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每天都想跑路》作者:明顾   文案:   世人若说起永宁侯膝下幺子陆之洹,逃不过三个词——一无是处、一无所成、人见人厌狗都嫌。   可无奈他命好,托生到侯府,出生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世子。   坏也就坏在陆之洹知道自己命好,活到十六岁,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那是京中第一号废物,世家第一号纨绔。   陆之洹在京作天作地,一路作到成王殿下得胜还朝。   这位殿下陆之洹惹不起,为了保命咬牙发了毒誓:“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誓死效忠!”   自此,风流快活十六年的陆之洹开始在赵珩手下讨生活,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满心想着怎么保命,却没注意到赵珩看她的眼神逐渐变质。   她惊觉之后,当机立断——连夜揣着家当跑了。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女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之洹,赵珩 ┃ 配角:江云声,赵玉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陆之洹那流氓居然是个姑娘!   立意:努力提高实力,追求自由人生 第1章   九月初始,京城一夏的暑气渐有消散,苦夏将尽,百姓们也渐渐活泛起来,街头巷尾的市井闲言跟着起兴。   此时热议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个喜事,西南战事告捷,成王殿下带领的大军去岁开始,和南元边军几度交手,无一败绩,直把边军打的退了百余里,南元皇帝派使节入朝求和。成王殿下得胜归朝,陛下降旨,届时开明德门,太子领百官亲迎慰军。   百姓们无不翘首以盼,等见我朝大军的英姿。   第二件事,倒更为人津津乐道。要细说此事,还得先说个人。   京城永宁侯府以军功传家,乃是开国勋爵,历经两代无不是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此时到了第三代,出了个天大的笑话。   永宁侯世子陆之洹,素有京城第一纨绔之名。   这陆小侯爷原本也就是个寻常的纨绔,旁人说他,也无非是吃喝玩赌逛窑子,整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除此以外,他倒也没有欺男霸女欺压平民这些离谱行径,倒也无伤大雅。   左右他闹事也闹的也上不得什么台面。   此人行事实在疯癫,贵为侯府世子,数十岁便扛着一个草编架子,上头插满了闹娥、玉梅、雪柳、灯球菩提叶等女子发饰,赶在元宵灯会时蹲在路边贩卖,有此前例他偶一日又突发奇想,赶着牛车上街拉客,东晃晃西晃晃,如此逛了几天,估计是挨了家中申斥,才从巷陌中退去。   另有启德十年初春,京郊山上遍野的新翠,一冬的寒气散尽,正是官家夫人小姐们扎堆出门游山上香的时候。陆小侯爷自然不肯闲着,自是呼朋引伴,招了一群鲜衣怒马的贵公子也往城郊的青城山去。   青城山下圈了一片滴翠湖,水波粼粼,上有不少游船画舫。   正是兴浓之时,滴翠湖上噗通一声,竟是有人落水。   陆小侯爷一看,这落水之人便是临近游船上的,似乎是个女子。他二话没说便跳下水去,将那女子救了上来。细看下,是京兆府尹刘大人家的二姑娘。那姑娘周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他便将自己脱下的外袍裹在了她身上,这一番下来,四周竟无人夸赞,反而寂静无声,陆小侯爷左右一张望,各处游船上的人正意味不明的盯着他搂着刘家小姐的手。   陆之洹一个激灵,站起来后退了五步。举着手扬声道:“诸位看到了,我没碰她,没碰!这离的远着呢!”   刘家小姐叫人搀扶起来,自然是要谢过他救命之恩。才刚往他面前走了两步,陆之洹活像个被逼良为娼的良家,大喊大叫,“不必过来!”   “陆……”   她一句陆公子还没出口,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眼睁睁的看着他又一头扎进了水里。他喊,“我这就走了我就!”   便一路游上了岸,湿哒哒的走了。   他闹了这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觉得匪夷所思,刘家小姐也是十分难堪,不知他这疯癫行径,到底是从何而来。   陆小侯爷如此,从十岁闹到十六岁,可谓是声名鹊起,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四处闲逛看戏吃酒,满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以至如今,永宁侯掌着北境大军,权柄益重,也从未有京城世家透露出想和永宁侯结亲的意思。   这最近,赶着大军回朝的好日子,他便又闹出个惊天的动静。   论起京城里的秦馆楚楼,还是饮玉巷的云月桥最为出名。这云月桥的三位花魁娘子,逐云,挽月,素乔皆是陆之洹的红颜知己,这一日陆之洹去寻乐子时,竟被妈妈拦下,说是今日有贵客,三位娘子都去陪着了。   陆之洹一听,京城里敢明目张胆逛窑子的人里,他就不信有比他身份高的。于是不顾劝阻一头冲进了贵客的包厢,二话不说拉着素乔姑娘就往外走,贵客自然不应,言语顶了几句。两人就动起手来,陆之洹本就有些酒兴,这不知哪里来的贵客又是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   陆之洹大怒,“我陆某人平生最烦这娘们唧唧的作派!”   一面就上前扯了贵客的衣服,打成一团。   打完了酒醒了才发现,这贵客是个熟人。   他又歪三扭四的跪拜下去,不着调的道:“惶恐!罪臣惶恐!不知八皇子大驾,臣……惶恐!”   陆老夫人提着孙子进宫谢罪时,百姓们已经热闹开了——八皇子殿下去逛窑子了,不仅逛窑子,还为了争花魁娘子被永宁世子扒了衣服挨了一顿好揍。   八皇子赵延乃是成王赵珩一母同胞的亲弟,永宁侯和成王一个戍卫边疆,一个为朝征战,皆是朝中栋梁。自家不着调的儿子弟弟在京城打成一团,也不知二位回来,得是个什么脸色。   陆府寿春院此时院门紧闭。   院里松山翠石,一片静谧,下人们或在屋子里,或被打发出去,老夫人屋里的人自然乖觉,谁也不敢这当头惹主子眼。   正堂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看着有些年纪,精神却好,此刻沉着脸色,不怒自威。旁边侍立着一位中年美妇,身着宝蓝缎花对襟褂子,月白暗云纹裙,并无十分妆饰,自有一番端丽清雅,面上隐有忧色。   堂下臊眉搭眼跪着的,正是城中出了名的那位,世子陆之洹。   他看着不过十六七年纪,一身湛蓝织锦交领袍,腰束玄色暗纹腰带,以玉冠束发,生的剑眉星目,挺鼻削颌,乍一看端的是一位金质玉相的世家公子,只是身量颇有些单薄,此刻垮着双肩跪着,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   清早开始,他一路从宫里跪到家里,此刻揉着腿求救似的看着母亲沈氏,对方瞪他一眼,亦不敢开口为他讨饶,心里只暗叹,这样好的皮相,却是这样魔王样的性子,真真是生来磨她的。   陆之洹便哼哼唧唧的对着堂上的陆老夫人开口,“祖母!”,他拖着长长的语调,“孙儿腿都要跪肿了!”。   他这烂蛇一般的模样,沈氏避过眼去。堂上的陆老夫人不理他,待他扯上自己的衣摆时才倏的睁开眼,眸色冷冽,一派肃然,厉声喝他:“好好跪着!”   连沈氏都被这疾言厉色给唬住,不禁腰杆又挺直了几分,偏陆之洹浑不在意,依旧歪三扭四的扯着陆老夫人的衣摆,“祖母,孙儿真的知错了。连陛下娘娘也不计较了您就饶了我吧……那日是灌多了黄汤,做出糊涂事来,谁也不曾想那瘪……人是八皇子,孙儿都赔过礼了,且他还踹了孙儿好几脚……”   陆老夫人哼道:“祖母饶不饶你,左右你不害怕。我只等到你父亲回来,叫他治你,看他能不能饶了你!”   陆之洹一听,大惊失色,立刻跪直了,“什么!父亲要回来了?”   陆老夫人哼了一声,沈氏便道,“此番成王殿下平了西南边乱,不日回京。你父亲一直镇守北境,陛下念在你父亲多年戍边之功,特特召回,一道犒军嘉奖。”   陆之洹继续大惊失色,“那我为何不知?”   他要是早知道,提前一个月都闭门思过,哪还会出去惹事!陆进明回来,听了这事,还不得扒他一层皮?   一层都是少的!   “你父亲前日来的家信,圣旨不日便下,约莫十来日便能赶回来。中秋将至,今年总算能团团圆圆。”沈氏一心念着常年征战的夫君,说起这事不自觉感叹起来,面上也带了些喜色……   陆之洹:“什么?”   沈氏肃然回过神来,敛了神色。   陆老夫人偏头看了沈氏一眼,她便上前去,关了正堂的门,祖孙三个关起门来,陆老夫人才一声长叹,“望儿,为了咱们大房的体面,虽说自小瞒了你祖父、父亲将你充作男孩养,可你也不能养成这个性子!即便对外你是侯府长房嫡子,可你内里仍旧是个女孩,成日走街串巷惹是生非,连那秦楼楚馆也……便是寻常的世家公子,也没有你这样的无法无天!祖母自认,自小也没有对你如何溺爱,你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永宁世子陆之洹,字在望。   其实是个姑娘。   沈氏和陆老夫人无不叹气,数十年前兵行险招,可要是早知她能是个这性子,当初断断不能报她是个男孩。   为了掩人耳目,陆老夫人自小就拘着陆在望,一双眼睛死死盯她身上,只说娘胎里带的不足,极少让她出去。可她懂事起便一脑门子古怪想法,爬墙钻狗洞,穿小厮丫鬟的衣裳浑水摸鱼,后厨的水桶也是钻过的,总能找到出门的路子,除了陆进明,天王老子也管不住她。   陆老夫人和沈氏一介内宅女子,从小到老都是规规矩矩,克己守礼,哪能斗得过她?   陆在望沉浸在陆进明回来打断她一条腿的幻想里,哪里能听的下去别的话,当即往地上一趴,一手拽着陆老夫人,一手拽着沈氏,夹在二人中间,嘴里哭天喊地:“祖母,娘,救我!”   “我爹回来肯定要把我打死了!” 第2章   “你快给我起来!”   陆在望耍赖撒疯:“我不起我不起!祖母要是不应我,我还不如现在收拾包袱浪迹天涯去,好歹谋个胳膊腿儿皆在!”   陆老夫人一根拐杖恨恨的敲着地,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喘着气连声道:“望儿,望儿!你这性子,以后可千万得改了!”   陆在望一听不对,抬头觑她祖母,只见老太太上气接不上下气,脸色青白,心里暗道不好,老太太别真气出个好歹来,便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老太太身前,忙不迭的敲背揉腿,“祖母,我知错,你可千万别再生气了,我千不好万不好,也不值当您气坏了身子。”   沈氏递了一碗茶,陆在望忙接过,伺候陆老夫人用茶,嘴里一箩筐的认错卖乖好话,总算哄的老太太别过了气,陆在望便又跪下磕头,“祖母您放心,我以后断不能再出去惹是生非,我回头就自己去跪祠堂,我爹回来给他磕头,肯定改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般想,倒是满腹委屈。   她自长大,从来不干那起子伤天害理的事情,诸如纵马闯街,以权压人,横行霸道那是从来没有,她不过好玩了些,爱去那勾栏瓦舍市井巷陌见见世面寻个趣儿,也就仅止于此。   作什么满京城单给她排了个世家公子纨绔头子的名号?   那靖远伯家的老三,仗着伯府的势低价强买水井巷韩家的宅子,险些闹到了登闻鼓院。令国公二儿子的嫡三子纵容姨家表哥放印子钱,这事他们怎么不说?   比起这起人,她还不是秉公守法的一株好苗苗?   沈氏也道:“老太太,媳妇听望儿这话,想是真知错了,咱不妨信她这一回,想来侯爷不日进京,总有人管束她,您且放宽心。”   陆老夫人凄风苦雨的看着陆在望,小孙女一脸的小心求饶也戳老太太心窝子,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叠声道:“我的望儿,可怜见的。要不是二房那起子妖精,哪至于让我的望儿受这些苦!想你三个姐姐,哪个不是千娇百贵娇养大的,偏只你要受这些罪!”   ……   硬是在寿春院磨了一个多时辰,陆在望才得以脱身,沈氏留下伺候,她便小心翼翼退了出去,一离了老太太视线,她才垮下肩榜,伸腰踢腿又蹦又跳,长出一口浊气。   她一脚迈出老太太院里的月洞门,便见寿春院外的竹林小道上,走过来个一身富贵装扮的妇人,一脑门钗环珠翠,容色远不及沈氏,眉眼间亦透着股算计。   陆在望一见她便皱眉。   她祖父永宁老侯爷陆诚,膝下两子两女。老大陆进明和老幺陆逸云,乃是正房陆老夫人嫡出。老二陆进松和老三陆逸惜乃是陆诚极宠爱的林姨娘所生,   三姑娘陆逸惜是陆诚第一个闺女,生的雨雪可爱,极得陆诚喜欢,吃穿用度仆役丫鬟皆按嫡女规格,可惜三岁上一病去了,陆诚肝肠寸断,林姨娘期期艾艾大病一场,此后愈发得陆诚怜惜,自然成了陆老夫人眼中钉肉中刺。   本来嫡长子袭爵是惯例,没甚可吵的。问题就出在嫡长子陆进明,也就是陆在望他爹,是个死心眼,十六岁娶了正房沈氏芝兰,两人少年夫妻情深意浓,此后陆进明散了屋里一概通房,只守着沈氏,一生未曾纳妾。   沈氏前头给他生了两个闺女,老三老四一母双生,怀双生胎时沈氏已年近三十,怀胎时便诸多不适,太医有言,此胎他尽力保下,可以后子嗣上再无指望。   陆进明浑不在意,只要是沈氏所出,他都当眼珠子似的养着,且他自己争气,继承了老侯爷的英勇善战,而立之年便已官至正二品怀化将军,爵位于他,不过尔尔。   可陆老夫人咽不下这口气,二房陆进松一妻二妾,膝下两子两女,这些年林姨娘在她面前诸多讽刺,耀武扬威,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养的庶子袭了爵位!   索性心一横,和沈氏商议了,瞒着全府上下,这一胎不论男女,她都当作男孩!   沈氏一朝生产,陆老夫人一看,还是两个闺女。   当下从外头抱了个男孩进来,先给众人过眼,瞒天过海。反正小娃娃都是皱皱巴巴一个模样,而后宣称老四胎里不足,当即抱回去养在她膝下,等闲不让人近身。   陆老夫人一把年纪才得个孙子,又有胎症,精细些也无伤大雅。   且陆诚和陆进明军职在身,常年在外,如此竟也瞒了过去。   本该是四小姐的陆之洹,变成了四公子,一路养大,成了个混世魔王。   可其中还有一层隐情,只有陆在望知道。   陆家长房老四陆之洹,其实三岁时便亡故了。   如今的陆之洹,自己本来的世界里,二十出头得个癌症一病没了,再睁眼时就成了晋国永宁侯府长房嫡子,三岁的小娃娃。   她将死未死的时候看到,有个古里古气的妇人给米汤里下东西,慌慌张张喂给了一个小娃娃。那娃娃很快就不行了,而后天旋地转,她就成了这娃娃。   后来她才知道那女人是陆进松的姨娘罗氏,由于她替代了原本的陆之洹,安安稳稳的活过了她的毒药,下毒之事便从未有人知道。   罗氏也不知她是个什么神仙鬼怪托生的,砒霜都毒不死,亦怕引起陆老夫人疑心,自此也不敢再近身。   原本的陆之洹死的太早,还不懂陆老夫人的偷天换日,可是她懂,便一路隐藏保护自己,可不知省了老太太多少事。   罗氏下毒,她不信二房不知情,陆之洹死了,二房就有了袭爵的可能。下毒之事,要说是一个不显眼的妾室一手谋划的,打死她也不信。   可对个三岁的孩子下手,阴毒已极。   此后二房说话做事,在她眼里总透着股恶心劲儿,她不说报仇,也是敬而远之。   反正她纨绔之名在外,等闲也是无人敢惹。   这会在寿春院外面晃着的,就是陆进松正房王氏。只见王氏一面走过来一面笑道,“洹哥儿……”   她懒得搭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嗯”了一声,心想着这毒妇十成十是来看她挨罚的。王氏将将张嘴问了句“老太太”,陆在望便道,“走了。”   说完正正衣襟,也不看她,背着手,顺着小道一路溜达走了。   王氏脸上的笑僵住,待她走远许久才恨声道,“有辱门楣,不孝不悌,目无尊长的东西!”   王氏贴身的韩妈妈见她满目恼怒,便劝道,“太太何必和他置气,他这样的不成器,哪天捅个天大的篓子出来,届时还想袭爵?到最后还不都是我们二房的。”   王氏听了这话方才心宽了些许,可陆在望十五岁时,老侯爷陆诚身子每况愈下,年轻时征战落下的病都发作起来,药不离口,便每日只在屋里养着,闲来不过潜心研究兵法书画一类,便令陆进明袭了爵,陆在望随之立为世子。   她如今看陆在望摇摇晃晃的背影,哪里有一点钟鸣鼎食世家公子的样儿,她的润哥儿和他同为手足,平白叫人看轻,又恨他的出生堵了二房的袭爵之路,心里恼恨不休,低声咒骂了几句,方才走了。   陆在望心里装着事,垂头丧气的回了自己的青山院,一进门便有两个姿容秀丽的少女迎上来,一色浅绿的素缎裙,齐声问道:“老太太可罚了?”   便是陆在望的两个贴身大丫鬟,唤作竹春,山月。   她俩是老太太亲自选下的,忠厚老实,老太太捏着一大家子的身契,也不怕她俩往外说嘴,故而青山院里只有她俩能近身伺候。   院里其他的丫鬟虽有近身伺候的心,却没这个胆。陆老夫人极看重这个孙子,青山院里若有不安分巴巴上前的,不等陆在望发话,府中管事就先一步给叉了出去,且陆在望性子也怪,轻易也不让人碰,几番便都老实下来。   陆在望摆摆手,“这不好端端的吗?”   她心里想着该怎么避避风头,一脚迈进正房,只见堂中梨木花桌旁坐着个女孩翘着腿嗑瓜子,穿着梨花青双秀轻罗裙,柳叶眉鹅蛋脸,白净秀致,与她容貌十分相似。   陆在望道:“三姐。”   沈氏膝下三朵娇花,大小姐陆元安,早年选入东宫做了太子侧妃,二小姐陆元清也嫁了吏部尚书家的二儿子,余下的便是和她一胎出来的三小姐陆元嘉,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元嘉见她一派被狗追的狼狈,扑哧笑出声来。   陆元嘉遣退了随身的丫鬟们,嗑瓜子嗑的停不住嘴,言笑晏晏,“你如今愈发能耐了,皇子也敢打,赶明儿大姐姐要是在东宫受了欺负,就派你过去,一拳一个夫人,一脚一个良娣。以后看谁敢欺负陆家的姑娘。”   陆在望挑眉道:“那以后三姐姐嫁了人,我先去姐夫房里挨个揍遍,便再无人敢惹到三姐姐跟前。”   陆元嘉一听便恼,“我才不嫁人!”   竹春借着上茶的功夫打趣道,“三小姐和我们爷自小就成日斗嘴,如今都大了怎得还是这样?”   陆元嘉:“我听说老太太也不曾罚你。怎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   陆在望接过竹春端的茶,幽幽叹气,“爹要回京了。”   元嘉一听,连声问:“真的吗?”   陆在望羡慕不已,伏在桌上把个杯盏翻来覆去。陆进明素来对三个女儿极为宠爱,吃穿住行皆是精心,偏她打小就跟捡来的似的,闻鸡起舞,读书习武,动辄就是一顿乱棍,赶在年节才能睡个囫囵觉,苦不堪言,以至她一度想背个包袱走人,不伺候了。   陆元嘉瞧她神色郁郁,便宽慰道:“放心,等爹爹回来我肯定护着你,让你少挨点揍。”想想又道:“爹爹好容易回来,大姐姐肯定也得来家。她最疼你了,有她护着,爹爹总不能和侧妃娘娘翻脸。”   陆在望一想,又来了精神。大姐姐陆元安与她差了十来岁,最是疼她,向来诸多维护,便连连点头:“对,我回头便打发人去东宫送信,叫大姐姐早点回来。”   沈氏清雅柔和,教出的女儿也明理良善。她并未瞒着三个女儿,三位姑娘自小便都护着陆在望。   说话间竹春,山月在门口喊了一声,“ 三姑娘,世子爷,该用饭了。”便带着一众丫头鱼贯而入,陆在望见是三碗小米粥,并一个翡翠菜心,清炒虾仁,凉拌鸡丝,酱牛肉等爽口小菜,又有蟹粉小饺,枣泥山药糕,芸豆卷。   山月笑道:“见三姑娘在这,便命依着姑娘的喜好做了些,小米粥是世子爷要的,尝尝可还爽口。”   陆元嘉笑道:“虽是九月,依旧是热,正吃这些菜刚好,没得腻歪。”   陆在望素来讲究吃喝,小厨房里也是外头寻摸来的名厨,天天变着花样的点菜,钱多钱少她不在意。上辈子辛辛苦苦的一代社畜,天天外卖方便面地沟油,没等挣钱享受生活就得个绝症,这一辈子托生个豪门公子,她不享受谁享受?   左右陆进明还没回来,等人回来再做个凄风苦雨的样儿也不迟。 第3章   九月初七,成王殿下率军抵京。   大军列阵南城门外,陛下大开明德,通化、延兴三道城门,太子率百官亲迎,百姓挤挤攘攘,汇聚在玄武大道两侧,等着以仰大军英姿。   京城万人空巷。   陆在望早早定了大川茶楼临街的厢房,叫陆元嘉撺掇着来看热闹。   一推窗便是纵横南北的玄武道,陆在望叫小厮挨着窗设了桌,又叫了几样茶水点心,二人便落座。   陆元嘉见桌上糕点蜜饯干果皆有,陆在望知道她不爱喝茶,便叫小二上了荔枝饮糖梨水等几色饮子,满当当摆了一桌,元嘉又见这厢房偌大,清雅讲究,门外有专人听候。她以团扇遮面,只露出双和陆在望极相似的眸子,“都道永宁世子在外排场极足,何时让我这当姐姐的也见见?”   陆在望:“我能有什么排场?外头以讹传讹也罢,你倒也来取笑我。”   陆元嘉笑:“有时我还真羡慕你。”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眉目黯了黯,看向陆在望,“ 你出门方便,回头去梁园攒一盒各式点心送去大姐姐那,她以前极爱吃的。”   陆在望道:“梁园虽是点心铺子起家,可如今多做酒楼生意。倒是城中新起的祥家铺子不错,花样也多,早几日我已买了叫人递进东宫了。”   陆元嘉便放下心来,“好在咱们姐妹连着心,互相惦记着,不叫大姐姐在那地方孤孤单单的。”   陆在望听这话里有话,“大姐姐过得不好?”   陆元嘉只道:“那地方总不如外头自在。”   陆在望捻了块白玉糕慢慢咬,看着外头赫赫扬扬的阵势。   这一番声势浩大也有缘故。天下经百年战乱,安定不过数十年,如今南有元北有梁,中原有晋,其余小国择枝而依,正是各家扬威正名的时候。   启德五年秋,南元边军无征无召,于一深夜悍然越境,杀我朝边军,西境军誓死抵抗,却抵不过假意示好蓄谋已久的南元军,遭夺新抚,德安两郡。消息传至京城,满朝皆惊。更可恨南元军在新抚郡烧杀抢掠,还道:“晋国小儿,何以为惧?”   陛下大怒,命成王领京畿道一万戍军南下,召两江十万大军讨伐南元。   成王赵珩奉命讨伐,两月内夺回两郡,与南元在边境几度交手,不出三月便将其逼回南元境内。   而后赵珩乘胜追击,将南元军打退百余里,反夺南元三郡,至此,西南边乱已过去一年。南元皇帝派人入朝求和,我军大胜。   举国上下皆赞成王天威赫赫,扬晋国威。   可唯一不乐意见成此事的,便是陆在望那倒霉姐夫,太子赵戚——我朝以武立国,而太子文弱,成王素有战功,意在东宫之位。   永宁侯府军功传家,陆进明掌着北境军,惹眼得很,这朝局不稳,他自得避的远些。   可是没想到太子会求娶陆元安。   陆进明成了太子丈人,可是一点也不高兴,他不想永宁侯府和宝贝女儿卷进乱局里,可是陛下赐婚,势在必行。   陆元嘉说的隐晦,只因皇室家事不好为外人道,可陆在望如何不知,陆元安乃陆进明长女,自小捧在手心上,性子也极像陆进明,风风火火的将门嫡女,十六岁时在皇后娘娘办的马球会上拔得头筹,那会陆在望不过五岁,只晓得大姐姐红衣飒飒,扬鞭策马,眉眼生辉,似揽尽晨日朝霞。   可没想到竟晃住了太子的眼睛。   陆元安的性子本不适合在深宫之中,昔年神采飞扬的女子,如今已沉如静水。   陆在望对抢走陆元安的太子素无好感,她惯爱听有人讲赵戚坏话,可太子安姐姐安,又无可奈何。   远远传来一声沉闷的号角声,低沉肃穆,压的喧嚷的人群片刻安静,而后又隐约可听到有人喧哗,“到城门外了!”“看到了!”   陆元嘉跟陆在望收回心思,双双伸长了脖子。   陆在望并未见过成王长得何等模样。近日兴起的“成王大战龌龊小国南元”的瓦舍戏里,他是手持双刀身高九尺长髯阔肩的一条好汉。   那要这么比,太子却是文弱了些。   大军并未入城,只在城门外听读圣旨,陆在望只远远看到了高台上的太子,和底下黑压压的一列黑甲铁骑,乌沉沉的,如潮水一般,远远看去便可畏可惧。   略等了一会,太子便带着数十黑甲将领骑马入城,后面跟着百官,踏上宽阔的玄武道。百姓纷纷跪地,口中山呼,“太子千岁,成王千岁。”   陆元嘉:“哪个是成王殿下?”   陆在望打量了下,便道:“紧随太子的那个。”   “戏本说成王殿下生的英武不凡,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位成王殿下,乃是皇五子,今年二十又五,少年师从护国将军孙弼,十六岁出宫立府之后便少在京城,常年征战在外,只听得他打过叛军剿过山匪,北打梁南打元,晋国周围小国新罗、焉知被他打的至今仍在向晋岁贡,极得陛下器重,二十二岁便封了成王。   只见太子身后跟着的那人,黑盔铁甲,面容看不大清,他略垂着眼睛,漫不经心的打马而过。   陆在望趴在窗户沿:“看清了吗?”   陆元嘉:“鼻梁确是生的挺拔英武。”   “还有呢?”   “看身形也是挺拔如松。”   陆在望:“问你看没看着脸。”   陆元嘉:“看脸作甚,男子便要生的高壮挺拔,气宇轩昂,有气概才好。”她撇过去看陆在望,叹口气,“你这般小白脸模样真是给永宁侯府跌面,我们家可是出将军的。”   陆在望白了她一眼:“不然你上?”   陆元嘉笑嘻嘻的,不多会,只见玄武道上太子成王已经走远,后头跟着的尽是些长得千奇百怪的官员,也没甚看头,人群也渐散去,元嘉求她道:“时辰还早,咱俩去街市逛逛。”   陆在望义正言辞拒绝:“我这几日正在发奋读书,你怎得老是惹我出来玩?”   陆元嘉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年到头,你就发这几日的奋,顶什么用啊?”   陆在望道:“爹觉得顶用就行。”   陆元嘉:“爹又不是傻子,他只消回来随意一打听,便知道你这大半年在家作了甚,你看书倒不如多吃点把身子养壮些,抗打。”   陆在望低下了头,元嘉说的,也是有点道理。   三日后清早,陆在望尚在卧房雕花大床上赖着不起,山月便没命似的从外头院子跑进来,一连撞了二道门一道屏风,断断续续的道:“侯爷,侯爷回来了!”   陆在望一跃而起,“这么快!”她跳下床,满地打转,“我衣服呢?我鞋呢?我书摆在桌上了吗?”   竹春端着一盆热水冲进来,按着陆在望的脑袋胡乱梳洗了一番,将将帮她束上腰带再一脚蹬上靴子,便听院里的丫鬟行礼:“侯爷万福。”   陆进明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外响起:“那不孝子呢?”   陆在望魂飞魄散。未等她想出对策,陆进明便一步迈进她的卧房,手里揣着跟手臂粗的棍子,见他便怒喝,“逆子!”   “爹!”陆在望往后急退,伸出两只手掌作安抚状试图缓和陆进明的愤怒,“爹你回来了,   我给爹请……”   “安”字尚未出口,陆进明便一棍子抡了过来。   陆在望往地上一滚,硬是从棍子底下躲了过去,“听我解释啊爹!”   “解释个屁。如今你连凤子龙孙都敢打,不若我今天就打死了你,省的日后被你这等眼中无君无父的逆子祸及满门!”   陆进明是武将,身形威壮,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发起怒来更是令人胆寒,他往前一步,陆在望便后退两步,等陆进明抄起棍子疾步向前,陆在望已经惨叫着玩命奔了出去,“祖母救我!母亲救我!大姐姐救我!”   陆进明喝道:“你还敢跑!”   这一父一子一跑一追,竟在青山院里绕起圈来,陆进明叫她气了个绝倒,偏陆在望身轻如燕,跑的飞快,他一时还逮不住。   他气的瞅准方向,一棍子扔了过去,正打在陆在望腿上,她双腿一软,往后摔了个屁股蹲。   陆进明力能扛鼎,战场上能开百斤强弓,这一下不可小觑,陆在望腿上疼的打颤,眼见陆进明已经大步过来,她一瞥眼看到院里栽的一棵老树,树枝粗大,枝繁叶茂,她素来用来乘凉的。   陆在望便翻身而起,手脚并用的上了树。   陆进明被自家儿子的矫健身姿晃的眼前一晕,可他毕竟尊为永宁侯爷,不孝子上树他总不能跟着上树,一时只能在底下怒喝,“下来!”   陆在望道:“爹我错了。”   “给我下来!”   “我错了爹!”   陆在望趴在树上装死,青山院里的丫鬟奴仆看了这一出好戏,个个目瞪口呆,唯有廊下的竹春山月,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扬声道:“老夫人,夫人来了!”   陆在望大喜过望。   陆进明一回府连老夫人都没拜见,直接过来收拾儿子,故而老太太得信赶来,便正见陆在望趴在树上的样子,陆老夫人和沈氏顿时跟着晕了晕。   陆老夫人:“洹哥儿!”   沈氏哭道:“侯爷!”   陆元嘉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也跟着痛叫了声,“爹!”   整个青山院,被这老中青三位姑奶奶,叫的凄风苦雨。   沈氏期期艾艾的抱住陆进明的胳膊,“侯爷仔细气坏了身子。”陆元嘉跪在陆进明腿前,哭道:“爹,您不能这么打四弟,她身子骨弱,会打死她的!”   连着青山院的丫鬟婆子们,亦纷纷跪了一地,齐声道:“侯爷息怒。”   陆老夫人越过众人,站在树下,不住哄她,“洹哥儿,快下来吧,你爹不打你了,快下来,没得惹底下人笑话。”   陆进明被妻女绊住,见一个个泪盈于目,顿觉头痛,觉得这一遭他得少活五年。他不过教育一下儿子,竟惹得满府讨饶求情,不怪老四胡闹的愈发肆无忌惮,真真慈母多败儿!   他只好深吸一口气,而后对着树上沉声道:“你下来,我不打你。”   陆在望打量了老爹黑漆漆的面色,又思索一番树下的形势,陆老夫人站在树下不住的哄她,她唯独不敢让老太太累出个好歹来,便松开手,下了树将将站稳,陆进明忽的扒开沈氏和陆元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陆在望本就提着气,闪身就又朝着青山院的门冲了出去。   一头撞在一个小厮身上,那小厮唉哟一声,往后一屁股摔在地上,陆在望一溜烟跑了,躲进院外的一处假山石里。小厮见陆进明怒气冲冲的提棍而来,忙不迭的跪下磕头道:“成王殿下派人传话,听得侯爷回京,晚间还请侯爷过府一叙!”   陆进明脚步一顿,浓眉深皱。又瞧见自家儿子在山石后头露出半个身子来,远远的冲他作揖求饶,可依旧提着精神,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他沉沉叹气,丢了棍子,清脆的砸在地上滚了几滚,他沉声喝道:“更衣!” 第4章   原以为能逃过一劫,不曾想到,陆进明晚间回来,便派人到青山院传话,说成王殿下有令,叫她和八皇子殿下明日一道,上松山书院读书。   松山书院,远在城外松山顶上,专门用来约束世家子弟的地方。听闻一个月也不能休上一天,因着里头皆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弟,又有父母让权,书院里头的夫子可不管你家是何等贵胄,动辄打骂,直把你治老实服帖了为止。   简而言之,和劳改差不了多少。   成王殿下忒小心眼,她虽揍了他弟,可并没有落着好,至于吗!   陆在望马不停蹄的预备去清晖堂哭一哭,可正房房门紧闭,沈氏贴身的丫鬟见她来,便福身道:“世子爷,侯爷和夫人在屋里说话。”   那陆在望自然得趴窗户凑一耳朵,只听陆进明道:“元嘉今年也十七了,她的婚事你赶紧物色物色,尽早定下。”   沈氏叹道:“咱这三姑娘眼界高着呢,我心里倒有几个人选。可寻常的世家子弟她看不上,偏喜欢舞刀弄枪之辈,我日日在京城,上哪里给她找个武将女婿回来,还得你来物色,总得合着她的心意。”   陆进明一梗脖子,“不行,军营里的大老粗,哪个能配上我姑娘?”   沈氏劝道:“有那世家出身,担着武职的你多留意着些。你素来说咱们家姑娘不愁嫁,必得找到合心意的,找不到多留几年也无妨,这会怎得着急忙慌的要定女儿的婚事?”   陆进明期期艾艾:“今日赴宴,见了成王殿下我便百般忧虑,只想着万一又被赵氏兄弟娶走我一个闺女,我可活不成了。”   陆进明神色郁郁,陆在望便不敢此时触他的霉头,想来是他一入京,成王便下帖子邀约,拉拢之心甚为明显。陆进明常年镇守北疆,握着重兵,满心不愿意掺和朝堂中事。可惜陆元安嫁进太子府,他便如被锁住的翱鹰,一个武将又比不得文官心思弯绕,镇日在家少不得几番长吁短叹。   永宁侯府这一大家子在京城,便是陛下给他的掣肘。   陆在望只好垂头丧气回了青山院,竹春山月正忙着给他收拾行李,因陆进明吩咐:“带换洗衣物即可,旁的一概不许。”便连收拾也没法收拾,可她俩忙里忙外,这也想给她带那也想给她带,百般纠结。   她躺在榻上打滚,山月进来传话,“世子爷,外头四位掌柜已等候多时了,方才侯爷在我不敢通传,此刻可要见?”   陆在望爬起来,想想道:“我不见了。你把份银收回即可。传我的话,我这半年不得闲,每日城中各处往来嘱咐他们仔细巡查,每月的银子交你手上,有拿不定的知会你,你再派人去松山书院找我。”   山月领命而去,陆在望又叫住,“说的厉害点,倘若他们惫懒误事,我回来必挨个收拾。”   山月去了不多时,便回了青山院,袖中掏出一沓银票来,陆在望略数了数,约莫一千余两,还算满意。   她的生意,说来也简单,就是牛车。   她那会赶了牛车满京城逛了几圈,见此地牛车生意不成体系,偌大个京城,往来办事脚程不短,车把式却不多。   她回府之后,拿着梯己,又变卖了些库房里不常用的珠宝玉器,凑了五千两银子,偷偷命人出去置办了一批规制大小相同的牛车,赶车的把式多是外头买来的壮年奴仆,只派了三十人出去,穿着皆是统一的粗布衣裳,不求精细但务必连车带人都得干净整洁,又命人缰绳上系上绿绳,分布在京城东西南北的大街小巷,开始做牛车生意。   由于车新车把式体面,一时生意不错,陆在望又命他们招揽生意的同时,再物色些愿意赶车的壮年人来,只说掌柜的有车,他们若想做这门生意,需出每月租牛车的赁钱,和每日营收的一半。   起先来打听的人少,她又命人有意无意的和人吹嘘收入,算清这笔账,渐渐人便多了。偌大个京城,她将牛车均匀的分散在各坊各市各街各巷,叫他们按距离收费,每辆车最多六人,不许超载,一旦人满便将绿绳改为红绳,表示此车已满不再上客。   车制规整,车夫体面,明码标价,全城统价。这般下来每日载客生意尚可,她渐渐管不过来,便从庄子上挑了几个得用的上来任东西南北四掌柜负责每日每月的营收,掌柜下面又有小厮走街串巷的巡查,谎报营收超载欺客的一律赶走,这生意做了两三年便已成体系,她每个月等着收钱便可。   起先她满城晃悠时,发觉城中几个市集桥头都有赁马生意,本朝赁马也十分流行,因不论百姓还是官员,皆不兴坐轿出行,曰之“以人代畜,不忍行也。”   她便又琢磨在桥头做赁马生意,可是马的卖价贵,养起来也费劲,赁马的价格也高,往来皆是富贵人家或者普通官员,她想来想去,觉得惹眼,成本又高,难以管理,便散了这个念头。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笔生意上头是永宁世子,底下人只见过掌柜,她又捏着掌柜身契,也不怕他们出去胡嚼嘴。   漕运,边贸,盐业这类暴利行业她是不敢沾,她既没这个人脉也没这个胆,也断不敢拿永宁侯府去冒险,她也就谋点小生意,攒点私房钱。京城虽好玩,花销也是巨大,陆进明怎么也不会叫她拿侯府公中的钱出去玩乐,她闲时就想方设法的弄点进项银子,手上宽裕心里就宽裕,荷包硬她腰杆子就挺。   第二日一早,陆在望挎着个小包袱,登上侯府马车,一路往郊外松山方向去。   到了松山脚下,马车便被几个大汉拦住,道此一上山只许步行,家中相送的这就可以走了。   陆在望一掀帘子,山上林木茂密,山腰有山岚围绕,一眼看不到山顶,面前便是弯弯绕绕绵延而上的泥泞山道,顿时眼前一黑。   大汉态度强硬,她只得跳下车,挥别管事,深一脚浅一脚的上山去。   直走了半个时辰,她走的汗流浃背眼冒金星,满山的苍翠欲滴,花香鸟啼在她眼里也黯然失色,又走几步,一定神,竟发现前面山中小溪涧旁有同路之人,还是个熟面孔。   正是八皇子,赵延。 第5章   陆在望挎着包袱颠颠的小跑过去,规规矩矩的冲赵延一弯腰,“殿下好。”   赵延抬头看她一眼,并未理睬,依旧低头捧水润脸,借清凉的山泉水解暑热。陆在望颇为向往,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细汗,腆着脸道:“凉否?”她上前一步:“我也试试,这一路上来可把我热去半条命。”   赵延抬头:“滚一边儿去。”   陆在望道:“您瞧这一路尚远,只咱们两个,必是得结伴而行……”她尚未说完,赵延便猛的一起身,陆在望唬的登时连退几步,见赵延只是冷冷相对,并未动作,她暗道自己小题大做,便又站定腆着脸冲他笑了笑,谁知赵延极快的上前两步,一语不发的对准她脑袋便挥出一拳。   陆在望反应极快,轻巧的往下一躲,赵延右拳一击不成,左手立即跟上,陆在望伸臂挡下,右手反手握住他左臂,脚下画了圈,左胳膊带力肘不轻不重的击在赵延胸膛上,而后两手一松,往后一跃,便离了赵延两步距离。   “不宣而战。”陆在望啧了一声,“殿下这般不合适罢?”   赵延心里憋着气,恨声道:“若不是你,本皇子能叫皇兄扔到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来?”   他也是倒霉,平常被自家亲皇兄管的严实,等闲都不敢上外头找乐子去,这回在宫里实在憋闷,听了下头人挑唆,往宫外见见世面,就这一回,还没尝着乐呢就被这王八犊子搅了局,还嚷的人尽皆知,他被陛下禁了足不说,皇兄一回来就把他拎着扔到了松山。   他可是就逛了一回窑子!还只是喝酒听曲,手都没沾!   陆在望摇头晃脑道:“非也。这苍翠山林,清澈溪涧,怪石山花,婉转鸟鸣,端是盛景。殿下这鸟不拉屎从何而来,您看那溪涧的石头上就有鸟屎。”   赵延越想越气,一听更气,一看陆在望那煞白小脸更火冒三丈,人都道永宁世子把他一顿好揍,可就凭姓陆的这肾虚样儿?   奇耻大辱!   方才又被他躲过,赵延颇为恼怒,哪肯收手。扔了包袱卷儿挽起袖子又冲了过来。   陆在望文治武功都平平,可在陆进明棍棒底下讨生活数十年,她专攻逃跑躲避避让的招数,甚精于此道。赵延更是不比陆进明武将出身,也就是个花拳绣腿,她凭着挨打的经验借巧力一躲再躲再三躲,十分轻松。倒把赵延累的气喘吁吁,才过了五六招便满面菜色,可赵延哪肯承认自己不如她这瘦弱身板,咬着牙硬挺着和她过招。   陆在望见好就收,连忙喊停,以手扇风,摆了副虚弱口气:“大热天的,殿下大人有大量,可别和我计较了,瞧我这一脑子门汗,再死这您也不好收拾。”   赵延果然吃这套,他素来养尊处优,平常宫里溜达一圈都费劲,这会顶着烈日,又是上山又是打架,早已累的臭死,面色发白摇摇欲坠,见陆在望求饶,他便立刻站定,暗道来日方长,不必此时和这小子计较,便像是饶过她一样,愤愤不平的收了手,冷哼一声,回身捡起自己包袱,一甩袖子便走。   陆在望撇撇嘴,她看赵延走的匆忙,估计也是支撑不住,怕在她跟前丢了面子,才跑的飞快。   她凑去溪涧洗了脸,满面清爽,又歇了会才小跑着跟过去。   等两人爬到山顶,已是无力较劲,双双蓬头垢面,状如老狗。挺着一张青白一张青黑的面容,一左一右瘫在松山书院的匾额下。   陆在望:“快来人呐,救命呐。”   不多时,书院正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走出两个扎着童髻的书童,面容沉静的站在那,似是早知二人会来,只垂首一句:“二位公子随我们来吧。”   陆在望又道:“长眼睛没?没瞧见这是我们八皇子殿下,不知道搭把手?目无尊上!”   她这会腿肚子直打哆嗦,本意是想蹭一把手,可这二位小童熟视无睹,没听见似的,一转身便自顾自的进去,站在门后默然等着。   陆在望和赵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辙,只得扶着墙站起来,一走进去书童便关上了门。   引着他们往里进。   只见进门便是一方影壁,刻着几行字,陆在望打扫一眼,便是“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一类,便不再看。绕过影壁是一面空地,两边有回廊,当中只摆了些花草奇石,石桌石凳,显得空旷。后面便是一间宽阔的敞亮厅堂,上书“明德”二字,明德堂前后皆有一排十二扇木制扇门,此时扇扇洞开,里头空无一人。   “此是读书上课的书堂。”   书童如是道,又引着他二人走右回廊上的角门,陆在望凑上去问道:“为何不见其他人?书院共有学生几何?夫子几何?”   书童之一道:“算上二位,共计十二位。此刻正在后山劈柴挑水。书院共有四位夫子一位山长。”   陆在望疑问:“还劈柴挑水?”   书童点头:“平日用的柴火与水,皆是院中学生每三日去后山挑一回。”   书堂左侧是藏书阁,又过了角门再往后便是一排排庐舍,共有两进。书童打开后进右侧第一间庐舍的门锁,“这是二位公子的住舍。”   陆在望和赵延纷纷变色。   陆在望大惊:“什么,两人一间?”   赵延沉着脸:“本皇子不和人同住。”尤其不和小白脸同住。   书童恍若未闻,“酉时三刻用饭,在后院饭厅,公子切勿误了时辰。”说完便走,赵延的脾气立刻上来,正想威吓一番,可皇兄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便只好死死忍下,独自躺在榻上生闷气。   陆在望满面堆笑追了过去,搓着手道:“不知二位可否通融一二,我瞧隔壁屋子也是空着,不住白不住,我出双倍住宿费可否?”   书童摇头:“不可。”   陆在望伸出三个手指:“三倍。”   书童转身便走,她拦住二人又是一顿痴磨,可二人并不吃这套。她无可奈何,想想又道:“天气炎热,出了一身的汗。不知洗漱在何处?”   书童道:“这边。”   陆在望忙回屋拎了包袱,跟着二人继续往后到了一处两间屋子的小院。   书童:“左边是烧水的灶房,右边是洗漱的净房。洗衣晾晒皆在院内。”   陆在望看向灶房,书童道:“热水自己烧。”   她又看向院中几个大水缸,书童道:“用水自己挑。”又补一句:“烧柴自己劈。”   说完便躬身行礼告退。   陆在望一声长叹,只得用仅剩的凉水胡乱洗了头发擦了身,换上干净衣服,又掏出小镜黛石脂粉在自己脸上一顿描画。   描黑了眉头,扑暗了肤色,瞅见地上一堆脏衣,她对着束胸的白布条发愁,这玩意洗了晾哪?   正琢磨着,外头小院门叫人推开,一阵杂乱的脚步和吵嚷声。   “快快快,搭把手。”   “别弄洒了,好容易担回来的!”   她一听,赶紧胡乱收了衣服,便走出门去。外头是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色的藏蓝外袍,撸着袖子裤腿,或卸水或拢柴的忙活,众人一见她,陡然安静下来。   陆在望定睛一瞧,十来个人里倒有六七个熟面孔。   先是安国公的嫡幺子钟睿,一拍大腿就嚷开,“瞧这是谁!”钟睿乐的龇牙咧嘴,立时回身招呼起来,“都来拜见,永宁侯府陆小侯爷陆之洹,这可是京城偷鸡摸狗上梁掀瓦的老祖宗!”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纷纷作揖:“久仰久仰。”   陆在望先是对几个不大熟的人回礼:“惭愧惭愧。”   又转而望向几位熟识的,苦笑道:“钟兄,刘兄,卫兄,何兄……陆某这般惨状,诸兄可不要再取笑陆某。”   这十来个少年,皆是京城望族出身。能进这里的自然都是纨绔之名赫赫之辈,说来惭愧,曾几何时,陆在望因为格外不着调,乃是这帮人的头头,鸡鸣狗盗之事倒是真没少干。   几人久别重逢,自然一番寒暄。   陆在望:“几位仁兄都是何时进来的?难怪这些日子我叫人去府中下拜帖,皆无人应答,原是这般缘故。”   钟睿道:“惭愧惭愧,我来这已满三月。”   户部尚书家老三刘承轩道:“惭愧惭愧,我和钟兄乃是一道进来。”   光禄大夫家老二卫恺道:“惭愧惭愧,我也两月有余了。”   ……   陆在望见他们皆是一身粗布麻衣,手上腿上皆是泥泞,个个面黄肌瘦,便哀叹一声,“苦矣。”   钟睿拍拍他的肩膀,“哥几个虽久居深山,却也听闻陆小侯爷威武不凡,把当今八皇子给揍了,想是进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倒也不……”   亏字尚未出口,陆在望赶紧叫他噤声,小声道:“实不相瞒,八皇子殿下……也和我一道来了。”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面面相觑,陆在望又低声道:“此刻正在庐舍里生气,诸位小声点,可别惹了这位爷。”   钟睿刘承轩齐声道:“不敢不敢。”   此时后院一声清脆的锣响,原是酉时三刻用饭时辰已到。   众人勾肩搭背亲亲热热的往饭厅去,钟睿给她一一介绍:“……书院共四位夫子,教经史的张夫子,授策论的王夫子,传书法的李夫子,还有一位盯着我等做活的吴夫子,山长每日晨读必在,偶也授课。另有十二位护院……书院后头有一三进的宅子,便是夫子们的住所。只消不惹他们,每日只读书写字砍柴担水做活,倒也忍得。”   陆在望受教的点点头,进了后厨隔壁的饭厅,那两位好似披麻戴孝的小书童亦在。   见众人来齐,便命一一列好,排队打饭菜,赵延此时来了,倨傲的站到了队首,其余诸人自然乖觉的后退一步,没人跟他抢。   打眼一瞧,只见桌上摆着一盆青菜豆腐,一盆豆腐青菜,并一盆窝窝头。   陆在望和赵延倏然变色,“喂鸟呢这是?”   钟睿劝她:“不吃就得饿着。”   赵延直想砸了这饭堂,可又不敢,气的起身拂袖而去,临走前又瞪了她一眼。   陆在望无可奈何,只得打了一碗,坐下一尝,又是倏然变色,青菜豆腐没味,豆腐青菜又咸又苦,倒不得不说,同样的食材,还真是给做成了两道截然不同的菜。   她觉得,哪怕做饭的厨子是个只会撒盐和摆活几下锅铲的傻子,都难做出这种东西来。   她实在饥肠辘辘,想着闭着眼睛直着脖子吞下去算完,可这也算是难事,只动了几下筷子,便再吃不下去了。   陆在望忍着作呕,看向细嚼慢咽的钟睿,低声道:“夫子们难道也吃这些?”   钟睿道:“自然不是。”   她又问:“加钱另开灶可行否?”   钟睿果断摇头,“不可。”在坐自然都是不差钱的主,估计来时自然试过,陆在望见他的反应便心下了然,愁眉不展。   钟睿又苦笑,“倘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还把我们送来此处作甚?”   陆在望:“粗茶淡饭无碍,可这是猪食啊,猪食都不如!”   钟睿道:“山长讲究佛法‘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故而四位夫子,每日谁闲着谁便掌勺……”   陆在望:“都不闲呢?”   “书院上下几十口人,总有人闲着的……”   她不再问了,坐下对着一桌子鸟食苦思冥想,腹中一连串叽噜叽噜,叫她十分丢脸,为了掩盖这声,她蹭的站起来,众人筷子停在半空,纷纷投来目光,只见陆在望精神奕奕的起身朝向两位书童,见他两个也可怜巴巴的咬着窝窝头,心里怒气略微消散,客客气气道:“山长可在?”   书童道:“在。”   “可否引见?”   陆在望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书童去见山长,隔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一回来便冲着钟睿几个熟识的挽袖扬声道:“哥几个,搭把手。”   “起灶!”   钟睿等人一听,陆小侯爷这是要亲自下厨!   便忙不迭的扔了饭碗,入内起灶打水。陆在望进了厨房搜了一圈,尽是些素的叶子菜,她愁眉不展,独自念叨:“总得有些荤腥。”   书童一绞着手道:“后院有鸡。”   陆在望精神之振:“杀鸡!”   书童二忙道:“鸡不能杀,但鸡蛋可以捡。”   她一想,也凑合,两位书童便弯着眉眼跑去捡鸡蛋,陆在望心道:“看他二人平日古板呆傻,如今一看也不过孩子心性。”   她略一思考,便挽袖上阵,半炷香的功夫便做了一盆醋溜白菜,一盆青椒炒鸡蛋,又有一盆青菜豆腐汤。收拾利索了上桌,众人一尝,纵是菜色寡淡,但也各有其味,饱含热泪道:“陆兄来此,是我等之福啊!”   陆在望弯了眉眼,十分受用。她和山长百般商谈,日后她负责每日饮食,换取她不必上山担水。   既合了甚“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又解决了吃饭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书院一概人等纷纷让了首席给她,陆在望坐下扒了两口,想起赵延,心道这会估计又在生闷气,只觉得此人心眼小,还小孩子脾气,十分想不开还难伺候。   她才懒得去管。要不是他那倒霉哥哥,她也不能来受这个罪。   晦气! 第6章   众人用完了晚膳,便都散去各回庐舍休息。   陆在望自绕去最后一排,回到庐舍门口,只门开着,赵延坐在榻前,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陆在望尚未说些好话,他便将她的包袱铺盖卷儿一并扔了出来,而后砰的关上了门。   陆在望只觉得脸上嗡嗡直响,活似砸在她脸上似地,虽说她平素惯会做小伏低息事宁人,那也不是一点脾气没有的。   她本也不愿和人同睡同住的,毕竟男女有别。   可也不是他这般行事。   她原地想了想,这倒也正好,书院碍着八皇子大驾,必不会迫他开门,也省得她想主意找地方住。当下便寻摸了书童来,往地上一指,又往庐舍一指,摊摊手,意思十分明了“不是我不愿和人同住,只是这位爷架子大啊。”   书童也为难,虽说夫子吩咐了皇子庶民一同对待,这毕竟是天家子弟,左右思索了半晌,便给陆在望另开了间庐舍,她谢过,自己搬了铺盖卷儿进去。   陆在望前生作为一个学历才华家境都平平的社畜,可谓过的十分憋闷,最后三个月躺在医院,光着脑袋浑身插满管子等死的恐惧她永生难忘。   不知何时死,不知死后魂归何处,她是一个有意识有想法的人,倘若她的生命逝去,那这一段意识又该去向哪里   她想了三个月,最终油尽灯枯,也是带着满心的恐惧和不甘。   以至于今生投了个有钱有势又有闲的胎,前生的不甘历历在目,她便决意此生必要过的畅快,将前生不曾享受的百倍补偿回来。   谁也别想再拿任何人,任何事禁锢她。   故而今生,她便是“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无不可为之事”的陆小侯爷。   陆在望在书院掌了两日勺,天天眼巴巴的等鸡下蛋,可总共几只鸡,哪能够十二个人吃。钟睿等人吃惯了之前令人作呕的饭菜,不消她做什么都吃的狼吞咽。可她吃了几天绿叶子菜,直吃的满面菜色,便觉忍无可忍。   脑子一转,便又有了想法。   这日下课后,陆在望直奔后厨,找到负责采买的管事,先作了一揖,“学生永宁侯府陆之洹,不知兄台贵姓啊”   采办管事狐疑的打量她,他惯是知道这些世家子弟不消停,山长也早有吩咐无事不要和其打交道,管事自然有所警惕。他冷淡道:“姓李。”   陆在望满面扬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是李管事,久仰久仰。”   李管事也不知道她久仰他何处,便客气一笑,也不作声。   陆在望开门见山,“想来书院上下的采办都是李管事担着,学生便来打个商量,不知道管事下山采办时可否多采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肉食米面”   李管事盯着她,并未作声。陆在望又道:“管事放心,这银子自然是我出。”她又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冲人一晃,龇牙道:“除了采买银子,这五十两便算您的辛苦费。”   那采办管事目露了然,陆在望心里一喜,暗道此事可成。可那管事起身拿了银子就走,竟也没说答应与否。   陆在望等在原地,不知何意。   不过片刻,管事便又带着两个护院回来,小书童跟在后面,看着她面有同情之色,朗声道: “山长有命,陆之洹意图行贿,廊下罚跪一个时辰,打十下手板。”   陆在望:那你好歹把银子还回来!   那两个护院见她迟迟不动,书童再念一遍依旧不动,便上来就一左一右架住她,想以蛮力逼她屈膝下跪。陆在望一愣,登时恼怒他们上来便动手动脚,硬着腿喝道:“你再动我试试!”   护院一脚踹向她腿窝处,陆在望吃痛,两膝一弯,眼看就要落地。   这里吵嚷声引来不少学生,扒着墙边偷看,却不敢上前。   陆在望咬着牙,心知拼蛮力她断拼不过,心里一计较,膝头将要碰上地时,她忽地卸了力,往地上一坐,两臂奋力一甩,那两个护院力道都在手上,腿上虚空,此时手上倏的一松。   陆在望哪肯放过这等机会,当即翻身起来就要跑,护院反应过来便过来抓她,她素来奉行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耍,此刻见势不好,心一横,怒道:“有本事今天就弄死我!钟睿,刘承轩!你们张大眼睛看仔细,是谁杀的我!把我的尸身送到我那苦命的娘和祖母面前,叫她们替我报仇!”   她本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此刻却越演越兴起,面露狠色,竟唬住护院。钟睿等人更乘乱叫了声好。   两护院心中一凛,此人要真伤了哪,届时永宁侯府岂是能善了的?   即便书院有言在先,可防不住私下报复,陆之洹毕竟是将来要袭侯爵的人。   这样一想,便踌躇不前。   “何人喧哗?”   正是僵持之际,此时横空插进一道声音,众学生回头一看,正是书院山长。   山长站到廊下,摸着耳朵,负着手颇为头疼的摸样,想是也被陆在望吵得不得安生。   护院立刻上前道:“山长,此人不肯领罚。”   陆在望此时敛了声,偷偷觑那须发皆白的老头,只听他道:“不肯跪,那待如何”   众人目光又聚到陆在望身上,她审时度势,想到此地共有十二位护院,多来几个必得制住了她,届时讨不到好处,不若见好就收。   她便清清嗓子,“总之罚跪不行。”   山道:“那便罚站。”老头说完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罚站两个时辰,三十下手 板。”   陆在望心内先喜后凉,那护院得了令立刻便上前来,她冷不防叫护院抓住两手,又来一人行罚。这帮缺德的净打她左手掌心,陆在望此时憋了气,不肯做出讨饶姿态来,咬着牙一声不吭,打完三十下她的左手已高高肿起,透出可怖的血色来。   行完罚留下一位护院盯着她罚站,另轰散了看热闹的学生,院内一时便安静下来。陆在望心中气息翻涌,可依旧梗着脖子站着不吭声,   山间夜风寒凉,廊下只一盏孤灯摇晃,昏昏暗暗。此时只剩陆在望一人蹲着,耳边时不时有山中鸟兽啼叫,她心疼的摸摸自己的红肿开裂的左手掌心,连日来的做小伏低委屈憋闷一齐涌上心头,眼圈立时红了,她用袖子擦擦,正可谓越哭越伤心,越想越生气。   她一个女孩,二十岁上头一病死了,换到这幅身子上,又当作男孩养,可她又不是真的男孩,哪有那么耐摔打,自小到大,别的姑娘都是锦衣玉千恩万宠的娇养,就她摔的跟个泥猴似的。   一个二个都要来打她,还要被送到这等非打即骂的狗屁地方受气。她本也没犯什么大错!   她想到这里,嘴一瘪就扑漱漱掉眼泪儿。孤零零的蹲在黑暗的回廊里更觉寒凉,她心里想,总归替那可怜的三岁娃娃尽了十来年的孝,她也没少挨打,也尽够了。这些年攒的银子,她留一半给侯府,只拿另一半,也够在外行走的开销。   这松山书院,她就不伺候了!   这永宁世子,她也不干了!   如此便想定,气冲冲的转身回了庐舍,她四下一瞧,也没甚可收拾的,拎了破包袱,便轻手轻脚的出门。   书院前后共有两道门出入,可皆有护院看守。她想翻墙,又够不着。团团绕了两圈,总算在后厨院里老树旁的角落,找到个隐蔽狗洞。   陆在望略比了比,这狗洞略小,以寻常男子的身量是断过不去的,所幸她身量纤细,当下脱了外袍裹在包袱里,从墙扔到外边,自己从狗洞钻出去,这洞口确实小,她几乎是趴在地上,压着肩膀胯骨,硬磨出去的。   陆在望甫一出去,便觉山中空气清冽,通身舒畅,顾不上掌心巨疼和身上的磨蹭,揣起包袱,便从一条山中小道跑了。   只是她负气闷头走了一段,心绪渐渐平复,才觉出此事不明智。因是夜里,只就着一轮月色方能认路,可她又哪知道路,上山的路只走过一遭,又是在山里,上下起伏不定,早不记得。   那惨白的月色伶伶照在枝头上,把满山苍翠衬得枯败阴森,不知何处来的山惊扰了山林,惹起一树扑棱棱的,沉沉的黑影压住弯月,陆在望陡然生了一后脖子冷汗。   她只得顺着前路咬牙前行,越走越快,仿佛回头便有山中精怪异兽追赶,而后几乎是跑着的。   不知走了多久,竟远远看一处柔和的灯光,陆在望心下大喜,奔命跑去,原来是山中一处宅院,不知哪里的人家。   她左右瞧瞧,不像是妖精变的,便找了一处角门敲了敲。   不多时,便有人来应声。是个妇人,陆在望便道:“我是山中书院的学生,走夜路迷了道,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里头默了会,而后有悉悉簇簇的响声,门吱呀开了道缝,露出个中年妇人的面容,她持着灯盏,上下打量,“松山书院”   陆在望连声称是,那妇人只她生的清秀白净,却像是个书生模样,问道:“姓甚名谁?”   “陆之洹。”   那妇人略点了点头,“等着,我去通报主家。” 陆在望连忙点头,瞧着檐下灯笼露出的柔和灯光,心下定了大半,便靠着门蹲了下来。   那妇人关上门,便告知门上守夜的小厮,小厮又往里通传,便有管事的执灯穿过回廊,一路到了一处亮着灯的房前。轻敲了敲,“先生,殿下。”   里头道:“进来。”   管事的进了屋,恭敬的敛首问道:“门外来了位自称书院学生的少年,说走夜路迷了道,想借宿一晚。外头婆子怕真是院里学生,拒之外再出了意外,便通传进来,请您示下。”   屋内燃着臂粗的蜡烛,书桌后的团椅上懒洋洋的歪着个人,半张脸浸在夜色里,听了此话并无反应。反倒是一旁侍立的老先生问道:“可说了名字”   “陆之洹。”管事道:“听婆子说,生的十分俊秀,身量单薄瘦弱。”   这话一出,只听那老先生狐疑道:“陆之洹?”   老先生转向那人道:“据老朽所知,陆之洹此时正在书院受罚。”他亦困惑,可是听这形容,倒和陆之洹相差无几。   那人道:“那位小侯爷,本王记得和延弟一道进学的” 烛内灯花一蹦,他坐直了,露出沉静面容,手指轻点椅背,若有所思。   正是成王赵珩。   而那老先生便是书院山长,王守义。   可倒是没想到,他倒有胆,进学未满两日,延弟尚且老实,他竟就跑了 第7章   赵珩略一沉吟,这也不是大事,且此人毕竟是永宁侯世子,出了事也是一场麻烦。便摆摆手道:“许他留宿。”   管事得了令,垂首后退几步,正待退去。可赵珩心中又想道:他在这山中的私宅素无人知,而陆之洹又有一位太子侧妃姐姐,无缘无故迷路到这里,不论何意,总得提防。便又嘱咐了一句:“着人盯着,倘若有异动,直接把人提到本王跟前来。”   管事恭敬道:“是。”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山长便了然笑道:“殿下是怕陆之洹和太子有牵扯?”   赵珩不置可否。只听山长又道:“依老夫愚见,永宁侯此子虽行事乖张怪诞,但事事必有他自己的一番缘故,倒也是个骨头硬的,行事亦坦然利落,”   赵珩懒洋洋道:“哦?”   山长便将今日院中事当作笑谈与他说了一番,又道:“原以为八皇子殿下难相与,没成想麻烦在此人身上。进了书院两日,他是没一日消停。”   赵珩听的亦觉有趣,轻笑一声,“只怕他日后少不了生事。”   山长笑道:“殿下回京后便常在此地躲清闲,倒扔给老夫个烫手山芋。”   赵珩默然,盯着桌上幽暗烛火,西南之乱他战功赫赫,颇得民意,一回京便少不得应付各方官员。倘若留京左右逢迎,难免让陛下觉得他居功自傲,有携兵谋权之心,倒不如躲个清闲,好好修养一番,成事不急于一时,也让他那上不得台面的皇兄喘口气。   他气定神闲,望向窗外幽暗的夜色。   陆在望等了会,便听到门后有脚步声,她赶紧站起来,果然有人开门,仍旧是那守夜婆子,和声道:“公子随我进来吧。”   她心下一喜,一面跟着进去一面掏了锭银子出来,不动声色的塞给婆子,“多谢……不知怎么称呼?”   那婆子手中一颠,不下五两,心中称赞这少年行事周全,便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婆子姓曹,看你的年纪,唤我一声曹婆婆罢。”   陆在望便叫了一声,她生的俊秀,又时常攒着一脸笑意,自然招人喜欢。那婆子将她带到后院一处空置的小厢房里,陆在望不经意碰着了左手,顿时嘶的一声,那婆子一看,她左手高高肿起,便道:“小公子手上怎得受了伤?”   陆在望笑道:“不碍事。”   那婆子收了银子,待她态度便颇为和善,当下道:“公子且在这等着,我去取些药来。”   陆在望百般谢过,那婆子把灯盏留下,这才走了。   她晚间罚站,复又奔袭出逃,在山上绕了许久,早已浑身乏累,扔了包袱卷儿往榻上一仰,上抻胳膊下伸腿儿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服的喟叹一声。   榻上虽一应铺盖简陋,但此刻她不必露宿山林已是很好,她想着明日走前该去拜会谢过主人家,这一遭可真是遇着好心人了。   否则独留她在那阴森森的林子里,一晚必得吓破了胆。   她正这般想着,床榻右侧的大衣柜后头冷不丁“咯吱”了一声。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屋里只点着一盏烛火,灯火所不及之处满是清冷,骤然响了这么一声,陆在望登时周身一寒,直挺挺的坐了起来。   她静静坐了半晌,室内又重归于静,这一屋子木头架子,年久失修,哪个犄角旮旯错位也是寻常,她复又躺回去,可兴许才从林子里跑出来,依旧有些心战,老觉得心里不安,越想越觉得那大衣柜后头藏着什么东西,躲在暗处瞅着她,令她如芒刺背,遍体生寒,平白出了一身白毛汗。   “没出息,尽是自己吓唬自己。”陆在望嘟囔一声,索性翻身而起,挑亮了烛芯。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社会主义不搞……”她一边念叨一边持着灯盏往右侧衣柜里蹭,“封建迷信”四个字尚未秃噜出来,她便借着微弱烛光和衣柜后头躲着的黑衣人打了个照面。   “我嗝……”那黑衣人没等她完成“倒抽一口凉气”的动作,便恼怒的从藏身的衣柜后面一步跨出来,锃亮的匕首抵在她细量量的脖子上,刀锋生寒,晃的她眼前一黑。   “别动,也别出声,”是一道听着颇年轻的男声,陆在望举起手来,干干的冲他笑了下,借着烛火,看到他黑布底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明亮精神,颇有几分恼怒,确实年纪不大的模样。   “少侠。”陆在望微微侧了下脖子,离那冰凉的刀刃远些,“误会啊少侠。”   “叫你别出声!”他低低喝道。   陆在望立马抿起了嘴,跟个锯嘴葫芦似地,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那人狐疑地瞧她一眼,似乎业务不大熟练,瞧着比她还紧张些。   她暗自琢磨,也不知这人是来这家寻仇的,还是谋财的?谋财的也罢了,若是寻仇,难保他不为了杀人灭口顺带着把她给了结了,方才兴起的劫后余生之感顿时消散干净,今夜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谁能想她借个宿还借出个匪徒来?   怎么近来没一件事顺当,她果然是遭了灾星!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压低了声音道:“银子拿出来!”   陆在望眨眨眼睛,似是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的匕首往他脖子上紧了紧,她才忙道:“银子有呢有呢,只是不多……少侠,拿了银子可否不伤我性命?”   她试图打个商量。   “你先拿出来!”他紧张又急促,陆在望忙道:“好好好。银子在包袱里,我去拿去拿。”   她转过身,他亦跟着,寸步不离她身后,生怕她闹出来。陆在望将那盏灯放在床头,转而往包袱里摸出几锭散碎银子,又就着余光偷偷瞅了他一眼,只见他正紧张兮兮的四下张望。   她回过头不动声色的把银票往衣物里塞了塞,这银票可得有大几百两银子。又掂量那几锭银子,少说也有个三四十两,先糊弄糊弄再说,万一叫此人摸出银票她再交也不迟。   就在这时,外头渐有脚步声,是那拿药的婆子去而复返,她站在厢房门口喊道:“小公子,可是歇下了?婆子给你拿了些伤药来。”   屋中二人双双一滞,陆在望心里一沉,暗道婆子回来的不是时候,怕他一时恼怒杀了她和曹婆子,立马举着红肿开裂的左手眨巴着眼看他。   他凶狠的瞪她一眼,又扭头冲着门口,陆在望不作声的瞧着,他似有些手足无措,顶在她腰间的匕首亦没有往前进一步直接了结她的意思。   还真是个新手?她一个命悬在他手上的待宰羔羊,都比他镇定。   这心理素质还学人家入室抢劫?   她想着得先支走婆子,省得连累了人家,便清咳一声,那人猛地回过头来,她赶紧举起手,又指指门口,指指他,最后拍了拍胸脯,意思是“包在我身上。”   而后干笑着往后一侧,提气朝门口喊道:“曹婆婆稍待,我这正换衣裳,时辰不早了,劳烦您就将药放在门口罢。”   她喊完便又冲他眨了眨眼睛。   那人顾忌外头的动静,只听曹婆子应了一声,便道:“那婆子便不打扰公子休息了。”便放下伤药,步履匆匆的走了。   等听着脚步远了,陆在望将银子递给他,又低声道:“人走了,少侠你……”   她想叫他拿了钱也快些悄悄离开,这心理素质还是回去种田吧,虽说她那散碎银子还不够买房置地的,也够他过活一段时间,再找个活计谋生了。   她瞧他不像是心狠手辣谋财害命的歹人。   这人却道:“我叫江云声。”   陆在望一愣,这是告诉她名字再灭口好叫她做个明白鬼吗!   江云声默了默,又道:“你叫什么?家在哪里,待我有钱了就将银子还你。”   陆在望又是一愣。   她咂摸不过来这劲,去看江云声,他眼睛里满是难堪和丧气,这时,外头却猛地涌进来杂乱的脚步声,并着高举着的火把和急促人声。   厢房外陡然人声鼎沸。   那曹婆子高声喊道:“人就在里面!”   又有男声喝道:“前后都围住!”   江云声立刻去看她,陆在望一脸无辜,又去瞧床头燃着的烛火,心下明了,古代都是纸糊的窗户,那曹婆子必是在窗户上瞧到了屋内两个人影。   她没经验,江云声这个打劫的也没经验?   技术不熟练就出社会,真是害人害己!   这时,厢房大门已叫人一脚踹开,江云声这时候倒是反应极快,立刻横臂掳住了陆在望的脖子,将她猛地拽至身前,陆在望猝不及防地叫他勒的呼吸一滞。   江云声勒着她的脖子拖行,硬是拽到了衣柜后头的一道小窗户前,撞开窗户先把她扔出去,自己翻身跟上。   好在外面是一块草地,陆在望滚了一滚,倒不是很疼。屋内已经有人叫嚷起来,“从侧窗跑了,快追!”   江云声翻下来将将立稳,又把陆在望拖起来,拖她时动作猛一迟疑,百忙之中还抽空看了她一眼,陆在望顾不上这一眼的迟疑,灰头土脸的叫道:“你跑就跑吧,你扯我干什么!”   江云声拎着她跑路,这会倒不曾迟疑:“借你一用,待我脱身就放了你。”   陆在望骂他:“老子包袱还在屋里,好几百两银子呢!”   江云声揣着刚打劫来的二三十两银子,顿觉有辱他作为劫匪的尊严,怒道:“那你就给我这么点!”   陆在望面上生风,脚下几乎跟不上,气的直骂:“你个打家劫舍罔顾律法伤风败俗的小瘪三,我给你就不错了!”   这宅子虽建于山中,却不局促,有花园假山,庭院林木,江云声带着她,有路就走,有弯就拐,乱走一气,身前身后都是追兵,走过一道路口便听人叫:“在这!”   拐到别处又是一声:“在这!”   好不狼狈。   江云声:“院墙在哪边?”   陆在望:“老子知道个屁!”   江云声便随便寻了个方向往前冲,陆在望看着四周火光四射,“我只是在这里借宿的,你绑我有什么用?你自个跑还能快点!”   江云声哼了一声,“主家必是认识你的,否则山中私宅,怎会轻易让你留宿?”   陆在望又气又累,只觉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乱窜途中她抱住一棵小树不撒手,不顾左手剧痛,气急败坏道:“给我撒开!”   江云声倏的被她一带,险些也撞树上,陆在望一条腿也跟着缠上树身,威胁道:“在不撒手我可就喊了。”   陆在望看着他十分嫌弃道:“你快点走吧快点走吧,我跟你又不是一路,慢走不送,江湖再见,后会无期。”   此地离一处院墙不足百步距离,江云声略一迟疑,宅中护院已然追了过来,漫天喊追喊打的声音逼袭过来,火光隐现。   江云声不再迟疑,仓促的道了声谢,便折身往院墙方向拔足狂奔,陆在望将将松了口气,半空中极凌厉的“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噔”的插在了陆在望抱着的树背上,稳准的钉在她胳膊和腿儿之间。   射箭之人力道极大,光听声儿便知狠厉,纤巧的树身委委屈屈的战栗,枝叶也零零落落,打着旋落了她一头一脸。   陆在望唬得脑子一空,只觉得牙酸手酸,她只消往下一伸手,便能摸到犹自微颤的箭身,也不知这人是单失了准头,还是有意放过她,否则以这力道,这一下必将她的手戳个对穿。   她悄摸摸的将露给对方的胳膊腿儿收回来,想把自己缩成个细长条和树融成一体,可立时又是一箭,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掠过,射向更远的地方,应当是冲着江云声那个蟊贼去的。   可是陆在望顾不得了,她的神魂都好似叫这一箭叉了出去,惊魂未定的摸着自个犹自完好的耳朵。   宅中的护院管事已经轰叫着一股脑的越过她,冲着江云声奔逃的地方去,也不知他们抓住了江云声没有,反正她只把脸埋在树后,装死不动了。   隐然听见开角门的声儿,估计是叫江云声爬墙逃出去了。正在这时,总算有人发现树后还扒着一个,一个生的矮胖粗壮的男子一把将她拽了出来,扔在地下,几个人举着火把把她绕了一圈,陆在望陪笑道:“误会,误会,我是借宿的书院学生,和那蟊贼不是一伙的。”   她半闭着眼去瞧方才利箭来的方向,只见是宅正中假山上的的一道凉亭,立着个玄衣玉带的男子,看不清容貌,只道身形挺拔威严,他旁边站着个随从摸样的人,怀中正抱着把长弓。 第8章   “哎哎哎。”陆在望叫人捆起来,推着拥着往前走,她不满喊道:“干嘛呀?我都说了我跟那人不是一伙的!”   有人喝道:“是不是贼,自有主家来审你!”   她正待解释,却听身后有曹婆子的声音:“我取个药的功夫回去,明明瞧见屋里两个人影,他却说无事,叫我放下药就走,颇有些可疑!”   陆在望气的直喊:“老子那是怕那贼发了性,不想连累你!你不领情也罢,还可疑,你有本事上前来,咱俩单聊!”   她叫人带到宅中的书房,管事的推开门,陆在望扒着门沿,管事便一脚把她踹了进去,“进去吧你!”   房门砰的在她身后关上。   “晦了个大气!”她一面嘀咕,一面擦了擦身上的灰,一抬头,屋内还有两个人,在案桌后,一坐一站,正盯着她瞧。   站着的那人一张面无表情的方脸,玄黑劲装,腰间佩剑,像是个护卫。而坐着的那人,一身藏青常服,交领处绣银纹,面如冠玉,剑眉薄唇,通身难言的贵气。   她看的一愣。   这应当是宅子的主人,也是方才差点把她叉个对穿的人。   他斜倚在圈椅中,以手支颌,神色淡淡的,盯着她看。   陆在望整了整衣领,挺起胸膛清咳一声,“这位兄台,今夜惊扰了你的宅子,实非我所愿。可我跟那蟊贼不是一伙的,这你大可放心。”   赵珩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对这名震京城的纨绔的永宁世子无甚了解,唯一知道的便是他和赵延打的这一架,这回一见,只觉得生的也过于俊秀了些,透着股柔气。   通身瞧着也没二两肉,赵延竟也能栽进他手里?   陆在望见他一直打量自己,打量个猫儿狗儿似的,心里有些不自在,声音也提高了三分,“这位兄台,我在说话呢。”   他依旧是那样倨傲的姿态,极敷衍的开了口,拢共两字,“是吗?”   “当然了!”她心里极不喜这人这般居高临下的态度,但依旧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了,“我是来借宿的,兄台既收留了我,想来也是良善的人,原想来道谢的,又怕扰你安歇。谁知一进屋,我就遇到那躲在房中的蟊贼,后来后院婆子来给我送药,我怕那蟊贼发了性伤人,这才想把她支走,我跟那人绝对不是一伙的!”   他看着她道:“这么说,反而是你宅心仁厚,宁让贼人伤了自己,也不牵连别人,倒是我宅中的人不识抬举,把你拘了来。”   那确实是,陆在望在心里嘀咕,可也不好把这话说出来。可一琢磨,才发觉不对,这人话里尽讽刺她,压根不相信她的说辞,什么“宁让贼人伤了自己”,把她说的跟朵白莲花似的。   不信就不信,说话还酸里酸气的,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永宁侯府的世子,难不成还惦记他这山里的破宅子,就是十个摞起来也没有她家里大!   她虽是平等时代过来的,素来也不爱摆权贵的谱,可这人就气人的很,她便挺了挺腰背,“兄台不信我,可也不必损我。因我见那贼人年纪不大,不像凶残的人,就想劝他别行偷盗之事,我还给了他二三十两银子。再者说,我是山下书院的学生,松山书院非世家子弟不得入,我既有家世,何必还去做个贼?”   他点点头,“永宁侯膝下幺子,世子陆之洹。家世的确显赫。”   她一愣,“哦,这你都知道。你知道你还把我抓来?“   他道:”那又如何?“   陆在望把他一打量,他语气平淡,可是十足的猖狂,要么是生性狂傲,要么就是身份比她还高。   她见他一身的气派,觉得后者可能性比较大。   她试探着问了句,”不知兄台是?“   他道:“山野村夫。”   陆在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假模假式的,她抖抖衣袖,不服气的哼道:”既然兄台怀疑我,我这就走便是。“   他总算是坐直了身子,“陆小侯爷把我的宅子闹得不得安宁,就预备走了?”   陆在望道:“那又不是我闹得!你找那个蟊贼去!”   正在这时,那个一脚把她踹进来的管事又敲门进来,毕恭毕敬的将她的包袱放在他面前的案桌上,”公子,这是搜出来的包袱。“他瞪了陆在望一眼,”里头可有近一千两的银票!“   陆在望比划比划自己的拳头,”那是我自己的!“   她的包袱可怜巴巴的摊在案桌上,银票,她来时穿的衣裳,还有……黛石和脂粉。   陆在望浑身一僵,当即喝道:”说了那是我自己的,谁许你翻!“   她上前一步,却被那侍卫横剑拦住,她面上略有焦急,那人却越气定神闲,慢吞吞的捡起那盒脂粉,掀开看了看,又看了看她。   陆在望暗道方才不该一时情急,这会便竭力镇定,做了一副不太在意的模样。   可并没有什么用,那人从案桌后站了起来,朝她这走来,   侍卫压着她的肩膀不叫她动,陆在望想挣开,可是他力道极大,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走过来。   他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脸,而后吩咐一旁的管事,“带出去,把他的脸洗干净。” 第9章   陆在望喝道:“不行!”   管事低头道:“是,公子。”   她有些慌乱起来,可架不住三个人按着她,下头人动作利索,不多时便打了盆水来,把她的脸按进去,陆在望猛的呛了口水,她的脸叫人揉来揉去,弄湿了衣襟和鬓发。   山风一吹,寒的身上一颤。   管事的一把拽住她细瘦的胳膊一扯,饶是陆在望死命低着头,管事还是愣了愣,一下松开她的胳膊,对书房道:“公子,这是个女的。”   陆在望一面道:“休得胡言,你等未曾见过我这般俊美的男子,就生说我是女的!”这会没人按着她,她扭头就想跑,然两步未满,管事出手如电,猛地拽住她的后脖领子一把给薅了回来,跟拎着小鸡仔似地,把她提溜到眼前,“扯你娘的蛋。”左右瞧瞧,嘀咕道:“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白的小白脸。”   说着献宝似地把她往书房方向提了提。   那人已出了书房,正站在廊下。   陆之洹其人,原在赵珩眼中并未留下多深刻的印象。   可这一出,实在是出乎赵珩的意料。   赵珩垂着眼,凝视院中的人,衣裳沾了水,颜色深浅不一,鬓发散乱,显得有些狼狈。一张净白的脸,眉如新月,目似点漆,通身无饰,只一身素净的湛蓝袍站在那里,仿佛沾染了这山中灵气,说不出的灵动。   分明是女子的眉目。   他第一眼见,确觉着陆进明这小儿子生的过于俊秀了些,但一丁点儿没往女子那上头想,原因无他,恐怕列国加一块,也找不出第二个吃酒逛窑子打人的,女子。   更何况,她还是永宁侯过了上喻的侯府世子。   这闹的是哪出?   他饶有兴味的开口,“陆小侯爷唱的是哪出? ”   陆在望先是慌乱,此刻已冷静下来,看这人的做派,难保不是京中高门子弟,她脑中立刻计较起来,当即便道:“我与姐姐一母双生,面容极相似,自小便有人嘲弄我的容貌女气。”   她沉声道:“可大丈夫,焉能叫人觉得娘里娘气!我没法子,只好想出这个主意,好叫我少受些嘲弄!”   他点了点头,似是听得认真,陆在望诚恳道:“兄台今日肯收留我,令我不至于露宿荒野,定也是会体谅人的,我这一点难处,难以启齿,可并不是罪过!”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陆在望一顿,只听他对着那管事道:“把他衣服脱了。”   他和煦的笑起来:“我只信眼见为实。”   管事一走近,她立刻扭着衣襟跳了三步之遥,断喝道:“作什么!”   管事见她一副被逼卖身的样,登时拧着眉道:“你不是男的吗?你怕什么?”   陆在望道:“那你也休想!”   管事道:“那便看看是你身子骨结实,还是咱们的手段硬。”   陆在望大难临头,急得恨不能团团转几圈,她夹在管事和护院之间,宅中护院皆虎背熊腰威风凛凛,一身山贼气质,单手就能把她提起来,她叫道:“谁给你们的胆子!你们动了我,自己想想后果!”   可惜没人搭理她。   她眼睛不住的眨,似有火烧着了眼睫,不知在琢磨什么。   她人有急智,那管事甫一抓着她的衣裳,她便眼圈一红,嘴一憋,掉下来几颗金豆豆。   众人本以为她会反抗,却没想到是这种‘反抗’,被这受了欺负的小女儿神态唬得一愣,自个的形象无端上升到了“无耻淫贼”。   悻悻的松了手,求助般的看向自家主子。   陆在望落了几颗泪,瞥见那人正盯着她瞧,心里又骂了他一句畜生,便一脸倔强的擦干了眼泪,昂着脸挪到他面前,直直地看着他,“我的确不是陆之洹。”   他:“哦?”   陆在望昂然道:“我是陆元嘉。是陆之洹的双生姐姐,永宁侯府的三小姐。“   赵珩微挑了眉,永宁侯的夫人年近三十一胎双生,一男一女,陆侯中年得子,此事在京中却是人人皆知。   她接着说:“我跟洹弟一母同胎,只是他生下来就体弱,一直养在祖母膝下。”   这话也真,陆家老四生下来就是宝贝疙瘩,听闻陆老夫人极宠他,当眼珠子似的养着,也正因如此,才把陆之洹养成如今的“盛名。”   “我和洹弟相貌酷似,他病弱,极少出门,我便常常扮作他往外玩去,这次我闯了祸,连累洹弟被父亲打了板子,父亲还要将他送来书院读书,我怕他熬不住,便先一步替了他上山,他本就身子弱,又被我害的病的起不来身,我……”   她几乎泫然欲泣,声声恳切,眼里含着泪又忍着不往下落,又是倔强又是愧疚,演的情真意切,抽空瞥了他一眼,纵然不知道这人什么身份,可她不信他有胆子上永宁侯府去,难不成还能叫侯府的世子小姐出来验身不成?   借给他几个胆子。   赵珩听完这一席话,微微笑道:“一会一番说辞,都是这般言辞恳切。”他摇摇头,叹道:“真不知到底该信哪一个。”   陆在望道,”你信或不信,这就是事实,我是侯府小姐,有何必要同你编瞎话。“   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是啊。“   她走近了点,半带威吓,”此事不可外传!“半带请求,”我看兄台一身正气,想来也并不是那等多嘴多舌的人。“   他懒洋洋的点了点头,可陆在望拿不准。   这人面上总是淡淡的,听人说话时,到认真处还点点头应和一番,但总叫人摸不清他到底信不信你说的话。   他单盯着她瞧,离得近了,陆在望才发现,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叫人觉得极和煦,眉梢含情,好似他原   本便该是个风流公子。   陆在望试探道:”把包袱还我,我要走了。“   他竟没拦着,和气道:“陆三小姐不嫌弃,就在我这宅子住一晚吧,夜里山路难行。”   她哼了一声,“不!”   他摇摇头,颇为遗憾的样子,吩咐下人道:”送陆小侯爷……错了,陆三小姐回书院。得好好护送,出了差错咱们可担待不起。“ 第10章   陆在望总觉得他这是在刻意讽刺,她原不想回书院的,可硬是被宅里的管事和护院押回了书院门口,一敲门,书童便有书童来开了门,神色平静的将她迎了回去。   此时夜已深了,她这一进一出愣是没惊动任何人,只劳烦睡眼朦胧的书童给她开了门。   陆在望回了自己屋子,已然累极,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赵延早起,绕去隔壁庐舍看了一眼,见陆在望躺在床上出神,他原地站了会,又回自己屋子转身在柜子里一通翻找。这赵延和陆在望差不多年纪,虽爱摆个天家的谱,但到底不过少年心性。   他之前看不惯陆在望,也并非青楼打架,而是恼他害得自己遭训斥,又被贬到这里来罢了。他极讨厌书院,可是碍于皇兄威胁,被迫到这里混日子,整日闷着,却不敢造次。可那日看陆在望和护院叫板,宁死不跪,他便觉得陆在望甚有几分骨气,倒也没那般碍眼。   陆在望只听庐舍的门砰的叫人推开,仰脖子一看竟是赵延,只见赵延径直走到她跟前,扔了个白瓷瓶子给她,陆在望一接没住,顺着胸前滚到了床榻上,她便起身捞起来一看,扒开红封闻了闻,“这甚?”   赵延道:“金疮药。宫中用的,本殿下瞧你也不止要挨这一顿打,备着吧。”   陆在望咦了一声,翻来覆去的看了看那精致的小瓶,扬着眉道:“殿下不是看我不顺眼吗?”   赵延一张黑脸有些泛红,恼怒的看她一眼,“你这狗奴才话怎得这么多?本殿下赏你你就拿着。”   陆在望立刻回嘴,“你狗奴才。说说还不行啦?”   赵延又生起气来,道:“不行。”   陆在望又得瑟起来,瞧着那白瓷瓶细白滑腻,便知是上等,笑嘻嘻道,“以后我和殿下就是朋友,下回殿下想去哪里玩,我必鞍前马后地替殿下张罗。”   赵延自然知道此人是玩乐道上一把好手,有些心动,可当下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犹自骄矜一甩衣袖,端着一身架子出门去了。   陆在望找了块干净的白布,往手上倒了些药缠起来,她这会躺了半晌,昨晚负气夜奔出逃,细想想这般确实不妥,她要是跑了,沈氏和老太太怕得哭晕过去。不过受了几番打,倒也不至于一走了之,辜负了家中亲族。   只是遇到的那男人叫她不安,她打算着,有机会再去那宅子碰碰运气,起码得知道他到底是何身份,心里才不至于一直七上八下。   晨课的钟声响起来,时辰已然不早了,陆在望只好暂时放下此事,垂头丧气的去上学。   因她昨日闹了一通,今日其他学生见了她都满目钦佩,陆在望裹着的伤手好似成了勋章,她不免又得瑟了一会。   今日夫子布置了功课,要以“告之以有过则喜,闻善言则拜”破题写一篇文章。交不上功课的罚抄原篇百遍。   陆在望的文化水平,便仅限于知道此句出自《孟子》,具体哪一篇都尚有斟酌。   遥想当年,陆在望尚在开蒙的年纪,陆老侯爷被陆老夫人见天的耳边嚎小四胎里不足得精细养着,便想着武不就尚可文成,能养出个两榜进士也算不负祖宗基业,拘着陆在望狠读了几日书,直把陆在望读的肝肠寸断,跑去陆老夫人屋里躺倒一病不起,上下鸡飞狗跳的闹了一通,此事便作了罢。   这也不能全然怪她,当年语文书里仅有的几篇古文就险些背不下来,如今叫她读古书,通篇密密麻麻的蚊蝇小字,真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   陆在望先誊了原句,又写了个“解”,再端正含蓄的写上释义,便算是挤干了脑子里的墨水,她左右看看,其余诸人的水平如不如她还得两说,便不做考虑,倒是赵延腰背挺直,执笔端正,笔翰如流,陆在望用笔支着脸颊,暗想:天家贵胄,总该比普通百姓有文化。   又觉着赵延送了她伤药,两人已然冰释前嫌,便趴在桌子上去扯赵延的衣裳,“殿下,殿下,写什么呢,给我抄抄。”   赵延一把扯过衣袖,并不理她。   陆在望又道:“那你教教我也好,我写不出,我不会,我也不想写罚文。”   赵延回头道,“滚。”   陆在望道:“别这么小气嘛,殿下总不会还生我的气罢?等何时下山,我上云月桥办个席面,请殿下来。”   这就把其他人都说精神了,赵延尚未发话,刘承轩亦满目向往的凑了过来:“听闻云、月、桥三位娘子色艺双绝,只是吾兄囊中羞涩,至今尚未得观啊。”   陆在望便道:“请你们都来,同窗之谊,自当多聚聚。”   钟刘卫三人大惊失色:“请三位花魁娘子一同出席,那可不下千金之数啊!”   陆在望:“不可?”   卫恺道:“陆兄你哪里来的银子,倘若挂在侯府账上,陆侯竟然至今还没有将你打死?”   刘承轩了然道:“卫兄此言差矣。陆小侯爷乃是侯府一根独苗苗,打死了谁袭爵位?”   说的众人恍然大悟。   堂中嘻嘻哈哈的,一时也没人去管那写不出的功课,赵延回头义正言辞:“不务正业就罢,你怎得还引以为傲?”   陆在望道:“我怎么啦?我一不伤天害理,二不……”   “夫子有言。”那书童之一不知何时站到了堂下,众人忽作鸟兽散,各自规规矩矩坐好,书童公事公办的道:“陆之洹扰乱学堂,院中罚站,另抄《大学》百遍。”   赵延忍不住嗤笑一声,低声道:“没一日安分,本殿下看你是有瘾。”   陆在望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大学》篇该有多少个字啊……   陆在望在院中站了一回,又坐了一回,等下了学,她犹自撑着脑袋苦思冥想,钟睿凑过来问:“陆兄又想些什么呢?”   他这话一问,陆在望便清咳一声,故意道:“镇日无聊,我在院中乘凉,便想起曾听过的一段书,此时想来颇有意趣,一时忘了时辰。”   这话一出,其余人便纷纷凑近问道:“什么书,也讲给我们听听。”   刘承轩道:“对,陆兄见多识广,又出手大方。想必听过不少奇闻异事,诸兄在此亦是了无意趣,你不如说出来,大家一同打发时间。”   陆在望啧了一声,又一扫众人翘首以盼的模样,略一沉吟便道:“好罢。”   觉得此地显眼,便一齐去了庐舍旁的浆洗后院,她埋头苦思片刻,众人眼巴巴等了片刻,只听她道:“话说这极东海外有一傲来国,国中有一山名唤花果山……”   她就着电视剧内容开始编:“……菩提祖师走下高台,拿出戒棍在猴子头上敲了三下,便转身回去,关了山门,猴子抓耳挠腮苦思片刻,忽而面露了然……”   底下学生听得愈发痴迷,连回了庐舍的赵延也不动声色的站到了院子里。   “……猴子穿了东海龙王所赠的金冠金甲云靴,又拿了定海神珍金箍棒,一路打了出去,东海龙王气了个仰倒,遂和其他三海龙王便一同告上了天庭玉皇大帝处……   陆在望说到此处便一顿,扫了一眼底下人,笑成一弯月牙眼:“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钟睿第一个站了起来,“别啊陆兄,这大伙听的正得劲着。”   众人齐齐应和,陆在望喝了口茶摆摆手,“你等上茶楼听说书,还得付茶钱,那说书先生还得歇呢,我这说的口干舌燥,分文不取,那自然是我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   钟睿道:“我等又不是付不起听书钱,银子事小,你便接着往下说,我付钱。”   众人道:“对,银子算得什么?”   陆在望翘着脚想了会,“本世子要价可不便宜啊。”   钟睿忙道:“你只管说。”   她略想了想,“一回书每人一两银子。”说完又看向赵延:“殿下身份尊贵,一两银子太少,有辱殿下身份,我得收殿下五两。”   赵延哪里在意一两和五两,只是陆在望分明是故意讹他,便瞪她一眼,陆在望一缩脖子,不甘心道:“一两就一两。”   赵延摸不出碎银子,便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扔给她,“说罢。”   书院里的十一位学生,一位是当今圣上亲儿子,其余家中也皆是朝中三四品大员,平日一两银子不够磨牙的,甚不在意,见此便纷纷解钱袋:“一两就一两。”   陆在望揣着三十两银子,乐得弯了眉眼。便又说了一回才道:“下回书各位明日请早,我这每日做饭说书的,累了,我得歇会。来日方长啊诸兄。”   说完便悠哉哉的溜达回了庐舍,心里一算,每日能收十一两银子,一个月下来便是三百余两,若再偶尔讹一讹赵延那二傻子,满能到三百五十两,三个月下来,在京城置办个小宅子不成问题。   赵珩站在后院角门处,披一身浓重夜色,只见那人得意洋洋的,蹦了一回跳了一回,不由道:“ 永宁侯膝下怎能养出她这样的性子? ”   身后暗卫李成亦扬着脖子听了一回,“殿下不要小看了陆小侯爷。殿下可听过遍布京城大街小巷的‘绿头牛’‘红头牛’?”   赵珩身形未动,只道:“说。”   李成便接着道:“数年前,京城东西南北的大小街巷中,出现不少大小规制一模一样的拉客牛车。此一派有个特点,拉车的车夫皆在缰绳上系个绿布头,待车上人满,便换成红布头,百姓们看着新鲜,称之为“绿头牛”“红头牛”,数年下去,此类牛车遍布京城各处,下头有人传言,此物皆是出自永宁世子之手。”   赵珩这才回过头看了李成一眼,又转过身时,她蹲在角门上发愣,又在地上比比划划,“如此说,岂不是京城市井之中,遍地都是他陆之洹的人?”   李成道:“是。”   赵珩笑了一声,“她倒是有些意思,比陆进明那武将活泛。”看着她蹦蹦跳跳出了后院,要往后院庐舍去,吩咐李成:“去叫她来。”   赵延已然被书童带了来,见了他便十分高兴,小跑着过来,“大哥。”   赵珩生母卫贵妃膝下两子一女,他是老大,中间一个庆徽公主,赵延是老幺。卫贵妃在赵延两岁上便病故了,皇家父子缘薄,赵珩打小带着弟弟妹妹,三人相依为命。   对赵延来说,兄长便是天地,他对亲老子尚且阳奉阴违,可赵珩不管如何严厉,他必规规矩矩的照听照做。   赵珩道:“书读的如何?”   赵延点头:“自是好好读着。今日夫子叫写文章,我也能写出来些。”   赵珩便笑:“这样很好,多听夫子的话,好好读书。中秋我派人来接你回京过节。”他瞥了眼旁边地上的包袱,“玉川叫给你的,山里不比宫中,自己多照应自己。”   赵延高兴的捧过包袱,见里头有衣裳,还有一盒点心,“二姐最想着我了。”   赵珩:“玉川想着你,大哥却把你扔到山里,这是说我不好了。”   陆在望一头雾水的跟着李成来了,她一见赵延身边的人,便愣住了。 第11章   赵延皱眉道:“你来作什么?”   陆在望满面茫然:“啊?”   只见那宅子里的男人对赵延道:“夜深了,你回去歇着吧。”   赵延不满道:“这人成日里游手好闲,皇兄怎跟他还有交情?”   陆在望:“谁?他谁?”   赵延瞪着她:”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陆在望看看赵延,又看看那男人,并未看出半分兄弟的模样,赵延生的黑壮,和这人一比跟个马铃薯似的,她失魂落魄的想,赵延的皇兄有很多,她倒霉姐夫就算一个,而亲皇兄只有行五的那位,成王赵珩。   她干干笑道:”这该不会,是成王殿下吧?“   赵延哼了一声,”你既知道,还不见礼?“   赵珩看着她,她又顶着那对浓黑的眉,略黄暗的肤色,瞧着极不协调,好似白玉跌进了黑煤堆里,唯那双眼睛依旧如故。   陆在望陡然打了个寒战,直到赵延被他打发走了,她满脑子想的还都是她给赵珩编的瞎话。   “陆三小姐。”   她陡然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殿殿殿殿下……”   赵珩笑起来,她”殿“了半响,坑坑巴巴的道:“我竟不知是成王殿下……”   他道:“不知者无罪。”   陆在望小心问道:“那殿下叫我来,是为了……”   他道:“听了一遭陆小侯爷的传闻,本王觉得有趣,可又听得不尽不实,叫你来问问罢了。”   陆在望下意识地就觉得没好事,果然赵珩下一刻便提起,她在外头偷摸摸地做的生意,登时觉得眼前一黑。   她足与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都能或巧合或刻意的落在他手里,果然她近来是遭了灾星了,掐着手指算算,自打成王回京她就没遇着一件好事,这可不就是犯冲?   赵珩就是她遭的灾星!   她本立时就想否认,可话到了嘴边,一看赵珩的脸,又觉得不承认好像也没甚大用。可权爵之家,谁手上还没点暗地生意了,她又没沾那些掐着国运的大头生意!   于是便既坦然的承认了,又小心无辜的问了句,“犯法吗?”   这当然是故意问的,就是为了嘲讽他,她又不犯法,偏你管那么多闲事,闲的放不出个大屁来!   赵珩却问:“谁的主意?”   陆在望答:“我……弟。”   见他目露狐疑,陆在望不服气的抖抖手:“洹弟虽然身子不好,论脑子聪明,那可是一顶一的!”   赵珩又问:“为何做这桩生意?”   陆在望颇有些疑惑,“为了挣钱呗。”   他摇头,“侯府名下的田产铺子,买卖股息,哪一宗都是体面生意。你却镇日厮混市井街巷之中,养着的车夫管事遍及京城,只是为了挣钱?”   陆在望更摸不着头脑,“那还为了啥?”   他定定的看着她,那种既和煦又暗含冷意的,叫陆在望后脊梁发寒的神色轻缓地爬上他地眼眸,他像是在问她似的,“倘若陛下知道,永宁侯府的耳目眼线纵横京城,他会不会相信,陆小侯爷只是为了银子呢?”   数月前她对成王的了解仅限于市井话本里,说他足智多谋,杀伐决断,英武不凡,总体来说是个正面英雄形象。   可这几番接触下来,她总觉得其本人和那威武将军的形容相去甚远,他和赵延完全是两个极端,那位八殿下由于缺了点心眼,喜怒哀乐尽浮在脸上,整出整入,叫人一瞧便知道他的想法。   可赵珩,她完全摸不准。   此时他微垂着眼,面上无情无绪,鼻梁和下颌骨的冷硬便占了上风,瞧着不怒自威,拒人于千里。   她心里头一回觉出急躁,额前浸了薄汗,面上却撑着不显:“就是为了银子,说破了天也是为了银子。洹弟身子不好,此生虽然难有大成就,可陆家从我祖爷爷那辈起,开朝定国,世代尽忠,到了洹弟这辈,即便不如先祖能耐,也不至于毁了满门忠良的清誉。陆家上下敦厚,没有殿下这般弯弯绕的心思,殿下又何必如此多虑呢?”   陆在望自穿到古代以来,小时是陆老夫人的掌中宝,大了又是人人奉承的永宁世子,严格说来,她从未体会到古代的阶层压迫,更从未认识到,一姓皇权下,上位者的权柄到底有多重。   赵珩从来不是赵延那样的闲散皇子,他手握重兵,封地为王,更意在至高之位。他自然会虑及臣子们不合常理的动向,尤其是永宁侯这样握着北境军权的重臣。   赵珩不发一言,陆在望叫他瞧的心里咯噔一声。可事涉侯府,她又不能不辩解。辩解完了又想着自己语气是不是硬了些,毕竟好些把柄都在他手里……   赵珩原本觉得永宁侯世子生的像个娘们,瞧她时便诸多挑剔,软乎乎的便觉得其娘气,刚硬一些又觉得是在充场面,总之是不顺眼。可如今知道她是陆元嘉,以上种种便全一笔抹去,心里只道;不愧是陆进明生的闺女,倒有些硬气。   陆在望自然是极能屈能伸的人,当即便清咳一声,“我的意思是,我的心思蠢,直来直去,单晓得为一个目的,再多的就不想成了。我弟弟和我一个娘胎出来,自然也是一样的。陆家满门都忠心着,殿下看罢,定是为朝尽忠,在所不惜的。”   他寡淡的道:“是吗?”   陆在望不住点头,“是呢是呢。”   赵珩道:“忠不忠心,可不是只嘴上说说。”   陆在望为难道:“那当如何呢?”   赵珩笑笑:“本王知道了这么些不该知道的事,三小姐说当如何呢?”   还当如何,陆在望脑子再转不过弯此番也能捋顺了,他不是要她表对朝廷的忠心,还是对他,对成王府的忠心。   陆在望一脑门子官司,她横平竖直的过了十几年,唯一的“大志向”就是安稳地袭爵,多挣钱挣良心钱,能养得起侯府一大家子。   可从未想过一脚踏进朝廷党争的浑水里。   “本王亦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赵珩善解人意的道:“待下了山,本王必得邀小侯爷过府一叙,传言不实,本王看着,陆小侯爷未必成不了大器。”   陆在望要死不活的干笑了一声,“啊这,那是洹弟的荣幸,荣幸。”   赵珩道:“不过三小姐,定是和本王同心同气的。”   陆在望笑的跟哭似的,隐隐露出颊边的梨涡,盛着一脸苦相。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左一个右一个的往他手里塞把柄,不管她是陆三小姐,还是陆小侯爷,都逃不了他的手心。   他方才在暗处站着,听了一回书,看她在人前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好似山中一只轻快的小鹿,七分顽劣,三分得瑟,捧着三十两银子就恨不能显摆到天上去。   他惯常以上位者的身份去审时度势,多思多虑,可是这些好像并不能用在陆元嘉身上,她简单又快活,即便耍心眼,也都用在他看来无可厚非的事情上。   赵珩忽道:“三小姐。”   陆在望先嗯了一声,而后慌忙手脚并用的扯回飘至十里路外的神思,清脆的应了声哎。满怀期待的看着赵珩,他和煦道:“无事。本王想着,陆小侯爷是过了上谕的世子,侯府世代效忠,总不至于犯下这等欺君之罪,想来也是本王多虑了。”   陆进明威严寡语,忠心谨慎,多年用兵从不冒进,是个极稳当的人。陆侯膝下另两位已出阁的姑娘,也颇有贤淑之名。   单眼前这个,横冲直撞,嬉皮笑脸,举手投足毫无大家礼仪风范,赵珩将信将疑,可也不再追问。他眼里兴起浓厚的兴趣,真的陆三姑娘也好,假的陆小侯爷也罢,他倒是想看看,侯府这一对双生子,日后还会闹出什么风波。   他和颜悦色说起欺君之罪时,陆在望恍然觉得她人已经到了刑场,被赵珩按在了铡刀底下,神魂却还留在这里和他虚与委蛇,待他施施然转身走了,陡然一阵山风拂过,她才觉出背后一片冰凉,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她简直想掉头就跑,离这人越远越好,可又想起一事,不得不硬着头皮追了过去,问道:“殿下……不会告诉我爹爹罢?”   赵珩道:“或许吧。”   陆在望又皱起了眉,他应了好似没应,反而更叫她心里不安。 第12章   赵延一声招呼不打就推门进来,站在床前倨傲的问:“你何时跟我皇兄有了交情?他跟你说甚,说了这许久。”   比跟他说话的时候还长。   赵延有点酸溜溜的。   陆在望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她琢磨不透赵珩的意思,又顶怕他看出些什么,心里忐忑又忐忑,自然也不想搭理赵延,于是她直挺挺的装死,赵延很不客气的掀了她的被子。   她便一骨碌翻起来。   赵延没想到被子后头还跟着个凶神恶煞的陆在望,疾风似地扑面而来,他悻悻的松手,“本殿下问你话。”   “问屁。”陆在望道:“谁跟他有交情了,谁稀罕!”   赵延道:“那他为何单独把你留下?”   她没好气,可一转念,坐起来问赵延:“成王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赵延:“我皇兄自然是顶好的人。”   陆在望:“他怎么个好法。”   赵延认真的想了想,母亲死时他才三四岁,他几乎是大哥一手养大的,宫中子凭母贵,倘若不是大哥有能耐,他能不能好好长大都难说。如今也不可能安享尊荣。   在他心里赵珩自然是最好的,可要他说具体哪里好来,又觉着是些婆婆妈妈的事不好为外人道,故而他想了半天,只有义正言辞的一句:“就是好!”   陆在望又直挺挺的躺了回去,理都没理他的一腔热忱,赵延很不满,又掀了她的被子,陆在望心里烦的很,“有完没完了!没看见小爷烦着呢!”   “你竟敢这么和本殿下说话!”   “我不敢?待会小爷一拳上去你就知道小爷有多敢!”   “你下来,本殿下看看你鸡爪子似地拳头能有多硬。”   “你上来。”   “你下来!”   赵延刚踩上了床,陆在望就顺边绕的跳了下去,他俩便掉个个继续这般扯着极无聊的话,吵的险些掀翻了屋顶,前排庐舍的钟睿刘承轩慌里慌张的赶过来,一人拉了一个,“别吵啦!再吵待会又要挨罚!”   陆在望:“他没事找事!”   赵延:“他以下犯上!”   钟睿夹在中间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使劲的和稀泥:“好好好,都对都对,别说了别说了。夫子真的要来了!”   四五个人在屋里又拽又扯,谁也没注意门口站了个人,还是陆在望眼尖,一见那人便嗖的跳上了床,麻溜的扯着被子从脚严严实实的盖住了头,活像要出殡了似地,一动不动了。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李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殿下叫我来,看看为何吵闹。”   钟睿忙道:“没吵,没吵,这都要安歇了。都是误会。”   不止安歇,床上那位已经有要安息的苗头了。   李成点点头,临走前把祸害头子之二的赵延拎了出去,钟睿顿时松了口气,见陆在望依旧不动,便道:“陆兄,我们走了。”   山中日子倒也简单充实,一晃便将近中秋,陆在望无本生利,大半月下来兜里进账二百五十余两,这时,永宁侯府的外院管事林友贵慌里慌张的上了山,说是沈氏染了时疾,病中烧的糊涂,依旧叫着要望哥儿,侧妃娘娘回来直抹眼泪,陆进明念妻心切,又不忍家中女眷哭成一片,忙打发人上山接她回府。   陆在望彼时正在后厨掌勺,林友贵看到自家小侯爷一身粗布衣烧灶台烧的热火朝天,在门口愣了半晌。   陆在望听完缘故,勺子一扔,回院子揣起包袱就走,紧赶慢赶,回府也已到了用晚饭的时辰。   一进屋,满屋的人齐喝喝的转眸看她,陆在望一愣,她来的急,那一身粗衣和一身油腻子味还未卸下,又接连赶路,活似外边逃荒回来的。沈氏齐眉勒着云纹抹额,看见她又是眼圈一红,就要起身。   床边侍奉的一位宫装丽人赶忙起身连连安慰,又回身柔声对她道:“还不快来?”   陆在望见屋里尚有东宫随侍的老嬷嬷,便先行了一礼,“侧妃娘娘大姐姐。”   陆元安没耐住一笑,眉目柔柔的,一派端丽。一旁的老嬷嬷听了这称呼也不免抽了抽嘴角,陆老夫人道:“快给你娘看看,打哪弄得这一身灰,跟猴儿似的。”   因屋中多女眷,陆进明未在此处,她便松泛了些,凑到床前:“娘生了什么病?”   沈氏道:“不过是风寒。”   陆老夫人道:“这几日虽还有些热气,可毕竟入了秋,不好再贪凉。侧妃娘娘也不必心忧,如今你弟弟回来,你母亲也就宽了心,不出几日便也好了。”   陆元安笑道:“合该我们三个都是陪衬的,唯四弟弟才真叫娘亲挂念。”她说着又回身对嬷嬷道:“你们出去候着,好叫我们一家说些体己话。”   那嬷嬷面露难色:“娘娘,时辰不早了,再不回府怕殿下回来找不见娘娘……”   陆元安便冷了脸:“如今我回家说两句话也不成了,殿下要打要罚我尽担着,左右不会拖累你们。”   老嬷嬷一见她动了气,便忙不迭的告罪躬身退去。   等屋中只留下她们几个,陆在望见她神色郁郁,便问:“大姐姐近来不好吗?”   陆元安笑:“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元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过两月不见,怎么形容这样憔悴?”   沈氏也道:“人也瘦了。”   陆在望直叹气:“啃了大半月的菜叶子,能不黄吗?”她又看向沈氏此刻红润的面色,狐疑道:“娘,您别是装病呢吧?”   她一进来时,沈氏哭哭啼啼面色凄惶,倒有几分病色,此刻抹了眼泪坐直起来,目光炯炯。哪有林友贵说的那烧糊涂的样子。   沈氏得意笑笑,只见一直躲在角落的陆元嘉凑过来小声道:“娘前日是染了风寒,左右不过小病。可是娘掐指一算,你的月信将至,索性装的严重些,好叫父亲接你回来。”   陆在望一听恍然,心下一惊,她倒把这事给忘了!   陆元安见她垂着脸坐着,一副乖觉的模样,忍不住道:“我来时也听母亲和祖母说了你这些日子的行径,我倒不知你怎得养的这样性子,无法无天。纵然明面上你是永宁侯府世子,可毕竟……成日里走街串巷,惹是生非。你倒是和我说说,你一个姑娘家,整日流连秦楼楚馆作什么?你能得着什么趣儿?”   陆在望两眼望地:“见见世面罢了。”   沈氏叹道:“我是没本事,约束不了她。纵是不许她出门,可她总能溜出去,多少次爬墙钻洞,假充府里的下人,连后厨拉出去的脏水桶她也能做手脚,我总也不能将她的青山院层层围起来,传出去像什么话。”   陆老夫人、沈氏和陆元安三个一齐头疼的看她,陆在望坐立难安,求饶道:“母亲,大姐姐,祖母,你们瞧,我都被爹送去书院折磨这许久,好容易回来一趟,就让我松快松快。”   沈氏忍不住垂泪:“这一月我总是想着,书院里都是男子,你吃了亏又如何是好,可碍着成王殿下下令,你父亲又狠了心……”   陆在望正待安慰她,却听陆老夫人沉声道:“当初为了袭爵,把你当作男孩养,祖母心里总是悬心。你去书院这一月我是日夜难安,总想着当初这一步错,害了你一生。女孩儿家总归还是得嫁人,你这般性子……”   陆在望:“祖母你要这么说我可跑了啊。”   陆元安瞪了她一眼,“祖母是为你打算,这说的什么话!”   陆在望目光转了一圈,除却陆思齐被她带的整日傻吃傻乐,其余三位都是十年闺阁细养出的世家女子,她的存在于她们而言已是惊世骇俗,她也不指望她们能对她的想法相互理解,脑中细想了一番只道:“祖母,说句良心话。我来到这最开心的事便是你自小将我充作男孩养,至少我十来年自由自在。我曾和您还有母亲说过,我心里从没将嫁人这事放在心上,你们也千万不必为此忧心。日后我倘能遇到心宜之人,自有一段缘分。倘若遇不到,我也无所谓。日后袭了爵,便过继一个陆氏子孙养着,大姐姐我是不敢想,最好能从二姐姐三姐姐膝下过继一个……您和母亲当初既然决定让我袭爵,那便请您二位面里心里都把我当作男子,再别提嫁不嫁人名声不名声的话,也别再为此悬心愧疚,好不好?”   她又补了一句:“世间女子从来诸多束缚,我既有机会过的痛快些,又于家族有益,何必再忧心其他?若能这样,我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沈氏等人面面相觑,皱着眉深思,陆在望见状便又故作轻松起来,得瑟的晃了晃叮里咣啷的钱袋,得意洋洋道:“母亲、祖母大可放心。就书院那帮二傻子,若非我手下留情,他们钱袋子早叫我掏空了。一个个求着顺着我还来不及,岂能有我吃亏的地方?”   沈氏等人忍不住笑起来,陆元安默然坐着,看着陆在望快活的像鸟儿,眼角眉梢都是朝气,她只略垂下眼,而后笑道:“我们家小四,说出去也是难得,天底下竟还有她这样的人,祖母阴差阳错,我看反倒成全了她一番自在。”   陆在望忙不迭点头。   屋里气氛一时缓和下来,沈氏瞧见元嘉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便道:“元嘉,你大姐姐和四弟弟好容易回来,你躲着作什么?”   陆元嘉一步步挪了过来。陆元安便笑:“娘提起要给元嘉议婚,她自然要害羞了。”   陆在望见元嘉鼓着腮帮子,便凑过去,贱兮兮的问:“真的嘛?”   元嘉把她推开,“一身油腻子,你管好你自己!”   “过几日,庆徽公主要在宫里办赏花会呢,届时我和元清带着元嘉一起去,公主是最和善的人,见了元嘉一定喜欢。”   元嘉不大高兴,她顶不喜欢赏花作诗游园这些,她只喜欢跟着陆在望出去玩。可是陆元安的意思,是叫她多露露脸,虽然公主的花会只邀了世家之中适龄的女孩,可京中豪门数来数去就这么些,家中有小辈到了议亲的年纪,长辈们眼睛都瞪的极圆,这样的花会诗会,正好能打听女孩品性。   陆在望闹不清庆徽公主是哪位,这一辈公主众多,封号都差不多的喜庆,她惯常也打不上交道。   见枪口已然转移,她便只顾着去摸房中摆着的点心,满口细腻软香的糕点一入口,她便没去听陆元安在说些什么。 第13章   东宫的嬷嬷在外轻叩门,缓声道:“娘娘,该回去了。”   东宫不比外面,陆元安自从嫁进去之后,很少能回永宁侯府,她也从不跟家里说东宫里的日子过的如何,可在座皆是她骨肉血亲,又怎看不出她过的不如意?   陆老夫人叹气,沈氏又忍不住抹眼泪,姐妹四个,论相貌大姐儿是最像她的,一身宫裙袅袅,姿态天成,如今通身的天家富贵,可谁又稀罕这个?她只希望女儿们一生顺遂高兴,偏那天杀的东宫把她的大姐儿娶了去,又不善待,沈氏每每想起,又恨又悲,可永宁侯府上下仰赖天子之恩,她又能如何?   陆元安拜别母亲和祖母,面上犹有笑意,只道老太太生辰她再回来,屋内人无不满口应下,陆在望想了想,亦起身追了出去。   陆在望一见东宫的老嬷嬷就头疼,整日板着脸满脸晦气,仿佛是要把陆元安押进大牢似的,但凡这些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非得全绑起来打出个笑模样不可。她一出去便道:“我送大姐姐出去,你等后面跟着。”   她不等嬷嬷反应,扯着陆元安的衣袖风一阵的跑了,陆元安险些叫繁复的裙摆绊了脚,却任由她拉着,东宫嬷嬷见她此时提着裙摆跑的模样,哪里还是往日端庄的侧妃,忙不迭的跟上去,陆在望一挥手,永宁侯府的奴才便有意无意的挡在路上,几下甩开了身后的人。   陆在望见状便停下,嘟囔了一句:“晦气。”   陆元安面上染了薄红,眉眼比来时更添生动,笑意盈盈的,“你做什么呀?”   陆在望道:“离她们远点,板着个脸,小爷还以为欠她十吊钱呢。”   陆元安敲她的脑袋,“怎么说话的?”   姐妹两个并肩往侯府正门去,陆在望道:“姐,在东宫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了?”   陆元安不知从何说起,“事情倒没有,只是觉得憋闷,不想回去罢了……跟你也说不明白。”   陆在望满不在意:“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不就是你不喜欢那太子,不想跟他过日子呗。”陆元安慌得上前捂住她的嘴,赶紧四处瞧了瞧,见四下无人才略微心安,道:“你心里明白便是,怎么还往外说呢,外人听到了对咱们家能有什么好?”   陆在望颇为无辜的眨眨眼睛,又听陆元安道:“世家联姻,向来如此。女儿家又不能像爹爹那样上战场立功,倘若我过去能对侯府有益,自然得嫁的。”   陆在望道:“得了吧。那缺德太子打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无非是为了把咱们家和他捆在一起,爹娘是千百个不愿意,如今看你也是不愿意的,那这便不是一桩好姻缘。那能过就过,不能过离呗。”   陆元安颇为无奈,只觉捂嘴没甚大用,迟早得拿针缝起来才不至于坏事。陆在望压低了声音:“前路漫漫,没有一条路走到死的道理。宫里朝堂那些勾心斗角我不懂,我也不必懂。只是你若日后遇到困境,别把路走窄了。东宫那地儿你要是觉得能待,就待下去。不能待也不必苦苦忍耐,知会我一声,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她松散的笑着:“姐,你高兴点。万事有我,还有爹娘在。”   沈氏掐的时候正好,陆在望回府第二日便来了月信,她心内一阵战战,暗道好在沈氏来得及时,否则在山上可真是两眼一抹黑。故而每日假称在沈氏屋中侍疾,实是赖在床上养着,四五日后身上渐渐干净,她便再躺不住,沈氏也跟着一道活泛起来。   陆老夫人的生辰在中秋后头,因着今年难得团圆,陆进明和沈氏便想着好生热闹一番,陆元嘉已准备议婚,沈氏便拘着她一道学着主中馈,又要准备中秋家宴和生辰宴,忙的白天黑夜不得闲,陆进明亦在外头应酬,全府上下,便只有陆在望一人游手好闲,百无聊赖。   她正是闲的发癫,可又怕跑出去玩触陆进明的霉头。只好每日躺着晒太阳发霉。某一日忽地又记起,赵珩那句“哪日下帖子邀陆小侯爷过府一叙”,陡然一激灵。   便又开始提着精神枕戈待旦,没等来帖子,倒是听来传言,这些日子早朝有御史言官参成王手下副将一本,说太子出城迎军时,‘未曾以君臣之礼跪迎,是为不敬’,且犒军时征西军将领只尊成王,无视东宫威仪。   谁也瞧得出来,此番御史弹劾,明参副将实则意指成王心存不敬。   陆在望并不大关心成王如何,她只盼他官司更多些,好叫他想不起自己来。   这日一早元嘉也被沈氏拖起来,叫人梳妆打扮,和两位姐姐一道入宫。陆在望正是五内俱焚之时,却有二门上的小厮送来帖子,说是八皇子赵延在王府设宴,邀她赴宴。   陆在望一听便来了精神:“殿下也叫放出来啦?”   赵延和她在书院便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这般吵下来,倒比原先关系更亲厚了些。   成了见面先踩几脚的朋友。   承帖的小厮道:“这奴才不知,帖确实八皇子下的,您去瞧一眼可不就知道了。”   赵延尚未出宫立府,故而宫外设宴借他兄长的府邸也在情理中,陆在望并不愿意上成王府去,可在家拘了几日,自然不肯放过这等出门的机会,第二日上午便高兴拿着帖子正儿八经在府中禀告了一圈,光明正大的出了门。   御史趁此大军得胜还朝之际弹劾,有违民意,未免惹得陛下不喜,陛下虽驳了弹劾,斥御史胡言,可陛下和朝中文官心里难免留了个影子。   这位御史是个读书读迂了脑袋的刺头,叫太子推出来敲打恶心他,只为叫他知道,君君臣臣,不要越了自己的本分。   赵珩面色平静的站在成华殿上,陛下的身体近日总不太好,多讲几句话便总要咳嗽,太子站在左侧,每每都要停下等着陛下,一派担忧。   他心里犯懒,独自盯着御下三级台阶上铺的龙纹毯出神,成华殿永远肃穆端方,风雨不进,高高的红漆殿宇叫他觉得沉闷,臣子宫人的屏息凝神也让人乏累。   事实上,不仅宫中令他不喜,连京城他也不喜,纵使晋都繁盛开明誉满天下,在他眼里,还不如松山上的山风和溪涧。   太子赵戚是个容长脸,也生了副俊朗的好皮相,只是眉间总爱皱着,常年顶着张忧国忧民的脸,也就显得更年长几岁。   他乃中宫嫡出,十五岁受封东宫,一直到如今,已做了十五六年的太子。   今日成华殿上“父慈子孝”的戏份好容易告一段落,赵戚便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五弟,你常年在外,如今好容易回京,合该常进宫陪陪陛下。”   赵珩回答的一板一眼:“天下安则陛下安,有二哥在陛下身边尽孝,我在外也安心。”   陛下不知是年岁渐长,喜欢瞧小辈们一团和睦,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道:“你们兄弟和睦,朕自然一切都好。今年的中秋家宴,朕已嘱咐了皇后热闹的办一场,也算是团圆。”   兄弟两个俯首称是。   陛下又咳嗽起来,赵戚既忧且虑,慌不迭的叫了太医来,赵珩不疼不痒的问了几句,等太医一来,他抬脚就出成华殿,上了南北夹道,却见玉庆宫的锦秋候在月华门外,一见他便上来福礼,笑道:“公主知道今日殿下入宫,自己下厨做了些点心,等着殿下去尝尝呢。”   他应了一声,便跟着锦秋往玉庆宫去。   庆徽公主本名赵玉川,打小身子骨就弱,三病两痛的几乎没断过,以至于已过了十八岁,婚事依旧没定下。   可是谁也不会说这位公主的闲话,她生的极美,性情又良善,满宫里上下没有说她不好的,她如今是陛下最喜欢的女儿,也是成王最维护的亲妹妹,连太子也对她亲厚,即便她的这两位哥哥并不对付,可在她这里,尚能捏着鼻子坐到一处去。   玉川穿着一身玉色暗花绫衫子,里头是浅黄暗花如意裙,坐在正殿廊下扶手上,笑盈盈看着宫人们穿梭在玉庆宫的小花园里,布置席面,侍弄花草。   赵珩一进去,她便站起来,小跑着到宫门口,“大哥。”   她有两颗小巧的虎牙,做庆徽公主时她总是抿着嘴笑,叫人觉得端庄温婉。可在兄长和弟弟跟前,她不惯藏着掖着,便露出十足的天真和可爱来。   赵珩见她今日气色很好,又见一宫的忙乱,便问:“这是忙什么?”   玉川道:“我今日做赏花会,大哥前几日还送了好些名种来添彩,这就忘了吗?”   赵珩也笑:“女儿家的花会,你又叫我来作什么?”   玉川拉着他往殿中走,“不碍事,还且有一会呢。我今日亲自做了点心,很难得。大哥尝尝,我已送了些给延弟。”   赵珩知她今日必定有事,但也不问,自顾自的坐到正殿里,专注的喝茶用点心,玉川一刻也没闲下,一会添茶一会给他塞点心,过了许久,才坐下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今日进宫有事吗?”   赵珩答:“朝政上的事。”   玉川扭捏地坐着,“南元使者要入京了吗?”   赵珩看了她一眼,她便更不自在,四六不靠的又说了句:“大哥要给我议婚了吗?”   赵珩笑起来:“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玉川有些懊丧,昨日庆安公主来告诉她一些“小道消息”,南元想议和,还有意求娶本朝公主,宫里论年纪,未嫁的公主里玉川最长,若真要和亲,自然是做姐姐当先。   玉川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她当然不想去南元和亲,可她也知道天下总是不太平,不是北梁犯境,就是南元边乱,累的她大哥总不能像别人一样,在京城安享尊荣。   她自小就拖累赵珩,宫里人情冷暖,生母去后便一落千丈,她生病时缺医少食,总得赵珩四处寻人问药,连彼时还是个娃娃的赵延也总整日整夜趴在她的床前。   长大了总不能还做个拖累,倘若朝廷真要和亲,她怎能因为自己不想而又让大哥为难?   所以今日叫锦秋去拦下他,她想问,却又不敢很直白的问,怕露出不情愿的意思来,就不如往日大大方方。   赵珩也知道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是何意,他只说:“不急,只是你若有了心上人,倒是可以急一急。”   玉川先是一愣,再红了脸,心里却已然有了些底气,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令玉川上下吊了一夜的心咚的落回原处,“大哥叫我嫁我就嫁,我久居深宫,哪里有什么心上人呢。”   他很随意的笑笑,见时辰不早,赴宴的女眷们也快到了,便起身告辞,玉川送他出去,宫门外远远走来一群人,玉川看了一眼,“元安嫂嫂来了。”   她很高兴的笑着:“ 嫂嫂今日带了家中未嫁的那位三小姐来,听闻也和嫂嫂一样娴雅,我还是第一次见。”   赵珩听到“三小姐”便一顿,又听见“娴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两个词放在一处听。   倘若扒煤堆可以算作“娴”,坑蒙拐骗可以算作“雅”。那‘陆元嘉’确实可以算作满京第一娴雅的贵女。 第14章   成王府在怀远坊,离永宁侯府倒是不远,陆在望一路溜达过去,走到府门口亮出帖子,问门上小厮,“成王殿下今日在否?”   小厮道:“殿下今日往宫里去了,只八殿下在。”   陆在望这便放了心,刚要进门,想起自己两手空空,便又折回去路上买了些点心酒水,她预备去赵延跟前晃一圈便溜走。   可再回到成王府前时,只见门前站着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其中一个身量颇高,穿着银灰色圆领广袖袍的,赫然就是她家缺德二房生的缺德堂哥,陆之淳。   陆之淳乃是她二叔陆进松的庶三子,素爱在外结交世家子弟,致力于在外败坏她的名声,虽则她的所作所为确实也配不上什么好名声,但本不至于到今日人见鬼憎的地步,陆之淳在后头也出了不少力。   近一二年,不论是酒楼设宴还是喝花酒,三不五时的就得记在她的账上,不过陆在望向来觉得此人像个跳梁小丑,懒得和他计较,自然也不会闲着四处和人自证清白。   陆之淳身边那位,她更是头疼。京兆府尹家的三公子刘长舒,正是那年她跳下水救上来的刘二小姐的亲弟弟。   这位三公子从未念过她救过自己姐姐的恩惠,反而是见她便要冷嘲热讽争锋相对,刘长舒觉着陆在望跳水而走的疯癫行为碍了他姐姐的名声,每每恨不能将陆在望碰过他姐姐那双爪子都给剁下来。   陆在望亦不知他哪里来的气性,当时她若不躲的远远的,旁人多嘴闲舌的,将她下水将二小姐抱回来这事传出去,岂不真真毁了人家的名声?不若让旁人都来说她疯疯癫癫,也比注意到别的上头强。   她记得,去岁刘二小姐十里红妆,嫁了肃毅伯家的大公子,她亦没碍着人家的好姻缘,可是刘长舒陆之淳一众世家公子对她的排斥诋毁依旧不见颓势,或只是单纯的厌恶她罢。陆在望也就离他们远远的,互不来往罢了。   刘长舒远远的看到了她,眉头顿时一皱,其余诸人便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陆在望提着酒水,神色如常的上了成王府门前的台阶。   迎客的外院管事正要迎客,陆在望面前便横空挡出个人来。   刘长舒冷笑道:“你来这作什么?成王殿下和八皇子门下设宴,也是你般的纨绔能来的?”   陆在望道:“刘兄都能来,我怎得来不得?麻烦让让,走了一路累的很,得进去歇歇。”   刘长舒道:“永宁侯府军威赫赫,不想养出你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不好好在家躲着,还出来丢人现眼不成?”   陆之淳亦道:“洹弟,你才从书院回府不久,不在家伺候祖母怎反而又跑了出来?我等皆知你与八皇子殿下有过节,又何必来此碍人眼呢?”   陆在望看了一眼后面的管事,又戳了戳耳朵,满面疑虑的四下看了看:“可听见哪里有市井泼妇叫唤?把我这耳朵都给喇疼了。”   刘长舒横眉怒道:“你骂谁?”   陆在望笑嘻嘻的:“谁接话我就骂谁。”   刘长舒是个急性子,当即扯了袖子就想上前揍她,陆之淳赶忙给拦下,对她道:“洹弟,你一直行事猖狂,满京城谁提起你不说一声纨绔尔?侯府的名声已叫你给坏了,如今既叫大伯送进了松山书院,那你在那处好好受管教便是,何苦又下山出门,又这般在成王府前闹事,丢侯府脸面,亦惹得人不痛快。”   陆在望满不在乎:“松山书院怎么啦?我去读书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再说,是你们挡着我的路。”   陆之淳冷笑:“谁不知道那书院是专门管束你这等不成器的世家子弟……”   他话未说完,只见陆在望眉头一挑,撞开横在跟前的刘长舒,挥着手朝众人身后道:“殿下!殿下快来!这人骂你不成器,快把他打出去!”   陆之淳听她一喊,顿时脸色一变,“你少在这胡乱嚼嘴,我何曾说过……”   赵延已然从府中走了出来,对着陆在望满面疑惑:“你又在这吵什么?”   陆在望道:“方才这人说我上书院读书是给家里丢人,殿下您说这不是明着骂我实则骂您吗?还是在王府跟前,我听着都觉得此人胆大包天,五内战战。”   赵延看了一脸面色青白的陆之淳:“他不是和你一家的?”   陆在望义正言辞:“吾兄犯错吾怎能包庇!”   陆之淳赶忙给赵延躬身行礼:“殿下万不要听此人胡乱攀咬,我不曾说过!”   赵延看陆在望一脸幸灾乐祸,便知她没安好心,也不曾搭理陆之淳,只不耐烦的摆摆手:“别在这堵着门了,都进来罢。”   陆之淳脸色愈发苍白,陆在望乐颠颠的应了一声,便跟着赵延进府,一面问道:“殿下何时回来的?”   赵延道:“要中秋了,本殿下自然得回来。”   陆在望道:“今日因何设宴?”   赵延道:“生辰宴。”   陆在望大惊:“我竟不知!”她又是颠颠的把随便买的点心奉上:“恕罪恕罪,特奉点心水酒一份,贺殿下生辰之喜!”   赵延十分嫌弃的推开:“你只把黑本殿下的那些银子退回来,本殿下只当是你贺寿了。”   陆在望诺诺道:“银子是没带。”   赵延冷笑了一声,陆在望想了想:“无非我提前把结尾告诉你。”   赵延咳嗽了一声,只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那你不许反悔。”   陆在望笑得眉眼弯弯:“好说好说。”   一时入了席,陆在望只见正堂摆了三四桌散席,并无大宴,赵延道:“本殿下这会跟你同病相怜,惹家里人眼。不过松泛松泛罢了。”   席中所坐大都是有爵之家的公子哥,刘长舒陆之淳等人只能算是饶的,添个席多些热闹罢了,赵延便引着陆在望见了一众人,众人原只听过她的名号,等闲不大来往。因陆在望身量比之男子确实薄弱,除了钟睿刘承轩这类不着调的,寻常人家公子也不太看得上她,此番赵延亲自引荐,席中人便不免都高看了她一眼。   好在赵延久不应酬,如今正是兴头上,也无暇顾及她,等众人推杯换盏起来,她便偷偷找个角落坐着。   可一扭头,便见刘长舒举着酒杯朝她来了,她要知道有刘长舒在,她不如在家里晒太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撇过眼去。   可刘长舒此人断不知什么叫眼力劲儿,直梗梗的到她跟前道:“陆兄赴宴不吃酒,在这躲清闲呢?”   陆在望拱拱手:“酒量不行,不凑热闹。”   刘长舒一笑:“确实,我瞧你这身板跟娘们儿似的,叫你上男人的席面,也是难为你了。”   陆在望不想搭理他,兀自夹着菜吃,刘长舒只当看不见她的不耐,依旧唤过侍女斟酒,又自己拿过酒盏,手一歪便尽数泼在她身上。   陆在望眼看着滴滴答答的酒水落在衣袍上,心里骂了句傻逼,倘不是在酒席上,她不泼他一脑子门猪油她就不姓陆了。可眼下刘长舒正是想惹她发火,毁了席面惹得众人厌恶,她便暗自忍下,只冲侍女道:“可否引路,我清理一下。”   侍女福身道:“公子这边请。”   刘长舒伸臂还想再拦,陆在望想也不想出手握住他胳膊反手一拧,只见刘长舒倏然变色,她凑近了低声道:“别的给脸不要脸。”   说罢便弹弹袖子,推开刘长舒,自顾自走了。 第15章   玉川见哥哥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略有些奇怪的偏过头瞧他,转念又一想,太子哥哥并无正妃,而侧妃之中元安嫂嫂是最受宠的,也一直掌着东宫内务,看太子的意思,立为正妃是迟早的事情。   赵珩合该拜见一二。   玉川很快想通其中关窍,可又想起另一件事,先不说她,大哥更是早早到了该议婚的年纪……这些年,他不在京时,王府几乎一把大锁锁了起来,常年空着,冷冷落落,半点没有家的样子。就算他在京城,身边不是军师就是参将,再就是长胡子文臣或威仪赫赫的武将,一点颜色也未见过。   这怎么像话呢?玉川偏头去看大哥,秋日柔和的阳光底下,更衬得他金质玉相。   他们俩的相貌都更像母亲,不论是在兄弟里,还是放眼整个京城世家,大哥的相貌都是拔尖的,合该娶一位贤淑的嫂子,生一个同样漂亮的侄子侄女才好,可他倒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   元安和元嘉款款而来,依次给玉川和赵珩行了礼,元安并非是很能说话周旋的人,尤其她和赵珩虽能算作一家子,可几乎从未见过,她只在礼数上周全,含笑道:“成王殿下也在,自殿下回京,这还是第一回 见。”   玉川看出她有一些无措,便抢着道:“是呀,哥哥今日恰好来瞧我,知道嫂嫂要来,也说要拜见呢。”   赵珩回了礼,也不管玉川替他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陆元嘉身上,只见一身粉裙纱衣,头上一只颤巍巍的蝴蝶簪子,陆元嘉垂着脸,只露出丰润的脸颊和挺秀的鼻子来,看着很是文秀。   元嘉和陆在望总混在一块,她即使生下来该是个温婉的性子,这些年近墨者黑,也能生生把她带歪了路。   元嘉束手束脚的站着,新裁的衣裳料子让她脖颈上痒痒的,她忍来忍去还是忍不住,还是伸手挠了一把,却不经意碰到了耳坠子,在她颊边晃晃悠悠,元嘉觉着,并非是那耳坠在动,倒好像是把她拎出来在众人跟前溜了一圈似的,毁了她这半日的稳重,等那坠子不晃了,她便偷偷抬起眼,好看一下有没有落人的眼。   可是一抬头,庆徽公主和成王殿下竟然一齐看着她。   上次在玄武大道,隔得远,殿下一身盔甲,元嘉只觉得他威严,如今他一身鸦青锦缎常服,褪去一身杀伐,她只觉得眼前光华夺目,公主柔美,殿下俊朗,甚至越过了今日极好的日光,公主和殿下站在一起,眉眼有五六分相似,可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气度。   这回府可得跟小四好好说说,她上次还说没见到殿下的脸呢。   陆元安有些惊心,本朝虽无前朝那般严苛的男女之防,可成王对元嘉的打量陡然让她惊心,她自己嫁给赵戚之后,便绝不想叫两个妹妹一样的嫁入帝王家。   她下意识地想把元嘉往她身后藏起来,可元嘉正像兔子似的,打量着公主和殿下,她顿觉得头疼。   玉川刚开始忧心大哥的婚事,就来了个陆三小姐,这并不关键,关键的是赵珩从未在哪个女眷身上多看过一眼,这是玉川第一次瞧见,她陡然觉得这兴许是天意呢,大哥也不是打定主意要跟那些兵将过一辈子,她亮着眼睛,亲热的把元嘉拉了过来,“快让我看看。”   元嘉猝不及防的被公主从最后面拉到跟前来,只好抬起头来,成王殿下的目光像针扎的似的,让她有些不自在,元嘉很不解的,不甘示弱的回看过去,她想知道第一回 见,作什么要盯着人这样看呢?   可成王殿下微皱着眉,见她看过去,两人的目光短暂的对上,他便又恢复那副和煦尊贵的样子,不再看她,只跟大姐姐行了礼,便告辞了。   侍女引着她到了后面厢房,片刻后便有几个小侍女端着水盆炭盆鱼贯而入,一时没有能换的衣裳,陆在望便拿水擦了擦酒渍,又把外袍放在火前烤着。她素来不必人伺候,自己收拾完便坐在榻前发呆,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又瞧她犯呆,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才回过神,道:“你们不用在这,各自忙去吧。”   侍女便垂首退下,留她一人在屋里,陆在望四处瞧瞧,又揽镜自照,忽觉今晨早起的时候把眉毛画的有些歪,她本生的一弯柳叶眉,被她生造成了平直剑眉,瞧着威武雄壮的,横劈了她原本柔美的眉眼。   不过古代女子身上诸多限制,一副容貌换得一身自由,这买卖她稳赚不赔。   陆在望用手指微微调整了一下,心里盘算,那宴席她是不想去了,好容易出门不若外头逛逛。   出了门,她便问侍女道:“你去跟你家殿下回禀一声,我家中有事就先告辞了。”又问:“离这最近哪道门能出府?”   侍女回:“厢房后面不远便是后厨,有一道角门。”又道:“如意,如心,给世子引路。”   陆在望便跟着她们,悠悠答答的出了垂花门,沿着小道往后院去。成王府的规制自是侯府比不得的,亭台楼阁,池馆轩榭,峥嵘轩峻,占了好大一片山林子,围着一汪湖水,陆在望远望过去,湖对岸林子上似也建了院子,她看的不经咋舌,皇城跟前辟了如此大一块地,就给一个人住。这在家里找个人不还得骑马跑两圈?   腐朽的权贵!   陆在望出了成王府,漫无目的四处溜达,忽又想起前几日大姐回府时神色郁郁,此时也是无事,便想着去买些外头新鲜玩意送去东宫,她便在路边站了会,见有绿头牛从前街而来,便招手叫停。   待她走远了,街角的两个人才露出大半身子来。   正是刘长舒和陆之淳。   刘长舒揉着胳膊,阴沉着脸色。陆之淳在一旁觑他的神色,却并不说话。刘长舒随侍的长随从街角过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刘长舒点点头,长随便朝着陆在望的方向去。   陆之洹敢当众折他胳膊,他必得断他一腿,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陆之淳只见各个街角处涌出几个衣着脏乱的地痞,跟着长随后头。刘长舒只瞧了他一眼便别过眼去,他自是知晓陆之淳对陆之洹的厌恶,只是陆之淳不过一个庶子,登不得台面,他向来不在意。陆之淳见他冷冷的盯着自己,便收回目光陪笑道:“刘兄,还是快些回席为好,外头呆久了不免惹眼。”   刘长舒点点头,越过陆之淳往回走。陆之淳乖顺的跟在后头,眼风不经意的往外一瞥,只见自己的长随躲在街角处,朝他点了点头。陆之淳不动声色的转过眼,依旧跟着刘长舒往王府去了。   “殿下。”孟昌等在安定门外,“孙老将军派人来问了几趟,老曾他们已经跟着老将军先去了西大营,咱这就走吧。”   孙老将军也是大晋一代名将,如今年纪渐大,便留京镇守京郊两大营,孙将军于他如师如父,倘若没有老将军肯带他,赵珩兴许一直都会是不受宠的五皇子,到了年岁封王遣往封地,无波无澜的过一生。   孟昌牵了苍梧来,李成从宫外急匆匆的来,在他跟前禀告,“南元人入京了。”   赵珩揉着手腕,听李成继续道:“不是使团。是另一批人,或是装作百姓,或是混在寻常商贾队伍里,城门上查出几个,可其余的,便不得而知。”   本朝废除前朝严苛的路引之制,不限制本国百姓迁移,不是战乱的时节,也常有南元北梁或其他小国子民持着关碟出入,故而晋都汇聚天下商贸,极盛时有百万人之数,坊中常道:“添十万人之众而不觉。”   晋都的门敞开了几十年,经商之道极盛,百姓富庶,国库充盈,晋人从不排外,也早已经习惯了往来自由带来的厚利,一时要想关上是不能的,要想监视这帮南元人进京的动向,也是极难。   谁家的国都都不会把门关死,也永远肃清不了各国的间人,赵珩警惕,但不必草木皆兵,战场上既能分出来高低,他也不怕几个南元细作能破了天去。   赵珩略想了一下,“陆侯今日可也在?”   他问的突兀,李成一愣,还是孟昌反应的快,知道他说的是今日京郊练兵的事情,便点头,“自然。将军念叨陆侯许久,好容易抓住侯爷在京,自然要切磋一二。”   赵珩笑了一下,“陆侯养了个好儿子。”   孟昌挠挠脑袋,想不起来殿下何时和陆小侯爷有了交集,还没头没脑的夸了一句,他既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赵珩却没理他,只对李成道:“你得空去侯府传本王的话,请陆小侯爷帮本王一二。”   李成静静等他下文。   “叫她把入京城的南元人,给本王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找出来。”   孟昌大大咧咧:“啥?这怎么找?”   他见赵珩神色,殿下极少有叫人一眼瞧出喜怒的时候,可孟昌毕竟跟他时间久,直觉出他有些不大高兴,便挪去李成那,低声问道:“陆小侯爷什么时候把咱殿下又给得罪了?他不是打了八殿下?除了这,又惹事了吗?”   李成摇头,试探着问赵珩:“可有期限?要是……小侯爷找不到呢?”   “三天。”赵珩说道:“找不到,误了本王的事,就叫她自己到王府认罪。 第16章   这牛板车后头放了些木头小凳,没出一条街便坐满了顺路而行的客人,陆在望见赶车的将绿绳解下,系上红的,就问了一句:“近来生意可好?”   她一身华贵锦衣,坐在挤挤攘攘的牛车上极为惹眼,车把式回头笑道:“不过养家糊口罢了。”   她此去书院市,车把式问她收了十五文,其余客人皆是三五十文不等,陆在望估摸了一下距离,算是合理,这一车客人约莫能收个五十文左右。陆在望便又问:“一天下来,能拉几车客人?每月租赁钱几何?”   车把式答道:“约莫有个五六车。至于赁钱……”   未等他说话,车上倒有中年妇人笑道:“小公子问的详细,莫不是也想做这赶车生意?”   又有人道:“瞧这位公子通身的气派,像是富贵人家,哪里要做这力气活谋生呢?”   陆在望笑了笑,见车把式面色红润喜气,便知收入不错,她亦不追问。刚开始时的确有些欺上瞒下抬高赁钱和分成的管事,叫她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几番下来便消停了些,至于车把式每日往上交多少钱,只要不是离谱,她也不追根究底,毕竟古代人力有限,监察的也未必处处周到,只消她手里有进项,大家就两厢便宜罢了。   她这般想着,在牛车上晃晃悠悠的,闲适的看着街景,车上的人上上下下,多是些平头百姓,偶有见她富贵俊秀多问几句的,她亦客气答了,一路说说笑笑晃悠到了书院市,她下车往书院市去。   书院市内藏着一家极好的点心铺子,铺子主人租不起临街的好地段,只能窝在冷僻巷子里头,陆在望往巷子深处走,没走几步便觉不对,身后有悉悉簇簇的动静,似是有人跟着,她还未回头一探究竟,便被人从身后兜头用麻袋套住。   她大惊,才叫了一声便被好几个人隔着麻袋胡乱捂住嘴脸,似乎人数众多,口中念叨着快走快走,耳边杂乱的脚步和低语声,她一时喘不过气来,眨眼工夫叫人拖进了暗巷,陆在望眼前发黑,腿上叫地上碎石磨的生疼。   脑中快速的想着,会是谁对她动手,她认识的?   亦或是看她穿着富贵动了劫念的歹人?   “快点,动作轻些。别叫人发觉了。”有道陌生的男子声音,陆在望喘了口气,忙道:“几位兄台,劫财便劫财,要多少银两我……”   只听一声冷笑,便有人狠狠一脚踩在她左小腿上,使劲碾着骨头,陆在望倒抽凉气,吃痛不止,行凶之人并不和她多言,想必也不是图钱,那必是和她结了仇的人,会是谁?   陆在望咬着牙,混乱的想着。可紧接着几番混乱的拳打脚踢一股脑往她身上招呼,陆在望狼狈的弓起身子,想护住自己,她明白这帮人的意图,故而也不呼救,只咬牙忍着,身上腿上脸上无一处不痛,她像个球一样被人翻来覆去的踢打,嘴里渐渐有了血腥味,头上再挨了一拳,意识也片刻模糊。   她鼻尖尽是粗麻袋混合着土和血的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剧痛让她意识清醒过来,有人踹了踹她,低声道:“该不会死了吧。”立刻有人来探她的呼吸脉搏,又道:“还有气,再打估计就不成了。”   “别闹出了人命,瞧这情形,这小子怎么也得躺半个月起不来身,差不多了,快些走吧。”   几人低声商量了会,又踢了踢她软趴趴的身体,陆在望便听到急急的脚步声,片刻后安静下来,便知那些人已经走了。她松了口气,满口的血腥味,周身难以动弹,还未等她缓缓,耳边又传来脚步。   陆在望心里骂娘,依旧静静躺着,不敢擅动,那人轻手轻脚的在她身边停下,而后便是“蹭”的一道匕首出鞘的声音,她心里一瞬间冰凉,利刃裹挟着风狠狠刺下,就在此时却听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那人手中匕首砸落在地,又惊讶的低呼出声,喝道:“谁?”   四周静寂无声。   陆在望趁机动了动胳膊和腿,怎么也得拼一拼,不能坐以待毙,可又听咻的一声,有东西破风而来,闷沉的砸在那人身上,听他吃痛一声,而后赶忙爬起来捡起地上匕首,慌里慌张的跑了。   她静待片刻,确定无人之后挣扎良久,好容易扶着墙壁爬起来,眼前却一阵昏眩,难以自制,软绵绵的晕了过去。   书院市白玉巷深处的一处民宅,极小,进门便是个荒凉的杂草丛生的院子,水井边上有厚厚的青苔,内侧翻着个破木头盆,除了院子只一间大屋,木门上挂着蓝布,里头隔断卧房简陋的榻上,躺了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华服公子。   这时,榻上的人却呻吟一声,胳膊腿一伸,扭动着哼唧起来,露出张灰扑扑的脸。   正是陆在望。   她鼻子比脑子醒的快,只觉鼻尖有若有似无的,蒸花卷的香气。   陆在望迷怔怔的睁开眼,瞪着顶梁,蹭了蹭身下硬硬的“地板”,一时糊涂起来,她不是在巷子里叫人打晕了吗?   怎么又在屋子里?   这又哪里来的破屋子,单一张又硬又凉的土炕,和一床薄被子,整个卧房就这两样东西,顶梁还有蜘蛛网……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难不成揍一顿还不算完,还把她给绑了?   陆在望动动胳膊腿,勉强撑下床塌,她浑身上下都疼,捂着肚子扶着腰蹭出屋子,花卷香气更浓了,外屋最里侧竟然就是灶台,灶上坐着火,墙面黑乎乎的,靠墙一堆柴火松草,支了八叉东倒西歪一地,屋中摆了张吃饭的矮桌,上有两个碗两个茶杯,市面上最普通廉价的式样。   “有人没有啊?”陆在望有气无力的。   没人应。   陆在望觉得饿,便挪去灶台跟前,掀开蒸笼,里头孤零零的两个花卷,她不客气的拿了一个,靠着灶台边上闭着眼啃着,一面捋清她混沌的思绪。   这时,外边咯吱一声,似是有人开门,院中一阵沉稳的脚步,挂着的蓝布帘子叫人从外面一掀,走进来个身量颇高的年轻男子,手上捧着个油纸包。他一身灰色粗布衣裳,洗的有些发白,倒是干净整齐,背着光,没看清相貌,他一见陆在望便顿了下,“醒了?”   陆在望压根不认识这人,顿时警惕起来,“你谁?这哪?”   他答:“我家。”   陆在望狐疑的扫了一圈这土坯房,半点没看出“家”的意思,她不想动,便眯着眼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瞧着二十出头年纪,挺鼻薄唇,晒得有些黑,但不妨碍他有一副俊朗的眉眼。   的确是张生面孔,但她总觉得若有似无的一股熟悉感,“那我怎的在这里?”   他道:“你在我家门口被人打晕了,我把你拖回来的。”   陆在望想起临最后那一刀,“是你救了我?”   他点点头,陆在望心有余悸,赶紧给他道谢,可他却只盯着她的右手,“你怎么吃我的晚饭?”   她啊了一声,慢吞吞的低头瞪着手里咬了一半的花卷,心道这人白生了副好相貌,居然这么抠门,一个花卷还……   忽地,她脑子似是被戳了一下,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打量他的身形,这人身上那股陌生又熟悉的劲儿在她脑海中飘飘荡荡,将出未出,叫她如鲠在喉。   陆在望皱眉苦思,看到他的眼睛,这才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晃荡的深思,她扔了花卷,“是你!”   “是你!”陆在望震惊不已,“江云声!”   江云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将手里那油纸包往桌上一放,大咧咧的坐下,“哟,竟能认出我。”   陆在望冷笑,“京城律法严明,并不大容易遇到个打劫的。”   江云声:“律法严明?”他上下打量她一身形容,露出嫌弃来,“那你怎得还被揍成这样?倘若不是我,估计你这会已经排上队准备过奈何桥去,可见天子脚下,我这样的并不算一回事。”   陆在望被他说的微窘,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踩踏的既脏且乱的外袍,江云声只见过她两回,两回她都裹着狼狈,她对自己近来的倒霉有些无可奈何。   “谁要杀你?你的仇人?”江云声一面问,一面揭开油纸包,里头是一屉包子,油脂的香气登时弥漫出来,她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陆在望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包子上,她也跟着坐下,江云声这回没小气,他把包子往她这一推,“吃吧。”   陆在望咬着包子,“不知道——这回你倒不小气了。”   江云声热忱的说:“反正是用你的银子买的。”   “……既然你有家有业,怎得还要去做贼?”陆在望问,虽然他这个‘家业’仿若是随便找了个没人住的空屋子鸠占鹊巢,可他方才正经的说了“家”,陆在望便暂时相信这不是他随便摸来的房子。   江云声摇头,他并不碰桌上热腾腾的包子,反而去摸了灶上仅剩的花卷吃,说道:“这屋子也是用你给的银子赁的,我无家无业,只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确实把“穷”字刻了满身满面,生怕别人不知道——两口便吞下一个花卷,没吃饱似地,又去盯陆在望面前的包子,但是不主动伸手,陆在望简直服了他,这本是他买来,但好像她不开口,他就不去讨食,硬生生掉了个个,陆在望试探着说:“我吃不完,剩下的给你吧。”   江云声便不客气的接过去,三口两口的解决干净。   陆在望奇了:“你这是装的哪一道的模,作的哪一门的样?”   江云声道:“那是给你买的。你吃你的钱,我吃我的钱。”   陆在望道:“那屋子也算是我的。”   江云声道:“你总共给了我三十二两七钱,算三十三两,这屋子我租了一年,花了二十两,剩的钱置了衣裳被子和家用,等我挣了钱,都会还你的。”   陆在望上辈子,经常,频繁的能听见这个句式——“等我挣了钱,我就怎么怎么的。”她短暂的二十来年并没有幸看到哪位仁兄实现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誓言。   面前这位仁兄自信自强,隔了千年的时间,和她前生世界的人们,巧妙的握了握手。   陆在望问:“那你这会作什么挣钱着呢?”   江云声:“这你别管。”   她哦一声,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江云声奇怪的看她一眼,“十八。”他顿顿,“怎么?”   她原本想损他一损,毕竟以他相貌上这个年纪,既不缺胳膊少腿,那不论是靠家里,还是自食其力,在古代怎么也该成家立业了,穷成他这样的确少见,可没想到江云声居然未及弱冠。   陆在望:“那你长得挺显老啊。”   江云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起码长得不像个女的。”自顾自的倒了杯白水饮尽,他贱兮兮的挑了眉,凑近了低声说道:“说错了,你本来就是个女的。” 第17章   陆在望冷不丁被噎住,不住的咳嗽起来,江云声很好心的斟了杯水递过来,她面上咳的泛红,斥道:“你少胡说八道。”   江云声嘿嘿笑起来:“我胡没胡说,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   陆在望皱眉:“你怎么——”她忽的想起什么,她被人打晕,醒过来可是躺在他床上的!这个蟊贼!   她屁股连着凳子往后蹬蹬挪了几步,揪着自己的衣领子,既惊且怒,“你——!”   江云声登时明白她想歪到了何处,依样画葫芦的同样往后一蹦,指着她:“你少污蔑我的清白!”   他满面的义愤填膺,仿佛被她几句话夺走了他的“贞洁”:“大爷我第一回 遇到你就知道了,我把你拖回来就扔炕上……”他哼了一声,“早知道扔柴火堆里,姑娘家家想法真龌龊!”   陆在望瞠目结舌:“你是不是有病?”   可江云声又凑了过来,语气比方才又贱了五分,“我不但知道你是女的,我还知道你是永宁侯府的世子。”   “怎样?”他笑:“这事可奇不奇,该不该给点封口费?”   陆在望怒道:“滚一边去吧你!”   她原本是想奚落他,可江云声几句话便占了上风,心情极好的扶起刚才被衣裳带倒的破板凳,一屁股坐下,又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吊儿郎当的抖腿,“小样儿。”   陆在望今日受的刺激太多,脑子一团乱,一时没了合适的主意,可又不甘于落了下风,便板着个“怒目而视”的表情,好显得她并没有很呆。   可江云声又道,“行了,我逗你玩的。你别瞪我,你好歹于我有恩,我江云声虽身无长处,也没有恩将仇报的毛病,你且放心。”   陆在望狐疑的看着他,江云声浑不在意,“你爱信不信,且看着好了。这事哪天要是从我嘴里传出去,你尽管来找我。”   她和江云声虽萍水相逢,可总觉得这人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虽穷的家徒四壁,可他眼神极坦荡,没有一点算计。身上又有一股四处漂泊的无谓,叫人觉得他好似并不在乎一切的身外之物。   可此人毕竟是有前科的人,陆在望眼里便透出点不屑来。   江云声好似看出她的意思,把敲着的那条腿放下来,敛了神色,“遇到你那回,是我第一遭……”   他似乎不大想说出做贼这个词,脸上很是懊丧,可纠结半晌,也找不到别的,好听的词来代替,毕竟事情本就不光彩,换个婉转的说法它也依旧不光彩,“……做贼,才刚翻进去就遇到了你……我知道这事难看,我不否认,你若因此不信我,我也没辙。总之我说过了话,我定言出必行,信不信,便由你。”   陆在望见他这般说,觉着毕竟他方才确实救了自己,她反倒揭了他的短处,令他十分难堪,屋里气氛一时僵住,她没话找话似的问:“那你家里人呢?”   江云声道:“死了。”他似并不愿多说,只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你还不走吗?天色已晚了。”   陆在望叫他这一句“死了”堵的进退两难,觉着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可他的神色又平淡的过于理所当然,叫她无话可说。幸而他自己给了她一个台阶,陆在望便道:“是该走了。”   她才起身,才走了两步又坐了回去,江云声道:“怎么?”   陆在望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这般回去必得引的家里一阵轩然,沈氏再看到她身上的伤,又得伤心,她想了想:“你有干净衣裳没有?借我穿一穿。”   江云声道:“你长得这么矮,我的衣裳你好似穿不了。”   确实,江云声可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陆在望很不满意她说的话,她若好端端做个姑娘,也算是身材纤长,可又想了想,跟他好声好气的商量:“那你再帮我一回,去永宁侯府,就说我在外弄脏了衣裳,等着换。叫青山院的竹春来。”   江云声道:“行。”又一伸手:“二两。”   陆在望先一愣,又怒道:“你方才还说我于你有恩,要还我银子!”   江云声义正言辞:“一码归一码,这离永宁侯府可有程子路。我跑腿挣钱,凭自己本事,怎么不行?”   陆在望一咬牙,遇到对手了!   “二两就二两。”她掏出碎银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快着点!”   “得嘞。”江云声乐颠颠的站起来,收了银子,往他那灰白的破布麻衣里一塞,“包在我身上。”   江云声此人看着不大靠谱,办起事倒还牢靠,他很快就把竹春带了来,又很有眼力见的替她们关上了屋门,自己蹲在院子里,叼着根草,赏他那荒凉院子里的凄惨月色。   竹春紧紧抱着包袱,战战兢兢的神色直到见了陆在望才松散了些,她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屋子的规制,比侯府养马小厮还不如,可她家世子爷正颠颠的翘着腿,躺在土砌的炕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出门时的干净衣裳已然看不清颜色,东一坨泥西一脚印,束发的金簪和腰悬的玉坠统统不见踪影,端正的束发歪了个颇有喜感的角度,吊儿郎当的悬在右侧头顶,好像她头上长了个大包。   陆在望一见竹春高兴的坐了起来,顶着的大包跟着一道欢喜的蹦跶几下,“来的挺快。”   竹春扔了包袱,板着脸训斥,“你这是又上哪混去了呀!”   竹春和山月都是自小就跟着陆在望的,她还是个娃娃的时候,陆老夫人就买了她们俩来亲自教导,等她十来岁立院独居,她俩也就跟着去伺候。   竹春利落,山月温柔,比她略长几岁,又是一块长大的情分,感情自然亲厚。   陆在望可怜兮兮的瘪嘴:“我挨了打了。”   竹春立马收了那副严厉的神色,急匆匆的过来,撩开衣服一看,果然看见腿上青青紫紫的印子,她惊道,“谁干的啊!”   陆在望道:“这个不知道,快给我换衣服,别告诉我娘——外面找个医馆瞧瞧,我老觉得左腿不得劲,你看,有点瘸瘸的。”   竹春眼眶一红,立马蓄了泪,“这怎么不告诉夫人呢?你都挨了打了,谁这么大的胆子,侯府的世子也敢动手,我必得告诉侯爷夫人,报仇才好。”   陆在望道:“我都不知道谁打的,你叫爹娘上哪找去?届时仇人找不到,再禁了我的足,那我不是亏大了?这事我心里有数,仇肯定报,我自己报就是。”   竹春道:“禁足才好,省的你老是在外面游荡。都已经被送上书院了,好容易回来过节,你又惹东惹西的招打,怎么就不能安稳一日呢?”   陆在望撅嘴:“我没招打,那得是打我的人心黑,怎么怪我呢?”   竹春还想劝她几句,可陆在望一言不合就躺在床上哼唧,一会觉得腿断了一会觉得胳膊折了,竹春便顾不上别的,给她换了衣裳,又匆匆的要去找大夫来,可她看江云声和这烂屋子,顶不放心,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想了想又扶她下床,背过身佝下腰,准备背陆在望一起走。   陆在望看看竹春的小身板,“我腿又没断。”   竹春回过头:“你方才不是说腿上不得劲?说不好就伤着骨头了,这可不能马虎。”   陆在望见她神色,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是装可怜博同情,扭捏道:“你扶着我就行,叫你一个姑娘家背我,我还要不要脸了。”   竹春并不觉得不合适,“你不也是……”她似是顾忌在外面,并没说出后话来,陆在望便蹦跶下床,好叫她放心,“能走,看。”   竹春没辙,只好小心的扶着,路过院子里蹲着的江云声,她有些害怕的避着些,陆在望朝着江云声挥手,“江湖再见。”   江云声叼着狗尾巴草,并没搭理她。   临走前,她又回身扒着门框,单露个脑袋,江云声正拍拍屁股起身,灰袍子沾了一身月色,显得更白,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   陆在望道:“你不必想着还我的钱,权当谢过你今日救我一回,咱俩两清。”   偌大的京城,她是侯府世子,江云声只是个潦倒的街头混混,想着日后未必有再见的机会,她便说的颇和气。   说完她转身就走,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暮色四合,天边炽裂浓厚的霞光已然隐去,显出一点幽然的灰蓝,白玉巷里的穿堂风徐徐,带着凉意。   陆在望带着竹春在街上找了个医馆,幸而这帮人还晓得“打人不打脸”,其余身上都是些皮外伤,坐馆的老大夫给开了些活血化瘀内服外用的药,竹春一脸严肃的认真记下,又跟着去抓药。   陆在望搬了个板凳坐在医馆门沿上,看着外面烟气袅袅的吃食摊子,她对今日的事情,最疑心的就是刘长舒,唯这小子能干出这等无聊的事情来,可是刘舒也不至于下杀手,第一拨揍她的,和第二个动刀子的,应当是不同的人,可她并没有得罪谁得罪到杀人见血的地步。   她一时犯了难,可待竹春回来,她便又换了副嬉笑的神色,闹着要带竹春去丰乐楼吃一顿,再去附近的南小街瓦舍看戏,被竹春拎着衣领揪回了侯府,侯府门房的小厮一见她回来,便赶忙迎了上来,“世子爷,您可算回来了。”   陆在望问:“有事?”   “有位成王府的大爷找您,已等了一会了。”   陆在望听到成王两字就牙痛,脸垮的像个没牙的老太太,这时,李成已然从门房走了出来,她刚想招呼一声,又猛然想起自己给自己立的人设,她这会作为不大出门的病弱“世子”,理当不认识李成才对。   她此刻这张丧脸倒是很合适。   李成迎上来,冲她一抱拳,腰间的佩刀带的一晃,“陆小侯爷。”   陆在望道:“这位,这位是……”   “在下成王府护卫,李成。”李成面无表情,“奉殿下之命给小侯爷传话。”   他三言两语的将赵珩吩咐的话倒进陆在望耳朵里,而后就要告辞,她简直没闹明白他说的是哪跟哪儿,慌忙拦住,“找人?找谁啊?我上哪找去,什么三日?”   她觉得离谱,“为何要叫我找?我跟殿下从无交集啊。”   李成道:“殿下就是这般吩咐的,我只是传话——陆小侯爷觉得办不到,可自去和殿下说。”   陆在望问:“那我要是找到了呢?”   李成说道:“这个殿下没说。”   陆在望简直气笑了,“那他干嘛不直接叫我去认罪?还加个前缀,不多余吗?”   李成看了她一眼,“殿下此刻就在王府,小侯爷跟我一道去吗?”   “竹春!”她气的血气上涌,“送客!” 第18章   陆在望怒气冲冲的进了侯府,竹春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世子爷,方才那人又是谁啊?”   “灾星!”她说。   “您怎么又惹到了成王殿下啊?”竹春比陆在望还愁云惨淡,“成王殿下可不比八皇子殿下,他是战场上的将军!我听说厉害的要命,您惹谁也不能惹他呀!”   “谁惹他了!”陆在望一头雾水,走了几步缓过气来,才想起不该那般放走李成的,应该问问,赵珩因何要故意为难她。   三日为限,满京城的去找南元人,她连南元人是圆是扁都不清楚,上哪找去?   她简直不明白,她哪里又惹到了那个姓赵的灾星!   才进了青山院,山月便迎上来,瞧着主仆两人眉头深锁,心里跟着打鼓,惴惴问道:“怎么了这是?”   陆在望鼓着脸没说话,兀自往院里进,元嘉却从她的正房走了出来,原本满面的兴色见她这般形容,也褪去了大半,“怎么了又?”   陆在望见元嘉在,便不好板着张脸,随口道:“没事。”又问:“你怎得在这?今日不是和大姐姐进宫了吗?”   元嘉道:“早回来了。”提起这事她又精神起来,“我正要和你说呢!”   陆在望:“怎么?”   元嘉道:“你猜我今日见到了谁?”   陆在望和她一道往屋里走,见桌上有牛乳茶和点心,便随手斟了一盏喝着,元嘉冲她一眨眼睛,“成王殿下!”   陆在望一口茶喷了大半,星星点点的,尽数洒在元嘉的裙子上,恼的元嘉跳了起来,拿着手绢擦,“你干什么呀!这是新做的裙子!”   陆在望跟着站了起来,“你不是去内宫,赴庆徽公主的花会吗?”   “是啊。”元嘉见她活似见了鬼,便也顾不上裙子,“庆徽公主是成王殿下的亲妹子,我和大姐姐去的时候正碰见了,殿下给大姐姐见了礼便走了。”   陆在望升起一点侥幸来,“这就没了?”   元嘉道:“不是!就是要和你说这事奇怪。”   元嘉拉着她坐下,“咱俩那回不是没瞧见殿下的相貌吗?这回我见着了,殿下生的很好看,并没像话本里那般……可他有点吓人,老是盯着我看,看的我心里怪害怕的。好在他并没说甚么,万一他要问我话,不拘问什么,我可就要给家里和大姐姐丢人了。”   陆在望神色恍惚的一转身,找准床榻就扑了过去,把头埋在软糯糯的被褥里,这她可明白了,赵珩为何好端端的要难为她。   他确实给她加了个多余的前缀,他只是要叫她自己过去认罪而已。   元嘉也跟着歪到床榻上,把她的脸从褥子里挖出来,“你是呆了,还是傻了?”   陆在望哼哼:“我要死了。”   元嘉揪她的脸蛋:“你又胡说!”又揪了一揪,笑嘻嘻的:“可怜见的,脸上瘦的一点儿肉也没了。”   陆在望随便她揉捏,元嘉凑过来,小声的说:“殿下生的真的很好看。”   陆在望觉出不对来,一下抬起了脸,元嘉的脸上红扑扑的,她登时愣了,直眉瞪眼的问:“你可别告诉我,你看上他了。”   元嘉的脸色就更红了,扑过来捂她的嘴,“你别胡说。”   陆在望眨眨眼睛,元嘉便放开手,陆在望低声道:“那你老说他好看呢。”   元嘉道:“就是很好看。”   陆在望直摇头,“可他这个人……说不好,心思很深,不是面上看着的那样和煦。爹爹也决不肯再叫你嫁给皇子,你瞧大姐姐,总是不开心。”   永宁侯府已经有了太子侧妃,这虽不是陆进明的本意,可已成事实。谁都知道太子和成王不对付,倘若再把元嘉许嫁成王府,难免惹人非议,太子也会因此对陆进明不满。   可是,陆在望又想,陛下春秋鼎盛,倘若成王真的和太子夺位,谁胜谁败还未必,届时永宁侯府该如何自处?   陆进明……陆在望忽而想起她那脾气暴躁的爹爹,便登时觉得自己多虑,陆进明即便把三个闺女全嫁给太子或者成王,他也未必肯被归为哪一党,他握着北境雄兵,数十年如一日的像一尊黑面神一样镇守晋朝北大门,朝局的事从来不愿意掺和。   不管新皇落到谁家,他都需要陆进明稳坐北境,毕竟晋朝占了中原腹地浩浩千里沃土,不论是南元北梁,都紧紧盯着这块肥肉。   但陆在望私以为,除了陆家满门忠烈的优良传统,还得有一点基因问题。毕竟陆老侯爷,陆进明,以及她,全是一个路数。那书房上的瓦仿若随时能掉下来砸死人似的,就是坐不住,圣人之言读不了几行就开始打瞌睡。   唯独舞刀弄枪一把好手,叫陆进明站在朝堂上和文臣们斗心眼,他只能被喷的裤衩子都剩不下。   这样的人,他压根结不了党。   陆家祖上传下来的智商就有限,顾得了东顾不了西,只适合做门神。   当然,陆在望不能和两位侯爷比,她属于辱没门楣的那种,哪儿哪儿都不行。   元嘉也跟着她一起发愣,其实她并没有像陆在望说的,想到要嫁人那一步,只是觉得成王生的实在很好看,她素来自诩看人要看内在品性。论起外貌,男子最好的就是像她爹爹那样的将军,走起路来虎虎生威,打起人来雷厉风行,一身的杀伐决断,压根不跟你废话。   可成王殿下也是战场下来的将军,他就不和陆进明一样粗糙,尊贵俊美,并未沾染一点的风沙和剑影。   以至于元嘉对将军的认知开了一个小小的分叉,她尚站在分岔口徘徊。   元嘉问她:“那你呢?你就真的要一辈子装男子,不嫁人了?”   陆在望扭过脸,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指着自己,“我,堂堂侯府世子,以后得是万贯家财的命,我做什么不行非得嫁人?就算甚么都不做,出去游历四方,坐吃山空也不碍事。我谋这么个命不容易,你叫我丢了金子去捡铜坷拉,我又不傻。”   元嘉听得羡慕起来,“那我也不嫁人,跟你一起行吗?”   她笑起来,“就怕爹娘得打断我的腿。否则,叫我来说,姐姐们都不嫁人也没事,反正我是世子,我有钱,我养的起你们。”   元嘉也跟着她傻笑,“那就很好。我要是嫁了人,那人对我不好,我就跑回来。”   陆在望豪气干云的一拍床榻,“行。”   竹春拿着衣裳进来,叫她去沐浴,元嘉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又想起件事,“我方才说到成王殿下,你怎得那般反应?”   陆在望胡吹了半日,反倒忘了眼前的大劫,顿时委顿下去,敷衍了元嘉几句,又栽进床铺里,苦思冥想起来。   可她的脑子好似上了锈,转起来尽是嘎吱嘎吱的钝声,磋磨的脑袋疼,竹春把她从褥子里挖出来,她依旧恍恍惚惚,想不出,该怎么办好。   难不成真的要去成王府,主动承认,是她信口开河的忽悠了赵珩吗?   除了找死,还能没第二条路?   陆在望在青山院里老老实实窝了两天,由于过于安分,惹得侯府上下私议,沈氏和陆老太太一前一后的过来,见她确实没病的起不来床,又问过竹春和山月,竹春没敢说她在外面挨了打,只说兴许世子读了书,转了性,人也渐渐懂事。   沈氏和陆老太太便抱着这个美好的期望,嘱咐青山院上下好好伺候,才老怀大慰的走了。   陆在望皮糙肉厚,那点皮外伤不算什么,她也压根没出去找人,镇日蹲着苦思冥想,蹲到了第二日晚间,眼看将要到了期限,“渐渐懂事”的陆小侯爷又开始揣包袱收拾行李,酝酿了两日准备作个大妖,   她觉着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得出去避避风头。   她眼下只有两条路,去王府,或者不去。可成王府是决计不能去的,去了便等同于自己往赵珩手心里蹦。   他憋着一肚子坏水,明明已然知道她骗了他,偏不发作,专等着她自投罗网,要是去了,还不知会被他怎样要挟。   那便只有不去。赵珩若到侯府提人,她不在府上,他总不敢空口白牙把勋爵家里翻一遍,倘若他无凭无据赤手空拳的说贵府世子是个姑娘,她不在,那也没有对证。   这样一想,陆在望收拾的就更起劲,她预备只带些银子轻装简行,不拘去哪里,反正不在赵珩那老小子眼皮底下就行。   赵珩可不是江云声那般无权无势的市井混混,他是君,她是臣,陆在望压根摸不准他到底会不会因此问责永宁侯府。   但只要她不在,侯府就没有把柄。   陆在望下定决心,掏出笔墨来,给沈氏写了封长信说明,又给竹春山月留了短信,叫她们不要声张,自把信交给沈氏便是。   她自觉这般妥帖,决意不去和沈氏,和元嘉,和老太太告别,她怕到时候狠不下心。   她预备独自江湖浪荡,几年后等赵珩淡了此事,还能换个身份回来,再孝敬祖母双亲。   陆在望含着壮士断腕的决心,甚至冲着沈氏的清晖堂抹了几滴泪,再痛骂一回赵珩不做人,逼得一家分离。   而后揣着包袱卷儿,趁着夜色,众人睡下,悄无声息的,钻狗洞出了侯府。 第19章   晚间风凉,卷过街上的落叶,天乌沉沉的,好似要下雨。   陆在望出了侯府所在的关宁街,她预备上九元桥去,那客栈多,若不下雨,晚间还有夜市,是个顶好玩的去处。   她先去找个地方落脚。   这会已没有了牛车,只能走过去,她往右一转,预备上主街,可走了几步,便见前头一个颇眼熟的人,抱着剑站在街当中。   她脚步一顿,李成依旧面无表情,机械问了她一句:“要下雨了。小侯爷这是,预备上哪去?”   陆在望的逃亡之路开始就结束,拢共没跑出一条街,便被揪到了京城成王府,和上回差不多,略微惨点,李成还抢了她的包袱,挂在他的佩剑上晃晃悠悠的。   陆在望没敢吭声,倘若她没试图掉头就跑,说不定还能保住包袱,那里头可装了一万多两的银票,她怕这会万一表现的过分在意,叫李成注意到她的包袱,那可就真什么都没了。   毕竟赵珩手底下人,上行下效,说不准都缺德。   成王府各处都已掌灯,李成带着她七绕八绕的,带到一处院子里,院中并未见灯烛,而是一片黑暗。   只李成打着一盏灯笼。   院内有一处池塘,草木繁盛,小径修的歪僻,得走过池塘中间,才到了正房。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森。   就着灯笼,陆在望瞧见窗子外并非糊的纱绸或者明纸,竟是乌色透紫的玻璃,在夜色下微微闪着。   她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但可以肯定,里面人是能看见外头的。   李成带着她上了游廊,走廊半道拐弯的地方,有一处极小的耳房,里头只有两张椅子夹一张小桌,她便等在这里面。   陆在望腆着脸问道:“这作什么?我不是去见殿下吗?”   李成道:“在这等着。”便把门关上。   陆在望只得老老实实的坐回去,狭小的耳房里只一点了一根蜡烛,幽幽暗暗,她看见自己拉长的一道人影,她一吹,烛火明明灭灭,叫她觉得压抑。   等了一会,外头隐隐有人声和脚步,她又坐不住了,扒开门缝瞅了一眼,李成守在门外,低头瞥了她一眼,没管。   陆在望只见前边走廊尽头的右耳房里走出几个人来。   准确的说,是两个人,拖着一个人的脚。   那人好像死了,无声无息的。   廊下依旧没有点灯。那人被拖了一路,拖下正房前的两级台阶,磕的脑袋起起伏伏,了无生气,就着月色,陆在望伸着脖子,倒没瞧见血。   可她依旧抖了三抖,可怜巴巴的去瞅一眼李成,“殿下,应当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李成不知是有意吓唬她,还是实诚,耿直的回了句,“王府里不见血,全尸肯定能留下。”   那人被拖到了院里就没了动静。耳房里又走出个人来,披一身浓重的夜色,不言不语站在廊下。   是赵珩。   李成便把她揪出来,穿过游廊,带到了赵珩跟前。   院内一片安静,陆在望低着头垮着张脸,眼前是赵珩一片玄黑的衣角。   赵珩瞥了一眼李成拎着的包袱,淡淡开口:“事情办的怎么样?”   他也没指名道姓的问谁,也没问哪件事,可院里站了这么些人,陆在望就觉得他肯定是在问她。   问她的事,那是没办,不仅没办,还跑了,不仅跑了,还被抓了。   他怎么这么瘪犊子呢,偏偏喜欢明知故问。   可她不敢说,院子里就躺着个死人呢,她不想也躺过去。   陆在望斟酌了一下,含蓄道:“就……我原不大见过南元人,难找的很!”   赵珩道:“是吗?”   他抬脚下了台阶,李成二话没说就把她推着一道往院子里走。方才一死二活的三个人就站在那呢,陆在望心下忐忑,可赵珩果然停在了死人跟前。   他说道:“这就有一个,你仔细瞧瞧。”   李成顺手把她一推,陆在望便扑在了地上那人的身上,压着人家尚有余温的胳膊和胸膛,一抬脸,面前便是张紧闭着眼的,惨白的脸。   陆在望见了鬼似的往后一弹。   她是死过一回,可并未碰过死人呐!   赵珩在她身后慢悠悠的说:“南元人和中原人,相貌还是有些差别的,比如皮肤黑黄,眼窝深,大多身材矮小,至于眼睛。”   他叫人扒开死人的眼睛给她看,可只剩下一片眼白,陆在望被针扎似的紧紧闭上眼睛,听见赵珩颇为遗憾的声音:“你来迟了,眼睛是最好辨认的,南元人多有浅色的眼睛。”   赵珩说道:“这回识得了吗?”   她撇过脑袋不看不听,却冷不丁被他捏住下巴,强迫她转过脸来,赵珩弯着腰,语气好似沾染了这黑漆漆院子的阴寒,压得极低,“陆小侯爷。”   陆在望待反应过来,先觉得反感,而后一把挥开他的手,一跃而起,防备似的瞪着赵珩。   赵珩没什么反应,也不像恼了的样子,他往地上那看了一眼,守着的那两个人便上来一个,压住陆在望又把她扔到死人身边。   他冲那两个人摆摆手,“都下去,今夜这院子自有小侯爷守着。”   便转身往正屋走,李成也跟了过去。   陆在望愣了,这是要准备留她一个人在院内,跟这死人面对面的待着!   身后两个人游魂似的消失在院子里,赵珩沿着她来的那道游廊走出去,拐进了她瞧不见的地方。四下凉风一扫,寂寂无人。   她原不大想跟赵珩服软来着,除了在陆进明跟前,她极少认怂服输,毕竟在家里已经够怂了,在外总得支楞支楞。   再怎么说她也是永宁世子。   可眼看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了,她勉为其难的瞅了地上的兄弟一眼,原地打了个哆嗦,很快有了决断。   她一溜烟追上赵珩,颠颠的跟在后头,中间夹个李成,她只好抬高了嗓门,“我错了,殿下。”   赵珩没听见似的,李成拦着她,陆在望灵巧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住了赵珩的胳膊,把赵珩扯的险些歪了一歪。   他皱着眉,而她恨不能指天问地的发个誓,好叫赵珩别把她留在这阴森森的院子里。   陆在望弯了眉眼,换了副和气的笑面,“成王殿下,我错了,大错特错,我胡说八道,我胆大包天,您饶了我吧。”   赵珩垂眼看了看她抓着他的两只爪子,陆在望立马松了手,把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赵珩原不想搭理她,可他走一步,她就跟一步,倘若他看她,她必然笑的乖巧又讨好,“错了,殿下。”   她那双爪子似乎蓄势待发,和她那双眼睛一起,谨慎的观察形势,倘若李成想靠近把她扯的离他远点,她便蠢蠢欲动的准备上手薅他一把。   她便在敢与不敢之间徘徊。   这院子的正屋原是个书房,此刻点了灯,驱散了方才的冷僻,屋内只剩下赵珩和陆在望   两个,一坐一站,陆在望很有眼力见的给他添了盏茶。   她努力做一个称职的狗腿子,“殿下问我的话吧,我必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再说一句瞎话我不做人了!”   赵珩面前的桌上还摆着她的破包袱,他倒没有翻开瞧瞧的习惯,接过陆在望的茶,轻呷了一口,“本王该叫你什么?陆元嘉还是……”   她接口接的极快,“陆之洹,陆之洹。我小字在望,殿下高兴叫哪个叫哪个。”   赵珩眼皮一抬,她立马闭嘴,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清脆的瓷器响:“不对吧,本王瞧着应该叫陆元望。这个名字不错,小侯爷觉得呢?”   陆在望心里说:“畜生。”可面上谦卑又恭顺:“殿下赐名自然是我的荣幸,可名字乃是父母起的,正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赵珩不惯听她胡说,打断了她,“本王不喜欢被愚弄。”   她便不说话了。   他来了兴致,“本朝至今,还尚未出个女世子,这倒是有点意思。”   “谁的主意,陆侯?”   “这事我爹真的不知道。”她正色道,将侯府这一段纠葛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赵珩对内宅之事兴趣不大,谁袭爵他也不关心,他单对陆在望感兴趣,也能不作声的听她说完。   陆在望小心觑他神色,“我自知此事犯了欺君之罪,可我断不能让侯府因我祸及上下,倘若殿下肯当作不知此事,我日后必为殿下马首是瞻,衔草结环,以谢殿下大恩。”   赵珩听完她的陈词,并未表态,只略翻了翻她的包袱,问道:“拎着包袱,准备去哪?”   陆在望道:“我准备去探望个把亲朋好友……”   赵珩道:“准备跑哪去?”   陆在望纠正:“不是跑。”   他慢悠悠的掀开她的包袱,入眼全是银票,“呵”了一声,“永宁侯府好大的排场,探望亲朋带的全是银子,倒是实在。”   陆在望痛心疾首的看着她的包袱,赵珩一边翻一边懒洋洋的道:“本王叫你办件事,你便背着包袱跑了,现在又说要唯本王命是从,陆小侯爷巧言令色,说的话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能信吗?”   她点头,“能信能信。”   赵珩看着桌上那颇眼熟的的黛石和脂粉。她确实尽职尽责的扮着永宁世子,这东西走哪带哪,一刻不曾落下。   他想起松山宅中一身灵动的少女,心念一动,此刻瞧着陆在望的脸便不大顺眼,便道:“去把你的脸洗干净,再来回话。” 第20章   陆在望和陆元嘉站一起,其实一眼能分辨出谁是谁,即便她俩打扮的分离不差。   眉眼是很像的,不像的是气度,陆元嘉毕竟是正经的侯府小姐,身上自有世家贵女的持重雅度,可陆在望则像是山野里长大的,眉眼总不肯安稳的置于原处,嬉笑怒骂,生气盎然。   可赵珩除了陆进明,此先并未见过陆家的人,险些就让她给糊弄过去。   而陆在望从不觉得自己会和赵珩有更多的交集,且她原本就有些顾前不顾后的毛病,松山上遇见才敢在他跟前信口胡扯。   她压根也不知为何赵珩要揪住她不放,她自认除了赫赫骂名,并无其他长处。   此刻她人被押在成王府,又刚刚表完“忠心”,自然是赵珩说什么她做什么,立马跑了出去,见院里并无伺候的下人,她便跑去前院的小池塘,用衣裳下摆蘸了水擦脸。   院里躺的人已经不见了,陆在望并不认识那人,应是个寂寂无名之辈,可即便她是永宁世子,她也完全相信,赵珩同样敢让她无声无息的消失。   等她洗完脸,又拿衣袖擦净,一站起来,才看到赵珩竟站在游廊上,微皱着眉看她,陆在望低头一看,她为了方便,将衣袖卷的老高,露出皓白的手臂来。   古代的衣裳实在是繁琐,在青山院,盛夏无人的时候她能把胳膊腿儿全撸起来,叫人看见也并不觉得不妥。   可这会叫赵珩一盯,她竟觉得自己撸起袖子的效果等同于裸奔,有那么点害臊起来,便赶忙将衣裳理好。   赵珩注意的却是她胳膊上大片的青紫,像是新伤,便问了李成一句:“还动了手?”   李成摇头,也颇觉得好笑,“小侯爷起先是想跑,叫属下一抓着就老实了,规规矩矩跟来王府,一点二话没有。”   极其的能屈能伸。   陆在望恭谨又缓慢的走到廊下候着,“殿下。”她见赵珩揉着眉心,面有倦色,她赶紧道:“夜深了,殿下要休息了吗?”   他嗯了一声,问她:“挨了打了?”   陆在望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便颇不好意思的点头,“昂。”   赵珩平日所见的女眷,大都是尊贵典雅的。纵使是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也极少像她这般不是滚一身泥,就是挨一身打的。   他的认知里,姑娘家就该像玉川,不沾风雨,不染霜雪,精细又尊贵的养着。   而不是成天欠打。   陆在望问道:“殿下要休息,那我能走了吗?”   赵珩吩咐李成:“送她回侯府。”他转身沿着小径往外走,陆在望又跟上去,“我的事……殿下不会说出去吧?”   他道:“本王留着你有用处,吩咐你的事情办好便是。”   她便问:“什么事啊?”   赵珩便停下来,回头看她,她立马就反应过来是哪件事,可又犯了难,跟他商量,“殿下要不给我换个事吧,我不会找人,而且即便我把人找出来,那可能已过了数十年,京城可这么大地方呢!”   赵珩说道:“你手下满城的耳目,谁比你更适合办这件差?”   她挣扎道:“那些真不是我的耳目……”   “本王说是,便就得是。”她发间不知何时夹了一片枯黄的落叶,他伸手替她取了下来,那枯叶悠悠荡荡的飘入小池塘中,“否则,一个毫无用处的假世子,本王为何要帮你隐瞒呢?”   陆在望垂头丧气的,沿着原狗洞钻回了侯府。   夜深人静,她摸回自己的屋子,那一长一短两封信还稳当的摆在桌上,压着的茶杯分毫未动。   出王府时,细蒙蒙的雨已落了下来,她沾了一身润泽水汽,裹在身上,觉出浓厚的寒凉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陆在望撕碎了那信,难得懊恼起来,有种身陷囹圄之感,自她重生到永宁侯府,还从未有过这种困境。她一个闲散又不成器的侯府世子,只想舒舒坦坦的过日子,如今一跤跌进成王手里,且不说他叫她办的事他压根没有头绪,即便是有,他可是成王。   倘若成王有一日真要和太子夺位,永宁侯府的嫡长女是太子侧妃,世子却是成王门下,她这不是把侯府和大姐姐都坑里头了吗?   陆进明会把她打死的!   可是现在她要不乖乖听赵珩差遣,侯府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她自己也说不准哪天夜里就被活埋在成王府的某个犄角旮旯里。   唯一的办法,她只能先顺其意,捋顺了赵珩的毛,等他有那么点看重她的时候,才好去提条件。把她对永宁侯府的影响降到最低。   或者等赵珩放松对她的警惕,她再跑,届时侯府昭告世子亡故,也就再无把柄。   好在此时赵珩叫她做的事情,尚不涉及党争,只做监视,是想把她手中现成的资源原地转换成他的眼睛。他既不需要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又能不惊动京城的一草一木。   万恶的剥削阶级!   可是这资源在她手里,她似乎也不大会用,毕竟都是些为了谋生的寻常百姓,怎么能叫他们去做一个合格的耳目?   陆在望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的睡去,睁眼已日上三竿,竹春和山月进来给她更衣洗漱,一穿戴整齐,陆在望便匆匆忙忙出了门,在路上招了个牛车坐上去,她又开始满京城的乱晃。   走完一条街,便下去换辆车再走,漫无目的的乱晃,她坐在车上看街上行人,三不五时的和车夫乘客闲谈,灌了一耳朵的市井流言,那条街上有人娶媳,哪条巷子里有人嫁女,谁家小妾偷人,哪户夫妻打架,乐得她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如此晃悠了一整日,将晚时车停在九元桥边,夜市里已经有人挂上灯笼,瓦舍里的勾栏也已准备表演。   她找了个临街的茶馆用过晚饭,此刻九元桥头的红灯笼依次燃起,夜市瓦舍已有游人,渐次喧哗。京城东西南北足有四五十个瓦舍,九元桥旁的虽无出名的百戏杂技艺人,但胜在勾栏多,表演种类杂且多。陆在望走过杂剧,说书和傀儡戏等几处勾栏,只见一处杂戏的勾栏前围的大多数是女子,手绢花饰扔的乱飞,她当即便凑了上去,栏中正有两人耍拳脚,一来一回对战颇酣,个高的那个满头薄汗,正是姑娘们叫好的对象。   陆在望定睛一看,还是个熟人。   他和人耍完一套拳脚,又变了一回戏法,便在一众姑娘依依不舍的挽留声中下了台。陆在望绕去后方,不多会,便见他换了一身灰袍子,扛着个布幡从勾栏后头的棚里走出来,往瓦舍外走去。   那布幡叫他给卷着,陆在望看那规制和隐隐露出来的字,觉得当头写的应当是“算命测字。”   他出了瓦舍,找了个街边摊子坐着吃了碗阳春面,陆在望便跟着一屁股坐了过去。   他抬起头,陆在望笑嘻嘻的,“又见面了,江云声。”   难怪她那日问他作什么谋生,他不肯说,今日一见,她算是开了眼界。   江云声面上并无羞窘,他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吃面,饿极了似的,三两口解决了一碗,陆在望又叫摊主上了一大碗面并一盘子肉,江云声极不客气的呼噜噜的吃完,这才把碗一推,“陆小侯爷。”   陆在望冲他一抱拳,“江兄大才!”   江云声同样回礼,“混口饭吃。”   她趴在桌子上,“你们这个行当,挣钱不挣钱?这样,你多物色几个和你差不多俊俏的小兄弟,我把方才的勾栏买下来,你当班主,带着兄弟们爱演什么演什么,咱俩五五分账。”   江云声哼了一声,扛起布幡就走,她匆忙扔了点散碎银子在桌子上,又颠颠的跟了上去,江云声瞪了她一眼,“陆小侯爷闲着到处消遣人,我管不着。可我一个穷苦百姓还得挣钱糊口,你爱上哪去上哪去,别碍我的事。”   陆在望正色道:“我并没有消遣你。我可是说真的,城西有个顶有名的李家瓦舍,单靠一个演影戏出名的李五胜。我自然也可以把你捧红……”   江云声“砰”的把布幡杵在地上,“我不打女人,你少欠揍。”   陆在望见他神色颇恼,想来想去,他那个破屋离九元桥颇远,他却舍近求远的跑到这儿卖艺,应当是不想让认识他的人知晓。被她撞见虽故作朗然,心里也未必自在。   她便悻悻的住了口,默默跟着江云声,见他朝着九元桥附近的码头去,淞河贯通南北,穿京城而过,城中不少码头,停着货船客船。   江云声便是去码头给晚间进京的货船卸货。   陆在望便坐在码头旁边的茶铺看着他一趟又一趟的背麻袋,也不知挣了几个铜板,惹一身的尘土,半新不旧的灰袍子显得更穷酸。   她生来就是侯府公子,还是第一回 ,见到他这种活法。   她托着脸瞧了一回,等江云声又挣完这一门银子,她将他拦住,直接道:“我缺个护卫,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第21章   江云声抖了抖衣裳的灰,“我做什么要给你当护卫?”   陆在望道:“我缺人,你缺钱。这不是两厢便宜的事情吗?”   江云声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扯了扯嘴角,“你一个侯府世子,要多少护卫没有?况且永宁侯府……”他侧着脸,把他打听到的拿出来说了一说,“……可是掌着北境大军的,小侯爷又何必找我?”   她道:“侯府是侯府,我是我。这是两码事,你救我一回,我亦信得过你的人品。我是还你救命之恩,也是为我自己行事方便。”   江云声摇头,“报恩就不必,你对我也是有恩,咱俩扯平。咱俩之间就只剩下我欠你银子这一点牵连。”他说完便扛着他的布幡走了,陆在望瞧着夜风中他寒酸又落拓的背影,自从她挨了一回暗揍,便觉着自己需要个护卫,侯府的人她带着,就仿若在自己身边插了老爹老娘的耳目,很不自在。   江云声和她年纪相仿,功夫腿脚都算利索,长得还体面,关键是她很喜欢他身上落魄的江湖气,穷的有那么点气节。   可也不是非他不可,她不惯勉强人,只对他的背影做了最后一把努力,“一月十两银子!”   江云声先是没听到似的,而后脚步缓缓的停了,他又原地打了几转,才扛着招子走了回来,“行。”   陆在望一愣,登时觉得一言难尽的打脸,气节?   十两银子的气节!   她带着江云声折回九元桥的茶馆,周遭人声鼎沸,她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既然你做了我的护卫,我是不是得知道点你的事?”   她觉得很合理,江云声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哪,倘若她欠他月例,他只消在街上喊一嗓子就能叫满城百姓替他讨公道,可是他要是卷钱跑了,她可是没地说理去。   江云声道:“好”他喝了口茶,“我是北边来的,家在殷州郡……”   殷州郡她知道,早些年晋梁之间的边陲小镇,以前是北梁疆土,后被晋朝夺占,十几年间晋梁在殷州郡你推我搡,连年战乱,渐渐就成了荒城。   江云声三四岁时,全家死于战乱,独留他一个,殷州郡的流民中有个同样死了全家的老头,江云声便跟着他一路南下,讨了几年饭,在兖州郡的小村子安了家,十三岁时老头也没了,他便开始流浪,什么活计都做过。后因在兖州城替人出头,得罪了当地豪绅之子,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收押,他只好连夜逃走。   听人说京城富庶,又鲜少有不平之事,即便有徇私枉法的歹官,也能上登闻鼓院鸣冤,他便从兖州南下,到京城谋生。   将到京城外,又被贼人顺走了仅有的盘缠,他愤恨难平,一时想歪摸进了松山上的一户人家,遇到了陆在望。   江云声总结道:“我说完了。”   陆在望毕竟是个姑娘,听完一时无言,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心道难怪他显老,短短十八年接连变故,几乎没过过安稳日子,心里觉得他可怜,又觉着原来不是她倒霉,而是遇到了这么个超级倒霉蛋,才沾了坏运气。   她想了想道:“行了,你以后便跟着我,我可算是棵大树,决计没人再敢欺负你。我待人也和善,只要你忠心。”她灼灼的盯着江云声,他便也点点头,“你给我那么多银子,肯定忠心。”   陆在望挥了挥拳头,“这可不是银子的事!”   “倘若有人给你数十倍,百倍的银子,叫你捅我一刀呢?”   江云声嗤了一声,“我像是那种人?”   陆在望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江云声道:“那你找我作什么?”   她便放下了拳头,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你说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时辰已有些晚了,她便道,“你往后每日一早……不用一早,你醒了来罢!到侯府找门上小厮,请他们通传便可。”说完便起身告辞,可她一走,江云声竟也跟了上,他见她瞧过来,便道:“我是你的护卫,理当护送你回去。”   陆在望笑起来,她倒还很不习惯自己有了个护卫,“也对也对。”咳嗽一声,昂起脸来,江云声等她一等,她便率先走上前去,摆起世子的架势来。   十两银子买了个小跟班,她这个世子总算也有点了排面。   这天夜里,陆进明满面红光的从京郊大营回来,一回府就听闻前两日沈氏由于陆在望过于乖巧,兴师动众的请了太医过府,登时满面红光变成了一脸煞气,“他是我陆进明的儿子,永宁侯府的世子!他又不是个豆腐捏的!我在家尚且如此,可见平日你和母亲是何等娇惯,安分两日倒也成了奇事,简直岂有此理!”   第二日一早,他便去了青山院。   他前脚出了沈氏的清晖堂,青山院后脚就听闻了这个“噩耗”,上下丫鬟婆子都纷纷忙慌了片刻,而后看了看整齐干净的院子,才想起这事跟他们无关,本院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并不归他们管辖。   于是慌不择路的只剩下陆在望,她一时不知道是捡本书好,还是在院子里耍套拳好,可又觉着刻意,最后直不楞登的站在院子正中央,率领青山院上下,准备接受老爹的亲自检阅。   陆进明一步迈进院子,陆在望就条件反射的给他鞠了一躬,“爹。”   陆进明看她倒还乖觉,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娘说你近来身子不好。”   “没有!”陆在望拍拍胸脯,“我身体很好!”   陆进明看她的精神气不错,尚算满意的点了点头,上前捏了捏自家儿子的肩膀,虽瘦弱了点,还不至于像个豆腐,可仍需好好练练。他想了想道:“行,明日是家宴,你后日便跟我一道上西郊大营,为父瞧瞧你身子骨结不结实。”   陆在望膝盖一软,险些当场给老爹跪下,松山书院的书还没读完,又来了个京郊大营,这是要文武双练?   她哪哪都不行!   沈氏先替她开了口,“这不行啊,洹儿打小……”   陆进明眼睛一瞪,“怎么不行?”他指着陆在望对沈氏说,“我听说昨日他又在外头游荡了一整天,坐在百姓的牛车上,从城西溜到城东,成日里一点正事不做。”   “我瞧他在外面胡作非为的时候并不像个病弱的样子,甚么身子不好,也是叫你们惯的。我这遭回来,非得治治他的性子,要是还不成器,趁早收拾东西,等我述职完了,跟我一道去北边,军营里滚几年,我保管他哪儿哪儿都服帖。”   陆进明把她送进书院,本意也就是想惩戒她一二,约束一下性子。并未指着她能考个功名回来,老陆家至今还未能出个读书的好苗子,他看他这小儿子,也不像是有这个天赋。   还是从军的好,陆家在军中多年耕耘,起码能保儿子有个正经事做。再有一茬茬的名将磨练教导,陆进明不信,他的儿子还能歪到哪里去?   陆在望好似松山书院里边搁蔫了的烂菜叶子,她尽力克制住乱哆嗦的两条腿,省得惹陆进明更生气,抖啊抖的问:“那怎么算,算成器呢……”   陆进明说道:“陆家从跟着太祖打江山始,世世代代效忠朝廷,从军,习文,只消能正经的为国效力,为父并不曾限死了你的路。”   沈氏跟在后面打圆场:“洹儿才十七岁……也并不那么着急,况且……”沈氏有些着急,直想打消了陆进明把陆在望带去北边的想法,便想到甚说甚,“况且洹儿可还没成家呢!”   陆进明低声道:“那还用你说!”   要不是顾忌膝下只有一子,尚未成家有后,他早就把陆在望拎到北边去亲自教导,何至于让他至今还文不成武不就?   他拉着沈氏,在她耳边小声道:“我近日和孙弼老将军往来,得知他膝下的小孙女已过了及笄之年,听闻秀丽文雅,我这不是想着洹儿年纪也不小了,我明日便带他去京郊大营,要是他能入了孙老将军的眼……这门亲事我瞧着很好。”他兴冲冲的看着自己媳妇,等着她夸奖似的,“你说呢?”   旁的不说,他陆进明的儿子起码卖相很好,虽说名声差了些,但待人接物颇能上台面。只消带出去给人看看,叫人家知道传言多不尽不实,这名声也是能挽回的。   沈氏笑的跟哭似的,倘若陆在望真是个儿子,那这门亲事门当户对,两家知根知底的,自然再好不过。问题是她并没真有个儿子拿出去娶人家姑娘啊!   可是说起婚事,陆进明连日留在京郊大营,沈氏便有一桩更着急的尚未告诉他,当下将元安派人传回来的话一一告知陆进明,陆进明便发了愣,好女婿可比好儿媳妇难找!   “元嘉的婚事可比洹儿着急,那孙老将军就没有长成的孙子吗?都是武将家的,想来也能合了元嘉的心意,你总不能再送一个姑娘入皇家!”   陆进明知道她总是心疼大姐过的不如意,可也有点委屈:“那怎么叫送呢!大姐的女婿也不是我寻来的!”   陆进明想了想,“我先物色着。如今我们这几个武将俱在京城,陛下预备在中秋之后巡视京郊大营,这几日成王殿下也多在,我也暗中试探试探他的意思,兴许是咱们多想了!”   陆进明颇有些恼怒,赵家的小子怎么老是盯着他陆家的闺女,可又一想,也不怪他们,毕竟他老陆的闺女个个出挑,招眼些也是寻常事,可一扭头看见瞧见陆在望站在那犯呆,又有些恼火,教导儿子须得严厉些,世子不成器那可是容易祸及满门。   他这惯坏的小儿子就有这么个苗头。   便厉声道:“你站那发甚么愣!”   陆在望满面失魂落魄,她很承认自己胸无大志好吃懒做,她不想去吃北梁边境的风雪,她又没打算精忠报国!   可陆进明一说话,她便又打了个哆嗦,天可怜见,她怕陆进明,就如同下雨须得撑伞,乃是个下意识的反应。“我没……我等爹问话。”   沈氏扯了他一把,面有嗔怪,陆进明总是对陆在望恶声恶气,害的望儿一见老爹就哆嗦,沈氏自然心疼。她又总是愧疚当年答应陆老夫人此事,既欺瞒了丈夫,也委屈了小女儿。   她是两边都觉着对不住,便摸摸这头,摸摸那头,又两边都没顾好。   陆进明见沈氏面有不愉,便不再对她多有训斥。   陆进明刚走,她就一屁股坐到了廊下发愣,开始认真思考起连夜逃家,才想了个开头,便想起这事她昨天才干过一回。   现在让侯府报世子亡故,赶明儿赵珩就得让人来掀她的棺材板。   竹春见侯爷出了院子才敢进来通传,二门上说外头有个姓江的年轻人求见,已等了许久。陆在望这才想起江云声来,忙叫人请他进来。   又琢磨起来,她可怜江云声的身世,可不知这小子的霉运会不会带的她也更倒霉呢? 第22章   今年中秋,陆家难得一家团圆,又恰逢陆老夫人生辰,好好的热闹了一番,陆在望起了个大早,和陆元嘉一道去给老太太请安,成天关在院子里养身子的陆老侯爷也难得露了面。   一大家子坐满了正堂,陆老侯爷瞧着精神也好了许多。陆老夫人虽不喜林姨娘那一房,可多年过去,陆进明袭了侯爵,又得陛下重用,永宁侯府已经牢牢握在她和自己儿子手里,林姨娘早已不足为惧,老夫人也不肯再把一个妾放在眼眶里,态度便宽宥不少。   陆老侯爷虽不大管事,可侯府的香火不能不管,陆进明他是说不动,便把目光对准了陆在望。   老侯爷和颜悦色的看着自己的小孙子:“洹哥儿今年也十七了。”又看向陆进明和沈氏,“洹哥儿媳妇也该物色着了,你们两个心里可有合适的人家”   陆进明道:“洹儿顽劣,也是我疏于管教的缘故。我难得能留京几日,此番决意要拗一拗他的性子,要么好好读书,要么给他谋个正经差事,才好去说个好人家的姑娘。”   陆老侯爷道:“这话很是。陆家处的位置显眼,世子娶亲,不必要多高的家世,得姑娘人品贵重,家族持身端方的才好。”   堂上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陆在望,她像火烧着了屁股似的,板着一脸干巴巴的笑意坐立难安。陆老侯爷又道:“我听说洹哥儿屋里至今没个贴身伺候的人,这不像话。你母亲和我商议,把她院里的采兰给洹哥儿。”   陆老夫人笑道:“采兰这丫头稳重老实,我瞧着很好,洹哥儿娶亲之前,就叫她伺候着。”   陆在望尚未反应过来,老夫人就把一个丫鬟叫上前来,她看了一眼,那姑娘颇好看,唇红齿白,面颊圆润,身材凹凸有致。若她估量的不错,这应当是传说中的“好生养”。   她当即就想拒绝,可陆老夫人一个眼风扫过来,暗含警告,她便未在席上发作。   待散了席,陆在望便急哄哄的找去了陆老夫人的屋里,“祖母!”   陆老夫人瞪了她一眼,“着急忙慌的作什么?”   “采兰……还是采菊来着,我不能要。”   老夫人道:“怎么不能?采兰是我自小养着的,她无父无母,人品最老实不过,把她放过去,不过堵这府里上下的口。你年岁大了,屋里是该有个人。”   陆在望有些不满:“纵然咱们心知肚明,可外人看着她是跟过我的,以后叫她怎么嫁人?这不是害了她吗?”   陆老夫人冷哼一声,“害了她?她进了你的院子,这一生安稳富贵,不必再去过下等人的日子,你管这叫害了她?多少人想还没有这个福分!”   古代生活条件落后,寻常百姓家里的日子确实比不了权贵,故而多少富贵人家的丫鬟不肯出府。   可她觉得未必人人都这么想,采兰是孤女,又是陆老夫人亲口鉴定的老实,那十成十就不是攀高枝的人。   她都已经没爹没娘了,还不让好好嫁人?   陆在望还要再辩驳,陆老夫人已经冷了脸,“此事不必再议!人已经送去了青山院,你要是觉得对不住,便好好待她,有你的宠幸,满侯府就没人敢欺辱她。”   陆在望铩羽而归,只好丧气的回了青山院,一进院子便见采兰挎着个包袱怯生生的站在院中,面前是发愁的竹春和山月。   竹春看见她便道:“世子爷!”赶忙迎过来,低声道:“这……往哪安置?”   陆在望道:“青山院这么大,找不到个屋子给她住?”   竹春道:“是和丫头们住……还是?”   她也犯了难,低声道:“单收拾个屋子出来吧。”又把采兰叫进正房,陆在望问她:“你知道我的身份?”   采兰叫她问的一愣,“是……世子爷?”   陆在望见她形容,好似老太太并没告诉她要伺候的世子爷也是个姑娘,老太太说的老实不乱嚼嘴,应该是她不会出去说陆在望“压根不行。”   她点点头,又问:“你在外面还有没有想投奔的家人,或者心上人之类的?倘若有,你现在告诉我,我还能放你出府。”   采兰猛的抬起了脸,而后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满面惶惑,“世子爷,我进府就是跟着老夫人的,从未和外头人私相授受!我家里已经没人了,求世子不要赶我出府,我一定尽心伺候……”她一面说一面就要给陆在望磕头,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把采兰扶起来,“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算我话多,当我没说,你别哭。”   竹春听见动静进来,便把采兰扶了下去,自己又折身回来,对她道:“她一个孤女,能叫老夫人收进府里就是为你准备的,你冷不丁叫人出府,可不是吓着人了。”   陆在望觉得采兰好像成了个东西,听得有些不适,叹气道:“我是怕耽误了她。”   竹春道:“她一个独身姑娘,到了外头能作什么谋生呢?爷的心意自然是好的,可过于急了些。”   陆在望也想明白过来,沉沉叹了口气。这并非自由平等的时代,大多数人都过的无可奈何,正如采兰,她兴许是身不由己的留下,可若真凭着她自己的心意,她也很难博得好的结果。   她只能对竹春道:“烦你多照应着点吧。”   竹春福身应下。   第二日天不亮,她便被陆进明从青山院提溜了起来,一人一马,往京郊大营去。   西大营在安定门外往西三十里,天边由黑转蓝,等陆在望跟着老爹策马赶到时,已渐渐转为发白的浅蓝。   营中已然操练起来,一声声喝的昂扬,周遭树林里,鸟也见不着几只。   阵前有个将领模样的人迎上来,“陆侯今日来得早。”又瞧了瞧陆在望,“这是?”   陆进明抱拳还礼,“我儿子,陆之洹。”   又对陆在望道:“这是宣威将军张忠。”   陆在望老老实实的行礼,“张将军好。”   张忠笑着还礼:“原来是陆小侯爷。”   陆进明摆摆手,“我今日带他下场练练,你自去忙你的。”说完便扯着陆在望到了营前的空地前,指着一排兵器说道:“哪个趁手,你拿上。”   陆在望看着一排刀剑长枪,苦着一张脸,“爹,真练啊?我跟你练手,那不是找死呢吗。”   陆进明道:“老子不拿刀枪,叫你拿。”   陆在望的水平,基本属于个花拳绣腿。陆进明在她五岁上便奉命镇了边,此后一两年回京一次,对她非打即骂,若说正经的教习武艺,那是极少。   故而刀枪她压根就没练过。   可陆进明对自己自信,对自己的种也有自信,想着再差也差不到哪去,陆家男儿读书不行,练武多少是有天赋的。   陆在望选了个看起来怪英武的大刀,她一上手便知道自己眼光可以,一挑就挑了个她举起来都费劲的玩意,她便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假装没碰过人家,转而去摸其他的看着小巧轻薄点的。   陆进明眼睛一瞪:“回去,拿刀!”   陆在望原本想辩驳几句,陆进明一双拳头紧了紧,她便几步小跑了过去,二话不说的撸起两只袖子,左右开弓的把大刀从架子上拖了下来。   她两手握着刀柄,刀尖还颓丧的垂在地上,扎了个结实的马步,使劲了浑身的力气,总算把刀颤颤巍巍的抬至和她人平行的高度,这才敢抬眼去看陆进明。   陆进明脸和眼睛一起绿了。   他一步上前,陆在望手里的刀便“哐叽”一声跌在地上,她立马跑到了兵器架子后面,摸着一柄长剑,“这个能拿动!”   陆进明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给我过来!”   陆在望犹挂在架子上犹豫,营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陆进明和陆在望一齐看向营门处,只见一行人正在下马,马低低的嘶鸣,有营中专管养马的兵接过缰绳。   陆在望尚未看清来人是谁,先认出了脖子昂的最高,那鼻子看人的那匹瘟马。   瘟马的旁边,自然少不了瘟人。   只见赵珩一身玄色锈金纹的交领箭袖劲装,微低着头,和旁边一位五六十岁的白胡老将说话,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大营。   白胡老将军一见陆进明便扬声道:“老陆!”   陆在望道:“爹!我内急,我先方便!”她话未说完,人已先转了身,准备先跑为敬。   陆进明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喝道:“不知礼数!没见到那是成王殿下和孙老将军,有多少尿你也给我憋着!”   看见了!陆在望眼神发亮,看见了才得跑!   陆进明拿眼神对她传递了“你给我小心点”的意思,这才薅着她肃穆的迎上去,陆在望还在挣扎,“爹,真的急,憋不住!”   陆进明:“闭嘴!”   挣扎归挣扎,真到了人跟前,陆在望还是恢复往常规矩的样子,不给自家丢人的道理她还是很懂的,陆进明拎着她给众人过眼,道:“我儿子,陆之洹,小字在望。”   她便依次给孙老将军和赵珩行了礼,她两眼望地,盯着下衣摆的一点灰土,入了定。陆进明从她后脑勺一拍,陆在望猝不及防的,险些一头栽过去,“缩头缩脑的作什么,腰背挺直了。” 第23章   孙老将军见眼前少年颇为俊秀,又看了看陆进明粗犷方正的脸,哈哈笑道:“小侯爷生的颇像沈夫人,比你这兵痞子可俊多了。”   陆进明无可奈何,颇恨铁不成钢的贬斥了陆在望两句,孙老将军笑道:“小侯爷未及弱冠,年纪尚轻,侯爷不必心急。”   经方才一遭,陆进明自然不会还想着让儿子当众人面前再下场练练,那得除了丢人还是丢人。   陆进明得和孙老将军等商议陛下巡视大营的事宜,没空管她,恰有一队新兵操练,正围着宽阔的校场跑操,陆进明便对她道:“你也去,跟着跑跑练练,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摸的别摸。”   陆在望忙不迭的点头,一溜烟跑了。   赵珩一直没作声,临进帐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陆在望颠颠的跟在队伍最后,这会功夫便一身的灰土,脏扑扑的没样,乌黑的鬓发也染的灰白。   她既瘦且弱的身板混在兵堆里,天生的有股可怜相。前头哨声一响,新兵令行禁止,当即停了脚步,陆在望便一头撞上了她跟前的人。   他看了一眼身边跟着的李成,李成便极自觉的把迈进主帐的一只脚收了回来,转而朝着营外练兵的地方去了。   陆在望正在跟领头的年轻将领打商量,“这位将军。”她一抱拳,“我这就先走了,待会我爹问起来,便说家里有急事,老太太使人来寻我。”   领头的将军颇有些冷面无情的意思,既然陆侯吩咐,那他便只把世子当新兵对待,没甚特殊的。且他们这般平民出身,一路靠着拼命流血走上来的人,素来是看不上世家纨绔的。   尤其是陆在望这般的,跑也跑不动,打也打不得,叫她跟着扎个马步,一会就歪三扭四,扰乱军心,平白浪费他许多时间,除了碍事一无是处。   他冷笑一声,“小侯爷说笑了。既然陆侯亲自发的话,本将亦不敢随意让小侯爷离开。”   他轻蔑的看着陆在望道:“凡是跟不上脱了队的,额外加五圈。”又点了一个小兵,吩咐:“小侯爷瞧着虚,你贴身跟着,要是晕了抖了,多扶着些。”   陆在望无可奈何,跑的小腿肚子直打颤,好容易又绕完五圈校场,那边已经练完了拳脚,正在拿着木制兵器一对一的比划,她还未喘匀了气,那臭脸小将又走过来,一言不发的扔了两把木剑。   这剑轻,恰好合陆在望的意,她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她好歹有些花拳绣腿在身上,又惯会使巧招,拿着小木剑把对练的新兵溜的团团转,趁其不备虚晃一招,一剑直击对方面门,在对方遮挡之时,手腕往下一压,敲在对方小手臂上,使他脱力,而后一剑挑掉了对方的武器。   她觉得这还怪好玩,不疼不痒的,正得意的冲人一挑眉,臭脸小将立马给她换了个人来,新来的比之方才的壮了不少,可毕竟都是新兵,根基不牢,又顾忌她的身份,即便能打得过也不敢使出全力,陆在望又一连挑了三把木剑,惹得校场上人纷纷注目。   她自然明白其中门道,倒也乐得听人吹捧,偏那臭脸小将不如她意,见场上这般便脱了甲胄,挑起地上一把木剑,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我来试试小侯爷的身手。”   场上一时又叫起好来,陆在望哪能是他的对手,可尚未说话,那人脚下一动,手中木剑便横劈过来,陆在望下意识的横剑去挡,沉闷的“梆”的一声,她手心登时一麻,被强劲的力道逼的连退几步。   这人本就不大满意手下新兵对着个中看不中用的纨绔百般奉承,有意试她实力,叫她出丑。   陆在望本来就是个半吊子,当然比不了武将,几招下来,便顾头不顾腚,她不惯使刀剑,此人又来势汹汹,常常躲避不及,想拿出逃跑的本事来,又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丢人,只好生生受着。   她勉力握着木剑不至于脱手,靠着轻巧的身体左躲右避,从不正面迎招,几次下来,对方便没了耐心,他手腕一转,手中剑立时变快,连招刺出,陆在望压根找不到躲开的机会,她双肩和后背连挨了好几下,他手中木剑游蛇似的缠绕上来,先借着力道连人带剑一道甩出去,陆在望立马将剑脱了手,可他并未收力,跟着将剑一扔,欺身上来,抓住她胳膊反手绕了一圈,扯着陆在望把她甩了出去。   她周身惊起阵阵黄土,口中尽是粗涩。   陆进明和赵珩听得动静,从主帐里出来,恰好瞧见她划出的一道不大美观的弧线,灰不溜秋的少年脸朝下趴在地上,正费力又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   惨出了个猴样,也没求一声饶。   陆在望瞥见陆进明出了帐,更不敢趴着不起。她虽然稀里糊涂,但也明白军营是陆家的主场,尤其陆进明的同僚皆在,在哪丢人也不能在这丢人。   可她的确打不过眼前这人,他有些不依不饶,若是换成真刀真枪,陆在望此时早已死的透凉,即便真上了战场,也没有抓着人往投不了胎的地步切的道理。   她脱了剑,按理已经输了,可她偏偏又爬了起来,这又是不服输了。   她虽站着,可孤零零的,有些茫然。   陆进明偷偷在心里叫了声“有骨气”,可也是他发话叫陆在望跟着人练,自然不好因为自己儿子挨了打就叫停,免得叫人觉得徇私。   可他又实在有点心疼,就不住眼的去瞅孙老将军,想叫他出面叫停。   可孙老将军兴许是年纪大了,眼神顾东不顾西,愣是没看着,陆进明正准备拿胳膊肘拐他一下,却听见赵珩缓缓开口,他冲着张忠将军,听不出喜怒,“闹哄哄的,谁教的规矩?”   张忠冷不丁叫他点名,立刻道:“是是,殿下。”他赶忙过去,按着佩剑老远就呵斥,“都干什么呢!”   “散了散了!都滚回去训练!闹哄哄的像什么话!”   李成原本正抱着剑凑在人堆里看热闹,瞧见自家殿下凉飕飕一眼过来,他登时站直了,殿下又看了他一眼。   方才不是叫他看着陆小侯爷吗?难不成他会错了意?   陆在望一身狼狈的跑到陆进明身边,郑重的说道:“爹,我觉得我还是从文的好。”   比起军营,她还是更愿意回书院读书,虽清苦,可不至于要人命。   她爹安坐京城侯府的这段日子,她得做出个认真读书的样子来,表明从文报国之心。   她心里打起了小主意,倘若她又被陆进明送回了松山,不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离赵珩远点了吗?   她期盼的看着老爹,可陆进明叹了口气,像陆在望这般大时他已是少年将军,上阵杀敌不在话下,何至于被人练成这般狼狈,他虽念儿子不失陆家人的骨气,可洹儿身子骨瞧着实在孱弱。他在京城待不了多久,可若想把洹儿带去边疆大营,等于要了沈氏和母亲半条命,可留在京城,还真叫洹儿从文不成?   他并非觉得从文不好,可陆家在军中多年经营,如此就断了代令他不甘。   陆进明一时发了愁,拍拍儿子的肩膀,难得和气了些,“去洗洗,瞧你身上的灰!”   说完便又低声进了主帐。   营地旁边有一条小溪,陆在望偷偷跑过去,洗了洗手,没敢洗脸,掀起衣摆,见绸裤膝盖处破了个洞,里头皮也蹭破了,她叹了口气,只拿水擦净灰土,便又把衣裳理好。   她这身上没一块好的,不是青的紫的,就是烂的,人家姑娘都是细皮嫩肉的金贵,她是铁打的。   她收拾的略整齐了些,便预备回去,可一转身,李成右手执佩剑,靠在岸边的树下,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陆在望先是板着脸问回去:“作什么?”   李成方才揣摩了半日赵珩的意思,觉着可能是他没拦着陆小侯爷挨打,惹的殿下不喜。可他也没有道理去为陆小侯爷出头,转念又一想,殿下叫陆小侯爷办事,他们便都算是殿下的人,他当有些同僚之谊。   陆小侯爷瘦的像猴,瞧着也怪可怜的。   但他也并没有说些什么,使剑略指了指军营的方向,表示这都是“殿下的意思。”   陆在望却以为是赵珩叫他来威慑自己,当即心下惴惴,仿佛是上班时间摸鱼被老板逮了个正着,她看到赵珩下意识的就想跑,倒忘了她原先的计划,使劲的奉承拍马屁,好叫他觉得她听话而放松警惕。   她趁着陆进明和孙老将军在校场上,而赵珩独自在主帐内时,主动跑了过去,立定站好,弯着腰满脸谄媚的问候:“殿下好。”   赵珩上下打量她一番,陆在望目随他动,而后乖觉的往后退了一步,“我身上脏,我离远点。”   他又垂下眼去,一面翻着面前摆着的西大营规制,一面道:“什么事。”   陆在望挺挺腰背:“我是来汇报工作的。”   他没接话,她便接着往下说,“殿下给我派的差事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赵珩这才抬起脸来,“没有头绪你来说什么?”   陆在望道:“得说。倘若殿下觉得我阳奉阴违,那就很不好。其实我是办了事的,只是没有成效。”   其实她主要得把回书院的事情跟他汇报,可赵珩却问到了别处,他道:“陆侯想叫你从军?”   陆在望:“从军是肯定不会从军的。”   她认真说道:“陆家世代报效朝廷,我虽先天不足,可依旧不能忘了为朝鞠躬尽瘁的本分。”她板着一脸的严肃,“故而我决意读书科考,待过几日,我便回书院去,说到这里还得跟殿下汇报……”   赵珩:“可是书院山长觉着你每日惹是生非,影响恶劣,已报了本王,不再叫你回松山。”   她呆了一呆,“那不行啊。我已决意……”   他闲适的往后一靠,“不行?那你给本王说说,进书院一月有余,你都干了些什么?”   那就是做饭,打架,夜逃,说书……什么都干,就是没读书。   陆在望依旧挣扎:“那还不许人悔改啦?”   赵珩冲她招招手,她便谨慎的往前挪了一步,他低低道:“你是觉着,回了书院就不必再为本王效力了,是也不是?” 第24章   她断然否认:“那是决计没有!”   他便笑起来:“想来也是,陆小侯爷一片恳切忠心,是本王小人之心了。”   陆在望只好灰头土脸的出了主帐,被陆进明抓了个正着。陆进明把她扯到营外,问:“你上成王殿下那作什么?”   她指定不能承认她帮赵珩做事,便哭丧着脸:“殿下叫我去问话,说松山书院的夫子嫌了我,不叫我去读书了。”   陆进明:“再没旁的?”   陆在望抬起眼来,“还能有什么?”   陆进明:“殿下没问你三姐姐吧?”   她摇头,又问:“他好端端的要问元嘉作什么?”   陆进明便将元安告诉沈氏,沈氏又告诉他的话说给她听,末了补了句,“你警醒着些。”   陆在望干巴巴的笑着:“那不能吧,元嘉成日傻吃傻乐……”   陆进明:“说什么呢!”   平心而论,永宁侯府小辈里,他的这对双生子相貌最为出众。同一幅眉眼,三闺女娇美讨喜,四儿子就过于柔气,一点没遗传他的英武,陆进明偶尔也很苦恼。   陆在望情急之下编的瞎话,把家里上下唬的吊足了精神,她自然知道赵珩的“另眼相待”不是因为看上了元嘉,可这话也不能说。便安慰陆进明:“爹,你放心。殿下绝不是那等见色起意的肤浅之人。”   陆进明看她:“你知道?”   陆在望担心爹娘因此匆忙的给元嘉物色亲事,操之过急看走了眼,而误了元嘉。她得想办法帮赵珩择清,便又开始信口开河,凑到老爹耳边低声说,“因为成王殿下已经有心上人了。”   陆进明狐疑的看她一眼,“真的?”   陆在望以手掩口:“真的。八殿下私下和我说的。”   陆进明又问:“谁家姑娘?”   陆在望想了想:“大概是个孤女……也可能是敌国公主。”   陆进明站直了就从她脑门来了一下,“又在这胡编乱造。”   陆在望哎哟一声,揉着额头道:“总之不会是元嘉!爹和娘不必心忧,三姐结亲这事还得谨慎仔细,万不可轻易定下。”   陆进明点头,末了又拍拍她道:“孙老将军对你印象不错。待陛下巡视完了两大营,爹带你上将军府拜访一二。你这身量还是单薄了些,平日里多练练。依爹看,这亲事有门。”   说完便负着手悠哒哒的回了大营。陆在望颇无奈,可此事她不大上心,娶亲这事陆老夫人和沈氏决不会坐视不理,还轮不到她来发愁。   赵珩自从威胁过她一回之后,其后再没催过她,可在陆在望看来,赵珩其人实打实的有些捉摸不定,他似乎很喜欢在暗处,等人主动送上门去。   事情吩咐下去,他决不会催你,好似他原本就不在意,但倘若真敢阳奉阴违的糊弄,他也必不会轻饶。   就好像陆在望前世的老板,平时就和气的揣着手满公司溜达,看见摸鱼分心的也不会发作,可哪一天真把你叫到跟前,也就离卷铺盖滚蛋不远了。   她心有戚戚焉,从大营回来的第二日,便马不停蹄的找了江云声来,商讨一下行动计划。   江云声颇有些困惑,“你找我不是作侍卫的吗?”还得负责出谋划策吗?   “是啊。”她理直气壮:“可是本世子如今另有要事,你作为我的得力干将,自然得出力。”   上任还没两日且至今毫无作为的江云声便稀里糊涂的荣升了“得力干将”,两人一会坐车一会走路的满城溜达商议了两日,陆在望心中略有了成算。便找了东西南北四掌柜,在江云声的小院开会。   她先慷慨激昂的说了自己的计划,沿袭原来的监管层级,四掌柜依旧负责原先的区域,往下细分,每区再按街道设四个分掌柜,每条街道的车夫便由固定掌柜管辖,车夫每日除了走街串巷的拉客,还得留心行驶区域内有无异常,尤其别国人,重点南元人,或是亲眼见到,或是和客人攀谈得知,总之发现一个记一个,记下每日见闻后晚间交至分掌柜处,再由分掌柜一层层往上交到陆在望手里。   活也不是白干,这期间车夫的赁钱免去,抽成减半。发现形迹可疑的人或事情,另有赏赐,根据情报的轻重真假程度决定赏赐的多少。胡说八道乱写一气的则一概逐出。   掌柜们的任务则是剔除当中无用市井琐事,删繁就简,将有用的信息择出来交给陆在望。   信息一日一更新,也不得到处张扬此事。   这其中,也免不了要给掌柜涨月例银子。   为了完成资源转化,她的挣钱生意只得一夜之间扭赢为亏,说不准还得将这两年的积蓄全赔进去。   陆在望总结陈词:“先做两日试试瞧吧,实行过程中不合理的咱们再添再减,此事也只是临时行动,不会长久。这期间各位劳各位多尽心,我必记着几位的好处。”   掌柜们自然无有不从,陆在望素来出手大方,银钱方面没亏待过底下人。且除银子之外,永宁侯府这颗大树即便是往里贴钱也得抱紧,谁保准日后没个求人的时候呢。   且世子也说了,并非长久之计。   待掌柜的们散去,江云声坐在廊下,看陆在望劈里啪啦的打着算盘珠子,而后便抱头蹲到了他身边,痛心疾首:“天要亡我财路。”   江云声问道:“你好端端的满京城打听南元人作什么?”   陆在望道:“自然是遭人威胁,不得不为之。”她想了想,问他,“你说,叫我办这事的人,是不是也得出点银子?”   江云声道:“他既然起先就威胁你,还会再出银子?接着威胁你即可。”   她挣扎:“可这人家中堆金积玉,有万贯家财。”   江云声想了想:“或者你试试。我作为侍卫,指定不会看着你挨打。”   她又垂下了脑袋。江云声颇觉好笑,便问:“你又被谁握住了把柄?”说完又自己耸耸肩,“也对,你这个人便是个把柄,又喜欢成日四处游晃,落在谁手里也不稀奇。”   陆在望抬起一张恶狠狠的脸:“那还不都是怪你!”   她这才想起,全是因江云声这厮,她才会落进赵珩手里!   她气的在院里转来转去,偏江云声穷的一佛升天,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江云声听完缘故沉默,纠结半晌,狠了狠心抬头说道:“无非……我不要你那每月十两银子。”   他倒是义气,可由于太穷,义破了天也只就十两银子。   陆在望沉沉叹气,和江云声一左一右守着房门相对而坐,院内一时安静下来,皎白的月色泼洒下来,映着半院子繁盛的杂草和旧井,江云声身上穿的是她叫竹春置办的墨蓝新衣,已不复早前的寒酸,倒是身姿挺拔颇为俊朗,陆在望瞧着很满意,冲他扬了扬下巴:“算命的,快给本世子算算,本世子何时能转运?”   江云声装模作样的一掐指,“小侯爷额高饱满,目如点漆,鼻直如削,三庭匀称,丰隆宽厚,主大富大贵。此生乃是富贵绵长的好命道。”   陆在望笑道:“本世子问你何时转运,你却倒了一箩筐好话出来,想必会的几个好词全用上了。你个假道士,学艺不精也罢,糊弄人也不会,你应当说印堂发黑,近来遇煞,诓人问你破解之法才是。”   江云声一本正经:“我说的是正经话,我不糊弄人。”   想来也是,倘若他在市集摆摊算命,算人遇煞说不准得挨打,不若见人便说吉祥话,即便无用,也讨个口彩。   小算盘拨的门清。   陆在望道:“那你算一算你自己的命,本世子也听听。”   江云声道:“算人不算己。这我算不出。”   她也掐起手指来,“那我算,我也会。”她把江云声的眉眼瞅了又瞅,开口便是:“本世子瞧你面堂红润,近日定有贵人照拂。公子眉目疏朗,精神饱满,只消跟好了眼前的贵人,也必是大富大贵之命。”   江云声哈哈笑起来,笑她顶会往自己脸上贴金,陆在望的得瑟劲不加掩饰的欺上脸来,她眉目极生动,这一会半会便不复方才沮丧模样。   落尽江云声眼里,他仿佛也被她不知打哪来的快活感染,少年的脸上尽是细密的笑意。   这计划说起来不过几句话,实行起来着实忙乱,光是安排分掌柜便很费了几日功夫,既要找人品牢靠的,又要办事老练的,四大掌柜原本手下就有人,平日只管收提成和赁钱的。陆在望觉着人不够,提议从熟识的踏实诚恳的老车夫里头在增选几个,掌柜们纷纷同意,又回去选了几个人来,她点头后又马不停蹄的分派各自的区域,召集车夫开会,把陆在望的话教导下去。   待见真章的时候,第一日的消息递到陆在望手里已是第二日破晓,四个掌柜八只熊猫眼炯炯的盯着她,陆在望收到一大堆破烂,有写在草纸上,有写在破布上的,还有些不认识字的车夫是口述,掌柜誊录的。掌柜的也不大分得清什么消息有用,索性全搬了来。   大部分是不知所云的废话,诸如“城西宁远街葫芦巷有个一直盯着街市的跛脚老太太”一类,陆在望头疼不已。她忘记了未必所有人都识字,也忘记了这年头白纸的金贵。   她是决计负担不起如此大量的消耗白纸,便又改了规章,不必记录,每日收车时去向分掌柜口述即可,掌柜自行决定是否需要誊录,只是这样便得再度增加分掌柜人手和报酬。   她叫只重点关注各区域南元人的分布和动向,不包括京城本地百姓的打架斗殴,实在没有的也不必编,如实汇报即可。   而有紧急的便当即汇报,她有赏。   她规定以每日酉初为分界,每日深夜才收到掌柜递来的消息,她便在第二日和江云声埋首庞大的数据里,挨个挑拣看过细分,熬了几日后她和江云声蓬头垢面肝胆俱裂,江云声便叫她把四大掌柜拘来一起看,好叫他们日后能分辨消息,分担工作量。   这期间,她还隔几日就得被陆进明提去大营练练,在老陆臆想的亲家跟前亮亮相,没几日活活瘦了一圈,神思恍惚,心疼的陆老夫人把儿子叫回来一通狠训,孙老将军始终没有提及自家孙女,陆进明也渐渐摸清人家的意思,颇为失落。   陆老夫人护着,陆在望总算得以喘口气,而车夫到掌柜的业务都逐渐熟练,递的消息也越来越像样,有些消息已经精确到街巷的某户人家,陆在望撒出去的银子也越来越多,她更是一日比一日懊丧。   半月之后,各车夫的消息中极其密集的出现一批南元人时,她才意识到应当是南元使臣进京了。又过了两天,在从递上来的消息中,已整理出了一份粗略的京城南元人分布图,她以颜色区分密集度,觉得很像个样子。便提溜着这玩意去成王府。   她预备汇报一下阶段性工作,再旁敲侧击的请赵珩或出点钱,或出些人。 第25章   陆在望到了成王府门前,和颜悦色的请门房往内通传,成王府门房小厮许是见多了上门和主子套近乎的,见她无有拜帖,便颇不客气,只道殿下今日不在府中,请她改日再来。   陆在望便问:“殿下今日回府不回?”   “殿下的行踪岂是我等能过问的?”对方道:“等着罢!”   江云声候在门前的石狮子旁,见她原样返回,“怎得?”   她摊摊手,“走罢!先去打铁铺子。”她近日受了李成的启发,觉着江云声作为一个侍卫两手空空不太象话,预备给他配点装备,再培养培养他的眼力见。   像赵珩,他只用眼神支使近侍,能显着自己高深莫测。   正说着,一乘颇为低调的青帏马车从街口过来,缓缓停在成王府门前,马车边随侍的侍女和侍卫皆垂首静默,一举一动极有章程。那势利眼的门房忙不迭的提着衣摆迎了下来,先跳下来一个略黑的少年,而后侍女从车后取了小凳来,扶下一位带着素衣少女,她盈盈握着一把团扇,略遮着脸。   那少年准备回身和她说话,一扭头却看见了陆在望。他眼风一扫,陆在望便颠颠的跑了过去,“哎哟!八殿下!”   赵延哼道:“怎得哪哪都有你?”   陆在望仍旧笑嘻嘻:“殿下此言差矣,我可有日子没见着殿下啦!”   赵延皱着眉,伸手把她扒拉了一圈,“几日不见,你怎得越发不像个爷们?身上有二两肉吗?永宁侯见天的不给你饭吃?”   陆在望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这是上军营练的。”她抬起自己小鸡崽子似的细胳膊,重重拍了拍,“看的不显,其实都是肌肉!”   赵延不信,预备上手试试时,她又扭开。只见赵延身后的那位少女团扇遮脸,露出秋水似的一双眼,颇好奇的盯着他俩。   陆在望看她一身气度便知不是寻常人,果然听赵延介绍道:“这是我姐姐,庆徽公主。”   她赶忙行礼作揖,“失礼失礼,不知是公主殿下。”   赵延又对着玉川道:“这是永宁侯府的世子,陆之洹。”   玉川呀了一声,“原来是世子。”她走上前一步,仔细的看着陆在望的脸,“我方才看,便觉得像极了陆三小姐,只是不敢说呢。”   原本以陆在望的身份,认识公主皇子也不稀奇。可由于她早先给世人印象太差,陛下也知道陆进明膝下有个极顽劣的儿子,生怕她把不良之风吹入宫墙之内。故而这还是陆在望第一遭见到公主。   庆徽公主瞧着,和赵珩就很像一家子出来的。她容色极妍,通身并无华贵繁杂的配饰,可一言一动间就透出不凡,连她素衣裙边都未肯乱动,决意不沾一点凡尘。   赵延问她:“你来找我大哥?”   陆在望点头,“可殿下不在府上。”   赵延一挥手,“大哥今日进宫议政,今儿你怕是见不着他。别站着了,进去说话。”   陆在望应下,江云声站在石狮子旁边摸来摸去,她叫了几声他才跟上,陆在望道:“这是我新找的侍卫。”   赵延略看了一眼,面上依旧倨傲,不甚在意。   一行人进了王府的月明阁,各自落座后公主才侧身问她:“陆小侯爷,你三姐姐在府上不在?”   见她点头玉川接着道:“我在宫中长日无聊,想到大哥府上住几日,你叫她常来陪我玩可好吗?上次在宫中见了,我很喜欢她。”   陆在望一怔,又想起大姐姐传的话,怕不是公主见赵珩对“元嘉”青眼有加,预备着做大媒呢?她要是敢把元嘉往成王府带,不如自己找个坟头钻进去,省的爹娘亲自动手。   幸而赵延此时插嘴道:“二姐,这你可错了。你想好玩,不应当找陆三小姐,应该找他。”他瞥了陆在望一眼,“陆小侯爷那可是城中出了名的无事忙。”   陆在望摆摆手:“哎呀殿下休要取笑,休要取笑。”   玉川柔柔的瞪了赵延一眼,怪他多嘴多舌。陆在望只得先含糊过去,“自然是家姐的荣幸,我回去就跟她说。”   赵延对玉川说道:“你可别不信。这小子还欠我一顿席面,咱们今日恰好撞上,不如就今日。就叫他领着咱们玩一日。”   赵延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玉川自小拘在宫中,素日憋闷,今日出宫也是为着散心,自然心动。说起玩那她可就来劲了,可这两位身份贵重,她又怕出了差错,一时不敢轻应,便道:“我自然是好,只是怕成王殿下怪罪。外头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公主尊贵,怕被百姓冲撞,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玉川面有失落,赵延却不在意,“王府侍卫众多,随意带几个远远跟着,出不了差错。况且你不也有近身的侍卫吗?大哥那里你不必担心,就说本殿下逼迫你带着咱们去玩,这还不妥?”   陆在望还在犹豫,赵延已经拉着玉川站了起来,一齐眼巴巴的瞅着她。   她被这两道灼灼的目光盯的屁股着火一般,赵延只当她同意,出去叫王府管家点几个侍卫随侍,玉川则站在她面前笑盈盈:“陆小侯爷,今日劳烦你。”   陆在望求救般的去看江云声,那厮盯着院内的石头愣神,别说眼力见了,那是压根眼耳口都没带。陆在望递眼风递的两眼劈叉,只得叫:“江云声!”   江云声慢吞吞的回过脸来,她又道:“咱们今日府上不是还有事吗!”   他茫然道:“办事?你不就是要到成王府办事?还有甚?”   玉川忙道:“南元使者进宫,晚间有宫宴,大哥今日得很晚回府呢。”   陆在望有些无奈:“公主啊,成王殿下我可惹不起,您磕着碰着,他回头再把我剁了,我家里可还有个爵位等着我。”   她不想死。   玉川说道:“我就跟在你后头,不乱走也不乱看,绝不给小侯爷添麻烦。大哥问起来还有我呢。”   说话间,赵延已叫人备好马车,挑好侍卫。姐弟两一个动情,一个动武,一左一右把陆在望架上了马车,而后兴冲冲的问她:“去哪儿?”   陆在望挣扎一番,“要不去永宁侯府!公主方才不是说想见我三姐姐吗?”   赵延问道:“本殿下大哥的府邸是比你家的小吗?本殿下出了成王府进永宁侯府,图什么?”   玉川虽没说话,却也不像愿意。陆在望劝阻不动,只好提起精神,“那便先去梁园吧,那常有杂剧说书上台,点心菜色也好。时辰不早,去了正好用午饭。”   赵延和玉川双双点头,马车便奔着梁园而去。安顿了那两位祖宗,陆在望把江云声拉出厢房,“咱俩今天可得打起精神,里头两位出了差错,咱俩就预备一道亡命天涯吧。”   江云声那从晋到北梁溜达了一圈的神思可算归了位,惴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子公主。”   月前他还是个街头卖艺背粮的二流子,如今居然和天家贵胄坐一桌席,际遇之高低,令他如坠云雾。陆在望冷笑一声,“爷还是个世子呢,你见我的时候怎得不知道怕?”   江云声怪异的看她一眼,“你哪里像?”   她不服气的抖抖衣袖,“本世子说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江云声又皱了眉,他方才短暂沉浸在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里,此时脑子一清醒,也觉出麻烦,“那位公主瞧着太柔弱,我看她戳一下都得晃晃,不如别叫她出这酒楼。”   陆在望和他所见略同,不住点头。   梁园虽只是个酒楼,但极气派,前后左右五座楼,五座楼围着个巨大的戏台,是为选花魁和鉴酒会。而各楼间各有三层鹊桥相连,每座楼内中央也有戏台,有临戏台的厢房,也有临街的。而最贵的五间厢房在各座楼顶,往内能看楼内戏台,往外能看外戏台,还能凭栏远眺街市。   陆在望为了不让他俩乱跑,一出手自然是最贵的,可惜梁园此时既无鉴酒会也不选花魁,玉川和赵延看了一回戏,听了一回书,吃了一回饭,将至傍晚,姐弟两个便双双起身,陆在望暗道总算混过了一日,眼看就能摆脱了这俩祖宗。   谁知玉川和赵延一出门,便被街上各色的小摊又困住了脚,一会看看吃食摊上正煮着什么,一会上杂货摊子上摸摸,玉川的容貌过于出众,恨不能一条街的目光都粘在她这,王府的侍卫只远远跟着,江云声和陆在望只好一左一右的挡在她旁边,陆在望耐着性子哄劝:“公主,街上人杂,尽快回去的好……都喜欢那我把这摊子买下来你推走行不行?”   可玉川只是喜欢看,并不买,来回晃了五个摊子江云声就有些不耐烦,低声对陆在望道:“她怎得有点不识抬举。”   陆在望也劝的口干舌燥,赵延她自然不担心,这位爷正兴致勃勃的蹲在打铁铺子前偷艺,黑脸被炉火映的通红,只差撸袖子亲自上去试试。   玉川瞧见路对面竖着插满闹娥的草木棒子,登时被吸住目光,陆在望稍没注意她提着裙摆就要过街,这时,街上恰有一辆载满人的牛车行过,玉川忽然出现倒惊了那车夫和乘客,街上一阵惊呼,江云声眼疾手快,一步跨过,扯着她的胳膊生拽了回来,他束手束脚逛了一日本就憋屈,此时喝道:“有完没完!”   牛车安然行过,他把人扯回来就松了手,余力未尽,玉川脚下不稳,轻呼一声,陆在望窜上前接住她,玉川便跌在她怀里,她无奈道:“公主,这是街市。你不能乱跑。”   江云声是市井中混惯了的,见的人大多数是穷苦百姓,他觉着这公主金贵麻烦的要命,拧着眉没好气道:“公主,你行行好,想想咱们这些人。你若乱跑伤了胳膊腿,吃罪的还不是我们世子?她可并无过错。”   他顾及对方是姑娘,把后面的话忍了回去,出门前百般答应不乱跑,一上街就不作数,闹的陆在望一路战战兢兢。   仗着自己是公主,半点不为人考虑。   玉川站稳后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江云声,见他满面不耐,又低下头去,面上红扑扑的,小声道:“对不起。”   江云声撇过脸,她又转向陆在望,“小侯爷,给你添麻烦了。”   陆在望见她被训的面红过耳,心里啧啧称奇。倘若换了个跋扈的,江云声的行为可够下大狱的。庆徽公主无非是鲜少出宫,贪宫外的新鲜,也不算罪过。她便摆摆手,叫对街那卖闹娥的人过来,挑了个精致些的在玉川发间比了比,“公主喜欢这个?我瞧着也好看,挑几个带回宫,算我一点小小的见面礼。”   玉川抬起脸来,冲她歉疚一笑。   而她依旧不敢看江云声,此后老老实实的呆在陆在望身边,等赵延看完锤铁心满意足的找回来,她主动拉着赵延回王府,赵延虽意犹未尽,可玉川常年体弱,不好在外面多待,也只好点头答应。 第26章   马车从梁园颠往成王府,街市一路由转为安静,素白的月色铺在成王府前的长街上,更添了幽寂。这一条长街上只有两队巡视护卫的脚步和马蹄声。   陆在望尽职尽责的将公主送到了王府跟前,亲眼看着门前一溜的管家和侍女把玉川和赵延迎回王府,她才算是松了口气。   江云声看看被人群簇拥着的公主,和身边满脸疲倦的小世子。倘如陆在望是好好的当作女孩养大,如今约莫也和公主一般,高高在上,尊荣华贵。隔着重重护卫和近侍,永远不会和他这般的市井泥腿子有一点交集。   他小二十年的人生里,见多了仗势欺人的权贵,那帮人吊着眼昂着鼻,永不肯将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放在眼里。   陆在望出身名门望族,可没有半点权贵的气派,却总过的拧巴困苦。她穿一身锦衣,而后一头跳进泥坑里,没心没肺的滚了几圈,好叫旁人不能因她的锦衣而叫她去守给穿锦衣的人定的规矩。   赵延叫人给牵了两匹马来,陆在望和江云声便一人一马晃晃悠悠往永宁侯府去,陆在望对今日江侍卫的表现非常不满,板着张脸道:“赶明儿本世子得给你培训培训,怎样做一个合格的侍卫。”   江云声:“怎得?”   陆在望一本正经:“你要知晓,怎样看我的眼色行事。我今日在王府想脱身,你很该找个理由把我拖走,你竟眼睁睁看着我被那俩姐弟拖走,毫无作为,这像话吗?”   江云声道:“那可是皇子公主。”   陆在望奇道:“你训斥庆徽公主时,怎得不说那是公主?说到这里我还得说你,今日你虽是替我解决麻烦,可下回不可如此莽撞,并非谁都有公主的好脾气,若换了个人,治你不敬之罪,又待如何?”   因为玉川讲话总是柔声柔气,江云声心粗,下意识就把她当作寻常姑娘,回头再一想他险些把公主摔了个屁股蹲,也颇心有戚戚,这会陆在望一说,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以后再遇着,我也后面跟着。离的远点。”   他是下等人,还是离贵胄远些的好。   陆在望见他颇受教导,趁热打铁说道:“再如我要揍人,我看他一眼你便得知道此时需一棍子抡过去,当然我并不是每次瞧谁都表示揍人,这你就得学会分辨。这上头你有个极好的前辈,哪天我带你去学习学习。”   天上月不知何时隐了踪迹,转瞬间落起了细密的雨,寒气陡然攀上了身,陆在望打了个哆嗦,江云声便道:“先别忙着学习,快些回府。”   两人便打马往永宁侯府奔去,马蹄穿过漆黑寂静的长街,那细细的雨丝转为豆大的雨滴,越下越急,她用胳膊横在额头上挡雨,江云声见状,便停了马,脱下外袍将她兜头盖住。正在这时,一阵急喝声和杂乱的马蹄声传来,一队穿着甲胄的兵马从长街上匆匆行过,踩着街上的水坑,溅起阵阵水迹,极快的没入夜色里。   雨已成了瓢泼之势。   陆在望顾不上看热闹,一路疾奔回府,湿衣裹在身上,她冷的直抖。却见竹春撑着伞站在侯府右角门上。陆在望下了马,本以为是回府晚了些竹春才等到门口来,竹春却匆匆迎上来道:“世子爷,你可算回来了。城西的吴掌柜有急事来报,已等了一会了。”   她揭下江云声的外袍,抖了抖水。竹春立马将干净衣裳给她披上,陆在望先吩咐道:“安排个住处给他。”又对江云声道:“雨太大了,你今晚就住在侯府。”而后才问起竹春,“什么事?他人呢?”   竹春叫吴掌柜候在角门旁一处小耳房中,陆在望一进去,见吴掌柜和一位车夫一坐一蹲,见了她立刻起身行礼。“爷。”   陆在望便和声道:“不必多礼。这么晚了有何要事?”   吴掌柜便把车夫提上前来,“这是住在城西北小街水井巷的老六。”   老六甫进侯府便手足无措,连耳房里的椅子也没敢坐,此时看着面前的锦袍公子更是把腰弯又低些,起先说话有些坑巴,陆在望一直和气的看着他,后面他便顺畅利落起来。“我今日晚间收车往家回时,经过东榆树巷看见几个人鬼鬼祟祟的,看样貌不像是咱们晋人,倒很像南元人。我就留了心跟着,后竟发现他们在暗巷中杀了人!我吓了个破胆,掉头就跑了。而后见那帮人匆匆走了,才敢回去看。杀的好似是个官儿,我不认识,只看着形容像,他手上握着这个铁牌,我不识字,只把它带了来,给爷过过眼。”   陆在望暗道此人也当真是富贵险中求,独身一人他也敢上去瞧,得亏是没出事,倘若被人灭了口,那她岂不算是无意害了人性命?   老六从腰间掏了个铁牌出来,陆在望一拿到手中,登时愣了。不由去看吴掌柜,他亦满面战战,难怪要连夜冒雨带人来见她。   那玄黑牌上圆下方,颇有分量,纹饰简略,背面刻一卧虎,正面则是“成王府令”。   陆在望不由放手上颠了颠,怼到眼跟前仔细瞅,这玩意能不能是真的,可惜她并未见过王府令长什么模样。只好问老六,“那些你确定是南元人吗?”   老六道:“看衣着倒是像咱们晋人,只是身量都不高,看那眼睛,也是浅瞳。我偷跟过去时,听他们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鸟话,想来错不了。”   她只好又去盯着那令牌琢磨,忽的想起方才长街上的卫兵来,老六又说死的像是个官……她正坐起来,皱着眉深思,捏着令牌抬头问道:“还能认出那些人吗?”   老六赶忙点头,她看向吴掌柜,“我从侯府调几个府兵,你带着老六一起,明日去出事的地方蹲着,看能不能蹲到那些人。再则再找个画师,老六帮着画幅像出来,你发下去叫其余人帮着留意。但切记,寻到人只远远跟着,务必不要上前,派人告知我即可。”   她微眯着眼,捏着玄铁令牌,总觉得有些不安,沉声道:“此事要快,还要隐秘。”   吴掌柜点头应了,她叫竹春取了一百两银票来,递给老六,“这是你的酬劳。这事你做的好。只是倘若下回再有,切不可冒险,比起情报,自然还是你的性命重要。”   吴掌柜说道:“记着世子爷的话,好好办事,自不会亏待了你。”老六忙不迭点头,拿着银票愈发谦卑,他得累死累活拉多少趟车才能攒到一百两呢,当即千恩万谢,心里暗下决心,定要办好了此事,叫世子瞧瞧他的本事,日后何愁挣不到银子。   待人走了,陆在望叫人带江云声下去安置,自回了青山院。她将那块令牌藏好,此事透着古怪,不知全貌之前,她不打算叫赵珩知道她在其中插了一脚。倘若他和此事无关,她自然可以记一功。倘若有关……她不想陷入更深的事情里边,和赵珩扯上更多的关系。   陆在望原本预备第二日打听一番死的人是谁,是否真是朝廷官员,可未等她去打听,此事便传的满城风雨——死的是御史大夫杜仁怀。他跟赵珩还真有点纠葛,此前弹劾赵珩副将不尊太子的御史,正是此人。   杜仁怀是叫人背后一刀毙命,杜家人见他深夜不归,也未曾给家里报信,找遍衙门和素日好友处都没见其人,最后在离家宅不远的东榆树巷找到了尸首。当即报了京兆府,那夜陆在望遇到的兵马,便是京兆府的人。   此事上达天听,陛下严令京兆府彻查,民间也因此事风言风语。   陆在望更觉古怪,杜仁怀死在夜里,京兆府连夜办案,怎得传言传的的如此之快?且朝廷命官遭人杀害,本也不是光彩的事情,京兆府和杜家都有分寸,谁会说的京城大街小巷都知道呢?   这几日朝堂上也不安宁,她听陆进明说,太子和成王政见不合。   南元使臣进京,太子手下的官员上奏陛下,重启云浮,临州,泉州等地的船舶司,此前因南元和晋边乱不断,海贸一波三折,此番两国既已谈和,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谈,毕竟海贸利巨,对两国都有好处。   可赵珩不同意,理由也简单,南元人素来诡诈,议和也未必真心与晋同盟——他不觉得这是帮好东西。天下未定,不必在此时着急重启船舶司。以他看来,海贸是假,某些人着急以中谋私才是真。   太子叫他当庭顶了回去,也不示弱,暗讽他将心腹将领多数留在南元,是为拥兵自重。南元既以议和,自然安定为先,建两国邦交,以寻合作,大军压境难免叫百姓不安。   赵珩素来主战,太子却事事以和为先。   陆在望对这两人的了解都有限,不过以天下局势来看,太子的主和可能仅仅是因为赵珩主战,他总得和赵珩对着来么,不然显不出他的才干来,他又不会打仗。   她既不主战也不主和。她觉着如今鼎立的局势还凑合。像南元故意犯境,自然得还手。可若都安安分分的,晋元梁也不必非得分个高低出来,届时天下陷入战乱,自然又得害苦了百姓。   赵珩和赵戚各有各的道理,只是这两人不对付,攘外之余还得对内,都有一点失了偏颇。   她想,这准是南元北梁最想看到的局面。   赵珩这几日行踪不定,王府只有赵玉川和赵延姐弟两个。她已去过成王府,赵珩不会不知,他若有空自会召她过去,可接连几日都没有消息。   陆在望又犹豫起来,她是不是最好适时的,得多去几次表表忠心?   赵珩毕竟拿捏着她的把柄,她多多主动,以便少叫他挑出些差错来。纵使他没空见她,她干晾着也显得诚心谦卑。   且说不准还能探探,赵珩和杜仁怀的事情有无关联。   她这般想了想,便又抖擞精神,预备上成王府再溜达一趟。   正在此时,竹春带着吴掌柜匆匆求见,他已寻到了那几个南元人的踪迹。 第27章   拢共不过三四天功夫,陆在望暗道吴掌柜动作倒是够快,她立马改道,叫上江云声和吴掌柜匆匆赶过去。   吴掌柜派了人守着,这是个街市里极常见的茶铺,棚下摆了几张方桌,几文钱点壶茶便能坐个大半晌。   陆在望赶去时那帮南元人还坐在那喝茶,她的衣着和这口粗茶并不相配,她便去了对面的茶楼,挑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不动声色的看着。   吴掌柜躬身道:“小的和其余几个掌柜通了气,发了画像下去。这几个人并不避讳,满街乱转着呢,又都齐来齐往的,兄弟们也尽心留意了,才几天便得了消息。”   陆在望喝了口茶,吴掌柜为稳妥,也将老六叫过来认人,此时侍立在桌旁,不住的点头。自打他得了一百两银子的赏赐,惹得人人艳羡,又听闻主家要寻人,自然都尽心竭力。   陆在望吩咐道:“找到了便好。此事与你们便到此为止,日后见到这些人也不要上前打听或跟踪,只当没有这件事。”   这几个人沾了人命,凶恶难断,车夫掌柜毕竟都是寻常谋生的百姓,还是不要将他们牵连进去。既然有了凶手的下落,自有她和江云声跟下去。   她看了吴掌柜一眼,他心里便有了分寸,忙点头应是。老六却有些犹豫,陆在望瞧他有话,便道:“有什么事要说?”   老六面上颇有难色,想了几番才问,“世子爷,小的那日捡到的,是成王府的令牌不是?”   陆在望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老六忙道:“小的确是不识字,可还会留心字模样。近日有些传言……”   他支支吾吾的,陆在望微皱了眉:“直说便是。”   老六道:“说东榆树巷杜大人的死,和成王爷有关联。”他挠挠头,“小的回去一想,那令牌上字似乎是个什么王府的字样,画出来着人一问,果然是。小的就想此事难道真和王爷……”   陆在望眼神一凛,轻声道:“你说出去的?”   老六脑袋连着手一起惶恐的摆起来,“不是不是,我决计不曾说出去一个字。”   她便笑起来,“既如此,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真是真不是,碍着你吃饭喝水挣银子吗?”   老六又挠挠头,陆在望又道:“那人是何等身份大家都清楚,一个令牌说明不了什么。可你要是将此事说出去,市井中以讹传讹,惹恼了王爷,那你一家日后怕也难安生。”   老六忙不迭道:“是小的多话,是小的多话。”他擦擦脑门上的汗,“我便当不曾见过令牌便是。”   陆在望挥挥手打发了老六,她话已说到,瞧老六的样子也不像敢满街把成王挂嘴上的人。她留下吴掌柜,问道:“哪里来的传言,怎的又扯上了成王爷?”   吴掌柜道:“也不知哪里流传出来的,近日愈演愈烈,街巷中都在说,说王爷不满杜大人弹劾……”接下去的话吴掌柜没敢说,陆在望颇为无语,得益于各色话本杂剧,赵珩在民间的形象素来既正且端,怎得短短几日又变成了个听不得人言的小心眼?   御史弹劾也是寻常事,杜仁怀即便是个嘴碎的无事忙,赵珩也不至于容不下他。   她一面吃着糕点,一面观察茶铺里几个毫不起眼的南元人,神思游荡起来。   “他们走了。”江云声敲了敲桌子,陆在望回过神,忙起身,“走,跟上。”   她只留下先前配给吴掌柜的府兵,同样打发了吴掌柜,便和江云声一道,跟在人后。   为免显眼,陆在望将人分散开,自己领着江云声东晃晃西逛逛,不一会江云声便抱了一兜子杂物,那几人大摇大摆的过了街市,又进了个颇气派的酒楼,直到天色擦黑,也再未出来。   陆在望跟的既困且饿,便将府兵留下,先行回了侯府。   这跟踪人的活还真不是容易干的,陆在望只觉胳膊腿脖子眼睛无一处不酸,她走了几步便就地找了个小摊一屁股坐进去,“走不动了。”   江云声也跟着坐下,她十分不满的看过去,心想招的侍卫真是一点眼力见没有,遂敲敲桌子,“江侍卫,本世子走不动了。”   江云声道:“你这不是坐下歇着了吗?”   陆在望:“那本世子是不是还得回侯府啊?本世子想回去躺着,但本世子不想走路。”   江云声从她灼灼的目光中缓慢的记起自己的身份,站起来道:“行吧,那我背你回去。”   陆在望恼怒道:“老子堂堂一条好汉,叫侍卫背着满街乱晃,老子要脸不要?”   江云声看着眼前瘦巴巴矮墩墩的一条好汉,顿时无言,陆在望见他脑子跟浆糊糊住了似的,一拍桌子,“你应当给本世子找辆马车,或一匹马。成日就知道跟柱子似的杵着,你这个月绩效没了。”   江云声理解的侍卫差不多就是随时随地的杵在主子身边,故而他就是这般做的。他认为是陆在望最近没招人打,显不出他这个侍卫的必要性,她才找茬。   可江云声先入为主,始终觉得陆在望是个小姑娘,他觉得可以忍忍。很好脾气的站起来,“我去找马。”   陆在望想着,她再去“觐见”赵珩的时候,一定得拖着江云声,叫他多受一点熏陶。   她一回侯府,元嘉就蹦过来,扯着陆在望的衣袖挂在她身上,“庆徽公主来了!”   陆在望立刻扭头左看右看,元嘉笑嘻嘻的:“公主早就走了。你又出去鬼混,一天见不着人。”   陆在望的衣裳被她扯得松松垮垮,可元嘉说完便嫌弃她一身的尘土,又掩鼻跳开。陆在望不服气的抖抖衣裳,昂着脸往青山院走,元嘉又跟过来,““她叫我明日和她一块去太子府看大姐姐。”   陆在望道:“大姐姐也好些日子没消息了,既然公主叫你去,那便去呗。公主性子温善,不会为难你。”   元嘉道:“可娘愁容满面,不想叫我和公主一道。”   沈氏和陆进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元安的婚事并不美满,元清性子安静,婚事由家里定下,夫妇和睦。只剩下元嘉,被老四带的爱玩爱闹,花会雅集不断,陆家权柄益重,沈氏连门都不想叫她出,更遑论赴公主的邀约。   陆在望倒觉得父亲母亲多虑,可毕竟她惹出来的风波,便对元嘉道:“你只去太子府看大姐姐,倘若公主邀你去王府,你不答应就是了。”   元嘉点点头,又道:“你前日叫竹春收拾屋子给谁住?听说是个男子,娘已经知道了,叫你去问话。”   沈氏管不住陆在望,总怕她又有古怪想法,侯府的侍卫她不要,偏自己不知从哪寻来一个,听说还是个容貌英挺的年轻男子,她便又担心起来。   毕竟是姑娘,整日带着个男子算怎么回事呢?   陆在望只好回去换衣裳,一进院子瞧见山月带着采兰在院中侍弄花草,采兰拎水埋土,颇为利落,没了当日的瑟缩,可一见她便紧张的站起来,乖顺的垂着头,手脚也不敢乱动。山月对陆在望笑道:“她老是在屋里不出来,我担心她憋坏了。”   陆在望点点头,“挺好,除了青山院,你们也上园子里转转。”她看采兰总是害怕她似的,便命人将今日从街上买的一些小玩意送去给她解闷,采兰冲她行礼道谢。   山月给她换衣裳的功夫说道:“世子爷,今日采兰下厨做了几样点心,我瞧她手艺不错,做差事时人也爽利不少,可毕竟是老夫人送来的……院里并不敢叫她做活,她便有些闷闷的。悄悄跟我说,能不能给她派个差事呢,我不敢做主,还得您吩咐。”她轻声道:“这几日我看了,人是好的。”   陆在望道:“你看着办,只要她不胡来,想做什么都行。”   有了她的吩咐山月心里就有数,陆在望叫给采兰的用度皆是上等,但除此之外她也不会真的闲着去哄小姑娘。   可采兰名分尴尬,宅院里不受宠的通房丫头,即便通身锦绣绫罗,也总容易叫人说闲话。陆在望自然想不到这里,只能是山月多照顾些。   陆在望换了衣裳,又晃着衣袖没心没肺的溜达出去。山月知道她的性子,笑着摇摇头,对采兰道:“世子爷的性子很好,你倘若真受了欺负,也不必怕,她知道自会帮你出气。”   话是这般说,采兰在青山院人生地不熟,和陆在望说的话没超过一手指头,自然不敢将山月的话听进心里。只是笑了笑,点头应是。   陆在望没正形的晃进了清晖堂,沈氏正在听管事婆子回事,她便又晃进了卧室里,三坐两站的就躺在了临窗榻下,闭着眼迷瞪瞪的睡了过去。醒来时屋中已点起了灯,沈氏坐在一旁看针线,见她醒来笑盈盈的道,“醒了?”   她揉揉眼睛,撒娇似的:“娘,饿了。”   沈氏早叫人备了她爱吃的几样菜和点心,待她用过饭才柔声问起江云声的事情来,陆在望糊弄道:“他帮过我的忙,我见他还算得用,便留下当个侍卫。”   沈氏道:“侯府里有的是护卫,娘给你多配几个。那外面来历不明的人,你多给些银子酬谢便是了。带在身边不像话。”   陆在望道:“不要不要。府里的人不好玩。”   沈氏略沉了脸,“不行,这事你须得听娘的。你终究是个姑娘家,名声最要紧……”   陆在望道:“你看你看,娘,您觉得不合适,是因为您总觉得我是个姑娘,一切须得按闺阁小姐的规矩来,谨慎守礼不见外男。可我并不真是,我是您儿子。您从开头便想岔了,您都实在不相信我是男子,外人岂不更容易拆穿了我?届时侯府落个欺君之罪和满京笑柄,岂不辱了门楣?想瞒过旁人便得先瞒过自己,您此后须得认真将我当作男子,以后再不要说我是个姑娘。这样看,世子出门带个侍卫自然最寻常,最合理的事情。”   沈氏叫她一通毫无逻辑的歪理糊弄的微愣,“可你确是我的女儿,儿子才是假……”   陆在望将手指放在唇间,沈氏便噤声,低声道:“您可得好好想想我的话。”   沈氏想了想,觉得她的歪理有些道理,可又不堪细想,陆在望去看沈氏面前的针线篓子,神奇的拎出了一双虎头鞋,岔开话道:“这给谁的?给谁家小孩啊?”   陆在望说完,脑子一叮,嘴巴张的半圆的嗝了一声,震惊的去看沈氏。沈氏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娘都快五十了!”   陆在望悻悻的放下,这事在现代的医疗条件下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古代就悬了些。只听沈氏叹道:“是你大姐姐,她有孕了。”   陆元安嫁入东宫近十年,一直无所出,沈氏总以为是元安忧思过重的缘故,本已经不抱指望,却没想到如今有了消息。   在古代女子有孕,尤其是皇室,自然是好事。可陆在望看来,这事没什么好不好之分,尤其元安和太子情分本不深,孩子也未必是元安所期待的,她就更觉得这并非是好事。   沈氏面上也并无喜色,想来也是忧虑更多。她低声对陆在望道:“这些年宋良娣得太子殿下宠爱,明里暗里没少给元安使绊子,你姐姐性子又犟,凡事不肯分辩,殿下偏听偏信,良娣总能如意,只好你姐姐受委屈。前几日宋良娣因你姐姐不肯见她,哭哭啼啼跪在殿前晕了过去,殿下回来一听便生了气,禁了元安的足……”   陆在望皱眉道:“还有这事?我怎得没听说过?什么太子良娣,当咱们永宁侯府好欺负吗?”   沈氏道:“娘也是近来才听元安提起,从前她可是分毫不叫家里知晓的。如今她有孕,东宫人多手杂,我是怕有人生了不轨之心,叫我的元安吃苦。”   陆在望气道:“赵戚真是个王八,是他死皮赖脸的要娶姐姐,娶回去就撒手,和别人一道欺负她。那他费哪门子的劲求娶呢?妈的真是个贱人。”   沈氏:她惊恐的看着自家闺女,等陆在望说完她才想起去捂她的嘴,陆在望一偏头躲开,“老子要不是看他是太子……”   沈氏只得站起来捂住她,陆在望呜了几声,乖顺的闭嘴,眨巴眨眼眼睛求饶,沈氏试探着松开,陆在望安慰她道:“好啦好啦,在家里我才敢说这个话,我又不傻。”   沈氏不安道:“因她有孕,殿下才解了禁足。庆徽公主和你姐姐素有来往,兴许是知道她心情烦闷才邀元嘉一道去东宫探视。”   陆在望不便进东宫内廷,有力也没处使,便道:“叫元嘉去看看也好。爹爹知道吗?”   沈氏摇头,“你爹爹最疼元安,叫他知道他可要伤心了。君臣有别,他没法问太子要公道,何必平白惹的他憋闷。元安起先连我都不肯说,何况你爹爹。”想了想又嘱咐陆在望:“你万不可因心中不满出去胡说,方才的话我可是再不敢听了。”   沈氏有些后悔跟陆在望说这些,以她的性子,若换了寻常女婿,怕得找上门去。   陆在望说道:“我心里有数。”   可她心里却想,是得让元嘉探探消息去,若真是如此,她非得出口恶气不可。陆在望出生时元安已经十岁,因陆老夫人危言耸听,唬的元安整日觉得四弟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便成日成夜的趴在床前,像老母鸡护小鸡仔似的。陆在望四五岁时已经有了顽劣的苗头,陆进明每每要揍她,她便挂在元安身上。她越大,元安抱她就越吃力,可还是尽心尽力的给她做个人盾。   现在长大了,她自然得给姐姐撑腰。   可对方是太子,她还敢去把太子揍一顿吗?   陆在望有些发愁。   第二日,她照旧拉着江云声继续去跟踪,陆在望今日特意叫竹春去问府中找了身颇朴素的粗布麻衣,江云声也没穿老板出资置办的体面衣裳,换了以前洗的发白的灰袍子,两个人在酒楼对街一蹲,身边躺着几个乞丐,街上人来人往,倒十分不显眼。   侯府的护卫则叫她分散在街市各处。   江云声颇为不解,“你跟着他们是想知道什么?”   她闻言道:“我觉得此事不寻常。”   江云声:“怎得不寻常?”   陆在望道:“城中流言四散,对成王殿下不利,我觉得有些可疑。目睹了现场的老六没往外胡说,死了的杜仁怀也不会出来乱晃,那传言会起于何处?”陆在望停顿了一下,可江云声直眉楞眼不为所动,她只好接着说道:“便只剩下杀人者本身,或赵珩的对头。”   江云声若有所思,她又说道:“我想看看这几个南元人到底想做什么,且我近来不是正想主意讨成王殿下欢心嘛。这事跟他没关系呢,我就去告诉他有人陷害。有关系呢我就假装不知道。我这不是有机会立功吗?”   江云声问:“为何讨他欢心?”   陆在望道:“等讨到他欢心,我就不必担心他会把我的事说出去。”   江云声道:“我看成王殿下也并未找你的麻烦。”   陆在望嘁了一声,“做人得自觉!”她看着江云声道:“你看你就不自觉,不然你绩效怎么没了?”   江云声问出了上次想问没问的话,“绩效是什么?”   陆在望道:“就是你工作做得好,除了基本工资还有奖励。”   江云声亮亮眼睛,“多少?”   陆在望道:“关你什么事,你又没有。”   江云声哼了一声,又专心致志的盯着对面酒楼,在面食摊子上随意用了午饭,下半晌时那几个南元人身影出现在酒楼门口,陆在望和江云声赶忙跟上。   几人转来转去,转到了一处巷中不起眼的小酒铺,酒客寥寥。人多显眼,陆在望便令府兵退去,独自和江云声进了酒铺。只见南元人上了二楼,等了一会,又来了几个客人。其中一个陆在望看着有些眼熟,他四处望望,神色谨慎,随之也上了二楼。   他没多久便匆匆下来,临走前还打了壶酒带走。   陆在望使劲想了想,待他走远了才一拍脑袋,在赵延设在成王府的生辰宴上,这人似乎是外门迎客的管事之一。   难怪觉着眼熟。   可是她记得又不太分明,陆在望当机立断,让江云声带人接着跟南元人,她自己则跟着管事。   这一跟,便跟到了成王府。   她躲在街角,眼看那人进了成王府侧角门,这才敢确定她认的不错。   陆在望颇为迷茫,这能是赶巧了吗?   可若赵珩真的私下和南元人有牵连,怎会只派一个寻常的王府管事?   陆在望歪着头一想,也并非不可能,赵珩亲信过于显眼,须得差使府中不起眼的人去办这等隐秘,才不易叫人发觉。   那管事也未必不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她自觉有理,可又闹不清了,赵珩把南元军打的退避三舍,怎得转头又会联合南元人去杀晋人?   他还能真的如此小心眼吗?看面相不像啊……   陆在望见王府角门再无动静,便一面琢磨一面转身离开,这细想又觉不对,若是赵珩主使,此事办的也过于粗糙,留下令牌,满城风言风语……她入神的走了几步,没留意前方的人,脑袋不知被何物抵住,她停了脚步,入眼是一片珍珠白,颇茫然的抬起头。   对方的微凉的手指便顺势滑落到她前额上。   赵珩站在她面前,背着左手,右手食指点在她额头上,兴许是距离过近,他嫌弃的将她的脑门往后推了一步。 第28章   赵珩一身珍珠白如意纹的常服,纹绣精致繁复,腰系金镶玉带,温润明朗,如圭如璋。陆在望一时被晃住了眼睛,他已经收回手,她仍旧呆呆的退了又退。   赵珩问道:“穿成这样鬼鬼祟祟的在本王府前,何意?”   陆在望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布衣,糊里糊涂的说道:“我娘说越有钱越要简朴啊。”   他以为谁都这般高调,束个金腰带这不是等人抢吗?   赵珩负手听她说话,闻言瞥了她一眼,陆在望脑子一激灵,赶忙道:“我是来给殿下汇报工作的!”她上下掏了掏,她那准备好拿去糊弄赵珩的分布图还未随身带着,不过无碍,那玩意她也能编个八九不离十,便站直朗声道:“汇报我的阶段性工作成果。”   赵珩并不买账:“直接去王府差人通报即可,何必偷看?”   陆在望张口便来,“前几日我险些冒犯了庆徽公主,此刻正有些踌躇,怕进府公主见了我不高兴。”   赵珩问道:“庆徽邀陆三小姐一道去了东宫,你竟不知?”   陆在望正色道:“我这不是连日忙着给殿下办差,东奔西走的,总不大在府上。”   为了配合说法,她的表情灵动的很,从歉疚到恍然到诚恳,诸多变化。落在赵珩眼里,平白看了出杂戏。他自知她在信口胡说,倒也懒得和她计较,提步往王府走,陆在望着紧避开一步,等他走上前才颠颠的跟上,顺便夸赞了一句:“殿下这身衣服真好看,还富贵!赶明儿我也做身差不多的。”   赵珩对她脏脏的灰袍子有些嫌弃,“小侯爷不是越有钱越要简朴吗?”   陆在望含蓄又矜持:“最近没有钱啦,使人办差可得花不少银子。我手下的车夫掌柜,都是卖力气讨生活的寻常百姓,叫他们去做耳目,我总得贴补贴补不是。这一来二去,花钱如流水,我不敢动侯府公中银子,只得自己节衣缩食,就寒酸了些……”她一面说一面觑赵珩脸色,见他不为所动,心里哼了一声,不好说的太过直白,便接着旁敲侧击,“不比殿下,看这金腰带,多华贵,瞧着就得不少银子。”   赵珩也不知是压根没听她说话,还是故作不懂,直到进了王府书房他都没接一句话,陆在望心里颇愤愤不平,又偷偷骂了他几句,迈进书房之时才看见李成竟一直远远跟在赵珩身后,她便和气的打了声招呼,李成神色似有些郁郁,只略点头回应,便一侧身,靠在游廊柱上,守着书房。   陆在望觉着他可能遇到了烦心事,也并未在意。进书房第一件事先四下扫了眼,积极的挽袖给赵珩斟茶,他闲适的坐着,总算开口说道:“汇报何事?说吧。”   她像从前觐见领导一般笔直的站在书案前,把分布图上的内容口述出来,重点突出怀远街,熙宁街,潘楼西街巷围成的大三角区域的南元人几乎占京城南元人总数的一半,可以说是聚集区,她觉得得着人重点监探。   赵珩端茶的手一顿,“还有呢?”   陆在望道:“没了啊。”   他忽然笑了笑,“就这么点东西,费了你这些时日,还想管本王要银子?”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本王的银子能花在这等劳而无功的事情上?”   陆在望一愣,她先时还以为他故作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没想到在这等着,专为讽刺她来的。   换了旁人,心思被戳穿兴许得羞愧羞愧,可陆在望不,她原本也不是情愿替他办事,平白赔进去许多银子,还要被奚落,他稳坐王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自己不劳而获,还有脸评判她无功!   陆在望心道:“做人不留一线,等着遭报应吧你。还有别的呢老子就不告诉你,小畜生。”   心里的不满没搂住,连带影响她面上的措辞,轻哼了一声:“殿下也没明说要我作甚,京城广纳天下百姓,我总不能给殿下造个名册出来。我的人都是寻常出身,最老实不过的百姓,日日竖着眼睛盯着街上行人,也没见落好。不然还是殿下派人去吧,我可以从中协助一二。”   赵珩听完,依旧面色如常,陆在望心中不爽,此时也不打算做小伏低,姿态过低反而惹得人轻贱,她便直直的和赵珩对视,以示反抗。   赵珩却言不达意:“你方才要做衣裳?”   陆在望一时没反应过来,“昂。”   赵珩说道:“不必费工夫了,玉川的衣裳多,叫她挑几件新做的衣裙给你。永宁府的四小姐这般寒酸的确不好。陆侯镇守北境尽心竭力,若叫世人觉得朝廷苛待侯府,那便惹了笑话。”   陆在望:“错了,殿下。”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倒一箩筐的好话出来求饶,赵珩摆摆手叫她闭嘴,只问道:“今日来王府到底所为何事。”   陆在望踌躇了一番,说道:“殿下可知御史杜大人遇害一事?”   他道:“知道。”   陆在望又问:“那殿下如何看此事?”   赵珩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无足轻重。”   陆在望见他反应倒是不甚在意,她便避重就轻:“我听到些不大好的流言,想着打探一番,又怕冒犯了殿下,这才在府前犹豫不决,不巧遇上殿下。”   赵珩道:“什么流言?”   她绞着衣袖斟酌一番用词,他却直白:“说本王杀了杜仁怀?”   陆在望看过去,“殿下知道呀。”   赵珩说道,“流言何所惧。”他单手撑着下巴,有些遗憾:“陛下择选和南元和谈的人选,本王原本预备举荐杜仁怀,可惜他竟死在这当口。你有关于此事的线索?”   陆在望仍旧摇头,却问:“殿下一回京,杜大人便上奏弹劾,殿下竟不记恨他?还要向陛下举荐,殿下真是心胸宽广!”   赵珩散漫的笑起来,“他说的又没错,本王从不记恨据实以告的人。”   杜仁怀弹劾什么来着,她依稀记着是赵珩副将不尊太子,不守君臣之礼。   陆在望默然,他轻轻一句话,却难掩猖狂,他就是不敬太子,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她难得对赵珩产生了一丝敬佩和认同,在心里默默给他鼓了鼓掌,又说道:“殿下英明神武!”   赵珩听着她的奉承,似乎颇为受用,轻笑一声。   陆在望道:“那殿下觉得,会是谁杀了杜大人?”   赵珩说道:“命案自有刑部大理寺主理,本王何必操心。”   陆在望见他反应,心里有了些底。可她仍旧未曾多言,此事她尚把握不住,万一告知赵珩,他再将此事栽她头上,那便是生生给自己找活。且赵珩总是居高临下,气定神闲的模样,她也有那么一点,想看他吃个暗亏。   赵珩琐事缠身,陆在望也不愿意和他多待,便借故告退出来,临走前还不忘偷看几眼,想着倘若赵珩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她还是很愿意多来会见会见,谁不喜欢赏心悦目的东西呢?可惜赵珩不是个东西,他还长了脑子长了嘴……   “……难得见殿下有这般好脾气。”廊下有人说话,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在望闻声抬头,只见李成抱着佩剑站在游廊上,对另一个护卫抱怨,“陆小侯爷说了一箩筐的废话,殿下竟没叫人把他拖走。”   李成道:“换了我,殿下早得叫我闭嘴。”   难道赵珩不搭理她但却不制止她说话,就已经算是给她面子了?   面前这位侍卫大哥满面义愤填膺,和平日寡言少语的样子大相径庭。   李成见她出来便又复如往常,陆在望带着探究又同情的眼神看过去,给赵珩办差的确不容易啊,上班时间没个定数,几乎没见赵珩给他放过假,还得压抑本性。   也不知赵珩一个月给他多少月例银子。   她客气的在李成跟前停下,颔首道:“辛苦了。”   李成同时也在打量她,心中不屑,却又琢磨着,倒不知这不着调的陆小侯爷怎得能入殿下的眼。   陆在望出府路上,还顺便给带路的侍女塞了几两银子,打听道:“府中可有位管事,容长脸,肤色稍黑,身量瘦长,约莫三四十岁,看着颇为和气。”   侍女想了想道:“可是万管事?府中各项差事上的管事不少,听公子形容倒颇像万兴管事,只是我也不能断定。”   又走了一段,路过王府花园时,园子中走过一行搬花草的匠人,侍女当即指着前面领路的人,“这便是万管事,您瞧。”   她以为陆在望找万兴有事,作势要喊,被陆在望一把拉住,她笑道:“不是这位。因我说的那位管事先前在街市上帮过我,这才想来一问,想想也是我唐突,王府中领差的人多,不大好认。待殿下得空我还是去问问他老人家。今日多谢你。”   侍女忙道:“不碍事。公子客气。”又一直送她到府门口才敛衽徐徐退去。   陆在望原路返回小酒铺,只剩下江云声独自等在酒铺中,他还给自己点了一壶酒一盘瓜子,悠哉游哉的翘着脚等她。   她已经习以为常,江云声见她来了便说道:“人走了,你府里那几个跟过去了。留我在这等你。”江云声给她斟了杯酒,“跟的如何?”   陆在望道:“那人的确是成王府的管事,叫万兴。可巧我出府时遇着了他,认了出来。可我试探成王殿下,他似乎和此事并无关联。”她满饮一杯,在王府连杯茶水都没讨着。而后皱眉说道:“我有些闹不清,难道区区王府管事也敢私通外敌,陷害成王?”   江云声见她眉目不展,想也不想便道:“这事简单,把他绑回来一问,不就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的路子。”   陆在望一时的愁思被江云声简单粗暴的扫清,她微愣,而后缓缓地抬起脸,亮着眸子登时来了精神,道:“这事我喜欢!”   又赞了他一句,“可以啊,这个主意出的不错,简单利落!”   是她想的复杂,还一时没想起来这法子。   她和江云声一拍即合,说干就干。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只消等那管事单独出门的时候,一棍子敲晕带走就行。可王府管事总不会天天在街市上乱晃,倘若他不出府,或者和人一道出门,这就难办。   且陆在望也不能一直死等,再过几日事有异变,绑谁都来不及。   她略想了想,便叫江云声去找吴掌柜,令他尽快打听清楚万兴的来历。   她从侯府调来的府兵照旧跟着南元人,陆在望便静待消息。   等消息的功夫,她又有了点新想法。   杜仁怀的死在市井街巷中大肆流传,不仅是因朝廷命官横死暗巷的耸人听闻,更是为,此事沾上了京中大红人赵珩。   据陆在望观察,从前赵珩久不在京,世人对于他的了解仅限于战场胜败,那会他还是个寻常的皇子将军形象,不甚引人注目。   可经南元边乱,赵珩率军大破南元蛮夷,举国上下为之振奋,他的形象便登时攀高了一大截。此后他奉召回京,玄武道旁的京城百姓一下看清了成王殿下的容貌,赵珩的声名自此势不可挡,半月内横扫京城各大知名不知名的正面榜单。   诸如“容貌”“英武”“学识”他都排第一。   说来惭愧,此类榜单陆在望也有幸夺过榜首,不过说来不大好听,她是“京城世家中最不成器的纨绔”第一。   此后,赵珩便成了个活字招牌,有他的话本杂剧必然广受赞誉,他穿过的衣裳式样佩过的坠饰没几日市面上便能仿个差不离,连流言沾了他都飞得快些。   既然从赵珩本人手里找补不回银子来,她可以利用他自带的流量另寻出路。   陆在望便乐颠颠的出了门,坐上牛车直奔书院市的杨家点心铺,她常来买点心,和铺子主人老杨也算旧相识,陆在望踌躇满志,和老杨商谈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双方便皆满意的达成共识。   她并不要买下老杨的点心铺,而是入股。老杨夫妇以家传的点心技艺以技术入股,她则负责营销,以及日后扩大店面和分店面的资金支持。   她出的钱多,自然占股多,日后盈利的分成也占大头。但在杨家点心铺现有规模下,她并不参与分利。   陆在望掏出算盘珠子跟老杨算了笔账,老杨和老伴略商量一二便点头同意。这倒颇出陆在望意料,她原本只是不想费功夫新开一家铺子,便优先选了现有的,可担心老杨夫妇年岁已长,未必肯劳心劳力。她原想他们不同意便另想主意,可老杨倒颇为干脆。   陆在望当天便派人去杨家点心铺稍稍整修了一番,依旧走简朴整洁的风格,只是铺前柜面点心篓子都换了新的,与内厨也用一整块上好绸布隔开。还给做了一面新布幡挂在门前迎风飘扬,上书“杨家点心铺”。   这些事不费工夫,一两日便理的七七八八,陆在望见铺子有些模样了,便着手操作她那简单粗暴的“营销”。   江云声和吴掌柜也很快查清万兴的来历,他家世简单,打小家穷就卖进了成王府为奴,后因办事利落渐渐混成了管事,娶了府中侍女为妻,如今领着王府花园草木的差事,家眷都同在成王府中。   如今上头只剩一位老母,奉养在城南家宅中。   不多时,成王府的万兴管事便收到家中近邻匆忙的求见,而后满面焦急的收拾几样细软出了王府。   恰好王府后角门的长街上来了辆牛车,万兴和报信人招手叫停,上了车直往城南去。牛车停在万兴家宅所在的巷口前,尚未进家,便被久侯的江云声一棍敲晕,继续塞上牛车带走。   陆在望收到消息便赶往江云声的家中,与此同时,她手下车夫开始逢人便说——城东书院市有家杨家点心铺,据说成王殿下极爱,殿下府上的蜜煎局也是偶然买来奉给殿下,成王殿下尝了第一口便拍案叫绝,激动的攘碎了桌上的八宝琉璃盏。   殿下还亲自给铺子题了新的布幡。   不仅如此,殿下虽朝政缠身,可得空总爱去杨家铺子前走一遭,亲自买些枣泥酥回府,也是体察民意,与民同乐。 第29章   陆在望赶到江云声的破屋子时,江云声正拿着棍子追在万兴屁股后面,威胁他给院子拔草。   她靠在门上津津有味的看了会,万兴脸上有些青紫,估计是挨了揍,这会老实的躬身干活,不敢懈怠。万兴转身看见她来,缓了会才认出她来,他扔开手上的铲子,震惊又愤恨:“你……陆小侯爷!”   万兴被江云声绑来时,此人一副江湖流氓的做派,他以为是自己倒霉招惹了路上匪徒,奉上所有银钱细软不说,更因难辨对方凶恶,不得不听之任之。   可竟是陆家小侯爷指使的!他虽是奴才,可也是成王府的管事,权贵世家之中可不兴这般行事!   万兴刚扔了铲子,江云声的棍子随之而上,他原坐在屋门槛上,立刻飞棍砸在万兴腿上,“干活!”   万兴腿遭重击,膝盖一软便跪在地上,他更为愤怒,撑着站起来,“陆小侯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和小侯爷不过一面之缘,自认并未得罪过您,无端将我绑来折辱是为何?您不把我当回事,可我是成王府中人,您是打我还是打王府脸面?”   陆在望戳戳耳朵,似乎嫌他聒噪,闻言冷笑道:“王府中人?本世子瞧你里通外敌时并未记得自己的出身啊。”   万兴面上闪过惊色,可极快的敛下情绪,改成满面屈辱,“小侯爷空口白牙,说我里通外敌,我倒要问问我通的是哪里的敌?况且真要审我,也该禀告成王殿下,和小侯爷又有何干系,未免僭越!”   他越说越激动,望前逼近两步,唾沫星子乱溅,“小侯爷怀疑我,自该带我去殿下面前分辨,私自将我绑来毫无道理。我从未做过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陆在望嫌弃的往后退了两步,江云声当即过去冲着万兴就是一脚,将他踹的急退几步,一屁股跌在杂草丛中,后脑勺磕在墙上,连声哎哟。   陆在望扒在江云声身后露出脸来,“谁说本世子是私自将你绑来?成王殿下英明神武,本世子岂敢犯到他头上,本世子既敢绑了你来,自然是奉了命的。你少拿殿下来压制我,这也就是本世子,若换了殿下来审,你此刻怕阖家都下了诏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万兴脱口道:“不可能!我忠心耿耿,殿下为何这般对我?”   江云声听得厌烦,呵斥道:“声音小点!再嚷嚷老子今天就把揍死在这当草肥。”   陆在望也不屑道:“你还忠心耿耿,要脸不要!既忠心你为何要偷偷摸摸的去见南元人?你倒是和我解释解释。”   万兴甫一听见南元便脸色一白,可依旧不肯承认,“你胡言乱语,我何曾见过那些蛮人?”   陆在望道:“两日前,白家巷的孙家酒铺,你敢说你没有?”万兴嘴唇一抖,陆在望垂着眼看他:“你若敢指天问地说你没有,便发誓,拿你妻子儿女老母亲发誓。”   她虽然不大信鬼神报应之说,但对古人似乎挺顶用,万兴便是,他不承认也不肯发誓,只反反复复的说陆在望栽赃陷害,他要去赵珩跟前陈情。   陆在望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随手掷在万兴跟前,玄铁沉重的砸在地上,惊的万兴一震,赫然就是那面陆在望捡来的成王府令。   陆在望问道:“眼熟吗?”   万兴把令牌捡起来,翻过来看清上头的字,面上有些茫然:“王府令?”   陆在望冷笑道:“装的什么傻!亏你在王府效忠多年,说出卖殿下就出卖,私通南元杀朝廷命官,事后还想用王府令栽赃成王殿下,你家祖祖辈辈有几个脑袋担得起通敌叛国的罪名?我估摸着你儿子闺女也活不长了,即便活着,有个卖国求财的爹,怕也难在我朝立足。哦对你还有个南元干爹,叫他们从此改换门庭做个南元人也能过的不错,反正你不要脸,也不怕祖宗气的活过来半夜把你带走。”   万兴沉声道:“令牌和我无关,我也从未通敌!”   陆在望眼眉一挑,看万兴反应,好似王府令真不是他拿给南元人的,那万兴去见南元人又是为何?这人偏还嘴硬的很。   她喝道:“屁话!那你上蹿下跳的有何图谋?不是你,南元人怎会有成王府令!”   此人不过一介王府管事,最寻常不过的百姓,她也想不通他为何要冒这个险,多半是身后有人主使。只是他不说,她胡乱猜测也不成事,还是得撬开万兴的嘴。便冷然道:“殿下已经知晓此事,叫我来是想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将你的图谋和幕后主使说出来,否则我只好禀明殿下。你已然露馅,不说便是带着全家一起去死,你自己掂量掂量。”   万兴依旧不言不语,可脸上闪过一抹狠色,猛地站起,往陆在望身上撞去,江云声眼疾手快的将陆在望扯开,可万兴却是奔着院中的井去,陆在望叫声“不好!”   江云声大步一跨,抄起方才坐着的木凳展臂扔出去,精准的砸到万兴后脑勺上,万兴俯面砰的砸在地上,直挺挺的趴着,木凳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滚。   陆在望气个半死,捡起木棍过去把万兴乱揍一顿,边打边骂,“还想寻死?还想跳井,井下是活水,你打算恶心谁呢在这?活着干些龌龊肮脏之事,死了还想为害一方,不要脸,臭不要脸,你这人怎么一无是处啊你。”   万兴被她打的抱头鼠窜,生生把江云声看乐了,他一面笑一面起哄喊打,陆在望气喘吁吁的揍完,扔了棍子,“找个绳子把他给我绑起来。”   江云声折身进屋拿了绳子,又拿了块臭抹布塞住万兴的嘴。陆在望蹲在门槛上想主意撬开万兴的嘴。   他倒是硬气,宁死不说,身后的人只怕不简单。   陆在望骂道:“你要真不顾你老婆孩子娘,你就死这。还指望你主子能在你死后把你亲眷从成王殿下手里救出来吗?也不想想你惹的是谁。”   她这般说时,万兴眼中却闪过一抹异色,陆在望觉得不对,瞧他的模样,似乎真是这般打算的。他竟真觉得他主子能从赵珩手下保他家眷,难道那人的身份比赵珩只高不低?   难道是赵戚?   陆在望眯着眼睛思量了片刻,严刑拷打不是她的风格,得用个和缓的。只是这招耗的时间长,可她也不急于一时。便吩咐江云声一番,又拍拍衣袖道:“你先看着,别让他死了。我去给你找几个帮手来轮班。”   江云声似乎也挺乐意干这事,自打跟了陆在望,还没仗势为非作歹过,此时跃跃欲试,二话不说应下。   她溜达回了侯府,想起大姐姐,便又溜达去了元嘉的傍溪阁。这里她不常来,因素日也不大在家,但凡回家元嘉出不了一盏茶功夫就得找来青山院,也不必她过去。   走过一处游廊转角时,慌慌张张跑出个人来,一头撞在陆在望身上,她嚯一声,伸手扶了一把,“小心点。”   才一站稳,才发现来人竟然是采兰,陆在望更是咦道:“是你,怎的今日肯出来啦?”   采兰一见是她,更是往后一退,便屈膝跪了下去,“今日山月带我出来散散,我不小心走岔了路,冲撞了世子爷,我,我……”她说话又慌又急,隐约带着哭腔,陆在望扶她起来她不肯,陆在望只好蹲下去,伸着脖子去看她低垂的脸,果然瞧见眼圈微红,采兰见她靠近脸色更红,头垂的更低。陆在望问道:“谁欺负你啦?”   采兰摇摇头,陆在望:“你不说我怎么给你报仇?”   采兰只是伸手擦了擦脸,嗫嚅着不肯说话,恰好山月找了过来,陆在望只好指着采兰:“来得正好,你带她回去吧。”   山月不知所以,看看采兰,又看看陆在望,低声道:“爷骂她了?”   陆在望无辜的眨眨眼,“我可没有。她不肯跟我说,你问问罢。”   她说完便又溜达走了,她其实不太喜欢采兰这种束手束脚一棍子打不出个哼哼的性子,可怜她身世,便多了几分耐心,可架不住采兰扶不起来。   还是竹春直来直往的性子强些,要是在外受了欺负必定一状告到陆在望跟前,主仆两个一道撸起袖子寻仇,青山院的人上行下效,大多都不好惹,陆在望对效果非常满意,还给竹春一对玉镯子嘉奖她领头领的好。   说话间进了傍溪阁,元嘉身边的大丫鬟随雁见了她叠声叫人奉茶,一面往内迎一面道:“世子爷来得正好,小姐这几日总是闷闷的,我们也不知如何规劝,世子爷和小姐说笑几句,没准就好了。”   陆在望便进了正房,元嘉还在床上歪着,她不便进去,便坐在外间喝茶,随雁进去通报,没多久元嘉便披着家常的月白梅花褙子走出来,“你怎得想起来我这了?”   陆在望道:“只许你天天赖在我的院子里,就不许我来?”   元嘉哼了一声,“平日也不见你想着来看我。”   她见元嘉的确神色郁郁,便问道:“怎么了这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惹我们三小姐?”   元嘉屏退了周遭侍女才说道:“娘说你性子急,不许我跟你说。”   陆在望喝了口茶,她也不问,反正元嘉肯定是忍不住。果然元嘉见她神色淡淡,又凑过来问:“你不想知道是为何事?”   陆在望道:“娘不叫你说自然有娘的道理,我何必多问?”   元嘉道:“我觉着娘说的不对,都是姐妹跟你说又怎样了?”   陆在望笑了笑,“那你说。”   元嘉又踌躇起来,终是忍不住,原来是为了前几日和庆徽公主去太子府的事情,元安有孕在身,非但未曾好好将养,神色还倦怠疲惫。太子不曾册立正妃,从前东宫内宫事都由元安主持,如今她身体不适,权柄便落到那位得宠的良娣手中,她原先就爱挤兑元安,如今连元安殿里的用度都敢苛刻,元安原本就因身孕多忧多思,经此事更是五内郁结。   庆徽公主携元嘉前去探视时,恰好遇上太医诊脉元安胎相不好。公主见她愁眉不展,好意邀元安去她宫中小住几日,元嘉自然更想接姐姐回侯府,可不合礼制便不敢多言,既有公主提议她自然喜闻乐见,可太子殿下回来听闻脸色便不大好,断然不许。   公主被驳了面子,脸色亦不大好看。   原本是去探视,结果闹的双方都不大舒心。   元嘉低声说道:“其实原本殿下一回东宫,便紧着去了姐姐那里。他来时似乎挺高兴,可姐姐不大愿意搭理他似的,殿下渐渐就冷了神色。我和公主离开时,公主带着我在殿外听了几句,殿下像是和姐姐吵架,说甚’不想要孩子‘”   陆在望皱了眉,她自然想到是赵戚忌惮侯府军权,不愿让元安生下孩子。   可元嘉继续道:“我吓了一跳,可公主又忙跟我说当是误会,其实姐姐有孕殿下很是高兴,也是太子殿下私下请她去和姐姐说话宽心的。”元嘉撑着脑袋,“殿下为何反复无常,我不明白。”   陆在望也听得愈发糊涂,闹不清元安和太子间到底关系如何,她原先只当赵戚生性风流,见异思迁,冷落元安,才使她在东宫日子难熬。   难道并非她想的这样?   元安多年来从未向家里求靠,她为永宁侯府嫁入东宫,侯府自然也是她的依仗,借赵戚三胆,他也未必敢伤害元安。   元嘉面有愁绪,“大姐姐过得不好我也难过,如今娘又忙着给我议婚,万一我也所遇非良人,那可怎么好呀。”   陆在望看着她道:“你就为这个发闷?”   元嘉点头,陆在望想了想,她又不懂,她若是出嫁和人相处不来,又离不了婚,管他三七二十一,连夜翻墙跑了再说。   可元嘉毕竟都是循规蹈矩的闺阁女子,她只得宽慰道:“娘想必不会将你许嫁高门,寻个门当户对或是家世低些的,他家顾忌侯府,也不会难为你。”有个现成的例子,“二姐姐就过得很好,你不如去问她。”   元嘉耸耸肩膀,婚事她倒不甚在意,还是更忧心大姐姐罢了。   可连陆在望也犯了难,她不便进东宫内廷,且男女之事于她而言属于专业不对口,倘若赵戚只是单纯的欺负元安,逼到狠处她还能闯一闯东宫的门,可听元嘉寥寥几句,也觉着这对夫妻之间并非三言两语能解释的清。   且元安多年来从未向家里求靠,也极少抱怨过。   连题干都没有,这题她就更不会了。   陆元安为永宁侯府嫁入东宫,侯府自然也是她的依仗,借赵戚三胆,他也未必敢伤害元安。   她能做的,也只能期望元安怀相安稳,顺利生产。   陆在望从傍溪阁出来,又抽空去了趟老杨的点心铺。   元嘉也奇怪,满府上下属陆在望最没个正经事,偏还属她天天忙的整日不见行踪,不知在做些什么。   陆在望振振有词,“我都是为了日后养家糊口,侯府养尊处优,怎知生计艰难!”   仿佛偌大的侯府家业,还不够她折腾似的。   杨家铺子起先铺子因为位置偏,少有人来,顾客多是周围的邻家,即便口味品相都是上佳,名声也打不出去。如今被陆在望拎起来蹭了一线流量的热度,还让车夫见天儿的满京城宣传,普及铺子具体位置。   点心铺的人流陡然大了起来,来客一为了尝尝成王殿下爱吃的点心,二也为看看能不能凑巧遇见“得空与民同乐”的殿下。   铺子前挤挤攘攘,人声鼎沸,陆在望一眼望去,男女老少皆有,但仍以女眷居多。   杨家点心铺的制作速度完全跟不上售卖速度,许多人空手而归,难掩失落之色。蹭流量和饥饿营销皆不是长久之计,后劲不足,也易显得轻狂。   陆在望对老杨家传手艺很有信心,已经在叫人物色临街铺子和人手,月内扩大店面。说不准日后她和赵珩混好了关系,还这真能叫他赏副字来。再不济还有赵延和庆徽公主,本朝百姓极爱跟风,尤其皇室和世家间风靡之物,民间更常效仿。   她手握得天独厚的资源,民间着力宣传,使人交口相传。上面还有贵胄代言,这般密集的蹭流量上热搜,她就是摆头生猪出来,也能捧红。   先开它五家分铺再说! 第30章   陆在望交给江云声问讯万兴的方式很简单,她叫了四个人去江云声家里,轮流上阵——不让万兴睡觉。他但凡有些困意,便会被叫醒。且对方总在他昏昏欲睡将要迷瞪过去的瞬间,冷不丁给他来一下。   江云声的屋子本就昏暗,唯一的两扇窗还被蒙上了黑布,屋内便无白天黑日之分,万兴待在这种环境中本就压抑,反复昏睡惊醒,精神便濒临崩溃。   第三日时陆在望去看,万兴已经神思飘忽,她裹了一身黑袍,踏进昏暗的屋中,站在万兴面前冷声道:“你失踪两日,太子殿下已叫人动了手。”   她只是猜测万兴是太子的人,不妨一试罢了,便趁其意识不清顺口胡诌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出来。   可出乎意外,万兴颓然颤抖了一下,呢喃道:“求殿下救我家眷……”   陆在望和江云声对视一眼,还真叫她猜对了,万兴是太子安在成王府的间人。   江云声便上去揪着万兴的后衣领子,“你是太子的人,他叫你作了什么?”   万兴陡然清醒过来,便又不说话了。   陆在望叹道:“高素质人才啊。”又对江云声说道:“看见没,虽则此人吃里扒外,可依旧可圈可点,学着点。”   折腾几日,也只能确定他的确是太子的人。她的疲劳战术就见了一点效,也再撬不出别的话来。   她盯着昏睡过去的万兴,心里思量起来。若是赵戚指使,那此事办的就有些恶心,赵珩再怎得与他为敌,也是一朝一国关起门来的内争,他竟不惜与虎视眈眈的外朝合谋清除自己的障碍?   这般不择手段,真要让他继了位,那还不迟早灭国。   赵戚虽能算是她的姐夫,可陆在望并不能因此无条件的站在他的阵营。她虽然也不大喜欢赵珩,但她依旧觉得赵珩有些可怜,在外跋山涉川,栉风沐雨,好容易打的敌国臣服,转头就被自己人卖了。   倘若他的赫赫战功都被抹去,反被人陷害和自己亲手打退的敌军有私,连她也觉出些兔死狗烹的悲凉。   陆在望负着手深沉的在荒芜的院中走来走去,江云声靠在门边上看,待她皱着脸转了七八圈终于忍不住问:“有何不对?”   陆在望摇头,江云声又问:“那你愁眉不展作什么?”   她认真的说道:“我在思考,我是因一己私欲故意看一个不算坏人的人倒霉,还是去提醒他以使得他避开这个他不该倒的霉。”   她这段话说的绕口,江云声听完却耸耸肩道:“一己私欲,不算坏人,不该倒霉,你这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陆在望歪着头,“是吗?”   江云声问:“提醒他,你有何损失?”   陆在望答:“尚无。”   江云声:“不提醒呢?”   陆在望:“倘若真出变故,我会有一丢丢。”她掐着小拇指给他比了比,“约莫这么一丢愧疚。”   江云声看着她没说话,陆在望亦沉默了会,叹道:“好吧。”   她心道,全当是她日行一善,积德积福,施舍一把赵珩!   江云声又把万兴摇醒,在万兴满面痛楚之中把他拎出了暗房,陆在望道:“我先去王府,你带着他随后,候在王府外,记着别叫人瞧见。”   江云声便去找了辆牛车来,依旧将万兴塞住嘴捆好,扔到后面找些杂物盖着,驾着牛车在王府外围打转。   陆在望正正衣裳,揣着捡来的王府令,正气凛然的提步迈进王府。   成王府的门房此番倒是识出她的身份,并未阻拦。陆在望此番真有正经事来求见,差人带路的底气都足些。她思量着见了赵珩胸板得挺的直些,再不卑不亢的奉上那块王府令,将来龙去脉条分缕析的给他说清。   赵珩定然会觉得她是颇有能耐的人。   才进了赵珩所在的院子,在游廊上便看见玉川公主笑盈盈的从书房出来。   玉川一见陆在望来便站在廊下等着,天气渐渐转凉,她身上是浅粉的绸缎披风,愈发衬得娇俏,她颇和气的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玉川问道:“小侯爷来见大哥的吗?”   陆在望点头,玉川又笑:“我今日恰好有事,小侯爷来的正好,不然我还要打发人去问呢!”   陆在望忙道:“公主请问。”   玉川说道:“今日我叫侍女出去买些寻常的市井吃食来,可她回来却说,近日外头新兴起一家点心铺,许多人都要早早的去铺前候着,否则还不易买上呢。说来有趣,这家铺子还是借了大哥的名头,说是他极爱吃的,才惹人皆想尝尝。可我的侍女听得不清楚,我便来问大哥,那家铺子在何处,我也要差人去买。”   玉川微微靠近了些,“大哥却说他并不知道,大概是外面人总爱以讹传讹。可他却叫我来问你,我想着也是,小侯爷熟知京城大街小巷,总该知道是城中哪家铺子?”   陆在望:“……知道那么一点。”   不是说流言何所畏惧,那他倒没事瞎打听什么!   玉川颇有兴致:“是哪里?”   陆在望抖擞精神道:“何必问,我现在就去给公主买!”   玉川忙道:“不用呀,你来王府想必是有要事,我差人去买,不劳烦小侯爷。”   陆在望脚步已经转向外准备冲,甩着衣袖道:“我能有什么要事!殿下事忙,我就不多打扰了,我这就走……”   一转身却撞上个硬邦邦的玩意,她往后一退,只见李成面无表情的挡着她的路,他往书房一伸手,“小侯爷,不是有要紧事求见殿下?”   玉川颇有些困惑,略有担忧的看着陆在望被李成拎起来,她觉得不妥,皱眉道:“你怎得这般对待小侯爷这般无礼?哪里有王府的规矩。”   陆在望求救似的看着公主,忙不迭的点头应和,并期待着公主多训斥李成几句好叫他松开手,可李成却颔首道:“公主不知,小侯爷原就不在意这些虚礼。”   陆在望道:“谁说的!你给我撒开!本世子岂能不在乎,本世子是你能随意折辱……”   玉川还想再劝,李成却绕行避开她,生提着陆在望进了书房,而后利落往后一退,书房两扇雕花木门便在陆在望身后关上。   她尚能听见公主不高兴的轻斥,而李成却满不在意道:“陆小侯爷就是欠的很,殿下能治,公主放心。”   你欠得很!   她极不服气,可一进书房,便觉屋内静的落针可闻,和外头的喧嚷好似天然的隔了层屏障,赵珩坐在隔帘后的内室,执笔落书,案边除了笔墨纸砚,便只有一尊细腻洁白的白瓷瓶,养着几株微绿的兰花。   书房讲究明朗清净,尤其赵珩乃是行伍出身,从不喜繁杂瑰丽的摆件装饰,这几株兰花是陆在望在他身边见过最清透的颜色,几粒水珠颤颤的缩在花瓣之中,还像是新拿来的。   陆在望立时被这一室沉静惹得不敢妄动,直到赵珩淡淡开口:“有事过来说。”   她原本准备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给他汇报杜仁怀一事,可如今做贼心虚,又不自觉地被赵珩的沉稳带歪,觉得好像事情也不算大,只好稳当当干瘪瘪的从头说清,又将令牌奉上,“那人实在嘴硬,我问不出别的话。还是交由殿下询问。”   赵珩接过去看了看,便问:“人呢?”   陆在望道:“我叫人押来,在王府外等着。”   他又问:“南元人?”   她道:“我也派人跟着。”   他点点头,扬声叫李成进来,吩咐他出去拿万兴,再带人将南元人一并带回,陆在望立马往前一站:“我带路!”   赵珩道:“府外有你的人?什么模样?”   她道:“赶着牛车,穿藏青色外袍,二十来岁。”他便对李成道:“听到了?”   李成得令而去,他目光在桌上流连片刻,又转到她面上,“你留下,伺候笔墨。”   陆在望眼睁睁看着书房门再次吱呀一声关上,屋内再次剩下她和赵珩两个。   陆在望自觉当丫鬟她都混不上书房的一等丫鬟,还叫她伺候笔墨,她心中暗暗发苦,又不敢跑,只好退到角落里。   赵珩手中捏着玄铁令牌若有所思,陆在望杵在那,假装自己和旁边摆着的半人高青釉净花瓷瓶融为一体,目光又飘向那几株兰花,随着他的沉默而发起愣来。   赵珩收回神思时,正瞧见她呆呆地盯着案桌看,他看了会,冷不丁出声道:“本王案上没有八宝琉璃盏,也不喜绚丽之物,下次编的像些。”   陆在望啊了一声,看过去时觉得他面上似有一丝浅淡的笑意,再仔细一看又没有,好似她的错觉。   她果断装糊涂,“殿下在说什么?”   他倒没跟她计较,伸手唤她过来,“研墨。”   陆在望又稀里糊涂的扮了个书童,她原以为他有公务在身,没成想不是,他拿着一本梦书看的入神,此书早年间京城颇为流行,是作者晓梦生写的各式梦谈,约莫算是鬼怪小说。   他还真是闲。   陆在望犹自出神,赵珩看了会却扔了书道,“尚不如你说的那回书,叫什么名录?”   陆在望想了想:“叫石头猴大战如来佛。”   赵珩皱眉:“好好说。”   陆在望正色道:“好好说他也是这个名儿啊!”   赵珩又道:“回去誊录出来,送王府来。”   陆在望却道:“那不行,殿下有所不知。这书是我偶在山上游玩时,遇到一老头讲给我听的,并非我作。倘若我今日写了,哪日那老先生也想记录成书册,我岂不是盗他人之名功,成了鸡鸣狗盗之辈吗?”   赵珩说道:“你于作者处,写明先生的名字,也不可?”   陆在望心道那先生尚不知生没生出来,她才不写,若是从王府流出,不出半月便能交口相传,这事可缺了大德。   她难得义正严辞,面色也不像往常胡编乱造时的狡黠,赵珩便不在多言,且她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他便又捡起那本书来,陆在望心中颇奇,忍不住问:“殿下不担心?”   他翻过一页,“担心什么?”   陆在望道:“太子可要害你!”   赵珩便道:“人尚未带回,也未询问,往哪处担心?”   陆在望赞道:“殿下果然有将帅之风!”   赵珩神色自如,翻过几页书,觉得书中所言尚不及眼前人有趣,便不看了,随口问道:“铺子收利如何?”   陆在望依旧装傻,“侯府名下是有几间铺子,殿下问的哪家?”   赵珩自顾自道:“借了本王的名头,收利当与本王共分。”   陆在望没忍住:“那才几两银子!”   还不够买他桌上那瓷瓶,这点蝇头小利都想要!   他眼中闪过笑意,陆在望自知失言,懊丧的低下头,赵珩点点桌案,“全京城都知道本王爱吃点心,本王却没尝过,不像话。请小侯爷去买些回来。”   陆在望当即说道:“我立刻去买!”   他却道:“本王不爱吃冷食,小侯爷的腿脚得快些,拿回来必得还有热气,否则须得重新买过。”   陆在望道:“王府离书院市那可不近啊!”   对比一番,成王府若是一环,书院市得在五环开外,深秋天凉,她即便会飞也不能拿回来还冒着热气啊!   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肯定记恨着她借他名号,怎没人排个京城第一小心眼,她得头一个拉投!   那话本杂剧还编排他偶遇解救七八上十个貌美孤女呢,怎么不叫人端了那戏台?   估摸着李成也快要回来,她还想听问话看大戏呢!   可赵珩非得使唤她,陆在望没辙,只好马不停蹄往书院市奔,老杨铺前还等着不少买客,她原还想把老杨拖去王府现做,如今一看,只得作罢。铺子声名才起,怎能因赵珩使铺子落个托大的名声,顾客可比赵珩那小心眼重要!   她便挤到后厨,蹲在蒸笼旁,一出锅就叫老杨包上,外面又厚厚裹了一层棉布保温,揣在怀里就又往回奔,深秋季节硬是奔出一身热汗,到了王府,却见书房的门开着,几个侍女进进出出的整理,“殿下呢?”   侍女福身道:“殿下出府了。”   陆在望气个半死,扭头就想走,可一步将将迈出院子,便又垂头丧气的转身。   她若是走了,怕赵珩回来又挑她的毛病。   便又问道:“殿下可说了何时回来?”   侍女摇头。   她只好命人把糕点送去厨上热着,又四处问:“李成大人回来了吗?”   无人知道。   连江云声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按理他领着李成拿人,办完事应在王府外等着她,可也不见人影。   陆在望颇为气愤,她辛苦筹划捉人,如今竟被抛下,不带她玩?   她坐在书房苦等,天色渐暗,她觉得有些疲累,便趴在案桌上眯瞪瞪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不大安稳,夜风寒凉,她一会缩缩身子觉得周身发冷,一会觉得似有脚步,一会觉得眼前有亮光,她正迷糊,被惊扰的将要清醒,却陡然被放到软糯暖和的地方,鼻尖似有清浅的燃香气息,似有安眠之效。   陆在望便一侧身,换了个平常安歇的姿势,又沉沉睡了过去。   夜半觉得口渴,她半卧起来,迷糊叫道:“竹春,我渴了。”   窗前月色清寒,不远处似有幽然烛光,她还以为是竹春执烛起身,便揉揉眼又躺回去等着,屋内缓慢的有脚步和杯盏相碰的声音,她舒服的拢着软被,脚步越来越近,“竹春”递了个圆杯过来,陆在望爬起来就着手喝完,躺回去,等那人转身走了,她又叫道:“竹春啊!我又饿了。” 第31章   她睡的歪三扭四,碎发杂乱的贴在面颊上,衣带也扭开了,交领的袍子松散的裹着,露出里面中衣和一截白腻的肌肤。   赵珩垂下眼,非礼勿视。他原只想递杯水过去,谁成想她倒是极不客气,摆出副饭来张口的样儿,他只得抬高手腕好让她顺利喝完这杯水,而后见她又原样倒回去。   他看看那人,又掂量掂量手中杯,生出些古怪的荒诞感,停顿些许才转身离开。   没几步,陆在望又哼唧起来。语气粘糯娇气,和平时判若两人,不知把他当做了谁。   他侧耳听了会,目光落在桌上方才侍女端来的点心上。   一来二去的陆在望总算渐渐清醒,迟钝的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床榻不及青山院的绵软,这被子……陆在望拢着锦被低头嗅了嗅,气息也与平常不同。   她靠坐起来,满脸疑惑的掀开被子,左看看右看看,及至看见床前十步开外,赵珩站在圆桌旁,屋内烛火微弱,模糊了面容,却清楚看到他手里正端着一碟点心,还拈了块自己吃着,见她醒了,便重又将那一碟搁在桌上。   陆在望脑中的弦一根接着一根的遭殃,满脑子皆是齐齐断裂的铿锵之声,扰的她耳边轰鸣。诸如“谨慎”“仔细”“生人勿近”之类章程更是直接稀碎,她屁股比脑子动的快,跐溜滑下床,蹭的站了起来,神色比夜半遇鬼还可怕,惨叫道:“殿殿殿下!”   赵珩打量她这副活遭了天谴的神情,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神色极平淡,转身往烛火明亮处走,又撂下一句,“饿了自己拿。”   “我我我我……”她简直说不出话,陡然想起方才找水喝,她似乎懒得连杯子都没接,愣是就着人手饮完一杯。   陆在望那赛过明德门城墙的脸皮难得红了,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倒不是害羞,只是觉得自己不要脸,怎么打个瞌睡还能打到别人床上去啊!   竟还敢差使尊贵的成王殿下给她端茶倒水,简直丧心病狂,天理不容!   陆在望我了又我,低头一看垂着的衣带,忙不迭的整衣穿靴,她的头发也给睡歪了,沮丧的挂在脑门上。   她想撤下发冠,可此情此景,披头散发的更添怪异。她只好顶着歪了的发髻,跑到赵珩案边三步之外,诚恳认错,“殿下,我睡迷糊了。对不住,多有打扰。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他仿若未闻,并不在意似的,桌上零散摆着几封书信,他捡出一封尚未拆开的,往她面前一推,“看看。”   陆在望凑上去,却见信封上空白一片,她抚平心绪,拿起来拆开看过,通篇读下,这信竟是赵珩和南元的往来,对方乃是南元名将呼和虞,就是南元边乱中和赵珩对垒的敌军将领。   她犹疑道:“这……”她忽的反应过来,心中松口气,了然说道:“这是从万兴处搜出来的?”   他道:“是。”   她心道,那还是专业对口,她逼了两日才问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来,他这半日功夫竟能让万兴把老底都交代出来。   “那……”陆在望犹豫问道:“万兴人呢?”   赵珩闻言抬头:“你想看?”   ……倒也不是很想。   她蹭过去想看看别的,赵珩也并未阻拦,陆在望索性把所有的信都拢在怀里,跑到一旁的圈椅上坐着挨个看过,里头包含杜仁怀一事——此人并不算太子麾下,可他克己复礼,是个迂腐的刺头。他弹劾赵珩仅仅因为赵戚已承天意册立东宫,他理所当然要维护礼法正统,可碍了赵珩的路,信中便明白写了赵珩如何指使南元细作刺杀杜仁怀。   除日常往来之外,还言及南元边乱,赵珩能在极短时间逼退南元军,并非是他天纵奇才,而仅因他和呼和虞私下往来,和南元朝约定,南元助他夺位,而待赵珩继位大统之后,将与南元签订协定,大开晋元贸易之便利,两朝永修之好。   陆在望叹为观止,她举着信问,“这些都是出自太子之手?”   这是真敢写。   在她仅有的印象中,赵戚尚能算个温和的人,她逢人就骂的原因也仅仅因为元安不喜欢他,可从未认为他是这般诡谲奸诈的人。   她踌躇道:“太子真的不惜与南元合谋?”   赵珩却道:“他自是不必。南元想重启云浮船舶司,他们知道太子和我政见不同,假借我之名杀杜仁怀,挑起我和太子争端,再向太子示好,以求日后谋利。”   陆在望托着脸认真的听,赵珩目光瞥过她,无端顿了一下,陆在望毫无察觉,只听赵珩继续道:“南元人诡诈,太子自能看穿他们的心思,只是他晓而不发,面上和南元接触,背地却叫万兴往我府中藏入密信,届时陷害我有南远有旧,借他人之手除掉隐患。”   陆在望接口道:“故而成王府令的确和太子无关,他只是顺水推舟。”   赵珩闻言,眼中有些许赞赏之意,她倒算聪明,只是向来把聪明劲用在些不知所谓的事情上。   此刻歪散的发髻可笑的挂着,衣裳在床上滚的皱皱巴巴,通身不修边幅,毫无仪态可言。赵珩却想起第一回 见她时,那张净白的脸,素净又极令人惊艳。   那种古怪的荒诞又侵袭上他的脑子,令他有一瞬,叫他摸不着头绪的杂念。   赵珩皱了皱眉。   陆在望兀自叹道:“真鸡贼啊,真凶险呀!”   ……   此时屋外有人打着一丛灯笼而过,停在门口敲了敲门,李成面色微冷,低声道:“殿下,太子来府。”   陆在望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只是月上中天,天色已晚,哪有挑夜里来府的?   赵珩出门时陆在望也站起来,摩拳擦掌的准备跟上瞅一眼大佬对阵,尚未走出书房便又一缩脑袋钻了回去。   赵珩回过头,她笑笑,“天晚啦!我还得回侯府,殿下自忙,不必管我。”   赵戚若是看到她屁颠颠的跟在赵珩后面,那可真要惹得举家不宁,她可不能露面。   她之前尚须得担忧赵珩会不会叫人硬把她拉出去,可今夜她就忽然觉得赵珩还挺好说话,必定不会故意为难她。   他果然没说什么便带着李成离开,陆在望留在书房内颇有些自得,她可不算是立了功,赵珩这不就对她和气了许多。   她从王府后角门溜走,出了角门外小巷,只见江云声坐在王府外长街上,他的牛车已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大半个人都藏在黑暗里,倘若不是一点月色,还真不容易看见。   想来是坐这在等她。   陆在望小跑过去,可行至一半却停住脚步,因见王府门外赫然一列兵马,玄盔墨甲,腰佩利剑,无一丝异动,仿佛要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兴许等的久了,为首宽袍大袖的锦衣男子座下马有些急躁,原地踏了几步,闷声嘶鸣。   她一看,竟是赵戚。   他竟不是寻常来访,是带着兵马来的。   难道要兵围王府不成?   陆在望蹑手蹑脚,掉头就躲到了一处不易被人发觉的角落里,她偷见江云声也一脸精神的看热闹,两人便分据长街一角,静观其变。   临走前应该把书房的点心揣上,她有些懊悔,看戏怎能没个淡嘴的零食!   成王府五间三门皆缓缓从里面打开,红漆大门沉重的声响威严庄重,王府下人推开门后便垂手分立两边,赵珩独自从正门出,站在檐下拱手行礼:“臣赵珩,恭迎太子殿下。”   他既以臣子之礼相迎,便知此番赵戚来者不善,可依臣礼,当率府众恭迎君驾,他连近侍都懒得带,行礼也只意思意思弯了弯腰,分明故意。   赵戚面上略有恼怒,他安坐马上,居高临下,而赵珩负手而立,也未输了半分气势。   赵戚语气有些冷淡:“五弟。”   赵珩道:“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赵戚无意和他多言,“京兆府奉命探查御史杜仁怀案,查至成王府牵扯其中。陛下亲命彻查,孤不得不来亲自问一问五弟。”   赵珩只问:“证据。”   陆在望颇为自信,心想证据肯定没有,不然本世子岂不是白折腾……   赵戚却沉声道:“带上来。”   她这才发现,原来阵前还绑着几个人,赵戚一吩咐,立刻有兵出列,上前拎着那几人往前掼在府前台阶上,那几人仰面磕下,无声无息,唯有一人还能挣扎着抬起脸,陆在望立时一惊,竟是那几个南元人!   赵珩不是下半晌便叫去拿人吗?怎又落进赵戚手里。   只听赵戚道:“这便是凶手,五弟瞧瞧可还认识?”   那几个南元人已死了一半,余下的也是半残,赵珩略扫了一眼,便嫌恶的避开眼,“太子殿下弄几个将死之人到我府前,臣不知何故。”   赵戚掏出一封信来,“五弟不必知缘故,只需知道这几个便是杀杜仁怀的凶手,而孤捉到人时,竟还发现了他们和五弟的往来密信,孤也不知何意,还得五弟解释解释。”   赵珩面色未改:“一封真假难辨的信,因此定罪,不免笑话。”   赵戚说道:“是非真假,还请五弟让开,孤例行查验,倘若五弟真是清白,自不会有定罪一说。”   赵珩再一拱手:“搜检王府,太子殿下须请御命,无诏,恕难从命。”   赵珩手无寸刃,对着阶下披坚执锐的兵马,但不妨碍他眉目间的轻慢。   他一点面子都不想给赵戚,说完这话便抬手叫人闭府门,陆在望虽离得远,也能猜到赵戚此刻脸色。   她并不知道赵珩到底是否意在东宫,但她此番倒是看明白赵珩是真的欠,如此下赵戚的面子,人不收拾你才是有鬼。   目中无人又居功自傲,偏还同出皇室,换了谁做太子都未必容得下他。   赵戚喝道:“谁敢。”   王府下人皆垂手静默,战战兢兢。赵戚下令兵马入府,几个领兵试探性的往上走了几步,赵珩听见动静回头,他们便也不敢妄动。   甲胄之声凛肃低沉,一时剑拔弩张。   赵戚翻身下马,大步迈上台阶,于府门正中入府,几乎要迎面撞上赵珩。   赵珩见状也只是往侧一避,赵戚擦身而过时,他低声道:“二哥,难道真的要让你我之争,使得外敌有机可乘,坐收渔利?”   他声音压得极低,此话仅在他二人之间,不过第三人耳。   赵戚只略一停顿,随即迈进府内,阶下兵马跟后鱼贯而入,但不约而同的避开了赵珩。   陆在望只看见赵戚身形一顿,却分辨不清赵珩到底说了什么。   她趁着赵戚入府,便趁机溜到了江云声跟前,从他肩膀头子重重扫了一下,才把江云声从热闹里叫回神,“你蹲哪不好蹲这?我都不敢过来!”   江云声低声道:“我等你啊。我想着这显眼,就在这等,谁知忽然来了一群人。”   “刚下那两人偷摸说啥你听见没?”   江云声严肃的摇头:“太远了没听清。”   陆在望道:“你让开点,你这草厚,我进去躲躲。”   江云声依言挪了挪,他俩便挤在一片黑暗里,她问:“你白天上哪去了?”   江云声道:“你不是叫了个人出来……”陆在望又给他一下子:“小点声。”   江云声便压低了声音:“……叫我领着他去拿人?”   陆在望一指门前:“人都死那了,你们拿的什么人。”   江云声依旧小声:“万兴还在。只是南元人那边,我们去时,他们已先一步被人拿走。你手下府兵又不敢露面,便失了踪迹。”   直至方才才知道是太子拿的人,南元对他献媚,反被他利用。看那几人的样子,已近将死,怕也再说不出别的。   陆在望:“万兴呢?”   江云声面上有一瞬纠结,颇为感叹似的,“死了。”   她面上有些茫然,江云声道:“没细看,只临走前偷偷瞥了一眼,满地的血,估计活不成了。”   这人还算硬气,可半天就逼的全吐出来,可想而知用了什么手段。   赵戚在成王府自然一无所获,他面色虽沉,但亦在意料之中。   自打发觉万兴失踪,便觉此事有变,今夜他也并未承秉陛下,而是带了京兆府兵马以查案之名而来,也算留个余地。   如今万兴失踪,成王府里布置的手脚也被清的一干二净,自然是被破了局。   可万兴已算隐秘,蛰伏王府数十年,从未露出马脚,不知为何此次出了差错。   赵珩不常在王府,对京城诸事也不大伤心,王府也并未传出风声,万兴起先也只是留下口信回家探母,而后便再无痕迹。   今日去拿人时,下属来报,似有另一批人马在监视那几个南元细作,只是不清楚是谁。   赵珩手下,似乎还有另一个尚未露面的人在帮他办事。   赵戚率人入府之时,赵珩从正中避开,在门口等了片刻。这一瞥眼的功夫,便看见陆在望做贼似的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又顺着长街一阵小跑,行云流水的躬身低头,再度钻进黑暗里。   ……   永宁侯府也是累世簪缨的世家,哪里教的她这一身习气?   细想之下便能知道缘故,永宁侯府传辈的中正之道,世代不涉朝政只守社稷。   这一辈虽出了个太子侧妃,但陆家也不见和太子有多亲近。陆在望身为侯府世子,自然不肯明面上掺合到他和太子之间。   侯府的礼仪规矩她一点没学,倒是谨记传家门训。   李成从府内出来,站到他身后,低声道:“殿下。”   太子带人搜查王府,虽尚算有序,不敢轻易造次,但毕竟是晦气之事,府中人仍旧人心惶惶,李成心里也憋着气,正想过来和赵珩说几句坏话,却发觉自家殿下意态悠然,好像里头只是搬家不是搜查,盯着长街处某处角落,李成只好也伸着脖子看了眼,细看之下才发觉那处黑漆漆的角落隐有人影,当即横剑喝道:“谁在那儿!”   李成猛然一喝,反而惊扰了赵珩,他回眸略皱着眉看着李成:“怎得一惊一乍的。”   李成颇有些无辜,而后眼看着那鬼祟的人影高高低低的起身,赫然是陆小侯爷,和她常带在身边的少年。   那两人一身的贼眉鼠眼,远远的堆着满脸干笑,冲殿下行了一礼,才你催我攘的迈着小碎步,渐变成跑。   陆小侯爷兴许是个矮腿短,落了一截,她那少年侍卫回头伸手就薅了她一把,连提带揽。小侯爷也不客气,恨不能挂在人身上少走几步,两人便这般勾肩搭背的一道奔入长街尽头的夜色里。   李成觉得好笑,他二人像是戏台上唱戏的,年轻又滑稽,他正准备和殿下调侃一番小侯爷的鬼祟做派,一回头却看见殿下面沉如水,府中不知何处,咚的一声,似是落柜之声。   赵珩此刻才总算板出张严肃些的脸,回身进了王府。   李成跟在后头,长舒口气,暗道:殿下可算是反应过来了!   太子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可不得是个极严重的事! 第32章   赵戚在王府扑了个空,府中下人从先时的忙乱到渐渐安定,井然有序的各自回到差事上。一列京兆府兵和一行奉茶侍女在游廊上擦肩而过,谁也没碍着谁。   赵珩在知章堂设了茶水,叫人请了赵戚来。一面斟茶一面寒暄道:“听闻二哥宫中陆妃有了身孕,臣弟还未来得及去道贺。”   赵戚的神色已逐渐缓和,他原也知道赵珩并非任人拿捏之辈,先时因他嚣张而心绪难平,如今也克制下来。赵戚闻此言,脸上也有些温和笑意,“她身子不大好。孤怕惊扰她安胎,故也并未张扬。”   赵珩笑道:“南地气候多变,多产稀有药材。臣弟从南边回京时,带回不少。赶明儿叫人挑些上好送去东宫,也算臣弟一点心意。”   赵戚淡淡谢过,兄弟不咸不淡说了几句,便再无多话可言,不多时,领兵的将官模样的人来请赵戚示下,他便起身,赵珩送了一段,亲切问道:“搜检仔细了?没漏了哪儿吧?”   赵戚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和煦恳切,好似赵戚真是夜半上门作客来的。赵戚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暗道他装模做样,小人得志。   赵戚将要踏出知章堂的门,赵珩忽道:“南元偏安一隅,素来阴险诡诈,两面三刀。北梁雄踞北境,虎视眈眈。其余诸国依附,天下战局未定,二哥觉着,大晋上下谋和,便能稳坐中原吗?”   赵戚却道:“晋都集天下八分靡丽,可五弟别忘了,近百年纷争不断,晋都之外,多的是赤地千里,民生凋敝。天下苦战久矣,该当休养生息。”   赵珩道:“此事不在晋。我朝占着中原沃土,自可养息。可北地苦寒,南地湿热。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二哥推己及人,也该知道此非梁元所愿。”他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同室操戈,只能为他人所趁。”   赵戚冷冷道:“此事也不在孤,而在你。”   赵珩往后一退,拱手道:“臣弟惶恐,自当尽心竭力,守朝之疆土。”   玉川和赵延不知何时来了知章堂,远远侯在游廊之上,见他二人出来便隔着人行礼,赵戚转身离开,他俩才过来。赵延开口便冲道:“他想干什么?”   玉川面有忧色,“太子哥哥气势汹汹,吓了我一跳。为着什么呀,大哥无事吧?”   赵珩说道:“无事。夜深风寒,回去歇着吧。”   他似不想多言,玉川和赵延也不再问,书房的管事却迎上来,手里拿着个坠着络子的白玉佩,对赵珩道:“殿下。这是从书房榻上找着的。这玉瞧着颇为名贵,可是您落下的?”   赵珩鲜少在身上佩饰,大约是陆在望的。他原想开口叫管事送回,可却鬼使神差的把玉佩接了过来,玉佩触手温润,雕成祥云式样,他没说什么,拿着进了知章堂。   玉川眨了眨眼睛,对赵延困惑道:“玉佩是陆小侯爷的呀,我今日见他佩在身上。”可她才看清尚未来得及说,便被赵珩拿走。   自然的好似这玩意真是他的。   赵延想也未想,“兴许大哥准备下回亲自还给陆之洹那小子。”说完他又觉着哪里不对,问管事道:“在哪里找到的?”   管事说道:“书房榻上。”   赵延忽然愤怒:“陆之洹这小子是越来越没个人样!什么地方他都敢上!”   玉川轻轻拽了拽他,柔声问道:“大哥晚间回府似乎就进了书房?   管事答道:“是。”   玉川又问:“陆小侯爷也在?他几时走的?”   管事想了想:“走了不出一个时辰。”   玉川和赵延一齐沉默,打发了管事之后,玉川困惑的斟酌着对赵延说道:“兴许是小侯爷累了,借书房歇了会……大哥似乎还挺喜欢陆小侯爷。”   赵延觉得玉川这几句话问的古怪又别扭,但他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别扭,哪里古怪,只好持续愤怒:“那小子天天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狗胆包天……”   玉川却道:“大哥也并未生气。你反倒发起怒来,好没道理。”   赵延说道:“二姐又怎知大哥没生气呢?说不定早把陆之洹吊起来揍了一顿,只是咱们不知道。”   玉川素来性情温和,从小到大几乎从不惩处宫人,但她此番听到“吊起来打”时却罕见的点了点头,她诚心地觉得很有可能。毕竟赵珩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冷情寡淡,连一母所出的弟弟妹妹他也很少有亲近之举,从他的床榻找出旁人的玉佩,还是个男子的玉佩,就好像天上飞了只鱼那般怪异。   玉川没法想象,只好倾向更有可能的那一面——陆小侯爷行事乖张,睡了大哥的床,结果被大哥狠罚了一通。   赵延和玉川都被这个说法给说服了,便也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有赵延暗自决定,非得找个机会好好教教陆之洹,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体统,省得日后他再不知天高地厚,惹到大哥头上。   江云声将她送回侯府,便自回自家。此时夜已深,因怕惊动人,她便从侯府角门进,又一路轻手轻脚的溜回青山院,路上却遇见了陆之淳,他面有得色,见了陆在望更甚,吊儿郎当的嗤道:“世子爷这是又上哪里风流去了?”   陆在望没搭理他,撇开他便自回了青山院。竹春和山月仍未睡下,在正房里点着灯烛,一面做针线一面等她,见她回来便忙着起身给她更衣洗漱,竹春出去催人烧水,山月一面取她的腰带一面问:“挂着的玉佩呢?”   陆在望有些困,低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兴许丢了吧。”   那玉佩虽名贵,在侯府也不算稀罕玩意,且都是老夫人夫人赏给她玩儿的,山月见她不在意便也略过,又说道:“今日有件奇事,淳三爷竟来了咱们院子。”   陆在望皱眉:“他来干嘛,找事儿啊?”   山月摇头,“倒没有,他送了几样时新点心来,说是城中兴起的铺子。爷说怪不怪?淳三爷跟咱们可是几百年都没交情。”   陆在望道:“下次再来直接打出去,陆之淳可安不了好心眼。”   山月有些无奈,见竹春还在外差使人,便低声道:“有件事……我见淳三爷今日那眼睛尽往采兰那儿瞥,还想搭话来着。采兰低着头,慌手慌脚的,好像怕得很。”   陆在望:“你怀疑采兰和陆之淳有瓜葛?采兰是祖母屋里的人,祖母何其精明,采兰若不老实,也不能叫祖母容下。陆之淳也没这个胆子。”   山月也点头,“我也只是觉得奇怪。那日爷叫我把采兰带回院子,我见她好似的确受了委屈,只是不肯说。她哪里都好,就是胆子小性子面,自打进了咱们这,府中又总有流言,她便更畏缩了些。”   陆在望宽了外袍,只着中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随口问道:“什么流言?”   山月不好明说:“无非说她不受宠,不讨世子爷喜欢罢了。”   她这么一说陆在望便明白了,采兰原本是老夫人屋里伺候,侯府上下不论主子下人,连老夫人院里一根草都不敢随意拔,更别说对待伺候老夫人的人。可采兰叫老夫人送过来做了“通房丫头”,这身份不上不下,便容易叫人嚼嘴。何况陆在望也从未表示过亲近之意,旁人也就更不将采兰放在眼里。   陆在望嘀咕道:“我也就是没那个本事。”她困顿劲上来,便随口道:“你谨慎是好的,多留心着吧。没事也多给她灌输灌输咱院里的优秀作风,叫她下回挨个都骂回去,有我罩着怂什么。”   她说完就迷迷糊糊的闭了上眼,山月便收拾衣裳出去,却嗅到衣裳有一股浅淡的龙脑气味。陆在望是不惯焚香的,龙脑名贵,这又不知摸到哪里玩去,才沾了一身的奢靡香。 第33章   山月抱着衣裳出去,竹春见她手脚颇轻,便问道:“怎得?”   山月道:“睡了,叫别忙了。”她将衣服递给竹春,想了想又去了采兰屋里。   她思量着自己还是多疑了些,只是陆在望不管事,老夫人叫她和竹春两个管着青山院,不得不谨慎些。山月秉性温和,想着采兰在青山院举目无亲,她多去宽宽心也好,也叫采兰知道陆在望的脾气,不必整日忧心闷闷。   可山月到了采兰住的东厢房,见门只是虚虚掩着,将要叩门时听见里面低声密语,山月才想走开,却听采兰的丫鬟小和说了句:“得罪了三爷……”   山月一惊,再听时又听不甚清,只这一句分明。她便留心,不作声的站在门外,见采兰在烛下似在看信,侧影伶伶,面上忧虑之色更甚,而后小和便拿过纸信,就着烛火烧净。   山月悄声离去,不作张扬,心里却起伏不定。待第二日,山月起了个大早,红着眼睛盯着东厢房里采兰和小和的动静。竹春被她斗鸡般的架势唬了一跳,险些以为采兰惹着了她,问她却也不说。   将至午间,采兰便带着小和要出去,她刚来时总是憋在屋里,如今连日被山月拉出去逛,独自出门散散已不算稀奇。山月略等了一会,随手扯了几根打好的络子说是去傍溪阁,跟着出了门。好在采兰尚未走远,山月一路跟去,见采兰七绕八绕的去了侯府后园子里一处少有人至的山石林木间。   小和提着针线篮子在外望着,不一会,便见陆之淳来了。   山月吓的不轻,忙不迭的提着裙子便往青山院跑,好在陆在望连日不曾好好歇息,这会还赖在床上,山月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来时,竹春正一把掀了她的被子。两人都被山月唬住,陆在望从床上探出头来,问道:“怎么啦?”   山月将事情一说,两人俱是沉默,二房那些人的心思上下皆明,青山院里又藏着陆进明一脉的秘密,陆之淳和采兰私下相见实在令人心惊,陆在望虽不大相信陆老夫人会看走眼,也不敢掉以轻心。当即匆匆洗漱更衣,叫山月带路过去。将到跟前时陆在望想起前面有小和望着风,便绕了路,从那一处山石后侧摸了过去。   一靠近便能听见采兰的低泣,陆之淳正诱哄道:“你跟了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陆之洹虽是世子,可他什么德行咱们心里都清楚,他此时不将你放在心里,日后也定然不会转性。你在青山院挣不出前程,不如跟我……”   采兰一面哭一面磕头:“淳三爷,求您放过我。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前程。老夫人于我有恩,我只盼能在青山院好好伺候,哪怕端茶递水,只要能报侯府恩德。我是个最没用的人呀,三爷何必抓着我不放,求三爷开恩。”   陆之淳又说了几句,便只能听见采兰不断的磕头声,他便有些不耐烦:“你这丫头不识抬举,爷看上你自然是给你脸面。否则我也跟你说过,你若不愿,我去回了老夫人说你意图勾引,侯府可能留你?又或者你将此事捅出去,你的名声自然毁了,即便你不曾跟我,陆之洹怕也不会容你。你便只有两条路,要么跟了我,要么出府。你哭哭啼啼,想要第三条路,那是没有。”   采兰也不磕头了,也忘了哭。她自然是个软弱的性子,只占了个老实诚恳,故而叫老太太送去世子身边。她不求得宠,只希望有一席之地安稳度日,不知怎得就入了陆之淳的眼,对她百般痴磨。   采兰有些发愣,她自小便是孤女,机缘巧合被陆老夫人收入府中得以过上安稳日子,她不知除了永宁侯府还能去哪,也不想死。   陆之淳的哄骗她从开始就不曾入耳,私下见面不过仍想求求陆之淳放过她,倘若他能发发善心,她便尚有平安度日的可能。   可陆之淳似乎并不打算让她好过。   陆之淳再不济,也是侯府二老爷的亲儿子,是主子。侯府上下又有谁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丫鬟,去和主人家争辩呢?即便陆老夫人,总还是倾向一家人的吧。   陆之淳看着眼前哭的发怔的姑娘,她满目泪水,寒风中抖如飘零浮萍,令人心生怜意,勾的他心里颇痒。他其实也并非采兰不可,她也不算绝色。但好歹是陆之洹的人。他若收下,既能踩陆之洹的脸面,也能在青山院内养个耳目。   且她无家无世,独身一人,无人会替她撑腰,这便更好欺负。   陆之淳见她面上怔忡,心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怕是唬住了她,便弯下身预备扶她起来,再说几句软和话哄哄。可他才伸手,便觉眼前一花,不知何处横空一个瓷瓶砸过来,正冲着他脑门,采兰只听“咚”的一声,抬头看去,那瓷瓶在陆之淳额头上砸出个红痕,落下来“哗啦”在她腿前碎了一地,采兰唬得往后一歪,坐倒在地。   陆之淳脑子一懵,慢慢觉出疼来才迟钝的捂着脑门,抬头看向瓷瓶砸过来的方向。   只见陆之洹站在廊下,面色寒沉,手里还拎着另外一个瓷瓶,跟地上的似乎是一对。见陆之淳抬眼看来,抬手就来了第二下,陆之淳自然不会原地挨砸,往后一闪,瓷瓶便砸在身后的山石上,碎裂之声极为清脆。   山月没见过陆在望发火,她方才听陆之淳说完,转身就走,山月还以为她气糊涂了呢。没成想陆在望撸着袖子一面差使竹春叫人,一面随意踹开间厢房门,搜了对花瓶出来,二话不说拎着往回走。   说砸就砸。   陆之淳脑中依旧嗡嗡的,捂着额头怒道:“陆之洹!”   陆在望则冲他笑了笑,一脚跨过游廊慢慢靠近:“躲什么啊,淳三爷这脸皮厚的,我看瓷瓶也未必砸的碎,下回对自己自信点。”   她原本对陆之淳只是一般讨厌,除却必要碰见时戳戳碰碰,素无交集。但她今日听了陆之淳一番话,觉着此人当真龌龊。他料定采兰孤苦无依,便可着劲的逼她,给的全非生路。他压根不在意采兰本意,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便也不顾一个丫头的死活。   陆在望此番对陆之淳厌恶之极。虽封建阶级社会,主家以势欺人,不把奴仆当人看的不在少数。可陆家素来家风严谨,陆在望更鲜有糟粕思想,这人敢在她眼皮底下强逼民女,可算把她恶心不轻。   采兰被陆之淳一席话唬住,惧他淫威,也觉着自己一脚迈进死路。又见陆在望来,更慌得手足无措。恰好此时满地碎瓷,她便哆嗦着偷偷将裙摆下压着的一片握在手里。陆在望走得越近她就越羞惭,只想着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去,陆之淳又说的直白,她自然没了颜面和名声,与其将来被人诟病,不如一死了之。   陆在望也在发愁,此事也怪她疏忽,不曾对自己院内事上心。她知道采兰不愿意背叛她和陆老夫人,可就是过于老实懦弱。既然陆老夫人将采兰送来青山院,就是她的人,那可得找个机会好好改造采兰的性子。   陆在望将采兰扶起来,见她微微发抖,便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给你报仇。”   采兰倏的抬起脸,眼下盈盈挂着几颗泪珠,见山月忙跑过来将她拉过去。陆之淳见事情败露,多少有些慌张,可现下也已镇静。陆之洹素来与他不和,免不了一场风波。可这事既不算大,也不好听,想必不会传扬出去。世家大族间怎会因一个丫鬟撕破脸?   他正这般想着,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陆之淳回头一看,见陆之洹身边的大丫鬟领着一队护院急匆匆的赶来,陆在望则指着陆之淳道:“把他给我绑了。”   一行人见此情形皆面面相觑,陆之淳倏然回过头来:“你敢!”   陆在望嗤笑一声,“不敢?老子是世子还是你是?这侯府除了侯爷和老夫人夫人,那就是本世子最大。怪本世子平日太温善,今儿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这偏房再偏房出身的,是真不知道自己算哪头蒜。”   她神色冷冷,目光扫过护院,“不动手?在场有一个不动手的,从此后皆算是淳三爷的人,别再想着吃侯府一碗饭!”   陆之淳虽仰仗父荫暂受侯府庇护,但并非嫡脉,和根正苗红的世子天差地别。陆在望这话一出,自然无人不应,众护院当即一拥而上,团团按住陆之淳。陆之淳犹在满口叫嚣,陆在望懒得搭理,吩咐道:“押到青山院里。”   陆之淳骂道:“陆之洹,别以为你是世子就无法无天,我今日若是伤了哪儿,我爹娘必不会轻易罢休!”   陆在望冷笑道:“我今儿不把你吊起来打,你便仍不知什么叫传言非虚!”   这一闹自然惊动侯府上下,陆在望领着采兰,竹春山月在前,后面则是护院们押着五花大绑的陆之淳,一路招摇过府,惹得物议沸腾。   待进了青山院,陆在望亲自锁上院门,将将把闻讯而来的侯府众人“砰”的隔在院门外。 第34章   采兰眼睁睁看着陆在望叫人将几根麻绳缠在一起,扔过青山院正中那棵老树的分枝,一端绑在陆之淳身上,一端叫三个护院扯着,一声令下,护院轻喝几声便使力将陆之淳吊了起来。   陆之淳身上是重重麻绳,脚下猛地腾空,下意识的两脚乱踹。他只觉此番颜面扫地,目光看过青山院目瞪口呆的下人们,悲愤喝道:“陆之洹!我杀了你!”   陆在望吊儿郎当的坐在院中,“你有本事就下来杀我。”   护院们吊起成年男子着实费力,陆之淳又两腿乱窜,冷不丁手中一松,陆之淳便往下滑了一截。护院不敢违背世子令,重又使劲,陆之淳便又往上吊,晃晃悠悠的打了个转。竹春率先笑了声,青山院众人便有些憋不住,陆之淳更觉羞耻,“不过一个丫鬟,我也并未将她如何!你便要这般折辱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在望道:“简单。我们采兰方才给你磕了一十三个头,你若答应给她磕回去,我就放了你。”   陆之淳简直以为自己长歪了耳朵,不然怎得听见如此无稽之谈,陆之洹竟要他给他房中的通房丫头下跪!恐怕大晋开朝以来也不曾听过此等笑话,他要真跪了,从此后也不必在京城立足,找个僻静无人的山野终老去吧!   可陆之洹的形容不像是玩笑,他虽如往日一般笑嘻嘻的,可眼中却是少见的阴狠冷漠,陆之淳忽然有些心惊,对方好像真能说到做到。   他只能寄希望于府中长辈救他,可青山院院门紧闭,他尚能听见外头人的呼喊,里面就有他亲娘。   陆之淳摇晃着叫道:“你做梦!”   陆在望说道:“那就打吧。”她随手指了个护院,“你来。”   陆之淳睚眦欲裂,那护院心有顾忌,拿着棍子踌躇着不敢上前,陆在望奇道:“怎得,你还怕他以后报复?这永宁侯府日后是我袭爵还是他袭爵?”   护院还回了句:“您袭爵。”陆之淳气血上涌两眼上翻,陆在望满意的戳戳耳朵,“就一棍子一两银子,数着吧。”   那护院战战兢兢的上前,将要挥棍,陆在望却道:“等等。”转而问陆之淳:“再问你一次,跪不跪?”   陆之淳道:“我绝不!”   陆在望下巴一抬,他话音将落,护院便一棍子挥在他屁股上,陆之淳一声惨叫,只听院门外一声极同步的哭号:“淳儿!”   山月有些担忧,低声道:“是淳三爷的母亲,罗姨娘。”   陆在望此番阵仗实在是大,怕是没多久老太爷老夫人都会惊动,虽陆之淳只是二房庶子,可也是老太爷亲孙子,其母罗氏受宠,他也颇得陆进松疼爱。闹得这样,传出去实在耸人听闻。   陆在望却叫采兰过去,采兰快吓傻了,还是竹春拽了她,她才迷离着走到陆在望跟前。陆在望说道:“你给数着吧。他要是求饶,就叫停。”   采兰看了看山月,鼓起勇气说道:“世子爷。算了吧……”山月想叫她劝劝陆在望,可她嘴笨,干巴巴说了这一句陆在望便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此事若不是你,而是侯府随意一个丫头,我也不会置若罔闻。我今儿并非为你或为我自己出气,我身为侯府世子,得教这冠了我家姓的孙子做人。”   陆在望把她往前一推,“快快,数着。”   采兰只好哆哆嗦嗦的站在树下,一声声的数着。   陆之淳跟个腊肠似的,被吊着打的前后晃荡,一声声惨叫伴随采兰细微的声音:“四……七……”   她数着数着,就好像没那么怕了。就像往日一针一线做绣品的时候按部就班。她偶尔偷偷用余光去看身后的世子,世子撑着脸坐着,笑眯眯的像是在听戏,采兰恍然觉得此事一点也不算大,不就打个人吗。   青山院门被砸的砰砰作响,罗姨娘又哭又喊的嗓子险些哑了。围着的管事婆子谁也不敢上前叫陆在望开门,沈氏和王氏听到风声急匆匆的赶过来,对此情形也是大为震惊。陆之淳虽是二房子嗣,也并非王氏亲生,她也只不轻不重说了几句不成体统胆大妄为。罗姨娘便扑到沈氏面前,哭道:“求夫人开恩,叫洹……世子爷放了我家淳儿,他犯了什么错要被世子关起门来这样毒打,一家子何至于到此地步,淳儿若哪里冲撞了世子,也该禀告长辈坐下来细说呀。求夫人开恩……”   罗姨娘说着就要跪下磕头,沈氏忙叫人扶起,她尚不清楚此事来龙去脉,可陆在望此番行事的确过于张扬,她便叫人上前叩门,罗姨娘身边的婆子率先喊道:“夫人来了!还不快些开门!”   里头有人贴着门回话,“回禀夫人,世子爷说了。就是请老侯爷老夫人来,也得等她办完了事才许开门。”   罗姨娘气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世子爷再能耐,也是夫人亲生,怎有将夫人关在门外的道理!”   里头只回道:“夫人恕罪。”   罗姨娘又哭起来,陆之淳的惨叫声愈发微弱下去,她身子一歪,便嚎啕大哭。王氏则趁机说道:“既如此,只能叫人去请老侯爷。”她为难的看着沈氏,“这闹得……属实出格了些。”   沈氏头疼不已,正在此时,里头又传来陆在望一声威喝:“跪不跪!”   沈氏长叹一声,只能亲自扬声道:“洹儿!快些把门打开,不许再胡闹!”   陆之淳也能听见外面叫喊,可陆在望置若罔闻,他狠狠看着她道:“你非要把此事闹的人尽皆知,才满意吗!”   陆在望说道:“你早一刻跪,此事便早一刻了结。”   陆之淳咬着牙:“天下没有主子跪奴才的道理!”   陆在望笑:“你在我手里,就别跟我说你的道理。我这,就我说了算。”   陆之淳叫道:“她不过一个丫鬟!”   陆在望说道:“虽是丫鬟,可领着侯府的银子也办着侯府的差,她跟侯府两不相欠,叫你一声爷那是她附赠给你的脸面,可你因此就敢随意欺凌侮辱?”   陆之淳被她的理论灌的转不过弯,可很快就想起,侯府多数下人都是外头买来,签了身契的。那何来两不相欠的说法?   倘若陆之洹是因他意图染指他房中人,那尚在情理之中,可他偏偏不提一句,好似不是为这生气。他便不明白陆之洹这不惜将他打死的架势是为何。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是陆老夫人。她以拐杖拄地,沉声道:“洹儿,开门!”   陆在望素来敬重陆老夫人,她自小敢一路任性妄为,也全仰赖老夫人护着,此时自然不会将老夫人拒之门外,便起身屏退院门前众人,打开门闪了出去,看着几人故作惊讶道:“哟,这怎么了?怎得都到了我这?”   围在青山院外看热闹的人俱已散去,只剩几位长辈。沈氏站在陆老夫人身边,王氏则命人扶起罗姨娘,罗姨娘见她装模做样,恨声道:“你还敢说……”   陆在望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罗姨娘兀自一颤,她自去陆老夫人跟前行礼,“祖母。”   陆老夫人哼道:“你眼里还有祖母?怕不是已经自立门户,当家作主了!”   陆在望笑嘻嘻的:“孙儿不敢,不敢不敢。”   沈氏轻斥道:“还不快些请你祖母进去歇着,难道还要让祖母站着说话?”   陆在望却道:“里头在打棍子,怕惊着祖母,不如换个院子。”   罗姨娘眼前一晕,撑着要往里进,却被陆在望横臂拦下,“我说了,换个地。”   王氏冷声道:“世子好大的威风。淳哥儿好歹也是你哥哥,竟被世子如此狠打。侯爷和我家老爷素来兄友弟恭,侯爷长年不在京城,侯府诸事多叫老爷打理作主。世子不报长辈,无故又绑又打,还闹得满府皆知。这是全不将二房放在眼里,要打我和老爷的脸吗!”   陆在望奇道:“谁说无故?陆之淳几次三番逼迫我身边的人,她不肯,他便用龌龊手段逼她就范。倒要请婶婶先给我一个说法,他是受了谁的教导敢嚣张到我门前?又说起二房的脸面,我倒想问,陆之淳这目无王法的混账横行无道,便是给二房长脸了?”   王氏指着她气道:“你敢这般和长辈说话!”   陆在望笑道:“我只论道理,无关长幼。”   陆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半是威慑半是诱哄:“祖母知道你心里生气,可不必闹成这般。你和淳哥儿毕竟是手足,叫外人知道还以为侯府亲族不睦,家宅不宁。今日谁也不偏私,你行事出格要罚,若淳哥儿真欺辱了这院里的人,祖母也不会坐视不理。钟鸣鼎食之家,不兴喊打喊杀。”   陆老夫人执意要关起门来解决,陆在望今日打了陆之淳是事实,倘若再犯拧,罗氏哭号不休惹了陆老侯爷出来,一见陆之淳惨状,陆在望再有理也少不得挨罚,老夫人自然还是得护着自己孙子。   陆在望见陆老夫人频频使眼色,也不好再拦。往右避开。罗姨娘便叫人扶着奔进院子,陆在望则搀着老夫人在后,老夫人低声道:“你就如此沉不住气。若真气愤,也避着人些,闹到人前祖母又怎好一味护着你?”   陆在望心平气和:“我就为给他长个记性。私下里我又不能将他打死,闹出来叫他丢脸面,日后也少出来晃荡。”   竹春山月在陆在望出去后,就立即叫人放了陆之淳下来,绳子解下来连着棍子一藏。又搬椅子来扶陆之淳坐下。故而罗姨娘等人冲进去时,场面还不算太难看。   陆之淳面色青白,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半瘫在椅子上。   罗姨娘一见他便哭着扑了过去。左看右看,陆之淳正坐着屁股疼,歪坐着腿疼,亲娘来了自然得狠狠卖惨。一见陆在望进来又不肯服输,撑着罗姨娘要站起来,可腿一抽就跌坐回去。   罗姨娘见状,指着陆在望骂:“我儿今日要是哪里不好了,我必和你拼命!”   陆在望心道还没按着你儿子脑袋磕头呢。她走时采兰也才数到二十二而已,那几个护院手下又都省着力,何至于陆之淳就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儿?   王氏也假模假式的过去长吁短叹,陆之淳凑至罗姨娘耳边说了甚,罗姨娘和王氏皆倏然变色,罗姨娘狠狠盯着陆在望,王氏则沉声道:“此事须得告知老侯爷知晓,淳哥儿受此大辱,世子必得给个说法。”   陆在望无所谓的耸耸肩,王氏总是吵着闹着要告知老侯爷,无非想叫老侯爷知道陆在望的品性不堪当世子位。可她心里也清楚,她揍赵延时都没怎么着,陆之淳还远不够格。   陆老夫人目光锐利的扫过众人,落在采兰身上,沉声道:“采兰,你过来。”   采兰一直恭谨的站在山月身旁,老夫人传唤,她便垂首缓步而来,将要行礼陆在望却拦住,“行了。此事跟她无关,有话问我。”她不顾陆老夫人便叫山月将采兰带回厢房。老夫人对她是没话说,可毕竟封建思想作祟,始终爱搞受害者有罪论。倘若陆在望真是男子,此番为了采兰和陆之淳大打出手,采兰十之八九会被定性为红颜祸水,再为保全侯府声名而牺牲。   陆在望率先一步替老夫人省了步骤,表示直接冲着她来。   反正陆之淳在侯府已算丢尽颜面,她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无非就是禁足跪祠堂嘛,这流程她可太熟了。   陆之淳眼中愤恨之意汹涌,陆在望也露出警告的意味,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看半晌。沈氏的贴身丫鬟却慌里慌张的从院外跑来,和沈氏附耳说了几句,沈氏登时脸色大变,陆老夫人得知后更是晃了几晃。   陆在望忙不迭的扶住老太太,只听老太太沉声匆匆说道:“此事就此揭过。你二人将淳儿带回去治伤,明儿我叫洹儿登门赔罪。洹儿,你随我进屋来。”   王氏还想再说,被陆老夫人一眼瞪了回去。   陆老夫人积威多年,王氏心下惴惴,又见沈氏神色,暗道大房怕有了不好之事,立刻有些幸灾乐祸。   陆在望也觉不对,便不再多言,叫山月屏退院中众人。三人一进正屋,沈氏眼里立刻蓄了泪,说道:“东宫来报,你姐姐的孩子没了。” 第35章   沈氏和陆老夫人急匆匆的更衣赶往东宫,来报信的人言及,侧妃娘娘小产后神思不清,说了胡话,喂不进药,请侯夫人和老夫人过去,宽慰侧妃,令其安心。   陆在望身份不便,只得留下听信。元嘉怎会不知陆在望当着府众棍责陆之淳,一早等着看热闹,却等来此事不了了之,以及沈氏和陆老夫人匆匆离去。   元嘉忙跑进了青山院,看着残局问道:“这怎么啦?咱们世子爷如今连祠堂都不必跪啦?”   竹春山月等人尚不知东宫之事,散了院内众人之后便拉着采兰在廊下说话。元嘉见状便也过去询问,听完缘故便拍了拍采兰安抚道:“哎呀,你当早说才是,你是不知你家世子的脾气。下回再受了欺负,直接告诉她。她若不在便来告诉我,是一样的。”又见采兰战战兢兢,便补充道:“你不必怕。她一日不闹出些事来便浑身不自在,这不算什么。侯府上下都习惯啦,没人会因此为难你。”   竹春山月无奈扶额,但元嘉所言也确是事实。便跟着道:“三小姐也这般说的,可放心了吧?”   陆在望听见声音出来,站在正房门处,午后柔和日光披洒下来,模糊了她的面容,却使通身看上去更柔和。采兰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面颊微红。元嘉看在眼里,大感惊奇,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把陆在望拽进了房中。   “干嘛?”   元嘉满脸古怪的笑意,“你这一怒为红颜,如此阵仗惹得满府皆知。不怕姑娘因此感念,对你芳心暗许吗?”   陆在望笑:“你又胡说八道。”她的脸若作为女子自然瞩目,作为男子就未免少些气概。以她本人作为女性的审美,是决计看不上这等娘娘腔相貌。   可元嘉挑眉弄眼笑的她浑身发毛,纠结道:“那怕是不能吧。”   元嘉说道:“你院里的人,就多上心吧。”坐下来又问:“娘和祖母怎得急匆匆走了?”   陆在望回过神来,眉间皱的更紧,看着元嘉道:“大姐姐出事了。”   陆在望和陆元嘉一直等到掌灯时分也不曾见沈氏和陆老夫人回来,陆进明也并未回府,东宫似乎并未声张此事。若是寻常小产怎会去了这许久,又不曾有一点消息透漏出来。陆在望觉得不安,元嘉也急得团团转。   可她俩一个‘男子’,一个未出阁的小姐,谁也不好贸贸然跑去东宫。元嘉在青山院转了好几圈,忽然想到一处,便对陆在望说道:“不如去问庆徽公主,她时常出入东宫,说不准知道内情。”   陆在望便派人去成王府递信,一来一去也花费不少时间。天色愈晚,愈安静,她和元嘉心里便愈发没着落。好不容易等回派去王府的小厮,他拿出庆徽公主回信,公主写道她并不知此事,但即刻动身去东宫,若有消息她会尽快告知陆在望。   陆在望略一思索,干在侯府等着也不是办法,便叫人备了马车,准备赶往东宫,元嘉执意跟着,陆在望只得将她带上。侯府马车一路往东宫疾驰,将至东宫门前时恰好遇着被人簇拥着下马车的公主。玉川见了她二人颇为惊讶,褪下斗篷帽,“夜色已深,世子和三小姐怎得都来了?”   陆在望说道:“终究不大放心。公主去吧,我们在这等消息,也能快着点。”   玉川点点头,折身进了东宫,陆在望和元嘉坐在马车里。江云声随之赶来,陆在望倒是无所谓,只是元嘉是待嫁小姐,此番到东宫不好也带太多护卫,她便派人遣了江云声来。   陆在望昨儿才帮着成王破了太子的局,江云声来时尚心惊胆战,险些以为陆在望被太子抓着要秋后算账。到门前一看才知是他多想,只是陆在望今日叫他上成王府,明日叫他上东宫,好似不是滔天的权贵她还懒得招惹,江云声作为前穷的底掉流浪汉,一时间还真消化不了。   可玉川公主也是一去不返,这灯火通明的华贵东宫好似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囚笼,到此刻陆在望才觉出十二分的不安,只怕大姐姐是真的不好了。   元嘉惶惶的看着她:“大姐姐不会……”   陆在望断然道:“自然不会。”   她二人俱都沉默,陆在望心内焦灼,正此时,公主遣人出来报信,是个年纪颇轻的内侍,恭谨的站在马车外说道:“公主遣小人回禀世子,侧妃娘娘此刻已无大碍,贵府夫人老夫人正陪着侧妃,请世子不必过于担忧。”   陆在望问道:“说是小产,为何直到夜里都不曾通禀侯府,可是有何隐情?”   内侍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来,“这……小人也不大清楚。贵人们的事小人不敢随意打听,只是奉命传话。”   陆在望想了想:“可否请大人通禀公主,请她出来片刻,我有话说。”   内侍奉命而去。玉川却并未从正门出东宫,还是站在侧角门上,陆在望和元嘉忙跑过去,元嘉拉着公主便问:“里头如何,我姐姐如何?”   公主小声道:“没事了呀。我不是叫内侍……”   陆在望摇头:“即便现在无碍,我姐姐怕也是鬼门关走了一遭。敢问公主,我姐姐小产可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玉川沉默下来,她原想说只是意外,可又开不了口。元安嫂嫂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样子实在叫她心惊,侯府二位夫人一直守着,太子哥哥回府后雷霆之怒的问责。她也想不到东宫之中,竟有人敢明目张胆的下毒谋害有孕侧妃。   她想着侯府迟早会知道此事内情,她和元嘉也素来交好。但依旧犹豫,陆在望直白问道:“公主只要告诉我,我姐姐是不是受了委屈。”   玉川点了点头。   陆在望又问:“公主可否带我们两个进去看看?”   玉川这下为难起来,元嘉好说,陆在望是男子,自是不好进内宫的。陆在望便退了一步,“我不去了,叫元嘉去吧。”   元嘉赶忙点点头,玉川想了想便答应下来。陆在望远远看着元嘉低着头扮作侍女跟着公主从侧角门进了东宫。她隔着墙看着那一角漆黑的院落,江云声低声道:“不会有事。”   陆在望看他一眼,“你这假算命的又重出江湖了?”   江云声正色道:“我说真的。”   陆在望沉默了会,说道:“我姐姐吧,她嫁进东宫时就很不愿意。她最想嫁个和我爹一般的将军,和他一道去守边疆,一生自由自在。可那会陛下觉着侯府权柄过甚,又有太子求娶,便顺手推舟的将我姐姐赐入东宫,其实只是为牵制侯府。我觉着太子求娶恐怕也非本意,这才冷待她。”   江云声道:“你如此说,太子不愿可又求娶,你姐姐不愿可又非嫁不可。我只听过一方不愿意别人强按头的,没听过两方都不愿却能硬凑成一对。”   陆在望:“权柄过重,压坏了他们的脑子,就成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江云声耸耸肩:“我们寻常百姓,每日挣钱吃饭,到了年纪成家,继续养家糊口,哪来这些门道。”   陆在望点头:“我也这么想。”她只发愁怎样挣更多的钱。   过了许久,她一头雾水看着公主的内侍又跑了出来,对她说道:“世子爷。三小姐在里头陪着侧妃,公主说男子不便入内宫,干等着也容易累着您,您还是先行回府,有消息她会使人通传侯府。”   陆在望这便不太明白,一茬接一茬好似单为瞒着她似的,她皱着眉思所片刻。再先是客气的回礼应下,等内侍一转身,她给江云声使了个眼色,江云声就利索的打晕了他,内侍软绵绵的倒在江云声肩头,陆在望掀了他的冠帽,“把他外袍扒了给我,你在外候着,我今儿非得进去瞧瞧。”   江云声依言而行,又将内侍扔进马车里,他自然不会觉着陆在望此举不合规矩,只叮嘱道:“小心点。”   陆在望点了点头,匆匆进了东宫。   东宫内秩序如常,她拿着内侍令牌畅通无阻,一路到了陆元安的清安殿,从外边瞧着里头分外安静,好似本无事发生。只是殿外有一群侍卫来回巡视,她将要上前便被人拦下,为首的侍卫皱眉看她:“殿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清安殿。”   陆在望低眉顺眼陪着笑道:“小人是庆徽公主的近侍,此番是有话回禀。”   陆在望一直不曾抬头,侍卫首领的目光不住的在她身上搜寻,她心里颇有些紧张。侍卫首领觉着好似方才出去的并非眼前这人,可她的确拿着公主令,便道:“抬起头来。”   陆在望心里一咯噔,脑中急转起来,正要回话,里面却出来个女官模样的年轻女子,她轻喝道:“这是怎么了?”   陆在望一听声音,便知是元安自小的贴身丫鬟芷然,一道陪嫁入东宫的。她未等侍卫回话便抢先抬脸冲芷然说道:“小人是庆徽公主的近侍,等着给公主回话。”   芷然甫一看清来人便瞠目,陆在望给她使眼色,芷然镇定下来,她也知道自家世子的性子,此时若不领她进来,只怕侍卫起了疑心引起风波,当即正色道:“脚程怎得这样慢,公主已等的颇为着急,快随我进来。”   陆在望忙应下。首领侍卫见清安殿的女官如此说,便也不再阻拦。陆在望跟在芷然身边垂首进去,路上芷然低声道:“我的爷,你怎得也来了?还穿着内侍的衣裳!”   陆在望回道:“不让我进,我只好自己想办法。大姐姐怎么样?”   芷然无奈道:“现下还好。世子爷若是来瞧娘娘,瞧一眼便快随我出去。”她一言难尽的看着陆在望不知打哪摸来的衣裳,叹道:“否则叫殿下知道不好。”   陆在望问:“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会小产?纵是小产又怎得如此避与人言?”   说话间已进了内殿,除了寻常伺候的,便只有庆徽公主和元嘉在。两人一见芷然领着陆在望进来纷纷面露惊讶,元嘉倒寻常,反应过来甚至偷偷给她比了个大指头。   “世子……”玉川对陆在望了解不多,见她肆无忌惮的穿着内侍衣裳混进内宫,震惊的半晌忘了说话。   竟还能这样?   这衣裳似乎还有些眼熟……   陆在望含蓄的扯扯衣裳,行礼道:“对不住,公主殿下。你的内侍被我打晕了,不过他无大碍,在马车里睡着呢。”   玉川啊了一声,糊里糊涂说道:“这……无碍。”   清安殿内燃着通臂巨烛,整个殿内被昏黄的烛光笼着,唯有内殿幽暗,床上垂着轻软的幔帐,陆在望轻手轻脚的掀开,元安半侧着身朝里睡着,鬓发散乱,下颌骨瘦的分明,侧颜苍白虚弱,眉间轻皱着,似是不大安稳。   殿中弥漫着一股药味,陆在望看着芷然,“到底出了何事?”   她见元嘉眼睛里还闪着泪,便知元安好不了,果然芷然也眼圈微红,泣声道:“太医来说,娘娘伤了根本,此生不会再有子嗣了。”   陆在望皱眉,“为何?”元安素来身体康健,无故小产也罢,怎会还伤了根本?   芷然和公主对视一眼,低头不语。她便又去看元嘉,元嘉绞着衣袖:“娘怕你着急,不叫告诉你。”   陆在望行事素来毫无章法,一应礼法规矩在她眼里差不多算个屁,元嘉说的已算含蓄,实则是怕她一时冲动又惹出事来,元安嫁的毕竟是太子,而君臣有别。   陆在望心平气和的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我不着急,我知道这是东宫,不会胡来,你说吧。”   芷然便和她说清此事来龙去脉。也简单,元安并非无故小产,而是有人下毒。她近来食欲不振,午膳只用了碗清淡的银耳羹和几块白玉糕,午睡时生生痛醒,下半身便见了血。   清安殿当时便乱作一团,即刻叫了太医来,离发作不过一盏茶功夫,已经顾不上孩子。元安的血几乎浸透了床褥,人几近昏厥。眼见着将无声息,芷然等几个跟着元安入东宫的丫头坐在床前崩溃大哭,即刻派人入侯府通报消息请老夫人夫人过来。   陆老夫人和沈氏来时,太子也已赶了回来,只是并未入内殿,站在屏风外有些发怔,连侯府来人也没反应。沈氏顾不上其他,略过太子进殿,于榻前连声呼唤,元安恢复了些意识,续了口气。太医齐聚清安殿,流水似的珍贵药材送进来,整整一下午耗尽心血,才算保住了元安的命。   再查原因时,便查到毒上去。   极狠的绝嗣药,下手便是要人命的分量。且此药并非一日之功,而是早就出现在元安的日常饮食中。   陆在望沉默片刻,问道:“谁干的?”   芷然摇头,她心里觉着多半是宋良娣,只是并无证据,良娣极精明,轻易不会露出破绽。太子当场便发落了照管元安饮食起居的数十个东宫内侍婢女,若不是顾及元安,只怕芷然几个近身伺候的也会因照顾不周被一齐发落。   “老夫人和夫人呢?”   芷然答道:“殿下怕吵着侧妃安歇,便都去了星临殿……问讯。”   “太子殿下查出了些什么?”   芷然依旧摇头,元嘉面上愤愤不平,脱口而出:“还能有谁,除了那位宋良娣,谁会对姐姐如此仇视!”   玉川安抚道:“太子哥哥定会查出原委,给元安嫂嫂一个公道的。”   她面沉如水,元嘉一时没忍住说了此话,又怕她生气,便一直扯着她的衣带不松手。陆在望想来想去,她想问凶手是谁,也想问元安在东宫日子过的到底如何,思绪揪在一起,让她一时无从开口。想想道:“这位宋良娣到底什么来路,久闻大名,只不知她为何单和我姐姐过不去”   芷然说道:“良娣是燕国公府嫡女,当年只比侧妃晚一年入东宫。多年来颇受殿下宠爱。”   陆在望怪道:“我姐姐并不得太子殿下喜爱,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良娣为何偏偏和我姐过不去?”   芷然不好议论太子,玉川却摇摇头轻声道:“太子哥哥是很喜欢嫂嫂的,只是他走错了路。”   陆在望讶异的去看公主,她是闹不清其中缘故。正要再问时元安一声轻咛,醒了过来。她侧身微眯着眼,看见一屋子的人,尤其陆在望,倏的笑起来,“胆子愈来愈大,竟假作内侍混入东宫,你当这是家里吗?”   元安说了几句便清咳起来,后面的话语调便极轻,使不上力气。芷然连忙过去打起幔帐,轻声道:“娘娘,觉得哪里不好吗?”   元安摇摇头,眉间依旧有痛楚之色,陆在望坐在床边,握着元安的手,只觉她手心冰凉,连伤寒都能要人性命的古代,她不知道毒药和大量失血会将元安的身体败到何等地步,只是见元安气若游丝,裹着棉厚的褥子依旧叫冷,她心里便难过起来,眼底忍不住蓄了泪。元安看了便笑:“你是世子,不像元嘉是小姑娘,自然要哭就哭。世子可不能叫旁人看笑话。”   陆在望便忍了眼泪,小声问道:“饿了吧?芷然说你午间只喝了汤羹,这会想吃什么?”   元安面上有片刻恍然,她好像只听到陆在望说了个“想”字,脑子迷糊起来,极轻的回了句:“我想回家。”大概人生了病,身上疼,总会忍不住由着性子惯着自己片刻。殿中落针可闻,可陆在望几乎俯身凑到她唇边才听清这句话,不由得一愣,而后说道:“那就回家。”   元安已经笑起来,有一瞬间恍惚回到少女时期的天真,可她依旧克制,她是太子侧妃,刚失了孩子便闹着要回娘家,惹外人非议,惹陛下多思,惹得东宫侯府皆不宁。   纵然她此刻不想呆在东宫憋闷的殿宇中,可回家似乎也隔着重重障碍,成了很不简单的事情。她轻轻说道:“说说而已。”   陆在望却摇头,“你只是想回家而已,这有什么只说说而已呢。”   元安歪着头想:“是吗?”   “当然了!”陆在望又抖擞起精神来,她的张扬和肆意稍稍驱散了一点殿中的阴霾,叫人觉得这好似确实是件理所当然又平常的事情。她握着元安的手,“回家吧?”   元安的眼睛湿润又明亮,她点头道:“好呀。” 第36章   陆在望叫芷然给元安找了冬日的衣裳和厚氅出来。芷然愣着不动,她又催了一遍,芷然才忙转身去了。陆在望又向公主行礼,“公主,待会我带我姐姐出去,还需您帮忙。”   玉川原以为她是在安抚元安,可是没成想她是说出做到的。也怔了怔,即便是寻常人家,娘家人连夜将已经出嫁的女儿带走,也易引起诸多猜测。更遑论这是东宫,太子居所,哪是来去自由的地方。   太子决不会答应。   纵使侯府显赫,可世子夜闯东宫,带走太子侧妃,此事也算骇人听闻。   玉川和声劝道:“此事不妥。嫂嫂即便要回侯府暂住,也得告知太子殿下……”   陆在望面上尽是倨傲:“我还告诉他?那烦请公主转告太子,我姐姐身为永宁侯府长女,却险些在东宫丧命,想来东宫人多事杂,不大顾得上我姐姐,才使随意来人便敢毒害侧妃,实在笑话。既如此,东宫保不住陆元安,侯府可保。”   倘若告诉太子,元安今日无论如何也出不了这殿门。她心里有气,只怕如今赵戚站她眼前,她也能上去踹几脚。陆在望的肆意从来不是单纯仗着永宁侯府,她是与生俱来,被自由平等时代赋予的意气,她可不管对方是王侯还是百姓,只知道自家姐姐被欺负的险些没命。   她心知沈氏和陆老夫人从来顾虑颇多,便也不费商议的功夫,只对元嘉说道:“三姐,你去星临殿告诉祖母和娘,大姐姐我先带回侯府了。”   元嘉向来不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或是听家里的,或是听陆在望的。可如今看姐姐如此,心里也不好受,被陆在望一撺掇,便坚定的点头,“好。”   玉川着急起来,“不是这样。太子殿下在星临殿问讯,陆老夫人和侯夫人也在,此事必定会水落石出还嫂嫂一个公道。”   陆在望点头:“这我知道,太子殿下自然是得给个交代,我便在侯府等着。”   交代自然是要给,永宁侯乃是朝之重臣,此事若不善了,传到陛下耳中,恐怕太子也得受申斥。尤其是世子如今的架势,善了似乎还不大可能……   芷然把元安裹的严严实实,陆在望的身量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她俯身将元安背着,尚不算费力。   玉川袖手站着,一副想拦又怕拦不住的纠结样,陆在望无奈道:“公主。我只是带我姐回家而已,我又不是绑匪。”   玉川想,你倒也和绑匪差不了多少……   公主不帮忙,她想带元安出去极难,见玉川尚在犹豫,陆在望看着她道:“公主,倘若来日你受了委屈,成王殿下也不会坐视不管。”   玉川愣了愣,她见元安嫂嫂伏在世子背上安静的不发一言,便知嫂嫂心意。她作为公主,自不想东宫之事闹大。可作为朋友和女子,她又想和嫂嫂站在一边。   她想了又想,嫂嫂想回侯府也无妨,届时她亲自去太子面前解释,再劝一劝世子,从中调和便依旧能将此事限在两家之间解决。玉川先时只听闻陆小侯爷顽劣妄为,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小侯爷的性子。   她轻声道:“夜寒风凉,世子小心些,别冻着嫂嫂。”   陆在望点头:“多谢公主。”   芷然揣了几件素日惯用的东西,推开清安殿正殿的门,陆在望背着元安稳稳的踏出去,和清安殿的管事嬷嬷撞了个正着。   嬷嬷捧着托盘,盛着药碗,见此情形瞠目结舌,愕然道:“这……”   元安从头到脚裹得严实,远远看去,好似陆在望摸空清安殿的值钱玩意攒了个巨大的包袱一趟背走。待一走近才知是人,嬷嬷虽看不清脸,可公主,陆家小姐紧张的神色无不表明,背上的人是陆侧妃。   嬷嬷手中一抖,如墨的药汁泼洒出来,浓重的药味使得元安不自在的往里藏得更深。   “谁竟如此大胆!”   “我。”陆在望抬眼看着嬷嬷说道:“来得正好,劳烦你去回禀你们殿下,就说陆侧妃回侯府了。”   嬷嬷看看眼前少年酷似陆家小姐的面容,更是糊涂。玉川便解释道:“这是永宁侯府世子,侧妃的亲弟弟。此事你不必管,我自去回禀太子哥哥。”   嬷嬷一听失声道:“这可使不得啊!”她将手中托盘交给身后侍女,当即跪下道:“公主殿下,侧妃娘娘刚刚小产,倘若惊了风该如何是好!这断然使不得!”   “你再拦我的路,你家娘娘就真的要惊风了。”陆在望沉声道:“让开。”   嬷嬷只看着公主:“此事还需先回禀太子殿下……”陆在望脚步一转,绕开众人便下了殿前石阶,元嘉一直小心扶着,玉川犹在和声安抚嬷嬷,可嬷嬷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当即扬声喊道:“拦住他!他要带走侧妃娘娘!”   随即,一阵有序的脚步和兵刃之声传来,陆在望尚未出了清安殿,便被先前的侍卫团团围住,他们一身黑甲,夜色中显得更加凌厉沉重。   太子殿下吩咐在先,任何闲杂人等不得出入清安殿。侍卫们尽忠职守,可万万没想到,竟有人直接把侧妃带出来了!   这变故实在令人惊奇。   玉川只得四处解释,侍卫首领听完,冷声道:“无殿下令,谁也不能带走侧妃。”   元安伏在她背上,呼吸清浅绵长,好似已经睡着了。陆在望不耐烦的上前一步,侍卫首领手臂一抬,周围侍卫纷纷拔刀,雪亮的刀光和铿锵之声接踵而至,陆在望被团团围住,呵了一声,“你们这是冲我,还是冲着侧妃?”   她看不见人似的接着走,侍卫谁也不敢真的将兵刃对准陆侧妃,更不敢上前拉扯。只好步步后退,眼见着她已要出了清安殿,混乱中不知是谁一刀划在陆在望的右臂上,眨眼间刺破她的衣裳,露出胳膊上的血痕来。   她陡然被刺,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一瞬间有些使不上力,身形一歪。玉川和元嘉一声惊呼,嬷嬷也倏然变色,喊道:“不要伤了侧妃!”   东宫侍卫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只得寄望于传信的人早些请来太子殿下。陆在望知道他们有所顾忌,便更加肆无忌惮,她走的极快,玉川得小跑着才能追上,将要到了来时的角门上,便听身后一声怒喝:“站住!”   玉川担忧的看着她衣袖上大片的血污,和略显苍白的唇色,小声道:“是太子哥哥。”   “没事。”陆在望回道:“回趟家真是麻烦。”   赵戚身边的侍卫一拥而上,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偏僻的东宫侧角门旁,挤挤攘攘二三十个带刀侍卫围住,草木皆被惊扰,角门上的两盏宫灯微微摇晃,圈出一小片的暗光,陆在望稳立其中,身边站着玉川公主。只见赵戚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他面色极差,紧抿着嘴唇,看陆在望的目光透着凶狠。   元嘉伴着沈氏和陆老夫人同样站在人群中,惶惶的看过来。   “陆小侯爷。”赵戚阴沉沉的叫她,“你好大的胆子。”   陆在望无所谓的笑起来,抽空贱了一句,“还行。”   “你夜闯东宫,带走太子侧妃,可知是什么罪名!”   “罪名?”她挑了挑眉,“陆元安是殿下侧妃,可也是我亲姐姐。怎得,如今做弟弟的接姐姐回家竟也是个罪名了?我不通律法,只知亲疏,想来世间伦理中,也无此等罪名。”   赵戚脸色更冷,陆在望却抢白道:“殿下快些把门打开,让我和我姐出去。否则姐姐受了凉,殿下不心疼我心疼啊。”   赵戚怒道:“你既然知道,还带她出殿!”   陆在望平静的问:“我知道什么?我只知东宫并非安稳之地,还是离远些的好。”   沈氏和陆老夫人听的胆战心惊,陆在望从前是顽劣,可何曾像这般和人叫板,更遑论对方还是当朝太子。陆老夫人见二人剑拔弩张,只得站出来说道:“殿下息怒,洹儿年纪尚轻,脾气是急了些,可一心为着他姐姐。请殿下看在侧妃的面子上,万勿和他计较。”   赵戚沉着脸,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他更担忧元安经不起折腾,便忍着怒气说道:“将侧妃送回清安殿。”   侍卫和嬷嬷将要上前,陆在望便怒道:“滚开。”她转身一脚踢上紧闭的角门,一下接着一下,震得宫灯摇摇欲坠。元安被这动静惊醒,她在陆在望耳边轻轻叹气,“洹儿,将我送回去吧。”   “不送。”她的倔劲上来,分毫不让,只闷头把那角门踢得震天响,又问元安:“冷不冷?”   元安搂着她:“不冷。你身上暖和,像个小火炉。”   陆在望小声回道:“那行。”   赵戚“呛”的抽出身边近侍的佩剑,指着陆在望,“把他给孤拦下!”   太子令下,侍卫们的顾忌便少了许多,纷纷上前,玉川却忽的上前展臂拦在她身后,喝退众人,又对赵戚说道:“太子哥哥,你今日便让嫂嫂回侯府吧。”   赵戚怒道:“你闭嘴!”   玉川小跑着下了台阶,到了赵戚跟前,焦急说道:“嫂嫂体弱,经不起折腾。她想回侯府哥哥又何必非要拦着呢?嫂嫂终日苦闷,又刚失了孩子,这回就顺着她的意,兴许能快些好起来。”她见赵戚面上有些和缓,便压低了声音,“此番是我们有亏嫂嫂在先,倘若世子不肯让,哥哥也不让,那只有嫂嫂受苦。”   沈氏听了公主的话,眼中也含了泪,她不顾陆老夫人阻拦,上前说道:“太子殿下。元安倘若想回去,求您开恩,暂且顺着她的心意。妾身定会好好照顾她。”   玉川哀求道:“太子哥哥,嫂嫂仍旧病着啊。”   赵戚眼神晦暗难明,他又怎会不知元安的心意,只是不甘心。   他看着伏在陆小侯爷背上的安静身影,心上几番起伏,终究还是叫人开了门。玉川松了口气,可下人开门之际,赵戚又忽然几步追了过去。他到了近前,听见那狂妄的侯府世子侧脸说道:“门开了。”   元安的语气轻快又顽皮,他极少听到,以至于有一瞬的怔忡。她对世子说道:“我听见啦!”   东宫角门已开,世子背着元安,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江云声等在东宫外,他早已看到那一处偏僻的角门后忽地明亮起来,像是许多人围聚。他不知何故,一直等到门开,便见陆在望背着个大包袱冲了出来。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陆在望一跑近张口便是:“快跑!”   江云声这才发现她背着个人,还有一身的狼狈和血迹,震惊道:“你这是进东宫绑人了?”   陆在望:“废话!”   江云声一听这不得了,顾不得多问,连忙把车里敲晕的内侍搬下来腾地方:“那咱们快跑!”   永宁侯府此时也是灯火通明,陆进明已得了消息回府,坐立难安的等人回禀。眼见着已至亥时,沈氏和老夫人还未回府,他急的在房中一圈一圈的转悠。   将要出去门房等着,便有小厮慌慌张张的进来报信,陆进明忙问:“可是夫人回来了?”   小厮急道:“是世子回来了!”   陆进明将要皱眉,责怪这小厮不懂事,世子回府何必慌张至此,他哪天不回府了才值得慌一慌。   可小厮又急急道:“大小姐也回来了!”   陆进明尚在糊涂,陆在望已经将人背进了清晖堂,一进去便见陆进明跟柱子似的杵在院中,便往里进便说道:“爹,别挡路!”   陆进明便一侧身让她进去,那红色的大氅从陆进明眼前飘过,他便神思游离的跟着进了正屋,只见陆在望将人放下,露出元安惨白的面容,陆在望又冲他叫道:“爹!叫大夫来!”   陆进明回过神来,哦哦几声又飘出去请大夫,清晖堂中登时请医问药的忙乱起来,陆进明和陆在望站在院子里四目相对,他刚想问儿子身上的伤,还有身边脸生的少年是谁,元嘉又扶着沈氏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身后还追着侯府总管事,更是满脸慌张,对陆进明道:“侯爷,太子殿下和庆徽公主来了!”   陆进明先是朝着正房“这……”,又朝着陆在望“这……”,再朝着后府门口的方向“这……”   最后他崩溃的看向沈氏,“夫人,这是怎么了?”   沈氏顾不上搭理他,奔进正房看顾元安。   陆进明提着陆在望,一旁跟着叽叽喳喳解释的元嘉。长年不见人的陆老侯爷也叫陆进松扶着赶了过来,两拨人在正门处碰个正着,陆老侯爷听明原委也倒抽了口凉气,连忙出了府门,便见太子殿下率着东宫众侍卫沉着脸侯在石阶下。   陆进明此时有些心绪难平。他心中的爱女之情和忠君之心正打的不可开交,一见了赵戚只是依礼拜见,并无更多的反应。   陆老侯爷则一拐杖抡向了陆在望的腿,她猝不及防,扑咚一声跪下,老侯爷喝道:“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还不快给殿下赔罪!”   陆在望跪着不吭声。   跟在后头的江云声见状,下意识要上前阻拦,却被人扯住衣袖,他一回头,拉着他的竟是公主。   玉川对着江云声摇头,暗道此时不是他出头的时候。她见陆在望伤口仍未来得及清理,有些不忍。陆在望冷淡倨傲的神色和太子阴寒的面容,更令她担忧。   玉川便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江云声,悄声说道:“你快去成王府,请我大哥来。有他在,太子殿下便有所顾忌,不会和世子闹的太僵。” 第37章   江云声匆忙应了,转身便走。   赵珩人还未至,玉川已经提前松了口气。打小赵珩就教她有困难找大哥,玉川谨记在心。既然陆小侯爷算是她的朋友,小侯爷有难便跟她有难是一样的,自然还是得找大哥。   她去看人前跪着的陆小侯爷,他身量有些单薄,浅蓝的外袍沾了半边殷红血迹,衬得如玉的面容愈发苍白,瞧着触目惊心。可他好似并不在意,笔直的跪着,不肯发一言。   陆在望此刻心绪已平,懒怠的垂着眼,赵戚无非恼怒她目无君上,夜闯东宫。可既然人她已经带回了侯府,她不信赵戚还能强行带走。   如今要打要罚也随便。   赵戚冷冷道:“不知陆小侯爷将元安带走,预备何时让她回孤身边?”   陆在望直直顶了回去:“这自然看我姐姐的意思。”   陆老侯爷见她依旧直眉楞眼的顶撞,太子神色更是冷了三分,气氛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和焦灼中。老侯爷心下惴惴不安,倘若陆在望此时认错,太子看在侯府的面子上也不会过于苛责,两家家事坐下来谈即可,不必闹的人尽皆知。   老侯爷一狠心,颤颤巍巍的再要举起拐杖,陆进明便一声低喝,“爹!”   老侯爷手一顿,陆在望也颇为惊讶,她原以为跑不了一顿打,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想峰回路转。此时忍不住去看自己老爹,只见陆进明沉着脸,喝住陆老侯爷后便转身下石阶。从陆在望身旁擦过,他偷偷拍了下她的肩膀,陆在望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挺胸收腹。   陆进明对着赵戚恭谨的敛袖行礼,沉声道:“太子殿下。”   陆在望四下看看,旁人尚未注意她,只有庆徽公主戏谑的瞧着她,她颇为丢脸的将肩膀缩了回去。   陆进明躬身说道:“犬子年幼,行事冲动了些,皆是臣教导无方之罪。请殿下念在他思忧至亲之心,不要苛责他。一应责罚,臣愿领罪。”说完他便跪下磕头,陆在望一见便叫了声爹,膝盖一抬就要站起来,却被陆老侯爷不动声色的按下,她扭头去看,祖父眼神颇为严厉,无声道:“跪着!”   赵戚看着陆进明,“陆侯教出了个好儿子。”   陆进明依旧跪着,“是臣疏于管教。”   赵戚看着这父子俩,心中冷笑,陆侯是军中重臣,元安失子一事即便闹到陛下跟前他也讨不着好,自然不可能令陆侯一直跪着。   此番他不过生气永宁世子当着东宫众人叫他下不来台,倘若世子领罪,他也不会揪着不放。可不曾想陆进明竟一应担下,反倒让他不得不将此事就此揭过。   在赵戚心里,这便是永宁侯不动声色的威慑。   侯府势盛,世子轻狂,到底是年少不知事,还是原本就有陆侯在后头撑腰的意思?   赵戚的脸色更加难看,可是他也不得不极快的敛去情绪,做出和缓的样子来。   连玉川也露出惊讶之色。   陆在望不想给赵戚下跪,更不想给他认错。但她不曾想到她的固执换来的是陆进明须得卑躬屈膝,她一时怔住,即便赵戚亲自将陆进明扶了起来,她心中依旧难掩愤恨和歉疚。   赵戚脸变的倒快,他和声对陆进明说道:“孤今夜来此,是不放心侧妃这才跟来瞧瞧。陆侯不必因此不安。”   陆进明低着头,“谢太子殿下。更深露重,臣恭请殿下入府。”   陆老侯爷亦躬身道:“老臣迎殿下入府。”   两代永宁侯的面子,赵戚不能不给。陆老夫人已命人大开侯府正堂,掌灯奉茶,陆进明和陆老侯爷迎赵戚入正座。   陆在望心里堵的慌,陆进明又没叫她起来,她就跪着没动,过了会陆进明又出来,在府门口看着低眉顺眼的陆在望,沉声道:“起来。”   陆在望抬起脸,飞快的看了陆进明一眼,又低下头去,沮丧说道:“爹。”   陆进明素来对她严厉,不想今日未曾有半分要责罚她的意思,反而掀了掀她破烂脏污的衣袖,看了看那道刀伤,“自己去找大夫。”   陆在望垂着脑袋哦了声,陆进明见她这般模样便哼道:“现在知道怕了?敢从东宫抢人,方才怎不见你怕?”他说完还颇为自得,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好小子!”   陆在望说道:“我不是怕。”   陆进明:“那怎得?臊眉搭眼的给谁看?”   陆在望踹东宫门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赵戚会否因此迁怒侯府,她只觉得事情是她做下的,赵戚若责罚,她一力承担便是。可不想陆进明挡在她面前,他朝赵戚跪下时,虽也是君臣之礼,可她依旧觉得难过。   她老爹在她心里,可从来都是驰骋沙场的将军。   陆小侯爷从前上房揭瓦遭满城耻笑的时候尚不觉着自己没出息,今夜却臊起来,难得有一回否定了自己,她好像确实没太大出息。倘若陆在望只是陆在望,而不是永宁世子,没有父辈的庇佑,她兴许早被剁了千儿八百回。   陆进明对她严厉,期盼她能长成真正当得起永宁侯爵位的人,才能保住侯府的荣耀,护住子女亲族。她从前的想法太简单,权爵世家,光有钱顶什么用啊。   陆在望越想越觉着对不起老父亲,眼圈一热,立马不争气的蓄了两颗小泪珠。   陆进明勃然大怒,“一个大老爷们,你竟还哭。”陆进明方才都没觉得侯府要完,这会真心实意觉着传到陆在望这辈永宁侯府恐怕真的要不行,气的从她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哭个屁!”   陆在望忙不迭的拿袖子抹了抹,“没有!”   可她完全忍不住,干脆伸手使劲按着眼睛,可泪水非但没按回去,反倒顺着手指流下,她不敢出声,瘪着嘴就愈发显得狼狈。陆进明目瞪口呆,这可是他的世子啊,为这点事竟还闭着眼睛哭上了!   他一生气,嗓门就压不住,站在府门口就咆哮:“陆家的男子宁流血不流泪,你给我记住咯。待会送走太子殿下给老子自己滚去跪祠堂!”   陆在望哭嗷嗷的喊了句,“爹啊。”   陆进明:“都是你娘给你惯的!”   玉川方才被老侯爷一道迎入侯府,半道又独自跑了出来,恰好撞见这一幕。她侧身躲在门后,眨着眼睛迷茫看着忽然崩溃的陆小侯爷,进退两难。   陆进明臊的不知如何是好,倘若是元嘉在这哭他肯定团团转的哄女儿,儿子他就束手无策,头皮发麻,只得拽了个门房小厮,“把世子给我拉回青山院,快!”   正在这时,侯府长街尽头的夜色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人一行三四个,皆纵马而行,极快的停在侯府门前,为首那人勒缰吁马,马蹄声消散后侯府门前只剩一地静寂。   赵珩坐在马上,看着捂着两眼的陆在望,微微皱了眉。   连赵延也跟来了,嚷嚷道:“怎么回事儿啊?”他好似嫌陆进明不够臊,还说了句:“陆之洹!怎得还哭上了啊?”   玉川自是知道惹了祸,乖巧的走出来见过众人:“陆侯。”又看着赵珩:“大哥。”   陆在望偷摸张开两指,从指缝里瞄了一眼,她不知为何忽然来了这么些人看她的笑话,众目睽睽之下跟陆进明一起臊的脸通红,以袖掩面拔腿跑下石阶,玉川替众人叫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背对着侯府,远远挥了挥胳膊,狼狈的奔入茫茫夜色里。   陆进明忙扯着小厮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世子追回来!”   小厮回过神来,赶忙应下。   赵珩却已勒马掉头,追了过去。   陆进明原本尚有些为难,他虽不知成王来府所为何事,可自是不想把成王和太子塞进一个屋里,但也不能通通邀进府中却分室以待,结果一个接一个的跑了,他又不明所以。玉川回过神来,忙说道:“没事没事,有哥哥去追,陆侯不必着急。”   赵延才刚下马,他大哥一转马头险些把他撅过去,他看着赵珩的背影,扭脸去看玉川,“怎得轮到大哥去?”   玉川满脸“我又知道什么呢”的表情,陆进明一面派人追陆在望,一面请二位殿下入府。   路上玉川问道:“江公子呢?”   赵延黑着脸:“陆之洹那侍卫也是随了他了,上王府就跟大哥嚷嚷陆之洹被太子打个半死,我听着都心里都犯嘀咕,这不忙跟着一道来……这都什么事儿,谁知道那小子去哪了。”   玉川:这可不是她教的。   陆在望此番很是丢了人,跑的慌不择路,将出侯府长街,身后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风似从她身旁略过,陆在望避之不及,脚下不稳,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那马长嘶一声,横在她跟前焦躁的停下,堵住她的去路。   她摔得脸皱成一团,正要骂人,抬头却见来人竟是赵珩,他悠然的端坐马上,座下马匹逐渐安静,踩着月色缓缓踱步。赵珩微微弯下腰,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一张花脸。   陆在望坐在地上,愕然道:“成王殿下。”   赵珩垂眼看着她:“夜闯东宫,陆小侯爷比本王想的还要胆大妄为。”   陆在望糊涂起来,难不成他追过来就是为了夸她几句?   她想站起来,可是右臂一使劲便疼,但用一只胳膊很难起身,她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微扬着脸,“在我眼里,我不过把我姐姐从夫家接回娘家,也算不上胆大。”   赵珩也没有扶她一把的意思:“你姐姐的夫家是东宫,可不是你随意造次的地方。”   陆在望笑了笑,“天大地大小舅子最大嘛。”   她说的很是随意,眼前一花,只见赵珩翻身下马。稳当的站到她面前。陆在望还忧心身上有血冲撞了这位爷,可他不甚在意,反而俯身看她,似乎是嫌坐在马上看不清她的丑态,特意靠近了些。   江云声跑到成王府时,一通夸大其词危言耸听,赵珩觉得奇怪,他不明白陆在望怎得忽然会想起来求他相救,毕竟她向来都是避之不及,叫她办个差也是不情不愿。   可他还是来了,一来便看见她像个小孩似的捂着眼睛哭,他颇感惊奇。   他的确知道她其实是个姑娘,但陆在望从来都是一副耐摔打的皮实样,从未表现的这般委屈,他猜测她可能是在演戏,觉着她憋着要哭不哭的样子还有点意思。   她跑开的时候他就追了过来,说不清缘故,可能只是想看看这又闹的是哪出。   他那副看热闹的神情实在令陆在望不爽,可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只好心里哼了哼。   “那你又哭什么?”   陆在望不说话,赵珩的目光扫过她的右臂,她的伤口尚未包扎,但已经不流血了。   可她侧着脸,眼睁睁看着赵珩的手虚虚抚在她衣袖破洞上,简直要以为他恶劣的想上手捏一把她的伤处。可赵珩没有,他力道很轻,用他略显冷淡的嗓音接着问,“因为疼?”   他这一句似乎只是走走过场,因他下一刻就真使了劲握住,猛地把她拽了起来。陆在望被他这忽如其来的动作惊的忘了动弹,连疼痛也迟钝,及至她被迫站起来才缓慢的侵袭。   她傻了眼,她直觉竟然没错,赵珩这缺德玩意还真要捏她!   哪里惹他了!   他下这样的狠手,她的伤口自然重新见了血,沾染了他的手掌。赵珩松开手,看着掌心一抹血迹,微微发愣。陆在望看他的神情,登时急急后退几步,离这变态远点。   她面上满是防备之色,眼圈微红,对他怒目而视。“殿下是来落井下石的吗!”   赵珩看起来似乎比她更无辜,他认真的观察她的脸,那双眼睛因生气变得更明亮,他颇为遗憾,居然没有哭。   他慢条斯理的擦着那点血迹,问她:“你不是因为受了伤疼才要哭吗?”潜台词是,你怎么现在不哭。   陆在望先是一愣,果断的反应过来,气到一言难尽:“殿下果然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不是。”他说道,想了想又否决,“差不多。”   有病吧这?   陆在望忍着上去挠他一脸的冲动,世上还有他这般不近情理的吗?   “西南战事平息,朝中能人云集,大概没有殿下要操心的事,这才不辞辛苦深夜而来,就为个幸灾乐祸?”   她多少还有点脾气,当即一拱手,“我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不奉陪了。”   陆在望转身走了没两步,赵珩就说道:“回来。”   她倔强的又走了两步,赵珩这回没说话,可她反而不安,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他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见她主动停步回头,他好像心情颇好,颔首道:“还算听话。”   陆在望今夜对尊贵的成王殿下有了崭新的认识,他确实是有病,不自知就罢,他还引以为傲。 第38章   她对赵珩忽然有种很不安的预感。   晋都夜市繁荣,但多见于几处大的市集瓦舍,太宗开国定朝,论功行赏,扎堆的赏赐功臣良将厚禄豪宅,永宁侯府便是那时赐下,历经几代,周遭大多是重臣府邸,少有市集,入了夜便安静下来。   整条街上便只有赵珩牵着马缓缓而行的声音,他在她面前停下,收敛了方才的恶劣,把缰绳扔给她,“看着马。”   陆在望糊里糊涂的接过缰绳,跟着赵珩在街上强行敲开一家医馆,开在这附近的医馆深知权爵之家不善体人情的臭德行,虽无故被赵珩扰了清梦,倒还算习以为常。   这个时辰大夫不在,他便要了些伤药纱布,客客气气的掏了块碎金子。   陆在望沉默,等掌柜关了门,赵珩极随意的找了处台阶席地而坐,竟是准备亲自给她包扎。陆在望实在没忍住,“殿下给了一锭金子!”   赵珩不解的看过来,她伸出一根手指,痛心疾首说道:“一锭金子!殿下知道够买多少伤药吗?”   他坦然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何不可?”   陆在望说道:“可以。只是殿下下回再要买散碎物件,叫我跑腿成吗?”   他轻笑了声,拍拍身边的地,示意她坐过去。陆在望心里惊疑不定,但她又想看看他到底是何意,便试探着放了个屁股过去。赵珩又把她的袖子撕开了些,就着月色简单上了些药。   本来伤的也不重,倘若没有赵珩,只怕更轻些。   他几下便处理好,再用纱布缠上。   他上药的时候,陆在望就一直抱着怀疑的心态盯着他看,时刻提防着。只是看着看着又神思飘散,他有着绝佳的五官,虽长年征战在外,可皇室的教养气度已经深入骨髓,举手投足皆是恰到好处的优雅。   美色惑人,陆在望深以为然。   可惜是个沾不得的美色,她脑子倒还算清醒,抱着多瞅一眼不吃亏的想法使劲看。赵珩手上一顿,一抬眼便和她四目相对,陆在望被抓个正着,欲盖弥彰的眨了眨眼,正有些尴尬,赵珩却又低下头,说道:“陆侧妃此番若是能平安诞下皇孙,多半会被立为正妃,可惜遭此横祸。”   陆在望皱眉道:“谁稀罕做太子妃?”她提起这事就匆匆说道,“我得赶快回去,省的赵……太子又想把我姐带回去。”   赵珩听到她那“赵”字便眉目一挑,他稍微使了点劲就把她按住不叫动,“倘若太子要带你姐姐走,你拦不住。”   陆在望说道:“我自然能拦。”   他却看着她,“拦得一时而已,有什么用?”   陆在望不说话了,赵珩此刻倒颇有耐心,“因涉东宫和永宁侯府,事情便永远不可能如你想的那般简单。你作为世子,当众和太子不合,牵涉的是永宁侯府,而非你一人。”   她素来想的简单,眼下不得不深思熟虑起来。   她确实拦不了,赵戚终究是太子,是将来的天子,她一时的冲动已经害的陆进明不得不替她认罪,再又能如何?皇权社会,臣子还能跟天子叫板吗?上面人有心,这事就能定性成侯府拥兵自重。   陆在望委顿着脸,赵珩的语气虽和缓,但她总觉着含着谴责之意,谴责她行事冲动,牵连侯府。   永宁侯府以军功立府,到她这辈确实到头了。陆在望向来承认自己自私自利,她误入这个朝代,心中毫无国家大义。还给自己找了个完美不上进的理由——她不想死,更不想害别人死。她哪是打仗的材料,若脑子不清使得大军失利,得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倘若陛下叫她承袭北境军,她恐怕是得连夜跑路。   陆老夫人不知可曾后悔,陆在望以极其不可控的势头长到如今,虽保住她后嗣的爵位,可侯府也因此后继无人。   “太子多疑。”赵珩好心提醒了她一句,“你今日当众驳斥,日后更需投诚,才能消除他对侯府忌惮。”   陆在望闻言忍不住去看他,此人竟然劝她投诚太子,她心想,难道是因她帮了他一回,就使得成王殿下就此转性,要立地成佛了?   赵珩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可看他面相,实在不像有度人之心的。再一细品此话倒更像是假意试探,陆在望便也试探着凛然回道:“我投诚太子,怎对得起殿下的栽培!”   赵珩倏的变了脸,面上的担忧之色消失殆尽,转而轻笑一声,“知道就好。”   陆在望一愣,又问:“倘若我真的投入太子麾下……”   赵珩回道:“可以试试。”   她半晌无语,看着自己臂上缠绕的颇为规整的纱布,脑中想的是他方才微微垂着的眉眼,喃喃道:“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我险些以为殿下是好人。”   赵珩没说话,却拍了拍她的脑袋,力道很轻,陆在望却缩了缩,听他说道:“你只要记着本王叫你办的事。”   赵珩今夜和蔼的叫她毛骨悚然,因这有些亲昵的动作,她呆了呆,忍不住偷偷往另一侧挪了一屁股。   赵珩似是有所察觉,看她的眼神中透出些冷意,陆在望愈发不自在,索性就站了起来,“谢殿下替我上药,我出来的急,该是时候回去。殿下跟我一道上侯府吗?公主和八皇子殿下还等着呢。”   赵珩也觉着自己有点古怪,但尚不确定这古怪打哪里来。唯一确定的是,眼前这人对他有些排斥。他不认为她是为男女大防,她脑子里大概就不曾有这个东西,毕竟永宁世子诨名在外,招一群世家子弟勾肩搭背不成体统的在街上游晃也是常有的事。   总之,这微末的反应叫他不大高兴。   陆在望也沉思起来,她不懂为何这周遭忽然就冷飕飕的,她原本还庆幸,得亏她机灵躲过了试探,可赵珩忽然又变得喜怒无常,她自觉没说错话,连他恶劣的捏她伤口,她都忍住没发火,这表现的还不够优秀吗?   好在这时候,陆进明派来寻她的人总算摸到这条街上,远远叫道:“爷!”   陆在望如蒙大赦,抬头嘹亮的应了声:“在这!”   小厮一路跑着过来,陆在望忙去牵了马来,小心对赵珩说道:“请殿下移步侯府。”   赵珩倒没说不,一言不发的站起来,翻身上马,往侯府去。   陆在望松了口气,赶紧领着小厮,小跑着跟上。   玉川记挂着一直未归的江云声,毕竟是她莽撞,冒失的叫他去请赵珩,总不能叫他回来扑个空。便带着贴身侍女从正堂溜出来,在侯府门口等了一会才看见江云声回来。   她见江云声仍旧架着马车回来,便觉得他有点傻,该叫人卸了马车的,这来来回回竟不觉得麻烦。   江云声跳下马车,看这一片风平浪静,直白的问:“这人呢?都哪儿去了?”   玉川说道:“已经没事了,是我莽撞,白叫你跑一趟。”   江云声:“世子呢?她挨打没有?成王殿下来了吗?”   玉川和他解释一番,他便哦了一声,说道:“那就好。”   从怀中掏出玉佩来还给她,“给。”想想又觉着哪里不对,便补了句,“公主殿下。”   玉川总还记得江云声当街斥责她的事情,他大多时候又是面无表情的杵在陆在望身边,她便一直认为他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也不大喜欢她似的。   她接过玉佩时还偷偷瞄了一眼,此时听他主动叫公主,便抬起脸和声道:“何事?”   江云声缺心眼似的,“和公主说话不都得加这一句吗?”   玉川原以为他有话要说,不成想是这样。江云声说完,便学着陆在望平日的样子拱手行礼告退,自顾自的站到阶下侯府石狮子旁边等着,其实他是习惯,毕竟权爵之家规矩多——自打跟了陆在望,身边过的人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今日更是见到了未来的天子。江云声深知自己草芥子一般的出身,不配和他们并肩而立,未免遭人口舌,他总是站的远远的。   可玉川看来,好似他很不愿意靠近她,故而才生硬走开,她极少被人这般驳脸,面上有点发烧,忍不住问:“江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江云声从石狮子旁边探出头来,“我等世子回来。”   玉川又问:“那你为何要站到阶下?”   江云声东看看西看看,不知何意,奇怪的问:“不能站这?”   玉川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好似有些失落,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身边的侍女见她神色,便站出来皱眉对江云声说道:“公主并未发话,你岂有自行退去的道理?”   江云声心想着的确麻烦,陆在望素无规矩,也没教的他在贵人跟前进退有度,便又走上来,“公主有吩咐?”   玉川又摇摇头。   江云声也皱眉。那侍女见了便道:“公主面前岂容你放肆,叫你过来便是给你的恩典,便是公主没有吩咐,你也须得站着。”   江云声:“哦。”   他便直挺挺的站着不动,玉川拿他没办法似的,只好说道:“江公子进侯府等吧。”   江云声回道:“我就在门口,世子回来,她若没事我就走了。”   玉川便也站着,侍女不大喜欢江云声这等无规无矩的小民,仗着陆小侯爷撑腰便对公主摆了副爱答不理的脸,小侯爷可尚未轻狂至此。可玉川未说话,侍女也不能僭越,柔声劝道:“公主,外面风大,进府吧。”   玉川说道:“无事,我也等一会大哥。”侍女无奈,只好陪着,又进去拿了披风出来,才刚披上玉川便咳嗽几声,侍女立时道:“今夜东奔西走,想必是受了凉,公主可不能再在门外吹风,随奴婢进去吧。”   江云声也见她柔柔弱弱,一阵风来就要倒似的,忍不住说道:“吹不得风就该在屋中待着,出门做什么?”   公主身边的侍女总是瞪他,江云声这话听着便又不大和气。玉川抬起脸来,侍女尚未见过这般放肆的人,将要斥责,便听得轻缓的马蹄声,赵珩到了侯府门前,他并未纵马疾行,陆在望带着人紧赶慢赶总算没落下,一行人前后脚到了侯府。   赵珩目光在府前流转,又看向陆在望。   陆在望也见公主看着江云声,神色不像是高兴。赵珩一看她她就打了个激灵,几步跑上台阶,冲着江云声小腿肚子踹了一脚,呵斥道:“干嘛呢!你欺负公主啦?”   侍女一见她来立时就想告状,被玉川拉扯住。江云声猝不及防,往后一跳,“我没有!”   陆在望又把他揪过来,江云声看看公主,低头和她小声嘀咕:“真的没有,我只是叫她别在外面吹风。”   玉川适时说道:“小侯爷。”   陆在望立马应声,笑容满脸的问:“公主,他没欺负你吧?”   玉川笑起来,“我和江公子只是在等你们。”   陆在望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她偷偷拿余光瞥赵珩,赵珩只看着玉川说道:“回王府。”   陆在望假心假意的留他用茶,赵珩没理她,玉川遣人进去叫赵延,她又赶忙叫人套马车。赵延出府一见她便道:“陆之洹,你又闹的哪出?本殿下好容易来你府上,你跑什么跑?”   陆在望忙道:“今夜事情突然,下回,下回我定设宴给八殿下赔罪。”   赵延见她顶着张愈发白的小白脸,和湿润润的眸子,眼角微红,透着可怜相。若是个姑娘定是惹人怜惜,可放陆之洹面上便尽显妖异,赵延一阵恶寒,不明白永宁侯府世代从军,怎得这一辈养出个男妖精?   赵延稀里糊涂的跟来,又被玉川催着离去,临走前忍不住看陆在望,扼腕叹息道:“你好好收拾收拾……起码得像个爷们吧!”   陆在望摸摸自己的脸,待那三位走了,见江云声也直勾勾盯着她,不满道:“干什么?”   江云声瞥过眼去,欲盖弥彰的清咳一声,“回去换身衣服,擦擦脸吧。” 第39章   陆在望先回青山院换衣裳,满侯府原本尚在震惊她当众仗责陆之淳的事,二房的王氏和罗氏先是在陆进松跟前哭,又到陆老侯爷跟前哭,尚未哭出结果,扭脸陆在望就又惹了东宫,满府慌不择路,眼下谁也再顾不上陆之淳。   连二房都不知是该高兴作天作地的世子终于作到头,还是忧虑太子会否迁怒侯府。   这回院的路上,只觉得旁人看她的眼神比往日更一言难尽。众人约莫在想,家境贫寒,子嗣不上进都无碍,只要别养出个世子这般德行的,寻常人家还真架不住祸害。   竹春山月见她回来,忙遣人烧水倒茶,拿了干净衣裳来。陆在望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没瞧出不妥,无非是娘气了些。便又拿出脂粉眉黛糟蹋一番,端茶进来的是采兰,陆在望见她便问了一句,“没事吧?”   采兰原先确实被她的混不吝唬住,可陆在望是为她出气,总不至于她还要反过来害怕,便多了几分亲近。闻言说道:“我没事……只是给世子惹了麻烦。”   陆在望说道:“那不算麻烦。”   竹春山月和采兰都片刻哑然,比起太子,陆之淳确实不够看。她匆匆换了衣裳就往清晖堂去,三人站在廊下目送,山月感慨一句,“天底下大概没有咱们世子不敢干的事情。”   陆在望进了清晖堂,院中弥漫着药味,太医正在廊下看着炉子。元安安稳的睡在正房卧室中,沈氏和元嘉陪在床边。   她一进去便问,“太医怎么说?”   元嘉抹着眼泪:“太医说药性太烈,姐姐体内余毒未清,子嗣无望,恐寿元有损。”   沈氏轻轻斥道:“别在你姐姐跟前说。”   陆在望烦躁的走了几圈,“东宫怎么说?谁干的?”   沈氏和元嘉都摇头,沈氏看着她说道:“不论如何,你不可再冲动。”陆在望没吭声,沈氏又说道:“你爹爹自会为元安讨个公道回来,侯府并非任人欺辱之地,可你不许妄为。”   沈氏说话时透出些凛冽的意味,陆在望有些意外。   她印象中沈氏大多是温厚的,得益于陆进明,侯府连个惹事的小妾都没有,沈氏作为唯一的侯夫人,揣着绝对权威理家掌事,教养子女。和陆老夫人不同,沈氏从来都不在需要锋芒毕露才能站稳的处境中。以至于陆在望总是觉得她娘像个软柿子。   沈氏严肃起来,她还真不敢小觑。   “知道了。”陆在望低着头。   元嘉忽然叫道:“姐姐。”沈氏和陆在望忙转向床上的元安。   元安看着四周熟悉的装饰,又叫了声娘,才说道:“娘,你不要责怪洹儿。是我任性想回来,我本该劝着她的。”   沈氏面露哀戚,想起太医说的有损寿元,忍着眼泪道:“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怎么叫任性呢?”   元安笑笑,“我想睡会。她们两个猴儿在这,又得闹得我不得安宁,娘替我把她俩带出去。芷然留下伺候。”沈氏知道她想避开人问话,刚想说话,元安看着她说道:“娘,我想吃您做的牛乳糕。”   沈氏见她面色坚定,便不再勉强,母女三个一出正房的门,元安便问芷然:“侯府如何?”   芷然道:“太子殿下也来了……这会在正堂,侯爷和老侯爷正陪着。”   元安嘲讽的笑笑:“怎得?他要来兴师问罪?”   芷然面上犹豫,元安盯着她问:“他难为我弟弟和父亲了吗?”   芷然便将陆在望门前受责,陆进明跪下揽罪的情形皆告诉了她,元安听完沉默,片刻才说道:“是我任性。”   陆在望是女儿家,即便日后袭爵,也不可能承袭陆家在军中的权柄,家中后继无人,她嫁入东宫,原本该成为侯府的依仗。待日后陆在望有了子嗣,依旧可以延续侯府的荣华。   可是,她学不会怎样讨赵戚欢心,也不肯向他低头,到如今,还得家中替她忧心。   沈氏和元嘉在清晖堂的小厨房里忙活,陆在望便坐在正房廊下候着。赵戚很快得了元安醒来的消息,匆匆赶过来,一进院子就看见她门神似坐在正中拦路,立马皱了眉。   陆进明兄弟,老侯爷老夫人等人皆跟在后面。陆在望看着赵戚走近,放在以前她大概会一直坐着不动,可现下对“顾忌”有些许概念,便犹豫着。   可犹豫的功夫她依旧不动如山。   正在这时,身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芷然垂首走出,对赵戚行礼道:“侧妃请殿下进去。”   陆老侯爷松了口气,他生怕陆在望不挑时候犯拧,肆无忌惮顶撞东宫,叫人诟病侯府不敬,原占着理的事反倒落不了好。   好在元安素来识大局。   芷然递了眼神,陆在望便提提衣摆站起来让路,依规矩行了礼,赵戚的神色才有所缓和,他轻哼一声,提步进了正房。芷然跟着进去,房门再度关上。   一行人在院中站候,陆老侯爷盯着陆在望看,神色晦暗难明。   陆进明摸去小厨房,将元嘉赶出来,和沈氏说话。陆老夫人见老侯爷似是对陆在望动怒,便打发陆在望亲自去老侯爷房中取件厚披风来。陆在望应声出门,却不知陆进明何时也出了清晖堂,父子两撞个正着。   她竟然发现,陆进明偷偷躲在清晖堂外几棵林木旁抹眼泪。   陆在望大惊:“爹!”   陆进明吓的连忙回头,一见是她颇为恼怒,“谁教得你行事鬼鬼祟祟!”   陆在望空虚的说道:“我没有,我走的是正路,我去给祖父取披风。”她盯着陆进明,“爹干嘛呢?”   她隐约记着谁说过陆家男子宁流血不流泪的?   陆进明怒道:“你敢管你老子?”   陆在望说:“不敢。”   陆进明从林子里迈出来:“叫你去拿披风,还不快去!”   陆在望老老实实应下,转身要走,可又折身问:“爹和太子说什么不曾?”   陆进明:“说什么?”   陆在望:“比如严惩元凶,讨个公道。”   陆进明闻言便冷哼道:“太子自然得给我个公道,此事不必说。”   陆在望微挑了眉,陆进明对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面容肃穆的压低声音:“你以为你老子你爷爷这些年都是白混的?我替陛下守着北境,闺女却险些在东宫丧命,陛下必得安抚侯府,太子岂敢轻放?我纵使不说,太子心里也有数。可咱们是臣,自然得给太子脸面,心知肚明即可。谁都像你当面顶撞,侯府岂能延续至今。”   陆在望似懂非懂的点头,陆进明说道:“你日后须得给我收心敛性。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可你得给老子扛住侯府门第。”   陆在望认真说道:“知道了,爹。”   陆进明这才拍拍她的肩,回了清晖堂。   赵戚进了清晖堂内,便见元安靠在枕上,手中端着药碗,细白的手指捏着汤匙漫不经心的舀着浓黑的药汁,他沉声道:“喝药便好好喝。”   元安抬头,将药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殿下来了。”   赵戚在床前坐下,“纵着你那弟弟跟孤胡闹,回了侯府可高兴吗?”   元安笑笑,“兴许是人要死了,总容易惯着自己。”   赵戚沉下脸来,“别将这话挂在嘴上。”   元安说道:“臣妾以为殿下乐见其成。”   “你非得这般带刺的和孤说话?”赵戚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孤会叫害你的人,拿命来赔咱们的孩子。”   元安问:“殿下的意思,是会处死宋良娣。”她对上赵戚的眼睛,“殿下应当知道,此事总和她脱不了干系。”   赵戚面上并无起伏,好似元安说的并非他的爱妾,而是随意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会。”   元安嘲讽的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惋惜谁。少年时嫁入东宫,她原以为赵戚主动求娶,当是喜欢她的。嫁给他虽非她本意,可既入东宫,除了认命,她也对赵戚有一点期待。   他是大晋除陛下外最尊贵的男子,倘若他待她很好,元安觉得自己兴许也会喜欢他。   可后来发现赵戚对她并不上心,东宫有许多的侧妃、良娣、宝林。他有许多美人伴架,很少想起她。   元安的愿望极快的落空,常常独自茫然的坐在清安殿中。她出身高贵,从来都是受人瞩目的永宁侯长女,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可轻易被赵戚击碎。   她不懂赵戚既然不喜,又为何要求娶,毁了她的姻缘,又毁了她的期待。   元安就成了东宫众人口中那位不受宠的侧妃娘娘。   她很快收起少女的情思,任人评说,在清安殿偏安一隅,过回她在侯府的日子。每日习剑练弓,都是陆进明手把手教她的招式,弓、剑也都是陆进明特意做的,比寻常的更轻,更适合女子。   她还喜欢骑马,可是清安殿太小,只能转而去读书习画,这是沈氏教她的。   其实她过得还算自在,只是不知何时,这些落入赵戚的眼里,他冷落她许久,又忽然对她上了心。   元安的骄傲使她永不会欢喜的接受赵戚反复无常的态度,她更不喜欢他施舍一般的宠爱。   随之而来,还有东宫其余妃子的艳羡和嫉恨,清安殿陡然门庭若市,她自此就过不上安宁的日子。她越不在意,越排斥,赵戚好似就越放不下。元安觉得他实在可笑,赵戚亦不能忍受她的冷待。   他是太子,东宫的妃嫔自然都该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依旧抱着这种想法去对待陆元安,而后换来她的厌烦和避之不及。   他迫切的想磨平她的性子,用同样的冷待回之,纵容妃嫔在清安殿生事,他得让她知道,东宫之中,只有他才是她的依靠。   可元安宁愿守着满殿冷清和被克扣的用度,也不曾对他低过头。   他们俩这样针锋相对的过了许多年,也分不出个胜负。   赵戚是先认输的那一方,可元安已经在东宫过的身心俱疲,有身孕后她又燃起希望,她希望这是个像她的孩子,能陪她度过东宫中漫长的时日。   可赵戚多年纵容,换来良娣肆无忌惮的暗害。她的希望再次熄灭,身体彻底毁害,数十年的纠葛终于血淋淋的走进死路。   赵戚明白他错的离谱,也已经挽回不了。   他想去握元安冰凉的手,可被她躲开,赵戚对她说道:“孤会向陛下请旨,立你为正妃。”   元安说:“哦,原来在殿下心里,我想要的是太子妃的位置。”   “一个时日无多,永无子嗣的太子妃,陛下会答应吗?”她像是想起什么,又笑起来,“忘记了。不需要子嗣,我还是永宁侯府的女儿,殿下依旧可以拿我牵制爹爹。”   赵戚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明明知道孤不是这个意思。孤会征集天下名医为你调养,保你长命百岁。”   元安难得俏皮的耸耸肩,“不必。殿下倘若真念着我一点好,就答应我永不会为难侯府。殿下口口声声要为我好,可我弟弟想哄我高兴,殿下又容不下。我爹爹为了我,为了我弟弟,尚需朝殿下屈膝磕头,殿下是觉得我听了会高兴?”   赵戚听她言语中责难护短之意,他此时应当由着她的性子,可她那弟弟实在令人糟心,他忍不住沉了脸,“你那个好弟弟倒是有本事……你可知道,他暗地里和赵珩牵扯不清!” 第40章   元安立刻说道:“她不会。”   赵戚问:“你怎知他不会?”他已得了消息,赵珩今夜赶来侯府,永宁世子匆忙离去,两个人又一道回府,世子屡次对他不敬,难道是早已投入赵珩门下的缘故?   陆在望的德行元安再清楚不过,整日除了玩,便是倒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除坊间流传的赶牛车卖簪饰,还试图开酒楼客栈,被沈氏训斥一回,又关在青山院里倒腾吃喝,曾把牛乳和清茶兑在一起,里头加了糯糯的圆子,可牛乳价贵,糟蹋了几回就识趣的收了手。   元安的记忆里,陆在望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里,基本被这些令人费解的事情占据,谁也不知她每日在乐呵什么。   即便她和成王有牵扯,也决计扯不到朝政,多半离不开吃喝玩乐。   她向赵戚解释:“她和我一母所生,我自然清楚她的秉性。她从无意朝政之事,和成王殿下兴许只是相识罢了。”   赵戚说道:“纵使世子无意,可赵珩狼子野心,怎知他没有拉拢之意。元安。”他看过来,“孤自然会保全你的亲族,可赵珩与孤不合满朝皆知。倘若侯府和世子牵涉其中,孤难道要坐以待毙?”   元安面容坚定,“洹儿虽顽劣,但从不会失了分寸。侯府世代忠君,守疆固土,不涉党争,这亦是满朝皆知。”   赵戚生性多疑,尤其赵珩如今颇有战功,受陛下倚重,百姓爱戴,他信得过永宁侯,也信不过赵珩。元安固执己见,又难得心平气和跟他说话,他不想在此时和她争辩,只说:“好。你好好将养身子才是要紧的事。”   他吩咐芷然重新热了药来,亲手喂给元安。她虽依旧不喜,可总算不曾向往日一般推开,从前她太固执,吃尽苦头。现在她已经无力再和赵戚较劲,倘若她乖顺,能消解赵戚对侯府的猜忌,那她尚可以忍耐。   赵戚走后,陆在望便被祖父和老爹揪着跪进了祠堂,王氏原本还想再提陆之淳一事,却被老侯爷凛然神色唬的不敢开口。   祠堂内灯烛摇晃,陆老侯爷对着一面墙的漆黑牌位,他神色威严,满室肃然。   陆在望和陆进明默然看着前面略佝偻的背影,只听老侯爷喝道:“跪下。”   陆在望自然是膝盖一弯就下去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旁边的陆进明衣角一动,竟也顺势跪下。   父子俩从并肩而立到并膝而跪,动作相当一致,她扭脸震惊道:“爹,你也犯错了?”   陆进明瞪她一眼,又是一句无声的“你管老子”。   陆老侯爷转过身来,拐杖点地的声音在空荡的祠堂内格外清脆,冷哼道:“倒是我素日小看了你们父子俩,上行下效,一个比一个混账,狂妄!谁教的你们如此目无君上!”   陆在望忍不住想,陆家的祖辈都在这,还能跟谁学的,还不是遗传的。   当然这话她没敢说,可看陆进明神情,他也看了陆老侯爷几眼,心里想的怕和她差不离。   “今日洹儿擅闯东宫一事,殿下已不再计较,你却还要殿下废元安出东宫。如今你是打量着握着北境军,便可肆无忌惮携权欺君了不成?”   陆老侯爷想起赵戚听见陆进明此话的神色便五内俱寒,他喝道:“这是赵氏的天下,北境军也是赵氏麾下,你岂敢如此!”   陆在望颇为惊讶,侧着脸问道:“爹,你真这么说的?”   老爹比她勇的啊。   至少她还没来得及指着赵戚叫嚣要和离。   陆进明臊眉搭眼的,对老侯爷说道:“爹,我只是恳求殿下……殿下不允我也没接着说……”   但谁也不知赵戚心里如何想。   伴君如伴虎,这位太子殿下又久居东宫,上有续航能力强悍的爹,下有目中无人势不可挡的弟弟,他夹在当中进退维谷,近年来行事愈发偏激。侯府和东宫间纵然还有元安,怕也难消解赵戚心里对这父子俩的不愉。   陆在望手藏在衣袖下,偷偷给陆进明比了个拇指。可陆老侯爷人老眼不花,看了个真切,气的一拐杖挥到她身上,陆在望一哆嗦,没敢叫疼,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   “还有你!”   她以为祖父是要训斥她闯东宫一事,可陆老侯爷开口便是:“我问你,今夜成王殿下为何来府?”   陆在望哪里知道,琢磨一番猜测道:“公主久未回王府,殿下应当是来寻公主的。”   陆老侯爷问道:“还有呢?”   陆在望道:“没了啊。”   陆老侯爷问道:“你与成王殿下可有私交?”   “没有。”她断然否认。   老侯爷眯着眼睛看着陆在望,陆进明只这一个儿子,纵然不肯上进,纨绔之名在外,但从未做过伤及自家的事,今日之事实在出人意料。陆老侯爷好似第一次看清,陆在望比他想象中还要桀骜不驯。她表面事事无谓,皆因旁人不曾碰到她的底线。   老侯爷沉声道:“陆家只忠陛下,不涉朝争,成王太子间纷争不断,你姐姐又身处东宫,你该当清楚分寸。”   陆在望忙点头,“我知道知道。”   陆老侯爷越看越糟心,老当益壮的抬起拐杖各赏了几棍,可不孝子神色自若,自己眼前发晕喘气不迭,踉跄几步。陆进明陆在望忙要起身搀扶,老侯爷喘着喝道:“跪好。”   陆进明抬起的膝盖又跌了回去,陆老侯爷避世多年,专注养生延寿,不想提前毁在这俩不孝子手里,便责令二人跪着反省,叫祠堂外候着的下人进来搀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出了祠堂。   祠堂内只剩下父子俩,更显寂静。   陆在望老实跪着,陆进明在一旁不错眼的打量她,生生把她看的发毛,便问道:“爹,你有话就说。”   陆进明就说了,“你觉着,庆徽公主怎样?”   陆在望没多想,“公主自然很好。”   陆进明跃跃欲试:“爹去求陛下,叫你尚主怎样?”   陆进明此番难得在京数月,抓紧机会物色一圈能收拾住陆在望的儿媳妇,碰钉子碰的满脑袋淤血,腆个脸把诸位公侯伯爷问遍,谁也不肯把宝贝闺女许给陆家。   侯府自然是好门第,可女婿不是好玩意。陆进明够不上权爵世家,又寻摸上朝中寻常官员,谁知人家跑的更快。陆侯爷从来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夫人又不肯帮忙,把他郁闷了许久。   今日一见庆徽公主,又迸发了新思路。   陆在望文不成武不就,眼见着难有出息。倘若娶个公主回来,便能安享尊荣,且公主身份尊贵,也能把陆在望管住。   主要是他见公主对陆在望,也颇为亲厚。   可能是靠脸,陆进明心里想着,可是靠脸也行,起码比他作个光棍强。   陆在望人都傻了,许久才干干笑道:“爹,那可是成王殿下的亲妹妹,他要是肯把妹妹嫁给我,何至于这些年都不给公主许亲?”   陆进明不死心,“我瞧公主和你颇亲近。”   她一言难尽的看着老爹,敢情方才闹成那样,陆进明竟还有闲心思看公主和她亲不亲近?   她倒不担心这事能成,除非今夜有哪位义士夜袭成王府把赵珩打成弱智。便顶着一脸光棍的无所畏惧,“成王殿下同意我就娶。”   陆进明的巴掌携雷带风的就来了,“你还知道谁都看不上你!”   陆在望说道:“爹,娶媳妇这事急不得。强行娶个命中和我没缘分的,闹不好容易家宅不宁,您省省吧。”   陆进明说:“滚远点,别和老子跪一起。”   陆在望求之不得的跑了。   赵戚并未强迫元安跟他回东宫,为了安抚她,他许她在侯府住着。   下毒之人隐秘,东宫之中并未留下太多痕迹,清安殿内一位专管吃食的侍女当夜暴毙,她在宫外的家人随之而亡,线索到她这便断了,东宫众人三缄其口,以为此事得不了了之。可赵戚令东宫守备拘传每一个当日当值的人,不惜一切,不忌手段势必要问出凶手。   东宫上下人心惶惶,宋良娣被赵戚拘禁在宫中。   谁也不知为何明明良娣更得宠,素来不招殿下喜爱的陆侧妃出事,反倒惹出殿下雷霆之怒。宋良娣的得宠好似原本只是错觉,君恩如流水,转瞬之间便消散干净。   大概是侧妃出身高贵,有娘家撑腰,以至于永宁侯世子当夜就闯了东宫。太子不敢轻慢侯府,只得彻查。   这话传出来时,元安正在府中听戏取乐,陆在望豪掷千金,轮着番请城中各家瓦舍的名角上门,说书,杂剧,戏法,几乎没有一天重样。   东宫内凄风苦雨,侯府却热闹的堪比年节,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喜事。   喜事倒的确是有,赵戚向陛下请旨,请立陆元安为太子正妃。   只是侯府中无人在意,元安听了不过笑笑,她更想知道陆在望今日扯了谁家班子来。   芷然奉来茶点,元安歪在榻上,瞧着气色好了许多。未出阁时住的院子倒还在,只是疏于打理,沈氏怕一时半会收拾不出个整齐样子,元嘉便主动说要元安住到她的傍溪阁。   陆在望今日请的耍牵丝傀儡的姚家姐弟,在傍溪阁院中搭的台子,竹春领着青山院的人也来凑热闹,纷纷在外边围着戏台看,元安便在屋中隔窗瞧着。   热热闹闹的,她瞧着也高兴。   她刚喝完药正是嘴里发苦,元嘉便取了块点心,芷然笑道,“娘娘看这点心,也非出自府中蜜煎局。听闻是城中新起的点心铺子,听闻是出自成王殿下,极具盛名。世子一早也不知打哪弄来的,眼巴巴的捧回来,还热乎着呢。”   元安瞧着那点心的式样倒简朴,想起成王那尊贵风雅的气度,一时倒不能将二者想到一处,便笑道:“成王殿下还弄这个?”   芷然说道:“谁知道呢,坊间传言也没个定数,一日一个说法。”   元安隔着窗子瞧见山月身边站着个姿容清丽的少女,便问:“洹儿便是为了她把淳哥儿打了?”   元嘉看过去,点头道:“是啊。”元嘉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二婶婶可得气死了。”   王氏最见不得大房得意,尤其陆在望那毁家灭祖的德行,竟能一直过的逍遥自在。便三不五时叫陆之淳一瘸一拐的去陆老侯爷跟前哭,有了两回元嘉便一状告到了元安跟前,元安问清缘由十分不耻,立刻叫芷然传话将陆之淳禁足思过,她是将立的太子妃,自然无人反驳。   元安没瞧见陆在望便问:“洹儿呢?”   元嘉道:“方才还在廊下坐着发愣,不理我来着。一扭脸就不见人影,她是天字第一号的无事忙,赶明儿我非得跟出去看她成日忙些何事。”   陆在望打今儿早上出门便觉得不对劲,似是有人跟着她,可每每回头却不见端倪。便叫江云声给附近街区掌柜递了话,她在前面溜达,附近的车夫仔细盯着周围,便极快的确定,的确有人跟踪。   她如今将江云声家改成据点,每每有事总叫掌柜们聚集到那儿去,省的在侯府惹人耳目。江云声去找了画师来,根据车夫的描述画像,她这会便去瞧瞧成果。   一进街市,身后如影随形的不适感随之而来,陆在望尽量走人多的主街,一进小巷便小跑起来,一头钻进了江云声的小院,江云声停这动静还以为遭了贼,从屋内探出头来,见是她便道:“来的刚好。”   画师已经将人像画了出来,人还不少。其中有四个衣着相似,面容凌厉,当是一伙的。可还有位混在其中鹤立鸡群的,竟还是个熟人。   陆在望看着画像上李成那张臭脸疑惑起来,跟着她的,原来是赵珩的人?   江云声问她:“把他也绑回来问问?”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极其理所当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   陆在望半晌无语,“他是成王的近侍,敢问在坐哪位义士能打得过?”   江云声问道:“那他为何要跟着你?”他抖了抖那几张画像,“这都是成王的人?”   陆在望看向几位车夫,其中一个出来说道:“我们瞧着不像一伙的,这四个在前,拿剑的在后,倒像前头的跟着世子爷,后头的跟着前头的。”   陆在望想了想,便将画像搁置一旁,问车夫和掌柜:“近日生意如何?城中各处可瞧见异常?”   先前回话的车夫躬身道:“托世子爷的福,咱们挣的钱尽够养家了。还有您吩咐的,各处的兄弟们拉客时都留心着城中各处,只前几日听一条街的王五说他家媳妇表妹家隔壁宅子新赁给了几个北梁商人,瞧着也都是正经做生意的,就没往上报。”   “做的不错。”她点点头,她原先召集车夫们来,顶破天是为了糊弄赵珩,对车夫们查探情报的能力不抱多大希望,可不知她到底是低估了车夫们,还是小瞧了银子。   手下这帮遍及京城的车夫真有些本事,每日提溜精神听着街坊市巷各式闲话,瞪着眼睛盯晋都中的异族人。只是古代没网,消息最快也得有一天的延迟,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过于冗杂,人手匮乏。可她足不出户,便能尽知城中大小事。这东拼西凑的情报系统虽不专业,但足够隐秘。   陆在望闲时一想,晋元梁鼎立的形势已有百余年,当年也曾定下盟约,止战养息。而晋占据中原要道,当年走的就是重商的路子,因此晋都广开门户,废除了前朝严苛的路引制度,放宽了百姓流动的限制,虽富足繁盛令别国望尘莫及,可也使城中三教九流极为纷杂。   可近年来局势不稳,三国间争执不断,赵珩素来主战,单单要她盯着异族人,是觉出什么不对劲吗?   晋人已经习惯来去自由,他不能奏请陛下恢复旧制,就只能加大监视来往人员的力度,而她无心插柳柳成荫,是个现成能利用的资源。   她不确定赵珩是不是真的这般想,但她顺势而为,毕竟上回南元杀本朝刺史的事,她也能窥出一点纷争的端倪。   打发了掌柜和车夫,陆在望便带着江云声出门。   江云声这人就是心眼实在,一门心思的跟着陆在望,不管她是不是准备带他去杀人放火,总是他就是跟着。   就像上回从东宫抢人,他第一反应不是“抢了太子的人会不会杀头”,而是“快跑”。   陆在望带着他出门,两人分开,一前一后在街市上绕来绕去的走了几圈,便发现了李成的身影,原先她是不知道,可有了目标,寻人破绽便极容易。   她有种微妙的直觉,可能是源自赵珩那晚失心疯似的温和——李成跟前四个不是一伙的,应当对她并无恶意。   但他既然跟着,想必知道前一拨人的意图和身份。   陆在望来来回回的溜了人好几圈,便远远朝江云声递了个眼神。而后自顾自的寻辆牛车,上云月桥去。 第41章   她是云月桥的常客,熟门熟路的一踏进去,云月桥的管事尚未迎上来,便听得几声惊呼,“陆兄!”   陆在望循声一抬头,便见几个少年摞在二楼栏杆上,正兴奋的朝她招手,她也颇为高兴,“钟兄,卫兄,刘兄!”陆在望远远的朝他们行礼,“你们也叫放出来啦!”   钟睿等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下楼来,“陆兄果然潇洒!我等下山不久,便想着来云月桥松快松快,没成想一来便碰上陆兄,这是何等缘分!”   刘承轩斜睨他一眼,“缘分?岂知不是陆小侯爷乃是云月桥的常客,咱们明儿来兴许也能碰上!”   陆在望笑起来,“刘兄这就说笑了。我近日可都忙着正经事,这还是下山第一回 来!”   钟睿便道:“不管如何,遇见便是咱们几个的缘分。”他凑近了低声说道,“我近日听闻贵府大小姐不日将册为太子正妃,想来你家怕是忙乱,没敢上门,谁知还是遇上了。”   陆在望微笑道:“何曾忙乱,钟兄要来,便直接上侯府寻我便是。”   陆在望对钟睿等人并不设防,因这三位也是实打实的缺点心眼,又和她是共患过难的朋友。   近日正经事做的太多,陆在望险些忘了自己还是个赫赫有名的纨绔,一见钟睿几个好似又恢复到曾经邀着三五好友四处无事游晃的时候,颇为闲适。   四人便勾肩搭背的上了楼,管事已安排了上好的厢房,陆在望言出必行,叫管事请三位花魁娘子助兴,钟睿三人闻言,眼前一亮,兴奋的肩并肩坐着,期待的看着门口。   云月桥并非青楼,里面的姑娘皆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晋人重娱,举凡遇上新酒酿成,或买卖开张,世家饮宴等,都愿请城中名伶助乐,捧的云月桥花魁一曲可值千金。   三位娘子也不是光砸银子能请来的,陆在望能有幸成为娘子们入幕之宾,还是因她待人温厚有礼,从不轻浮越矩。且,姑娘们自然也多是喜欢俊秀少年的。   陆在望站在窗前,瞧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市,一见他们这样扭过脸笑道,“这又不是书院,怎还如此拘谨?”   钟睿笑道,“也是也是。陆兄见笑了。”   钟睿见她不时看着楼下,伸着脑袋过去凑了一眼,“陆兄在看什么?”   陆在望依次指着他看,“这几个人,跟了我许久了,尚不知是何来路。”   刘承轩和卫恺也过来瞧,“陆兄得罪谁了?”   她摇头,片刻后江云声跟着李成出现在街角,陆在望想了想,对钟睿道:“钟兄可否将那人替我请回来?”   钟睿自然应下,三人兴冲冲的下了楼,她隔着窗户看,三个纨绔对着李成又是行礼作揖,又是亲热的搂抱,李成渐渐皱起眉,剑光一闪便被钟睿缺心眼的一把推了回去,生生被架进了云月桥。   江云声已经先一步进房,对她说道:“他的确是在跟着那四人。”   她点点头。没多久,李成就被钟睿搂了回来,一见她便倨傲问道:“陆小侯爷,这是要做什么?”   正在这时,厢房门叫两位侍从推开,管事在房中架起一扇乌木山水屏风,三位娘子也各自从屏风后的房门款款入内,房中登时涌入一阵清浅的香气。有一柔丽的女声笑道:“陆小侯爷。”   李成一见这架势,站起来就要走。   卫恺刘承轩一左一右的将人架住,钟睿当中劝道:“这位兄台!你可看看,这可是逐云,挽月,素乔三位娘子,这哪有一见就走的道理?怎能如此不给娘子们脸面?”   李成冷声说道:“陆小侯爷,你有话就好好说。何必和我来这一出?”   陆在望反倒被他的反应闹的摸不清头脑,她想着要问李成的话,既有求于人必得有些诚意,云月桥对于男子来说,还不是最大的诚意吗?   李成却一副将要被她卖进云月桥的模样,紧紧搂着佩剑。   她和声说道:“我自然是要好好和大人说话,大人不辞辛劳的跟着我。我特备一桌薄席,犒劳大人辛苦。大人可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   李成听出她的意思:“陆小侯爷就是想知道这个。”   陆在望笑眯眯的点头,她瞧李成反应不对,原准备拿美色好酒贿赂,不想他却避之不及,故意使坏道:“逐云姑娘,今日有一贵客,还请您赏脸替我招待一番。”   屏风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逐云将露出面来,李成便正色道:“出去说。”   她使了个眼色,钟睿便将李成刚挪起的屁股按回椅子上,逐云笑盈盈的站在桌边,“这位大人便是陆小侯爷的贵客了。”她亲自斟了一杯酒,执盏而来,纤手将碰上李成,他便挣脱钟睿猛的站了起来。   陆在望见他紧张神色,登时乐了,怪道:“怎得?成王殿下家教竟这么严?”   李成瞪了她一眼,往外走去,陆在望也不再强迫,跟着李成出门,“大人现在可以跟我说,为何要跟踪我?”   李成甩了甩衣袖,没好气道:“殿下吩咐的。”   陆在望:“楼下另外四人也是?”   李成看她一眼,“是太子的人。”   陆在望立时皱眉,“何意?”   李成答道:“小侯爷,我只能告诉你,那些人出自东宫,而我是奉殿下令。至于何意,你须得去问殿下。”   陆在望问:“可殿下叫你跟着我,总得有个缘由,是什么?”   李成:“太子多疑,殿下只是料想太子会疑心小侯爷,才叫我跟着。”   陆在望细想之下,觉出不对劲,“可是太子派人跟着我,你是殿下近侍,你出现在我身边,岂不是更叫太子疑心?”   李成一脸的理所当然,“殿下只叫我防着你落入太子手中,至于太子怎么想,与我,与殿下何干?”   陆在望气道:“坑我是吧?”   李成回:“不识好歹。”   房中此刻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可陆在望毫无赏乐的心情,她脑中一团混乱,赵戚派人跟踪查探,想必已是怀疑她和赵珩关系非同一般,可赵珩偏偏在此刻派了李成来,名为保护,可落入太子眼中,岂非做实此事?   陆在望:“你们殿下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李成:“殿下自有深意。”   他有个屁深意,这还能不是故意的?   还要冠冕堂皇的说是保护她?   她气个半死,扶在栏杆上连拍了几下,扬声叫道:“江云声!”   身后门打开,江云声探出头来,“怎的?”   她极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江云声慢慢靠近。   陆在望看着李成:“成王殿下叫你保护我,我今儿从这跳下去,殿下能不能怪罪你?”   李成:“呵,自作多……”   情字尚未出口,陆在望便猛的上前,和江云声极有默契一扯一推,李成狼狈的踉跄几步,到门口便被她抬脚给踹了进去,一撸袖子说道:“给小爷灌他!”   李成的剑被卫恺夺走,这三位公子尽是天不怕地不怕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愣头青,兴奋的按住李成,吆喝一声,“得嘞!”   陆在望坐下来,逐云给她斟了杯酒,她气呼呼的饮尽,眼神往李成那一递,逐云便识趣的招呼另两位出来,围上李成。   李成左支右绌,难以抵挡,从人堆里拼命伸出头来,“陆小侯爷,你对殿下不满,自去找殿下,何必为难……”   话未说完,便被刘承轩举酒灌了进去,“喝了吧你!”   李成呛的直咳嗽。陆在望独自坐着生闷气,拖了酒壶过来,江云声提提衣摆坐在她身边,从她手中夺走酒壶,“酒量不行,别空摆架势。”   陆在望皱眉:“谁说我酒量不行?”   江云声道::“满城皆知,陆小侯爷在云月桥醉酒,把八皇子殿下按着一通好打。”   她又才想起来曾经干的糊涂事来,不甚在意,“这不有你在呢,再说今儿也没那糟心的皇子殿下。若我真醉酒,便烦你将我扛回侯府。”   陆在望从他手下抢过酒壶,“所以你可别沾酒。”   江云声不置可否,转而去看那一团混乱的酒局,李成好歹是战场上下来的,他自然不害怕三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可他害怕三位花魁娘子,人一靠近他就只顾着躲,总能给钟睿留下可乘之机。   三位娘子和公子配合的默契,把李成灌的头晕脑胀,面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   陆在望便道:“好了。”   她颇有些心烦,转眼便至黄昏时分,楼下街市两边铺子前皆挂起灯笼,附近的瓦肆里时不时传来锣鼓声,云月桥里也比白日里更加喧嚣热闹。京城繁盛的夜市拉开帷幕。她搁下一张银票正想出去,厢房门却叫人从外面推开,云月桥的管事点头哈腰的引着来人,“陆小侯爷就在这呢。” 第42章   陆在望没想到会在这见到赵珩,皱眉道:“成王殿下。”   房中本是人多杂乱,一片闹哄哄的,可赵珩往这一站,跟盛夏暑天里的冰碴子似的,立时三刻安静下来。   他随意扫过趴在桌子上的李成,不冷不热问道:“小侯爷把本王的人扣下,几时准备放人?”   钟睿三人互递了眼神,传闻成王不大好相处,惹了他小侯爷怕落不着好果子吃,钟睿想劝几句,不曾想被陆在望拽着一屁股坐下,“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我们兄弟几个是瞧李大人成日劳累辛苦的,好心备桌酒席让他松快松快罢了。”   她斟了杯酒,吊儿郎当的把胳膊搭在钟睿肩上,“钟兄,不必怕。咱们请殿下的近侍喝场酒,总不至于还招人怪罪。”   钟睿陪笑道:“对对……”   赵珩见她这般轻浮,丝毫不在意男女有别,和男子勾肩搭背不成体统,便有些不悦,冷声道:“都出去。”   陆在望酒气上头,故意看着三位花魁娘子,欠欠的说道:“钟兄,殿下嫌弃咱们碍事呢。不过咱们不能夺人所好。”钟睿被她薅着稀里糊涂的站起来,陆在望补道:“就请三位娘子好好招待殿下,都记我账上!”   江云声从钟睿身上把她扒拉下来,低声问:“你这是喝多了?”   陆在望想了想,“还行。”   她见赵珩脸色越来越沉,忙催促道:“走走走。”   钟睿便招呼了刘承轩卫恺,五个人你推我搡的准备出门,赵珩却冷不丁站起来,从人堆里扯着陆在望的胳膊将她扯出来,他力道有些重,陆在望猝不及防,就一头撞在他胸前。   鼻尖又是一股瑞脑香气。   陆在望好似被熏迷了脑子,她想抬头,可赵珩松了钳制她胳膊的手,又极轻的覆在她后脑,阻止她一切妄动。   钟睿一行三人,呆滞的看着眼前的境况,倒抽了口冷气。   只江云声喝道:“你做什么?”   他想上前将陆在望拽回来,可赵珩微微一避,冷冰冰的看着他,“出去。”   夹在中间的陆在望动都不敢动,她视线被限制在一小片墨蓝锦绸上。   她心里重重的跳着,震得手脚沉重,预感更为不妙。觉得赵珩此刻比拿刀架她脖子上还可怕。   他看了一眼折返回来的侍卫,侍卫知他意思,将其余几人依次请了出去。江云声不肯配合,他才想上前一步,侍卫手中剑光一闪,横剑生生隔断了他和陆在望。   陆在望见形势不妙,短暂清醒过来,退后几步审时度势的对江云声说道,“你在门口等我,不要走远。”   江云声皱着眉瞪着赵珩,陆在望低声对他道:“没事。”   众目睽睽之下,赵珩总不能在屋里把她卸了。   “有事叫我。”江云声见她神色笃定,便叮嘱了她一句。   闲杂人等被清干净,侍卫转身出去,带上门,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陆在望依旧不敢动,赵珩一眼看过来,她的眼神就控制不住的飘向了窗户。   她不就是灌了他一个侍卫,赵珩可以关她,可以罚她,拿剑戳她她保证都没意见,可为何要这般亲密?   “坐。”赵珩自顾自坐下,陆在望则挑了个离他最远的桌脚,心惊胆战的坐下来。她想摸酒壶,可是被赵珩挡开,递给她一杯热茶。她接过来喝完,一面喝一面悄悄眯着眼睛打量对方。   她盯着赵珩看,喝下去的那点酒好似都化作水汽,从眼底弥漫上来,使她眼睛湿漉又明亮,赵珩从里头看出点沉溺的意味。那晚回去他就独自想了想,或许是见色起意,也或许是陆在望的性子太独特,或者两者都有。总之,她在他心里留了一点痕迹,他又很承认自己不是个正人君子。   陆在望这回可不敢再轻狂,紧张的眼神乱飘,放下杯子又陪笑道:“我就是请李大人喝杯酒,殿下不许,我下回谨记,何必动怒呢?”   赵珩朝她示意他跟前的椅子,“坐过来。”   陆在望没动,他问:“不敢?”   陆在望:“确实有点……”   若细说,她倒也不是惧怕,纯粹是因为,赵珩看她的眼神,令她非常不安。   陆在望不太明白这种不安感源自何处,可能是,赵珩若有似无的靠近。但兴许是她多虑,可少说少错,最好再也不要和他扯上关联。   她又坐回桌角,斟酌一番对赵珩说道,“殿下,我和您打个商量。”   赵珩抬眸,她微皱着眉,面上忽而纠结,忽而坚定,忽而犹豫,几样情绪来回翻转,下定决心抬眼对他说道:“我的生意,还有我的人,我全交给殿下,不收银子。”   她简直咬牙切齿的狠心,“白送!”   赵珩忍不住莞尔,陆在望揣着刀割的心,说着泣血的话,耳边伴着银子落入水里的,轻微又悲痛的声音。“我虽家世显赫,父辈得用,可这和我一丁点关系没有。我碌碌无为,贪生怕死,我还只顾享乐,愚昧无知……”   她很诚恳,“像我这般无用的人,殿下随手撇开,就当施恩于我。”   赵珩听的有趣,有意逗她:“本王若施恩于你,你要如何还?”   还能不能聊天了?   陆在望拱出点火气来,“我本也不欠殿下什么。”   赵珩听了这一长段,也没说同不同意她打的商量,反而说道:“本王听闻,陆侯忧心世子婚事,京中世家中尚未寻到合适世子的婚配,今日托孙老将军来游说本王,玉川已至婚配之龄,陆家满门都是忠厚之人,京郊大营一见,世子并非品行不堪之人,也可作驸马之选。”   陆在望有气无力,“我爹他就……确实胆子比较大。”   她是万万没想到,陆进明真的敢去问赵珩。   赵珩问她:“本王该如何答复陆侯?”   陆在望:“……说我死了?”   赵珩好似真的在思考这门婚事,“倘若你是真的‘世子’,本王兴许会同意。玉川对你印象不错,你待人温厚,也不会因为她常年病弱而慢待她。”   陆在望听不得人夸,这又飘了起来,美滋滋的回道:“殿下说的很对。”   “可惜。”赵珩看她的得意神色,不知是有意吓唬还是认真,一句话把陆在望说的如坠冰窟,“倘若本王向陆侯说明你是女儿身,再向陆侯求娶,陆侯会不会将你许给本王,叫你做成王妃?”他说完似乎觉得很有道理,满意的笑了笑,“也算门当户对。”   陆在望直接站了起来,见鬼似的看着他,嗓子好似被几句话吓劈了,声音显着尖细,“殿下不同意就不同意,也不用说这话吓唬我吧!”   他微微挑眉,陆在望觉着是她的反应太驳人脸面,逼自己强行冷静下来,“我不是说殿下不好,可满京都知道我是永宁侯世子,世子怎么能又去做王妃……这实在是天大的笑话,这这……”   她越说越不对,哭丧着脸说:“当然我更不是说殿下是笑话。”   陆在望几乎被赵珩绕糊涂了,说话语无伦次,只能磕磕绊绊化作一句,“殿下我错啦。” 第43章   陆在望委实唬的不轻,赵珩威胁人可算是越来越别出心裁,可这事倘若他想,以陛下对他的恩宠,说不准真的会把她扔进王府。   大概没过三天她就得跑。   难不成赵珩还真是看上她了?她认真仔细的一番细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能被他看上的约莫只有这张脸,这得是件多要命的事!   她可不能坐以待毙,太子也盯上了她,不论怎么看,京中她都不能再待。   先出去避避风头再说。   陆在望心里想定,面上就换了副从善如流的神色,“殿下下回可别和我开这种玩笑,我这人胆子小,禁不住吓。”   她蹭过去给赵珩添了杯茶,见他神色如常,心中稍稍放了心,又表了回忠心,“这话我再不提了。殿下日后吩咐我的事我保证别无二话,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赵珩一言不发,接过她的茶,越听越觉着心里拱火,她这反应活似要上刑场,颇有些下他脸面,手中杯盏便不轻不重的搁在桌子上,这轻微一声响,陆在望立马识相的闭嘴,彼此沉默片刻,她实在觉得很煎熬,试探问道:“殿下,我能走了吗?”   他嗯了一声。   陆在望长长松了口气,轻快道声“谢殿下”,就忙不迭的出了厢房。   江云声和钟睿等人还等在外面,一见她出来纷纷站直,陆在望临走前抓了管事来说,“成王殿下要什么,都记在我账上,千万别怠慢。”   管事点头如捣蒜,他心里自然比陆在望知道轻重。陆在望嘱咐完便几步跑了,一挥手,江云声便跟上,一道下楼出了云月桥。钟睿见她急匆匆的,边走边问,“陆兄,成王殿下没把你怎么着吧?”   陆在望没答,钟睿就又压低嗓子问了句,“成王殿下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她猛然脚步一停,眉间深皱瞧着钟睿。   钟睿低声道:“我这也是担心你,不然殿下为何举止这般怪异?成王殿下至今尚未娶亲,说不准他就是个断袖……陆兄你生的好,千万不能吃亏!”   陆在望朝着钟睿的屁股就踹了上去,把他踹的狼狈的往前一扑,“他要是断袖小爷头一个把你送进成王府。”   钟睿扑在刘承轩身上,十分委屈,“我真的是在担心你啊陆兄!”   “闭嘴吧。”陆在望显的有些烦躁,“该说不该说的话,你心里有些数,否则我把你卖进沧浪楼,你别说我做事不地道。”   钟睿忙不迭点头,又凑过来陪笑道:“陆兄可别恼我了,我这也是一时着急失了分寸,陆兄无碍就好!”   陆在望知道他并无恶意,赵珩的反应连她都觉得怪,更别说旁人,她又仔细叮嘱过三人,就和江云声匆匆走了。   江云声将她送回侯府,一路也没吭声,到侯府才闷闷的问了句,“真的没事?”   陆在望摇摇头,又说道:“有个事得跟你说,我这几日可能得离京。”   江云声问:“去哪?”   陆在望想了想,“不知道,我先走了再说。”   江云声只点了点头:“行。”   江云声的语气理所当然的有些怪异,她没细说,他也没细问,好似压根不在意,可陆在望觉得,他应当不是这个意思。果然江云声紧接着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他想了下,他家徒四壁,也不需要收拾行囊,随时可以离京。   陆在望问道:“你跟着我?”   江云声点点头,又奇怪的反问,“我不跟着吗?”   陆在望斟酌说道:“我此次离京,就不知何时回来。兴许会一直在外。”   “好,那我明日去把我的屋子退了。”   天色不早,江云声念叨一句,便转身准备家去,陆在望忙拦住了他,“我的意思是,你好容易在京中安顿下来,不必又被我连累的到处漂泊。”她咧嘴一笑,“你留京。等小爷何时杀回京城,再找你给我当护卫。”   江云声沉默下来,拧着眉思索,半晌才说道,“屋子是我拿你的银子赁下的,我在京中也并无别的熟人,这也不叫安顿。”他想了想,像是和陆在望商量,“你离京,总得有人跟着才好。不然你一个姑娘家,路上不安全。”   陆在望略微不满的清咳一声,“再强调一遍,我是陆家幺子,不是姑娘家。”   江云声没在意,只对她说道:“带我上吧。”   他这话甚至带了点可怜的意味,陆在望怔了怔,微皱着眉。只见江云声略低着头,黑漆漆的眸子里专注又诚恳,毫无杂念,无端叫她心里咯噔一声。他好似有所察觉,极快的收敛眼中的情绪,随意又没正形的补了句,“你把我留下,我岂不是又得去想办法挣钱谋生?累得很,不如跟着你轻松自在还钱多。”   江云声扭捏道,“离京后一路漂泊。我给你作护卫,是不是还能涨点银子?”   陆在望气道:“你想得美。小爷给你十两银子的月例,你有半个月都在家闲着!打明儿起,每日天亮你就给我上侯府门房点卯,缺一日扣一两,仔细着点!”   她临走前还想踹江云声一脚,被他笑嘻嘻的避开,又一甩袖鼓弄出些气势来,昂着头进府。   江云声一直等到看不见陆在望连走带蹦的身影,低头摸着鼻子笑了笑,才慢吞吞的往他家里走去。   他不曾想太多,他就只是想跟着陆在望。   从陆在望把他捡回去起,他渐渐就只这一个想法。   他打小就在流浪,到京城也还是流浪,只是跟着陆在望,才有一点安顿的感觉。   她回府先往傍溪阁去,沈氏和元安元嘉都在,见她来沈氏先是叫她过去,她一走近又拧眉,问道:“又跑出去喝酒了?”   陆在望嬉皮笑脸,“哎呀,我忘记先回去换衣裳了。”她卷起袖子自己将凳子搬的离床榻远远的,吊儿郎当的坐在屋中央,“不熏着了吧?”   沈氏拿她没辙,只好去看元安,“你瞧瞧她这个德行。”   元安元嘉也笑,陆在望想起正事来,正色道:“娘,您快管管爹爹。他求亲都求到成王府了,想叫我尚主。成王殿下原本就瞧我不顺眼,今日知道我还觊觎他亲妹妹,差点没把我劈了,险些您就再见不到我了!”   沈氏大惊,“我都说了不成,你爹爹怎么还去?”   陆在望苦着脸,“我如何知道!”   元安和沈氏对视一眼,沈氏叹道:“你也快十七了,也该是定亲的年纪。旁家的公子们许多已定好了亲事,你爹爹也是着急。”她心里忧心,陆在望愈大,这事情就愈瞒不住,谁家世子不娶亲呢?   “此事还得和你祖母商量,叫她拿个主意才好,也不能任由你爹爹胡闹下去。”沈氏说道,此事从开始就是陆老夫人拍板定下,如今愈发困难,自然还得老夫人出面。   陆在望多年来安心的做她的假世子,就因上头还有人顶着,陆老夫人和沈氏肯定比她更着急。   沈氏说道:“过几日你姐姐便得回东宫,等此事揭过,我便去找老夫人。”   陆在望抬头,“姐姐要回东宫?”   元安低头喝药,神色平静,沈氏不好开口,只得和陆在望一起去看元安,元安抬起头来淡淡笑道,“他执意要立正妃,既如此,回去也未尝不可。”   陆在望说道:“可姐姐原本并不想做太子妃。”   元安笑道:“我的身子已经毁了,不如讨个正妃做做,不然岂不吃亏吗?”   陆在望却觉着她心里有事,语气也极不像她,心中不安起来,“姐姐要做什么,可不能瞒着我。”   元安摇摇头,“从前过的累,日后只想好好歇着。我做了太子正妃,对陆家也好。既已到了这步,我只想多为自己和家中筹谋。”   陆在望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元安神色坚定,好似真的想开了。她也不能反过来劝她继续和赵戚对着干,只好说道:“有事一定要和我,还有爹娘说。”   “好。”元安温和的笑起来。   “还有一事。”陆在望看向沈氏,“这几日我准备离京,避避风头。”   沈氏又被她忽如其来的想法惊了惊,“去哪?你又避什么风头?”说着说着就生起气来,“你又在外头惹了谁?”   陆在望有点不敢说。   她这回还真惹了个大的。 第44章   沈氏见她支支吾吾,索性将元嘉支走,和元安对她双重逼问。   陆在望并不想叫她们忧心,说一半捂一半,只说她被太子和成王盯上,未免家中难做,她决定暂时离京。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就愿意做个闲散有钱人,倘若衣角沾了点党争的浑水,必得拽回衣裳扭头就跑,更遑论赵珩那厮还总是奇奇怪怪的。   沈氏沉着脸说道:“你今日说不出个前因后果,我断不会放你离京。”她见陆在望眼神一闪,便知她的心思,气道:“你倘若敢私自离府,日后也不必回来了!”   陆在望只好解释道:“娘,您想,我前些日子冲撞了太子殿下,又倒霉惹上成王殿下。这二位积怨已久,可都不是善茬,侯府素来持身中正,我往哪头去都讨不了好处,祖父知道先得打断我一条腿。还有我爹,他成日东奔西走,赶明儿真给我说个媳妇回来,咱们怎么办?故而我思来想去,还是出去避避才好。成王殿下这些年留京时日哪一回都没越过一年去,等他一走,我就回来。”   她向沈氏保证,“我必时时给您来信,教您知道我的行踪。”   沈氏说道:“既如此,只需对外说你已离京游历,你大可不必真走。娘送你到咱们家的庄子上住着,安心读上一年书,不好吗?”   陆在望心道当然不好,能出去玩她自然不肯拘在农庄上。可若是沈氏坚持,她就暂时应下,只要离了京,还有谁能管住她的腿吗?   元安却一眼瞧出她的心思,“娘,你叫她去庄子上住,她扭头翻墙逃走,咱们也奈何不了。”   陆在望的心思被戳穿,扛着母亲责难的目光扭捏起来,沈氏倒想问她又怎的能惹上成王,可元安已经先她一步问道:“早先我带着元嘉在宫里遇到公主和殿下,便觉得殿下瞧元嘉的眼神不对,像是旧相识。父亲母亲还为此事忧心不已,幸而后来殿下并未说什么。可那日太子来府,殿下又急匆匆的赶来,我便觉得奇怪。其实那日宫中他不是瞧元嘉,而是把元嘉当作了你,是不是?”   陆在望无辜的睁着眼睛,“那日殿下是庆徽公主寻来的,可与我无关。”   元安神色严肃,不肯给她胡说八道的机会,“太子殿下告诉我,你与成王过从甚密。”   她步步追问,“何种甚密?寻常应酬上的,还是他已知道你并非是男子……”   陆在望脱口而出,“没有!”   倘若承认,只怕要将沈氏和陆老夫人吓的不轻,她又觉着只要她走了,赵珩拿不住她的人就不算把柄。   陆在望艰难解释,“其实是,我手上有一门生意,和殿下有所冲撞。他老觉着我私下养耳目,便时时想找我麻烦。我已决意散了生意,届时他找不到我,也不会轻易寻上侯府的麻烦。”   她有点着急的强调,“娘,我真得走!”   元安说道,“可以。”沈氏讶异的去看她,只听元安又道:“但你须得带上侯府的护卫,得时时让娘知道你平安。”   陆在望点头,“行。”   沈氏还想再说,元安却笑起来,“娘,咱们谁也拦不住她。无非是她自己逃和光明正大离府两条路。她今日肯跟咱们说,已算乖觉。”她狡黠的冲陆在望眨眨眼睛,“是不是?”   陆在望懊丧的说,“姐,我得教你一句话。看破不说破,你怎么也不站在我这边?”   元安摇摇头,“从小到大都纵着你胡闹,可离京是大事。”她狐疑的看过来,“你今日倒和我说说,你做了什么生意,成日到晚在外游荡,难不成你还真是有正经事?”   陆在望叹气,“再别提。这生意今后也和我无关了。”她又对元安说道:“此事还得瞒着爹爹。”   元安点点头,“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陆在望说道。   陆在望顶着一脑门官司回了青山院,一路上都在细细思索离京前的准备,一进院子倒撞上山月领着采兰,笑盈盈的端着托盘,上头是几碟子新做的点心,她一拍脑袋,倒把采兰给忘了。   山月笑着迎上来,“可算回来了。今日采兰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说要谢过世子替她出头,快换了衣裳入席。”陆在望若有所思的看过去,采兰便低下头去。   她又看了看盘中几样细点,“你做的?”   采兰道:“是。”   陆在望随意拈了一块咬着,就往屋里走。竹春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陆在望却从卧房探出头来,咬着糕点含糊不清的对采兰说道,“你来。”   山月冲她一眨眼,“快去吧。”   采兰脸颊微红的进去,陆在望坐在床上,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采兰脸色更红。竹春抱着换下的衣裳出去,采兰离着老远,垂首道:“世子。”   自打老夫人把她给了世子之后,世子从未叫她近身伺候过,采兰很有些紧张。她原先只听世子在外浪荡的名声,来青山院时很是忐忑。可一来此,世子叮嘱过几句就再没想起过她。   采兰觉着,世子和三小姐是她见过生的最好的人,世子不喜欢她蒲柳之姿也在情理之中。原想偏安一隅的过下去,谁知一场无妄之灾,惊动侯府上下,她倒第一次认识到世子恣意的性子。   她这会瞧着世子,觉着他是顶好的人,可又不敢靠近。   陆在望完全不知道面前的姑娘转瞬间有了如此多的心思,她只是想着怎么安顿采兰,竹春山月是青山院的掌事丫鬟,她在不在都无碍。可采兰身份尴尬,她就问道:“采兰,我手下有个点心铺子,掌柜是对中年夫妇,人很和善。我看你手艺不错,我送你去那学手艺怎么样?顺边帮着打理铺子。”   采兰啊了一声,闹不清她的意图,呆呆的站在那不知作何反应。陆在望耐心给她解释,“我日后不在京城,没人看顾你。你就替我照管铺子,顺便能靠手艺挣钱,不错吧?”   她喜滋滋的说完,采兰却愣住,半晌才问,“世子要去哪?”   陆在望回道:“我有我的事。”她看着采兰,“老夫人把你送来我这,实在是耽误了你。日后我替你讨了身契来……”   她说着竟见采兰垂着头,眼睫上晶莹剔透的挂着泪珠,便悻悻的收了声,兴冲冲的势头陡然被泼了冷水,话锋一转和声安抚道:“……当然你要是愿意一直在府中,我也没意见。”   采兰忙眨了眨眼,“我去。”   陆在望道:“不必勉强。”   采兰摇头,“我替世子照管铺子,好好学手艺,世子会回来吗?”   陆在望点头,随口道:“会啊。”   采兰坚定说道,“好。那我等世子回来。”   她是想替采兰换种日子过,老杨的铺子缺人,采兰有手艺,一举两得的事情。等她能立事便也不必再小心翼翼的过日子。   怎得好像不太对?   她最终也没细想下去,既然采兰同意,她暂时也还没觉出这个安排哪里不好来,便点头道:“好。”   夜里掌灯之后,她叫山月寻了笔墨纸砚来,铺在桌子上,苦思冥想半夜,给赵珩情真意切的写了封信,首先感念他素日“恩德”,再将牛车生意素日的安排和规章事无巨细的写下,言明这是她的临别赠礼,最后请他看在这份进项丰厚的大礼上,求放过求理解。   “大恩大德,日后必结草衔环以报。”   陆在望写完这句,自觉颇为工整,既然赵珩从开始想要的就是她的人马,那她倾囊相赠,他总得念点好处吧。   待明日安排好几位掌柜,叫他们在她走后将信带至成王府,此事便可了结。   陆在望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便揣着银票准备上路。沈氏给她的侍卫候在城门处,为避人耳目,请了元嘉来青山院,和元嘉互换了衣裳,而后迈着小碎步出了侯府。   再至江云声的院中换回男装。   江云声已经挎着包袱侯了许久,待她收拾齐整,两人便一身差不多的粗布衣裳,坐上牛车出了城。   永宁侯府。   陆之淳依旧歪在榻上,他虽伤的不重,可那事之后便借养伤之名鲜少出自己的院子,一来觉得丢人,二来也不想看见陆之洹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除了比他会投胎,他不知道陆之洹那般不上进的纨绔又有哪点比他强?   他整日惹天惹地,敢扒在东宫上头动土,迟早会累及全家的东西。   他平白挨了顿好打,可因陆元安封了正妃,连祖父也不替他出头,陆之洹如此肆无忌惮横行无忌,还能平安无事整日得意。   陆之淳恨的牙痒。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罗氏端着补药走进来,陆之淳抬起半个身子,“怎样?”   罗氏安抚他躺好,将补药喂他喝下,说道,“已经出了城。”   陆之淳问道:“咱们的人安排好了?”   罗氏点头。“你放心,都在城外候着,只要陆之洹离京,他们必能找到机会。”   王氏好歹也是在侯府多年,眼线自然是有,见沈氏私下点了护卫出府,她派人跟上,便发觉是陆之洹要出城。王氏虽不知为何,却也觉得是个好机会,便将此事透露给陆之淳和罗氏,煽风点火了几句,便激的陆之淳动了心思。   不管陆之洹因何事匆忙出京,他只想叫他再也不能回来。   陆之淳躺回床上,面上有一抹阴寒的笑意,他等着看陆之洹的尸首,支离破碎的抬进京城,抬进侯府。 第45章   晋都城外。此时已至冬日,官道上显得有些萧索,路两旁被北风吹的低眉臊眼的树上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又经路上尘土侵扰,成了一派灰扑扑的色调。   路上只有零星几辆车马走过,还多数是郊外村落的百姓。   官道旁的一处四面透风的茶肆里,倒是一派和冬日寒寂截然不同的兴隆,拢共两张油腻腻的矮桌,挤得满满当当。   外头还拴着七八匹马,声势浩大的险些震塌了这摇摇欲坠的茶棚。陆在望有些头疼的看着沈氏派给她的护卫,加上她和江云声,这一路十来个人整整齐齐,是嫌出门的声势不够大吗?   江云声拿滚水翻来覆去的烫着茶碗,黑乎乎的茶碗上依旧荡着一层不知来路的细白纹路,陆在望看的一阵反胃,道:“别折腾了。”   她身上没多余的肉抵抗寒风,三不五时的哆嗦一番,只想抓紧出京畿,找个小地方先安顿下来,可带着这帮人实在麻烦。   她只想出去避避风头,倒闹的像出门寻仇的。跟着这一大串拖油瓶,她还怎么游山玩水,及时行乐啊?   陆在望便低声对江云声说道:“找个机会,把人甩了。”   江云声不动声色的扭头看了看隔壁乌压压的一片,“行。”又问道:“咱们去哪?”   陆在望想了想,“肃州吧,先吃个火烧去。”她侧身向摊主打听,“劳驾,离此地最近的客栈还有多远?”   摊主说道:“不远,沿着官道走,不出半个时辰。”   她结了账,对侯府护卫说道:“听见了?你们上前,我随后就到。”   护卫们有些为难,领头的站起来说道:“爷,夫人吩咐了,咱们得寸步不离的跟着。”   满府上下,谁不知道世子的德行,说跑就跑,哪回能逮得住?   陆在望挑眉笑了笑,“行。”她将人分作两队,她跟着一队,江云声跟着一队,分开往客栈去,“这总成?”   领头的忙点头,“听爷吩咐。”   一行人这便分作两拨去客栈,陆在望晃晃悠悠的跟在后面。等到了客栈,护卫依旧留了个心眼,两人一队轮值,守在她房门前,连进出的小二都拦住细看一番,生怕她又来金蝉脱壳这一招。   陆在望看着他们紧张的样子,面上不显,心里却愈发不爽。   等到夜半时分,在门外看守的侍卫忽听得房间里头砰的,一下重物落地声音,侍卫忙敲了敲房门,叫了几声世子,里头无人应答,道一声得罪便推门进去,只见屋里四下无人,而窗户大开,漱漱的往里吹着冷风,侍卫连忙跑至窗边,只见下面歪七扭八的蹲着两个人,隔壁屋子的窗户同样大开,被风打的吱呀响着。   江云声从低下抬头看去,几个侍卫目瞪口呆的看着,三层楼高就这么跳了!   江云声身旁的锦衣少年推搡他一把,两人往外撒腿就跑,直奔马厩,侍卫们回过神来,连忙叫起其余人匆匆追赶出去。只见两人牵了马利落的打马而逃,侍卫们牵了马追去,那两人在客栈前头的路口分开而行,侍卫也只好分作两拨,追赶而去。   客栈小二听见动静,过了一会才出来查看,他熟门熟路的看过侍卫的房间,确定都追了出去,这才走到陆在望的屋子,走到床底下趴着低声道:“这位爷,快出来吧。”   陆在望从床下钻出个脑袋,“都走了?”   小二赶忙点头,揣着热腾腾的二十两银票,热络的把陆在望扶出来,还不忘躬身给她拍拍下衣摆的灰土,陆在望说道:“你的屋子在哪,借我暂避片刻,等那穿黑衣服的回来,你再来告诉我。”   “好嘞。”   江云声毕竟从小流浪,也算半个江湖人,没多久就甩了护卫。走的从客栈小二那里打听的小路折返回来,陆在望还翘着脚在小二屋里嗑瓜子,见他回来一个鲤鱼打挺,抄起包袱说道,“走。”   “这位大人,您看王爷眼下可得空见咱们几个?咱们是奉了世子令,特来向成王殿下赠礼。”吴掌柜领着其余三位大掌柜,垂首躬身满面堆笑的看着李成,李成满面疑惑,吴掌柜连忙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封信来,信封上是狗爬似的“殿下亲启”四个大字,角落里还趴着几块墨迹,李成眯着眼睛就着光,勉强辨认出那一坨一坨的玩意其实是“陆之洹奉”。   就字体而言他很难相信这是名门出身的陆小侯爷手笔。   可几位掌柜老实又诚恳,他略一思索便道:“在这等着。”   李成安顿了几位掌柜,便揣着信去赵珩书房,赵珩一见那字就皱了眉,“什么东西?”   “说是陆小侯爷给殿下的礼物。”   赵珩看着那极厚的,砖头似的一封信,放手里掂量一番,拧着眉拆开,掏出一沓信纸。   他险些以为她是写了册书送来。   赵珩只得铺开细看,又被里头满面黑乎乎的大字再度喇伤眼睛,忍不住将眼睛抬的远些,一页纸上满打满算没超过二十个字,怪道写的跟书似的。   他看了许久没看出门道来,只能勉强认出几个“此次一别”,“大恩大德”之类,实在看不下去,将信又阖上,问李成道:“什么意思?”   李成偷偷瞥了一眼,也看不明白,便道:“陆小侯爷的人在外头候着,殿下可要叫进来问问?”   赵珩点点头,等人进来的功夫他又想将信拿出来认认,挣扎几下还是弃之不理,觉着听人口说恐怕更清楚些。   李成很快将人带进来,吴掌柜细细的将此番缘故道来,赵珩听完,便问:“她走了?”   吴掌柜点头道:“世子说我朝山川大河峥嵘壮丽,蔚为大观,他尚未有幸一览……”   赵珩摆摆手示意他闭嘴,又将信拖出来,就着这番释义总算能看个七七八八,信中写此项生意进项优厚,人也堪用,她便全数奉上,借以换来他替她保守秘密。   倒是慷慨。   跑的也真是够快。   赵珩竭力保持着一贯平稳的心态,可目光落至那封可笑的信上,便想起陆在望对他的避之不及,他偶然的对她露出一点亲近,她便慷慨的奉上身家,利落的逃离京城。   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又克制不住的笑起来,渐渐有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纵然此事并无第三人知晓,赵珩也觉得被她闹的有些难堪,他倒是很想知道,她是真的慷慨,还是故意借此来打他的脸。   赵珩沉沉问道:“去了哪里?”   吴掌柜垂首侍立,及至李成喝他一声,才反应过来殿下是在跟他说话,坑坑巴巴的回道:“这小人不知。”   赵珩又问:“何时出的城?”   这陆在望倒是嘱咐了,若问起出城时候,必不能说出确切的,吴掌柜便编了个:“今日一早。”他又陪笑道:“世子嘱咐我尽快来报,故而世子一走小人便马不停蹄的赶到殿下府邸,可不敢耽搁!”   “今日一早离京,她嘱咐你此刻就来禀告,不怕本王派人即刻将她拦下吗?”   吴掌柜面上空了一瞬,“不对,昨日,是昨日,小人记混了。”赵珩眼神闪过一丝不耐,李成立马便拔剑,噌的一声横在吴掌柜脖子上,“敢在殿下面前糊弄,你打量着是不想活了?”   吴掌柜被剑光闪的眼睛狠狠一闭,而后赶忙跪下,伏地抖着嗓子说道:“殿下饶命。”   赵珩将那信一扔,杂乱的信纸洋洋洒洒的落在吴掌柜眼前,他抖的更厉害,赵珩却没再为难他。   只听他对那一言不合就动刀子的侍卫吩咐道:“给本王细问她的去向,何时离的京。”他顿了顿,最后那句压低了嗓子,好似极克制,又像是咬着牙说的,“把她给我押回来。” 第46章   陆在望和江云声连夜跑路,料想那客栈小二假扮的人跑不了多久就会被护卫逮回来,便打马毫无章法的跑了一夜,直到自己都不知道东南西北,天将亮时借宿在一户农家,问清方向便准备继续往东边走,改道永州。   她趴在陈旧的桌子上,挑起油灯芯子,就着一点光亮认真的写沈氏写信,光认错认了七八张纸,再汇报接下来的路线,心满意足的塞进信封里,抬头便见江云声一言难尽看着她,陆在望手心沾了浓墨,顺手就薅了他的衣袖擦擦。   江云声:“你这字……”   陆在望张口便来,“你不懂,我小时候右胳膊断过,自此就不大能用力,这字自然练不成。我不抖就已经很难得了!”为了配合这个说法,她还皱着眉揉了揉手腕,仿佛真是很疼,没想到江云声竟然信了,盯着她的动作认真问道:“真的?”   陆在望说道:“当然是真的。每逢阴雨天还得疼上一疼。你别说,这一夜兴许是沾了寒湿气,酸的厉害。”   江云声也皱眉,想了想说道:“那你伸过来,我原先学过一点舒筋……”   陆在望没心没肺的乐起来,“你怎得连这也信?我肯定是胡说的啊。”   江云声重重哼了一声,立马收回担忧的神色,陆在望笑嘻嘻的,屋里简陋,只有一副桌椅,和土砌的床榻,窗户上结了一点白霜,冷的冰窖似的。陆在望缩了缩脖子,“将入冬了,冷的厉害。还是往南方去。”   江云声这会才想起来问她,“那你为何要此时离京?”   放着堆金积玉的侯府不待,偏到这穷巷陋室里忍饥受寒。   陆在望唔了一声,“自由价更高啊。”   江云声没看出她哪里不自由来,显然不信,陆在望便半真半假的叹道,“我就觉着在京城在继续待下去,只怕还要倒霉。这半年哪哪都不顺,我换个地混混。京城并非有银子就能过的顺畅的地方,满大街的皇子公主,不自在。”   江云声眉间一动,他倒不知哪里来满大街都是皇子公主,分明意有所指,他便试探问道:“那日成王殿下和你说什么了?”   陆在望漫不经心,“那倒没有。”   江云声直直的发出疑问,“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她慢吞吞的抬起头来,眉眼皱在一起,作了个颇无语的表情,“你什么毛病?”   江云声耸耸肩,“感觉。”   她切了一声,“您都没跟那位爷说过话,还感觉。”她见江云声还待再说,便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面带威胁的呵斥道:“少败坏我的名声。”   “行行行。”他只好举手投降。   陆在望将要收回手,正在这时,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她听见农户主家妇人惊恐的叫声,“有贼!”   院中鸡鸭犬吠乱成一团,伴随着重物落地和杂乱的脚步,陆在望和江云声对视一眼,眉头拧起,将要起身查看,忽听“砰”的一声。   他们歇脚的屋子木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寒风猛的倒灌进来,几个持刀贼子不由分说的闯进来,来人皆一身破败的灰布麻衣,面相粗糙狠厉,裹着寒气,神色颇为狼狈和晦气,陆在望原以为这家遭了山贼夜抢,可为首那人一见她和江云声便怒道,“你小子可算能跑,叫老子们一通好追!”   那贼人裹着喘着粗气提步进屋,暴躁的先一脚踹翻桌子,微弱的油灯伶伶摔落在地,颓然灭了。那人一把揪住江云声的衣领,气急败坏:“大半夜的,你俩住着客栈,风雨不浸,瞎他娘的乱跑什么?”   “这位义士。”陆在望站起来道:“可是哪里有了误会?我并不……”   江云声握住那贼人的胳膊,他比那人要高些,可对方见他一动,便横刀架过来,刀光一闪,“别动!”   其余闯进来的人也纷纷拔出刀来,将两人团团围住。逼仄的破屋里登时剑拔弩张起来,陆在望见势不好,忙喊道“江云声!”又举手道:“我们不动!”   她商量道:“这位义士,我不知何时与你有了恩怨。可你若想要钱财,我这里有。不必伤人。”   她听这人话里话外,好似冲着她来的,可一路并未得罪过谁,也没露过富啊。   那人便喝道:“银子拿来!”   陆在望应下,可又问,“敢问义士,我似乎不曾见过阁下,可为何义士要说,是追着我过来的?”   那人的刀在江云声脖子上紧了紧,“叫你拿银子,你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陆在望默了默,又问,“义士拿了银子,就放过我等?”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老子扛着冷风追了一路,腿都打着颤。能轻易放过你?”   屋中拥挤,几人抢了陆在望的包袱,又将两人拿刀架着押出屋子,陆在望懊恼不应当甩了护卫,仍不死心的嚷嚷,“总得让我知道,怎么得罪你了吧!”   可谁成想她能倒霉成这样?   这帮人不知是受谁指使,应当是她一离京就跟上了,难道是太子,或者赵珩?可是这伙人山匪气息浓重,衣裳破败寒酸,跟那两位怎么看都不太沾边。   为首的贼人抬腿冲着她屁股就是一脚,“老实点!”   陆在望狼狈的往前踉跄几步,撞在江云声身上,江云声没有防备,身子一歪,横在他颈上的刀刃顺势一滑,他嘶了一声,立马见了血。好在那人不曾狠按着他,他也下意识的躲避,只划出道长而浅的血口。否则这一刀抹下去,江云声怕就得收拾收拾见阎王爷去。   陆在望被拱起火,低低骂了声,抬头迅速和江云声对视一眼。他点了点头,陆在望沉默片刻,忽地一脚踹向面前那人的裆下,那贼痛呼一声,弯下腰去,江云声便劈手夺了他的刀来。   陆在望敏捷的矮下身子,借势从两人当中往前一窜,窜到重围之外,站到江云声身后。   江云声也极快的横刀转过身来,便成对持之势。   这变故突然,在场的贼人倒也吃了一惊,同样都是男人,这人也使这般断子绝孙的下三滥招数!   “龌龊!”   江云声挡在她面前,她借机回头找有没有趁手能用的武器,可此家院中不是扫帚就是锄头,拴在院中的马匹也不在他们一侧,她心里叫苦不迭,今夜怕是得栽在这。   她听见江云声压低的声音,“你先跑,我还能挡一会。”   陆在望回道:“放屁呢你,老子是那种把你扔下单逃的人?”   江云声低道:“不然咱俩都得落这。”   贼首冷笑道,“我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夜你俩谁也别想走!”   陆在望皱眉道:“我倒不知你们是受谁指使,可要说起钱财,指使你们的人有,难道我就没有?你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份,你只管说你要多少银子,我给你便是。”   那人却不吃她这套,骂道:“小儿诡诈!”当即挥刀砍来,江云声亦横刀硬扛下,刀刃相撞之声极为刺耳,其余人也一拥而上,陆在望急退三步,抄起散落地上的锄头横着乱挥,院中乱成一团。江云声的功夫全是打小挨打摸索出来的,不在乎章法,专在狠厉,全是保命的招数,可难敌众人,几招下来身上便道道血痕,很是狼狈。陆在望则是乱打一气,拿出全身逃跑的本事来,一面躲一面挥锄头,抽空对叫道:“江云声!”   她艰难的顶着围攻,往拴马的地方走,江云声自然也看见她的去向,可他被缠斗的分不开身,只好咬牙一狠心,空出后背来直往贼首身上扑去,刺啦一声后背和胳膊便被深砍两刀,他险些泄了力气,可还是硬挺着,扑到贼首身边,白刃一横脚下一转,把刀架在贼首脖子上。   他一使劲,刀刃便没入贼首颈部,深红的血便顺刀而下。   “都给我把刀放下!”   陆在望也看到他满身的血迹,又气又恨,一锄头搡开面前贼人,“你姥姥!”   贼首见江云声面上的狠厉,便知他真是不要命的架势,忙命人停下,江云声便对陆在望道:“你去牵马,你快走!”   陆在望点点头,依旧抱着锄头,步步往拴马的地方挪,可贼人中有脑子活泛的,立马去主屋中挟持了收留陆在望的夫妇二人,他俩才是真的无端遭难,浑身都发着抖的被押出来,“你俩若不束手就擒,今日便杀了这二人先见见血!”   陆在望便不动了,沉默片刻,便对着贼首沉声道,“我身上有几千两银票,你拿走。”她指了指夫妇和江云声,“他们三皆是普通人,我虽不知哪里得罪了人,可你们既然冲着我来,就别伤及无辜!我的银子就当我向你赎他们的命,”   陆在望把锄头扔了,“你答应,我就让他放了你。我跟你们走。”   江云声立马道:“我不走!”   陆在望道:“老子不欠命债,你别拖累老子!”   贼首点头道:“我答应。”   反正雇他的人,也只要眼前这少年的命。   江云声沉默下来,他知道他即便玩命也拼不过这么多人,陆在望命他收刃,从衣中拿出银票来,“你们放人。”   农家夫妇吓破了胆,刀一离颈便飞似的逃进屋中。   这帮人拿钱倒也讲信用,不再为难江云声。陆在望任人把持,不由为她再一次英年早逝的命运沉沉叹了口气,刚想给江云声嘱咐几句,江云声便不吭声的扔了刀,跟了上来,陆在望立马眉目一横,骂道:“你滚一边儿去。”   江云声也骂:“闭嘴吧你。”   那帮人哈哈大笑起来,“同生共死,倒算有情有义。”贼首冲陆在望轻蔑说道:“我等可是讲道义的,他眼下若走,必不会拦。”   陆在望气的要死,白花了她几千两银子,恨不能上去踹江云声几脚,“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江云声回道:“老子也就是要跟着。”   陆在望一脚踹了过去,可手被缚住,被人扯着限制发挥,她眼前阵阵发黑,可拿他没辙,贼人便一同押了他俩,离开农户家中,依陆在望所言,上外边解决恩怨。   晋都城外官道上的小茶摊旁歇了辆牛车,车把式专载人往来都城郊外,近日天寒,客人不多,生意也冷清,车把式坐到茶摊上,讨碗热茶喝,摊上还摆着硬邦邦的面饼子,皆以凉透,显然茶摊也无人光顾。车把式喝着热茶暖身,问道:“近日生意也不大好。”   摊主搓手道:“快入冬了,谁愿意成日里往外跑呢?”说着便又想起前日歇脚的一群人,为首的少年俊秀雅贵,临走给了不少茶钱,倒也够家中几日吃喝。摊主将笑起来,便听得远处一阵嘈杂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和车把式一同望去,心里嘀咕起来,说是冬寒官道无人,可这一来,倒都是大动静。   李成在心里骂了陆在望不知多少遍,陆小侯爷活得仿若安生一日他就得吃亏,屁股稳当不了三日他就要起来蹦跶蹦跶,带累的他在此寒风天还得出城寻人,谁知道小侯爷跑到哪儿去了,若出了京畿道,他还能东南西北的官道上都搜一遍不成?   忍不住骂道:“真是个祸害。”   可是他光听掌柜言说,好似小侯爷此番并未作出幺蛾子,甚至豪放的送了殿下一桩生意。结果殿下就沉了脸。   他也不知道陆小侯爷哪里得罪了殿下,可殿下吩咐,他只好带人出城。   李成料想陆小侯爷行踪不定,又爱作怪,特意多带了人,一行二十余个王府亲卫,打马在官道上疾驰。据掌柜坦白,小侯爷走了已有两日,他不敢耽搁,只好日夜兼程的追赶。   “吁!”李成勒马叫停,往后一扬手,一队人便纷纷停下,他暴躁的扫了眼路边的茶肆,想着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歇会儿。”   这一行人杀气腾腾的跳下马,一半挤进了茶肆中,摊主唬的不敢妄言妄动,低眉顺眼的奉上茶点,“几位官爷,喝口热茶。”   李成撩袍坐下,斟茶时随口问了句,“敢问这几日,官道上可有一位年轻男子路过?”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头比划,“身量不高,长相白净秀气,乍一看像姑娘的。”   “有有有。”摊主印象很深,赶忙点头,“小公子一行数人,还朝我问了路,说是要去最近的客栈歇脚。”   他往前头一指,坚定道:“往东去了!” 第47章   偏僻山道上,天边晨光熹微,空气中尽是润泽的水汽和草木的气息。陆在望和江云声的衣摆都浸润成深色,蓬头垢面,陆在望脸色尤其差,惨白如鬼,毕竟体力跟不上男人。   他们俩手上捆着麻绳,双双被拴在马后,而那贼人吆喝着纵马而行,喊声在山间不断回荡。   陆在望两辈子都被受过这种欺负,这人似乎接的单子上还有折磨她这一项,忽快忽慢,她被迫一会走一会跑,冷不丁腿软往前一摔,还得被拖行一路,身上衣物早已不见颜色,到处破败不堪。   江云声眼睛发红,身上比她还狼狈,血迹和灰土掺在一起,陆在望小跑着,跑出个曲线,努力往他身边靠过去,抽空骂他,“叫你跟着我,你就不会先跑叫人来救我?”   江云声还有心思回嘴,“救你?还是给你收尸?”   陆在望怒道:“总比两具尸体强!”   江云声闷声道:“你别管我。”   陆在望:“你等我有功夫的,非得踹你一脚。小小年纪跟谁学的死心眼?”   江云声没吭声,她又压低声音,“不死到临头决不放弃,咱俩想办法跑。”   她正说着话,前面纵马的贼子忽然疾奔起来,她又被甩到另外一侧,腿一软便摔倒在地,就地拖行起来,陆在望脸色更白,贼首在马上回过头来,嘴中吹着口哨,一群人便欢呼起来。   江云声怒道:“你顾好你自己!”   他想挣开手上的束缚,可是徒劳无功,其实他受的伤更重,有些浅浅的刀口已经不在流血,可深一点的,沾了水汽似发了脓,他倒是没看,只是浑身脱力,人也发晕。   江云声连自己都救不了,更别提陆在望。   他心中的恼恨和无力比身体上的更厉害。   她还晓得护着自己的脸,隐约听她扬声骂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精神倒还不错。   陆在望心里也懊丧的很,不过兴许是死过一回的原因,这一回她还比较平静,只是遗憾,对不起这一世的父母亲眷。   还有愤恨,咬着牙想,这回死了都得弄清谁害的她,好找那人报仇去。   过分!   好在冬日裹的厚,稍能抵挡粗粝山路的磋磨,可久耗下去也不成,不知过了多久,陆在望已经昏昏沉沉,忽听一声惊声嘶鸣。   此时山道靠崖,可见对面山壁峭石林立,山上有葱郁林木。江云声不知何时挣脱了麻绳的束缚,绕至一处山石后,借力猛的往后一扯,麻绳另一头绕在贼人手上,那人便被扯下马,重重掼在地上。   惊叫和骂声怒起,这些人终于肯停下,耳边有漱漱山风,寒浸浸的拂过全身,她就稍微清醒了些。   这变故陡生,马匹仍旧往前疾驰,人已经被江云声扯着往后拖行,他动作极快,其余诸人尚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拖至他身前,江云声没管他,只扑身夺了那人随身的刀,横刀斩断了陆在望手上的绳索。   陆在望尚有些发愣,只见他双手微抖,便强打起精神爬起来,还小声赞了一句,“可以啊兄弟。”   江云声看她一眼,她又说:“可是我现在没力气,估计还还不了手。”又嘀咕一句,“没事,老子从这跳下去也比受这欺负强。”   江云声回道:“你肯定不会死。”   陆在望眨了眨眼,只听那群山贼悠悠荡荡的牵着马围着他们打转,贼首眯着眼瞧陆在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回头对着他的兄弟们说道:“先前没顾上看,现下一瞧,这威震四海的永宁侯生的儿子,怎得长成这样?”   其余人也道:“倒真像个娘们。”   “倒没见过男子生成他这般模样的。”   陆在望皱了眉,暗道要坏事,一夜磋磨她哪里顾得上自己的脸,江云声挡在她身前,只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几句,便有人提议道,“不如扒了这小子的衣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爷们!”   “好!”贼众立刻欢呼起来,你推我搡的纷纷下马,围到陆在望和江云声跟前,眼神露出下流的意味。   江云声低头看她,见她不甚在意的冷笑一声,“大不了同归于尽,老子做了鬼再回来报仇。”   江云声将手里唯一一把刀塞进她手里,自己赤手空拳的冲进人堆里,陆在望微愣片刻,便不加思索的跟了上去,左劈右砍的给他开路。两人本就体力不支,被围着打的狼狈不堪,渐渐要被人强行冲开分而攻之。   陆在望心里想着,他们俩是绝对逃不出去了,可她宁死也不能受辱,转瞬间就想定了主意,她匆忙间又将刀扔回给江云声,喊了句,“你抢一匹马走,别再跟着我了!”   江云声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接过刀,看见陆在望又使出她那炉火纯青的逃功,弯着腰左冲右突的钻了出去,贼众分出一拨人去对付她,可陆在望自觉的很,两步至崖边便凛然闭眼一跃,她尽量将不去想任何事,只怕想法一多,她便畏惧起来。   她朝着山涧喊,尚带着点兴奋似的,像是安慰自己,“兴许还能投胎!”   身影疾速坠落,声音也渐渐消散在山间。   江云声疯了似的挥刀,也不管是他砍了对方,还是对方砍了他,眼中空无一物,他一门心思的往崖边冲,而后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李成顺着茶肆摊主的指路,一路寻到陆在望落脚的地方,他声势浩大的围了客栈,先在气势上唬住了店主和小二,还以为陆在望是京中逃犯,没等李成逼问就自己托了底。   李成头疼不已,他就知道小侯爷耐不住作妖的性子,倘若侯府护卫跟随,人多惹眼,他找起来还利索点,可这又跑了!   店主小心的觑他暴躁神色,“小公子临走前,问了定州城的方向,兴许是朝那去了。”   李成问清陆在望离开的方向,喝口茶润润嗓子便再度出门追赶。小侯爷既是为甩脱护卫,未必会老老实实走定州的官道。好在他带的人多,遇上岔路便分两个人过去,一路分行,大半日功夫下去,自己也不知到了何处。   坐下马彻夜奔袭,也累的颇没精神,懊丧的摇着尾巴。李成看着前方茫茫的官道,绝望的看不到头。   又有些寄希望于另几路人马,陆小侯爷总不至于钻进山林子里。   正在这时,前方纵马而来一群人,皆是灰黑的短打粗衣,看面相匪气甚重,可李成眼下也不是带人剿匪的,便命歇息的众人往路边避避。   道上惊起一阵尘土,李成掩面抵挡,待这群人过去,他放下手来,却见官道旁落着东西,似是方才那些人掉下的。李成眯眼看过去,无端觉着眼熟,便驭马过去瞧了,只见是一封书信,上书着他见之难忘的几个丑字,“芝兰亲启。”   右下角毫无意外的落着几坨墨点,不必细看他也知道,必是“陆之洹奉。”   李成立刻勒马掉头,厉声道:“把那群人拦住!”   当晚,李成便带着陆在望的包袱赶回京城,他顾不得跑的摇摇欲坠的马,一到王府便往里奔去。他和陆小侯爷算不上熟悉,也不算陌路人,小侯爷的死讯叫他听来多少也有些触动。   好在此时赵珩人在王府中,他便奉上陆在望的手信,平复气息道:“殿下,找到了。”   赵珩接过那封给沈氏芝兰的信,倒没有拆开的想法,只是蹙眉问道:“人呢?”   李成风尘仆仆的站在案前,他不知殿下的态度,便踌躇着,尽量平静回道:“小侯爷路上遇了山贼,跌下山崖。”   赵珩手一顿,极平淡的望过来,他便接着解释,“属下先赶回来告知殿下,贼人属下也已经命人押回,随后抵京。”   赵珩便又问了一遍,“人呢?”   李成不明所以,只好回道:“属下去看过那山崖,陆小侯爷跌下去,只怕尸骨无存……”他自然是觉得陆在望活不成了,也并未带够人手,便不曾往山崖下搜寻,可他扛着赵珩的目光,恍然觉着殿下好似是死要见尸的意思,可这又能搜回什么呢?那山崖摔下去,捧回一堆骨头渣子,殿下还能同它们算账吗?   李成虽没说,但他面上的表情直白透出他的想法,收拾收拾换身衣服就能去永宁侯府奔丧。   他这般笃定,却渐渐从赵珩和往日一般镇定的神色中看不对来。   赵珩向来是沉稳的,等闲不会露出太多情绪来,可现下眼神极冷,看的李成忽然又不敢对陆小侯爷的生死妄下断言,他迟疑的后退一步,心中陡然不安起来。赵珩捏着那封信,冷冽的语气叫他通体发寒,“本王叫你去找人,你便拿回这般不清不楚的东西来。你明知她跌下山崖,可你不去找,跑回来说这一通废话。倘若她并未身死,而尚有一线生机,你去而又返,便是在看着她死!”   他将那沉沉的一封信掼在李成身上,李成并不敢动,而信封上的字正对着赵珩,陆在望的字和她的人一样没有章法,赵珩可以想象到,她因为不会写小字,只好尽量往大了写,好叫人看清她到底想说什么,笔划尽量端正,像学堂里认真习字的稚子。   他还想着陆在望回京,会怎样想方设法的来糊弄他。   就有人来告诉他,她已经变成荒山崖中,一具分不清面容的尸骨。   如此荒谬。   赵珩忽而失了他平日的冷静,他焦躁的想着,兴许是陡然间的生死两端叫他难以接受。可又想,倘若他知道会有变故,亲自追出城去,兴许还能将人救回来。   李成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复,却见赵珩倏的站起,匆匆出门,见他跪地愣着不动,出门前又回头喝道:“愣着作什么?”   李成回过神来,忙从地上爬起来,追着赵珩而去。   他相信陆在望一身反骨,绝不是肯轻易死去的人。   “嘶……”陆在望迷瞪瞪的睁开眼,入眼是嶙峋的山石,在她眼前缓慢略过,她好像趴在一个冰凉生硬的东西上,它还会动。   她是活生生被冻醒的,身上已经湿透,沾染着杂草和泥泞。   眼睛也睁不开,山间落了大雨。   她脑袋上缠着布带,钝钝的疼痛喇着她的脑子。左臂剧痛,可能是摔断了。   陆在望迟钝着回想着,她跳下来,似乎先是挂在山间的树上,可江云声那个缺心眼的猢狲不知怎得也掉了下来,压垮了挂着她的树,他俩只好又磕磕绊绊的往下坠。   不知怎得,又变成江云声攀在山石上拽着她,而她脑袋磕在石头上,中途晕了过去。   赴死也赴的颇为不易,白遭了好些罪。   陆在望好似被冻麻了,许久才恢复知觉,听到耳边沉重的喘息,才知背着她的不是个东西,而是个人。   陆在望神志不清的嘀咕道:“敢问这位义士,我此生姓甚名谁啊?”   这人没理她,气息很不稳又极压抑,只顾背着她在雨中蒙头走着,陆在望叹了声,“江云声,真是孽缘,怎得又遇见你了?”   江云声还是没理她,他走的很慢,许久才将她背进一处浅浅的山坳中,两步便见底,好在尚可做避雨之用。   砸在脸上的寒雨被隔开,陆在望慢吞吞的睁开眼,江云声很不客气松手的将她扔在地上,沉沉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靠在山壁上不吭声了。   陆在望撑着脑袋爬起来,脸上还凝着血迹,她和江云声两个都像是泥坑里新刨出来的,浑身上下脏的很清新。   那雨没打在身上,依旧冷,可好歹能缓过些劲来,陆在望想叫他再往里避一避,能暖和一点,可江云声垂着脑袋不理她,陆在望便挪过去,拍他的脸,可触手滚烫。   陆在望左臂骨折,只好用右手将江云声的脸抬起来,他嘴唇已无一点血色,死气沉沉的,叫她陡然慌了起来。   “江云声!江云声!”她使劲拍着他的脸,可对方毫无反应。   江云声身上有许多的刀口,血将衣服和皮肉黏在一起,她稍微撕开一点,伤口被水冲的发白,流着脓血,可能是感染了。   这荒山岭缺医少药,阴雨连绵,要是得不到救治,江云声怕真的活不成了。   陆在望心砰砰跳起来,她只能尽力拍江云声的脸,好叫他尽快醒过来。她满脑子悔恨,她就不应该离京,离京也不应该带着这么个死心眼。   江云声过了许久才哼了一声,缓慢的睁开眼,陆在望一顿,眼睛一眨就哭嚎起来,“江云声啊……”   江云声一睁眼,就见着这晦气嚎丧的景象,有气无力的骂道:“我还没死。”   陆在望还是哭,“可你快死了。”   江云声只好又闭上了眼。   陆在望见状忙拿袖子一抹脸,“你怎样?还能撑住吗?”   江云声低声道:“冷。”   可四周并无可以御寒的东西,草木都是湿的。   陆在望左右看看,只得将她的湿透的外袍都脱了下来,全盖在江云声身上,聊胜于无。好在她冬日怕冷,多裹了几件,直到脱得只剩两件衣裳,她想了想,还是没将中衣外头那件也脱下来。   陆在望探他的额头,江云声似乎又昏了过去,她在他耳边大声说道,“你在这等着我,我去找人回来救你,知道吗?”   江云声不理她,她就硬是要把他再度拍醒,   陆在望一边说一边嚎,扰的江云声无法忽视,只好勉力睁开眼,点头应下。   他迷糊的想,陆在望古怪的很,多数时间都没正形,除了长相,倒也真像个男子。   可就是有点爱哭。   她手臂使不上力,没办法拖着他一起走,且外头大雨,再把他拖进雨中,只怕路上人就没了。陆在望走了几步,又跑回来,哀求似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江云声睁开眼,看着陆在望笑了笑,“好。”   陆在望压根不知这是哪里,她还记得上山的路,可是不知怎样从崖底出去,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薄薄的两件衣服贴在身上,冻的发麻。   她走一段就回头,免得又弄混来时的路。   陆在望心里发闷,沿路低着头跑,心里总想着江云声这会可能已经凉透了,慌的很。即便他现在还好,这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江云声估计也离凉透不远。   她怎么想,江云声都是一个结局。   他好端端打一份工,结果丧了命,她下半辈子都难以心安。   可心里越急,越失分寸,山路崎岖弯绕,她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前后左右都是茂密的树林,寒雨细密的打在树上,陆在望茫然的往前走了几步,又往后走了几步。   雨越下越大,头发湿黏的粘在脸上,被雨打迷了眼睛,眼泪忍不住又顺着雨势落下来,她想她这小半生,耽于玩乐,一无所成,临到头还因肆意妄为害了一个顶好的人的性命,失败透顶,下了地府赏善罚恶司,怕都得将她当祸害处理。可是她死不死的不碍事,好歹别叫旁人因她而亡。   陆在望干脆找了个方向狂奔,管他东南西北,只要能跑出去。   一不留神脚下绊到碎石,兜头扑摔出去,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溅了满嘴土腥味,折断的胳膊磕到,疼的身体一蜷。   可是只剩一只胳膊,她就很难爬起来。   陆在望把脸埋在土里,气的乱叫几声,撑着右臂想起来,正在这时,隐隐听见前方有叫喊声,听不清内容,她心里一喜,便赶紧叫起救命,维持着这么个趴地又奋力扬着脑袋的姿势,看见前方林中出现好些黑盔玄甲的兵,潮水似的向她涌来。   为首的,正是李成。 第48章   “跑了?”沈氏急急问道:“跟去的护卫呢?这才多久,就让她跑了?”   面前的管事妈妈回道,“夫人别急,护卫们都在外头等着回话。”   “快叫进来!”   妈妈忙福身应下,沈氏身边的丫头随云见她按着前额,颇为头疼,忙上来替沈氏按着,心里却想着,世子跑了也是迟早的事情。   那位的性子岂会老实的在护卫的看管之下?唯有夫人,总是对世子还抱有幻想。   “……我等回来给夫人报信,客栈掌柜说世子问了往定州的方向,其余诸人沿路追去,若有消息定会回来禀告。”护卫们也是倒霉,追了一路发觉跑的压根不是世子,再回来时客栈内已人去楼空,简直防不胜防。   护卫们甚至觉得,即便这回能识破世子,下回也未必,世子逃跑也就是时间远近的差别。   沈氏见诸护卫满面风霜和疲惫,沉沉叹了口气。陆在望离京一事她并未瞒着陆进明,陆进明当时就要派人出城去追,可她尚觉着陆在望多少有些分寸,谁知道她是一点都没有,如此任性妄为。   随云安慰道:“夫人不必过于忧心。护卫已经追去定州,且世子是有分寸的,他既承诺会让夫人知道行踪,想必不日便会来信,夫人且等等吧。”   沈氏点头,心里想着:凭洹儿的机灵劲,想必不会出事,旁的世家子弟也多有出京游历的。便一面派人给元安送信,一面吩咐道:“未必定州,她逃走的客栈附近官道也得一并搜寻,”   护卫领命而去。   而另一边,罗氏近日总往沈氏那去,听闻世子甩了随身的护卫,更觉事情稳妥。   可陆之淳和罗氏迟迟不见有人回来复命,也着急起来,陆之淳想了想,便亲自出门探听情况。他原先有位叫苏福的小厮,成日跟他在外鬼混的。自从前次陆之淳命他在刘长舒教训陆在望时插一手,可中途叫人打断,陆之淳便怕有人认出苏福,事后远远将他打发到庄子上避风头,因此人素日还算得用,又和他臭味相投,陆之淳也并未亏待他。   今次也是叫他在城外寻了贼人,给了大笔银子,叫在路上暗中解决了陆在望。   陆之淳预备亲自去找苏福问问情况,可到了城外苏福的家中,他骑马站在院外张望,只见院中东西扔的四散零落,跟遭了贼似的,门也是半掩着,陆之淳叫道:“苏福?”   并无人应。   这苏福光棍一个,爹娘皆在侯府伺候,素日也并无正事,陆之淳心下奇怪,提步进屋,吱呀一声推开门,连叫几声也不见人。正要出门,只见正屋的门“砰”的从里面踢开。   陆之淳暗道不好,忙转身要走,可一柄刀稳稳当当从屋中掷出,插在他脚下的泥地中,刀身微微晃动,亮着惨白的光。陆之淳唬的脚步一顿,屋中登时涌出一群满面杀气的壮汉,皆一身鸡零狗碎的粗布短打,见他便冷笑道:“好个世家公子,老子们可算等到了你。”   陆之淳转瞬间被人团团围住,忙摆手道:“误会,我并不认识诸位。”   为首的壮汉便从屋中提出个五花大绑的人来,扔在陆之淳脚下,陆之淳一看,竟时苏福,他似挨了狠打,嘴里塞着脏布,一见陆之淳便呜呜叫起来。那人从苏福口中取出布来,苏福便哭叫道:“三爷救我!”   陆之淳皱眉道:“你几时惹下这些人,和我有何关系,不要胡乱攀附!”   苏福便道:“三爷,这便是您叫我寻来,去杀世子的人!”   陆之淳一惊,虽不知为何这些贼子反而找他算账,却依旧嘴硬,“你不要胡说,我何曾吩咐过!”   为首的人冷笑道:“我等原本收钱办事,本和你们没有恩怨。只是我倒要问你,我兄弟替你杀了仇人,你又为何背地里报了官?害的他们如今全被官府的人带走!你莫不是想借官府之手杀人灭口,好叫人不知你害人之事!”   这些人原本都是一座山头的山贼,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营生,只是阴沟里翻船,接下这单生意的十数位兄弟一去不返,只剩一位逃脱,连滚带爬的跑回山寨,掌事的细问之下才知坏了事。匆匆带人来找苏福问话,得知主顾竟出身永宁侯府,登时起了疑心,若不是陆之淳和官府勾结,怎会这般巧,在路上就遇到官兵?   陆之淳忙道:“我并未报官!”又抓住他话中意思忙问,“那人可是已经死在你们手里?”   “自然,跌下山崖,尸骨无存。”领头人面露狠色,“只是赔进去我许多兄弟,若不是你们永宁侯府,还有谁知道此事,谁又会管此闲事?”   陆之淳先是一喜,可面对这许多山贼又心下不安,不断的解释:“此事我真的不知情。”他竖起手指对他发誓,“倘若是我报官,必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领头人见他发誓毒辣,心下也有几分信服,可也断不能轻易放过,便冷冷看着陆之淳说道:“既不是你报的官,你便回去。”   陆之淳刚松了口气,便听贼人又说道:“想办法将我的兄弟从牢中救出来。贵为永宁侯府的公子,想必此事对你而言也是轻而易举。”   陆之淳脸色一白,“这我……”   贼首说道:“你若不肯,我等便要了你的性命。”他又踹了踹地上的苏福,“这小子方才说什么?你要杀的人是永宁世子?”   他狞笑道:“倘若我等将此事捅到永宁侯处,你还能安稳的做你的侯府公子吗?”   陆之淳慌了手脚,看着对方手里锃亮的大刀,他又不得不应下。贼首便道:“三日为限,倘若你敢阳奉阴违,我等必誓死追杀,找你算个总账!” 第49章   陆在望这一觉睡的很不安稳,一会梦见她躺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极寒的积水漫了全身,皮肤泡的褶皱肿胀。一会梦见她上家里江云声吊丧,趴在门前哭的死去活来,胳膊还不幸被人跺了几脚。   细碎的梦境折磨的她浑身忽冷忽热,头痛欲裂。   迷迷糊糊的听见人声,“喝了几副药还不见退热……”   “姑娘方才似乎醒了。”   “别叫姑娘乱动,再压着胳膊。”   陆在望也不知她们口中的姑娘是谁,只觉得吵闹。屋中焚着沉水香,她觉得冷,就缩着肩膀往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可一动就让人按回去,反复几回她有些生气,暗道竹春越来越不把她当回事了,不满的轻喝道:“别扒我!”   她以为呵斥一句能安稳点,可对方愈发吵闹,叽叽喳喳的围在她脑门前,“姑娘醒了!”   陆在望不得安眠,不情愿的睁开眼,只见面前围了一圈如花似玉的姑娘。她一眼扫过去,既无竹春也无山月,便警惕起来,“你们是谁?竹春呢,山月呢?”   她透过人群去看这屋中陈设,多古朴典雅,无一处不透着矜贵。可和她的青山院截然不同,“这哪?”   面前年纪略长的圆脸女子福身道:“姑娘。我是如雪。”   如雪挑挑拣拣回答这一句,陆在望猛然惊觉对方的称呼,陡然就清醒过来,“什么姑娘?这是哪?”   如雪答道:“这里不是王府,是殿下在松山的宅子。殿下政务在身,早上便回了京。”她笑起来,“殿下回来知道姑娘醒了定然高兴。”   陆在望的记忆缓缓归位,先前在山中,正是李成带人,救下她和江云声。   李成那时就说的明白,他是奉赵珩的令,要带她回京。   陆在望心里喜忧参半,若不是赵珩,她和江云声这回只怕都小命难保,可她刚刚离京,赵珩便派人来寻,对她而言也并非好事。   如雪见她低声不语,以为她是害臊,便补了句,“姑娘放心,我们都是殿下身边的人,姑娘来时殿下便点了我们伺候,从无旁人近身的。”   言下之意,她们并不知陆在望的身份,也没有旁人知晓。   赵珩还算靠谱。   陆在望有气无力的摆手,“别叫姑娘,我瘆得慌。”   如雪等人面面相觑,陆在望想起要紧事来,便问道:“跟我一起的,是不是还有个年轻男人?”   如雪点头,“是,那位公子在别院住着,大夫已来瞧过,已好了许多。”   陆在望:“哪个院子,我过去看看。”   她这会才发觉脑门上裹着纱布,胳膊吊在胸前,鼻子也有些不通气,烧的昏昏沉沉,可这都是小事。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如雪却不动声色的止住她的动作,柔声道:“还是先喝药吧。方才有些烫,这会喝正好呢。如华。”   叫如华的侍女去端了药来,恭敬的奉至床前,陆在望端过仰头喝完,将药碗放回托盘,“行了,我去瞧瞧……”   如雪依旧不让,劝道:“不急于一时,公子那边自有人伺候,姑娘自己还不大好呢。”   陆在望被几人有意无意的堵在床上,觉出不对劲来,皱眉加重语气道:“我说了,我去瞧瞧他。”   如雪将她扶回床上,又盖好被子,陆在望自然得反抗,可居然没杠过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如雪,她手劲极大,轻而易举就把陆在望按了回去,语气依旧柔柔的,“殿下吩咐过,姑娘大好之前,不让出去走动。”   “你什么意思?”陆在望皱眉瞧着她的动作:“这是要把我关在这吗?”   京兆府尹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看着堂上坐着的人,心中战战兢兢。   前日,成王副将不知从哪抓了一群山匪回来,扔进京兆府叫他审讯。按道理京城附近,并没有敢成群作乱的山匪,他也不知从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这帮山匪也嘴硬,不肯供出其余匪徒所在。   成王府押人时也并未言明犯人具体罪过,府尹手里又并无任何证据,便斗胆去成王府讨个主意。   结果惹的成王殿下亲自进了京兆府,府尹一面叫手下提犯人,一面忙不迭的叫人奉茶,赵珩端坐上首,随手翻了案桌上的卷宗,垂眸翻着。   府尹很快提人上堂,山匪们犹自觉着倒霉,嘴里嚷嚷着冤枉,官府以权压人之类的话,直到押跪上堂,匪首见将他们押进京兆府的李成在一旁,便又嚷起来,“说了多少遍,我等并未杀人!那俩小子是自己跳下山崖,与我等无关!”   赵珩身侧的副将孟昌当即喝道:“谁许你肆意叫喊!”   孟昌等人并未穿甲,可常年征战沾染了浑身戾气,往那一站个个狠辣老练,气势浑厚,一群山贼见来人并不好惹,便略收敛了些。   赵珩放下案卷,平静问道:“她为何自己跳下山崖?”   匪首见他坐上首,说话颇和气有条理,不似京兆府的人上来就逼问他们老巢在哪里,觉着他像是个说话能上算的管事,便回道:“那小子生的娘里娘气,弟兄们不过玩笑一句,说脱了他的衣裳,他就要跳崖,这才闹出误会。”   赵珩闻言略一抬眼,定定的瞧着他。   脸上那股平静骤然消散,转为冷冽。   陆在望被找到时,确实只穿了两件单衣,冻得至今高烧不退。   这帮山匪平时行事粗糙,很难把握堂上人那一点微妙的情绪变化,见赵珩无甚大反应,便你一言我一语的继续申辩起来,“就是!又不是咱们推下去的!”   “只是路上偶遇,玩笑他几句,他就要死要活。不怪那小子长得娘气,性子也积黏!”   “我们都是冤枉的!”   堂下吵闹不休,吵的赵珩心头火骤起,他重重的吐息,想压制住火气,先问出幕后主使。   可惜没压住。   孟昌见他按着额头,就知道气的不轻,又结合堂下人的供述,便觉不好。很有眼力见的大步上前对着匪首面门就是一脚,那人被狠踹的往后一仰,四仰八叉的后脑勺着地。孟昌俯下身揪住他衣领又拖行起来,按着脑袋砸在京兆府刑堂柱子上,立时溅了血。   “瞎了你的狗眼!谁的人你都敢动?”   山匪们见兄弟被人三拳两脚的打晕过去,又愤怒的叫嚷起来,怒骂京兆府擅动私刑。   府尹在旁边不吭声,孟昌挑了个叫的声最大的,依样拖走砸在柱子上。   连撞了三回,柱子上血迹斑斑,叠罗汉似摞着人事不省的三人,山匪们也就闭了嘴。   山匪原先看赵珩沉稳,原是想和他好好解释一番,到现在才清醒过来,这位大人比京兆府的人还不讲理。   好容易安静下来,赵珩才继续问:“主使是谁?”   堂下四面噤声。赵珩便道:“交代的,赏银千两。不说的,即刻杖杀。”   轻飘飘一句话撂下,堂中更是落针可闻,连府尹都不敢轻易喘气。山匪们原以为只要咬死不说,京兆府无凭无据也难定他们的罪,可这人上来就喊打喊杀,草菅人命的样子比他们还凶残,纷纷愣住。   他见几人身上还算齐整,也不大满意,京兆府尹这会机灵起来,赶忙叫人:“拖下去上刑,何时松口,何时带来给殿下回话。”   一群人又听府尹叫的“殿下”,更是眼前一晕,心知此劫难逃。   山匪接连被拖走,孟昌自发的跟过去监刑,忍不住叹道:“你们算是惹着人了。”他这话说完,将至门前便有一位挣脱束缚,连滚带爬的进堂,“我说!” 第50章   陆在望单一只胳膊自然多有不便,被如雪几人制的死死的,除去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就没被人限制成这样过,气道:“我就只能待在这屋子里?你们是要把我关这?”   如雪道:“姑娘要什么,尽管吩咐我们。山上虽有不便,但一应东西都齐全。若实在没有,便立刻叫人下山去寻也不在话下。不会叫姑娘觉着憋闷。”   “行行行。”陆在望还想反抗,可先被她一口一个姑娘叫的头皮发麻,退而求其次道:“你只要别姑娘长姑娘短的,我就先不出去。”   如雪想了想,“那叫什么好?”   陆在望思索一番,侯府的人都叫她世子,外面人或叫她本名,或称小字,或叫她小侯爷,可眼下都不合适。   她便道:“就叫公子吧。”又扯扯身上的寝衣,“给我备几套男装,寝衣也换。”   如雪似有纠结之色,陆在望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乱糟糟的长发,坚定道:“就得这样。”   如雪便不在小事上和她争辩,只要她不乱跑,她就能和殿下交差,便点头应下。   陆在望摆手叫她们退下,一群人走至门前她又忽的叫道:“等等。”   “那人醒了没有?”   如雪道:“我这便去瞧瞧。”   陆在望便掀被下床,“给我拿笔墨来。”   如雪依言而行,陆在望挂着一条胳膊,在案桌前执笔挥墨,一气呵成,等晾干之后便折起来交给如雪,“不让我出去,递信总行?”   如雪接过颤巍巍一张纸出门。陆在望等外面脚步声淡去,又蹭到房门前掀开一条门缝,冷风忽的倒灌进来,她眯着眼和门口的侍女和侍卫打了个照面。   对方平静的看着她。   陆在望尝试着伸出一只脚,如华便躬身和声道:“姑……公子,您出不去的。”   陆在望不大高兴的缩回去,想关上门,想了想又探出头去问道:“你们殿下何时回来?”   如华回道:“殿下并未说过。”   陆在望养病归养病,这架势跟把她当犯人似的,安排的侍女都能文能武。可眼下她也没力气争辩,等赵珩回来,还得托他给侯府捎个话,她的信还没来得及递去侯府,省的她娘日夜忧心。   陆之淳想来想去,只能去求刘长舒帮忙,可刘长舒平日为人便趾高气扬,陆之淳很是奉承了一番,又花了不少银子设宴,才哄的刘长舒点头答应回去问探听一下情况。   他便等在刘府外,一筹莫展的等消息。   刘长舒好容易等到他爹回来,才问了一句便遭他爹严词呵斥道:“休要再提此事!”   成王一来就溅了他京兆府的审讯正堂满地的血,府尹这会还觉得晦气,谁知一回家刘长舒又问起来,不由得生气。又奇怪的看着刘长舒,“你怎会知道此事?”   成王押人进京兆府,他并未和人提起过,这又是一帮上不得台面山贼,刘长舒从何而知?府尹登时恼怒起来,揪着刘长舒的衣领子问道:“你可是又在外面鬼混?何时和这些贼人又扯上关系?”   刘长舒吓的赶忙摆手,“父亲说笑了,我怎会和他们来往?”他人有急智,张口便道:“只是近日听京中传言,说京兆府新押进一群山贼,这在京城也算奇事,父亲也知道,京城内外几时闹过山贼了?儿子便好奇来问问,并无他意!”   刘长舒信誓旦旦,府尹也觉着自己儿子素日也并无这般大胆,想来兴许是京兆府的衙役泄了口风出去,便松了手。   刘长舒原不想管陆之淳的事情,可此刻又好奇起来,让他父亲如此色变,想来不是小事,便殷勤的斟了热茶递给府尹,又低声问:“可真是山贼吗?可近日并未听说有人遭劫啊?父亲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府尹便道:“我也并未听说此事,还是成王殿下忽然押了人回京,又无甚说法证据。”   刘长舒趁机道:“既无证据,想来是其中有误会?可不要错押了百姓。”   府尹摆摆手,“此事和咱们都无关,成王殿下亲自提的人,他说是,为父还能和他反着来吗?下半晌已有人供出其余山贼所在,殿下点了宣化将军孟大人去剿匪。也算他们倒霉,不知哪里惹到成王头上。”又警告刘长舒道:“你可仔细着点,别在外识人不清为人所骗,不该问的事情日后少问!”   京兆府尹心中对成王此举也颇为不忿,成王做派轻狂,刚回京时便不敬东宫,如今更是越权喝令京兆府,府尹打发了儿子,便思量着去信东宫,好好告上一状。   刘长舒忙点头,心道陆之淳这小子怎和这事搭上关联,他原还以为是小事,可既然牵扯成王府,此事他是万万不能管了。   陆之洹那小子就是惹天惹地的祸害,谁成想陆之淳也不遑多让。   这永宁侯府还真是一脉相承。   刘长舒遣了小厮出去打发陆之淳,陆之淳又百般塞了银子,问清缘故,刘长舒才又命人和他细说一番。陆之淳当真听的糊涂,这事还能扯上成王,可再问时刘长舒便不再搭理他了。   可此事对陆之淳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原本横遭威胁,正不知如何自保,可就这般巧,这帮匪徒竟然还得罪了成王。   他想着,兴许是山匪自己倒霉遇上了成王的人,这就和他无关。且成王已经派兵出城剿匪,那位殿下常年征战,眼里揉不得沙子,必灭了山匪老祖宗才肯罢休。   此番真是天意所归。   不仅陆之洹死了,连山匪威胁他的事情也迎刃而解,只要成王端了他们的老巢,他自此便可高枕无忧。   再也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陆之淳匆匆赶回侯府告知罗氏此事,赶紧叫他娘烧柱香,叫成王顺利找到山匪的所在,替他永除了后患。   赵珩给她派的这几个如字辈的侍女,个个秀丽雅致,致当真是环肥燕瘦,各具风情。说起话来如春风拂面,动起手来如寒冬凛冽。软硬兼施的把陆在望治的服服帖帖。   陆在望老老实实的一连躺了三日,也没见赵珩,便问:“殿下何时回来?”   “殿下举凡在京,有时常在此地,有时数月也不来一次。我们也不敢擅自打听殿下的行踪。”   陆在望因怕沈氏着急,想着这里都是赵珩的人,应当也不会乱说,回头叫宅中的人去侯府送信也使得。   如雪正替她头上的伤口换药,还特意拿了祛疤痕的药膏来给她看,“公子不必担忧,这是宫中娘娘们用的方子,等伤口愈合,我便日日替公子敷上,必不会留疤。”   陆在望奇怪道:“我也没说我忧心。”   如雪笑而不语。   “我的信你递去没有?他怎么没有给我回信?”   如雪笑笑,“江公子重伤未愈,精神不济也是有的,我常叫人去瞧,别院里吃喝用药都是上好的,大夫也说只要好好将养,就无大碍了。”   陆在望躺着也觉得乏味,便和如雪商量,“你放我出去看看,我江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去看看总是于心不安,反正殿下此时也不在。况且他也并没有理由要关着我。”   如雪总看陆在望东戳戳西碰碰的想主意,觉着她还是一团孩子气,因病过一场,下巴瘦的削尖,脸色苍白,很让人觉得可怜。   纵使脸上无半点妆饰,还总爱穿着男子服饰,却并不影响她的容色。   如雪默默想着,难怪殿下上心。   陆在望扯扯如雪的衣袖,“你为什么忽然发呆?好吧,你有事继续想,我上院里转转。”   她说着就下床,如雪反应过来她已经小跑到了门前,如雪赶紧拿起挂着的大氅跟过去,陆在望被门口的人拦下也不在意,蹭着往外走。   如雪用大氅把她裹住,便劝道:“外面冷,公子才退了热,不好出去的。”   今日日头正好,陆在望眯起眼睛,院墙处却传来细细索索的动静,如雪还在唠叨,陆在望一指,“看那!”   只见东面院墙上,颤颤巍巍露出个黑乎乎的脑袋来,此人面相粗犷方正,眼睛瞪得提溜圆扫视着院内,陆在望碰见同道中人,赶忙绕开如雪走近几步,昂着头兴奋道:“这位义士,勇的很啊!”   她还没见过敢翻赵珩家院墙的人。   孟昌扒着墙头,看着陆在望,兴奋的问:“你就是殿下藏起来的小娘子吧?”   陆在望不悦道:“这位义士,话不能乱说。”   孟昌哈哈笑起来,“我可跟墙外边听着了,你跟如雪那丫头问起咱们殿下。你承认我就告诉你眼下殿下在何处。”   如雪无奈的上前,“孟将军,您这不合规矩。”   孟昌便道:“那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如雪道:“您还是先下去吧,叫殿下知道,受责难的可不是我。”   孟昌没用一日功夫就剿了凉山的山寨,将人捆回去交给李成,跑回军中打听了一圈没打听出朵花来,好容易从李成那问出人在松山,便背负着众多将领猛烈的好奇心,趁赵珩分身乏术时,跑过来一探究竟。   孟昌不搭理如雪,又继续去问陆在望,“你想不想知道?”   陆在望晦气的捂上了脸:“我不想。”转身就往屋里走,   孟昌喊道:“那我也得告诉你。殿下盛怒之下调兵剿了一窝山匪,结果被太子一状告到了御前。其实老子们虽在京时暂归两大营管辖,可毕竟是成王殿下的亲兵,哪里来的私调兵马一说?可耐不住太子在御前煽风点火,殿下便被禁足王府思过。”   “可这都是为了你!你感动不感动?” 第51章   这都是孟昌从仅限的信息里东拼西凑出的真相,全得怪李成那厮三缄其口,害他费劲打听琢磨了许久。   陆在望心道,确实不敢动。   难怪赵珩把她救回来就直接扔这了,原来又跑回去和赵戚干了仗,陆在望听的老脸一红,挠着乱糟糟的头发,觉得挺不好意思。可忽一转身,孟昌的脑门咻的从院墙上没下去。   院墙外传来他不满的声音:“能不能稳着点?”   孟昌冷不丁被人扒了下去,忍不住发了两句牢骚,可见其余两人皆垂首静默,顺着目光看去,赫然看见本该奉旨禁足的人站在远处廊下,静默的打量着他爬墙头的姿势。   三人悚然一惊,一路小跑过去,站在赵珩身边。   赵珩冷冷道:“一百军棍。自己回去领罚。”   孟昌不甘心:“殿下不是被……”   陛下禁足了吗?他可是特意打听清楚的才来的!   赵珩凉飕飕的瞥他一眼,孟昌便在他脸上看出极熟悉的倨傲神色,既然陛下叫他闭门思过,也没说非得呆在成王府。   好容易得个清闲,禁足自然是不可能禁的。   可怜孟将军还以为此时在陛下眼皮底下,他会收敛一些。   孟昌懊恼过后,又了然的笑笑。这一百棍也不算亏。   赵珩就很少会冲动行事,虽说剿匪也算武将职责所在,但偏偏卡在这时候,难免有徇私之嫌。他又没上书陛下就动手,被太子逮着好一通忠孝礼节的训斥。   孟昌还想旁敲侧击一番赵珩的心路历程,可被他截断话头,“还需要和你交待?”   孟昌摇头,赵珩便道:“滚。”   陆在望好容易等来个人打发长日无聊,孟昌忽然消失,她还喊了几声,可惜如泥牛入海,院外平静的好似压根没人来过。   她觉得奇怪,便吩咐道:“如雪,你快去看看出了何事。”   如雪便去了,陆在望支走最难对付的如雪,又对其余人道:“给我搬个椅子来。”   众人还以为她要在院中小坐片刻,便依言搬来,陆在望对着墙角那株梅花示意,“往那搬。”   等人将椅子搬好,她假模假式的缓步过去,屁股含蓄的沾了下椅座,趁人不备站起来就单手拖着椅子迅速往墙边一挪,高兴的踩了上去,如华惊道:“姑……公子!”   一群人立刻涌了过来,围住陆在望,七嘴八舌的叫她下来。   陆在望充耳不闻,这也就是她此时缺胳膊少腿的,否则怎能受困?她踮着脚勉强将眼睛递到墙头上,捕捉到孟昌三人穿过游廊的背影,四下一看,院中也并无异常。   孟昌三人转过弯,忽见墙头忽然冒出一双眼睛来,纷纷乐了,故意走近大声问道:“你怎得也爬墙啊?”   陆在望原是想有没有热闹可瞧,结果扑了空,便客气道:“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要走?”   孟昌喊道:“军中有要务,下回,下回啊!”   陆在望心道我也并不想和你见下回,这几人嘴上无遮无拦,还管她叫小娘子。真是虎落平阳,小爷纵横京城勾栏瓦舍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处边关饮风咽沙。   陆在望颇不忿的扭扭肩,见无事发生,也觉得索然无趣,便收回眼睛准备下去,忽觉如华几人很是安静了一会,奇怪问道:“你们又怎么了?”   再扭头一看,悚然发现,赵珩竟不知何时站到了院子里。   无声无息跟鬼似的,把她吓了好大一跳。   他不是被陛下禁足了吗!   如雪低着头站在赵珩身侧,压根不敢看。陆在望一时忘了自己还站在椅子上,脱口道:“殿下没被禁足啊?”   赵珩道:“下来。”   陆在望哦了一声,欢快的蹦了下来,稳当当的落在地上,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还挂着一条胳膊,又心有余悸的伸手摸了摸。   他沉声道:“本王怎么跟你们吩咐的?”   如雪如华等人垂首道:“奴婢知错。”   陆在望赶紧说道:“不是,是我非要出来的。”   如雪低声道:“是奴婢们不尽其责,一时疏忽,没看住姑娘。”   赵珩没理她,只对如雪说道:“下去领罚。”   他说完便往屋里走,陆在望心道她本来也不是犯人,愤愤不平的想和赵珩争辩几句。   其实这院中人都是奉赵珩命看押她的,她本大可以不管此事。可如雪如华等人也是听令行事,又都是姑娘,陆在望便只得忍着不提,先去讨好赵珩。   就腆着厚脸亦步亦趋的跟着赵珩,还要挽着如雪的胳膊不让她走,絮絮叨叨:“殿下,你若不悦可以罚我,我家里都是罚我,因为我父亲母亲知道下人都管不住我。这不能怪如雪,也不能怪如华,是我不听劝。而且我这几天都没有出来,今天是第一回 。”   如雪忍不住道:“公子,不必说了。”   陆在望见他充耳不闻,又老老实实叹道:“殿下,我错了。”   陆在望自打在山中被他找回来,心中就隐然有个念头,可她打算装作不知道。此时使出这招,就无耻的觉得,赵珩十之八九会吃她这套。   果然他看了她一眼,便生硬的对如雪撂下一句,“下不为例。”   如雪从外将房门掩上,陆在望尽量笑的不卑不亢,站在赵珩面前说道:“殿下,虽您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念。可您也不能把我关起来,这是哪里的道理?我一没触犯律法,二没得罪过您,您不能这样。”   赵珩只问:“为何离京?”   陆在望道:“我出门游历……”见赵珩冷冽的眼神,只好将瞎话仓促收回去,紧急转了个弯,“……我得罪太子,自然得出去避避风头。”   他显然不相信,“接着说。”   陆在望索性和他说明,“我实在不想卷入您和太子殿下的恩怨里,我对您的用处也可有可无,况且我这您最需要的东西,在我走前也叫人送您府上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我家有家训,我可不想被父亲打死。”   赵珩却道:“我不和你说这些。”   陆在望问:“不说这些说什么?”   他却沉默下来,眼神也忽然微妙起来。陆在望有一点不太好的预感,她印象中赵珩或是高高在上,冷漠疏离。或是玩味中带着一点恶劣,对事总有些漫不经心。   可是他久居高位,威严是时时有的,使得陆在望捉摸不定他的意图时,总有点怕他。   可她现在看时,居然觉得赵珩眼神中似带着茫然,显然他也不确定他要和她说的事情。   陆在望忍不住挪挪脚,两条腿已经自发的,要控制不住跑路的本能。   她很想做一个滚过甚嚣尘上的世俗,却不沾片土的旁观者。最好谁都别想拿任何,可以当作束缚的东西,捆住她。   可是显然赵珩想,并且他有足够的底气,让她挣脱不了。   她那点乱转的小心思实在显然易见,使得赵珩的犹疑也逐渐褪去。   他并不想去强迫谁,可陆在望就很有挑起他恼火的本事。   赵珩看着她,一语点破,“你觉得你能跑去哪里?”   陆在望回:“天下之大,无不可去之处。”   她的语气很坚定,腰背也挺的很直,就像那回不管不顾闯了东宫的时候。   陆在望其人看着很能屈能伸,会给人她曲意圆滑的错觉。其实不是,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很有宁折不弯的骨气。   赵珩不容置喙的语气,就触及她的逆鳞,非得和他刚上一刚。   陆在望笑了笑,“殿下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人就是脾气拧,不愿意做的事情谁劝都不听。”   赵珩也是不能激的,便回道:“由不得你。”   陆在望沉默片刻:“殿下总不见得,还要做强人所难的事情。”   赵珩道:“若我非要你不可呢?”   这已是和她挑明了,陆在望便沉默,赵珩说道:“待在我身边,我不会将你怎么样。可你不若不肯,你的身份瞒不住,侯府也会因此落罪。你没有别的选择。”   她在他面前确实没有余地,把柄让人捏的实实的,连侯府都未必能和他抗衡,更何况她一个没有本事的世子。陆在望听完他的话,飞快的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勉为其难问道:“殿下说不会将我怎么样,就是只待着,不陪睡也可以吗?” 第52章   她说完这句,他就沉默了。   显然陆在望考虑比他还要细致,直白,还长远。   他还是错把她当成了寻常姑娘,忘记了她原本是混迹勾栏,声名赫赫的纨绔世子。   陆在望本来不觉得害臊,赵珩一沉默她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又有点不要脸,调戏了他,就试探着安抚了一句:“那当我没问?”   赵珩说道:“你答应?”   陆在望想了想:“那还得考虑考虑。”   他应下,陆在望又想起孟昌的话来,便问道:“孟将军说,殿下派人去剿了一窝山匪?”   赵珩微挑了眉,给自己斟了杯茶,掩盖了眉梢一点得意,平静道:“是。”   陆在望也挑眉,她是带着一些审视,赵珩又生出被人发现自己行事冒进的不自在来,为显得他不那般徇私,找补了一句,“这些山匪,做着谋财害命的行当,手上沾了不少性命。既被我遇见,岂有不斩草除根的道理?”   陆在望对他的大义凛然不置可否:“他们好像受了谁指使来杀我。记得要问一问。”又不确定的问:“殿下不会全杀了吧?”   赵珩露出一点笑意,“想报仇?”   陆在望理所当然地点头,“那肯定啊。我想了许久,也不知道把谁得罪的这么狠,出手就要我的性命。”   赵珩不太同意她的说法,“你得罪的人似乎不算少。”   陆在望自认她多数时间都是与人为善,她亲自动手揍过的人除了赵延,也就是……陆之淳?   可他能有这胆子吗?   她皱眉思索,赵珩便道:“不必想了,李成问出主使,自然来禀告。”   陆在望点头,又念叨起来:“我还得去看看江云声,既然殿下来了,我总可以出去了吧?”   赵珩看着她说道:“你若想要侍卫,我调人给你。他不行。”   陆在望皱起眉头,说道:“我若想要侍卫,我家也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我觉着江云声很好,他救过我,我自然是记得他的恩情,别人我都不要。”   赵珩看着不大高兴,陆在望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两句话一说便又较上劲来:“殿下,我干不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您不要拿此事来为难我。”   这是她的底线。   他还是不很高兴,神色更冷几分,陆在望略一琢磨便回过味来,大感惊奇,“殿下总不能是吃江云声的醋吧?”   赵珩没出声,但是撇开了眼,眉间带着些倨傲。   陆在望为难的叹道:“说起来我还是在这宅子里遇见的江云声,第一回 被他连累的,被您当贼给抓了起来,这小子反倒跑了。算起来他救过我两回,我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就跟您和李成大人,是一样的。”   赵珩倒没想到还有这段渊源,原来那次宅中遭的飞贼竟是江云声,可若不是江云声横生枝节,赵珩也不会错把陆在望逮了回去。   但他依旧说道:“这不一样。”   陆在望觉得此刻的赵珩有点好笑,但她绝不会从现在就接受他的安排。   况且此一事里,江云声实在有情有义,尽职尽责。陆在望已经决意要和他拜个靶子,日后要给他谋一份家产,再娶个媳妇在京城安家。   赵珩听完她这一通遐想,没说什么,只把她的头发揉的乱糟糟的,轻轻的叹了声。   陆在望不解道:“我这安排不好?”   江云声半生漂泊,于她有恩,她自然得投桃报李。   赵珩却一反方才的态度,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挺好。”   陆在望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古怪,但又说不清古怪在哪里,便抛掷脑后,兴冲冲的站起来就走,“那我现在就去瞧瞧他。”   赵珩这会不再拦她,还好脾气的叫如雪带路过去。   如雪倒没哄他,江云声全须全尾的在小院中坐着,翘着脚晒太阳。可是脸上没甚血色,瞧着虚的很,也同样的挂着一条胳膊。   陆在望想起他被砍了许多刀,便愧疚起来,跑进去叫道:“江云声!”   江云声回过头来,一见是她蹭的站起来,可是打了个晃,陆在望见状赶紧一路小跑,“你快别动,坐着。”   陆在望看着他俩差不多凄惨的造型,没心没肺的乐起来,“咱俩真能拜个兄弟,看。”她拿她的挂胳膊碰碰江云声的,“兄弟就是得共患难!”   江云声无语,又问道:“你怎么样?他们不让我出去。”   陆在望叹道:“我也一样。”   江云声醒来之后就满肚子疑惑,照顾他的人又三缄其口,他又找不到陆在望,很是慌乱了一阵,如今看到她便放下心来,问道:“咱们怎会在这里?”   陆在望:“成王殿下救了我们。”   他们俩肩并肩的蹲在廊下晒太阳,江云声疑惑道:“怎会这般巧?”   “不是巧。”陆在望看看了四周,又挪近了些,江云声配合着低下头,听她低声道:“说起来你未必相信,他好像看上我了。”   江云声却只平静的皱皱眉。   陆在望震惊道:“你怎这个反应?”   江云声说道:“我看出来了。”   江云声:“在云月桥我就觉着不对劲。”   陆在望沉默片刻,盯着廊下一丛花草出了会神,“其实十六年来,我自认我做男子挺像模像样,但经此一事,我觉着我的确还差了点。”   江云声问:“成王跟你说什么了?”   陆在望也不打算将这等隐秘的事情到处说,她来是为和江云声商量另一件事,便含糊其辞,转而兴冲冲对他说道:“我在京城还有几间铺子,旁的不提,点心铺我觉着前景不错,等我回去就把分店提上日程,待以后以此为基,比着梁园建个前庭后院的大酒楼,你当掌柜,怎么样?”   江云声被她话题转的太快,一时跟不上,困惑的问,“我怎么又成了掌柜?”   陆在望振振有词,“我的产业肯定要由我信任的人打理,你最合适。”   她这样说江云声自然没有意见,只是说道:“你有需要我就帮你,可是我不会。”   陆在望拍拍他,“我也不会,咱这点心铺不是还没开起来吗,我估摸起码得五年之后才能站稳,够咱们琢磨了,赶明儿我就把吴掌柜送去丰乐楼打杂,让他偷学……”   她一口气说到这,可算想起更要紧的事情来。她从侯府带出来的银票全让人劫了,吴掌柜已经带着生意转头了赵珩。   她现在除了剩个侯府要继承,其余什么都没了!   陆在望痛苦的抱紧了脑袋。   如雪见她忽然失心疯似的反复念叨起来,还以为撞伤的脑袋发起症来,赶忙弯腰问道:“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陆在望没回,如雪立马要去请大夫。江云声老神在在的拦住了她,平静的说:“不碍事,她是在说她没银子了。”   如雪呆愣的啊了一声,有侍女端药来提醒江云声给伤口换药,陆在望便起身告辞,嘱咐道:“你好好歇着,等我回去想想主意。”   江云声没留她,不知从哪拽了根草叼着,眯着眼打量宅中的规制和用度,又想起成王府,还有成王盛名。陆在望的随性从没让他觉出身份的悬殊,可成王叫他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   陆在望又从院门处探出脑袋来,“我明儿再来看你。”   江云声叼着草点点头,他前十九年都鲜少有愁绪,只要能吃饱饭就可以。如今不缺吃穿,反倒作起怪来,果然人心不足。他想到此处,就很快将那点意味不明的烦闷压了下去。他已经很该知足了。   天色稍暗,日头西沉,山中寒气便四面侵袭而来,陆在望走出江云声的院子,又在宅中溜达一圈,如雪将要劝她回去,陆在望却远远看见前头小道上来个熟人。   “那是李成吗?”   如雪看了看,点头道:“是。”   陆在望眯着眼打量,“他怎得还扛着一个?”她见李成正要拐道,便叫道:“李大人!”   李成脚步一顿,回过头循声看来,见是陆在望神色便沉了沉,他想离这不男不女的祸害远点。便装作没听见似的扭头便走。一会便不见踪影。   陆在望嘿了一声,“不理我。”   如雪便道:“李大人应当是去殿下的院子。”   陆在望光看见对方的屁股,似乎是个锦衣公子。   这岂有不看热闹的道理,李成又不理她,她就更来劲的很,腆个脸就带着如雪寻摸过去。   李成将人随手一扔,那人便仰面躺在地上,赵珩站在廊下,垂眸看了眼。李成低声向他禀告,“从凉山押回的山匪,被京兆府持太子令带走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好在李成业已问出幕后主使,因怕空手而来要受责罚,索性将主使敲晕带了回来,也不算他毫无所获。   赵珩对地上的人并无印象,将要问时,却见院门处歪出个脑袋来,约莫是想偷听,没料到他站在院子里,便极快的缩了回去。   赵珩抬高点嗓音,“进来。”   李成回头一看,陆小侯爷扭扭捏捏的挪了进来,他极轻微的哼了一声,撇过眼去。   陆在望含蓄的溜达进去,腆个脸笑眯眯的问:“李大人这是把谁给抢了?”   好奇的走到李成面前低头一看,顿时惊讶道,“陆之淳?”   陆之淳歪三扭四的躺在地上,陆在望朝他屁股踹了两脚,他也没反应。   她去看李成,李成言简意赅的回道:“他是主使。”   陆在望倒真的震惊起来,“真是陆之淳?这瘪三他还真敢?”   赵珩饶有兴致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陆在望耸耸肩,又踹了陆之淳几脚,“我把他打了呗。他想强迫我房里的丫鬟,我自然得教训教训他。”   赵珩道:“就为这个?”   陆在望倒没说她是当着府众将人吊起来打的。   便扭脸对赵珩说道:“原本我爹领着将军衔,不很在意爵位,他膝下无子,祖父便想过让二叔袭爵。可我祖母不甘心,我出生之后二叔就断了袭爵的念想,其实我二叔是个读书人,他走文臣的路数,清高的很。可他娶的媳妇生的儿子都不太行,我小时候就……”   她险些把药死的事秃噜出来,生转了话头,“……二婶看我特别不顺眼,总是暗地里为难我,想弄死我也并非第一回 。”   赵珩倒是对永宁侯府这一段前事有所耳闻,陆侯和夫人的感情是京中出了名的深厚,夫人年近三十才生下世子,曾在世家中也是一段佳话。   只是不曾想到,世子却不是真材实料的。   陆在望满面沉思,她原以为陆之淳是只会小打小闹的小瘪三,没成想他真的想要她的性命,还真是小瞧了他。   转而一想陆之淳是罗氏生的,这娘俩也算一脉相承,多半还有王氏在里面捣鼓。   正在这时,陆之淳痛嘶几声,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   他满面呆滞,看着青白的天色。   陆在望怕他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往赵珩站的廊下走,几步迈上台阶,蹦到了他身后,又歪个脑袋出来。   赵珩只偏头看了她一眼。   陆之淳迷茫的哎哟几声,在地上扭着酸痛的身体,迟钝的回忆起来,近几日他留意打探了成王府的动向,成王因擅自动兵剿匪被陛下申斥,可陆之淳不在意成王申斥与否,他只想知道那群威胁他的山匪死绝了没有。   他困于府中,得不到消息,便想办法去找他的素日交际的世家子弟中打探一番消息,结果半道上被人从后脑勺敲了一棍子,再无意识。   “嘶……”陆之淳捂着脑袋,昂起脑袋一看,先入眼一片黑色衣角,再一抬眼,只见面前那人冷漠的垂眸看他一眼。   陆之淳悚然一惊,首先想到的就是山匪寻他报仇,可一打量这人穿着气度,又不像是匪徒,便问:“你是谁?”   李成没理他,陆之淳恼怒喝道:“你敢暗算我?可知我是谁?谁指使的你?”   “闭嘴。”李成颇有些不耐烦。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绑我作甚?这是哪?”陆之淳撑着手臂半坐起来,目光一转便看见廊下的人。   陆之淳并未见过赵珩,一时没认出他来,只觉此人气度不凡,不像寻常人。   他淡淡一眼扫了过来,陆之淳便不太敢在他面前喊叫造次,只问李成道:“你们是谁?为何绑我?”   气势比之方才弱了许多。   陆在望站在赵珩身后,听陆之淳那小心翼翼的语气便有些想笑,院中一片安静,只赵珩懒洋洋的偏过脸,低声道:“出来。”   陆在望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又说一遍才明白他是在跟她说话,便道:“那不行,我此刻娘兮兮的模样,可不能让他看去。”   开玩笑,叫陆之淳看见,岂不是天下皆知了?   赵珩知道她的意思,可是语气随意,“他不敢。”   “他都敢杀我,还有何不敢?”陆在望才这样说,赵珩便微微侧身,伸手从她背后一揽,将她带至他身侧的位置,恰好叫陆之淳看个清清楚楚。   陆之淳原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一头雾水的听着,可一见她出来,登时睁大眼睛,颤颤巍巍的指向她,“你!”   陆在望倒没顾上陆之淳,只颇为讶异的看着赵珩。   陆之淳麻溜的爬了起来,冲她“你”了半日,总算瞪着眼睛喊道:“陆元嘉!”   “怎么是你!” 第53章   “陆元嘉!你怎会在此地?”   陆之淳震惊不已,怎么也想不到绑他的人会是素无恩怨的元嘉,心里踌躇着,难不成是元嘉知道陆之洹的事情,要替亲弟弟寻仇不成?   他又看着廊下站着的男人,那人松松揽着元嘉,陆之淳更糊涂起来,陆元嘉一个闺阁在室女,怎会和外男如此亲密?   “你这是在做什么?”陆之淳连声诘问,陆在望只能悻悻的摸摸自己的脸,看着廊下一脸难以置信的陆之淳,颇为无辜的眨眨眼。   李成也忍不住看看陆在望那张脸,碍于赵珩,他也没出声纠正。   院中一时寂静下来,陆之淳倒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陆在望便被陆之淳的震惊之色勾起一点玩兴,学着元嘉平日说话软糯的腔调,微眯着眼冷哼了一声,“陆之淳,你还敢来问我?”   “我为何要将你带来,你心知肚明,何必还在这装模做样!”   这一句话叫她说的尖声尖气,惹得赵珩和李成都没忍住侧目,陆在望便知路子走的有些歪,赶忙清咳几声,维持着面上冷凝的神色。陆之淳听她话中有话,心里怕事情败露,颇有些慌乱,倒没觉出异常,只是嘴硬道:“我怎的就心知肚明?我好端端在家里,何曾惹了你?倒是你,又为何这副模样,和外男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陆在望没搭理他的质问,只是冷冰冰的看着他,“洹弟呢,他人在哪里?”   陆之淳心里一咯噔,嘴上仍旧不显,“他不是闹着出京游历去了,怎得又来问我?”   “你放屁!”陆在望怒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今儿既然把你弄过来,自然是知道了你做的勾当。”   “什么勾当!”   陆在望一激动,往前一站,骂道:“你买通山匪,暗害洹弟,你当我不知道?陆之淳,你个黑了心肝的瘪孙,等死吧你!”   她这眉目一立,语气一时没搂住,陆之淳长年和她不和,将此话听在耳里,觉着十分熟悉,狐疑的在脑中过了几遍,又去细细打量她的眉眼气度,见她头上有伤,周身隐有病态,疑惑道:“元嘉?”   陆在望尚未应声,陆之淳便又抢先叫了句,“陆之洹!”   陆在望后知后觉的眨了眨眼睛,她倒并未承认。可陆之淳脑子里既有这个猜测,便越看越觉得笃定,元嘉养在侯府深闺中,脸蛋比之陆在望更丰润柔和,身形气度也更娇俏。而眼前这个,张扬肆意,眉宇间那无法无天的臭德行显然更像双生子中的另一个。   “陆之洹!”陆之淳站直了身体,惊鄂的指着她,“陆之洹!陆之洹!是你!你没死!”   他一连叫了四遍,可见所受震动不小,陆在望戳了戳耳朵,颇不服气的哼了哼,没想到陆之淳这瘪三也并非一无是处,竟能一眼看穿她的身份。   毕竟血脉上是兄弟,又在同一个屋檐下过了许多年。   陆在望就轻轻叹了一声。   赵珩微微偏过头,“怎么?”   “他为人龌龊,和他娘总想置我于死地,可是要我动手杀他,总觉着下不了手。”陆在望耸耸肩,看着陆之淳稍显迷茫,“是我心软吗?”   他神色平淡,“也不必你动手。”   陆在望听在耳里,抬眼冷不丁遇见他的眼神,似是诱哄,似是抚慰,她便有些不自在。   纵然在赵珩眼里,她是个女子。可陆在望做了十几年的世子爷,没有一头扎进男人怀抱的道理,她为权宜之计和赵珩周旋,可难以习惯他偶然露出的亲昵。这就下意识想往侧缩一缩,可赵珩察觉她的动作,手腕一紧,她便又靠他更近了些,几乎被他拥在怀里。   他低头盯着陆在望,眼神依旧平静,却暗含些警告的意味。   陆在望身上发麻,活活生出一种,被强行掰弯的不适感。   她暗自咋舌,真是作了孽了。   李成和陆之淳二人被遗忘在廊下,前者不忍视的别过眼去,后者则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俩愈发亲密的姿势。   此番意外太多,陆之淳简直不知道先震惊哪件事好。   虽性格还是那般惹人厌,可这陆之洹长相又和素日大不相同。   且他不仅没死,竟还是个断袖?   跟个男人勾勾搭搭,简直不知羞耻。   陆家军功起家,纵使这一辈的男丁普遍生的有辱门楣,可也不能出个断袖吧!   陆之淳手指指着她,“你你你”了半日,惹的赵珩生了厌烦,索性摆摆手对李成道:“带走吧。”   李成问道:“此人该如何处置?”   按赵珩素日习惯,带走之后自然是一刀了结了他,可李成心知陆之淳身份,为永宁侯府,也为陆在望,他难免多问一句。   赵珩示意他去问陆在望。   李成又去看向陆在望。   陆在望微皱着眉思量,陆之淳虽狠毒,可她长至今日,手上还没沾过人命。总觉得心里不安。   “先关他一阵吧。”陆在望想想说道:“这山里总有几处偏僻潮冷的山洞吧?”   李成面无表情的领命,上前撸了陆之淳就走,似是知道他要叫喊,不等吩咐便捂住陆之淳的嘴。   陆之淳面上颇有惊色,可也只能被向后拖行着呜呜出声,双脚胡乱踹着,眼神露出求饶的意思,一直盯着陆在望。   可直到陆之淳被拖出院子,她也没吭声。赵珩轻笑一声,“他想杀你时,可并未叫人手下留情。”   陆在望老老实实回道:“我怕我以后晚上睡不着,做噩梦。”   陆之淳这等角色的死活他倒也不关心,随手撩了下她鬓边散落的碎发,“随你。”   他手指微凉,擦过陆在望的脸颊,她下意识的别过脸去,可他手指往下一滑,轻车熟路的捏住陆在望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细细打量,陆在望便皱了眉,听他悠悠说道:“长了这副容貌,陆家却将你扮作世子?不知所谓。”   陆在望脸一扭,后退了一步,面色冷凝起来,“我可尚未答应殿下什么——至于长相,陆家也没生过歪瓜裂枣。”   她是在提醒赵珩,他那一厢情愿的交易还不算数,别没事就动手动脚的。可赵珩只听了后半句,唔了声说道:“倒也是,太子妃也是难得一见的清丽佳人。”   陆在望闻言便道,“殿下难道是见色起意吗?”   赵珩反问:“有何不可?”   他坦然的,丝毫不加掩饰的盯着她看,目光灼灼,陆在望脸皮虽厚,但往日都是她死盯着别人散德行,堂堂永宁世子,哪有平白遭人调笑的道理?   可她在赵珩面前,便活似让符卦困住的妖精,纵有多少变化也无所遁形。   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不经意间便透出风流的意味。   陆在望有片刻沉默,心道这到底是谁见色起意,她还得细掂量掂量。   赵珩对她伸出手时,陆在望一侧身就跑了。她神色复杂的拉开厢房的菱花门,“我隐约听见如雪在叫我,应当是到了吃药的时辰。”   陆在望拿出在陆进明棍棒底下逃命的本事,干脆利落的溜出了院子。赵珩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倒也没去拦人,看着陆在望逃跑的方向,散漫的露出点笑意,像是深山林中志在必得的猎户。   他从不去究其原因,不论因何起意,只消起了,那他自然没有轻放的道理。   陆在望漫无目的的溜达了几圈,整座宅院中已经没了陆之淳的身影,她又想去找江云声唠唠,可是别院院门紧闭,江云声正换完药休息,她只好溜达回了自己的院子。   将至晚饭时分如雪才笑眯眯的从外面回来,宝贝似的捧着个托盘,站到陆在望跟前,“公子。”   陆在望一脑门子官司,正将脑袋埋在被褥里,一动不动的。如雪只好说道:“殿下差我来给公子送些东西。”   陆在望声音发闷,“什么东西?”   “公子自己看看。”如雪道:“公子肯定喜欢的。”   陆在望心道如雪怎能知道她喜欢什么,别是些金石玉器的,她家里一搂一大把的玩意。可听她颇有期待,陆在望便掀开覆在脸上的被子坐直了,眯着眼,见那托盘里,整齐的放着一摞银票。   如雪一双眼睛弯的像月牙,献宝似的语气,“殿下知道公子今日不大高兴,便叫我送了这些来。”   陆在望一面听一面捏着银票数着,抬眼看了眼如雪,多半是今日她和江云声说的话,如雪扭头就告诉了赵珩。这一摞银票足有两万两,她拿在手里啧啧称叹。   永宁侯府虽不缺这两万两银子,可她是世子,毕竟不是家主,银钱上多有限制,素日只能自己想主意捞银子。可赵珩坐拥王府,一出手,自然比她这半吊子世子阔绰许多。   可她就那么像伸手受嗟来之食的人呐?   陆在望眼下虽穷,但也不是没见过银子。这钱要是路上捡的,她必然欢天喜地。可若是赵珩给的,就变了味了。   如雪见她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便敛了欢喜,小心问道:“公子不高兴吗?”   陆在望懒洋洋道:“无功不受禄。”她将那沓银票扔回托盘上,转而捏了封信递给如雪,“劳烦你替我捎封信回家。” 第54章   永宁侯府中已经乱成一团。   成王擅自调人出城剿匪的事情传遍了京城,经太子挑唆,陛下一道旨意将成王赶回王府闭门思过。   成王领兵已久,指派麾下亲兵剿灭个把不入流的匪寨,若真论起来,倒也不算大事,无非就是两位殿下的博弈。   陛下罚与不罚,也只在一念之间。   可京兆府关押的一半山匪,以及李成押回来的另一半,被赵戚派人半路拦截之后,一审之下,却牵连上了永宁侯府。   京兆府呈上的证词中写着,这帮不成气候的山匪,竟然截杀了永宁世子——那位热闹的满京都知晓的,金贵的永宁侯独子。   此事传出京兆府,满城哗然,陆老夫人就直挺挺的晕在了寿春堂院子里。   旁人眼中此事仍可算是巧合,成王殿下的亲兵偶遇截杀世子的匪徒,出手镇压也是寻常事。可事情捅到赵戚那里,风向就变了。   还得归功于京兆府尹上赵戚那告状,痛斥成王手伸的太长——京兆府明明归太子管辖!   更有,当时孟昌将军在京兆府刑讯堂上说的那句——“谁的人你都敢动?”   心眼本来就多的太子殿下自然能品出这话的言外之意。京兆府尹走后,赵戚对永宁侯府的忌惮更深一层。   京中也颇有流言。   东宫新立的太子妃,便是永宁侯长女。可世子又跟东宫宿敌牵扯不清。虽世子一贯的不着调,可也不至于如此另辟蹊径的作妖。   永宁侯府左右逢源,世家之中讳莫如深。   元安甫一得到消息,便匆匆回了侯府。她如今身份不同,仪仗更为繁琐,她命人轻车简从,从角门进府。   匪徒交代主使是侯府偏房庶子这事,涉及世家秘闻,京兆府自有分寸,不曾大肆声张。暗地里派人上门提人查问,又得知陆之淳失踪的消息。   王氏自然不认,罗氏在老太爷面前哭的死去活来,说这个污蔑,那个栽赃,闹得府中鸡飞狗跳。京兆府的人也无功而返。   陆老夫人还晕着,沈氏摇摇欲坠的站在陆进明身侧——京兆府的供词里,成王殿下的兵马拦住他们时,世子早已经跌入深崖之下。   什么党争,博弈,暗流,永宁侯府都顾不上了。   世子丧命,亲族相残,后继无人,满府衰败之相摁都摁不住。   元嘉元清守在老夫人床前低泣,元安看过家中乱象,脑子乱成一团的时候,沈氏站在陆进明身后,偷偷给她递了个眼风。   元安会意的晃了晃身子,沈氏便赶忙亲自将她扶去清静的地方休息。   “娘。”元安遣退了侍从,急急问道,“此事可是有隐情?”她来前已经哭了一通,眼眶仍旧泛红,开口便又忍不住落泪,“洹儿……”   “洹儿无碍。”沈氏赶忙宽慰她。元安猛地抬起头,可沈氏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给她解释。斟酌许久说道:“成王殿下曾暗中派人传信与我,说洹儿被他救下,眼下好好的在他府中养着伤,请我不必忧心。”   元安眉间一凛,“成王?”   沈氏眉间尽是忧色,“京中流言沸沸,我至今不敢将此事和你父亲说。”   元安撑住额头,“洹儿到底是在做什么?东宫,成王,我简直要闹不清……还有二叔那头,这事怎得乱成这样?洹儿到底在哪?”   沈氏叹气道:“真真是将她给惯坏了。这步棋走的千不该万不该,我膝下四女,谁知道老幺竟是这性子!”她看向元安,“害得你在东宫左右为难。待她回来,我必得好好约束她的性子。什么爵位不爵位,竟是顾不上了。倘她再胡闹,我便向你爹爹坦白,我真是叫她闹得不知怎么样好了。”   元安摇摇头,“我倒是无碍,兴许是咱们想多了。二房指使山匪截杀洹儿,被成王所救,咱们该谢过成王殿下。只是不知是巧合还是成王有意为之。家中一团乱相,可还得尽快将洹儿找回来要紧。”   沈氏道:“只是我向成王殿下的人打听,那人倒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得了信,却至今不知洹儿在何处。”   母女二人一道沉默起来。   “夫人。”正在这时,沈氏贴身的侍女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外边有人递信进府,说是给夫人的,外头门房报进来,我一瞧,竟是世子来的信!”   “快拿来!”沈氏和元安一下提起了精神,赶忙道:“外头送信的人呢?快留下!”   “信送到了?”陆在望站在廊下,抄着手看着如雪带来的小厮。   今日日头好,晒得身上暖烘烘的。   “回公子的话,送到了。”   “我家里怎么样?”   小厮面不改色回道:“小的只在门房将信搁下,并不敢叨扰侯府里的贵人。只是看外头情形,倒是一切如旧。”   她点点头,“那就好。”   京中物议如沸,可一句也没能吹上松山,陆在望压根不知道外面闹成了什么样,还以为只是家事。   想来侯府中,如今着急的,怕是陆之淳的失踪。   她也不知道陆之淳给扔到哪里犄角旮旯里了,李成自走后再没来过宅中,也许来了,只是她没见着。   但她还是挺相信赵珩办起这阴私之事的手段。   陆之淳是死是活,也就看他自己造化了。   陆在望也没那些好脾气和他周旋。   她看了看时辰,准备去找江云声一道用晚饭,顺便唠唠嗑,才准备出门,便有赵珩院中伺候的侍女进来,躬身道:“公子。殿下请您过去。”   陆在望常穿男装,除了如雪几个贴身伺候的,倒也没有旁人知道她的身份。   看侍女的神色,她还以为赵珩得有正经事问她,便收拾一番跟着去了赵珩的院子。   他院中正在摆饭,后厨管事领着一众侍女进进出出,陆在望退至一旁等了片刻,她站的位置恰好对着侧边的菱花窗,只听吱呀一声,陆在望抬头,便见赵珩负手站在窗前,身姿英挺,面容灼灼如玉。   冲她招了招手。   陆在望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和他隔着扇窗户,问道:“殿下找我来有何吩咐?”   赵珩说道:“没吩咐。进来用饭。”   陆在望一愣,尾音上调的嗯了一声,院子里的侍从渐次退去,赵珩往摆饭的地方走,见她不动站住,侧过脸说道:“进来。”   陆在望便又绕至正门,桌上摆着五菜一汤,和两副碗筷,她心里啧了一声,难不成还真就是叫她来用饭的?   那两万两银子她叫如雪退了回去,赵珩也没遣人问,没这事似的,陆在望心里猜测他估计是觉得她爱要不要。   可这会盯着他衣裳的描边金线,又有点后悔。   “吃饭。”他敲了敲桌子,叫她回神。   世家大族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老赵家估计也不例外。他吃相很优雅,举手投足说不出的气派,与之相比,陆在望觉得自己素日约莫真得是像个二流子。   要是能将他的气度学个大概,应当也没人整日背地里说她没个世子的样。   陆在望隔三差五的瞄一眼,惹得赵珩微微蹙眉,“看什么?”   陆在望便道:“我在想,陛下申令殿下禁足,殿下就这么撒手溜了,万一陛下宣召呢?”   赵珩理所当然的回:“既然禁足,又为何要宣召?”   陆在望:“君心难测啊。”   赵珩反问:“陛下宣召,我借口不去又会怎样?”   他过于嚣张,陆在望哪还能有话说,倒也是,不应召又不会夺爵杀头,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嘿嘿笑起来,“殿下恃才傲物,我佩服,佩服。”   赵珩看她说道:“你担心我?”   她赶忙说没有,“殿下这般品格,世上没有事能难住殿下的,我自然不敢随意担心。”   陆在望和他说话,十句里得有九句是拍马屁,可好在他听着还算受用。   她笑的很顽劣,透着十足的少年气,右颊边隐隐有个小窝儿,赵珩默然看着,在她得意的空儿忽而伸手,捏着她颊边轻轻滑过,指尖上一颗晶莹的饭粒。   陆在望好似被他一掌重重的推开,冷不妨往后一仰。   赵珩收回手,执筷给她拿了块水晶蹄膀,淡淡说道:“男子没有你这般清瘦的,装也装不像,多吃点。”   陆在望悻悻低下头,总算安静下来,默默的咬着肉。   赵珩还真是爱对她动手动脚的。   他对她骤然的安稳不予置评,待吃完饭陆在望便借口吃药一溜烟跑了。   他的心情倒是颇为愉快,饭后还有闲心叫人送了盏酥酪去。   这人一朝被陛下夺职禁足,闲的好似有个大病。   这日夜里,陆在望小腹一阵坠痛,起身执灯盏一瞧,果然是来了月信。   她只得把如雪折腾起来,一番清理之下复又躺回去。   兴许是那日在山里受了寒气,如雪给她灌了汤婆子捂着,疼的也不见缓解,反而越来越严重。   陆在望哼哼唧唧的在床上翻来覆去,额间冷汗淋淋,她低声叨咕着:“活遭了报应了。”   “什么?”如雪没听清,弯腰问道:“公子要什么?”   陆在望想说无碍,可一开口便是痛嘶声,半个时辰也不见好转,如雪见不成,便忙起身出去,叫人去请大夫来。 第55章   如雪这一叫大夫,自然不会悄没声息的,院中点起灯烛,粗使丫鬟们忙着烧水,还得请管事开库房找药材,惊扰了几重院子,宅中渐次点起灯笼,赵珩很快便得了消息。   他匆匆披衣而起,恰好和大夫在陆在望的院子前碰个正着,他抬手叫免礼,大夫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怎么回事?”   如雪从屋子里出来,见他站在院中便矮身福礼,他隐约听见陆在望在屋里要死不活的哼哼,赵珩见这闹的情形,还以为出了何事,正要进去瞧瞧,如雪便却步一拦,低声道:“没大碍的,就是女儿家的毛病。”   大夫也是知道内情的,赵珩便不进去添乱,如雪叫如华领大夫进去,自己跟在赵珩身边伺候。   如雪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劝道:“殿下进东厢,夜里风寒,得小心些。”   赵珩点点头,如雪叫人备好了热茶,山里本就更冷些,又值冬日。如雪看这情形,倒有点想笑。   怎么殿下闹的跟等着人家生孩子似的?   不过这话她不敢说,赵珩至今未娶妻,也无子嗣,如雪孟昌这些跟他久了的老人也诚心希望他能安定一些,便不遗余力的撺掇。   赵珩见她攒着眉头笑的古怪,登时皱眉,将茶盏不轻不重的往桌上一搁,“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如雪福了福身笑道:“待会大夫诊治完,属下去煎药,殿下就进去陪着姑娘吧。”   赵珩看她一眼,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雪便不厌其烦的在他耳边念叨许久,赵珩听完,轻斥一声,“啰嗦。”   如雪还想再说,他眉间一凛,“本王岂会如此做派?做好你分内的事情。”   如雪只好委委屈屈的退了出去,赵珩独自坐在厢房中,夜半惊醒,寒风一浸,这会也没了睡意。等到盏中茶凉,外头传来如雪的声音,正叫人担炉子煎药。   他指尖微微磨着杯盏杯缘,伺候的人以为这是要换茶的意思,没等张罗就见他起身,侍从便又忙不迭的去开门。   如雪站在廊下,看见他出来便是一怔,赵珩眼风一扫,她便不敢再打量,退至一旁老老实实的守炉子,余光瞥见他思量着进了正屋,低头抿唇一笑,赶忙进去悄悄的屏退屋里伺候的人。   再缓步退至屋外,轻手轻脚的关了门。   古代没有布洛芬,更没有止疼针,陆在望在宽阔的榻上滚来滚去,好似这么着能缓解似的。   这比直接砍她一刀更难熬,看不见摸不着的,她弓着身子冷汗淋淋。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陆在望以为是如雪。   如雪要是不动武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大夫来之前她一直守着陆在望,捂热了手掌替她揉着小腹。   陆在望当然喜欢柔情似水的漂亮姑娘,这会听如雪来了,她又不要脸的,黏黏糊糊委委屈屈的哼唧起来,“雪雪。”   对方脚步一顿。   陆在望一面又打个滚翻过身来,一面说道:“快来继续给我揉揉!”   她那积黏的声调在看清来人时骤然卡了壳。   只是没来得及收住,她刻意为之的仿佛鼻子不通气的声调悠扬的在屋中打了个旋。   赵珩微眯起眼,和陆在望四目相对,屋中一时沉静下来。   “殿下?怎么不是雪……不是,如雪呢?”   他假装自己没听见她那荒淫颓靡的一段,沉稳的走过去,“外面煎药。”   陆在望立马收了那副散德行的尊容,正襟危坐起来。可是她这会还穿着中衣,实在正经不到哪里去,只好拢了被子盖上,她有点结巴:“殿下怎么来啦?”   “被你吵醒了。”他打量着陆在望惨白的脸色,他对“女儿家的毛病”了解的属实不多,他从前身边最亲近的姑娘就是玉川,可是玉川年岁渐长时,宫中已经没有再敢轻视他们,也就不用他亲自照顾了。   军营里整日见刀见血,可不是这般隐晦的疼痛,他就有点束手无策。   屋子里燃着熏香,银丝碳烧的暖如春日,绵延出些道不明的旖旎。   陆在望倒是心如止水,她哪能顾得上这些,她坐了会就止不住的往下委顿,侧着身蜷缩起来,她嘶着声气道:“大半夜的惊扰了殿下,实在对不住。我这会起不来,明日给您赔罪。眼下要不您先替我叫如雪进来吧?”   赵珩问:“叫她进来做什么?”   陆在望顺嘴说道:“那我肯定是有事找她。”   赵珩脑子里闪过如雪强行灌进他耳里的话,不太自然的轻咳一声,“不用。”   陆在望闻言奇怪的嗯了一声,再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坐在她床沿上。   陆在望歪在那,长发凌乱,不自觉的往后挪了一屁股,看他形容,脑中思量起来当前的形势,眼里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哪儿疼?”他问。   陆在望呆怔起来,浑身冷汗直流,连疼带慌,这会就是借她八个胆子她也不敢说哪儿疼,她甚至觉得今晚就是活活疼死也不应该把如雪撺掇起来找大夫。   “谢殿下关心。”陆在望斟词酌句的开口,尽力维持波澜不惊的神色,“我没事,睡一会就好了。夜深了,要不……”   赵珩看她额头的细汗和毫无血色的唇不作声。   陆在望眼睁睁看着他不避讳的掀开了她裹着的被子,然后伸手将她拖下来,叫她老实的躺平。   温热的手掌覆在她小腹的位置,依照如雪教他的法子,轻缓的揉着,“这儿吗?”   他的嗓音显得有些冷淡,丝毫不带旖旎的意味,连陆在望都恍惚觉得,这其实是个正经行为。   但说实在的,他这样做,那里的疼痛舒缓了很多。即便比不上如雪周到,但对他这样尊贵的人来说,已然很难得了。   陆在望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抓住他的手腕,止住他的动作,赵珩抬眼看她,陆在望干巴巴一笑,“这不合适吧殿下?”   她皮头皮脸的笑起来,“虽说我在外头大小受人尊称一声陆小侯爷,可殿下自是知道我的底细,孤男寡女过从甚密,避嫌还来不及,殿下这般实在是……”她不动声色的想挪开他的手,头一回主动承认:“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吧!”   可是赵珩按住她的手,不咸不淡的看她一眼,陆在望凉冰冰的爪子被他合掌按住,微热的触感顺着经络丝丝缕缕的蔓延而上。   要说以前,陆在望混迹在男人堆里,跟人家勾肩搭背,东摸摸西摸摸,也从没这种感觉。   也难怪,陆小侯爷那些好兄弟里也没人知道她疯疯癫癫的皮囊底下是女儿身,赵珩不同,他兴许打一开始就含了别的心思,每回陆在望和他对上眼,都得忍不住打个寒战。   他的心思实在昭然若揭。   他俩的手叠罗汉的似的纠葛,明明谁也没使劲,却好似暗中较起劲来。   陆在望一双眼睛望望天望望地,偷偷动了动手,赵珩拎开她的爪子。   闹的好似陆在望把他给非礼了似的。   其实他这会心里有点恼怒如雪,教什么不好。眼下他也觉得唐突了些,可又不太想承认,只好硬着头皮找补回来些。   “我不动你。”他的嗓音有点发沉,“好点了吗?”   “啊?”陆在望结结巴巴的:“好,好点了……不,好多了。”   她偷偷瞥他一眼。   这么的软刀子磨人,真是要命。   赵珩嗯了一声,极自然的收回手,起身灭了床榻前的灯烛,陆在望眼前倏的幽暗下来,她侧身看着别处昏沉的烛光,听他说道:“睡一会吧。”   陆在望怔愣片刻,老老实实的应下,她好似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蛊惑,再有身上的不适,脑子钝的像经年不用上了铁锈,她悻悻的窝在褥子里,自己揉着肚子,见他脚步朝外,鬼使神差的叫了句,“殿下?”   他侧过身来,面容半明半暗,等她的下文。   “……慢走。”陆在望郁闷的憋出这句来,便缩起脑袋。可她看不见的暗处,赵珩唇边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脚步又一转。   陆在望还以为他是要走了,可是那脚步声竟不是愈远而是愈近,她抬起眼,赵珩恰至榻前,微微弓着腰,目光相对,他很有兴致的打量陆在望,极直白的问她:“不想让我走吗?”   男子生的太好也是坏事,这么不明不白的地方凑近了看,他简直像夜里踪迹成谜的妖精。   那双桃花眼里含着笑意。   “殿下哪里得来的结论?”天可怜见,陆小侯爷活了十七年,心思一向光明磊落,京中大小秦楼楚馆,不论男女花魁不知见了多少,她进进出出的,哪回没把持住?就这一回动摇些许,也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叫人窥破。她自然抵死不认,理直气壮的回:“我并不知道我话里还有这个意思。”   赵珩颇为愉悦:“我听着有。”   “指定没有。”陆在望说,“夜半惊扰殿下,是我的罪过。请殿下叫如雪进来吧,明儿我……”   赵珩没等她说完,便折身坐上床榻,陆在望又是一缩,可被他伸手捞住,往自己身前一拖,陆在望便枕在他的膝上。   这人未免太……得寸进尺了!   陆在望懊丧极了,她轻轻叹了一声。她额间依旧有汗迹,赵珩不耻下问,“这竟这般疼吗?”   “昂。”陆在望说,“比直接砍我一刀还难受。”   他这回有了点经验,便没了方才的唐突,只隔着被子替她揉着,“好点吗?”   陆在望没吭声。但他对她的默认依旧愉悦,两个人无声的偎在一处,他宽厚的手掌安抚了陆在望,疼痛渐缓,她也渐渐有了点睡意,眼皮往下耷拉着。   她从不知道金贵的成王殿下还有这般温存的时候,胡思乱想的,脑子里浮现京中热议的另一件事来,一个没忍住便问出了口,“殿下怎得一直不娶亲呢?”   他今年二十有五,别的皇子王爷膝下已经儿女成群了。   赵珩没答,其实少时失恃,他得照顾一双弟妹,略大些跟着孙老将军上战场挣前程,多年在外,也顾不上娶妻。陛下提过赐婚的事情,可他总是推拒,一方面没有看得过眼的,一方面他常年在外,娶个王妃放在王府中,也没太大意思。   可这话他懒得说,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黑暗里轻笑一声,懒洋洋的回道:“因我没有路上救孤女的习惯,朝廷也不需我去和亲敌国公主,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陆在望隐隐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她神思困顿,将睡未睡之际,猛然记起这话的出处,便是陡然一惊,那点睡意都烟消云散。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第56章   陆在望这一觉睡的很安稳。直睡到日上三竿还半睁着眼犯迷糊,外院的小侍女手脚不稳,在廊下跌了一跤,瓷器哗啦碎了一地,这才把她惊醒。   屋外传来洒扫和如华低声训斥的声音。   陆在望随手掀开床帘,眯着眼瞧窗下暖融的日光,许久神思才归位,想起昨夜里的事情,暗自咂摸,极稀罕的将她那赛过明德门城墙的厚脸皮给咂摸的泛起微红。   她原是准备修养几日,养出个人样再回京,省的缺胳膊跌脑袋的怂样叫家里人看见,惹人忧心不说,陆进明没准还得禁了她的足。   她算盘珠子扒拉的明白,可架不住横空杀出个男妖精,不由分说的一簇火燎了她的账房。与其在这理糊涂账,还不如回家禁足呢,起码她还是世子,等闲没第二个人敢跟她动手动脚的撩拨。   陆在望捂着额头,沉沉叹了口气。   门上传来吱呀一声,如雪端着白瓷盏笑盈盈的进来,见陆在望脸上一副思量的神色,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道:“公子。今儿早上京郊大营递来消息,说是孙老将军犯了旧疾,老将军几十年南征北战,落了一身的旧疾。如今年纪大了,怕是不好。殿下得了消息便急匆匆下了山,这会应当已经回京了。”   那位孙老将军和她在军营中有一面之缘,陆进明想叫陆在望求娶老将军的孙女,结果老将军压根没瞧上她,省了一桩大麻烦。   寒冬渐至,时节也不好,老将军这会害病,怕是难熬。   陆在望暗暗松了口气,假装瞧不见如雪暗含深意的眼神,“知道了。”   如华在外面叩门,“公子,江公子来了。”陆在望便起身,“请他等等。”   昨儿闹了半夜,江云声一早得了消息便赶过来探望,陆在望挺着张惨白的脸,出去见江云声木登登的站在院子里,脸色比她还差。   陆在望绕着他转了几圈,“咦。昨儿瞧你精神还好呢,难不成夜里也犯病了?”   江云声摇摇头,眉间皱着,神色有些颓丧。他过了许久才艰涩问道:“昨晚上……”   陆在望等他后半句,半晌没等来,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昨晚怎么?”   江云声又摇摇头,“你没事吧?”   他晨起便隐隐听到宅中有些传言,说陆在望夜半急病,成王殿下去守着,屋里侍从屏退的干干净净,一早才见殿下从院子里出来。   可这话他也问不出口,陆在望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闻言点点头。江云声便没别的话,告辞走了。   “等等。”陆在望又跑过去,靠近说道:“你准备准备,过几日咱俩就下山回京。”   江云声向来她说什么是什么,便道:“行。”   陆在望身上不便,恰好赵珩不在,便战战兢兢的多躺了几日,中途一直也没见赵珩回来,倒是心定不少。等到身上一干净,陆在望便叫了如雪来,“我在这叨扰许久,今儿就预备回京。你叫人去通知江公子,他和我一道走。”她看看外头的日色,“今儿天好,路上好走。”   如雪自然是不放她出去,陆在望便道:“殿下耽搁良久,想是孙老将军境况不好。老将军和我家有旧,我是晚辈,合该回京瞧瞧。”   如雪依旧犹疑不定,陆在望便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我又不是犯人,怎么,我回我自个家还不成?或者你去信京中问问,看看我要回京殿下是不是还要拦着。”   如雪垂首不言,陆在望虽素来对待侍从态度温善,但毕竟是主子,如雪又见山上几日赵珩对她的态度,心里更是不敢轻视,像先时一言不合就动手把陆在望按的动弹不得的事,也不再有了。   “我要下山。”陆在望偷偷瞥如雪神色,准备如雪一动手她就跳起来跑,可如雪一直只是为难的看着她,不见动作。陆在望便冷着脸得寸进尺。   如雪念及京中形势,不敢私放陆在望回去,终是摇头道:“那公子且等我派人问过殿下,耽搁一两日功夫,届时再下山不迟。”   陆在望皱眉道:“怎么?这是真要一直把我关在这里了?”   如雪的态度倒让她疑虑起来,死活不放她回京是何意?难不成是京中有事不能叫她知道吗?   如雪不再答话,低头匆匆福礼就退出屋外,陆在望急了,追上去道:“说明白!”   如雪先她一步跨出门外,“砰”的关上门,陆在望一推纹丝不动,听动静,如雪又指派人把门锁上了。   陆在望气的一脚踹上去,连着几下把雕花木门踹的震天响,她眼下是真有点恼火,被逼出脾气来,那就跟撂了橛子的驴似的,轻易不肯罢休。   “给老子把门打开!”   如雪在门外低声道:“公子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你奉谁的命?”陆在望道:“告诉你,谁也不能平白把我关在这。”   “公子再等等……”   陆在望懒得跟她来来回回的揪扯,埋首专注于踹门,她那拆家的动静惊动整个院子,门还真叫她踹的松动起来,如雪只好命人开门,陆在望便跨步出门,冷眼扫了一圈,侍从们垂首立了一院子,几个如字辈的姑娘蠢蠢欲动,似是准备一拥而上把她按回去,不等动作陆在望便冷冷一眼瞥了过去,“你敢。”   这招还是从赵珩那偷的师。   别说,对待他的属下还挺好使。   陆在望镇住众人,提步就往外走,反正松山上的路她也熟,身后的人又追了过来,陆在望觉得不大对劲,心里倒不安起来,非不让她回京,没准京中就出了变故。拔腿往江云声院子里走,准备硬闯。   但这又不比别处,这宅中上下都不错眼的盯着她,要出去且等费一番功夫。   她闷着头思量,将要至江云声的别院前,便见他探头探脑的扒着门沿向外窥探,想来是听到外面的动静,陆在望起势小跑,冲他一扬手,“老江!咱……”   没等说完,冷不丁后衣领子叫人拽住,陆在望哎哟一声,便叫身后人拎小鸡仔似的拎在手里,后衣领子上翻盖住脖子,显得呆蠢。   赵珩拧着眉看她,打一进门就听得满院追喊的声音,“又闹什么?”   “殿下回来了。”陆在望临危不惧,客气的笑着,“我今日下山回家,劳烦殿下叫如雪姑娘再别跟着我了。”   她抬臂挡开赵珩的手,站直捋顺身上衣袍,脸上虽笑眯眯的,可明晃晃的把不服管三字刻脑门上。   赵珩朝她伸手,她侧身一避,“殿下不必送了。”   他示意如雪带着侍从退下,如雪沿路叫退了各处偷偷瞧热闹的人,宅中登时安静的仿佛只剩他们俩个。赵珩问道:“不高兴了?”   陆在望奇怪的偏过头来,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像哄小孩,但又揪不出错,便正正经经回道:“殿下言重,我哪里敢。只是殿下搭救一场,我念恩是应当的,不让我出这宅子就失了情理。我是欠人情,并非犯您手里了。殿下说对不对?”   这话搁赵珩耳里听着阴阳怪气,十足十的像闹脾气,他这会倒是挺有耐心,“这宅中人跟着我久了,别的长处也稀松,唯谨慎顺从一条尚可。我没吩咐的事,他们自然不敢轻纵。你合该先来问我。你说了,我自然不会不顾你的意愿。”   陆在望听这话更奇怪,“我没说吗?这话来来去去,我可说了不止一回。先前殿下可不是这态度。”   “你说的法子错了。”   陆在望耷拉着嘴角,觉得这男人愈发捉摸不定了,憋着一肚子不服气和他磨,尽量放平了调子,“那还请殿下赐教。”   赵珩笑笑,冷不丁握着她的肩膀往他面前一拉,微俯下身在她耳边,低沉的声音丝丝缕缕的纠缠住她的神思,带着冷淡的沉水香,“像那夜一样。你自然说什么我都答应。”   她暴躁的以下犯上,挥开他再远远退开三步,板着张遭雷劈的丧脸,沉声道:“青天白日的,殿下还是正经点好。”   赵珩没羞没臊的调戏完陆在望,倒是心情很好,松了口风,“你要回京就回京,倘若……遇上难事,叫人往王府递信即可,我给你留几个暗卫。你那路上捡来的侍卫不成体统,你非要带在身边我也不拦你,只要你记住分寸。”   “分寸?”   赵珩凉飕飕一眼看过来,陆在望便福至心灵的明白这“分寸”是要她寸在何处的,偷偷撇撇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一个江云声这位爷就不大高兴,那京城世家中她那些好兄弟,他还没见着呢。   陆在望摸着下巴,低头不言不语,瞧着乖顺听话,没思及他前半段话中有话,等到下山入城,路上听了满耳市井流言,才知他话中的“难事”是什么。   京郊大营的孙老将军病重,眼看着提不起剑握不得刀的年纪了,陛下赐他辞官归老,京郊大营空出个大将军缺,太子向陛下呈奏,两大营保卫京畿重地,大将军必得是如孙弼将军一般的重臣名将,永宁侯多年镇守北境,长胜不败,功勋卓著,当是不二人选。且陆侯常年在外,如今也该是成全他一家团圆的时候。   陛下准奏,永宁侯陆进明从北境军统领调任京郊两大营,加封一品定国将军。北境军则由原兖州总督刘兴堂接管。   这里头门道太多,说法太杂,陆在望战战兢兢听了满耳,及至到侯府门口,徘徊了两盏茶功夫,愣是不敢着人进去通报。   这回怕躲得了陆之淳的暗箭,也躲不过祖父的明棍了。 第57章   陆家多年盘踞北境,此番调任加封,明升暗降,有夺权的意思在。虽明面上是太子谋划,但也很难说清,是太子有意弹压,还是陛下背后授意。   但京中明眼人都知道,这定然是太子乐见其成的事。   赵戚乃是中宫嫡出,虽谈不上治世大才,但素来也无大错。赵珩靠着军功站稳脚跟,权势直逼东宫,锋芒太盛,陛下冷眼瞧着兄弟俩多年明争暗斗,不压制也不偏袒,有点隔岸观火的意思。   北境军至少三代都掌握在陆家手中,陆进明这辈膝下一位太子正妃,一位现世报似的无能世子,硬是头朝两边靠,东宫和成王府都没放过,陛下久居深宫,想来也是听了不少流言。   加之,朝中对北境的掌控太过依赖陆家,陛下早有忌惮的意思,陆进明接任时北境军已叫陛下分成了四部,底下分设四位都督,和大晋初辟时陆家独握北境的局面已不可同日而语。   陛下对北境分权已久,如今骤然夺权,有试探成果的意思,也有提点陆家的意思。   永宁世子遇刺是个明晃晃的筏子,拿她作势,明面上是陛下不满陆家左右逢源,实则削权,到底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兖州总督是太子的人,陛下点了他的卯,也是给太子机会。   这位深宫帝王多年来热衷于将朝政的水搅的更浑,跟养蛊似的叫人捉摸不透。   可这事到底闹成什么样,也是后话。   陆在望对朝政一窍不通,她只能听见满京沸沸扬扬的流言,和陆进明调职的事实。陆小侯爷原先不过是顽劣,眼下终于昂首挺胸一步迈进了败家子的行列。   步子太大,还扯着了胯。   陆在望愁的蹲在侯府正门偏角进退两难,惊动了侯府长街上的护卫,上前将人按住,陆在望一抬头,为首的护卫便是一惊,赶忙后退一步躬身道:“世子恕罪。”   又扭头道:“快给侯爷夫人回话,世子回来了!”   陆在望没法,只得拍拍衣摆的土站起来,侯府呼啦啦出来一大群人,七嘴八舌的将她迎进去,陆在望一步迈进侯府,便见着满面担忧被侍从簇拥着的出来的沈氏,她远远站着羞惭愧疚的叫了声娘,不敢上前去。   沈氏一见她便眼泪汪汪的,口中叫着“洹儿”扑上前来,见她一条胳膊不便更是心疼不已,拉着陆在望上上下下摸了一通,确认没别的伤才搂着她哭起来。   “娘。”陆在望任她搂着,低声劝慰:“我没事,就碰伤了胳膊。您瞧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   沈氏也是连声道:“回来就好。”   陆在望低声道:“可是家里……我回京都听说了,娘,这是我的错。”   两边游廊上渐次传来脚步,陆在望打眼一扫,老侯爷沉着脸站在众人之首,元嘉躲在人群中朝她挤眉弄眼,倒是没见着陆老夫人和陆进明。   陆在望在老侯爷鹰隼般的目光底下不敢擅动,垂着头规规矩矩的站着,她等着祖父一拐杖把她扫进祠堂,可是老侯爷始终未发一言,反倒是一直探寻似的打量他这孙子。   陆在望挺直腰背,正准备给老侯爷见礼,人群之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她二婶袖着手冷眼看着,露出个轻蔑的神色,陆在望略一皱眉,果然看见罗姨娘疯疯癫癫的越过人群,朝她扑过来。   “你还敢回来!”侍从们眼疾手快的拦住罗姨娘,她受制于人,却依旧张牙舞爪的发疯,“你把我的淳儿弄到哪儿去了!”   沈氏掠过眼去,家中出了兄弟相残的丑事,京兆府证词上明明白白写着,陆之淳雇凶杀人,只是不知为何如今陆之淳不知所踪,罗姨娘便渐渐疯狂。碍着老侯爷和侯府众侍都在,沈氏忍着没出声呵斥。   罗姨娘怨毒的眼神刀子似的戳着陆在望,叫喊声尖利刺耳,陆在望面上神色淡淡,老侯爷厌恶的扫过罗姨娘,钟鸣鼎食之家,上下都醒着神留着体面和礼数,当众撕扯的事不成体统,瞧着便是败落之相,老侯爷厉喝道:“谁叫放她出来的?拉回去!”   侍从们唯唯诺诺的点头,正要将人拉回,罗姨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暴起,挣开众人,猛的朝陆在望扑过来,陆在望也不躲不避,只是推开了沈氏,任由罗姨娘扑到她身上,双手揪着她衣领,陆在望头往后一仰,避开罗姨娘尖尖的指甲。   “世子!”   “洹儿!”   罗姨娘瞪着她,“我的淳儿在哪里!”   侍从七手八脚的过来拉人,片刻的功夫,陆在望微微低下头,看着像是要扯开罗姨娘的双手,其实她只是在罗姨娘耳边轻声说道:“他这会还手脚健全的活着,你再不老实,他说不准明儿就死了。”   罗姨娘登时睁大了眼睛,陆在望还是好脾气的笑着,旁人还以为是安抚,谁也不知道她私下说了些什么。   陆在望松松站着,侍从们将呆愣的罗姨娘从她身上扒下来抬走,临出院子时罗姨娘终于缓过神来,“是他害了淳儿!”   老侯爷打量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出闹剧消弭,罗姨娘是留不得了,王氏虽将过错都推到罗姨娘和陆之淳身上,但毕竟是二房出来的人,她不好再出头。   陆之淳虽没能弄死世子,但因此事牵扯出陆在望攀扯上成王之事,祸及家门,篓子已经捅的够大,更不必王氏再撺掇。   王氏冷眼看着她,她就知道这位世子迟早得惹出祸事,她是没有太多见识的深宅妇人,朝政暗流自是一概不懂,她只盼不伤及二房,能保住爵位和世袭罔替的荣宠。   王氏笑道:“洹哥儿回来就好。这回受了罪,日后便渐渐知事了。嫂嫂快叫人别都跟站着,青山院里一应东西都准备齐全,叫洹哥儿回去歇歇是正经。”   沈氏略点头,陆在望惴惴不安的等着老侯爷发话,没成想没等来棍子,陆老侯爷淡淡说道:“回去换身衣裳,去见过你祖母,她连日忧心,你去叫她宽宽心。”   陆在望垂首称是,等到老侯爷转身走了,才惊奇的叹了一声,祖父居然没打她?连骂都没骂一句。   难不成对她已经失望透顶了?   老侯爷没揍她,反倒更让她不安,扯着沈氏的袖子低声问:“父亲呢?”   沈氏安抚似的拍拍她,“你父亲去了京郊大营,京中不比北境,他闭着眼睛也能找着路。如今调了职,他正四处跟人套近乎呢。”   沈氏语调轻松,好似侯府失了北境军全然不是个大事,她反倒还高兴不必和陆进明两地分居。   沈氏乃国公府嫡女出身,自小就是按着标准大家闺秀的模子教养大的,和陆进明感情虽好,她也一贯不是个不识大局的人,她有见识,自然知道这番调动对陆家并不算好事。   这般来看,她这浑不在意的态度,便叫陆在望捉摸不透。   可既然侯府上下平静的一如往常,她也没有上赶着找打的毛病。   老侯爷一走,元嘉便提着裙子跑过来挂在她身上,吐吐舌头道:“好险!我以为祖父这回起码得打折你一条腿!”   陆在望心有余悸,“我原也是这样以为的……”   沈氏拍开她们俩,拉着陆在望单独回了清溪堂,屏退众人,进了正房和陆在望面对面坐着,“到底怎么回事?不许有事瞒着娘。”   陆在望摸摸胳膊,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沈氏抚着她鸦羽似的,乌沉沉的鬓发,若有所思的打量那副灵气十足的眉眼,叹道:“你实话告诉娘,成王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在望和赵珩的事也就在他一应亲信中流传甚广,可他似乎御下极严,孟将军那种嘴上没把门的大老粗,也不会在外透露一丝他老大的私事。   可偏偏他带人进京兆府提审案犯时露了口风,闹的外边猜忌的热闹纷纷,尽说成王殿下是去给陆小侯爷寻仇的。   陆在望很难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京中传言甚嚣尘上时,她恰被如雪按在松山宅院里面动弹不得。   陆在望眯起眼睛,心里无端起了股煞气,她焦躁起来,攒着眉在屋里来回踱步。   沈氏看着她的动作,心里叹了口气。“你回来之前,曾有人暗中递了成王殿下的话进府。”   陆在望偏过头来,沈氏说道:“成王殿下说,圣意多变,陆家境况,早不是几十年前了。” 第58章   晚间陆进明才得到消息,匆匆从京郊大营赶回府,陆在望闻风见雨,假装不经意在府门口来回溜达,陆进明甲胄未卸,一身肃杀之气,大步流星的迈进侯府,便见败家子规规矩矩的束手站着,堆着一脸讨喜的笑意,“爹回来了。”   陆进明握剑的手一动,终究忍住没上前去,只是沉声问道:“还知道回来?”   陆在望偷偷摸摸离京时,因沈氏和元安纵容,陆进明知道此事时陆在望已经利索的甩了护卫,倘若不是横空出了个陆之淳,陆在望爱上哪溜达也都无伤大雅。   得知世子遇刺,陆进明心里着急,但也不能像妻子一般将愁容露在面上,朝中局势不稳,两重压力之下陆进明也憔悴不少。   陆在望还知道害臊的低着头,“爹,儿子知道错了。”   陆进明糟心的瞧她一眼,却不见疾言厉色,此时老侯爷房中的管事来请他们两个,“侯爷,世子,老爷吩咐,叫侯爷一回府便过兴远堂议事。”   陆进明沉声道:“知道了。”   他一身甲胄沉重,走起路来颇有兵刃相接的煞气,便先回去换了家常的衣裳,而后才领着陆在望去见老侯爷。   陆在望亦步亦趋的跟着,偷偷盯着老爹高大的背影,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往常她在外面干了点什么,无论大事小事,回府必得一番鸡飞狗跳。这一回未免过于平静了!   待进了兴远堂,老侯爷正站在屋中摆着的乌木架子前,擦着他年轻时的佩剑,那把剑是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浸润过的,泛着寒浸浸的刀光。陆在望开门进去时没留神被刀光晃了眼,先给煞了心性,愈发的老实规矩。   老侯爷慢悠悠的擦完了剑,才踱步到正堂之中坐下,端盏饮茶,才对父子两人说道:“坐吧。”   陆进明坐右次首,陆在望更次,老侯爷低头吹着茶盏上的热气,问了几句陆进明调职后京郊大营的动向,陆家多年统领北境,即便亲信人马都不在京,且京郊大营中各路人马混杂,未必都是一条心,但永宁侯威名在外,倒也鲜少有不服的。   陆在望沉默的听着,老侯爷时不时应上几句,时间久了她的心思便逐渐游离,直到一声清脆的响声,陆在望陡然回了神,抬头见老侯爷搁下茶盏,锐利的目光正落到她身上,“洹儿。”   “祖父。”   “手臂的伤养的如何了?”   陆在望凝神回道:“大夫说没有大碍,再有半月就能大好了。”   老侯爷又问:“你此番遇刺,是怎么脱的险?”   陆在望便依着早就编好的说辞答道:“我原来有个护卫,虽不算高手,但人很忠心,我跌下山崖是他救了我,又被山中猎户所救,养了几日这才回来。”   老侯爷点点头,“身手在其次,忠心的人难得。那护卫现在如何?他这般护主,赶明儿你须得好好赏赐安抚,别叫人觉得侯府怠慢。世子尊贵,他救了你的性命,自然什么赏赐都担得。”   陆在望沉声应是,老侯爷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说起话来愈发絮叨,说起老夫人乍闻恶讯后病倒,小孙女元嘉整日哭哭啼啼,家常琐事不一而足,陆进明一声不吭,陆在望便也安静听着,冷不丁却听老侯爷语气平淡的问道:“你三哥哥如今在哪?”   屋中一时寂静下来,陆在望塞了满耳朵的家长里短,乍听此话极轻微的挑了眉,她祖父这话问的极寻常,毫无诘问的意思,却打了她个猝不及防。   陆在望笑笑,“我被猎户所救,在山中养伤时原还想回府当面问问三哥,一家子兄弟他哪里和我来的这般深仇大恨。可才一回府,姨娘闹了一通我才知三哥已下落不明,这话我不敢再提,怕惹二叔祖父伤心,我又哪里知道三哥的下落呢?”   老侯爷听着她的话中似有怅然之意,点点头道:“淳儿这事做的为世难容,受到惩戒是应当的。毕竟是陆家子孙,如今下落不明也不像话。”老侯爷眉间寒凛,“也怪你二叔纵容,养出这般不孝不义的人。辱我陆家门楣,合该和他那个娘一道赶出家去。”   陆在望敛眉不语,祖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疑心她弄走了陆之淳,她自然不会承认。杀兄弑弟哪一样都不容于世,祖父不见得有多心疼陆之淳这偏房出生的孙子,话里反倒是对她的试探更多。   世子立了多年,这会觉得看不清幺孙的面目了。   陆在望顺着老侯爷的话叹气,“祖父这话说的也是,三哥虽对我痛下杀手,可我始终只想要个公道而已,旁的想法绝不敢有。三哥出事在我意料之外,还是得派人去寻回才好,有什么事,关起门来一家解决,不必叫外人知道。”   老侯爷听她这样说便也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洹哥儿年岁渐长,也愈发懂事,这很好。”   老侯爷便有叮嘱她些读书习武的话,陆在望一一应了。老侯爷才话锋一转,说道:“这回叫你跟着你父亲一道来,是觉得你今年也满了十七,你是世子,将来承袭爵位,侯府终究要交到你手里,家中的事也该知道些。”   陆在望道:“是。”   陆家如今看着花团锦簇,陆进明封了定国将军,长女入主东宫,实则是个两难的局面。   陆元安的太子妃是太子非要立的,早前便有传闻陛下不甚满意,太子妃早年和太子不合的事情也是东宫尽人皆知的事情。   如今成王也和陆家牵连上,频频暗中授意,永宁侯府被夹在中间,朝哪头靠都不落好。   可如今惹来陛下忌惮,太子从中挑拨,致使永宁侯府被夺了北境军这柄利剑,陆老侯爷和陆进明心里不自在。   太子和陛下的多疑一脉相承,成王也未必安了好心,老侯爷盯着陆在望,想从她口中撬出话来。   想试探成王真正的意思。   陆在望扛着祖父沉沉的目光不敢抬头,祖父要问她和成王的瓜葛,只能是含糊其辞的糊弄。   身为世子,理当为陆家赴汤蹈火,赵珩想干什么她心里清楚,可就是真的不能宣之于众……   况且,以她现在的心性,还不足以判断如今的局势,是不是真的得给永宁侯府找个靠山?   而且,赵珩又真的会是靠得住的人吗?   老侯爷见她一问三不知的憨傻样子,不免有些失望。冷着嗓子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你从今日起,好好给我留在府里读书,煞煞性子。从前就是依着你祖母,纵的你没边,今后再让我听见瞧见你在外面瞎晃荡,仔细打断你的腿!”   陆在望一听便缩了缩脖子,这骂声和语气总算让她找着点熟悉感,小声回道:“知道了。”   陆进明倒是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从兴远堂出来,他负着手穿过游廊,还很有兴致的哼了几声小曲,陆在望颠颠的跟上去,“爹!”   陆进明斜着眼看她,陆在望扭扭捏捏的问:“这次调任的事……北境那边您就撒手不管了?”   陆进明轻哼道:“你还有多余的脑子操心你爹的事?”   没脑子还不是您生的!   陆进明说道:“管好你自己,你爹的事用不着你忧心。”说完便自信满满的走了,临走前陆在望还听他在嘀咕,“北边那帮痞子……”   陆在望一头雾水的回了青山院,竹春一见她回来便凑上来低声道:“世子,吴掌柜来了。”   吴掌柜还是老老实实的候在角门附近的厢房里,一见她来喜气赢面,“世子爷!”陆在望摆手叫他坐下,“你怎得来了?”   吴掌柜便又站起来,附耳低声说道:“成王殿下叫我来,说叫世子今夜亥时过王府一叙。”   陆在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一叙,他还省事,叫她的人来传话。她往椅子上一歪,“不去。”   “这……”吴掌柜一张胖脸上纠结又为难,两头他都够不上说话的,谁也不敢得罪,只好巴巴的看着陆在望,她便道:“笨死了,你便说我病了,起不来身……最近十天半个月都起不来身。”   吴掌柜哆哆嗦嗦的回去复命,陆在望皱着眉躺回了青山院,下半晌的时候山月匆匆进来,“世子,庆徽公主来了,夫人和三小姐陪着,叫您过去见礼呢。” 第59章   公主笑盈盈的坐在清溪堂中,沈氏和元嘉陪着,侯府的女眷纷纷侍立两旁,恭敬拘礼。陆在望一进去便听玉川柔柔的声调,“我是个闲人。整日拘在宫中镇日无聊的。一直听嫂嫂说家中姊妹皆是温善的性子,今日便冒昧过府叨扰……”   “是了,咱们家这一辈儿就是女孩多,公主若不嫌弃……”王氏带着二房的元纯元绮立于下首,总是想和公主搭话,可玉川只顾着和元嘉说话,这会刚找着话头想插一句,叫元纯在公主面前露脸。可玉川先时还听着,一见来人便将王氏抛之脑后,微微欠起身子,“呀,小侯爷来了。”   陆在望见这满屋子齐齐整整的阵仗,不由咋舌,依着规矩拱手道:“见过公主。”   王氏又瞪她一眼,陆在望颇为无辜的回瞪过去,只听玉川又说道:“好久不见小侯爷,近日听了满耳的传闻,小侯爷可还安好?”   陆在望笑道:“我很好,公主您瞧。”   玉川很喜欢她不拘礼的性子,扯了几句家常话,玉川不错眼的给她使眼色,陆在望先时不明白,忽地福至心灵,便清咳一声道,“公主总跟我问起元嘉,不如去她的傍溪阁坐坐。她先前闹着让我在院里给她扎了秋千架子,公主去瞧瞧吗?”   元嘉也机灵道:“好啊。我那还有许多小玩意,都是我弟弟从市集淘腾回来的,很有意思。”   她们几个你来我往的,像是只顾玩乐的少年少女,眉梢眼角都是顽劣。沈氏笑盈盈的,王氏倒觉得怠慢公主,可玉川已经拍手道:“那很好,劳烦三小姐和世子带路。”   王氏又想叫元纯跟着,可公主已经拉着元嘉快步走了,她贴身的侍女慌忙跟着,陆在望对沈氏道:“公主不喜欢那么些人跟着,母亲,叫姐妹们都散了吧,不必太拘礼。”   沈氏点点头,叫自己身边得用的管事妈妈跟去,叮嘱道:“公主年轻,喜欢玩闹。可你不许做那不着调的样子,记着分寸。”   陆在望应下,也没管一屋子殷切的目光,撩袍出了清溪堂。才转过游廊,元嘉便拉着玉川神出鬼没的挡住她的路,陆在望笑笑,“公主。”   玉川顽皮的眨眨眼,“我只想来瞧瞧世子和三小姐,没成想惊动一大家子人,倒是我疏忽了。”   陆在望笑道:“公主肯来,便是给侯府的皇恩,家中高兴还来不及。”   三个人说说笑笑的往傍溪阁去,玉川一会瞧瞧陆在望,一会瞧瞧元嘉,“果然是双生子,眉眼竟分毫不差。若是两姊妹,我真要分不出谁是谁了。”   元嘉笑嘻嘻道:“有差别的。世子爷在外沾了一身的山野气,换上衣裙约莫也只像个山里丫头。”   公主跟着笑起来,陆在望敲了敲元嘉的脑袋,“不要胡说。”   因顾忌身份,陆在望不好跟公主走的太近,将两人送进傍溪阁就打算告辞,但公主总瞧着她欲言又止。   那含羞带怯的眼神硬生生把陆在望看出一身白毛汗,她给元嘉递了个眼神,站那笑的干巴巴的,元嘉会意,热络的请公主去看她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陆在望便找着机会开溜。   这还真不是她自恋,毕竟是有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陆在望跑的太快,等玉川好脾气的应付完元嘉,已经找不见她的人影。玉川踌躇许久,当着众人的面始终不敢问出心里话来,可又不甘心,扭捏许久,磨到要回王府时才鼓起勇气问元嘉要了纸笔,遮遮掩掩的写了信,请元嘉私下递给陆在望。   元嘉拿出侯府小姐的矜持稳重来,应下公主的请求。   待公主登上马车离府,她立马跟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奔去了青山院。毫无大家风范的一路高喊,“陆之洹!陆在望!”   陆在望叫她吓的从床上翻身而起,“爹找我吗?”   元嘉挥舞着手里薄薄的信件,山月识趣的挥退了闲杂人等,房门一关,元嘉便扑到她身上,“我瞧着,你这回怕是真要尚主了!”   “胡说什么。”陆在望皱眉,元嘉拿着信说道:“别不信,庆徽公主叫给你的。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得写信?多半是公主羞于宣之于口的,你猜是什么?”   “我猜什么猜。”陆在望盘腿坐在床榻上,顺手从元嘉手里抢过信来,撕开拿出薄薄一张纸来,“我不能看?”   公主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和她的人一样娟秀。   陆在望一目十行的读完,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元嘉想看,被她给避了过去。只好问她,“公主总不会真的瞧上你了?”   陆在望摇摇头,一时间还真觉得,公主这还不如看上她呢。   她去尚主的可能性都比这人大的多。   江云声不愿意在侯府养伤,她便拨了些人往他家去照顾。陆在望捶胸顿足,当时真应该把他押在侯府,白白辛苦公主找借口跑一趟,还未得偿所愿。   可公主和江云声不过匆匆见过几面,从未深交,怎会眼巴巴的来问她江云声可无碍?   公主请她回信告之,陆在望思量着,回个信倒是小事,只是不懂公主的意思。这两人当真是云泥之别,且看江云声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德行,他怕是连公主的模样都忘了。   她提笔斟酌几句,便叫竹春以公主落下钗鬟为由,将信夹带着递了出去。   又贱了吧唧的写了“江兄,安否?”四字叫人递去他家中。陆在望背着手在房中溜达,为此事啧啧称奇。她倒是想等到江云声置办下一份家业之后,给他物色门好亲事。可这小子是走了什么运道,竟然能得到庆徽公主青眼?   这位公主的模样性情天底下都找不到第二份,可陆在望要敢把歪门邪道卖弄到公主耳朵里,公主那位不好惹的哥哥怕是剁了她都算留个全尸。   缘分自有天定,倒也不必她瞎操心。   陆老夫人病重,陆在望眼下戳进老侯爷眼眶里,也只敢在家侍奉祖母,安分守己的做出个读书的样子,接连老实几日,里外皆无动静,她叫吴掌柜送去敷衍赵珩的借口竟然真能蒙混过去,成王府再无消息递给她,赵珩忙的顾不上打理她,她倒是乐得自在。   这日夜里陆在望正安睡,却被屋中吱吱呀呀的响声吵醒,好似是风打着窗户,在宽阔的房中显得空幽清晰。陆在望迷迷糊糊以为是竹春临睡前忘记关窗,正探起身子,却听见屏风外传来脚步声。   陆在望身边的姑娘都是正经训练过规矩礼仪的,举止轻缓有度,这脚步声沉的很,显然来人不是女子。   陆在望晚间素无叫下人守夜的习惯,因觉得这事不大人道,平日让人服侍着洗漱更衣之后,便会将屋里人通通赶回去休息。青山院里多年如此,从未出过差错。   今年她怕是命中遇煞,什么事都能遇上。   这会瞌睡登时惊醒大半,近日事情繁杂,她首先便以为又是偷潜进侯府找她寻仇的贼子,否则谁会夜半翻窗进她的屋子。   可这会功夫,脚步声已渐渐逼近,她在闭着眼装死和暴起反抗之间艰难抉择。   “倒了血霉了。”陆在望心里骂了一声。   门窗仍旧没关严实,风吹帘动,陆在望隐约闻见一股清淡的沉香。   她高高吊起的心被这夜来的香气不由分说的按回原处,陆在望有点无奈的爬了起来,她这屋子宽且深,来人背着一室冷然的月色,很有杀人放火的气度在。   陆在望笑了一声,“殿下几时又学了夜半爬窗的本事?侯府大门好端端的在那等着殿下驾临,却不知殿下竟觉得侯府的墙更好走吗?”她被扰了清梦,很有点起床气,哼哼道:“这事不好,偷偷摸摸失了天家气度,成王殿下少学些吧。”   赵珩倒没计较她“不敬”,悠然反问,“你若觉得走侯府大门更好,我明日登门拜访便是。只怕陆小侯爷不敢,届时又得想方设法的撇清和本王的关系。”   陆在望又叫他噎住,恨恨问道:“殿下有事?深更半夜的,您不瞌睡也罢,我眼睛可睁不开。”   赵珩道:“请不动小侯爷去王府,只好亲自来瞧瞧什么病十天半个月起不来身。”   陆在望张口便来,“承蒙殿下关照,我爹和祖父明日就准备将我吊进祠堂告慰先祖,殿下是得来瞧瞧我,再晚几日只怕等得我头七回魂了。”   赵珩却问:“怎么?陆侯对你动家法了?”   陆在望阴阳怪气,“承殿下的福,我离败家子又近一步。我怎就不明白,殿下驭下甚严,怎一到我的事情上就收不住势,惹得到处流言纷纷?”   赵珩默然的听着,没出声。陆在望皱眉,觉得他颇有点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兴许是皇室一贯的毛病,人人都得对他俯首称臣,他便也无需去考虑别人的意愿,总还是习惯纵着自己的性子来。陆在望总觉得在他跟前压抑的很,颇为烦躁,“您未免太随心所欲,我的院子说闯便闯,如入无人之境。倘若我今日睡得沉,殿下是不是准备趁此一刀了结了我?”   他依旧没说话,许久才轻笑一声,“脾气还不小。”   陆在望披着衣裳跳下床,对着吹熄的灯盏摆弄片刻,便放弃了点灯的主意,指着屏风外说道:“那儿亮堂,请殿下移驾吧。”   她经过赵珩身边时,忽地被他拉住,“我不是告诉过你,只要有我在,侯府便荣华不倒。近日朝堂不稳,不过皆是小事,你不必忧心。”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喑哑,末尾似是沉沉叹息,陆在望眉心一动,不明白他忽然的示弱,却被他赵珩拉着她越过屏风,坐到月色明朗的地方。   可是陆在望晚间看过公主的信,随手压在了茶盏底下,这会大剌剌的横着赵珩眼前,陆在望心里咯噔一声,不动声色的抽出来拢进衣袖里。   赵珩好似并未发觉,自顾自斟了盏桌上的冷茶,“北军易将是迟早的事,即便陆侯定北之功甚伟,可陆家在北边几代的根基太深,陛下早有忌惮。”   陆在望不明白,“可我家守着北边守得好好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从无二心。陛下骤然夺权,岂不是更易使北境不稳?这样多疑,没别的心也给……”   她说的痛快,最后一句大不敬的话险些秃噜出来,赵珩见她硬生生憋回去,脸上略有笑意,十分撩闲的说道:“当然不仅是陛下忌惮,自然也有我和太子不合的原因。”   陆在望叫他绕来绕去的糊涂,连尊称都给忘记,“那说到底还是因为你?”   赵珩不置可否,依旧是那句,“你好好做你的世子,其余都不必想。”他好似不想跟她解释太多,捏了捏眉心。陆在望原本预备声色俱厉的质问一番,可被他三言两语绕的不知从哪里点火,   他却冷不丁问道:“玉川给你写信做什么?”   陆在望想也不想就否认:“谁说这是……”   “左下有一处圆章,是玉川的私印。”赵珩淡淡说道:“看着是簇花,其实是个玉字。”   陆在望倒没留意,这会薅出来一看,果然是有。   夜里也看不清他的神色,陆在望觉得他好似一直在打量自己,她糊弄道:“公主请我替她寻些好玩的物件,兴许是面皮薄,还写了信来。这真是……公主吩咐我哪里不应的道理?”   赵珩不置可否,听她编完才说了句:“除了宫里和王府,玉川极少去别的地方,你们若合得来,带她四处散散也无妨。”   他这话说的平和,陆在望听着总觉得暗含警告的意味,当即道:“我自然不会随意带公主去别处!”   “再说了。”陆在望继续说道:“我好歹明面上是男子,跟公主走的过近,对公主名声不好。”   “唔。”他喝了口桌上的冷茶,“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第60章   陆在望将信折好收起来,睡前她洗过脸,洗去污糟的遮盖,脸上白净净的,低着头折信的样子瞧着乖乖巧巧,没有白日的张扬和曲意奉承。   她一抬头,便见赵珩暗沉沉的目光,一室幽暗的环境里更显得难以捉摸,他搁在案桌上的手腕一动,似是想朝她伸过去,陆在望不动声色的避了避,“夜深了,殿下还是早些回王府歇着吧。”   外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山月的声音,“世子?”   想是山月听见卧房有说话的声音,便过来看看。陆在望赶紧将手指竖在唇间,示意他不要出声,屋门吱呀一声,山月轻缓的脚步声响起,隐隐见到她手里一点烛光,陆在望自然不想叫山月瞧见,可赵珩恍若未闻,陆在望才想出去拦人,刚站起来就被他极顺手的拉回来,山月轻柔柔的唤道:“世子?”   两个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掌心处渐渐温热,陆在望抽了下手,却没抽动,眼看山月要进来,只好先回道:“哎……山月。”   “听见内室有动静,就进来瞧瞧,世子有吩咐吗?”山月一面说,一面执着灯烛往里屋进,陆在望忙道:“我是有些饿,你去拿些糕点来,还要热茶。”   她说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样,赵珩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山月应声后便折身出去,脚步声渐远,陆在望便不自觉的松了口气,他却笑起来,“孤男寡女,夜半私会,是小侯爷见不得人,还是本王见不得人?”   陆在望一听立时就怼回去,“总归今日不是我三更半夜上成王府溜门撬锁,我倒真不像殿下翻墙也能翻出个‘光明磊落’来。”又指指他不怎么安分的手,“劳驾松一松?”   他闻言笑了笑,“从城外回京,恰好路过侯府,不过想见见你而已。”   这话说的温和,倒让陆在望愣了愣,他又很没有正经倾身过来,“成王府的屋子多,记着不要撬错了窗。”   “本王随时恭候。”   山月很快去而复返,陆在望屁股着火似的溜出屏风,这回倒没被拽住。山月披着外衣站在屏风外,陆在望接过盛着糕点热茶的托盘,又将山月举着的烛盏一并拿走。   “哎。”山月几步绕过来,拽住她细细瞧,“我瞧着脸色不太对,怎得发红?”   “入冬了,世子素日贪凉,可不要伤了寒。”   “许是屋子里闷吧。”里面还有人听着,陆在望被山月说的不大好意思,“你记着外间窗户留条缝。”   等她打发走了山月,想着赵珩十有八九得抓住山月的话调笑一番,不免闷气,可她折返回去,案桌前已经不见人了。   陆在望咦了声,搁下木托盘,举着烛盏转了转,四下都静悄悄的,只有那一扇没掩实的窗户,是今夜有人撬窗的凭证。   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特意挑了件深蓝交领箭袖袍,通身皆无纹饰,只拿白玉簪束着冠发,自觉朴素中不失精神,颠颠的跑去清晖堂外等着。   陆进明一出屋门,她立马弯腰:“给爹请安。”   陆进明掀着眼皮打量她一眼,“何事?”   陆在望笑容满面:“爹近来操持两大营事务,整顿京畿防务,没遇着什么难事吧?朝中也没有烦心事吧?”   陆进明:“有屁快放。”   沈氏换好衣裳从屋中出来,步履袅袅,轻声责难道:“你瞧瞧你,洹儿好容易知道关心父亲,你这样她即便有话,又怎好说呢?”   陆在望点头如捣蒜,陆进明哼道:“他能有个屁事。”沈氏瞪他一眼,陆进明只好屈尊降贵的问道:“你有何事?”   陆在望:“就是来看看爹近日可好。”顺便套套话,她总感觉赵珩那厮憋着坏呢,三更半夜来去匆匆,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似有要紧事,倘若朝中有风吹草动,她还能猜个一二。   陆进明一听又是一哼,不服气的去看沈氏,眼里明晃晃写着“他就是没有个屁事。”这话他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没说,可上下陆在望一番,还是不顺眼,忍不住道:“整日穿的像个纨绔子弟,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回去把你这身衣服换了,穷打扮。”   陆在望不太服气的扯扯衣裳,哪户权爵之家不是绫罗绸缎加身,比之别家公子,她已经相当简朴,她这花季的年龄总不能比着老头穿吧。   既然从老爹这问不出消息,她也不在这讨嫌,正准备脚底抹油撤,陆进明又叫住她,“朝廷和南元议和,已定下了‘和朔之盟’。今夜宫中设宴款待南元使臣,你随为父一道去,也见一见世面。”   和朔之盟她倒略知一二,和朔是南元边境小城,和晋接壤,去年西南之乱中被赵珩带兵夺城,后一直在晋军治下。   这回南元来朝议和,陛下还算好说话,答应归还除和朔外的三座城池,但和朔自此改归晋土,晋元以此为新界。且南元岁岁朝贡晋朝白银十万两,绸绢宝器无定数,算是个赎金。   盟约中还涵盖了些通边贸的事情,陆在望没细打听,南元肯利利索索签这盟约,或是真打不过赵珩,或是憋着旁的坏。就南元入京后惹是生非上蹿下跳的表现来看,她倾向于后者。   晋虽强盛,可夹在南元北梁之间,自家院里还有两兄弟在打架,也非固若金汤。   陆在望垂首道:“知道了,爹。”   眼下将近年节,南元人的习俗和晋不同,陛下为示交好,在上林苑设宫宴,遍邀群臣,陆在望酉时跟着陆进明进宫,上林苑已经汇聚不少朝臣,宫女引着众臣入殿中落座,陆在望想往墙角去,可是碍不住身份煊赫,只好叹息几声跟着陆进明在靠近御座的位置坐下。   挨着六部尚书,边上就是南元使臣,对面则是皇族宗亲,陆在望眼观鼻鼻观心的盯着桌上一碟子葡萄发呆,忽听大监高声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到。”   众臣起身行礼,元安披着雪白的大氅,气色红润的站在赵戚身边,一群人中唯陆在望昂着头东张西望,元安偷偷朝她眨眨眼。   此时大监又是一声,“陛下到。”   赵戚和元安立刻退避一旁,玉川笑盈盈的挽着陛下出现在殿外,公主风仪万千,直看呆了南元使臣。陆在望垂下眼,规规矩矩的混在人堆里。   宫中她幼时来过,只是近年忙着游手好闲,不招人待见,也是许久不曾入宫。陆在望压根没有冒尖的打算,谁知陛下忽然在她跟前停下脚步,陆在望盯着黑底金龙纹朝服尾端,只听陛下道:“今日陆侯世子也来了。”   陆在望便上前一步行礼参拜。陛下叫她起来,和声说道:“朕听闻玉川时常往侯府去,她回宫常爱提起世子和侯府小姐,倒是给侯府添了不少麻烦。”   陆在望被头顶打量的目光压的抬不起头来,只觉周身跟针扎似的不自在,陛下虽和蔼,话里却有试探之意,便垂眸道:“陛下言重,公主和家姐性趣相投,肯来侯府是陆家的荣幸。”   陆进明插嘴道:“公主和他们姐弟俩年纪相仿,年轻人爱凑在一起玩闹罢了。”   陆在望:她家老父亲怎么还没放弃给她拉皮条的事情!   玉川笑道:“是呀。我时常在侯府叨扰,今日爹爹得好好赏赐陆侯和世子,不能叫旁人觉得我整日白吃白拿,讨人嫌呢。”   陛下和太子皆被她说的笑起来,君臣依次落座后南元使臣才说道,“原来这位小公子便是陆将军之子,生的如此俊秀,我等还以为是哪家小姐,作了男子装扮。”   陆在望眼皮一挑,这使臣说话不阴不阳,分明故意编排陆家世代武将,却出了个男生女相的世子。她偷偷看了眼老爹,陆进明却好似没听见。这时殿外却有人道:“大晋沃土千里,山明水秀。钟灵毓秀之地养出的人,比那穷山恶水养出的人好看些,也是寻常事。”   赵珩迈进殿内,气态悠然的对南元使臣颔首道:“使臣少见多怪了。”   南元使臣的脸色霎时就不太好看,“成王殿下。”   赵珩先向陛下行礼,陛下问道:“今日宫宴,怎么来迟了?”   “营中有事,故而来的迟了。”   陛下点点头,叫他入座,赵珩便在玉川身侧落座,恰好跟陆在望面对面,她还沉浸在那句穷山恶水之中,觉得他损人损的很有水平,比直接说人家丑文雅的多。赵珩要是晚来一步,她可能就忍不住喷南元又矮又黑,那就有些不太体面。   “世子。”   陆在望冷不丁被点名,先条件反射的哎了声,而后才发觉叫她的是赵珩,他端坐在她对面,微笑道:“世子盯着本王,可是本王身上有不妥之处?”   她什么时候盯着他看了?   陆在望叫他问的一愣,玉川也好奇的看着他们俩个,陆在望抿着嘴,这人八成又在无事撩闲,便坦然笑道:“并无不妥,我只是觉着殿下方才说的很对。”   玉川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笑眼。南元使臣脸色更沉三分,宫女替赵珩斟了酒,他遥遥冲陆在望举杯,陆在望回敬。   元安坐在太子身侧,瞧着这边的动静,目光不由得落在陆在望身上,隐隐有些忧色,陆在望尚以为她怕自己喝酒误事,便敲了敲杯盏,以示自己心里有数。   元安便朝她笑笑,移开了目光。   宫宴之上,无非是互相说说客套话,来来回回的敬一巡酒,陆在望听着,席间无非说的是些两国风貌,没什么要紧事,直到使臣话锋一转,对着公主笑道:“久闻贵国庆徽公主仙姿佚貌,我朝二皇子殿下倾慕已久。此次来朝特为公主备了礼物,令臣下奉上。”   使臣说完,便有侍从捧着一个描金嵌玉的盒子到公主面前,“南边气候湿润,多产珍贵药材。此玉颜散是我朝宫中秘药,由数十种稀世药材制成,用之可令女子容光焕发。   玉川身边的宫女接过锦盒,打开后递至玉川眼前,里面摆着四块润白的玉石盒子,使臣便道:“这是我朝特有的青山玉,制成玉盒,也可供公主赏玩。“   她略看了一眼便笑道:“有心了,请使臣替本宫谢过殿下。”   使臣见她这般说,便得寸进尺,“倘若此物合了公主的意,公主能回之以礼,容臣带还朝,殿下定然欣喜。”又道:“不拘轻重,只消是公主御赐之物,便是好的。”   这话一说,席间便稍显安静,陛下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恶,太子隔岸观火,玉川下意识的去看赵珩,只见他眼神有些发冷,心里也不大高兴。   还礼倒是小事,只是看对方是谁,   若不给,显得失了气度。若给,难免惹人非议。   南元使臣故意在席间奉礼,既试探圣意,又让人难下台。   陆在望手中捏着酒杯,正不动声色的看席间众人的反应,正在这时,身侧的人冷不丁拿胳膊肘拐了她一下,陆在望一抖,酒杯脱手,恰好碰上瓷盘,便是清脆一声响。   在一时寂静的席间,分外响亮。   她难以置信的去看陆进明,此罪魁祸首面无表情的端坐席上,待众人目光纷纷聚集在陆在望身上,他才慢吞吞的跟着偏头看来。   陆在望对上他的眼神。   陆进明装作没有看见,而陛下已然颇有兴致的开口问道:“世子可有话说?”   陆在望有苦难言,可已然被架至台前,她也没辙。脑子飞快的转起来,稳住心神,站起来对陛下说道:“臣没有话,只是心中有所想,不敢妄言。”   陛下便道:“你但说无妨。今日宫宴,闲聊罢了,本无规矩限制。”   陆在望便拱手道:“是。臣只是觉得,这使臣拿了个我朝京城坊市随处可见的药膏,就想换公主殿下御物,是个做买卖不会吃亏的人。”   “你!”使臣闻言立刻对她皱眉沉声道:“此药价值千金,向来只有宫中贵人可用,岂是你说的市井之物?”   陆在望耸耸肩:“那是你国。这什么散在我们这着实不稀奇。九元桥夜市至少有三处脂粉铺子有卖,一两银子一小盒,最贵的五两。就是打南元来的方子。是这么叫卖的。“她正正神色,学的市井小贩的口气说道:“南元奇药,神女玉颜散。一盒容光焕发,两盒重回十八,三盒永葆芳华。”   陆在望吊儿郎当的看着使臣,“是不是一个名儿?“   玉川忍不住笑起来,使臣厌恶的看着陆在望,“晋都谁人不知永宁世子乃是一介纨绔,文武不成,却不曾想还如此不知礼数。我呈给庆徽公主的礼物,岂容你胡乱编排!”   陆在望满不在乎说道:“我怎么啦,我纵是纨绔,你还能不让我说实话?使臣远道而来,自然不像我天天在京中晃荡,不知我朝百姓风貌也寻常。至于礼物,不如赶明儿我叫人带使臣四处逛逛,你便将所见所闻回去告知你家二皇子,这不比金银玉器更别致珍贵吗?”   她满口胡说八道,总之将话扯得越远越好,陛下要的便是这效果,反正她纨绔之名在外,说出什么疯疯癫癫的胡话也不叫人奇怪。   陆进明适时对她喝道:“胡说什么!这是宫宴,岂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   陆在望赶忙起来冲陛下行礼,语气惶恐:“陛下,是臣胡说,冒犯了南元使臣,臣有错,臣愿领罚。”   陛下笑道:“是朕叫你说的,岂非是朕叫你冒犯使臣的?”   南元使臣见他看过来,便忙道:“臣下并无这个意思。”   陛下道:“世子年少,依朕看他并无恶意,是年轻说话缺些圆滑,若有言语不当,使臣多担待些。不如罚他三杯酒,以表歉意。”   陆在望闻言,立刻端起酒杯,“臣以为然。”又转向南元使臣,“我自罚三杯,使臣随意。”   她也没管对方同没同意,自顾自的喝了三杯,又笑嘻嘻道:“使臣没生我的气吧?”   南元人气个七窍生烟,可对着和稀泥的晋帝,和瞧着脑子不好使的纨绔世子,也不好再说什么,黑着脸一言不发的坐下,御前太监很有眼力见的叫人奏起丝竹,殿外一群舞女翩然而入,此事才算是揭过。   陆在望趁这间隙,缓缓转头,微笑着看向陆进明,“爹你……”   陆进明:“滚。”   陆在望非得说完:“咱能消停会吗?”   陆进明执起酒杯,不动声色,“你这不是长脑子了吗?”   陆在望无语至极,看样子陆进明是真心实意想讨公主回来做儿媳妇了,这宴席还早,陆在望生怕他再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想法,正想好好说道说道,陛下身边的大监笑眯眯的捧着一壶酒下来,躬身道:“世子。”   陆在望起身,“魏公公。”   “这是今秋宫中新酿的桂花酒,陛下说给世子尝尝。”   她便接过,陆进明在旁边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就跟帮了她大忙似的。陆在望尝了一口,酒香浓郁,入口清甜,余味却辣,比宴上的酒烈许多。   她对自己的酒品不甚有信心,可御赐的酒又不敢不喝,几轮推杯换盏,陆在望脸上已见微红,还得时刻提防着时不时筹谋踹她出去现眼的父亲,正让她左支右绌。   元安见状,适时叫芷然送了碗解酒的甜羹来,芷然手一歪,就往她衣袍下摆洒了半碗汤羹。   陆在望便理所应当的撤去后殿更衣,殿外冷风一吹,便觉得脸上灼烧感好了许多,芷然回头笑道:“太子妃怕世子不胜酒力,是奴婢冒犯了。”   陆在望揉揉脸,“我知道。”   芷然将她引进离上林苑不远的一处宫室中,陆在望脱下外袍给她,她笑道:“世子若乏了,便在此地安心歇息片刻,无碍的,奴婢会在外面守着。”   陆在望点点头,殿门一关她便躺到榻上,倒也不敢真的睡过去,可酒劲上头也觉得困顿,迷糊间听见推门声,芷然进来轻声唤了几句世子,她一时懒得应声,芷然便以为她已睡着,给她盖上被子便又轻手轻脚出去。   外间有人声传来,“殿下,世子睡着了。”   接着是元安的声音,“那就让她睡会,你好好守着。”   陆在望听见姐姐的声音,刚想爬起来,芷然却又说道:“成王殿下身边的侍从方才来过,叫我给打发走了。说是公主叫他来瞧瞧世子。”   元安淡淡说道:“再过一炷香你就叫醒洹儿,别叫旁人进来。”   芷然应下,又犹疑道,“小姐,我还是觉得成王殿下……”   元安立刻打断她,语气有些冷淡,“别说了。”   轻缓的脚步响起,元安往外走去,临走前吩咐道:“照顾好世子。” 第61章   宫宴直到亥时才散,明华门宫灯高悬,外边停满了各府的马车,陆在望把满身酒气的陆进明扶进马车,自己翻身骑上陆进明的马。   她换了外袍回席时,元安已叫人叮嘱了陆进明,专注于坑儿子的陆侯爷还算听闺女的话,后半程陆在望得以歇了口气,到宴歇时酒气已散了不少,神思清明。   东宫的车马在他们面前停下,侍女掀开车帘,元安笑盈盈的看着她,叮嘱道:“回府路上慢些。”   陆在望说好,赵戚就坐在元安身侧,不咸不淡的瞥了眼陆在望,握着元安的手道:“手这样冷,夜深露重,不可在外久留,走吧。”   元安顺从的点点头,侍女放下车帘,陆在望率众避让,心绪繁杂的看着东宫车架走远,才吩咐身后人道:“走吧。”   自从陆元安失子,赵戚请立正妃后,东宫内外皆说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好了许多,在外时元安也对赵戚多有顺从,为此沈氏在家没少长吁短叹,一方面她希望女儿在东宫过的顺心,一方面她又忧心元安的转变。   可陆元安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和从前如出一辙。   世人皆道太子殿下情深意重,侧妃难再有孕,可殿下还是向陛下请封太子正妃,为此没少受陛下和朝臣奚落。如此不离不弃,一时传为佳话。   可真是这样吗?   陆在望刻意放缓步子,落在后头,待车马一到府上,见侍从将陆进明扶进侯府,这才掉转马头,往成王府去。   但成王府的戍卫显然比侯府那帮玩忽职守的兄弟强的多,巡防的府兵几乎十步一哨,把王府围的水泄不通。陆在望在王府外鬼鬼祟祟绕了许久,愣是没找到一条能钻的缝。   她蹲在树丛里百思不得其解,武将府邸戍卫多半是为了保护府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亲眷,成王殿下作为一个打光棍的武将,竟也能把自己保护的如此严密。   陆在望正准备放弃,老老实实走正门时,耳边忽而响起一阵脚步,接着眼前火光一闪,来了一队人将她团团围住,为首的护卫直把火把往她面前戳,喝道:“什么人!”   冷冽的刀光一闪,陆在望赶忙举手道:“别动手别动手,我这就出来。”   待她站起来,为首的人看清她面容便皱眉道:“陆小侯爷?”   此人还认识她,倒省去许多口舌,陆在望笑着一拱手:“正是。漏夜前来……”   “带走。”   “……可否劳烦大人向殿下通传,就说陆之洹求见。”   显然她这蹲草丛的行径并不像是正经求见的,戍卫首领没搭理她,冷冰冰的道一声冒犯,便命人将她直直押进了王府中,倒也省得她去前头敲门,陆在望这般想着,也就没有反抗。   可一进府中,发觉布防竟比外面更严,陆在望忍不住问道:“这位大人,殿下今夜可是有要紧事?还是王府平日就有这么多守卫?”   那人乜她一眼,冷声道:“这并非小侯爷该打听的事。”说完回过头,对着前面一队人喊道:“李大人。”   为首的转过脸,陆在望就又来劲了,热络的招呼道:“哟,从未见过李大人这般打扮,这甲胄穿着真气派!”   李成是发自肺腑的不想和陆在望来往,可是又不敢视而不见,戍卫首领指着陆在望对他道:“小侯爷在王府外行迹可疑,属下不敢轻纵,带进来禀报大人。”   李成摆摆手道:“不必管他。”又对陆在望道:“走吧。”   李成转身离开,陆在望屁颠屁颠的跟上,不忘对戍卫首领拱手道:“劳驾劳驾。”   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赵珩先前已经吩咐过李成,李成便径直将她带去别院,别院中倒是静悄悄的,只正屋廊前悬了两盏风灯,陆在望跟在李成后边穿过游廊,“李大人,这里怎么没有守卫?”   他言简意赅:“殿下喜静。”   入了冬,夜里寒的很,陆在望搁外边站了许久本就沾了一身寒气,还以为进屋能暖和暖和,不成想屋中也冷,她进门后先哆嗦哆嗦,又打了个喷嚏。   赵珩看她一眼,就吩咐李成:“去叫人送些炭火来。”   李成走后,陆在望揉揉鼻子,“殿下日子过的也太清苦了,这样冷的天没炭火怎么行。”   赵珩道:“我不冷。”他倒了盏热茶递来,陆在望喝完,双手握着茶杯往前一递。这动作太过自然,以至让他稍稍楞了楞,而后才提壶重新给她倒满,笑道:“你是来我这里讨茶喝的吗?”   陆在望捧着热茶盏当手炉,才觉得暖和些,闻言道:“自然不是。”   “我是来……”尚未说明来意,李成便去而又返,陆在望立刻噤声,待李成放下烧的正旺的炭炉,她腆着脸道:“哎呀怎么能让李大人亲自动手,折煞我了。”   李成没理她,眼不见为净的兀自出门,陆在望又道:“殿下这院子里没旁的侍从吗?”   他道:“没有。”   陆在望哦了声,而后放下杯子,沉思片刻,抬头微眯着眼看着赵珩,直直道:“我是来问殿下,我姐姐的事情。”   赵珩眼眉一挑,眼神不躲不闪,等她下文,陆在望酝酿许久的“灼灼目光”显然穿不透老谋深算的成王殿下,没多久就败下阵来,屁股往外挪了半寸,垂眸心虚道:“就是问问殿下……和我姐姐私下可有往来?”   “私下?”他重复了一遍,似是细细品味这两字的深意。   宫宴之中,芷然的话让陆在望心中十分不安。元安作为太子妃,拐八个弯也不应和赵珩有来往,主仆两个私下说话,为何芷然会提起他来?   陆在望更从没听过元安那般冷冽的语气,简直像换了个人。   陆在望想了想,赵珩虽未必肯和她说真话,但这厮平日装的对她挺上心,此番试一试虚实也好。   陆在望满面严肃,却听赵珩慢悠悠道:“怎样的私下?你我这样?那倒是没有。”   陆在望强忍着上去抽他的冲动,抓着他的话说道,“那就是有来往了……什么样的都算!”   他坦然道:“有。”   陆在望眉心紧皱,没想到赵珩承认的如此利落,她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正待再问,忽地响起叩门声,陆在望倏的回头,只见门上影影绰绰,李成在外道:“殿下,有客来。”   “请。”赵珩说道,见陆在望神情,轻笑道,“你今夜来的正好。”   陆在望糊涂起来:“什么正好?”   他起身,将她拉入内室,熄了桌上的灯盏,“在这不要出声。”说完便要走,陆在望一急,扯住他的衣袖不放,“怎么?”   外间隐隐有脚步,廊上有人执灯而来,暗黄的光若隐若现,赵珩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殿下。”李成的声音,他走出内室,叫进,门上便吱呀一声,来人脚步轻缓,似是女子。   陆在望敛神听着。   来人恭敬道,“成王殿下。”   陆在望登时一惊。   外面竟是芷然的声音!   芷然为避人耳目,着一身玄色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入内后揭下风帽,对赵珩拜首道:“芷然见过成王殿下。”   赵珩开门见山:“夜半来此,是为何事?”   芷然的语气一板一眼:“我家小姐有话带给殿下。”   赵珩亦是惜字如金:“说。”   芷然仓促的看他一眼,成王行伍出身,虽形容尊贵风雅,可身上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煞气,尤其这般私下场合,尤其冷淡,颇让人畏惧。   芷然很快敛住心神,垂眸道:“小姐说,请殿下不要再为难我家世子,更不要将主意打到世子身上。”   他又恢复那种懒怠的语气,“本王何时为难陆小侯爷了?”   芷然道:“殿下自然知道小姐的意思。”   他手指在桌上轻敲,芷然只敢看着他手掌放着的位置,又听赵珩笑道:“嫂嫂多虑了,本王当真从未难为过陆小侯爷。”   芷然道:“世子年少顽劣,向来对功名朝政不上心,她助不了殿下的大业。倘若殿下执意如此,小姐也不会再和殿下合作,请殿下好好考虑此事。”   赵珩轻笑一声,“你们莫非以为本王没有此项助力,就成不了事吗?”   芷然道:“殿下当然可以,可那更难,也要更多的时间。太子谨慎多疑,行事从无差错,陛下不会因为太子无所作为就废立东宫,殿下应当比小姐更清楚这一点。”   赵珩不再多言,芷然将话带到,便行礼告退,“这便是小姐的话,芷然多有得罪,今夜叨扰殿下了。”   陆在望站在内室隔窗而望,那灯笼的暗光逐渐远去,她才走出内室,心里疑虑的事情落定,反而更让她忐忑难安,赵珩朝她看过来,“都听到了?”   陆在望点点头,元安的转变她想过很多可能,或是她想开了不再为难自己,或是她为赵戚立妃的事有所动容,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她表面顺从,竟是为了和赵珩联手,废掉赵戚的太子之位。   她默然许久,元安作为长女,对父母姊妹从来都是温柔和煦,端庄守礼的。到今日陆在望才发觉,她并不很了解元安,她的爱恨远比陆在望想的要浓烈。 第62章   陆在望嘲讽的对赵珩道,“殿下这两手准备,陆家上下可都尽在您掌握之中。”   赵珩并未在意她讽刺之意,“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你姐姐可比你想象的要厉害。”   陆在望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赵珩也不去管她,她心中五味杂陈,元安虽走了一条险路,可依旧想要将她纳入羽翼之中,让她依旧能如从前那般,做侯府中无忧无虑的小世子。   陆在望沉沉叹了口气。   她问赵珩,“有把握吗?倘若事情败露……”   话到嘴边戛然而止,东宫易主,本就是险之又险的事情,不必细问也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陆在望觉着自己问的是废话,便只是叹气,想着元安素来谨慎,应当不会贸然将自己置于险境。   如此来来回回的想不出头绪,猛然想起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眼前一亮,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疾步走到赵珩跟前,头一回无比诚恳的问他,“殿下,您说我该做什么,才能帮到我姐姐呢?”   赵珩道:“你们两个倒是姐妹情深。”   陆在望道:“那她也是想着我的,我又不是没良心。而且我确实挺讨厌赵戚……太子殿下,我得罪过他,他即位对我没好处,对我们家也不见得有。可他毕竟是我姐夫,先前我没想过对他如何,眼下就不一样了。”   当然,她也并没有足够的脑子和心力谋划废太子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见陆在望一脸的踌躇满志,这倒也歪打正着的合了他的意。起码陆在望会知道,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就不必再有所顾忌。   正在这时,叩门声再度响起,可外面的人并未出声,倒像是隐晦的提醒,赵珩轻咳一声,对陆在望说道:“眼下也不必你做什么。夜深了,我派人送你回侯府。”   陆在望这才想起王府外严密的布防,他起身叫人,陆在望亦步亦趋跟着,“殿下难道已有了计策和谋划吗?”   他却否认,“并无。”   陆在望试探问道:“那为何王府今夜瞧着不寻常呢?”   赵珩并不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停住脚步回身看她,“我说过,你可以相信我,从而不必忧心任何事。陛下,东宫,王府,乃至于永宁侯府,都是多方掣肘的形势,轻易不会生变。且这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他继续说道:“至于你,以前怎么过,今后同样。我会留一队暗卫给你,你那些小把戏,想玩就玩,只有一点,不许出京。”   陆在望说道,“那什么是要紧的事?我听殿下的意思,倒像是要走。”   赵珩默然片刻,陆在望便明白他的意思,了然道:“殿下说我可以相信殿下,但殿下似乎不打算相信我。”   他眉心一皱,陆在望知道他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赶忙摆摆手,“我不是要探听什么,太要紧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问,这不干我姐姐的事吧?”   赵珩道:“和那无关。”   陆在望点点头,“好,那我走了。”   这话说完,陆在望可就真转身往门口走去,赵珩在她身后看着,也并未多言,只是自嘲似的笑笑。陆在望在他跟前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即便她猜到王府今夜有变,也不会多问他一句,只是想着问陆元安可否牵涉其中。   至于他的安危和去向,她可一点也不关心。   他只这么想了一瞬,倒觉得自己有些儿女情长,刚要摈弃脑中无谓的多思多虑,陆在望却又在门上停住了,犹犹豫豫的转过身,她想了想,“殿下,走之前我还是得说一句,你也大可以相信我,我这人人品还不错的。”   她背着光,脸上一片暗色,“当然,我说这话仍旧不是想让殿下跟我说些什么,就……没什么危险吧?”   赵珩一怔。   陆在望还板着张一本正经的脸,等他回答。   她自觉这话问的并无唐突之处,可赵珩听完,沉默片刻,便起身朝她走来。   陆在望本能的觉出危险,可已迟了。赵珩几步到了她跟前,伸手一揽,便轻轻松松将陆在望整个揽进怀里。   陆在望自以为在女子当中她算是高挑,男子中也不十分逊色,可在赵珩跟前竟活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鹌鹑,他宽厚的掌心覆在她腰侧,另一只手略有轻佻的挑起她的下巴,昏暗的烛光下,能看见他脸上淡淡的笑意。陆在望登时傻了,不明不白的,他就已经亲了下来。   极轻的一个吻,先是落在她唇角,再辗转轻移。   今夜月色清朗,陛下赐的酒后劲也真足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陆在望耳畔轻声道:“少喝些酒。不要等我回来,又听说陆小侯爷打了谁家的公子,旁人约莫没有延弟那般好欺负。”   陆在望这一口迷魂汤下去,已经五迷三道,只知敷衍的点点头,忽略了他话里的“回来”二字。李成奉命送她回侯府,赵珩便负手站在廊下目送,出院子时陆在望朝他挥挥手,“那我走啦。”   他颔首,算作回应。   等她摸黑回了青山院,少不得惊动竹春和山月,烧水沐浴更衣,一番折腾下来已过了子时,陆在望换上干净中衣,钻进暖烘烘的褥子里倒头就睡。   一夜无梦。   第二日是活活被竹春吓醒的。   “不得了了,不得了啦。”竹春咋咋呼呼的从外面冲进她的卧房,趴在陆在望耳边低声说,“世子,不得了了。”   陆在望翻了个身,把被子扯起来蒙住脑袋,竹春便隔着被子低声说道,“坊间皆传,成王殿下昨夜在府中遇刺……”   竹春还没说完,陆在望就已经一骨碌翻了起来,“谁遇刺了?谁?”   竹春道:“成王殿下呀!”她兴奋的说道:“您想,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刺杀成王殿下,殿下可是战场上的大将军!”   陆在望还没睡清醒呢,伸出手仔细看看,险些以为自己临走时戳了赵珩一下。晃晃脑袋又去问竹春,“刺成没有?那现下如何了?”   竹春道:“不知道,成王府眼下叫护卫围得钻不进一只虫子,坊间说陛下大怒,下令彻查,四面城门都戒严啦!我看着估计是刺成了……”说完又捂住嘴,“我都是听外边人说的,兴许是混说的,世子快去问问侯爷,可不就都知道了!”   陆在望赶忙爬了起来,竹春一面去给她取衣服,一面叫人送水进来,陆在望任由她们摆弄,心里却想着,难不成是她走后有人进了成王府?王府设防难道是赵珩早就预计有此一遭吗?又或是他做了场假象……   念及此,她这才猛的想起来,临走前赵珩说的“等他回来”!   陆在望想通其中关窍,心里一松,她掬一捧凉水往脸上泼,冻的一激灵,神思也渐渐清明。   将将换好衣裳,陆进明随身的侍从便进青山院传话,一见她便行礼道:“世子,侯爷叫递话来,叫您准备准备,即刻和侯爷一道去京郊大营。” 第63章   西南边乱之后,赵珩回京,带来的兵马都暂归了京郊两大营。这帮人在外面混惯了,上得战场但入不了庙堂,极其的不服管。原先两大营的孙老将军是赵珩的师傅,至于陆进明,他多年统领的北境军,也是流氓悍匪一大堆,早见惯了这些招数。南军还算敬重这前后两任大将军,一直安安分分的。   自从赵珩遇刺的消息传出,京郊大营中以孟昌将军为首的成王亲信,就坐不住了。   可是王府守备森严,京中讳莫如深,再无赵珩近况传出。   以寻常论,若非有变,两大营的守军是不进京城的。   且陆进明昨夜在宫中赴宴,并未坐镇两大营。   孟昌将军就瞅准机会不信邪,闹着要亲眼去王府看看,他手下的兵马一呼百应,在西大营和驻将动起手来,生生吵出哗变的势头。   孟将军当然不会真的哗变,可军中不稳,本就是朝中忌讳的事。陆进明要在陛下听到消息前制住西大营的纷乱,否则陛下震怒,一帮人全得吃瓜落。   陆在望和陆进明匆匆赶往西大营,一路草枯树残,天冷的泛着灰,凛冽的北风迎面刮在脸上,跟冰刀似的,人还没到京郊大营,脸先冻麻了。陆进明看她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面上沉了沉。   及至营前,孟昌将军正虎虎生威的跟驻军将领舞刀弄枪的比划,陆进明看的额头青筋直跳,胯下一紧,扬鞭狠狠打在马屁股上,蹄下惊起大片尘土,兜头扬了陆在望一脸。营门处的守兵早早推开大门,陆进明纵马携风带雷的冲进营中,人群四散开来,他倾身从别人手中夺了杆红缨长枪,直奔闹难舍难分的的孟昌将军和驻军将领,一枪挑开两把缠斗在一起的刀剑,强行分开两人,在清越的铮鸣声中从当中打马而过,而后勒马扬鞭,停在校场中央。   孟昌和驻军将军陡然被人强行卸力,双双往后急退,踉跄几步才稳住。   陆进明身下马匹焦躁不安的踱步,他执枪立于马上,冷眼扫过人群,厉声道:“都要造反吗!”   陆在望自然没有这等排面,她一头灰一身土的在营外下马,小跑着进了大营,人太多,一时还没挤进去。   孟昌将军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将军言重,就是砍了末将脑袋,末将也不敢担这大逆不道的罪名。”   陆进明道:“你带人在军中生事,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孟昌道:“我等只是想要成王殿下的消息,这小将军好生不讲道理,几句话说不拢就动了怒,将军明察,这可不是末将先动的手。”   其余驻将纷纷应和道,“是啊。”   “将军明察。”   “若殿下安好,也得告诉我们,我们才安心啊。”   陆进明冷声道:“京中无消息,那自然有京中的道理。你等怎不知是陛下,是成王的意思?孟将军在成王身边这些年,竟还不知殿下的心性,在此地无事生非,岂不是给成王,给南军惹事?”   陆在望也在此时挤到人前,拿着袖子擦了擦面上的灰,孟昌将军正要反唇相讥,一扭脸在乱糟糟的人堆里瞧见一张颇为熟悉的小白脸,登时一怔,指着陆在望问身边的人:“这人谁啊?”   西大营里见过陆在望的人便对孟昌说道,“这是陆侯世子。”   陆在望也拱手行礼,“在下永宁侯府陆之洹,久仰孟将军威名。”   孟将军好似发现了不得的事情,半晌没说话,营中将士们也不知孟将军又发了什么疯,浓眉皱的活似今日才记起陆小侯爷欠了他五百两银子没还。   这时,营外又来一队人马,为首的着内臣服饰,陆进明面色发沉,翻身下马,那内臣入营后果然昂首道,“陛下旨意。”   众人纷纷跪下。   陆在望混在人群中,听着内臣尖细的嗓音,孟昌因在军中生事被降职罚俸,所率人马无令不得擅出两大营,不得擅入京城。   陆进明因约束不力,也被陛下斥责。   “臣领旨。”陆进明领旨起身,陆在望偷偷看了看在场众人的反应,陆进明面上难辨喜怒,孟昌将军亦是。   此事竟然这么快就传到了陛下耳中。   降职罚俸都不算什么,要紧的陛下两道禁令,竟把赵珩的兵马皆困于京郊大营。倘若抗旨擅出,罪同谋反。陛下此举,倒像是忌讳成王,要捆住他的羽翼。   陆在望越来越看不懂眼下的形势了。   内臣传完旨意,就要回宫复命,陆进明便亲自将人送出大营外,校场中乱糟糟的人皆散去,孟昌身边还围着几个副将说话,他拧着眉不耐烦的挥散众人,直直朝陆在望走过来。   陆在望不躲不闪,站在原地。   孟昌走至她面前,左左右右的打量一番。他之前跟着赵珩去京兆府衙门给陆小侯爷寻仇,说话做事都是奉殿下令,虽觉着奇怪,他也没细问。   以他的脑子,也绝不可能将陆小侯爷和松山宅子上的姑娘往一处想。方才猛地一看就觉得怪异,这两位长得也太像了。   孟将军发动他那塞了草料的脑袋,试探道:“末将听说,陆小侯爷还有个长的差不多的同胎姐姐?”   陆在望不承认也不否认,她原本想试探孟昌知不知道眼下成王府中的虚实,可想想还是作罢。赵珩其人本就心思深沉,孟昌知道与否,说不准就都是他的安排。   她这才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人品好,可不能因多说多错,坏了事去。   最好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陆在望这般一想,就眼观鼻鼻观心的闭了嘴。只是拱手道:“孟将军自求多福吧。” 说完便转身去找陆进明。   赵珩对她的要求只有不许出京,和不许打人,既然他这般说了,她也不必瞎操心旁的。   陆在望别的不行,心宽还挺算个长处。   又过了两日,今冬第一场雪落下,一夜间满京覆雪,城门依旧戒严,连京城各处瓦肆集市也颇受限制,夜间刚过亥时,便有京兆府和防卫司的人马巡查,天寒地冻,本就少行人玩客,如此一来,夜间京中竟露出冷清的意味。   陛下指派的御医一波一波的进出成王府,从宫中不知带去了多少珍贵药材。京中传言纷纷,有胆子十分大的,连成王殿下已至将死的话也敢说。   “多半是南元蛮子干的!”   “殿下率军打的南元蛮子俯首称臣,他们必然生恨,还假惺惺的来京和谈,什么和朔之盟,放他娘的屁!明明是心怀不轨!”   “可南元蛮子明日便要离京回朝,我看还是扣下来的好,成王殿下何时大好,何时放他们出京!”   话是这般说,可初七这日,南元使团入朝拜别陛下,还是安安稳稳的离了京。   初十是元安的生辰,可因京中形势不明,成王又在病中,她婉拒赵戚在东宫设宴的主意,只求了赵戚准许侯府亲眷入东宫。   赵戚自然无有不应,东宫的内臣亲自率车马来接沈氏,陆老夫人和元嘉。   元安封了太子妃后,便不大方便四处走动,除了宫中,便只在东宫待着,陆在望轻易见不着她。原先因为不待见赵戚,当然赵戚更不想看见她,两厢厌恶之下,她去东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回为了见元安,倒是主动要求跟着一道去,不顾东宫内侍的暗示,腆着脸坐的稳稳当当。   车驾一到东宫,正巧遇上庆徽公主,公主只比她们快了一步,裹着厚厚的雪白大氅,盈盈站在台阶之上,看见陆在望和元嘉,便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第64章   内侍将一行人陆续迎进东宫,元安封妃后便迁至玉明殿,从外边看就知道赵戚花了心思,连廊下悬着的宫灯都描金嵌玉,殿中陈设装饰更是满目璀璨,就差没给门框窗沿皆裹上金边。   东宫里的人都说,玉明殿中,即便是侍从,也用琉璃盏盛饭,奢华至极。   谁能想到从前向来不受宠的陆侧妃,能一朝成为太子心尖尖上的人。那些从前拜高踩低的东宫众人,如今无不小心翼翼,好在太子妃至今也无同谁过不去的意思。   于是东宫上下皆赞太子妃贤良淑德,温善敦厚。   陆在望是向来不会对谁产生特别厌恶或特别喜欢的情绪,她早先讨厌赵戚是因为他对元安不好,如今再看他便只觉得十分讽刺。   总归这世上都是一物降一物,有果必有因的。   赵戚略坐了一会,便回了宣德殿处理政务,元安对沈氏解释,“自打成王殿下伤重,许多事便落在殿下肩上,朝政上的事情琐碎,通宵达旦的也是寻常。”   她说着,又担忧的看向庆徽公主,“公主去看过成王殿下了吗?我和太子殿下虽为兄嫂,竟一点消息也听不到。”   玉川眉间也有忧虑之色,沉沉的叹气,“前日去时哥哥仍在病中,昏昏沉沉的。太医说是新伤旧疾一齐发作,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我帮不上忙,只急得掉眼泪,父皇便也不许我在王府久待。要是有个嫂嫂能照顾哥哥也好,可哥哥身边尽是些粗人,侍从哪里有贴心的呢?”   玉川低垂着眼睛,帕子在手中揉来揉去,俨然一副十分担忧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殿外那道影子这会才慢慢远去。   元安安慰她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宫中如此多的太医,定然能医好的。”   玉川点点头。   元嘉偷偷往陆在望歪了歪,在她耳边说道:“我瞧公主方才还挺高兴呢。”   陆在望也挺意外,庆徽公主平日总一派天真单纯,她险些忘了公主可是自小见惯宫妃争宠的招数的,公主平常温温柔柔的,可不代表她不会说瞎话。   陆在望低声说道:“成王殿下只是伤重,总能好的,难道叫公主如今就哭丧着脸吗?”   元嘉若有所思点点头。   沈氏这才对元安说道,“娘娘也要劝诫太子殿下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才好。”   元安道:“我知道的。”   在玉明殿用过午饭,元嘉被陆在望几句撺掇,便拉着公主去赏雪,以宽慰公主。沈氏怕元嘉冒失,乱跑冲撞了东宫其他妃嫔,便也跟去。   陆在望和元安站在玉明殿的高阶之上,远远看着。   元安侧过脸看她,笑的温和:“怎么?有话要和我说?”   陆在望难得严肃,“是。”   元安便奇了,“我还头一遭见世子爷这般模样,难不成还真的有正经事了?”她调侃陆在望,“果然是长大了。”   陆在望怪不服气的,“姐姐别不信,我这人从来都挺正经。”   “好。”元安叫芷然取了氅衣来,厚厚的裹上,才带着陆在望出玉明殿,说是叫陆在望陪着四处散散,其实是为了说话方便。   玉明殿是赵戚亲自布置的,总不是说话的地方。   陆在望看着厚氅之下元安依旧雪白的脸色,不免有些担忧。元安便道:“总在玉明殿待着,时常觉得身上寒浸浸的。走一走反而好些。”   陆在望不语,深知这依旧是上回落下的病根,太医说过,那对元安身体的毁坏,几乎无可挽回。   她们两个一路都说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直到行至东宫内湖边上,其余人都被打发的远远跟着,身边只剩芷然陪着时,陆在望才开口,极轻的语调,几乎要消散在凛然的寒风里,“姐,你想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芷然一惊,元安面上倒依旧平静,笑问,“你知道什么了?”   陆在望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说道:“以后有机会,去南边住吧。京城虽繁华,可下雪的时节太长了,岭南四季如春,在那就不怕冷了。”   元安静静的看着她,许久才道:“进了东宫,哪还有这样的机会。”   陆在望不假思索:“当然有。殿下不会吝于给咱们这个机会的。”   她只是这样说,就足够让元安明白,是哪位殿下,会给她离开东宫的机会。   元安听懂了,轻轻皱眉,“你们……”   她是想问陆在望和成王的关系,但陆在望摆摆手,“那不重要。反正我会站在你这边,这次来就是为了说一句话,不论如何,不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你的心愿我会尽力帮你达成。”   陆在望想,她虽没有本事帮赵珩入主东宫。可他既有搅弄风云的手腕,她借乱局从中谋取点别的,对他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必不会吝啬。   元安默然许久,才点头说道:“好。”   “太冷了,回去吧。”   这一天的最后,陆在望还多问了陆元安一句,倘若赵戚顺利即位,她会是皇后,天底下没有再比她尊贵的女子,这样看来,她选的路似乎不是很划算。   元安听完反倒笑了,并非太子妃脸上时常有的,平淡温和的笑。而是扑哧一声,揉着眼睛笑起来:“我竟稀罕这个吗?”   陆在望悻悻的回道:“好好好,是我俗气。”   她走出玉明殿,恰好元嘉拉着公主回来,元嘉站在阶下朝她挥手,又提着裙子小跑过来,对她说道:“我答应公主,带她去点心铺子玩。”   陆在望颇为无奈,“你答应?难道不是替我答应的?”   元嘉厚着脸皮:“还不都是一样。我还答应了……”   陆在望直觉没有好事,果然元嘉说道:“……年节时让你带我们去看花灯!”   陆在望气道:“你嫌我多长了个脑袋?非得叫陛下砍了才好。”   元嘉:“侯府的护卫那么多,多派几个人就是。公主还说,她身边有许多成王殿下的人,都在暗中保护她,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陆在望:“公主想出去玩,她当然不会说有差错。”   元嘉扯着她的衣袖撒娇,“我已经答应公主啦!”   陆在望:“那就当作没有这回事。”   陆在望并没有将她们两个放在心上,一位侯府小姐,一位公主,身边总有许多约束她们的人,陆在望只要不纵容,不添乱就可以了。   可元嘉倒是提醒她了,赵珩临走时说,她那些玩意可以随她折腾,吴掌柜和其他人也都回到她手下,左右无事,第二日她便就兴冲冲的去找江云声。   回京之后她就没大顾得上江云声,只从侯府派了些粗使小厮,和丫鬟婆子去照顾他。也并未有人向她禀告江云声哪里不妥,陆在望只当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养伤呢。   结果往他家里就扑了个空,只有她派去的人正挤在他家的破屋子里吃酒赌钱,倒没看见正主。   陆在望一推开门,小厮婆子们纷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盖住矮桌,跪了一地。“世子!”   陆在望皱着眉,有些动怒:“叫你们来照顾人,你们在这作什么?不知道伤病的人要静养吗?还是我不在,你们便不将人当回事,欺负他无依无靠?”   为首的王婆子赶忙抬头道:“并非如此,世子明察。江公子时常一整日都不在家里,我们长日无聊,便寻些事情打发时间。公子在时万万不敢的!”   陆在望看了看正屋,蓝布帘子安静的悬着,好似里面是没人。   “那人去哪了?”   王婆子看着陆在望欲言又止,想想说道:“世子可要去看看?”   陆在望便跟着王婆子和小厮孙福出门,江云声由于穷,当时赁的屋子位置不好,离街市远,比邻的也都是些穷苦人家,主街上也才有稀稀拉拉几处铺子,来往的车马也少。   孙福指着街角一处搭起的棚子,“江公子便在那。”   陆在望远远瞧着,几根杆子搭着破布,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棚下似乎是摆着几张桌子,坐了人。   “那什么地方?”   孙福说道:“那是处水铺。这一片共三处,剩下两处在延平街合庆街。是乌衣巷白家老爷出银子设的,江公子就在那谋了个活计。”   陆在望大为震惊。   水铺她知道,也叫冷铺或义社,多是民间有名望的乡绅出钱设的,业务范围基本不超过三条街,主要是灭火。偶尔也干些捉贼找鸡之类的差事。   简而言之,就是民间消防大队。   其实官府是有专门的灭火队。京城街巷之中,建有许多望火楼,楼上有人瞭望,楼下有官屋,有潜火兵数十,灭火器材无数,一旦发现哪处起火,马上驰报,潜火兵便即刻出动去灭火。   可是京中人口房屋众多,难免有反应不及之处,便相应而生了这种民间水铺。   陆在望几步走过去,见那四面漏风的棚子后面还连着个屋子,屋门大开,摆了些大小桶,梯子,斧锯火叉之类的东西,屋外棚下有两张脏兮兮的桌子,坐了五六个壮年男子,皆裹着厚厚的棉袍,脸上被寒风吹的泛红。   江云声就是其中之一。   陆在望站在那,其余几个人见她穿的华贵,和此地格格不入,纷纷好奇的看过来,有位年长些的见她站着不动,便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事?”   江云声适时起身迎道:“你怎么来了?”   其余几人颇为吃惊,似是想不到江云声还结识这等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贵人。   陆在望指着他“你”了半日,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这人吧,他要是个穷命,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她沉沉叹了口气,江云声正想给她解释,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柔柔的嗓音:“呀,这是做什么的?”   陆在望和江云声同时回头,看见五步之外的地方,庆徽公主和陆元嘉正好奇的向破棚子张望。 第65章   这二位一出现,不止水铺中的男子,整条街的人都有意无意的递来目光。   此地多穷苦百姓,玉川和元嘉的相貌,气度置于此地,就好似泥泞土地里落下两颗璀璨的明玉,太过于惹眼。   其实还是能瞧出陆元嘉动了脑子的,她和公主的衣裳发饰都十分素雅,但以她俩那不知人间疾苦的脑子,最多只能想到换身素色的锦缎。   可锦缎再素,也是锦缎。   江云声颇为惊讶,问陆在望道:“你带来的?”   陆在望沉着脸:“我有病吗我。”   公主缓缓走近几步,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充满了好奇,她对着江云声颔首道:“江公子,许久不见。”   江云声也有点傻,抬腿迈出长凳,走出水铺的烂棚站在陆在望身边低声问:“这……我要不要行礼?”   陆在望道:“算了吧。”   公主和元嘉还想走近些看,她快步走过去拦着,低声道:“公主,此处多有不便,先离开吧。”   公主许是怕她责难元嘉,便道:“小侯爷,我带了许多护卫的,可他们瞧着厉害,我怕吓着百姓,就叫他们远远跟着。”   陆在望道:“好。”   公主见她和善,不似旁人对她出宫之事大惊小怪,心里就高兴,问道:“那小侯爷方才说要去哪里?”   陆在望道:“先回……”   侯府两字还没说呢,公主和元嘉就眼见的失落,双双睁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她,陆在望心中长叹,只得话锋一转,指着江云声说:“……他家,公主想去他家看看吗?”   元嘉顿时兴趣缺缺,公主却眼前一亮,“可以吗?”   她期盼的看向江云声,那眼神生把江云声看的浑身不自在起来,心道,她可是他见过最不像公主的公主了,事事竟都要先问过旁人的意思,得到首肯。   江云声原先还以为公主都是高高在上,尊贵倨傲,为所欲为的。   他只好点头,“我家地方小,有些乱,公……不嫌弃就好。”   孙福便又战战兢兢的带着几人原路返回,在街角,果然看见一群佩刀的黑衣护卫虎视眈眈,孙福腿脚直哆嗦,小心谨慎的提着神。   陆在望和陆元嘉一道走,陆在望瞪她道:“你胆子肥了?公主你也敢带着四处溜达呢。”   元嘉道:“又不是我要来的。今日公主来找我玩,我瞧她总闷闷不乐,想着应该是成王殿下生死未卜,她忧虑所致。我就想,要是你哪天在青山院中一病不起,昏睡不醒,我必和公主一样着急。我便想宽慰公主,公主说想出去散散心,又问起你的去处,我说你出门去找江护卫……公主再三说,她有很多护卫,就是出京也不碍事。”   陆在望听的摇头叹息,看来她不该忧心元嘉带野了公主,反倒该防着公主哪天撺掇走了缺心眼的陆元嘉。   她听见元嘉口中另一件事,便问:“谁告诉你成王殿下生死未卜的?”   元嘉道:“听府中下人们说的,外边坊间都这般说。”   陆在望提醒她道:“下回你再府中听人议起这事,便去告诉母亲,管管他们的嘴。坊间如何说不要紧,若是叫旁人知道咱们家私下咒成王殿下,爹就该倒霉了。”   元嘉吓的赶忙点头,“我不说了。”   她俩在说话,不觉慢了几步。前头公主心无旁骛的跟在江云声身边,仰着脸问他:“你还没有告诉我,方才那地方是做什么的?”   江云声便给她解释了水铺的来源,公主又问:“可你不是小侯爷的护卫吗?怎得又有这个差事?”   江云声道:“并非差事,只不过前些日子我在家时,隔壁李婆子家里着了火,我便去搭了把手,认识了几个弟兄,就是方才那几个。此后若我无事,便时常去他们那里打发时间,若遇到谁家有急事,或有贼人,也好一道去帮个忙。”   公主拍手道:“我知道了,就是防卫司和潜火队。防卫司的提督康大人,我时常见的。”   江云声摇头:“我不认识什么提督,这是白老太爷出钱设的。”   公主又垂下眼去,忽又看见街边有婆子叫卖藤编篮子,咦了一声,便走过去。那婆子年纪颇大,裹着灰扑扑的旧棉袄,看见玉川眼里颇有惊色。   婆子卖的都是常见的竹篮簸箕一类,公主在摊前蹲下身子,见婆子满头银发,便问:“这样冷的天,婆婆怎么独自在外边呢?”   那婆子讨好一笑,“无非为了糊口,再冷就叫卖不动了,趁还未至严寒,多卖些银钱过冬。贵人瞧着新鲜,是要买着顽吗?”   公主点点头,“那我多买些,婆婆早些家去吧。”   公主说着,思及身上并未带银钱,便褪下手上的玉镯,“我拿这个换,这镯子拿去变卖,能值些钱。”   那婆子虽没见过好东西,可见那镯子通体雪白,便知非凡品,一时也不敢接。江云声无奈的将公主拉着站起来,低声道:“公主将这镯子给了她,她也只能拿去当铺,当铺伙计见她穷苦,兴许几个钱便将她打发了,这也罢。可要是有人认出是宫中的物件,将这婆子当作贼人,便不好了。”   公主呀了一声,“我倒没有想到这些。”   江云声便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递给她,“这些够了。”   公主便高兴的拿着碎银,递给婆子,挑了两个精致小巧的竹篮,给了元嘉一个,另一个自己挎在臂上,甚至还将腰间系的荷包玉饰解下来,放进篮子里。   沿路还买了些新鲜的瓜果放进去,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江云声一直陪在公主身边。元嘉想去凑热闹,硬是被陆在望扯了回来。   元嘉不解,陆在望屈指敲敲她额头,“长点脑子吧。”   江云声家中本就不大,好在陆在望之前着人去从里到外休整过一遍,又添了许多像样的家具摆设,不似之前家徒四壁的寒酸。   公主进去,一眼看到头,这才露出惊色。   成王府的门房都比这地儿大。   陆在望笑道:“公主不知道,京城地贵,寻常百姓家里,用不了多大地方的。”   地方都攒起来给赵珩之流盖大园子去了。   公主若有所思。   瞧着时辰不早了,陆在望见公主拎着那一篮子蔬果,便道:“公主既买了菜来,不如在这用饭吧,我再差人去买些肉米回来。”   原先屋里的灶台叫陆在望给铲了,在院子里砌了个新的,公主和元嘉一听她这般说,纷纷看向院中水井边的灶台,颇感新奇,兴冲冲的点头答应。   侯府的人都候在外面巷子里,一听吩咐连忙赶去采买。江云声从井中打了些水,挽起袖子将小篮子里的菜倒出来清洗,公主拢着身上的大氅,也蹲在那帮忙。   陆在望捆着元嘉不让动,双双坐在屋檐下看着。   元嘉道:“公主好像有点不对劲。”   陆在望翘着二郎腿,嘴里吊儿郎当的叼着根草歪在墙上,闻言一笑。   元嘉回过头,陆在望说道:“你成日在侯府待着,吃穿用度都有人安排妥当,倘若哪天我要带你去城外山上挖萝卜,你去是不去?”   元嘉不假思索,“去。”   陆在望耸耸肩:“公主也会去。宫中可比侯府规矩大多了,除了宫中王府,或咱们家这般的重臣府邸,公主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她见到的人,不是朝臣,就是世家权贵。她哪过过这种日子。”   那边公主已经开始问起江云声的来历生平,江云声年纪虽轻,可数十年来颠沛流离,经历之坎坷之丰富,随便说出一件便足以惊住公主。   他说起早就毁于战乱的兖州郡,说起京城之外的困苦。   即便是京城微末的风雨,也不会染湿公主的衣裙,他口中北境终年的寒风,更是永不会吹到京城。   公主在他身上,看到听到的,都与她所知所识截然不同。   玉川有一点失落,这是由她的父兄撑起的天下,但他们不会告诉她这些。因为她是女儿,是妹妹,是尊贵的公主。   公主叹了口气。   江云声见她愣起神来,面上还有些惘惘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公主?”   公主回过神来,他问道:“我没说不该说的话吧?”   公主摇摇头,又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江公子,我以后能时常来找你说话吗?”   江云声一愣,下意识的看向陆在望的方向,他实是不知如何回答公主,可陆在望正悠哉游哉的晃着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死德行。好在外出采买的小厮此时进院来,江云声便站起来,匆忙道:“我去生火。”   这日直至申时初,公主才在护卫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回了宫。陆在望也带着元嘉回了侯府,临走前吩咐江云声,每日早晨记得去侯府点卯,江云声应下。   掌灯时分,陆在望又从角门溜出侯府,今日公主的护卫提醒了她,她还从未见过赵珩留给她的暗卫。   也不知是真是假。   陆在望做贼似的在侯府附近找了个偏僻无人的小巷,头顶圆月高悬,她四下看看,清咳一声,小声喊道:   “兄弟们呐……” 第66章   “兄弟们啊……”   连着叫了几声,四周仍旧静悄悄的,无人回应。陆在望疑惑起来,赵珩不能是糊弄她的吧,手握南军的成王殿下也不至这点人手也没有吧!   她又想,兴许暗卫都是等她有危险才会忽然出现。   那见到他们还是个挺不吉利的事儿。   如此一来,陆在望颇为失望,转身要走,忽地被身后墙角的黑影吓的神魂俱散,那哥们一点声都没有,通身黑衣,沉默的站在角落阴影里,跟刚从阎王殿点完卯回来似的。   “这……这位壮士,你从哪里出来的?”   那暗卫不答,只上前一步,“小侯爷找属下有事?”   陆在望四处看看,“就你一个?”   那暗卫默然摇头。   陆在望:“那别人呢?”   暗卫抬起黑漆漆的眼睛,再次问道:“小侯爷可是有事?”   看来他不准备和陆在望多说,陆在望自讨个没趣,拍拍袖子说道:“倒没什么要紧的,我想问问,你可知殿下近来如何?”   “属下不知。”   或是不吭声,或是不知道,看来赵珩驭下甚严,这暗卫竟一丝口风都不透。   倒也意料之中。   “小侯爷无事,属下便告退了。”陆在望才一点头,他便彻底隐入黑暗中,悄然没了踪迹。   算起来,自赵珩那夜来找她,也半月有余。   虽然赵珩走时言之凿凿的让她不必忧心,可这半月间城中风言风语,也没个准信,陆在望便有些忐忑。   这还……多少有些挠心挠干的。   陆在望无意识的抚上嘴唇,想起那晚辗转反侧的亲吻,猛然间脸红过耳。她冷不丁的反应过来,红着张老脸左右瞧瞧,好在没人瞧见。   这厢把陆在望臊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赶忙将此事抛掷脑后,想些别的来转移注意。   陆小侯爷的人生准则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不想,想来坐立难安的事也不想,人前人后都得自个体面不是?   第二日江云声大清早便到侯府点卯,顺便带回了他那一屋子闲杂人等,他实在没有那被伺候的命,家里屋子也塞不住这么些人。   陆在望没多久也顶着一双黑眼圈出了青山院,罕见的没睡到日上三竿,把竹春山月好一顿惊奇。到门房跟前一喊,“老江。”   江云声起身出来,看她倦怠的神色,“夜里没睡好?”   陆在望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提袍出门:“走吧。”   江云声道:“去哪?”   陆在望:“找点事做。”……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领着江云声直奔了老杨的点心铺,这店面自她上次出京时,便全交由老杨夫妇打理,她一句也没过问,此番想起来一瞧,竟很有几分样子。   铺面古朴简雅,门口一面布幡立于寒风中。   来往客人极多,这冬日清早,门外竟已经排上了队。   里外一股浓浓的糕点香,陆在望搓着手站到门前,只见柜台上齐整的放着各色糕点,都是新出炉的,还冒着热气。   这会铺面还没开门迎客,只开了一扇门,众人皆看着这华服小公子,预备等她一有插队的打算,就齐声谴责。   却听铺中清脆的一声,“爷!”跑出来个身量窈窕的姑娘。   陆在望一笑:“采兰啊。”   自从她上回给采兰安排了差事,这小丫头便十分尽心尽力,侯府里有竹春山月给她打点,打着陆在望的名号进出也方便,采兰便跟着跟着老杨夫妇做点心,学算账,管铺面,人都活泛不少,老杨夫妇也知道她是陆在望房里出来的人,颇为敬重。   街坊四邻都悄悄叫采兰“点心西施”,可采兰听后十分不安,毕竟陆在望只让她学手艺,没叫她抛头露面。陆在望听后,便让老杨夫妇对外说采兰是远房投奔来的侄女,嘱咐采兰不必诸多顾忌。   山月私下悄悄和采兰说过,世子怕是有意放她出府,给她认门亲,日后在外名正言顺,也有依靠。   采兰对此铭感五内,每回见了陆在望都恨不能两行热泪,倒把陆在望吓的绕着走了两回。   “爷,怎得来这般早?”采兰笑着将她迎进铺中,赶忙给她和江云声各倒了盏热茶。   “总不来瞧瞧,还不知生意做的这般好。”陆在望四下看看,“老杨呢?”   “杨叔杨婶在后头忙呢,爷且等等,我去叫。”采兰说着便往后头去,陆在望忙拦住,“不必了,我瞧外边还有好些人呢,你先忙着招呼客人,不必管我。”   采兰笑着点点头,陆在望便和江云声占据长条板凳的两端,翘着腿往那一坐,跟门神似的。   采兰招呼伙计大开铺门,等着买糕点的客人便鱼贯而入。铺子里陡然热闹起来。客人要先去账台付钱,然后拿着点心牌子去点心柜台取糕点,这是陆在望的主意。   铺中井然有序。   由于这铺子打一开始就走的高端路线,顶着成王的名号招摇过市,招来的不仅有普通百姓,还有许多官宦之家的采买,甚至有人特意来找老杨,请他专门去府宴上做点心。   陆在望和老杨一合计,便又招了许多伙计学艺,日后开辟个承办府宴的业务。   陆在望在老杨点心铺坐镇三天,打了三天算盘珠子,喜笑颜开身心俱悦。   江云声跟着跑了三天堂。   第四日午后,陆在望正翘着二郎腿坐门口嗑瓜子,忽见门口来了辆马车,侍女搀扶着,下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得。”陆在望把瓜子一扔,赶紧叫人,“快快,闭门谢客!”   来的正是公主和元嘉。   想必是元嘉兑现上回的承诺,真带公主来了。   采兰和老杨夫妇吓了一跳,纷纷出来,伙计正上门板闭门,陆在望笑嘻嘻的一指门口:“不碍事,明儿咱这生意只怕要更好了。”   连庆徽公主都亲自来撑场子了。   三人尚在迷糊,陆在望已对着门外来人行礼道:“给公主请安。”   一屋子人皆惊了惊,片刻间跪了一地。   公主忙道:“快起来。我瞧着怎么要关门了呢?”   陆在望道:“人多,怕冲撞了公主。”   公主道:“那是我来的冒失了。”   “不碍事。”陆在望想了想,“公主要觉得不妥,便随我去后头,前铺依旧开着。”   公主道:“这样好。”   其实公主就愿意往人堆里扎,她喜欢那样的热闹,有人情味。陆在望带她看了看点心厨房,便在院子里设张桌子,摆了茶水点心,正对着门口,好让公主能瞧见来来往往的客人。   公主的意图依旧十分明显,她看了会热闹的铺面,便又去找江云声说话,江云声原本两眼望天,还寄希望于公主能看不见他。   可是公主直直到他跟前,“江公子,你上次没说话,我便全当你答应啦。”   江云声:“答应什么?”   公主道:“就是我时常能找你聊天。”   江云声跟着陆在望旁的没学会,虚话学了不少,当下便道:“我身份低微,不过一普通百姓,不敢得公主如此垂青。”   公主见他不似上回亲切,便道:“你上回也不曾这样说。”   江云声直白坦诚的道:“那不是怕公主以不敬之罪处置了我吗。”   公主轻声道:“你现在不怕了?”   江云声反问:“公主会吗?”   公主老实的摇摇头。   江云声大剌剌的:“那不得了。”   公主低下头,陆在望冷笑一声,“如此猖狂,公主不如现在就以不敬之罪将此人下了大狱。”   元嘉撑着下巴,“江护卫不是咱们家的人吗?”   陆在望:“咱们家向来不认缺心眼的人。”   江云声坐那喝着茶,也不出声。   元嘉知道此地是陆在望手下的生意,见门庭若市也十分高兴,公主便也好奇问了句,陆在望又来了劲,当下一翘腿,吹道:“再过一月,我便预备将对面的的铺子也盘下来,门对门我开俩店,日后再往城中别的地方,争取开它五十家!”   吹着吹着便有些收不住势:“明年我再比着梁园再建个大酒楼,左边开戏台,右边楼吃饭,下头我就开赌……”   场那字尚未秃噜出来,采兰便从外边一撩帘子,“爷!”   陆在望回过头,“怎么?”   采兰递来一封信,“外面有人递来的。”   陆在望接过信,“谁递的?”   采兰说:“一个客人,冷着张脸,眼生。”   信面上一片空白。   陆在望吊儿郎当的拆开信,一眼看完,不禁收起翘着的二郎腿,坐直身子,面上又热了热。   心里也跟着热了热。   里面只一张短笺,只两个字——“勿念。”   右下落了个“珩”字。   近一月悄无声息,却忽然来了信。   想必是上回她向暗卫询问的事情,已叫他知道了。   她不过随口一问,他竟亲自回了信来。   “什么呀?”元嘉要凑过来看,却被陆在望转手就收了起来,“姑娘家家怎得什么都要看?”   元嘉非要看,就和陆在望打打闹闹起来,两人便都没注意公主若有所思的目光。   玉川方才倒是瞥了一眼,并未见落款,可那字迹,却是她极为熟悉的。 第67章   临近年节,城中不论大小家都忙着洒扫门庭,去除旧年的尘秽,侯府屋院多,除却住了人的,那些未曾住人的院子也得打开清扫,上下清扫一遍不算小事,沈氏早早吩咐侯府众人忙活起来,除夕当日总算满府上下一新,又忙着换门神,钉桃符,开祠堂祭祀陆氏先祖,一应大小事忙毕,已至卯时。   陆进明今年好容易得以在京中过节,可年节前接连半月,他一直坐镇京郊两大营,始终不曾在京中露面。   连除夕当夜,也只派了近侍回府,说是军务繁忙,脱不开身。   沈氏颇有失落。   京城的百姓是极爱热闹的,年节一至,就迫不及待的满街挂起花灯,往常都是有灯会的,除了各家商铺比着做大灯之外,大户小家也都会自己扎彩灯,年节时往门外一放,满城通明。   今年碍着年前出了成王殿下的事情,陛下心情沉郁,连宫中都不敢大肆热闹,何况民间,故而今年年节比往常冷清许多,直到除夕当晚,陛下在朝华门受过万民朝拜,言笑晏晏的和众臣齐赏过烟火华灯,其后百姓和商户们才肆意摆出扎好形态各异的各色花灯炮仗,热闹起来。   勾栏瓦舍也开了锣鼓,街市上搭起花棚,朝华门巨大的如树般的烟火直冲而上,红映霄汉。京中不论男女老少,皆结伴而行,置瓦舍看戏,酒楼饮宴,夜市赏灯,好不热闹。   满京之中,除了重兵把守的成王府,其余皆一片祥和。   往常陆在望是最能闹腾的一个,今年便十分老实,蹲在青山院里不冒头,沈氏问起缘由,也无人知晓。元嘉概应之前陆在望不肯给她瞧信,挠心挠干的不痛快,便满府宣扬,世子爷不出门,是害了相思病的缘故。   惹得陆在望又满府追着元嘉寻仇,里外闹了一通才罢休。   因之前元嘉答应了公主要带她年节出游,陆在望一思量,倒也不是大事。年节时许多官宦世家的小姐们都会结伴出游,多派些人近身跟着,想必不会有差错。   故而初五这日晚上,陆在望从山月新做的衣裳里寻摸了两套出来,叫公主和元嘉换上,又戴上帷帽,便出了门。近身只有江云声和侯府侍卫首领,其余皆远远跟着。   公主满目兴奋,陆在望和江云声一合计,九元桥夜市虽花样繁多,可三教九流混迹其中,此时必是人山人海,带着公主和元嘉多有不便,不若去潘楼街,那儿靠近梁园和丰乐楼,玩意儿清雅些。   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灯火冲散了冬日的严寒,满目喜气。公主和元嘉戴着帷帽,就像寻常的官家小姐,不甚惹眼。反倒是陆在望,负手跟在后头,模样极俊秀的清贵少年,眼波回转间便惹来许多妙龄少女的含羞带臊的目光,冷不丁一个物件迎面而来,陆在望伸手一接,见是个纱堆的绢花。街旁有一群少女,团扇遮脸,笑盈盈的看过来。   公主好奇,元嘉便掩面笑道:“这是瞧上咱们爷了。”   有风打侧面而来,吹起公主和元嘉帷帽的一角,那群少女瞧见帷帽下的容貌,又见陆在望和她们十分亲近,便羞恼的散去了。   陆在望吊儿郎当将绢花往江云声怀里一扔,“收着,招桃花的。”   江云声微皱着眉,爷们拿着绢花招摇过市十分娘气,他收也不是,扔也不是,公主便朝他一伸手,江云声迅速抬起眼睛,又垂下,而后将绢花小心的放在公主手心。   公主掀起帷帽,将绢花随意往鬓发上一插,微微歪着脑袋,问他:“好看吗?”   她站在花灯底下,雪似的面上笑意轻柔,顽劣的一眨眼,那眼睛里印着的似乎是京城极盛的灯火,又似乎是她自个打心里的明快,总之,轻易就叫人晃了眼。   江云声说:“好看。”   公主得了这一句夸赞,颇为高兴,面色薄红,又转身拉着元嘉去瞧小兔子灯。   陆在望轻笑起来,懒洋洋的一伸腰,忽见人群中一个粗糙的中年男子急匆匆的朝她走来,胖脸上一层薄汗,边走边招手道:“爷!”   “哟,吴掌柜。”陆在望说道:“大过年的,着急忙慌做什么?”   吴掌柜擦了擦面上的薄汗,“爷,可算找着您了。”   陆在望见他似有要事,便收起玩闹,朝公主和元嘉的方向歪了下脸,示意江云声去跟着,自己则跟吴掌柜走到路旁清静些的小巷里说话。   “什么事?”   她原以为是生意上的事,可听吴掌柜一细说,便渐渐正色起来。   早年为了广开贸易,废除过所,本朝百姓出行并不受限制,对外商的限制也放宽许多,京城中人鱼龙混杂,各国商人都有,早前赵珩觉得南元人心怀叵测,叫陆在望着人监视便是为此。此后陆在望的人手也一直没收回来,每日遍布在京城大街小巷中,既做生意,也收集消息。   有用处的消息并不多,陆在望渐渐有些放松,后来几个掌柜落入赵珩手里,据吴掌柜说,跟着成王殿下真不是人能干的事,那可比陆在望严苛的多的多。非但如此,成王府的一批暗卫也悄无声息的化作吴掌柜手下车夫,隐藏在各处街巷,整个队伍比在陆在望手下肃整的多。   “城西向来是南元人最多的地方,近日不知何故,来了批北梁商人,走街串巷的很是热络,恰逢年节,这群南北蛮子也学着咱们做花灯,赶去夜市和瓦肆凑热闹,可今日有人瞧见,他们似乎往花灯里放了些旁的东西去。”   陆在望一挑眉:“什么?”   路边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往街上扔点着的炮仗,炸的噼里啪啦,惹来不少女子的惊叫声。远处一声啾鸣,一缕轻淡的白烟冲天而起,在夜幕里炸出一朵绚烂的花。   吴掌柜在这此起彼伏的烟火声里低声道:“倒像是……火药!”   陆在望立时皱起眉来,还未等说什么,便听街上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呼,“走水了!”   与此同时,城中至少数十处的望火楼上,同时发出尖利的哨声。 第68章   陆在望眉间一凛,吴掌柜尚在那喋喋不休的絮叨什么,她顾不上听,急匆匆推开人出了小巷,往街上去。街市上的人仍未反应过来,满面茫然之色。   起火的地方是一家成衣铺子前的花灯,这灯做的极大,六面灯布上皆绘着山水游春图,这回从顶上一路往下烧,烧成了个火柱,直冲顶上的彩棚。   围观的人惊叫着四散开来,这会满街都是灯火,一不留神便易成燎原之势。陆在望逆着人流,目光极快的扫过人群,眼下可顾不上走水,吴掌柜所说的更是够不上手,公主和元嘉还在街上呢!   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江云声!”她远远看到那道醒目的黑衣身影,赶紧叫了声,公主拉着元嘉在他身侧,身边还有许多护卫,陆在望心定了定,艰难拨开人群想过去,正在此时,那道燃气的火柱忽的变色。   “砰”的一声。   震耳欲聋。   几乎同时,身侧有疾风掠过,有人猛的扑在陆在望身上,将她带着往街边滚去。   商铺前爆发出巨大的火光,热浪滚滚而来,陆在望下意识用衣袖遮住头脸,脑子里倏的空白,那盏残灯的碎片和火药的沫子散花似的落下来。   “世子小心!”吴掌柜在身后追赶,惊恐的声调有点扭曲,“是火药!”   “世子!”   陆在望耳边嗡嗡直响,听觉稍稍恢复的瞬间,满街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的钻进她耳朵里,震的人有些难受。她从地上爬起来,来人是那晚见过的暗卫,此时面色也沉的厉害。陆在望沉声道:“去找公主。”   暗卫道:“我只负责您的安全。”   “去叫旁的人来。”总不能就留这闷蛋一个吧!   他这回倒挺利索,转身便走。街上已经乱作一团,爆炸波及了游市的百姓,不知伤亡如何,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叫声,更糟的是,到处都是易燃木材,已经有好些花灯烧成一团,火势渐有蔓延到彩棚屋舍的架势。   浓烟滚滚。   鼻尖尽是刺鼻的火药味。   满城的炮仗和烟火,声声都像敲在人脑门上,不知是不是也出了相同的事。   但几乎可以肯定,这种藏着火药的灯,不会只在这一处街上。   望火楼下的潜火兵已经急掠而来。   陆在望方才和吴掌柜说话,落了一步,整条街的人慌不择路,乱成一团,此时已找不到江云声等人的踪迹。   “世子,这事儿那帮北梁人绝逃不了干系!”吴掌柜亦步亦趋的跟在陆在望身后,满面愤然。陆在望嗯了声,吩咐道:“你别跟着我,回去告诉兄弟们,都想想在哪见到的人,详细些再来告诉我。这事儿尽快。”   吴掌柜忙哎了几声,临走前看着满目狼藉的街市,颇有些不忍,很快这不忍又化作怒气,掌柜一撸袖子,气势汹汹的走了。   路旁的街巷中,已经站了数十暗卫,皆通身黑衣,沉沉的站在夜色里,无端的让人觉得压迫。陆在望对他们这派头还挺满意,随意指了两个:“你们回侯府,去瞧瞧三小姐和公主可有回府,其余的,沿街去找。”   众人皆领命去了,陆在望身边便只剩下个闷蛋,她定定心,街上虽乱,可公主和元嘉身边有江云声,还有数不清的护卫,应当不会有事。   “那什么……怎么称呼?”   “郑势。”   “方才吴掌柜说的话,你听去没有?”   郑势嗯了声,陆在望便道:“殿下不在,这事我跟谁去说呢?”   她的意思是赵珩可有留下能拿主意的人,可郑势没吭声,陆在望又戳了他一肘子,他才闷声道:“属下不知。”   陆在望皱眉:“那京中若出了岔子,怎么办?”   郑势倒觉得她问的有些不讲理,“京中还有陛下,太子,乃至永宁侯和世子。即便殿下在京,也并非事事都归他管。”   陆在望怔了怔,“你说的……也有道理啊。”可是她刚刚就是这么想的,觉得这事得赶快让赵珩知道才行,可郑势这话一出,她便陷入沉默,一时没了主意。   陆在望虽是功勋世家出身,可不上进惯了,惯会缩着头安享荣华的,心道京城再乱也乱不到她家门口。郑势说的更是,满朝大臣,怎么也轮不到她去顶事儿。   她这般想着,又默然片刻,便对郑势说道:“先去和他们汇合。”   “你疯了!”   公主的帷帽已经掉在地上,江云声捡起后利落的扯下帷帽四周垂下的白纱,气急败坏的扯过玉川的手臂,将白纱一圈圈的系在她手上。   玉川吃痛,忍不住轻呼一声,可看江云声的神色,又不敢多言,只皱眉忍着疼。   京城年节时,每条街都会搭起一处专演悬丝戏的影棚。这并非是民间擅悬丝傀儡的艺人自发,而是官府特设。因年节时街上人多且乱,官府便想出这主意,用悬丝戏吸引孩童,不叫他们满街乱窜而设。   方才出事时,玉川便站在一群孩童当中,看悬丝戏。   可爆炸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连围在外侧的暗卫也反应不及,这影棚偏离大灯不远,有几位站的近的,当场便受了伤。江云声只来得及护住公主,可火星子落在影棚上,顷刻间就烧了起来。   影棚里的孩童吓的哭作一团,手忙脚乱的往外跑,可一挤便有人跌在地上,火势急转而下,江云声拉着公主往旁边的小巷中跑去,可她竟然挣脱了他,掉头跑进影棚里,把摔倒的孩子一一扶起,轻声指挥他们往安全的地方去。   暗卫几乎想也不想便冲了进去,可玉川严厉道:“不必管我,将他们送出去。”   可就那么片刻的功夫,搭棚的木棍烧残了落下来,燎伤了玉川的手臂。   江云声冲进去抱起玉川,出来的瞬间,影棚便彻底烧的坍塌下来。   江云声可并非对着公主克制守礼世家子弟,一脱险当即对着公主训斥起来,斥她不知轻重。   暗卫虽也被公主此举惊的心惊胆颤,可见江云声如此无礼,当即一把扯开江云声,抽剑横在他脖子上,呵斥道:“谁给你的胆子和公主这般说话?”   江云声也不惧,“你现在倒和我横,方才她冲进去时,你怎不知强行把她带出来?”   暗卫哑然,变故生的太快,可玉川受伤,这就确实是他们失职,转而收了剑,纷纷朝玉川跪下,“属下失职,请公主责罚。”   玉川问道:“受伤的人如何?”   暗卫道:“都是轻伤。”   玉川道:“先将受伤的人带回王府。”   江云声看着外边的乱势,心急如焚,当即道:“你也跟着回去。”   玉川有些犹疑,江云声直白的很:“公主帮不上忙,且我们须得顾忌公主的安全,撂不开手去管别的。”   他语气不算好,可几次三番的斥责,玉川再好脾气也有些不高兴,微沉了脸,可江云声偏偏说的又有道理,便赌着气似的说道:“知道了。”   说完转身便走,没两步江云声又道:“你往哪跑?”   原来玉川走的方向正是对着先前的街市,她抬眼一看,脚步一顿,闷声不吭的再次转身,快步从江云声身边走过,从小巷另一头出去。   暗卫们紧随其后。   江云声见她走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急忙回到街市上,去找陆在望。   方才的影棚已烧的只剩残烬,江云声从旁疾步而过,脚下却忽地踩到一样东西,他凝神低头一看,竟是玉川头上的绢花。   已被踩踏的有些脏。   他皱了皱眉,往外走了几步,却又折返,鬼使神差的将绢花捡起,妥帖的收进了衣袖中。 第69章   江云声一出巷子,便和沿路找来的陆在望碰个正着,她疾步穿过长街,见他孤身一人,蹙眉问道:“怎么是你一个?”   “公主已回了王府。至于三小姐,她先前去了前街看杂戏,身边跟着侯府的护卫,应当无事。”   “好。”陆在望点点头,既然公主安然无恙,她心里便轻松许多。一面跟着江云声去寻元嘉,一面将吴掌柜带来的消息告诉他,江云声甫一听见北梁,便神色一震。   他出身晋梁边地,少时深受战乱之苦,自然比陆在望更清楚北梁人的残暴。   北地多严寒,且梁人善弓马骑射,男子个个生的高大威猛,性狠而狂傲。可近几年两国还算相安无事,倒不知北梁为何忽然潜入京城生事,好好的年节叫他们闹得一团乱,是专门来给人添堵的吗?   前面街道火光冲天。   陆在望神色一凛,正要和江云声过去查看,面前忽有人高声叫道:“世子。”她一看,原来是侯府其中一个护卫,跟着元嘉的。   他神色焦急,陆在望心里一沉。   “你怎么在这?小姐呢?”   护卫吞吞吐吐不敢明言,陆在望一着急,伸手揪住他衣领,“问你话!”   “街上原本在放烟火,可谁知那烟火忽然裂开,直直往四面的人群冲去,人群一乱,三小姐便和属下走散了。”   陆在望脑子嗡的一声,气急败坏:“废物!”   那护卫当即就跪了下去,“属下但凭世子责罚……”   “我罚你大爷!”陆在望忍不住骂道:“还不快给我去找!若小姐伤了一根头发,你们全都给我滚去北境种地!”   护卫忙不迭的领命,连滚带爬的起身。江云声在旁安慰道:“你先别急,三小姐机灵,想必不会随意乱走,这会应当还在附近。”   陆在望无心听这话,当即扬声叫道:“陆元嘉!”   街市上人或忙着收拾东西,或四散而逃,再就是救火救人,谁也没在意她这一嗓子。   这时,一队兵马凶悍的穿街而过,陆在望不得不避之一旁,只见那队人身着防卫司的服饰,看这架势,出事的肯定不止这一处。   陆在望顾不上别的,和江云声满街找起元嘉来,可今夜游市看灯的闺阁小姐甚多,又多戴着帷帽,寻起人来连个醒目的特征都没有!   团团找了两条街,仍无一点消息,陆在望心急如焚,郑势在旁忽然出声道:“小侯爷。”   他话音才落,便有一人倏的落在陆在望眼前,是先前派出去的暗卫,只见他拱手冷然道:“小侯爷,找到三小姐了。”   西前门楼的一处暗巷里,前前后后挤了好些人,陆在望打眼一扫,有侯府的人,有暗卫,还有些高举着火把的,是防卫司的人。   他们见陆在望去,纷纷让出路来,“陆小侯爷。”   元嘉正委委屈屈的跌坐在地上,披风沾的全是黑灰,低头抹眼泪,一听“陆小侯爷”便抬起脸来,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陆在望一听她哭,更慌,忙扑过去蹲在地上,“怎么了!”   元嘉扑进她怀里,鼻涕眼泪蹭了陆在望满身,断断续续的说道:“他们……欺负我!”   这话把陆在望魂都说没了,她尖声问道:“谁!”   元嘉抬起脸来,陆在望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只见暗卫身后地上,绑了两个男子,堵上了嘴。元嘉哽咽道:“他们……”   陆在望放开元嘉,倏的起身,从暗卫手里蹭的抽出长剑,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身上,怒不可遏:“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长剑削铁如泥,横在那人脖子上,立刻就划出一道血线,那人呜呜直叫,满面惊恐。   “小侯爷。”此时防卫司一位着玄甲的年轻男子出声说道:“幸而我手下发现及时,他们并未伤及陆小姐。”   元嘉这会也哭顺了气,“……他们抢我钱!”   陆在望张了张嘴,高高吊起的心猛地落回原处,这骤然高低起伏的心绪闹的她喘不匀气,当即气骂道:“那你方才胡说些什么!”   元嘉还以为陆在望是来给她撑腰的,没成想反倒骂起她来,更加委屈:“怎么胡说,抢我荷包还不是欺负我!”   那玄甲男子闻言,轻声笑了笑。   陆在望皱起眉来,防卫司和侯府护卫皆面面相觑,她暗道平日惯坏了元嘉,当着众人说话也没个分寸,便厉声道:“行了!”   陆在望转而向方才出声的男子抱拳道:“不知兄台贵姓?”   那人道:“防卫司谢存。”   陆在望便道:“多谢大人今夜出手相助,家姐年纪尚轻,说话不知分寸,请诸位大人全当没听过,瞧在我的面子上。”   这个谢存,陆在望有些印象,年纪轻轻便位居防卫司北司都尉,若她没记错,应当是出身庆国公府,也是世家子弟。   名门贵女自然是重名声,陆元嘉说话不过脑子,可谢存自然知道陆在望的意思。   谢存笑了笑,“小侯爷放心。”   陆在望吩咐侯府护卫,“把小姐送回府。”又对着暗卫吩咐:“把那两个扔进京兆府,若敢胡说……”她垂眸语气一顿,暗卫便道:“属下明白。”   谢存挥挥手,示意手下人让出巷道来,待元嘉等人离开,暗巷中立时空荡不少,陆在望有意询问谢存今夜之事,便留了下来,防卫司戍卫京城,今夜连都尉都亲自来了,想必事情不小。   陆在望一问,谢存便道:“今夜城中四方,皆有藏了火药的花灯出现,多是人群密集之处,我接到上命时,九元桥附近已死伤近半百之数。”   陆在望面色沉了沉,谢存仍有要务在身,便要告辞,临走之时陆在望叫住他,提醒了一句,“谢大人若在街市上瞧见行径可疑的外族人,多加小心。”   谢存修眉一挑,陆在望并未过多解释,昂首立于原地,十分坦荡的面对谢存探询的目光。   谢存倒也是个识趣的,见她言尽于此,便知多说不便,拱手道:“谢小侯爷提点。”   防卫司和潜火兵在城中奔袭一夜,陆老侯爷得知城中变故,亲自坐镇侯府,将府卫尽数派出协助,永宁侯府一夜灯火通明,陆在望也只好陪着祖父等着,顺便等吴掌柜的消息,可毕竟不是专业搞情报的,消息滞后的厉害。   可偌大的京城,也非几个北梁蛮子就能轻易撼动根本的,只是可惜那些无故波及的平民百姓。   天子脚下竟生如此变乱,死伤百姓无数,实在不吉,有损国朝之威,陛下盛怒,令太子提点皇城司、防卫司、京兆府三处府衙联手彻查此事,元宵前务必查出元凶。   满京人心惶惶,坊间皆暗中传言,这世道怕是要乱。   “就是这?”陆在望裹着厚厚的棉袍,往手心里呵着热气,出门前披着的大氅显眼,她就扔给吴掌柜,叫换个寻常的衣服来,吴掌柜不敢怠慢,翻箱倒柜的从家里找出件簇新的夹袄。   “对,爷。”吴掌柜说道:“下面人几日探查,这一户主家便是之前和世子提及的北梁商人,此地日日来客不断,且大半都是外族,行迹可疑,多半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天儿太冷,陆在望将两只手都揣进棉衣里,缩着脖子,眯着眼睛瞧那一处屋舍。   “我过去看看。”江云声低声说道。   陆在望道:“小心些。”   江云声刚走,吴掌柜便道:“爷,咱们进去,绑了他们一问,不就知道他们安了什么心!”   陆在望嗤了声,“你打得过还是我打得过?”她扭头朝吴掌柜带来的兄弟们一歪脸,“还是他们打得过?”   吴掌柜胖脸上尽是无知无畏:“还有殿下的人在!”   陆在望抬头看了看,屋檐上积了雪,底下还坠着冰凌子,不知那些暗卫都躲在何处,神出鬼没的。   江云声很快折返:“院里有八九个左右,屋子里不清楚。”他顿了下,“的确是北梁人。”   “行了。”陆在望伸了伸腰,懒洋洋的打个哈欠,“回吧。”   吴掌柜还要再说,陆在望便道:“那天晚上动静不小,这几个人办不成事,应当还有。盯着他们的行踪,看他们还接触了什么人,还有来过这屋子的,有一个算一个,尽快查出来告诉我。”   待他们离北梁人的屋子远了,陆在望才昂首对着四下无人的街道喊道:“郑大人,郑大人。”   郑势悄然无声的旁边小巷里钻出来,面无表情的道:“小侯爷。”   陆在望搓着手,朝吴掌柜一歪头,“给他一千两银子。”   郑势:“……什么?”   陆在望坦然道:“大冬日的,弟兄们干活不能没点油水,拿钱。”   郑势一个小小暗卫,想不通这种离谱的要求为什么会落在自己头上,当即摇头:“属下没有这么多银子。”   “本来也没问你要,你回王府要,你们殿下那肯定有。”   郑势转身要走,陆在望又哎了声,他便老实道:“属下回王府取银子。”   陆在望乐了,“真能要?”   郑势默然,陆在望挑眉,叫散其他人,只留郑势单独说话,“那除了这,殿下有没有说,王府的人能让我差遣差遣?”   郑势道:“能。”   陆在望道:“好,你叫些稳妥的,跟着我这些弟兄,他们走街串巷不惹眼,可做事难免欠缺,你派些人帮衬着,另外刚刚那屋子里的人……”她略一沉吟:“再过三日若无动静,你就趁夜里给我绑了来。切记别打草惊蛇。”   郑势道:“属下明白。”   “哎。”   郑势停步回头,“小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陆在望踩了踩地上的雪,“我就问问,殿下走之前都吩咐你们什么了?”   郑势道:“吩咐?”想想道:“只说了小侯爷想要什么,就给什么。旁的就没有了。”   陆在望点点头,喜怒不形于色的说道:“知道了。”   郑势一抱拳,回身几个腾越,消失在重重屋舍之上。   陆在望一回王府,便有侯府管事迎出,“世子,有客来。”   “谁?”   “庆国公府的六公子,谢存。”管事道:“正在正厅侯着。” 第70章   陆在望还没进正厅,便听见沈氏热络招待谢存的声音,门口的侍女正要行礼,她嘘声制止,站在门口略听了会。只听沈氏问起他家长辈身体如何,说是庆国公致仕前和陆老侯爷一同为官,很有几分交情,又说起谢存母亲闺中和她一同赴过赏花会,老一辈的事儿说完,便开始问起谢存在防卫司当差当的如何……   陆在望适时咳嗽一声,然后整整衣冠,原以为能瞧见谢存如释重负的样,没成想这小子神色自如,压根没有被查户口的左支右绌。   谢存仍穿着防卫司的官服,见她来了起身行礼道:“陆小侯爷。”   举止进退有度,沈氏眼里又露出几分满意。   “谢大人。”陆在望还礼,问道:“谢大人今日来府,是有事儿?”   谢存点头,“不知小侯爷眼下可方便?”   他这般说,沈氏便会意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去吩咐厨房准备着些,谢都尉不妨留下来用个便饭。”   谢存推让几句,便从容应下,沈氏带着屋中的侍从退去,屋中便只剩下陆在望和谢存两人。   陆在望大剌剌的坐下,“若我猜得不错,谢大人是为了那日的事情来?”   谢存道:“是。”   陆在望道:“陛下严命三府元宵前找出凶手,谢大人可有眉目了?”   谢存摇头苦笑:“若有,也不会冒昧上门打扰。”   陆在望默不作声,垂下眼睛,从桌上端了茶喝,她那日不忍百姓无辜遭难,有意提点一句。可除此之外她也并不知晓更多,加之此案是太子主办,她就更不愿意贸然趟这浑水。   她是这么想的,若消息准确,她就可借用成王府的人,再不济找陆进明借人,反正她不想让太子空手套白狼的占便宜。   谢存拱手道:“此事事关京城百姓,若小侯爷知道内情,万请告知。”   “内情?”陆在望笑道:“谢大人这话叫人惧怕。那夜城中四处起火,死伤百姓无数,陛下雷霆震怒,这可是大罪。我若知道内情,那我成什么了?谢大人难不成是怀疑这事是我做的?”   谢存蹙眉道:“谢某并非这个意思,只是小侯爷叫我多小心外族人,这是何意?”   陆在望叹道:“恐怕要叫大人白跑一趟,我那日提醒,只是潘楼街爆炸发生时,我恰好在场,若无护卫相救,我这会怕也得缺胳膊少腿,离得近,故而发现了些形迹可疑的人,看形容不像我朝百姓,故而对大人有此提醒。若说更多线索,我这里可就没有了。”   她一笑:“怪我怪我,我那日没跟大人说清楚,叫大人以为我有所保留,白耽搁谢大人许多功夫。”   谢存默然,陆在望一席话半真半假,却又没有破绽。且陆小侯爷诨名在外,他就是说自个当夜喝多了胡咧咧,说出去也叫人觉得合情合理。   可谢存偏偏觉得,这是推托之词,看向陆在望的眼神便有几分试探和冷意,可陆在望也不惧,仅凭一句话,谢存压根奈何不了她,始终笑意满满,“谢大人留下用饭吧,办案虽急,也不能耽误吃饭。”   谢存起身道:“谢某已叨扰许久,这就告辞了,防卫司的弟兄还在外边候着。”   陆在望道:“那我便不多留大人了。”   谢存走后,她又叫侍女给添了盏热茶,正用着,沈氏风风火火的赶回来,进门便道:“谢家公子呢?”   陆在望悠然道:“走了。”   沈氏蹙眉看她:“我不是吩咐叫留谢大人用饭,可是你又说了些什么不合宜的话?”   陆在望将茶盏搁在案桌上,沈氏也坐回首座,她笑道:“娘,你问谢大人那么些杂事做什么?”   沈氏叫退侍从,对她道:“娘也不瞒你,娘一直在给元嘉物色婚事,说来说去没有瞧着特别满意的,今日一瞧谢家公子真是不错,庆国公府门第虽没落了些,可谢公子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卫戍京城,又是相貌堂堂,举止有礼,娘觉着可堪一问,你看呢?”   陆在望啧道:“我就知道。”   谢存这人,她不过几面之缘,不敢妄下断语,可目前来看,人还不错。明知她有意推脱,也不曾步步紧逼,就瞪了她几眼,估计觉得她不顾京城安危,尽打马虎眼。   沈氏问起她和谢存的交集,陆在望便道:“先不急,等开春再看吧。”   她这娘心也是够宽,眼下乱成一团,还有功夫见缝插针的物色女婿,沈氏听了她这话,蹙眉道:“乱?怎么,还能乱到京城来?”   陆在望:“这不已经乱到京城了?”   沈氏不觉得。   作为世家大族的掌家媳妇,她的精力只够维持偌大的侯府,她的见识不在朝局,更不在战乱。如同大多数晋人,他们安享繁荣久了,总觉得世道再乱,也不可能乱到都城。   陆在望沉吟许久。   可京城之乱尚未查明,元宵前,便传来了更令朝野震惊的消息。   离京的南元使臣行至凤州郡,忽然暴毙途中,消息传回南元,南元皇帝惊怒,两军对阵还不斩来使,结果刚定完盟约,使臣竟然惨死晋土。   南元边军蠢蠢欲动,大军压境,誓要问晋朝要个说法,否则南元上下官民,咽不了这口窝囊气。   他们咽不咽得了这口气陆在望不知道,那位话多爱生气的南元使臣怕是咽不下气。这才断气,消息立马传回南元皇室,南元皇帝连夜生气,再修书晋朝,这一来一回,麻溜的还不够阴司把魂锁走呢。   赵珩这一场戏做的,虽不足以唬住赵戚,但似乎唬住了南元那帮蛮子。   如此急不可耐,便要寻由撕毁盟约,趁南军群龙无首,借机夺回被占之地。   南边战火重燃,也就是一朝一夕间的事情。   朝中震动,纷纷请旨陛下,尽快派新的守将南下,先前成王遇刺,南军几位主将在京郊大营闹事,被陛下禁足至今尚未放出,那会朝中皆传言,陛下是顾忌成王势大,有意弹压,可这会战乱一起,又恨不能亲自把孟昌几个人捆了扔上南下的车马。   可陛下并未允准。   陆在望闲来无事也研究过三朝鼎立的格局,晋朝居中,南北各自接壤其余两国,刚刚好横在梁元之间的天然屏障,导致两国间往来甚少。   但梁元也不是完全够不上边,其实是有一块接壤地的——北焉知山。   此山在三国交界,东南有晋,西南有元,西北有梁,终年积雪,整条山脉绵亘数百里,天堑一般横在梁元之间。   从来北梁和南元要是想搭上线,只能借道晋朝,或者越过北焉知山这条路。   这条路虽险,可有一个好处——这路正常人都不会走,梁元要是能越天堑之地,背地里结盟,联合抗晋,倒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可陆在望也并未将这放在心上,以古代的水平,一支万人的精兵强将翻过去,估计也只能剩千余人存活,数百年间没人这么干过。   她只是觉得奇怪,时机太巧了,北梁前脚在晋都生事,南元后脚再度发难,就跟商量好了似的。   陆在望这般一想,便又叫来了郑势,叫他夜里绑几个北梁人回来问问话。郑势手脚麻溜,当夜子时末,夜半来敲青山院的窗子。   敲了好几下,屋里才响起踢踏的脚步声,郑势规规矩矩的后退两步,见那扇菱花窗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陆在望顶着乱发站在窗内,一时没说话,郑势板正的说道:“小侯爷,人已经带回来了,在王府。”   陆在望嗯了一声,垂眸看了看窗外泛着霜意的草木,转而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上回你也来了吧?”   郑势目露疑惑,似是不明她话里的意思,陆在望便摆摆手,“等着。”   她回去换衣束发,原路翻窗出去,默不作声的跟着郑势熟门熟路的溜出侯府——这人对她家比她还熟。   上梁不正下梁歪。   郑势几乎将那屋子北梁商人一网打尽,叠罗汉似的扔在一处院落之中,捆着手脚,捂着口鼻,瞪着眼睛呜呜直叫。   可这群北梁商人嘴硬的很,只说自己是来往贸易的普通商人,什么火药一概不知,至于北梁的动向,更不是他们这些人能知道的。   陆在望在王府耗了一夜,一无所获,暗卫自有一套拷问人的章程,她便将人扔给郑势,独自回了侯府。此时天色微明,四处街道屋舍都拢在一层灰白的雾气里,瞧着就冷寂。   侯府门前却已挂上了灯笼。   陆在望在府门前瞧见一匹眼熟的马,小厮正牵着往马厩方向去。   陆进明回来了?   她并未多想,原路翻墙回了青山院,却见里面已掌了灯,竹春和山月急的团团转,正巧将翻墙的陆在望抓个正着。   竹春低声道:“爷,侯爷回来了!”   陆在望跳下墙头,拍了拍衣摆的灰,“回就回呗。”   “侯爷一回府,便叫人来咱们院子,叫您去祠堂呢!”   好在陆在望回来的及时,再耽搁会满府都得发现她夜不归宿,陆在望一听这话,赶紧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裳,赶着去找陆进明。   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除了年节和清明祭祖,其余时候她进祠堂基本都是跪着去的。   这一大清早的……最近她不是挺安分的?   只谢存那件事,不至于这么快就把状告到京郊大营的陆进明耳朵里吧!   陆在望怀着满腹的忐忑进祠堂,只见陆进明穿着一身玄青常服,见她来了,微微侧过身,面上映着煌煌烛火,颇为肃然。   她那两条不争气的腿已经下意识的往下垮了。   “爹。”陆在望陪着笑脸,“您回来啦?”   陆进明嗯了声,无视她的寒暄,开门见山言简意赅道:“你收拾收拾,后日一早,随我去北境。” 第71章   陆在望面上尽是茫然。   回北境?   可北境如今已是刘兴堂坐镇,一山不容二虎,一军也无有二帅,陆进明此时去北境作什么?还要把她带着……陆进明似是看出她心中疑惑,对着祠堂外冷寂的院落嗤笑一声,“早年一个小小的兖州他刘兴堂都守不住,谁给他的狗胆敢接老子的北境军?倒真是不怕磕掉了牙。”   陆在望忍不住道:“你女婿给的……”   陆进明满面的肃然被她这话给噎了下。   刘兴堂的确是太子的人,要说打仗的本事他也不是没有,原先兖州郡遭毁,是两军对垒所致,不大怪的到刘兴堂头上,可这人泰半功夫都拿来溜须拍马,做人做事也颇有些首尾两端。屁股搁在北境,心却十年如一日的长驻京城,和京中贵人千里传情。   原先陆进明执掌北境军,跟东宫又结姻亲,刘兴堂不敢得罪。也之后他渐渐发觉陆进明和他太子女婿的关系并不十分好,连朝中也对陆家多年盘踞北境之事颇为忌惮,这便让刘兴堂抓住机会,他一边在北边拍陆进明马屁,一边将他的动向尽数告知东宫,左拥右抱的好不热闹。   后来太子对陆家生疑,暗中撺掇陛下将陆进明调回京城,刘兴堂便乘风扶摇而上,歪着屁股坐进了北境军主帅大营。   可要说刘兴堂其人,陆进明拿脚都看不上,若随便调个人就能守住北境,那陆家几代,是专门去寒天雪地里吃干饭的?   陆进明冷哼道:“老子守北境,那是赤胆忠心的守,可有人非要疑心老子拥兵自重,老子也没辙。老子是后继无人,若新将能稳住局势,我无话可说,可若守不住,那就是天命,我朝北境的疆土,从始至终都得和陆家拴在一块。”   陆在望听见“后继无人”这词,顿觉膝盖一痛。   可要是让她去北境……那还是后继无人吧……   陆进明说这话时十分自负,而且是对着满墙陆氏先祖说的,立朝以来,赵氏想夺陆家的权也不是头一回,哪回夺成了?陛下和太子用刘兴堂推他下台之时,陆进明一点没慌,就是心知肚明,必然会有今日。   陆在望虽是陆家子孙,可站在旁观的角度,你老陆家狂成这样,夺你的权也不是没道理……   这话她当然不会说,这些年来,她可是在家族荫蔽下,躺的最平的一位。   陆在望细细品他话中深意,小声问道:“听爹的意思,北境的局势稳不住了?”   陆进明沉声道:“早该稳不住了。”   陆在望:“爹早就知道?”   陆进明不答,她又问:“在刘兴堂接手北境之前,爹就知道?”   她这话看似是问,但尾调落的很轻,听起来便像是在陈述事实,陆进明目光发沉,直直落在她身上,陆在望怂惯了,看老爹这眼神就发怵,忍不住挺了挺腰背。   陆进明轻哼一声,“脑子倒不算笨。”   他在北边这些年,军中皆是亲信。且多年交手,北梁人打个嗝,纵隔着寒雪凛霜,他也知道对方今日是不是吃了蒜。   北梁军有异动他早就嗅到端倪,只是时机不好,说不得。   与其愤愤不平,不如默然退让,让朝中和陛下亲眼看看后果。   陆在望道:“爹好贼……好深的心思啊。”   陆进明不轻不重的瞪了她一眼,又道:“你从前年纪小,你娘和祖母都说你身体不好,禁不住战场风沙,可我近年瞧着,你在京中上蹿下跳的惹事,并无身体不好的模样。男儿自当建功立业,为陆家,为你日后妻儿挣一番功绩。”   他顿了顿,语气从严厉转为和蔼,颇有些语重心长:“你过了年就十七了,早该是知事的年纪。收拾东西,后日跟爹走。”   陆在望听完,默然片刻,欲言又止。陆进明皱眉道:“有话直说。”   陆在望抬起眼,直白道:“我不想去。”   她眼神清亮,面色沉静,并无以往抱头鼠窜,躲躲闪闪的小心和推脱。却让陆进明心里咯噔一声,他这儿子,是认真怂的。   陆进明冷声道:“理由。”   陆在望答:“怕苦怕累,还怕死。”   陆进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嗓子眼泛起寒意,似是难以置信,陆在望能当着满墙先祖说出如此怯懦之词,陆氏男儿,从来不怕死不怕苦,世代陆家军,多少人血洒沙场,镇国之疆土,从没有人说一个“怕”字。   这是将士的血性,也是陆家世代相承的祖训。   陆在望说了,不仅说,她还理所当然的说。   怕死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是真的怕死,她也从不惮于承认自己的平庸和卑怯。   “再说一遍。”   “我不想死。”陆在望垂着眼睛,“爹,我真的不想打仗,我也打不了。”   她的后脊梁发直发硬,宽袍大袖底下,拳头也微微颤栗的抓紧,她已经想象到这话会引起陆进明怎样的勃然大怒,他可能会抄起家法把她打个半死,她只能等着那一棍子落下来。   可是陆进明没有。   他似乎被她坦诚的懦夫之相给震慑住了。   以前陆在望顽劣,在外面胡说八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惹事,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狠打一顿她肯定会认错,乖乖的在祠堂跪一夜,渐渐也能有个人样。   但这回不同,陆在望没有往祖母的院子一躺,要死要活的说自己体弱多病,活不长了。她只是坦白的表明真实的想法。   这就不是打几棍子就能拗过来的,他的儿子,真就是这个性子。   后继无人的悲凉之感从未如此强烈的出现在陆进明的脑子里,他头一次感到无奈,他当然希望他的骨血能够平安荣华的过一生,可祖训在上,他也希望陆在望能不辱先辈,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陆进明是十分矛盾的。   他问了三遍,陆在望也答了三遍。陆进明默然许久,直到陆在望脊背挺的发酸,他才说道:“爹知道了。你回去吧。”   陆在望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去。   陆进明平静的看着她:“在家听你娘的话。”他背过身,往炉子里重新点了香,摆摆手道:“回去吧。”   陆在望张了张嘴,但又觉得自己无话可说,迷茫的转身出了祠堂。   陆进明居然没揍她。她这回说的多大逆不道啊……居然没揍她!   陆在望趁着将明的天色,走回青山院,一路都在想陆进明为什么没揍她这个事,进青山院时猛然觉得自个多少有点骨头贱,没打她不是好事吗?   她坐在院里的游廊之上,其实理由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忽然不敢细想,不敢承认。四下无人,她脸上却骤然发起热来。   临出祠堂时,陆进明肃然而立的背影,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小侯爷。”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男声,陆在望回过头,见是郑势。   “有事?”陆在望皱眉问道,“北梁人这么快就松口了?”   “没有。”   “有信。”郑势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多一个字多不说。   陆在望从他手里接过信封,拆开,依旧是寥寥几句话。   “京中之事我已知晓,王府中人你可随意调遣,若事急,可寻孙老将军。另,勿涉险。”   右下依旧是个珩字。   陆在望看完,抬眼看着郑势道:“你这消息传的挺快。”   郑势起先没说话,陆在望也无意多说,结果这闷葫芦憋了许久,忽然道:“小侯爷若有信,可交由属下,属下会递过去。”   陆在望撇撇嘴:“那还用我说吗?这一有动向,你不扭头就告诉你家殿下了。”   郑势摇头道:“那不一样。”   “怎么?”   郑势一板一眼的回答:“若信是小侯爷写的,殿下会高兴。”   陆在望怔然。   许久才道:“知道了。”   郑闷葫芦难得热切的追问道:“要写吗?属下去拿笔墨来。”   陆在望奇怪的看他一眼,没说写不写,倒是问道:“你跟着殿下多久了?”   郑势顿了顿,“十年。”   陆在望想了想,“殿下认孙老将军为师的时候,你就已经在了?”   “对。”   “他当时为什么要跟着老将军去打仗?”陆在望轻声问:“他是皇子,生来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受这个苦。”   郑势摇摇头,“贵妃娘娘去得早,宫中日子难过,公主多病,八殿下年幼,殿下不为陛下所喜,并没有别的路可走。”他顿了顿,“就连娘娘的贵妃之位,也是殿下及冠之年,在宋阳打了胜仗,陛下才追封的。”   陆在望听完,闷闷的哦了声,然后舒展双肩,昂首问道:“那你看我,像不像能打胜仗的?”   郑势对着陆小侯爷那细伶伶的,没二两肉重的骨头沉默了。   他憋了许久,背着良心说道:“小侯爷出身武将之家,定然也是天资聪颖。”   陆在望啧了一声。   说了不如不说。   “孟将军还在京吗?”   “不在。”   “南边打起来了。”   这是句废话,郑势还是尽职尽责的答话。   陆在望叹了声,低声自言自语:“北边也要打起来了。真是一群王八,说翻脸就翻脸。”   郑势尽忠职守,不该听的话他权当没听见,多一句也不问。   “去拿笔墨来吧。”陆在望低声说道。 第72章   北梁军毫无征兆,于元宵当夜悍然越境,刘兴堂防范未及,用兵迟缓,致使北境军首战失利,刘兴堂率先后撤,京中盛怒,连发三道诏书怒斥刘兴堂。   陛下斥责赵戚识人不明,新将竟是个跑的比狗还快的废物。   启德十一年初,年节仍未过,晋国就彻底陷入南北同时交战的境地。   这消息,是和陆在望的信一同交到赵珩手上的。   晋西南境,和朔城外五十里,南军大营。   西南地处湿热,草木茂密,终年多雨,蛇虫鼠蚁无孔不入,扰的人日夜不宁,京城仍是隆冬,这里却俨然酷夏。   南元军又十分狡诈,动不动就往林子钻,歪门邪道信手拈来,东戳戳西碰碰,跟南境的虫子一样惹人厌烦。   “将军。”主帐营前的齐刷刷两排守军,见孟昌骂骂咧咧的走进,纷纷挺直腰背。   “他娘的。”孟昌一边戳着耳朵,一边挠着胳膊,“哪他娘的这么多虫子!”孟昌是北方人,南军中不乏和他一样的将士,一入南境就水土不服,起一身疹子,没被战场上的刀枪剑戟撂倒,先倒在气候上。   可成王坐镇,他都没说话,旁人自不敢抱怨。   就孟将军话多,走哪骂哪。   “殿下在休息。”有人提醒了一句,孟昌敲他脑门,“什么殿下,军营里只有主将,叫将军。打量南元人不知道咱来了?”   “是。”   里面传来几声咳嗽,孟昌敛神整甲,撩了帐帘进去,人未到声先至,“将军!京中来信。”   行军从简,主帐内也十分简略,案桌,沙台,后置一面屏风,里面摆着窄榻。赵珩便站在案桌前,面色泛着潮红,神色不耐。   他其实也很难忍受南边要命的气候。来一回病一回,从无例外。   赵珩抬眸看了一眼,淡声说道:“拿来。”   素来京中来信都是薄薄的一封,这回不同,孟昌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厚封出来,不知道还以为里头装了本书。赵珩略一皱眉,军中事务繁杂,他哪来的功夫读这长篇大论。   郑势这闷葫芦连规矩都忘了。   他懒得看,索性扔给孟昌,“捡要紧的告诉我。”   孟昌道是,利落的撕开信,先读了上面一封短笺,“陛下撸了刘兴堂的职,押回京候审。陆侯挂帅,北上御敌,”   赵珩嗯了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两大营谁顶着?”   孟昌:“防卫司提督康延,和忠勇将军夏之选。”   赵珩道:“凑合。”   夏之选是原先孙老将军的副将,康延戍卫京城多年,能耐品行都算佳。   “元宵前没查出爆炸案元凶,又出了刘兴堂这档子事,陛下如今瞧太子很不顺眼,令其在东宫思过。”   赵珩点点头,并无太大反应,又看着那厚厚一摞,“没了?”   “有有。”孟昌继续往下翻,一字一句的念,“我爹又去北境了。”   翻一张。   “他想叫我和他一起去。”   再翻。   “但我说我不想去。”   再翻。   “他好像挺生气的但是……”   再翻。   “拿来。”他敲了敲桌子。   孟昌憋不住大笑几声,还想抓紧机会瞅几眼,赵珩眉间一蹙,他忙不迭的捧着信送过去,“您亲自看。”   “……但是没打我,晋梁数十年来未曾开战,不知此战如何,我不想打仗,但我也不想我爹打仗,便有些犹豫。另,防卫司都尉谢存殿下认识否,他来找过我问起爆炸案的事情,我尚无准确消息,就没和他详说,倘若确是北梁人所为,可否请他协助?他应该比我清楚怎么处理。对了,我娘还看上他做女婿,殿下要是认识这人,就跟我说说他品行如何。再另,南边的仗要打多久?殿下何时回京?”   赵珩颇为无奈的,逐页翻完洋洋洒洒一摞纸,那丑字总算有了尽头。   也不肯好好练个字。   孟昌还在旁探头探脑,他眼风斜扫,对方立刻老实垂首,赵珩沉声问道:“陆侯北上,把世子也带上了?”   孟昌道:“郑势并未来信提及,应当没有。”   “好。”   他按下信,随手塞进案桌上高摞的军报里,目光又移向沙台的位置,“南元可有动向?”   “还在新远。这两日应当会往奉思去,看这情形,是想将咱们占去的四城尽数收回。”   自南元再起战事,和晋军两度交手,虽两战都十分艰辛,但南元顺利夺回两城,南元气势大盛,这两仗赵珩都在后方静观其变,一点没插手。   一来新远奉思本来也就是南元疆土,城中百姓多有反意,打就打了,反正也不是晋朝子民,伤亡多少,赵珩并不在乎。   二来,南元长驱直入,两度胜晋,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在他们眼中南军又群龙无首,免不了轻敌。他就等在和朔,打南元个措手不及。   孟昌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昂首笑道:“殿下是准备把这帮瞎了眼的蛮子气死。”   夺了又送,送了再夺,反反复复,气死这帮蠢驴。   赵珩正提笔回信,闻言漫不经心说道:“做戏总得做的像些。”   “世子。”青山院里,竹春进来通报,“江公子来了。”   陆在望这几日心情不佳,整日窝在青山院里,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忽而沉思,忽而沮丧,竹春山月猜不透她的心思,着急忙慌的去通报沈氏和陆老夫人。   两人赶来后,恰逢陆在望热血上头,爬起来就发癫,说她正在思量去北境的事,恰好陆进明尚未离京太远,说不准还能追上。   沈氏和陆老夫人闻言便是一惊,还没等斥责她胡闹,陆在望自己又倒了回去,念叨了几句“算了,冲动了。”   一惊一乍的,险些吓坏了陆老夫人。   和沈氏左左右右的劝了一通,陆在望还是那样,便只能吩咐竹春山月看好她,别一不留神,真让陆在望跑出京去。如今天下正乱着,可不能出了差错。   “叫他到院里来。”陆在望瘫在床上,绞着衣带,慢吞吞的回了句。   不多时,竹春便带着江云声进来,陆在望一身家常衣裳,拖拖沓沓的出了卧房,抱臂靠在正屋门上,眯着眼睛问:“找我有事?”   江云声开门见山,“我听说北梁军打过来了。”   陆在望嚯了声,“你这小孩说话这么不吉利呢?什么叫打过来了?合着在你这北境军有跟没有一样?”   江云声急中出错,忙道:“不是那意思。”   陆在望静候下文。   江云声道:“北境军是陆侯统领,我想问,我能不能跟着去。”   陆在望站直腰身,蹙眉问道:“你跟去干嘛?”   江云声道:“我是兖州郡人,父母亲族皆死于北梁人手中,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   陆在望道:“什么机会?为朝征战,还是报你自己的仇?”   “一样。”江云声顿了顿:“于我而言,国仇就是家恨。”   陆在望抬起眼睛。   兖州郡遭灭的时候江云声还小,被人匆匆带着南逃,后来两朝议和,数十年间不曾交战,那些死于战火中的寻常百姓,和活下来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的仇恨,也只能随着议和湮灭在兖州郡的断壁残垣中,直到如今,北梁再挑战火。   这的确是机会。   陆在望默然许久,问道:“你想好了?”   江云声点点头,“这没什么可想的。”   江云声今日来,说这一通话时一丝停顿都不曾有,想来是早就下好了决心。他站在院中漱漱的冷风里,瞧着和当初陆在望把他捡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凡事都淡淡的,他说这话时,就像他从前流浪,卖艺,做苦力时候一样,似是说了件极寻常的事。   可能他太小的时候就见多了生死,以至于后来数十年间的事情,都觉得没甚要紧。   陆在望道:“我可以写封信,你带着去找我爹,他会让你跟着去军中,可他也是严明的人,你从军也只会是个最小最轻的兵,没人护着你。在战场上没命的几率有多大,你明白吗?”   江云声说道:“我明白。”他似乎是怕陆在望犹豫,又多说了几句,“我南下之后,就再没回过兖州郡。因为我不敢。那些人,我认识的人,都死了,兖州的护城河都是红的,到处都是死人。我没本事,不能替他们报仇,我挺害怕的,害怕回去见到我爹娘的亡魂。”   他看着陆在望:“如果这回再害怕,这辈子,我就再也回不去兖州了。”   “知道了。”陆在望听完,再没多劝,只说:“等着。”   她回身进房,叫竹春取铺纸磨墨。   江云声就等在院子里,片刻后,陆在望出来,手里多了封信,和一个玉佩。“我爹出西城门,走的北上官道。但他走的急,我给你找匹快马,若中途还追不上,你便直接去燕州城。你带着信去,他知道你是谁。”   江云声接过信,没多说什么,就说了句谢谢。   陆在望拍拍他的肩膀:“别死了,我酒楼还缺掌柜呢啊。”   江云声挑眉笑笑,“行。”   他是准备即刻就走的,结果陆在望忽而又想起一事,硬是逼他多等几个时辰,派人去成王府,请人往庆徽公主宫中传信。   陆在望原以为公主会想亲自送江云声一程,可是她只回了信来。   做派和她哥哥如出一辙,简略极了。   只一句话:“战场凶险,务小心。若平安,记得往京中来信。”   陆在望递给江云声看了,他收了信,转头跨上备好的马。陆在望送他出了城,过护城桥停下,看着江云声无牵无挂的奔袭出城。   她牵着缰绳,独自在风中站了会,冻的浑身冰冷,才掉转马头准备回城。这一转身,却在城门上瞧见道熟悉的身影。   公主披着大氅,远远的,朝她弯了下眼睛。   等她行至城门下,公主也到了近前。   陆在望翻身下马,问道:“公主这……为何不直接来送?”   公主笑道:“每回我哥哥出征,他从不让我送,说是送来送去的牵绊太多,麻烦的很。”她顽皮的眨了眨眼睛,“我就想了这个主意。我送我的,他也不知道。”   陆在望轻笑了声,“也有道理。”   陆进明是夤夜出城,侍从背着简单的行囊,他打马出侯府长街,一次没回过头。   不叫人送,大概和赵珩一个意思。   城门上又飘起了细雪,稀稀拉拉的,像盐粒子。   “等开春,也都该回来了吧。”陆在望念叨着。 第73章   随着梁元相继犯境,战火重燃,晋都许多梁人元人仓皇出逃,可仍有许多常年在晋做生意的商人,拖家带口的扎了根,一时间出了好几起蓄意滋事的状况,京兆府接了报案去拿人,也是左右为难。   数十年间晋元梁往来商贸频繁,晋国繁华,政通人和,境内外族人数量远超其余两国,当时刚有人闹事时,酒楼茶坊还兴起议论,三国交战,是否该波及平常百姓。饱学之士有言,自然不该,朝廷开战与否,并非百姓能决定之事,京城中的元人梁人都是普通商贩,他们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微乎其微。倘若外族在晋受辱,那么在别国的晋人,也必逃不过相同的遭遇。不如以仁相待,互相体谅。   这话说完,就酒楼中人拍案而起,怒道:“眼下是南元北梁不要脸,犯我国境,又不是咱们先动的手。什么狗屁体谅,咱们晋人,谁会到那南北不毛之地去?”   于是当场谈崩,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撸起袖子动手,险些砸翻酒楼。   此后城中留下的外族人纷纷低调下来,大多闭门不出,纵使想回本国的,这会边境打的正起火,也不敢擅动。   押在成王府的北梁人始终不肯松口,陆在望叫人留意外面的动向,随着走街串巷的弟兄报上来的信息,她惊讶的发现,由那群北梁人为首,牵出来的外族人,数目竟如此之多。   其中不乏和晋人通婚的外族。   早前她也觉得不该牵连普通百姓,可如今一看,天下战乱之势已起,百姓和故国之间的牵连,并非说断就能断的,多的是不能独善其身的人。   谁也逃不了。   没过几天,子时后,郑势来报,说是北梁人有异动。陆在望匆忙披衣而起,跟着他出门。   战事后,城中恢复了宵禁,夜市早早收摊,瓦舍也闭门谢客。京城夜色猛的沉寂下来,夜里每刻的梆子声,都比以往清晰许多。   寒风一吹,陆在望残存的睡意也尽数消散。   郑势作为原本来去自如的暗卫,如今被陆在望拖累的,不得不跟着她慢吞吞的走,好几次都想扛着弱不禁风的陆小侯爷就跑,可碍于传到他主子耳朵里,多半得给他穿小鞋,就生生忍下了。   这是吴掌柜临时赁来的房子,院中聚集了许多车行的兄弟,还有王府暗卫,陆在望进去后,对一群人微微颔首,然后便跟着郑势攀上一处墙头。   此处远远的正对着一处市井,这附近住的人也都不是富贵人家,一条街上共用一处水井也是寻常,晨时晚间,总有许多妇人小孩围聚期间。   此时夜色深重,四下无人。   陆在望凝神趴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街角处忽然出现几道鬼祟的人影。   郑势低声说:“来了。”   只见那几人一身粗布麻衣,融进幽暗的夜色里,看脚步形容,不像是练过的。陆在望他们这处屋子离得远,角度偏,不曾被他们发觉。他们走到那处四方井的位置,四下看看,然后纷纷从怀里掏出同样的纸包。   郑势说道:“他们都是附近的百姓。”   陆在望眉间一蹙,正待发问,却见郑势摇摇头,示意她去看,只见那井四周角落,无声无息的涌出六七个暗卫,从身后猝然靠近,抬手间便放倒了几个意图投毒的人,利落的拖进暗巷里。   静的好似压根无人来过。   “人呢?”陆在望沉声问道:“都带过来。”   郑势点头应下。   陆在望看完这一场戏,正准备越下墙头,正在这时,异变陡生。   尖利的破风声倏的响起,一支羽箭直冲陆在望面门而来,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微光,郑势出手如电,扯着陆在望飞身而下,那支羽箭恰好从她头顶的位置削过,以下沉之势,狠狠的钉入院中地上。   “爷!”吴掌柜惊魂未定,盯着那支微微颤抖着的羽箭。   陆在望勉强站稳,下意识的捂着头顶,脱口而出:“我靠。”   她的手在自己脑袋上薅了一圈,确定没被削秃一块之后才狠狠松口气,而后恼羞成怒道:“愣着干什么,追啊。”   郑势略一点头,暗卫反应极快,纷纷纵身轻巧的跃上房顶,锐目一扫,便朝着一个方向追去,很快隐入月色里。   “开门!”陆在望犹带着险被削秃的怒意,怒道:“小爷倒要看看是谁活腻歪了。”   有人小跑着上前打开院门,车夫兄弟们见她发话,还以为全得跟上,陆在望一脚迈出去,见身后挤挤攘攘毫无章法的人群,摆摆手:“你们呆着,跟着老吴,别乱跑。”   说完,便带着郑势独自向暗卫的方向追去。   先前水井的后巷子里,俨然传来打斗的声音,被放倒的北梁人软趴趴的躺在地上,暗卫们和一群黑衣人缠斗成一团,这些人显然是练过的,即便是成王府最精锐的暗卫,也被拖了许久。   “世子小心!”忽地有人急呼一声,又是数箭急射而来,郑势骤然拔剑,挡在陆在望身边,先前追去的暗卫尽数折返,四面八方的屋舍中,忽地冒出许多黑衣蒙面的人来,刀剑碰撞的声音骤然响起,暗巷之中陡然热闹起来,陆在望被左右围困在井边,暗卫在她身边围做一团,和对方交起手来。   这批人显然有备而来,人数众多,见暗卫豁命保护陆在望,便知她要紧,个个都往她身边逼近远处那放冷箭的人也是动作不断,陆在望左冲右突的躲避,好不狼狈。   “拖住他们,让世子走!”郑势匆忙喊了声,陆在望心知他们带着自己多有顾忌,老老实实的扒在郑势背后,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不动,郑势和身边几人把她围的密不透风,且战且退,准备强行破开包围,把陆在望送出去。   正在这时,巷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者人数不少,在巷口吁声勒马,皆穿甲佩剑,堵住巷口的位置。为首那人并未下马,而是勒着缰绳骤然穿进人群之中,从黑衣刺客间强行撕开一道口子,冲了进来。   陆在望探头一看,对方连人带马已经猛地窜至她身边,郑势反应极快,拎起陆在望后领子飞身而起,越过众人头顶,把她扔在来人身后马背上,而后自己轻巧落在另一侧的位置。   陆在望还抽空招呼了声,“嗷哟,谢大人!”   郑势朝谢存合剑抱拳,低声说道:“奉成王令,保护世子。”   谢存仓促的一点头,勒马掉头,打马冲出暗巷,他走后,堵住巷口的防卫司众人翻身下马,和黑衣刺客缠斗起来。   陆在望在马上回头望,巷中刀光剑影一片,她回头冲谢存喊道:“谢大人,去侯府,回去叫人。”   谢存冷酷说道:“若无世子拖累,纵是再来倍数的刺客,也不是成王亲卫的对手。”   陆在望也不恼,“大人说的对。”   谢存不再理她,打马在城中快速穿行,也没将她送回侯府,直直去了离此处更近的防卫司府衙,把她扔在门口,自己又掉头杀了回去。   防卫司素来是昼夜不闭府衙的,如今局势紧张,更是添了值守的人,门前两排人马,俱严阵以待。陆在望自顾自的打了招呼,便坐在府衙前的台阶上,等着郑势来接她。   她直等了许久,左右无事,又从袖中掏出赵珩的回信,她严重怀疑郑势是在胡说八道,她可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摞,他的回信照样简略的很。   “回京之期未定。至于你,留京,练字。另,谢存可信,可否结亲,倒是不清楚。”   这能叫收到她的信就高兴?从头到尾透出敷衍二字!   不过他倒说了谢存可信,否则今夜,她也不敢轻易跟着谢存走。   更夫敲着梆子从防卫司门前长街走过,丑时一过,长街上便响起马蹄声。谢存和郑势在前,黑衣刺客被缚着走在中间,防卫司众人在后。   陆在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等众人走近,才拱手道:“多谢大人今夜出手相助。”   郑势默默站到她身后,谢存指挥人将刺客送进防卫司受审,又朝陆在望一伸手,“陆小侯爷,不妨里面说话。”   陆在望略一点头,便进了防卫司。谢存办事还算体面,吩咐人送上热茶,和陆在望相对而坐,“陆小侯爷之前说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如今可以说了吗?”   陆在望笑笑,“这人不都叫谢大人抓回来了吗?”她语气一顿,又说道:“也难为谢大人昼夜不歇的跟踪我,这隆冬夜里,家中没人等着谢大人回去吗?”   谢存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郑势清咳一声。   “不止这些。”谢存说道:“陆小侯爷知道的应当远多于我。”   陆在望并未回答,只道:“原先此事是由太子统管,如今太子退避东宫,康提督坐镇京郊大营,那眼下这事,归谁管了?”   “我。”谢存答道。   陆在望点点头,眼下南北开战,查凶这事自然往后靠,落在谢存一个都尉手里,也合情合理。   只消不被太子辖制,陆在望心里便顺气许多。她对谢存说道:“谢大人,我朝近几年广开商贸,来往元人梁人数目甚多,这些人入京时,应当都在官府留过名吧?”   谢存道:“是。”   陆在望道:“好,我知道的那些,可以直接拿人,若谢大人人手不够,还可调用王府的人。至于尚在暗处的,就得咱们一个一个查了。”   谢存默不作声,目光在陆在望和郑势间扫过,沉声道:“好。”   据上回丰乐楼打架的事没过去多久,防卫司就开始全城搜捕北梁南元的细作,消息一出,市井街巷的百姓纷纷破口大骂起来,可这事还有件奇特之处,那位从小疯到大的陆小侯爷,忽然开窍,办起了正经事。似乎是在防卫司谋了个职差,天天跟在防卫司都尉屁股后头晃荡。   这就又有人说了,趁这战乱的当口,防卫司拿细作自然是重案,小侯爷早不去晚不去,偏挑如今去,摆明是来坐享其成的。   也难怪,陆家掌着北境,权势滔天,纵是国公府的公子也远比不上。等抓着细作,他便将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日后也好论功行赏。   坊间议论的热火朝天之时,陆在望正和谢存在茶摊歇脚,差不多听了个满耳。   听完她朝谢存一摊手,“谢大人,我就说我不来,你不信我,瞧瞧,白带累我的名声。”   本来也没好到哪里去,眼下更差了。   谢存道:“世人对小侯爷误解颇深。”   陆在望朝他笑笑,趴在桌子上,示意谢存靠近,低声说道:“倒也不全是。北境打的正乱,我爹正受陛下倚重。我若真想抢你功劳,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兴许还用不着一句话,陛下依旧会重赏我。”她嚣张的一扬眉,“信不信,谢大人?”   谢存道:“这本来就是小侯爷的功劳,不是我的。”他语气一顿,意有所指:“再者,不止北境,南境的那位,不也是给小侯爷撑着腰吗?”   陆在望乐了,“可不是。我这人没有别的本事,我就是关系多。”   还一个比一个嚣张的那种。   说起南边,南元人一口气夺回了先前被成王夺去的三座边镇,消息甫一到京,朝廷民间一齐震动,成王府依旧悄无声息,上下哀戚一片。   结果没等众人哀戚完,南元一鼓作气攻打和朔时,忽然被候在和朔城外的晋军反扑,先前三战晋军群龙无首之势一夜间退了个干干净净,大军令行禁止,阵列严明,不前军凶悍,南元后方又不知从哪冒出一支晋军人马,竟是将元人钻林子的招数学去,如此前后夹击,晋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和朔城外的南元军,此战大获全胜。南元退至奉思城。   再失奉思之时,南元才总算反应过来,领军的正是那位在晋都病的要死要活了几个月的成王殿下。   但也来不及了。   此后数月间,晋军再夺奉思新远昭和三镇,南境局势重新回到边乱之前。   战报再度回京时,还没哀戚完的京城百姓白伤一回情,匆匆忙忙收回满腔悲戚,最后只骂了几句南元蛮子穷折腾,就义愤填膺的继续骂北梁细作去了。   可三国鼎立之势已有百余年,根基早已朽了。   启德十一年二月二十七,一支以往从未见过的军队忽然翻过三国交界的北焉知山,这片数百年来无人踏足的极寒之地,陡然成了战场。   这是南元和北梁的联军。至此,南元北梁联手的野心彻底暴露,要合力吞了中原千里沃土。   北焉知山往下,便是扈州郡,过了扈州,离京城便不足三百里。晋国在北焉知山的守军力量远远不够,陛下派夏之选率西大营兵马急援北焉知山。   同时一道急召发往南边,令赵珩带兵回返,卫戍京城,副将孟昌暂领南军。 第74章   南元边境,晋军大营。   连日下了几日的雨,四处都泛潮,玄甲里面的衣裳镇日都散着霉气,脚下旋着烂泥,积黏的很。又加上数月来昼夜行军,营中将士难免泛起疲态,连赢数仗带来的昂扬士气,也被这连绵不绝的阴潮天气压的抬不起来。   主帐营中围了许多人,赵珩居中,案前摆着刚从京中发来的急诏。   他捏着眉心,神情倦怠,这月余的仗打下来,太耗心力。虽外边看着晋军势不可挡,一路压着南元打,可实际哪儿那般容易,光这阴恻恻的天就够他喝一壶,他是主将,行军,扎营,战术,粮草,事无巨细都要操心,连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圈。   可南面局势一见好,京中便一道诏命,又叫他北上焉知山。   众将心中虽不忿,可在赵珩面前,自然不敢多发牢骚。田威试探问道:“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赵珩睁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诏令已下,难道本王是要抗旨不尊,拥兵自重不成?”   底下人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挨了呲也不敢多言,赵珩摆摆手:“别在这围着,该干什么干什么。”   诸将一出了主帐,私下里便炸了窝。孟昌毫不避讳破口大骂:“这是当咱们殿下是铁打的?哪儿用得着就往哪招呼,南北如今打成一团乱,既无人,怎不叫太子去?他可在东宫成天风流快活,凡事不操心,天下大乱伤不了太子殿下一根头发,咱们殿下就得南边淋雨北边挨冻,陛下这心,未免放的太偏!”   神威将军常中齐低声劝道:“这话也就当着咱们的面说,若传出去,殿下头一个得罚你。”   孟昌哼了哼,“你以为殿下心里痛快?他只是不说,心里憋着呢。”   常中齐说道:“那能怎么着?陛下对殿下而言,是君是父,当儿子的能不听老子的话?”   骁骑将军田威却道:“我倒不觉得,北焉知山一乱,危及京城,陛下就匆忙召殿下回京,还不是信不过旁人。这天下大乱,到底谁能固疆土守江山,陛下心里能不清楚?”   孟昌道:“怕就怕天下一太平,又将殿下抛掷脑后,到时候寒的可不止咱们的心。”   “太平不了。”常中齐摇头道:“南北一起打,北边领军的是永宁侯,永宁侯和太子纵是丈人女婿,可也不对付。永宁世子跟他姐夫不亲,跟咱殿下热络的很。原先都觉得陆家长女受封太子妃,这一家子会死心塌地扶持太子,谁知道这父子俩倒有意思。这一来,东宫可不占好。”   南北这一乱,在陛下意料之外。原本成王和太子之势尚在伯仲间,可陆家横插一道,致使太子势弱而成王势大。陛下原想借此削陆家的权,抬太子的势,不至于南北两军都落在一方秤砣上。谁知道赵戚是个蠢货,抬举了个蠢出生天的草包刘兴堂。   更料不到,北梁南元早早暗通款曲。   形势所逼,如今天下兵马尽归赵珩陆进明,晋都朝堂上的暗流,就此陡然发生了转变。   有些事,只能说是天命。   而作为陆家横插的那道“杠”,系在天命一端,无意中卷在各方漩涡之中导致局面不平衡的陆小侯爷,眼下还在尽职尽责的满京城乱窜,自从防卫司全城搜剿北梁间谍之后,京城明里暗里都平静许多,可骤然的平静总让人不安,陆在望的人和防卫司都不敢松懈,联军已经在北焉知山掀起战火,若京城不稳,有奸细里应外合,便如釜底抽薪。   此事上达天听,陛下亲自下令,要谢存和陆在望合力清剿乱贼。   其实最开始,陆在望原本不想冒这头,她只消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尽数告诉谢存,令防卫司拿人便可。至于功劳赏赐她也压根无所谓,陛下就是再封赏,也赏不出朵花来。名声之类,不能吃不能喝,她更不在意。   问题出在谢存,这人有点轴不说,他还藏了点歪心思。   他轴在不肯独占功劳,硬要把陆在望拖着招摇过市。歪在……   “你这玩意,不能自己送到侯府去?拿开拿开。”九元桥边的茶肆里,陆在望一脚蹬在长椅上,坐没坐相捧着盏热茶,手冻的发麻发僵,从头凉到脚,看姓谢的便十分没好气。   “那不好。”谢存耿直的摇头,执意把锦盒往她跟前推,“怎么好私相授受?”   “那你去提亲,正好我娘也看上你了,这事我做主。开春了就开始过六礼……”   谢存皱眉道:“婚嫁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兄你做的哪门子主?”   陆在望嗤道:“本世子还就告诉你,本世子说不行,陆元嘉瞧都不带瞧你一眼的,信不信吧。”   谢都尉低头沉默,许久才道:“如今战乱四起,哪顾得上这些事情。”   陆在望道:“那你一天弄这些玩意儿,让我带来带去的,何意?”   谢存道:“顾不上那也得顾啊。”   陆在望在底下踹了脚他的凳子,“滚一边去。”顺便撅翻了他那锦盒,见里头是个陶土捏的娃娃,“拿走,碍眼。”   谢存欸了声,赶忙接住,又端正的摆好。   说来倒有趣,那夜谢存在街上救了元嘉后,陆在望原本还忧心他和他那帮防卫司的手下将此事传扬出去,碍了元嘉的名声,没想到这小子自己看上了元嘉。相熟之后,三番五次扭扭捏捏的拽着陆在望,问贵府三小姐的喜好。   和先前防卫司都尉的威风样大相径庭。   陆在望和陆元嘉得知此事后皆十分惊奇,她还细细问了那夜元嘉可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元嘉想了半天只是摇头,她被贼人乘乱绑进暗巷之后,除了坐地上哭之外,并于其他壮举。   “谢都尉救下我没多久,你就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也在场呀。”元嘉这般说道。   陆在望便摇头叹道想不通,结果又惹来陆元嘉一阵拳打脚踢,她被人看上怎么就是个想不通的事情了?   结果就为这略显荒诞的理由,谢存走哪都拖着他臆想中的未来舅兄,陆在望因此很是露了一回脸,庆徽公主又不遗余力的在陛下跟前狠夸了她一番,直接达到了京城百姓猜想中的结果——陛下夸赞陆小侯爷有勇有谋,有先祖遗风,卫戍京城,是有功之臣。   ……简而言之,陆小侯爷确实投了个好胎。   “……成王北上,那谁还能收拾那些南元蛮子?”隔壁桌上传来低声的议论,陆在望端茶的手一顿,谢存也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   “南边自然还有殿下的心腹将军顶着,可北焉知山捏着京城以北的要塞,自然更为重要。陛下到底还是只信得过成王殿下,至于那位……”   “再信得过,也终究只是个王爷。一年到头的南征北战,还是抵不过陛下偏疼……”   “若成王按兵不动,又当如何?”   谢存皱眉,当众议论陛下和东宫乃属妄议,他正要制止,那桌的人已经自觉出不妥,赶忙嘘声叫停,捡了别的话头闲扯。   谢都尉低头摆弄了会锦盒,又往未来舅兄跟前凑凑,低声问:“成王殿下会回来吗?”   陆在望看他一眼,“问我啊?”   谢存道:“我虽不知陆兄和成王有何交情,但交情不浅是一定的,否则王府亲卫怎会随陆兄调遣?”他压低了嗓音,“东宫和成王府不睦已久。陛下心中如何想,谁也不知道。瞧着是重用成王,可多年下来,不过只是重用。若到最后陛下只是推成王出去守疆扩土,给太子铺路呢?成王若借此天下大乱之时……”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皆在不言之中,陆在望自然心知肚明,鄙夷道:“谢大人心里道道多的很啊。”   谢存笑笑:“陆兄当比我明白。”   陆在望摇头道:“如今我朝三面交火,国之将倾,若借此时发难,岂不卑劣?”她顿了顿,“他不是这样的人。”   谢存默不作声,陆在望心中有些发闷,“你也说了,陛下多年重用成王,可也仅止于此,始终越不过太子。既然多年如此,他心里不比旁人清楚吗,可哪回陛下叫他出战,他不去了?”   “你们为何还会觉得,他会趁此时拥兵自重呢?”   片刻功夫,桌上茶已冷透,陆在望在桌上扔下茶钱,起身便走,谢存回过神来,赶忙抱着锦盒追上,“陆兄,你忘了我的东西!”   锦衣少年不耐烦的声音远远传来,“不捎,滚。”   茶肆的小二上来收拾残茶,背后挨着的酒楼二楼雅间的窗户悄悄露出条缝,里面临窗而立的几个男子体型健壮,面容阴贽,盯着那都尉和少年的身影片刻,又回头问道:“那小世子身边似有许多暗卫,你确有主意,能让他落在我们手里?” 第75章   窗前男子转过身,露出背后的人来,此人瞧着弱冠之龄,身量稍显单薄,眉眼与屋中其余几位相比,更秀气些,典型的晋人相貌。   若细看,他眉眼尚算俊朗,只是右半边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神色阴沉,透着股戾气。   陆之淳。   他死死盯着远处的人,重重一点头,艰涩道:“能。”   他说话含糊不清,嗓音粗糙喑哑,须得细细听才能辩清。且说话十分费力的模样。   说完便立刻闭了嘴,眼中恨意更甚。   那几个北梁人瞧着他的样子,眼睛露出几分兴趣,为首的男人问道:“你们既同出一门,因何结下仇怨?”   陆之淳垂眸不语,半晌才道:“你我都想让她死,知道这个,便够了。”   这一句话说完,他脖颈处已然隐隐泛起青筋。   那时在松山上,陆在望没要他性命,只扔他出去自生自灭,赵珩便直接叫人将陆之淳送到陆在望坠崖的地方,原样扔了下去。   陆之淳人蠢,那是头到脚的蠢,他被李成拖走之后,还不知天高地厚,满嘴嚷嚷成王和陆在望断袖,听得李成眉心直跳。   这事儿本来就糟李成的心,又听陆之淳胡言乱语,更觉厌恶,干脆亲自上手给灌了哑药,让他彻底闭嘴。   陆之淳坠崖之时,被乱石割伤了脸,可他倒也命大没死,在山中苟延残喘,从前金贵的侯府公子,沦落到和野狗抢食,山中湿冷,陆之淳蓬头垢面,几天便和叫花子一般。   他咬牙从山里爬了出去,后被樵夫所救。好在身上原本带着些银子,他尽数给了樵夫,在其家中将养数月,才侥幸活了下来。   可嗓子也彻底废了,腿脚也不灵便,落下一身的病。   人也变得比从前更阴贽偏激。   他回京后,局势已然天翻地覆,战乱四起,他又听得坊间传言,陆小侯爷如今颇受陛下赏识,心中更是愤恨不已。   因陆在望,这些北梁人如今被逼的在京中四处藏身,还损折不少人。北梁人想杀陆在望,陆之淳更想,便有意借北梁人之手,解决掉陆在望。   只要能杀陆在望,他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陆在望身边跟了无数暗卫,北梁人压根无从下手,可陆之淳本就是陆家人,知晓她身边人身边事,行事自然方便许多。   罗姨娘已被送到郊外庄子上,可陆府还有从前伺候母子二人的奴仆。   陆之淳便借这些人,盯着侯府的动向。   他是动不了陆在望,可他就不信,陆元嘉若是出事,陆在望会坐视不管。   近来局势不稳,元嘉自年节时险些出事之后,陆在望便不许她轻易出门,再加上沈氏有同庆国公府结亲的意思,便紧着教元嘉掌家事宜,每日清早开始,便将她带在身边。   元嘉在府中闷了数月,陆在望又整日找不见人,正是百无聊赖。   这日正被沈氏身边的管事婆子盯着,看侯府往年田庄的账本,她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账本,眼睛却盯着香炉愣神,便听外面人道:“世子。”   元嘉赶忙扔了账本,爬起来推开菱花窗,见陆在望拎着个锦盒进院。   元嘉趴在窗子上,毫无大家闺秀的文雅,阴阳怪气冲陆在望道:“哟,哪阵儿风把世子爷吹来了?傍溪阁蓬门荜户,哪儿禁得住世子爷大驾?”   陆在望也不恼,兀自进了门,屏退一众丫鬟婆子,将锦盒搁在梨木小桌上,元嘉关上窗,继续歪在榻上,不理她。   陆在望凑到她跟前,“不理我啦?”   元嘉哼了一声,“咱们两个,我才是姐姐。如今你倒管起我来了?不许我出门,你还跟娘告状!”她把账本重重拍在桌子上:“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陆在望笑嘻嘻的,手摸上锦盒:“那我还要告诉你这东西哪儿来的吗?”   元嘉扫了一眼,陆在望赶忙打开盒子,两手捧着送到元嘉跟前,“三小姐别恼我了,快看看小的给您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里边是个陶土人偶,小姑娘圆脸圆眼睛圆脑袋,穿着粉白的袄裙,瞧着傻乎乎的。   这种小玩意元嘉有好多,并不十分稀罕,略看看便撇开眼去。陆在望又道:“谢都尉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你都不细看看?”   元嘉眉心一动,转而又道:“他的我更不要了。”   虽这般说,可眼神还是不住往锦盒里溜。   陆在望道:“你觉着谢存如何?”   元嘉蹙眉道:“我就见过他一回。”   那夜她和护卫走散,被贼子往暗巷里拖,吓的六神无主,只知道哭,谢存来后,轻而易举的制住贼人。又见她坐地上哭,便弯腰问她家在哪里,要派人送她回去。   元嘉受了惊吓,哭的投入,就没理他。谢存便一直候着,等她哭完,才又问了一遍。   元嘉只记得这人身量高挺,一身玄甲,气度威严,说话却十分温和。   “我也觉着。”陆在望煞有其事的点头,故意道:“你俩就见过一回,他就打你主意,轻浮的很。”   “是吗?”元嘉犹豫起来,她对谢存了解不多,又向来没什么主意,便道:“你若觉得不行,那我听你的。”   陆在望原是想试探一番,没成想元嘉信以为真,无意中坑了谢存一把,正准备说些话给他挽尊,元嘉忽又道:“他别是瞧上你了吧?”   陆在望一怔,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话?”   元嘉摆弄着白瓷花瓶,“你们这些时日不是一直在一块吗?”   “那我……”陆在望噎住,琢磨许久也理不通元嘉的思维,无奈道:“我是个男人啊。”   “可……”元嘉上下瞧她一眼,意有所指的一挑眉。陆在望颇为无奈:“你这脑子里整日在想些什么?”   元嘉默不作声,她俩虽是一母双生,可因为陆在望身份隐秘,沈氏和陆老夫人不得不将大半精力都放在陆在望身上,又是世子,自然被满府当作眼珠子似的养着。上头两位姐姐年纪略大些,不会觉出不同,可元嘉是和陆在望双生,自小一起长大,难免觉得自个没有陆在望受看重。   她倒也没有愤愤不平,只是有时心里难免失落。   陆在望从小主意大,且越大越无法无天,带着她下湖摸鱼,上树捉鸟,甚至翻墙出府,但每回都是挨打的都是陆在望,小元嘉又觉得弟弟可怜,每常挡在陆进明面前不许他打。陆在望也是,在外边有好吃好喝好玩的,总会记得给她带一份。   一路长到如今,她对陆在望还是依赖更多,就愿意黏着陆在望,听陆在望的话。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陆在望的影子。   元嘉倒也没觉着哪里不好,可若将她和陆在望放一起,她总会觉得,别人都是更喜欢陆在望的。   陆在望见她不出声,也闹不清她在想什么,便叹道:“算了,谢存就在外头呢,你倒是问问他是不是看上我了?”   元嘉一愣:“他来做什么?在哪?在我院子外头?”   陆在望道:“在前院,我叫他来府上用饭。”   其实是谢存自己腆着脸想来,在侯府门前磨磨唧唧的不肯走,陆在望不得不放他进来。   沈氏倒是十分欢迎,吩咐人在正堂摆上酒饭,谢存等了许久不见人来,索性借口去找陆在望,在半道上等着。他还特意找在树下站着,试图让自己瞧上去玉树临风。   谢都尉扛着寒风硬生生站了一盏茶功夫,才见前面陆在望拽着三小姐来了,两个人眉眼生的极为相似,但气度截然不同。   三小姐娇憨可爱,令人一见忘俗。虽然出身高贵,却无半分骄矜。   “陆兄。”谢存朝陆在望一拱手,又转向元嘉,含笑道:“三小姐好。”   元嘉福身道:“谢都尉。”   三人一道往正厅方向去,谢存屡次想和元嘉说话,结果陆在望故意挡他俩中间拦话,还几次三番往谢存身边凑,谢存一头雾水,这未来舅兄原本都答应替他说好话了,眼下不知发了什么疯,谢存使眼色她也仿若未见。   陆在望又一次往他身边贴的时候,谢存忍无可忍,不动声色的伸脚绊了陆在望一下。   陆在望猝不及防的往前一个趔趄,险些脸朝下扑在地上,踉跄几步才站稳。   她和元嘉都震惊的看向谢存,谢存则趁机站到元嘉身边,老神在在的看着陆在望:“陆兄走路怎么也不稳当点?”   “三小姐这边走吧,省的陆兄脚下不稳,再把三小姐给绊了。”   元嘉抿着嘴笑,顺从的跟着谢存走,留陆在望一个人在原地,都给气乐了。   许久,她见谢存和元嘉走远,这才拍拍袖子打算跟上,却见身后假山后面闪过一片衣角,她略一蹙眉,径直走过去,那假山靠着一处游廊,陆在望过去时,正见一侍女急匆匆的穿廊而过。   侯府各处侍从数不胜数,陆在望自然不会全都认识,当下只淡淡道:“站住。”   那侍女倏然停住,转身过来,低头福身道:“世子。”   “你是谁院子里的,在这做什么?”   侍女轻声道:“我叫连思,是在明烟阁看屋子的……”她边说,边抬眼瞧陆在望神色。陆在望淡淡道:“瞧你有些眼熟。”   连思便唬的提裙跪下,“世子饶命。”   陆在望淡淡道:“饶命?你做了什么?”   连思惶恐道:“我原是三爷院里的。府上都知道,三爷曾对世子不利。如今三爷去后,院里原先伺候或被卖出府,或打发去做粗活,我原先就是打理花草的,眼下在明烟阁看屋子,平常不大出来走动。”   “那你今日出来做什么?”   明烟阁是陆在望二姐出嫁前的院子,如今无人住了,只有几个丫鬟婆子留在里头看院子。连思是后来去的,虽原先在陆之淳那儿也不是有头有脸的,但也总比在明烟阁坐冷板凳强上许多,她觑着陆在望神色:“明烟阁久日无人,我想着若能出来另谋个差事,可并无门路,今日偶然遇见世子,一时鬼迷心窍,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请世子恕罪。”   陆在望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可见她言语恳切,颇有惧色,说的话倒也合情合理,便没有多加为难。连思千恩万谢的往明烟阁的方向去。   陆在望往正堂方向去,进门前想了想,找了管事的来询问陆之淳院中下人的去向,管事只道近身伺候的都被沈氏打发出府了,只些平日还算尽心的粗使丫鬟婆子小厮还在,也多被打发去了别处。   至于连思,管事得令后去明烟阁问过,回来只道连思所言无虚,近日的确在院里说过想另谋差事的话,且平日人还算老实谨慎。陆在望点点头,让管事多注意连思动向,便没再继续问了。   明烟阁外。   连思匆匆忙忙的回来,正要进去,却被人叫住,她偏头一看,只见花树后站着个小厮朝她招手,连思四处看了看,快步过去,两人到了僻静无人之处,小厮才道:“如何?”   连思咬牙道:“世子险些就疑心我了!你且去告诉三爷,这事我不能做了!”   小厮安抚道:“何至于怕成这样?三爷只叫我们看着三小姐的动向,又不是谋财害命的事情。”   连思摇头:“我是在明烟阁看屋子,总四处走动也不像话,今日世子问话,我险些圆不上来,出了一身冷汗。”想想又道:“我瞧着,三小姐即将议亲,无事不会出府,三爷到底有何事?既已回京,为何不回侯府呢?”   小厮道:“侯府如今哪还有三爷的位置。”   连思道:“可二老爷和老侯爷仍在,总不会对亲生血脉置之不理。”   小厮道:“这不必我们管。”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来,“你想办法,将这东西放到傍溪阁的吃食里。”   连思吓了一跳,忙推拒道:“这我可不敢做!”   小厮看着连思,目露冷冽,“咱们都已收了三爷银子,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如今说不做,可是晚了。三爷说了,若你不肯,便自己吃了。否则事情捅出去,夫人和世子难道会听你辩解?”他又放缓语气劝道:“做好,拿着银子出府,后半生也不愁吃穿了。”   “放心。”他又道,“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连思心中为难,小厮将那东西扔进她手里,便自顾自的走了。连思惴惴不安的回了明烟阁,明烟阁的管事婆子见她回来,阴阳怪气道:“哟,这是上哪里招摇去了?”   连思本不想理她,可婆子拦住她去路,冷笑道:“你可知道,方才世子打发人来问些什么?”   连思神色一愣。   “哼。”婆子冷笑道:“打量旁人都不知道你的歪心思!我且告诉你,在别处我管不着,可在明烟阁你便给我安分些,我可丢不起这人。世子何等尊贵,你却是哪里来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青山院也是你能高攀的地方?不知天高地厚的浪蹄子,说出去真真叫人笑掉大牙!”   连思咬着嘴唇,眼中含泪,满面羞窘,可又不得不受着婆子辱骂。原本她就是陆之淳院子里的,满府都知道世子险些为陆之淳所害,连带着瞧不上陆之淳院里的人,自然谁都能踩她一脚。   连思平日便受了诸多欺压,没成想她在世子跟前的托词转眼就传的人尽皆知,此刻被人指着鼻子骂,算是彻底没了体面。   那婆子见她委委屈屈的模样,更是瞧不上这狐媚德行,骂的愈发难听。   连思只得受着,握着袖中的白瓷瓶,手上渐渐发起狠来。 第76章   侯府角门外,陆之淳听完小厮的回报,并无太大反应,只是袖手哑声道:“东西给她了?”   小厮道:“给她了。”   陆之淳问道:“叫你打听的事情如何?”   小厮忙道:“采兰确实是叫世子开恩给放出去了,听说她出府后就去投奔了在京的亲戚,似乎是姓杨,具体在哪倒是不清楚。”   陆之淳听见“杨”字便神色一冷,脑中浮现起前日街市上偶然瞧见的女子,那时便觉得眼熟,没想到真是采兰,陆之洹竟将她给放出去,还送了个铺子给她。   他露出个古怪的笑,自言自语道:“陆之洹啊陆之洹,原来这天底下就你会做善人。”   “三爷当真不回府吗?二老爷时刻惦记着您呢,若知道您好好的,肯定高兴。”小厮见陆之淳如今穿着形容远不及之前,放进人堆里也不显眼,哪还有先前侯府公子的矜贵?   陆之淳并未理他,只是冷冷看他一眼,小厮立刻噤声,待陆之淳走了,才低眉顺眼的从角门进了侯府。   防卫司衙门。   因北焉知山的战事,如今京城西北两方的城门已经戒严,每日只早晚各开一个时辰,其余时间皆城门紧闭。东南方的城门也加严戍卫,这几日,城门上抓获不少意图蒙混出城的北梁人,这些人坚称自己只是寻常商贩,消息报到京城防卫司,谢存作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暂押起来,等验明身份再放。   反正如今朝廷也已经撕破了脸,商路早就断了。   “他们是想溜?”陆在望坐在谢存对面,蹙眉问道。   谢存道:“看情形是。陛下撤了刘兴堂的职,陆侯北上,第一次交手就将北梁军逼回边境,南北都打了胜仗,正是士气大振的时候。这些北梁人从年节开始,便在城中四处生事,应该是想趁战乱之时,扰乱京城百姓,京城不稳,民心不稳,自然不利于南北战事。可被陆兄的人察觉异样,这数月围追堵截,他们已经难成大事,当是生了逃脱之心。”   可如今北焉知山不稳,这些北梁人隐于晋都多年,对京城布防颇为熟悉,此时想走,自然安不了好心。   陆在望嗤笑一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是会做美梦。”   谢存道:“各处城门上已经加了人手,他们想走,也没那么容易。”说到这语气一顿,看了眼陆在望又道:“成王殿下北上,陆兄可已经得到消息了?”   陆在望眼睛一垂:“不曾。”   她都记不清赵珩已离京多久,当时倒不觉得哪里不好,没想到战事说起就起,南北相隔千里,倒像是迈不过去的天堑似的。   赵珩即便北上,也不知是回京还是直接去北焉知山。若战事数年不断,他须得南征北战,应当也难以回京。   陆在望也很难形容她此时心境,就是觉得茫然,当夜一别,再见竟遥遥无期了。   这种茫然,是随着分隔时间越久,而日渐加深的。等她猛然回过味来,就觉着,若当时知道他此去便是一别数年,应该道别的更郑重一点才是。   起码嘱咐他天冷加餐饭才是。   就像沈氏每每给陆进明收拾行囊时候絮叨的家常话。   当然这全赖赵珩,他走时那般云淡风轻,她压根没觉出其中严重!   谢存见她低头坐着,一会蹙眉一会瞪眼的,入定一般,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陆兄?小侯爷?”   陆在望回过神来,正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声,谢存皱眉问道:“何人喧哗?”   有人回话道:“回都尉,是永宁侯府来人。”   陆在望起身,和谢存一道刚走出防卫司衙门,便见府中管事满面焦急等在府衙外,见她出来忙不迭小跑过来道:“世子,三小姐院里出事儿了,夫人叫您快些回去!”   陆在望和谢存同时神色一凛。   傍溪阁中,侯府众人皆在。   早年老侯爷当家时,各房各院每日还风风雨雨的凑在一块用饭,显的家族兴旺,兄友弟恭。可自从陆进明袭爵,老侯爷身体不好,在自己院里深居简出,府中也就没了这条规矩。   只每月十五是家宴,各院都在一块用饭。   今日便是十五。   元嘉自午间席散后回傍溪阁,便觉困顿,在房中小憩,可直至下半晌也未醒,元嘉贴身的侍女月落去看时,元嘉面色惨白,悄无声息的躺着。   虽仍有气息,但无论怎么叫喊,都醒不过来了。   月落吓的六神无主,忙命人去通报沈氏,请太医查饮食,一时惊动侯府上下。   这病来的奇怪,太医束手无策,只是说,似中毒之相。   陆在望和谢存一人一马,从防卫司衙门疾奔回侯府,谢存个高腿长,在侯府门前翻身下马,直奔侯府,陆在望紧追了几步,才在府门前把他拦下,蹙眉道:“你做什么?”   她眼下虽不知道出了何事,可既是内院之事,就不便让外人知道。便对谢存道:“你不便进去,先回去。”   谢存自然知道世家间规矩,心下虽急,可也不便强求:“我等你消息。”   陆在望略一点头,便匆匆进府。   满府上下都静悄悄的,只到了傍溪阁外,听见里头一阵吵嚷声,她凝神推门进去,众人静了一瞬,纷纷让出路来,陆老夫人冷着脸站在院子里,沈氏神色委顿,旁边还有王氏和二房其余姨娘。   中间地上,躺着个年轻女子。   陆在望心里一沉:“出了何事?”   陆老夫人沉声道:“洹儿过来。”   她顺从的向陆老夫人走去,看着正屋方向,“元嘉怎么了?”   她走过时,偏头一瞧,看清地上女子的眉目。   竟是连思。   她无声无息的伏在地上,面色惨白。   旁边还跪着明烟阁的管事婆子,以头抵地,颤着嗓子说道:“夫人明察,世子明察,下半晌这贱人一直待在屋中不出来,我只当她是偷懒,谁知道进去一瞧,她已经成了这样!她屋里的毒药我之前从未见过!我如何能知道这贱人竟敢给三小姐下毒,平日瞧着不声不响的,谁知背地里安了这等千刀万剐的心思!夫人明察,我绝不知道此事啊!”   陆在望恍若未闻,推开面前的人,直直进了元嘉的卧房。太医仍在为元嘉搭脉,月落眼圈通红的守在床前,陆在望掀开帐子,元嘉侧躺着,脸色白的令人心惊,从小到大,陆在望都没见她这么安静过。   静的让她觉得,此刻像是踩在云尖上。   以至于她不敢大声一点说话。   “怎么样?”陆在望轻声问。   太医只是摇头,“若我料的不错,应当是中毒。可却不知是何毒,贵府三小姐昏睡前用过的饭食,贵府管事去查验时,都已经不知扔去了何处,老臣也无从查验。”   陆在望道:“外边搜出的东西呢?”   太医道:“那确是毒药,可老臣从未见过。即便见过,若不确定三小姐服用的可是那毒,也不敢轻易下药。”   陆在望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涌的寒意,看向月落:“外边太乱了,你来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月落泣道:“今日十五,小姐午时是和老夫人夫人,二夫人一起用的饭,一直好好的,可回来小姐就直说累的很,犯起困来。小姐平日就有午睡的习惯,我也没觉得不对,可小姐这一睡,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陆在望:“她从今早到现在,都吃了什么?”   月落道:“早上用的粥和细点,都是我亲自去厨房拿来的,小姐用完并未有不适。午饭尽是席上那些,夫人老夫人也都用了呀!”   “小姐出事后没多久,明烟阁便有人来报,说连思也犯了同样的病症,夫人叫人去瞧时,人已经成了世子瞧见的那样。后来就在她妆奁暗格里搜出了毒药。”   陆在望脑子一团乱。   这事蹊跷。   若真是连思下毒,她又何必自己服毒?难道是见事发,怕自己逃脱不了罪责,就意图自尽吗?   可连思为何要害元嘉,以至于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那还有另一种可能,连思只是被推出来顶罪的。   那背后那人,又是为何要害元嘉?   她想不通其中关窍,更不敢去看元嘉无声无息的脸,只觉周身冰凉,问太医道:“此毒可有性命之忧?若一时找不到解药,她能撑多久?”   太医道:“从脉象上看,并无性命之忧,可毕竟是毒药,留在体内越久,伤害越大。还是尽早找出解毒之法。”   陆在望道:“好。”又对月落道:“看好你们小姐。”   说完转身便走。   连思已经问不出话,侯府如此多人,从厨房到正堂摆饭,多少人经手,一一查下去,都需要时间。她等不及,她得去东宫,请元安出面找更好的太医。还得去成王府,赵珩手下势力庞杂,说不准有治病的法子……   陆在望直直的走出院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去东宫,去王府,连沈氏和陆老夫人叫她的声音也顾之不及。   她以前总嫌元嘉聒噪,十天能有八天赖在青山院里,赶都赶不走。   可现在,她又怕极了元嘉安静的样子。   太医束手无策时,走出傍溪阁时,她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她得找到能救元嘉的人。   陆在望和陆元嘉,本就是,双生双死。   直到在府门前撞上谢存。   谢存见她神色,心里也是惴惴不安,连问几声,可陆在望也压根不理他,只推开他连声叫人备马。谢存也急,拽住她肩膀,一扯:“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在望倏的抬起头。   谢存一愣。   她双目发红,语气却沉静的可怕:“让开,我去找人。”   谢存一动不动的挡在她眼前:“你冷静点。”   陆在望从他身侧撞了过去。   正在这时,门房小厮垂首到她跟前低声道:“世子,方才有人送了东西来。”   陆在望闻言脚步一顿。   目光低扫过去,只见那小厮手上捧着是,是一包点心,油纸裹着,红封上落了个“杨”字。 第77章   “你去东宫,请太子妃往宫中请太医令,擅解毒的太医,有一个要一个。”陆在望对谢存说道,然后将那包点心扔回小厮手中,撩袍下了侯府长阶,“你自去办,别跟着我。”   马房小厮已牵了马来,恭敬的递上缰绳,陆在望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打马上了长街。   她特意要的擅解毒的太医,谢存心里明白大半,也不敢耽搁,临走时忽觉那包点心古怪,红封的颜色似乎比寻常的更深,他叫住小厮,将那包点心凑近鼻尖,一嗅。   谢存心中一沉。   这红封,是染了血的。   他立刻抬眸看向陆在望纵马而去的方向,可已经不见人了。   杨家点心铺,此时大门紧闭。   此时天已擦黑,许多铺子前已点了灯笼,街上摊贩早早收了生意,一路行人寥寥。   陆在望见到那封点心时,心里已有了猜测。等她停在杨家门前,看着眼前漆黑一片的铺子,心中更沉了沉。   只有门外的布幡被风吹的微动。   铺子分外寂静,似是无人。   陆在望提步上前。   “小侯爷。”郑势横臂拦在她面前,“当心有诈。”   陆在望挑眉一笑:“还当心?这不是摆明了等着我呢。”   “那您更不能去。”郑势依旧拦着。   陆在望没跟他多话,脚步往右一绕,直接到了门前,“砰”的一脚踹开了大门。郑势手中的剑转瞬出鞘,夜色中寒光一闪。   他指着屋内的方向,可前堂柜台各处都静悄悄的。   她往里进,站在通往内院的门上举目一瞧,并无采兰和老杨夫妇的身影,只有院中石桌旁,有个男子背对着她,正斟茶候客。   冷寂的月色铺了满院。   郑势拦不住她,只好以手为哨,轻啸一声,四周屋舍传来响动,陆在望边走边道:“三哥这架势拿捏的倒是不错。”   她走到石桌上,手指请敲了敲桌面,陆之淳低着头不发一言。   “找我寻仇就寻仇,何必牵连旁人?”   陆之淳哑声,阴阳怪气的抬起脸道:“世子爷如今的气派,哪是我这种人能近身的?只好委屈元嘉了。”   陆在望倒是被他这破锣嗓子和烂脸惊了惊,他声音极为嘶哑,像是嗓子里硬挤出来的,她压根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只听清个元嘉。   他被带走之后的事情陆在望并未过问,现在看来似乎是被用了刑。   见她蹙眉,陆之淳眼中怨毒之色深重,古怪一笑:“听不懂?”   陆在望不想再激怒他,只道:“你要报仇,冲我来,别牵扯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陆之淳哑声道:“倒也不能说不相干吧,采兰这丫头如今被你养的不错,从前只生了张俏脸,性子畏畏缩缩,十分无趣。如今人就活泛多了,还敢冲我嚷嚷,倒是添了些娇艳。”   陆在望猛地揪住陆之淳的衣领,手上使劲,咬着牙问:“你动她了?”   她四下一望,“他们人呢?”   陆之淳无所谓的摊着手,任由她揪着,往她身后的方向一偏头,“叫你的人都滚。”   陆在望侧过脸,对郑势道:“你们出去。”   郑势反而上前一步:“世子。”   “出去!”   郑势自然不会留她一个人在院子里,他手上一动,躲在暗处的一众暗卫纷纷动身,小小的院子里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满院肃杀之气。   陆之淳嗤笑一声。   正在这时,正屋的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面踹开,一群身形高壮的男子接连出来,皆持刀佩剑,最后是被堵着嘴五花大绑的采兰和老杨夫妇,被人拖行一路,然后随意扔在院子正中。   老杨夫妇都是老实人,见此情形已经唬的六神无主。采兰手脚被缚,侧躺在地上,脖子上抵着剑刃,看见陆在望口中便呜呜直叫,拼命的眨着眼睛。   陆在望的目光缓缓移至陆之淳的脸上,难掩满面震惊之色,她先前没有杀陆之淳,是觉得他们毕竟同出一门,都是陆氏子孙,陆之淳的歹毒,也是因为他们两的确有过节。   她多少是有些瞧不起陆之淳的。   陆在望以为他只是个奸猾小人。   可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去勾结北梁人。   陆家祠堂就在那摆着,整整一面墙的排位,大半都是死在北境的战场上,死在北梁人的刀下。   陆在望本不是这里的人,可从小跪到大,她也知道陆家先辈的尸骨埋在哪里,陆家家训里刻着“忠烈”二字。   她看着陆之淳,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竟然勾结,北梁人。”   陆之淳歪着脸:“如何?”   陆在望咬牙道:“陆家从立朝之初,就跟着先祖打天下,其后世代镇守北境,守的是谁,你不知道?”   陆之淳道:“陆之洹,你少和我扯忠君守国的说教之词!家训我比你清楚!我和他们合作,也只是要你的命,无关战局,更无关朝廷!”   “你他妈放屁!”陆在望怒道:“你这是投敌!”   陆之淳一把甩开她的手,后退几步,指着她奋力辩解:“难道要你陆小侯爷的命,就是投敌,就是叛朝?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碍不着北境!”   祖辈自小的教导,陆之淳也不是一点儿没听进去。至少此刻,他是怕极了陆在望口中的话。他努力说服自己,他和北梁合作,只为了陆在望的命而已,压根不到投敌叛朝的地步。   但他依旧不敢直直面对陆在望的诘问。   陆之淳一把从地上拖起采兰,拿过北梁人手中的剑,横在她脖子上,挟着她对着陆在望说道:“闭嘴!陆之洹,我只问你,她的命你要不要,陆元嘉的命你要不要!”   陆在望眸色一沉,她压下心中震惊,寒着嗓子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之淳看着她:“跪下。”   采兰眼里含泪,呜呜叫着,拼命冲陆在望摇头。   陆在望仍未动,冷冰冰的扫他一眼,忽然看向北梁人:“你们想要什么?”   陆之淳无权无势,北梁人肯替他撑势,定然是有所图,她与其和疯疯癫癫的陆之淳多话,不如直接去问北梁人。   “想要我的命?还是想借此离开京城?”   陆之淳见她视而不见,呵的一声,手指下移,扯住采兰的衣领用力一撕,女子细嫩的肌肤登时暴露在冷风里。   采兰挣扎愈盛,陆之淳手中的间更逼近了些,在她脖子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北梁人并不答话,作壁上观,兴趣盎然的看着这兄弟之争。   因陆在望,他们折进去不少弟兄,此时也乐得见她受辱,对陆之淳一言一行十分配合。   陆在望被他的无耻彻底惊住:“陆之淳!”   “我让你跪下!”陆之淳拿剑指着她。   陆在望不再多言,垂下眼睛,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不过片刻,她就抬起眼,昂着头看着陆之淳:“放了她。”   采兰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叫声,郑势也上前一步道:“小侯爷!他们不过十数人,杀了便是,不必和他们纠缠!”   “别叫了。”陆在望焦躁的转过脸,“烦死了。”   陆之淳哈哈笑起来,隐隐有疯癫之势,“陆之洹,你得知道,世上多的是你管不了的事情。”   陆在望不想和他废话:“放人。”   “放人可以。”陆之淳俨然已经疯了,眼中尽是狂热,他从尊贵的世家公子沦落到如今不人不鬼的地步,既没了家势依仗,还毁了容貌毁了嗓子,他享惯了荣华富贵,奴仆环绕,如今这样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他只想让陆在望将他受的苦十倍百倍的还回来。   陆之淳冲她道:“你得冲我嗑三个响头,再从我胯下钻过去。”   陆在望冷下脸:“你没完没了了?”   陆之淳倨傲的垂着眼睛看她。   陆在望跪就跪了,若再受他如此折辱,实在难以低这个头。陆之淳也料定她投鼠忌器,心中不屑,陆之洹最喜欢充善人,他今天就要看看,陆之洹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能低头到什么地步。   陆在望脑中飞快的想着对策,她即便真的磕头,陆之淳这疯子怕也不肯轻易放过她,可北梁人不声不响的看戏,她又无可奈何。   可看陆之淳疯狂的样子,若不顺着他的话,他可能真的一刀就抹下去了。   采兰不能因她而死,元嘉还在府中等着解药,她受制于人,瞻前顾后,只能拖一刻是一刻。   陆在望犹豫不决,在磕与不磕之间,身形一动,正要低头,陆之淳手下的采兰忽然猛烈的挣扎起来,陆之淳握紧手中剑,低喝道:“别动。”   陆在望倏的抬起眼,见采兰正定定的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决然,而后身体往前一倾,毫不犹豫的朝她脖间利刃撞去。   眨眼之间,陆之淳脸上贱过一抹腥热的血迹。   他被四溅的鲜血唬的松开手,手中剑清脆的跌在地上,他忙不迭的推开采兰,胡乱抹着脸上的血迹。采兰没了支撑,无力的向前一摔,俯面倒在陆在望一步之遥的地上。   陆在望脑中嗡的一声。   血流的太快了,很快成了一片。   陆在望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也忘了站起来,仍旧跪着,膝盖往前挪了几步,俯身将采兰翻过来,抱在膝上,她的衣服上,手上,沾满了血。   采兰撞的太狠了,脖间的伤口极深,狰狞可怖的冒着血泡,将她的脸色衬的惨白。   陆在望手足无措的发起抖来,满目的血,浓厚的腥气窜进她身体里,像是在她脑子里汇成一条血河。   然后缓缓流逝,带走了脑中的一切。   血幕落下,陆在望只剩一脸茫然。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她是真的错了吧,不仅是眼前,以前做的一切,都错了。   她不该不上进,不该太顽劣,也不该太狂妄,更不该太心软。   更不该犹豫。   采兰嘴唇动了动,她努力想说什么,陆在望俯下身体去听,分辨她细若蚊蝇的嗓音。   可是她已经说不出话。   采兰难过的看着陆在望。   世子永远是她只能偷偷看着的存在。   她从前就够不上和世子说话,而现在,即便她已经如此近的待在他怀里,想说点儿什么,也这么难。   采兰忽然就委屈的落下泪来。   她想,她死就死了,可她绝不能看到世子受辱。   世子会护着她,会教她挺起胸膛活着,会给她自由。   这样的人,绝不能因她受辱。   “撑着点,我找人救你……我……”陆在望语无伦次,她根本不敢去碰采兰,像捧着一件极易碎的瓷器。   采兰的眼睛一点一点的阖上。   直到再无声息。   陆在望愣愣的看着,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抱着采兰跪在地上。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太快了。   她从生到死。   陆之淳躲在北梁人身后,不敢看满地的血。北梁人似乎也看够了热闹,出声提醒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木然的抬起眼睛。   “陆小侯爷和防卫司谢都尉,对我等围追堵截的时候,可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陆在望没说话,她只是盯着陆之淳,好像压根也没听进去他们说话。   许久后,直到北梁人再次不耐烦的提醒她,陆在望才有了反应,直截了当的开口:“你们想出城,想回北梁,可以。我跟你们走,你们带着我,我保你们一路畅通无阻,即便到了两军阵前,我爹也得顾忌我的性命。”   为首的北梁人目光沉沉,露出几分兴味:“小侯爷这话里,似乎还有条件?”   “有。”陆在望点头,“给我解药。”   “这个容易。”   “还有。”陆在望看向陆之淳,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指着,“我要他的命。” 第78章   北梁人阴贽的眼神在她身上落了许久,陆在望神色冷然,无声的与他们对视,那人忽冷笑一声:“京城卫戍并非陆小侯爷说了算,若小侯爷高估了自己,我们岂不是白做一番谋划?”   陆在望漠然道:“你答应,还有一线生机。不答应,现在就得死。”   北梁人神色一冷,目光扫过她身后无声而立的暗卫,随后又轻嗤一声:“小侯爷这是要看着胞姐去死。”   陆在望道:“我自然不想。可是你得知道,你我之间,能谈条件并非只有你。”   陆之淳此时才缓过神来,怒斥道:“他算什么东西,城门卫防归属防卫司和京兆府,岂是他说放行就放行!”他催促北梁人:“你们不是要取他性命,好替其他人报仇?叫他拿命换解药!”   他吵嚷不休,陆在望只是低头看着怀中渐渐冷去的人,不发一言。   该说的她已说了,杀她泄愤,还是留她为质,哪条路更划算,北梁人自会考量。   陆之淳犹在发疯般的叫嚣,北梁人被吵的满面不耐,忽地伸手,扼住陆之淳的脖子。   他倏然没了声音,双脚离地,双手使劲掰着对方的手,发出呜咽的求饶之声。   北梁人的目光在陆在望和陆之淳身上打个来回,无需怎么思考便有了抉择,陆之淳本来就只是棋子,他唯一的用处是引来陆在望,目的已经达到,再留着也没什么用。   谁生谁死,北梁人是压根不在乎的。   陆之淳颈间的力道渐渐加重,他瞳孔骤缩,悬空的两脚不住挣扎,像条案板上待宰的鱼。   陆在望适时抬起头来提醒道:“我没说让你杀他。”   北梁人转过冰冷的眼睛,手上力道一松,陆之淳便直直坠在地上,满面通红,俯身不住的咳嗽。北梁人嫌恶的看他一眼,又对陆在望戏谑道:“小侯爷要亲自动手?”   陆在望并未回话,只是道:“郑势。”   郑势几步上前,陆在望脱下外袍,将采兰的尸身裹住,让郑势将她抱回屋里。她沉默的起身,浸满血的衣袍不住往下滴血。   一路斑斑点点的血迹。   见郑势进了里屋,她才转过身,慢慢道:“清理门户,见笑了。”   北梁人将剑掷到她面前,满目调笑:“小侯爷请便。”   陆在望低扫一眼,没拿那把剑,而是折身,叫暗卫另送了把剑来。北梁人见状眉峰一挑。   陆在望将剑放在手里掂了掂。   陆之淳瘫在地上,见她提剑而来,不住往后挪着,嗓子比之前更加喑哑难听:“陆之洹,你说我罔顾家训,投敌叛朝,可你以己为饵,送北梁人出城,就不是背叛吗?祖父和大伯知道,难道会为你拍手叫好吗!你应当去死,去换元嘉的命!”   他怨毒的看着陆在望:“说到底,你也还是怕死,你和我没有分别!”   陆在望恍若未闻,只道:“最后问你,谁给元嘉下的毒?用连思顶罪,扰乱视线,那动手的人是谁?”   陆之淳被逼至角落,目光躲闪,陆在望挑眉道:“你难道还指望那人给你报仇?”   陆之淳不说话,陆在望拿剑尖挑了挑他下颌,“你说了呗,否则我还得牵连别人,挺麻烦。不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陆之淳倏然撇过脸,锋利的刀尖在他下巴上留下一道血痕。   “二婶婶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陆在望沉默了会,忽然开口。   似是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王氏来,陆之淳闻言目光一闪。   陆在望原本也只是猜测,诈他一诈,不成想他却露馅的如此之快。   陆之淳也知道自己失态,收敛心神,冷笑起来:“陆之洹,你要杀便杀,我无可奉告。”   刀尖悬在了陆之淳心口的位置,陆在望却迟迟没有动手。   四处都静悄悄的。   陆之淳几乎要为她的优柔寡断冷笑出声。   陆在望拿剑的手不是很稳,她感受到了。前后两辈子,她都没做过亲手要人性命的事情。即便这个时代尊卑分明,当权者眼中多少人命如草芥,即便有人把刀横在她脖子上,她也从没想过要以命抵命。   也确实错了。   她忽然想起采兰刚刚到青山院的时候,十几岁的姑娘,揣着个包袱怯生生的站在院子里,根本不敢看她,每回都怯生生的躲在山月身后。   陆在望挺不明白,她仁以待下是出了名的,采兰为什么要怕她?   可后来也渐渐没放在心上。   是啊,陆小侯爷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不知几许,公主,王侯,世家公子。就连侍女,只青山院里就多的让她记不过来。   采兰并没有特殊到哪里去。   可是她惨烈的死在陆在望面前。   就因为不想看她受辱。   可能是愧疚,可能是惧怕,可能是认清自己胆怯的羞惭,陆在望闭了闭眼,剑下传来沉闷的声响,噗嗤一声,是刺破皮肉的声音。   陆之淳闷哼一声。   等她再睁开眼,面上依旧有茫然之色,手上却不再犹豫,一剑刺到底。   她看着陆之淳骤然紧缩的瞳孔,慢慢变得无神,满是濒死的绝望,她又感到一种极深的恐惧。   陆在望抽出剑来,带起飞溅的血迹,刀尖上沾了血,她想扔掉,但还是忍住了。   陆之淳胸口处的血大片大片的蔓延开,他死的很快,但眼睛始终没闭上,死死的盯着陆在望。   她不再看了,转过身,将剑递回暗卫手上。   “解药。”陆在望嗓子发哑,红着眼睛看着北梁人,“给我解药。”   北梁人捡起地上的刀剑,利刃划过地面的声音尤为刺耳,“等我们顺利出城,自然会给你。”   陆在望道:“倘若你们出尔反尔?”   北梁人道:“小侯爷一言九鼎,我们自当信守承诺。”说完语气一顿:“只是有一事提醒,那药服下去,人会立刻昏睡,五个时辰后毒发,届时药石罔效。”   元嘉中毒是中午的事情,眼下已经快到时辰了。   “你!”陆在望怒道:“此刻城门已关,我怎么带你们出城?”   北梁人漠然道:“那不是我们需要考量的事情。”   两厢僵持之下,北梁人又想出个阴毒的法子,从袖中掏出个瓷瓶,对陆在望道:“这一瓶是解药,小侯爷可现在拿去解家姐的毒。”   陆在望立刻伸手去拿,可北梁人却不肯松手,又拿出另一个瓷瓶:“这瓶是毒药,小侯爷自己服下,出城后再给解药。”他凝眉一笑:“如何?””   陆在望尚未说话,郑势脱口便道:“不可!”他冷着面容说道:“小侯爷,你若服毒,我等没法和殿下交代。若您执意如此,我只能……”   陆在望想也未想,拿过另一瓶药,单手剥掉红封,仰头灌了下去,而后随手一扔,瓷瓶清脆的碎裂在地。   陆在望:“松手。”   北梁人倒也说话算话,见她如此利索,便也干脆的给了解药。陆在望递给郑势,那毒药不知是何做的,又酸又涩,她以手抵唇,皱眉咳嗽,对郑势道:“拿回去,看着元嘉服下,等她醒来,再来告诉我。”   郑势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气闷的接过解药,自去侯府。   北梁人这时问道:“如何出城?”   陆在望道:“你们扮作我的护卫,再出城。”她看看天色:“等着吧,明日一早。”   说完,她没在和北梁人周旋,兀自走向被捆在角落的老杨夫妇,夫妇两个眼看着采兰死了,已是满面泪水,陆在望沉默的蹲下,解开他们身上的束缚,低声道:“我走后,你们把她好好安葬了。”   老杨扶着妻子李氏往正屋走,陆在望在门口看着,李氏扑在采兰身上凄声痛哭,老杨神色萎靡,仿佛老了好几岁,垂着头道:“世子爷,我们拖累您了。”   陆在望无言以对。   郑势走后不久,可门外长街上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整院的北梁人立刻提起精神,锐利的眼睛扫过蹲在廊下的陆在望。   浓眉一挑,陆在望冷声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想死。”   话虽这般说,她还是去了前堂,余下的暗卫一直守在这里,见她出来便上前开门。   门外,谢存带着防卫司人马肃然停在点心铺外,谢存翻身下马,见她身上血迹,好似血水里滚了一遭,悚然一惊:“陆兄!”   他去东宫禀告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调兵过来,谁想还是迟了!   陆在望却道:“你来的正好。”   谢存惊疑未定,陆在望开门见山:“明日一早,我要带一队人出城,你安排一下。”   “什么人?”   陆在望扫了眼防卫司众人,向屋内歪了歪头,示意谢存进来,将一番缘故说完,谢存便沉默下来,许久道:“私放北梁奸细出城,陆兄可曾想过事发之后会如何?”   陆在望坦然道:“没想过,否则我就只能跟他们一起死了。”   谢存作为防卫司都尉,负责京城卫戍,他自然知道其中厉害。陆在望也不为难他,只道:“你现在带人走,只当不知道此事,就算帮我了。”   谢存沉默片刻,许久才道:“明日我驻守明德门。”   陆在望稍愣,而后笑道:“好。”   谢存转身要走,又欲言又止的回头,最终只沉声道:“你……别死了。”   陆在望点点头,谢存翻身上马,带人后退。   她在门口看着,恍惚间记起,江云声走时,她也说过相同的话。谁成想没多久,这话便用到她自己身上。   这时候她还忍不住感慨,真是世事无常。   月上中天之时,郑势才折返回来,说元嘉已经醒了。陆在望这才放了心,北梁人还算言出有信。   老杨和李氏收敛了采兰的尸体。出来时见陆在望低着头蹲在门口,仍旧一身血染的衣袍,李氏去采兰屋子里翻找片刻,找出套崭新的天青色衣袍,捧到陆在望面前:“世子,换身干净衣裳吧。”   陆在望抬头见那料子精细,不像是老杨的衣裳,未及发问,李氏便抹着眼泪道:“这是那丫头做的,说世子的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她攒了许久的月钱才够买这一套衣裳的布料,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世子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陆在望愣了愣,拿着衣裳去里屋换上,本就是比着她身量做的,自然没有不合身的。   李氏还想说话,却被老杨摇头拦住。   夫妇两个翻出家里的蜡烛,燃烛守了采兰一夜,透过屋门,见那年少的世子,也沉默的在门口坐了一夜。   天色微明时,陆在望便带人走了。   王府暗卫,诡异又沉默的跟在北梁人后面。   郑势心知肚明,此番事了,赵珩问罪下来,他根本没法交代,他很想就此提刀斩了这帮人,可若如此,陆在望保不住命……那他只能更惨。   陆在望见他闷闷不乐,还凑到他跟前安慰:“你就说都是我干的,你又拦不住我,殿下总不会不讲理?”   郑势看她一眼,又怒气冲冲的撇过眼去。   你倒是看他讲不讲理。   陆在望极其不识抬举:“别说,这么久,我还第一次见你有表情,还是瞪我,活泼多了。”   明德门卯时开门,城门上不仅有驻扎的护城军,还有防卫司和京兆府人马巡视,时局不稳,连陛下亲领的皇城司,也时不时巡查一番。   即便是陆在望,带这一帮人出城,也非易事。   临近城门时,郑势等人便隐入暗处。   城门下明火煌煌,一队兵马分列两队,谢存居首,旁边站着的,还有京兆府查验身份的衙差,和皇城司统领。 第79章   因城中外族作乱,如今出入京城远不如先时方便,须得京兆府勘合公验,去处,去意,何时归都得一一询问。   进出城的人便少了许多。   但仅是对平常百姓而言。   此时无甚百姓进出,城门前只他们一行人。   这时节天亮的迟,抬眼只能瞧见远处灰白的天色。   陆在望先前为行事方便,找谢存拿了防卫司的令牌,又出身权贵,一般不会有人查她。   她勒马走近,京兆府和皇城司的人便颔首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并未下马,颔首回礼,对方的眼神越过她,落在身后的北梁人上,北梁人屏息凝神,垂首恭顺的跟在她身后,倒真像是一群忠心护主的侍卫。   京兆府的衙差捧着册子,不住眼的打量这一行人,手上仍在写画。   陆在望抱拳道:“急事出城,请诸位大人予以通行。”   皇城司的人冷冷扫过陆在望,陆家的小侯爷虽身份尊贵至极,但无官身,素日又没甚正经事,不大叫人看得上,他便不语,而谢存适时问道:“陆小侯爷要出城,我等自不会拦,只是还得多问一句,此时出城,所为何事?”   陆在望道:“家中姊妹生了急病,听闻城外有专擅此病的大夫,我便去寻上一寻。”   皇城司的人冷然道:“侯府贵眷身体不适,怎不去宫中请太医?反倒去乡野寻医,岂是御医国手竟比不上外边的大夫吗?”   陆在望笑笑:“自然是请过,可病发突然,太医暂无医治之法。我总不能干等着,须得多做准备。若误了家姐的病,我没法和家中交代。”   谢存在旁帮腔道:“这倒确实。”皇城司统领转头看向他,谢存便解释道:“昨夜还是我帮着去东宫请太子妃令,太子妃心系姐妹,也着急的很。”   三言两语间,又是永宁侯府,又是太子妃,可皇城司是直属陛下,闻言只是皱眉,并不吃这一套。   “不论是谁,出城都得细细查验,既然小侯爷带的都是侯府护卫,想来也不惧查验。”统领挥手,示意京兆府衙差上前盘问。   陆在望和谢存对视一眼,心中颇有些紧张,可也不敢多言,叫皇城司看出破绽,便故作无谓,驱马避至一旁,任由查验。   她也是铤而走险,此事除北梁人外,只有谢存知晓,他不说,应当不会为外人知。   她这一条小命悬着,眼下只能如此。   以她为饵,送他们回北梁自然是不可能的。陆进明若看到她成了质子,闹不好就是一箭过来清理门户,陆在望掂量自己这几两重的骨头,实在没她吹的那般着人看重。   她打算的是,出城后趁机拿到解药就跑,京城离北境远得很,一路上要塞甚多,抓几个北梁人不在话下。   可若此刻就被皇城司看出端倪……   跳进哪条河也洗不清了。   陆在望神色凝重,面上崩的紧紧的,嘴唇也抿成一条细线。   她盯着北梁人,只能希望这帮人能放聪明些。   而那北梁的首领也正盯着她,眼中颇有阴寒之意。   正在这时,城门上的护城军中忽而有人俯身叫道:“宋统领,远处有兵马,往城门来了!”   “先闭城门!”   因不知来者何人,皇城司统领浓眉皱紧,下了关城门的令,便折身疾步上了城楼。   陆在望略一示意,北梁人便纷纷站到她身后,默不作声的低头不语。城门上的士兵整齐有序的上前,十人一列,沉重呜咽的闭门声透过幽暗的城门楼,更显悠长。   灰白天色尽头,隐隐有一队黑甲兵马疾行而来,瞧着只有人数不多,皆是轻骑。   城门严丝合缝的闭上。   来人离城门越来越近,整齐肃然的马蹄声有震地之势。   而后骤然停下。   城门外响起一道高昂的男声——   “成王殿下回京,快开城门!”   陆在望神色一震,她下意识去找郑势身影,可这人眼下却不见踪影。   谢存也转过眼来,无声的向她询问。   随即,皇城司统领看清来人,便俯身一声令下:“开城门!”   先前闭门的士兵又慌忙上前,城门再度打开,陆在望先前避至一旁,此时看不清城门楼里的状况,只听见城门大开,马蹄声再度响起。   只是没有先前急促,缓缓而行。   皇城司统领匆忙下来,站在门前迎接,陆在望也下了马,本想凑前一些,可脚步一转,又生生停下。   她仰着脸看着,直到那人的身影缓缓穿过幽暗的城门楼,渐渐清晰。   他居列首,一身玄甲,风尘仆仆。比离京前黑了些,不复在京时的闲散清贵,瞧着坚毅冷然。   “皇城司副指挥使宋志远,迎殿下回京。”   一语惊回陆在望神智,她仓促的低下头,有点儿手足无措。   他真的回来了。   可是他走前只吩咐了不许出京这一件事,她还被抓个正着。   这人多少是真有点克她。   赵珩一停,身后兵马皆停。他垂眸扫过城门前这热闹阵仗,先是看向宋志远,颔首道:“宋指挥使,许久不见。”   “殿下北上,想是日夜兼程,才如此之快。”   赵珩稍显敷衍的和宋志远寒暄几句,目光便落在贴着城墙装死的那位身上。   “陆小侯爷?”他声音里还带着远道而来的风霜,更显低沉:“小侯爷怎么也在?”   陆在望抬起脸,便撞进他沉静的目光里,宋志远在旁说道:“小侯爷要出城寻医,臣正按例查验,不想撞上殿下此时回城。”   陆在望跟着点点头,赵珩又道:“因何寻医?”   陆在望便道:“家姐生了急病,太医暂无医治之法,听闻城外有人专擅此道,这才去寻。”   赵珩闻言便道:“原来如此。”又向宋志远道:“小侯爷既有急事,便放行吧。”   陆在望一时愣了愣。   赵珩说完这话,便不再看她,率众往城中去,一千轻骑接连不断的从陆在望面前过,等她回神,早就看不清他的身影。   成王既已放话,宋志远便不再为难,等人走尽,便挥手放行。   陆在望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可在宋志远眼皮子底下,她只得翻身上马,带着北梁人出了城。出了明德门,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可这下,连他身后的人也看不清了。   出了城门便直上官道。西面和北面的城门都封了,明德门外的官道是往南的,他们得绕过京城,寻路北上。在官道上沿路而行,已经瞧不见明德门之时,北梁人干笑道:“陆小侯爷身份不凡,果然不论是谁,都得忌惮三分。”   陆在望心中有事,出了一路的神。听到这话暂时回神,朝他伸手:“给我解药。”   “小侯爷何必着急,倒像是我等要食言一般。”   陆在望蹙眉道:“怎么着,想反悔?”   “不敢。”北梁人道:“还缺一样东西,待到了驿站,自会给小侯爷解毒。”说完一顿,面上带了点森然之意:“北上一路山高水远,还请陆小侯爷随行,保我等平安。”   陆在望不再多言,口中轻斥一声,打马上路。她记得明德门外不远,便有一处驿站。   算算时间,她还剩两个时辰拿到解药。   陆在望伸手抹着嘴唇,那股酸涩应当早已褪去,可她总觉得嘴里还苦得很。   若计不成,那也只能赔命,和北梁人一道死了。   反正陆家和北梁世代相抗,她若真如此,倒也算死得其所。   陆在望就这么安慰自己。   还有赵珩。   自从陛下一通急诏发往南边,她就再也没收到关于他的消息,想来也有许久了。   结果一回京,便如此生疏。   陆在望一时五味杂陈,眼下情形,竟是理也理不清了。   北梁人近日在城中遭堵,平日嫌少敢在街上抛头露面,日夜担惊受怕,过的很是狼狈。此番出城到了驿站,便叫店家上了许多好酒好菜,享用起来。因得寻路北上,少不得走些乡野小道,便又叫店家多备干粮,预备走时带上。   陆在望自是没心情用饭,坐在那里冷眼盯着北梁人。   为首的敲敲桌面,便有一人不情不愿的撂下酒杯,叫小二带他上楼去客房。   北梁人给陆在望斟了杯酒:“小侯爷的命尊贵,若出了差错,想必不论侯府,东宫都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陆在望半垂着眼:“你知道就好。”   没多久,那人便从楼上下来,照旧拿了个白瓷瓶,放在首领手边。陆在望伸手去拿,将将碰到,北梁人不怀好意的挡了一下,她掀起眼皮,刻意放缓声音:“怎么?”   对方短促的笑笑,挪开手去:“请便。”   陆在望将解药剥了红封,仰头灌下,一股极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她呛的满面通红直咳嗽,桌上北梁人见状,纷纷指指点点的嘲笑起来——雄踞北境多年的陆家,下一代的继承人竟是这般货色?   “唇红齿白的,倒像个娘们儿。”   陆在望也不在意,抄起斟好的酒一饮而尽,压住口中不适。   等他们口中不干不净起来,她方才打起精神,不屑道:“你国之军打不过我爹,你们又困于大晋。在这编排我几句,想来是这千里迢迢的,逞口舌之快便能给节节败退的梁军以助力?”   满桌北梁人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有人道:“永宁侯再骁勇善战,也是后继无人。生个儿子像个窝囊废,换作是我,早早打死便是。”   陆在望歪了歪头:“你今日就是说破了天,梁军还是打不过我爹。”   “你爹如何与你何干?”   “我骂梁军又与你何干?”   “行了。”为首的北梁人不耐烦的重重搁下酒杯,斥责同伴道:“无用之人才会费口舌功夫。”   陆在望唤来小二,要了碗阳春面,继续低头沉默。   北梁人忽道:“成王回京,是为了北焉知山的战事?”   陆在望不语,直到隔壁的人踹了脚她的椅子,“问你的话!”   陆在望抬起眼,不耐烦道:“成王的事情我如何知道?”   北梁人冷笑道:“陆小侯爷和成王关系匪浅,这是满京皆知的事情。”他神色古怪:“此番若知道小侯爷与我等同行,不知成王作何反应。”   言下之意,是觉得赵珩会派人救她。   “关系匪浅?”陆在望闻言便呵了声,“该是有仇才对。”   北梁人盯着她不放:“愿闻其详。”   “我是男的。”陆在望破罐子破摔,索性胡说八道起来:“成王就喜欢男的。”   “他强迫我。我悲愤交加,曾伤过他。”   陆在望摊摊手:“此后他就把我记恨上了,若说救我,他想必更愿意见我死无全尸。”   许是知道陆在望不会老老实实的跟着走,北梁人看她看的十分紧,几乎寸步不离,陆在望一有动作,他们便警惕的握住佩剑,似是随时准备给她来一刀。   北梁人十分警醒,店家备好干粮之后,便立即动身。   他们要绕路冀州北上。   也不走官道,一路须得翻山越岭。   陆在望心里焦躁不安。一路上,北梁人都不错眼的盯着她,根本寻不着机会逃走。   如今正值初春,山里也总比外边寒凉,昨日才下过雨,山道上泥泞不堪,半日下来便浑身脏乱湿寒,让人十分不自在。   且夜间便在山中休息,因怕惹来野兽,也不生火。北梁人也罢,陆在望自小娇生惯养,从来没受过这种苦,日夜不得休息,几日下来,衣裳污糟的看不出先前的颜色,叫林中丛生的乱枝勾的破破烂烂,神情憔悴晦暗,看着和街头要饭的丝毫没有差别。   先时还满脑子想着跑,如今累的简直想就地躺倒。   什么也顾不上想了。   北梁人见她这般,少不得一路嘲笑。   这夜山里落了雨,一时找不到躲避的地方,只得生生淋着赶路,等雨停了,陆在望便发起高热,混混沌沌,兜头栽进了泥地里。   俯面朝下,是动也不动了。 第80章   北梁人带着她,原本一日的脚程就得用上两日,这会又发起病来,更是拖累。   有人忍不住道:“不若将她扔在此地自生自灭,我们自去。山间隐蔽,即便晋人有心追捕,我们也好脱逃。此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路跟爬一般,还一会要睡榻一会要吃肉,没见过他这么难伺候的!”   首领沉吟片刻,似乎也在思考:“翻过这座山,便离冀州城不远。”他嫌恶的踢了踢地上意识不清的少年:“此人虽没用,可毕竟是永宁侯唯一的儿子,有他,咱们就有拿捏永宁侯的筹码。”   天上惊雷乍起,在浓雾似的雨幕里劈下一道白光,林木颤巍巍的摇晃,躲在幽暗的老林里,像一道道沉默的暗影。   北梁人警醒的目光四处梭巡,可雨势太大,视野有限,这夜半惊雷使得人心惶惶,首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蹲下身,翻死人似的把陆在望翻过来,此人周身寒凉,面上尽是泥污,隐隐可见底下不正常的潮红,额间滚烫。   “把他背着走。”首领压着嗓门。   其余人都不大愿意碰这累赘,互相推脱,首领微怒道:“还不快些!”   这才有两人不情愿的上去,一人蛮横的拖起半死不活的陆在望,往另一人往肩上扛,他们有意折磨,中途撂开手,虚弱的少年便跟软脚虾一般,重又跌在地上,溅起泥水。   北梁人笑的不怀好意,逃亡路上诸多不顺气,拿出几分发泄在陆在望身上,把人当乐子折磨,如此反复几回,才在首领呵斥下将人扛着走了。   他们走远了,深藏林中的人才纷纷露出身影。   一众暗沉沉的黑甲兵,肃穆立于雨中,藏于山中各处,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谢存担忧的看着陆在望软绵绵的背影,低声说:“再淋一夜雨,小侯爷怕要熬不住。”   郑势本就不敢去看身边人的脸色,一味低着头,谢存又无意间火上浇了把油,他恨不能埋进土里去。不论此事因何而起,是否是陆在望自己的主意。终归也是他没办好差事,   谢存见无人应声,回首道:“殿下。”   赵珩正面无表情的盯着深入山中的一行人。   淋了半夜的雨,他面上苍白的毫无血色,加上神色沉的厉害,整个人都透着阴冷的气息,谢存一出声,他便一眼看过来。   把谢都尉生生看毛了。   他就忽然明白郑势那厮为何装了一路哑巴。   赵珩一言不发,提步迈进雨幕里。   谢存这才凑到郑势身边道:“大人,我看北梁人并不敢轻易伤小侯爷性命,眼下他们着急寻医,不似之前时时把刀驾着,倒是个机会。”   郑势点点头,“已经安排好了。”   唯一不好,就是陆在望似乎病的意识不清。北梁人因此对她放松警惕,可此时动手,出了意外她也毫无反抗的机会。   这再出错,郑势怕是得把自己吊死在陆在望床前了。   陆在望眼下也不是一点意识也没有。   起初的确是烧迷过去了,可北梁人把她摔来摔去时,又把她给摔醒了。   她身上冷的厉害,可头又似架在火上烤,烧的脸上发烫,冰火两重天的,折磨的她头痛欲裂。   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好似有人往她胸腔里塞了成团的棉花,喘气声微弱而凝滞。   陆在望难受的,觉得自己真的快死了。   死到临头,她脑中反而空空荡荡,只满心念着青山院里暖和厚实的床榻,她可以打好几个滚,寒冬腊月也觉不出一点冷意。   可是谁死还能挑个地方呢。   不能天底下的好事都让她一人占了。   陆在望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采兰,她一身的血都被雨水冲干净,苍白的站在枯树底下。一想到采兰,陆在望就觉得她也确实活到头了。   她欠了一条命,就还了一条命。虽则没甚大用,可起码黄泉路上,能给人作作伴。   还有陆之淳,他还那副死不瞑目的德行,站在另一棵歪脖子树下,陆在望如见狗屎,仓促的闭眼,戳戳背着她的兄弟,微弱的挣扎道:“你往那棵树底下走。”   那人莫名其妙,只喝道:“老实点。”   陆在望老实的闭了嘴,过后,又长长的叹了一声。   背着她的人雨夜奔袭,身心俱疲,又听她奔丧似的没完没了的叹气,嘴里还一路叽里咕噜的低声念叨,像庙里念经的和尚,心里更加燥怒,脚步一顿,扯住陆在望垂下的胳膊,扔麻袋似的,将她重重摔在地上,陆在望摔的身上一麻,只听那人道:“别装死!醒了就自己走。”   “又闹什么!”其他人也纷纷停下,北梁首领皱紧了眉,低声怒喝。   陆在望脸埋土里,就动了动手指。   那人不耐烦道:“他分明是装的,哪有病重的人像他这般话多的?”   有人便上去踢了踢陆在望。首领道:“不要耽搁……”   正在此时,林中不知何处,一直羽箭毫无预兆的射出!穿雨破风,一箭将陆在望身前的人射个对穿!   他睁着眼睛倒下,血流如注,陆在望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闻见雨水的腥气中,多了一丝血气,她还皱着鼻子闻了闻。   “不好!”北梁人暴喝出声,几乎同时,无数支羽箭从林中各个方向射出,此地平旷,除了林中,毫无遮挡,北梁人连忙趴伏着躲避,首领几乎想也未想,便朝陆在望扑去。   陆在望仍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死死扼住脖子,她更加喘不过气,首领随手抄起地上一支射空的羽箭,趴在她身上,狠狠的扎进陆在望右边身体里。   陆在望闷哼一声,艰难睁眼,瞧见北梁人暴怒的面容,又痛苦的闭上眼。   北梁人口中一张一合,陆在望压根不想听,全当狗吠,她几乎能感觉到肩上的血洞涅涅的往外流血,但她也实在没力气折腾,就随它去了。   “陆之洹!”   她濒临窒息,意识消散之时,忽然远远听见一道暴怒的男声,在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很熟悉,可她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北梁人见她不管不顾,眼中闪过鱼死网破的狠意,一手仍掐着她,一手去摸腰间佩刀,铺天盖地的箭矢陡然停了,数不清的黑甲兵从林中跃出,杂乱的奔袭而来。   “陆之洹!”那人还在叫她,气极了,简直咬牙切齿,声音由远及近,穿过漱漱的雨声,听着几乎有点山穷水尽的悲意,“你要死在这种地方吗!”   刀剑出鞘的声音铮然,带着暴虐的杀伐之气,陆在望飘离的神魂似乎被那道声音强行按回身体。她古怪的想,这人气成这样,好似还有点要哭似的,她非得看看谁这么丢人现眼的。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雪亮的光照在陆在望了无生气的脸上。   她周身一震,逼着自己睁开眼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咬着牙,伸手将那支几乎刺穿她的羽箭硬生生拔了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肉,闭着眼,拼劲力气狠狠扎到北梁人身上去,她也不知扎到哪里,那人惨叫一声,鲜血喷了她一脸。   几乎同时,刀刃相碰的声音响起,掐着她脖子的力道倏的一松,趴在她身上的北梁人被人掀翻出去,陆在望蜷起身体,大口大口的呼吸。   耳边尽是剑刃刺破血肉的闷声,惨叫声。   不知多少人从她面前跑过。   暴雨如注,她躺在乱的不能再乱的杀伐正中,然后,被人轻缓的拥进怀里。   这人身上尽是冷硬的玄铁气息。   带着千里奔袭的风霜雨雪,带着久别重遇的小心翼翼。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他嗓子很哑,声音很低:“我只不许你出京,你就非得和我对着干是不是?”   “就差一点……”   他跑过来的时候,北梁人的杀意尽显,就差一点,如果陆在望没撑住……   他会眼睁睁看着陆在望丧命。   那样“只差一点”的后怕,让他从里到外都泛起寒意。   寒意彻骨。   赵珩没让自己再想下去。   陆在望惨白着脸,缩在那小声嘀咕了几个字,赵珩没听清,她其实没力气,可还是硬提着最后一口气嘴欠了一句:“别哭了!丢人!”   他气的捏着陆在望的下巴,好叫她清醒过来看他有没有干那么丢人的事情,可陆在望说完,就撒开手彻底昏了过去。   数十个北梁人不足为惧,在他带来的精兵手下,压根过不了几招,死的死,伤的伤,很快被解决干净。   所以陆在望喊的时候,林中已经趋于安静,大部分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郑势两眼望天,谢存则脸都绿了。   谢都尉觉得,他这位舅兄,和成王,多少有点……不清不楚的。   成王回京,连玄武大街都没走完,就立刻掉头出城。谢存起先还觉着,他陆兄这人缘确实没得说。   可眼下这……这?   赵珩摸着她滚烫的额头,蹙眉接过郑势递来的披风,把陆在望严严实实的裹起来,起身大步走了。   郑势扫了眼一地的北梁人,吩咐道:“全部带走。” 第81章   陆在望做了个梦。   梦里雨霖霖,泥泞山道旁,林木被雨势压的趴伏一片,她躺在地上,被人翻过来覆过去的踩,好容易等人潮过去,有人把她从泥坑里刨出来。   这人居然还是陆之淳。   他阴恻恻的说道:“陆之洹,我是来接你的。”   陆在望抬腿一脚踹他肩上:“滚你大爷。”   陆之淳颇为恼怒,说她不识抬举,跟她在雨中厮打。这小子不敌陆在望,就使阴招,张嘴死死咬住陆在望肩膀,跟狗似的,誓不松嘴,生生咬下她一块肉。   他嘴角挂血,古怪的笑着,生嚼其肉,囫囵咽下去,又扑了过来。   陆在望疼的嗷一声,而后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眼前一室幽暗,顶上有房梁,身下有卧榻,几步之外的圆桌上点着一盏微弱的烛火,哪里是深山老林的泥地里。   陆在望揪着柔软的被褥,慌乱的四处张望陆之淳的身影。   这小子没准就在哪藏着呢。   可屋里静悄悄的,只她一个。陆在望发起呆来,外面传来脚步,门上吱呀一声轻响,来人一身玄色常服,融于夜色,隔得远,陆在望没看清脸,只听得低沉的嗓音:“怎么了?”   陆在望想说话,这才觉出嗓子疼的厉害,费力挤出几个字:“陆之淳呢?”   他朝着床榻的位置走过来,皱眉道:“他不是死了?”   陆在望哦了声,又直挺挺的躺回去,重新闭上眼,竟是又睡了过去。赵珩见她反应,眉间皱的更紧,俯身探了探她额头,还是滚烫。   又掀开被子,想看看她肩上的伤口。   手却忽地被人拉住。   他抬眼去看,陆在望又睁开眼,只是眼神迷离:“你就在这,我有点害怕。”   然后心安理得的抱住他胳膊,往里翻过身,赵珩猝不及防,一手撑住床榻,才没被拽下去。他半跪在床榻上,低头去看陆在望白的毫无血色的侧脸,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有没有意识。   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动了动胳膊,没抽动。   陆在望睡的也不安稳,一直微微蹙着眉。   他只得低低叹了声。   “殿下。”   他方才进来没关门,郑势未加多想,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见他这姿势不由一愣。赵珩蹙眉道:“出去。”   郑势立刻转身,可又想起手里的药,硬着头皮转回来:“殿下,您得把药喝了。”   郑势仗着他被陆在望束缚的动弹不得,大着胆子走近,赵珩只得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没什么大病,只是数月劳累虚耗身体,连日奔袭,又加上昨夜淋雨,这才招来了大夫。   郑势趁机道:“陛下已派了两拨人去王府询问,再拖怕是要犯了圣怒。”   他回京这事,明德门上所有驻军都有目共睹,瞒也瞒不住,未及面圣又匆匆离京,陛下颇有不满。   赵珩淡淡道:“晚几日碍不着事,就说我染了疫症,不便留京,过两日痊愈自去宫中请罪。”   反正也是借口,只看陛下容不容他了。   郑势出去时自觉带上门,天色已晚,赵珩便就着这姿势,在陆在望身边和衣躺下。   平常不觉得,这时才觉得她的瘦弱来,缩在那,小小一团,眉眼依旧精致昳丽,可因为惨白的脸色,失了素日灵气。   赵珩将她整个拥进怀里,贴着她滚烫的肌肤,低声地叹息。   很快,也昏沉的睡去。   陆在望这回睡到夜半就醒了过来。   醒来便觉得不对劲,她脸上热热的,好像贴着什么东西,再就听见眼前人微沉的呼吸。   陆在望懵逼的上下摸了摸,才惊觉她搂着的这居然是个人!   陆在望这时候倒是不晕了,脑中嗡的一声,双手一推,自己借力猛的往后窜到墙边,只是冷不丁扯到肩上的窟窿,痛的直抽气。   赵珩险被她一把推地上去,自然是醒了。   他难掩睡意,骤然被吵醒时也不见得有好脾气,睁眼不耐烦的略看陆在望一眼。   陆在望坑坑巴巴的说道:“殿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珩没理她,拧着眉一言不发的背过身去。   见他这般,陆在望也战战兢兢的,贴着墙认真回想,她就只记得林中惊险一夜,是赵珩把她救回来的。再一睁眼,就这么个可怕的情形。   他先前在城门上不还一副跟她不太熟的样子吗?   一转眼又出现在她床上?   陆在望看看房梁,也不知这是哪里,也不知是赵珩在她床上,还是她在赵珩床上。   总之,不拘哪样都够令她胆战心惊的。   陆某人眼观鼻鼻观心,觉得自己并没有赶走赵珩的本事,便静待片刻,听见他呼吸渐渐平稳绵长,伸着头偷偷摸摸打量,确认他睡着了,就开始动作。   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   她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一挪。   “长能耐了?”他忽然出声,语气冰冷。   陆在望屁股一僵。   赵珩仍旧背对着她,语毕,便重又安静下来。   陆在望看不到他的脸,他似乎心情不佳,十足不耐烦,陆在望极少见他这样,也不知哪里惹到他了,便小心问道:“殿下没睡吗?”   他这回没理她。   陆在望安静等着,恍然间,还以为方才自己听错了。   难不成他说的梦话?   陆在望独不缺一试再试的狗胆。   她又挪了一屁股。   几乎同时,赵珩倏的转过来,手臂一伸,揽着陆在望的腰,把她从墙边拖至身前,自己欺身而上,撑着手臂稍抬高身体。   陆在望便整个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目之所及就只有上方赵珩冷然的脸。   他动作不算温和,少不得牵到陆在望的伤口,她便皱紧眉头嘶了声。   “疼?”他冷声道,“还知道疼?”   陆在望干巴巴的说道:“那这……我还是知道的。”   他冷笑出声:“你不是连死也不怕吗?”   “那……怎么可能呢?”陆在望再笨也知道他这脾气是朝她来的,处于如此弱势,她也不敢故意挑衅,忙不迭道:“怕死怕死,我最怕死。”   赵珩目色平静,可就像风浪将起的海面,掩着其下汹涌的暗潮。陆在望多少有些害怕,还被他牢牢制在身下,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怕死?”他粗粝的手指抚过她无血色的嘴唇,几乎是温柔的,诱哄的语气,“那你说说,你这几日做了什么?”   陆在望一个字都不敢说。   她只想装死。   装晕也行。   “服毒,离京,和北梁夸下海口,你准备跟他们去北境?怎么,北境十万大军,陆小侯爷唾手可得,可你不肯跟陆候北上,反倒要让北梁人给你带路吗?我若还未回京,你还打算做什么?”   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越说陆在望越不敢抬眼,嗫嗫嚅嚅的语气,怂的前所未有,英名毁于一旦:“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你的权宜之计,就是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吗?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气的呼吸渐渐不稳,咬着牙一字一顿,平静的表面被打破,露出底下翻滚的怒意。   强压之下,陆在望也有点委屈,她本来也没办法,采兰的死已经让她身心俱裂,若再有人因她的过错丧命,她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本来也没底,本来也是将性命悬在刀尖上出的城,本来也就在阎王殿前滚了一遭,还被他怒气冲冲一通责问。   “我没办法。”陆在望低声说,“我只能想到这个主意,你说我脑子笨,说我蠢,都行。反正我没有别的办法。”   她抬起眼睛,撞进他幽深的眼睛里,“反正我不能让元嘉出事。”   他沉默,又问:“那你想过我吗?”   陆在望短暂的茫然了一会,她觉得这话有些无从说起,他远在南元征战,她就是想破了天不也无济于事吗?   她这片刻茫然落进赵珩眼里,他忽然觉得心里那股冲动,好似河川里的一叶扁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起先没这么生气,郑势向他禀告的时候,他还是担忧更多。这股担忧,在陆在望差点死在他眼前时,全数化为怒惧交加。   他这些年已经看惯了生死,可有一瞬间忽然记起年少时,第一回 走过尸山血海的战场,身边人尽数死去的感觉。   很莫名,也只有一瞬,但也足够让他失控。   陆在望见他沉默,便轻声试探道:“殿下?”   她想想说:“我知道错了,你别……”   赵珩没让她继续说,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他一低头,就吻了下去。   陆在望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跟他以前那种极尽温和的亲吻天差地别,也尽失了他平日的修养,凶狠,肆虐,简直像对待仇人,恨不能将她拆解入腹。   陆在望被他逼的呼吸困难,被迫承受他近乎凌虐的亲吻,好似跌进冰冷的湖水中,只能依靠着他的气息,否则求生不能。   她细伶伶的骨头在他手下,就像冬日里极易折的枯木,他把她按的生疼,再使点力气可能真就拦腰断了。   她也渐渐恼怒起来,不再一味承受,而是没头没尾去咬他,像陷阱里的小兽,乱扑腾的挣扎着反击,他们俩都尝到了唇齿间的血腥气,但谁也不服输。   这样亲密无间的情事很快变成了你来我往的争斗。   陆在望想把他踹开,可赵珩敏锐的压住她的膝盖,她单剩一只手能用,胡乱在他身上打着,忽的扯住一条带子,陆在望想也没想,用力一扯,他腰间束带崩裂,束带正中镶的玉石砸到床沿,清脆的碎裂开来。   他的衣裳也跟着散开。   陆在望听到声音这才反应过来她扔了什么。   在平日,她这叫“非礼”,在这种情境下,那只能叫“邀请”。   她顿时有点不想活了。   连赵珩都愣了一瞬。   他停下动作,四下一片寂静,只有他俩紊乱交缠的呼吸。   陆在望原本惨白的嘴唇,变得湿润红艳,眼睛也因为激动变得分外明亮,弯起的眉眼又显得有些委屈。   每一处都生的匀停。   既清,且艳。   赵珩喉间一动。   可转眼又瞥见陆在望右肩洇出的血迹,他理智回笼,抬高身体,松开手,想揭开她的中衣看看,谁知陆在望受惊似的一把抓住他,懊丧的语气:“我扯你衣裳不是那个意思!”   他低声地笑,心里明白,嘴上却故意让她难堪:“否则还能是什么意思?”   他贴在她耳边,声音压的极低,含了点无辜的意味:“陆小侯爷果然见惯风月,动起手来真是一点不含糊。”   陆在望抿着嘴,心说这人眼下活像个禽兽,妖精!她肩膀那窟窿都疼死了,他还能视而不见的扯她衣裳,虽然是她先动的手,可这还得是他先禽的兽。   “可是本王却不是那不近人情,趁人之危的人。”她肩上血渍愈发浓重,赵珩眼里一沉,便要起身。   说出的话简直像个正人君子了,勉为其难的:“还是等你伤好再说。”   他慢悠悠的扯过她手里的腰带,起身穿好衣裳,“小侯爷倒也不必心急。” 第82章   谢都尉这小半生后悔的事情不少,但他从未想过,他有一日竟沦落到为“夜半尿急”后悔这事儿的地步。   此地原是冀州城外的驿站,成王来后便将驿站封了起来,谢存当夜原想即刻回京递信的,可陆在望始终昏睡不醒,他便另派人回永宁侯府送信,自己留下,等亲眼瞧见陆在望醒了,再回京。   谢存打算的挺好,可从头到尾,硬是没能靠近他舅兄三步之内。   他跟成王交际不深,不知他的性子,此番倒是觉得此人颇有点不讲理,除了他自己和大夫,不许任何人进陆在望房间。   谢存觉着一屋子大老爷们,到底有什么不能看的?而且他多少还和陆在望沾亲带故呢。   可这也不行。   他心里那股怪异之感便愈发浓烈,也不便拿这事到处去问,只得憋在心里,预备寻机问陆在望本人。   机会还没寻着,这夜半三更起个夜回房路上,一头撞见成王从他舅兄房间里出来,成王殿下衣带散乱,神情慵懒,意态风流,唇角隐约带着血迹,正吩咐郑势再去请大夫。   谢都尉睁着眼站在那,如遭雷劈,劈的人都晃了三晃。   郑势急匆匆的下楼,谢存不知怎么想的,闪身一避,没叫郑势发现,等人走了他又冒出头来,见成王正往隔壁房间去,应当是要换身衣服。   谢存鬼使神差的走到陆在望房前,此时无人守着,他轻轻一推,房门就开了。   屋里点着蜡烛,床榻之上有一处隆起,听见脚步,那一坨没头没尾的被褥里,倏的钻出个凌乱的脑袋来,和他四目相对。   待谢存看清那东西模样。   陆在望原以为是赵珩去而复返,万万没想到是谢存,她有点惊讶:“谢大人?你也在?”   谢存飘着嗓子道:“陆兄这是怎么了?”   陆在望还趴着,赶忙把自己裹好,坐正,好在烛火昏暗,她看谢存都是半明半暗不甚清晰,他应该瞧不出异样来,就是表情有点儿失魂落魄。   她一时不知谢存问的是何意,便道:“什么怎么了?”   谢存道:“我见殿下叫人去请大夫,陆兄还好吗?”   陆在望道:“就是受了点伤,不要紧。”又问:“谢大人何时来的?我家里眼下如何,谢大人知道不?”   谢存道:“我已叫人给夫人和元嘉递口信,说你有事要在外耽搁几日,请她们不必担忧。”   陆在望道:“多谢。”   一室沉默。   谢存站在那满脸欲言又止。   陆在望瞧他半晌:“谢兄有话要说?”   “陆兄嘴上流血了。”谢存憋了许久,只憋出这一句来,陆在望下意识去摸嘴唇,门上又传来响动。   谢存回头。   赵珩已换过衣裳,朗身而立,见此神色微沉。   谢存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他满脸一言难尽,站在中间,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赵珩见此人毫无自行回避的自觉,便沉声提醒:“谢都尉。”   下雨道路泥泞难行,故而之前请来大夫,郑势便多留个心眼,瞧完病仍将大夫留在驿站中,为防万一。这会他叫醒大夫,匆匆赶往陆在望房间,不曾想房中还挺热闹。   老大夫拎着药箱,知道这些尽非等闲之辈,便不敢吱声,只听吩咐。   郑势忙将傻站着的谢存清出房间,带上门,赵珩才侧过身对大夫道:“请。”   刚好驿站小二送了热水上来,郑势接过,将热水送进去后,出来见谢存还在门外站着,拧眉沉思。   郑势对上他的目光,两个人面面相觑。   许久,郑势才出声道:“看开点。”   陆在望的伤口先前已经处理过,这会只需稍加清理,重新敷上药便可,老大夫敢怒不敢言,只得隐晦提醒陆在望,此需静养。   陆在望同样敢怒不敢言,只有赵珩和声道:“有劳。”   大夫不敢多待,叮嘱几句便忙退了出去。   屋内便又只剩下他们俩人。   陆在望闷声道:“殿下没听着吗?大夫说我得静养,夜深了,您不回去歇着?”   赵珩挑眉道:“翻脸不认人?”   陆在望抬起目光,瞧见他那上挑的桃花眼,蹙眉道:“这话从何说起呢?”   他悠悠的问:“那你觉得,我为何会在这里。”   “腿长在您身上,倒来问我?”陆在望说完,又小声嘀咕:“还能为何,趁人之危呗。”   赵珩原本站在她床前两步,闻言身形一动,陆在望揪着被子往上一提,两肩一缩,又把自己裹成个鹌鹑,只露出一双滴遛直转的眼睛。   赵珩见她这反应,反倒笑了:“你睡觉不老实,又喊又叫,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便将我按在榻上,我不得已留下,还不曾找你要个说法,你是要反咬一口?”   听听这语气,陆在望险些以为自己是轻薄了良家女,她忍不住道:“殿下,您说话是不是得稍微靠近一点事实?我能把您按住?”   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高挺的身形,都不知道赵珩怎么能理直气壮说出这话。   赵珩却道:“这便是事实。”   陆在望登时气闷不已。   “只是。”他在她身边坐下,撩起她耳边垂下的一缕散发,低笑道:“我也没有反抗就是了。”   那求求您还是反抗吧。   烛火幽微,两个人安安静静坐着,陆在望始终垂着眼睛,赵珩便也一道沉默,目光却专注。   陆在望盯着眼前人暗色的衣角,忽然想起她一脚踏进死地时,听见的叫喊声。   及至耳边的低语。   数月来不经意的寥寥几句来信。   他像是润物无声的细雨,始终丝缕不绝,渐成江川,却不显山露水,陆在望只有偶然心里一热时,才能觉出其下汹涌。   可今儿一热,明儿一热,日积月累,就成了难以言说的念想,陆在望原本假装不在意,可等这念想忽然出现,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高山平地而起,江河破土而出。   谁还能对这些视而不见?   陆在望生生看着自己被掀翻了一跟头。   陆小侯爷前十六年大街小巷乱窜的有多嚣张,眼下就有多狼狈。   春风十里的烟花巷算什么,流连其中的,当真是没见过真正魅惑人心的妖精。   她还对这妖精有些近乡情怯呢。   赵珩全然不知片刻功夫,她脑子里想法如此繁杂,见她一味低头,只当是累了,便道:“困就歇了吧。”   陆在望却摇摇头,抬起眼睛,认真对他道:“殿下又救了我一回,这恩情我记着的,以后必定结草衔环……”   他失笑,打断道:“结草衔环?我要你结草衔环作什么?”   陆在望移开眼,轻咳一声:“我这不是知恩图报吗。”   他叹气,面前似是个朽木脑袋,令他颇有些无言以对,无奈道:“凡事因人而异。你当谁都值当我大费周章吗?难道我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欠我恩情,衔环以报吗?”   陆在望干巴巴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救命之恩,我总不能甩手就忘……”   “这也是我的私心。”他目光灼灼,专注而深沉看着陆在望,“这你应当明白。”   陆在望低声道:“殿下手中权柄,撼半座江山,若想,可尽拥天下至珍。而我所有,不过是仰仗家世,向来没甚大用,却得殿下珍重。我是榆木脑袋,恩情难报,连情意也是不知如何还的。”   赵珩轻笑出声,声音沉的像一声叹息,“情意是拿来还的吗?还真是……少不更事。”   陆在望面红过耳,又有些发愁,她苦思冥想,结果好像说什么他都不甚满意。索性两手一摊:“我就说我是榆木脑袋,您瞧,不论说什么,您都不爱听。”   “夜半无人,你本也不该说这些。”   驿站简陋,点的蜡烛只剩几根还微弱的燃着,昏黄烛光,只能隐隐绰绰瞧见对方面容,本就暧昧,这人说话还总带点意味不明的意思。   陆在望本着虚心求教之意:“那该说什么?”   叫他说他反倒装起正经,一言不发,过了许久,陆在望等的犯起困来,眼皮不住往下耷拉,最后一根蜡烛也无风而灭,房中陷入彻底的黑暗里。   低沉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幽微如林间漂浮的鬼魅,缱绻似旧时男女间传颂的诗篇。“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如此粲者何?”(注) 第83章   第二日一早,陆在望便从郑势那得知,谢存一大早就独自回了京。   陆在望不解道:“如此着急,是京中有事?”   郑势摇摇头:“京中无事。”   陆在望觉得有些不对,可郑势是个闷葫芦,素日一板一眼,很难从他面上看出端倪来,她正想回房,郑势却道:“小侯爷。”   陆在望回过身。   郑势道:“殿下回京之事陛下已经知晓,可殿下迟迟没有进宫觐见陛下,以疫症推脱,陛下多有不满。”说完便直直的看着陆在望。   陆在望恍然,登时有些不大好意思。   郑势虽有劝诫之意,却未曾表达对她的不满,只是将事情原本的说给她听,陆在望若是懂事,自然知道如何做。   她朝郑势一点头,“殿下在哪?”   郑势指指隔壁。   陆在望站到门口,听见里面有人声,便后退几步,站在二楼栏杆处等着。楼下大堂皆是赵珩带来的护卫,瞧着像一尊尊黑面煞神,掌柜和小二都缩在柜台后,大气不敢出。   赵珩来后驿站便叫他封住,此时也并无其他客人。   陆在望闲着无聊,便和郑势闲扯起来:“殿下身边,原还有个护卫,叫李成,你应当认识?”   郑势道:“李大人并非殿下护卫,而是南军千机营副使。”   陆在望道:“哦……这我倒不知道,我先前在殿下身边见李大人见得多,原来他也是将军。他看我像看个大祸害,能瞪两眼绝不只瞪一眼,我今日听见你说话,才想起已许久没见过他。”   陆在望以为他还得闷不吭声,谁知他倒接话道:“李大人并无恶意。”   陆在望看他一眼,他又继续解释:“军中将士都很尊崇殿下,李大人尤甚,他是不愿有人私下说殿下闲话,才对小侯爷多有冲撞。”   陆在望听他语气古怪,疑道:“你是怕我去告他的状?”   郑势默然不语。陆在望便叹口气:“原来你也觉得我是祸害。”   郑势道:“属下并无此意。”   恰好此时房门打开,走出几人,这几位应当都是赵珩身边亲信,陆在望瞧见最后那人便神色一震,脱口道:“嗷哟,李大人。”   李成淡淡看她一眼,陆在望忙干笑道:“许久不见。”   她一面说一面对着郑势横扫眼风,这厮还真是一点不带提醒的。李成没搭理她,陆在望刚背后编排完人,多少有些心虚,便谄媚道:“李大人和殿下一同回京的?城门上一见,我竟没瞧见您,恕我眼拙,眼拙。”   李成心道这人还是如此没眼力见,他本不想回应,如今却不得不拱手道:“见过小侯爷。”   陆在望也还礼:“见过李大人。”   她原本还想寒暄寒暄,可里头传来赵珩的声音:“还不进来?”   一行人极有眼力见的给她让出路来,李成果然又憋闷的瞪她,陆在望赔笑道:“劳驾。”闪身进了房间,门在她身后关上。   屋里,赵珩坐在桌旁,手里捏着封密报,淡淡道:“在跟谁说话?”   陆在望道:“李成大人,我先前……”她正说着,他却偏过头,以拳抵唇咳嗽起来,脸上泛起微微的红。   此时敲门声响起,他叫进,郑势端着托盘,盘中是一碗药汤:“殿下,药熬好了。”   陆在望道:“殿下病了?”   郑势将药碗搁在桌子上,赵珩皱眉轻斥道:“多事。”   郑势木噔噔的看向陆在望,她便道:“你搁着吧。”   待郑势走后,陆在望才走到桌前,伸出两指,极自然的贴在他额头上。   赵珩眼睛一抬,见她眉间蹙起:“是有些发热。”又嘀咕道:“昨晚不是还好端端的?”   他对上陆在望的眼睛,眸中忽然起了些许戏谑:“原本是好好的,只是你夜里扯被子,害我生生冻了一夜,今早起来便不好了。”   陆在望呆了呆。   她还有这毛病吗?   可她看赵珩似笑非笑的样子,倒是更像是逗她玩的,便还嘴道:“殿下有手有脚,竟不知道抢回去吗?殿下没抢,生生冻着,这非常人所能为,多半是脑子缺根弦,这怪不着我。”   他闻言一挑眉,手中信件在她头上一敲,轻笑道:“胆子大了。”   陆在望不予置评,将那碗药汁推到他面前,“喝药。”   “太烫了。”他不伸手,移开目光:“搁一会再说。”   陆在望倒觉得他老大不小,还爱耍小孩子脾气,药都不肯喝,便伸手拿着汤匙在碗里来回的转,散着热气。赵珩见她低眉顺眼坐着,很是乖巧,觉得此情此景倒是颇为顺眼。   便和声问道:“你来是有事?”   陆在望这才想起来意,抬眼正色道:“我是来问殿下,何时回京?”   赵珩道:“你身上大好了?”   陆在望道:“那不要紧,总归死不了。可是陛下还在宫中等着,这事不能拖,哪有比陛下召见更要紧的事情?”   赵珩道:“你倒劝谏起我来。”又问:“谁告诉你的?”   陆在望信口就来:“我自己悟出来的。”   他尾音上调的哦了声,饶有兴趣道:“可还悟出别的什么?”   陆在望道:“倒是有,可都是些瞎话,不作数。”   赵珩淡淡道:“但说无妨。”   陆在望看向那碗墨黑的药汁,汤匙仍旧磨着碗沿,沙沙的响着:“武将回城,历来都得先进宫朝见陛下。……虽是有我耽搁了殿下的事,可殿下在找到我之后,也该快马回京,可殿下没有,为何?”   赵珩顺着她的话:“为何?”   陆在望凑近些,低声道:“因为殿下不高兴。陛下使唤您做马前卒,今儿南征明儿北战,却让某些人缩在京城,坐享其成。”   他道:“妄揣上意。”   陆在望毫不畏惧,接着说:“可殿下即便憋闷,也还是会奉召回京。若北焉知山战事告急,殿下还是会去。滞留城外,不过是使小性子。可难免惹得陛下猜忌,朝臣也要说您挟权以重,尤其是太子,平白让人抓您小辫儿,不划算呢。”   赵珩乜她一眼:“使小性子?”   陆在望将那一碗温热的药推上前:“不喝药,也是使小性子。”   赵珩看也不看,言语间难掩轻狂之意:“不喝如何?说我携权以重,又如何?”   陆在望耐性将药碗推到他手边:“再搁就失了药性。”   赵珩没去端药,反倒问她:“携权自重……那么在你眼里,我是忠臣,还是奸佞?”   陆在望道:“喝完我就说。”   他微微挑眉,陆在望坐在那颇为无辜的和他对视着,最后还是他败下阵来,端起碗一饮而尽,碗底搁在桌上,咯噔一声。陆在望便道:“都不是吧。”   赵珩打量着她:“敢糊弄我?”   陆在望赶忙摇头,可赵珩显然不打算轻轻放过,她只好说道:“太子是中宫嫡出,占了礼法,您觊觎东宫,在因循守旧的朝臣眼里,就是乱臣。太子于政事上过于温和,他心系百姓,若天下太平,他会是中兴之主。可战事四起,北梁南元虎视眈眈,中原将倾。这种时候,显然您掌权会比他更合适。”   “殿下守边土,固江山,可也争权夺势,搅弄朝堂。因为殿下忠于晋,而非陛下。这样一来,是非黑白,各人各有定论。”   他笑道:“我问的是你,何来旁人?”   陆在望便道:“那就是忠。”   他不满意:“敷衍。”   陆在望改口:“佞?”   他淡淡道:“再说一遍。”   立时谄媚起来:“殿下英明神武,说什么都对,做什么也都对。”   他又道:“油嘴滑舌。”   陆在望没辙,岔开话题,指着他面前东西问道:“这是谁来的信?”   赵珩目光低扫,看见桌上密报,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是件趣事,想知道?”   陆在望点头。   “前日夜半,陛下观天象,看到夜星滑坠。第二日召见观天台正使,正使言,此乃除旧布新之相。”   他兴味道:“你说,这谁为旧,谁为新?” 第84章   当日下午,赵珩便率众回京。   陆在望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没事,从冀州到京城,走官道日夜不停,也到第二日晚间才到,彼时城门已关,守门将领见是赵珩,忙命人开城门。   此时宫门已关禁,赵珩便不急着进宫谢罪,直奔王府。   半道他忽然停马,陆在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瞧见九元桥上的布幡,可桥边往日热闹的瓦肆夜市一片悄然,不复昔日万民夜游的繁华盛景。   他未置一词,只是驻足片刻,又接着向王府去。   陆在望又困又乏,成王府和侯府并不在一个方向,她着急回家,赵珩也未曾阻拦,依旧让郑势跟着。陆在望一本正经的朝他一抱拳,这才掉转马头,往西边去。   成王府在东,赵珩刚走两步,陆在望又噔噔噔掉头追上来:“殿下殿下。”   他便又停下,陆在望在众人后面几步停下,朝他招招手,赵珩有些好笑,但还是依言勒着缰绳,晃晃悠悠的过去,与陆在望错身而立。   陆在望低声道:“我有件事得求殿下帮忙。”说完又琢磨,投其所好的换了个更讨喜的说法:“不是帮忙,就是请殿下给我作个靠山。”   瞧着十分乖觉,却不知打着多少鬼主意。   赵珩自然看的明白这点心思,可他也乐意纵容,便道:“说吧。”   陆在望在侯府门前下马,侯府门房提灯出来,一见是她,满面喜色,叠声叫人进去向夫人老夫人通报,所幸此时还未到歇息的时辰,否则全府上下都得叫她吵醒。   陆在望一进门,就屁股着火似的直奔青山院,路上遇到府中管事,跟在她后面直追,叠声问她这几日去了何处,陆在望一言不发,站在青山院门口叩门,里头传来看门婆子抱怨的声音:“夜深了,还有谁来?”   一开门见是陆在望登时愣了,回头叫道:“快都起来,世子回来了!”   陆在望才进去就踢上院门,把管事堵在门外。   这一下自然是惊动青山院上下,廊下各屋都出来瞧,竹春和山月忙不迭迎出来,陆在望往里屋走:“快给我找身衣服,再取些热水。”   她虽然在赵珩面前夸口,自己身体好的很,可马上奔袭难免震裂伤口,等她脱下外袍,果然见中衣浸血,忍了一路没吭声。竹春山月忙找出药和纱布,替她清理好伤口,又换上干净衣裳。   陆在望叫山月把沾血的衣物都扔了,又开窗散去淡淡血味,一通弄好,青山院的门便被敲响。   “别说出去。”陆在望叮嘱一句,这才去拜见沈氏和陆老夫人。   她自元嘉出事那天,便再没回过侯府,其间虽遣郑势回来过,可没说清去处,自然惹得家中忧心不已,如今沈氏见她好端端的站在院子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老夫人往堂中一坐,怒道:“你胆子大了,如今外边这样乱,你不告知家中一声,便随意乱跑。若出了事你叫祖母和你母亲如何是好?”   陆在望老实跪在堂下:“孙儿知错了。”   老夫人见她几日不见,便瘦的下巴愈发尖,还是忍不住心疼:“前些日子你父亲在家,他一心望你去北境,入军营,子承父业。你幼时祖母还能替你推脱,可你如今年长,再过一二年便及弱冠,咱们也该是为以后打算。你可有什么意愿?”   “意愿?”陆在望想想道:“实在推脱不过,我就去北境呗。”   沈氏立刻道:“不行。女儿家上战场怎么成呢?”   陆老夫人道:“你倒敢夸海口,你是能领兵打仗?还是能吃那风霜雨雪的苦?”   陆在望大言不惭:“爹当年,不也是过了十五才跟祖父去北境的。我这不正是时候。”   陆老夫人道:“你爹七岁起,便读书习武,一日不落,你呢?”   陆在望嘀嘀咕咕的,老夫人没听清,拐杖一敲:“大点声。”   陆在望便道:“这不是没办法吗。”   陆老夫人冷哼一声,“若我有个孙儿,这事自然迎刃而解。”   陆在望一听,便挺直腰背道:“这个好办。元嘉的亲事,母亲看中庆国公之孙谢存。我和他交情好,等他和元嘉婚后日后有了孩儿,我去抢一个回来,跟我姓。”   “你!”老夫人叫她气的直瞪眼:“我说的是你!你倒把主意打到你姐姐身上了?你还没问过元嘉舍不舍得,倒在这自说自话!”   陆在望道:“这有什么舍不得,庆国公府和侯府离的能有多远,要不您先问问元嘉,看她同不同意,不同意我就去劝劝她。”   老夫人见跟她说不通,便直截了当问道:“祖母是问你,你难道一辈子不嫁人了?”   陆在望笑道:“我是世子,我嫁人?那是闹天大的笑话,祖母糊涂了。”   沈氏在一旁长叹口气。   陆老夫人道:“洹儿,你若当女孩养大,也合该是定亲的年纪,是祖母为争口意气,耽误了你。咱们侯府须得有后嗣,你也迟早是要成家。若你有心仪的男子,不拘门第家境,只消人品好,私下和他好好商议,暗中成婚也无不可。等你有了孩儿,便立为世子。祖母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万全之策。”   陆在望沉默。   最初陆老夫人和沈氏决定把她充作男子养,也是这个想头,只消等陆在望长大成婚,有后嗣,侯府便自然而然落在那小娃娃肩上。   她其实从最初,就是新旧一辈更迭间的牺牲品。   沈氏当年一方面是因反抗不了强势的婆母,一方面也侯府无嗣而心急,便点头答应。此后多年,因两人对陆在望一直心存愧疚,便从小到大一直娇惯着,谁知这一惯,老四的性子直接野的没了边。   陆在望其实不在意牺牲不牺牲,她不知道原本的陆在望长大会不会因此痛苦,反正她是过的快活又自在,根本不亏。   这时代,女子不如男子活的肆意,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也就欣然接受。   只是这心仪的男子……   让他同意做上门女婿,那确实有些难度。   陆在望叹道:“那我还是去北境吧。”   陆老夫人再问,她就开始胡言乱语,油盐不进的糊弄。外间忽然传来竹春的声音:“三小姐。”话音才落,元嘉就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一见陆在望跪在那里便立时瘪起嘴,眼泪掉的奇快,疾风骤雨似的扑过来,陆在望紧急起身往旁边一挪,元嘉便扑在地上。   三小姐脸朝下趴着,哭也忘了,泪珠挂在脸上直发愣,而后两手拍地怒道:“陆之洹!陆在望!你竟敢躲开!”   陆在望悠哉游哉的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啧。三小姐这姿态,实在瞧不出世家小姐气度。”   “胡闹。”沈氏沉着脸斥责,眼下并无侍奉的人,只好亲自把元嘉扶起来,拘着元嘉在身边,不许两人胡闹。   陆在望看元嘉这能蹦能跑还能瞪她,便放了心。转而想起一事道:“祖母,娘,那日家宴的事情可查明白了?”   沈氏犹豫的看了眼老夫人,陆在望便道:“娘说便是。”   沈氏便道:“宴上的吃食难以查验。经手的侍从一一查过,并无可疑。”   陆在望淡淡道:“二婶婶呢?”   老夫人和元嘉都蹙起眉头。   沈氏道:“当日有道甜汤,是一人一盅的,元嘉和你二婶婶坐的近,她便替元嘉端过,只这一点。”   元嘉也说:“二婶婶当日打趣我,我已在议亲,很快就不常在侯府,日后再想亲近便难了,拉着我说了许多话,还给我端了甜汤。”   陆老夫人看着陆在望沉声道:“是她?你可有证据?”   陆在望道:“证据没有。但是二婶婶,她得出府。”   沈氏犹疑道:“洹儿,你这是何意?”   “二房搬出去,或者二婶婶自个出去。”陆在望道:“得看二叔的意思。”   这两句话说的陆老夫人也心惊肉跳,可看陆在望神色,全然不似玩笑话,即便是陆老夫人和陆进明,也没在老侯爷仍在时,提过分家的话。   老夫人沉声道:“你祖父绝不会同意,这是让人瞧笑话了。”   陆在望道:“二叔自己提,就不是笑话。”   沈氏忍不住道:“洹儿,你这……”   陆在望道:“明日我会去说的。”   她昼夜不停的赶回京,此时神色疲倦,眼皮下垂,看着还和往日一样乖觉。若是挨了责骂,保准会嬉皮笑脸的讨饶。   可又有一点细微的变化,这变化让陆老夫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她来,不再像往日当她说的都是胡话,再当不懂事的孩子责骂一番。   陆老夫人觉得,这是她拿定的事情,不会再因几句劝导而轻易改了主意。 第85章   陛下自去岁入冬以来,便犯了咳疾,朝政繁琐,且南北战事告急,陛下忧思不已。且本就已近天命之年,这渐渐身上便有虚亏之相,御医们日日提着小心,凡事尽往好处说,生怕犯了陛下忌讳。   朝会之前,赵珩就已在寝殿外等候,卯时初,殿内传来一声咳嗽,殿门叫人轻轻推开,陛下身边的大监招招手,等着伺候陛下起身的内侍便鱼贯而入。   大监瞧见殿外站着的人,哟了声,忙躬身出殿,袖手行至赵珩面前:“殿下。”他弯腰行礼:“您回来了。”   大监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赵珩素来待他恭敬,便伸手虚扶一把,问道:“方才听见陛下咳嗽,大监可召了御医来瞧瞧?”   大监摇头道:“陛下不喜咱们动辄召御医来,咳疾是老毛病了,无非是朝政的事情,陛下忧思过甚。如今殿下回京,好些事儿能帮着陛下分忧,陛下轻省些,身子自然慢慢好了。”   说完又打量起赵珩来:“殿下南征,瞧着清瘦许多。前日听说殿下染了疫症,不便入宫,我瞧着脸色是不如以前精神,殿下也得注意身子。”   赵珩微微颔首,略等了一会,里头传来脚步,大监忙命人开门,陛下一身玄色朝服从殿中走出,淡淡瞥了一眼赵珩,见他恭敬的垂首,却掩不住神色间的倦怠。微眯了眯眼睛,面上难辨喜怒,只沉声对他道:“回来了。”   未等他答话,便提步下了台阶,身后侍从垂手跟上,大监悄悄落在后面对他道:“殿下,该是朝会的时辰了。”   赵珩点点头,随即跟上。   如今举国上下,都以战事为先,陆进明和赵珩一南一北,尚能稳住两边局势,要紧的便是离京城最近的北焉知山。   北焉知山苦寒,突袭的梁元联军中皆是精兵强将,因粮草辎重不便,这支兵马自一出现便以极猛的攻势吞了北焉知山的晋军,而后占据北焉知山附近城镇,烧杀掳掠,以求补给。夏之选带兵北上,挡住联军南下的攻势,可这帮人是杀红眼的虎狼之辈,夏之选顾忌百姓,两军形成对持之势。   大军虽多在南北两境,可北焉知山不稳,京城不稳,举国臣民便心不稳,绝不能再让他们南下一步。   赵珩站在右阶下,他昨夜回京后,就取了北焉知山的战报和地图来,一宿没歇息,又加上先前的风寒没好全,生造出个病弱之相来,时不时的他还咳嗽一两声,虚伪的让赵戚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烦。   陛下此番急召他回京,便显出倚重的意思,赵珩在民间颇得民望,连带着在陛下心中,他也是能稳住京城的人。如今他这个太子,倒是可有可无,毫无用处了。   陛下让赵珩从京畿四州府调兵,一个月后北上,尽快了结北焉知山的战事。却只让他负责粮草辎重,和安顿因战事而四散的流民。   赵戚心中憋闷,却也无处可诉。   赵珩在他身侧施施然拱手道:“臣领旨。”   散朝后,赵珩一出昭华门,便见玉川和赵延等在宫道旁,玉川一见他便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身后宫人忙跟在身后提醒,眼下朝臣还没散尽,她这般着急被人瞧去,可是失了公主仪态。   玉川全当没听见。   她跑至赵珩跟前停下,拉着他左左右右的打量,蹙眉道:“大哥怎么瘦了许多。”   赵延则道:“大哥又要出征了吗?”   赵珩任由玉川围着他转,又对赵延道:“再等一月。”   赵延立刻说道:“这回说什么我也得跟着大哥。”   玉川听了,搬出长姐的架势来教训道:“你去专给大哥添乱的吗?”   赵延道:“我这几月连宫门都没出过,兵书已读的很透,早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赵珩耐心道:“你想从军,便先去两大营历练。”   空有一身莽劲的八皇子殿下张嘴就来:“那不行,眼下战事四起,我作为男子,须得上战场为朝一战。更遑论我还是皇子,守国亦是守家,我必须得去。”   他见大哥不为所动,索性耍起赖,摇着赵珩的衣袖不撒手,非得让他点头答应不可。可赵珩眼神一沉,他立时又悻悻松了手。   朝臣们依次出昭华门,赵珩瞧见人堆里的陆进松,才想起还有件事忘了办。若不是玉川在这等他,估计这会他已出宫门了。   他便耐心等着,陆进松打他眼前过时,客客气气的将人叫住。   陆在望这一觉便睡到第二日午间,竹春把她从被窝里扒拉出来,说是陆进松已回了府。   陆在望慢吞吞的爬起来,竹春忙着给她穿衣裳,面有愁容,欲言又止。陆在望怪道:“你怎么又发起愁来?”   “二老爷瞧着气冲冲的。世子您这会去,别再说话惹恼了二老爷,不如再等等。”   陆在望信手敲了下竹春额头,“在你眼里,你家世子除了会惹事,就干不了别的事儿了?”   竹春悄悄朝山月吐了吐舌头。   她刚洗漱齐整,便朝陆进松的常熙堂去。   陆进松是文官,如今位居刑部左侍郎,当年陆老侯爷两个儿子入朝堂,一文一武,陆家军中势大,老二从文也是老侯爷深思熟虑之下的安排。再者,陆进松的性子颇有些清高,打小不爱舞刀弄枪,更喜诗书典籍。   也正因此,家中琐事他也不大爱管,王氏在二房一手遮天,胡作非为,他也鲜少过问。   其实二房其余的哥哥姐姐,都尚算敦厚,陆在望同他们没什么恩怨。唯独陆之淳和王氏臭味相投,事情到这一步,也得有个了结。   陆进松沉着脸回了常熙堂,王氏见他神色郁郁,一面给他更衣一面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朝堂上有不顺心的事?”   陆进松拧眉不语。   他素来和成王没有交集,今日却被成王叫住,扯了一通闲话。   这位殿下可不是爱找人闲聊天的人啊。   他不解其意,想了一路没想通,偏偏王氏又在旁聒噪,忍不住出声训斥了几句,王氏颇有委屈,刚换了衣裳,外面便通传,世子来了。   陆在望幼时顽劣不长进,常被陆进松捉住引经据典的教训,久而久之她见着陆进松就跑,叔侄间关系也是稀松。   若说她主动来常熙堂的次数,一只手指也够数了。   她倒是乖觉,一进门便躬身行礼:“给二叔请安,二叔近来可好?”   陆进松皱眉看着她,王氏在旁抢先道:“洹儿可是稀客,这好些年,没见来过叔叔婶婶这儿了。原是大了,不如小时候亲近。”   陆在望没看她,对陆进松道:“侄儿今日来,是有事问二叔。可否让旁人回避?”   王氏脸色立时沉了。一句旁人,是明晃晃打她的脸,她正要训斥陆在望不尊长辈,可陆进松也嫌她话多,皱眉摆摆手:“你去备些茶点来。”   王氏没辙,只好出去,临走还不忘瞪她一眼。   陆进松问道:“你有何事?”   陆在望笑了笑,“我瞧二叔不大喜欢婶婶,我也不喜欢,不如让她搬出府去,咱们落个清净。”   陆进松愣住:“你说什么?”他满面疑惑,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陆在望道:“我说,让二婶婶搬出侯府。”   “混账!”陆进松反应过来,登时恼怒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她是你的亲婶婶!”   这话传出去也是闻所未闻,不说注重家声的世家大族,即便是市井百姓,几时见过小辈赶人的?陆进松十分恼怒,陆在望这话不仅是不尊重王氏,更是不将他这个叔叔放在眼里。   “你素日不成器,我也不说你什么,可你如此不礼不法,竟然要将长辈赶出门去,荒谬至极!我这里也是你能随意撒野的地方?”   陆在望开门见山:“我当她是亲婶婶,她未必当我是亲侄子,这些年我睁只眼闭只眼,不想计较,可如今她将手伸到元嘉身上,我算是忍到头了。二叔是刑部官员,自然比我明白律法严明,有罪必有责的道理。”   陆进松听她这通话,面上怔了怔,语气稍稍冷静下来,皱眉道:“元嘉?元嘉的事和你婶婶有关,你可有证据?”   谁曾想陆在望回答:“不需要证据,我说是,那就是。”   陆进松这下真叫她惹着了,无凭无据的找上门来,污蔑尊长也罢,还如此狂妄。   拍桌训斥道:“你这世子当的愈发厉害了!即便是天家子弟,也没有空口白牙定人罪的。你是哪里来的胆子?”   “要证据也简单。”陆在望偏了偏头:“那就把婶婶身边侍从,全都绑去问话,证据自然就有了。”   说完又一笑:“二叔知道,我是既不争气也没规矩,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今日我既然敢来,自然不是为了污蔑谁,我敢说是二婶婶做的,必然有我的理由。”   陆进松神色愈发的冷沉,却不似方才那般气的睚眦欲裂。   “不问是给二叔留些颜面,若从下人嘴中拷问出来,叫满府满京都知道这等丑事,二叔是刑部侍郎,若自己枕边人触犯刑律,二叔如何自处呢?”   陆进松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你可知今日成王殿下寻我问话,竟和你问的一般无二?”   陆在望坦然道:“知道。”   陆进松讽刺道:“你竟说动成王,来帮着你威胁你自己的叔叔吗?”   陆在望笑的狡黠,和幼时挨打哭着找老夫人救她的样子一般无二,可如今落在陆进松眼里,却叫他不寒而栗。   “否则二叔眼下应该已经将我绑去祖父院里,动家法了。我哪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说话?”   陆进松此时面上尽是冷意,“若我不答应呢?”   陆在望道:“二叔也知道婶婶不是温善之辈,指不定哪日又惹出祸事来,连累二叔的官声,何必呢?”   陆进松道:“你在自己家里闹,又是何必。”   陆在望道:“二叔是知道我的。我原来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可是后来明白,一味忍让反而是害人害己的事情,这是有人用性命让我明白的道理,侄儿再不敢忘。二叔说我不近人情也罢,心狠也罢,总之此事我绝不能轻易罢休。”   她说完这话,自觉言尽,便躬身行礼:“二叔自己拿主意吧,侄儿就先走了。”   陆进松独坐堂上,也并未出声拦她。   王氏在廊下瞧见她出来,阴阳怪气道:“世子人贵事忙,咱们院里小,原容不下这尊佛。”   陆在望脚步顿住,斜眼瞥过去,神色淡漠。   王氏倒被她看的有些发寒,那讽刺的神情僵在嘴角,一时竟没接着聒噪下去。   陆在望隔着院子行了礼,这才走了。   陆进松负手站在门上,王氏并未瞧出他神色不对,一面走一面抱怨道:“他现在是愈发没了规矩,半分不将我这个婶婶放在眼里。”   王氏想起陆在望方才的眼神,心道自己竟然被半大少年给唬住,颇有些怒己不争,此刻便一股脑发泄在陆在望身上,喋喋不休:“听听他的话,我竟就得他一句‘旁人’!便是他爹娘,也不曾这般慢待我。咱们家这位世子啊,真是……”   “你进来。”陆进松沉声打断了她。 第86章   陆在望出城时杨家院里乱成一团,老杨夫妇胆子小,后来是谢存帮着收敛尸骨,安葬采兰。陆在望这会便去寻谢存,准备问清地方,过去祭拜。   刚进防卫司大门,便见谢存从堂中迈出。   陆在望隔着老远就热情的招呼:“谢都尉。”   谢存神情僵住,低头原地蹭蹭脚,竟掉头就走。   “哟呵。”见他这反应,没眼力见出了名的陆小侯爷抬脚就追,“谢存!”   谢存没办法,尴尬的摸着鼻子回过身来:“陆兄。”   “怎么着?”陆在望大剌剌的闯入堂中:“我得罪你了?”   “陆兄说哪里的话。”谢存打起马虎眼来:“我一时没瞧清是陆兄。”   陆在望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谢存叫她瞧得十分心虚,正想着说辞,陆在望不屑的嗤道:“我管你呢,我有事情问你。”   谢存听完来意,便正色道:“我只帮着敛了尸身,后来我便出城寻你。葬在哪我倒是不知道。”   “行。”陆在望道:“谢了,改日请你喝酒。”说完便要走。   谢存又忍不住道:“陆兄。”   陆在望停住脚步:“怎么?”   谢存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长到如今的年岁,还是头一次见到正儿八经的断袖。倒也不是对陆在望有偏见,只是一见陆在望,就控制不住的想起当日见到的情景,别扭的坐立难安,百感交集。   所以他连夜跑了。可今日一见,又觉得自己须得劝导劝导陆在望,不论是他自己作为朋友的责任,还是为元嘉,她肯定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弟弟走到岔路上去!   于是谢存苦口婆心道:“陆兄啊。我先前未曾与你相熟时,也曾听信传言,对你有过一些偏见。如今我对陆兄为人是毫不质疑,纵是陆兄有些不可言说的癖好,可若是在外逢场作戏那也……”   “你等会。”陆在望打断他:“我有什么癖好?”   谢存难以启齿,还是咬着牙说完:“……也罢,可成王岂是能轻易招惹的?陆家虽是重臣,可终究拗不过天家。陆兄得仔细掂量清楚,万一日后无法抽身,该如何自处?成王会轻易放过你吗?”   陆在望可算是听明白了。   “你是看见什么了?”   谢存长叹口气:“陆兄是侯府独子,成王是天家贵胄,并非普通人。你们二人终究是要各自娶妻生子,承继家业的,这……这终究违背伦常,为世不容啊。”   陆在望许久才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谢存忙道:“陆兄明白就好,那陆兄有何打算?”   “打算?”陆在望想了想:“我能有什么打算,招惹都招惹了。你方才也说了,成王殿下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岂是我想如何就如何的?”她也学着谢存叹气,悠悠看天道:“那就看命吧。”   “不可!”谢存道:“陆兄得知道,陛下依仗侯府,侯府便是陆兄的荫蔽,只要永宁侯府在北境不倒,就没人能轻易动你,陆兄只要守住侯府,便可保全一切。”   陆在望原本瞧谢存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是存心想逗逗他的,只是越听下来,越觉得谢存说的很有道理,他也的确是认真在为她考量,便收了玩闹之心。   谢存忧心赵珩势大,日后他能全身而退,陆在望则不行。   陆在望素来不惯凡事先以恶意揣测,她相信赵珩是真心,但也不会因此,就要放弃一切跟他在一块。她自然明白她和赵珩间的差距有多大,他这样的人,她须得变成真正能独当一面,才可与之并肩。   她所有的底气都来自侯府。   侯府是她的依仗,可她是世子,她也终将要成为侯府的依仗。   这才是她真正要学会,要去做的事情。   陆在望拍拍谢存肩膀,诚心诚意的道:“谢了。”   陆在望出城祭拜之后,再回城时天色已经暗了,虽然白日在陆进松面前放了狠话,但心里多少有些没底,保不齐一回府还是被绑到祖父跟前一顿臭揍。   她决定在外面多逛一会。   可如今夜间街市冷清,没甚逛头,她本就心情郁郁,漫无目的游荡了会,便打算去东宫找大姐说说话。   东宫自然认识这是太子妃的亲弟弟,一层层的进去通报,陆在望便在门口候着。她想着若是赵戚在,弄不好得叫人把她轰走。   略等了会,见芷然亲自来接她,身前一溜提灯的宫女,笑道:“世子可是稀客。太子妃白日还跟我说起您呢。果然是亲姐弟,娘娘一念叨,您就亲自来了。”   陆在望笑了笑:“东宫不比旁的地方,哪敢天天往这溜达呢。”   芷然领着她往元安宫里走,元安正歪在榻上看书,见她来了搁下书笑道:“真是许久不见世子爷了。怎么今日想起上我这来了?”   陆在望四下看看:“侯府没遣人来过吧。”   元安道:“听你这意思,又闯祸了不成?”   芷然出去备茶点,陆在望坐下后,便将今日的事情悉数说给元安听,至于前因后果倒是没有说详细,可这些也足以让元安惊讶不已:“你这孩子……”   想想却又叹道:“二婶婶这般做,也的确留不得。省的她哪日再将手伸到母亲身边,咱们防不胜防。只是到底得罪了二叔。”   陆在望也知道,可思来想去,还是不能任由王氏留在侯府,得罪便得罪了。   元安思量片刻,等芷然进来,便吩咐芷然遣人去侯府瞧瞧。元安见陆在望神色郁郁,奇道:“你是为这事忧心?从小到大惹了多少事,也没见你这般。”   陆在望摇摇头,元安见她耷拉着眼睛坐着,便朝她招招手,陆在望走过去,毫无仪态的往地上一坐,上身趴在元安身前榻上。   元安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笑道:“怎么委委屈屈的,谁欺负你了?”   “我今日去祭拜了一位故人。”陆在望闷闷道:“她是……因我而死。”   元安的手一顿,陆在望低声道:“人不在了,我也没办法补偿她。就连今日去坟前,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和她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元安轻声问道:“她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让我受辱。”陆在望苦笑起来:“为这个赔上命,傻不傻。”   元安摸着她单薄的脊背,默然许久,才沉沉叹气:“姐姐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可逝者已矣,世上许多事都没有后悔的余地。可她既然宁死不肯见你受辱,那你便记着,你的脊梁是她给你撑起来的,你须得好好挺直,不要再让人能折辱你。想必这也是她的愿望。”   陆在望点点头,赖在元安身前,也不动弹。   “娘娘。”片刻后,有宫人在外面通传:“太子殿下回来了。”   “知道了。”元安淡声道。   陆在望赶忙起来,元安也掀开薄被起身,不留神将先前翻着的书册翻落在地,陆在望弯腰去捡,却见书里掉落一张纸来,上书半篇赋论,内容陆在望半懂不懂,倒是字迹有些怪,像是有意临摹别人的字,故而落笔不甚流畅。   “姐姐的?”陆在望拿在手里,元安瞧见便眉间一蹙,仓促点头,将要拿回,身后已然响起赵戚的声音:“元安。”   他稳步向二人这里走来,语气平淡:“世子也在。”   陆在望此时仍旧背对着赵戚,见元安的神色不对,便极快的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拢进袖子里,继而转身,朝赵戚行礼:“太子殿下。”   她听见身后的元安轻轻舒了口气。   她跟赵戚素来不对付,见面也无话可说,相见两厌。见过礼便借口天色已晚,向元安和赵戚告退,赵戚自然没有意见,摆摆手便让人带她出去。   临出去前,陆在望回头,见殿内灯火恍然,赵戚揽着元安在榻前,低声说话,一副琴瑟和谐之象。   她悄悄攥紧手中残纸,一言不发的,出了东宫。   陆在望悄悄摸回侯府,见府中一片太平景象,谁知一回青山院,竹春便急不可耐的迎上来,跟她说这半日府中的出的“大事”。   “二老爷忽然说要另府别居,二房整个迁出侯府。二夫人不同意,就跟二老爷大吵一架。老爷不理她,她便满院子撒泼。夫人还去劝了劝,可二老爷直接去禀明了老侯爷和老夫人,说是清明后,便要搬呢。”   竹春兴奋道:“二老爷素来不问俗事,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陆在望想,她二叔到底是有风骨,他虽不喜王氏,可也不会轻易摒弃结发妻子。况且他官居刑部侍郎,日后少不得接尚书的任,单开府邸也是寻常。   从前不过是老侯爷在,一家人不分两家住罢了。   竹春悄悄对她道:“二夫人那撒泼的样……哼,多半是还惦记着袭爵的事情。二老爷这一搬,可把她那心思撅到姥姥家了。”   陆在望道:“祖父怎么说?”   竹春道:“老侯爷更是懒得管这些事情。就是林老姨娘哭个没完,说她还在呢,二老爷就要出府,是不孝。可二老爷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您也知道。”   “您今日是没瞧着,下半晌那会,府里别提多热闹了。”   陆在望往屋里走,竹春还跟着她屁股后面问:“您去二老爷院里,二老爷可说什么了?”   “瞎问什么。”陆在望敲她脑袋:“你家世子饿了,去弄点吃的来。也不许到处和人说这事。”   竹春朝她做了个鬼脸,扭头跑了。   饶是闹的难看,陆在望第二日还是特意等在宫门外的长街上,等陆进松下朝。   时辰一到,宫门打开,品级服饰各不相同的官员依次而出,门外等着许多牵马的小厮,陆在望远远见到陆进松骑马的身影,待他过了桥,便在道旁招手道:“二叔。”   陆进松坐于马上,放慢步伐到陆在望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语气冷淡:“何事?”   “侄儿来给二叔赔罪。”陆在望作长揖:“二叔迁居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不求二叔宽宥,要打要骂都行,只请二叔别和我爹娘生分了。”   陆进松冷哼道:“你爹娘可没有你这样的气魄。终究你是后生可畏。”   陆在望始终陪着笑脸,故作那谨慎惶恐的姿态,陆进松也不想和她多说,撂下句好自为之便驾马自行离去,陆在望忙往旁边避,还是被马蹄子扬起的灰扑了满头满脸。   她叹口气,一面走一面抖着衣袍上的灰。   走过长街拐角,冷不丁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架住,直接把她抬的双脚离地,陆在望懵了一瞬,左右看看觉得眼生,“干嘛呢!”   那两人不答,专注的架着陆在望,到前头马车旁边,撩开帘子把她扔了进去。   岂有此理!   陆在望立马爬起来往外去,怒道:“本世子今天跟你们……”   她后衣领子被人从后面扯住,往后拖去,头顶响起一道悠然的男声:“你这一日日的倒是忙的很。”   陆在望立马老实,回头假笑道:“殿下,哟,是您。”   赵珩松手,她就爬起来坐好,他瞧她这一身的灰,颇嫌弃的弹弹手指:“你这是往泥地里滚了一遭?”   陆在望低头看看:“我二叔恼我,故意甩我一身灰。”马车里地方小,避无可避。赵珩一回京,就又翻出他那些描金嵌玉的衣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富,跟陆在望此时灰头土脸的模样差别甚大。   陆在望见他面露嫌弃之色,怒道:“殿下嫌弃我,那我下去呗。”   赵珩掀起眼皮瞧她一眼,她便又笑嘻嘻的:“我说着玩的呢。”   马车一路往成王府的方向去。   进王府陆在望便哄小侍女帮她打水洗脸,赵珩直接把她拽去了自己的院子,陆在望擦完衣裳,他已经在书房看奏报。   倒也不知道非把她拽到王府做什么。   他住的地方叫存清院,位于整个王府正中,说是院子,规格堪比普通官宦家里一座完整的府邸,陆在望从东逛到西,见园子里有一群打理花草的侍女,穿着淡紫的罗裙,个个清丽脱俗。   陆在望虽然很喜欢和漂亮姑娘说话,可放在赵珩院子里,她就有点不是滋味。   比她自己院里的姑娘还多!   他能是什么正经人?   陆在望站在廊下看着,侍女们发现她时,便依次过来行礼,陆在望趁机问道:“这院里还有别的人伺候吗?”   站在前头的侍女道:“自然有,我们是专门侍奉院中花草的,还有书房专伺笔墨,茶水,粗使的。正房的近身伺候的……总不下三四十人。”   陆在望怒道:“真是奢靡无度!”   她还想再问,侍女们却忙福身朝她身后行礼:“殿下。”   赵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又在说些什么?”   陆在望转过身,见他站在书房门前,朝她道:“进来。”   陆在望别别扭扭的挪过去。   赵珩的桌子上堆满各种奏报和图册,三地的战报都有,陛下命他一月后北上,他要从京畿调兵,行军路线,时间和粮草后勤诸事繁杂。   把她叫过去,又只让她在那坐着,跟个吉祥物似的。   陆在望见他神色专注,也不便打扰,便东摸摸西摸摸,翻出的书都是晦涩难懂的古籍,一本也不想看。   “你来。”他忽然出声道。   陆在望便走过去,他随手抽了本书递过来,是本诗集册,多是当下文人的名作,书铺隔段时间就出本新的。陆在望随手翻翻,兴趣缺缺。   谁知赵珩道:“自己去找纸笔,抄一遍。”   陆在望惊道:“什么一遍?”   赵珩看她:“练字。”   陆在望果断拒绝,册子一扔:“我不练。”   “堂堂侯府世子,写出的字还不如五岁小儿,你倒真不怕外人知道了笑话。”   陆在望理直气壮:“所以本世子轻易不写字。”   赵珩奇道:“侯府虽是武将府,可钟鸣鼎食之家,没有不叫小辈读书习字的,陆侯对你寄予厚望,怎会任由你不学无术?”   陆在望说道:“因为我有母亲祖母,和三个姐姐啊。”   赵珩摇头道:“纵的你不像话。”   可是陆在望从小使到大的撒泼打滚在赵珩这里并不管用,当然她也不敢真的在他面前打滚。成王府中也没有母亲祖母姐姐来救她。   故而她在赵珩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认命的铺纸提笔。   他依旧坐在案桌后处理公务,陆在望就在小圆桌上趴着写字。她的字其实是有规律的,具体表现为从小到大,越来越大,大的他隔老远都能看清的地步,她就得重写。   陆小侯爷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   逐渐悲愤之下,写的东西就远远偏离了那本诗集册子。   赵珩抬头看时,就见她趴在桌子上时不时的偷着咧嘴笑,颊边一抹黑墨,握笔的姿势也渐渐偏离竖直二字。   他看的有趣,便放下奏报,悄无声息的走过去。   陆在望胡写的正专注,压根没瞧见。   直到横空伸出一只手,抽走她面前的纸。   “哎。”陆在望扔了笔站起来就抢,可赵珩一抬高手,她便够不着。急的直蹦,直到听他说:“这写的是什么?”   陆在望这才想起,她胡写的是简体字,他应该看不明白才是。   登时松了口气,淡定的坐回椅子上,轻描淡写道:“信手胡写的。”   赵珩瞥她一眼,将纸按在桌上,指着打头两个字说道:“这是我的名字。剩下的呢?”   陆在望道:“剩下都是夸您呢。”   赵珩收回手,淡淡道:“说实话。”   陆在望:“真的。”   他只是看着她,陆在望就有些发怵,活似被针扎了屁股,眼神四处游荡,小声说:“真是实话……”   他忽然伸手,陆在望倏的闭了嘴。   可是他只是用指腹在她脸上擦了下,便沾了黑墨,陆在望瞥见,才知蹭花了脸,正要拿袖子去擦。   他伸出的手指却并未收回,而是往下捏住她下巴,叫她抬起脸来,俯身便吻下去。   陆在望为色所迷,逐渐晕头转向时,他又直起身子,拂袖扫开桌上那些碍事的东西,笔墨纸砚十分有辱斯文的摔落在地,他轻而易举的把她抱至桌子上坐着,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好似真的能魅惑人心,以至于陆在望觉得四周倏然寂静,只剩他沉沉的嗓音。   “说不说?”   陆在望就是不说。   不说最多被占便宜,说了恐怕得被扔进牢里大刑伺候。   她选择闭嘴,却又被他用另一种方式撬开。   反反复复。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的陆在望甚至有点想自请下狱,书房的门砰的被人从外面推开。   “大哥!我来……”   陆在望浑身一僵,赵珩反应极快,直起身子,抬手把她脑袋按在胸前,不悦的转过身去。   门外是赵延和玉川,他们没让侍从通报,想偷偷进来瞧瞧大哥在做什么,结果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双双僵在门口,玉川倏的红了脸。   “出去。”他冷声道。   赵延忙不迭的关上了门。   院内的侍女不知发生何事,纷纷过来查看。   屋里陆在望慌不择路的从桌上跳下来,“这怎么办?”   赵珩扫了眼这一地狼藉,低声道:“你待在这里。”   他准备出去打发走那两个碍事的,结果又是砰的一声,赵延再度进来,他这回还是直接上脚的踹的,陆在望这回避无可避,直直对上赵延黝黑中透着暴怒的一张脸。   “陆之洹!”他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冲过去推开赵珩,抄起板凳。   陆在望拔腿就跑。   “我打死你这个伤风败俗无法无天胆大包天的畜生!” 第87章   陆在望跑出屋子,险些撞到门外的玉川,她闪身一避,仓促喊道:“对不住了公主!”说完便直奔院门而去,赵延无视赵珩厉声制止,举着板凳往外追。   “陆之洹!你还敢跑!”   陆在望跑的更快了。   “八殿下,这都是误会!”   赵延根本听不下去。   她跑出赵珩的院子,玩命的跑,赵延就玩命的追。   可陆在望毕竟比不过男子体力,眼看着差距越来越小,再直来直往的跑下去很快便会被追上,她便往园子里钻,衣摆一撩就麻溜的爬上园子里重重叠叠的假山。赵延气喘吁吁的站在底下,多少还维持了点皇子的体面,指着陆在望忍怒道:“你下来。”   陆在望苦着脸:“八殿下。”   “你自己不三不四的本殿下不管。”赵延咬牙切齿:“我大哥是什么人?他你也敢碰?侯府从小不给你喂饭,专给你喂虎胆的吗?”   陆在望心道,他倒说的像是她逼迫赵珩,毁了他的清白似的,可他也说了,他大哥是什么人?他为何不觉得是她的清白被毁了!   赵延想到方才那一幕便身心俱裂,挥臂一扬,抄了一路的板凳就朝陆在望砸过去,陆在望险伶伶的避开,只是脸被桌子腿划出道细细的血口。   赵延扔完板凳就开始撸袖子爬假山,他才上去,陆在望就从另一面跳下。赵延跳下去,她就再往上爬。   游廊上站满了闻讯而来的侍从,目瞪口呆的围观这两只上蹿下跳的贵猴。   成王府自赵珩十七岁立府以来,从来没这般热闹过。   赵珩赶来时,他俩都有些耗不动了,陆在望在上面扶着山,赵延在下面扶着墙,喘着粗气:“你下来。”   陆在望道:“八殿下保证不动手,我就下来。”   赵延不保证,威胁道:“你不下来,本殿下就命人拆了这东西。”   陆在望有气无力:“那真是个误会。”   赵延怒道:“误会你祖宗!本殿下是不长眼睛吗!”   赵珩一进来,满园子的侍从忙不迭的散开,郑势跟在他身边,见状便上去拉开赵延,低声道:“八殿下,你再闹下去,殿下可真动怒了。”   赵延方才也是一时气恼,抄凳子时还搡他哥一把,这会力气耗尽,再想起来便有些发怵。赵珩脸色的确不好,站在廊下揉揉眉心,对陆在望道:“下来。”   陆在望便又跳下来,才挨着地,赵延身形一动,她麻溜的一脚迈过游廊,躲在赵珩身后。   赵延眼睛都红了:“你往哪躲呢!”   “赵延!”赵珩沉声喝止,便不敢吭声,只仍旧颇不服气:“大哥,你还要护着他?他就是个祸害!”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赵珩声音发寒:“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见风是雨,妄下论断,这是你读书读出来的道理?闹得满府不得安宁,你这是给我长脸还是惹事?”   赵延梗着脖子不吭声。   赵珩回过头,瞥见陆在望脸上的血痕,脸色更沉,转而对赵延说道:“向世子赔罪。”   赵延抬起眼睛,满面难以置信。   陆在望也赶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八殿下是我和闹着玩,殿下不必当真。”   赵延倒是不肯领情,闻言反倒冲她道:“闭嘴,用得着你替我说话?”瞧见赵珩脸色,又不情不愿的闭上嘴,冷哼一声撇过脸去。   陆在望便也不出声了。   赵珩不耐道:“听不见我的话?”   “我为何要向他赔罪?”赵延道:“他行事不堪,对大哥不敬,大哥一时糊涂,可我绝不能看着大哥被他蛊惑……”   “蛊惑?”赵珩严厉道:“你瞧见什么,便有此断论?又为何一概算至小侯爷身上?你日后入朝对待臣下,也要这般仅凭一己喜好辨别是非,对旁人动辄打骂胡闹吗?”   玉川紧赶慢赶,进园子便瞧见赵珩赵延相持不下,陆在望杵在二人之间手足无措,便上前越过二人,不发一言的拉走陆在望。   赵珩瞧见,也默许玉川如此做。   直到出了园子,陆在望才长舒一口气。又对玉川说道:“公主不去劝劝殿下吗?否则八殿下可要受罚了。”   玉川道:“大哥对延弟素来严厉,常有教导,我可不敢管,否则他少不得连我一起教训。”说着目光落在陆在望身上。   陆在望想起方才被玉川撞见她和赵珩在一块,很有种被捉奸在床的羞耻感。她想公主定会问她话,可踌躇许久,只听玉川温言道:“小侯爷脸上蹭着了,先随我去院中,稍作清理。”   陆在望摸摸脸:“这倒没事。时辰不早,我该走了。请公主替我向殿下说一声。”   玉川道:“那我送一送小侯爷。”   走了一路,到府门前,玉川也不曾问及此事。   反倒是陆在望没忍住,走到门前又折返回来,小声问道:“公主不问我些什么吗?”   玉川浅笑道:“小侯爷说的是什么呀?”   陆在望扭扭捏捏的:“就是……”   玉川敛了笑意,定定的瞧了她一会,轻叹道:“先前我只以为小侯爷和我哥哥交情颇好,却不曾想过是这样……我虽不解,可大哥素来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章程,不喜旁人多问,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待。就连我和延弟,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若是小侯爷在,大哥会高兴,这也够了,我不必再问旁的。”   陆在望老实道:“其实公主若真的要问我,我也是无话可说的。”   玉川道:“我会去劝一劝延弟,他年纪和小侯爷相仿,气盛鲁莽了些。其实他只是见不得大哥不好,一时拗不过来罢了。今日之事我代他向小侯爷赔罪。”   陆在望忙道:“公主言重了。”   她行礼告辞,才走几步又被玉川叫住,陆在望回身道;“公主还有事?”   玉川欲言又止,陆在望瞧她神色,忽而福至心灵,问道:“公主是想问江云声?”   玉川面染薄红,缓缓走近,小声道:“他没有来过信吗?”   陆在望摇头,又道:“不过我先前曾请父亲对他多多关照,没有消息便也算是好消息了。”   玉川道:“那便好。听说陆侯北上,数战连胜敌军,已将越境的北梁军逼回原境,陛下大赞陆侯乃朝中肱骨,陆家对大晋社稷安稳居功至伟,玉川在此贺过小侯爷了。”   陆在望道:“都是父亲的功劳,我是毫无用处的。”   玉川安慰道:“小侯爷年纪还轻,何必妄自菲薄呀。”   陆在望闻言笑了笑,未再多言,行礼告辞。   谁知第二日,宫中便下旨,叫陆在望进宫觐见陛下。内侍到侯府宣完口谕,陆在望便有些傻,她以往进宫,要么蹭吃,要么蹭喝,从来没有正经事,也从未单独见过陛下。   她又无官职在身,陛下又为何要召见她?   陆老夫人道:“纵无官身,你也是陆家独子,日后的家主。从前是你年纪小,如今大了,陛下要见你是寻常事,日后怕也少不了。且你父亲在北境立功,陛下要让你父亲安心打仗,自然要嘉奖侯府。”   陆在望忐忑不安,她哪知道见陛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万一说错了话,岂不是横遭灾祸。   老夫人道:“瞧你那点子出息。眼下陛下倚重你父亲,岂会无端为难你?你只消不胡言乱语,陛下问什么,便答什么。恭敬,谨慎,尽够了。”   陆在望点点头,回去换了衣裳,便跟着内侍进宫。   内侍将她带至成华殿外,殿前伺候的内侍躬身道:“世子稍待,陛下在与成王殿下议事。”   陆在望便站在外面等,赵珩仍未出来时,里面便有人出来传她进去,陆在望想这倒好,赵珩若在,她要一时扛不住陛下威严,他还能帮衬着些,如此一想便镇定许多,进去依礼叩拜。   “起来吧。”陛下道。   上回她见陛下还是宫宴之时,不到一年便觉陛下苍老许多,也许是因为赵珩在旁衬托的缘故。   父子俩都喜穿玄色衣裳,站在一块,威严的气度倒是十分相似。   “前两日北境传来战报,你父亲在袁州大破梁军,将其逼退三百余里,直抵北梁归元城。想必你在侯府也听到消息了。”   陆在望恭敬道:“是。”   陛下道:“北境军士气振奋,边境百姓也不必再受北梁倾轧,朕想着如何嘉奖你父亲,世子怎么看?”   陆在望道:“四海皆平,天下重归安宁,是陛下所盼,也是父亲所愿。父亲和祖父常说,陆家从来不敢居功,不过为国略尽绵力。”   陛下笑道:“世子倒是很会说话。”又叹:“北境苦寒,先前朕念着陆家数代之功,将陆侯调回京畿,却惹来传言纷纷,说是朕明升暗贬。”   陆在望提起精神。   “……这话听着叫朕生气,若因此让陆侯与朕生了嫌隙,倒是朕的过错。”   这是在试探她了。   陆在望立刻说道:“说这话的人,必定是见不得朝堂安宁,君臣同心的小人,不配立于朝堂。父亲从未这般想过,陛下需要陆家在哪,陆家自然就该在哪,北境与京城并无差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她前半段说的尖利,喜怒行于色,后面又拿腔拿调,颇有少年意气。陛下听完许久不曾说话,只是定定的瞧她,陆在望挠挠脑袋,抬起眼睛偷看,又忙低下去,作出一副忐忑茫然的姿态。   陛下忽而笑道:“前几年朕虽久居宫中,也听过不少关于世子的传言,朕听着倒也觉得有趣。”又对赵珩道:“你常年不在京,想必不知道。陆侯从前为教导世子,不知想了多少主意。”   赵珩淡笑道:“略有耳闻。”   陆在望尴尬道:“让陛下和殿下见笑了。”   陛下又道:“朕便觉得陆侯多虑,世子年纪轻轻的,活的热闹些也无妨。如今大了可不就自己懂事了。防卫司清查城中奸细,小侯爷出了不少力气,日后子承父业,想必不会输你父亲当年。”   陆在望道:“陛下谬赞,我不过是帮着防卫司谢都尉抓了几个人,谈不上出力。”   陛下又和声问她:“朕倒是记不清了,世子今年多大年纪?”   “十七了。”   陛下恍然道:“先前陆侯倒是提过,说是世子到了娶亲的年纪。十七了,是该定亲。”   前头问话都寻常,这话倒把陆在望给说的心里一咯噔,直觉陛下接下来得说些要命的话来,果然陛下道:“你父亲想求朕的恩典,让世子尚公主,这可也是世子的意愿?”   陆在望真的服了,万万想不到陆进明远在北境,还能千里迢迢的撅她一脚,她战战兢兢的问:“敢问陛下,是父亲近日来奏,求陛下恩典吗?”   “这倒不是。”陛下道:“有一阵儿了,还是陆侯去岁回京述职觐见时,却未明说,只是朕听着是这么个意思,难道是朕会错了意?还是世子不愿?”   陆在望忙道:“臣不敢。只是臣无才无德,又无官身。陛下方才也说,臣少时十分荒唐,惹来许多笑话,名声狼藉。父亲也常说我不争气,岂敢妄攀公主。”   “是这样。”陛下又看向赵珩:“朕听闻世子和成王交情不浅,玉川也时常和朕提及世子。世子虽暂无官职,毕竟出身贵重,倒也与玉川相配,成王看呢?”   陆在望听这话古怪,陛下先前说赵珩久不在京,对她的事情了解不深,眼下却又说她和赵珩交情不浅,显然城中流言陛下尽知,却不直接问,藏在话里,叫人一步一个坑。   赵珩镇定自若:“玉川也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在臣府上时总惦记着出去玩,又和侯府小姐来往密切。想来是因此,才与世子相识。至于旁的,臣倒不曾问过玉川。若是定亲,陛下素来疼爱玉川,总得问过她的意思。”   陛下点头道是,转头问起陆老侯爷身体如何,陆在望依次答了。陛下又命内侍拿来许多金银玉器和珍贵药材,叫她带回府上。   又说一会子话,陛下面露疲态,便叫她和赵珩一道退下。   及至出了宫门,陆在望才重重吐一口气,抬袖擦擦额头,自言自语道:“吓死我了。”   一路上她只低头跟在赵珩身后,两人不曾交谈,此刻也是各走各的。赵珩听见她嘀咕,侧身看她一眼,这才上马离去。   陆在望会意。   等她七绕八绕的绕回成王府,赵珩已在院中砌好热茶,陆在望不客气的坐下,饮尽满杯,才道:“跟陛下说话真费劲啊。”   赵珩轻笑道:“你答的很好,至少陛下听不出破绽。”   “破绽?”陆在望不满道:“我这一片拳拳忠君之心,它原本也没有破绽。”   他挑眉,顺着她的话说道:“陆小侯爷如此,实乃朝之大幸。”   陆在望不要脸的受下,又不放心的问:“只是陛下该不会真想叫我尚主吧?”   他嗤道:“你想得美。”   陆在望不服气的嘀咕:“我怎么想得美?我若真是男子,凭我这条件,和公主也算门当户对。”   赵珩道:“如此说,娶不到公主,小侯爷还挺遗憾?”   “一点点吧。”   赵珩也不懂她这怪里怪气的想法,只道:“陆家势大,为陛下不喜。玉川是他最心爱的女儿,即便陆家挟势强求,陛下也不会让玉川下嫁。”   陆在望真诚道:“殿下这样说,显得我们家很不讲理。其实我爹想让我尚主,跟争权夺势毫无关系,他只是单纯觉得我没出息,尚主起码能保我一世富贵。”   想想又说:“殿下最开始与我相识,也怀疑我意图不轨。唉,殿下和陛下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心眼多。我和我爹本分老实,却被无端揣测。”   赵珩一盏茶端至唇边,闻言眼皮一掀:“你这话方才怎么不说?”   陆在望往后一缩,他冷言道:“还是你当我是软柿子捏?”   “不敢不敢。”陆在望屁颠屁颠的说道:“我是当殿下是自己人呐!”   这时有侍女过来道:“殿下,饭食已备好了。”   陆在望便在赵珩这用了午饭,进宫一趟,实在很费精神,撂了碗筷便很不见外的要借他的床榻歇午觉,俨然把他这当成青山院。   侍女似觉得不合规矩,可见赵珩默许,便只默默收了碗筷。   陆在望躺在榻上,心里想着陛下的问话,约莫陆家世子到年纪都得来这一遭,陛下需要陆家世代的忠心,眼下就轮到她了。   她以前想的太过简单,如今世道渐乱,她才明白过来,陆家的根在北境,北境安,则陆家安。   恐怕她年纪越长,就越有人把眼睛盯到她身上。   陆在望有点茫然,觉着自己像被风浪卷着往前走,渐渐走向她原先想也没想过的路上。   祖母问她的打算,其实她哪儿来的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罢。   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外面似有低语声,像是赵珩在和人说话,她一翻身,外面说话声便渐远,她就安稳的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到黄昏时分,醒来时满院暮色,院中不见赵珩的身影,倒是玉川,坐在先前她和赵珩喝茶的石桌上,面前铺纸笔,似是在画画。   见陆在望站在门口便抬眸一笑:“你醒了。”   公主姿态端方清雅,纤手盈盈握笔,瞧着更似画中人。   陆在望走近才看见,她画的是街景,一个挂着布幡吃食摊子,几张小桌,两三个玩闹的孩童,寥寥几笔,却活灵活现。“公主还会画画?”   “画着玩罢了。”玉川看着自己笔下,颇有留念:“先前小侯爷带我去的街市,我很喜欢,如今战乱,不比之前热闹了。”   陆在望道:“再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玉川道:“我也盼着。”她搁下笔:“大哥在议事厅,小侯爷去找他吗?”   陆在望摇头。   “方才东宫的人来通传,说是太子哥哥病了。”玉川面有忧愁,低低的叹气。   陆在望蹙眉,太子这病的突然,多半不对劲。果然一抬头,玉川正瞧着她。   她便隐隐明白了玉川的意思。   玉川怅然道:“要是我那个薄命的小侄儿能平安降世,不知太子哥哥和嫂嫂会不会像如今这样生分。”   “公主……”她欲言又止。   “没人知道的。”玉川朝她眨眨眼:“小侯爷放心,只有我知道。其实好些事我都知道呢,我都不会往外说。”   “就是想想怪难过的。”公主轻声道。 第88章   庭中起了晚风,漱漱的吹过桌上白纸。   玉川觉得有些冷,拢着衣裳,想唤人收走桌上纸笔,抬眸却见陆在望垂着眼睛,神色莫辩。   她心里明白过来,便温声道:“小侯爷难道信不过我吗?”   “不是。”陆在望立刻说道,她看着玉川温和干净的眼睛,老老实实的问出心里所想:“公主是在提醒我,还是试探我的想法?”   玉川一本正经:“都不是。我是在和你说家常话。”   陆在望倒叫她噎了一下。玉川叹道:“真的,我全然没有旁的意思。”   陆在望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玉川撑着脸瞧她:“小侯爷和我大哥一样,你们是要做大事的人,兴许事儿经的多,总会变得瞻前顾后。就是累得很。只是小侯爷和大哥说话也这般吗?”   陆在望想了想:“那倒不是。”   玉川道:“那我瞧着竟比大哥厉害吗?他不说话,只站着就让人忍不住揣度他心中所想。小侯爷却不防备他呢。”   “殿下待我挺好的。”陆在望说道:“以前的确是怪害怕的,不知从何时起,就不怕了。”   玉川又笑起来:“这很好。”   公主掩不住的高兴落在陆在望眼里,她也无端觉得舒心起来。   世上事流水似的淌过,她敛裙坐着,细细的瞧,为一些事高兴,为另一些事难过,但也仅止于此,干净的近乎白纸。   陆在望暗暗的想,也不知江云声有没有这样大的福气,能常伴公主左右。她给陆进明的信中提过,想让她爹明里暗里的提点提拔江云声,也不知他能不能争气。   东宫,太子殿中。   赵戚横卧榻上,阖着双目,虽是睡着,可眉间依旧深深皱起,元安守在榻前,微凉的手掌覆在他额前,热度稍稍褪去,可赵戚面上,依旧泛着潮红。她忧心忡忡的问一侧的太医道:“为何施了针殿下还是睡不安稳呢?”   “敢问太子妃,殿下像这般睡不安稳有多久了?”   元安想想道:“约莫有半月了,殿下夜里时常翻来覆去的睡不好,即便勉强睡着也时常梦魇,再便惊醒。”   长久的不得安眠,赵戚白日里便也神思倦怠,性情也比以往焦躁易怒,今日在殿中忽然发热晕眩,这才召了太医来。   太子性情多疑,素日多思多虑,以往也有睡不好的时候,只是从没有持续过这么久。   太医道:“臣会开些安眠补气的方子,再时常给殿下施针,以观后效。只是这症结多在心上,朝政繁杂,太子妃还需提醒太子殿下,切勿劳累过度,忌多思多虑,还需平心静气的养着神,否则臣再施针开药,终究不治根本。”   元安叹道:“如今四处战乱,殿下怎能不忧心……还请张院令多费心,尽力为殿下调养。”   张院令忙道:“臣自当尽力。”院令瞧着太子妃神情恹恹,颇有不足之相,便小心道:“臣见娘娘脸色也不好,不如臣替娘娘把把脉……”   “我不要紧。”元安摇头道:“我这是老毛病了。”   院令便不再多言,太子妃先前小产也是他经手救治,那时伤了根本,后续再调养也不过堪堪维系着。   太子妃薄命,这是满太医院心照不宣的事情。   太医开方配药,元安见赵戚睡着,便亲自去守着药炉。   不多时,芷然进来道:“娘娘,世子来了。”   元安正揭开药罐盖子,白雾上涌,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她皱皱眉,又盖回去:“夜深了,叫世子回去。”   芷然踌躇道:“娘娘不见吗?”   “这几日若世子来,便说我在照顾太子殿下,不得空。”   芷然神色忧虑,正想规劝几句,元安抬眸看她,淡淡道:“你也不要和世子多说,叫我知道必然罚你。”   在赵戚殿中伺候的内侍慌慌张张进来:“太子妃,殿下醒了,正寻你呢。”   “知道了。”元安吩咐侍从道:“药快好了,你盯着些。”   芷然瞧她回殿,只好出去打发陆在望。   宫人在前提灯,元安款款行至殿外,便听得里面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伴随着赵戚怒气冲冲的声音:“孤不想看见你们,叫太子妃来!”   “殿下息怒。”   元安没急着进去,站在廊下等着,里面很快响起脚步,急匆匆出来几位良娣和夫人,面色惶然,见元安站在那里纷纷行礼:“太子妃。”   元安温声道:“不早了,都回去歇着罢。”   她立在殿外,瞧着她们走远,心里觉得无趣,渐渐也有些晃神,眼前变得模糊不清,直到里面又砸了一个瓷瓶,她才猛地清醒,芷然正焦急的扯着衣袖唤她:“娘娘。”   “我没事。”元安定定神,便折身进殿。   赵戚披头散发的站在殿中,拧着眉神情焦灼,脚下一地狼藉,殿中侍从匍匐在地,却没人敢上前收拾。   太子这样易怒也有些时日,殿中的东西几日便得全换一遍。   侍从战战兢兢,东宫上下,除太子妃,便没人敢劝谏。   “元安。”赵戚看见她清瘦的身影,皱紧的眉头稍稍舒展,声音低哑的唤她。元安笑意柔和,一面吩咐侍从退下,一面过去扶着赵戚往内室走,“殿下怎么起来了?”   一众侍从眨眼间退个干净,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赵戚任由她拉着,脚步稍显凌乱,他眼底泛着青,低声念道:“头疼。”   “殿下太久没休息了。”元安扶他坐下,自己站着替他按着头上的穴位:“方才太医教我的,可好些吗?”   赵戚没说话,兀自闭着眼睛,她又道:“待会药熬好,殿下喝了再睡。太医嘱咐,让殿下忌多思多虑,朝政要紧,殿下也得顾忌身体。”   赵戚觉得脑中很乱,一幕幕乱相从眼前划过,朝政,战事,流民,春来农耕,甚至赵珩。他睡不着,又忍不住想着这些事,越想越乱,看着殿内烛火惶惶,眼前虚影重重。   他又抬眸看向元安,她脸色也很不好,薄施粉黛,整张脸只有唇色稍艳。可他也知道,那点颜色抹去,她的嘴唇也是毫无血色的,这都是他之前糊涂所致。   还好她原谅他了,还好她还留在东宫,留在他身边。   他把元安拉至身前抱住,埋首在她身上,不发一言。   他看不见元安的神色,也就看不见她眼里片刻的迟疑,迟疑过后,只剩一片空洞。   陆在望接连几日在东宫碰壁,心里也渐渐着急,先前她还真当元安照顾赵戚抽不开身,可几回下来,再蠢也知道元安是在刻意回避。   她想不明白,更不知道元安到底要做什么。   可也不曾听说太子生了重病,连宫中派人来东宫询问,听说太子只是劳心伤身,夜不安眠,便只送些补药。恐怕如今陆在望倒成了最忧心太子的人。   她生怕哪天听见太子暴毙的消息。   赵戚死不死的倒不要紧,可万一真是元安下手,她只担心元安没收拾干净现场。   陆在望着急上火,差点就得去翻东宫的墙,正望着东宫高高的外墙出神之时,陛下和皇后的仪驾到了东宫。   陆在望将将伸出去的腿倏的缩了回去。   她想了想,扭头去了成王府,却听闻赵珩不在,只得坐在他院子里干等。   一等就等到了月上中梢。   赵珩满脸疲倦,进院便瞧见他房里有光亮,便唤了人来问,侍女道:“是小侯爷。”   他进去时陆在望已经睡着了,趴在案桌上,他想把她抱去床上睡,可一动她就醒了。迷迷糊糊的道:“殿下。”   他应声。   陆在望揉了揉脸,想起自己的来意,便问:“殿下可知道东宫到底出了何事?”   赵珩看着她:“太子劳思过度,陛下让他留宫静养。”   陆在望焦躁道:“但我姐姐不肯见我。”她问赵珩:“太子就只是劳思过度吗?”   他瞧她一会,不答反问:“你可知陛下今日去了东宫?”   陆在望点点头。   “陛下和皇后一道去东宫探视太子,可不巧,陛下在太子书案夹层,翻出一些书信。”赵珩倒了盏茶:“均是太子手书,字里行间埋怨陛下纵我势大,有意使二子相争,朝堂不稳全因陛下厚此薄彼。他这太子形同虚设,不过是个笑柄。若再无所作为,东宫易主是迟早的事。”   陆在望想起那张临摹的赋论。   “可惜太子神思混乱,连到底是不是自己写的,也未能分辩。”   他饮完一盏茶,告诉她此事结果:“陛下盛怒,斥责太子无能,无礼,不忠,不孝。”   陆在望许久才问道:“太子到底为何会意识不清?”   赵珩原本不想和陆在望说起此事,可既然她问,也没有必要瞒着,便如实答道:“南元擅制毒,有些稀奇古怪的,能让人梦魇不断,久而久之便神思混乱,陷入癫狂。”   陆在望则愣住:“是殿下给的?”   赵珩语气平淡:“你姐姐派人来问,我恰好有过耳闻,就让人南边寻了来。”他摇头,似有叹息之意:“太子沦落至今,始终都没有怀疑陆元安。”   “怀疑了就完了!”陆在望倏地站起,焦躁的往门外走,赵珩伸手将她拉住,皱眉问道:“去哪?”   “我去东宫。”   元安知道这事有多险,一经发觉,不仅她自己,整个侯府都会落罪。   可是元安绝不会让侯府出事。   她一定还会做别的事情,来掩盖这一切。   可是她不肯见陆在望。   陆在望也不会蠢到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东宫已被陛下封禁。”赵珩对她说:“你进不去。” 第89章   东宫是陛下亲自下令,由皇城司封禁。皇城司皆是陛下亲信,除非陛下有旨意,否则无人可出入。   陆在望沉默着,赵珩也不多言,只静静等她的反应。   陆在望默然许久,细细想着其中关窍,而后看着他说道:“殿下……可否让我见庆徽公主?”   玉川?   “我进不去东宫,但公主可以求陛下恩典,只要她能进去给我姐姐递话,只要东宫传出太子妃病重的消息,我便可以去求陛下。”陆在望冷静道:“陛下顾念我父亲在北境征战,不会不许她医治。我有机会把她带出来。”   赵珩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求我帮你救出太子妃。”   “殿下?”陆在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打量片刻,倏的摇头笑了,“太子手信里直指殿下乱政,皇城司都是陛下亲信,眼下殿下也是最需要避嫌的人。”   “况且。”陆在望平静的看他道:“殿下并不会顾忌我姐姐的性命。”   “你在怪我。”赵珩道:“怪我没有事前就将太子妃的打算告诉你。”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陆在望摇头:“殿下不过是顺手推舟。此事对殿下百利而无一害,殿下不费一刀一剑,就能让太子尽失圣心,何乐而不为?”   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有怪他的意思。   元安要走这步,分明是有玉石俱焚的意思,她能看出来,赵珩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依旧没告诉她,大概是知道她肯定会阻止。   但这步棋一走,他不知省多少心力。   陆元安对赵戚来说是不可破的死局。而赵珩没有这种顾忌。   陆在望一想明白,就没指望赵珩会冒着被陛下猜忌的风险帮她在东宫撕开一条缝隙。她只要找到能在陛下眼皮底下顺理成章出入东宫的人,公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瞧着赵珩,赵珩也瞧着她,两个人都一般无二的冷静,彼此探询着,还是他先轻笑出声:“到底是小侯爷。”   有底气。   陆在望不作声。   他道:“不必麻烦。你可以去东宫,也可以去见太子妃,你要是想带她走,也未尝不可。”   “殿下此时帮我,风险极大。”陆在望甚至还提醒他道:“东宫势尽,没有人再能和殿下抗衡,何必此时惹陛下生疑。”   “何必。”他倒是笑起来:“你倒跟我说这两个字。”   陆在望默然道:“谁都有私心,这没什么。”   “我的确不在意陆元安的性命,也不在意永宁侯如何想。”他倚在案桌上,垂眸瞧着灯罩透出的暗光,像是自言自语:“但我对你……”   陆元安是替他省了不少事,他之前没有和陆在望说,其实眼下也不必说,坐享其成便是。   他可从来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偏偏陆在望方才问起,他又全盘托出,自己细想想也奇怪。   只是她这反应叫他怅然,转瞬间退的离他几丈远。他喜欢先前她打小算盘,叫他做靠山的样子,而非现在这样平静疏离,还“懂事”“乖巧”的替他考虑。   陆在望还等他下文,却不想这人忽然沉默,便催问道:“怎么?”   “没什么。”他站直身体,掀起灯罩,吹灭烛火,撂下她,兀自往屋外走去。   “——小白眼狼。”   又没听明白。   东宫封禁后,皇城司的人进来,里里外外翻查一遍又一遍,太子浑浑噩噩,陛下虽怒极,可也疑心是有人暗害。闭宫后仔细的查验太子素日饮食,起居,却始终没查出端倪。   元安站在殿中,菱花窗半掩着,听见外面的吵闹声,心里掩不住的烦躁,倾身关窗,折身坐在妆台前,瞧见铜镜中惨白衰败的脸色,便从妆奁中捡出一盒口脂,用小指拈些,细细抹在唇上。   太子妃殿中也未能幸免,早被翻查过,花花草草的叶子都叫皇城司拨弄一遍,可这帮穿甲佩剑的男子,始终没有翻到妆奁里去,也不会疑到一盒口脂上。   她脸色不好,若不用口脂压一压,看着就像病入膏肓。东宫中人私下都说她短命,即便封太子正妃,也占不了多久位置,太子不过是看她出身永宁侯府,将死前给一点体面罢了。   这话在她听来很没意思。之前她就没有争宠的心,之后更不会有。   东宫的女子都可怜,遇到赵戚这样薄情又故作深情的男子,嫁进来就再无欢愉可言。   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起,所以她恨的也从来只有他。   可等到她真的亲手毁掉他,元安又觉得心里惘惘的。先前赵戚竭力的补偿的确让她有片刻动摇,他的信任也让她不忍。   可每每犯起旧症,夜里浑身发冷,太医欲言又止时,她就又觉得不值。   她明明都快死了,他再补偿有什么用。   她嫁进东宫十年,没有几天是好过的,他折磨她,折辱她,把她害的命都快没了。拿着一点可笑的真心和她谈原谅,从何谈起啊?   她死后,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他就会有新宠,立新妃,兴许逢年过节的会怀念她,可再久一点,等他娇妻美妾儿孙满堂时,陆元安也就单单成了牌位上的名字。   多可笑。   她绝不原谅。   要补偿,就拿他最珍视的东西来,而非那些虚名,和毫无用处的珍宝。   这座东宫,可能早就已经把她逼疯了。   殿中各个角落都燃着烛火,整座宫殿都亮堂堂的,但外面有守卫,她又被关在这里,只能在殿中走来走去,长发披散,自己都觉得自己形如鬼魅。   她蹲在角落,取了灯盏里一根蜡烛,走到轻纱帘旁,垂眸深思起来。   把这些都烧了,连带她自己,和那些罪证,就一了百了。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她总算可以解脱,可以离开这里。   口脂里掺的药扰乱了赵戚心智,到底也影响了她。   她不清楚自己现在是清醒还是混乱,总之心里有道声音在叫嚣,驱使她松开手。   蜡烛一落地,薄纱陡然烧卷起来,她看着烧起来的一团火焰,拢着身上的衣袍,觉得很暖和,心里就很高兴。   可这只持续了片刻。   她都没注意,有人悄无声息的进了殿,火势骤起的瞬间,从她身后猛地伸手将她扯开,上前一把扯下薄纱帘,掷在地上,气急败坏的踩灭了火,回身怒道:“干什么?我再来迟一点,你是不是准备连自己一起烧了?”   元安怔愣的坐在地上,看面前一身侍从装扮的少年,茫然道:“洹儿?”   她揉了揉眼睛。   陆在望看她双眼迷蒙,意识不清,一时生气又心疼。殿门吱呀一声,芷然从外面小跑着进来,看着眼前情形,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娘娘,你干什么呀……”   元安皱着眉坐在地上。   陆在望没管她,只是吩咐道:“芷然,你帮她把衣服换了,动作快些,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得快点走。”   元安这时才小声问:“去哪?”   陆在望没出声。   她固执的问:“去哪?”   陆在望瞧她许久,最终放软声调,哄道:“江南,那里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很暖和。”   元安又糊涂起来,陆在望给芷然使个眼色,芷然便一边低声哄着一边给她换身侍女衣裳。准备齐全后,拉着她到后殿一扇窗前,陆在望站在那等她,她糊里糊涂的被推着翻窗而过,外面的守卫也不知去了何处。   陆在望和芷然随之出来,芷然赶忙扶起她道:“娘娘。”   陆在望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来,吹燃,递到元安手里,又将后殿的窗户推开一条缝,对她咧嘴一笑:“现在烧吧。”   斜开的窗户被穿堂风吹的吱呀作响,晃晃悠悠的越开越大,最后撞在殿墙上,夜风灌入,卷起繁复的帘子,卷的尾端的火直烧上顶梁,蔓延向别处。   东宫中人终于被惊动,四散着叫起走水,登时乱成一团。   而一处偏僻的角门上,满脸病容的女子回身而望,只看见大殿檐角飞扬的脊兽,镇着重重的火光,她恍然看见有人赤着脚,散着衣裳散着发,冲进火里。   她闭了闭眼,再没有多看一眼,一步迈出了角门。   启德十一年四月,是夜,东宫大火,清安殿付之一炬,太子妃薨。 第90章   清安殿的大火烧了半夜,整座宫殿都烧成断壁残垣,京中许多人都亲眼瞧见通天的火光,长夜未尽,东宫起火已满城皆知。   天色将明时,火势散去,皇城司在内殿找到太子妃的面目全非的尸身。   太子殿下立于殿前,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东宫有人暗中议论,说这场火,是太子殿下亲手放的。   皇城司虽然能按下太子妃死讯,可不能瞒着永宁侯府,报信的人去后,侯夫人当场晕了过去。   卯时初,大臣们上朝时,竟瞧见永宁府的小世子跪在宫门前。   世子无官职在身,无诏不得擅入宫门,他便只在那跪着。大臣们从他身边走过,也只见他沉默的低着头,神情颓丧,锦袍上仍留残烬,一动不动的。   东宫大火人尽皆知,可到底出了何事却无人知晓,皇城司封锁东宫,连消息也不许外传。   可见到永宁世子,便引得诸多猜测,这怕不是太子妃出了事……   谁都知道永宁侯看重长女,此番他在北境领兵,女儿若在东宫遭难……陛下不能不给侯府交代。   如此一想,文武官员心中骇然,在此之前太子已失圣心。又真是太子妃出事,东宫怕已成倾颓之势。   永宁侯远在北境,老侯爷常年闭门不出,世子便是侯府的当家人,他既然来了,就说明此事陆家必不会善罢甘休。   可世子这般直接跪在这,倒像是逼着陛下,难免有失分寸,但满朝大臣谁也不愿平白惹事上身,大都避着他走。末了还是成王殿下出面,温言劝走了世子,请他去成王府稍候,等散了朝会,他会替世子求见陛下,届时自有旨意。   世子倒也知进退,不能不给成王面子,便依言起身告退。   他也没去王府,仍旧去了东宫。   东宫中,太子命人敛了尸身安放在灵华殿中,陆在望去时,太子屏退侍从,一身素衣独自立于殿中,形容枯槁,人倒是清醒。   太子看着尸身上蒙着的白布,神色僵冷。   陆在望在宫门前跪的膝盖生疼,这会还得接着演,可还没等她发挥,赵戚便冷冷问道:“这是她吗?”   低哑的嗓音在空荡荡的灵华殿回荡,陆在望敛眉道:“殿下心里比我明白。”   赵戚阴贽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咬牙道:“她明明……”   “明明早已油尽灯枯,明明只是勉强续命。”陆在望打断他道:“到今日骨化形销,殿下以为是谁之过?”   不等赵戚说话,她又道:“不论谁之过,想来陛下会给侯府一个交代。”   他俩谁也没去碰那具尸体,赵戚摆明不信,陆在望也一场戏演到底,毫不松动半分。   不信又如何,只要没有人能证明这不是陆元安,那眼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赵戚见她笃定,默然片刻又倏的笑了,语带嘲讽:“世子以为把筹码压在赵珩身上,便有不同吗?”他抬高嗓音嗤道:“难道你以为换做他,他就会容许陆氏坐大吗?”   陆在望淡淡道:“殿下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赵戚最后问她:“她在哪?”   “死了。”陆在望答道。   朝会之后,陛下召陆在望进宫。依旧在成华殿召见,赵珩也在。   陆在望换了身干净衣裳,神色哀恸,跪伏在地。陛下眉间难掩疲惫,赵珩便劝陆在望道:“东宫之事陛下和本王已然知晓,还望世子节哀。”   陛下问赵珩道:“皇城司查的如何,好端端的为何会出这种事?”   赵珩道:“暂无定论。只是东宫侍从禀告,太子妃近来也常神思混乱,事发时她独自待在清安殿,兴许是一时混沌,失手烧着了宫殿。”   “陛下。”陆在望忽然挺直腰身,贸贸然插话道:“可东宫中私下传言纷纷,说是……”   “放肆。”她未说完,已被赵珩打断,他冷声道:“世子既知道是传言,也敢随意说给陛下听吗?”   陆在望像刚反应过来,忙低下头道:“长姐惨死,臣心哀痛,一时失了分寸,请陛下责罚。”   他们俩这一唱一和,配合的极为默契。   陛下问道:“什么传言?”   赵珩道:“一些以讹传讹的东西,做不得数。”   陛下不语,皇城司已来人禀报,东宫流言纷纷他也并非不知,陛下的目光扫过阶下跪着的少年,沉声道:“朕自会让人查明太子妃死因,给侯府交代。”   陆在望低声道是。   陛下又道:“但依朕的意思,此事暂不足为外人道。”   陆在望猛地抬头,艰涩道:“陛下的意思是……秘不发丧吗?”   赵珩便道:“此时暂且按下不表,待过段时间,只说病故,一切丧仪如旧。北梁战事吃紧,世子也该明白,此时若叫永宁侯知道太子妃死讯,对陆侯打击甚大,战局千变万化,事有轻重缓急,世子想必也知不可因小失大的道理。”   陆在望低着头,还拿袖子抹抹脸,赵珩不免心中好笑,可还得忍住,温声正色劝道:“世子心中难过,陛下和本王都明白,也请世子体谅陛下苦心。”   陆在望若是非得讨要个交代,陛下不见得不给,只是咄咄逼人难免让陛下更添厌恶,不如抓个机会表一表忠心和顺服。她便见好就收,哀哀戚戚的哭一场,便奉了陛下旨意。   她走后,陛下才对赵珩道:“他倒是比他父亲乖顺。”   赵珩不痛不痒说道:“世子很明事理。”   这话说的倒是让陛下瞧了他好一会,赵珩垂眸不语,立于阶下,任由陛下打量。   陛下许久才出声,他本就不年轻了,赵珩挺拔如松的身影更衬得他疲惫衰老,眼前这个儿子春秋鼎盛,已然大权在握,不悲不喜的模样倒是愈发有储君的气度,或许他本来也比他哥哥更适合这个位置。   赵珩静静等着,直到陛下倦怠的开口:“东宫的事交给你办,你也退下吧。”   “是。”他躬身道。   陆在望回府时,沈氏将将醒过来,元嘉也哭的两眼红肿,侯府管事已然悄悄叫人备下白事所需的东西,只等东宫发丧,便在府前挂白幡。   谁曾想陆在望从宫中回来,便再不许人提起这事,令侯府一切如常。   沈氏不解其意,老夫人和老侯爷也等着她解释,陆在望关起门来便道:“陛下的意思,暂时秘不发丧。”   沈氏和元嘉双双愣住,老侯爷沉声问道:“你答应了?”   陆在望点点头。   “是为消息不传去你爹那里?”   “对。”   老侯爷心里便也明白。   沈氏便哭道:“你姐姐到底是怎么没的?”   陆在望低下头道:“不知道。”   这会陛下的眼睛还盯在这事上,她便不敢据实以告,可沈氏哭的几度晕厥,她又束手无策。沈氏骤失长女,哀恸至极,又听陆在望如此不咸不淡说要秘不发丧,不免转哀为怒,一时转不过弯来,就对她颇为失望,痛呼道:“你姐姐没的不明不白,你不说替她讨个公道,还如此慢待!叫她九泉之下怎能安心?连你爹都不让知晓,竟要如此窝囊吗?纵是天家,也不能这般糟蹋别家的女儿,更何况你姐姐是侯府长女,岂能这么委屈啊!”   陆在望只得道:“母亲,陛下说的也不无道理,若眼下叫爹知道,他伤心过度,在战场上出了差错伤及自身,母亲岂非更要后悔吗?”   沈氏道:“可你姐姐也不能连丧仪也没有啊……你爹爹日后知道,该多伤心?”   陆在望见上下哀哭一片,便有点坐立难安,生怕被沈氏哭的忍不住道出真相,便寻机想走:“姐姐停灵东宫,我会时常去看她……不是,我现在就去。”   沈氏见她竟然找个理由要走,更有些难以置信,气道:“陆之洹!”   她只好又站住,沈氏道:“你姐姐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竟半分不伤心吗?你如今从哪里学的如此冷漠,没的是你亲姐姐!”   陆在望有苦难言。   老侯爷却拧眉喝斥沈氏道:“行了!”又对陆在望道:“洹儿过来。”   陆在望走到他面前:“祖父。”   老侯爷看着她道:“眼下你父亲不在,你母亲伤心。祖父祖母也老了,侯府的事情交由你主理,凡事你要多拿主意。既然陛下有旨如此,咱们家只能奉命。你姐姐走了,家中现在也只能指着你了。”   陆在望应下。   老侯爷挥挥手,她不顾沈氏阻拦,硬是狠着心肠走了,才至游廊,元嘉便追了出来。白着脸拦住她问道:“你不是伤心糊涂了吧?”   陆在望苦笑道:“你看我像糊涂了吗?”   元嘉一开口眼泪就直往下掉,她拿手胡乱去抹:“可你不能不伤心啊,大姐姐最疼你了。母亲要生你的气,大姐姐泉下有知……”她说不下去,蹲下去两手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   陆在望也蹲下身,伸手抱住元嘉小声在她耳边安抚道:“别哭啦。”   元嘉还哭:“呜呜呜你没良心呜呜呜……”   陆在望很没办法:“过两日我带你去城外散散心。”   元嘉哭的更大声了:“大姐姐都没了你竟然要带我出城散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打死你……”   陆在望:她撒手就想走,结果反被元嘉给抱住。   元嘉不会像沈氏那般斥责她,她只是抱着她不撒手的哭,好似决意要把她那喂了狗的良心给哭回来,陆在望尝试着起身把她撇开,结果元嘉就跟长在她身上一般,把她的衣裳抹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拖都拖不动。   陆在望算是服了,只得低声道:“我是带你出城去见大姐姐,我的良心好端端的一点没少,没拿去喂狗。”   元嘉哭声立止:“啊?”   “别停,继续哭。”陆在望正色道:“哭的越伤心越好,只是别再骂我了。”   那夜离开东宫之后,元安便被送出城,安置在赵珩松山的私宅里。她不能待在城中,也经不起舟车劳顿,松山上府邸侍从一应俱全,陆在望便先借了来。   她足足等了七八日,才敢带着元嘉出城。   照顾元安的依旧是如雪她们几个,如雪也许久不见陆在望,见她还带了位相貌一般无二的姑娘来,都颇为惊奇,打量许久才叹道:“侯府怎样好的福气,女孩们个个都这般美。”   陆在望问:“我姐姐呢?”   如雪又露出忧虑神色:“姑娘不太好呢。”   陆在望拉着元嘉直奔内院。   元安是身体不好,气色倒是比在东宫好了很多,披着厚披风坐在廊下,笑盈盈的看着院中的小丫头追来闹去的,如雪对陆在望说道:“白日还好,夜里时常不清醒。我们几个昼夜看着,寸步不敢离。”   元嘉挣开陆在望就跑过去,见到元安又忍不住抹眼泪,元安搁下手炉,叫芷然拿帕子来,一面给她擦脸一面笑道:“都快要嫁人了还这般爱哭,这可不行。”   陆在望仍旧远远站着,如雪在旁道:“大夫说,即便尽力续命,怕也熬不过今年冬天。”   陆在望没说话,也没进去,转身出了小院。 第91章   黄昏时,陆在望先让人送元嘉下山,元嘉走后,她才独自去见元安。   这时节春光正好,元安的屋子里却已经烧上炭火。   芷然正在服侍她喝药,陆在望伸手接过:“我来吧。”   屋里只剩她们两个。   陆在望喂她喝完药,把药碗轻轻搁在床边案桌上:“再过些时日我带母亲来看你。”   元安淡声道:“左不过这一年,没得叫母亲再伤心一回。”   陆在望固执道:“我会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来,未必不能治好你的病。”   其实哪里还有更好的大夫呢。元安倒也不和她较劲,只笑道:“好。”   陆在望又沉默片刻,而后问道:“后悔吗?”   她摇摇头:“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陆在望听着心里愈发憋闷。   “日后家中只能靠你和爹爹了。”元安淡声道:“元嘉还一团孩子气,不过我瞧着庆国公府家风严谨,谢都尉稳重上进,是个好归宿。”   陆在望也点头:“谢存是个靠得住的人。”   “那么你呢?”元安歪了歪头,“于你而言,成王是靠得住的人吗?”   陆在望只道:“他帮了我很多次。”   “那又如何?”元安轻哼道:“连东宫的位子都送给他了,你们还不算两不相欠吗?”   陆在望听着,一时没说话。   元安要和她说的事情她也明白,关于她的身份,还有她和赵珩的关系,从前一直没有细想,眼下却是避不开的事情了。   元安平静的看着她:“成王至今未曾娶亲,以往是他久不在京的缘故。可如今东宫即将易主,他作为储君,很快就要成婚。你是要做他的妻子,还是继续做侯府的世子?”   “洹儿,不要走姐姐的老路。我从前没有选择,但是你有。”   “我明白。”陆在望低声道。   元安说了会话,脸上便显出倦怠,陆在望扶她睡下,熄灭床前的灯盏,又坐了会,见她睡熟才起身离开。   如雪提着灯笼在院中等着,“世子。”   陆在望步下台阶,“有事?”   “殿下在别院等您。”如雪欠身说道。   松山宅子她已来过许多遍,宅子的花草山石都没挪过位置,陆在望的心境倒是每回都不同,第一回 赵珩险些一箭把她射个对穿,第二回他亲自把她从荒山野岭带回来,现在他又在这里等她。   就算元安不说,陆在望心里也明白,那种循规蹈矩步步限制的日子她根本过不下去。   但是赵珩呢,他将要去的恰好又是天底下最束缚的地方。   还有另一件至关重要的,如同赵戚,东宫有多少女子他兴许自己都数不清,皇帝和储君的婚事本就是牵制朝堂的手段,赵珩自然不能免俗。   这恰又是陆在望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   她承认她最开始抱着的想法就挺流氓的,在一块图个及时行乐,未必非得到谈婚论嫁那步。真到两个人实在走不到一条路上的时候,就体体面面的好聚好散。   就是她能想的开,不知道赵珩能不能想得开……   陆在望心道,他要是想不开,那还真挺不好收场。   她就揣着这忐忑不安的心思,被如雪带到赵珩院中。   “太子妃如何?”廊下挂着的灯盏透着温润的烛光,昏黄柔和,他就站在灯影下,气度从容,清俊疏朗。   “喝过药就睡下了。”陆在望闷闷的说道:“还没谢过殿下借出宅子,一应安排周全仔细,这人情我记下了。”   他饶有兴致的瞧着她:“你记下的情,自己数的清吗?”   陆在望说道:“数的清啊。我在陛下跟前的戏可不是白演的,那多真切啊。”   他笑问:“世子以侯府向陛下施压,不怕有损侯府在陛下心中降心俯首的印象吗?”   陆在望嘀咕道:“陛下可从来不觉得侯府乖顺。再者这也就是我好说话,换了我爹得当场撅太子一跟头。”   他没听清,叫她重说,陆在望又含糊其辞,不肯明说。赵珩看她神色又问:“不是都让你带人出东宫了,我怎么瞧着你还是不高兴呢?”   陆在望不答反问:“那夜的事情应当不会出纰漏吧?太子似乎并不肯信。”   “他不信便不信。”赵珩淡淡道:“疯子而已,无足轻重。”   “好。”她便放心的点点头,又道:“那便先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他念着这几个字,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陆在望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有什么?”   他淡淡道:“陛下今日问起我,说王府空置多年,该是时候立妃了。”   陆在望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这来的也未免太快,她前脚刚琢磨完,他后脚就将此事摆在两人面前。转念一想,恐怕她尚未出元安屋子时,如雪已经将她们俩的谈话尽数禀告他了,   不过早一日晚一日也没分别,迟早的事情。   陆在望还没有理清思路,只得先见招拆招,便循着话问:“那殿下如何回的?”   “这不是来问你了。”他抬起手,微凉的手指碰了碰她温热的脸,“你说我该如何回?”   赵珩盯着她看,等着她的反应。他无妻无子这事约莫只有赵戚乐见其成,陛下和手下幕臣早不知问过他多少回,眼下赵戚已被圈禁,唯一的威胁都没有了,王府也料理的干干净净。他没了后顾之忧,眼前这个又是他妥帖放在心上的人。   也该是时候了。   只是他却没有等来想要的答案。   陆在望笑的颇有点勉强,还跟他绕起圈子来:“问我,这可不是我该多嘴的……”   话音才落下巴就被他挑起,两个人目光相对,他的眼神已然变的有些冷:“不要和我装傻。”   一句话,气氛陡然变的僵硬。   陆在望瞧他这样子,还真不敢和他直来直去的,她那双眼睛转来转去,始终不肯对上他的目光,为难道:“可我是侯府世子,这……”   赵珩听了这话,脸色才稍微缓和些,以为她是顾虑自己的身份未明,便和声道:“眼下我地位不稳,边境动荡,的确不是好时机。不过只要你答应,再等等也无妨。等战事初平,我再向陛下请旨恢复你的身份,届时成婚也不迟。”   他考虑的恳切又周全,陆在望就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东西,开始就该说清楚,而非和他绕来绕去。便低声说道:“要是我不想答应呢?”   他许久才道:“你是觉得,我和太子是同样的人吗?”   “不是。”陆在望摇头,说的异常果决:“无关殿下为人,也无关太子和姐姐的仇怨。我是从一开始,就不想。”   这话说完,两人之间就彻底冷淡下来,谁都无话可说了。   陆在望想想还是找补了一句:“殿下待我的恩情,我会想办法还的。”   赵珩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是站在那一言不发的瞧她许久,最后说道:“陆在望,你是真的没有心。”说完便转身独自离开别院。   陆在望心道,这回是真把人气狠了。这明明是他的院子,结果他倒怒气冲冲的走了,其实应该把她赶出去的。她垂头丧气的坐在廊下台阶上,话虽然说的清楚明白,说完却有些怅然若失。   其实她还是看到元安的结局,生出退缩之意。   元安最后和赵戚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可最开始两人之间也并非只有恨。   陆在望琢磨着,她从小被当作世子养大,被家中惯的性子破烂,得是天底下头一个不适合进皇家的人。与其最后结局惨烈,不如不要开始。   陆在望是第二日清早下的山,走前去看过元安,她仍未起身。倒是如雪在她身侧长吁短叹:“世子,您跟殿下闹别扭了吗?殿下走的那般急,夜间山路难行,也不知道殿下摔没摔着啊……”   陆在望安慰她道:“你们殿下是纵横沙场的将军,而非山中书院里的纨绔,谁摔了他都不能摔的,啊。”   如雪幽怨道:“我说这话是诚心问您殿下会不会摔的吗?”   陆在望道:“我走了,劳烦你照顾我姐姐,有事就给我递信。”   如雪跟着她一路叹到宅子门口,陆在望沿着山道走出去老远,她才懊丧的让人关上门。   没过两日,便听得援军开拔北上,前往北焉知山,和夏之选将军大军会和。只是带兵的不是赵珩,而是副将李成。   太子被圈禁东宫,陛下操劳成疾,病痛不断,赵珩留京监朝理政。   不久后,便有许多朝臣上表,请废太子,毕竟让神志不清的人占着东宫的位子,实在有损国朝颜面。   五月伊始,陛下颁下旨意,废赵戚太子位,改封庐陵王,迁出东宫,即日遣往封地。到这时,先太子妃陆氏病故的消息才渐渐传开来。   长女亡故消息尚未传至北境陆侯耳中,北境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先送到了成华殿陛下面前。   早年便有人说,陆侯子嗣单薄,唯一的儿子还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棒槌。陆家表面烈火烹油般鼎盛,其实衰落连十来年都用不着,只等陆侯年迈,屁用没有的小世子袭爵,侯府必将倾颓。   这话好似还真叫人说着了。   启德十一年,陆家就没出过好事。   太子妃亡故后,北境传来消息。北境军长驱直入北梁境内,在天虞山腹地与北梁交手,苦战数日,最终将北梁军逼逃至天虞山以北。   这本是胜报,可却使朝野皆惊。   因战报最后写着,我军大胜,但天虞山地势复杂艰险,我军伤亡惨重,主将陆进明,战场失踪。 第92章   侯府 怀章堂。   临近子时,堂中依旧灯火通明,老侯爷榻前围了三五位太医,侍从们听着吩咐进出,廊下明灯高悬,陆在望从寿春院过来,老夫人那儿也乱成一团,她将要进门,却被急匆匆出来的侍女撞的后退一步,侍女抬头见是她便福身道:“世子。”   陆在望见她慌慌张张的,便问:“做什么?”   “太医叫去寻上年头的老参来。”   陆在望点点头,叫身后管事带人去开库房,又听见房中有影影绰绰的哭声,登时皱眉问道:“谁在哭?”   侍女见她拧着眉,全然不似往日和和气气的模样,便也小心答话:“是林老姨娘。”   “把她送回自己院子里去。”陆在望道:“谁再哭,就一并给我扔进去。”   管事赶忙叫人进去,把哭哭啼啼的林姨娘请出来,管事自然得往客气了说,说是世子忧心她哭坏身子,才叫人送她回去,林老姨娘不肯听,非要要留下等老侯爷醒。   管事先前跟着陆在望在寿春院,连夫人和三小姐都叫她着人送回清晖堂和傍溪阁,不许出来。更别提老姨娘了。当下不敢拖沓,叫人半请半拖的把林老姨娘架离老侯爷榻前。   林老姨娘登时愣住,似是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慢待她,将要发怒,管事低声道:“世子吩咐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他再是世子,也是小辈,岂有对长辈动手的道理?”林老姨娘怒道:“老侯爷才病倒,他便敢这般对我!”   管事正为难着,见世子已经进来,站在堂中打量着他们。林老姨娘忍着怒气说道:“洹儿,你祖父还未醒来,素日都是我在照顾,眼下我自然是要陪着的。”   陆在望问道:“你懂医理?还是能分辨药材?”   林老姨娘一愣,她见状便道:“都不懂,那就别添乱了。”   说完目光便落在管事身上,管事连忙亲自上手,将气的脸色大变的老姨娘带出怀章堂,从老姨娘的院子出来,几个人才心有余悸道:“这世子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往满府上下,他见谁不是笑呵呵的。”   “快别说了。”另一人道:“侯爷出事,以后咱府上还不知怎么着呢,仔细办事要紧。”   陆在望在寿春院和怀章堂来回转了一夜,第二日天色微明时,老侯爷先醒过来,她才稍稍松口气。没多久,屋里便出来人传话,老侯爷要见她。   老侯爷早年也是战场上落下的病,退居内院这几年病痛不断,听到陆进明的消息一时气血逆流没缓过来,眼下清醒过来神色倒还清明,陆在望一进去便屏退了屋中侍从,唯留爷孙两个。   “祖父觉得好些了吗?”   “暂时死不了。”老侯爷说话不爱绕弯子,语气虽硬,却仍旧掩不住苍老疲倦。   陆在望便道:“祖父没事就好。”   “你父亲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陆在望没有想法,她才听见这消息时,脑子里就空了,变故来的太快太急,根本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以至于一切都不真切。“父亲必不会出事。”她低声说。   “陛下很快就会召见你。”老侯爷说道:“陛下虽然早有削权之意,可不会在此腹背受敌之时发难。北梁虎视眈眈,他还需要陆家替他卖命。”   陆在望说道:“我知道。”又补充:“我去。”   “北境皆是陆家旧部,是陆家几辈扶持起来的亲信,有许多是你父亲的兄弟,是你的叔伯,你去了,他们会看顾你,也会听你的话。”   老侯爷平静道:“家族兴衰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即便是皇家,也没有长盛不衰的,何况咱们为人臣子的,这事祖父和你父亲都不在意,可如今你姐姐没了,你父亲又不知所踪,这个时候咱们不能让人看笑话。”他说着便止不住抬高语调,咳嗽起来,最后几个字是硬挤出来的。   “我明白,祖父,我明白。”陆在望忙起身给老侯爷顺气,“我会去的。即便陛下不许,我也会去求他。”   老侯爷看着她,沉沉叹了口气,“如今也就只有你了。”   陆在望沉默良久,才艰难开口:“父亲出征前,曾想把我也带上的。他告诉过您吗?”   老侯爷摇头道:“不曾。”   陆在望脸上的表情有些发木:“因为我告诉他,我怕死,我以为他要打我。”她怔然说道:“可是他没有,就自己走了。我在想,父亲一定对我很失望。”   老侯爷其实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孙子,因为他不像自己,也不像陆进明,从小的志向就是混吃等死。老侯爷甚至觉得是不是因陆家杀孽太重,才出的这么个现世报。可如今听他说这话,老侯爷又心生不忍,大概人总逃不过舐犊之情。   少年身形清瘦,坐在那蔫头蔫脑的,尽是无措。细想想他也才十七岁,只是胆小平庸,也非十恶不赦的罪过。   “那如今呢?”老侯爷和声问道:“你现在不怕了?”   “不是。”陆在望摇摇头:“还是很怕死,我又不会打仗,扔战场上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我手上也曾沾过人命,就一回,就好久没睡过安稳觉。”   “我有很多私心,时至今日也没有长进多少。”陆在望闷声说道:“我未必能守好北境,但我得去把爹找回来。”   她低着头,想到自己老爹那凶悍坑人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天虞山得多冷啊。”一面说一面就落了眼泪,又慌忙擦去,想起自己是要当家作主的人,不能再哭哭啼啼的。   老侯爷默然许久,直到外边有人匆忙叩门来报。   “世子,老爷,宫里来人了。”   自松山那晚不欢而散,陆在望就再没见过赵珩。朝中如今是他主政,此番进宫,陆在望原以为他也会在,不想成华殿中,只陛下一人。   她上前行礼参拜。   陛下端坐高台之上,淡淡道:“今日朕传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何事。”   陛下并未叫陆在望起身,所以她仍旧跪伏在地,恭声回道:“臣知道。即便今日陛下不召见臣,臣也要来请旨。”   陛下问道:“请旨为何?”   “臣父亲生死不明,请陛下许臣前往北境,去寻父亲。”   陛下道:“若世子寻不到呢?”   陆在望身形一顿,而后回道:“那臣就留在北境,代替父亲,为陛下守疆御敌。”   “世子从未领兵作战,也不曾听闻世子有文韬武略,足以统领北境大军。”   她平心静气的回道:“陛下若真的认为臣无用,今日也不会召见臣。”   陛下低笑起来,叫她起身,“你倒是明白。只是成王与朕论见相悖,朕方才那一句,其实是他的意思。”   陆在望只道:“臣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况且既然陛下与臣想法一致,那臣便势在必行。”   “好,那朕就许你去。”陛下看着她道:“让朕看看,你有没有你父亲的本事。”   她又跪拜下去:“谢陛下恩典。”   陆在望一夜未眠,本来不觉得累,可才出成华殿,便觉得脑袋发晕。陛下让她三日后起程,从两大营抽调一千近卫,送她北上。   旨意很快就会下到侯府,陆在望倒觉得茫然,她压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去北境先做个吉祥物吗,也不知现在回去翻兵书能不能看得懂……   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她姓陆。剥了这层身份,当真什么都不剩了。   陆在望叹了口气。   从成华殿出来,出右角门上长街,她规规矩矩的跟着引路的内侍,宫里的路七拐八拐,又转过一道宫门时,前头内侍哎哟一声,陆在望低着头,只见眼前扫过一片墨色衣角。她正想抬头看看呢,那内侍已经跪地慌然道:“成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她刚掀起的眼皮立刻垂了下去,老老实实的低着头,不知多乖觉。   “下去。”他的声音透着股不耐烦,内侍忙起身,陆在望紧紧跟在内侍屁股后面,人走她就走,结果才走一步,那明显带着怒意的嗓音再度传来,跟要人命似的。   “让你走了吗?” 第93章   他来得急,底下人禀告陛下传召陆在望时,他便匆匆离府入宫,可仍旧没有赶上,她已经从成华殿出来,还试图装作没看见他。   那模样真是怎么瞧怎么让人觉着可恨。   内侍被他前后两句话吓的进退两难,既不指名道姓,也不说让谁走谁留,偏那小世子胆大妄为,在成王殿下眼皮底下,还敢不住的在后面戳他,好似让他快些走。   他又哪里敢?   内侍暗自琢磨,还是请殿下明示的好,可不等他说话,殿下便冷着脸,一把扯过侯府的小世子,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往宫门去了。   陆在望原本想着这是宫里,即便他瞧她不顺眼,当下也不能发作,她蒙混过关先离了他眼皮底下再说后事,却没料到他如此胆大妄为,这可是在宫里!   他就这般肆无忌惮的拉着她就走,陆在望回头望去,见那引路的内侍也呆怔在门上。   他来势汹汹,走的又快又急,陆在望一双短腿须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再回头时已经不见那内侍的身影,陆在望抵住他胳膊,使劲将手抽出来,惊道:“成王殿下,你疯了!”   他侧过脸来,眼睛往下一垂。   陆在望先退两步为敬。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赵珩觉得自己被她气的耳边嗡嗡作响,厉声道:“陆在望,你哪里来的胆子?”   他说一个字,陆在望就往后挪一点,悄悄挪到宫道旁的石墩旁,手指一蹭一蹭的,这宫道上眼下虽只他们二人,可保不齐就会有人过来,陆在望不住的左右看着,明晃晃的就是没听人说话。他气道:“说话。”   她只好低声道:“殿下,这可是宫里。”   他便道:“跟我回王府。”   “那不行。”陆在望立刻说道:“午后便有旨意,我得回府预备着接……”   “你自己走,或我扛着你走。”赵珩打断她:“自己选。”   陆在望比较想选“撒腿就跑”。   他不肯让她去北境,这要是跟他进了王府,保不齐就出不来了,简直羊入狼窝,她又不是智障。   可在宫里撒野是要拖出去砍头的啊。   陆在望还在那琢磨第三条路,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不耐烦,猝然伸手把她拽到身前,瞧那样子是真准备强行带走。   陆在望一激灵,即刻举手投降:“我自己走!”   他一松手,她就恨不能退一丈远。   “走。”他冷声道。   陆在望这一路走的,跟踩在针尖上似的,明知道他要发难,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被他塞上回王府的马车,很有种奔赴刑场引颈就戮的悲戚感。   直到马车到了王府,她还磨磨蹭蹭的不想下去,还试图同他打个商量,赵珩耐心耗尽,直接把陆在望拖出马车,扛在肩上就走,一路到了他的存清院,进房,利落的把她扔到榻上。   房门被门外侍女关上。   陆在望呆了一瞬,立刻爬起来,跳下床榻,蹭到堂中硬着头皮说道:“殿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他直截了当:“去北境,你想都不要想。”   陆在望说道:“陛下已经下旨……”   赵珩往她那走一步,她立刻后退三步,再度强调:“有话好好说,好商量。”   “商量?”他问道:“你想过和我商量吗?”   陆在望也问:“商量殿下就许我去了吗?”   他道:“我会让陛下收回旨意。”   “瞧。”陆在望叹道:“殿下不许,但我也不能不去。”   他觉得她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到极点,怒气反笑:“你以为是多容易的事情,你说去便去了?北境是什么地方,你有几条命经得住北境的战场?”   陆在望顿了顿,小声道:“可我爹在那。”   他自然知道永宁侯下落不明对陆家,对陆在望的打击,她虽没说,可只这几个字就露出伤心和无措,站在那垂头丧气小心翼翼,他就不忍再苛责,不自觉的放软了声调:“我会另派人去,必会找到陆侯的下落。”   “殿下心里明白,没有人比我更该去。”陆在望说道:“且我爹不在,北境就是一盘散沙。我虽不懂领兵,可我还是世子。陛下召见我,就是有意让我去做这枚定盘的棋子,北境的将军们会给我这个面子,殿下再派人去,又有谁比我更合适?”   “那便我亲自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总之不会是你。”   她沉默了会,“我今日在成华殿见陛下,觉得陛下的精神看着也大不如前,陛下年老,朝政的事都得让殿下担着了,殿下连北焉知山都分不开身前去,还能顾得上北境吗?”   “陛下让我三日后启程,北境与京城相隔千里,日后只怕难再相见,殿下就来送我一程吧。”   赵珩静静听完这一番话,心中对她擅自做主的怒意忽然就消散的一干二净,他只觉得想笑,再难相见这种话她也是说的心平气和,好似是件极寻常的,不必过多在意的事情。   就像那晚她说从开始就不愿意,细想想倒也不算说错,打一开始她就打算离他远远的,说到底,陆小侯爷果然是个始终如一的人。   赵珩想着,陆在望本来也不是寻常女子,她是陆家的小侯爷,天生的有底气,不肯让任何人拿捏。   他瞧见她偷偷抬眼,打量他的神色,一下又一下,好似她也很苦恼,却想不出两全的主意。   “你走的出王府,再来跟我说你要去北境的话。”他开口打破沉默,语气笃定冷傲:“去不去,不是你说了算。”   陆在望上前一步:“殿下……”   “陛下需要陆家守北境,但我不需要你去守。”他最后说道:“你的命原本就是我救回来的,小侯爷不是口口声声要报恩吗?现在就是好时候,顾好你自己的命,我不需要别的。”   他已经拿定主意,就不想再跟她多说,转身就走。陆在望急忙跟上,可是他走得快,出去后便吩咐两侧的近卫:“关门。”   陆在望才至门口,就被人拦了回来,她急的叫道:“赵珩!”   这总得讲点道理吧!   他头也不回。   “小侯爷。”郑势就站在门口,低声劝道:“您就先在这待着吧。”   郑势虽然话说的客气,可动起手来毫不含糊,抬手毫不客气的将陆在望推进去,然后关门,陆在望险些被他搡地上坐着,站起来就踹门:“开门,我要见赵珩!”   回应她的只有门外落锁的声音。   很快,整个存清院被围的严严实实,不要说门,连窗户外面都是守卫。陆在望被关在院中的正堂,前后五六间屋子大小,卧房,厅堂,书房,净室一应俱全。   一整个下午,陆在望在房里来回的转,最后挑挑拣拣,把侧厢的窗户给砸了,她自然知道外面有人,砸完就跑,再拎着板凳去祸害下一个。   没多久郑势就开门进来。   陆在望就地一坐:“我要见赵珩。”   郑势无奈道:“小侯爷,你再这样属下只能将你绑起来了。”   陆在望恍若未闻:“我要见赵珩。”   郑势道:“殿下在宫里。”   她转过脸:“他进宫做什么?”   郑势不答,只吩咐人去修补被她砸烂的窗户,陆在望瞅准机会,站起来就要往外跑。郑势拦都不拦,片刻后陆在望就被人拎着衣领扔了回来,她对郑势怒道:“你这是助纣为虐!”   郑势不搭理她,她又开始套交情:“郑大人,咱俩好歹也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那总得有点情分在,商量商量,你放我出去,我记你一辈子大恩大德。”   郑势被“朝夕相处”“情分”这俩词刺的脑门青筋直跳,无情道:“小侯爷,话不要乱说。”   “陛下收回旨意也没用,我该去还是会去。”   郑势油盐不进:“这话您跟殿下说,跟我说没有用。”   “那你叫他来。”   郑势又道:“殿下的行踪不是属下能过问的。”   陆在望气的咬牙切齿。   “闹哄哄的作什么?”正僵持着,外面忽然传进一道不满的男声,只见赵延耷拉着张脸走进来,瞧见陆在望便翻起白眼,只问郑势道:“这祸害怎得又来了?还不快给本殿下把他赶出去。”   陆在望忙点头道:“八殿下,不用赶,我自己走。”   “八殿下。”郑势拱手道:“小侯爷是殿下带回来的。”   赵延一听便道:“吩咐个屁!这厮声名狼藉,他不要脸无所谓,我大哥还要呢。赶走赶走,大哥回来自有我跟他交代。”   陆在望喜出望外,当场给赵延弯腰作揖,诚心诚意的行了一礼:“谢八殿下。”   郑势被这俩自说自话的傻缺闹的头疼,深叹口气,便吩咐人把陆在望捆进卧房,陆在望岂肯就范,扒着屏风惨叫:“八殿下救我!”   赵延不想听她鬼叫,便喝道:“给本殿下闭嘴!”说完又颇为不满的瞧着郑势,“你把本殿下的话当耳旁风?”   “属下不敢。”郑势道:“但小侯爷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走的,八殿下还是回去吧。”   赵延倒好奇起来,存清院里里外外都被围住,惊动王府上下,他还以为出了何事,结果过来一瞧,如此声势浩大竟就为陆之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畜生,他那三两重的骨头也值得这阵仗吗?   他便问道:“他怎么得罪了我大哥?”   郑势还未说话,陆在望又挣扎着冒出脑袋:“八殿下,你来问我,我告诉你。”   “他不知道隐情,我知道我知道,来问我!”   陆在望想着,郑势这厮在这她是决计出不去的,不如从赵延身上下手,他缺心眼,说不定她能说动他帮自己出去。   赵延的确被她勾起好奇心,郑势素来一板一眼,他懒得听他跟个木头似的禀告。   于是便道:“我跟他说话,你们都出去。”   郑势才一皱眉,赵延便嘿一声,伸手就从他后脑拍一巴掌:“怎么?还怕本殿下偷偷放人啊?你不听本殿下的令,本殿下不跟你计较,说个话都不行?滚出去!”   郑势无奈,心道外面层层护卫,反正陆在望也出不去,他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驳赵延面子,便吩咐人都出去,自己在最后带上了房门。   屋中便只剩陆在望和赵延两个。   赵延大大咧咧绕去屏风后边,往桌旁一坐,“说吧。”   陆在望想想道:“其实我并没有得罪成王殿下。先前在此被八殿下痛骂一顿,我也觉得十分羞愧,回去后痛定思痛,毕竟我和殿下都是男子,这样纠缠不成体统,难为世俗所容。我便想不如断了好,只是殿下竟不同意,一怒之下把我关在这里。”她仰天长叹,苦笑道:“八殿下,您说这样算怎么回事儿呢?都是孽缘!”   赵延骂道:“你个畜生少做这伤春悲秋的恶心样!”   陆在望便正色道:“八殿下是成王殿下亲弟弟,咱们目的是一样的,就是不能看着殿下一错再错!只要八殿下想办法放我出去,我陆之洹对天发誓,绝不会再出现在成王殿下眼前,我躲的远远的,绝不做殿下大好前程上的绊脚石!”她义正言辞的说完,便满目期待的看着赵延,“八殿下,您看如何?”   陆在望算盘打的门清,她觉着以赵延对她的厌恶,和对赵珩的在意,他肯定不愿意赵珩因此遭人诟病,声名有损,他肯定希望她能从赵珩身边滚开。她都故意恶心他了,他还能坐视不理?   陆在望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翻出成王府的身影了。   可赵延听完,却冷笑一声,撩袍道:“陆之洹,你打量天底下就你一人聪明啊?你还想激我,你个畜生能不能说点人话?”   陆在望算盘珠子登时滚落一地。   “本殿下明白告诉你,本殿下是看不惯你这不男不女不三不四的模样,本殿下也很不愿意瞧见大哥和你纠缠不清。但是。”   赵延语气一顿,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陆在望,他生的高壮,面庞又黑,瞧着颇具压迫感,陆在望无端心虚起来,只听他冷笑道:“但是既然大哥喜欢你,你就是死,你也得给我死在他身边,你还想断?”   他抬腿就踹陆在望一脚,“断不断也是你说了算?掂量掂量你自己的身份!”   陆在望猝不及防,生生挨了一脚,跌坐在地,抱着脑袋痛苦的直哼哼。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谁就能想到这缺心眼忽然不缺了呢?   谁能想到他对他大哥的崇拜已经盲目到如此地步了呢?   现如今这世道断袖都没人管管了吗!   赵延冷哼一声,提步要走,陆在望忽道:“八殿下。”   赵延回过头,陆在望坐在地上,抬眸认真说道:“八殿下,算我求您,您帮我这一回。”   她语气极为诚恳,透着无可奈何,索性说实话,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和盘托出。   这回赵延听完,竟沉默下来,没急着骂她,似是在认真思索。   陆在望见他松动,颇为意外,忙趁热打铁道:“八殿下,我真的不能留下,您帮帮我吧。”   赵延思量着看她一眼,而后问道:“陛下真要叫你去北境?”   陆在望点点头。   赵延就再度沉默,依旧沉思,陆在望不敢催他,便老实等着,赵延许久才道:“本殿下可以帮你。”   陆在望心中一动。   “但是你得把本殿下带着。”赵延又说道。   陆在望愣了愣,小心道:“北境苦寒,又是战场,八殿下去做什么?”   “废话。”赵延皱眉道:“去战场,自然是去打仗的。”   陆在望忍不住打量赵延,赵延被她眼中怀疑之色刺激道,当即一拍桌子:“本殿下饱读兵书,你敢怀疑?”   陆在望忙道:“我信我信。”   赵延不耐烦道:“带不带?”   陆在望自然答应,先哄的赵延把她放出去要紧,带不带的还是后话。赵延见她乖觉,便满意的点点头,陆在望又问:“那咱们商量商量,该怎么支开外边的人呢?”   赵延便又坐下来。   这两位互相都觉着对方缺心眼的纨绔正儿八经的商量许久,直到掌灯时分,仍旧没商量个万全之策来,陆在望倒又想起件要紧的事情,便对赵延道:“这事等我晚上想想。殿下眼下可否去趟侯府,陛下说下半晌会派人去侯府传旨,不知现在如何了。”   她想想又觉得赵延不靠谱,便又改口:“我不敢劳烦您,您只要遣人给防卫司的谢存谢都尉捎个话,将此事告知他,他自然明白怎么做。”   赵延问道:“是庆国公府上的?”   陆在望道:“对。”   赵延道:“知道了,本殿下这就派人去。”   时辰不早,陆在望热络的要送赵延出去。他俩说的投入,外间竟不知何时已点起灯盏,两人一绕过屏风,便和外间的人打了个照面。   赵珩负手立于堂中,脸上被烛火映的半明半暗,见他俩出来,便淡淡问道:“商量完了?” 第94章   他俩双双僵立原地。   陆在望好似被冷水兜头浇下,折腾许久,将将燃起的希望就这般轻而易举的熄灭。   而赵延比她先一步反应过来,很快敛去慌乱,索性不躲不避,开门见山道:“大哥,既然你都听见了,那我就说句公道话。”他肃然道:“这事确实是你不占理。”   他把陆在望往前一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好歹是陆家的小侯爷,大哥不能不顾忌侯府。且永宁侯在北境出事,他做儿子的不去谁去?又是陛下亲自下的旨,不论人伦礼法,还是圣命难违,陆之洹都非去不可。他好容易有点人样,大哥还硬把他扣在这,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陆在望深以为然,不住点头。   没想到赵延还挺仗义。   赵延也自以为此番话说的有理有据,看他哥神色淡淡,不似要发脾气,便愈发胆壮。他也的确觉得欺负陆之洹没甚意思,这小子怂的跟小鸡崽似的,任打任骂,也怪可怜的。   他便十分自信的继续说道:“大哥,依我看……”   “来人。”赵珩懒得理他,出声打断,唤郑势进来,吩咐道:“送八殿下回宫。这月余,不许他再来王府。”   赵延脸色大变:“哥!”   陆在望也跟着脱口而出:“不行!”   还月余,这是真打算把她一直关在这了!   郑势站在门口:“八殿下,请吧。”   赵延就是不走。   大哥竟变得如此蛮横不讲理,他心中颇为难平,赵延愤而薅住罪魁祸首陆在望,把她脑袋夹在胳膊底下,怒道:“你方才说的对,确实该让你离大哥远远的,他被你害的都开始不讲理了!”   陆在望被他勒的直不起腰:“喘不过气了!”   赵延咬牙道:“本殿下今日非把你带走不可。”   八殿下话说的掷地有声,可仍旧遭不住三四个护卫一齐动手,赵延薅着陆在望左冲右突,闹的动静堪比上房揭瓦,但没过多久,便被强行分开,郑势亲手把陆在望扔回卧房,赵延则被护卫们七手八脚的抬走。临出院子还在叫嚣:“犯上,你们这是犯上不敬!”   赵珩被这俩傻子闹的额头青筋直跳,郑势不敢留下碍眼,陆在望再跑出来时人已经撤的干干净净,门紧闭着,房中重归于静,只剩赵珩独自站着,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盯着她。   陆在望此时也有些生气,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就敢无视赵珩,直直往门口快步走去,暗道这回非要硬闯出去不可。可才要推门,他几步走到她跟前,扯住她胳膊就将她甩了回去。   陆在望说也说不通,打也打不过,悲愤交加,撑着桌子站稳后,气的抬脚踢翻身前的凳子,怒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出去,你凭什么关着我,凭什么不让我去北境,凭什么就是你说了算?今日就是天王老子在这,我也要出去!”   那凳子哐当倾翻在地,伴着她嚣张的余音,赵珩目光缓缓从凳子移到她脸上,冷冰冰的,却仍不为所动。   陆在望身量不及他,叫嚣还得昂着头,气势十分不足,便又寻了个凳子,踩上去居高临下指手画脚:“你以为我怕你吗,你是不是得讲点道理?我又不是出去鬼混!赵珩,我告诉你……”   她还没告诉完,就已经被他拦腰抱起,显然陆小侯爷踩到椅子上并没有增加几分气势,反而让他能更轻易把她扛走,连弯腰的步骤都省了。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赵珩!”   显然他们两个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一个能跑则跑,一个能动手就绝不废话,总之谈是不可能谈拢的。   陆在望一路被他带进里面的卧房,进房就开始后悔,已经想不通刚才是哪里来的狗胆,敢在他的地盘和他叫嚣。   赵珩把她扔到床上,站在床前堵住退路,冷声道:“本王平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陆在望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善,就开始往里缩,心虚道:“没……没有吧。”   “你方才要告诉本王什么?接着说。”他弯下腰,抵住她不太安分的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陆小侯爷。”   人不装死枉少年。   直到他伸手扯下她束发的玉簪,长发倾泻铺满床榻,她才真慌了,又动弹不得,便聊胜于无的拿手捂住脸,慌乱道:“错了错了,我没什么要告诉殿下的,是我话多……我就待在这,我哪儿也不去。”   她说完,许久没听见他说话,便又偷偷张开两指偷瞄,恰好撞上他黑沉的目光,又赶紧闭上。   赵珩倒也没想用强,只是吓唬罢了,见她这般害怕便轻嗤一声,像是嘲笑。   腿上的桎梏倏地一松,耳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陆在望这才长舒口气,爬起来左右也没找到玉簪,想是被他拿走了。   外间传来开门声和说话声,陆在望偷偷躲到屏风后面偷听,离得远也没听真切,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她便又往外走,恰见他进了净室。   不多时便有侍从送热水进来。   陆在望实在坐立难安,好在屋子够大,她记得侧厢还有一张小榻,只是空荡荡的连褥子也没有。   她准备在那将就将就。   她听着外边的动静和衣躺下,心里烦躁不安,不知道家里如何,不知道该怎么出去,不知道怎么能说动赵珩,也不知道老爹找着没有,桩桩件件,越想越着急,翻来覆去的毫无睡意。   片刻后,有侍女脚步轻缓的走进侧厢,福身道:“小侯爷,热水已经备好了,请随奴婢去净室,奴婢服侍您沐浴。”   陆在望爬起来,问道:“殿下呢?”   侍女答道:“殿下已经睡下了。”   陆在望点点头,跟着她去净室,又道:“这里不必你伺候,烦你替我拿找一个束发的簪子来。”   侍女应下,转身出去。   等她洗完,换上干净中衣,抱着自己的衣裳出去,见侍女在净房门后等候,便又跟她商量道:“我方才忘了,还有褥子没有?”   侍女接过她手里的衣裳,将簪子递给她,闻言古怪的瞧她一眼,答道:“没有。”   可真够小气的,陆在望心道,王府盖的能跑马,暗地里连床被褥都不给。   她也没多说,毕竟她是被关在这的,又不是客客气气请来小住的。   她一面束着头发一面要往侧厢去,侍女却挡在她面前道:“小侯爷,这边。”   陆在望故作平静:“我睡侧厢就行。”   但显然睡哪里也不是她说了算,这小侍女俨然如雪亲自教出来的徒弟,喜好先礼后兵,二话没说就把陆在望按进卧房,而后才抱着衣裳躬身退下。   赵珩穿着墨色的绸缎中衣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卷书,腿上搭着薄被,比往日多几分慵懒随意,只是冷着脸,瞧着仍旧怪瘆人的。陆在望被侍女带进来他也没反应,头都不曾抬一下。   陆在望觉得以他俩如今三句话就得吵起来的关系,实在不适合同处一室的,她原想走的,可转念一想,总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   赵珩明显吃软不吃硬,或许她该换个招数,先顺他意,否则真是永远出不去了。   这样一想她就顿在原地,左右为难起来,这招说起来容易,真要使出来她却没有经验。她总不能拿哄家里老太太的招数对付赵珩,那他恐怕会不堪其扰,打死她了事。   陆在望就像根不开窍的棒槌,干杵在那思考,良久,房中只有书页翻过的声音。   赵珩好似真看书看入了神,他也不叫她过去,也不叫她滚出去,当她不存在似的。   陆在望忽然在他身上觉出一点微妙的别扭劲。   思及此,她心中一动。   他好像不单单是在为她决定去北境的事情生气,还为了些别的,在闹别扭,在等她主动示好。   她便又思考起来,今日原本说的好好的,他忽然气的把她关在这,好似是在她说了“再难相见”之后。再加上前些日子她还说过不想做他的王妃……   陆在望忽然福至心灵,脑子从一阵混沌中分出清明,所以他气成这样,蛮不讲理的把她困在王府,其实是因为这个吗?   赵珩翻过一页书,余光瞥见她苦苦思索的模样,心中微恼。   她怎么就是块不开窍的朽木,说来说去,没有一句话能说到点子上。   有些人就是有本事,一声不吭一步不动就能把他气死。   他倒要看看她要站在那到什么时候。   又过一会,陆在望自觉此时头脑已经分外清明,便揣着刚理清的思绪,试探着走过去,打破沉默:“殿下。”   他只嗯一声,算作回应。   陆在望见他神色未变,便小心问道:“我睡哪?”   他目光片刻不曾离开书页,只沉声道:“里面。”   陆在望老老实实的脱鞋上床,从他腿上爬过去,拉过锦被乖乖睡好,他便也搁下书,熄灭床头灯烛,在她身侧躺下。   房中登时陷入悄然的黑暗里。   耳畔只有身侧人沉稳的呼吸。   陆在望愈发觉得,他们就像一对吵了架的小夫妻,别别扭扭的。她偷偷侧过脸去瞧他,见他已经闭上眼,轻声问道:“殿下,你还在生我的气?”   他没有答话。   过一会,她又出声:“我错了?”   这还是句问话。   赵珩更不想理她了。   陆在望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哄男人好,只是他也不接话,她自说自话就显得空乏无力。   她叹口气,盯着他高挺的鼻子和薄唇看了会,煎熬的背过身去,手指轻轻刮着锦被上的团绣图案,低声说道:“殿下,等我找到我爹,等北境局势平稳,我就回京来,我保证会回来,行不行?”   他还是没出声,久到陆在望都以为他睡着了,她也实在不知还能怎么哄,准备弃招另想时,身后的人忽然有了动静   他侧身靠过来,温厚的胸膛贴着她的背。   陆在望眨眨眼睛,呼吸一滞。   他抱着她,低下头,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在骗我,陆在望。” 第95章   陆在望背对着他,沉默下来。   她说这话虽的确带着目的,但至少有七分是真,可他这样一语道破,她全部心神都聚在那三分虚上,兴许是离的太近,近的她几近清晰的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两个人亲近到如此地步,所有的心思便都无处躲藏。   她偷偷往里侧挪,想离他远些,却被他牢牢禁锢着,她没办法,只好干巴巴的辩解道:“我没有。”   他几乎要被她这反应逗笑,连谎话都说不周全,一戳即破,“那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陆在望也说不出来。   她若想来虚的,在哪里都能演的情真意切,即便在陛下面前,假话也信口就来。偏这会跟遭邪似的,明明都想好先把他哄高兴再说,话到嘴边竟难以出口。   他见她不说话,便替她说:“在想先把我糊弄过去,哄我高兴,离开之后我自然就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   “不是。”陆在望小声道:“至少不全是。”   他轻笑出声,声音低的像叹息,只觉无奈又可笑,“下回再要说谎,记得要有始有终,像你这样半途而废,连自己都骗不过,怎么去骗别人?”他亲自教她:“要么不说假话,要说就说到底,也许我真的会信。”   陆在望本也不好受,他说兴许真的会信时,她心里更加闷的厉害,可是明知心意,还要想尽办法骗他,岂不是更伤人吗?   她如鲠在喉,思虑良久,最终只轻声道:“殿下,你让我走吧。”   他没有答话,只是放开手,往后退去,平静说道:“睡吧。”   她再转过去时,他已经背过身,两个人各自占据一侧床榻,心事各异,好似绕进一场僵局里。   分明棋局里只有他们俩个,却各自都得不到想要的。   只能双双困顿其中。   这样的局面让陆在望很无奈,世上大多事情都能直来直去,若有问题,就必有应对之法,可要是跟情字沾边,就变得繁琐纠缠,让人如在雾中穿行,不辩来路,也不知去路。   她思来想去,索性抱着被子坐起来,摆了副要彻夜长谈的架势,絮絮叨叨从头说起:“殿下,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是被家里惯养着的,我祖母,我娘,我几个姐姐,还有我爹,他虽然总是打我,可心里还是很纵着我。他想要一位继承人,可我不成器,不肯跟他去北境,他心里生气可也没硬逼我。他想给我娶公主,就是想着若我以后实在成不了器,好歹还能依仗驸马的身份能安享尊荣。他其实私下很不像一位将军,我老见他偷偷在我娘面前委屈,还抹眼泪,他很疼我们的。”   “殿下觉得我不行,上战场是不死也残,但我是一定要去的,陆家总得有人去,不是我,就是祖父,但他已经很老了。”   她偷偷看赵珩,他依旧闭着眼,她说半天,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她就自顾自的说:“殿下关我一天,一月,一年都行,但我会想尽办法逃走,我不会永远出不去,我只是觉得到那一步,就很没意思。”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素来温和风流的桃花眼里此时只有暗沉的冷意,她继续说道:“殿下想让我像我姐姐那样吗?她被东宫困了一辈子,殿下也要让我在王府困一辈子吗?”   她叹道:“结局殿下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不是陆元安,我也不是赵戚。”他总算肯出声,同样起身靠在床头说道:“赵戚自作自受,他跟陆元安怎么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你比我清楚。”他觉着她这话说的很没良心:“我从来没那样对待过你。”   至于永宁侯,他低声说:“我已经向陛下请旨,我会亲自去北境,那里苦寒凶险,不是你一个姑娘该去的地方。”   陆在望问:“陛下答应了?”   他不语。   答案各自心里都清楚。   陆在望叹气,“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即将成为储君,朝中也并非无人可用,陛下怎会还让殿下南征北战?”   她简直称得上苦口婆心,不住的劝谏:“于朝政上,我无足轻重,可殿下不一样啊。”   “陛下答不答应不必你忧心。”他很固执:“你只要留在京中等消息,我亲自去找陆侯,这样你总可以放心。”   “那我该不该去北境,也不是殿下该忧心的事情。”陆在望说的口干舌燥,心里也起了意气,憋着口气说道:“殿下非要罔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吗?”   “对。”他索性将话说的明白点:“以前就是太顾忌你的意愿,纵的你没心没肺,任性妄为。你以为在我面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我若想断你后路,只消把你带到陛下面前,届时陆家满门都是欺君之罪。”   他冷然道:“你不要逼我。”   “那你也不要逼我。”陆在望实在没忍住,被他一激,心头火直往上窜,卷起薄被就往他身上扔,被角蹭到他的脸,赵珩皱着眉偏了下头。   再多说一句,他俩总得气死一个。   “合着我好话歹话说尽,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那我也是有脾气的,明日咱俩就进宫去,到陛下跟前,来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陆在望怒气冲冲的要下床,只是才刚站起来,就又被抓住胳膊扯坐回去,他使的力道不轻,捏的人生疼,她怒道:“松手!”   “玉石俱焚?”他轻慢道:“就凭你?”   “我怎么了?就我!”她使劲掰他的手,“松开!”   但使尽力气,他也毫不松动。   陆在望真让他逼急了,心里那股火翻涌上头,烧的脸色发红,悍然扑过去,狠狠把他撞在身后床板上,砰的一声,震的整张床都晃,她张嘴咬在他左肩的位置,听他低低嘶了一声,等胳膊上的力道卸去,她立刻松口,麻溜往外侧一滚。   反正话说成这样,已经是撕破脸,那谁也别安生,索性闹得天翻地覆,她就不信跑不出这破地方。   赵珩确实没见过这样的疯劲,她撞过来时他简直有些懵,以至于来不及躲闪就被她狠咬一口,好在就那一瞬,反应过来便伸手一捞,把她整个掀回内侧床上,又惊又怒,“我看你是疯了!”   “都跟你说了别逼我!”陆在望不屈不挠的又爬起来,气势汹汹的像是要跟他打一架,“我去陛下面前告你!分手!分手!”   “说的什么疯话!”赵珩没听明白,但结合前半句也知道不是好话。   陆在望对他又踢又打,口中絮絮叨叨的全是他听不懂的怪话,在这方寸之间弄的他很有些狼狈。   身份地位尊崇到他们这地步的,几乎没有人会这般不体面的动手打架,还是在床上,他今日也算是开了眼。   赵珩总算知道那年她是如何能把赵延按在青楼一顿好打的,陆小侯爷文治武功都稀松,纯靠的不要脸,会是全是歪招。   里面动静大的惊动了外边护卫,只见郑势破门而入,一路冲到里间卧房,拔剑四顾:“殿下!”   “滚出去!”赵珩顺手抄起床边的灯盏,砸在郑势脚下。房中没有点灯,郑势并未看清发生什么,只闻听他话中怒意,转身就走,顺便撅回其他跟进来的护卫。   陆在望昂着头冲他仓皇的背影喊道:“别走啊,救命啊!郑大人!”   郑势一听她喊,改走为跑,活似被冤魂索命,很快没了身影。   “你闹够了没有!”赵珩又把她按回去。   “没有!或者你放我出去,我保证你以后都清静!”   “你想都不要想!”   他们彼此都被对方气的昏了头,像稚子一般吵来吵去,软枕锦被扔了一地,床帘也扯的半边垂地,一地狼藉。   赵珩渐渐招架不住她的疯劲,只能蛮力把她按在床榻间。   陆在望手脚都被他按住,挣扎片刻不见效,竟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皱着眉看他,似是沉思。   两个人都累的气喘不已,胸膛不住起伏,他见她不再乱动,很松了口气,喘着气低声哄道:“别闹了。”   陆在望却忽然直直看着他问道:“这是殿下想要的吗?”   他皱起眉,她又道:“那再商量商量,要是我让殿下如愿,殿下能不能放我走?”   他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怒意便翻滚而来。他真的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永远也料不到她下一句能说出什么可恨的话。   她拿这种事和他交易,竟把他想的卑劣如斯。   他们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还是觉得暗的看不清她的眉眼,兴许真是气昏了头,看清了气的更厉害,不如混沌着,行军打仗也没有这样艰难。   “你……”他想斥责她荒唐,可才开口,她就抬起身体,嘴唇撞上他的,毫无章法的啃咬,手脚皆被缚也不能制住她一身的反骨,她有百种千种的疯法,他不过才窥见小小一角。   他被她逼的躲避不及,他向来都是从容的,从没有这样狼狈不堪,她还不知死活的招惹,他松开压制她的双手,抱着她双双滚入床榻,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凶悍的去啃噬她柔软的嘴唇和脖颈,松散的中衣一扯就散开,露出里面细白滑腻的肌肤,他看的呼吸骤急,她这时候却忽然躲避退缩,不知是害怕还是后悔,拢着中衣不松手,他冷笑的问:“怎么,现在不敢了?”   陆在望也觉得自己要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方才最多是一时冲动,既是气他也是试探,可真到唇齿相依的时候,又有些食髓知味,她就没忍住作了个大死。   其实也没什么后悔的,她的确是喜欢他的,只是两个人多半没有缘分。   她是一定要走的,走之前疯一回,算是留念,也算个了结。   她便抬起眼睛,沉声问:“那殿下是同意了?”   他没有答,只是轻而易举的扯开她拢着衣襟的手,柔软的绸衣经不住一挑,便顺着肩膀滑落,她所有的,皆无处躲藏。   “这话,你该在发疯之前问,现在——”他毫不掩饰眼里热切的渴念,哑声说道:“——已经迟了。”   她现在才知道他刚刚是手下留情,他若诚心想让她动弹不得,一只手尽够了。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退无可退。   菱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月光透不进来,里面的一切也泄不出去,方寸间缠绕的气息远比满室黑暗深浓。   闹剧落幕,棋局也总有输赢,只是开局便落入颓势,一路输到边哭边求饶的少见,甚至连败退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可怜兮兮的被困在原地,他要什么,双手奉上。   没有第二条路选。   一早就被外面漱漱的雨声吵醒,他本来也没有睡多久,只是多年作息如此,再睡也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外边气息清新,更衬的里边颓靡,他站了会透气,看着院中雨打落花,那细嫩花朵颤颤巍巍的柔弱样子让他想起昨夜的情形。   折腾到最后,陆在望抓着玉簪,威胁他若再来,就“你死我亡”,虽然那簪子也落个玉碎的下场,但是她求饶的样子实在很可怜,和先前的嚣张判若两人,他心软,放过她这一回。   等他去把她先前扔的到处都是的寝物捡回来,她已经睡着了,缩成小小的一团,白着脸,脸上还挂着眼泪,委委屈屈,更加惹人怜惜。   床上传来声响,他就关了窗,走到床前一看,她只是翻身而已,并没有醒,玉似的胳膊露在外面,他俯身替她盖好被子。   这睡着的样子不知多乖巧,谁知闹起来恨不能拆了他的屋子,醒了还不知要如何。   他隐隐觉得头疼,安静的坐了会,临走时戳戳她的脸,见她睡的沉这才起身出去,等收拾妥贴换好衣裳,雨势渐急。   他到成华殿时,衣裳湿了半边,请内监进去通传,不多时,陛下身边的大监从成华殿出来,愁眉道:“殿下,陛下说若殿下还是为陆家小侯爷的事情来,就不必进去,自己在雨里醒醒神,拎出轻重来,再议别的。”   他没说什么,自下了玉阶,真站到雨里去,一会就淋的湿透。   大监劝也劝不动,叹了好几回气,只好命人去请庆徽公主。   玉川来的很快,昨夜赵延回宫,怒气冲冲的向她一通倒苦水,她自然已经知道来龙去脉。   她匆匆赶去成华殿,一见赵珩便从宫人手中接过伞,自己走过去,举着伞站到赵珩身边,为他遮雨,小声道:“大哥。”   赵珩偏头看她,“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陛下请安。”玉川叹道:“这又是怎么了呀?”   他只说道:“请过安就回宫去。”   玉川知道他是很难劝动的,只得先去给陛下请安,她不敢擅议朝政,只敢小心翼翼的求陛下不要罚哥哥在雨中站着,陛下寒着脸,摔了一个杯盏,“朕看他是昏了头,你来的正好,朕倒是想问问你,陆家那小子和你哥哥是什么关系?”   玉川没想到陛下会这样问,心中忐忑,惶然道:“并不曾哥哥说起陆小侯爷,陛下何以这样问?”   “朕下旨派永宁世子北上,接掌北境军,你哥哥却执意不许,非要亲自去。朕倒是不明白,他何以这样固执?不惜忤逆朕,也要让朕收回旨意,世子为何不能去?”   玉川忙道:“兴许哥哥有别的考量,未必一定是因为世子。”   “什么考量!”陛下显然为此气的不轻,“你看看他的样子,如此偏执,不分轻重。陆家世代镇守北境,世子早晚要接陆进明的任,眼下也并非打压陆家夺权的时候,他心里不明白?何以如此?”   玉川听见夺权两字也内心惶然,她不懂那些,只知道她不希望陆家出事,忙道:“陛下息怒,我这就去劝劝哥哥。”   陛下冷哼一声,玉川急得提着裙子小跑出去,才刚出去,就被闻讯而来的赵延不由分说的拖走,他故意说给赵珩听,“大哥的事情哪是我们能过问的,他能听你我的劝?还是回宫去,反正大哥心里都有数,不必我们操心。”   玉川微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赵延把她拖到宫道上才松手,“我都劝过了,没有用。你等着,我已经偷偷让人去侯府送信了,侯府丢了世子,那比咱们着急。陆老侯爷还在呢,让他亲自去要人,把他家那祸害弄走,大哥能把我扔出去,他能把老侯爷扔出去?”   赵延笃定道:“我留在这拖住大哥,你去王府,存清院的护卫不敢轻易拦你。等老侯爷去了,你就里应外合。争取日落之前让陆之洹离京。”   玉川心有不忍:“可是连咱们也不站在大哥这边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赵延白她一眼,“你以为陆之洹不想走吗?他只是被困住了。且他不走,大哥就会一直为他忤逆陛下,今日你也看到了,这是为大哥好吗?”   玉川想起陛下盛怒的样子,又想起陆小侯爷,思虑片刻便点了点头,“我这就出宫。” 第96章   谢存这日上值前,特意绕去永宁侯府,想问问陆在望可有回府。昨日侯府的人找到防卫司,他才知道陆在望丢了,老侯爷派人四处都找过,始终没有下落,昨夜谢存走时,听元嘉说若再无消息,老侯爷便打算进宫寻人了。   说来也怪,这陛下召陆在望进宫,一扭头圣旨回来了人没回来。纵然陆在望近年来长进不少,瞧着很像个正经人了,但鉴于她前几年的不着调,老侯爷头一反应还是她又往哪里疯去。故而城中勾栏酒楼都派人寻过,竟毫无音讯。这便让人十分忧心,故而今日一早,老侯爷便命人取了旧时朝服出来,沐浴更衣,要进宫找孙子去。   这雨势愈发大,谢存刚上侯府长街,便远远见陆老侯爷拄着拐杖阴沉着脸出来,叫人搀上马车冒雨离府。   女眷们站在门上面面相觑,檐下雨幕细密,谢存先去给沈氏见了礼,问道:“陆兄可有消息了?”   沈氏面上颇有茫然,还是元嘉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说:“今早有宫人来传信,说是成王殿下把我弟弟扣下了,这会是在王府呢。”   谢存心中一惊,“那老侯爷这会是要去王府吗?”   元嘉点点头,也很想不通:“你总和洹儿在一块,快跟我说说。他什么时候又惹着成王殿下了?前几日在松……”她险些说漏嘴,忙不迭把山字咽回去,急忙改口:“……前几日洹儿还借了成王殿下的私宅呢,那会还是好端端的。”   谢存心道这可不是得罪不得罪的事情,元嘉瞧他神色古怪,蹙眉问:“你还真知道?”   “我也只知一点。”谢存老实承认:“但我不敢说。”   他怕元嘉再问,他兜不住,便扯开话题:“我去王府看看,你不要着急,有事我叫人告诉你。”元嘉刚想点头,他想想又说道:“或者我带你一起去。”   元嘉抬眸看他,他一本正经:“倘若老侯爷要是动起手来,咱俩一起拦着,好歹别叫陆兄被打死。”   谢存毕竟还没跟元嘉正式定亲,老侯爷教训孙子,他一个外人拦着不大合适。谢存思考片刻,便去回禀沈氏,谢陆两家要结亲的事情已在世家中传遍,谢存三不五时就要上侯府混个脸熟,比上值点卯还勤快。谢家早就准备派人上门过礼,只是陆家近来事情多,老夫人又病着,便给耽搁了。   他跟沈氏说完,便带着元嘉一起去王府。元嘉一头雾水,问了他一路,谢存只含糊说道,去看看便知道了。   元嘉心里便十分忐忑。   玉川一到王府便直奔存清院,王府众人并不敢像拦赵延似的拦她,即便赵珩有令在先,但谁也不敢把庆徽公主扔在雨中不管不顾,公主娇贵,又不是八皇子殿下那般耐摔打的,她非要进府,谁能拦?   郑势一见来人便头皮发麻,站在存清院门上硬着头皮拱手道:“公主,殿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擅入存清院。”   玉川站在雨中,蹙眉道:“连我也是吗?”   郑势无奈道:“公主不要为难属下。”   玉川身侧的宫人斥责道:“这雨下的这样大,你敢把公主拒之门外?若是公主着了寒,你担待得起吗?”   郑势道:“属下送公主去别院小憩,想必殿下不久便要回来了。”   玉川素来温和,今日却强势起来,没听见似的直往院中去,郑势断断不敢碰她,只能率众跪在地上拦着,“公主三思。”   玉川提着裙子依次绕过跪了一地的护卫,漠然道:“哥哥回来问罪,我必替你们担着。”   她走一步,郑势便拦一步,在雨中僵持起来。   这时正堂的门从里面打开,陆在望听见动静出来,门外护卫立刻伸臂拦她,她道:“我又不出去,看看不行?”   她抬眼便瞧见院中人,雨势磅礴,沾湿了公主半面衣裙,陆在望皱眉道:“郑势,你缺心眼吗?公主要进来进来便是,你何必让她在雨里淋着?你们把这里守成这样,我还能跑?”   玉川见她好端端的,便出声道:“小侯爷,你还好吗?”   陆在望点点头,“我没事,公主怎么来了?”   玉川仍未回答,便有王府管事匆匆进院道:“公主,永宁侯府的老侯爷来了,这会在府门外候着呢。”   陆在望神色一震,忙看向玉川,玉川冲她微微颔首,便转身对管事说道:“老侯爷年事已高,怎么叫敢他在门外等着,还不快请进来。”   管事极为难的看着公主:“老侯爷说,是来寻世子的,这……殿下吩咐过……”   玉川微怒道:“你当真糊涂,陆老侯爷为朝征战一生,功高望重,就是陛下也极为尊敬,你敢将他拒之门外,不怕陛下治你不敬老臣之罪吗?”她一面说一面看向郑势:“郑护卫,陆老侯爷亲自来府,您也不能放小侯爷出去相见吗?”   郑势依旧道:“公主恕罪。”   玉川只好先出门迎客,她一走,陆在望便跟着往外,可依旧被拦住,郑势看向陆在望,苦笑道:“小侯爷,今日我若放你走,我也不必跟着殿下了。”   陆在望垂眸道:“你有你的分内之事,我也有我的。”说完又抬起眼睛,玩笑似的问道:“那你不如跟着我?他给你开多少月例,我给你加两倍。”   郑势沉默不语。   陆在望也没想到祖父会来,她和赵珩的事情若叫祖父知道,那就真是放到了台面上,难以收场。可偏偏是祖父,他也是赵珩绝对拦不了的人。既然已经闹到这一步,这也是出路。   郑势叹口气,抹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一面吩咐人进宫去找赵珩,一面吩咐人关院门。   她抱臂倚在门上,淡淡道:“何必麻烦,关上还是得开,郑大人啊,你是不知道我祖父的脾气。”   郑势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即便知道无用,他也不能拱手让人把陆在望带走。只是他听陆在望这样说,转过身,认真的看着她问:“小侯爷,你是非走不可吗?”   陆在望答道:“是。”   郑势又问:“就不能留在殿下身边吗?”   她倒是没想到郑势会这样问,看他的眼神里颇有诧异,郑势说道:“我跟在殿下身边这些年,殿下只有对待小侯爷是不同的,他在意您,故而今日失态至此。小侯爷心中也未必没有殿下,既然互相在意,为何非要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呢?”   陆在望许久才低声回道:“何必强求。”   陆老侯爷在成王府外等候,他旧时积病,一身老胳膊老腿,一到雨天便酸胀难忍,他是极少出门的。今日雨急,老侯爷浑身都不自在,盛怒之下硬撑着赶来王府,勉力撑着拐杖,才能站稳。   谢存和元嘉也急匆匆的赶来,元嘉见祖父腿脚微颤,便上前扶着祖父。   王府大门一开,出来的却是庆徽公主,公主礼数周全,将侯府的人尽数迎入府中,公主见老侯爷身体不适,便吩咐人将老侯爷掺到厅上休息,老侯爷却道:“公主有心。只是老臣今日来,是为家中不懂事的孙儿。请公主叫他出来,老臣这便带他回侯府,不敢留下叨扰。”   元嘉也轻声问道:“公主,我弟弟呢?”   玉川也怕赵延拦不住大哥,只想快些了结此事,见老侯爷神色坚定,便道:“这里面确有为难的地方,请老侯爷跟我移步别院。”   陆老侯爷迈进雨中时,脚步微颤,王府占地甚广,谢存便想把老侯爷背过去,省的老人家受罪,但老侯爷坚持自己走过去,谢存也只好依他。   郑势一早便率人等在存清院门口,玉川亲自扶着陆老侯爷,到门前便道:“郑护卫,请开门吧。”   郑势原想能拖一阵是一阵,可还没来得及说话,陆老侯爷撇开公主和元嘉,独自上前,拿拐杖扫开横在门前的郑势,毫不客气道:“让开。”   郑势身侧的护卫想上前阻拦,却被谢存横剑在身前挡住,他手上片刻不让,说话却客气:“看清这是谁,老侯爷是见惯风浪的,刀枪剑戟躲过无数,你我何必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陆老侯爷的资历摆在这,年纪又大了,磕着碰着当真是谁也赔不起,只见老侯爷挡开众人,一路目不斜视,长驱直入,无人可挡的架势仍有年轻时的风范、   陆在望远远就看见祖父气势汹汹的过来,心里登时有股不好的预感,果然陆老侯爷一进正房,瞧见她,便气的抬起拐杖横扫过去,带着呼呼风声,狠狠打在她腿窝处。   老侯爷腿脚不便,动起手却毫不含糊,她被这一杖扫的扑通跪下,两手撑地,痛呼道:“祖父!”   “你个孽障!”老侯爷怒道:“好端端的不回府,急的你祖母、你娘满京城的找你。你可倒好,一声不吭躲到王府来,你是诚心想气死我不成?”   陆在望脸色发白,可见这一棍有多重,她原本就接连两晚没好好休息,被打的跪地时便觉眼前一黑,勉强道:“我知错了,祖父。”   在场众人皆惊,元嘉率先反应过来,忙跑过去扶起陆在望,对老侯爷说道:“祖父,洹儿知错,就别再打他了。”   陆老侯爷冷哼一声,甩袖道:“回府。”   元嘉见她脸色不好,小声问道:“还能走吗?”   她摇摇头,撑着元嘉的走站起来,郑势却拦在门前,“陆老侯爷,您进来我不拦您,您要走可以,但是小侯爷走不得。”   陆老侯爷冷眼问道:“你是何意?”   郑势道:“没有成王殿下的吩咐,谁也不能带走小侯爷。”   陆老侯爷问道:“若他自己要走呢?”   郑势摇头:“那也不行。”   “真是笑话!”陆老侯爷举起拐杖,寒声道:“我听你这意思,洹儿竟是被你们强扣在此?那我倒要问问,我孙子犯了什么过错,何以要被成王殿下圈禁?”   “不要说是成王,即便是陛下,我也敢问这一句!若他是犯了律法,自有刑部按律惩戒,我亲自送他去!若他并无过错,堂堂侯府世子,你当是谁都能轻易欺负的吗?我便要去陛下面前讨要个说法!”   郑势当然说不出来,总不能说是循的私情,这脸还要不要了?   玉川上前道:“郑护卫,陆老侯爷人既然来了,必然没有将小侯爷留下的道理,这里自有我担着,你便放人吧。”   郑势恍若未闻,陆在望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我一定要走,就是他回来也一样。郑大人,我知道你是奉命行事,我不想难为你。可是等他回来,只会更难收场,难道真要看着我祖父告到御前吗?难道殿下不会因此损及自身吗?”   陆老侯爷忽对谢存道:“谢家小子,你去将侯府带来的人尽数叫来,既不能顺畅的走,咱们便硬闯,我今日也不要这老脸了,否则他们是欺我陆家无人,随意欺辱了!”   外面雨如倾盆之势,密集的砸在地上,打落满地残败花叶,正堂中气氛剑拔弩张,谢存一步迈出正堂,便见存清院正门处进来一人,他周身湿透,一身鸦青锦袍被雨浸透,颜色更深,衬得他脸色发白,全然没有平日的尊贵气度,反倒有些狼狈。   谢存又折回去:“成王殿下回来了。”   存清院的所有护卫都松了口气,唯有陆在望和玉川紧张起来,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出无奈神色。   赵珩进来后,命郑势撤走围作一圈的护卫,正堂中僵持的气氛登时缓解不少,他这才对陆老侯爷行礼。陆老侯爷冷声道:“臣当不起成王殿下此礼。”   赵珩毕竟是将来的储君,陆老侯爷不好当众驳斥他的面子,便沉声说道:“老臣只问殿下一句,可否许臣带孙儿离府?”   他闻言看向陆在望,她却不肯看他,低着头,脸色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两个人都很狼狈。   “世子可以走。”他回眸看向陆老侯爷,“但她不能北上。”   陆老侯爷皱眉道:“为何?”   赵珩说道:“我会奏明陛下,我会亲自去。”   陆老侯爷冷眼打量,毫不犹豫道:“如今朝政都是殿下担着,臣不敢让殿下涉险。镇守北境是陆家职责所在,自有陆家人担着。陆家子孙也自有陆家管教——”他忽又说道:“洹儿,你过来。”   陆在望抬起眼睛,只听祖父说道:“不管从前你和殿下有何恩怨,君臣有别,皆只算作你的错。你今日便给成王殿下磕头认错,请他饶恕你。”   陆老侯爷又转而对赵珩说:“成王殿下,也请你看在老臣的面子上,念在世子年少,从前恩怨今日便一笔勾销。此后他会像他父亲一样,效忠朝廷和陛下,尽心竭力守好北境,为殿下分忧。”   他见陆在望依旧站着,便沉声道:“跪下。”   陆在望听完心里有些难受,祖父叫她磕头认错,她腿却重如千斤的弯不下去。她跪过许多回,也跪过许多人,可唯独这一刻不想跪,只因那人是赵珩。   他们俩本不该是这样的,本不该弄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赵珩哑然道:“不必这样,她本就……”   他想说他们有的从来不是恩怨,可陆在望却想到别处去,她想起他说过,不要逼他拆穿她的身份。她忽然心慌起来,急急打断:“殿下!”   赵珩语气一顿,偏头看去,陆在望的目光只和他对上一瞬,便在他面前跪下,低头匍匐在地:“今日我向殿下磕头认错,祖父说得对,君臣有别,我在殿下面前只有过错。从前是我不懂事,无意冒犯殿下……”   玉川瞧着心中不忍,上前轻声说道:“小侯爷……”   “让她说。”   玉川抬眸,看见他愈发白的脸色,他兴许是淋雨淋的寒气侵体,兴许是心寒,她也不知这两者谁更多些,总之这是玉川第一次瞧见他这样颓丧。   她来时,觉得这事大哥错的厉害,他不该这般强求,就是硬把人留住,又有什么用?反倒丢了旧日的情分,不若好聚好散。   可她现在又想,好聚好散,本也是很难的事情。   陆在望伏在地上,微微抬起头,便见地上晕开的水渍,他的锦袍还在滴水,想是已经淋透了。她便继续说道:“请殿下忘掉我这样不服不驯的人,今后恩怨两消,到此为止吧。”   她这话已经说的分明,以至于陆老侯爷微微变了脸色,元嘉也愣住,呆呆的去看谢存,却见他只是摇了摇头。   堂中无人说话,只有庭中春雨潇潇,一片沙沙声。   她跪了许久,才听他漠然的声音落下。   “好。” 第97章   吃过晚饭,这场雨才渐渐停了,雨后气息清透,涤尽尘埃,入目之处皆绿意盎然。檐角仍旧滴着雨,竹春和山月在廊下坐着闲聊,院门处来人,她俩抬眼一瞧,原来是元嘉。   “三小姐。”   “世子呢?”元嘉提着裙摆,缓缓到堂前,却见房门紧闭,竹春叹道:“回来便吩咐我们收拾行囊,自己待在屋子里,一整日也没出来,也没见嚷饿。”   元嘉点点头,轻轻推门,独自进去。一直进了内室卧房,只见窗帘紧闭,一室幽暗,床上鼓囊囊的一坨。   元嘉扑过去,把陆在望从被褥里翻出来,“好啊,你关着门不出去,惹的我们忧心一整日,你却在这睡觉?”   陆在望睡眼朦胧,硬是被她吵醒,昏沉沉的倒回去,哑声道:“别闹我。”   “起来吃过饭再睡。”元嘉不肯放过她,“你明日可就要走了。”   “再睡一会。”她侧身卧着,仍旧闭着眼睛,长发散乱,声音软绵绵的,带点撒娇的意味。元嘉摇头:“世子这副样子,被别人瞧去怎么好?”   她叹道:“你不来,没人敢进我的屋子。”   元嘉自己脱鞋上榻,赖在她身上。   她们长到如今,几乎没怎么分开过,可如今陆在望要扔下她去北境,像爹爹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心里难过,可一凑近才瞧见,陆在望颈下隐隐有血瘀痕迹,元嘉愣了愣,伸手掀开她松散的中衣,身上竟还有好些。   元嘉惊讶不已:“你这都是怎么了?”她还想把陆在望衣裳全扒了仔细看,语气焦急:“谁把你给打的?”   陆在望尴尬不已,扯过被子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不是打的。”她求饶道:“你行行好,别问了。”   元嘉见她也不像是被人揍了一顿,便问起别的:“你和成王殿下……怎么回事呀?”今日从王府出来,陆老侯爷脸色寒沉,一路谁也没敢多问,入府就吩咐沈氏给她收拾行囊,明日就离京北上。陆在望也不分辩,独自回了青山院,谁也不见。   “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她心里憋闷,不想多说,“我走之后,你和谢存的亲事尽快定下,他稳重,能帮衬着家里。大姐姐在松山,我恐怕赶不及去见她。你知道地方,得空就去看看。”   元嘉小心问道:“我瞧今日成王殿下脸色也难看的很呢,松山是他的宅子,他不会把大姐姐赶回来吧?”   陆在望苦笑道:“他倒没有这样小气。”   元嘉不作声的瞧她许久,才轻声道:“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呀?”   陆在望没说话。   “我瞧他今日好似很伤心呢……”元嘉看着她,似懂非懂:“你也很伤心。”   “那你以后不要让谢存伤心。”陆在望笑笑。   “他若是叫我伤心呢?”   “你就给我写信,我回来替你掀了庆国公府的匾额。”   元嘉抿着嘴笑:“好。我妹妹以后就是小将军啦。”她说这,赖在陆在望身边躺下:“我今日要和你一起睡。”   陆在望就分了一半被子给她,两个人头挨头躺了一会,元嘉小声说:“我想爹爹了。我也想你了。”   她失笑:“我还在这呢。”   “那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元嘉又开始掉眼泪,“和爹爹一起回来。”   “好。”陆在望抱了抱她,认真应下。   沈氏和元嘉送她出门,老夫人病着,老侯爷一直未曾露面,直到她上马离府时,远远瞧见老侯爷让人掺着站在院中,她便下马,在门口磕了个头,这才走了。   她是奉旨北上,陛下许一千兵马随行护送,兵马尽数等在安定门外,远远望去,黑甲林立,满目肃杀。   安定门上,玉川竟然早早侯在此处,陆在望到近前下马,“公主。”   “小侯爷。”玉川笑道:“此去北境山高路远,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陆在望默然道:“公主也多保重。”   玉川轻叹一声,命身侧内监上前,内监躬身道:“世子,陛下有旨。”   她便跪下,内监便道:“永宁侯府世代守境,功勋卓著,忠孝满门,朕感以德,赏以材。今有世子陆之洹,承袭陆氏先祖遗训,为安社稷,随父镇守北境,特赐封三品定远将军……按武将例,此后无诏,不得擅入京城。”   “臣陆之洹。”她叩拜下去,“领旨谢恩。”   北上路远,陆在望昼夜不停的赶路,随行人数太多,等到她发觉一众生面孔中居然有个熟人时,已经是三日后,彼时她已经到青州城外,再赶几日,便能到北境军驻守的幽州城。   郑势就混在这一千兵马里面,陆在望看到他的时候,他依旧那张木头脸,抬头看她一眼,就继续喂马。   陆在望呆楞许久,才跑过去,“郑大人,你怎么?”   郑势冷着脸说:“小侯爷不是说,要给属下加两倍月例吗?”   “是啊。”陆在望有点懵,“可是……”   “那属下日后就跟着小侯爷了。”郑势利落说道。   她小心的问:“殿下把你赶出来了吗?”   他只点点头,而后牵着马,绕到队伍后面,满脸都写着不想再跟她说话。   好在陆在望不识相,她又跟过去,“这不对吧……”   郑势无奈道:“小侯爷自己都知道不对,还一定要来问我吗?”   陆在望哑然,然后说道:“你若想回京,我就……”   郑势摇头:“不必。”   陆在望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便难得识趣的走了。   他给她的旨意,此后无诏不得入京,她以为他永远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可是他还是把郑势留给她,一路护送她北上。   陆在望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连日赶路,人困马乏,今夜便在青州城外扎营休息,结果夜半帐外一阵喧嚷声,她才爬起来,她的帐子便被人一把掀开,来人骂骂咧咧的闯进来:“好你个陆之洹,本殿下就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赵延风尘仆仆,撅开陆在望,就占了她的床铺,“本殿下说让你带着本殿下,你当耳旁风!”他就地一躺,“本殿下追了你五天五夜!”   陆在望匆忙穿上衣裳,还没说话赵延又道:“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说完一翻身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她倒是没想到赵延真的会跟过来,京中已是赵珩掌权,赵延是他唯一的弟弟,一辈子安享尊荣未尝不可,谁知道赵延竟真要跟她去北境吃苦。   只是她眼下也没心力顾及赵延如何,跟着就跟着吧。   三日后,她进幽州城,这是大将军府所在。   晋梁边境幽州,越州,兖州三地兵马,皆归北境军麾下。幽州设大将军府,可是陆进明时常都在各地巡查,并不常来。   幽州刺史早早得了消息,候在城外,陆在望便从他这里得知,大军在前线已经找到了陆进明。   陆在望喜出望外,婉拒了刺史设宴招待,直接穿过幽州,往天虞山去。   来之前陆老侯爷就跟她细细说过,陆进明之下,有宣化将军周文睿,驻越州。神威将军翁裕,驻兖州,还有骁骑将军桂兴沪,驻幽州。陆老侯爷让她到地方就去找周文睿,周家是陆家一手扶持起来的,忠心耿耿。   陆进明常带在身边的,还有许多副将,最得力的是参将裴阳,也是陆进明的心腹。   陆在望此去,得靠这两位扶持。她年轻,空有世子的名位,却无才干,难以服众。   她紧赶慢赶的,总算在第二日晚间赶到天虞山驻地。   大军早就得了世子要来的消息,纷纷在外迎候,陆在望本有些紧张,可一到驻军大营,竟开始庆幸赵延跟了来,八殿下一马当先,谱摆的比山高,昂着头就进了大营。   陆在望抓住机会,趁着众将军对前头那二傻子的不满,有礼有节的拱手道:“陆之洹见过各位叔伯将军。”   众将军这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她便解释道:“那位是八皇子殿下。”   她摆了副谦谦君子的作派,人群有一位方脸须髯的中年男子道:“将军总和咱们显摆,他膝下子女个个样貌出挑,竟真不是胡吹的。”   等依次认过诸将,才知那方脸男人便是周文睿,他身侧瘦高的那位,则是裴阳。她见过人,便直奔主题:“父亲呢?”   周文睿便径直将她带到主将营中,陆在望心急如焚,一路小跑,北境苦寒,她到幽州时便已换上厚厚的夹袄,陆进明浑身是伤,无知无觉的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陆在望趴在床边,小声叫道:“爹。”   陆进明没反应。   裴阳叹道:“昨日才刚找到人。”   陆在望回过头,只听裴阳继续道:“将军身边有一亲卫,当时天虞山一战,将军不慎遭遇雪崩,被埋于山崖下。雪山地势多变,搜寻的人竟几次错过。是那亲卫把将军背着,硬是走了出来。那倒是位忠贞之士,在雪地里那几日没有食物和水,他就用自己的血喂将军,撑到我们的人发现,他自己也已经气息奄奄。”   裴阳摇头道:“可惜他废了右手,以后也难拿起刀剑了。”   陆在望忙道:“那亲卫在哪里?”   周文睿便道:“在隔壁帐中,说起来那人世子还认识,叫江云声。”周文睿看着她说道:“听将军说,那原是跟着世子的人。” 第98章   梁军败退天虞山之后,晋军虽大捷,但因丢了主将,并未急着乘胜追击,而是退至天虞山下的辽北城,在此扎营整顿军备。   在营中陆在望也没见到桂、翁两位将军,听周文睿说,这两位将军领着两路兵马在前,分据东西两线,防着梁军反扑。   北境苦寒,她算是见识到了,京城已是春意阑珊,这里却仍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她天天裹着厚厚的夹袄,还觉得手脚冰凉。   她是真的没吃过苦,以往在京城,下雪她就裹着厚厚的氅衣,捂的严严实实。可这里是北境军中,哪里容得下吃不得苦的世家公子,陆在望只得忍着冷,吃穿用度皆比着军中将士。   她这一遭扎进北境军营里,才发觉自己着实过于瘦弱,细伶伶的仿佛风雪也能压垮她,很不像话,她就决意每天多啃俩馒头,要把自己养壮实些。   好在她还有个难兄难弟。   八皇子殿下虽看着壮实,实则是个空心的棒槌,进军营第二天就染了风寒,只是他身份尊贵,待遇比陆在望好点。   两人成天哆哆嗦嗦的凑一块,倒唤出当年在书院读书的患难之情,赵延就纾尊降贵的把对她的称呼从畜生改回陆之洹。   陆进明和江云声都尚未从昏迷中醒过来,她就把两人挪到一个帐子里,好亲自照料。   “这傻小子谁啊?”赵延来主帐探视陆进明时,就看到和永宁侯并头躺着的江云声,陆在望一提起他,赵延却点头道:“听二姐提过。”   陆在望忙问:“公主说他什么?”   赵延古怪的看她一眼:“她说陆小侯爷脾性温和,身边却有个凶巴巴的护卫。”   陆在望一本正经:“他不是护卫,他是我义兄,我爹虽然还没醒,但我已经替他们俩认好亲了。”   赵延嗤笑一声:“你有能耐把你家族谱都改了。”他顺手从陆在望后脑勺来了一巴掌:“真孝顺啊。”   陆进明是意外磕伤脑袋,而江云声是失血过多,力尽昏厥,险些没救过来,但周文睿有感他豁命护主,命大夫不惜一切救治,这才保住半条命。他这人的确有股傻气在,他没有太大能耐,若遇到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只好奔命而为。   兴许是幼时便历经战乱,颠沛流离,前二十年都是咬牙活着,才生出这副拧劲。   陆在望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右手,低声叹息。   赵延走后,周文睿和裴阳两位将军才走进来,这些日子军中事务都是他俩担着,陆在望见他俩来便赶忙站起,“周将军,裴将军。”   周文睿笑道:“按辈分世子该叫我一声伯父。”   陆在望也道:“军中还是按军中的规矩来,将军唤我本名,或者小字都行,也不必拘礼。”   陆进明始终昏睡,大夫有言在先,他是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而北境军势力庞杂,凭陆在望,根本接管不了这几十万铁骑,这事众人心知肚明。这路怎么走,还得看她自己。   周文睿看了眼裴阳,笑道:“既如此,我便唤你一声在望。”   陆在望忙点头。周文睿又继续说道:“咱们一家人也不说两家话。你且和我们说说,八皇子为何来此?”   陆在望实话实说:“八殿下是自己跟过来的,我原先在京中和他有些交情,但他来也在我意料之外。”   裴阳说道:“京中形势已变,现如今是成王揽政,而八皇子是他亲弟弟。他来此地,难道不是成王殿下的意思?”   陆在望摇头:“成王殿下怎会让自己亲弟弟来北境吃苦,他真是自己跟来的。”   周文睿便道:“你也知道,咱们北境大军,于朝廷于陛下,既是利刃也是心患。先前侯爷调任京中两大营,便是陛下有意为之,若非北梁发难,侯爷只怕至今仍在京中。如今换了成王,他对咱们是什么态度,还不得而知。”   “你虽说八殿下是自己跟来的,可他来此,可是有监视之意?这你可考虑过?”   周文睿和裴阳的忧虑是情理之中,统领北境军本就是极复杂的事情,几十万大军要养,军中各将的势力需要制衡,还得和朝廷周旋。三郡的兵马放在手下,纵是没有造反的心,朝廷兴许也仅仅因你有造反的实力而反复猜忌。素来手握重兵的将帅,都逃不过这一遭。   陆在望诚心诚意的说道:“别人我不敢保证,但八皇子殿下不会,二位叔伯只看他那脑子缺根弦的模样,他能监视出咱们什么呢?”   周文睿和裴阳都沉默了。   “至于成王殿下……”陆在望沉吟片刻,“他也是多年征战,手握南军,也曾为先太子忌惮。我在京时和他也有来往,他倒不似陛下那般多疑。如今战事焦灼,他定不会无故生事。”   裴阳笑道:“你这样说,我们便也放心了。”   陆在望问:“可是二位叔伯这样问我,我却有些不明白,咱们军中难道有不能为朝廷知的事情吗?”   “倒也不是这意思。许多事要紧与否,无非是看京中那位如何想,故而今日有此一问。”   陆在望便道:“我知道了。”   周文睿长叹一声:“如今侯爷一直未醒,咱们三军无人统领,只盼着侯爷早日醒转,领着咱们捅了北梁蛮子的老窝。”   陆在望心里更是着急,她是日日在陆进明耳边啰嗦,扒着老爹耳朵往里灌废话,就想着早点把他吵醒,只是陆进明却始终没有动静,裴阳见她神色委顿,便出言安慰:“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侯爷吉人自有天相,既然能回来,那是有后福的。”   她点头道:“谢二位叔伯宽慰。”   裴阳临走时又问道:“八殿下……该如何安置?”   陆在望想想道:“军中兵马皆有定数,不可擅动。我从京中带来的一千人马,就给八殿下差遣。叔伯瞧着怎么编入军中就是。”   裴阳点点头,跟着周文睿一道出去。   他们走后,陆在望又蹲在陆进明身侧发起呆来,陆进明活蹦乱跳的时候她日常得离老爹五步远,才能保证不挨揍,如今老头不声不响的睡着,她又恨不能陆进明跳起来甩她几棍子。   “爹?”她揣着狗胆一下一下的揪陆进明的胡子,“你三闺女要嫁人了,你真不起来管管吗?她要嫁的可不是个好人啊,那厮一肚子坏水,专骗元嘉那样的傻姑娘。”   “还有我临走前把成王殿下得罪了,他给我下诏书,不许我回京了。他这不是欺负我,他分明是不把你当回事,你不得带着我杀回去评评理吗?”   陆在望独自说了半晌,帐中只剩叹息声,直到外面小将送来今日的汤药,她喂完陆进明,又让人先把江云声扶起来,准备喂药时,这厮居然直接睁开了眼睛,哑着嗓子说道:“我自己来吧。”   陆在望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以为自己晃了神。   江云声嘴唇苍白如纸,还是勉力冲她笑笑,“怎么,数月不见,不认识我了?”   陆在望二话没说,捏着他下巴往里灌药,把江云声呛的不住咳嗽,她冷哼着一甩碗,“偷听本世子说话,你好大的胆子。”   又吩咐小将道:“去唤大夫来。”   江云声止住咳嗽,扭头对上陆进明一张老脸,僵着脸问:“我为什么会和侯爷待在一起?”   陆在望道:“军中艰苦,我爹都没说话,你哪来的讲究?没把你扔在冰天雪地里,已算很对得住你。”   他忍了半晌,才出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在望便将她奉旨北上的事情说给他听,江云声听完倒是沉默,然后说道:“战场凶险,你一个姑娘家,来这受罪做什么?”   陆在望紧张的看了眼陆进明,小声斥道:“你少胡说八道,我爹听着呢。”   江云声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右手却始终使不上劲,不停的抖,他皱皱眉,陆在望便把他按回去:“伤没有好,你不要乱动。”   江云声盯着自己的右手,可最后也没多言,神色平静的道好。陆在望心里不是滋味,“你救了我爹,我又欠你一条命。”   江云声便道:“我是侯爷的亲卫,护主是我份内的事情。你怎又扯上欠不欠的话?”   陆在望自说自话起来:“从今日开始,我爹就是你爹,你改跟我姓陆,我做你大哥!你就是永宁侯府的五公子。”   “……我比你大。”   “可我是小侯爷。”陆在望理直气壮:“你须得听我的。”   江云声懒得搭理这认人当儿子的疯子,扭过头,眼不见为净。   陆在望见他好似又睡过去,便从袖口掏出一枚珠花来,搁在他枕边,才起身出帐。她走后,江云声又睁开眼,撑坐起来,看着珠花愣了会神。   秀气的女子发饰和粗糙冷硬的行军帐没有半分相配,正如京城盛世的烟火落不到苦寒肃杀的北境。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留着这珠花,只是那年灯会,公主站在满街花灯里,巧然一笑的模样,是他小半生所遇,为数不多的盛景。   就是记下了,也没有别的意思。   辽北城说大不大,却是天虞山下的重镇,梁军弃城而逃,周文睿领着中路军在此暂时休整,城中守备尽数换为晋军,陆在望进城时,满目皆是战火烧过的痕迹,街道铺子空无一人,屋舍紧闭。   门窗后面,偶尔会露出惶惶然的脸。   见到陆在望一行人,纷纷避如蛇蝎。   裴阳在旁道:“守军败退,郡守也跟着出逃,只剩一位小小主簿,率城而降。恳请我军勿伤百姓,还算有担当。”   他虽这样说,眼中仍有轻蔑之色,陆在望来得迟,破城之日是怎样情形已不得而知,只是看百姓们满面惊惧,想来晋军入城,也不是为了看看风景。   她尚未说话,跟随而来的守备便道:“世子要是喜欢,就让他们开门迎客便是。”恰好路旁有一酒楼,二楼窗户被人推开条缝,似是被外边吵嚷声惊扰,想偷偷看看。那守备二话不说,拉弓搭箭,一箭射出,铮然射穿半开的窗户,里面传来惊叫,惹得军中将士哄然大笑。   陆在望皱眉斥道:“谁许你无故伤人?”   守备瞧她一眼,满不在乎道:“残兵弃卒而已,留他们性命已是恩赐。”   陆在望便道:“百姓无辜。”   此时又有一位参将在旁讥讽:“世子良善,却不知当年梁军在兖州屠城,可曾想过大晋百姓无辜?”   他们显然不将陆在望放在眼里,她还是忍不住说:“梁军屠城,受尽天下骂名,你们难道也要同他们一样?”   参将笑道:“什么你们我们,世子难道不是和我等同出一军?这话见外。”   陆在望一时说错了话,裴阳在旁淡淡说道:“世子说话,你等听着便是,谁许你们顶撞?”   他们倒是很服裴阳的管教,他一出声,便纷纷静默不语。   陆在望叫他们堵的一时气闷,可也没说什么。此番带人是为开仓运粮,裴阳自带人去城中粮仓,陆在望准备去药材铺子寻些补气血的东西,赵延也跟了来,却一路都没说话。待裴阳走后,他才溜达到陆在望身边,抱臂嘲讽道:“陆之洹,我看你也是没有气性,说你娘了吧唧,一点没说错。”   陆在望不服道:“我怎么?”   赵延道:“那些个参将守备都敢顶撞你,你日后还想袭爵统领北境大军?区区小卒口出狂言,拖出去军法处置便是,你倒由人讥笑,还怎么服众?”   陆在望反驳:“那我若上来就打人,就能得人心了吗?只是落个狂傲嚣张以势压人的名声,该不服我还是不服我。”   “那你也不能让下头人觉得你是个软柿子。”赵延打量她一番,又伸手把她拎起来:“没二两肉,看着就好欺负。打今儿起本殿下给你一顿多加三碗饭,哪个大男人像你这样,吃饭跟鸟似的。”   陆在望悲愤反抗,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怒气冲冲往外走,赵延还跟在后面冷嘲热讽:“你若实在不行,本殿下给你支个招。”   陆在望又忍不住停下脚步,想听听他可是真有良策。   谁知这厮大大咧咧的说道:“你就回京给我大哥认错,日后老老实实的跟着他,他说东你不往西,有他在,谁敢欺负你?”   陆在望原地静默,赵延还以为她真考虑上了,没等说话陆在望冷不丁上前跺他一脚,然后转身就跑。   “陆之洹!”赵延气急败坏,“畜生!” 第99章   那一千兵马虽给了赵延,但郑势依旧是寸步不离的跟着陆在望,另有裴阳将军安排的一队亲卫随行。连走几条街道,都是空空荡荡,如同死城。   郑势如今不大爱搭理她,但陆在望还是腆着脸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准备打个现成的小抄,“郑大人,我跟你打听打听,成王殿下当年随军出征,是什么样的?”   郑势说道:“和小侯爷如今差不多。”   陆在望忙问道:“别人也都不服气他吗?”   “不是。”郑势板正回道:“只是年纪差不多。”   陆在望还挺不服气,偷偷哼了声,郑势听见便道:“殿下少时就师从孙老将军,出征前已经在老将军门下苦学多年,小侯爷呢?”   陆在望板着脸:“行了我知道了,你继续闷着吧。”   郑势见她闷闷不乐,还是忍不住说道:“军中自然以军功为上,小侯爷年轻而居高位,又从未领过兵,有人不服是常事。可小侯爷仍旧是陆侯亲子,陛下亲封的宁远将军,周裴二位将军都肯辅佐小侯爷,便由不得他们不服。”   陆在望闻言便沉思片刻,看着郑势叹道:“难为你肯跟我说这么一长串话。”   她嘴贱完,郑势便立马恢复冷脸,避退一旁,不搭理她了。   前面传来喧嚷声,看门户像是富庶之家,一队兵马抱着财物进进出出,几个小厮鼻青脸肿的跪在府门前,闹哄哄一片。   陆在望见状便沉了脸,驱马靠近,门前为首的参将分明看到了她,却毫不在意的扭过脸,任由手下洗劫财物。   她到近前时,恰有一年轻的小姐哭叫着从府中奔逃而出,鬓发散乱,一头磕在陆在望的马前,满面惊惧。陆在望看她一眼,便抬眼看向门口追出来的人,那人见陆在望在这,便停住脚步不情不愿的道:“世子。”   参将这才瞧见她似的,要笑不笑道:“哟,世子来了,末将眼神不好,险些没瞧见。”   陆在望寒声道:“李参将这是要给我脸色瞧吗?”   参将便道:“世子说的哪里话,末将岂敢。”说完一抬手,门前哄抢财物的人才纷纷停下。陆在望便问:“那我倒要问问,北境军中,可有明文规定大军入城后可以随意抢掠?”   她指指方才意欲胁迫良家的黑甲兵,“你来说。”   那人看看身旁参将的脸色,便昂首道:“自然没有这样的规定,可是……”   陆在望又问:“那是侯爷说过许你们这样做的话?”   那人又道不是,她便接着问:“那军规如何?”   参将插话道:“世子何必咄咄逼人,这里不过是北梁弃城,这些百姓先前助梁军与我等抗衡,如今……”   陆在望打断他道:“我没有说这些,我问的是军规。”她偏过头,淡淡道:“我刚来,不大懂,问问不行?”   那参将眼神冷漠倨傲,陆在望也不理他,回头冲底下那人道:“说,干愣着做什么。”   那人只好说道:“军规有言,大军入城时,城中不论财物粮草,皆由军中收缴,任何人不得私自抢掠百姓财物。”   “违令者如何?”   那人犹豫道:“杖五十。”   “那我今日罚你,你不冤吧?”陆在望抬手示意:“你自己去领罚,还是我让人帮你?”   那人脸色一变,立刻看向高坐马上的参将,在场皆无人动,参将冷声道:“此乃末将营中将士,要罚也该交由末将处置,不劳世子费心。”   陆在望笑道:“参将不要着急,我还有话要问参将。既然军中规定不得私下抢掠财物,那么参将今日所举是何意?若参将是奉命而为,又是哪位将军的命令?若是并没有这道命令,而是参将私自行事,若我今日没有看到,难道参将是准备私吞这些财物吗?”   “当然不是!”参将微怒道:“世子不要胡乱定论,末将何曾有私吞之意?”   “那参将明知故犯,到底为何?”陆在望叹道:“先前父亲治军严明,未曾听说有人敢公然抗命,可我一来就出这样的事,难道参将有意给我下马威,要试试我的脾气吗?”   说完又一笑:“我脾气挺好的,日子久了参将自然知道。只是违抗军令,这事不得轻纵,参将在军中多年,自当比我更明白军令如山这四个字。”   参将是瞧着她白净瘦弱,先前在街市上也是敢怒不敢言,便故意不将她放在眼里。谁知此事上被她一通抢白,不由分说就给按了好些罪名。   违令是事实,她又当众拿着“私自”做文章,私吞财物这种事说出去难听,也有失公允。   陆在望又直说他有意给她下马威,这心照不宣的事情她也拿来当面说。陆进明不在他便生事,到底是试探世子,还是对侯爷不敬?   参将见她不肯罢休,也不想当众纠缠,省得她再说出对他不利的话,便冷哼一声命手下将士撤走,陆在望却道:“站住。”   参将驻足道:“世子今日是不依不饶了?”   陆在望也冷了脸:“军中还有未曾领罚就走的规矩吗?”   “末将是周将军麾下,违令与否,自然是将军说了算。”   “好。”她点头,从亲卫中叫出一人来,“那你去请周将军来,我在这等着。”   那参将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周文睿此刻在营中,大张旗鼓把他请来,岂非满军皆知?倒没料到这看着怂包的小世子竟这般难缠,他即便不服管,也不能当众和自己人起冲突,届时恐怕周文睿第一个就要罚他。   两人僵持片刻,参将翻身下马,沉声道:“末将领罚。”   陆在望也是三番五次的被他激起气性,否则也不会当众闹开,见他低头便也见好就收,缓和脸色道:“好,清点物资的事你不必管了,这就带人回营,领罚去吧。”   参将铁青着脸,回身上马,领队回营。   因顾忌这人是周文睿手下,当晚回营,陆在望便抱着从城中买的酒到周文睿帐中。周文睿和裴阳在一块,清点缴获的物资册子,见她来便双双起身。   “二位叔伯坐吧。”陆在望笑道:“裴伯伯也在,我那还有一坛酒,准备待会送去您帐中,要知道您在,我就都抱来了。”   裴阳笑道:“不碍事。”   周文睿道:“这么晚了,是有事情?”   陆在望搁下酒,面露犹豫之色,想想才道:“我近日罚了一位参将和他手下将士。回来后思来想去,那人是您的副将,我这样做难免驳了您的面子,特来赔罪。”   周文睿闻言便看了裴阳一眼,在对方眼里也瞧出兴色,便对陆在望道:“这事我已然听说了。他违抗军令,你不罚我也要罚,何来赔罪一说。”   陆在望实诚说道:“我才来,又没有才能。将士们不服我也寻常,我做事也常战战兢兢。幸有二位叔伯帮扶,否则我来这也是两眼一抹黑。来之前祖父就百般叮嘱,凡事要多听多看多学,不要擅自做主。今日既是我没忍住,也是有意为之,北境军没有软弱无能之辈,我更不能首当其冲的让人当软柿子捏,今日忍了,只怕日后更难服众。”   周文睿宽慰她道:“你年轻,这是难免的事。当年你爹从老侯爷手中接过几十万大军,也有许多不服气的。我和你裴伯伯是一路看过来的,你也不必着急,以后路还长。”   陆在望拱手行礼道:“多谢二位叔伯。”   裴阳便将在辽北城中缴获的物资册子拿给她看,“你来的正好,这半月下来,城中物资清点的差不多了,我正要拿去给你看。”   纵然是边远小城,可倾一城之力也不可小觑,大军在外征战,全靠朝廷的饷银陆在望略翻一遍便问:“我爹以往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裴阳便道:“充作军饷,将军素来仁以待下,赏罚分明,战后论功行赏,大半都拿去犒赏军中将士。”   陆在望道:“也好,那就按旧例吧。”   她走后,周文睿才对裴阳啧声道:“将军老说他生了个傻儿子,我看他一点也不傻。”   裴阳也道:“京中也常言世子疯疯癫癫的惹出不少笑话,我瞧倒也未必。懂进退,能周旋,不仗着身份胡作非为,人机灵,就是身量单薄了些,不像武将。”   周文睿叹道:“只盼将军早些好转,否则他独自在这,即便咱们帮衬,路也不好走。”   裴阳也跟着点头。   陆在望惯例日日去陆进明床前啰嗦一通,江云声自打醒后,就打死不肯再跟他的便宜义父同床共枕,陆在望也不管他。他年轻,好吃好喝的将养几日便恢复元气,只是右手是真的废了,不要说刀剑,就是拿筷子都勉强。四下无人时,他就偷偷改练左手,有使惯筷子的那一日,就有使惯刀剑的一日。江云声是决计不肯屈服于命道这两字的,他百折不挠,只消死不了,他就有路走,大不了换一条。   风平浪静近半月,这日夜里,辽北城北面城墙传来异动,陆在望从梦中惊醒,营中已经点起火把,火光通明。   城墙守备来报,梁军集结两万兵马,从北边卷土重来,已经和守军在城墙处交手。 第100章   陆在望匆忙起身出去时,周文睿已经集结兵马,出城迎敌,裴阳则留下坐镇大营,北方隐隐可见火光,冲杀声响彻辽北城,大军却依旧井然有序,不见半分急躁,黑沉沉的一长列延伸进暗夜里,分作三路,往不同方向去。   跟素日整军拔营毫无区别,肃然冷静,令人望而生畏。   周文睿亲自领着中路,去增援北城门。   陆在望原本听见梁军来袭,由于没见过世面,慌乱中衣服差点穿错,结果出帐一瞧,满营就她最慌,好在无人注意,她悄悄换幅临危不乱的神色,稳步迈出。   裴阳大步朝她走来,面有焦躁之色:“在望,我这一疏忽,没顾得上八殿下,刚刚下面人来报,殿下已经私自带人去了北城门。”   赵延是铁了心要学他哥,上战场为朝立功,只是他自称饱读兵书,实则没比陆在望强到哪里去,陆在望好歹还有自知之明,八殿下则是出了名的心比天高自命不凡,平日在营中还好,可一有战事他竟敢偷偷带人上前线战场,在裴阳眼里整个就是累赘,偏偏还不能不顾忌他的身份。   这会两军交战,还得分出人手把那遭瘟的皇子殿下找回来,裴阳怎能不心烦。   陆在望叹道:“裴将军坐镇军中,我带人去找八殿下。”   赵延那狗都嫌的脾气,旁人顾忌他的身份,只怕劝不住他,陆在望见裴阳有些犹豫,便道:“将军放心,我惜命的很,不会随意乱跑。再说我是世子,躲在营中也不合适。”   裴阳便道:“好,我另点一千人跟着你。八殿下身边的人虽说出自京城两大营,可京城兵马毕竟许久未经战事,只怕……”   裴阳的意思她也明白,常年征战的边军瞧不上京城守军,这是常事。在裴阳看来,那帮人连同赵延,全是中看不中用的摆设,不要说重用,只是放出去都怕他们坏事。   谁知郑势在旁道:“裴将军不必忧心,那一千兵马是成王殿下亲兵,俱是南军精锐。有他们在八殿下不会出事,更不会延误战事。”   裴阳颇为惊讶,看着陆在望道:“原来不是两大营治下兵马吗?”   陆在望也没想到。   裴阳叹道:“你竟也不早说,本朝南北两军,向来分据千里,镇守两疆。可惜离得远,始终没有交流切磋的机会。如今南军精锐在咱们营中,我却不知道,怠慢许久,这战结束该好好礼待才是。”   他说完,自去点兵跟着陆在望出营。   陆在望看了眼郑势,想来想去也无话可说,只是叹了口气。   晋军扎营的地方在南边,他们穿城而过,一路上遇到许多四散而逃的城中百姓,只是辽北城早就被晋军封闭,哪里能逃得出去。各处屋舍起火,烧的夜空通明,离城墙越近,入目景象就越惨烈,空中时不时落下火石,羽箭,和一些分辨不清的东西。城墙上喊打喊杀,火光冲天,一墙之隔外的北梁大军来势汹汹,数万人马一齐奔袭,大地都在颤动。   周文睿带来的兵马分列城门之内,守备军据守城门,也不急着开门迎战。晋军占着辽北城,物资充沛,游刃有余。   只是陆在望远远看着,城墙上似乎并非只有守备军,还隐隐夹着哭喊,她尚不明白怎么回事,便见赵延带人从一处城墙下来,他那张黑脸隐隐泛着青,嘴唇泛白,看着跟受了刺激似的。她赶忙驱马过去,“八殿下!”   陆在望离得越近,那哭声就越清晰,到了近前,已是极为惨烈。她忙问道:“八殿下,上面怎么有哭声?”   赵延青着脸,缓了缓才说道:“梁军深夜来犯,城墙上的守军恼怒,便绑了城中许多百姓,缚于城墙之上……”   他没说完,陆在望的脸也跟着白了。   陆在望想上去,赵延却道:“你还是别去了,都是死人。”   陆在望还是上去,赵延不服输似的,也跟着她又回去,城墙上仿佛人间炼狱,哭声已渐渐停了,因为大部分都死了,许多尸体堆在一起,有守军也有百姓,血流成河,遍地血肉,有人身上扎满了羽箭,被钉在石墙缝隙里,个个死不瞑目,残败不堪。城墙之下黄沙漫天,狼烟四起,梁军在往城中投石,羽箭破空而来,先射在北梁百姓的身上。   也没人顾忌他俩站在这里,陆在望的衣袍上沾满了浓稠的血,闻着那浓到发臭的血腥气,她胃里翻江倒海,眼前跟着晕了晕。   她从未见过战场,也不知道仗要怎么打,一场仗要死多少人她心里也没数,以前无非是在京中听战报,破敌多少,占城几何,都是浮于纸上的几行字罢了。   赵延也是锦绣堆里顺顺当当长到如今的,他光知道要走赵珩走过的路,却从未想过那是一条从尸山血海里面劈出来的惨绝人寰的险路。   这两位一个皇子,一个侯府世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出来,结果双双受了点刺激。   周文睿站在城墙望楼中,满面肃杀,陆在望过去时,他似是没想到她会来,陆在望指着城墙上的无辜百姓,“这是怎么回事?”   周文睿看了一眼,却没有太大反应,这是城墙守军擅自拿的主意,非他之意,只是他也没有下令放人。   周文睿身侧的营将冷声道:“梁军来犯时,他们想开城门,伤我守军,死有余辜。”   “可是里面还有老弱妇孺,他们也能伤人吗?”   “之前北梁贸然犯境,占我边陲之地时也是这样做的,如今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周文睿见她脸色泛白,似懂非懂,这才说道:“不失为动摇梁军军心的好办法。”   “可是……”   “世子。”周文睿打断她,厉声道:“两军对垒,最忌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陆在望嘴唇紧抿,没再多说,转身下了城墙。   天色将明时,梁军便暂时退去,留下一片硝烟,陆在望独自回了大营,想起那遍地残尸的惨烈景象便觉得难受,四下无人时偷偷吐了一回,然后愁眉苦脸的蹲在陆进明床前叹气。   江云声进去时,听她在那独自念叨。   “爹啊,你快起来教教我吧。再这样下去,咱爷俩就等着奈何桥上手拉手,来世再做好朋友……”   江云声没听清:“嘀嘀咕咕说什么?”   陆在望见他来,便垂头丧气的说道:“五弟。”   闭嘴吧你。   陆在望可怜兮兮的伸手在地上比划,“我觉得我前途好渺茫。”   江云声便道:“其实这本来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瞅瞅四下无人,才又说道:“你以前不也只是想守着侯府过日子吗?”   陆在望没作声,还是对着陆进明的老脸发愁。   第二日下午,梁军便再度进犯,却依旧只是小打小闹,几日后增兵至五万,裴阳便也点了余下兵马迎战,赵延始终没回来,倒是出乎陆在望的预料,八殿下似乎真打算要上阵杀敌,那一千南军精锐耐不住手痒,也做了先锋,跟着周文睿迎敌,陆在望帮不上忙,也不去添乱,只坐守晋军大营,思来想去,她也只能管管后勤,每日算着军中粮草和伤药的消耗,权当给自己找点存在感。   这日夜里,陆在望夜里被外边吵嚷声惊醒,她忙起来一瞧,存粮草的地方火光冲天,营中将士皆被惊醒,赶着去灭火。   几乎同时,东西两面传来喊杀的声音,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冲进营中,拿菜刀的,拿锄头的,凡是利器都能使上,见人便砍,人数甚多,完全不要命的架势,一时竟让他们冲破围防!   他们带着吃肉喝血的恨意来,也不在意性命,也不在意这是螳臂当车。营中留守的将士上前围剿,砍瓜切菜一般,惨叫声接连不断。   有几个百姓甚至跑到主帐营前,见到陆在望便狠命冲上来,郑势拔剑一挥,陆在望下意识的一偏头,脸上便一抹温热腥气,她伸手一抹,溅了满脸满身的血。   郑势将陆在望推进帐中,防着再有人冲过来,她刚进去,只见帐帘掀起一角,暗夜里刀光明晃晃的一闪,有人竟摸进帐中,陆在望来不及叫人,折身上前,刺啦一声抽过帐中陆进明的佩剑,横剑一挡,锵的一声。   她尚未看清来人是谁,便大声叫道:“来人!有刺客!”   刺客显然有备而来,一股脑的冲着陆进明的主帐,他们烧毁粮草,借冲营的百姓吸引注意,实则还是为了刺杀主将。陆在望刚叫起来,帐外便传来打斗的声音,她挡住一个,便有另外的人直奔陆进明而去,她顾不上别的,抬脚使阴招,往人下三路一踹,便收剑折身扑向陆进明,“来人!来人!”   有三四人从主帐不同的方向扑向陆进明的床榻,陆在望知道自己硬抗不过,索性扔了剑扑在陆进明身上,大叫道:“都死了吗!来人!”   几乎同时,在她背后举刀的人横剑一劈,无遮无挡的一剑斩在她后背上,陆在望闷哼一声,提起床边的剑,反拿在手里往后刺去,听见刺破血肉的声音,她又使劲往里扎。   余下两人也只管往她身上扎刀,千钧一发之际,郑势总算从数人围攻之中脱身,冲进帐中扔了佩剑抓住两人的后颈,使劲往后一提,将将落在陆在望身上的刀剑往上悬起,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抱住陆进明滚下床榻,黑乎乎的只听咚的一声,和不知哪里来的闷哼声。   “小侯爷!”郑势喊道:“你没事吧!”   “没事!”陆在望忙着去摸陆进明的脑袋,心惊胆战的想着,别躲过刺杀,却被她给撞出了事。   谁知刚一摸上,耳畔便响起一道喘着粗气的男声,“臭小子,从老子身上滚下去。”   陆在望先是一愣,而后大喜过望,“爹!”   可陆进明也就顾得上骂她这一句,就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她背后被扎的不浅,不住的往外流血,刚才又一使力,雪上加霜。   帐中三人围攻郑势一个,他方才情急之下扔了剑,赤手空拳的和人拉扯,也挨了好几下。正这时,帐外又进来一人,挑起地上的剑扔向郑势,他扑身一夺,看见来人便道:“八殿下!”   赵延骂骂咧咧的提着剑,他一来帮衬,刺客便落了下风,八殿下不知从哪受的气,一边砍人一边问候对方亲爹亲娘,勇猛异常。帐外守军很快也解决外头的刺客,等主帐内外刺客被清理完毕,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郑势斩杀刺客后就赶忙去找陆在望,她抱着陆进明躲在角落里,满背是血,已经快晕过去了。   “小侯爷!”   赵延也跟过来,帐中一片黑,他方才都没看见陆在望躲在这里,“陆之洹?”   “去叫江云声来。”陆在望气若游丝的说道:“再给我找个医馆,不要军中的,要外面的,不要声张。”嘱咐完才放心的一歪脑袋,就地晕了过去。   方才粮草营起火,江云声着急去救火,营中之乱解决,他回来时正见赵延背着陆在望出来,他不耐烦道:“这畜生毛病还真不少……”他本来不准备将陆在望的话放在心上,恰好见江云声过来,便道:“来得正好,这畜生找你呢。”   江云声见她一身的血,也是一惊,郑势背着陆进明随后出来,便将陆在望吩咐的话转述给江云声。但郑势也不明白她为何不要军中的大夫。   江云声便从赵延手中接过陆在望,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事不要声张,照顾好侯爷,我带世子去找医馆。”   郑势和赵延更为不解。   江云声背着陆在望就跑,郑势见状便将陆进明交给亲卫,也追过去,八殿下一头雾水,腿比脑子动得快,不明所以反正跟着一起跑。   因辽北是敌城,他们三便冒充为晋军所害的城中百姓,可城中百姓人人自危,最后赵延失了耐心,随便寻家医馆便破门而入,翻箱倒柜的找起伤药来,“惯的他,把他衣服脱了,本殿下亲自给他上药。” 第101章   江云声立刻说道:“这不行!”   赵延皱眉道:“有什么不行,都是男人,谁还能占他便宜不成?”他说着就要去扯陆在望,江云声后退几步避开,“就是不行!”   他着急道:“说了你们不必跟着!”   赵延嘿一声,今夜本就诸多变故,他正是心烦,又无头苍蝇似的转几条街找医馆,哪里还有耐心再听江云声磨叽。说着就绕至他身后,要去抢陆在望。   江云声自然不肯,转身就走,赵延堵住他去路,为这点事俩人差点在医馆门前踹起来。郑势见陆在望脸色愈发惨白,心里着急,趁他俩互相挤兑的功夫,二话不说抢走陆在望,抱着就进了医馆。   医馆众人早已被他们惊醒,郑势便从人堆里扯出一位白须老大夫。   老大夫被这帮活土匪惊吓的不轻,赶忙颤颤巍巍的去找药箱,郑势随意踹开一间屋子,抱着陆在望进去。   江云声搡开赵延,正要跟上去,又心急火燎的停步四下一看,从堂中人堆里抓出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赵延十分不解,可俩人刚到房间门口,郑势就青着脸从里面冲了出来。   江云声见他这反应,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事情多半败露,便把郑势扯开,将那小姑娘推进去,又严严实实的关上房门。   赵延怒道:“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郑势难以置信的看着江云声,一时忘了说话。   赵延不知这俩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耐心耗尽,准备推门自己进去瞧瞧,结果被江云声和郑势一左一右的架住,往后一扔,两人堵在房门前,死活不让他进。   江云声示意道:“你把他弄走。”   郑势默默点头,刚想带着赵延去堂中守着,房中门忽然叫人从里面打开,那小姑娘怯怯的出来,就被六只眼睛一齐瞪住,她害怕的直结巴,“姑娘……姑娘的身上都是血,我去烧热水……”   赵延皱眉道:“哪里来的姑娘!”   小姑娘不过十来岁,叫他一吼吓的手足无措,立马大哭道:“就是姑娘啊……”   八殿下那实心脑袋缓了足足半盏茶功夫,才猛的一惊,见鬼似的瞧着江云声。   里面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瞧着触目惊心。江云声自己身上手上也沾了血,独自蹲在房门前守着,郑势和赵延则避至医馆堂中,双双板着副震惊神色,时不时对望片刻。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赵延到底没忍住,问道:“到底是不是陆之洹?”   郑势哪里知道,只是谨慎说道:“自从殿下把我派到小侯爷身边开始,陆家的小侯爷就是这一个。”   赵延也觉得他认识的陆小侯爷,从头到尾都一样欠打。   他恍然道:“原来我大哥没有断袖的癖好。”   郑势没出声,赵延对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指指点点道:“你成日不是杵在我大哥身边,就是杵在陆之洹身边,结果你连这都不知道!”   郑势反驳道:“我是为保护小侯爷不遇险,我又不是什么都听,都看!”   赵延想想又凑近道:“那你说我大哥会不会也不知道?”   “殿下当然知道。”郑势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赵延还道他怎得如此言之凿凿,便猛然想起先前撞破陆之洹和他哥奸情时看到的景象,他便渐渐沉默,然后依旧没忍住,出言讽刺道:“你方才不是说你并非什么都听吗?”   这时房门打开,白须大夫从里头走出,郑势和赵延便起身过去,只听大夫说道:“性命无虞,我再开些补气血的方子,熬药喂姑娘服下。”   江云声便谢过大夫,大夫刚要走,赵延却出声道:“等会儿。”   他指指跟在老大夫身边寸步不离的小姑娘,“你留下,照顾里面的人。”   第二日正午,城门处传来雄浑的号角声,绵绵不绝,江云声站到窗前,只见北境军从楼下经过,抬着不少伤员,长长的黑甲军从北城墙绵延过来,一眼望不到头,郑势推门进来,朗声道:“昨夜血战,我军大败梁军,三路大军左右夹击,把梁军打的七零八落,已经后退三十余里。”   他刚说完,床上便哎哟一声,两人回头一看,见陆在望已经醒了,趴在床上哼哼,虚弱道:“外边什么声音?”   江云声说道:“是捷报。”   陆在望稀里糊涂的点头:“那就好。”   郑势也上前说道:“小侯爷,还有一件喜事,陆侯已经醒过来了。”   陆在望这才发觉他也在,只是没力气,她只觉得头晕,江云声从桌上拿过参片,“大夫说你得补气血,八殿下已经去熬药了,你先含着这个。”   陆在望一听这话大惊失色,头也不晕了,昂头道:“八殿下给我熬药,他会把我毒死的!”   “本殿下要弄死你,还至于下毒?”赵延踹开房门,满脸晦气的进屋来,将手中两碗药重重往桌上一放,“赐你一条白绫便可,还费那熬药的功夫!”   陆在望干笑道:“哎呀八殿下,我这人就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赵延惯爱对她冷嘲热讽,不曾想这回却沉默,搁下药就自顾自的出去,临走前还站在门上欲说还休的看她一眼,陆在望顿时觉得后背发凉,扭脸看着江云声:“他被梁军打到脑子了?”   江云声清咳一声,只是把药端过来说道:“喝药吧。”   门外,赵延正吩咐郑势:“我先回大营,陆侯醒来想必要找儿子,我去挡一挡,你留在这守着。”   他说完便要走,却见郑势瞧他的眼神古怪,皱眉冷声道:“你瞧着本殿下作甚?”   郑势便道:“只是觉得八殿下如今对小侯爷颇为照看。”   “那能不照看吗!”赵延想到此事仍旧转不过弯来,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在跟个姑娘较劲,姑娘闹不好还是他日后的嫂子,那是越想越糟心,越想越离谱,末了只得长叹一声,独自出门回营。   话虽这样说,可陆在望心系陆进明的状况,趴也趴不住,没几天就吵着要回去,江云声和郑势也劝不住她,陆在望一回营,便直奔陆进明的大帐,等一进去,看见陆进明好端端的披着衣服坐在帐中,眼眶登时一热,小跑过去,“爹!”   陆进明一见她,没好气道:“你个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两军对垒,城中乱成一片,你还敢乱跑!”   陆在望抹抹眼睛,“爹你醒了就好,你多骂我几句吧,你好久没骂过我了。”   陆进明站起来就是一脚,陆在望本能的躲开,嚷嚷道:“骂归骂,别动手!”   周文睿和裴阳也都在帐中,见状笑道:“世子忧心侯爷,这几日衣不解带的伺候在床前。看在他的孝心上,侯爷也不必过于苛责。”   陆进明哼哼道:“他也只会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否则还叫他跟你们一道退敌吗?他跑的能比梁军还快!”   陆在望嘀咕道:“我那叫自知之明。”   周文睿和裴阳说了几句话便告退,帐中只留他们爷俩说话,她见陆进明精神不错,心里也很高兴,老爹那骂骂咧咧的臭德行瞧着也顺眼不少,她笑眯眯的站着,骂不还口的。   等人都走了,陆进明这才细细打量她来,皱眉道:“怎么脸色这样差?”   陆在望道:“没什么事。”但还是找地方坐下,省的撑不住一头栽下去。   陆进明这几日在营中,他在天虞山出事后的事情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旁的还好,只是刚醒没多久便听说元安的死讯,差点没再度厥过去,眼下跟陆在望一提这事,又悲从中来,老眼一热,正要尽一尽哀思,陆在望便低声道:“那是假的,大姐姐好好的,只是没在东宫,我把她安排到别处去了。”   陆进明那两颗老泪险伶伶的悬在眼睛里,上不去下不来的,最后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那你不能早点说!”   陆在望捂着头叫道:“我这不是刚回来!”   陆进明怒道:“你天天在老子耳边说些废话,你得罪成王的烂事也提一提,你就不知道说你姐姐的事?”   陆在望愕然道:“您能听见啊?   陆进明骂道:“废话!”   陆在望心惊胆战,一阵后怕,好悬没说些不该说的,否则陆进明只怕早就气醒了。   “你此时来也好,眼下梁军势颓,我估摸这场仗他们撑不了多久,也不必勉强你披甲上阵。你日后跟在我身边多听多学,多学些本事,你是老子生的,谁敢瞧不上你?”   陆在望面热道:“爹都知道了。”   “瞧不上你也是你活该。”陆进明皱眉道:“瘦成这样,哪里有武将的样子?”   她忙说道:“那我以后多吃两碗饭。”   陆进明毕竟大病初愈,说了许久的话也觉得疲累,便让她回去休息,陆在望临走前又被他叫住,“还有件事忘了问,你和成王又有什么恩怨?怎么他就不许你回京了?先前你和废太子不和,如今又和成王结梁子,敢情你是瞧东宫不顺眼,里头不论坐着谁你都想去惹一惹?” 第102章   陆在望在帐前停住,侧脸说道:“是我胡说的,其实没有恩怨。”   陆进明便道:“放屁!陛下指派两大营兵马护送你北上,临了变成南军千机营精锐,千机营是成王的亲卫营,成王从南边回京,身边拢共带了一千兵马,如今全到了你手下,你上成王府使银子了怎么着?”   陆在望面不改色,“不是我手下,是八殿下。”她信口就来,全推到赵延身上,“那可是成王殿下的亲弟弟,就是整个千机营都跟着北上,成王殿下想必也不会多眨一下眼。”   陆进明眯起眼睛,语气严厉,“那元安是怎么出的东宫,难不成单凭你的能耐,能撬动东宫卫防?”   陆在望大言不惭,“对。”   话音没落,陆进明的鞋底就直朝她面门飞来,陆在望闪身一躲,无奈道:“爹,这事都翻篇了,赵戚被废,你再提这些岂非惹人生疑?总之这事已经了结的干干净净……”   陆进明哼道:“干干净净?那一千人马就在咱们眼皮底下,也叫了结干净?”   陆在望沉默片刻,“爹,先前周将军裴将军问及此事,我就有疑心,您不会是贪银子了吧?”她蹙眉道:“否则为何对成王殿下的人百般顾忌?”   “你懂什么?”陆进明瞪她一眼,“今时不同往日,成王即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先太子平庸,对陛下言听计从,自己却没什么主意。成王久不在京,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自然得谨慎些。”   “咱们掐着边地要塞,朝堂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凡是多思多想,不可一概而论。”   陆在望点点头。   对待赵珩,她跟陆进明所处的位置不同,自然所思所想都不同,她就压根没往这些上面想。   陆进明最后嘱咐道:“北境不比京城,讲的是军功而非家世。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且把你那一身的纨绔习性都收住,少惹是生非。老子现在要揍你,可没有人拦了。”   她老实站着:“知道了,爹。”   营中各处还留着那夜斩杀刺客的血迹,她听裴阳说,袭营的是辽北城中投降的官员,他们带着百姓在野地里不吃不喝的潜伏数日,才摸到晋军大营附近,烧粮草,闯拦障,即便知道必死无疑,还是带着国仇家恨来了。所有人皆被斩杀,那地里渗透了血,变成暗红色。尸体或埋或烧,早已不见踪迹。   辽北城外更是尸山血海,黑烟滚滚,周文睿一直忙着带人清理战场,否则腐尸堆叠,很容易产生疫病。   数十日后,桂兴沪将军率领西路军赶来,和陆进明会和,两路大军越过辽北城,往西北方向的北梁归元城进发,归元城的兵力倍于辽北,也是北梁西南方向的重城,这城若是拿下,北梁西南戍防便全线崩溃。陆进明亲自登上城墙,击鼓鸣威。   赵延死活要跟上,连陆进明也没拦住,幸而还有一千南军随护,倒也不算麻烦。   陆进明带着陆在望和江云声留守辽北城,以作后应,也保大军后方供应不缺。   可这仗一打,就是足足三个月,梁军死守归元城,晋军久攻不下,陆进明及时收手,命大军退守城外,改攻为困,两边生耗起来,直耗到十一月,京城传来捷报,北焉知山的敌军已被击溃。   这消息一出,北梁朝中要议和的声音越来越多,中原腹地尽是沃土,粮草丰沛,可北梁经不住这么耗,本该速战速决的战事拖到现在,败局已定,晋军还围在归元城外,听说九月就已经开始种地了。   数月后,北梁派人议和,陆进明将消息递到京城,陛下同意议和,即日从朝中派人前往北梁辽北城,两军和谈。   赵延带兵回辽北城时,已是暮春时节,陆在望和江云声正在地里蹲着揪草。   北边不比中原,一年只有那几个月适合耕种,还得是耐寒耐旱的作物。陆进明在北境三州屯兵时,非战时大军都得自己开耕田地,耕种粮食。   这大半年忙着恶心北梁人,他也没落下这习惯,陆侯令传三军,闲着也是闲着,还是种种地踏实。   自大军开拔以来,赵延就守在归元城外的军营中,一次都没回来过。这还挺出乎陆在望的意料,他毕竟皇子出身,竟真能吃得了这苦。   果然跟赵珩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有股不服输的劲。   陆在望瞧见陇上有人骑马而来,戳戳江云声就站起来,只觉半年不见,赵延黑的堪与胯下骏马一教高下。   她就还是那副小白脸模样,仲夏时节好容易晒黑了点,陆进明瞧她都顺眼不少,可一入冬就火急火燎的白回去,她也颇为无奈。   陆在望对赵延谄媚笑道:“八殿下啊,我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赵延原先见她这满脸假笑的模样就只想给她一拳头,他也不光是想想,那是真揍。……其实如今还是,只不过他勉为其难的能忍忍。   “本殿下听说朝中要派人来,几时到这?”   “约莫还有几日。”陆在望想想说道:“快则两三日吧。”   她眯着眼睛笑:“殿下是要跟着回京吗?”   “自然不是。”赵延跃下马来,抱着胳膊站在陇上,居高临下的说道:“我备了份贺礼要让他们带回去……我大哥要立妃了,想必你已经得了消息?”   陆在望一时愣住,只是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赵延见她这反应,嗤笑道:“原来你不知道。”   “陛下要给他赐婚,就是孙老将军的小孙女。”赵延说道:“六月十七册立太子,太子妃同入东宫。”   孙老将军的小孙女,陆在望想起来,之前陆进明想替她求娶的也是这位小姐,只是孙老将军没看上她。听说孙家小姐虽是将门出身,但很是娴雅,被世家奉为典范。   孙老将军总不会连赵珩都看不上,说起来,他们也是极为般配。   “这是喜事。”陆在望抬起脸,“我也该去一份贺礼,多谢殿下告知。”   赵延点点头,也没多说别的。   辽北城原先的郡守府如今被他们住着,陆在望第二日一回府就让人开库房,扒拉一圈才想起来这是北梁郡守府,拿抢来的东西充作贺礼,似乎有点心不诚,便又命人关库房,准备去城中溜达溜达。   先前城中剑拔弩张,百姓皆闭户不出,如今半年已过,城中渐渐恢复些往日气象,许多铺子也都开门迎客,不似之前死气沉沉。   她在府门前又撞上江云声,便负手沉声道:“五弟,随我出去逛逛吧。”   陆进明对这捡来的义子并无异议,有异议的唯独江云声本人,陆在望又时不时就得嘴贱几句,此时他便忍无可忍的说道:“我再说一回,我比你大,且我也不姓陆。”   陆在望眼下没心情跟他计较这些,闷闷的哦了声,就低头往街市走去。   江云声望着她懊丧的背影挑眉,跟上去问道:“怎么?”   陆在望偏过头,又低下头,街市上有些吵闹,江云声只见她嘴巴动了动,却没听清嘟囔些什么。再问时她已率先往前走去,说是要逛逛,结果半日下来她也没相中合意的贺礼,最后逛进街市酒铺里,坐着不动了。   “店家。”陆在望敲敲桌子,“给我来壶酒。”   江云声觉得好笑,坐下道:“陆小侯爷不是轻易不饮酒的吗?”   自从跟赵延在云月桥打架打到陛下跟前,她就很少再喝酒,只是今日心里发闷,想借酒浇浇愁。她便叹道:“今日有些惆怅。”   江云声便道:“惆怅什么?”   她不答,拿过酒壶斟酒,江云声便继续问:“为成王殿下娶亲的事情?”   陆在望抬眼,皱眉道:“你知道。”   江云声只是笑了笑。   她便叹道:“当然这个事情怨我,跟他没有关系。”   江云声抱着胳膊斜斜挑眉:“你既知道,又惆怅什么?”   陆在望不满道,“那我还不能惆怅惆怅啦?”她看着江云声,“咱俩是好兄弟吗   ,你得宽慰宽慰我。”   他便啧声道:“是你执意离京,死活要他放你走,我该怎么宽慰你?你难道不是想清楚才走的吗?”   陆在望皱眉:“你上哪打听的这么清楚?”江云声没答,她便知道多半是郑势说的,这闷葫芦有个毛病,喝多了嘴奇碎,估计平日憋着了的缘故。他自己倒也知道,故而素日滴酒不沾。   不知江云声何时跟他聊上了。   她也没在意,知道正好,省得她多费口舌。   陆在望便道:“想的清不清楚,和惆不惆怅,也是两码事。”一杯酒入喉,便觉火辣辣的,酒气直冲上头,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要是心里难受,为何不回京?”江云声说道:“说不定他也在等你回去。”   “陛下赐婚……”   “陛下尚未下旨。”江云声看着她,“为何不问问?”   陆在望又摇摇头,江云声便笑:“你瞧。”   她也知道她没有理由去为她亲手推开的人惆怅,只是心不由己控罢了,便不再多言,独自喝起闷酒,江云声也不作声,只是陪着。   她那酒品差的毛病并没改进,两壶酒下肚就开始颠三倒四的散扯起来,江云声费力听着,总算闹明白这两人的纠葛,再想劝劝时,陆在望已经直挺挺的站起来,一脚踩着椅子拍桌喊道:“上酒!我陆某人今日……”   江云声搁下酒钱,利落的起身把她扯出去,捂着嘴拖回郡守府。   郡守府的院中有一棵老树,年头颇久,生的高大粗壮,倚着院墙,枝繁叶茂,春日满树淡绿的花。   陆在望进府时便瞧见几个侍女站在院中,拿着长竿敲打树枝,见他们二人来忙收回长竿,低头恭顺道:“二位将军。”   陆在望甩开江云声,跑过去笑嘻嘻的问:“这是做什么?”   她语气温和,还是把侍女吓一哆嗦,纷纷跪地。陆在望见苍翠枝头卡着一盏红纸灯,不知哪里来的,委顿的缩在枝叶里。侍女都是郡守府原就有的,如今落得城破家亡,偶尔会有人偷偷做些消灾祈福的东西,陆在望看见也当没看见,并不苛责。   “都起来吧。”陆在望看了看树,兴冲冲的卷起袖子,“我来帮你们摘。”   江云声见她扑红着脸,显然醉的不轻,无奈的上前拦住,陆在望那是兴起上头的性子,哪肯听劝,搡开江云声就高高兴兴的去爬树,轻车熟路的爬到细枝附近,便叫人把竿子递过去,伸竿挑了几下,那盏纸灯便悠悠落地。   她低头冲着侍女们挑眉笑,“看!”   江云声在底下无奈说道:“摘到就下来。”   陆在望刚把竿子扔到他脚下,正要往回爬,便不小心跌落,侍女轻呼道:“将军!”   江云声正要去接,只见她几个翻身,踩着墙头轻巧落地,落叶落花簌簌而下。少年沾了满身的落花,抬头挑眉得意洋洋的问:“小爷这身手长进许多了吧?”   江云声只觉好笑,正要答话,便有一枚令牌从院子另一头打过来,陆在望哎哟一声,捂着头歪坐在地上,只听陆进明斥责的声音传来:“一天到晚没有正事!还不过来拜见成王殿下。”   陆在望一回头,便见游廊之上,赵珩站在陆进明身侧,正看着她。 第103章   她眼前晃了晃,日头西垂,一缕残阳昏黄,她坐在地上,眯起眼睛疑惑的看着,又伸手揉揉,再一睁眼,赵珩还在。   这可真是白日做梦了。   只是梦里有赵珩,合该是个旖旎些的梦,怎得还有陆进明啊?   江云声见她傻愣着,只怕陆进明还要斥责,便赶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又拂去她满身花叶,陆在望任由他摆弄,低声说:“是我眼花了?你瞧见没有?”   江云声便道:“是真来了。”   陆进明见她这不知刚从哪鬼混回来,不辩东西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碍于赵珩在不好发作,便沉声道:“犬子失礼,让殿下见笑了。”   赵珩没说话,只是一味盯着院中姿态亲近的两个人,又不动声色的敛下情绪。   陆在望这酒立刻惊醒大半,抬眸望去时,陆进明正对她怒目而视,赵珩半垂着眼睛,神色平淡的瞧着院中山水花木,喜怒难辨。   她忙不迭的穿过院子,到陆进明跟前行礼问安:“爹。”又转向赵珩:“成王殿下。”   陆进明见她一身酒气,面色泛红,皱眉道:“青天白日的跑出去喝酒,你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陆在望哪还顾得上这些,头都不敢抬,脑子里嗡嗡直响,陛下派来的人,竟是赵珩吗?可是起先分明听说是兵部和户部的官员,怎会是他亲自来?   她满腹惆怅还未来得及过夜,这人就活生生的到眼前了!   她低着头,只瞥见陆进明身侧那一片玄色衣角,脑子不甚清明,糊里糊涂,竟不知如何回话。   江云声也到近前,行过礼便道:“侯爷,今日我和世子在外巡城,是我拉着世子喝的酒,不怪世子。不知成王殿下今日来,故而失礼,请侯爷责罚。”   陆进明便道:“下去收拾齐整,再来见客。”   江云声暗暗的拿胳膊碰她,陆在望忙道:“是。”   俩人将将转身,身后便响起一道冷淡的男声,“陆小侯爷。”   陆在望一顿。   慢慢转过身去,犹豫的抬起眼睛,他脸上笑意从容,一身尊贵气度,瞧她的眼神有点漫不经心的意思,这是她最初认识的成王殿下。   她不可避免想起一年前分开时的情形,他那时候很狼狈,和从前,和现在,都不同。   幸好,陆在望想着,他现在不会了。   “殿下。”她再度向他行礼。   “许久未见。”他淡声说道:“小侯爷别来无恙。”   “谢殿下关怀。” 陆在望笑笑,“殿下也安好。”   他静静的瞧着她,眼睛里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疏离而平静,他也没再说别的,好似只想简单的和她问个好,便被陆进明引去正堂。   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陆在望又揉了揉眼睛,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低低的叹了声,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回去换过衣裳,陆进明便派人来通传,晚上在府上设宴为成王殿下接风洗尘,让她警醒着些,别像白日里那般呆愣。   陆在望便收拾利落,往宴厅方向去,刚至游廊,便见赵延风风火火的从府外进来,朗声道:“大哥!”   她慢吞吞的走近,堂中传出带着浅淡笑意的男声,“还知道来见我。”   其余几位主将都在外领兵,辽北城中留守的便是陆进明和裴阳,和军中其他得力的将领,俱在宴席上。赵珩这回来,除了亲卫,还有兵部和户部官员,照这样看,原本定下的议和使人选并没有改,只是多了个赵珩,这规格便跃了好几阶。   他来的在众人意料之外,连陆进明也没想到,按理说对北梁的求和,陛下同不同意,以何条件同意,议和使只消带着陛下旨意来和北梁谈判即可,实在用不着赵珩亲自来。   可偏偏他就来了。   陆进明倒看不清他的来意。   席上,赵珩对陆进明笑道:“本王一时疏忽,没分出神照看他,他便私自离京,贸然北上。这一年北境战事吃紧,前线军务繁杂,他可有给陆侯添麻烦?”   陆进明微微一笑,“八殿下这半年都在前线军营,肯吃苦,能退敌,凡事皆依军令而行,从不擅动,又有殿下麾下千机营精锐在旁辅佐,何来添麻烦一说?倒比臣那儿子不知强上多少。”   他说到千机营时,便有意留意赵珩的神色,他只是微微垂眼,吹着盏中清茶。这时陆在望也总算挪到堂前,进来垂手道:“成王殿下,八殿下,爹。”   赵延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打个来回,见赵珩眼睛都未曾抬一下,他也不曾多想。既然大哥即将成婚,和陆之洹那点事自然不该再提了,不过一点过往罢了。说实在的,他也觉得陆之洹这混账性子没法做王妃,纵然她也是正经侯府嫡女出身,可翻过来覆过去,她也不像内宅女眷。   大哥是要承袭皇位的人,他的妻子便是将来的皇后,须得贤惠典雅,才堪母仪天下。陆之洹这种小流氓,他实在难以想象她穿上皇后冕服的样子,那多半得像是瓦舍中演滑稽戏的。   八殿下心宽似海,不等戏中人说话,他已经自个翻了篇。   时辰不早,众人便依次入座,陆在望年轻位低,便坐于下首,挨着江云声。赵珩远道而来,谈兴不高,他本也不是话多的人,北境将领因他在,也十分拘束,你来我往的客套,也十分令人倦怠。   陆在望不大沾酒,偷偷对身旁的江云声说道:“你留神,万一我酒后失仪,你想办法把我拉走。”   江云声挑眉道:“你难不成是怕自己一腔惆怅按不住,再去人面前喊一嗓子不醉不归?”   她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兜里藏着的珠花哪里来的,还有脸说我?”   江云声撇撇嘴,“你别管我收着什么,至少没有人知道,我也不会去说,谁还不能有个念想?且我想的明白,也不会为此遗憾或者懊悔。”他明明年岁不大,却事事一幅看得开的老成模样,打趣陆在望道:“咱俩可不一样。”   “闭嘴吧你。”陆在望在桌下踢他一脚,“让你照看照看你四哥哥,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江云声撇撇嘴,不再多言。   身侧杯盏不轻不重的落在桌上,赵延顺着那声音转过脸,“大哥?”   赵珩沉沉应了声,赵延便问:“大哥远道而来,是累了吗?”   他只是抬眸看向下首的方向,只是一瞬,就别过眼去,淡淡回道:“嗯。”   赵延心再实,那也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兄弟,只这一眼便明白他心中所想,赵延原本在北境待了这些时日,和陆在望江云声都算相熟,平日一道打打闹闹的也不觉不妥。   可在他大哥眼里,似乎很不妥当。   赵延忍不住说道:“大哥婚期在即,过去的事,也不必和她计较。”   赵珩道:“什么婚期?”   赵延愣了愣,道:“陛下看中孙老将军的孙女,有意给你们赐婚……”赵珩慢慢转过脸,皱眉看着他,赵延便挠挠头:“二姐来信说的啊,她还让我告诉陆之洹一声。”   “你说了?”   赵延点点头,“自然。”   赵珩沉默片刻,又问?:“她说什么?”   赵延见他脸色,觉着陆之洹那话肯定不会是他想听的,便支支吾吾的想糊弄过去,可赵珩神色一沉,他立刻不敢隐瞒,坦白道:“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是喜事。”   有席间伺候的侍女来给他斟酒,清亮的酒液在杯盏中轻轻摇晃,他盯着浮动的水纹,只是轻轻笑了笑。赵延不解其意,再看时,他神色重归平淡,瞧不出一点波动了。   这宴亥初便散了席,陆进明知道他来,便让出郡守府主院,可被他推拒。陆进明原先安排给议和官员的住处是城中另一处官宅,赵珩便依旧去那里住着。他不在意虚礼,陆进明也乐的自在。   散席后,陆在望便跟着陆进明送赵珩等人出府,从头到尾,他也没跟陆在望说一句话,走的也干脆利落,似是毫不在意,依她所言,断的干干净净了。   他要成婚了。   这样也好。   赵珩入城没两日,北梁的使臣便也到了辽北城,可赵珩并不急着见他们,连着几日跟陆进明巡视北境军大营,千机营的将领闻得他来,也从归元城赶回来,入宅觐见,他悠哉悠哉,不仅北梁官员着急,连陆进明也不解其意。   耗着北梁官员倒是没什么,凡议和,先挫挫对方意气是寻常事。陆进明想不通的还是他为何要亲自来这件事,北梁败局已定,和谈无非是看坑他们多少好处合适,就这点事还值当赵珩亲自来?北梁来的也是普通官员而非宗室皇亲,赵珩未免太给他们脸面。   陆进明便觉得他是有别的目的。只是他想的还在军权上头,北境三州因为偏远,还时常边乱,许多事都是陆进明说了算,如今骤然来个赵珩,他便觉得束手束脚,不大痛快。   且在他眼里,赵珩心眼可比赵戚多。   陆在望闻听此言,忍不住劝谏道:“那咱们也不能太嚣张……这毕竟是他们家的江山,他到自己家后院转转,爹还不高兴,这不明摆着惹人多想吗?”   陆进明哼道:“那老子尽心竭力守边疆,他们还总觉得老子想造反呢!”   陆在望便道:“我觉着这事还得有您太嚣张的缘故……”   陆进明便瞪她,她只好闭嘴,又听陆进明道:“他不是要大婚了吗?你找份贺礼送过去,顺便探探他的意思。赶紧谈完赶紧走,别在这碍事。”   陆在望愣了,“我去啊?” 第104章   陆进明道:“那你爹去?”   她直眉愣眼的点点头。   陆进明抬脚就想朝她屁股来一脚,被她躲开,哼道:“什么事都老子来,你在这吃白饭的?你不是一肚子小聪明没地儿放吗,行军打仗指望不上你,探听消息还不会?”   陆在望还想争辩,陆进明已经赶她出去,他在军中说一不二惯了,说话便是发号施令,极不喜底下人拒命,对儿子更是如此。   陆在望无可奈何,既想去又不敢去,赵珩大概也不想见她,她何必再去惹人眼。   可是思量再三,还是从库房挑了件礼物。   她已经一年没有见他,说不想见,不想念是假的,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乍听闻他要成婚的消息,就狠狠感受了回心如刀绞,可是这都只能怨她自己,说恩怨两消的是她,如今牵牵挂挂的也是她,她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他呢?   眼下陆进明让她去探他的意思,反而给了她光明正大的理由。   她就这么矛盾不决的,带着点不堪为人知的小心思,犹犹豫豫的到了赵珩住着的府宅前。   “照殿下的意思,我军所占北梁三城之地,一寸不还,再要北梁一年赋税。依臣看,银子是小事,可让北梁拱手让出西南三座重城,这怕有些难……”   赵珩以手支额,闲适的坐着,闻言不屑道:“不想让,何必来和本王说议和的事情?归元城被围许久,守军能不能守得住,城中物资还够满城军民虚耗多久,这不是本王操心的事情。他们若想耗到满城百姓被困死城中,那便随他们的意。”   户部官员说道:“只是这一年战事四起,国库空虚,若咱们如此激进,北梁被逼急了,继续操戈,抵死相搏,对我朝也没有益处。”   “事未议而先揭自己短处,康侍郎可不要拨弄多了算盘珠子,便将目光局于此处。”赵珩说道:“这话传到北梁耳朵里,岂非让人笑话咱们外强中干,不敢再战。自己先露怯,还拿什么和人谈?”   ?“臣并非此意,只是觉得此次议和,当以稳为上。”那官员忙道:“条件可以适当放一放。”   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位殿下不论用兵还是理政,都透着股嚣张狂妄的劲头,北焉支山战事拖了许久,皆因夏之选顾及所失城地的百姓,畏首畏尾。可他带出来的兵马北上,立刻转守为攻,大军强攻过境,只要敌军溃败,此外谁死谁活他都不在意。如此狠辣,可又的确阻断联军继续南侵的步伐,这样一来,就很难评断他的功过。   他掌政也多是这路子,和先太子截然不同,也不像陛下,却有开国拓疆的先祖遗风。   “先这么议吧,他们若执意不肯,再看。”他这般说定,就不再更改。两名议和官员便领命告退,才打发走没多久,就又有亲卫进来通传,他有些不耐,随口便道:“这会不见,叫等吧。”   那亲卫也不多话,领命便去。赵珩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的叫住多问了一句,“是谁?”   亲卫停步回身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在府门前等了许久,先前通传的人说殿下在议事,叫她等等,她便在外等着。   可她本就犹豫,这等着等着,等的脑子渐渐清楚,就又觉得她来的有些不合适。   刚准备先回去,府中便匆匆走出一位护卫模样的人,叫住她道:“陆小侯爷。”   陆在望停住脚步,那人便道:“殿下在等您。”他朝里一伸手,“随属下进去吧。”   没来由的,她这心里就咯噔一声,可既已通传,再走也不合适,她便跟着亲卫进府,想了一路待会该怎么开口,又该怎么完成陆进明交代的事情,她是为此事而来,可若是磕磕绊绊词不达意,那不是白走一趟。   这一路便纠结到房门口,陆在望深吸一口气,提步进屋,房门在她身后应声而关。   她慢吞吞进去,里头静悄悄的,一时没找见他人在哪里,陆在望走了一圈才觉奇怪,这好像不是议事厅,倒像是起居的地方,有前后几间房。   房中静的古怪,有股幽微的香气,是他惯常用的沉水香。又看了看,她便在东边的小书房里找到赵珩,他斜斜坐在案桌后,手指搭在椅背上,闲散的敲着,他一言不发的打量着她,陆在望就已经有些紧张。   她上前打破这要命的安静,行礼道:“成王殿下。”   他嗯一声,淡声道:“小侯爷来有何事?”   陆在望这才想起手里提着的贺礼,方才太紧张差点给忘了,“这是父亲叫我来送的贺礼,贺殿下……”她有些为难,好似不知怎么开口,赵珩等了会,出声问道:“贺什么?”   “……贺殿下即日大婚。”   他神色淡淡,“那就搁下吧。”   陆在望四下看看,便将贺礼放在一处小桌上,又退回去硬着头皮问道:“还有关于和北梁议和的事情,殿下来辽北已有六七日,为何迟迟不见北梁使臣?”   他倒是有问必答的,“不急于一时,挫一挫他们的心性再说。就这两日吧,这事方才已经议过了。”   陆在望点点头,他语气平和,说的也都是正事,倒是缓解了她的紧张,便露出个笑容说道:“我和父亲都没有想到会在这地方见到殿下,本来议和就是北梁先开的口,咱们占着先机,原以为只是兵部户部两处来人,不想惊动了殿下,倒给了北梁天大的面子。”   这话他就没接,她一长串的话可怜巴巴的掉在地上,可还不能不出声,便搜肠刮肚的想词儿,“只是哪至于殿下亲自来呢,朝政繁忙,大半都担在殿下肩上,想来京中没有殿下坐镇,也是左支右绌……”   他生生给听笑了,陆在望便不敢再说,紧张兮兮的看着他,他笑道:“小侯爷到底是想知道本王为何而来,还是想知道本王何时走?”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两者都有吧。”   他从圈椅里起身,直直朝她走来,陆在望从他的眼神里瞧出些玩味——好像她是一块主动送上门的豆腐,不捏白不捏。   虽然他一句多话都没有,自来辽北城也始终对她视而不见,两个人形同陌路,可这一瞬间,她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时候不早了。”他还没走近,陆在望已经故作镇定开口,“贺礼送到,我便不打扰殿下休息,告辞了。”   她若无其事地往外走,赵珩也不见有别的动作,她差点以为自己真能稳当过了这关,可是一推门,竟没有推动。   陆在望看向屋中人,问道:“殿下这是?”   “你来之前,没想过我不会让你走?”他沉沉的笑起来,“这可是你自己来的,陆在望。”   比起真正的男人,她还是显得瘦弱,更何况他是武将,身量挺拔结实,只是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就让人觉得压迫。   陆在望也是实实在在见识过的,他要是想收拾她,她真是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有过切实体会,她此时就更紧张了。   她想想才道:“今日我是奉我爹的令来送贺礼,要是惹殿下不顺眼,我以后不来就是,殿下实在没理由不让我走。”   “贺礼?”他讥讽道:“即便陆侯吩咐,你也大可以不必来,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你呢?”   他一语道破她那点心思,陆在望有些难堪,便道:“那是我不该来,以后不来了。”   赵珩沉默了会,说道:“陆在望,你还是这样。”   他语气很淡,也听不出喜怒,陆在望心想分明从进门她就规规矩矩的,半分没有逾越,兴许他就是不想见她,她还自己跑来,惹人厌罢了。   反正她就是借机来瞧他一眼,本来也知道来的不妥,心里有些懊悔,他这样说也是她活该。   她正这样想着,他却忽然伸手,掐着她两颊,使她微微抬起脸。   陆在望皱起眉,被迫鼓着嘴,不解的目光撞上他无情无绪的眼睛。   “胖了点。”   还要捏捏她的脸,以佐证这个说法。   陆在望想拍开他的手,刚抬起手,手腕就被他抓住,他行云流水的将她掉个方向,把她两手反剪在背后,往侧边一推,侧面摆着的书架子被撞得咣当一声轻晃。   就这眨眼的功夫,她双手被缚,背对着被他压在书架前,人已经有点傻了,压根没反应过来。   这不对吧?   他前几天还是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你问我为什么来?”他低头,在她耳边问,“那你今日又是为什么来?”   陆在望沉默,然后试图商量道:“我说,但能不能先放开我。”   “不能。”   她使劲挣了挣手,纹丝不动,这也纯是她自己作的,怨不着天怨不着地的,只得无奈道:“殿下这又做什么?咱们尽可以好好说话。非得这样吗?”   “恩怨两消,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他玩味道:“难道是后悔了吗?”   自作孽,不可活。   她仍在想着该说些什么好,他的右手绕到她身前,利落的去解她腰间的束带,扯开后就随手扔在地上,那上头还悬了玉饰,清脆一声响,她就眼睁睁看着玉饰碎成两半。   “赵珩。”她惊道:“你发什么疯!”   他好心好意的提醒:“小点声,外面的人都看见小侯爷来了我这里,你叫嚷起来,不怕被人发现我们在做什么?”   没了束带,衣裳便都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他慢条斯理地一件一件剥,陆在望想给他一巴掌,可偏偏他还在她身后。   “殿下要成婚了。”陆在望忍着气,平静说道:“这样不清不楚,是什么意思?”   “不清不楚?”他啧声道:“那晚在王府,你我未曾行嫁娶之礼,却已有了夫妻之实,你那时候怎么不说,不清不楚这几个字?”   “那能一样吗!”她使劲挣着手,但也的确不敢高声说话引起外人疑心,压低嗓音咬牙道:“松开。”   衣衫寥落,半褪着挂在身上,肩膀已然裸露在外,这幅形容实在让人不堪,他却依言松开她,陆在望狼狈的想拉回衣裳,可又被他抓住手撑在案上。   “扶好。”   她刚想给他一胳膊肘,可他却没有别的动作,直到背上却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僵了僵,便忘记了要给他一肘子。   他看到那道狰狞的,横亘而下的刀伤,微凉的唇覆上去,叹息般的亲吻着。   那伤疤早就没感觉了,这会却酥酥麻麻的,让人不住战栗。   “跟我回京。”他低声说着。   陆在望拉起衣裳,他也没有再阻止,“殿下忘了,陛下亲自下的旨,此后无诏,我不得擅入京城。”   “我说的哪一句话你都不听,偏这句你记得牢牢的,你想气死我吗?”   他本可以不必亲自来,可是到底没忍住。   他是下过旨意,此后不许她回京,她奉旨而行,可他呢,朝令夕改,自己反反复复的像个笑话。   他千里迢迢的赶来,一刻没歇的就去找陆进明,借此机会去见她。   撞见少年恣意爽朗,从树上翻身而下,原来有他没有他,她都一样快活。   她永远这样,无论他怎么做,永远无动于衷,永远没心没肺,永远不会像他一样受着磋磨。   她如清风朗月,他却挂了一身羁绊,拖拖拽拽,路都走不稳当。   他着魔了似的。   要吹散这一缕清风,揉碎一弯明月,这望不到头的泥沼里,不能只有他一个。 第105章   他们在这里僵持着,外面却传来脚步。随后响起一道男声。   “我大哥呢?”   是赵延的声音,陆在望闻声一动,书架就跟着晃动,方才的纠缠已经撞落一地纷乱的书册,赵珩伸手揽着她往后挪了挪,把她整个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乱碰而发出声响。   “殿下不在。”外边亲卫应对自如,显然早已得了吩咐,张口便道:“方才去了陆侯府上。”   她想起她刚进来时的情形,她一路被亲卫带到这里,找了许久才找到他,可原来自始至终他都在等君入瓮。她可以想见,他是怎样看着她自己跳进来,又是怎样得意。   亏她在门前犹豫许久,早知道就该掉头就走。   “八……”她才要出声,他的手便极快的往上移,掌心覆在她唇上,缓缓收紧,他袖口上沾染了浓厚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粗粝的掌腹磨着她的脸,陆在望一时晕了晕,这好似又回到一年前,可他比那时更加强势,好似已经想明白,给她过多的选择,只会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外边赵延的声音透着些困惑:“我便是从陆侯府上来的,一路并没见着大哥。”   亲卫便道:“殿下才出府没多久,想是和八殿下错开了,也说不准是一时兴起去了别处。”   说话声渐落,房门上便传来声响,赵延推门不动,在外又嘀咕几声,便往外走去,脚步渐行渐远,很快重归安静。   赵珩的手刚刚松开,陆在望一扭脸便咬在他掌侧位置,她是下了狠劲,可他似是毫无反应,由着她咬,最后她悻悻松口,只见他手上留下道深深的咬痕,低声愤恨道:“这皮糙肉厚的,其实是驴蹄子吧。”   他看着手上牙痕,轻嗤道:“这点能耐。”   陆在望盯着面前的书架,准备想办法脱身,想了想忽然猛的拿脑袋往前面书架撞去,赵珩是见识过她的疯劲,下意识的拿手去挡,趁这片刻,陆在望利索的往右侧一歪,就地一滚,便从他手中逃脱,气呼呼的去捡腰带,飞快的理好衣裳,冷声道:“贺礼送到了,我走了。”   她也不走门,推开里侧的窗户就爬,赵珩抱臂看着,也没有去拦,倘若陆在望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多半会想再咬他一口。   他在想,她是胖了些,气鼓鼓的样子,像一团滚圆的软酪。   她爬出窗户跳出去,一步迈过游廊的低栏,往院子走,房间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院中的侍卫也没了踪影,赵珩站在门口,看着她在院中穿过,陆在望还在为他的轻薄生气,看也不看他。   他倚门站着,忽而问道:“你那个护卫何时跟来的北境?”   陆在望蹙眉,反应片刻才知他说的是江云声,她没有答话,他便再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停住脚步,扭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语气平淡,眼神却有些不善:“我在问你。”   陆在望不想理他,便生硬回道:“不干殿下的事。”   “你不说,我只好让人请他来问。”他说道:“不知他有没有学会小侯爷这抗命的本事。”   陆在望攥着拳头气道:“那是我的义兄,行了吧!我爹点了头的,你要是找他的麻烦,我绝不答应。”   赵珩便道:“这在你,不在我。你不和谁过从甚密,我也犯不着去找谁的麻烦。”   陆在望也不知道这话题怎么歪成这样,她不过主动来找他一趟,可算是捅了賊窝了,这人从对她视而不见,到诸多管束,拢共没用一盏茶时间,前后好似换了个人,她忍不住回道:“我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情。殿下忘了之前吗,为何现在又……”   他却摆了副困惑神色,“今日难道不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吗?”   这要是不说,陆在望都得以为自己半夜翻他窗户,伤天害理的把他给狠狠轻薄了,不得不负起责任了。   可她并没有,他就话里话外说她先后的悔,先背弃自己说过的话。   这不是碰瓷吗!   她实在很难忽略他语气中隐隐的得意,那双桃花眼里蕴尽风流,从里到外的不正经,陆在望实在没办法不拆穿他,怒道:“放屁!分明是你先来的北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   赵珩也并不否认,只是故作讶然挑眉道:“你既知道,为何今日又来问我?明知故问,还不是故意来招惹吗?”   成王殿下的逻辑严密的让人找不到缝隙,陆在望哑然无言,因她此行的确没有那么坦荡,就那一点心思被他抓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了。   她便不再说了,转身就走,他迈出走廊,身高腿长的,几步就追到跟前。陆在望再往院门走就来不及了,她就往游廊里钻,跟他绕起圈子。   赵珩好似心情很好,闲庭信步,不疾不徐的跟着。   陆在望始终绕不出去,等到他不想再这么绕着,就伸手来拉她。   陆在望灵巧的躲开,几番拉扯,她反而扯住他右臂借力,踩上红栏,侧身跃起,脚步轻点廊柱,衣摆飞迭,轻巧翻至他背后,横臂勒住他的脖子,像是蓄意报复他先前把她困的动弹不得,恶意在他耳边道:“成王殿下欺负人,也不要总使蛮力,我也不会总那样没有长进。”   他便笑了,像是笑她的不自量力,她攀上去的时候,他便下意识的微微弯了腰,两手勾住她腿弯,让她不至于技艺不精的跌下去。   他笑道:“跟谁学的招数?”又叹:“身手还是不怎么样。”   陆在望好不容易嘴上扳回一城,刚想跳下去跑,他就背着她转过身,往院中走去,极自然的。她愣了愣,明白的感受到他这一点纵容,然后,她也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点不舍。   陆在望忍不住放轻勒住他的力道,难得乖顺,老实的伏着,也不出声。   未至午时,日光和煦的照下来,令人如沐春风。赵珩背着她在院中走一圈,站在日头底下抬头,微微眯起眼睛,而后陆在望听见他说:“你不在京这些时日,我很想你。”   京城,内宫,朝堂,王府,每一处都很无趣,冷冷清清的,他原先就不喜欢京城,站在他这个位置,就总是束缚太多。   可是没有办法,少时他要顾着一双弟妹,后来军功累叠,为太子忌惮,他不往高处走,就只能摔下泥沼。   许多年了,他的喜恶渐渐没那么重要,大多是顺势而为。   陆在望和他有点像,骨子里离经叛道,会装模作样,会假意臣服,也会为了真正在意的东西低头,只是她没有太多顾忌,时常都过的热热闹闹,想的也简单很多。   虽然她闹起来能拆家,也好过他一个人待着,谁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王府太过安静,半点意思都没有。   陆在望一下怔住,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又在他脸上看出一点落寞,她以前老觉得赵珩是她的灾星,如今该是反过来,要不他怎么总被她弄的这样失意呢?他应该是   朝堂上尊贵的成王殿下,南军阵前的主帅,却老是对她弯腰低头的。   陆在望这个人,天生有些不开窍,懵懵懂懂的,柔情也有限,这会却觉得心酸的很,忍不住小声回了句:“我也是。”   他挑眉:“也是什么?”   陆在望便不肯再说了,“我得走了。”   赵珩便道:“赖账也没有用,我已经听着了。”   陆在望无可奈何,从他背上下来,站在院中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问道:“陛下赐婚的事情……”   “陛下的确属意孙老将军的孙女。”他煞有其事的说:“贤德淑雅,堪为皇室宗妇。”   她便低下头,鼓着脸的样子在他眼里别提多顺眼了,他也不说旁的,只等着她来问。   陆在望今日算是一条船漏到底了,忍了再忍,到底没忍住,“那殿下怎么想?”   “我吗?”他想想道:“那位小姐我不曾见过。”   他故意拖拖沓沓的不明说,陆在望也傻不愣登的点点头,等他接下来的话。他心情大好,接着说道:“至于王妃,我这不是自己来寻了吗?”   陆在望茫然的抬起脸,他见她这幅神色,又有些不满,“你该不会是要赖账?”   陆在望更傻了:“我赖什么账?”   “是你问起陛下赐婚的事情,陛下也的确有属意的王妃人选,可你问了,我便只能告诉你没有,那陛下原本属意的人选便不作数了。”赵珩说道:“你得负责。”   陆在望震惊道:“就因为我问了,这个人选就得是我吗?”   “是。”   这就好比她在路边扶了个老太太,这老太太爬起来就要嫁给她,还能理直气壮的自圆其说。   陆在望简直被他绕的跟着泛起迷糊来。   “你先前一定要来北境,是因陆候生死不明。我便放你走,可如今北境战事将平,陆候也好端端的在这里,你还有什么顾忌?”   他叹息着说道:“跟我回京吧。” 第106章   她又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时没有答话,赵珩自然知道她为难在何处,便没有一定要她此时答复。   反正他此次来,也不单单为北梁议和的事情。   娶媳妇这种事,费点周折,也是应该的。   他便和声道:“快午时了,你在我这里用饭,还是回去?”   陆在望没想到他这回这么好说话,忙道:“我回去,我爹还在府中等我问话。”   “问什么话?”   陆在望眼睛转了转,她还没说话,赵珩便啧声道:“陆侯这是嫌我在这碍事了。”   她立刻义正严辞说道:“岂会如此,我爹不过想知道朝廷对和谈的态度,若殿下仍旧意在归元城,那他自然得提前备战。”说完犹嫌不足,还拍拍胸脯补了句:“我爹可是忠心耿耿,一心为朝。”   赵珩便道:“我也不曾说陆侯不忠心,你急着说这话,岂非有此地无银的意思。”   陆在望便道:“不是这意思,我爹就是轻狂了些,显得桀骜不驯,可其实他是很忠心的,对北境三州的百姓比对我还亲。陛下虽对他猜疑尤甚,可他从未有不敬之意。想来凭我和殿下的交情,殿下以后总不会也和陛下一般,始终对我家有疑心吧?”   赵珩闻言挑眉,她赤诚的替陆进明表忠心,最后却话锋一转,原来后面一句才是她真正要说的。   “你是在要我的承诺?”   陆在望吊儿郎当的一笑:“亲兄弟明算帐嘛,万一日后殿下翻脸不认账,我岂非丢了夫人又折兵?我从未怀疑过殿下的用心,殿下自然也不该怀疑我的。”   “你倒先要和我算账?”他摇头叹道:“陆家虽握着北境三十万大军,可我的王妃会是未来的皇后,日后子嗣便是储君,届时江山一半都姓了陆,到底是谁占的便宜大?”   “这……”陆在望愣了愣,“也有道理啊。”   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茬?   陆在望这脑子里的算盘珠子陡然响的噼里啪啦,都不说半壁江山,光算成王府,那就是花不完的银子了,她就算往外搬一半回侯府,估计他忙于朝政也不会发现。   这的确是比怎么算都血赚的帐。   她一时财迷心窍,神神叨叨的盘算起来,便没注意他又说了什么,仓促应声好,后又疑惑道:“什么?”   赵珩便又说了一遍,“现在回去,晚间再过来。”   她便问道:“晚上还有什么事情?”   他没有答,只是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陆在望陡然反应过来,半晌无语,转身便走。   “亥时。”他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不要晚了。”   她头也不回,“白日做梦!”   陆在望一回郡守府,便去见了陆进明,“成王殿下说,和谈的事情已经议过了,就这两日。”   陆进明正擦着佩剑,闻言随口问道:“议和的条件是什么?”   陆在望挠挠头:“这个没有说。”   陆进明看她一眼,“他准备什么时候回京?”   “这个也没有说。”   陆进明心平气和:“那他说了些什么?”   陆在望也面不改色,“无非一些场面上的话,爹也知道成王殿下心思缜密,说话密不透风,我是百般试探,他便左推右挡,我硬是没瞧出一点破绽。”   陆进明疑惑道:“合着你去了半日,就问这么点废话回来?”   陆在望低头,“儿子无能!”   擦剑布兜头扔过来,稳准狠的挂她脑门上,“放屁,你长能耐了,现在连你爹都敢糊弄?”   陆在望默默的把抹布拿下来,“我早就说了我去不行……再说我见成王殿下也没有别的举动,兴许就是北梁议和的事情,怕旁人来谈不拢罢了。”   “你懂个屁。”陆进明说道:“自先太子去后,陛下身体一直不大好,他在朝理政,北焉知山的战事他都交由副将,分不出身亲去。如今战事已平,议和这点事他却亲自跑一趟?”   陆进明哼道:“来了还不肯走,谁知道他憋着什么心思,多半没有好事!”   陆进明见她一问三不知,也指望不上,便转而说道:“过几日越州太守家里老夫人办寿宴,你挑份礼物,以你的名义送过去。”   陆在望道:“这老夫人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一点亲戚关系,我送什么礼?”   陆进明便瞪她一眼。   陆在望这才反应过来是谁家,脸色登时有些一言难尽。   自从北境的战事稍平,驻军辽北这一年,陆进明也没少折腾她,他麾下叫的上名号的将军,但凡家里有闺女的,陆侯都得找人喝顿酒。   他对给儿子找媳妇这事比让三军种地还要执着,京城找不着,他就往北境三州里寻摸,如今最合他心意的当属越州太守家的二小姐,比陆在望小两岁,据说是生的花容月貌知书达理,若非北梁提出议和,他已经准备让裴阳捆着陆在望回越州相看相看,要合适,就着手定亲的事情。   少时还能糊弄糊弄陆进明,可再过两年她便及至冠龄,这事是跑也跑不脱,瞒也瞒不住了。   先前老夫人还说该打算起来,想想后路,可是这一二年变故颇多,她离京时老夫人缠绵病榻,压根不知道她走了。来北境这一年争乱不断,更是没顾上。   陆在望想到这事就叹气,她也不敢想陆进明知道真相得气成什么样,可再不想主意,陆进明可真得逼她娶媳妇了,岂能平白害了人家姑娘。   陆进明气道:“老子忙前忙后的,你娘也不知道着急。这么大个人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陆在望嘀咕道:“我本来也不想娶媳妇。”   “你再说!”   陆在望嚣张回道:“反正我不送,要送爹送。”说完就跑,陆进明踹都踹不及,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孝子!”   不孝子一溜烟就没了影,陆进明独自在书房生闷气,稍晚一点外面亲卫进来道:“侯爷,成王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   陆进明便皱眉,原以为有要紧的东西,可送进来的是一口楠木箱子,掀开一看,里面一堆他用不上的金银玉器,古玩字画,陆进明不解其意:“这什么玩意?他送这些做什么?”   亲卫道:“门房只说是成王殿下派人送来的,也没有留下口信。”   陆进明就更不明白了。   他和赵珩本也没有多大的交情,原先在京时,因两人时常在两大营,又有孙老将军在,倒是有过些接触,但也不见得有多深。   原先赵戚虽和他有姻亲关系,可他并不喜欢赵戚,也不看好,倒是觉得赵珩更适合东宫的位置,但他久在北境,也不喜掺合朝堂纷争。   就是可怜了他的元安,要是再来一回,他打死也不能同意将闺女嫁入皇家,就是陛下赐婚,也该力争力争,想来便十分懊悔。   陆进明想起大闺女,便一腔愁绪,也顾不上想赵珩发的什么西洋疯,让人把锦盒拖下去充军饷,便独自跺到院中,对着衰沉暮色,不住哀叹起来。   北梁使臣乍闻议和的条件,便十分惊怒,北梁虽丢城弃甲,但并非已至穷途末路再无战力,晋军也攻不下归元城,几十万大军在外消耗也非长久之策,如今两边是僵持之势,此时议和对谁都好,可晋朝官员上来就是要地又要钱,摆明是要欺负人了。   赵珩并未露面,毕竟以他的身份,北梁使臣中尚无资格够的上见他的,仍旧是兵部户部官员出面,陆在望作为北境军将领跟随,一来护送本朝使臣,二来也是威慑北梁。   结果一帮文官吵得唾沫星子满天飞,陆在望躲避不及,险被战火波及,这几位议和使她在赵珩那里也是见过的,素日谨慎妥帖,端稳持重的,不曾想吵起架来脸红脖子粗,毫无文臣惯爱做的清雅风范。   陆在望正想出去避避,便听北梁使臣忍怒道:“我们也有一条件,不知贵朝可能答应?”   议和使戳戳耳朵,“你先说来听听。”   使臣便道:“晋梁两国数十年来始终不安定,如今既有修好之意,不如两国和亲,已昭诚心示好之意。如今贵朝中未嫁的公主中……”   这事先前北梁没有提及,议和使也不曾问过上意,还没等对方说完,陆在望便先出声,“和亲不行,不必议了。”   北梁使臣也知道她的身份,闻言便道:“这事也不是将军说了算,和亲是常事,得看贵朝陛下的意思,你朝公主和我朝皇子,俱是身份尊贵的天人,如何不可?你们空口白牙,便想要地要银子,难道不许我们提条件?和亲是为上策,化干戈为玉帛,战乱可休矣。难道不是利国利民的良策?”   “空口白牙?”陆在望奇道:“阁下路过归元城外,是没见到城外二十万大军吗?那可不是地里的窝瓜,那是令北梁闻风丧胆的北境铁骑,我看空口白牙叫唤的是你,我朝公主是养在天上的神女,是你们那穷乡僻壤一亩三分地供奉的起的?”   “小儿口出狂言!”使臣拍桌骂道:“要是你等本无议和的诚意,何必答应?”   “那是给你朝的面子,打不过要议和的难道是我?你要非不肯答应我们的条件,不如再战,虽然你们那鸟不生蛋的旱地没甚大用,但我就是拿来养驴,也就是不还你!”陆在望骂道:“还敢觊觎公主,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第107章   陆在望跟来一趟,非但没有缓和两国使臣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火上浇了把油,态度过于嚣张,以至于户部官员只得起身离座,把她拉到驿馆外,低声说道:“小侯爷,和亲的事情是否需要问过成王殿下?毕竟这也不是咱们能做主的。”   陆在望讶然看着他:“大人是叫北梁人气糊涂了?如今咱们朝中未嫁的公主中,以庆徽公主为长,大人细想想,这还要去问过殿下吗?”   议和使噎了一噎,“若换作宗室的王女……”   陆在望皱眉道:“大人,您方才在里面不是挺嚣张的吗?怎么这会黏黏糊糊的……他说和亲就和亲?一帮残兵败将,谁给他的脸?”   议和使苦笑道:“我等也是奉命而为,议和的条件都是成王殿下定下的,也并非我们的意思。”他为难道:“小侯爷久在前线,应该知道,这大军日常所耗数目巨大,可国库空虚啊……”   陆在望便道:“咱们空虚,未必北梁就富裕。如今已快入夏,秋来中原粮食丰收,可北地少耕种之地,粮食短缺,再一入冬到处都是缺衣少食的流民,到底谁更经不起折腾?”   “可数年纷乱,已经耗空了朝廷的余粮和税银,若再不平息战事,难免得加赋税,届时百姓也得缩衣节食,供着两路大军。殿下雷厉风行,非要这三座城池,咱们规劝不来倒也算了。可小侯爷是北境军的少将军,您要再搭着腔,难道真要再战?”   这户部官员自然是先想着过日子的,虽整天拉一张苦瓜脸,但也的确出于为国计民生的考量,看这意思多半是赵珩不好说话,想是叫她和陆进明这边出面从中斡旋。陆在望便想了想,“总之和亲不妥,北境几十万大军列阵在此,临了却叫人姑娘去填窟窿,岂非是我们无能。劝大人也别去殿下跟前问这一句,别的可以再议。我也会回去和父亲商量,能不用兵最好。若实在谈不拢,想必成王殿下也非不讲道理的人,”   得了她这句话,议和使明显神色松快许多,连连道是,擦擦脑门上的薄汗,深吸口气又扭头进去,接着和对面吵下半场。   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陆在望把人送回住处,便回去找陆进明。她见议和使和赵珩的想法有些冲突,便想去问问陆进明的意思。   陆进明听完便道:“他要这三城之地也并非全然没道理。咱们占着的三城都是易守难攻,若能拿下,那北梁西南只剩归元城一道防线,起码十年内他们不敢再有异动。”   “既然这样,北梁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难道就一直僵持下去?”   陆进明哼道:“他们不肯放弃,三城也依旧在我们手里。只是再耗下去对咱们也没有益处,攻城耗费巨大,大军常年在外也难免倦战,还是要逼北梁早下决策。”   陆在望便问:“那依爹的意思呢?”   陆进明并未直言,反而问道:“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陆在望犹犹豫豫的,陆进明最不喜她这积黏样,不耐烦道:“直说便是。”   她便道:“我自然希望不要再起战事,这一年多来北境三州的百姓过不安稳,攻城之战也让北梁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看着让人心惊,还是太平点好。”   这话她很少在陆进明跟前说,就是怕他斥责自己妇人之仁,陆进明却没说话,只道:“我问你议和的事情,谁问你这些。”   陆在望便认真想想,然后说道:“若他们肯自然最好,若不能,只能我们放宽一些条件,可也不能太快松口,若让北梁看出咱们也捉襟见肘,这帮蛮子多半得得寸进尺。”   陆进明点点头:“是这意思。”   陆在望见他和自己想法一样,忙又说道:“议和的几位大人也是这意思,话里话外想让咱们去成王殿下面前说说,不要逼北梁太狠。”   陆进明轻哼一声,“赵珩其人杀伐决断,可过于狂妄,做事不计后果,是得有人劝着些。”   父子俩正在屋中说话,亲卫又来敲门,照样搬进一口楠木箱子,陆在望看到便问:“什么东西?”一面说着一面走过去掀开看看,瞧着都是些礼物。她回头奇怪问道:“爹,这是有人来给你行贿了啊。”   陆进明则沉下脸道:“行个屁。”又问亲卫道:“还是什么都没说,单送东西来?”   亲卫道是。陆在望糊涂起来,问道:“谁送来的?”   亲卫便答:“成王殿下。”   陆进明眉头皱起,“我倒越发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我思来想去,他难道是为了警示咱们?可尽是些玩物赏器,能有什么警示之意?”   刚至掌灯时分,她就溜出郡守府,准备去找赵珩算账。   月上中天,虽已快入夏,可北边夜里依旧凉风习习,战时城中设了宵禁,街上少行人,陆在望穿过街市时,偶然听见有城中百姓三三两两的聚在茶摊上低语,隐约是谈起两朝议和的事情,陆在望便摸摸蹭蹭的过去偷听了一会。约莫是闻听晋朝不欲归还三城,辽北城中的百姓都有些惶然,商量着逃出城去,另谋出路。   毕竟他们是北梁百姓,要是落在晋朝人手里,只怕要受许多磋磨。   陆在望皱眉想道,议和的事情尚未过去一天,竟然这么快就传到城中百姓的耳朵里,她便想再凑近细听,谁知鬼鬼祟祟的溜了两趟,便被人察觉,一茶摊的人扭头不悦的瞧她,只好轻咳一声,装模作样的在几个摊子上转一圈,背着手溜达走了。   “大哥,这事我是认真的,我不打算回京了。”庭中,赵延站在赵珩身侧,认真说道:“朝政的事我帮不上忙,我也读不来书,在北边这一年我倒是挺高兴的,我就喜欢在军营里待着,比在宫里自在多了。”   “北地困苦,又时常纷乱,你何必一定要留在这?”赵珩温声劝道:“天下哪里不能去。”   赵延摇摇头,固执说道:“大哥能吃的苦,我自然也能。听说大哥想让北梁割让辽北三城,日后我及冠封王,大哥就把这里给我做封地吧。”   赵珩失笑,“江南温润,蜀地富庶,岭南安定,我是想让你在这三处里挑,你却要这偏远艰苦的地方。可知这三座城池即便归于咱们,可人心不服,要治理也得花上许多年。日后再战,这里就是前线战场。”   “我知道。”赵延点点头,眼神坚定:“我没有雄才大略,这十来年一味安享尊荣,以后只希望能为大哥分忧,为朝廷略尽绵力。咱们兄弟此后便换一换位置,大哥稳坐京城,我就在这里守边疆。”   赵珩听他这话,心里也十分欣慰,便笑道:“是长大了。”   赵延得了兄长夸赞,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又颇为骄傲的挺起胸膛,正想再说些建功立业的志向,便听院中不知何处咯噔几声,又有些悉簇声响,立时皱眉道:“什么声音?”   他四下望了一圈,便在东南的院墙上发现异动。   只见墙头竟冷不丁伸出一双人手。   赵延低声对赵珩说道:“哪里来的贼人,胆大包天,什么人的府邸都敢闯!”   赵珩抬眼一望,看见墙头时隐时现的贼人头顶,赵延二话不说便要去找棍棒,却被他拦住。   再看时,便见那小贼已经攀上墙头,露出脑袋。   陆在望挂在墙上,刚想抬腿翻过去,便听一声清咳,她抬起眼睛一瞧,正巧和院中两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赵延本就生的黑,垮着脸站在夜色里,像锦袍里裹了块长条碳。   “对不住。”陆在望若无其事的收回腿,“走错地方了。”   “下来。”赵珩看着她说道。   陆在望没料到赵延在这,既然已经被抓个正着,也难蒙混过关。只好又翻回去,利落的爬过墙头,轻巧落地,十分尴尬的挪过去,拱手道:“二位殿下。”   赵延是忍了又忍,还是斥责道:“半夜三更你在这爬墙,哪有半分姑……”碍着赵珩在,话到嘴边他又给憋了回去,陆在望挠挠头:“孤什么?”   赵延却只是瞪她一眼,目光在赵珩和陆在望间打转,末了低叹一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陆在望忙道:“我是有事才来。”   “有事你不能白日里来?”赵延说道:“夜半无人,瓜田李下,半点不知道避嫌……”他越说嗓门越高,竟带了些严厉,“传出去于你名声有益吗?”   陆在望叫他训的羞愧的低下头,却忽然觉得不对劲,原先赵延见她在赵珩身侧,哪一回不是喊打喊杀,非打即骂。可这回只是言语训诫,还要她顾及名声,语气倒像她自家的兄长,陆在望一时不习惯。可细想之下,惊觉赵延这一年虽离她甚远,可凡见面,也从未像先前那般,把她当小鸡崽似的翻来覆去的扒拉。   这一想顿觉有古怪,狐疑的望向赵延,赵延恨铁不成钢的怒道:“看什么看!你自己笨,也把别人都当傻子吗?”   这几声吼的陆在望一缩脑袋,又找回几分熟悉感,低头喃喃道:“殿下教训的是。”   “好了。”   赵珩一出声,赵延才反应过来自己乱了长幼次序,他哪知道从京城到北境,时隔一年这两人竟还是凑到一起,他是不明白,也懒得明白,只觉得男女之事,都是瞎折腾。   赵珩对他语气温和:“你先回去。”   赵延没再多说,这便出去,走两步又停下道:“陆之洹。”   她忙转过身去,只见赵延眉间皱了皱,“以后再说吧。”说完自顾自出去。   陆在望犹自深思,赵延的态度转变好像就是从她被砍了一刀之后的事情,那时她叫江云声带她去找大夫,醒来时发现赵延和郑势也在,可是江云声没提,她也并未多想,谁知道江云声也不靠谱,赵延竟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她便小声嘀咕道:“姓江的你给我等着……”   “你说什么?”赵珩在旁听见,便不大高兴的板起脸。   陆在望赖账道:“我没有说话。”   “我已听见了。”他语气不善,危险的半垂下眼皮:“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小侯爷这胆子是越发大了。”   陆在望不以为惧,在他面前的态度是日益嚣张,张口便道:“我想想怎么啦?我又没想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倒是殿下,好端端的给我爹送东西,又是在想着什么?”   他振振有词:“陆侯劳苦功高,我送些赏玩之物,是表陛下恩赏。”   陆在望切一声,“可是我爹正在府中琢磨,这些东西是否是成王殿下有意警示呢。殿下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爹可不是金银玉器能收买的。”   说完又觉得说的不妥,这不是说她自己是遭贼惦记的鸡崽子吗,便又改口:“是偷金不成。”   什么金啊玉的,赵珩不想和她说这些,只是侧过身,朝屋中示意,“进去说话。”   陆在望却摇头,正色道:“殿下方才没听八殿下说吗?瓜田李下得避嫌呢,我就在这说。”   他打断她:“进来。”   “我不。”   末了还是赵珩动手把她提溜进去,她又可怜兮兮的缩着头:“好吧,不说了。”   等关上门,他松开手,她就又躲得远远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赵珩也没管她,兀自往里走去,“有陆元安的信,你要不要?”   陆在望便什么都忘了,忙不迭跟上去,追在他身后说道:“要,要。”   她离京没多久,赵珩就派人把陆元安送去气候温热的西南,又让人遍访名医珍药,她在西南撑过一冬,兴许是心境开阔,竟慢慢见好,此后便一直长住西南。   这也都是元嘉写信来说的,她感念赵珩所为,可当时闹得僵,也不知怎样谢他才好。   他果然在书架上抽出一封信来拿在手上,陆在望伸手去要时,他又高高举起,修眉一挑:“方才怎么说的?不是要避嫌?”   陆在望厚着脸皮:“不避了不避了,哎呀有什么可避的。”   他眼底渐渐染上笑意,可也没有要给她的意思。   陆在望将近一年没有元安的近况,着急的很,便问道:“殿下要怎样才肯给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点点自己的嘴唇,极不正经的挑眉笑着。   陆在望自然明白他的意图,便准备硬抢,踮着脚去够,可他就是不给。她的身量远不及他,就是往上蹦也够不着半分,只得不住念叨着:“给我吧给我吧……”   赵珩顺手就把信放在更高的地方,余下的手便揽住陆在望的腰,往前倾身,便把她压在书桌上,陆在望还未来得及出声,嘴已被他堵上,好似先前逗的她还不够,连唇舌间也不放过。   陆在望背对着桌子,不住往后仰,身无所依,只得伸手搂住他,这便换来他更加肆无忌惮的纠缠。她鼻尖充斥着浓郁的男子气息,夹杂着他爱用的沉水香,颓靡又令人沉醉。过了许久,她渐渐喘不过气,他才略略离开,抵着她晕红的脸,问:“我那日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亥时来,人呢?”   饶是晕头转向的时候,她还能顶上一句,“殿下只说亥时,又没说哪日。”   “抗命不遵,巧言令色,小侯爷是军营里待过的人,按军法,该怎么处置?”   “不处置。”她理直气壮,“我又不是殿下麾下,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殿下管不着我。”   “看来还得再加一条。”他啧啧叹息,一字一顿:“恃宠而骄。”   “我没有,分明是殿下自己不讲理,话也说不清楚,就不由分说治人的罪。”   “随你怎么说。”他拆掉她束发的玉冠,让长发倾泻下来,“你不来,那之前的,只好今日一并补上。”   陆在望一听这话,便不住抗拒,又想起第一回 被他翻来覆去折腾时的惨样,可怜巴巴的弯着眼睛,“那我现在认错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她的讨价还价他一并当做没有听见,扯开碍事的腰带,就再度封住她的嘴唇,她躲避着挣扎,“我要看信!”   他含糊回道:“明日再看。”   他把她抱着坐上书桌,在纸笔奏疏里混乱起来,她渐渐感受到冷意,可他温热嘴唇所经之处又滚烫不已,捱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他抬起她的脸,拨开她颊边的乱发,那副灵秀的眉眼是他曾朝思暮想,而今近在眼前的,怎能不让他怜惜。   他的声音克制隐忍,似是叹息的说着,“不要躲,看着。”   她懵懵懂懂的抬起眼睛,手臂顺从的攀上他的肩颈,便被一阵猛烈的钝痛逼的猛的收紧,惊叫出口,声音却是软绵无力的,在他耳边似有无尽的委屈,“殿下。”   “我小字明章。”他安抚似的拍着她,诱哄道,“叫一声。”   她这时候很听话,乖乖喊道:“明章。”   他细品其中意味,忽而轻笑道:“还是叫殿下吧。”   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他这古怪的情趣,被他带着浮浮沉沉,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她今夜来好像是为了点正经事吧,眼下早就全都忘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被他抱离桌面,陡然一惊,紧紧搂着他,她还以为这要命的折磨快要结束,没想到他敛眉道:“换个地方。”   “赵珩!”   “说了得补上……”他在她耳边恶劣的低声说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第108章   陆在望并非柔弱的女子,这十来年她东西南北的乱跑,靠着一副欠打的脾性,家里家外都挨过不少揍,可依旧活蹦乱跳的好好长大了,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她已经算是很扛得住折腾,可是床帏之间仍旧极快的败下阵来,起先很疼,和一年前一般无二,她缩着肩膀抑制不住的发抖,看着很可怜,他便放轻力道,耐着性子哄,慢慢的等她适应。   再便有些耐不住磋磨,没轻没重的失了分寸,一下一下的,毫不留情。从书案到卧房榻上,衣物散落一路,满室凌乱放纵,混乱不明的声音交错,化进如水般空明的月色里。   她额间皆被汗水濡湿,发丝凌乱的沾在颊边,他没完没了,她只好往别处躲,“够了……”   他却忽然将她翻过身去,她俯面贴在褥子里。他停下动作,沉默的抚摸着她背部那道伤疤,轻柔怜惜,这片刻安宁让她松了口气,可是只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就握着她的腰再度侵来,这一下力道比之前都要狠,她直直往前,脑袋磕在床头,沉闷的发出咚的一声。   他这一下把她给磕清醒了,恼怒的扭过头:“你跟我有仇吗!”   他俯下身,“不疼,你就不知道长记性。”   “疼我也不长……”她想都没想就言语顶回去,可剩下的话都被迫咽回去,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艰难的侧着脸和他亲吻,所有感官都被他强势的侵占,无休无止,没有尽处。   等到他终于撂开手,陆在望已经半点力气都不剩,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   赵珩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只知道他下了床,脚步渐远去。   她连骂他都懒得骂了,只想睡觉,刚睡着没多久被他从被子里翻出来,打横抱着往外走,他已换了干净的衣裳,一身清爽,她有力无气的骂道:“你还是不是人?”   他低低笑了声,听的人直犯迷糊,陆在望也不想和他计较了,闭着眼睛,脑袋直往下耷拉。身上忽然被温热的水没过,她睁开眼,才知他把她放进梨花木的浴桶里,这才哼道:“还不算一点人性都没有。”   陆在望正要打起精神沐浴,却发现他站在一旁不动,目光流连。她横臂掩住自己,不满道:“你出去。”   他懒洋洋的挑眉,“你还有力气?只怕我一走你就摔下去,可没有人救你。”   陆在望拍着水:“我摔死在这,也比死在你手上强,起码稍微能体面点。”   他便笑:“我可舍不得。”   热气弥漫,暖融融的温水驱散一身黏腻和不适,她便赖着不想起来,背身侧卧着,下巴搁在桶沿上,手臂垂在外面悠悠晃荡。   赵珩伸手试试水温,又听她慢吞吞的说道,“记得叫人熬避孕的汤药给我。”   他抬起眼睛,透着重重水汽,不悦道:“要那个做什么?”   陆在望随口说道:“避孕的汤药,那还能是干什么的?”   他又不高兴了,沉着脸不说话,陆在望便寻个由头哄他:“哎呀眼下名不正言不顺,当然不能有了。”   他便道:“离六月十七只剩两个多月,现在有了,大婚的时候也不会让人瞧出端倪。”   她想都没想:“不行。”她还没有想好怎么给陆进明交代,他就把大婚的事宜提上日程,再说她现在也不想生孩子,肚子里揣个小娃娃,想想就觉得很可怕。   他牢牢的盯住她,“为什么。”   说了他又得生气,陆在望眼睛转了转,嬉皮笑脸的岔过话问道:“那我生的,能跟我姓不?”   他语带威胁的提醒:“你这是谋朝篡位。”   她瘪瘪嘴,嘀咕道:“那我还得去谢存手里给我爹抢个孙子回来。”又装模作样的叹气,赵珩听了便说道:“你要是生十个八个,要想过继一个给侯府,只消你能吵的过礼部和御史台,我就没有异议。”   她先前在京城声名狼藉的时候,即便没有官身,还时不时被御史台那帮言官拉出来痛骂一番,把她立为世家子弟饱食终日空享尊荣的反面典型,扣了多少不礼不法、无德无能、败坏门风的罪名。   这要是敢把赵珩的儿子改了姓,只怕满朝文武得一起踏平永宁侯府的大门。想想她便心有余悸,何况他还有个更可怕的前提,她就又在那嘀咕起来,“不要不要,一个都不要。”   他扯过旁边垂着的巾布,不由分说的将她裹住,又抱着往卧房走去,淡淡说道:“你除了在床上听话,其余没有一刻不气人的。”   和谈的事情陷入僵持,赵珩也有意缓缓治之,慢慢松口,赔银可以舍去,但起码得要对方让出两座城,辽北城靠着天虞山,是势必在得,绝不可能往回还的。   没过几日,城中便有许多百姓想偷偷私逃出城,更有聚众闹事意图闯城的人,辽北被晋军攻占一年,城中百姓一直谨小慎微,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双方本就积怨已久。如今北梁使团暗中挑拨,蓄意挑事,惹得满城民怨沸腾。当时梁军攻城时,守城军强押百姓上城墙的事再度翻出,成了佐证,辽北百姓都觉得落在晋人手中多半非死即伤,日后过不了安稳日子,便闹将起来。   守城军押下不少闹事的百姓,陆在望闻讯赶过去,牢中押下的人数不少,外边还有暂时逃离的,她便暂时按下不表,心里思量着别的事情,可再去时便见守军提着几名百姓从牢中出来,陆在望便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守军便道:“成王殿下有令,率众闹事的,擅闯城门的,皆斩。”   陆在望偏头去看,那几人中有傲然不屈的,也有抖如筛糠的,她便道:“先押回去。”   守军略有犹豫,“可成王殿下已经下了令。”   陆在望便道:“我自去见殿下。我回来之前,不要擅动。”   守军便点点头,又将人原样押回去,陆在望便去找赵珩。   赵延竟也在,也正说起辽北城的事情,他看着大大咧咧,其实也是个心软的人,不愿伤及无辜,也不喜无端杀伐,陆在望难得和他有惺惺相惜的时候,在旁点头如捣蒜。   赵珩问道:“你来也是为这事?”   陆在望便道:“我还有个想法,不知能不能行。”   他点头道:“说来听听。”   “这三城的百姓,要是有想走的,便都放走。这里面得有我们的人,流民出城后尽量把他们引向归元城,归元守军自不会擅开城门,可不开便是置本朝子民生死不顾,必引得北梁国中人心惶惶。且百姓无处可去,或继续北上,或留守原地,不论如何这对北梁朝廷都是个麻烦,兴许能逼他们早做决断。”   不管是本朝还是敌国的百姓,到底都是无辜。战乱之下流离失所,身如浮萍,也非他们所愿,都是当权者贪心不足的缘故。可陆在望身为晋军将领,她就算心里不忍,也不能偏帮别人,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辽北的百姓遂了愿,还能恶心北梁朝廷。   陆在望想想又道:“北梁暗中作乱不就是想让咱们知难而退,那就遂他们的意,留城不留人。且那些想逃的人既有此意,留着日后也是心有不服,不好治理,咱们就只要情愿归顺的人。”   赵珩听完便点了头,“按你说的办。”   赵延便自告奋勇的去办,陆在望刚想说话,张开嘴却又闭上,只好使劲瞅着赵珩,他便会意,一时没有应承,先打发赵延出去,才问道:“怎么?”   陆在望便道:“这事得迂回着些,不能显的咱们迫不及待想放人,省得北梁看出端倪。八殿下心思直来直去,只怕得换个人。”   “换谁?”   她便道:“换我啊。”   赵珩瞧着她,“也是,小侯爷玲珑心窍,演起戏来情真意切,专会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   陆在望听着不像好话,便不满道:“我怎么听着你像是讽刺我?我又不曾对你演过。”   他往后一靠,啧声道:“你这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以前可不是这样。”   以前她最多捧着脸笑眯眯的阳奉阴违,如今是明目张胆的他说一句顶一句,半点不让人。   陆在望自己倒没发觉,停下稍加细想就发现的确是,这也是他多加纵容的缘故,那又怪不着她。她便十分矜持的说道:“没有呢,殿下出去打听打听,我脾气好是出了名的。”   他对此很难苟同。   “这件事你和延弟一道去吧,他难得正经想做事情,我也不便推拒。”他看着她说道。   陆在望也点点头:“好。”   她回去之后便派了人手装作普通百姓混入市井之中,顺着北梁人的话头添一把火,城中百姓愈发觉得前景惨淡,有些家私颇丰的人开始暗中变卖家财,只待有逃城之机,便轻便离去,可这关头谁不是揣钱保命,哪有闲钱出来。陆在望瞅准机会又去浑水摸鱼,低价收了不少价值颇高的东西。   又过几日她见闹的差不离到火候了,便想着怎么名正言顺的放百姓出城。   这日她和江云声在城中暗中巡查,刚走到辽北城中最热闹的安康坊大街,见前面人群聚集,便前去查看,原来是有百姓和巡城军起冲突,被巡城军打的头破血流,不住哀嚎,惹得周遭百姓愤然,纷纷凑上去围着那支巡城军打骂,如今的辽北城就像一点就着的炮仗,眼见着人越来越多,陆在望和江云声刚想上去制止,你推我搡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呼喝一声,“那是晋军的少将军!”   “绑了他,咱们就能让守城军开城门!” 第109章   陆在望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人群赫然一静,闹事的百姓们纷纷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她,陆在望下意识后退一步,江云声暗道不好,拉着她就想往后跑,可是已经来不及,大批本就不满已久的百姓气势汹汹的围绕过来。“就是他!晋军在咱们城中烧杀掳掠,都是听他们的命令!”   “封城锁门,也都是他干的!”   “开城门!”   群声呼喝,聚集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有些甚至抄上了铁棍铁锹,那路巡城军见势不好,一面派人送信,一面过来挡开人群替陆在望开路,可寡不敌众,渐渐被人群冲散,陆在望前后都被堵住,左支右绌,狼狈不已。她忙着奔逃之时,又见人群中刀光凛凛,直朝她面门而来,陆在望闪身避过,见那人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可面露精光,手脚结实,分明是正经练过的。   人群中还有不少这样的,当是北梁人寻机想杀她,方才叫喊起来的,也多半是这些人。   她匆忙躲避,正待奔逃,忽然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便对着同样被围的江云声等人大声喊道:“给我弄匹马来!我要去北城门!”   说完她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头矮下身体,在人堆里见缝就钻,这些百姓极易煽动,可又毫无章法,给了她可乘之机,她一边跑一边借机又推又搡,百姓们混乱的撞在一起,前面忽然传来烈马嘶鸣的声音和急促的马蹄声,冲散人群,陆在望只闻其声,忽然有人抓住她胳膊,她抬头看见江云声正弯腰拉她,左手猛地使劲将她带出人群,陆在望赶忙抓住马鞍,翻身上马。这片刻功夫,她便暴露在众人眼中,江云声刚要打马奔逃,却听陆在望在后闷哼一声,回头便见人群中伸出一把利刃扎在她右腿上,他立刻翻身而下,一脚踹开那人,落地后抬头便道:“快走。”   说完就地一滚,便没入人堆中。陆在望便控住缰绳,纵马驱开人群,往北城门一路疾驰,边跑边喊:“少将军跑了!少将军跑了!”   她高坐马上,十分醒目,这时人群里又传出几道人声,都是高声喊着相同的话,许多百姓闻言便也喝道:“别让他走!”追在她马后,也跟着往北城门去,这是闹红了眼,誓要把她抓住不可。   安康坊大街离北城门不远,拐个弯后便是直直一条宽阔大道,陆在望不快不慢的吊着一众百姓,始终维持着让他们只差一步就能追上的距离,北城门的守军见乱哄哄的人群挟势而来,赶忙竖起屏障,屏障后是一队人马,高举缨枪,陆在望远远喊道:“让开!”   她将要到城门前便狠狠挥鞭,骤然提速,向城门守军疾奔而去,守将见是她来,赶忙道:“让路!”陆在望控马跃过围挡,冲过守军让开的空隙,便猛地勒马止住奔势,马蹄高高跃起,骤然嘶鸣。守军立刻填上空隙,陆在望勒马转身,站在重重围挡之后,正对着凶猛袭来的百姓。   “开城门!”   “我们不做晋奴!”   “开城门!”   他们试探着想冲过守军,群声呼喝,沸反盈天,陆在望扫过人群,见到那混在百姓中的有想杀她的刺客,也有她派去冒充百姓的晋军,她冲他们略一点头,对身侧守军道:“给我拿弓来。”   她箭术很上不得台面,只是来北境之后才有意练过,不过这般近的距离倒也不必百步穿杨的箭术,守军取来长弓,她于马背上挽弓拉箭,一箭射入人群中,羽箭扎入那人的脖颈,当场倒地而亡。   她三次拉弓,射杀三人,再度拉弓时高声喝道:“再有作乱者,格杀勿论!”   这时人堆里又传出几道煽风点火的声音,“他们如此罔顾人命,以后还能有咱们好日子过吗!”   “城中大狱中还押着许多人,他们的成王下过令,闯城者皆斩!”   “不如趁今日逃出去,还有活路!”   百姓们被教唆的蠢蠢欲动,却又顾忌守城军的刀枪箭矢,陆在望抓住机会扬声道:“闹事的并无一人被杀,只要诸位安生度日,没人会要你们的性命!”   “他是在骗咱们!咱们不是晋人,若被划归晋土,此后便低人一等!”   “现在就开始杀人,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让他开城门!”   她派去的人使劲挑起百姓怒火,人群里渐渐爆发出齐声呼喝,叫她开城门,否则便要硬闯,守城军被逼的后退一步,百姓更觉有望,陆在望便适时喊道:“我今日可以放你们出去!”   “可是你们得想好,现在出城无非是北上逃难,可你们的皇帝陛下顾得上你们吗?”她语气嘲讽,人群也一时安静,听她说话:“谁给你们粮食,居所,田地?若留在辽北,日后此城归我大晋,我朝政治清明,多是利民良策,你们有愿意留下的,大可留于城中好好过日子。可若有执意出城的,我也不拦你们。”   她侧过脸吩咐道:“开城门。”   守城军将领为难道:“将军。”   陆在望面色不改,“开吧,出事我担着。”   说完又回身看向人群,“从议和开始,城中纷争不断,你们信不过晋人,自然也不肯信我今日说的话。我今日也看出来了,你们不想归晋,两厢勉强也实在没有意思。”她抬眸扬声道:“今日开北城门,日落之前你们都可自己选择去留,但也仅限今日,日落后北城门关闭,再有闯城门闹事者,便按晋律惩处。”   身后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陆在望避至一旁,露出缓缓大开的城门,她伸手示意:“你们选吧。”   这些人中有少数立刻出城的,有些许犹豫的,有奔逃回城收拾行囊的,北城门大开的消息很快传遍辽北城,陆在望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往来的人群,很多人不舍故里,背着行囊在城门处远望,然后毅然拖家带口的离城而去。城门上烈日昭昭,刺的人睁不开眼。   赵珩来时便见她站在城墙上出神,身上拢着一层耀目的日光,月白锦袍染的微黄,目光稍一下移,就看见她衣摆被血染的斑驳淋漓。   他立时就有些生气,眼神跟着沉了沉。她是一点都不长记性,哪儿不太平她往哪里钻,回回弄的一身伤,自己竟也不在意。   陆在望听见脚步回过头,“殿下。”   她见他盯着自己的伤,便扭捏的扯扯衣角,欲盖弥彰的清咳一声,“我方才已经上过药了,就是衣裳染血看着骇人,其实没有扎的多深。”   她就在那站着不动,只怕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让他看出端倪,她又没有好果子吃。   他也没说什么,径自走过去,“在看什么?”   陆在望便指指下面,“他们在看家乡,我也在看。”   赵珩抬眼望去,这里朝南,是京城的方向。陆在望叹了声,“只是我还能回去我的家乡,他们大概永远回不来了。”   他平淡说道:“这是他们自己选的。”   “北梁是故乡,辽北城也是故乡。”她说道:“这也实在很不好选呀。”   他并不怜惜这里的百姓,他是为君者,想的自然是座下的江山臣民,腾不出空去可怜天下百姓,“若战败的是我们,今日做选择的,就是北境三州的百姓。”   “我知道。”陆在望点点头:“我只是不喜欢打仗,打起仗来可怜人可怜事就太多了,看的人心里不自在。”   “没有人喜欢。”他说道:“人心不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又点点头,他屈起手指,在她额前轻轻点了下,“回去吧。”   陆在望一时忘记装模做样,猛一抬脚就是一瘸,僵硬的顿住,扶着城墙若无其事的说:“殿下上前吧。”   他回身看她,只见她两眼望天,眼神一会往左一会朝右,他没有犹豫,弯腰把她横抱起来,大步往城墙下迈去。   陆在望这就傻了,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城墙上下都是守军,这可是成千上百双眼睛看着啊!   “放我下来!”她低喝着,惶然的想挣脱他,“你疯了吧!”   他本来也就是故意的,自然不会听她的。他要是任由她磨磨唧唧的,她不知道能把事情拖到什么时候去,不如快刀斩乱麻。   陆在望是绝对不肯老实的,像案板上的活鱼一样挣扎,忽然听他低声道:“别动。”   他停住脚步,抬眼望去,陆在望也僵直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上下城墙的石阶口,陆进明铁青着脸站在那,身边是满面讶然的江云声。   陆在望这一瞬间从头凉到脚,那心也跟着拔凉拔凉的。   “侯爷!”江云声一声惊呼,只见陆进明身形一晃,两眼一翻,直挺挺往后仰去。   直接气晕过去了。 第110章   陆进明是急火攻心,一口气没吊上来,才晕了过去。   这是陆在望积年恶行气出来的陈年旧火,外加这回骤然刺激,陆侯就没抗住。陆在望和江云声手忙脚乱的把他一路扛回郡守府,陆进明躺在床上紧闭着眼,陆在望又拍又打,使劲给老爹顺着气,等陆进明缓过劲来,看见她又是一口气倒吸进去,江云声赶忙上前,把陆在望推出去,扶起陆进明在他背后猛拍一掌,陆进明这才喘匀这口气,撑着江云声爬起来,指着门外:“把他……把陆之洹!”   陆进明只觉胸腔一股猛烈燃烧的邪火,烧的他满面通红直喘粗气,话都说不利索,陆家数代。何时出过这种有悖世俗的丑事!   难怪这不孝子死活都不肯娶媳妇!   陆在望一身冷汗的在院外站着,她爹这脑袋本来就被砸过,要是再一根筋的转不过来,准得气出个好歹来。罪魁祸首气定神闲的跟进来,还顺便带上院门,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陆在望看到他也觉着自己吊不上气,指着他“你”了许久,没等说话,房门猛地打开,砰的撞在门沿上,她侧身一看,陆进明怒发冲冠的冲出来,“逆子!”   陆在望本能一哆嗦,腿就软了,膝盖不由自主的往下滑,冷汗淋淋:“爹啊……”   赵珩在旁一伸手就把她提起来,让她站好,陆在望气呼呼的扭脸低声道:“放开我。”   他不动声色:“你跪什么。”   这是当着他的面还敢拉拉扯扯,陆进明登时更加怒极,但凡换个人,他都得一棍子把人打出去,可赵珩身份不同,他再生气也得记得君臣本分。   他便只对陆在望严厉说道:“你今日是诚心想把我气死在这?我不管你和外人如何,你是我儿子,我便只管你混不混账!难道要让外人插手,帮你和你爹打擂台吗?”   陆在望忙想开口,赵珩却抢在她之前说道:“可这也不是她的过错,陆侯心里不平,尽管来问我。”   陆进明便道:“成王殿下,臣敬你是君,故而不曾有所责难,可殿下也不要欺人太甚,再怎么样这是我儿子,不是殿下能随意折辱的。”   “我也从未想过要折辱她。”他正色道:“我千里迢迢来,也就是为这件事。”   陆进明皱眉道:“什么事?”   “婚事。”他平静说道。   这话一出,陆在望震惊的转过脸去,陆进明满是怒气的脸上也有一丝茫然,院中的紧张气氛凝滞住,唯余一片安静。   赵珩看着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这事听我的。”   她便低下头,这件事也的确没办法再拖下去。今日被陆进明撞破,他不可能将此事含糊揭过,不如将事情都坦白说尽,否则再含糊下去,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风波。   陆进明犹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赵珩便开口道:“陆侯,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没叫陆在望跟着,她也多少有些犯怂,就等在院中。赵珩直直往房中走去,到江云声跟前时,垂眸不冷不热的瞧他一眼,江云声也识趣的避让一旁。   他有礼有度的伸手让陆进明先行,“陆侯,请。”   陆进明稀里糊涂的转身,刚要进去便听陆在望试探的叫一声,“爹。”   他又回过身,见陆在望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说道:“您别着急,凡事想开点。”   陆进明活了这大半辈子,荒诞离奇的事情听过不少,他就没想到自己家里也能出这种事。他久在北境,陆在望出生后就鲜少回京,凡在京时陆老夫人又成天抱着孙子不撒手,今日咳嗽明日气喘,三岁之前他都不怎么敢碰这病秧子似的小儿子。   等陆在望再大一点,每日不是追鸡就是逗狗,十岁上头就已经觉着侯府不够折腾,开始歪三扭四的满京晃荡。   就这样的性情,怎么可能是女儿。且不说她三个姐姐是怎样模样性情,就是满京满天下去问,有几个姑娘是她这样的?   更荒谬的是,这还是有人堂而皇之的上门要求娶他的幺女,他才知道自己原本是有四个女儿的。   更别提求娶的还是赵珩。兜兜转转,他有四个女儿,竟有两个都要嫁进东宫。陛下久病不愈,赵珩已经把持朝政,立储之礼过后,想必不日就要即位。   可陆进明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今日接二连三的受刺激,已经不能分辨哪一件更让他难接受。他知道陆在望其实是女儿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从小到大拿棍子往陆在望身上招呼的情景,最狠的一次把她打的五六日没能起身,稍微能动时她就老老实实的去清晖堂给他磕头认错,细细想来她从小到大也没犯过什么大过错,无非是他望子成龙,而她又总是不符合他的期望。   陆进明教导子女拢共就八个字,女儿要宠,儿子得揍。他自己本身也是这般过来的,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可今时今日,他就觉得不太妥了。   陆进明接受这件事没有花太大的功夫,比他以为自己儿子是断袖时平静的多,主要是不平静他也没办法改变事实。   可后一件事是有余地的。   他望向赵珩,“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纠葛,可是她没有规矩惯了,做不了太子妃,更做不了皇后。我也不愿我闺女再去趟这浑水,我已经折进去一个女儿,没有再送进去一个的道理。”   “陆家以女充子,以袭爵位,是为欺君,待我回京自会向陛下请罪。可是让她嫁给殿下,这事不妥。”   陆进明硬邦邦的说道:“我不同意。”   赵珩略有无奈:“陆侯不能因为先太子的过失,就认定我也那般不堪。”   陆进明只是冷哼一声,表情依旧倨傲,在他眼里赵珩也没比赵戚好到哪里去,姓赵的都不是好东西,蛇鼠一窝,全都来算计他的女儿,就跟天底下就他陆进明有闺女似的,逮着他一个人可劲薅,烦都烦死了。   “并非为谁的过失,反正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赵珩见他蛮不讲理固执己见,心中也有些意气,也不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说道:“我已经承诺过,她会是太子正妃,会是以后的皇后,她的孩子会是日后的储君,陆侯为何还是信不过我?”   陆进明哼道:“那谁稀罕?”   这两个人都是狂妄轻易不服输的性子,若不是赵珩还有些做女婿的自觉,主动放低身段,今日只怕早就不欢而散,能说上这几句已算不容易。陆进明顽固,赵珩也不肯让步:“我这次来,也一定要带她走。”   陆进明冷笑道:“我看她有没有胆子和殿下私定终身,”   赵珩也没料到这父女两的顽固竟是一般无二,可他有哄陆在望的耐心,却没有对陆进明的。陆进明到底还是臣子,如此下他脸面,他也不禁沉下脸色,两个人说不到一处去,很快陷入僵持之中,各自撇过脸去,都觉得和对方无话可说。   陆在望在院中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忧心忡忡的问身旁的江云声:“他俩不会打起来吧?”   江云声笑道:“女婿和丈人动起手来,我没听过这样的事。”   里面也确实挺安静的,她才放下心,便又叹道:“我爹今日不知得气成什么样,他会不会不认我了?”   江云声说道:“再如何,你也是侯爷的女儿。”   陆在望垂头丧气的点点头,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便见陆进明又怒气冲冲的从屋中走出,“陆之洹,给我进来!”   陆在望忙不迭的应下,小跑着往里去,牵动到腿上伤口,硬是忍着不敢出声,一进屋中,只见陆进明和赵珩相对而坐,谁也不看谁,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她正忐忑不安,陆进明便开口道:“你自己选。”   陆在望茫然问道:“选什么?”   “你是要听爹的话,还是要跟成王殿下走。”陆进明寒着脸:“总之婚事我绝不会点头。”   陆在望看看赵珩,又看看陆进明,更沮丧了,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呀?”   两人都不出声,她又去问赵珩:“殿下是不是说话把我爹惹生气了?”   赵珩硬邦邦的回答:“没有。”   她又试探着去问陆进明:“那爹为何一定不同意?”   陆进明登时脸色更加难看,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你还问!先前你姐姐在东宫如何,现在如何?你是亲眼看着的,竟也半点不长记性!”   陆在望被骂的缩着脑袋,赵珩也气的不轻,起身便走,临走前撂下句:“冥顽不灵!”   陆在望哎了一声,他回身冷硬说道:“我十日后回京,你也一起。”说完便走,陆进明对着他的背影喷道:“绝无可能!”   她见赵珩走的急,下意识追了两步,陆进明起身怒道:“你站住。”   陆在望立刻停住,陆进明怒气难平,他今日遭遇可谓是翻天覆地,还能站着好好说话已属不易,见她身上有血迹,便高声道:“你这又是上哪弄的伤!”   她回话道:“今日放百姓出城,意外所致,没有大碍。”   陆进明这会才好好打量起她来,恼怒自己为何早些没发现,这眉眼分明就是女儿,他怎会实心实意的觉得只是儿子随娘,长得秀气而已。   “你和你娘真是糊涂,竟瞒我十几年,要不是有人上门求娶,我竟不知我还有个四女儿!”   陆在望忙道:“爹不要迁怒母亲,她也是没有办法。”   陆进明自然知道陆老夫人是说一不二,有决心的。他久不在京,沈氏孤身伴在婆母身边,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她若不肯,当年老夫人定会逼陆进明纳妾,他又固执狂傲,那时也定是闹的满家不得安宁。   念及此,陆进明怅然的坐回去,长叹口气,“真是糊涂。” 第111章   陆在望赶忙倒了杯热茶给他,“爹别难受,喝口茶顺顺。”   那茶端至手边,陆进明目光落在她腿上的新伤处,再抬头打量。陆在望也有些无措,勉强挤出个笑脸,有些讨好的意味。   先前他忙着和赵珩吵架,就没顾上细细思量此事,如今静下心爷俩大眼瞪小眼的对上,这打了十几年的儿子一朝变成女儿,他当真是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难以道出。   倒也不是难受,就是震惊。   这事搁谁身上,谁能立时就缓过劲来?   陆在望见老爹一直不眨眼的盯着自己看,也是如芒在背,无所适从。陆进明沉默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心慌,等到陆进明出声道:“你……”   她正想起方才被赵珩拦着没跪成,这会陆进明冷不丁出声打破安静,她一紧张,便直直往下,干脆利落的膝盖着地,“爹。”   陆进明立时皱眉道:“你这会又因何要跪?难不成还有事瞒着你爹?”   陆在望赶忙道:“那没有了。”她端端正正的跪好,“我听爹训话。”   她这般乖觉,陆进明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元嘉和她同胞所出,每每见父亲都高兴亲昵的撒娇耍赖,就她回回都低眉顺眼站的远远的。以前陆进明看了生气,这时却悻悻想道,这以往确实是下手重了些。   他便叹一声,“别跪着了,回去换身衣服,再找大夫来瞧瞧伤,歇着去吧。”   陆在望哪曾听爹这般和颜悦色的说过话,当下颇有些不适应,扭扭捏捏的不敢动,陆进明又忍不住心头火起,“老子不骂你两句你不舒坦是不是?”   她就实诚的点点头。   陆进明一时气闷,心烦的摆摆手,“滚回去,老子得自个静静。”   陆在望便起身,正要行礼告退,陆进明忽又问道:“你和成王又是怎么牵扯上的?”不等她回答,陆进明便又想到她早年在京城和一众世家子弟混吃混喝勾肩搭背的德行,耐不住眼前又晕了晕,怒道:“打今日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府中待着,少给老子往外溜达,一天到晚吊儿郎当你哪里像个姑娘家!尤其是成王,再敢跟他私相授受我照样打断你的腿!”   “可是……”   “可是什么!”陆进明说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听从父母之命,你回去待着,不要多话,这事我自有考量。”   陆在望见他正在气头上,这会怕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便准备等他气消了些再说。   赵珩倒是没走,而是站在院外石径旁,见她出来便冷声道:“跟我走。”   陆在望疑惑问道:“殿下跟我爹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他道:“无非是成婚的事情,你爹纵是不答应也合该有缘由,可他只是一意孤行,不容分说,简直不可理喻。”说的颇为恼怒,语气里还带了点委屈,陆在望忍不住乐,很没良心的笑得弯起眼睛,他看在眼里就更生气:“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陆在望赶忙收起笑,安慰道:“我爹正生气呢,说什么他也不会听的,殿下宽宏点儿,不要生气。”   他就是低声下气,陆进明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哪里还敢端出君王的架子来,自古女婿在丈人面前都低人一等,不管身份地位尊崇到何处,也还是逃不过这个理。   赵珩便不肯让她再留在郡守府,这父女俩一样执拗,若再让陆进明几句话动摇了她,又得让他再费多少周折。   陆在望听完更想笑,她还没见过赵珩这般气急败坏,笑眯眯的问道:“殿下不相信我吗?”   他不说话,可是眼神明晃晃的,摆明是不信她,原来在他心里,她还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不过陆在望揣着良心一琢磨,她倒也不算冤,总是摇摆不定,难怪他不安心。   “哎呀。”她腆着脸上前抱住他胳膊晃晃,既是撒娇也是哄劝,“我这回不跑,相信我吧。”   他垂眸看她,由她晃着,语气却生硬:“十日后回京。”   “这……”看陆进明方才恨不能把他踹出去的模样,回京怕是有点悬。   他便把胳膊抽出来,声音跟掺了冰碴子似的,“方才说的什么?”   陆在望悻悻收回手,不敢答话,眼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冷。她这是两头不做人,按起葫芦浮起瓢,夹在两个男人当中左右拉扯,好不为难。她脑子转的飞快,强压之下忽然福至心灵,便又去扯他俯下身,在他耳边嘀咕几句,赵珩皱眉道:“这样能行?”   陆在望摊摊手,“这天上地下,我爹就没怕过谁。他只听我娘的话,那可比圣旨都管用。”   “知道了。”赵珩也实在不想再对上陆进明的驴脾气,稍加思索便点头道:“若赶不及,我再让人来接你。”   “好。”   自己闺女胳膊肘往外拐的时候,陆进明也正躲在屋子里给沈氏写信,他洋洋洒洒的写下好几页的家信,满纸都是他五味杂陈的愁绪,既生气也愧疚,有质问有茫然,写完已至日落时分,江云声叩门禀报,北城门已关,城中宵禁,已经安排好了夜间的巡防,辽北城约莫有半数百姓离城而去。   “先前在城中趁乱想刺杀世子的人,看着像是北梁使臣身边的,只是咱们没有证据。不过已经派人过去以缉拿刺客的名义搜查过,算是警示他们。”   “好。”陆进明搁下笔,将信封好,放置一旁,抬头又长叹道:“云声啊。”   江云声顿时警惕起来,陆进明这语气和陆在望故意挤兑他喊五弟时差不多,多半没有好事。陆进明先前带他在身边做亲卫,也觉得他为人稳重老实,话少能吃苦,算可造之才。但说亲厚,也就那样,越不过亲卫的身份去。后来陆在望死乞白赖的要他认干儿子,陆进明虽无异议,也有意栽培他,但毕竟是半道认的,江云声对此事也态度平平,故而也没有亲厚到哪里去。   只是陆进明这会心里难受,逮谁是谁,江云声正撞上好时候,便被这便宜爹拉着喝了顿闷酒。   夜风漱漱,月上枝头,这酒入愁肠,化作陆侯一颗颗老泪,江云声万万没想到这父女俩连喝完酒好发疯的习性都是一般无二,他让这老爷们抹眼泪抹的如坐针毡,只好让人去请陆在望来。   陆在望匆匆赶来,见陆进明这般,心里也跟着难受,只是她也无奈,又不能原地给陆进明变个亲儿子出来。便坐下斟酒,叹道:“爹,我知道你一时转不过来,但我除去不能给您娶个儿媳妇回来,其余儿子能做的事情我也能,要不您还是把我当儿子看吧,您心里能好受点不?”   “放屁。”陆进明满面沧桑,浑身酒气弥漫,闻言斥道:“都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是儿子要嫁人,八百年没听过的奇事,也能落老子头上。”   陆在望听完,倒不知老爹是为没了儿子哭,还是闺女要出嫁哭,估摸着今日几次三番受刺激,老头自己也闹的糊涂起来。便闲话少说,专陪老爹喝起酒来。   说起来他俩做了十几年父子,还是头回心平气和的坐下喝一场酒。   江云声在旁心惊胆战,想拦却拦不住,眼见着陆在望脸越来越红,便强行夺了她的酒杯。   陆在望咂咂嘴,酒壮怂人胆,便又去问陆进明:“您不是不答应婚事吗?难道您改主意了?”   陆进明两眼一瞪,“你少动歪心思。”   陆在望讷讷闭嘴,陆进明又哼道:“这门婚事有什么好?你留在北境,还做爹的世子,爹还让你袭爵,不比进那方寸大的皇宫自在?”   她闻言抬起头,疑惑道:“袭爵这事是咱爷俩一合计就作数的吗?”   陆进明嚣张道:“老子说算就算。”   陆侯约莫是在北境天高皇帝远的过久了,又有酒兴,什么话都敢说,得亏将来的皇帝陛下还眼巴巴的想当他女婿,否则今日酒桌的话传出去,陆侯估计得晚节不保的进趟大狱,江云声越听越不对劲,便收走桌上酒,拉开这胡吹乱捧的父女两,让人将陆进明扶回去休息。   陆在望东倒西歪的,江云声只好把她背着送回去,   庭中月凉如水,陆在望晕晕乎乎的,夜风一吹,她睁开眼见是江云声背着她在走,便嘟囔道:“五弟啊。”   “你看我爹正好缺个儿子,要不你就勉为其难认他当爹吧。”   江云声假装没听见。   陆在望见他不答,便老实的安静了会,片刻后又忍不住低声说道:“其实你离京的时候,公主也来送你了。”   江云声没有作声,她便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跟你四哥说心里话,你喜不喜欢公主?你要说是,哥想办法给你们撮合撮合。”   这话不着边际到了极点,江云声依旧没出声,陆在望不满道:“说话。”   他便老实回道:“没有想过。”   陆在望困惑问道:“为什么?”   江云声就又不说话了。以陆在望看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这回答就古怪的很。可再问江云声就只闷头走路。陆在望就不识相,非得问个好歹出来,江云声是死也不回答,她也没辙,就继续晕乎着,走了一段才听他小声说了句话,随风散进夜色里。陆在望听的不清不楚,脑子又迷糊,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因为你们对我而言,都是天上的烟火。”   太遥远了,所以从来没想过要伸手触碰。   他本来就是孤身一人,没什么可失去的,也没什么是他可以拥有的,某年误入京城,遇到个古灵精怪的侯府小世子,带他看了场天下最繁盛的烟火。他好好记下了,然后就该回到他原本该在的地方。   “你们都好就可以了。”他又说了一句。   “那不行。”陆在望闭着眼睛说道:“你也好才可以。”   江云声闻言笑笑,再抬眼时,见陆在望院子前,有道挺拔的身影长身而立。   “成王殿下。”   赵珩微微颔首,见陆在望不省人事,便将她接下来横抱在怀里,转身往院中走去。才走两步,身后的人便又道一声殿下,他停步回头。   “世子交给殿下,殿下以后……要对她好。”   江云声神色坦然,眼神纯粹,没有掺半点杂念,就是这样简单郑重的嘱咐了他一句。   “好。”他闻言顿了顿,应声过后,才抱着陆在望进去了。 第112章   她鼻尖嗅到幽微的香气,就往他怀里蹭了蹭,嘀咕道:“好香啊。”   睁开眼才看见是他,笑嘻嘻问道:“我做梦了吗?殿下怎么在这?”   他俯身把她放在床上,她欢快的打了个滚,又压到腿上伤口,轻嘶一声,俯面趴在褥子里不动了。   他顿觉好气又好笑,坐在床沿,伸手给她散了头发,又揉了揉。   陆在望便又扭过脸来,醉的满面薄红,眼里水汽氤氲,眉梢眼角都添了几分艳色,新又发觉他在这似的,再困惑问道:“殿下怎么在这?”   他尚未说话,她又笑嘻嘻的蹭过来,枕在他膝上,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   “我明日一早,就动身回京。”   陆在望半晌才慢吞吞睁眼问道:“怎么?”   他沉声道: “玉川来信,陛下身体欠安,怕是不好。”   她醒了醒神,讶然道:“陛下该不会是……”   他微微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我得尽快回去。”   陆在望就点点头,陛下这一二年间身体愈发不好,深居简出,近身照顾的便只有公主和内监,朝政大多交在赵珩手上,他为她在北境耽搁了这些时日,也该回去了。   他微凉的手指贴着她熨烫的脸,“事情办完,来接你回去。”   “好。”她重又阖上眼睛。他则低下头,吻上她的嘴唇。   第二日一早,陆在望再醒来时,他早已经走了。   赵珩走后,和谈的事情便交由随行几位官员和陆进明主办。陆进明猛一得知他走了,先觉得挺痛快,再细想又觉得气闷,赵珩匆忙回京必然是有要紧事,陛下近几年精神愈发差,他即位的日子近在眼前,届时若是下旨强娶他闺女该如何是好?   故而陆进明便致力于在陆在望耳边说他坏话,连忽悠带吓唬,非要让她断了这心思不可。   他是从赵珩少时从军讲起,一路说到他行军打仗时的野蛮冷血,又说他不礼不法,妄自尊大,为王时就觊觎兄长的太子之位,如此大逆不道,根本不是个东西。   陆侯可能是忘了自己是如何骂先太子的,也可能就是单纯的厌恶所有想当或者已经当他女婿的男人,那是前言不搭后语,骂的毫无说服力。   未至半月,晋军所占辽北、兴阳、朔封三城的大量流民便汇聚到归元城外。晋军横亘城外,守军岂敢开门放人,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难,不仅流民民怨沸腾,归元城中被困近半年的百姓也熬不住围城艰难,北梁境内生了许多因流民无处而去引起的纷乱和争论,既已低头求和,为何一直没有定论,晋军迟迟不撤,这日子还怎么过?   晋朝议和使便趁势稍稍松口,答应归还朔封城,免去一年赋税的条件,折腾近两月,即将入秋的时节,北梁朝廷终于率先熬不住,点头答应。   再不答应,待一入冬,便满是受冻馁之苦的百姓,只怕更要闹起来。   五月底,陆进明传令,使归元城,朔封城的守军撤出,辽北兴阳各留两万守军,其余皆退回北境三州。陆在望北上一年,这才真正到了陆家世代镇守的三州土地上,而赵延言出必行,随军留守辽北城,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认真算起来,他比陆在望还要小一岁,生于天下最富贵的地方,素来随性而为,草率鲁莽,总显得有点儿呆笨,可如今安稳富贵说不要就不要,甘愿留在百废待兴的新城,倒让陆进明另眼相看。   陆在望回幽州时,赵延来送她,一人一马在辽北城外相对而立,赵延对她依旧挑剔嫌弃,“陆之洹,就你这个德行,怎么当我大哥的皇后啊?天下女子若以你做表率,那咱们大晋男子以后真没法过日子了。”   陆在望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是问道:“八殿下真的不走了吗?”   赵延点点头,“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封地,大哥已经答应了。”   “八殿下想要哪里的封地不可,偏偏要这最艰难的地方。”   “这里死的人够多了,不想再看见死人了。”赵延语气淡淡,“十年二十年,辽北若有幽州一半繁盛,也不枉咱们大费周折的打这一回。”   陆在望听完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端坐马上,给他拱手行了一礼,有敬意,也作告别。   “别。长幼有序,本殿下可再没机会受你的礼了。”赵延勒马回转,侧身不受,慢悠悠的迈向城门,懒懒的声音传来,“走吧,不送了。”   陆在望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门楼里,这才掉转马头离开。   六月初一,陛下在成华殿颁下立太子的诏书,却未等到六月十七的册封礼,便溘然驾崩,宫中丧钟长鸣,满京缟素,举国服丧。   因长久战事,先帝着意丧仪从简,半月后,赵珩即位,大赦天下。   新帝即位后,因为他长久以来无妻无妾无子,以至于偌大皇宫就他一位孤家寡人,极其寒酸。先帝在时早就想给他指婚,他以战事吃紧为由推脱,后来先帝重病,他又以此推脱,推到现在可算让他找不着理由了,满朝文武在丧期过后便纷纷操心起他的婚事来,要立后,要选妃。   陛下这回倒是不推脱,只是也没着急,先下旨封先帝八皇子赵延为定王,原北梁旧城辽北兴阳改成辽州,新州,为定王封地。而永宁侯因此次平北梁之乱的功劳,和陆家数代镇北的赤胆忠心,进封镇北王,封地幽州。   这两道旨意都寻常,后一道就令人摸不着头脑,他要迎新出炉的镇北王幺女为后,立后封王的旨意将一道送入幽州,着镇北王即日携女入京。   谁都知道,镇北王有三个闺女,老大没了,老二早早嫁人,随夫家远在任上,老三去年刚嫁入庆国公府,他哪还有个未嫁的幺女?   陛下听了,朝会时不慌不忙的解释,就是原永宁侯府世子,那其实是女儿,只是充作世子养了这些年。   他气定神闲,底下朝臣炸了窝,且不说以女儿假充世子该不该论罪,可永宁世子是京城臭名昭著的世家流氓头子,这可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这臭流氓当年在京城走街串巷,流连勾栏瓦舍,还当众跳河,殴打皇子,劣迹罄竹难书,乃是一位闲的花样百出的败家子,就这不要脸的玩意,她居然还是女儿家!   可女儿就女儿吧,只能说谁家摊上这闺女算谁家倒霉,可她居然还要入主中宫为后!   简直是天大的玩笑,一时间力主反对的奏折雪片似的飘向成华殿。   而与此同时,新任镇北王也在幽州原大将军府,现镇北王府廊下破口大骂,大放厥词——   “他想用幽州买老子闺女,他做梦!做梦!”   册封使还在院内,那是没想过传旨还能遇见当面骂皇帝的,怔立原地,陆在望还跪着,只好代替陆进明伸手接旨,册封使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娘娘请起。”   陆进明就听不得这话,赵珩是软的不行来硬的,还真当他死了。“臣只有三个女儿,全都嫁了人,再没有什么幺女能入宫伴驾。大概陛下旨意颁错了府,姓陆的多的是,册封使往别家问问吧。”   没听说过立后的诏书还得满大街找人接手的。   陆在望叫他喷的直不起来腰,陆进明拒不领旨,从京城千里赶来传旨封赏的内官共有十数人,只好站在院子面面相觑,连杯热茶都没喝上,着实不体面。她扯扯陆进明的衣袖,试探着低声说道:“爹……”   册封使这时火上浇油的说道:“陛下还有口谕,念在世子旧日北上寻父的孝心,不追究侯府以女代立世子的罪责,此后世子仍是世子,倘若陆侯不肯领旨,那这两道立后封王旨意都由世子领受,陆侯就……”册封使说到这,为难的偷看一眼陆进明,而后才壮着胆子一口气说完:“……爱上哪去上哪去。”   相距千里,他逞什么口舌之快!   果然这话惹的陆进明的怒火又直往上冲,冷声道:“臣上哪去,世子自然得跟着,我们爷俩就在北境待着,京城谁爱去谁去。”   陆进明话音才落,院中便横插一道女声,柔和中不失严肃 : “陛下亲使在这,你又胡说什么!”   父女俩精神一振,双双惊诧不已,抬头望去,便见本应在京城侯府的沈氏满面疲惫的站在府门口,身边护卫侍从不一而足,陆在望赶忙道:“娘。”   陆进明则是先喜后忧,悻悻的敛下满身嚣张气焰:“夫人。”   沈氏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却还不忘瞪他一眼,进院便对一旁的册封使福身道:“他就是这样的倔脾气,并非有意冲撞,册封使勿要见怪,也勿要将今日之事告知陛下,妾身在此先行谢过。”   册封使忙还礼道:“陆夫人言重了。”他见沈氏一来,便忙不迭的将手中圣旨递到沈氏手里,仿若捧得是烫手山芋似的,而后赏赐也不要,转身就跑,陆进明岂能就范,当即喝道:“站住……”   “行了!”沈氏拉住他道:“圣旨已下,你还要闹什么?”   陆进明仍有些恼怒:“怎么着,他还想强娶我闺女?我就知道他憋不出个好来,累夫人千里迢迢的赶来,算计的倒好!”   沈氏懒得理他,甩开他便忙不迭去扶陆在望,“洹儿。”   陆在望起身道:“娘。”她见沈氏满面疲累,风尘仆仆,便道:“您远道而来,先进屋休息吧。”   沈氏却只忧心忡忡的看看她,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被沈氏拉着左左右右细看一遍,笑道:“娘,我好好的呀,这样看我做什么?”   沈氏摸摸她的脸,虽然事情已经坦白,她还是习惯做男子装扮,和从前别无二致,沈氏便叹道:“娘和爹有话要说,你先去歇着,待会娘再去看你。”   陆在望便听话退下,院中便只剩下沈氏和陆进明,陆进明摸摸下巴:“夫人,咱们夫妻快两年没见,你一来就瞪着我,这不大好。”   沈氏便道:“我问你,你为何执意不肯答应陛下和洹儿的婚事?”   陆进明嘀咕:“我还没问洹儿的事情,夫人到先质问起我来了。”   沈氏道:“这事日后你要责问,要休我,我绝不多话。”   陆进明忙道:“夫人这说的哪里话,我何曾有这意思。”   沈氏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气恼,是我对你不住,可是眼下陛下的旨意已昭告天下,咱们总不能真的抗旨不遵。”   陆进明说道:“就算他是皇帝,那也不能想娶谁就娶谁,咱们家是老臣府邸,他更不能肆意妄为。”   “可是洹儿自己也愿意,你当父亲却在当中胡搅蛮缠,当着册封使的面也敢口出狂言,我瞧你是军营里待久了,连分寸都忘了。”   陆进明便道:“你不要提洹儿的事情,她偷偷跟赵……陛下搅缠不清,私相授受,没把我气个半死。”他长叹道:“夫人,元安是最妥帖知礼的性子,她嫁入皇室尚且落得这般结果,你那小女儿无法无天可是出名的,她要是在宫里撒野,咱们能说得上话吗?”   沈氏也叹:“我如何不知道,可是你也说洹儿是谁也管不住的性子,如今事情到这一步,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想起赵珩亲自去侯府跟她说的话就颇为头疼,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急急忙忙的跑这一趟,那是叹了又叹。   陆进明还只当她说的是旨意不可转圜,便道:“我听说朝中大臣也多有反对,不如趁势……”   他尚未说完,便被沈氏打断:“不行,木已成舟,这婚事已经拖不得了。陛下派来的仪仗已经在幽州城外,还是尽早回京才是。”   陆进明便觉她这着急的有些古怪,沈氏却不好明说,只含糊道:“旨意已下,既然洹儿自己愿意,咱们也不好勉强。正因为朝臣反对,你才更要给她撑腰,别让人看轻咱们王府。洹儿是你的嫡女,论出身论样貌哪里配不上中宫的位置。她虽顽劣,却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陛下也几次三番来问我的意思,言辞恳切,我听着颇为动容。”   沈氏见他不吭声,便知他有些松动,又趁势劝道:“从前先帝和废太子对你有疑虑,有意削权。可到陛下这里,反而给你进封,陆家盛极,这是陛下有意恩赏。否则他大可以赏些别的东西,这样做无非是打消咱们的疑虑,以示看重。从前的废太子远不能和他比,你还要犟着吗?”   陆进明哼道:“你以为他算的不精?我的世子都让他拐跑了,他是平白做个好人,实际上兜里银子一两没少,老子还得死心塌地的给他守江山。”   “咱们家是为人臣子的,忠君守国是本分。”沈氏嗔怪的看他:“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别把你这轻狂带到别处去,惹人猜忌。”   陆进明便道:“我岂是那般不知分寸,要不是他算计我女儿,我也不能这样。”   沈氏拍拍他的手臂:“这是喜事,你心里得放明白些。”   陆在望趴窗户缝上听见里面响起脚步,赶忙顺着游廊跑开,没两步身后便传来急声呵斥,沈氏匆忙走来,对着她斥责道:“你跑什么?”   她笑嘻嘻的上前挽住沈氏:“不跑了,娘。”   不想沈氏仍旧教训她:“现在不比从前,你少时爬树下湖,磕了碰了自己受着,我也不管你。可如今你也是要当娘的人,岂能还冒冒失失的……”   “等会儿。”陆在望以为自己听岔了,皱眉道:“我当什么?”   沈氏忧虑的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若非陛下亲自来说,你是想瞒着娘到何时?这样的事……唉,你真是糊涂至极……”   陆在望忍无可忍打断道:“他跟娘说我怀孕了?”   沈氏絮絮叨叨的话让她打断,不明就理的点头,说道:“若非如此,我怎会急忙赶来?这事情马虎不得,皇室最重血统,届时日子对不上,朝臣们岂肯善罢甘休,他们原本就反对陛下迎你入宫,要是……”   陆在望糟心的叹道:“娘,这话他敢说,您也敢信。我在幽州,他在京城,我上哪揣个娃娃?他分明是诓您的,再说我多机灵啊,我岂会平白落人口实?”   沈氏便真摸摸她的肚子,神情登时一言难尽,“陛下来时愁眉不展,说的真真的,娘哪能知道他是混说的?陛下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也骗人呢?”   “难怪我方才听您和爹说话不对劲,什么木已成舟,原来是为这个。”   沈氏这一路忧心如焚,连口茶都顾不上喝便把陆进明好一通劝说,因怕陆进明恼怒也只能从别处规劝,费了许多口舌,竟还是上当受骗,难免气闷。   可是圣旨她都接了,这回可真是木已成舟,不能转圜了。   她也不敢说自己受了赵珩的诓骗,反正这婚事陆在望也不反对,也就顺水推舟,连劝带威胁,让陆进明松了口。   五日后,陆进明才在沈氏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启程回京,他接连好几日都没搭理陆在望,直到车马出幽州,陆在望才发现他叫回了在兖州驻守的江云声,她没有亲兄弟,到时就由江云声送嫁。   江云声也学着她素日的调调挤兑她,俯身作揖:“臣江云声,拜见皇后娘娘。”   陆在望老脸一红。   从幽州到京城,陆进明晃晃悠悠的走了大半月,他也一直没跟陆在望说话,直到将要入京,远远看到巍峨沉肃的安定门,他才把陆在望叫过去。   陆在望满心忐忑的跑过去:“爹。”   陆进明坐在马上,硬邦邦的说道:“你姐姐原先总是报喜不报忧,你不要学她。”   陆在望愣了愣,陆进明对这门婚事从头抗拒到尾,她以为他依旧气不平,也恼怒她不听话呢。可是临到京城,他却别别扭扭的嘱咐道:“过得不好,就写信告诉爹。”   她眼里一热,木讷的应道:“好。”   陆进明瞧了她一会,这小女儿从出生起就没有在他膝下承欢过,爷俩举凡见面,都是立眉竖眼的。等他知道,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一时心中颇多感慨,许久才和声道:“走吧。”   到安定门前,才发现百官皆在,各色朝服挤挤攘攘的,喜庆的跟过年似的。陆在望便想起启德九年,赵珩从南元战胜回京时,也是这样的声势。   那年他黑盔铁甲,骑马过京城,她趴在街边的茶肆偷看。   现在换他站在安定门上,接她回京。   百官看到她都忍不住拿鼻子出气,横眉冷对,陆在望先前在京时叫他们骂的落下点病根,看到言官就哆嗦,心里想着以后只怕更难过,一言一行都被盯着,估摸着言官们也不用愁空食俸禄,光骂她都够他们从年头忙到年尾了。   她到城门前下马,赵珩也从城墙上下来,他穿着黑底绣金龙纹的朝服,看着威严庄重,淡漠疏离,她就更有些不安。   他带她过安定门,在宽袍大袖底下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紧张的手心直冒汗,就在她掌心轻轻勾了一下,侧脸低声道:“不要怕。”声音里隐隐带着笑意。   “好。”她也小声的回。   他站着的位置是挺让人害怕的,可是因有他在,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帝后入城后,才是陆进明领着百官进去,江云声本该一路跟着陆进明的,可是他看到城墙上还有人站着,是公主。   京城暑热未散,公主穿着浅绿的衣裙,清透明净,她悄悄冲他眨眼睛,指指城门内。   他鬼使神差的,悄悄从人群中退下,独自骑马走到城门内上下城墙的石阶处,公主轻快的提裙走下,见他来弯唇一笑,轻快说道。   “你回来了呀。” 第113章   正月十六这日,京城大雪。   铺天盖地的雪粒子漱漱落着,寒风凛冽,将细雪卷入殿中,落地即化。   昭和殿的殿门开着,对着朱红的宫墙。   殿内,离殿门一步之遥的地方,陆在望裹着厚厚的氅衣坐在小凳上,面前炭盆上铺满上贡的蜜桔,黄灿灿圆滚滚的,瞧着就喜庆。   她正对着殿门,坐着赏雪,满目纯白,一伸手,就能感觉到殿外刺骨的寒气。   昭和殿中很安静,宫人们皆静默无言,好似不存在。   赵珩在东暖阁里批奏折,暖阁的门也开着,陆在望偏过头就能远远的看到他端坐案桌后,时而冷着脸,时而皱着眉。   都在昭和殿中,远远相对,就是谁也不搭理谁。   御前的大太监张全端着两盏热参汤躬身进殿,劝道:“娘娘,外面冷,殿门开着,寒气进来再冻着您,要赏雪不若等雪势小一些,您这样冻出个好歹,陛下又得心疼。”   陆在望撑着脸,没出声。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谁都揣着小心,张全生怕这俩人再吵起来,心里苦不堪言。   陛下和皇后这回吵架,得有十来天了。   还得从年前说起。   自从成婚以来,陆在望想出宫的心是火烧火燎,宫里住了没俩月就急得恨不能上房,赵珩若腾的出空,就会陪她一起出宫散散心,看场瓦舍戏,临街铺子里用碗热汤面,或往九元桥夜市里逛逛。但是不许她私自出宫。   听话当然是不可能听话的,陆在望偷溜出去不止一回两回,但好在她也不是日日都在外边混,捏着分寸,一月里挑一两天叛逆,赵珩就不会和她计较。   只是年前,坊间听闻梁园开了一坛几十年的陈酿,和京中其他几家大酒楼合办一场赏酒宴。听闻赏酒宴前五日,那一坛陈酿的价格就炒到七百两银子,陆在望一听就来劲,揣着银子兴高采烈的出了宫。   可若是单单赏酒,赵珩也不能气的把她禁了足。   也没有要紧的,不过就是半道上听见沧浪楼来了位才情不俗的花魁公子,才情不才情也没人在意,主要是传言其有倾国倾城之容姿,闭月羞花之仪态。   陆在望长这么大没听过这俩词能用男的身上,挠心挠肝的,就想看看闭月羞花的男的得是什么样。   她就真去了,然后就被赵珩派去寻她的人从沧浪楼里拎出来了。   她认为是时运不济,毕竟护卫早去一盏茶时间,她还在梁园看热闹呢。可就这不早不晚的,刚进沧浪楼就被抓个现行。   陆在望不大在意,她真就只是去看看,况且还没见着呢。可赵珩揪着不放,冷着脸一通训斥,三言两语不对付,陆在望气性也被激上来。   她本来最近也不大痛快,大概是为先前朝臣劝谏他选秀纳妃的事情,一直憋着没说,趁此机会翻出来吵,讥讽他为此牵肠挂肚好几天没睡好觉。   这纯粹是她蓄意诬陷,赵珩便觉得她不可理喻。   最后陆在望砸了他一尊白玉麒麟,接着就被禁了足。   这就相当于她在侯府跪祠堂。可是她爹和祖父罚她就算了,到赵珩这陆在望就很不服气,凭什么只能赵珩禁她的足,她却不能去禁赵珩,愤愤不平之下,她大半夜蹲寝殿里,把赵珩好些常服上的金丝银线全给挑了。   然后坐在遍地狼藉里反思,她近来脾气着实有些大,还蛮不讲理。她素来因为爱财,砸东西也不会挑贵的砸,这回气性上来,甚至违反了自己的原则。   但陆在望的自我反思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莫名的烦躁和心火再度掩盖,哪哪儿都看不顺眼,又被禁足,更不痛快。   宫人们都忧心她偷偷跑出去,严防死守两日,却发觉瑞和殿中竟毫无异动,平静的让人害怕,午膳晚膳都原封不动的端出来,第二日一早,宫人们准备进去服侍她起身梳洗时,殿门就叫她从里头锁上了。   张全卑微的扒着窗户缝往里传话,“娘娘,您去给   昭和殿认个错,陛下自然就不生气了……”   里头传来一声冷笑,“打今日起,我就在这单过,谁也别来烦我。”   没听说过禁足还能遇上赖死赖活不肯出来的。   张全自小伺候赵珩,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可是陛下娘娘的事,侍从哪有资格过问。他很发愁,原先庆徽公主犹在宫中时,还能在当中调和,如今公主在外游历,宫里单剩这两炮仗,好的时候很好,吵起架来能上房揭瓦,谁也不敢上去劝和。   张全只好揣着原话回昭和殿。   赵珩去时,陆在望憋不住无聊,正坐在槛窗上,晃着腿逗小宫女说话。笑眯眯的问小姑娘生平来历,可一见他来,立刻变脸,翻着白眼侧身钻回殿中,当着他面关上菱花窗。   瑞和殿的宫人眼睁睁看着陛下吃了碗闭门羹,皆栗栗然,生怕他迁怒。   他却没说什么,心平气和的上前叩门:“开门。”   里面没声。   他垂眸扫过廊下跪着的宫人们,语气淡淡:“瑞和殿的宫人伺候不周,杖二十,罚俸。”   不知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砰的一声,而后滚落在地。宫人们在张全眼神示意下,纷纷跪地颤声道:“陛下饶命。”   张全火上浇油的喊道:“来人,还不快拉下去!”   陆在望在里面听着就更烦,气呼呼的跑出来,打开门怒道:“这里又不是军营,还杖二十,你简直草菅人命!”   赵珩把她从殿里拉出来,陆在望抱着殿门不松手,阴阳怪气说道:“禁足呢,我不能出去,别回头惹得陛下要杖责我,我这人身娇体弱,我不经打。”   “把她的东西收着,都送到昭和殿。”他吩咐完,就强行把她抱着就走,不由分说的。   陆在望那股火气直往上冲,心烦的很,可是也不想当众拉扯,让旁人看笑话,只好忍着气说道:“放开,我自己会走。”   他当作没听见,昭和殿里已经摆了晚膳,他把她按到桌前,心情不见得好,只沉声道:“吃饭。”   “不吃。”陆在望撇过脸,“我命苦,我要饿死。”   那一脸的拒不悔改,死不认错,别提多招人恨了。   他盛一碗鱼汤重重放她跟前,冷声道:“何时吃完,何时下桌,你要耗着,我就陪你耗。”   她愈发焦躁,跟屁股扎针似的坐立难安,就想把这一桌饭菜都掀了,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按也按不住。她也不是故意绝食,就是没有胃口。   她也不想跟他耗着,索性端起那碗鱼汤就灌下去,然后甩手进了内殿。   从那日起她禁足的地方就换成昭和殿,在他眼皮底下禁,那心情就更差了。   到今日也快一个月了,还锲而不舍的和他冷战。   雪势似乎小了些,宫墙下积着厚厚的雪,殿内幽微的浮着果香,银丝炭发出轻微的迸裂声,陆在望摸了个最圆的,热乎乎的揣在手里,挪到暖阁里,站在他身边不情不愿的伸手:“给你。”   她身上还带着寒气,是硬在门口冻出来的,他心里没好气,便不愿意理她。   她就又挪到桌前,伸手把蜜桔端正的搁在奏折正中央,挡住字迹,非让他看到不可。   赵珩抬起眼睛,看见她脸上堆着笑意,“吃嘛。”   暖阁里炭烧的足,暖如春日,她便脱了氅衣,里面是素白浮云纹宫裙,墨似的长发随意散在身后,只在末端系一段红绸,再无旁的妆饰。清清朗朗,好似外面辉映的雪光。   陆在望扮了十几年男子,乍改回女子装扮,好长一段时日都觉着自己不男不女,跟变态似的,老怕有人笑话她。   后来渐渐习惯,也仍不爱娇俏的衣裙珠翠,若非见人,她都是极简单家常的打扮。   他垂眸轻哼一声,“无事献殷勤。”   她笑眯眯的卖乖,“哎呀这都过了年了,别生气了嘛。”   伏在案桌上,歪三扭四凑到他眼前,“小的给陛下剥桔子吃。”   他见她这样,就知必然有缘由,否则以她这脾气,少说还得犟十天半月。   陆在望原先脾气很好,其实现在也好,只不过是对旁人。满宫里都说她和善,和宫人每常说说笑笑,一张笑脸很讨人喜欢。   她的坏脾气都在赵珩面前,尤其这两个月,简直奇差无比,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要服软就会像现在这样,嬉皮笑脸,没骨头似的,他每常想板着脸,最后总是败给陆某人的厚脸皮。   他才吃她一瓣桔子,她就得寸进尺的提道:“我听说元嘉快生了,我想去国公府看看。”   “你想去,谢存却未必肯让你进去。”他轻哂道,“成天算计别人儿子,只怕国公府上下都不愿见到皇后仪仗。”   “那你和我一起去,谢存总不会连你也敢拦。”陆在望扒拉他的手,“哎呀我那是故意逗谢存的,我真想抱走一个,也不会抱他家老大,我还怕老国公跟我拼命呢。”   他搁下朱笔,顺当的握住她的手,拉她在他腿上坐下,“这两日忙,雪地难行,过两日吧。”   “肃州雪灾压垮了不少百姓的屋舍,拨下去的赈灾银大半没用在百姓身上。”他拧着眉,语气好似沾了外面的冰碴子,满是戾气:“这还是玉川途径肃州瞧见受灾的百姓无处可去,才来信告诉我。否则我还真叫他们欺上瞒下的糊弄了。”   “肃州这场雪积年难遇,这样举朝皆知的灾情,他们也敢打赈灾银的主意,还不知平日有多猖狂。除公主外,竟没有一人进言,肃州官员只怕从上到下的蛇鼠一窝,全绑一起了。”陆在望跟着皱眉,后又问道:“公主到了肃州?”   他点点头,“她大概是想去瞧瞧定王,只是意外被困,不过她在正好,我预备让你爹从幽州增派兵马过去救灾,我这里也会点钦差去肃州接管赈灾事宜,再加公主仪仗,我倒要看看谁敢继续作乱。”   陆在望也道:“这样好,有这三路人马,肃州城再多老鼠也无处躲藏。”她见赵珩眉宇间颇有怒色,便劝道:“等雪灾过去,有的是时间和他们算这笔账,该罚该杀,谁都跑不了。”   他也是这意思。   “只是公主一向体弱,寒冬腊月不回京,竟然跑去肃州……”陆在望有些担忧玉川安危,肃州再往北,就是幽州,冷的厉害,那样娇俏悄的姑娘竟也受的住。   要说合该这三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赵珩十六岁离京四处征战,赵延非要留在辽州,玉川呢,赵珩大婚后她就自请出宫游历,换下绫罗衣裙,学着陆在望先前的样子,以男装示人,带着队护卫一走就是大半年,半点要回京的意思都没有。   陆在望也不知玉川和江云声在想什么,明明两个人都有些意思,可谁也没提。   她成婚时江云声短暂留京半月,这半月间,他就陪着玉川大街小巷的闲走。   玉川喜欢画画,尤其喜欢市井风貌,陆在望离京那一年,她就画了许多,只是那一年纷乱,她笔下的京城也冷清。   公主经常坐在街市角落,对着往来人群画上许久,江云声就在旁边坐着看。   她画完一处,他就收拾好东西陪她去下一处。   渴了饿了,就随意在街边用些饭食。   半月后,陆进明离京北上,江云声随之离开。公主没有挽留,只是在他走后没多久,就出京游历。   公主出生后就从未离开过京城,这是她的心愿,赵珩没有阻拦。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给她足够的自由,让她可以一直做随性自在的小公主。   “肃州,幽州,兖州……”陆在望掰着手指数,不知陆进明这次让谁领兵救灾,江云声驻守兖州,如今已升至校尉,若是他去……   她想的很好,只是这两人都闷葫芦似的,推着都不走,真是一点辙没有。   各人有各人的因缘吧。   陆在望出神的功夫,张全又把参汤端进暖阁中,喜笑颜开的:“陛下,娘娘,用盏参汤暖暖身子。今日可是好大的雪,寒气重得很。”   赵珩伸手示意他端过去,亲手端着喂至陆在望嘴边,她脸一撇:“不喝,难闻。”   她近来食欲不振,眼见着脸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好,赵珩便哄着她喝下,陆在望只得捏着鼻子勉强喝一口,谁知忽然犯起恶心,推开他的手俯身干呕起来。   他搁下汤盏,皱眉吩咐道:“快请太医来。”   张全忙不迭去了,太医很快冒雪而来,在暖阁外驱散身上寒气才进去,把过脉便跪地贺道:“恭喜陛下,娘娘是喜脉,已有将近两个月了。”   赵珩和陆在望双双愣住,张全人精似的,急忙率着昭和殿的宫人跪下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这是陛下膝下长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陆在望素日大大咧咧的,月事是早是晚也不在意,日子过的糊里糊涂,谁知忽然就被兜头塞了个宝贝。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高兴,默默的想着,生孩子好像很疼。   还不能跟她姓。   这是赵珩第一个孩子,他倒是很平静,只是恍然问道:“你近来动辄生气,是为这个吗?”   陆在望茫然道:“我哪儿知道。”   太医便道:“孕期喜怒无常,心情时有起伏,是常事。”   他便啧一声,温热手掌抚在她尚平平的小腹,笑道:“也不知是折腾谁。”   又故意沉思道:“赶明儿得把昭和殿一应物件都换成不值钱的,否则等到他出生,流水的银子光听个响了。”   陆在望不很高兴的想,不就是一尊白玉浮雕和几件衣裳,叫他一说,好似她见天儿拆家似的。   他见她神色,立时笑了:“瞧,又气上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来年这时节,宫里大概又得添个炮仗。 第114章   建兴五年云州梓阳镇   “总共十文。”摊主将新出炉的云片糕拿油纸包好,递给面前的小姑娘,见她小心翼翼的接过,弯腰把油纸包放进地上的竹篓里,又从腰间的荷包里认真数出十文钱,递到摊主手中。   那竹篓拿绸布垫着,里面还是各色绣品,品相参差不齐,摊主便问:“丫头是永安绣坊的?”   她点点头,蹲在地上把竹篓背好,才站起身。   瞧着不过七八岁,那竹篓都快有她人高了,走起路来有些费力。   “等等。”摊主又叫住她,把刚收着的十文钱递还回去:“既是永安绣坊的,就不收你银子了。”   她摇摇头,认真的推回去,轻声细语的说道:“夫人说过,不可以白拿东西。”又有模有样的福了福身:“谢谢您的好意。”   摊主在后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对自家娘子说道:“到底是坊主夫人教出来的女孩,绣坊里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女,如今瞧着跟大家小姐似的。”   摊主娘子说道:“听说坊主夫人本就是世家出身的小姐,身子不好才到咱们镇上避世修养,否则夫人孤身在此,哪能撑起偌大一个绣坊……她教养出来的女孩,自然和咱们寻常家里不同,世家礼仪严苛,自然一言一行都得照规矩来!”   摊主笑道:“说的跟你见过似的。”   阿圆背着竹篓走出小巷,她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只顾低头走路,忽然一坨泥巴横空砸到她脚边,染脏了绣鞋和裙摆。   “没爹没娘的小哑巴,你怎么又来了?”   街角,一群年岁相仿的孩童指着她嘲笑,她却习以为常,没听见似的,抿着嘴继续低头走路,那帮孩子却不肯放过她,拦住她去路,“不会说话,连耳朵也聋?”   “我会说话。”她低声回了句,不想和他们纠缠,只想赶紧回绣坊。夫人最喜欢这家的糕点,回去晚云片糕该不好吃了。   便又有孩子问道:“我娘说你是娼妓生的,是不是真的?”   她涨红着脸,“我没有娘,是夫人把我捡回来的,不是……”那两个字她羞于启齿,这帮孩子见她羞恼着急的模样,反而哄笑起来,拦在前方始终不让她过去。   她正着急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瓮声瓮气的稚子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一群小孩回过头,只见后头巷道里,站着个粉雕玉琢,圆头圆脑的小娃娃,穿一身湛蓝锦衣,头上束着小小的金冠。矮墩墩的,却学大人板着脸,晃晃悠悠走近几步,看看阿圆,又看看其他孩子,“你们在欺负人吧?”   “你又是哪里来的?”这帮孩子都是梓阳镇的住户,日常穿的都是寻常棉布麻衣,灰扑扑的,见这小孩一身金光闪闪,难免觉得怪异,“花里胡哨,哪里来的怪胎,多管闲事!”   “放肆!”他闻言怒道:“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众孩童被他一声有板有眼的放肆给唬住,纷纷呆滞片刻,他见状心中得意,便将两手背过身后,昂首挺胸,冷傲的目光扫过人群,“好好听清楚,我是国朝的大皇子,我叫赵谨,我小字是……”   听完后半句,没等他说完表字孩子们便哄堂大笑,“他竟然说他是皇子!”   “咱们梓阳镇居然有皇子殿下!”   “那咱们是不是得给他跪下磕头啊?”   这嘲弄的笑声让他立时红了脸,手也不背着了,着急的往前走两步,恼羞成怒:“你们还敢笑我!”   众人大笑不止,他在这笑声里越来越挂不住,脸色涨红,阿圆见状便走过去,拉着他低声说道:“他们很坏的,我们快点走。”   “这就想走?咱们还没有见过皇子呢,得好好看看,认清楚。免得以后走在路上冲撞了皇子殿下。”说话间孩子们便围过来,一会戳他的脸,一会摸他的金冠,还有人扯着他的蓝袍子,赵谨不过五岁,拼命反抗,还是让人摸了好几下,阿圆着急的蹲下身卸下竹篓,冲过来挡在赵谨身前,“他这么小,你们不能欺负他!”   “娘!”身后的赵谨忽然叫了一声,推开众人,跑向巷口。阿圆抬头看去,只见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男子服饰,可依旧能看出是女子,她有一幅极为精致的眉眼,单站在那里,就让人挪不开眼,比画上的还好看。   阿圆一时愣了愣,可又忽然觉得,这女子的样貌有些眼熟。   赵谨抱住陆在望的腿,昂起脸,气呼呼的说道:“娘!他们不相信我是皇子,他们还摸我!”   众孩童见他母亲来了,风仪气度又不似寻常人,面面相觑的都没敢再闹腾。谁知来人啧一声,摸摸那小孩的脑袋:“儿子,这话咱可不兴胡扯啊。”   又慢悠悠说道:“冒充皇子,这可是大罪,你爹知道准得揍你。”   孩子们一听,登时又大笑不止,赵谨没想到自己亲娘也跟着拆台,呆怔片刻,登时委屈的红了眼眶。   陆在望拉起赵谨,安抚似的拍拍他,转而对哄笑的孩子们说道:“你们当街欺负我儿子,还敢当着我的面笑啊?”   孩子们撇撇嘴,见她语带威胁,便一哄而散。   阿圆又背起地上的竹篓,认真的走到赵谨面前:“多谢你。”又对陆在望说道:“小公子是想帮我,才会说这话,夫人不要怪他。”   陆在望打量她片刻,“你知道永安绣坊怎么走吗?”   阿圆怔了怔,“您要去绣坊吗?”她这才惊觉眼前人的眉眼气度和夫人很有几分相似,刚想问,陆在望便笑道:“我去见我姐姐,听说她开了个绣坊,你能给我们带路吗?”   三人才走出小巷,赵谨便冲着街边叫道:“爹!”   阿圆循声看去,只见街边站着个身形高挺的男人,气度尊贵威严,深色衣袍更添威重,只是远远看着,阿圆就有些害怕他,赵谨却撒腿跑过去,瘪着嘴抱住他。   赵珩见他撅着嘴,便弯腰把他抱起来,又皱眉道:“男子不能随意掉眼泪,又忘记了?”   赵谨委屈道:“娘说我是冒充的皇子,别人都不信我,她也不帮我。”   陆在望抱着胳膊说道:“出宫前怎么告诉你的?不能告诉别人你的身份,你百般应承我才带你来的。你可倒好,刚到这就自报家门,怎么着,还想仗势欺人啊?”   “我没有。”赵谨举着拳头:“是他们先欺负人。”   “你想路见不平,帮阿圆姐姐解围,这是对的,你做得很好。可你年纪小,吵不过别人,可以找爹娘或者旁人帮忙,而不是用你的身份施压。这样即便别人一时对你低头,也不是心服口服……动辄出门就说自己是皇子殿下,是想落个轻狂跋扈的名声吗?”   赵谨被她训的不敢说话,趴在赵珩肩上气呼呼的扭过身去,赵珩对她挑眉道:“训起阿谨倒很像样,殊不知他这都是跟你学的,你也该自省一二。”   陆在望不满道:“我怎么啦?我什么时候仗势欺人过?”   赵谨倏的转过身,义正言辞的控诉道:“当然有!”   陆在望瞪他一眼,他仗着赵珩在,丝毫不惧亲娘威慑,一口气说完:“娘开酒楼开不过梁园,就让爹给酒楼题字,题天下第一楼!还是让礼部的老头亲自送去的!”   “这还不是仗势欺人!”   陆在望怒道:“那分明是梁园的人先砸了我的观云楼!是他们先嫉妒我的生意好!”   “娘就说有没有逼着爹题字吧!”   “那是他自己要题的!”   “明明是爹不答应,娘就不回昭……”   他捂住赵谨的嘴,对着陆在望,一言难尽道:“你跟自己儿子也能吵起来?”   陆在望对他说道:“都是你教的。”她转身拉起看呆住的阿圆,“咱们走。”   赵珩拉着赵谨跟在她们身后,往永安绣坊的方向去,没走两步赵谨就拉着他,屁颠的跑到陆在望身边,另一只手拉起她,腆着脸亲热道:“娘亲。”   陆在望低头看他肉圆的脸,“小屁孩。”   赵谨看看阿圆:“娘,阿圆姐姐是阿谨的表姐吗?”   陆在望想想道:“算是。”   元安移居梓阳后,听闻这里的女子擅刺绣,就开了个永安绣坊,镇上许多绣娘都以此为生,还有些穷苦人家妇人零散做的绣品,她也照收不误,反正她也不愁银子,也不愁绣品卖不出去。后来又收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孤女,是梓阳镇上有名的善人。   阿圆就是她收养的女孩之一。   阿圆小声说道:“我是夫人收养的,不敢当小公子的姐姐。”   赵谨便看看陆在望,她笑道:“一样的,既是姨母养大的孩子,那就是阿谨的姐姐。”   赵谨便乖巧喊道:“阿圆表姐。”   阿圆急的直摆手,赵谨松开爹娘的手,绕到阿圆身边,热络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她叫宁华,才一岁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姑娘。等回京,表姐可以去看看她。”   陆在望蹭到赵珩身边,低声说:“你发没发觉,阿谨见到好看的小姑娘,他就走不动道啊?”   赵珩低头看她,她就故意垮着眉眼:“这怕是随了你了。”   赵珩也不知她哪来的脸说阿谨随他,“当年被云月桥三位花魁奉为入幕之宾的,是我吗?”   “你这意思,他好色随我呗?”   他轻哂:“随谁谁心里清楚。”   永安绣坊在梓阳镇的北边,四周围着木栅栏,门口悬着牌匾。   他将母子两送到绣坊门口,便独自返回客栈,临走不忘嘱咐道:“一个时辰后来接你,日落前得赶去云州城。”   陆在望便道:“反正云州船舶司的事情还得耗上几日,要不你先去,我们俩在梓阳多玩两天。”   赵珩想也不想:“不行。”   在他眼里这俩姐妹都是一身反骨,陆在望平日就够能折腾他了,再跟陆元安多学学,这日子可就热闹了。   陆在望瘪瘪嘴,他便和声道:“云州港有许多外商和舶来商物,很热闹,你喜欢看。”他又看着赵谨,“阿谨也想看。”   赵谨一看他爹这眼神,就知道自己今日是想也得想,不想也得想,便麻溜的晃着陆在望的胳膊:“爹说得对,娘,好不容易离京一次,我想去云州。”   陆在望只好点头。   阿圆推开绣坊的门,只见庭中有一处宽阔凉亭,里面有许多做活的绣娘,阿圆背着竹篓,带着陆在望绕去后头。那有一座二层竹楼,栏杆上倚着一位素衣女子,摇着轻罗扇,笑吟吟的看着来人。   陆在望弯腰对赵谨说道:“那就是元安姨母。”   赵谨虽没见过元安,耐不住随他娘,天生是个自来熟,闻言便不请自去的跑上小楼,有模有样的行礼道:“元安姨母。”   元安弯腰捏捏他的小脸,“你是谁呀?”   “我叫赵谨,小字元敬。是……”大皇子殿下犹豫片刻,挠着头说道:“是娘的儿子。”   元安被他的样子逗笑,陆在望也走上竹楼,元安笑道:“这孩子长的像赵珩,性子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宁华长得像我,性子不得随她爹?”陆在望摇头:“不好,还得随我。”   元安问道:“你跑到云州来,那谁照料宁华?”   “在公主府呢,玉川成天抱着她不离手,我就借给她养几天。”陆在望舒服的躺在竹椅上,两手枕在脑后。   “你自己躲清闲,还说这话。玉川不是跟着驸马在北境吗?又回京了?”   “兖州气候不好,玉川去年病了几回,定王殿下从辽州追杀到兖州,把公主和驸马一块绑着扔上回京的马车……驸马如今调职京城防卫司,回京快半年了。”   元安摇着扇子:“这俩人倒是有些意思。”   阿圆将竹篓放下,拿出糕点,却又看着裙摆上的污泥,犹豫不决,元安见了,便招手道:“阿圆,上来。”   阿圆这才上去,捧着糕点站在元安面前,“夫人,这是新做好的云片糕,还是热的。”   元安接过糕点,“裙子怎么脏了?”   阿圆还未说话,赵谨已经趴在姨母耳边嘀咕起来,她便低着头没说话,元安听过缘由,便笑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咱们不跟他们计较。你去换过衣裳,再来见姨母。”   阿圆抬起小脸,偷偷看了眼陆在望,元安道:“你叫她一声姨母,这可是极划算的买卖。”   阿圆便大着胆子叫了一声,陆在望便道:“今日来的急,没有带见面礼,以后你上京去我再给你补上。”   阿圆福了福身,自己回去换衣裳。   元安对她说道:“我这里虽有很多女孩,唯有阿圆是我自小看大的,也算是我的女儿。”   陆在望点点头:“也是缘分。”   元安看着阿圆步履轻缓的身影,又说道:“宁华跟着玉川总好过跟着你。玉川温和清雅,知书达理,你嘛,除了上房揭瓦也没别的本事,别再让你教出第二个小侯爷。这样看来,赵珩竟算是很不错,忍得了你这些年。”   陆在望啧道:“你跟我亲,还是跟他亲?怎么偏帮他?”   元安莞尔:“我帮理不帮亲。”   她看着东摸摸西摸摸,看哪都新鲜的赵谨,“说起来阿谨都快五岁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宁华。”   陆在望便道:“分明是你自己懒得回京,倒说的谁拦着你见似的。”   “我在京中露面不好,别再添了麻烦。”元安说着,“知道你们都好,我便安心,也不必非要回京。”   “今年年节回京过吧。爹娘也要回京城王府,他们俩记挂你。”   云州地处西南,四季如春,竹楼底下繁花似锦,风暖日丽,元安斜倚在一抹斜阳里,轻缓笑道:“好。”   日头西垂,天色见晚,赵珩站在门前的梨花树下,见一大一小从绣坊门里出来。   赵谨小跑过去,陆在望没动,倚在木栅栏旁,看着他牵着赵谨走近,微挑着眉:“说是一个时辰,一刻都不耽误。我怎么觉着,陛下是怕我跑了?”   “是啊。”他半真半假叹道:“罪行累累,不得不防。”   “哎呀。”她站直身体,笑眯眯的挽住他,“多少年了还记仇,小心眼。”   “走吧。” 他拉着一大一小,抬眼看着微暮天色,“该回去了。”   远山如黛,万里云舒,乡间空旷宁和,有女子清朗的笑声,“我听闻云州盛产一种野蘑菇,吃完能看见成群结对的西洋小人,大皇子殿下,这咱俩不得弄点给你爹尝尝?”   “爹,您要是真吃着了,肯定跟我无关,都是娘干的……” 第115章   重云殿外,细雨斜飞,廊下青苔翠色深浓,墙角一片斑驳。   湿润的空气里散着浓厚的药味,宫人们来来往往,沉肃少‌言,见到殿外站着的玄袍少‌年,纷纷停下,顿首福身:“五殿下。”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气度尊崇,神色冷淡。   天生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却不见风流意味,只满是阴郁漠然。   他垂眸看着宫女手中拖着的药碗,“这是母妃的药?”   宫女道:“是。”   “谁熬的药?”   排在末尾的一位小宫女怯怯站出来,“回殿下,是奴婢。”   少‌年的目光移到她身上,无形的带着沉沉威压,小宫女被他瞧的有些害怕,紧张的手心细密的出了汗,片刻后才听见他冷淡的声音:“进去吧。”   宫人们如获大赦,低头鱼贯而入,小宫女走在最后,鬼使神差的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五殿下垂着眼睛站在雨中,身上笼着层水汽。   诸皇子中,五殿下生的最好,清贵俊美,有如画中人,尤其那双桃花眼,看谁都像是含着情,极为温和。宫中年轻的女孩们,都常常躲在暗处,就为看殿下一眼。   不过这是先前,如今宫人们都有些害怕他。只因殿下生母静妃娘娘近年身体每况愈下,始终缠绵病榻,之前替娘娘看病的是田太医,看了好几年也没见娘娘转好。后来有人暗中说,田太医是皇后娘娘的人,在静妃娘娘的药中添了别的东西,转了药性,长年累月的已经彻底药坏了静妃娘娘的身子。   流传纷传,可谁也没有证据。   即便有,又能怎样?后宫的事陛下是不管的,皇后只手遮天,处置了几个‌乱说话的宫人,该如何还是如何。   静妃娘娘的病依旧是田太医照看,这病也依旧久不见好。   直到田太医死在下值的路上。   五殿下去求皇后娘娘,换了新的太医来。药方开出来,殿下都要细细看过,药材也是殿下亲自去取,殿下衣不解带的守在静妃娘娘身边,亲自照料久病的母妃。   宫中都说,五殿下是孝子。   宫中也说,田太医就是死在五殿下手里。   可这事也没有证据,只是说的人多了,宫人再看五殿下时,便总觉得他并不是看上去那样温和。   半炷香后,周太医躬身从重云殿出来,到少‌年身边垂首道:“五殿下。”   赵珩还之以礼,“周太医,母妃今日如何?”   周太医沉默了会,他就已经明‌白,锦袍下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依旧声色不动,太医又道:“静妃娘娘气血两‌虚,还需从太医院找些温补的药材来补补身子,只是珍药难寻,恐怕还得请皇后娘娘旨意。”   这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静妃育有两‌子,皇后巴不得她早逝,哪还会拿那些珍贵的药材来给她续命。   赵珩默然片刻,谢过太医后就转身出去。   他刚要迈出宫门,便听一道细柔柔的声音:“哥哥。”他回过头,见玉川躲在偏殿后边,怯怯的看着他。   “下雨了,别淋了雨。”他走过去,摸摸玉川的头,温声道:“回殿里待着,延弟呢?”   “延弟睡着了,我看着他睡下的。”玉川小声说着,拉着他的衣袖眼巴巴的问:“母妃怎么样了?”   赵珩手上一顿,眼里浮起‌笑意:“母妃快好了。”   “真‌的?”玉川不过七岁,自然是哥哥说什么她信什么,闻言便是一喜。   “嗯。快回去吧。”   玉川高兴的点了头,转身小跑着回去,半道上又想起‌嬷嬷的教导,何时都不可失了公主风仪。她又慌忙停下,慢慢的走回去。   赵珩见她回殿,才转身走出宫门。   在宫道上,远远瞧见一位宫装女子,右手执伞,左手拉着个‌小孩,身后跟着数十宫人。   是太子新娶的陆侧妃,永宁侯府长女,大婚时他远远见过一回。   赵珩走上前去,行礼道:“嫂嫂。”   陆侧妃福身道:“五殿下。”   她看看赵珩身上水汽,忙叫宫人取了伞来,“下着雨,殿下怎么不撑伞?”   “走的急,倒是忘了。”赵珩说着,忽然感觉一道直勾勾的目光落他身上。低头见是陆侧妃身边的小孩,锦衣玉冠,唇红齿白,生的极为漂亮。仰着脸,一双眼睛正滴溜溜的盯着他。   刚刚宫道上,远远看着,这小孩就蹦蹦跳跳的,侧妃险些拉不住他。   “这是我幼弟,陆之洹。”陆侧妃对‌他歉意一笑,又弯下腰,对‌他轻声说道:“你这样盯着五殿下,不合规矩,你得给殿下行礼问安。”   陆之洹乖巧的哦了一声,松开拉着姐姐的手,规规矩矩的拱手道:“永宁侯府陆之洹,给五殿下请安。”   赵珩笑了笑:“原来是小世子。”   “昂。”陆之洹还是仰着脸看他,嬉皮笑脸的:“五殿下生的真‌好看。”   陆侧妃轻轻在他小脑袋敲了敲,赵珩轻笑了声,永宁侯府的世子今年不过六岁,顽劣之名已经誉满京城,陆侧妃嫁进东宫当天,他找不到长姐,哭了半日,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主意混进了东宫,一路摸到侧妃的寝殿。   被太子亲手提溜了出来,送回永宁侯府,挨了永宁侯一顿好打‌。   赵珩还是第一次见他。   陆之洹接过宫人手中的伞,颠颠的捧到他面前,乖巧中带着讨好:“殿下,给。”   太子是皇后所出,这两‌个‌人赵珩都很厌恶,如今更是仇深似海。他本应离东宫的人都远远的,可是小世子生的讨喜,天真‌无邪,让人心情跟着明‌朗了些。   赵珩伸手接过,“多谢。”   陆之洹又蹦蹦跳跳的回到侧妃身边。   陆侧妃是带着世子进宫,是皇后想见见世子。   虽说此时已算是一家人,但‌也是皇后有意拉拢永宁侯府。世子虽非皇族,但‌真‌要论起‌来,身份比他这不受宠的皇子要贵重的多。   赵珩要去太医院,和去皇后宫中是一条道,三‌人便一同前往。   陆之洹本来跟侧妃同撑一伞,仗着脸皮厚,走着走着就混到了赵珩伞下。他还扭扭捏捏的问:“五殿下,这路有点滑,您能拉着我不?”   他才六岁,赵珩自然不会多想,刚准备拉起‌他,陆侧妃便上前来,致歉后硬是把他拖了回去。   赵珩听见侧妃在后面低声训斥道:“你知道不知道羞?”   世子声音稚嫩,却理直气壮:“那我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男……”   侧妃捂住他的嘴。他接下来的话都变成呜呜的声音。   赵珩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童言无忌。   月华门前的夹道上,赵珩便和她们分开,往东边的太医院去。   太医院得了皇后授意,自然不肯把珍贵的药材往外拿,一味搪塞着,请他去要皇后旨意。静妃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宫中是最势力的地方,他们这样不受宠的妃嫔和皇子,没有人在意死活。   他贵为皇子,却只能将脸面扔在地上,任人随意践踏。   饶是如此,他也换不回给母妃续命的药材,也救不了母妃。   他从太医院出来,站在宫道上,沉默良久,还是只能往皇后宫里去,去求那个‌佛口蛇心的妇人,去给她跪下磕头。   可是她满心满眼想看他母妃死。   这年他十五岁,文不成武不就,不得陛下喜爱,出身也不高贵。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跪在皇后的初元殿前,皇后身边的宫人出来告诉他,娘娘身体不适,见不了他。   才刚刚召见过陆侧妃和世子,等到他来,就成了身体不适。赵珩没有多说,只是跪着,来往宫人的目光打‌在他身上,他挺直腰背,一言不发的受着。   侯府的小世子躲在初元殿的廊柱后,探出头,似懂非懂的看着他。   赵珩垂下眼睛。   很快听见一阵脚步声,小世子小跑到他面前,伸着脑袋低声问:“五殿下,您犯什么错了?”   他沉默着,没有心思‌答话,甚至因为此时的尊严扫地,对‌皇后的恨意延伸到世子身上,心里升起‌厌烦。陆之洹见他不出声,神色冷淡,有点手足无措,他挠挠头,围着赵珩绕了一圈。   赵珩没见过他这么没有眼力见的人。   纵是年幼,可世家出身,这年纪也该知道规矩和分寸。   在他受辱的时候,他就直眉瞪眼的在他旁边站着。   赵珩不理他,他自讨没趣,想想又跑回廊下,抱了把伞回来,似是想给他打‌伞。恰好陆侧妃寻出来,颇为尴尬的把他带走。   临走前,世子把伞搁在他面前,又问他:“殿下,那您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陆侧妃捂住世子的嘴,强行把他带出了皇后宫中。   静妃最终没熬过冬天。   其实赵珩心里明‌白,有没有那些药都一样,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只是母妃去后,他,玉川,赵延在宫中彻底无依无靠,过的也一日比一日艰难,连玉川生病,也没有太医肯来。   直到他十六岁,拜入孙将军门下,进军营,上战场,刀山血海里给他自己和弟妹挣条前路出来。   想来想去,这是唯一能走的通的路。   那年正月,永宁侯回京述职,赵珩跟着孙将军一同去永宁侯府赴宴。将进正堂前,听见里面传来稚子的背书声,孙将军在堂前停住脚步,笑道:“咱们等等,想必陆侯又在教导世子。”   赵珩这才记起‌,那个‌挺烦人的小孩。   书背的磕磕绊绊:“子曰……曰君子不重则……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什么什么……”   陆侯厉声道:“无什么?”   “想不起‌来了爹。”   “想不起‌来你就跪着,什么时候记起‌什么时候起‌来,这点东西你背了多少‌时日?蠢材!”   “那我前面不是背了挺多的啦?”   众人忍俊不禁,赵珩侧身,看见堂前跪着的抓耳挠腮的小小身影,忍不住出声道:“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他说完,便见那小世子猛的一挺背,脆声道:“对‌!”   陆进明‌抬头,见是他来,忙起‌身道:“五皇子殿下。”   世子也转过身,一见来人眉间一喜,爬起‌来有模有样的行礼道:“谢殿下。”   陆进明‌从他屁股踹了一脚,他没站稳,往前跌了几步,委屈的捂着屁股。众人都被他的模样逗笑,赵珩也忍不住勾起‌唇角,陆进明‌没好气对‌他道:“外面站着,把书背熟。”   他老实的应下,捡起‌地上的书册,规矩的给众位长辈行过礼,晃晃悠悠的出了正堂。   赵珩回过头,见他站到廊下,两‌手一撑,对‌着书册摇头晃脑的念起‌来。   陆进明‌在里间道:“离远点。”   他脑袋一缩,往院中挪了几步,念书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众人入堂中议事,说起‌南北边境的隐患,赵珩虽是皇子,但‌也是小辈,认真‌听了一回。一个‌时辰后,陆进明‌问起‌京畿守备,他觉得有些闷,便独自出去透气。   刚出正堂,便见小世子蹲在院子里,竟然还没走。   只是他也没在读书,蹲在地上摸小石子,手里捏着不知从哪弄的弹弓。赵珩倚在廊柱旁,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他捏着弹弓,用捡来的石子砸院中的花草,没多久便被他打‌趴下一片,毫无怜惜草木之心。他玩的高兴,不成想再度出手时失了准头,弹出去的石子砸到墙脚下的花盆,咣的一声,花盆应声而裂。   他吓的弹弓掉在地上,猛一回头便撞上赵珩似笑非笑的眼神,还没来得及说话,陆进明‌的声音便从里面传来,“什么声音?”   赵珩觉得好笑,本想看他怎么求饶,他却腾的站起‌身,二话没说,拔腿就跑。   一双短腿跑的飞快,很快没了身影。   赵珩不知怎么想的,走过去捡起‌他落下的弹弓。陆进明‌已经从堂中走出来,没见到逆子身影,便知道准是他干的好事。   陆进明‌长叹口气,对‌赵珩道:“让殿下见笑了。”   赵珩道:“世子年幼,顽劣些也无妨。”   陆进明‌走后,他从袖中掏出弹弓,木头做的小玩意,倒是精巧,上头还歪歪扭扭的刻着个‌“洹”字。   赵珩摇头失笑。   午饭时分,众人一同前往宴厅。半道上,他看见陆之洹藏在石头后面,赵珩看过去时,他便挥了挥手。   赵珩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闲心,寻了个‌借口走过去,陆之洹端正的站着,朝他长长作‌揖,“殿下。”而后抬起‌头,“弹弓能还给我不?”   赵珩轻挑眉,没说话,他挠挠头:“我看见您捡起‌来了。”   赵珩漫不经心的回道:“还给陆侯了。”   陆之洹迅速垮下脸,垂头丧气道:“那算了,这是它跟我没有缘分。”   陆之洹——陆在望先前不知道宫里那些污糟事,后来听说宫里静妃娘娘殁了,又想起‌那日五殿下跪在皇后宫中的沉默样子,两‌件事搁一起‌想,心里便明‌白大半。   此时见了赵珩,因静妃逝去不久,她又曾撞见五殿下的悲痛模样,自觉得慰问慰问,便道:“五殿下,静妃娘娘的事……您节哀。”   赵珩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母妃已逝,他亦不会一直沉溺悲痛。安慰的话他听了许多,但‌此时从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口中说出,他颇觉意外。   世子这么点年纪,能懂什么?   “您别太难过,您这样想,静妃娘娘说不定是功德圆满,去了天上或者另一个‌快活的地方,继续过好日子去了,娘娘如今未必比这一世过的差,生死自有天意,善恶因果也有定数。”她煞有其事的点头,“真‌的,您信我。”   赵珩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话。沉默片刻问道:“你多大年纪?”   “我七岁啊。”   赵珩:“那是谁教你说的这些?”   “没谁教我。”陆在望挠挠头,见赵珩不太相信,又道:“就是我聪明‌,悟性高呗。”   陆在望想了想,实诚道:“我就希望,我说的话,能让殿下高兴点。”   赵珩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这话说完,陆在望没再耽搁,又行一礼:“我话说完了,请殿下移步宴厅,我就不叨扰殿下了。”说完便自顾自转身走了。   他走后,赵珩才想起‌袖中还揣着他的弹弓,他早过了玩这些的年纪,不知为何,一直留了下来。   那时他还未曾封王,一年后他便离开京城,这东西便和他许多旧物一起‌留在宫中,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还是那一日张全在宫中翻出他少‌时的旧物,这弹弓混在其中,格外的不着调,张全拿给他看时,他才隐约记起‌。   陆在望小时候上房揭瓦的事情实在干的太多了,也早就忘了。若非那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她多半得抵赖。   她六岁时第一次见赵珩,彼时赵珩也不过十五,再见面已经过去将近十年,赵珩也从五殿下进为成王殿下,记不清也寻常。   只是记忆翻出来,再细想想,便越来越清楚。赵珩便饶有兴致的问她:“当时在宫道上,你为什么要让我拉着你走?”   陆在望茫然半晌,没想出所以然来,钻回寝殿苦思‌冥想半日,总算一拍脑袋的记起‌缘由。她美滋滋的跑出来,抢走赵珩正在批阅的奏章,“我想起‌来这事了。”   赵珩挑眉道:“愿闻其详。”   “因为我当时觉得五殿下生的太好看了。”陆在望半点不害臊,坦然承认:“我想摸你手。”   若非元安看穿,她就得逞了。   赵珩失笑。   “当时没摸到。”陆在望腆着脸蹭过去。   “现在让我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