鲜味混杂其中,很好地中和了口感上带来的绵和腻。   穆空柳小姑娘一口烤红薯,一口土豆泥,完全顾不得什么矜持仪态,连娘亲的死亡凝视都忘在了脑后。   穆空青看着穆空柳吃得满脸是笑的模样,情不自禁地便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最初他们一家刚到镇子上的时候,穆空柳还是个瘦瘦巴巴、连路都走不稳的小豆丁。   仿若眨眼之间,那个猫儿一样的孩子,就长成了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穆空柳虽然喜欢但也没多吃,她只是将自己碗中的那些都吃干净了,而后便眼巴巴地看着穆空青,问道:“哥哥,这东西家里还有多的吗?我想带给阿芸她们也尝尝。”   穆空柳口中的阿芸,是大理寺右少卿孙大人家的幼女,名叫孙芸。是秦以宁带穆空柳去秦府玩时认识的,两人如今算是手帕交。   这红薯和土豆虽然要留种,但是它们种起来快,船队也带回来了不少,所以还是可以匀出一部分尝鲜的。   “想带就带去吧,记得给你秦爷爷也带上些。”   穆空青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存货,决定还是给关系近的几家都送上几份。   他有意想要在大炎境内推广这种高产粮种,仅凭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还是须得借助朝廷的力量。   可但凡涉及粮种,那便不可能是小事。   永兴帝也不可能只听他空口说白话,就将这东西作为粮种推广给百姓了。   穆空青预备自家先种个一季,有了收成之后,再选出良种,让各家都种上一些,用最快的速度获取最多的种子。   而且,这东西还不能只在良田里种植。   这两种作物最大的优点,便是它们旺盛的生命力。   别说是种到土里了,就是放在那儿不管,它们也能自己长出一片绿藤来。   穆空青得让人知道,只要能将它们种下去,哪怕是最最贫瘠的土地,它们也能顽强地结出能够饱腹的果实。   这两种食物只要能推广开,哪怕不是后世的改良品种,也能救活不少百姓的性命。   仓廪实而知礼节,要发展经济,要发展科技,先决条件就得是先让百姓们吃饱。   若是大炎能有亩产千斤的高产粮种,人人都能吃喝不愁,自然也就不需要为了能让多数百姓老实耕种,从而想方设法地抑制商贾、打压各类“奇技淫巧”。   穆空柳咬着筷子看着穆空青,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哥哥的笑里带着几分狡猾。   小姑娘在关于哥哥的事情上,总是格外敏锐的。   元月十五衙门开印,穆空青直接便去了通政司点卯。   这一日午膳时,通政司上下都收到了穆空青送来的烤红薯和土豆泥。   通政司当值的诸位大人们嚼着软糯的红薯,心中都难免嘀咕,早先也没听闻这穆大人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啊——真是香甜。   也有那性格较为板正的,唯恐自己吃人嘴短,怎么都不肯手下。   穆空青便笑着道:“这东西又不值什么银子,况且我带来得也不多,诸位同僚们分一分,每人几口尝个鲜罢了。若是大人过意不去,回头我上大人那儿蹭杯茶水,不就两清了。”   那一脸严肃的通政想了想,觉得是这个理儿。   若这当真是什么鲍参翅肚,穆空青应当也不至于给整个通政司衙门都送上一份。   其实这位通政大人想得确实不错,但又并不全对。   穆空青何止是给整个通政司衙门送了,他连翰林院和户部都没放过。   翰林院自不必说,张华阳和杨思典都在,穆空青不仅给他们送了成品,回头还会把原材料也给人打包几份。   而户部那边,穆空青身上可还有差事要办呢。不过通政司政务繁忙,穆空青再不能如在翰林院时一般偷闲,那船引的差事,也只能他自个儿额外抽空去办。   有时不那么赶巧,他去户部办差的时候正当饭点,那他给同僚们带些小点心,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又有那同穆空青关系亲近些的,例如平远侯府、文府谢府这些人家,在尝过了新鲜美食后,又拿到了穆空青送来的原材料。   其中不少人家府上的厨子胆子大,除却按着穆空青提供的那两种吃法外,又研究出了几种新花样。   可惜穆空青送出的东西就那么点儿,人丁多的人家,估摸着也就每人都尝个味儿,东西便没了。   都说物以稀为贵,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遭人惦记,这话可真不假。   若是真让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大人物日日都吃红薯土豆,那便是做得再好吃,做法再新奇,估摸着要不了多久,他们也都会腻味了。   可偏偏,这才刚将他们的兴趣给勾起来,东西就没了!   这怎能不叫人心里头惦念?   可再想要?   穆空青也只能说抱歉。   能送出去的都送了,余下的也仅够自家留着育种了。   不过……   穆空青面对来问他要土豆的张华阳,笑眯眯道:“这东西我今年预备叫人在庄子上种一些,待它收成了你若还想要,我再让人送到你府上去。”   这话一出,直接将人心头的期待全都给勾出来了。   原来不是没有了,甚至都不用再等船队下一次出海归来,只消等上数月,这穆大人家的庄子上便要种出来了!   于是,衙门开印还不足半月,穆空青放在庄子上育苗的红薯和土豆,还没能长出尖芽。可关于穆大人家的船队从番邦带回了神秘美食的消息,便已经在暗地里传遍了朝堂上下。   就在不少人都开始打听穆家船队究竟带回了什么的时候,第二批船引将要开售了。   而这一次放出船引的形式,却与众人所想皆不相同。 第120章 一次投标   二月初八, 京城。   “许老板,有段日子没见了。”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笑眯眯道。   “朱老板说笑,前些日子不是还同许某抢兑过银票?”另一蓝衫商人摆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摆明了就是不想给人面子。   “许老板这话说的, 朱某那日不过去早了些, 怎的就成了抢兑了。”朱老板面上打着哈哈, 心里却在冷笑。   面前这许老板不过是脸皮厚,将自己女儿直接送进了当地知府的房里, 这才蹭到了点儿边角消息,赶来京城参与竞价。   真论起底蕴来,他姓许的能算老几?   “朱老板今日到得早啊!不知这位是?”二人说话间,又一个笑容和善的商人迎了上来。   短短几炷香的时间里, 户部衙门外便聚齐了整个大炎最有财力的一群人。   而这群人的怀中袖里,全部都死死藏着一封信件。   巳时一到,众人齐齐噤声。   户部衙门中走出一个着鹌鹑补子常服的司务。   见了那司务, 众人的神色都不禁带了几分激动, 原本藏在身上的信封,也都被他们取了出来。   这些巨贾到底久经商场, 若今日站在这儿的人是个正经主事, 他们必然是要畏惧三分的。   可出来的只是个司务,这便有人动起了心思。   最先开口的是许老板。   他熟练地挂上笑脸,凑到了那司务跟前,讨好道:“这位大人, 先前只说叫我们将自个儿的报价放入信封,直接递交朝廷。可这中或不中,如何能中,咱却是……”   许老板口中语调半点不变, 手上却是熟练地往那司务袖间一伸。   司务后退半步,许老板拿着一叠银票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许老板面色一僵,心中暗骂一声。   上头主事的那位油盐不进,怎的底下跑腿的都这般板正?   能想出这种损招儿来的,果真都不是常人!   先前第一批出海的人,到底都得到了多少好东西,具体也没人能知道。   但只看他们表露出来的那部分,便已经足够让人为之疯狂。   更别说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不知道谁啊?   能露出来的就有这么些,那暗地里藏起来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可惜这头批船引只看靠山有多高,不看财力有多厚,旁人即便是咬碎了牙也羡慕不来。   当时便有不少豪商心里嘀咕,这船引怎的不来个价高者得呢?难不成他们往后都要看着人家吃肉,自个儿却连口汤都蹭不上不成?   却不料这惊喜来得这么快,第二批船引,还真就如了他们的愿。   除却头一批出海的几家能有优先购买权之外,余下的几百张船引,穆空青真的准备叫他们价高者得。   许老板掏出怀中的信封交给司务,心中嘀嘀咕咕。   那位穆大人的招,可真是有够损的。   穆空青在半月前贴出公告,第二批船引采用秘密投标方式放出。   各家都将自己欲要拍得的船引数量,以及愿意给出的价格,全部写在信中,递交户部衙门。   衙门会根据他们的报价,选出二十位中标者,三日之后公布中标者以及中标价格、所得船引数量。   因着大炎律令的关系,官员具都不得经商。包括穆空青在内,整个朝堂上下,也找不出一个敢打包票说,自己对买卖之事了若指掌。   就以先前的第一批船引为例,本以为定个一万两已经是比较合适的了,当时朝中还有不少人觉得穆空青的定价过高,可现在看呢?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现在第二批船引的价格,是定高了要被下头骂,定低了要被上头骂,一着不慎便是两头都不讨好。   穆空青觉得与其为难自己,不如直接让这些老狐狸们去估价。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背地里商量好了一同压价?   这穆空青倒是不担心。   他之所以让人秘密投标而不是公开拍卖,一来是朝廷公开拍卖不好看,二来吗,为的自然就是防止这些巨贾们私下里结盟。   在结果出来之前,各自的最终出价全部保密的情况下,即便是他们明面上商量好了又能如何?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暗地里抬价?   这些在商场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老狐狸,怎么可能对人没有半分留手?   要是公开拍卖,价格透明,那几个顶层巨贾结盟,还真有可能全部拿下。   可秘密投标,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对手出价几何,而且机会只有一次,那不就只能咬牙往自己能接受的最高价报了吗?   司务将众人的信封都收好,半句话也不同他们多说,直接转身就走。   这些平日里也颇有几分地位的巨贾们也不敢拦。   毕竟这可是衙门跟前,对方大小也是个正经有品级的官儿,再给他们甩脸子,他们也只能咬牙认了。   不过,想想这秘密投标的方式,再看看那位穆大人摆出的铁面无私的态度,倒是给了众人几分安心。   那司务将收上来的信件都交到了穆空青手上,一旁的谢青云却有些欲言又止。   穆空青将信件挨个拆封,头也不抬地问道:“是想问我为何不定价?”   谢青云见他说得直接,索性也不再顾忌,直言道:“我知晓你先前给陛下递了折子,这秘密投标的法子,也是陛下点头同意了的。只是我想不明白,若是日后这船引年年只放几百张倒也罢了,若是放得多了,甚至……”   虽然现在还没有明确研究经贸方面理论的学者出现,但类似关税、外汇这样的基本概念,这些在户部任职的官员们,还是懂得一些的。   谢青云如今担心的,便是当海贸的船引不再限量,成了如内陆货运船引一般的常规税收时,穆空青现在的法子,会不会反而成了阻碍。   穆空青却是笑了。   他道:“你可知,陛下为何会同意我在未来三年内,全部都用这种法子放出船引?”   虽然这消息未曾对外公布,但在穆空青递给永兴帝的折子上,确实是直接标明,这种秘密投标的法子,可能至少需要用上三年的。   谢青云皱眉:“是说陛下在未来几年之内,都不准备大量放出船引?”   如果是这样,那确实是可以先赚上一笔。   穆空青摇头:“不,恰恰相反。若我没猜错,陛下最多能忍五年。五年之内,朝廷必会开放海贸,甚至会直接令官船出海。”   第一批出海的船队带回的东西瞒得过别人,却不可能瞒得过这个国家的掌权者。   海外究竟有多少好东西,而这些好东西若是不能落到自己手里,又会给远邻们带来多大的助益,除却穆空青之外,没有人能比永兴帝更清楚了。   至于穆空青为什么敢信誓旦旦地划下五年这个期限?   那自然是因为他庄子上的那批,已经长出了绿芽的红薯和土豆了。   朝廷之所以一直不敢放松对商贾的压制,不就是害怕农人们不肯安稳种田,导致粮食欠收吗?   若是粮食问题可以解决,那么朝廷自然不介意放松对商贾的压制,让他们去创造更多税收。   穆空青拆开一个信封,看清上面的报价之后,将信封放到了一边,接着道:“没有人比这些商人更清楚海贸巨利。他们出的价,自然也是根据海贸所获之利来出的。”   连续三年竞价下来,即便是半点都不沾手买卖事的官员,心中对于海贸之利也该心中有数了。   届时再有这三年的竞价结果做参考,在海贸被彻底开放时给船引定价,不就不用担心定价过高或过低的问题了吗?   要知道,自南洋海贸的低价船引一事之后,永兴帝可是心疼了好一阵子的。   若不是后头又是北境战事,又是各地铺设水泥路,户部上下实在忙得抽不出人手,永兴帝恨不能将大炎境内的船引、盐引、茶引等全部重新核价。   这次吏部考评,当年所有参与南洋海贸船引定价的官员,几乎全都得了下下,能稳住不被贬谪都是幸运。   只是南洋海贸便已经如此了,远洋海贸所得之利又更胜南洋海贸数倍,若是在这里出了错,那经手之人只怕一个都别想好过。   谢青云看着穆空青的目光极其复杂。   他到底才来户部没多久,这才一时没能理清其中的关系。   可等他明白了,他又觉得穆空青这人,实在聪明得可怕。   谢青云好歹是正经在户部办公的,上头还有个身为户部左侍郎的族叔在教他,即便是这样,他也没能赶上穆空青这个户部兼任的学习速度。   再一想想,他当初同穆空青一起去的漠北城,他只能说是将分内事做得不错,而穆空青却是连立两大功。   短短三年下来,谢青云在穆空青面前,竟都可以自称一句下官了,可不是叫人郁闷。   穆空青却是没空感受谢青云的小心思的。   他确认信中内容没有错漏之后,便直接起身离开了。   今日穆空青算是忙里偷闲,特意跑来户部衙门盯着的。   如今信件内容无误,只需要将其中报价最高的挑出来,而后将他们各自要拍的船引数量进行微调就行了。   至于怎么调?   那自然是价高者拿最多,价低者拿最少了。   这种活儿谁都能干,也用不着穆空青一直盯着。   谁叫穆空青如今在通政司呢。   永兴帝令他负责船引一事,却连个假都不给批,穆空青可不就得两头跑了。   船引的竞价结果出得很快。   第二批船引共有五百张,有一百张是直接留给第一批出海者的,余下的四百张里,范家出价最高,直接以一百五十万两白银一张的价格拍走了一百张。   出价第二高的同样是头批出海的商贾,那人本就是海贸起家,身家丰厚,手下海船无数,再加上上一趟出海所得,此刻亦是底气十足,报出了一百三十万两一张的价格。   只不过这位海商没有范家那样的底气,言明财力只够拍下五十张。   出价第三的则是秦以宁和另一位海商。   两人的报价都是一百万二十两一张,秦以宁同样言明只要五十张。   而另一位则是家中世代经商,财力更加雄厚。信中所言,是欲要以这个价格拍下一百张,看来对自己的出价颇有信心,然后最后却只排在第三,得了六十张。   一共二十位中标者,拿到过第一批船引的人全部位列其中,没有一个报价低于百万。   这个名单一公布,不仅没有吓退落选者,反而让这些人悔得双眼通红。   范家是出了个淑妃不错,可若真论起在商界的底蕴来,范家也不过就是一介暴发户!   如今连这暴发户都能一下儿拿出上亿白银了!   要知道,这船引可不是拍下了就能坐着等钱了的!   出海所需的成本,将要带出去的货物,哪一样不是银子?   这么算下来,范家这第二次出海,账面上少说也得有个两亿两白银才是!   两亿两白银啊!便是如今的大炎国库,都未必能一下掏出这么多来!   可见先前那次出海,究竟给他们赚了多少!   事实上,有了那以吨计数的金子,别说范家了,就是秦以宁,咬咬牙也能掏出这个数。旦这却不代表拿出这些银子对他们来说,就真有外界所揣测的那般容易。   这次的船引能拍出这般高价,一是出海所得确是巨利,二来,也是这些得了巨利的商贾们在主动对朝廷示好,将先前赚到的银子上交大半。   要知道在如今,富可敌国可不是件好事。   在此次竞价之后,一箱又一箱的黄金,被如流水般地抬进了国库中。   而那曾在广粤流传的神秘箱子里所装的东西,明眼人不用猜便已经知晓了。   船引之事尘埃落定时,已经到了三月里。   穆空青在大朝会上,向永兴帝禀明了第二批船引所得。不仅收获了永兴帝的三声大笑,还得了钱大人一个深情款款的凝视。   已经快被战事和水泥掏空了的国库,就在这么短短一个月间,又被塞得满满当当了。   几个月都没能睡个好觉的钱大人,这些日子里恨不能把穆空青当成亲儿子宝贝。   那黏黏糊糊的眼神,已经把穆空青吓得好几天都绕着户部衙门走了。   穆空青这回又立了一大功,可他的官位才刚升过,再升也不合适。若是拿人家赚来的银子赏人家吧,又实在是有点儿磕碜。   永兴帝觉得穆空青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索性直接将这事儿交代了下去,让人去问穆空青准备要什么赏赐。   穆空青想想土豆的生长周期,便对前来问话的吏部官员道:“若是可以,下官想要在京郊辟一片新田。地力无所谓,只要是田地便可。”   京郊那片地方,堪称寸土寸金。   这边儿是侯爷家的庄子,那边儿是阁老家的良田。   没点底蕴的人家,想在京郊得一片荒地都难。   红薯的成熟周期比较久,一般在半年左右。但是土豆却只要两三个月。   在不考虑地力的情况下,只要温度合适,即便是在靠北的京城,一年也能收获两季土豆。   若是这会儿能再得一片田地,那么再过段时间,最早成熟的那批土豆就又可以继续育苗栽种了,半点都不耽误。 第121章 一艘新船   穆空青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他一不求位置, 二不求地力,只要是在京郊的田地就可以。   只是这个要求吏部没法批,只能再报回永兴帝那里。   大炎立国已有百年, 京郊哪里还有无主之地?即便有, 那也是一片荒芜, 连田地都无法开垦的地方。   虽说穆空青自己不介意, 甚至他觉得若是能得一片荒地,反而更方便展示土豆的生命力。但用这样的土地犒赏有功之臣, 永兴帝还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永兴帝思忖片刻,将一片面积不大的皇庄批给了穆空青。   托先帝喜好奢靡的福,皇室如今的固定资产还是很多的,京郊的良田几乎有大半都是皇庄。   虽然其中大多是官员犯事之后, 先帝直接从国库截胡,将庄子收归皇室的原因。   先帝从国库挖来的东西,再由永兴帝还回去, 也算合情合理了。   原本应当最重规矩的礼部尚书年纪也最大, 他经历过先帝朝,对先帝的那些荒唐事也清楚。因而在永兴帝赐下皇庄的旨意传开后, 礼部尚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要让他说, 若非顾及皇室颜面,先帝去后就该将这些糊涂账给清算了的。现在陛下有意用另一种方式将东西归还国库,这是好事,做什么要拦?   礼部尚书都不说话了, 其他人就更不会自讨没趣。   穆空青如今可是通政司的通政,手中握着实权,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得罪他,那不是吃饱了撑得。   穆空青新得了良田, 那他原本的计划也该换一换了。   正巧如今还没到春耕的时候,这一季的作物也刚开始育种。   穆空青抽空和秦以宁一起去城外逛了一圈,找了几处预备停耕一年,用以恢复地力的庄子,调了部分人手去新得的皇庄上耕种,而这些地力将涸的庄子,则被穆空青用来专门种植土豆。   秦以宁起先听他管那东西叫土豆的时候,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   穆空青见秦以宁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说顺口了,直接将土豆的名字叫出来了。   穆空青很快便调整好了思路,对秦以宁笑道:“你瞧这东西长在土里,又都是小小一个球,可不就是土豆?”   秦以宁听着觉得有趣,又问道:“那另一种红瓤长条的呢?你管它叫什么?”   穆空青想了想:“叫番薯吧。番邦来的,又同那‘状元薯’有几分相似,叫这名字正好。”   状元薯就是蕉芋的俗名。   同样是根茎类食物,张华阳家的厨子还突发奇想,按照蕉芋的做法做出了类似红薯粉的东西,穆空青以薯命名也合情合理。   很快,第一缕春风吹过京城,穆空青吩咐老农精心培育的番薯和土豆也都下了地。   秦以宁又开始为海贸之事忙碌,穆空青也莫名其妙地总是被人邀约品茶品酒。   穆空青起初还以为这群人是为了番薯和土豆,毕竟先前关于这两样东西的美味,已经传遍朝堂上下了。   可后来聊着聊着穆空青就觉察出不对来了。   怎么这帮人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他妹妹?   也是这个时候穆空青才恍然意识到,穆空柳已经将要及笄了。   如今以穆空青的官职,穆空柳也能称得上一句贵女。   京中贵女到了这个年岁还未定亲的,也实在不多见。   只是打从穆空柳记事以来,她吃过最大的苦头,也不过是哥哥答应给她带的糕点卖完了,说好了该睡觉的时辰,却因为今日的书没有背完而不能休息。   穆空柳过着世家小姐般衣食无忧的生活,却不需要像寻常贵族女子一般受规矩约束。   也正是因着她这性子,穆空青一直都只拿她当小孩子看。   若不是突然来了这么一遭,穆空青完全都没意识到,如今如穆空柳这个年纪的姑娘,确实已经该成亲了。   穆空青有些头痛。   在穆空青看来,若是穆空柳也同她几个姐姐那样早熟,他也不至于这么难接受这个事实。   可现在的穆空柳,就同穆空青前世接触过的初中生性子差不多,让她成亲等于犯/罪的那种,穆空青没法想象,怎么她这么小一孩子就要成亲了!   当晚,穆空青就拉着秦以宁问道:“你可知道阿柳的事……娘是怎么想的?”   虽然有不少人都因着穆空青夫妻的出身对穆空柳也颇有微词,但穆空青如今的官位权势放在这儿,想要通过穆空柳的婚事和穆空青搭上关系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秦以宁听了穆空青的话后有些尴尬。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秦以宁这儿也收到了不少夫人的邀约。   而且,她收到这些邀约的时间可比穆空青早太多了。   毕竟儿女婚事,自然还是由当家主母做主的。   若不是秦以宁这儿都直接给人回绝了,那些人也不至于找到穆空青那里去。   其实在穆空柳的事情上,秦以宁还是颇有些愧疚的。   她面上带着愧色:“娘说……说都随阿柳去吧。”   穆空青惊讶:“随阿柳去?”   随后,穆空青便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随阿柳去是什么意思?她同人私定终身了?”   不是穆空青老古板,而是在如今的世道里,会哄骗姑娘家私定终身的,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他大姐穆白芷,因为一封一厢情愿的情信,就被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连带着老穆家所有的姑娘都遭了牵连。由此便可知,如今世人在女子名节上究竟有多苛刻!   连在村里都是如此,京中贵女更不必说!   秦以宁同穆空青成婚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他发火的模样,一时间竟被他的气势骇住了,手上的盖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落在了茶盏上。   穆空青的怒气上头也就是这么一瞬。   被这声音一惊,再一看秦以宁明显被他吓到了的模样,穆空青微微阖目,舒出一口气来。   这事儿与秦以宁无关,他不该吓到她的。   穆空青的语调尽量平静:“娘是怎么说的?为何会随着阿柳去?那男人又是什么人?”   是他的错。   因着通政司政务繁忙,加上土豆和番薯刚刚下地,穆空青这段时间一来,很少有能和家人一起用膳的时候,这才导致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却一无所知。   秦以宁缓过了神,见穆空青这笃定的模样,登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你倒是听我将话说完呀!”经过刚才这一遭,秦以宁原本陷在愧疚里的思绪也被拉了出来。   “不是阿柳同人私定终身,是阿柳说,她现在不想嫁人了。”   虽说穆空柳有俩不愿嫁人的姐姐在前头吧,但这两位在穆府,一年也住不了一个月。   反倒是她这个做长嫂的,一有空就和穆空柳窝在一块儿。   秦以宁是真心拿穆家当家的,和穆空柳说话时也有点儿口无遮拦,甚至连她曾经只想当个寡妇这事儿都没瞒着穆空柳。   所以在穆空柳说她不想嫁人,想跟着长嫂管生意,甚至还说日后想要出海的时候,秦以宁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同穆空柳说的那些话,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她。   秦以宁说到这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穆空青可以接受别人家的女儿离经叛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妹妹也走上这样一条荆棘路,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前些日子你总往城外跑,我又忙着海贸的事,阿柳就趁着你我最忙的那几日,同娘亲闹了一场,直接把娘给闹迷糊了。”秦以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微妙:“等我回来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娘已经答应她了,还帮她问我愿不愿意带着她。”   穆空青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结局,一时也被哽住了。   秦以宁觉得穆空青怕不是没法接受妹妹的性子。   可穆空青心里想的却是,这小姑娘,对付他娘果然很有一套……   秦以宁见穆空青不说话,眼咕噜一转,又道:“我自然是愿意带着阿柳的,她打小就聪明,在商贸一事上,说不准比我都有天分。再说,我若是原先便听家里的随意嫁了人,如今也遇不到你们了不是?”   这话说得有几分暧昧,还少有地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穆空青和秦以宁成婚三年,两人也素来都是互相帮扶的。情情爱爱不好说,但他们确实已经将彼此都当作了家人。相处时,也不再同刚开始那样界线分明。   穆空青对穆空柳不想嫁人这事儿倒是没什么想法。   应该说,要是穆空柳这会儿闹着要嫁人了,穆空青才是真的头痛。   在穆空青看来,以他穆家当前的财力,只要他日后不作死,怎么都能养他妹妹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要是穆空柳不愿意嫁人,那就留在家里当一辈子锦衣玉食的姑奶奶,不比嫁到别人家去受气强得多。   穆空青放心了。   他对秦以宁道:“她要出海这事儿不行,得过几年。她要是闹得厉害,你下回去广粤就把她也带上,让她乘船南下,过上一个月船上的日子。”   秦以宁眨眨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道:“出海?过几年?过几年你就准备让她出海了?”   这次轮到穆空青摸不着头脑了:“怎么?你也想去?”   穆空柳有这份心,穆空青开心还来不及。   他现在正琢磨着研究高产粮种,让大炎成为这个时代率先征服海洋的国家呢。   穆空青想着等过几年,大炎能在海上占据绝对优势,出海也相对安全一些了的时候,让穆空柳出去多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秦以宁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给弄迷糊了。   先前不还紧张妹妹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吗?怎么这会儿穆空柳说她要出海了,穆空青反而不紧张了?   穆空青又道:“其实我也挺想出海瞧瞧的。”   可惜当官又不是上班,还能调休请假的。   如今海船航行的速度可不必后世,这出海一趟少说也得一年。   除非穆空青直接辞官回家,不然永兴帝怎么都不可能给他一年的假期让他出海玩的。   顶着秦以宁匪夷所思的目光,穆空青叹道:“若是日后朝廷也派遣船队出海就好了,说不准我还能蹭上船一起出行。”   秦以宁难以理解。   在秦以宁的眼里,大海神秘且危险,每一次出海都是拿命在搏。   恕她实在没法像穆空青一样,拿出海当出城郊游。   穆空青当然不可能拿出海当郊游。   他能说出几年之后让穆空柳出海的话,自然也是有他的底气在的。   如今出海的船队规模一次比一次大,朝廷总不能每次都给人配备火器吧?   所以,如今工部已经开始打造新船了。   穆空青在工部递上来的折子里看到过新船的图纸,已经初步有了某些黑白照片里的船只的模样。   也让穆空青这个半吊子心里,又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严格说来,其实不止一个。   彼时正是三月里,又一批新科进士走入了官场,其中还有不少穆空青的熟人。   尤其是在见到一身官服的尤明澄之后,穆空青对自己实现这个计划又多了几分信心。 第122章 一窝土豆   尤明澄正式上门拜访的时候, 他已经考了庶吉士。   毕竟通政司位置特殊,尤明澄作为新科进士,若不等一切尘埃落定, 贸然上门反倒容易招人闲话。   虽说两人几年未见了, 可穆空青不是个好摆架子的, 尤明澄也没那细腻的心思, 所以相处起来倒也同从前无异,很快便开始谈天说地。   “弟妹准备在江南办纱厂?”尤明澄有些惊讶。   穆空青点头。   其实办纱厂的想法是穆空青先生出来的。   只不过秦以宁在斟酌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也颇为支持他的想法,甚至瞧着比穆空青都要积极几分。   穆空青最初想到要在江南办纱厂,原因也很简单。   毕竟提到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就很难不想到手工业、想到那架著名的纺纱机。   虽然现在的大炎暂时还做不到这个程度, 但是不妨碍穆空青先做好准备。   面对远邻不同以往的发展速度,比起永兴帝来,穆空青才是那个最着急的人。   若是真得等到粮食问题被解决之后才开始考虑别的, 穆空青只怕会被这个乱了套的历史进程打个措手不及。   尤明澄想了想:“这事儿我也不懂, 你还是让弟妹直接同菁菁说吧,家里的生意都是她管着的。”   穆空青道:“你懂不懂我还能没数吗?就是同你提一声罢了。”   尤明澄身为朝廷命官, 于世情法理上来说, 都不可能插手买卖之事,这穆空青自然是知道的。   尤明澄习惯性不服:“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呢,你我可有三年没见了,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懂了?”   穆空青一时无言。   穆空青委婉提醒:“虽说庶吉士无品级, 但若犯了事,那也是按朝廷命官身份处置的。”   你手上要是真有什么生意,被御史逮住参上一本,该办照样办。   端看有没有御史闲得无聊去盯着个庶吉士查了。   尤明澄一哽, 装作自个儿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穆空青与尤明澄叙旧,秦以宁也正在同尤明澄的夫人,也就是漠北何将军家的那位何小姐交谈。   穆空青想弄个纱厂放着,纯粹是给将来可能会出现的东西打掩护。   而秦以宁想要办纱厂,那就是出于生意考虑了。   先前穆空青的水泥销售思路,以及他对大炎海贸超乎寻常的信心,全部都给了秦以宁灵感。   第一次出海,从底下人回禀的消息上来看,西方的那片大陆上,有那个财力购买奢侈品的人不少,但绝对没有大炎这么多。   若大炎的船队一直都保持着这种频率,每年都固定只放一批船引,限制出海的船只数量,那么即便所有船上的货物都是丝绸、瓷器等物,那也是不愁销路的。   可秦以宁听穆空青的意思,朝廷似乎是有意在几年内就彻底开放海贸的。   届时船引价格固定,数量不限,只要有船,胆子够大,就可以漂洋过海,去到另一片大陆淘金。   在物已不稀的情况下,想要赚取更多的银钱,就必须得想别的法子了。   出海船只数量不受限制,可以运送到另一片大陆上售卖的货物数量,也就不受限制了。   既如此,不如尝试着走走另一条路。   若是顺利,秦以宁还想仿照穆空青办水泥厂的法子,直接将纱厂建到大洋彼岸去。   这次穆空青说想在江南办纱厂,秦以宁便觉得,这正是个练手的好机会,可以将自己手下得用的人派去江南历练一番。   何小姐同穆白芷和穆白芍都相熟,自家夫君还同穆空青是好友,面对秦以宁,她自然也有几分信任。   何小姐笑道:“这又有什么难事?我尤家在江南还算有几分颜面,夫人尽管放心。”   何小姐面上的笑大方得体,心中却也有些微慨叹。   想当年她也是京中出了名的暴脾气,出嫁前几次跟着父亲前往边关,打理生意也是一把好手。   尤其她父亲是武将,自家也少同文臣往来,何小姐当年的恣意,那是连装都懒得装一下的。   甚至她还没少同情即便做足了大家风范,也还是被人避之不及的秦以宁。   可如今再看,她与面前的秦以宁的处境,竟好似完全颠倒过来了一般。   秦以宁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可她却不得不为了尤家的颜面,装起了端庄贤淑的模样。   何小姐想想她那总带着几分傻气,却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再想想家中可爱的孩子,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叹。   纱厂的事定下了,穆空青也就是个牵线的。   具体如何操作,那便是秦以宁要管的了。   秦以宁办的纱厂规模不小,更叫人意外的是,纱厂中雇佣的竟全部都是女工。   为了不让人恶意揣测这些女工,秦以宁连守门的人都是请的些膀大腰圆的婆子。   据在江南的管事说,这些婆子都是他特意寻来的,家中大多是屠户,很能镇得住场子。   不过,时下这纺纱织布的活计本就是女人做的,所以秦以宁这纱厂,除了规模大些之外,倒也没别的不对。   比起那些还有护院杂役的作坊,秦以宁的纱厂倒是更受女工们的欢迎。连带着那一片不少人家,都对女儿家出去赚钱的事少了几分抵触。   穆空青照例是每日去衙门当值,闲暇时就去城外庄子上,看看那两样大宝贝的长势如何。   只不过最近他还多了一个爱好,那就是尝试复原珍妮纺纱机的图纸。   关于这东西,穆空青的印象也就是书上看到的那些黑白照片。   具体该怎么做、怎么用,他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的。   好在这东西也不急着要,穆空青这会儿把能想起来的都画下来,回头放上几年正好做旧。等到了要用的时候,他就说是自己无意间得来的孤本。   待到穆空青的画终于整理完毕,并被装订成册的时候,京城的温度已经日渐攀升。   六月初。   穆空青这段时间以来,但凡散值稍早些,他都要来城外逛上一圈。   那种植土豆的几个庄子上,甚至都专门为他留了屋子和换洗衣物,防止他宵禁前赶不及回家。   “主家。”   穆空青这日休沐,一早便来了庄子上。   一下马,便有庄子上的管事迎了上来。   穆空青应了声,问道:“这几日长势如何?”   那管事不知道主家为何这般重视这些东西,却知道这些东西既是主家看重的,那他们这些办事的必然也得看重。   眼下穆空青问起,管事便如数家珍般同他细细报来。   “有老农说,田里那些瞧着外头的叶子,应当是差不多了。您早前吩咐过,叫不去打理的那些,瞧着叶子倒是长得快,就是里头的果怕是好不了。”   在穆空青准备种植土豆和红薯的时候,庄子上就已经聘请了不少有经验的老农,专门照看这两种作物,生怕直接将东西给种坏了。   穆空青没开口,庄子上的农人们也不敢擅自去挖,只能凭借从前的经验,从叶子上判断作物是否已经成熟。   穆空青有几天没来了,却不想这土豆竟已经有了要成熟的迹象。   穆空青去田里看了一眼,便先换了身短打出来。   “将这一窝先挖出来瞧瞧。”   穆空青蹲下身,拨弄了一下最靠外的一丛藤蔓,对一旁候着的管事道。   管事应了声,一锄头下去,挖出了一窝泥巴球。   这些土豆在经过精心培育之后长成的果实,比从海外带回来的那些要大了不少。   若说原本的那些是小儿的拳头,那如今结出的这些土豆,便能抵得上穆空青半个巴掌了。   穆空青掂量了一下,一个土豆的重量约莫有个二三两,而这一窝挖出来,少说也有十来个。   穆空青这段时间一来,早不知将这片土豆田看了多少遍了,对这里拢共种下了多少土豆,心中也有个大概。   他估量了一下,若是余下的土豆都能有这一窝的产量的话,那这一亩地里,至少能挖出上千斤!   这可比穆空青原先估计的要好太多了!   据他所知,现代改良后的普通土豆,亩产一般在三千斤到五千斤。   从如今这些土豆和后世的对比来看,穆空青预计能保在亩产八百斤上下,便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可即便如此,土豆的产量之高,也要远远超过旁的粮食!   穆空青激动道:“去拿称来,将这些土豆上的泥都清一清,看看这一窝能有多少。”   那管事起先还不明白为何穆空青如此激动。   但等到下人将那清洗干净的土豆称出重量来之后,管事只觉得自己腿脚都有些发软。   这一窝,仅这一窝,便能有二斤重了!   再看看面前那一丛丛的土豆藤蔓,管事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意味着什么?   没等管事缓过神来,穆空青又开口道:“去荒地那儿看看。”   那里是穆空青特意吩咐过的,将土豆栽种下去之后不必遣人打理,就随它自己去长。   又是一锄头。   这次挖出来的土豆个头便如原来一般,还是一个个小土球的模样,只是数量也不少。   穆空青照例叫人里称了重。   一窝约莫一斤半。   虽比不上田地里精心侍弄的,但也绝对不算低了。   要知道,在江南那等鱼米之乡,水稻的亩产也不过三百斤。   若是再往北边一些,这亩产还得更低点儿。   成了。   穆空青已经控制不住面上的笑意了。   他吩咐人将地里的土豆统统挖出来,再去旁的种了土豆的农庄报个信,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穆空青先前为了测试这些原始品种和大炎气候的相性,特意选了几个地力、地势都不相同的庄子栽种。   而穆空青如今在的这个庄子,是土豆种植面最大的一个,庄子上共有两亩田和半亩荒地都被种上了土豆。   穆空青一发话,庄子上的农人们便全部都聚了过来。   一个时辰后,这些土豆便已经被过了称。   种在田里的,亩产约莫一千二百斤,而种在荒地上的,亩产也有近千斤!   负责过称的农人起先还算镇定。   他们不同于那管事。   管事虽说是农户出身,可打小就是在主家的庄子上待着的,种过的粮食也不过就那么几种。   穆空青让他种土豆,他便下意识地将土豆同那碧梗米等物想得等同,这才会震惊于其亩产千斤。   可这些农人却不同。   若只论重量,他们也不是没见过能亩产千斤的东西。   不说旁的,那大白萝卜可是一个比一个重。   但重又有什么用?   那大白萝卜它不顶饿啊!   不顶饿的东西,在他们心里那便只能叫菜,不能叫粮。   瞧这些东西也是从土里长的,农人们便觉得,怕不是与那大白萝卜一样的东西。   可他们的这种镇静,在尝到土豆的时候,就被彻底打破了。   穆空青在将这些土豆收上之后,当即便明人拾出了几筐,用大锅滚水煮了,先给众人分了吃再说,不够尽管来取。   水煮土豆的味道算不上好,但对于这些常年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人们来说,味道好不好,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可不是什么萝卜!   这个东西,它是能顶饱的啊!   一个精瘦的汉子因着家中孩子太多,爹娘又常年卧病在床,已经很多年都没尝过饱饭的滋味了。   就连平日里庄子上提供的膳食,他都要从自己的那份里留下一些,带回给家中的孩子们。   如今一听穆空青开口说是随便吃,这汉子的眼睛里都恨不得放出光来。   可他到底还是惦记着这份活计的丰厚报酬,生怕自己吃得太多得罪主家,这才克制地只取了十来个。   原本他还想着,若是吃完了再去拿一次,会不会叫人记住他。   但却没想到,这十多个小黄球,他还没吃到一半,腹中那常年如附骨之疽一般缠绕着他的饥饿感,便已经消退了大半。   十来个土豆下肚,汉子有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甚至,他还觉得肚子有些撑得慌。   这种撑得慌,不同于他在荒年时吃下的观音土带来的,那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坠死的撑。   这是一种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的,恨不能现在就去更上十亩地的感觉。   汉子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吃饱过。   这种久违的饱腹感,让他的大脑都有些模糊。   在看见穆空青从他身前走过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开口道:“大人……不,主、主家,主家这东西,可是要种的?”   穆空青听到了这句话。   他停下了脚步,站在汉子跟前,复问了一句:“什么要种的?”   那汉子见穆空青居然当真停下了,当即便是心肝一颤,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冒犯了主家。   在他的印象里,这些贵人们的庄子上种的东西,是不可能对外售卖的。   可是他真的太喜欢能吃饱的感觉了。   庄子上足足两亩地的土豆,有不小的一部分都是他亲手照料的。   这东西有多好活,他再清楚不过。   若是这能在自家种上一亩,哪怕家中父母妻儿孱弱不擅耕种,也不会再担心饿死了。   想到这,汉子心中的渴望压过了畏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穆空青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模样,这才壮起胆子,声如蚊蚋般道:“主家种的这东西……日后还有别地要种?”   他不敢问穆空青这东西会不会对外售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问法。   汉子说得含糊,可穆空青却听懂了。   穆空青倏而一笑若清风朗月。   在场所有农人都听见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穆空青说:“这东西日后可不止要种在别地,它早晚能种在大炎各地。” 第123章 一位来客   第一茬土豆出来了, 穆空青几乎是往亲近的人家全部都送了一份。   随着那些土豆一起送去的,还有土豆的各种吃法以及育苗方法。   与此同时,穆空青和秦以宁将所有能腾出来的庄子, 统统都腾了出来, 专门种植土豆。   等到红薯成熟, 这第二批土豆应该也到了收获的时候。   届时二者一同上报, 新长成的那一批土豆,应该也足够被作为粮种发往各地衙门, 由各地官府专门进行培育。   第一批土豆已经种植成功了,且在穆空青的叮嘱下,这些土豆的每一个生长阶段、气温水土,也统统都有专人记录。   无论是负责种植的农人, 还是负责记录的仆役都有了经验。后头的种植,便只需要依着前头的例子走便是,穆空青也不用再时不时就跑去盯着了。   眨眼间便到了七月里。   京城的夏日不比南方酷热, 但也并不好过。眼下土豆的种植步入正轨, 穆空青也就顺势减少了出城的频率。   恰逢黄河进入夏季大汛,黄河沿岸各州府的折子, 每日都如雪花一般飞来, 穆空青即便想出城,也再抽不出空档。   不过从周秀才那得来的消息来看,今年黄河上游水位还算正常,夏季大汛应当有惊无险。   尤其在穆空青为国库赚来了那笔意外之财后, 户部又拨款将各地的河堤都用水泥重新加固过,因而这灾情预警的折子虽然一封接一封地上,但目前还没有哪里不幸遭灾。   若真要说遭灾,那还得是通政司这群不得不点灯熬油的倒霉鬼。   地方官员怕出事担责, 每到这个时候都恨不能一天三封折子地往京城递,河水涨了三毫厘都要哭上几百字,瞧着一个比一个忧国忧民。   上头的阁老们和陛下肯定是不耐烦看这些的,可又怕当真错过哪地的灾情预警,于是倒霉的就只有底下通政司的人。   有些折子,哪怕只看了个开头也能知晓,这折子里头必然通篇都是废话,可他们为了以防万一,也不得不耐下性子,从这通篇的废话里,一一将有用的信息筛出来。   只半个月下来,穆空青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   以至于穆白芷见到穆空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弟弟这一脸看破红尘的模样,是受了什么刺激。   这日是难得的休沐,穆空青一身广袖单衣,连书房都不想待了,懒洋洋地靠在水榭中喂鱼。   他身边的桌上的冒着寒气的酸梅汤,水榭四周点着驱蚊用的香料,细看还有袅袅青烟升起。   穆白芷调侃道:“乍一看这模样,我还当你出家了呢。”   别说,这广袖白袍的清俊青年,再配上这副堪称宁静致远的画面,确实是有几分仙气在。   穆空青坐起身,将手中的鱼食一把抛了下去,头也不回道:“打从以宁给我做了这身衣裳,我这穆府就已经从云林寺到太清宫都走了一遭了。”   秦以宁前些天也不知打哪儿得了些布料,似麻非麻,质地柔软又透气,最适合做夏衣,于是便给家里人人都做了几套,包括远在清江府的穆家二老和周秀才,自然也没忘了穆白芷姐妹的。   给旁人的都还正常,唯独到了穆空青这儿,也不知秦以宁是起了什么恶趣味,硬是给他全都做成了这般广袖长袍的模样,瞧着颇有些魏晋之风,穿上也确实凉快。   穆空青身上本就带着股洒脱的气质在,配上这等广袖素衫,还当真别有一番风度。   就是近些日子以来,穆空青被那些酸溜溜的折子折腾得不轻,为了保持平和的心态,每天就差晨起念两遍经了。   这副一到家就开始放空自己的模样,再搭上他这身打扮,瞧着可不就是一副看破红尘的姿态。   穆白芷笑够了,也不多调侃他,转而说起正事来。   “你先前给我的那玩意有趣。我此番来京城,也是想要问问你,你是否也瞧见了那些东西?”   穆白芷原本是同那漠北军医的大弟子一同在外游历的。   她这些年为了出行方便,骑术并不输男儿,可带的行李自然也就多些。   因着那显微镜是穆空青特意送给她的,穆白芷觉得这东西珍贵,也确实挺有意思,便也就一直带在身边,得闲的时候也会捣鼓一番。   原先她瞧见那些模样不甚清楚的小东西的时候,还当自己是眼花了。   可经由她几次调试,又换了各种不同的东西观察过后,穆白芷发现,那些东西可能不是她眼花,也不是什么鬼神之物,而是这世上当真有一些微小的活物,是人肉眼不可见的。   于是穆白芷对显微镜的兴趣便更大了。   原本这种兴趣并不足以让她放弃游历,然而就在前不久,穆白芷在调弄显微镜时不甚割伤了手指。   她发现,在自己的伤口处,也有那些神奇的小东西的存在。   穆白芷看入了神,直到她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开始微微红肿,甚至因着高温,而有了些许发炎的迹象时,才反应了过来,她应当先为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即便如此,穆白芷也没有放弃观察。   她想到了在漠北时穆空青提过的秘方,于是便叫了一壶烈酒,强忍着痛意,将烈酒浇在了自己的伤口上,并开始持续观察伤口的情况。   于是穆白芷便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伴随着伤口的阵阵刺痛,那些原本活跃的小东西,居然一个个都停了下来,瞧着像是失了性命一般。而她原本已经有了发炎迹象的伤口,也在这种情况下逐渐开始好转。   穆白芷作为一个大夫的直觉告诉她,她可能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于是她便匆匆忙忙地赶到京城来寻穆空青。   同时,即便是在赶路途中,穆白芷也没有放弃继续观察。   只是这一次,她观察的对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了。   她开始有意识地区分这些小东西的不同,甚至敏锐地察觉到了菌菇身上的不同之处。   可惜,如今的显微镜还是过于简陋了。   简陋到穆白芷只能看见微生物的存在,却无法进一步看清它们的模样,更遑论其他。   当时穆白芷到了穆府之后,先是同穆空青提了一堆东西,例如各类蘑菇,新鲜的、晒干的,还有高浓度的烈酒、受伤的动物,等等等等。   穆空青在那个时候便知道,穆白芷定然是有所发现了。   他专门为穆白芷收拾出了一间空屋,好让穆白芷安置自己需要的那些东西。   而后在他送去那些穆白芷需要的东西时,还特意往里面掺杂了一个长了绿毛的西瓜,说是这东西也挺有趣的,她若是有空也可以瞧瞧。   之后穆白芷便一头扎进屋里好几天,穆空青除了让人催她用膳用水、按时休息之外,也并没有过多打搅她。   直到今日,穆白芷将她想看的东西都看够了,这才放下了她的显微镜,头一次主动踏出房门。   穆空青听了穆白芷的话,将原本的懒散收敛了几分,认真道:“我确实是瞧见了那些东西。我觉得它们都是活物,好似同伤口的愈合也有些干系。只是我不曾学医,脑子里也只有些粗浅的想法。”   穆白芷坐在桌边苦笑道:“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她这段时间又是兴奋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又是苦恼自己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脑子里一团乱麻,夜里觉都睡不好。   穆空青笑道:“人非生而知之,若是难题,又无前人引路,那一时解不出也是正常的。”   在青霉素和微生物这方面,穆空青如今知道的也不必穆白芷多。   他除了偷摸掺两个长毛西瓜给穆白芷,试图让她找到灵感之外,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   这还得多亏了穆白芷是七月份回来的。   若是在别的时候,穆空青连长毛西瓜都找不着。   也不知道别的绿毛里能不能发现青霉素。   穆白芷在将她能想到的东西都观察完之后,思路也一时陷入了僵局。   她隐隐觉得这些发现会有大用,最直接的,便是穆白芷怀疑那些小东西,可能是导致伤口发炎化脓的原因。   可是杀死它们的法子,除了沸水和烈酒这两样不能多次用在伤口上的东西之外,穆白芷暂时还没有发现其他的。   穆白芷有些丧气。   穆空青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让穆白芷愁成这样,一时间他也有些后悔起来。   炎朝如今连微生物学的影子都还没有呢,药性提炼也停留在熬煮汤水这一步上,他们便想着一步登天,直接冲着做出消炎药的方向去了。   穆空青劝慰穆白芷先别着急,可以从别的方面入手。   比如天生万物相克,那些形状不同的小东西们彼此之间,或许也有相克。   穆白芷听后便露出了沉思的模样,随后,穆空青便见穆白芷的眉目舒展开来。   穆空青还惦记着他要劝劝穆白芷,让她别总为这事儿把自己关在屋里呢,结果穆白芷在第二日清早,穆空青都还没去衙门的时候,就来同穆空青道别了。   她说她如今对这些小东西的了解还太少,闭门造车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她便准备重新上路,多看看世间万物,将它们挨个观察一番,了解透彻之后,再看能不能有新思路。   穆空青看着穆白芷在同几人告别之后说走就走,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马,总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同穆白芷相处的时间太少,导致自己对穆白芷的认识已经变得片面了。   在收到穆白芷报平安的书信,知晓她已经和同伴汇合之后,穆空青也就暂且将这事放下了。   托这次黄河夏汛有惊无险的福,穆空青磨练心性的日子终于在九月里结束了。   今年乃是大比之年,秋收与秋闱皆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任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朝廷添堵。   虽然如今穆空青比先前更忙了,但他的心情倒是一日好过一日。   无他,兴许是因着温度合适的缘故,这批在六月里落种的土豆,长得要比三月里落种时快一些,就连红薯成熟的日子,可能也会比穆空青预估的要更早到来。   据庄子上的老农道,这两种作物,应当都是喜温怕冷的。   三月里的低温,以及夏季温度最为酷烈的时候,它们的生长速度,都有不同程度地降低。   好在京城的夏天不长,尤其是城外庄子上的温度往往还要更低些,这才恰合了它们的喜好。   根据这些农人们的推算,如今若是不考虑地力和作物产出的质量,土豆在北地应当可以一年两到三熟,红薯一年一熟也不是问题。   而若是在水土更加丰沃,温度也相对更高的江南,兴许还能熟的更快。   穆空青对这个结果起了兴致。   据他所知,前世即便是在南方,也只有少数地区的部分作物可以一年三熟,那还得是在有肥料补充地力的情况下才能做到。   为何如今这些农人们推算出的结果,像是只要温度不过低,这土豆便能一直种下去的模样?   难不成是因为京城的夏季温度还不够高,时间也不够长,所以才给了他们错误的判断?   穆空青一时也想不出个结果。   不过如今这些都已不是当务之急了。   穆空青的当务之急是,这两种作物将要成熟了,他也需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它们的存在推到永兴帝的面前了。   而这个时机,穆空青很快就等到了。   十月初一,顺天府桂榜的热潮刚刚过去,百姓们口中谈论的对象,也从年轻俊秀的解元郎,变成了模样怪异的番邦人。   广粤府来报,有一支番邦船队抵达大炎,领头者自称西国公爵,欲要拜见大炎皇帝。   而这支船队的规模,比先前抵达的所有番邦船队都要大。   同时,有水师老将认出,这支船队中的领航者,便是数年前曾因装载火/炮,而被大炎水师驱逐的那支船队中的的一员。 第124章 一股东风   土豆和番薯都是食物, 直接像玻璃、水泥那样献入宫中肯定是不行的。   毕竟是入口的东西,送给永兴帝也不是送亲友这么简单。   除夕宫宴之后,大皇子就直接被永兴帝贬为庶人圈禁了起来, 听说是要为漠北守城将士织布赔罪。   让他给将士们织布赔罪, 对大皇子来说, 可能还不如把他一刀砍了呢, 可见永兴帝被气成了什么样。   现在的紫禁城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穆空青隔三差五就能看见御史上疏弹劾皇子妃子。   穆空青在这个档口送吃食, 万一中间出了什么意外,他就是长八张嘴都说不清。   好在穆空青先前这土豆和番薯到处送了一圈,大多官员都听说过这两样番邦美食的存在。   两样东西名声在外,需要它们的人, 便自然会找到穆空青。   比如在那位西国公爵入京的前几天,鸿胪寺的人便主动找上了穆空青。   来的人还是穆空青的熟人,与他同榜同年的戚子安。   戚子安乃是穆空青那年的二甲传胪, 后也考了庶吉士。   在年前翰林院散馆之后他本是可以留在翰林院的, 却不知为何,自请去了鸿胪寺。   戚子安严格说起来为官也近四载了, 但却还是那副腼腆内向的模样, 见了穆空青便有些不好意思。   “穆大人安好。”戚子安这日是特意递了拜帖,来穆空青府上拜访的。   穆空青收到戚子安的拜帖时,便大致知晓他此行是为何而来。   正好,鸿胪寺主动上门, 也省得穆空青多费功夫。   “戚大人请。”穆空青一抬手,将戚子安迎进堂厅内,又对边上的侍女点了点头。   侍女得了穆空青的示意,冲二人俯身行了个礼, 转身便朝厨房去了。   还不待戚子安开口,穆空青便笑道:“戚大人来得正好,今日我府上的厨子折腾出了新点心,戚大人一起尝尝?”   戚子安一听,登时便觉得更难为情了。   他这次来,也算是要托穆空青办事的,谁曾想这事还没办成,反倒要先占人家点便宜。   戚子安浅浅抿了口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行开口。   他放下茶盏,浅浅吸了口气,对穆空青道:“穆大人太客气了,其实下官此次前来……”   话说到一半,侍女便端着什么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个嫩竹编织的浅口小篓,小篓里装着一盘灿金与橘红交织长条状物体。   那小篓被放到桌上时,戚子安还听见了那些长条相撞时,发出的沙沙声。   他的勇气也就那么一会儿,如今被打断了,戚子安登时就不知该如何继续了。   穆空青见他突然不说话了,索性用竹签挑起一块来,主动开口道:“戚大人尝尝?”   戚子安有些犹豫地学着穆空青的模样,用竹签挑起了一块,放入口中。   不得不说,虽然那香脆的口感是陌生的,但里头的味道,那可太有辨识度了。   戚子安虽说与穆空青联系不多,但他们到底也是同年,当时穆空青送去翰林院的东西,戚子安也是尝过不少的。   若是他没猜错,这盘东西,也正是他此行前来拜访穆空青的目的。   戚子安看那一篓数量并不算少的长条,他试探着开口道:“这些东西,莫不是穆大人先前曾说要种植的番邦食物?”   穆空青当然知道戚子安想问的是什么。   他点头道:“不错。只是没想到,这些东西不仅熟得快,果实也多。”   说罢,穆空青又道:“戚大人觉得味道如何?若是还能入口,不妨带上一些回去。”   穆空青佯做叹气:“如今我家庄子上已经全部都是这些东西了。便是再美味,我也不能拿它当饭吃啊。”   戚子安一听,当即便面露喜色。   他原先不好意思开口,就是怕这东西稀少。   虽说鸿胪寺能拨款付钱,但这银钱也必然不会太多。   别说能不能同东西等值了,就算是等值的,以他穆大人的身家,也不可能在乎这点儿银钱。   若非清楚这件事,他上官也不会将他派遣来,试图私下里同穆空青打打人情牌。   现在可好了,瞧穆空青的态度,这些东西他手上不缺,甚至还有些嫌多!   发觉了这一点,戚子安终于跨过了心里的那道坎儿,向穆空青开口了:“穆大人见谅,下官此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穆空青放下手中茶盏做洗耳恭听状。   戚子安有些磕磕绊绊地说完了事情的因由。   起因自然是那位即将抵达京城的番邦公爵。   那位西国公爵的说法是,他此行前来,是为两国建立平等邦交的。   但在鸿胪寺众人的眼中,这西国也不过一远邦小国,既不朝拜也无岁贡,张口便要与大炎平等相交,同那些妄自尊大的小国使者也没什么两样。   这些人能不能有幸面圣都是两说,鸿胪寺众人的态度自然也就敷衍。   高床软枕不缺,好酒好菜管够,至于旁的也就不用多费心思了。   无奈他们瞧不起对方,可永兴帝却像是带着几分重视,还特意从广粤调了能说番邦语的舌人入鸿胪寺。   上行下效,瞧着永兴帝似是真要接见这位西国公爵,鸿胪寺众人也不得不认真几分。   说到这儿,戚子安便停住了。   后头的话大家心照不宣便是,直白的说出来……可就有些不大好听了。   鸿胪寺的认真招待,指的可不是给对方提供什么龙肝凤髓。   面对这种自命不凡,偏偏又有机会面圣的使臣,鸿胪寺通常都要先给他们碰个软钉子,再不着痕迹地宣扬一番大炎国威,打压一下对方的嚣张气焰,好叫他们认清自个儿的位置。   而这次要从穆空青这儿寻番邦食物,也是向对方展示大炎国力的一部分。   你们有的我大炎也有,你们哪儿见不着的,我大炎却多得是。   穆空青听完后顿了顿,委婉提醒道:“内子的船队也曾远航海外,据闻,海外共有两片大陆。一是那西国公爵所在的西方大陆,而我手上的这两样食物,却是从另一片大陆上得来的。”   别有人不清楚这点,到时候拿土豆和番薯当成西方大陆土特产,那岂不是下马威没给成,反倒闹笑话了。   戚子安一脸茫然:“确是如此。我等还听闻,那些西国之人也曾到过番邦大陆,只是没得着什么好。所以上官才特意吩咐我来寻穆大人,说是要叫他们开开眼界。”   穆空青一时无言。   是我冒昧了。穆空青想。原来是为了嘲讽对方啊。   也不想想鸿胪寺是做什么的,他竟还当人家是对海外之事知之不多呢。   不过戚子安这话也让穆空青注意到了一点。   戚子安说,西方的船队到达番邦大陆之后,并没有得着什么好,这是什么意思?   大炎的船队远航之后,西国便紧跟着来到大炎试图建交,会和这件事有关吗?   穆空青的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半点不露声色:“既如此,那在下自然没有不应之理。戚大人且放心,明日我便差人将东西送去鸿胪寺衙门。”   戚子安见这桩差事竟就这么简单地了了,心下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红着耳根同穆空青致谢。   穆空青将人送出门,看他离去时的背影都带着几分仓皇的意味,心中也啧啧称奇。   这戚子安打从他俩认识的那天起,便是这么个腼腆性子。   按理来说,他留在清贵的翰林院中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谁知道这戚大人行事不按常理出牌,偏偏翰林院一散值他便自个儿去了鸿胪寺。   这般性子,也不知要怎么在鸿胪寺中做事。   一直到那位西国公爵进京,穆空青才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   无他,只在等那西国公爵进京的这段时间里,戚子安的西语,已经说得比那广粤来的舌人更好了。   以至于站在大朝会上的人,直接从舌人变成了戚子安。   大朝会上,从那位公爵衣服上的珠宝来看,他的打扮还是相当隆重的。   虽然这个时期西方男性对于宽肩细腿的执着,使得众人一时无法直视这位公爵,但至少这位公爵还算有分寸的态度,让众人对他的观感好上了些许。   “倒是比那李氏强上不少。”   穆空青不知听谁嘀咕了一声。   “就是穿得有伤风化。”   又一个声音低低道。   前头是那位公爵在和鸿胪寺卿就两国邦交问题打太极,底下的官员们胆子也就稍大了些。   倒是穆空青一直都在仔细听那二人谈话。   那位公爵一直在强调两国地位平等,为了日后两国贸易更加顺畅,希望同大炎正是签契定交。   而鸿胪寺卿则是在用友好往来糊弄着。   打从先头的船队回来之后,大炎上下也不再对大洋彼岸的那片大陆一无所知。   这西国的船队是强盛不错,但也就只有船队能让大炎看在眼里了。   友好往来可以,想让你们那小国国王同我大炎皇帝平起平坐?还要签订契书写明此事?   做梦!   只是穆空青却越听越不对。   这位公爵的来意若只是为了两国贸易,那么鸿胪寺卿所言双方保持良好关系便已经足够。   毕竟现在也没有什么关税的说法,大炎对所有番邦外族的税收也都一视同仁。   可那公爵却一直都在强调两国需要正式建交。   穆空青觉得,这可不是一句“契约精神”就能解释得了的。   对方更像是要在政/治方面同大炎建交结盟。   渐渐地,大殿中所有的官员都安静了下来,听着那位西国公爵慷慨激昂的陈词。   在座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觉不出味儿来。   穆空青回忆起在他前世的那个时空里,这个时间段西方大陆上发生的几件大事,心中对这西国公爵火急火燎跑来建交的原因,有了个大致猜测。   半个月后,戚子安同穆空青道,宫中将要设宴送别西国使臣。   而土豆和番薯作为宫宴上将会出现的新式菜肴,也引起了永兴帝的兴趣,并提前出现在了永兴帝的餐桌上,还得了永兴帝几句夸赞。   穆空青立刻心领神会,又是两大筐原料被抬进了宫中御膳房。   随着这两大筐原料一起送去的,还有土豆和番薯的培育方法及产量。   时间比穆空青预估得晚了些,主要是这鸿胪寺卿,得了新菜肴却拖到宫宴将至、永兴帝亲自开口方才呈上,看来也是个谨小慎微的。   好在这会儿还能赶得上南方冬耕,不算太耽误。   十月十五,宫中设宴,送别西国公爵。   三品及以上朝臣入宫赴宴。   在宫宴前一天,穆空青也毫不意外地,接到了令他入宫赴宴的圣旨。   而于圣旨前后脚到来的,则是钱大人邀他明日申时一同入宫的口信。   宫宴通常都在酉时开始,钱大人欲与穆空青提前一个时辰入宫,想也知道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这一天总算要来了。   富强二字,富在先,强在后。   可是当百姓捧着银钱,都买不到可以让人活命的食物时,银钱也就没有多少价值了。   穆空青揣上了所有他觉得可能用得上的书册资料。   万事俱备,只欠这一股让永兴帝彻底放下顾虑的东风了。 第125章 一些野心   御书房, 这是多数官员一生都没有机会踏入的地方,穆空青如今已经算是熟门熟路了。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是宫宴,永兴帝此刻还在与书房内批阅奏章。   引路的内侍通传之后, 便带着御书房内所有侍者都退了下去。   御书房的门被悄声合上, 屋内只剩下了三人。   穆空青本以为他见了永兴帝后, 对方会先问他此事是否属实, 穆空青也都备好了应当如何回话。   却不想永兴帝上来便是这么大的阵仗,直接将人都清了出去, 仿佛他们此时要谈的不是粮食,而是什么军机要务。   待御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永兴帝开口道:“穆卿所言之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这个“所言之事”不必想也知道, 必定是关于那两样高产粮种的了。   穆空青因这意料之外的一问怔愣了片刻,他想了想,道:“除却臣的家眷, 便只有庄子上的农户知晓了。”   永兴帝沉吟片刻, 复又问道:“这些农户可签了身契?”   穆空青如实相告:“庄子上有小半是家生子,余下的都只签了三年的活契。”   永兴帝眉头微拧, 却是画风突转道:“这些日子那西国使臣一意要与我大炎建交, 穆卿如何看?”   穆空青不知道永兴帝对于大洋彼岸的情况了解多少,但瞧鸿胪寺卿这些日子同那位公爵打的太极来看,穆空青猜测,范家的船队中, 估计有不少是永兴帝特意派遣去的人手。   “陛下心中已有决断。我大炎与西国远隔重洋,如今也不过只有商队往来,若只为买卖之事便要定两国盟约,未免小题大做。”   穆空青试探道:“不过, 虽无必要签订契书,但看在西国有此诚意的份上,我大炎的船队也可与西国船队交好。日后出海,双方或可守望相助。”   当然,这保障可不仅仅是对船队而言的。   这会儿历史进程虽然有些小紊乱,但是大体上也还在十六世纪的水平。   十六世纪有能力远渡重洋的西方国家,一共也就那么几个。   会在这个时候着意交好同样有着庞大船队的大炎,还始终执着于与大炎签订契书,成为正式盟友的国家,若是穆空青没猜错的话,无外乎就那么两种可能性。   要么是海上霸主的地位已经不再稳固的旧王,要么,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代旧王的新王。   除非这个世界西方诸国所用的语言,全部都与穆空青前世所知不同,不然后一种可能性就可以直接排除了。   穆空青在广粤时,是见过自家船队聘用的舌人的。很显然,历史进程虽然发生了一定变动,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这位西国公爵所说的语言,并不是穆空青熟悉的英语,也不似特征明显的法语。   由此可见,这个“西国”究竟是哪一国,也就很容易推测了。   在穆空青原本的世界中,1588年8月的那场海战过后,原本盛极一时的“无敌舰队”覆灭,胜者成为了新的海洋霸主,日不落帝/国由此崛起。   虽然在后世,英国的胜利有大半都被归结于运气,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运气来了,也是要有实力才能抓得住的。   这场海战中,双方的实力差距绝对没有到后人所说的“天差地别”的程度。   况且结合大炎船队出海时的见闻来看,在这个时空,西班牙的势力,也并没有如穆空青前世那般强横。   至少在美洲大陆上,还没有土地成为外来者的殖/民地。   这样一来,这个时空中的西、英两国的实力差距,甚至是西班牙和其他海洋强国的实力差距,都比穆空青前世所知的要小。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这位被群狼环伺的现任霸主,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盟友了。   穆空青还不确定永兴帝对如今西方诸国的形势究竟了解多少,说话时自然也就收敛了三分。   永兴帝听了穆空青的话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穆卿手下能人不少。”   穆空青了然。   他手下可没有这种能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将各国形势摸个大概的能人。   穆空青能知道这些,全靠他记忆力超群,前世学过的东西也没忘干净罢了。   倒是被永兴帝派遣出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人才啊!   穆空青施施然再行一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永兴帝笑道:“既如此,穆卿应当可以明了,粮种之事事关重大,在得朝廷明令之前,穆卿务必管束好家中之人。”   他说这话时,面上虽带着笑意,可说出的话语却十足冷硬,甚至带上了浓浓的警告意味。   穆空青面色不变,恭声应是。   而后,永兴帝又同穆空青浅谈了一番他得到这二者的过程,仿若方才的警告未曾存在过一般。   不多时,便有内侍在外头提醒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永兴帝闻言起身:“三日后,朕欲往皇庄一行。”   这个皇庄,自然就是先前赐给穆空青的那一座了。   本季成熟的番薯和土豆,穆空青特意只让人收获了一部分。   为的便是能让人亲眼见证它们出土,确认它们的产量。   永兴帝之所以不问高产粮种之事的真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真是假届时一看便知,这会儿问得再多也都只是嘴上说说,同穆空青先前跟着土豆一起送进宫的纸条没什么两样。   穆空青觉得,此次永兴帝特意将他召进宫中,比起同他确认高产粮种一事的真假,更多的是在告诉他,此事在朝廷做出做出决断前,必须要保密。   早先永兴帝问起他农人身契时,穆空青便知晓,永兴帝应当是不希望粮种之事过早传出的。   只是那时候,穆空青只想着,若是此时就传出高产粮种的事,那现在这点儿粮种根本没法分。   别说是分给百姓种植了,就是发往各地府衙,令府衙培育良种的量都不够。   届时给谁?不给谁?   从道理上来说,自然是先派发往土地肥沃的鱼米之乡,用最短的时间种出更多土豆用来育苗,才是最优选择。   可这叫那些生活在偏僻贫瘠之地的百姓怎么想?   他们的生活本就困苦,比起最先得到高产粮种的那些人来说,他们更需要这些粮种来救命。   可是偏偏,偏偏他们要等到最后一批,才能拿到这救命的东西。   不患寡而患不均。   用这种萝卜去吊着那些在生死线上的百姓们,可能有一定安抚民心的效果,但也有可能是会出事的。   但结合永兴帝突然提起与西国结盟一事,穆空青便觉得,事情应当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不让百姓知道,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乱是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恐怕还是不想让这个消息,被海外诸国知晓。   大炎拥有广袤的土地和大量人口,这是优势,也是让永兴帝不敢做出某些决策的束缚。   大炎想要不落于人后,必然不能只倚靠少数船只出海,发展海贸势在必行。   然而海贸获利过巨,想要参与海贸的成本也同样不低。   若是不想看到海贸只被少数大商把控,那么朝廷也只能鼓励行商,让更多人拥有出海的资本。   而这一切的基础,就是粮食问题可以解决。   有土地的百姓不再为温饱而发愁,没有土地的百姓也可以用银钱买到足够的粮食。   若是没有穆空青,永兴帝心里即便有再多雄心壮志,此刻为百姓考虑,也必然只能徐徐图之,以防动摇国本。   可以说,穆空青在此时献上的两样高产粮种,直接推翻了永兴帝关于海贸一事的规划,也彻底改变了永兴帝于海外诸国的态度。   不与西国结盟,是因为大炎国土广袤,又离西方大陆甚远,没必要搅合进他们的事情里。   但与西国保持友好往来,甚至是在必要的时候给予援手,则是穆空青和永兴帝在了解过西方诸国形势之后,心中存下的私心。   穆空青不希望如今的海洋霸主永垂不朽,更不希望按照上一世的历史进程,任由新王即位,再一次成就日不落。   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们彼此牵制,鹬蚌相争。   很显然,穆空青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和永兴帝不谋而合。   只不过,在穆空青献上粮种之前,永兴帝只想看他们鹬蚌相争。   而在得知土豆和番薯的产量之后,永兴帝便想着,大炎该如何做那个最终得利的渔翁了。   永兴帝在位数十年,经历风雨无数,他绝不会小看任何人。   大炎的船队抵达西方大陆不过数月,他便能将西方诸国的消息摸个大概。   反观西方诸国的船队来到大炎又有多久了?他们怎么可能对大炎的状况一无所知?   若是大炎寻获高产粮种的消息传开了,天知道这些人会不会直接调转枪口,转而开始防备大炎。   永兴帝不想冒这个风险。   一场宫宴结束,穆空青第二日便亲自去了城外,对所有知晓此事的农人们都下了禁口令,同时也与他们的家人同样签下活契。   先以朝廷明令进行恐吓,再以许以重利安抚人心。   这些能被庄子聘用的农人,本就是事先查证过的老实人,经了穆空青这恩威并施的一遭,自然再不敢向外透露消息。   而先前已经知晓此事的人,穆空青也没有再去管束,只叫这些农人们放出话去,也不提别的,只管说这东西是权贵们喜欢的稀罕物便是。   两天后,一辆毫不起眼的灰布马车驶入了京郊一处农庄。   穆空青得了消息,早早便在庄子上候着了。   这会儿见有马车入内,也是二话不说便带着管事迎了上去。   然后穆空青便眼睁睁看着那辆并不算大的马车里,硬是下来了近十人。   除了一个一直跟在永兴帝身后的青年外,其他人穆空青都认识。   从永兴帝到六部堂官、内阁阁老,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就连只挂了个名头,随时准备告老还乡的礼部尚书,都颤颤巍巍地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礼部尚书甫一站定,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老朽听闻穆大人得一粮种,或有救世之能,便厚颜挤上了马车。倒是苦了诸位了。”   几位阁老连道不敢。   永兴帝笑骂:“一把年纪了,知道挤还跟来。”   这位礼部尚书当年可是辅佐永兴帝登基的老臣,也只有他敢在永兴帝跟前这般玩笑了。   穆空青恭恭敬敬地给这老几位行了个大礼。   在场诸人,乃是这整个大炎权势最大的几人。   其中最年轻的文大人,也已过了五十了。   他们挤在一辆毫不起眼的灰布马车里,来到京郊一处农庄中,为的便是亲眼瞧一瞧,大炎的未来。   早有准备的农人们已经拿着锄头,站在了田地里。   一锄头下去,立刻便有人拿着竹篓将东西拾起来,放入一旁的水缸中洗去泥土,再倒入大筐。   大筐装满之后,管事便带着人将其抬到永兴帝一行人的面前过称,而后将写有编号和重量的红纸贴在筐上,以作标识。   一旁拿着纸笔的下人一边记一边报数:“甲三筐土豆,一百三十斤。”   “丙六筐番薯,一百四十二斤。”   这庄子上拢共只种了两亩土豆和两亩番薯。   外带田边的荒地上,也各种了半亩从未打理过的。   只是那边儿杂草丛生,要将东西挖出来,也须得费上些功夫。   永兴帝沉默地看着一筐筐灰不溜秋的作物在他眼前被挖出、过称,随着下人一声声报出重量,永兴帝的呼吸也愈发粗重。   最终,所有土豆和番薯都被挖出过称,管事将记录这此处作物产粮的册子交到了穆空青手上。   四亩田地、半亩荒地,共得土豆三千余斤,红薯两千三百余斤。   是江南最丰腴的土地一季所得稻米的十倍有余。   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踉跄了几步,穆空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老人家。   “是上天……天佑我大炎!” 第126章 一次育种   秋收之后, 北地往往都会进入农闲期,而南方部分土地丰沃的地方,则会开始冬耕。   此次穆家农庄上收获的番薯和土豆, 加在一起拢共能有数万斤。   而先前收到过穆空青所赠土豆的几户人家, 基本也都有尝试栽种。   虽然这些人家栽种的规模没有穆家这么大, 但积少成多, 加在一起算一算也有近万斤了。   这些土豆和番薯全部都被留下育苗,从京城到江南, 所有属于大炎皇室的农庄都被腾了出来,并在皇庄四周用水泥围起高墙。   在土豆和番薯被发往大炎各州府,由各地官府自行育种的时候,关于高产粮种的消息很大概率就瞒不住了。   所以按照永兴帝的计划, 朝廷发往各地州府的粮种数量,最好能够保证各地州府培育一季之后的所得,便足够供给辖区内的百姓们尝试耕种。   假设一斤土豆做种栽种, 一季可以产出百斤。   而各州府若要保证辖区内大部分百姓都能得到粮种, 至少需要准备一万斤土豆。   那么朝廷派发至各州府进行培育的粮种,则至少需要有一百斤。   这样才能让大炎各地百姓, 差不多同时得到高产粮种, 也能最大限度地将高产粮种之事保密。   钱大人粗略估算了一下,在有冬耕的前提下,想要尽快种出足够发往各地府衙的粮种,仅凭皇庄的土地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这事儿的问题倒是不大。   当日在场的诸位大人, 如平远侯府这般已经知晓了高产粮种之事的勋贵朝臣,甚至包括穆空青在内,手上都有不少私产。   这会儿也不是计较自家庄子上那点产出的时候,众人纷纷自觉主动地在各地农庄上围起了高墙, 并将庄子内的农人全部换成了可信之人。   只是这样一来,土地是够了,粮种却有些捉襟见肘。   好在穆空青先前令人尝试过番薯藤扦插的法子,现有的粮种可以先供南方冬耕,待到北地回春,再用番薯藤和新收获的土豆在北地种植。   朝中诸多权贵不约而同一般将自家的庄子围了起来,这事儿虽引人注意,但也有不少好处。   至少,那些最早动工的皇庄,就变得不大显眼了。   因着大伙儿用的都是水泥,所以这事儿传着传着,就成了权贵们展示财力权势才想出来的新法子。   毕竟如今大炎境内的水泥,还是用在修桥铺路上居多。   能用水泥修筑自家庄子的,可不就是有财有势吗?   粮种之事顺利铺开,除了朝中少数大臣之外,多数人都对此事毫无所觉。   穆空青还因朝中权贵用水泥修庄子的事,被御史给参了一本。   说是他穆空青公私不分、攀附权贵,在朝廷用水泥都要排队的时候,拿着水泥去讨好那些权贵们。   穆空青还是头一回在大朝会上被点名,这感觉还有些新奇。   穆空青对此倒是半点不慌。在大炎,没被御史参过的官,那都不能算是官生圆满。   好在永兴帝对有功之臣着实不薄,没等穆空青想好该怎么辩驳呢,便开口说这是他允诺过的,直接替穆空青将事情都担了下来,没叫他挨更多骂。   倒是那位参了穆空青的御史,因为觉得自个儿话说得太重还冤枉了人家,下朝后特意请了穆空青一顿酒赔罪。   穆空青表示理解,毕竟大家都是要干活吃饭保乌纱的嘛,在大炎当御史也挺不容易的。   大炎御史闻风奏事是太/祖他老人家定下的规矩,甚至连官员上朝前在宫门外列队时都有御史盯着,谁打了个哈欠都得由御史记下来,回头等着挨一顿骂,然后再不疼不痒地罚点儿俸。   纯纯的吃力不讨好。   当个三年御史下来,满朝文武都得被得罪个干净。   况且若是只看现象而不知内里的原由的话,这位御史参他参得完全合情合理。   这位刚刚上任半年的佥都御史,被穆空青这一通话说得眼泪汪汪,就差抱着穆空青喊知己了,把穆空青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天气一日日见凉,南方的庄子上传来消息,说是土豆和番薯长势良好,如无意外的话,第一批长成的土豆和番薯藤,在年后便能送往北地栽种,不会误了北地春耕。   得了确切的消息,永兴帝心中底气更足,提高商贾地位之事也被放上了日程。   永兴帝选中了几家名声素来不错,做事也聪明机灵的商贾,预备先立个典型。   其中便包括当初那位报价一百二十万两一张船引的海商覃家。   这家是所有没能第一批出海的海商中,报价最高的那个,直接为朝廷提供了七千二百万两白银的税收。   且覃家发家早在前朝,历经战乱也未见落败,还曾主动以自身为饵协助朝廷剿灭海寇,更是商户中开办族学的第一人。   覃家子弟代代分立门户,即便是不能科举的主支子弟,也会跟着旁支子弟一同读书,时间久了,在广粤也得了个“儒商”的名号。   也正是因着覃家在广粤之地风评不错,这才能叫他家的子弟拜入广信书院,甚至因着学问出彩,得了前往江南文会的机会。   须得知晓,并不是每一家书院都能如永嘉书院一般,切实奉行言行一致有教无类的。   这回那覃家学生在文会论道时大放异彩,对手不敌,便羞辱他出身卑贱,即便分立门户,也洗不脱铜臭之气。还道如他这等商户子弟,即便将来为官,也必会为祸一方,乃大炎蛀螽。   覃家学生遭他如此羞辱,当晚便作出了一篇《报国绝句》,直问为何同为大炎百姓,商户便不能有报国之心?   其间字字悲愤句句铿锵,引得不少学子感同身受,也引来了诸多嘲讽谩骂。   这么一来二去的,这首《报国绝句》越传越广,下场的文人学子也越来越多,颇有当初穆空青闹出的那场“君圣之争”的架势。   消息传到京城来的时候,穆空青琢磨了一下,便将这首《报国绝句》送到了永兴帝的面前。   这可不就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么?永兴帝正想着从商户中抓个幸运儿出来呢。   于是,原本这场争论都将要平息了,却在永兴帝有意无意的推动下,直接闹得更大了。   同时,兴许是念着穆空青出主意的情,当初在漠北守城时,穆白芷和穆白芍带领商队救治受伤将士,捐献药物之事,也被作为商人报国的典型再次被人提起。   而真正将此事推向高潮的,是永兴帝在大朝会上对覃家协助朝廷剿灭海寇,以及穆白芷二人在漠北城的所作所为大夸特夸,当场下旨予穆白芷与穆白芍二人正四品诰命,并特许覃家下一代子弟参加科举,同时将那技不如人便出言不逊的书生斥为“枉读圣贤书”。   至于这个“下一代”究竟是从哪一代算起,到哪一代结束,永兴帝却没有明说。   上头陛下都表态了,底下的百姓们的态度,自然也就跟着风向开始转变了。   一时间,覃家和穆家姐妹的事迹,都成了“善有善报”的典型,在民间传为佳话,听说连京城里的戏班子都开始连夜排新戏了。   穆白芍人还在跑商的路上呢,莫名其妙就成了大炎境内鼎鼎有名的奇女子。   商队到了目的地,还没开始谈价呢,对方就主动将收药材的价格提了半成。穆白芍含泪多赚数千两。并在搞清楚事情原委之后,连夜写信回来夸弟弟干得漂亮。   而在这两则故事里,永兴帝摒弃对商户的偏见,就事论事赏罚分明的形象愈发高大。   高大到穆空青在茶楼里听完书,都怀疑这故事怕不是永兴帝特意找人写了传出来的。   这怎么听怎么像是永兴帝在用舆论收拢人心,好为他日后的变革铺路。   穆空青感叹完了,就想着趁永兴帝吹起来的这阵风,给自家多某点福利。   比如秦以宁开在江南的那座招工困难的纱厂,趁着这会儿女商的传奇故事风靡,一气儿招了不少人,连第二座纱厂都已经开始筹办了。   穆空青数着时间,在南方的土豆和番薯藤送到京城时,将那些被他特意做旧的纺纱机图纸给了秦以宁。   如无意外,土豆和番薯的推广会在明年开始。   一旦粮食问题得以解决,距离大炎彻底开放海贸也就不远了。   这些图纸都是穆空青自己回忆着曾经见过的照片描画出来的,细节部分几近于无。   这会儿拿给秦以宁去琢磨,估计从秦以宁找人试着做出来,到纱厂全部换上新式纺纱机,差不多也就是正式开放海贸的时候了。   这些图纸被穆空青弄出来之后,最开心的人不是秦以宁,而是穆空柳。   因为穆空柳一心想着要出海,江南的那几家纱厂,已经正式被交到穆空柳手里管着了。   穆空青还抽空给她写了本英文教材,供她自己学习英语,说是为日后出海开厂做准备。   穆空青还承诺,若是穆空柳学得快,他那儿还有别的用于学习番邦语的书,到时候全部都能给她,让她将纱厂开遍番邦。   穆空柳被亲哥画的饼馋得五迷三道,再也不跟秦以宁闹着说要往外跑了,满心满眼都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待她学有所成后再出海大展身手,必能一鸣惊人,像她二姐一样成为名扬大炎的女商人。   而穆空柳也是真没说大话,短短半年时间,她已经能流利地用英语和穆空青进行日常对话了。   穆空青没想到她学得这么快,这会儿已经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把其他书也拿出来了。   穆空青只能庆幸,还好他当初早早便做好了准备,向戚子安借了他学各类番邦语言时的记下的笔记,不然这会儿就在妹妹跟前失信了。   就是这些东西穆空青自己也看不懂,肯定没法像之前一样教穆空柳,穆空柳想学发音,就只能请舌人们来教。   在京城里,精通海外番邦语言的舌人们,几乎全部供职于鸿胪寺,不可能特意来教一个小姑娘的。   穆空青和秦老大人都同鸿胪寺没什么交集,唯一有交情的就是戚子安,但穆空青已经借了人家的书,戚子安也总是特别乐意帮穆空青的忙,叫穆空青根本不好意思同他开口。   于是穆空柳的口语训练,就一直耽搁到了年下。   今年穆白芷来信说自个儿在云滇,赶不回来了。   而穆白芍则是因为赚得不少,提前给商队放了假,早早便回了穆府。   她听了穆空柳这事儿之后,眼珠子一转就问穆空柳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南方。   南方的港口常有番邦船只往来,那里的舌人也是整个大炎最多的地方。   在京城里找不到能用银子请来的舌人,但在广粤要花银子请舌人,那可就容易多了。   “你不是要出海吗?还没见过那些海船吧?这回跟着二姐南下,二姐带你长长见识。”   穆白芍和穆空柳两人正在湖边看冰面下的鱼,看着看着便凑了做一堆开始小声嘀咕。   穆白芍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现在她的行商路线已经贯穿大炎南北了。   穆空柳一听这话,两只眼睛都恨不能放出光来。   她虽然叫穆空青说服先留在家学习,但这不代表她真的就歇了往外跑的心了。   “可是,我怕娘亲不让我出门。”穆空柳激动之后便迅速冷静了下来。   穆空柳叹气:“你昨日回来时,娘亲正在我房里教训我呢,说生了你一个成日里不着家的就够苦了,叫我千万莫再给她找不痛快。”   穆白芍一时无言。   穆白芍怒气冲冲:“小没良心的,你还想不想出门了?”   穆空柳笑嘻嘻地哄人:“二姐,好二姐,我这不是在给你通风报信嘛!娘亲这段日子被我惹得一肚子火,你可莫再招惹她了。”   这俩人正嘀嘀咕咕,便听身后有人道:“我觉得这事儿可行。”   穆空柳被吓了一跳,差点儿一头栽到冰面上。   回头一看穆空青和秦以宁俩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俩,当即便张牙舞爪地要扑过去讨说法。   穆白芍可不是穆空柳这小姑娘,她一把薅住穆空柳,直接抓住了重点:“空青你是有什么法子吗?”   穆空青揉揉穆空柳的脑袋瓜,这小姑娘毛毛躁躁的样子,要是不出去历练历练,就算日后海贸开放,穆空青也不放心她跟出去。   “这多容易,你们连爹娘一起带上不就得了。就当是一家人出门游玩了。”   如今大炎境内的水泥官道已经铺得差不多了,乘马车出行不再如早年那般遭罪。   加上穆白芍的商队规模不小,又都是熟悉路线的人,路上也很安全。   “恰好今年开春有官船南下,若是你们有意,商队还能随官船一起走一程。”   若是寻常时候,让带着货物的商队乘官船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今年开春南下的官船,却不是普通的小船。   这是负责将土豆和番薯送往南边各州府的货船,将承载以万斤计数的高产粮种,将它们运往大炎各地。中间带上一个小商队,完全碍不了什么事。   这一季的土豆和番薯已经全部成熟收获,南北所有庄子上的产出加在一起,足以分发至各地官府。   令各地在开春后暂停官田的春耕,等待朝廷派发新粮种的旨意,早在今年衙门封印之前便已发出。   届时粮种运到各地官府,再有各州府自行栽种一季,所得粮种便足以分发给辖内百姓耕种。   穆空青看着满眼期待的穆空柳笑道:“跟在你二姐身边好好学,距离你能出海的日子不远了。” 第127章 一种新粮   要说在哄爹娘这事儿上, 穆空柳当真是独一档的。   她半个字都没提自己要学番邦语之事,直接就用家人一块儿出行游玩的理由,将穆老二和孙氏拉上了船。   船队远行那天, 穆空青和秦以宁特意去码头送了人。   穆空青看着船队越走越远, 心里莫名生出了一丝感慨:“如今, 我竟也体会到爹娘送孩子远行时的心情了。”   秦以宁听着觉得好笑:“你若是想当爹也不是不行, 正好待爹娘回来还能给他们个惊喜。”   穆空青和秦以宁如今虽还未要孩子,但也早已不是如先前那般生分了。   这回穆空青听了她的话, 不仅没有回避的意思,反倒是一挑眉反问道:“怎么?你这是想好了,要在家做上十个月的闺秀了?”   秦以宁被他反将一军,气鼓鼓地嘟囔道:“你想得美, 我过段日子还要南下呢。”   以穆空青如今的官运前程,再加上他那俊美无俦的姿容,去茶楼喝杯茶都能撞上三个卖身葬父的。   秦以宁和穆空青成婚几年都未见有孕, 便更是给了无数人以希望。甚至在秦以宁回娘家时, 连秦老大人都隐晦地提过这事儿。   秦以宁何尝不知,自己不想有孕, 多得是人愿意为穆空青生儿育女。   曾经秦以宁以为自己分毫都不在意, 可如今只要想想穆空青会同别人诞育孩子这件事,她心里便有止不住的酸涩。   穆空青没她想得那么多,他也从来没把三妻四妾这事儿纳入自己的考虑范围内。   听了秦以宁的话后,穆空青抬手揽住她的肩, 把人往马车上推:“你这不是也清楚。这两年咱俩都忙,哪儿来的空闲去倒腾孩子。”   粮种的事如今才刚铺开,秦以宁的船队和纱厂都是初成规模,需要烦心的事多着呢, 即便这会儿要了孩子,两人也没法好好养育。   京城和江南两地运送粮种的船队一出发,朝廷的政1令便到了各地府衙。   面对这事儿,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   可在看到那些长着绿芽的土豆、生机勃勃的番薯藤,以及清楚明白地记录着土豆和番薯的种植方法的册子之后,也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如今官道修得平整,往来的行商游人也多了不少。   这来往各地的人多了,消息自然也就传得快了。   若只是个别几处的官田换了粮种倒还好,可各地官田今春都换上了新的粮种,这就显得有些不一般了。   于是,朝廷新得了高产粮种一事,便悄没声儿地在民间传开了。   起先百姓们还只敢私下里讨论,唯恐自个儿无意间乱传话,犯了什么忌讳。   后来见朝廷对此事也没什么反应,再加上关于这新粮种的消息,还就那么三五不时地,总能再传出点儿新的,而且越传越具体,越听越像是真有那么回事,百姓们的胆子也就逐渐大了起来。   六月里,各地种下的第一批土豆全部收获。   虽收成的土豆有大有小,亩产量也因土地气候等因素有些差距,但即便是再贫瘠的土地,只要好好打理了,一季下来也总能有个千斤往上。   就连从前最是难以耕种的蛮荒之地,得了此物竟也能种出足以饱腹的食物来!   有那本就偏僻穷苦之地的官员心存不忍,便想要先将这一季的作物分发下去,好叫百姓赶着夏日落种,届时到了冬日里,家中刚好能收获一些存粮。   只是这样的想法还未落实,朝廷便如未卜先知一般再下严令。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先前试种土豆和番薯的地方,都是朝中诸位权贵,乃至皇室的私产。   这些人家的庄子,若非是在京郊,也是置办在江南,且还都是最最上等的良田。   谁没事儿回去那等蛮荒地买农庄?   是以,在没有确认这二者在当地的生长情况之前,粮种是怎么都不能随意发下去的。   更别说此时是近夏日里,正农忙的时候,这会儿把新粮种发下去,不是平白分散百姓的精力吗?   若是这新粮种在当地是不宜夏日播种的,那误了农忙又种不出粮食的百姓,后头该怎么活下去?   有了朝廷严令,各地官府也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有民间关于高产粮种一事的传言,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百姓们对于此事的态度,也从起先认为是无稽之谈,发展到半信半疑。   如今有了朝廷希望各地官田种满一年,再行在当地发放新粮种一事,百姓们再提起此事,便都是只有期待了。   若是这粮种当真是被直接发放下来的,他们还未必敢种。   可如今瞧这话头,都是说这粮种会在他们当地的官田里先种上一年,明了何时耕种何时收成之后,才会发放给他们。   这便让百姓们的疑虑消退了大半。   官田又不是庄子,能用水泥高墙直接围拢起来。   有那胆大的农人摸去官田附近瞅上一眼,瞧那田地里确实长着郁郁葱葱的陌生作物,众人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在民间风向都转为期待朝廷何时发放新粮种时,第二批出海的船队传回了消息。   因着前头的经验在,此番出海较之先前更为顺畅。   预计不到两个月,船队便能抵达大炎。   如此一来,第三批船引也该提上日程了。   第三批船引的数量被定为了一千张,依旧采取秘密投标的方式购买。   只是这一次的中标者数量,直接被提到了五十人。且每人最多不得购买超过五十张。   穆空青耐心地等到船队归来,等到该打听的人,都将船队此行获利打听得差不多了,这才公布了投标的时间。   而这一次的最高标价比之去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覃家开出二百万两白银每张的价格,求五十张船引。   此外,报出百万两白银以上价格的,共有三十二人。   穆府刚腾出来不到一年的库房,又一次被沉重的箱子填满了。   即便是秦以宁又一次为购入船引花费白银上亿,也没能将穆府的库房空出多少地儿来。   “如今那明眼人都知晓,又是高产粮种,又是抬举商户的,海贸开放那是早晚的事儿。”秦以宁拿着船队递上来的册子细细翻看,同一旁的穆空青道。   穆空青手上也拿着一册随船出海者撰写的《番邦诸国纪实》,听了秦以宁的话后,穆空青轻笑道:“越早出海,赚到的便越多。若是有心,现在出海的船只,即便是只装金银返程,也未尝不可。”   这话可不是穆空青瞎说。   事实上,大多数船队出海之后,都一心只将货物换做金银带回来,甚至能装到船只吃重受不住。   也就只有穆家和少数几家船队出海,才会特意留出载重,带上不少番邦货物回来大炎售卖。   这是因为穆空青和秦以宁心里早就清楚,海贸早晚都会被开放,将生意长久地做下去,才是真正能赚足银子的。   可旁人却未必有穆空青这层关系在,也就没有秦以宁知道的多。   他们只知道,金银都是有数的,许多物件也只有数量少了,才能真正卖上价。   去得晚的人,自然就只能喝汤了。   有了这几次的投标,穆空青又盘算了一下时间。   船引的价格能固定下来时,应当恰好赶上高产粮种在大炎境内被推广开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今年除夕别说是穆白芷了,就连穆白芍一行人也没有回京城。   偌大的穆府只有穆空青和秦以宁俩人对着守夜,还叫人颇有些不习惯。   不过,因着除夕时宫中特意送到穆府的年夜大菜,穆府在后头几日倒是热闹非凡。   永兴帝在除夕时的这么神来一笔,再联系到如今的高产粮种最初的出处,不少人心中都有了决断。   如今是各地都还未种上新粮,他们还能进穆府大门。   若是等今年过去了,各地的粮食收成报了上来,这穆府的门可就未必是他们能进的了。   既如此,自然是要趁着这会儿加紧来烧烧热灶的。   官场上素来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好听话穆空青听得多了去了,如今应付起来也还算游刃有余。   可秦以宁就不同了。   她在闺中时便不遭人待见,出嫁后的处境虽好了些,但也不到被众人吹捧的时候。   这会儿乍一下成了众星拱月般的存在,各种花会茶会的邀约也是纷至沓来,还叫她怪不适应的。   这几日秦以宁晚上一到卧房便开始念叨,说是过段时间她就去南边儿看看,躲躲这群人。   穆空青叫她说得心里痒痒,把大炎这几年才能得一回探亲假的规矩,在脑子里骂了十八遍。   忙忙碌碌地过完年,很快便是开春,各地官田的试种结果出来了,成果甚是喜人。   在收到各地上报新粮种种植情况的奏章之后,朝廷正式向百姓公布,今年春耕将发放新粮种一事。   各户人家至少留出半亩田地栽种新粮,若有那愿意多种的,只要当地府衙的粮种足够,那也上不封顶。   岑山县乃是被群山环绕的小县城,连官道都没修到他们县中来。   岑山县四周多山、多石,能够耕种的土地那是少之又少,县内百姓多数都倚靠贩卖山货勉强维生。   若是遇上连着几日天公不作美,连那收山货的货郎都不愿来的时候,他们要么倚靠存粮过活,要么便得自个儿冒险去换粮食。   今年的冬天冷,岑山县一连下了几天大雪,那山路泥泞难行,莫说是货郎了,就连县中百姓,若非是实在过不下去,也不愿出门冒险。   有那家中实在没了存粮的百姓,不得已在冬日冒险上山的,其中不少人这一去,就再没了消息。而留下的人不敢再冒险,甚至为了活命,不得不动了家中留下的粮种。   岑山县令对着满街的黄纸和三五不时就要响起的丧乐,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待到他收到府衙发下的领取粮种的告示,再看看县中百姓麻木的面容,他一咬牙便亲自去了府城,欲要同上头讨要到足够县内所有土地播种的粮种。   府城的官吏瞧他也不容易,好心提醒道:“这粮种发了芽便不能吃了,有毒的。你若是讨要回去之后,县中百姓不愿种,那便是浪费了。粮种珍贵,若是浪费了叫人查出来,你怕是要被降罪。”   岑山县令苦涩地摇摇头:“浪费不了。”   如今有不少人家在冬日里便吃光了粮种,便是县中富户,手上也未必能有多少余粮。   他们岑山县本就偏僻,不受待见。就连他这个县令,也是得罪了人,被贬到这里自生自灭的。   今年的雪下得是多了些,可对于岑山县之外的百姓来说,也远远到不了遭灾的地步。所以他即便是报了灾情,上头也会为了自个儿的政绩将事情压下来。   这种事岑山县令经历的次数多了,也就不会再抱什么期望了。   与其指望上头救济,不如趁此时机搏一搏,若是成了,至少这一县的百姓,日子也能好过些许。   便是不成,了不得摘了他这顶乌纱帽便是。   岑山县令这般想着,便带着随他一同前来的衙役们,将粮种倒入了背篓中。   前几日刚化雪,山路泥泞湿滑,便是想用板车运送都无法,只能靠人力将粮种背回去。   因着带来的衙役们人手不足,连岑山县令自个儿都背上了一筐。   那主管粮种发放一事的官吏有些同情他,却也不敢为个穷乡僻壤里的落魄县官得罪上司。   想了想,这官吏压低了嗓子同岑山县令道:“那长着绿芽的块块,就是告示上说的叫土豆的,那玩意长了芽便不能吃。可是这番薯藤蔓却是能用来果腹的。”   官吏的话点到为止。   岑山县令感激地冲他一拜,一行人便背着无数亲朋乡邻活命的希望,转身踏上了归家的路。 第128章 一道圣旨   今年刚入六月里, 穆空青便一日日忙了起来。   原因无他,春耕时种下的那批土豆,已经陆续开始成熟了。   还未到秋收交税之时, 各地的折子便已经如雪花般飞往京城。   到了秋收时节, 番薯与第二季土豆同时成熟。   各地歌功颂德的折子恨不能直接淹了京城, 听闻还有一偏僻小县的百姓集体向京城的方向跪拜, 以谢活命之恩。   穆空青手上收到的拜帖更多了。   穆空青当初送吃食时半点也没藏着掖着,如今从穆空青得了这番邦吃食, 再到大炎境内的百姓具都种上高产粮种,过去也有两年了。   只要是在京城为官的,就是消息再不灵通,对于这高产粮种的来历, 也该有所耳闻。   穆空青平日里与人交际不算多,除却他通政司的同僚之外,便是如张华阳、杨思典这等老熟人。   如今到了这鲜花着锦的时候, 穆空青素日里的低调行事便起了作用。   多数人即便是想要攀附, 一时间竟也找不着门路。   能同穆空青说上话的,要么便是他多年好友, 不会拿穆空青当做人情。   要么便是同样位高权重, 等闲人攀附不上。   不少人找不到人牵线搭桥,想同穆空青扯上干系便只能往他府上递拜帖。   穆空青深知何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大炎百姓种植新粮种尚未满一年,还不到真正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会儿不低调点儿做事,只怕要为将来埋下隐患。   于是这成百上千张拜帖递来穆府,穆空青最后也只见了永嘉书院的几个学子。   这也是永嘉书院的老传统了。   当年穆空青他们参加会试时,多数人都是劳烦在京为官的学兄帮忙寻的客栈。偶尔哪届学子运气好, 赶上有学兄调任入京,还会用官船稍上他们一程。   而这些入京赶考的学子们为表尊敬,也都会往学兄们的府上递上拜帖。   自然了,多数情况下,在考完殿试之前,这些拜帖都是要石沉大海的。   穆空青之所以会见他们,也是因着他们这群应考学子来得太早,会试题都还没出呢,远远到不了需要避险的时候。   据这些学子所言,他们其实今年三月便已经动身了,名为赶考,实为游学。   此行一来是为了去广粤,二来也是想在路上亲眼看看高产粮种的收获。   只是没想到如今官道修得通畅,抵达京城的时间也比他们预料中要早得多。   来都来了,他们也不好半道再折回书院去,便也只能在京城安置下了。   然而这些学子们都不是京城人士,这些日子里于学问上有了疑惑,也寻不到人指点,便只好厚颜前来请教学兄们。   穆空青听完之后秒懂。   为了押题来的。   近年来大炎发生的大事拢共只有这么些,还桩桩件件都同穆空青脱不开干系。   他们于这些事上有了疑问,还恰好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不来找穆空青都说不过去。   只是叫这些学子们没想到的是,穆空青居然还真的愿意见他们。   穆空青虽然只在永嘉书院待了六年,但他对永嘉书院的感情却不输任何人。   爱屋及乌,正如谢青云打从一开始就对穆空青抱有善意一般,穆空青在面对这些学子时,也同样不会吝啬。   这些学子们也很识趣,得了穆空青一次指教之后,便自觉已经占了大便宜,后头即便再有什么疑难,也多是自己埋头钻研,并不仰赖那点儿情分就没休止地去寻穆空青。   眨眼间到了冬月里,穆白芍终于带着一家子回了京城。   穆空青乍一见到穆空柳,险些没能认出来她。   兴许是南边儿的太阳太毒辣,穆空柳如今的颜色,比秦以宁在广粤那会儿都深。   老穆家祖传高个儿,穆空柳又打小就过得好,如今近两年不见她,她比她二姐都高了几分。   走时还是个白白软软的小姑娘,回来的时候不仅颜色深了,两腮的肉也没了,五官甚至带上了几分锋锐。   再加上她兴许是为了行走方便,回来时还穿得一身男装,乍一看上去,穆空青自己都要相信自己还有个同胞弟弟了。   然而最叫穆空青惊讶的,还不是他妹妹一眨眼就从白嫩包子变成了弟弟,而是穆空柳在孙氏的眼皮子底下这么打扮自个儿,居然没被亲娘锤死。   结果穆空青回头再一看自家爹娘。   成了,难怪没教训穆空柳呢,自家爹娘也没讲究到哪儿去。   这行人里唯一一个去时什么样,回来也什么样的,就是穆白芍了。   她在外头跑得多了,经验也更丰富些。   “起初他们不听我的,就是觉得我那一层层的面纱帷帽闷热。若不是被晒伤了,怕还要觉得我多事呢。”穆白芍笑嘻嘻。   穆空青眼看着娘亲就要发作,急忙岔开话头:“听说你把纱厂开去了广粤?”   这话是对穆空柳说的。   据穆白芍传回来的家信看,他们此行还是在广粤待得最久。   毕竟起初就是为了给穆空柳寻舌人,学番邦语的。   谁承想穆空柳不仅在广粤学了番邦语,还直接把纱厂也建了几座。   穆空柳一脸骄傲:“那是自然。”   “我日后可是要去番邦办厂的,去之前总得先叫人知晓咱家的名头。”   穆空柳开始给穆空青算账:“咱家的纱厂打从有了新机子,纺纱织布又快又好。若是一心办厂,江南的布庄怕是都没几间能开得下去。”   说着说着,穆空柳又叹了口气:“可这土布庄又不是绸缎庄,多是普通百姓一家的生计所系。我若是一力在江南售卖,只怕要断不少人的生路。”   穆空青听到这儿,已经藏不住面上的笑意了。   而后,穆空柳狡黠一笑:“可建在广粤就不同了。虽说远洋海贸尚未完全开放,可南洋海贸却是无甚限制的。”   穆空青转头和秦以宁对上了视线。   秦以宁呷了口茶水掩住唇边的笑:“这可不是我教的。”   穆空青饶有兴致地问她:“你不想断布庄的生路是善心,那可有想过若是这布价能降下来,于我大炎万千百姓亦是幸事?须知如今大炎境内衣不蔽体者亦有之,他们又当如何是好?”   穆空柳还真被穆空青给问住了。   她想了半天,道:“那,那便如我在江南时那般,只卖少量,叫穷人有得买便是。余下家中富裕的还是去旁的布庄买。”   穆空青摇头:“你怎能保证,去你那儿买布的都是穷人?”   是呀,她若是在江南大肆办厂,将江南的布价压低,确实是会逼得布庄开不下去。   可换做寻常百姓的角度想想,能买到低价的好布,这岂非是天大的好事?   一时间,穆空柳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被搅晕乎了。   穆空柳思虑片刻,小心翼翼道:“那我先将那些布庄都买了,再卖咱们自家的布。”   秦以宁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穆空青敲她脑袋,笑骂道:“可真是叫你富贵日子过多了,你知道江南有多少布庄吗?竟敢开这个口!”   穆空柳抱着脑袋就往秦以宁后头躲:“那你说当如何嘛!”   瞧着穆空柳被打击得有些丧头耷脑的模样,秦以宁瞪穆空青:“她才多大,管生意也没几年,就你净逗她。”   穆空青挑眉:“这可不是我逗她,咱们阿柳日后是要让纱厂开遍天下的,总不能去一个地方开厂,就先将人家的布庄都给买下来吧。”   穆空柳自个儿也知道这事不靠谱,稍一想想便脸都红了。   不过穆空柳顺杆子爬从来都很有一套,见有人给自己撑腰,当即便抱着秦以宁的胳膊宣布自己再也不要理坏哥哥了,转头便开始央求秦以宁教她,这事该要如何办才能两全其美。   秦以宁叹道:“寻常百姓所求不过温饱无忧,衣与食二者并列,你就不能想想米粮铺都是如何卖的吗?”   穆空柳懵然道:“米粮铺?”   穆空青问她:“你该不会以为,米粮铺的东家,家中是有良田千倾的吧?”   前头只允土地私有而不对富户进行约束,以致地方强过中枢朝廷的结果就放在那儿。有了前车之鉴在,大炎哪敢任由富户肆意进行土地兼并。   即便真有米粮铺的东家可以给自家供货,他们怕是也不敢露这个头。   所以,甭管人家的粮究竟有多少是自家产的,对外都得报出收粮的账来。   且还不能报少了。   可大炎多数百姓种地,却没有这么多的百姓织布,布庄便是想从当地收布来卖,怕是都收不着多少。   所以那些贩卖普通布料的布庄,大都是自产自卖,最多偶尔收一收百姓家的妇人织出的零星几匹。   穆空柳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呀,我为何要自己开布庄呢?我将那布全部卖给布庄不就是了!”   这种供销关系在如今着实少见,穆空柳一时没能想到也是正常。   如今经人一提醒,她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成了,你后头又有事情做了。”   如何让人家停止自家产布,转而从穆空柳的纱厂中进货,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事。   先前根据穆空青提供的图纸,纱厂中的匠人们在造出纺纱机之后,又进一步对其进行了改良。   兴许是因着纺纱效率的提高,包括飞梭在内的一系列提高织布效率的工具,也都陆续问世。   穆家纱厂每年产出的布匹数量都在增加,如果穆空柳不能尽早将此事做成的话,部分牺牲就在所难免了。   温饱二字,何其简单,又何其艰难。   穆空柳欢欢喜喜地琢磨她将要开创的大业去了,穆白芍和爹娘也各自回房休息。   穆空青和秦以宁也要回屋了。   此时天色已暗,莹莹月光映在了路旁积雪上。   穆空青接过下人递来的大氅披上,又顺手给秦以宁拢好了衣襟。   秦以宁忽然想到方才所提的温饱二字,不禁笑道:“穆大人如今解决了‘饱’字,想必吏部的调令如今也都备好了。过两日府上来人,我身上的诰命怕是要赶上祖母了。”   穆空青失笑:“哪儿就解决了‘饱’字?”   只是让有土地的人勉强不被饿死罢了。   穆空青的将秦以宁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玩笑道:“你且放心吧,今年几位大人告老,你若想要追上祖母的诰命,只怕还得等上十年。”   秦老大人执掌大理寺多年,距离入阁也不过一步之遥。   如今旁的不说,大皇子遭了重,卫家作为大皇子的母家,卫首辅身为大皇子的嫡亲外祖,永兴帝能让他自己告老体面退场,都是看在卫首辅和大皇子撇得够快的份儿上。   内阁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上头有人退了,自然也得有人补。   论资历官声,这人选非秦老大人莫属。   穆空青是文官,又不是武勋。   便是得了再大的功劳,也不可能一步登天跨到正一品去。   但是这份功劳,能叫他日后的仕途顺畅不少倒是真的。   距离吏部发下调令的日子越来越近,外头所有人都好奇穆空青此次能否一步登天。   就连那御史台的御史们,都已经打好了腹稿,只等调令一下,若是穆空青升得太离谱了,他们就能有活儿干了。   唯有穆空青自己,抱着撑死了也就是个三品官的念头,该当值当值,该上朝上朝。   有那想烧热灶又看不懂眼色的人,成日里来打听些什么有的没的,或是巴巴地凑上来说些漫无边际的吹捧话,穆空青端三次茶都送不走人,直叫他烦不胜烦。   后头实在没辙了,穆空青便把尤明澄拖出来挡枪,说是挚友将要散馆考试,自个儿得去同人传授传授经验。   你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入仕第三年便直接坐上了正四品的位置,你能有什么散馆考试的经验要传授?   大抵是穆空青这个借口找得实在太不给人颜面了,到吏部调令正式出来之前,穆空青还当真清闲了一段日子。   只不过穆空青的清闲日子也没能过多久。   吏部出官员调令的那日,一封玉轴圣旨到了穆府。 第129章 一次封爵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通政司通政穆空青觅高产粮种,拔葵去织,惠泽万民, 实乃骨鯁之臣, 着升为正三品户部右侍郎, 特封超品丰乐伯, 享禄七百石,袭爵三代始降。钦哉!”   负责宣旨的临公公走了好一会儿, 穆空青才回过神来。   他调入户部任正三品右侍郎,这倒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但这个超品伯爵之位,即便不是世袭罔替,那也是超品伯爵啊!   大炎开国至今, 除却当初随太1祖皇帝打天下的那批人之外,可就再没有人获封爵位了。   穆空青握着圣旨,看着与圣旨一道送来的冠冕朝服, 怎么也没想到, 秦以宁竟一语成谶。   如今秦以宁已是超品伯爵夫人,算起来, 身上的诰命还真比她祖母都高了。   这道旨意一下, 穆府的大门槛都险些叫人给踢破了。   尤其这往来不绝的人潮中,还不止有官场同僚。   一连半个月,穆府下人早晨一开门,就能见府门口堆着百姓们送来的各色山货野味。   穆府负责每日采买的婆子上报, 常给穆府供菜的几户人家,近些日子说什么都不肯要银钱,她说得急了,还会叫人连筐带菜一同撂下就跑。   百姓们不图穆空青身份权势, 只是单纯感念穆空青觅来高产粮种,让他们得以饱腹,这样的质朴的感念,比起那油滑世故的攀附来,更加令人难以拒绝。   年节将至,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   穆空青索性借了张华阳家的温泉庄子,带着一家人去京郊避上一避。   这一避就是近十日,百姓们终于不再往府上送东西了。可消息传出去之后,那温泉庄子上也没能宁静几日。   今日东家的猫溜进来了,明日西家的狗跑不见了,这庄子上的仆从们成天就负责给贵人们寻东西,各个儿都被折腾得不轻。   好在这些人还算有分寸,并不急着要攀扯关系,只是想同穆空青有点儿什么交集,真正攀交情,那还得日后慢慢图谋。   穆空青好歹也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这些小心思还是能看出来的。   既然人家有分寸,穆空青索性就顺水推舟,什么“日后再谈”“来日再叙”之类的鬼话张嘴就来。   乍一听好似是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实际上一个字的许诺都没有,什么“日后”、“来日”,究竟要到何时算“后”,还不是穆空青一张嘴的事。   如今穆空青怎么也是个超品伯爵了,能找到穆空青这儿来的,再不济也是哪户高门精心培养的后代,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再做不出死缠烂打之事,穆空青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今年除夕宫宴,朝堂新贵穆空青,无论是从爵位还是从官品上来说,都是要入宫赴宴的。   穆空青斟酌了片刻,还是决定着超品侯爵服,以丰乐伯的身份赴宴。   今年秦老大人也不必费心遣人来接他们了,倒是穆空青派了车马候在秦府门前。   穆空青乃是新贵,同宫中贵人也无甚交情,自然不会如寻常勋贵一般早早入宫。   他的入宫时间,恰恰卡在勋贵最后,文武朝臣之前,这样就刚刚好。   今年礼部尚书致仕,文大人顺理成章上位。   首辅吏部尚书卫大人致仕,秦老大人便顶了卫大人的位置,只是这首辅之名却还未落实。因而若是不乘穆空青的车,他要入宫八成也要排在其他阁老后头。   这宫宴嘛,自然是早些入宫,就少受些罪的。   所以秦老大人自然也就笑眯眯地上了穆府,不,如今应当是伯府的马车了。   这辆马车上载着一位新获封的超品伯爵,外带一位刚入阁便有首辅之势的新任阁老,一路行来自然无人敢拦。   这场宫宴下来,秦以宁也连带着出尽了风头。   当初所有在她未出阁时对她冷言相待的贵女们,如今便是咬碎了一口银牙,也不得不面上带笑同她攀谈。   且不说那诰命远不及秦以宁的,就是诰命品级在她之上的侯爵夫人,也不乏有人心中酸涩。   她们出身高门,嫁的也是门当户对,她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穆空青那精光水滑的后院。   怎么会有这种男人呢?正妻这么多年也没个孩子,他居然半点都不着急,家中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听说连身边带的都是小厮。   若这人如今落魄,迫于妻子娘家威势不得不洁身自好也就罢了,可偏偏他比谁都能耐,却依旧爱重妻子。   这当真是什么好事都叫秦以宁给占了个全!   一时间,那吹捧的、拈酸的、羡慕的、阴阳怪气的,各类言语都叫秦以宁听了个遍。   后殿都是如此,前殿赴宴的穆空青和秦老大人,便更不必说了。   这二人凑在一块儿,那便是当今最为炙手可热的存在。   想当年这两家结亲之时,甭管那闺秀们是怎么想的,这些高门的掌权者们,都大多觉得他们一个寒门出身,一个家风不正,属实是勉强凑做一对罢了。   如今再看看,无论是首辅家的孙女婿,还是伯爷家的当家主母,能捞到哪个都是血赚。   可惜了,人二位自个儿结对了,旁人便是再扼腕,也于事无补了。   能赴宫宴的贵人们尚且如此,到了年后人情往来,亲朋上门拜年时,旁人便要更热情几分。   不仅是来穆府上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就连穆空青去到秦府拜年时,都要被人拉着好生恭维一番。   穆空青刚从前厅摆脱了前来拜访秦老大人的宾客,后脚就见秦以宁靠在自己闺房里赏梅。   他走到秦以宁身边坐下道:“你倒是清闲。前厅那帮人分明是来拜访祖父的,结果祖父有客暂不能见,他们便拉着我不放。”   秦以宁给他倒杯热茶,笑道:“后院有我娘管着,我一个外嫁女自然清闲。再说了,我祖父就我这么一个孙女,你这孙女婿替祖父待客,又有什么稀奇的?”   说到这儿,穆空青忽然想起来了:“祖父先前不是说要过继一个嗣孙?人选可有了?”   秦老大人深爱亡妻不愿续娶,可秦家主支的香火却不能断在这里。   即便秦老大人疼爱女儿和孙女,也还是决定要过继族中男丁。   秦以宁在理智上知晓这是应当的,但心里对这等世情还是有些难过。   好在穆空青一直劝慰她,说是秦老大人这么板正的一个人,在女儿和孙女的事情上,也没有因着世俗礼教而让她们受委屈。   如今想要个嗣孙日后好给他摔盆,也不过是为着些神鬼之说罢了,并非是觉得她不如男儿。   秦以宁接受了这个说法,心里头也好过了许多,如今提起嗣孙的事,也能保持心平气和了:“听说人选已经有了,就等今年秋闱,哪个得中便过继哪个。”   这近乎明码标价选继承人的架势,也是让秦以宁心中好受的原因之一。   不过说到这儿,秦以宁又不禁轻叹一声:“若是我也能科举入仕便好了。”   她的声音很低,穆空青却听清楚了。   穆空青抚过她的肩头,轻声道:“会有那一天的。”   秦以宁身上的某些特质,很像是他大姐穆白芷。   不同的是,穆白芷看着温和沉静,实际上却最是坚韧叛逆。   当初她因男女之事遭难,二话不说便自梳明志。   后又因家中对她无情,及笄之年便敢孤身一人背井离乡,而后十年也再未回去瞧过一眼。   而秦以宁却是瞧着离经叛道,可实际上,她还是支被拴着细线的风筝。   只要她还在乎秦家,还在乎秦老大人,这根细线她就不能挣脱,也不敢挣脱。   这二人的出身经历截然不同,但她们心中的那团火气倒是一模一样。   穆空青盼望大炎国富民强,盼望这片土地不再遭受苦难,盼望天下百姓衣食无忧,也盼望他亲爱之人所经受过的困苦,不要再有旁人经受。   翻过年去,秦以宁给穆空柳调了一队人手,随她一同南下。   穆白芍说要去趟云滇,探查新商路的同时,也能去看看穆白芷在云滇好几年都没回来,究竟是在研究什么。   说实话,若非穆白芷发往京城的家信从未断过,穆空青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在云滇遇到什么麻烦了。   衙门开印后,穆空青便直接去了户部。   谢青云今年升了四品,但却是外放做湘南知府。   湘南并非穷乡僻壤,可以见谢青云此番外放,必是为积攒政绩做准备的。   他日一朝回京,便能顺理成章升为三品,踏过宫宴这个坎儿了。   谢青云如今还为动身赴任,见穆空青来了,他当即便起身道:“下官见过穆大人。”   穆空青看他面上表情戏谑,便也回了句:“还是我青云贤侄好眼色。”   谢青云知他性子,做出这番姿态也是玩笑,见穆空青还当真顺杆子上了,当即便冲他肩头来了一下:“好家伙,还真占起我便宜来了?”   穆空青大笑:“我如今是右侍郎,你族叔谢大人乃是左侍郎,我与谢大人平辈相交,唤你一声贤侄怎么了?”   “还没见过你这般认亲戚的。”谢青云给他递了杯茶。   如今正是当值的时候,两人也只笑闹了几句,穆空青便要去处理公务了。   而现下穆空青手上最大的摊子,便是海贸了。   原先远洋海贸船引一事便是由穆空青负责的,但先前海贸都未曾彻底开放,每年放出的船引也都有限,穆空青一个兼任的也能应付过来。   如今眼看着粮食的问题解决了大半,商户的名声也有了好转。   再加上各地官道陆续都铺成了水泥路,大炎境内来往各地都方便了不止一星半点,这民间行商者,也都逐渐多了起来,永兴帝也要开始为彻底开放海贸一事做准备了。   恰好穆空青如今晋升户部右侍郎,自然也就一事不烦二主,由穆空青顺理成章地接过手来。 第130章 一场海贸   今年朝廷放出的船引数量已经激增到了五千张, 投标的最高价也降到了百万两银一张。   据永兴帝的暗示,约莫在明年,远洋海贸便要正式尝试开放。   若是要开放海贸, 首先须得定下的便是船引的价格。   穆空青特意将户部关于南洋海贸的文书全部都翻了出来。   此事一经定下, 影响的兴许就是大炎百年国运, 穆空青自然须得谨慎。   南洋海贸在前些年整改之后, 船引的价格最终被定在了五万两一张。   这个价格看着比远洋海贸的船引要低上太多,但结合实际情况考虑, 这税已经算不得轻了。   南洋皆小国,国力本就不及西方诸国多矣,再加上南洋海贸开放多年,大炎的商品在南洋诸国虽能卖出高价, 却远远不似西方大陆那般有价无市。   数量多了,价格自然就会降下来,利润也就不再如早先那般可观。   尤其南洋诸国距离大炎并不算远, 除却豪商之外, 许多小商户也会跑商谋生。   朝廷为了顾及这一部分人,甚至特意放出了百料船引。   参考了南洋海贸的情况, 穆空青又对几次秘密投标的各家报价做了详细分析, 再结合自家船队几次出海所得,他最终定下了八十万两银一张的价格。   这个价格只是暂定,在出海者多了之后,船引的价格也势必要开始下调, 后再触底反弹。   船引定价被敲定时,已经到了八月里。   今年的八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黄河下游决堤了。   洪灾波及不到清江府,决堤的原因也是因当地知府贪腐, 私下扣下用来加固河堤的水泥贩卖。   唯一能同穆空青扯上干系的,便是此次黄河决堤之后,正随穆白芍一同北上的穆白芷听闻了这个消息,二话不说便转道去了受灾地。   据穆白芷传回的信件看,她在南方的这几年里研究出了一种新药,主料乃是麝香,可消炎症。   穆空青起初看见“可消炎症”,他还以为是穆白芷真的将青霉素给提取出来了。   直到后头说主料乃是麝香,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于心急了。   如今没有足够的理论基础,也没有能让穆白芷做什么试验的器材,若是当真能在这种情况下,只用两年时间就将青霉素给提取出来,那穆空青就要怀疑穆白芷体内的灵魂,是不是也被换了个人了。   穆空青想了想,觉得穆白芷信中提到的新药,可大可能是片仔癀。   传言此药乃是明代宫廷御医的秘方,后御医出宫在闽地出家,这药房也就由闽地传了出去。   闽地惯将炎症称作“癀”,因而这等可以治疗炎症的药,也就被称作了“片仔癀”。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受灾地的知府心里清楚,此次黄河决堤,有八成都是同自己偷卖水泥有关。   因此,在河堤出事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救灾,而是定要将这消息给压下去。   于是在上报灾情时,这知府便在奏疏中谎称河堤只是缺了个小口,受灾范围不大,只求朝廷能免一地赋税,再稍拨些赈灾银款便可。   这封奏疏走的是专报军情、灾情等急信的路子,消息走得比旁的路子都快些,以致朝廷没能第一时间得知受灾地的真实情况,最先批下的赈灾银也远远不够安置灾民。   这位知府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他不仅没能在短时间内将灾民安抚下去,反而因为他最初的耽搁,导致河堤破损的范围越来越大。   待到受灾地的真实状况传到京城时,大量灾民已经因为迟迟得不到救助而被迫沦为流民,若非粮食暂且不缺,恐怕早已闹出民乱。   倒是皇商范家在当地的商铺受灾后,第一时间便寻到机会,躲过了那知府的耳目,将消息传回了本家。   范家的当家人得知此事后,一边往宫里递消息,一边抓住机会往受灾地捐钱捐物。   待灾情平息之后,随着当地知府人头落地,衙门上下连贬带罚的消息一并传遍天下的,还有皇商范家于此次洪灾中出财出力,得永兴帝特许,准范家子孙后代科考的圣旨。   也不是没有朝臣反对。   只是这次反对的人,比先头对着覃家还要气弱。   覃家那会儿是因为切实出了一个读书人,那诗做得也确实好。   而这次,覃家智擒海寇的故事可还在茶楼里说着呢,就出了这么一遭贪1官作祟、商贾救民的实例。   这会儿谁敢把话说得太过,提什么低贱商户不配读书,只怕走在大街上都要被百姓啐上一口。   倒霉的御史们和礼部众人象征性反对了一下,便将注意力转移到秋收上头去了。   打从穆空青到了户部,钱大人的面上,那是日日都带着笑。   这回秋收税银比之去年,足足翻上了三倍有余。   大炎农税乃二十税一,即是说每产出二十斤粮,便要缴纳一斤所得银钱作为赋税。   去年因粮种数量,以及百姓心中多少有些顾虑,不敢轻易用粮食冒险的缘故,多数人都只种了朝廷规定的那半亩。   可到了今年,大伙儿都吃到了甜头,粮种也多了起来,便有不少百姓将自家田地全部种上了新粮。   如此一来,朝廷收到的税银多了,百姓的日子却过得更好了。   就在朝堂上下都在为秋收忙碌之时,江南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十一月的江南,天气已经转凉。   侍女们在大丫鬟的指挥下各自忙碌,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一归置。   “小姐,可以动身了。”   再三检查过行李之后,大丫鬟敲响了穆空柳的门。   “这就来了。”   穆空柳一个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有人对着穆空柳那骑在马上、还连面容都不遮一下的姿态微微皱眉,却到底没敢说些什么。   这两年江南新开了不少纱厂,专招妇人纺纱织布,月银都快赶上水泥厂了。有不少人家都是靠着家中妻女养活的。   可这样一来,就有一部分原先仗着自己能赚银子,便对妻女动辄打骂的牲口们日子不好过了。   短短数月时间,仅金陵一地,便出了五六起妇人遭丈夫打骂,直接闹上衙门要合离的案子。   而这些敢将合离闹上衙门的,竟无一例外都是纱厂的女工。   一时间,纱厂的名声,在江南简直臭不可闻。除了那等当真过不下去的人家,没有人愿意让家中女眷去纱厂做工。   但很快,穆空柳便再次来了江南。   她原先是准备从大布庄入手,想着领头的几家若是愿意从她这儿进布料,那其他小商家自然也会找上门来。   然而这些布庄东家也不是傻子。   布庄的规模越大,纺纱织布的工坊规模也就越大,织布成本自然也就越低。   是用极低的价格从纱厂进货售卖,还是自家织布售卖,中间的利润差距并没有大到让他们心动的程度。   比起少赚些银子来说,他们更不想自个儿的货源被人拿捏住。   于是穆空柳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吃了好几次暗亏,连纱厂的新式机器都险些叫人给摸了去。   后来穆空柳便想通了。   她一昧地想着双赢,可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穆空柳转而开始联络那些小布庄。   待到领头的几家反应过来时,江南的布价已经降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了。   这些大布庄无论愿不愿意,只要他们不想自己的布烂在库房里,就必须跟着其他布庄一起降价。   有布商心中恼火,便牵线搭桥联合在一起,欲要去寻穆空柳的晦气。   结果将穆空柳的名字同他们上头的人一报,当即就遭了劈头盖脸的一通训。   这可是当今丰乐伯的亲妹妹!一母同胞的那种!你们当是哪家平头百姓呐?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明儿都用不着京城那位动手,我先给你脑袋折了,省得拖累我!   于是这么一来二去的,甭管乐意不乐意,江南的布价都开始了全面下跌。   除了那当真不差银子的人,谁会不为此而欢欣?   当这布料的价格乃是纱厂东家一力主张的消息传出之后,整个江南便再无人敢道纱厂一句不是。   一句“大不了我便同你合离,去纱厂做工也不是养不活自己”,成了夫妻吵嘴时常被妇人挂在嘴边的话。   尤其这句合离,还真不只是玩笑。   这样一来,多数人也就明白,在他们不再能随意拿捏他人的时候,还是得学会闭嘴的。   如今江南形势已经稳当,穆空柳此行就是要回京城,筹划着在别处也开设纱厂的事。   想要大炎百姓人人都能用得起布料,只在江南一地开设纱厂可远远不够。   但若是想要纱厂如水泥厂一般开遍各地,又不是她现在的能量可以办到的。   “所以,你这是回来同我讨银子来了?”穆空青将身上沾雪的大氅脱下,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穆空柳到家这日,京城刚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穆空柳笑得腼腆羞赧:“哥哥怎么说这种话呀。”   穆空青被她那忸怩的作态吓得一激灵:“你先打住,你在江南都学了些什么?”   穆空柳笑嘻嘻:“要我打住也行,哥哥你究竟应不应我呀?”   穆空青伸出手在炭盆上方暖了暖,没好气地将人往外赶:“去寻你嫂嫂要。她若是不允你,那我可没法子。”   穆空柳欢呼一声便出了门。   穆府的银钱从来都是秦以宁管着的,穆空柳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先跑来穆空青这儿问话,不过是像试探一下,自己这在各地开设纱厂的主意,究竟可不可行罢了。   若是不可行,穆空青必然是第一时间就拒了她的,而不是让她去寻秦以宁的。   穆空柳连跑带跳就往正院的方向去,穆空青走出堂屋,看着她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   这小机灵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对秦以宁生出了一种特殊的崇敬之情。   为了不叫自己在嫂嫂跟前丢脸,还特意先跑到他这儿来套话。   不过……   刚回来的秦以宁见他站在外头,不禁凝眉问道:“怎么不进屋?”   穆空青替她拂去鬓边落雪:“屋里头闷,我出来赏赏景。”   秦以宁狐疑地看他一眼。   这堂屋外头能有什么景可赏?难不成来了京城这么多年,今年突然想起来要赏雪了?   穆空青也不多解释,只是笑着将秦以宁推进屋,免得她吹风着凉,自己则是去了书房。   如今衙门已经封印,可穆空青的公务却没能停下。   永兴五十五年的冬天,衙门封印前,朝廷向天下颁布了今年的最后一条政令。   无数官员的一整个年节,都因这条政令而变得忙碌。   原因无他。   在经过整整两年的观望和发展,以及一支又一支番邦船队的到来之后,永兴帝终于按捺不住对海洋的占有欲了。   永兴五十六年春,远洋海贸出海所需船引定价公布,大炎将正式开放远洋海贸。   而此时,两支规模不相上下的船队,正载着各色奇珍,向大炎的广粤口岸驶来。 第131章 一纸盟约   “番邦来朝?”穆空青得知此消息后有些意外。   戚子安点点头, 看向穆空青的眼神有些奇异:“据说,还是为着海贸之事来的。而且那两支船队,分属不同的国家。”   穆空青在听他说两支船队的时候, 心里就有了点猜测。   “其中一支, 便是先前来过的西国吧?”穆空青想对方动作还挺快的。   算上路上的时间, 几乎是大炎这边高产粮种之事刚刚尘埃落定, 消息就立刻被传回西方大陆,然后对方便启程出发了。   戚子安点头。   “这事儿我也只是同你说一声, 好叫你有个准备。”   毕竟无论是海贸船引、海船身上装配的玻璃板,还是高产粮种,全部都出自穆空青之手。   别管对方究竟意在何处,只要涉及海贸, 穆空青就注定躲不开这层关系。   戚子安说完便要起身告辞。   外邦来人,他们鸿胪寺本就是最忙碌的。   穆空青同他道了谢,将人送出府门。   两边同时来人, 看来是已经闹起来了。   既如此, 先前那位西国公爵的来意,应当是同他们推测的一般无二。   就是不知这些人究竟是否知晓大炎今年已经准备彻底开放海贸了。   如今都过了六月了, 大炎的商船也早就出发了, 若是赶得巧,两边儿说不准还能在海上碰见。   穆空青难得这日休沐能得个闲暇,索性也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打从永兴帝开始忧心远邻起,大炎水师的操练就没停下过。   再加上漠北之战中体现出的火器的威力, 永兴帝也是下了大功夫改进水师火器,连当初漠北军中的付大人都被调去了兵部,专职研发新式火器。   如今的大炎水师,可不是这些半商半军的船队可比的。   穆空青安定地靠在水榭中品茶。   不出几日, 两国使者便在大朝会上露面了。   这次这两国的姿态倒是放得更低了,话语间也有些急躁。   看来是知道大炎开放海贸一事了。   而这回鸿胪寺卿的口风却变得有些捉摸不定,瞧着像是同哪边都挺要好,却又在西国公使提及先前的口头盟约时矢口否认。   下朝后,钱大人和穆空青被个眼熟的小太监拦住了去路。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来。   果然,面对大炎这样一位强大的远邻,有人坐不住了。   此刻的御书房内,俨然便是一副小朝会的模样。   六部阁老、实权武将,包括穆空青、谢青云这等虽未必位高权重,却是实打实的帝王心腹在内,大炎官场的现在和未来到了个齐全。   一众大臣躬身行礼之后,有内侍递上了几份文书,供在场诸位传阅。   穆空青论资历官位都要靠后,待那文书传到他手上时,御书房内已经隐隐有了议论声。   穆空青展开其中一份。   那赫然便是用英文书写的结盟条1约,旁边还配了个抄录下来的译本。   说是结盟条1约,其实并不准确。   严格来说,这应当是一封关于两国商贸的条1约,其中包括了两国关税、货币流通等方面的问题。   而另一份西语文书上,也是差不多相同的内容。   穆空青看完之后将文书递给了身边的谢青云,抬头后,便见在场诸人中,有不少都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文大人捋着胡须在心中到,这回倒是学聪明了,没再上来就开口说什么两国结盟,反倒是从商贸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入手。   这又不是如边关互市那般,交易的商品直接关乎生计,须得慎重讨论。   为了丝绸瓷器这等奇珍玩意,直接派遣使者递交国书?   这话说出来谁信?   文大人是这么想的,在永兴帝开口时,他便也就这么说了。   穆空青听后沉默了片刻。   商贸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也算是两边的思想差异了。   不过无所谓,这样的差异,反倒是叫穆空青觉得歪打正着。   毕竟无论是海上霸主地位更迭的现在,还是因利益瓜分不均而产生冲突的日后,说到底也都是这群人自个儿窝里闹翻了,而后才将战火蔓延至世界各地的。   大炎同他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如今的科技发展也决定了,大炎没法直接将人变成自己的附属国,那何必费那个劲搅和进他们中间。   就像现在这样,做个两国都要想方设法拉拢的第三方,岂不是刚刚好?   至于文书上所提的那些买卖之事,叫他们同商户们商谈就是,朝廷只管大炎境内的船引商税。   倒是钱大人沉思了片刻后道:“但从往日观,番邦诸国的商队皆配备火器,若是单个遇见,我大炎商船未免吃亏。”   后头大炎几次放开船引数量,直到今年完全开放海贸,不限出海时间为止,大炎的商船也都不约而同地在同一时间,或者说着在前头那几家一起,结成船队出海。   原因无他,乃是大炎能够装配火器的商船,拢共也就头批出海的那几支。   旁的商船上准备刀枪剑弓,都是要同朝廷申报之后方可配备的。   若是不跟着船队一起,遇上番邦那些总是兼职海盗的家伙们,必然是要吃亏。   可如今这么多船呢,总不能大伙儿全都聚在一处做生意吧?那不是等着被人压价呢吗。   钱大人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这才提出异议:“若是两国当真互为友盟,向来出海也能更顺畅些。”   出海越顺畅,户部收上来的商税可就越多。   时任吏部尚书的秦老大人却不认同:“盟约之事,两者能认,那便是盟约。一方不认,那便是废纸。”   兵部尚书亦出言道:“若是对方真心畏我大炎,那即便不签这东西,也无人敢同我大炎商船动手。若不然……”   说到底,众人还是觉得,这等无关生计只意在钱财的买卖之事,是并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为此事签下的什么契约盟书,也除却维持个面子情外,什么都改变不了。   尤其是,若是这等小事便要定盟书,那后头再有旁的交集时,对方要定盟书,他们是定还是不定?   一时间,场面竟有些僵住了。   穆空青却在听完这通争论之后,抬起头认真道:“微臣以为,盟书当定。”   前头争论再多,也无人直接出言道究竟定于不定。   穆空青这话一出,便直接将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   秦老大人微微皱眉。   他心想,穆空青还是年轻气盛。   凡关系两国邦交之事,一个处理不好便有可能引出兵祸。   他在此时出言,日后若真有祸事,只怕要被推出来顶罪。   但同穆空青一早就相识的文大人却觉得,他不像是会冲动的人。   果然,穆空青连个顿都没打,便接着说道:“盟约当定,却不能依对方所言来定。”   早先便说过,关于经济学的理论知识,大炎也就在起步阶段而已。   就是穆空青也不了解,这个时候的西方在这方面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穆空青也不是学经济的,这份条1约上的内容有没有埋下不对,他也看不出来。   但穆空青知道,若此时蒙着眼睛签下关于关税、货币的条1约,说不准就会在日后,就会变成一个大坑。   可永兴帝他意在海洋霸权。   大炎已经开放海贸,日后随着经济、科技方面的发展,几国之间的交集只会增多不会减少,一昧的回避也不是办法。   而穆空青能想到的最好的开头,便是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以攻代守。   穆空青道:“不知各位大人可有听过杨柳布?”   这杨柳布,指的便是穆空柳手下的纱厂产出的布。   因其最初出自江南,又有人说东家名字里有个“柳”字,时间久了,民间就给它起了个“杨柳布”这样的诨名。   经由穆空柳这大半年的努力,和秦以宁眼都不眨一下地砸下去的银子,大炎的布价已经基本被掌控在穆空柳手中了。   这也是朝中权贵的眼睛都盯着海贸,即便是有那手上有布庄,且在穆空柳那吃了亏的,也根本没心思为这点蝇头小利得罪穆空青,这才叫穆空柳顺顺利利地将计划推行下去。   在场众人不说有多高风亮节,心中多少是存了家国百姓的,因而对这布价降低之事,自然都有所耳闻,并乐见其成。   见众人点头,穆空青道:“这杨柳布出自臣家中女眷之手,臣妹不才,却也曾道要将纱厂开遍天下,令天下百姓皆有衣物蔽体。”   或许旁人听到这里还是一头雾水,可对买卖之事异常敏感的钱大人,以及做了半生帝王的永兴帝,却同时似有所感般开口:“你是说……”   钱大人一看开口之人,便及时收声躬身。   永兴帝接着道:“你欲要在海外开设那纱厂?”   穆空青面上带了两分笑意。   “不止是臣,也不知是纱厂。”   从古至今,若要扩张领土,多是武力攻陷,后再行通婚、易服、教化等,以求他国百姓移风易俗。   可这样的过程实在太慢,一不小心,就会全盘崩塌。   可穆空青却知道,若要掌控一个国家,将它变成自己的附属国,甚至是直接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其实是并不止能通过武力这一种手段的。   穆空青道不是想在如今这个出趟海的时间需要以年计数的时候,直接把大炎打造成新的日不落,但从这个时候开始为将来做些铺垫,却没什么不可以的。   算一算时间,在另一个时空中,那家臭名昭著的公司,应该也离得到皇家许可证不远了。   如今穆空青提出的这个计划,同对方当年的操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只不过穆空青的计划可温和多了。   他只希望大炎强盛,并没有殖1民或奴1役他国百姓的念头。   但去掉这部分糟粕,其中也不是没有精华可以吸收。   如今讲究君臣之道,为臣者未必能想到,或是想到也不该说的事,为君者却能看得清楚。   穆空青自小便知道自己对皇权缺少那份打心底里的敬畏,所以在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往往也显得格外谨慎。   见永兴帝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穆空青便也及时住口。   开办工厂,那便要涉及到土地的使用权。   都涉及土地了,双方签个书面条1约,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只是有一点。   如今的船只出海所需要耗费的时间,真的太长太长了。   即便如今海贸开放,自家商船可以分批次出海,以缩短中间信息传递的时间,也不能掩盖这个缺陷。   穆空青在回府路上经过了一家装着玻璃窗,号称其店内所售皆非凡品的珍宝阁。   穆空青思虑半晌,转道去了平远侯府。   张华阳如今已是正五品工部郎中。   工部最近忙着改造海船。   朝廷不可能允许普通商户的船上装配火器,可若是不能装备火器,这些商船在遇到番邦船时若是起了冲突,又是实打实地要吃亏的。   为了不叫大炎商船在这方面吃亏,工部便提出了一种设想。   那便是造出一种足够结实坚硬的新式货船,同时船速要快,还要方便转向。   这样在遇到不怀好意的番邦船只时,直接调转船头撞上去将对方击沉,那不比什么都有用。   张华阳也是倒霉。   工部缺人,但不缺工匠,只缺跑腿办事的。   也就说,若真顶了这个差,那日后即便出了什么成果,这功劳也大半都得是别人的。   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但凡有门路的人都不愿意平白搭进去三年。   平远侯府作为老牌勋贵,素来不受文官集团待见,在吏部也没什么人脉。   张华阳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吏部的调令都下来了,想活动都没处活动。   张华阳因着先头户部南下稽查一事稍稍立了点儿小功,在翰林院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差错,确实到了要升迁的时候了。   于是这么一合计下来,张华阳便顶了这个看似光鲜,实际上倒霉透顶的活,对着人家的恭喜,他还只能咬牙应下。   张华阳一个半吊子,对什么图纸海船方面,也就有点儿皮毛见识罢了,光是听懂那群工匠们在说什么,就已经耗尽他全身气力了。   这会儿张华阳对着下头交上来的图纸研究,正愁得想让他爹走关系把他调走。   听闻穆空青上门,张华阳顿时便觉得自己解脱了。   于是二话不说将那各色图纸一丢,待穆空青的态度同那亲兄弟也不差什么了。   张华阳笑得见牙不见眼,搭着穆空青的肩头便说要请他去喝一杯。   穆空青手一伸将人挡开:“你且先打住,我此次前来,是想问问你工部的事。”   张华阳的笑直接便僵在了脸上。 第132章 一台机器   “你们工部的新式海船造得如何了?”穆空青跟着张华阳到了他的书房, 一眼就看见了他桌案上堆着的图纸。   张华阳一进门,便懒洋洋地倚在一旁,听了穆空青的话后也只是换了个姿势, 对着桌上那堆图纸伸手一指:“喏, 就那样。你若是有兴趣便瞧瞧吧。”   穆空青同张华阳十几年的交情了, 他问的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张华阳自然不会瞒他。   穆空青也不跟他客气,将那堆乱七八糟的图纸收拢收拢, 开始逐张翻看。   这些都是工匠们画出的成品,穆空青只需根据已有的数据判断一下这些海船的优劣,并不需要像张华阳那样看出个所以然来,因此穆空青翻看的还算迅速。   张华阳见他看完了, 好奇道:“如何?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穆空青把图纸放下:“若要想船身牢固,就免不了要加装铁皮。铁皮一装,船身重量就会增加, 速度也就很难快得起来。”   谁叫如今的船只航行除却风力就只能倚靠人力了呢。   “商船又非战船, 总不能当真带上一船的水手去。”穆空青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倒是寻常,并没有遗憾或是苦恼在。   张华阳一脸的心有戚戚:“是啊。也正因如此, 才叫人烦恼。”   商船出海归航都是要装载货物的, 船上的船员也都是要吃喝工钱的。   若是这新式船只当真为了加固而给船身增重过多,使得商船必须减少携带的货物,并带上更多船员,那只怕商户们宁愿跟着船队一起行动, 也不愿意购买新式商船。   穆空青状似不经意般问道:“那若是能在不额外增加船员的情况下,将这船只前行的速度提高呢?”   张华阳一时没能想明白,他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意思?”   穆空青解释道:“我在户部,对海贸之事还算了解。若是能将船只速度提升, 使得船只能在半年之内来回两岸,那么每次出行少载的那些货物,便完全不是损失了。”   张华阳无奈:“这法子我们倒也想过。只是船上的人手也不能无限制增加。就算船装得下人,也没那么多地方开桨。”   如这般能够出海远航的船只上,船桨都是直接被固定在船身上的,哪是想加多少就能加多少的呢?   穆空青却笑了。   他走到张华阳的书桌前,给他画了张图:“你工部这几日若是有得空的工匠,我想请他帮忙将这东西做出来。不必太大,几尺便是。若是能做得出来,我兴许有法子让船只行得快些。”   张华阳好奇探头,却见穆空青画了几张奇形怪状的船只。   这船只大体上与工部新造的那几艘商船无异,但船身上却没有给船桨留出位置。   反倒是他特意勾画出的船只地步,多了几个形如水车的轮子。   穆空青画完之后还特意嘱咐道:“记得这一块儿须得给我留出来,其他的地方便同工匠们原定的那般去造。再给船身留几个可拆卸的活口。”   张华阳心里好奇,却没多问什么,只点点头应下了这事。   工部最不缺的就是工匠,而且他再怎么招文官不待见,那也是正经的五品郎中,平远侯府的公子。   有那文官给挤兑他,那是因为对方本就同平远侯府不对付,底下的工匠还是很喜欢张华阳这个平易近人的上官的。   穆空青想要的海船模型,在两个月后便交到了他手里。   而这两个月里穆空青也没闲着。   他寻人打了一个模样怪异的铁桶出来。   那铁桶下方上圆,还杵出来好几个管子。   其中一根管子的另一头,连在了一些类似车轮轴承等物的上头,稍一按压,便能叫那车轮转动起来。   其实穆空青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蒸汽机这东西,原理听着简单,但实际造出来却并不如想象中容易。   他的记得最原始的蒸汽机的外观是什么模样,也看过它的剖面图,找来的铁匠是京城中经验最丰富的老铁匠,告老之前一直在为工部办差,不知打出过多少模样古怪、作用不明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这位老铁匠也对着图纸失败了数次,才能成功造出烧水之后可以驱动车轮的蒸汽机的。   毕竟穆空青看过的图纸多数都是简易版,叫人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罢了,中间许多细节是不会出现在非专业书籍上的。   能在两个月内造出来,还得多亏了穆空青同这位老铁匠讲解过蒸汽机的工作原理,这才叫这位老铁匠根据原理逆推细节。   虽然最后的成品瞧着与他记忆中的原始蒸汽机造型不大相同,但经过穆空青的试验,这大炎版本的蒸汽机的实用性方面完全没问题。   穆空青还特意试验过,它在保证动力的同时,只要合理控制运行时间,就并不会出现炸锅的情况。   当然,现在的蒸汽机只造出了几个小型的,穆空青的试验也只是用它们来试,因此穆空青也不敢保证这个模样的蒸汽机就是安全的。   不过穆空青人在户部,他给提供个思路,再将东西弄出个基本模样来,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后头更大型的蒸汽机该怎么做,还是交给工部的老师傅们吧。   这些老师傅们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机械动力什么是力传递,但这也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系统总结过这些。   真论起理论知识来,穆空青可差了人家太远了。   实操就更别说了。   如今这几台蒸汽机能成功问世,还得多亏那位老铁匠呢。   穆空青在拿到船只模型之后,又同那位老铁匠一起研究了半个多月,这才成功将蒸汽机装进了船只内部。   “今日便要让它下水了。”穆空青的话语中难得带上了几分兴奋。   先头折腾出来的东西,自己都是动口多动手少。   可这回却不同。   为了往这架船只模型里装蒸汽机,穆空青可是没少往铁匠铺里去,还几次将这位老铁匠请到府上来,两人一同研究该怎么才能叫蒸汽机占据最小的位置,用最少的燃料最少的水,产生最大的动力,推动船只前行。   穆空青几乎将自己的半吊子物理知识都掏了个干净,再结合这位老铁匠为工部办差时学到的经验,这才勉强算出了个大概数据。   穆空青觉得,自己在通政司没日没夜批奏章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这约莫便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吧。   穆空青让府上下人在蒸汽机的锅炉中添上淡水,点燃煤炭,再将模型放到了后花园的小湖中。   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缩小版的缘故,很快,船只模型上的出气口便升腾起了袅袅白烟。   秦以宁站在穆空青身边好奇道:“这便是你这些日子做出来的东西?”   好看是挺好看的,可它值得穆空青费这许多心思吗?   穆空青笑道:“这才哪到哪,你且先耐心等等。”   穆空青的话音刚落,那艘约四尺长,还嵌着铁皮的海船,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动了起来。   府中的下人们见了这一幕,登时便觉得自己莫不是见了什么神迹,甚至有人经不住惊呼出声来。   成了!   穆空青与老铁匠对视一眼。   或许老铁匠心中只是知晓此物不凡,但穆空青却是清楚,蒸汽机的出现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改变的。   穆空青此刻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的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响如鼓擂。   秦以宁见那船只无风自动,已经惊诧到说不出话来了。   她怔愣了好半晌,直到那艘小船在湖面上行出去好长一截距离,秦以宁方才回过神来,紧紧握着穆空青的胳膊。   “这……这是?”   秦以宁如今也能称得上一句海贸发家了,在看见这艘船只模型的时候,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传闻中的新式商船。   若是当真可以不用人力便使船只自行!   若是……若是这东西可以应用的地方不止是船只!   穆空青眉目舒展,先领府中下人将船只捞起收好,再转身笑道:“这东西我如今也只在小船上试过。能否用到海船上,还得先上报工部才是。”   如今穆空青手上已有的几个蒸汽机,可以说除却基础结构外,其他部分都是他们自己研究出来的。   这样的蒸汽机能不能被制造成大型的,能不能量产,能不能被应用在海船上,能不能做旁的用途,全部都还是未知数。   大型蒸汽机炸炉的破坏力不输给火器,穆空青可不打算自个儿去做这种赌命的尝试。   况且若要试验大型蒸汽机,免不了需要大量铜铁煤炭,穆空青又不是吃饱了撑得,平白做这招眼的事给人留辫子抓。   于是到了休沐之日,穆空青便将张华阳请来了府上。   说起来,穆空青能拿到这般精细的船只模型,还得多亏了张华阳在其中出力。   横竖穆空青如今可是蹲在户部呢,这蒸汽机若是真的成了,功劳除却在匠人们身上之外,也免不了要往工部衙门分一份。   分给旁的陌生人还不若分给张华阳,届时有了这份功绩在身上,张华阳这老倒霉蛋在工部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穆空青领着张华阳往湖边走,边走还要边听他倒苦水。   自古太平盛世时,文臣便难免要压武将一头。   大炎除却三年前同北蛮打的那场之外,已有近百年未曾出现过大规模战1争了。像平远侯府这等由武转文尚未成功的武勋的日子,自然不会有多好过。   后花园还没到,张华阳已经从他堂堂一甲探花被个二甲出身的进士嘲讽粗莽,讲到了他兄长在水师中待了十多年了,也就靠着早年剿匪的那点儿战功,才堪堪坐到了正五品的位置上。   穆空青拍拍张华阳的肩:“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还是多为自己愁一愁吧,你兄长离平步青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眼下海贸已开,大炎欲要落于纸面的盟约条款,已经随着两国公使一起,在去往大洋彼岸的路上了。   待到这两国公使下一次来到大炎,此事应当就可以有个着落了。   如此一来,朝廷的船队自然也就有了出海的理由。   届时朝廷的船队一旦出海,自然免不了水师护航。   张华阳的兄长在水师中任职,何愁没有立功的机会?   张华阳还不知晓那日众人在御书房中对于盟约的商定结果,此刻听了这话,也只觉得穆空青是在安慰他,便笑道:“我自是要多忧心点儿自己的。兄长日后怎么说都有爵位在身,我却还是个无权无势的五品小官呢。”   穆空青意味深长道:“很快就不是了。” 第133章 一笔拨款   这艘微缩版的蒸汽船摆在这, 证明着穆空青的话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当张华阳看见那艘小船无风自动,且速度惊人时,他便已经震撼到说不出话来了。   正如两人当日所言, 现下的新式商船一切都好, 就是行动不便。   而如今观穆空青手上这艘小船, 似是已经将这问题完全解决了?   张华阳看看那艘眨眼功夫便驶出去一截的小船, 再看看一旁的穆空青,瞬间便懂了他今日邀自己来府上的原因。   “空青啊……”张华阳眼看着就要拉起穆空青的手了。   穆空青同他认识这么多年, 哪能不清楚张华阳的性子,当即便警觉得向后退了一步,让张华阳捞了个空。   穆空青摆摆手,示意仆从去将小船捞起来, 转头对一脸委屈的张华阳道:“如今你也瞧见了,这东西虽能动起来,但也只是在小船上能动。之后能否用到海船上, 还需得你工部出力。”   说完, 穆空青又将一旁的老铁匠引到了张华阳面前:“那驱动小船的东西,便是出自这位师傅之手。”   老铁匠闻言连忙摆手道不敢:“若非大人提点, 小老儿怎能想到如此神异之物?”   穆空青也只是笑笑, 并未反驳什么,接着道:“你且将东西先带回去,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同这位老师傅请教。”   这老铁匠当年在工部时除却技艺纯属外, 并没有立下什么功绩,因此还是匠户。   为官府做事的匠户乃是世业,除却因功晋身者能在工部做个从九品小吏之外,几乎没有旁的法子, 可以叫他们摆脱匠户身份。   老铁匠自己没能做到,而他的孩子如今还不如他,连工部都没能进得去。只能平日里自己经营铁匠铺子,上头一征役便只能关了铺子去干活儿,日子过得紧巴巴。   这老铁匠年纪大了,早就不再接活了。这回能被穆空青请动,不仅仅是穆空青的身份高,更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   没想到自个儿冲着银子来的活儿,还能另有一份机遇等着他。   老铁匠听了穆空青的话,直直地便朝穆空青行了个大礼,而后又对张华阳道:“小老儿也曾在工部任职,晓得规矩。小老儿愿听大人差遣。”   蒸汽机不是一般的东西,穆空青找人之前自然是要将对方的身家背景都调查清楚的。   这老铁匠如今的反应也完全是穆空青意料之内。   “东西便是这么个东西,人也在这儿了,后头的事,可就得瞧你的了。”穆空青调侃道:“若是此事当真能成,你我下一次考评可就有着落了。”   张华阳摸着那分量不轻的小船两眼放光:“放心吧,我就是回去跟我爹撒泼打滚,也定要将东西护在我手上。”   倒不是张华阳怕被人抢功,而是蒸汽机到底是新物件,此先也无人见过。大型的蒸汽机究竟能不能被制造、被使用还是未知。若要进行试验,那便只能造出实物来,不能只在纸上画图。   这样一来,所需要的成本,自然也是翻了倍的增长。   若是银子花了东西却造不出来,那下令的人难免是要担责的。   旁人对穆空青可没有张华阳这样的信任,对于试验大型蒸汽机一事必然也是要慎之又慎,这么一拖二拖的,谁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张华阳再不招部分文臣待见,他爹也是个正经超品侯爵。   就为了试验新船多耗了些银子这点儿小事,平远侯府还是能为他平了的。就算平远侯府平不了,这事儿的源头穆空青还能摆不平吗?   张华阳这二十多年来,兴许对旁的事情都不够敏感,但对于自己能闯得起什么祸这点心里门儿清。   在盘算过得失之后,张华阳心里有了底气,做起事来也自然不会如普通官员一般畏首畏尾。第二日当值时,张华阳便将试造新商船之事报了上去。   工部左侍郎同平远侯府无冤无仇,新式商船之事也不归他管,他自然不会发表意见。   而右侍郎虽主管此事,但他素来瞧不起勋贵子弟,便想着给张华阳吃个教训,直接将张华阳的事报去了工部尚书跟前。   工部尚书对着手上的文书看了又看,令人将张华阳召到了自己跟前,同他详细问了新船之事。   而新船一事一旦细问,穆空青在这中间起到的作用,必然是避不开的。   穆空青一个户部右侍郎,怎的总能影响到他们工部做事?   工部尚书心里头有些不得劲儿。   可想想穆空青先前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又确实不得不承认人家就是有这个才能。   思虑了半晌,工部尚书摆摆手让张华阳回去等消息,随后又招来随侍叮嘱了两句什么。   那随侍告退之后便去外头打听了一圈,而后又将他打听来的消息告知了工部尚书。   “你确定他们都不在?”工部尚书道。   “小的特意差人去衙门外看过,那二位的车马确实不在。”随侍一脸的笃定。   工部尚书点点头,起身揣着张华阳递上去的文书,气势汹汹地找上了户部衙门。   今日钱大人在文渊阁当值,谢大人又去忙商税了,户部衙门便数穆空青顶头。   工部尚书上门来,前去待客的自然也就是穆空青。   工部尚书一见了穆空青,心里便暗道了一声正好。   “穆大人近来可好?”工部尚书若只看外表,是个称得上一句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此刻笑眯眯地同穆空青打招呼,同邻家爷爷也没什么两样。   穆空青见了人,亦是笑得亲热:“劳大人挂念,下官自是一切安好。”   说罢,还规规矩矩地给工部尚书行了个晚辈礼。   复又问道:“如今正是当值的时候,不知大人来此可有急事?”   工部尚书闻言便深深叹了口气:“穆大人可是给我们工部出了个难题啊。”   穆空青听着觉得耳熟,心道您当初从我这儿调水泥的时候,可也是这么说的。   但他面上却是一脸不明所以:“大人何出此言呐?”   工部尚书等着穆空青继续往下说,他也好顺势接茬。   却不想穆空青直接打住了,好似当真不明白他所说何事一般。   工部尚书看看穆空青,穆空青也无辜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半晌,最终还是工部尚书熬不住面子,先开了口:“穆大人的新船,匠人们连图纸都画不出来,这可不是难题吗?”   蒸汽机所涉及的燃料、动力等等,对于如今的工匠们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领域。   他们连适用于商船的成品蒸汽机都没接触过,该怎么计算数据,又要拿什么画图纸?   但这话说出来,不就是穆空青一个门外汉,造出了连工部匠人们都拆解不明的东西吗?工部尚书为了拨款之事没少同钱大人较劲,如今叫户部官员在造船上压了工部一头,他心里自然气不顺。   横竖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东西,没得叫我去看那死抠门儿的脸色。   工部尚书完全不给穆空青打断他的机会,一溜的就将话接了下去:“如今啊,这实物是不造也不行了。只是这银钱上面……”   工部尚书摆出一脸的为难,叹道:“便是为着此事,老夫今日这才不得不找上户部衙门。”   穆空青秒懂。   虽说这几年国库充裕,但钱老大人节省了半辈子,这习惯一时半会也是很难改得掉的。   吏部刑部暂且不提,工、礼、兵三部为了银子的事,可没少同钱大人拍桌子。   工部尚书在工部干了大半辈子,不可能看不出蒸汽机的价值。   也正是因为他看出了蒸汽机的价值,这才下定决心,无论耗费多少钱财,也要将此物研究个通透。   可惜这钱袋子捏在旁人手里,不是他下定了决心,就能将钱掏出来的。   于是这老狐狸便专门挑了这个日子,直接找到穆空青跟前来了。   要他同老对头低头要钱,不如叫他们户部的自个儿闹去。   横竖这东西也是你们户部的人折腾出来的。工部尚书看着穆空青的目光格外慈祥。   却不想穆空青听了这话之后,不仅半点推诿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还摆出了一副恍然的模样,豪横道:“为此事便劳大人走这一趟,实在是下官思虑不周了。不过就是银钱之事罢了,大人尽管叫底下的人报上来便是。”   穆空青说着便压低了声音:“我们户部这两年旁的不多,功绩不少,银子更不少,想来钱大人也不会为银钱为难下官。此事包在我身上,大人只管放心。”   工部尚书被他这模样一哽。   几个意思?你们户部功绩不少,我们工部难道差了什么吗!   玻璃、水泥、火器……   等等!   工部尚书完全忘了自己当初对穆空青的欣赏,满脑子都是玻璃厂也是穆空青的,水泥厂也是穆空青的,连火器都有穆空青掺的一手。   这么一算下来,这人怎么就到了户部去了呢!   气势汹汹要来给老对头找不痛快的工部尚书,最后带着几分惆怅回了工部衙门。   说目的达成了,好像也行。批银子这事儿确实是由穆空青担下来了。   到底还是年轻人,做事就是容易冲动。   只是,工部尚书自己心里头没多痛快,倒是又想起当初抢人失败,叫穆空青被捞去了户部的事,怪难过的。   转头再一看自己工部的那些人,火气便腾地一下上来了。   连个门外汉都比不过!要你们何用!   工部尚书令底下人连夜做了预算送去户部衙门,那干脆利落的态度,让所有准备给张华阳使绊子的人都缩回了手。   只是本以为他这刻意往高了报的银子,能引得穆空青同钱大人再揪扯一番,自己也能好好谋划一下新船试造之事,却不想文书刚递过去,转天银子便到位了。   被气得一连好几日都不想同钱大人说话的工部尚书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套的,恐怕不是穆空青那个年轻人,而是自己。   一把年纪了,算起来自己都是穆空青祖父辈的人了,居然被他激到了,还半点都没觉察出来。   工部尚书看着户部从未有过的批复速度,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小狐狸。   呸,该是个小狐狸精!   小狐狸精穆空青正在同顶头上司钱大人算账。   如今工部尚书盯蒸汽机盯得紧,若是进程顺利,匠人们手脚再快些,说不准第一批商船能在明年便改造好。   届时凭借着蒸汽船的速度,赶在那两国公使抵达大炎之前,咱们盟约还未定下之时,至少还能再狠狠捞他两笔。   这海贸一事,船引是出去的税,番邦商品运回大炎售卖,同样也是一笔税。   穆空青笑意盈盈道:“只等蒸汽船一出来,再同那主动要求改造船只的商家暗示一番,咱们至少还能赚到这个数。”   敢第一批就花银子改造商船的商家,绝对都是脑子灵活的人。   即便不透露盟约之事,那些人应当也能明白他们给出的暗示。   蒸汽机是穆空青全程盯着捣鼓的,试验蒸汽机需要多少银两,穆空青心中怎么可能没数。   这么大笔银子,不管是出于哪方面的考量,穆空青都会先同钱大人通气才是。   年纪轻轻就能坐到正三品的位置上,还能不招上头那位忌惮,穆空青所仰赖的,除却他手上实打实的功绩之外,还有他缜密的心思,和谨慎小心的行事作风。   穆空青连在番邦之事上都能及时打住话头,将为君为臣时的所思所虑划分开来,不给人留半分话柄,又怎么会背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大包大揽?   穆空青之所以在工部尚书面前表现出钱大人不知此事,而他愿意代为劝说的模样,就是想借此机会,让工部尽快敲定试造蒸汽机一事。   不然回头等这笔拨款来回讨价还价,两边互相打打嘴仗,事情难免会出变故。   毕竟这么大笔银子,可能后续还要增加,任谁都不可能不谨慎的。   时间可不等人。   那盟约上拟定的条款,他们心中可都是一清二楚的。   待到盟约一经签订,再想这么捞快钱,那可就要收敛着点了。   穆空青同钱大人对视了一眼。   至少,在龙椅上的那位,对他们的远邻们有别的想法之前,底下人捞快钱的时候得收敛着点。   钱大人虽知晓这笔银子是不得不出的,但看着近几日的开支,他还是没忍住呷了口凉茶压惊。   “如今只希望你那蒸汽机确实能造大了用。”   钱大人的话里有着担忧,但面上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这回的事,若是叫工部那老东西回过劲儿来,恐怕是能把他气得不轻。   况且他已经见识过小型蒸汽机的作用了,若此物真能成,那可真堪称是双喜临门呐。   穆空青只当没看见钱大人面上的笑,安慰了一句:“大人莫要小巧了工部的匠人们。”   他们只是没有系统地总结过那些理论知识,没法用专业术语将其表述出来,却不代表他们不懂这些。   不然的话,那位老铁匠又是怎么根据穆空青的描述,以及他提供的原始蒸汽机图纸,一步步将其改造成如今这个,已经拥有了一定实用价值的蒸汽机的呢?   想想那些为水泥厂招工而生的讲堂,穆空青觉得,若是如今大炎的这些匠人们识字,能将他们所知的理化知识系统总结出来,那么许多自然科学类学科在这片土地上普及的时间,应该会早上许多。   穆空青在心中,对那些不知道还会不会在这个时空诞生的名人们道了个歉。   无论是在哪片大陆,历史的弯都不是在我这儿拐的,如今我不过是想叫它拐的幅度更大些,应当也没什么的吧?   穆空青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开解好了自己,同钱大人一起拿着茶盏当酒杯。   瓷器相撞,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第134章 一艘新船   改造蒸汽机, 试造新式海船,即便永兴帝早就有过明令,为造新式海船不惜成本, 但这么大一笔银子支出去, 保险起见还是需要向永兴帝报备的。   这也就让蒸汽机的存在, 被提前送到了永兴帝跟前。   只要有足够的燃料和水, 无需人力也可驱动海船行驶,这话听起来便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可事实摆在眼前, 由不得人不信。   永兴帝看着那艘小船在御花园的湖上轻松转了个来回,便将钱大人,连带着穆空青和谢大人一起,召入了宫中。   三人应召入宫后, 同永兴帝盘算了一下国库的银两,以及近两年的收支状况。   穆空青还捎带着提了一嘴,若是要将这新式海船改造出来, 约莫需要砸进去的银两。   三人走后, 永兴帝盯着湖面上的小船看了许久。   第二日,户部和工部同时收到圣旨, 内容同先前几乎一般无二。   为造新式海船, 不惜成本。   只是这次众人都知晓,这个新式海船的重点,已经不在“船”上了。   已知结果后逆推过程,和不知结果缓慢试错所需要的时间是完全不同的。   蒸汽机的基础工作原理, 已经经由那位老铁匠的口,被传到了工部众人耳中。   再加上如今已有的蒸汽机,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实用价值,这令工部的工匠们在改造时避开了许多弯路。   开春后, 穆空青便从张华阳那儿得知了工部将要试船的消息。   第一艘新式海船尝试下水,恰在官员休沐那日。   工部一众人等,连带着穆空青同钱大人,都连夜出城赶去了津沽造船司衙门,只为了瞧瞧这吞金巨兽长成之后是何模样。   新式海船如今还是战船模样。   漆黑的船身上附着铁皮,模样十足狰狞。船身上同桅杆们一起竖立的,还有一支黝黑的烟囱。   而此时,烟囱里正向外冒着浓烟。   一阵宛若远古巨兽的轰鸣声响起,船身动了。   没有船桨,没有划船的船夫力士,甚至没有扬帆。   那冒着浓烟的巨船用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向远处驶去。   好在新式海船的建造尚未公开,试船的地点也选在荒芜之处,不然这狰狞的钢铁巨兽携着滚滚浓烟自行远去的场景若是叫人瞧见,怕是要当它是什么妖魔鬼物。   船只航行时发出的轰鸣声巨大,但却盖不住岸边众人的欢呼。   即便是从头到尾都未曾露过面的钱大人,在见到这神异的一幕时,也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若说在场谁最得意,除却亲手将它制造出来的工匠们,那便得属老当益壮的工部尚书了。   要知道,当初穆空青送给工部的那个蒸汽机,只能算是初始版本。   但凡它的体型再大一些,使用的时间再长一些,就很可能会出现爆缸的风险。   而如今这个可以驱动庞大海船的蒸汽机,都是工部的匠人们这几个月来反复推敲改进出的,连模样都与最初的那个大相径庭。   工部尚书捋捋胡子,虽说这个头也是穆空青给起的吧,但至少成品出来后,得有他们工部七成的功劳在。   他们工部,终于不再是跟着人家后头吃现成的了!   大船围绕这片海域拢共航行了两个时辰,期间蒸汽机的运转一切正常。   钱大人和工部尚书两人就这么盯着这艘船,仿佛在看什么大宝贝似得,余光都舍不得分出去。   有匠人在激动过后,便带着小吏在一旁记录着什么,不时还要比划几下。   穆空青听了一会儿,对方是在说这船的速度、平衡度等问题。   听他们的交谈内容,船上应当也有匠人,在记录蒸汽机的耗能问题。   许多东西匠人们自己可以理解,但转述给小吏时,表述便有些不清不楚。   即便这些小吏都是在工部供职多年,但面对蒸汽机这种全新的东西,他们一时间也难以理解这些匠人们口中所言“耗物”、“聚物”究竟是何物。   这些匠人们大多都不识字,他们憋个半天,也只能凑出那么几句雅词,偏偏小吏还听不懂。   好容易同人解释了半天,那小吏努力理解了一番,换了个词儿又复述了一遍,再反问人家是也不是,结果便轮到匠人听不懂了。   有时这个过程重复几次,说得急了,匠人们的用词也难免粗俗些,便更叫人蹙眉。   那小吏即便是个芝麻官儿,到底也是个官,哪是他们这些匠户愿意得罪的,于是这么一来二去,这个将匠人们所言之物记录到纸上的过程,就变得尤为困难。   穆空青心念一动,主动替两边解释了起来。   如穆空青这般能懂文人心思,又能理解匠人们所言之物的人实在是少,有了他的帮忙,这边儿的数据终于被成功落于纸上了。   只是岸边记录的东西到底不是大头。   这些匠人们真正需要的,还得是船上得来的数据。   每时每刻须得用多少水、多少煤,载重如何,温度如何。   船上可再没个穆空青帮手了,也不知最终能记出个什么东西来。   首次试航只行了两个时辰,船只便靠了岸。   穆空青只消看看从船上下来的匠人与小吏们的脸色,便知道船上的沟通,必然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的。   穆空青叹了口气,同那岸边的匠人告辞。   船只靠岸,钱大人也终于分出了一分心神。   他见穆空青回来了,不由好奇问道:“你方才在同那匠人说些什么?”   穆空青叹道:“没说什么,只是这匠人们都不识字,要将新船的消息落于纸上、写成公文呈交御前,恐怕还得费些功夫。”   一旁的工部尚书也听到了,不禁蹙眉道:“这有何好费功夫的?往常工部的公文怎么写,如今便怎么写就是。”   穆空青摇摇头,冲工部尚书一拱手:“大人恕下官直言,这驱动海船之物非同一般,便是翻遍史书典籍,也未必能找到相似之物。”   工部尚书与钱大人同时颔首。   穆空青接着道:“下官方才同那二人交谈了一番,许多词句都是匠人们依据新船的特性自个儿琢磨着叫的。可匠人们不识字,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字。官吏们不懂船,即便写了,也多有驴唇不对马嘴的表述。”   工部所用的匠人们大多都是世代相传,毕竟他们手上过的东西,不少都是不能外传的秘技。而这些匠户之后,自然也就没法科举。不能科举,又不能改行,那费钱读书做什么?   工部尚书也是知道这点的,只是他从不觉得匠人们不识字,会对工部办事有什么阻碍。   工部尚书微微皱眉,令人将几个小吏手上的簿子呈了上来。   这一看,即便是在工部任职多年的老尚书都皱起了眉。   这纸上写的东西,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合在一块儿看的时候,别说呈上去给陛下了,就是拿到他跟前,他都要觉得自己是被糊弄了。   底下的匠人们和小吏看着工部尚书表情不善,一个个也都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穆空青及时截住了将要发作的工部尚书。   此事非是匠人们的过错,也非是小吏们的过错。   穆空青着意提起此事,更不是为了叫工部尚书责罚他们。   “大人且先息怒。”穆空青的语速不急不缓:“此事的根由,还是出在这新船上。”   蒸汽机的出现,迫使匠人们不得不造出许多新的名词,用以表述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神奇现象。   而又因其的作用非凡,须得呈上御案,这些新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只用于匠人们之间的相互交流,必须强行落于纸上。   这才造就了这份叫人看了一头雾水的“天书”。   穆空青稍解释了一番,也叫工部尚书的火气下去了不少。   “此事若要解决也简单。”穆空青道。   “我观这新船试航还需一段时间,不若大人趁着这段时间,遣人教会这些匠人们识字。届时即便他们作不出文章来,至少能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之物写下来,将那些莫名其妙的词儿解释清楚。”   这船也就是能下海的程度而已,肯定不能这个时候就报到永兴帝跟前去。   海船每日能航行多远,机器能运行多久,不同载重下的速度如何,耗能多少,这些都是需要反复试验才能得出的结果。   这整个试验周期,至少也得同海船自大炎到番邦,两边跑上一个来回所需要的时日相等。   不然若是蒸汽船开到一半,蒸汽机先顶不住出了故障,那岂非同草菅人命无异?   这段时间让匠人们学会基础的常用字,应当是没问题的。   只是,让朝廷去教这些匠户们识字?   工部尚书不禁拧起了眉头:“教匠人们读书?”   这倒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只是从前从未有人想过罢了。   素来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匠户手段再能耐,即便是立下大功脱了匠户升了官身,那也比不上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吏。   如今要教这些匠户读书,实在是叫人心里觉得奇怪得很。   穆空青也是正经文人出身,自然知道这位老尚书心里在想什么。   穆空青笑着解释道:“不是读书,而是识字。”   “匠人们不识字,许多东西便只有他们自己懂,说不明也写不出。若是匠人们识字,至少能将他们所言之物写出来。”   穆空青顿了顿,接着道:“这些东西若能积攒下来,于后人也是好事一桩。”   将读书换成识字,工部尚书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他看看手上那堆不知所云的东西,再看看那群一脸忐忑的匠、吏们,犹豫道:“让我想想吧。”   人群散开去,穆空青隐约能听见有小吏在同上官回报,说是方才那匠人说的东西他没记全,这船还得再出去一趟。   工部众人忙得脚不沾地,远邻们便再一次到访大炎。   永兴五十七年夏,大炎与当前西方大陆上最强盛的两个国家,正式签订了友好盟约。   盟约内容包括双方互设公使馆、增设通商口岸等,自然还有最重要的,允许盟国在自己的领土上开设工厂,并许诺该工厂将受本国律法保护。   时至今日,大炎境内成规模化生产的,除了穆空柳手下的纱厂外,便是水泥厂和玻璃厂。   眼下水泥虽然已经不再稀缺,大炎境内距离水泥路四通八达还早得很。   在这种情况下,穆空青自然不会大方到将水泥厂开去大洋彼岸。   同样的,大炎海船的海水淡化装置,依旧是这世上独一档的。   远邻们看着大炎的海船馋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不过是碍于自己的技术不足,这才只能看着大炎的海船叹气。   这个时候将玻璃厂开去别人的地方,完全就是羊入虎口。   但是反观纱厂。   有穆空青这么一座大佛在背后镇着,穆空柳的纱厂早已经成功开遍大炎。   如今因着纱厂的缘故,大炎的布价全面压低,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只要肯将地里种满高产粮食,一年下来的结余,也总能买上半匹普通灰布。   穆空柳正是一腔兴奋无处发泄的时候,听说可以直接将纱厂开去海外番邦,当即便放下了手上的事务,连夜赶回京城。   就在穆空柳琢磨着该怎么施展抱负的时候,被她惦记着的穆空青此刻也正同人商讨纱厂之事。   那日御书房议事,穆空青话说得含蓄,却足够永兴帝领会其中的意思。   或许永兴帝想不到别的什么,但掐住友邻的脖颈,控制友邻的对本国的态度这套,永兴帝可是用得纯熟。   不然,边关互市也就不会时不时地出现盐、茶限令了。   穆空青听永兴帝问话时只提“工厂”而不提“纱厂”,面上的笑意便不自觉地浓了三分。   真要论起国家层面的谋划,当世又有几人,能比得上在位半个多世纪的永兴帝呢?   穆空青摸了摸袖中的公文。   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和谢大人一起,再回一趟永嘉书院了。 第135章 一个讲堂   欲要去海外开设工厂, 语言便是第一大难关。   说句不好听呢,如今但凡能够识字的人,在大炎境内都能过上不错的生活, 谁会愿意去海外冒险淘金?   穆空青自家纱厂要往海外开, 若是家中有信得过的管事愿意出海, 穆空青是不介意请人教授他们读书识字, 并学习番邦语言的。   同样的,如今有能力出海办厂的大商们, 应当也是不介意自家下人学习番邦语言的。   但朝廷大费周章签订的盟约,总不可能只为穆空青一家服务。   更不可能是专为豪商巨贾们服务。   若是海外工厂中一个大炎百姓也无,反而全数都是豪商们家中仆从,长久发展下去, 于朝廷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大炎境内成规模化的工厂,几乎都是穆府私产。   永兴帝如今信任穆空青,日后却说不准。   所以在永兴帝提起开设工厂之事时, 穆空青选择在第一时间便将其中利弊坦言相告。   永兴帝听了穆空青的话后微微蹙眉。   联系到先前工部尚书令工部匠人们习字一事, 永兴帝自然便以为,穆空青是想着令百姓也能人人识字。   他并非好用愚民政1策的君主, 如今在百姓温饱基本无虞的情况下, 若是能启民智,他倒也乐见其成。   只是……   “何其困难。”永兴帝叹道。   穆空青闻言,再看永兴帝的表情,便知道他怕是想歪了。   说实在的, 哪怕是数百年后的太平盛世,只怕也不敢拍胸脯说,我朝百姓人人识字,更遑论如今。   穆空青都没敢有如此壮志, 却不想永兴帝心里竟惦记着。   穆空青唇角微微上扬,温声道:“陛下误会。不知陛下可知晓水泥厂的工人,都是如何招来的?”   永兴帝一怔,便知自己当真是误会了穆空青的意思。   水泥厂干系甚大,永兴帝如何能不知。   他略一思忖道:“穆卿是想,同当初你办的那讲堂一般,招募有意前往海外的百姓?”   穆空青点头应是:“我朝文风鼎盛,若百姓家中有富余,不需朝廷指引,百姓自当会去习字读书。”   “可人皆惜命,出海之事风险甚高,家境富裕的百姓,又有几人能容家中子弟冒此风险?而那甘愿冒险一试的百姓,却未必能掏得起笔墨束脩。”   穆空青将袖中的文书取出,递交至永兴帝的桌案前:“水泥厂的讲堂无需束脩,听讲者只需同工厂签订身契,许诺日后至少为工厂劳作十年。时至今日,讲堂名额早已供不应求。”   从古至今,能捧上“铁饭碗”的活计,素来都是被大多百姓所青睐的。   莫说身契上定的十年了,就是直接定上一辈子,只要能管温饱,也照样有百姓前赴后继。   只是海外工厂毕竟须得背井离乡,若是要定身契,自然也不能同水泥厂一样半月一休沐,直接叫人十数年回不了家。   穆空青道:“如今海外工厂一事初启,所用之人必然还得是我大炎百姓。故土难离,因而微臣提议,身契之事,或可放宽。”   穆空青交予永兴帝的那份文书中所提议的,便是如水泥厂招工一般,令有意出海者,入番邦语讲堂听学,同时签订身契。   只不过出海者的身契并非十年,而是五年一签,同时令立契书,至少续签两次,间隔不得超过一年。   这个时间同现代的劳动合同类似,只是不同的是,身契一定,便没有辞职的说法。   相当于每五年给工人放一次长假,让人回乡探亲。   至于为什么不能直接同人签上十五年,再另立规矩给人放假,而是要绕这么大个弯?   穆空青心想,无奸不商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穆空青自认不是圣人,但也不希望另一个时空中染满血腥的淘金过程,如今要在自己手中拉开序幕。   身契都签了,给不给探亲假,那还不都是凭老板的良心说话。   若是不给探亲假,十五年都回不了家的人,是死是活又有谁能记得。   一次只签五年身契,若是人没能回来,也没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至少他们的家人还能上衙门,朝他们的东家讨个公道。   永兴帝将这份计划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一抬头便见穆空青还是那面上带笑的模样,不禁调侃了一句:“你这讲堂的主意倒是不错,但日后总不能办一个工厂,便开一次讲堂吧?你是能请到夫子,旁人却未必。”   教番邦语可不是教水泥工,寻常匠人做不来,必须得是先请夫子教人读书识字,再另请舌人来教番邦语言。   穆空青有这个自信能请到人,一来是他六元及第的名头在士林中着实响亮,二来也是穆空青手下几间工厂为大炎百姓造福不少。   若是纯粹的商户为了买卖请人教书,那还真未必有夫子愿意为银钱折腰。   穆空青摇头:“教人识字罢了,何须请夫子来教?”   在大炎,夫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酒楼的账房教得,衙门的皂隶教得,就算是那街边落难的老乞丐,只要他曾从学堂外偷学过几个字,也同样教得。”   识字不是读书,真让夫子按照传统的方法来教,人家还未必能学得会。   永兴帝失笑:“倒是我想岔了。”   “既如此,那你便去办吧。”   穆空青得了应允,自然俯身告退。   他此次特意将开办讲堂之事提出,本是想试探一下永兴帝,看他对于百姓习传统诗书经义之外的知识是否抵触。   如今看来,永兴帝比穆空青以为的要开明多了。   穆空青这头还寻思着温水煮青蛙呢,永兴帝直接一步登天想到给百姓扫盲的事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开设专门的理工学院一事,至少不会遭到上头的反对。   于穆空青而言,上头不反对,那便是已经成功大半了。   盟约签订,工厂之事也有了个章程。   接下来,便是大炎朝廷派遣公使,随两国公使同去大洋彼岸,确认此事落实。   关于这朝廷派遣出海的第一任使团,穆空青还想过兴许自己也能凑上一道。   却不想船队启航时,穆空青正为番邦税收熬油费火,忙得就差睡在户部衙门了。   出海?想都别想。   不过戚子安倒是跟去了。   出发前还特意来同穆空青道了谢。   说是穆空青那个关于开设讲堂的提议,让他手上的学习番邦语的手记卖了好大一笔银子。   穆空青闻言茫然:“银子?”   不怪穆空青不解,如今的文人,可没几个敢将银子挂在嘴边的。   或许户部的大人们除外。   戚子安还是那腼腆的模样,他有些不好意思般低声道:“我家中境况不好,即便是后头去了鸿胪寺,俸禄也仅够我在京城租个宅院安家的。若非这笔银子,我还不知何时才能叫我父母妻儿住上自家宅子。”   穆空青原还以为以他的性子去了鸿胪寺,八成是招了旁人排挤呢。   没想到竟是这个因由。   戚子安主动调去鸿胪寺这样的冷衙门,而非留在翰林院或是六部,为的便是能升些品级,俸禄拿得多些。   眼前之人的身影,逐渐同八年前考场中那个衣衫单薄的青年重合。   官场八年,他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过。   穆空青便当做没有听见他自揭短的话:“以戚兄的才干,在鸿胪寺应如游鱼入水,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戚子安苦笑:“我哪里能有什么才干。”   当真有才干的,应当是他面前这人才是。   穆空青的手搭上戚子安肩头,他认真道:“戚兄此言差矣,使团此行有舌人一十八人,能讲番邦语言三种。可这一十八人加在一起,却都及不上戚兄你。”   戚子安在语言上的天分,那当真是让穆空青瞠目结舌。   先前戚子安学会的西语、英语自不必说,后头朝廷有意同西方大陆互通有无,鸿胪寺中便又多了说德、法等语言的舌人。   结果不出一年,戚子安又将德、法等国的语言学了个七七八八。   穆空青见过他与舌人交谈,兴许戚子安用旁的语言书写文章还有困难,但日常交流已经没有问题了。   使团此次带上的舌人加在一起,会的语言都没有戚子安一人多。   穆空青想了想,又提醒道:“番邦小国众多,使团此行怕是也能碰到不少别国之人。届时若是殿下有意,戚兄不妨助殿下同人聊上几句。”   穆空青口中的殿下,说的就是此行的带队者,永兴帝的五皇子。   这位五皇子穆空青也曾见过。   当时土豆和番薯收获,永兴帝连带六部阁老出城,当时永兴帝身边便跟了个青年人。   也是到使团人选敲定后穆空青方才知晓,那人便是传闻中幼年失恃的五皇子。   以戚子安的性子,自然不会主动去做那出头的事。   但既然穆空青说了,他心下犹豫片刻,便也点头应了。   三日后,朝廷的海船自津沽码头南下广粤,同番邦海船汇合。   朝廷的船队出海,随行护卫的自然是大炎水师。   大炎公使初次拜访邻国,大炎南北水师精锐尽出,只余半数船只留守大炎边岸。   堪称巍峨的海船扬帆,将几国公使所乘船只围拢在当中。   如今水师的战船虽未装上蒸汽机,但船身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只只钢铁巨兽。   其模样之狰狞,规模之浩荡,让只见过大炎商船船队的公使面色铁青。   即便是数年前曾同大炎水师有过短暂交火的西国公使,此刻心中也只剩一阵后怕。   当年若非他见势不妙走得及时,只怕如今等不到隔壁那位崛起,西国的舰队就要沉在这片海域了。   船队出海了,穆空青的活却半点都没少。   这次的盟约给了永兴帝新的灵感,准备依葫芦画瓢,同南洋诸国也签一个。   南洋诸国的利润虽不及大洋彼岸,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尤其如今永兴帝吃到了商税的甜头,大炎百姓也不再为粮食发愁,正是发展商业的好时机。   让豪商们去大洋彼岸抢利润,次一些的便去南洋诸国分一分,这样一来,大炎境内的小商户们不就有了生长空间吗?   永兴帝一纸令下,底下人便得从年末忙到年初。   好在秦以宁对海贸知之甚深,许多资料穆空青都能直接从自家的路子拿到,办起事来能轻松不少。   要说穆空青今日还有什么烦心事,那便是往他府门前塞东西的百姓又多了起来。   秦以宁围着火炉烤番薯,看穆空青那无奈的模样安慰道:“百姓们感激你,这东西也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你且收下便是了。”   穆空青在她身边坐下,叹道:“这架势,未免太张扬了一些。”   秦以宁摇头:“还不是你自己心软。又是什么讲堂不设门墙,又是什么一个月内后悔了,那便离开讲堂、契书作废。如此一来,不就是叫人去白听几堂课?百姓自然感激。”   穆空青笑道:“到底是背井离乡的事,总得给人反悔的机会。况且讲堂又无功课需要批改,教一人是教,教百人也是教。有百姓愿意来听便听吧。”   这进入纱厂讲堂的头一个月里,讲堂会开设在无高墙坚门之处,便是站在屋外也能听见里头在说什么。   而一月内可以反悔的规矩,也是穆空青故意定下的。   说给人一个反悔的机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想趁这个机会,让没有银钱,却有意读书的百姓识得几个字。   秦以宁将烤好的番薯递给他:“别想了,横竖你都同陛下通过气儿了,陛下也不至于为这事为难你。”   说起来,穆空青会生出这个想法,还是永兴帝给的灵感。   虽然谈不上全民扫盲,但多少也能帮到一些百姓。   穆空青将此事报上去之后,永兴帝非但没有反对,反而起了今后让其他工厂的讲堂,也都依纱厂讲堂的模式来办的想法。   穆空青觉得永兴帝这是图他们办讲堂花的不是朝廷的银子,但他不敢说。   不仅不敢说,还得带头向永兴帝表忠心,麻利地将水泥厂的讲堂,也改成了先公开教认字,再私下教手艺的模式。   听了秦以宁的话,穆空青叹道:“我倒不是担心陛下。”   秦以宁挑眉:“那你是担心?”   秦以宁用手比了个写字的姿势,方才道:“担心……旁人?”   穆空青没说话,低头咬了一口烤番薯。   前几日张华阳同他说,工部那边对于蒸汽机用于海船的试验,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   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新式海船能赶在大炎使团之前,抵达大洋彼岸。   新式海船改造完毕,那么蒸汽机在别处的应用,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想要开发蒸汽机的用途,仅凭工部现有的匠人肯定是不够的,凭他们这些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更不够。   这样一来,开办理工学院之事,堪称迫在眉睫。   这一点,就连永兴帝都是承认的。   穆空青一边嚼着烤番薯一边在心里头寻思,自己前头搞出免费教学,已经让不少自命清高之辈颇有微词了。   后头再提议开办理工学院,只怕那些迂腐文人们,就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谢青云昨日还特意寻了篇抨击讲堂的文章,拎到他跟前读给他听,嘱咐他做事小心些。   想想昨日那篇文章上的言辞,穆空青心说,挨骂我倒是不担心的。   我担心我到时候不小心看到某些人的文章,一个没忍住就提笔骂回去了。   有些人啊,搭理了他,总觉得是给他脸了。   可不搭理他,自己又实在生气。   为了那些人专门写篇文章,这说法听着都晦气。   穆空青嚼着嚼着,手上的番薯便只剩了个皮。   秦以宁又剥了一个,塞进穆空青手里。   穆空青看着手上那只穿了半截衣服的番薯,心里忽然就有了主意。 第136章 一门新课   世人做事, 都讲求师出有名。   正如穆空青手上这个番薯,也都留下半截外皮包着,才不会沾得满手狼狈。   趁着工部精锐尽出忙着改造海船的时候, 穆空青同秦以宁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先头因着海贸的关系, 大炎境内的豪商巨贾们, 多少都同秦以宁有过交集。   秦以宁得了穆空青的收益, 在她有意无意的暗示下,不止是穆家手下的工厂招工会开设讲堂, 有旁的豪商或是为了招工方便,亦或是为了名声好听,也都开始以讲堂的形式进行招工。   领头的大商们都这么办了,后头的小商户们, 也就自然而然地有样学样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但凡尝试过工厂的生产模式的人都知道, 倚靠传统的师徒模式招手工人, 这工厂根本就办不下去。   一时间,讲堂的讲师, 工厂的工人, 都成了民间大热的谋生路子。   尤其是那讲师。   大炎境内的官道多数都换成了水泥路,货物的运输成本也是一降再降,有资本开遍全国的大厂不多,但辐射范围只在周边几地的工厂却不在少数。   这些小工厂舍不得花太多银子在招工上, 聘讲师的门槛儿自然也就比大工厂要低,只要能认全常用字,那便已经足够了。   而这样的小工厂,恰恰是数量最多的。   只需识得常用的那些字, 便能被人请去讲课,受人尊敬不说,一个月也能有不少月银。   这样一来,民间向学之风更盛。   就连那街上的闲汉游侠,也会时不时溜去讲堂外头听上两句,想着万一学会了,日后的生计也能有个着落。   有那脑子灵活的流民,没了户籍文书,签不成身契,进不了工厂,但却凭借着一日日的偷师,硬是叫他囫囵个儿地认全了字。   最后还真能靠着这点本事,三五不时地去各家工厂开设的讲堂顶上几堂课。   这类人要的银子少,又不用签契书,那一心节省成本的小商户,自然更愿意聘请他们。   随着时间推移,这样的例子越来越多,那些本以为一生无望的底层人,便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恨不能住在讲堂边上。   眼见着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想着读书识字,街边乞丐都要寻个树枝在街上写写画画。   这下,以青山书院为代表的,那一部分思想传统的读书人们彻底坐不住了!   读书识字何等风雅清高之事,那些污糟之人也配?   原先只有穆空青手下的工厂开办讲堂,这些人便只是作文写诗暗讽。   随着如今讲堂四处开花,读书认字的“下九流”越来越多,于是陆陆续续地,这些人就从暗讽,变成了明火执仗般指着始作俑者的鼻子的骂。   若非他们还顾忌着穆空青身处高位,只怕这个“始作俑者”的代称都不会有了。   穆空青知道自己堵不住这些人的嘴,索性将计就计,不仅不想法子替自己正名,反倒令自己的人手在暗中蹿腾了一把火,让那些跳脚之人坚信自己此举乃是为了文人风骨,应当不畏强权。   渐渐的,穆空青的名字也开始隐晦地出现在部分文章中。   就在事情越闹越大,连谢青云都忍不住又一次皱着眉找上穆空青的时候,穆空青掏出了他特意从永兴帝那儿讨来的一道圣旨。   谢青云是什么人?   正经的世家子弟,大炎朝的第二位□□状元。   他在看见这道圣旨时,瞬间便明了了:“这件事是你故意的?”   穆空青颔首道:“谢兄该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等只一心埋头办事,半点都不在意自个儿身上会否背负骂名的圣人吧?”   谢青云将圣旨归还给他,笑骂道:“你算个劳什子圣人,如今这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你穆空青穆大人心里头压根不好读书,如今才会推崇君子论迹不论心。”   黑历史又一次被提起,穆空青痛苦地捂住了半边脑袋。   要说这回穆空青拿自己当靶子挨骂,最叫他心梗的远远不是什么有辱斯文之类的酸词儿。   是那帮缺德鬼,他们知道穆空青入仕之后的所作所为,堪称桩桩件件功在社稷,这点没什么能诟病的,于是便将穆空青入仕传出的诗文都给翻了出来,对着它们挨个儿挑刺。   这样一来,穆空青当初在江南文会上一着不慎,作出的那篇自揭自短的黑历史杂文,自然也就躲不过被人审视的命运了。   原本穆空青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如今可好,叫这帮人这么一嚷嚷,那可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谢青云幸灾乐祸:“自作孽。”   私下里窜火这事儿说着不好听,也怕说多了走漏风声,所以穆空青便没有主动同人提起过。   若是张华阳、杨思典等好友来问了,穆空青也不会瞒着他们。   谢青云平日里与他算不得有多亲近,先前提醒过他一次便是交情了,所以后头穆空青故意令人拱火的事,谢青云也一直都不知晓。   穆空青笑着写过了谢青云,复又问道:“谢兄觉得,我讨来的这封圣旨效用如何?”   谢青云在永嘉书院待的时间可比穆空青久,他只是顿了顿,便笃定道:“山长会答应的,书院同窗们也不会抵触。”   谢青云说着说着又笑出了声:“先前春闱之时,你穆大人为人不近人情,却唯独对书院同窗留三分情面的消息,可在考生中间传了个遍。我听说那年报考书院的学子都多了三成,演武场险些坐不下。”   穆空青权当没听见他的调侃,面色不变道:“我自是知道山长必会答应,我说的是——”   穆空青晃了晃手上明黄色的锦帛。   “这道圣旨一旦送到书院,那书院可就代替我成了那个靶子了。”   穆空青手上这封永兴帝亲笔所书的圣旨,写的内容不是旁的,正是令永嘉书院在工部名匠的指导下,开办理工科,招收专研理工的学子,为工部储才。   谢青云完全不上钩:“你既能想出这招,那必定留有后手。你同杨思典走得近,怕是早就从他哪儿给山长递过信了吧?”   此时那群文人们正是群情激奋,要维护正统的时候。   若是这个时候把永嘉书院推出来,说书院要另开理工科,那不是明晃晃地让书院替穆空青堵枪眼么?   把那些讲堂全部都捏在一块儿,也不及永嘉书院在文人士子们心中的地位。   这事一出,只怕发声的就不止是那些酸儒了。   谢青云相信穆空青的为人,他做不出这种事。   穆空青笑道:“瞒不过谢兄。”   穆空青当然不可能把书院推出去替自己挡枪。   或者说,穆空青特意将讲堂的事闹大,为的是用他自己,替书院挡枪。   这些文人们骂得再凶,文章写得再多,念不起书的百姓们大多都是不关心这个的。   但事情涉及穆空青可就不同了。   他丰乐伯的名声,在大炎百姓之间可是无人不知的。   穆空青受大炎百姓的爱戴程度,从穆府门口三五不时就会出现点儿新鲜果蔬上就能看出来。   眼下这些酸腐文人们屡屡对穆空青出言不逊,又一口一个“不配读书的污糟之人”,直接将底层的穷苦百姓也给骂了进去,叫人怎能不对其生出厌憎之意?   若是这个时候,永嘉书院能够出面,高呼圣人之言,推崇开卷有益、有教无类,必然会得到其余正常读书人与大炎百姓的支持。   之后书院再顺势“以身作则”,开办理工一科,后接陛下圣旨盖棺定论,于情、于理、于,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穆空青认真道:“非是我行事手段繁琐,只是若不闹上这一回,那么即便书院设此课业,兴许也无人来学。”   能入书院学习正经理工科知识的,至少是得识字的。   穆空青带着各路商户办讲堂,令底层百姓有机会识字,也是为了给日后潜在的理工科学子铺路。   穆空青也清楚,最初会来研习理工科的,必然还是普通百姓居多。   如今的普通百姓们连县官的姓名都未必知晓,哪里能懂那么多国家大事,有什么高瞻远瞩。   不过是大家都说科举好,那么便冲着科举去。   若是有人说识字之人研习理工一科也是条路子,那么也自然有那觉得科举无望者,转而投向理工科。   要是穆空青不将舆论炒起来,百姓们识了字之后,还是一心一意只能看得见科举,那书院开办理工科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穆空青耐心细致地同谢青云讲解了这个计划,听得谢青云连连点头。   穆空青问道:“谢兄可能理解此事?”   谢青云应道:“用心良苦,我自明白。”   穆空青微笑:“如此便好。”   谢青云看着穆空青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对。   很快,他便知晓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就在谢青云同穆空青的这场谈话结束十日后,永嘉书院发声了。   杨老山长多年未有文章外传,此时却高调传出《兴国》一文,并在文中振臂高呼“有教无类”,并直言“民智启则国智启”、“巫医百工非贱业,数理匠艺亦兴国”,所以书院要开办理工科,头一年招生不限年龄身份,只要识字皆可入学。   《兴国》一文在此时出现,便如同往那热油锅里泼了一桶开水。   就连穆空青,都为杨老山长行文之大胆而咋舌。   穆空青对着手下人抄录来的《兴国》叹道:“不愧是杨老山长。”   是他穆空青小瞧人家了。   这位可是在当初根基未稳时,就敢冒天下文人之大不讳,公开在书院开办武学课的杨老山长。   若非此次永兴帝的旨意中言明理工科学子亦可入仕,说不准杨老山长都用不着前头那些铺垫。   瞧他老人家言辞之犀利,就差指着青山书院……啊,是酸腐之人的鼻子,骂他们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山长还怪记仇的。   穆空青想想杨老山长此次发文的目的,在心底呸了几声。   什么记仇,这回带头蹦跶的也是青山书院那群人,老山长就事论事罢了。   穆空青挥挥手,将家中的管事招来嘱咐了几句。   而后,大炎各地便有不少茶楼里的说书人,将《兴国》一文用白话转述了出来,好叫那听不懂之乎者也的百姓们,也能知晓其中的观点。   原本百姓们也不会写文章,听那些读书人指桑骂槐,即便有意辩驳也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有一位杨老山长站出来了,那百姓们自然也就无需再忍着了。   在百姓群情激奋的情况下,再有人说什么:“老山长所书并非全然无过。”之类的话,只怕就要被人当做瞧不起布衣百姓的酸儒了。   而将这一团火烧得更旺的,便是永兴帝的那一道圣旨。   将圣旨送往书院的不是旁人,正是谢青云。   顶了宣旨太监活计的谢青云,随身还带着工部匠人们总结出的手记,并且在将圣旨送到永嘉书院之后,还不得不留在书院中,继续同那帮文人们打嘴仗,可谓身兼多职。   谁叫杨老山长一把年纪又德高望重,真同小辈斗嘴也不是个事呢。   于是这出去同人唇枪舌战的活,自然就落在谢青云身上了。   有大炎唯二的两位□□坐镇,任是哪位读书人到他们跟前谈科举,气势都得先矮上三分。   而唯一能在这二位跟前直起腰板的穆空青,却正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毕竟这里是江南,大炎四大书院,其三都在江南,真正的文风鼎盛之地,。   只要江南这群以青山书院为首的士子们服了,其他人自然也就认了。   谢青云也只能甘当这个马前卒。   江南茶楼。   “我家有十六口人,全靠陛下和穆大人才没饿死,哪来的银子去科举?”   “后来我受了穆大人的恩,进了厂子里做活,家里才喘过气来。”   茶楼里,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满脸通红,指着对面身着蓝衫士子服的青年叫骂。   “你们有银子的去科举,我们没银子的去念理工科,日后照样能为百姓做事儿!怎的就成了辱……什么不斯文了!”   有人高声和道:“说得好!”   “那书上的字人人都能学,凭什么你们读书是好事,我们读书就不成?”   “就是!”   “书院又不是你家开的!”   “我明儿就把我家幺儿送去永嘉书院。”   “我也送!”   那蓝衫学子气得说不出话,又不知该怎么同众人分辩,为何理工科也能入仕却是外道,而科举入仕便是正道,只能口中不停念着:“愚民!一群愚民!”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永嘉书院这几日也是人来人往。   自打来了江南,谢青云一天少说也要喝上八壶茶水。   送走了青山书院的夫子,谢青云在心里将穆空青骂了无数遍。   我说那小子怎么同我将事情的原委交代得这般细致!   好在谢青云的茶水没有白喝,穆空青的骂也没有白挨。   这些日子以来,去各地讲堂外蹭课的百姓明显增多,民间甚至出现了专门教人识字的讲堂。   无需科举也能入仕,这于家中银钱不丰的底层百姓而言,便是又多了一条青云大道。   在第一届理工科学子正式入学时,工部的新式海船也已改造完毕。   此时的蒸汽机经由大炎工匠们改造之后,同穆空青记忆中的蒸汽机的模样已经全然不同。   就算是提供了初始版本的穆空青,都有些认不出它了。   但是根据穆空青从张华阳那儿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改造之后的版本,似乎比穆空青前世所知的蒸汽机动力更足一些。   第一批被装上大炎版蒸汽机的海船,自然是留守大炎的水师战船。   战船改造完成之后,便要开始对商船动手了。   有早早便得了消息的商户们,近些日子不仅没有趁盟约尚未落到实处时出海,反倒是不顾冬季港口冻结的风险,直接将海船停到了津沽口岸一心等候着什么。   这些时日一来,工部除却改进蒸汽机与海船之外,旁的事情几乎都被放置了下来。   到了改造商船之时,工部在人手上的捉襟见肘便更甚了。   穆空青算算大炎使团出海的时间,再算算改造后的商船出海所需的时间,只觉得时间紧迫。   穆空青在户部翻了一天的账簿,回府后又同秦以宁来了场彻夜长谈。   第二日一早穆空青便到了户部衙门,而后他户部衙门里坐了一整天,拉出了一长列的各项明细,到散值时都不忘将这份明细揣在身上带走。   今日在文渊阁当值的钱大人蓦地眼皮一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坐在钱大人对面的工部尚书关切问道:“怎的了?”   钱大人摸着眼皮沉思半晌,盯着工部尚书道:“方才莫不是又有人在算计国库的银子?”   工部尚书面上的笑容一僵,不留痕迹地将手下一封奏折往边上挪了挪:“瞎说什么呢!国库如何不是你户部的事吗?怎的要往我工部身上赖。” 第137章 一颗大树   钱大人那不祥的预感, 在他第二日来到户部衙门时应验了。   这些身上兼着六部堂官的阁老们,平日里如无意外,都是文渊阁和衙门两头轮着值守的。   钱大人今日一进户部衙门的大门, 就见他的麾下爱将冲他笑得如沐春风。   穆空青真诚道:“大人今日来得好早, 近些日子公务可还繁忙?”   钱大人斟酌了片刻, 谨慎答道:“烦心事倒是有, 可繁忙也谈不上。”   穆空青闻言笑意愈盛,将钱大人迎入了堂厅中。   但钱大人的眼皮却跳得更厉害了。   “不知大人近日在为何事烦忧?下官或可为大人排解一二。”穆空青接过小吏送来的茶水, 摆出欲要同钱大人促膝长谈的架势。   钱大人警惕:“还能是为何事?工部和兵部那儿讨去的银子,就同个无底洞似的,没边儿地往里砸,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先前只是改进蒸汽机的花费, 便已经叫钱大人看着便痛心了。   好容易等成品出来了,钱大人欢欣鼓舞地就等着回本了,却忘了在改造商船之前, 还有战船这么个大坑要填。   亏得那铁矿素来都是捏在朝廷手中的, 不然要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造出数量足够的蒸汽机,还当真是困难不小。   穆空青安慰他道:“这些也都过去了, 大人不若想想津沽码头停着的那些商船?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呢。”   改造战船是朝廷出银子, 改造商船可就不是了。   装载了蒸汽机的新式海船不提旁的,只速度这一项,就足够让海商们为得改造机会而不惜成本了。   钱大人哼了一声:“若非如此,当初我哪儿能批得那么痛快。”   钱大人掌管户部多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他自然懂。   改造商船所获利润不过九牛一毛。   他真正看中的,是新式海船在今后的海贸中将会起到的作用,以及为大炎带来的税收。   不过知道归知道,该心痛的时候也还是会心痛。   若是放在十年前, 有人说要花费这么大一笔银子造船,他非得拿对方当卖1国1贼来骂不成。   只改造战船所用的花销,就能抵得上十年前大炎一整年的税收了。   更何况这还只改了一半。   另一半如今还在海上飘着呢。   穆空青见钱大人又露出了心痛的表情,适时地给他递上一杯茶水,又温声安抚道:“我知晓大人忧国忧民,故而心中焦急。可工部人手不足,商船一时无法出海,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话可说到钱大人心坎儿里去了。   他理智上清楚,待到商船改造完成,所得利润必然会是如今的数倍。   哪怕不算商船在西方大陆的商贸所得,只盯着番邦大陆上的金矿做几笔短期买卖,也足以填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花销。   可现在,商船不是还没有改造完吗?   大炎水师的规模再大,也比不上海贸开放之后民间的商船数量多。   一些小商户如今甚至没能知晓新式海船的消息,可以暂且不提。   但如范家、覃家这样的人家,是宁愿憋几个月不出海,也要让手下的海船,成为第一批被改造的商船。   只这些大海商的商船数量,便足够让工部头痛了。   也足够让钱大人头痛了。   钱大人轻叹一声:“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事儿又非是普通人能帮得上手的,急也急不得。”   蒸汽机的结构或许算不上是最精巧的,但它的价格却一定是最昂贵的。   若是对蒸汽机没有一定的了解,即便是搭手打杂,都可能会导致安装出现错误,带来巨额损失。   穆空青也跟着叹了句:“不错。若是工部之外,也有人能对蒸汽机有所了解就好了。即便是他们造不出来,至少也能帮忙安装。”   钱大人看看穆空青,穆空青无辜回望。   钱大人“嘶”了一声:“你莫不是想?”   穆空青将袖中叠得规规整整的纸推到钱大人跟前:“我也就是想想。”   算一算,永嘉书院新招的理工科学子,如今入学也有一个多月了。   就连被他诓去做打手的谢青云,都已经将诉苦的书信从永嘉寄到京城来了。   理工科学子这一个多月里所用的书籍,几乎全部都是工部匠人们的手记。   要说除却工部那些匠人们之外,还有谁对蒸汽机有所了解,那必然是永嘉书院新招的那些理工科学子了。   “让那些学子入京研学?”钱大人刚看了个开头,就直接将那张纸合上了。   这儿可是朝廷合法征役的大炎,不让那些学子自费入京服役就算行仁政了。   瞧穆空青列出的这些明细,似是还要朝廷给他们安排食宿,连路上的花销都得朝廷负责,做什么美梦呢?   穆空青劝到:“大人莫急,你再往后看看。”   钱大人狐疑地看了两眼穆空青。   秉持着对穆空青的信任,钱大人耐下性子,重新展开纸张。   那纸上确实是写了不少东西,自家右侍郎也不是个不着调的人,还是看看吧。   一盏茶的时间后,钱大人无声无息地盖上了纸张。   钱大人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呷了一口:“新科为工部取专精数理匠事之士而开,学子研学不易。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也是要为朝廷考虑的。”   有了那数百学子的帮手,商船也能早日完工。   只要商户们脸皮够厚,赶在大炎使团归来之前,少说也能再给朝廷缴纳那么成百上千万两的商税。   况且,这改造商船一事,钱大人急,商户们更急。   为了能早日将自家商船改好,他们连海贸都停了,那再多掏些加急费用,应当也是不介意的吧。   穆空青见钱大人动摇了,又不轻不重地给添了把火:“眼看着江南局势将稳,小谢大人也将要归京了。若是大人有心,说不准这些学子们还能搭上小谢大人的官船。”   穆空青佯做感慨状:“每逢大比之年,我永嘉书院的学子搭乘学兄们的官船入京赶考,也是一桩佳话呢。”   反正送谢青云一个也是送,送几百号人也是送。   了不得派遣一艘大些的官船接谢青云归京便是,总比另掏路费来的节省。   该花的得花,该省的也得省呀。   钱大人这些日子为海船之事着急上火,再一听这无本买卖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于是,在江南舌战群雄最终大获全胜的谢青云,终于等来了接他风光归京的船。   不错,这船身规模,都不比三品大员用的船差了。   谢青云意气风发地想道,算他穆空青还有点儿良心。   而后他便发现,这船的规模是够大了,可船上的人也多得离谱啊!   仔细一看,还各个都挺眼熟。   正是新入书院的理工科学子们。   朝廷调派理工科学子们入京,并令其跟随工部匠人研学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甚至于士林间最后的那点儿反对的火苗,也是被这一纸调令给扑灭的。   虽然穆空青是为了改造海船的速度能拉快些,同时也为这些学子们提供实践经验,叫他们见见蒸汽机实物,但这事儿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朝廷在为理工一科的学子们撑腰了。   眼看着上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新开这理工一科,那他们便是再写多少文章,也动摇不了朝廷的决心。   横竖这理工一科只为工部取仕,影响不了进士科取仕。   除却部分当真是顽固到骨子里的人之外,旁人逐渐也就偃旗息鼓了。   先前谢青云还曾为此而松了口气,觉得自个儿也算是因此解脱了,欢喜得恨不能亲自送这些学子们一程。   万万没想到,他当初的一念之差居然成了真。   这下可好,这何止是送一程啊。   这是要他送全程啊!   理工科学子们多是平民百姓出身,知晓读书机会来之不易,又自觉才疏学浅,因而即便是在路途中也没有过半刻放松。   谢青云几乎日日清晨都是在学子们的读书声中醒来的。   恍然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备考会试的那段日子。   只不过这一次,窗外传来的内容,大多都是他听不懂的东西。   人送到了,进度也赶上来了,穆空青这个中间人自然也就功成身退了。   看在穆空青的情面上,秦以宁名下的船队,是最先完成改造的一批商船。   届时,距离大炎使团从广粤口岸正式出发,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使团得了永兴帝的授意,从津沽到广粤就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到了广粤之后,又是补充物资,又是人员调度休整,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看得西方两国公使都开始思考,是否这样才是真正的大国风范。   前头都这么不紧不慢了,如今在前往西方大陆的途中,自然也是不会着急赶路的。   就在西方两国公使盘算了自家船上装载的物资,开始咬着牙请五皇子加快速度的时候,世界上第一支全部由蒸汽船组成的船队,从大炎津沽口岸出发了。   以穆、范、覃三家为首,近百钢铁巨兽吐出股股浓烟,悠远的轰鸣声响彻无垠海面。   穆空青批复完手头最后一份公文,放下笔,站在院中缓缓吐出口气。   穆空青的视线投向东方的那片天空。   哪怕他此刻身在京城,也能想象到津沽口岸如今当是一副何等壮观的景象。   今日万里晴空碧蓝如海,砖瓦红墙恰似朝阳。   可惜穆空青还得再等上几年才能有探亲假,不然他这会儿定然是带着一家老小,坐在今日出海的某一艘船上的。   穆空青这想法一出现便停不下来了。   海外他如今暂且去不成,那城外还能去不成吗?   穆空青在回府的路上便开始兴致勃勃地谋划,过几日休沐,他就要同家里人一起去城外散散心。   然而穆空青回府之后才发现,这偌大一个穆府,竟只有秦以宁一个人没在收拾行李。   面对穆空青的震惊,秦以宁忍着笑同他交代道:“是这样的,阿柳准备去广粤点人手,筹备去海外办厂一事。”   穆空青点头:“这我清楚,这丫头回京城来,就是为了打听这事的。可爹娘这是去做什么?”   难不成是亲子游上瘾了,要同穆空柳一块儿去广粤?   秦以宁正要答话,便瞧见一个侍女正托着几个纸包往后院去。   秦以宁见状忙将人叫住,嘱咐她去将孙氏常用来敷脸的药多备几副,而后才同穆空青解释:“二姐今日来了信,说是她听闻南洋有一种奇特的树,可以医治疟疾。预备同医术更加精湛的大姐一起去往南洋,寻一寻这神奇的树。”   “爹娘先前在广粤时便有出海之意,只是顾及阿柳和二姐的生意,这才耽搁了,后头也一直都未曾提起。”   秦以宁笑道:“如今二姐来信说欲要往南洋去,我想着爹娘也惦记许久了,不若就与二姐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穆空青今日刚为自己不能出海而感叹,回府便得知自家除了自己貌似都能随时出海,这苦闷劲儿就别提了。   穆空青闷了一会儿,这才想起重点来:“二姐说她寻到医治疟疾的法子了?”   秦以宁眨眨眼,将穆白芍寄回来的信件递给穆空青:“信上说是一棵树。我也不懂医,不知这究竟是什么。”   穆空青震惊。   治疗疟疾的树,那不就是金鸡纳树吗? 第138章 一个船厂   金鸡纳树的树皮可以制成奎宁,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金鸡纳霜,乃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   要是穆空青没记错的话,这树的原产地, 应当是在南美洲。   而且, 在他原本的时空中, 这树是到了近代才被引入东南亚一带栽培的。   不过想想如今大炎都种上土豆番薯了, 金鸡纳树被提前带到南洋,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穆空青的指节在桌面轻轻敲击。   这倒是提醒他了。   如今说是巫医百工皆尽归属于理工科, 可眼下学子们学习的内容,按后世理化生三大科目来看,确是只有物理一项的。   以大炎当前的科技发展水平来看,研习化学还为时过早。但生物却是已经有了头绪。   这个头绪也不在旁的地方, 正在穆白芷身上。   穆白芷自打得了显微镜之后便一直云游在外,已有许久未曾回过京城了。   穆空青知道她一直都在研究微生物学,所以玻璃坊每每制出更新更好的显微镜, 也总要差人去给她送上一份。   据穆白芷传回家中的信件可知, 她如今已经在不同的动植物身上,发现了不下百种微生物, 并将其按形貌特征分类整理成册。   这不就是现成的教材吗?   也别管这些东西教起来是否能成体系, 总得先将头开了再谈其他。   穆空青素来不敢小觑他人资质,也不会仗着自己多了一世记忆便自命不凡。   一切学科都是从无到有逐渐发展成型的。   如今学子们学的东西确实粗糙,但焉知现在学习这些粗糙知识的数百人中,不会有那惊才绝艳之辈, 凭借自己学到的知识,钻研出更加精深的学问来呢?   穆空青不确定穆白芷有没有这个开班讲课的心。   毕竟如今大炎风气虽略有开放,但对女子出面开班授课之事也是闻所未闻。   况且穆白芷的志向,素来都是无拘无束云游四方。   穆空青想了想, 提笔将此事写在了信件上,交给穆老二和孙氏带给穆白芷。   穆家这一家子,从不像旁的富贵人家一般,日日困在宅院中。   穆府从穆老二和孙氏,到秦以宁和穆空柳,都是惯于出远门的。   穆空青走到如今,每一步都是实打实的功绩。   他的岳祖和座师又都是当朝阁老,他岳祖秦老大人还隐隐有了首辅之势,这靠山不可谓不硬。   更别提穆空青自己就是正三品大员,身上还有个超品伯爵位了。   如今的穆空青,有至交几人便足矣,用不着靠些表面交际来维持人脉。不过分长袖善舞于他而言,反倒是好事。   也正因如此,穆空青的亲眷才不必今日赏花明日赴宴,可以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从前穆空青还忧心穆老二和孙氏来了京城,时间一长,是否会觉得孤寂无趣。   如今二老外出游玩上了瘾,穆空青反倒松了口气。   他去了趟二老的院子,回来时便见秦以宁笑盈盈地看着他。   穆空青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问道:“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秦以宁单手支着下巴,不答反问道:“你去见爹娘,爹娘可曾同你说过什么吗?”   穆空青被她问得一头雾水:“说什么?左不过是嘱咐我在家好好的,注意身子什么的。”   秦以宁长长地“哦——”了一声,重复道:“注意身子啊。”   穆空青看秦以宁那意有所指的模样,硬是卡顿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穆空青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爹娘这又是想的哪出啊?”   穆空青十七入仕,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秦以宁甚至还比他小些。   在他看来,这个年纪尚未成亲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所以自然不会为子嗣的事情着急。   可穆空青却忘了,这事儿放在旁人眼里,那可就是穆空青和秦以宁成亲近十载,秦以宁都无所出啊。   最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秦以宁十载无所出,穆空青竟也半个妾室都没往家抬过,连那花楼教坊也不见他去逛。   有那嘴碎的,就偷摸寻思怕不是穆空青对秦以宁情根深种,即便秦以宁不能生他也不愿碰旁人。   再不然,总不能是穆空青自个儿不行吧?   有多少人在心里暗暗嘀咕,穆空青是一点也不知晓的。   一来穆空青对外人素来不假辞色,同他不熟的不敢调侃,同他熟悉的也都知晓是穆空青自己暂时不愿要孩子。   二来么,自然是有秦老大人摆在哪儿呢。   以秦老大人如今的身份地位,寻常宗室都不敢轻易开罪,有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光明正大地编排秦以宁?   穆老二和孙氏倒觉得穆空青不纳妾才是正常的,可这总是没个孩子,他们心里也急。   他们憋不出旁的话来,也只能嘱咐他们夫妻俩注意身子。   穆空青这几年少有清闲的时候,自然察觉不到二老的小心思。   秦以宁在家中的时候多些,这才能琢磨出穆老二和孙氏说这话的隐晦意思。   其实,这两人对彼此都有欣赏之意,又日日朝夕相处,心动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早在几年前,穆空青与秦以宁便正常同房了。   只不过他俩都自觉尚有要事在身,无暇顾及孩子,这才一直都注意着,没有闹出人命来。   秦以宁两手一摊:“爹娘也不容易,可眼下实在是抽不出空档。我寻思若是真不成,不若我出去躲躲,将老师家的孩子接来?”   穆空青头痛道:“老师不会同意的。”   要是穆空青如今是个寻常小官也就罢了。   可偏偏穆空青身上是有爵位的。   周家败落,是受了前太子遇刺的牵连。   当年那位前太子死在安国公府上,若非安国公府身为太子外家,又查明并非此事祸首,周秀才哪里还能有命在?   周家借着旁人的手送族中子弟重回朝堂,是为家族留下振兴的希望,也是不想去招永兴帝的眼。   看大炎二十多年过去了都没再有第二位太子,就该知道当年爱子遇刺身亡一事,对于永兴帝来说,绝对是他不可触及的逆鳞。   若是让周家血脉成了穆空青的嫡长子,说不准日后还要袭承他丰乐伯的爵位,那不是上赶着挑衅永兴帝呢吗?   哪怕穆空青自己不在意这个只能世袭三代的爵位,周家也不敢接这烫手的富贵。   秦以宁对周秀才的事也略知一二,她方才也只是随口一说,见行不通,便转而提起旁的事来:“那不接便不接吧,不过我说要出去躲躲,这话倒是真的。不然见爹娘心中愁苦却舍不得怪我,我心里怪难受的。”   秦以宁望向穆空青的表情无辜极了:“恰好这几年海贸事忙,我想着亲自去将事情料理规整了,我们也好早些有个孩子。”   天可怜见的。   穆空青看向秦以宁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什么躲躲?   穆老二和孙氏都收拾行李准备下南洋了,秦以宁这时候出行是躲给鬼看呢?   合着前头铺垫了那许许多多,归根结底便是秦以宁也预备出门了?   穆空青扭头就走。   他默默地洗漱,默默地回屋,而后在秦以宁锲而不舍的插科打诨下,穆空青淡淡道:“我提前熟悉熟悉府中只有我一人的日子。”   秦以宁登时笑得前仰后合。   “你急什么呀!如今那海船出海,最多两个月便能跑个来回,我便是出去也待不了多久。我早些在海外将穆家的根基打下,届时我们还能带着孩子一起出海。”   穆空青再郁卒也只能认了。   他一不能辞官不干,二不愿不顾秦以宁的意愿将她圈在京城。   况且秦以宁说得不错。   如今大炎在远洋海贸方面刚刚起步,得益于秦以宁先前的布局,穆家算是其中的领头羊。底下的商户们日后要如何发展,几乎全看穆家这个头要怎么带。   在远洋海贸这方面,就连范家都要退一射之地。   这事没走上正轨,穆空青和秦以宁是怎么都不会要孩子的。   这二人都不是管生不管养的人。在他们心里,既然是他们将这个孩子带来了这个世界的,那就要担起为人父母的责任,教导养育好他。   而养育一个孩子所需要耗费的精力,不是他们现在能付得起的。   秦以宁也是说话算话。   在五皇子率使团归京的第二天,秦以宁便随着穆家的船队一起,载着大量工人开往大洋彼岸。   此前大炎商队仰仗船只速度,盟约尚未完全落定之时,在海外很是刮了几层油水下来,连带着秦以宁能在海外铺开的摊子,都比她原定计划要大得多。   这也是秦以宁为何要亲自走一趟海外的原因。   而海外诸国也不知是没能反应过来,还是被那成群结队的狰狞巨兽所震撼,居然也没有捏着两国已经定下的条约说事。   直到使团归京,大炎的商户们再没了借口,也害怕打了朝廷的脸面,这才停下了疯狂敛财的手,开始老老实实规划起长期生意。   兴许是得益于早先的威慑,秦以宁这一趟出海很是顺利,不到半年便回了京城。   回京后的秦以宁很是温声细语了一段时间,就差日日去接送穆空青上衙散值了,直到穆空青自个儿都受不了了,才叫她打住。   随着这些船队的出海,新式海船的消息自然也就越传越广。   从没有门路的豪商巨贾,到试图放手一搏的普通商户,没有人不盼着自家的海船也能得了改造的机会。   这个机会也没让这些大小商户们多等。   在大炎战船全部改造完成之后,伴随着津沽、云安、江南、广粤、南百五大口岸的开放,坐落于五大口岸身侧的五大造船厂也正式落成,并宣布对外开放。   而最初上京来的那一批理工科学子,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中,将他们的所学融会贯通,甚至还有人总结出了一套更加完整的理论知识,供后头的学子学习。   如今理工科还是以研究蒸汽机和造船业为主,研习理工科的学子也大多都是在修习完理论知识过后,再被分派去五大造船厂实践。   期间有一学子灵感突发,将蒸汽机进行改造,并成功运用在了纺纱机身上,得了破格提拔成了官身,自此家中改换门庭,令无数人艳羡不已。   有了这个例子在,旁的学子也纷纷有了灵感。   很快,原本被改造得宛如为海船量身打造一般的蒸汽机,便开始被尝试应用在其他行业。   也亏得先前漠北一战触怒了永兴帝。   若说太1祖皇帝是将北蛮打怕了,那永兴帝就是直接将北蛮一族都给拆碎了。   如今的极北草原,早就是大炎嘴边的一块肉了。   先前不吃,是因着这块肉严寒荒芜,永兴帝懒得费那份功夫。   可随着海贸的大面积开放以及蒸汽船的出现,如今大炎对于煤炭等能源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受困于如今的煤矿开采技术不足,仅靠清江府以及旁的零星几处煤矿供能,已经略有些吃力了。   而这时,穆空青适时送上了极北草原兴许会有矿藏的消息。   这消息来源也很好解释。   他亲姐姐穆白芍曾在北境经营多年,知晓极北草原的情况也不算稀奇。   如今若是大炎境内的煤矿一时供应不足,那不若遣人去北境探查一番。   万一北境有矿,放在那片无主之地上岂不浪费?   穆空青的提议确实解了永兴帝的燃眉之急,却给他的岳祖,时任吏部尚书的秦老大人出了难题。   穆空青已是正三品了,再往上一步便要迈入二品的门槛儿了。   这个品级的官员,皆尽都是如六部衙门、检察院等机要部门的领头人,再不然便是一方封疆大吏,哪个都不是能轻易动得的。   按道理说,以穆空青的年纪,若是到了这等升无可升的地步,怎么都是应当先放他几年,稍压一压的。   可偏偏穆空青这三年间的功绩,桩桩件件都压不得。   初始版本的蒸汽机是穆空青鼓捣出来的,令无数百姓识字的讲堂,是从穆家的工厂开始开办的。   朝廷始开理工科也是穆空青的主意,能凑齐人手建出五大造船厂,让大炎海贸用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发展,更是同理工科的学子们脱不开干系。这份功劳追根溯源也少不了穆空青一份。   如今穆空青还献上了北境矿藏的消息。   这若是吏部敢提议压一压不给升,恐怕秦老大人新年开印第一天,就要挨上御史一顿骂。   眼看着考评的日子渐渐近了,秦老大人愁得猛捋了两把胡须,而后便觉得手背有些痒痒。   低头一看,一根胡须正耷拉在手背上。   这可是他日日精心养护的胡须啊!   真是造了孽了!   秦老大人思虑许久,索性直接将这难题甩手上报。   都到了穆空青这个品级了,他的升调也不是吏部能做得了主的。   要是吏部给的提议不合适,到时候还得挨陛下和御史两重骂。   横竖穆空青前几次升调永兴帝也没少插手,这次也就一事不烦二主了。 第139章 一桩往事   穆空青对于他岳祖的烦恼一无所知。   如今已近年末了, 户部公务也是叫人忙得脚不沾地。   今年朝廷又是改造战船,又是新建造船厂的,税收虽多, 可花销也不少。   好在第一批出海建厂的商户们多已有了眉目, 要不了多久, 前期投入的这些银钱, 便都能翻了倍的收回来了。   穆空青一日日在户部衙门里加班加点,吏部的调令被送到穆府时, 穆空青才刚踏进家门。   三品以上官员升调,除却吏部调令之外,永兴帝都会另下一道圣旨以示看重。   因而此次伴随这吏部调令一同到来的,还有令穆空青入提督学院, 任翼天府提督学政的圣旨。   前来穆府宣旨的大太监穆空青瞧着也眼熟。   临公公办完了差,接下了穆府小厮塞去的荷包。   他们这些做内侍的,能爬到永兴帝身边伺候, 那可不是什么人的银子都会收的。   临公公接过荷包, 笑眯眯地同穆空青道了句贺:“大人一路青云,可是叫咱家沾了喜气了。”   打从穆空青初入翰林院, 接到的第一道圣旨, 便是由临公公去宣旨的。   那时候的临公公还是个跑腿的小黄门,掌印大太监口中唤着的“小临子”。   如今穆空青眼看着入阁在望,他小临子也成了官家身边的掌印太监,人人都要客气一句的“临公公”, 回头看看还当真叫人感慨。   穆空青接过圣旨,笑着应了句:“临公公客气。”   临公公还得去别家宣旨,能主动同穆空青寒暄一句已是偷闲,见穆空青没有攀谈的意思, 便也就不再多言。   只走时在心中暗道,无怪这穆大人一路青云直上,年纪轻轻便能坐到提督学政的位置上。   这份谨慎的劲儿,就不是旁人能有的。   见前头人都散了,秦以宁忍不住打趣道:“这下好了,你也用不着一直闷在京城了。”   翼天府虽同顺天府挨着,但好歹是挪了个地儿。   穆空青将手中的圣旨摆上供案,转身揉了把秦以宁的脑袋:“就你成日里调侃我,不然我何至于日日记着。”   秦以宁先前为了接旨,身上的诰命冠服可是穿戴齐整的。眼下叫穆空青这么一揉,秦以宁登时就不乐意了:“快撒手!回头揉乱了,这钗环又得缠我头发。”   穆空青招惹完就撒手,带着她往书房去,口中安抚道:“我家以宁一头青丝如瀑,便是那江南织造的天蚕丝都及不上的。”   秦以宁瞪他。   穆空青及时改口:“即便是缠上了,我也定能给你解下来。”   秦以宁抬手扶了扶发髻,觉得还算规整,这才将此事抹过去。   今年过年,府中只有穆空青和秦以宁二人,可这个年却过得比从前都忙碌些。   科举乃是国策,主管各地科举的提督学院自然也是地位超然。   能入提督学院任职者,无一不是永兴帝心腹。   而能任提督学政者,日后的前程也自不必说。   端看穆空青现在的座师,曾经的清江府提督学政文大人便可知晓。   现任内阁阁老中,除却固守大理寺的秦老大人外,每一位都曾在提督学院中任职。   穆空青未及而立便任一府学政,只要穆空青别想不开谋逆,那他日后就是躺在功劳簿上等着,也必将有他入阁的那一天。   提督学政平日里的政务不算繁忙,穆空青和秦以宁也不耐烦日日应酬。   于是这两人一盘算,索性这头衙门一开印,他们便收拾行李上路了。   虽然说是去赴任,可时任翼天府提督学政还未归京,所以路上的时间宽裕得紧,足够这一行人在路上慢慢走。   快到翼天府府城时,秦以宁掀起了马车帘子,看车窗外苍山负雪,忽然便起了谈兴:“我先前听祖父说过,为了你的事,他都快愁掉胡子了。却不想陛下竟这般看好你。”   一阵寒风忽地吹来,穆空青将她手上的帘子放下,将寒风都拦在外头,这才同秦以宁道:“你又怎知陛下不是看在我岳祖的面子上?”   秦家主支出自翼天府广平县,是称广平秦家。   大炎的提督学政每州府一位,且通常不会连任,若非永兴帝有意为之,那穆空青调任翼天府提督学政一事,也过于巧合了。   提起这个,秦以宁也有些黯然:“兴许当真是陛下顾着祖父吧。”   秦老大人素来尽忠职守,分明资历政绩都早已足够入阁,却偏偏被放在正三品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十数年也不见动一动。即便如此,秦老大人也依旧兢兢业业,并无分毫怨言。   如今秦老大人好容易熬出了头,可眼见着年岁大了,膝下却无人承继香火。看在旁人眼中,可不就端的一副晚景凄凉的模样。   永兴帝将穆空青这个做人孙女婿的调去翼天府,未必不是想要多看顾秦家几分的意思。   说到这个,穆空青也不得不叹了口气。   要说这秦家的子嗣,是真的不争气。   先头秦老大人就有过继的打算,说是那年秋闱,只要秦家有子弟中举,便将名次最高的那个过继到他的名下,袭承秦家嫡支香火。   谁承想这头秦老大人算着族中子弟有几人中举,那头秦家的子弟却积极为老大人分忧,硬是全部落榜,一个都没能考上。   穆空青摇头:“便是我对秦家看顾几分,也总不能去秦家给他们授课吧?”   况且秦家这些族人,早年为了家产的事,可没少对秦以宁母女下手。   真要穆空青拉拔这群人,秦以宁头一个不愿意。   秦以宁想想便有些忍俊不禁:“也不是不行。到时候我将欺负过我的那些人都给你指出来,你就专打他们手板,罚他们抄书!”   穆空青失笑,这听起来像是一群长着成人面孔的三头身,然后排排坐在屋子里听他上课。   想想这画面,怪吓人的。   秦以宁说起这茬,便想到了当年的事:“你知道的,当年我娘派人接我回家,结果路上被我爹的人拦住了。”   穆空青轻轻抚上她的背,聊做安慰。   这事儿穆空青也清楚,说是拦住了,实则是秦以宁的生父受不了女儿改姓的屈辱,又不敢同秦家正面对上,便暗地里对秦以宁下手,想赶在她回到秦家之前把她结果了。   “当年我同娘亲的人走散了,我只能一个人饿着肚子往城镇里跑,想着到了城里,找到我秦家的产业,我便能安全了。”   秦以宁不是好诉苦的人,对这件事,穆空青知道个结果,却不知过程。   如今再一听秦以宁提起,穆空青的眉头便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秦夫人同秦以宁的生父合离时,秦以宁才几岁?那么小一个孩子,自己又不认得路,还要躲避亲爹派来追杀她的人,想想也能知道她吃了多少苦。   秦以宁说着说着便有些郁卒:“我当时饿得走不动了,就藏在官道旁的林子里,想着若是能等到那瞧上去心软的,说不准还能稍我一趟。”   这些事离现在都远了,秦以宁说起来也是调侃自己的意味居多。   “谁知道那人瞧着眉目清正,身边还跟着护卫,像个心软的富家公子模样,内里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不管我是同他装可怜,还是用我广平秦家的名号许他好处,他都不愿搭理我。最后我一个人走走歇歇,到第二日才混进了城里。”   穆空青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现在满心里都是心疼,顾不得多想什么,只轻轻地将秦以宁揽入怀中安慰:“世态炎凉。如今都过去了,有我陪你。”   秦以宁道:“都这么久了,我早就不难过了。我就是生气!”   说着,秦以宁从穆空青怀中起身坐直,忿忿道:“我好不容易才进了城,想着寻到我秦家的产业便安全了。可主家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明知道我爹的人正到处找我,他们还绊着我娘亲,甚至任由何家的人手在秦家的铺子外头寻人。”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没人提的时候便不觉得有什么,只有有人心疼了,她才知道委屈。   秦以宁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曾经吃过的那些苦了,可如今穆空青掌心的温度顺着她的指尖传入胸腔时,秦以宁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初始不知这些事,险些在自家铺子门口被他们抓住。后来我谁也不敢信,只一心等着娘亲。”   穆空青越听越觉得不对,秦以宁所说的这些事,他总隐约有些熟悉感。   难不成是有旁人同他提过?   不应当的啊!   以秦以宁的性子,这些事她恐怕连秦夫人都没告诉过。   秦以宁将下颌搁在穆空青的肩头,像是为当年的自己寻了一个依靠:“我那时真的饿极了,饿到我连自己都想吞下去。若不是有个好心人给我丢了两个包子,我怕是活不到娘亲找来。”   两个……包子?   穆空青正安抚着秦以宁的手一僵。   他说怎的听着这么熟悉呢?   穆空青怀抱一丝希望:“以宁,你当初……是逃去的哪个城镇?”   秦以宁直起身答道:“我运气好,去了清江府的府城。得亏那儿人多,才能叫我藏得住。怎么了?”   穆空青沉默半晌,低低咳了一声:“没什么。我日后必当好好待你。”   秦以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俩成亲都快十年了,你这会儿同我说这话?”   穆空青一时语塞。   好在今日天气冷,穆空青特意嘱咐车队走得快些。   没等秦以宁再说什么,外头的车夫便道:“老爷夫人,咱们到府城了。”   穆空青如蒙大赦,赶忙带着牙牌出了马车。 第140章 一个宝贝   穆空青带着牙牌下了马车, 刚一露面,便听了一声热情洋溢的:“穆大人!”   穆姓也非大姓,如今能在这城门口被唤一声“穆大人”的, 只怕也就穆空青一人了。   穆空青转头看去, 便见一队人马朝他走来。   领头的那位着盘领窄袖袍常服, 瞧着官阶四品, 不必多想也知晓,应是翼天府知府了。   那人快步走近, 守城兵将的问安声证实了穆空青的猜想。   等人到近前,穆空青先抬手施了一礼:“季大人。”   季知府当即摆出了受宠若惊的姿态,赶忙回了一礼:“穆大人客气。”   这位季知府的年纪瞧着同穆老二差不多,对着穆空青却很是能弯得下腰:“听闻穆大人今日到了府城, 下官特来此处迎穆大人入官邸。”   穆空青略侧身避了避。   今日风大,季知府瞧着一把年纪,又是一副标准的文弱书生的模样, 穆空青便没有同他多做寒暄, 主动开口道:“有劳季大人。”   季知府满脸堆笑,欲请穆空青回马车上歇着。   穆空青看他牵着马, 身后也没有带马车, 便有些无奈道:“我与季大人同行便是。”   马车里有女眷,他又总不能真叫季知府一把年纪的在马车外头骑马跟着。   季知府面上的笑更热切了几分。   他殷切地将手上的缰绳递给穆空青,自己牵了匹护卫带来的马。   两人同时翻身上马,朝着府城内去。   季知府带着些许感慨地同穆空青道:“说起来, 这应当是下官第二次同穆大人同行了。”   穆空青有些不明所以:“第二次?此话怎讲?”   这位季知府面生得紧,穆空青可不记得自己何时与他同行。   季知府也不尴尬,哈哈一笑便同穆空青解释道:“当年穆大人连中六元,下官有幸, 曾同穆大人共乘一舟。”   穆空青哑然,盯着季知府半晌,才道:“莫不是季同知?”   当年穆空青高中后回乡,搭乘的是新上任的清江府同知的官船。   他知晓那位同知姓季,却未曾将眼前这位季知府,同当年那个季同知联系在一块儿。   季知府见穆空青还记得自己,当下便露出了十分的惊喜:“想不到穆大人还记得下官!”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下官如今的模样是有些变了,难得穆大人能认得出来。”   这话就纯属是套近乎了。   须得知晓,当年那位季同知不仅面白无须,肚子也是挺得老远。同面前这位美髯飘飘的瘦弱文士,完全就是两幅模样。   若是纯靠脸去辨认,穆空青得是神仙才能认得出。   穆空青绕开了这个话题,转而恭贺道:“还未恭喜季大人高升。”   季知府连连摆手:“穆大人客气,叫下官惭愧。若非有穆大人的功绩叫下官沾了光,下官哪里能有今日。”   穆空青无论是烧玻璃也好水泥也好,燃料都是必不可少的。   清江府作为产煤大户,自然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有了水泥之后,各地河堤都被加固,黄河沿岸便少有水患。   百姓未曾遭灾,还有煤炭买卖供不应求,清江府的税收也是连年攀高,一应官员的考评结果更是漂亮。   前两年恰逢翼天府知府、同知、通判连着报丁忧,朝廷一时不好在翼天府衙内部调派继任者,于是连着几年考评都是上上的季同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升了官。   这么一算,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季知府对穆空青如此热情了。   待到了专供提督学政居住的官邸,季知府还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模样,临走时更是一叠声地表示日后还会再来拜访。   其态度之热切,一度叫穆空青怀疑季知府莫不是有求于他。   而后事实证明,季知府待穆空青还真就是打心眼儿里的热切。   提督学院的政务不忙,穆空青平日里也只需在府试、院试、乡试时露面。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提督学院都需得与当地府衙通力合作,季知府的态度便更加明显,就差拿自个儿当穆空青的下属使了。   每逢官员调任都是大比之年。   今年翼天府的秋闱,便是穆空青走马上任以来的头一件大事。   翼天府与顺天府挨着,也算天子半边脚下,权贵不多世家不少。   相比于顺天府乡试,这翼天府的乡试虽说不至于争个头破血流吧,但也并非寻常能中的。   穆空青作为提督学政,他是考官也是阅卷官,最后的桂榜也须得在他眼前走上一遭。   穆空青打眼一扫,再对着桂榜将考生的试卷一一核对,确认无误后方才令衙役发案。   这届秋闱若说有什么特殊的,那便是穆空青在桂榜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秦文启。   当年在清江府时,两人还曾做过半年同窗。   当时这秦文启小少爷说什么都不信穆空青乃寒门子,还兀自脑补了一出穆空青师从隐世高人的话本子戏码。   谁承想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穆空青竟成了他的乡试考官。   不过,秦文启中了?   穆空青忽而想起了什么,问秦以宁道:“祖父说要过继的几个孩子中,是不是有个名叫秦文启的?”   穆空青记得秦以宁当初同他提起这事时,好似是说过秦文启的名字的。   秦以宁想了想:“是那个从清河县并回主家的旁支吧。我记得他,在秦家送来的几个人里,祖父似乎最看好他。”   穆空青恍然:“那便是了。”   秦以宁被穆空青这么一问,也想起了这事:“怎么,他这届秋闱中了?秦家可还有旁的子弟中举?”   秦以宁自从被穆空青劝慰过之后,便对秦老大人过继之事看开了,这会儿甚至还有心情问起秦家这回有几人中举。   不过看秦以宁的表情,比起期待家族繁盛,她更像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穆空青点头:“秦文启是中了,旁的兴许是我没记住,似乎是没有了。”   秦以宁失望,还以为能看秦家那些人狗咬狗打一架呢。   下人端来热水供穆空青洗漱,穆空青刚一放下巾帕,便见秦以宁这十足失望的表情。   穆空青看她这样不由露出一抹温和笑意:“你就这么不待见他们?”   秦以宁在京城时,偶尔还会照看秦氏族中的产业,穆空青还当她是为了家族妥协了呢。   秦以宁哼笑:“该收拾的人我娘都收拾过了,所以我平日里才不计较。我知祖父一心挂念家族,也没打算真对他们怎么样。但若是能叫我见着他们倒霉,倒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穆空青在秦以宁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轻笑道:“秦家旁支这么多年才有一个秦文启勉强出头,还要被记在祖父名下算作嫡支子弟,这么想想不是解气多了?”   他鲜少见到秦以宁这般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模样,实在是可爱。   秦以宁把穆空青推开,本想装出生气的模样,却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当人人都是你呢!那秦文启如今也不过二十又几,能在翼天府中举也称得上一句俊杰了。你少拿话来哄我。”   这话倒是不假。   当年在周家私塾中同穆空青交好的几人,也就秦文启一人中了举。   穆云平和穆云安兄弟二人,如今还在百川书院苦读呢。   即便是用永嘉书院的那群天之骄子们来比,二十多中举也是能称得上俊杰的。   只不过穆空青这路走得太快,两相比较之下,才显得旁人二十中举好似已经暮年了一般。   秦以宁想想又:“清河秦家到底同当年的事没什么干系,况且这秦文启日后也要记在祖父名下,你若是同他还有交情在,平日里便提点他两句吧。”   秦以宁不在乎秦氏家族,却在乎秦老大人。   若是秦氏家族就此落败,恐怕秦老大人也难安心。   与其扶持广平秦家的人,秦以宁宁愿扶持这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旁支。   想想广平那些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秦以宁的心情又好了几个度。   穆空青因着秦以宁的这番话,加上如今他也算是秦文启的座师,于是鹿鸣宴后秦文启往穆空青府上递拜帖的时候,穆空青便接了下来。   两人近二十年不见了,秦文启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肆意张扬的小少爷了。   他对穆空青的态度恭敬,却也夹着几分尴尬。   任谁见自己和童年伙伴之间有了这么大的差距,心里都不可能无波无澜的。   而穆空青对秦文启就更不会上赶着了。   他此时热情,反倒是给秦文启难堪。   秦文启硬着头皮向穆空青请教了几篇文章,穆空青也尽心给他做了批注,又同他提点了一番会试与乡试的不同之处,而后便由着秦文启告辞再不多留。   而后的日子,穆空青过得堪称闲适。   他甚至还能抽出空来,和秦以宁一起将翼天府周边名胜都逛了个遍。   直到年节将近时,穆白芷从南边传回了一封书信。   信上道她今年会同穆白芍和穆家二老一起回来过年。   且她对开班授课之事确有些想法,只是须得同穆空柳商量一番。   但穆空柳这丫头,这两年跑得都快不见踪影了,除了穆空青和秦以宁,整个穆家都没人能逮得住她的。   穆空青在穆空柳身边放了不少护卫,她自个儿的身手也不差。再加上穆空柳出行的所有马车座驾,全都挂上了丰乐伯府的旗子,可以说只要她别跑出大炎,便都还算安全。   穆空青看了信后招来穆府大管家:“小姐现在跑哪儿去了?”   大管家管着穆府一应人手,都无需去问底下人便答道:“自上回传信说到了蜀北,便一直都在蜀北,未曾再往别处去。”   穆空青奇道:“她这回怎的在蜀北待了这么久?”   早先穆空柳刚得了准许自个儿出门办事的时候,恨不能三天便换一个地方。   也亏得先前已经将纱厂办妥帖了,不然万一有了什么需要她决断的事,送信的人得追着她跑断腿。   如今穆空青再一算时间,确实是从秋闱开始时,穆空柳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便都是在蜀北的了。   管家挠头:“说是小姐想用蒸汽机绣花儿。那些护卫也瞧不懂,信上是这么写的。”   穆空青惊了。   用机器绣花,那高低得有个电脑控制才能做到吧?穆空柳这是干什么呢?   穆空青揉揉额头:“算算日子,今日应是蜀北来信的时候,怎的还没送到吗?”   管家冲边上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管家道:“往常也差不多是这会儿送到的,今日兴许晚了些。”   不多会儿,那小厮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上还捏着封书信:“到、到了,这信刚到门房,恰叫小的赶上。”   穆空青没等大管家动作,便直接接过信拆开。   却见这信并非是护卫们递回来的平安信,而是穆空柳亲手写的家书。   不,应该说是纸条子。   一张纸上只有一行字:兄长,我马上就去翼天府寻你!届时给你瞧瞧我的宝贝!   穆空青隔着纸张都能看出穆空柳的兴冲冲。   这样也好,穆空青都快记不清自家有多久没过过一个阖家团圆的新年了。 第141章 一对阿崽   穆空柳口中的宝贝, 是一匹锦缎。   穆空青不认得,但家中几个女眷却都是识得的。   秦以宁只多看了两眼便道:“是多色提花锦缎。”   穆白芷和穆白芍看了,工艺确实精巧, 便是放在京城也称得上佳品。   但要说它是宝贝, 那实在是称不上。   倒是穆空青想起了那些护卫传回来的消息, 问道:“这是你用机器织出来的?”   除了这个, 也没旁的理由了。   穆空柳见穆空青果真猜出来了,当即自豪一笑:“正是!”   前世川蜀之地发掘出的西汉提花机模型, 可是填补了当时的纺织史空白的。穆空青对于织机了解不多,但这种标志□□件他倒也略知一二。   先前护卫传信说是用机器绣花,穆空青满脑子都是数控机绣,这才一时没想到提花机这茬。   无论前世今生, 蜀锦蜀绣都是天下闻名,川蜀之地更是可考范围内最早出现提花机的地方。   穆空柳若是有意要改进提花机,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何会在蜀北留上那许多时日了。   秦以宁思忖道:“提花机素来是得两人合力才能用的, 其结构复杂精巧, 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年来理工科的学子们都快将蒸汽机折腾出花了,如织布机、纺纱机等, 早就可以用机器代替大部分人力了。   只是这些机器的结构相对简单, 机器的工作路径也更单一,不似提花机般换一种图案便要重新结一次花本、换一种运行方式,不是简单的重复就可以完成动作的。   穆空柳抿唇一笑:“其实,也算不得是我做到的。”   “蜀地锦堰书院有一学子, 平日里不喜诗书经义,偏好研究巫医百工,对蒸汽机更是爱若珍宝。这改进提花机的法子,便是他想出来的。”   秦以宁似有所觉, 还未开口说些什么,便见穆空柳朝她眨了眨眼。   秦以宁了然,便不再多言。   穆空青倒是没想太多,他的注意力被放在了锦堰书院有学子主动专研蒸汽机一事上。   这就是否意味着,在部分年轻的进士科学子的心里,对理工科的接受度已经有了提高。   穆空柳摸摸这匹多色提花锦缎,露出了一个期待的表情:“我知晓花本难结,所以我也不指着它能同普通棉布、麻布一般。它只消每一批给我出个千儿八百匹的,便足够我卖给那些傻大户了。”   穆空柳毫不掩饰她的野心:“届时我再匀出一批运往番邦,便说这是蜀中孤品,每种纹饰都只产一批,不愁卖不出高价。”   随着织布机和纺纱机的改进,纱厂产出的普通布料价格已经被压到了最低。   当然与之相对的,便是各色名贵绸缎的价格,在诸位豪商的有意调控下日益攀升。   穆空柳断了人家薄利多销的路,却还了对方一条一本万利的路,同时自己也不忘掺上一脚,顺带捞些好处。   高端低端两手抓,一手抬价一手压。穆空柳现在将这一套用得纯熟得很。   就这样,纱厂在日进斗金的同时,穆空柳也成了声明斐然的善心人。   穆空青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兴许是打小就跟在秦以宁身后打转的缘故,穆空柳在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之后,对经商也很是有一套的。   穆白芷轻笑:“阿柳如今长大了,心中自然是有数的。我还等着阿柳帮我呢。”   穆空柳在外头如何不提,但在自家兄姊跟前还总是孩子做派。   她闻言便攀上了穆白芷的胳膊道:“这分明是大姐在帮我,怎么说得同麻烦一般?”   穆白芷摸摸穆空柳的发髻:“此事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番议论,于你如何不是麻烦?”   穆白芷一生最痛恨之事,莫过于时人好用女子名声作祟,意图掌控她们。   可穆白芷也知晓,若是想要不被掌控,只去堵嘴是没什么作用的。   纱厂的出现,给了妇人们倚靠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而穆白芷想要开办讲堂,则是想要给世上女子读书明智的机会。   她教不了四书五经,但她可以教她们药经医经。   她可以教她们边疆风光和纵马扬鞭的恣意,教她们无垠碧海和海外奇树的神异。   她可以带她们去看那些肉眼不可见的神奇生命,带她们去见一见这个广袤的世界。   穆白芷想要将她的讲堂和纱厂开在一起,正是因为这迄今为止都只招女工的纱厂中,兴许将那胆敢出走的女子聚起了八成。   穆空柳打小就被宠着长大,比起穆白芷的温和内敛,她说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那些千年老尸身上的腐臭味儿,一早就熏出八里地去了。开不开讲堂,他们那臭气也都散不去。横竖这些人也没一个敢在我们跟前吱出声的,以大姐的格局,管他们作甚?”   这话虽嚣张但也是事实。   打从先前永嘉书院摆明车马站在穆空青身后,穆空青在士林中的声望便一时无两了。何况如今穆空青还成了一府提督学政。   若非他年纪尚轻资历不足,凭借穆空青如今的身份声望,说是士林间的执牛耳者也不为过。   大势所趋,别管是顾及民间舆情,还是顾及穆空青的权势地位,那些指责穆空青所行离经叛道的言论,是轻易不会出现在明面上了。   连带着穆空青的亲眷也同样受惠。   穆白芷被穆空柳的说辞逗笑:“我有什么格局?我不过是想着在她们欲见山河时,手头能有些银钱罢了。”   穆白芷端起茶水浅呷一口。   无知无觉一生混沌是苦,胸有山河沟壑却身陷囹圄又何尝不是。   她非优柔寡断之人,此事既已决定便也不再多言,转而同穆空青道:“你这些年送我的显微镜被我转送出去不少,如今我手上留得也不多,日后开办讲堂,恐怕是不够用的。不知道你那儿可还有多的?”   穆空青点头:“这个简单。玻璃坊的老匠人如今折腾这些是一把好手,你想要什么规格的都只吩咐一声便是。”   当年造出第一架显微镜的那位老匠人,他从制造显微镜的过程中得了灵感,后头将近视眼镜和老花镜也琢磨了出来,还在京城贵人中打下不小的名气。   如今大块玻璃都已经被穆空青挪去玻璃厂中生产了。   京郊那块玻璃工坊,便被挪出来给那位老匠人折腾各色透镜。   过完年后,穆空青的官邸再一次安静了下来,穆空青也继续过他悠闲养望的日子。   穆空青在翼天府三年任满后,果不其然并未立刻回京。   穆空青在任期满后又被调至应天府,成了应天府的提督学政。   虽同为提督学政,但应天府位于江南,其位之贵重自不必说。   同年,去往极北草原勘察矿藏的队伍传回消息,极北草原上果真矿产丰富,远不止一处煤矿。   永兴帝知晓后直接大笔一挥,将整个极北草原都圈入了大炎疆域。   大炎疆域向北扩了一圈的同时,大炎南方悄悄传出了“穆派女医”的名号。   这些女医往往随身带着个头不小的木盒,盒中装有一个奇怪的器具,传言可视鬼神。   这些女子大多身强体健,胆子也大。   她们相互结伴,队伍中尽是女子也敢在外行走游历,且各个都是治疗外伤癀症的一把好手。   甚至还有人道,她们能医治疟疾。   消息一出,无数病患便都找上了门。   彼时疟疾近乎无药可医,即便穆白芍已尽力培育金鸡纳树,可治疗疟疾的金鸡纳霜也还是供不应求。   穆白芍在经历过无数人上门求药而不得之后,毅然跟随船队出海,欲要去寻金鸡纳树的原产地。   与她同行的,除却曾陪她历经风雨的商队众人之外,还多了一队护卫。   而那队护卫的领头人,正是当年漠北城守将何将军的掌上明珠、尤明澄的结发妻子,也是曾在漠北城中庇护过穆白芍姐妹二人,给了她们立足资本的何小姐。   穆白芍出海时,正值永兴六十二年,大炎的对外贸易盟约条例初见成效。   大炎工厂开遍世界各地,诸国百姓平日所用多出自大炎,源源不断的金银从世界各地汇集而来。   出于发展需要,大炎鼓励生育、广纳人才,无论男女皆可立户,商户不得科举一令自大炎律法中消失。   各地书院纷纷开办理工一科,女医讲堂也发展成了大炎第一所女子书院。   大炎国力愈盛。   在大炎同周边诸国全部签订贸易盟约之后,穆空青身上世袭三代的伯爵之位,成了三代始降的侯爵位。   在封爵圣旨被送到应天府官邸的当天,秦以宁被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双喜临门,连远在清江府的穆老头和穆老太,都给秦以宁肚子里的孩子送来了平安锁。   八个月后,秦以宁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龙凤胎是一对兄妹,穆空青和秦以宁翻遍了史书典籍,为他们取名穆安属和穆安陈。   《楚辞·天问》有云,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穆空青希望他们能对这世间永远保有好奇,胸怀浩荡能容日月星辰。   穆空青本以为自己应是在外养望至少六年,而后再回京筹谋入阁之事。   却不想穆安属和穆安陈尚未满周岁,他便接到了诏他入京的圣旨。 第142章 一个结局   永兴六十三年, 永兴帝七十大寿,京中急诏穆空青回京贺寿。   穆空青直觉不对。   永兴帝并非喜好奢靡的皇帝,从前过寿也大多只是在宫中设宴。   如今为了过寿, 便要千里迢迢将他从江南任上叫回京城, 实在是不像永兴帝的作风。   穆空青心中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他不敢耽搁, 又担忧年幼的儿女经不住路上奔波, 便嘱咐秦以宁带着孩子在后头慢慢走,而他自己则是一路快马赶回了京城。   而在城门前, 穆空青见到了永兴帝的心腹将领,正带着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看他们的模样,八成是与穆空青一样,刚从任上赶回京城。   穆空青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思虑许久, 终是在回京的第一日,便对宫中递了牌子请求面圣。   穆空青曾无数次在御书房面圣,却第一次被引入永兴帝的寝宫中。   穆空青入殿时, 五皇子正坐在永兴帝塌边给永兴帝喂药   穆空青上前见礼时抬头一觑, 当即便松了口气。   还好,永兴帝面上虽有灰败之色, 却并不见霭霭死气, 甚至还有力气坐起身喝药。   穆空青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去,连日赶路的疲惫也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穆空青一不留神,脚下甚至被绊了个趔趄。   永兴帝见他这样便调笑道:“病的人是朕,怎的穆卿瞧着要更憔悴些?”   穆空青这些天来近乎风餐露宿。   一路从江南赶到京城, 如今还能站着都得亏他这些年没落下拳脚功夫。   因而他这会儿的面色可真算不上好。   穆空青乍一放松,说起话来也就大胆了许多:“臣是怕御史给臣记上一笔御前失仪,这才被吓成了这般模样。”   永兴帝闻言竟笑出了声,可惜没过几息功夫, 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惊得寝宫内众人一阵忙乱。   永兴帝摆摆手:“别忙了,死不了。”   这话一出,在场便没有一个敢站着的了。   永兴帝微微叹了口气:“朕老了,如今死了也是喜丧,哭丧个脸做什么?”   永兴帝年少登基,如今已在位整整六十三年。   他幼时过得不好,身子本就有亏空。登基之后更未曾有过一日懈怠,为大炎殚精竭虑六十余年,一手将大炎从颓败的边缘拉了回来。   能撑到现在,永兴帝自己都觉得满足了。   五皇子放下了药碗,呼唤父皇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   永兴帝有些意兴阑珊地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只转瞬间,殿中便只剩下了穆空青和临公公两人。   待殿门被关上后,永兴帝看了临公公一眼。   临公公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诏书,送到了穆空青的手上。   穆空青一惊,不知永兴帝这是何意。   永兴帝双目微阖:“这封密诏,在新帝登基之后你再打开。”   穆空青心如鼓擂。   新帝登基?   穆空青握紧了手中的诏书,嗓音略有些干涩:“陛下……”   穆空青与永兴帝或许谈不上深情厚谊,却能称一句君臣相得。   穆空青能有今日,与永兴帝的信任和提拔也是脱不开干系的。   眼见大炎盛世将至,这位一手将大炎从泥潭中拉□□的帝王,却偏偏已经走到了暮年。   永兴帝面上带着疲惫,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未曾开口,只道:“下去吧。”   穆空青沉默半晌,将这封明黄诏书仔细放入怀中,躬身告退。   小黄门为他打开了殿门,穆空青却听身后永兴帝的声音再次传来:“安国公之事,是朕迁怒了。”   帝王寝宫内空空荡荡,让这声音显得有些不真切。   穆空青动作微顿,也顾不得榻上的帝王能否瞧见,只对着永兴帝所在的方向深深施了一礼:“臣替老师谢过陛下恩典。”   久久没有等到永兴帝的应答,穆空青缓缓退出大殿,仰头呼出一口浊气。   永兴帝如今生机尚未断绝是真的,可病危也是真的。   穆空青的身后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殿门被关闭的声音。   直到穆空青去了秦府,才从秦老大人口中得知这些天来发生了什么。   今春三月的一场倒春寒,让永兴帝不慎染了风寒,自那以后,永兴帝的身子便一直都不见大好。   而后陆陆续续治了几个月,前些日子才刚稳定一些。   穆空青点点头,这事他是知道的。   秦老大人叹道:“外头都道陛下好了,我也这么以为。”   “约莫半个多月前吧,陛下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毫无预兆地昏死了过去。”   穆空青拧起了眉头:“毫无预兆?太医怎么说?”   此时的大炎官场堪称风平浪静,关于永兴帝晕倒一事,穆空青此前竟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   也就是秦老大人如今已是首辅之尊,这才对内情知之甚详。   秦老大人知晓穆空青是被永兴帝急诏回京的,这事便也不再瞒他:“太医说……是中风。”   中风是中医上的称呼,后世多称作脑梗。   是中老年人的常见病。   许多人在患病初期没什么征兆,直到中期才会突然出现偏瘫、昏迷、高热等现象。再到后期……便是说没就没了。   难怪会急诏重臣入京。   穆空青想想今日永兴帝提到的新帝,又问道:“陛下近日,可是一直将五皇子带在身边?”   秦老大人点头:“不错。”   秦老大人指指上头:“先太子册封那日陛下曾言,我大炎永兴朝只会有这一位太子。如今陛下虽心结未消,但瞧这架势,新帝人选应当是已经定下了。”   好在如今这个新帝的人选是五皇子。   永兴帝膝下活着的孩子不多,得用的也就只有他这些年来一直带在身边培养的五皇子。   五皇子从前失恃,在宫中能安稳长大,也是受了先皇后庇佑,是以五皇子对安国公府也很有几分感情。   这样一来,周家重回朝堂之事,只要不直接摆在明面上,五皇子也应当不会特意去计较,那个日后从丰乐侯府出来的孩子,究竟是姓穆还是姓周。   穆空青回府后给周秀才去了封信,将永兴帝的那句话带给了他,并道若是老师有了合适的孩子,直接送来穆府便是。   周秀才的回信只有一个简单的“可”。   秦以宁带着孩子抵达京城的第二日,便是永兴帝的寿宴。   考虑到永兴帝的病情,这寿宴上多是些调子平和清丽的歌舞管弦,整个寿宴办得热闹,偏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静谧之意。   转眼歌舞声褪了,永兴帝身边的小太监捧出了两封明黄卷轴。   宴上众人霎时间便安静了下来。   穆空青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   他本以为寿宴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大事,总得到大朝会上宣布才是。   可如今……竟连大朝会都等不及了吗?   不仅穆空青被吓到了,在场诸人皆是面面相觑,直到临公公拿起一支卷轴展开,众人才想起起身听旨。   这第一道圣旨,便让众人暗自心惊。   令秦老大人、文大人、兵部尚书领三公之位。   准工部尚书告老,调穆空青继任入阁,同钱大人、刑部尚书三人共领三孤之位。   后又有诸封疆大吏、在外掌兵的将领,或调或升,林林总总共数十人。   听了这第一道圣旨的内容,在场众人对于临公公手中的第二道圣旨,便都有了猜测了。   果不其然。   临公公刚念了个开头,殿内便被众人的劝阻声给淹没了。   永兴帝微微向后,斜靠在龙椅上借力,胸膛起伏:“朕老了,如今连走到大朝会上,听这纸禅位诏书读完的力气,都没有了。”   永兴帝说话的声音不大,听着有些疲惫。   英雄暮年。穆空青心中酸涩。   五皇子还欲再劝,却被永兴帝打断:“朕是什么病,朕自己心里清楚,你们心里也清楚。如今禅位好好养着,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登时便将自己含在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穆空青垂下了眼。   从古至今,尤其是如永兴帝这般的长寿帝王,没有几个是能甘愿禅位的。   愈是大权在握多年,到了晚年时,反而更加容易执着于手中的权力。   可永兴帝偏偏做到了。   永兴帝没有再给朝臣开口的机会,他的话语中带着些许怅然若失:“朕幼时便想过,若帝王已无心处理朝政,如何不能退位让贤?这满朝文武,又为何偏要将天下百姓送到他手中,任他作践?”   这话就差指着先帝的鼻子骂他昏君了,在场众人噤若寒蝉,一个个都恨不能把头埋进地里去。   “朕想了一辈子也没能想明白。”   “如今不理朝政的成了朕,朕不指着你们,朕自己退位。”   永兴帝说着便忽然来了气一般,在临公公的搀扶下挣扎着直起了上半身,指着一旁连握笔的手都在发颤的史官道:“今日这些话都给朕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许落!”   那史官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滑落,已经濡湿了衣襟,颤颤巍巍地应了声:“是……是。”   永兴帝得了应,又靠回了龙椅上,微微阖眸:“朕一生,惟愿大炎盛世……”   这氛围太浓,眼见着殿中众人便要哭起来了,穆空青急忙出声打断:“既如此,还望陛下好生休养,静候万国来朝。”   大殿中愈发浓厚的悲戚,一下就散了三分。   五皇子拭泪的手都抬到一半了,被穆空青这么一打断,整个人都有些发愣。   而后众人才反应过来,是啊,他们这会儿哭什么?永兴帝是要退位了,可这中风之症若是好生调养着,也未必是会立时要人性命的。   正如永兴帝所言,他如今处理朝政已是力不从心,但若是就此禅位好生将养,那还有得好活呢。   还是先前发病太急,将众人连带着永兴帝自己都吓得不轻,是以这会儿都还没能缓过神来。   殿内压抑的气氛散尽,文大人老泪纵横间也忍不住露了三分笑意。   寿宴过后,朝中便开始为新帝的登基大典而忙碌了起来。   永兴帝如今受不得累,朝政已经尽数转到了五皇子手中。   只是永兴帝似是在同什么人较劲一般,五皇子即便登基在即,也还是大炎的五皇子。   凡是经历过安国公府落败之事的老臣们,没有一个敢提立太子三个字的。   横竖再等几个月新帝就要登基了,这会儿上赶着给永兴帝找不痛快,万一将永兴帝气出个好歹来,他们全家老小的命加一块都不够赔的。   一时之间,大炎朝堂上一派安静祥和,就连每封朝会必参人的御史们都歇了好些时日了。   永兴六十三年,新皇登基,年号未变。   永兴帝也一直如他当初所言,在宫中好生将养。   直到永兴七十年新春,新帝寿宴。   西方大陆、番邦大陆,并南洋、西域诸国,共百余国使团入京朝贺。   寿宴当晚,许久未曾露面的永兴帝,出现在了太和大殿上。   翌日,太上皇有旨,改年号永盛。   彼时,穆空青未及不惑,便已为首辅之尊,位列百官之首。   二十年后。   首辅穆相手持先皇遗诏,领文武百官立于帝王行宫外,恭请帝王禅位太子。   大炎帝位能者居之,由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