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在动物世界[快穿]》作者:撸猫客 文案: 事实证明:不要熬夜写论文,会变得不幸。 上一秒安澜还在看视频资料,下一秒就成了视频资料的一部分。 她发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叼着,歪着脑袋挂在半空。视线范围内只有不断后退的灌木丛,以及两只跌跌撞撞的毛茸茸的小团子。 从此,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活下去。 本文又名《我当母狮首领的那些年》、《狼群是怎样炼成的》、《靓仔充QB吗》、《是虎鲸不是嘤嘤怪》、《西伯利亚大橘猫的自我修养》、《建国后鹦鹉不许成精》…… 【已完成】 《我当母狮首领的那些年》 《西伯利亚大橘猫的自我修养》 《是虎鲸不是嘤嘤怪》 《振翅高飞》 《狼群是怎样炼成的》 《建国后鹦鹉不许成精》 《靓仔充QB吗》 《善鳄到头终有豹》 《孔雀东南飞》 《斑鬣狗的权力游戏》 【进行中】 《象之歌》 阅读提示: 1、小动物不会变成人 2、女主中心,男主出现较晚 3、文案存于2021年1月5日,动物文是一种类型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快穿 爽文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成动物要怎样活下去 立意:每一个生命都在努力活着 作品简评: 安澜在一次意外中踏上了穿越成小动物的旅程,凭借着强大的适应力和顽强的意志,她度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写下了一卷又一卷传奇:东非大草原、西伯利亚群山、南极冰川、茂密雨林、太平洋深海…….每一种动物都有不同的个性,有不同的生活环境,也有不同的命运。在无数的轮回中,她得到了刻骨铭心的亲情、友情和爱情。 本文题材新奇,情节紧凑,文风优美。这里有险象环生的命运抗争、野性自由的动物故事、震撼人心的雄伟自然,令读者目不暇接。女主角个性鲜明,强大独立,在不断续写传奇的同时,也向读者提出了更深层次的思考问题——人类在自然中能够扮演什么角色;城市扩张给森林带来了什么影响;动物是否也拥有深情厚谊;而地球的未来又在哪里。 第1章   不要熬夜写论文,会变得不幸。   *   当安澜第一百零一次打开参考视频合集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穿越。   不过是脑袋一晕的功夫,眼前的景象就从电脑屏幕变成了黄色河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灼热的风掀起地上的沙土,劈头盖脸地朝她砸来。   安澜挣扎了一下。   ……没挣扎动。   视角很矮,晃动很有频率,后脖子上传来明显的紧绷和湿意,几乎可以感觉出牙齿的形状,应该是被什么野兽在叼着走。她被迫歪着脑袋,视线范围内只能看见不断后退的灌木丛,以及两只跌跌撞撞的毛茸茸的幼崽。   是狮子。   从体型来看这两只幼崽不可能超过四个月大,身上还有明显的斑点。其中一只耳背上的黑斑大些,另一只则尾巴短些。它们不仅活泼好动,话还很多,一路上都在嗷嗷叫着表达不满。   很难说不满的是什么。   有可能是这干得能让鼻腔开裂的天气,有可能是脚下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土地,还有可能是母亲的不公平——大家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凭什么一个能被叼着走,而另外两个只能在地上跟着跑。   安澜因这猜测苦中作乐地晃了晃尾巴。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她都有些昏昏欲睡时,母亲停在了一个树丛边。   四条腿走路和两条腿走路有着本质的区别,安澜刚被放在地上就差点脚下拌葱。还嫌她摔得不够狠,短尾从侧面袭击了她,前臂抱住她的脑袋。   幼崽玩闹起来不知轻重,又是扑又是咬,幸亏新生的牙齿和爪子都不那么锋利,划拉起来只是刺痒。   这股刺痒让安澜下意识地糊出去一巴掌。   短尾朝后打了个滚,并没意识到自己在挨揍,又兴致勃勃地挤过来,以为这是场新游戏……然后又被糊了一巴掌。它晃晃脑袋,可怜巴巴地朝同胞兄弟看去。   可惜它的举动注定是错付了,黑耳朵完全没朝这边看一眼,注意力完全被成年狮子的尾巴球吸引了,正像猫咪扑蝴蝶一样扑着对方在地上拍打的尾巴。   母亲不咸不淡地拿尾巴抽了它一下,舔着鼻头和嘴角。   这是一头约莫5岁大的壮年期母狮,鼻头还是非常鲜嫩的粉色,脸上的伤疤也很少。但它看起来精神不佳,肚子是瘪下去的,原始袋耷拉着,至少三天没有进食。   安澜很担心。   母狮在即将产子时通常都会离开狮群,独自抚养幼崽到两三个月大,然后把它们带回去接受狮群的庇护。但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它们已经返回狮群过了,但是地主雄狮正好被流浪雄狮击败,为了避免幼子被杀,母狮带着小狮子在外逃亡。   她衷心希望是前者。   旱季食物本就缺乏,哺乳又是一件非常耗费体力和精力的事,如果母狮不能吃饱,那么三只幼崽可能都活不下去。要是小狮子的身体死了,她的灵魂可能就……   思绪被一阵突然的响动打断。   只见母狮已经躺了下来,而短尾和黑耳朵正相互扒拉着,争先恐后地挤着,希望能得到一个吃饭,更正,喝奶的好位置。   安澜:“……”   这种事一个人类的灵魂来说委实有点过于羞耻了,但她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抢位置大作战,用还不太协调的动作在两个“兄弟”之间挤出了一条通路。   为了在荒野中更好地活下去,安澜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以求自己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能长得健壮一点。   穿越已成定局,扭扭捏捏和怨天尤人都没有用,生存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那些传奇母狮的故事一一在她脑海中浮现:野性的红、强大的柳瓦夫人,勇敢的马蒂陶、坚韧的查姆、慈爱的卡丽……它们无一不在荒野中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有的甚至能和雄狮叫板,俨然是狮群的无冕之王。   有朝一日或许这个世界的人类也会给她起一个不朽的名字,只要她活下去,活得更久一些,活得更好一些。   怀着这样的心愿,安澜渐渐沉静下来。   傍晚时分,母狮外出狩猎,把三只幼崽独自留在了树丛里。   在寒冷的夜晚,他们只能把彼此当做热源。每当近处的枯枝传来噼啪声,或者遥远处传来模糊的咆哮声,短尾都会用前爪抵着地面朝后退却。黑耳朵稍微胆大一些,但也是抖个不停。   安澜虽然没有发抖,但她一整晚都在强撑睡眼、侧耳倾听。狮子的身体能听到、看到和嗅到更多信息,这些信息潮水般涌来,对一只三个月大的幼崽诉说着危险,使她彻夜难眠。   这种情况直到清晨母狮折返才有所改善,可安澜一看到它,心就沉了下去——母狮的肚子还是瘪的,嘴巴和胸前也没有撕咬动物留下的血液,身上反倒添了新伤。   它的狩猎失败了!   短尾和黑耳朵急急地跑上去,但母亲用尾巴隔开了它们,并没有任何喂食举动。它低头叼起体型最小的安澜,不顾其他两只幼崽细幼的叫声,重新踏上行程。   天气越来越热,晌午的阳光简直要把大地烤化,连空气都变得扭曲。小狮子们又饿又渴,远远地坠在母亲身后,连小声的抱怨也叫不出口了。   这天稍晚些时候,母狮爬上了一处矮坡。   嗅到同类的气味,短尾和黑耳朵不安地绕着母亲的后腿,希望通过身体接触得到安抚。但母狮没有一点停下脚步的意思。翻过矮坡,穿过河谷,它一路跋涉,朝着气味的来源赶去。   在六棵树密集生长的地方,聚集着一个正在休憩的狮群。   狮子们大多懒洋洋地趴卧着,睡成一摊又一摊大猫饼,多数为了散热离得很远,少数靠在一起清理皮毛。两头亚成年精力比较旺盛,沿着树荫边缘追逐打闹,时不时撞到躺着的同伴身上,引起它们接二连三的警告的低吼声。   安澜的心狂跳起来。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符合较好的那个猜测,母狮确实有家可回也把小狮子们带回了家……但把幼崽介绍给狮群的过程并不是毫无风险的。人类观察和记录过无数起在第一次接触中发生的悲剧:如果地主雄狮不认可幼崽的身份,它们会被立刻处死!   仿佛嗅到了她的紧张,从狮群中站起了一头庞然大物。   这是一头非常美丽的地主雄狮。   它的肩高目测能达到1.2米,四肢粗壮,头大而圆,脸长鼻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身浓密的深色鬃毛,它们从棕红色转到黑色,完全覆盖了雄狮的肩部和胸部,尖稍在偶尔吹来的风中轻轻飞舞。鬃毛之外的皮肤上到处都是伤疤,证明它并不是一个活在安逸中的君王。   在非洲,尤其在一些私人保护区,拥有美丽鬃毛和健壮体格的雄狮是罕见的。   当它们因自己的伟岸征服敌手、写下传奇时,也往往因这伟岸吸引到猎手的注意。在长年累月的交易狩猎中,许多知名的地主雄狮被放任杀死,做成供人类炫耀的标本,幸存的反而是一些外形不那么出色的个体。   往坏了想,安澜的两个兄弟今后可能也要面对这样的命运。   往好了想……它们至少不会秃头。   在她思索时,雄狮靠近了。   它抽动鼻翼,似乎在分辨自己的气味,那双褐色偏黄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小狮子们,审视着,判断着。但在审视的同时,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既没有表示亲近的咕噜声,也没有表示警惕或冒犯的低吼声,只有一片让人不安的寂静。   随着距离渐渐缩小,体型差也越发显著。   三只小狮子的母亲大概只有地主雄狮的肩膀那么高,而小狮子们简直在面对一个巨人。安澜被放下,和兄弟们靠在一起,发现它们俩个个都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仿佛察觉到幼崽的恐惧,母狮勇敢地站了出来。   它压低身体,掀起嘴唇,从喉咙里挤出滚石般的隆隆咆哮。   在充满决心的低吼声中,地主雄狮把大脑袋伸到三只小狮子中间,来回嗅了嗅,然后轻轻地、甚至是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黑耳朵的脑袋,紧接着露出牙刀。安澜震惊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更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这头雄狮似乎并不是要大开杀戒,而是……想把幼崽叼起来?   可惜它的满腔“父爱”注定难以施展。   大概是缺乏经验,黑耳朵吃痛,嗷嗷地叫个不停。受到驱动,母狮大吼一声,劈头盖脸地就把前爪朝地主雄狮脸上糊去。在这种不要命的猛烈攻势下,雄狮立刻后退了。它讪讪地打了个喷嚏,重新回到树荫里趴伏了下来。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   从雄狮回到狮群中开始,安澜不知道自己被多少个走来迎接新成员的母狮嗅了气味、蹭了脑袋。它们的动作都很轻,看得出并不想引起母亲的警惕。其中一只左耳破成花瓣样的母狮大概和母亲关系不错,只有她靠得最近,和母亲蹭脑袋的时间也最长,到后来甚至把安澜搂在前臂之中,用舔舐的方式给她洗澡。   狮群接纳了它的新成员。   而加入狮群意味着相互的照看、更多的食物和一个相对安全的栖息之所。   至少今天,安澜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2章   第二天安澜苏醒时就发现了不同。   昨晚一定是猎到了什么大东西,整个狮群都饱餐一顿,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当她蹭到母亲怀里时,发现它吃得肚皮滚圆,难说里面装了二十斤肉还是三十斤,因为吃得急切,脸上、胸上和前臂上还残留着零星的血渍。   这些血渍散发着猎物的气味,但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大概是她还没见过的东西。   安澜若有所思。   变身成动物后,很多过去做课题时觉得抽象的问题都变得具体起来。   幼崽本能地知道什么气味代表着危险,什么气味代表着食物。而在它们的成长过程中,任何新东西只要闻到过一次且记住了,就再也不会忘记。成年狮子甚至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辨认出有什么猎物、有多少猎物以及猎物的个体状况。   事实证明动物确实能嗅出疾病和虚弱,不仅如此,气味还能给动物提供更多信息。   对于安澜来说,她能通过嗅觉知道整个狮群的母狮都不在发情期,知道雄狮刚刚从领地边界巡逻回来,昨天母亲叼着她走路时,她还感觉到了从斑马群中传来的急剧变化的激素水平——它们在为路过的捕食者而感到恐惧。   嗅觉非常实用,听觉也不逞多让。   时间一天天过去,安澜确保自己每天都在学习和模仿。   穿成一只幼崽固然是毫无自保能力,但也只有幼生期才有按部就班的学习机会。狮群的每一次活动、母狮的每一次围猎、甚至成年狮子对每一种植物和动物的反应,都是最好的学习素材。有了这些模仿积累,将来她才能生存下去,而不是在一次次的莽撞中被猎物反杀。   当然了,这并不是她全部的日常。   对幼崽来说,除了吃饱睡暖和偶尔学习,大多数时间都交给了玩耍。   还有什么比一群毛茸茸更好玩的呢?   尤其是——最大的那个毛茸茸。   这个狮群的狮王只有第一天镇住了幼崽们,但很快就展现出了温柔巨人的本质。和大多数野外雄狮不同,它不仅会在心情好时和小狮子们互动玩耍,连对亚成年雄狮都十分亲近,常常允许它们跟它一起进食。   从加入狮群的第二天开始,安澜就在狮爸爸暖呼呼、软绵绵的大毛领上安了家。   但她不是唯一一只总围着狮王打转的幼崽,短尾因为靠得太近总能差点把自己垫在爸爸的屁股底下,而黑耳朵则一如既往、对尾巴球有着特殊的偏爱。其他几只小狮子也会在玩耍时朝爸爸的身上爬,或者把它的圆耳朵当做某种狩猎对象。   每当被崽包围时,老父亲就会开始烦不胜烦。   它要么不停地晃脖子,把鬃毛荡出一圈浪花,要么就用尾巴噼里啪啦地砸着地,龇牙咧嘴、作势要咬——换句话说,咬了,但没有完全咬。母狮们都盯得紧,它只敢怒不敢言,雷声大、雨点小,连胆子最小的黑耳朵都赶不走。   好像老天爷嫌它还不够受折磨,一周后又有两只幼崽被介绍给了狮群。   至此,这个由一头地主雄狮、六头成年母狮、五头亚成年和八只幼崽组成的大家庭就彻底团圆了。   因为狮王正值壮年,母狮也十分有经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每周都能捕到大型猎物,幼崽们也总是有奶喝。但好景不长。随着进入旱季的时间增加,落单的猎物越来越少,狮群也不得不冒险带着幼崽靠近水源。   如果说雨季的水源是游乐场,那么旱季的水源就是残酷的斗兽场。   这里有成群结队的非洲水牛,一个不小心,哪怕雄狮都会被它们穿烂肚肠;这里有咬合力惊人的河马,杀死大猫不会比人咬碎硬糖更困难;这里有同样带着下一代的象群,为了保护孩子,大象不会放过一个踩死捕食者的机会;这里还有世界上最狡诈的捕食者们,鬣狗、花豹、鳄鱼……   对小狮子来说,危险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事实上,超过一半的幼崽从来没机会过生日,能活到成年的更是凤毛麟角。拿本狮群来说,五头亚成年都是地主雄狮的孩子,其中最大的亚雄接近三岁,这意味着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只有五只幼崽幸存。   也知道养崽不易,随着狮群一天天靠近河流,母狮们就一天比一天地更紧张起来。   而对雄狮来说,它还有另一个顾虑。   这条河是领地内最大的水源,但同时也是领地的分界线。河流西侧属于安澜所在的狮群,而东侧则属于由两头雄狮兄弟统治的狮群。为了方便区分,姑且把它们叫做西岸狮群和东岸狮群。   雨季时河水汹涌,在水里有鳄鱼的情况下,一般不太会有狮子冒险渡河,但旱季就不一样了。   甫一到达目的地,安澜就心下一沉——水位太低了,光她视线范围内的河道就有数处较浅较窄的地方,一旦狮群发生摩擦,或者有流浪狮子渡河而来,对领地安全就是个巨大考验。   她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种摩擦很快就发生了。   第三天下午,一头河马因病死在了靠近西岸的浅滩上,天气炎热,尸身腐烂,风把死亡的气味远远地送了出去。   在这个猎物稀少的季节,一顿大餐对食肉动物来说弥足珍贵,而浅滩也使鳄鱼变得不那么致命,因此没过多久,年龄最长、经验也最丰富的破耳母狮就决定加入食物争夺战。   十几分钟后,西岸狮群和同样前来捡漏的东岸狮群在浅滩遭遇了。   谁也不肯将食物拱手相让,在抢食的过程中,两个狮群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一开始只是母狮们在试探和咆哮,当两头东岸雄狮前来助阵时,战斗立刻升级了。   抱着削弱对手的本能,两头雄狮直奔西岸亚成年而去,但在中途被拦了下来。西岸雄狮以一敌二,与它们战成一团。为了保护食物和幼崽,母狮们在短暂的犹疑后加入战局,一时间鲜血飞溅,四处都是咆哮声和挥舞的利爪。   在父亲的保护下,几头亚成年反应迅速,率先开始了逃亡,只有年纪最大的亚雄在原地踌躇。小狮子们原本都在岸边的高地上,很是不知所措,有的到处找地方躲藏,有的甚至在胡乱奔跑。   安澜在战斗规模扩大的一瞬间就知道情况紧急,她试着叫了几声,没能把跑远的幼崽喊回来。   眼看战场越来越向西侧扩散,她心一横,又叫了几声,转身就跑。因为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待在一起,黑耳朵和短尾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下意识地就跟着跑了起来。   一路跑出不知道多远,安澜才停下脚步,钻进一处浓密的灌木丛。   三只小狮子发着抖,死死挤在一处,竖起耳朵,不安地抽动着鼻子。渐渐的,鼻子里压倒性的不再是河马的尸臭,而是新鲜的血气。雄狮在吃痛时发出的吼叫声和母狮撕咬时发出的咆哮声此起彼伏,间或还夹杂着幼崽稚嫩的尖叫声。   当太阳西斜时,整个河谷才彻底平静下来。   出于谨慎,三只小狮子又多躲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母亲的呼唤。   当他们开始往聚集地奔跑时,安澜意识到这种呼唤声显得太焦虑也太悲痛,一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只有等她真正跑回河边时,她才亲眼看到事情究竟有多糟糕。   何止是糟糕,简直只能用惨状来形容。   到处都有掉落的毛发和泼洒的血迹,其中两条从树根一直拖到狮群中间,有两只软绵绵地趴着,嘴巴张大,眼睛紧闭,胸腔一点起伏都没有。它们藏得离战场太近了,在东岸狮群的推进中,这两只小狮子被从矮树上撕咬下来,当场毙命。   西岸狮群对损失做出了残酷的报复。   除了两只幼崽的尸体,狮群中央还躺着一具母狮的尸体。它身上到处都是血,皮肉翻起,露出红色的内里,喉咙穿了,耳朵破了,整具身体几乎被撕成碎片。而在河对岸,其中一头正在撤离的东岸雄狮伤势严重,左后腿蜷缩着,从中间弯折耷拉在半空,不知是脱臼了还是被咬断了。   安澜尽量不去看两个同伴的尸体,小心翼翼地靠近狮群。   她发现狮爸爸正躺在地上舔舐着前爪,后背到处都是抓挠和啃咬留下的痕迹,好几只母狮也都身上带伤。   母亲的鼻子被抓裂了,正在呼呼地向外冒血。即使如此,它还是第一时间把三个失而复得的孩子笼在了肚皮底下,急促地来回嗅着,喉咙里呜呜叫着。尽管不会说话,它表现出的爱意并不比人类母亲所能给出的爱意更浅薄。   可安澜的注意力完全被她挪开后露出的身影吸引了。   在狮群一角躺着那头参战的亚成年雄性。它凄厉地吼叫着,似乎正在忍受某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从这个角度看得很明显,它的身体中间有个怪异的弯折,以此弯折为中心,前肢尚能用上点力、把身体努力地撑起来,而后腿则完全残废了,无力地拖在地上。   常理来说,在狮群发生冲突时,亚成年会为了自保而奔逃,西岸雄狮当时也的确为它们争取到了逃亡的时间,但这头雄性没有走,它留在战场中央,认为自己可以同成年狮子对抗……这个莽撞的举动招致了惨烈后果。   东岸雄狮围攻了它,咬断了它的脊柱。   它将再也没有办法跟上狮群了。   亚雄的母亲、年纪最长的破耳母狮不停地拱着它的肩膀,希望它能站起来,从致命的伤势中侥幸康复,地主雄狮试图保护它,狮群甚至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几乎没有移动,把死河马肉带到它身边,但这都是徒劳。   这头食物链顶端的猎手,最后竟成了鬣狗齿下的亡魂。   杀戮发生时,安澜瞪大眼睛,一直看着。   她感到反胃、恐怖和剧烈的不忍,但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这一天,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千万不要贸然行事,因为死亡可能在每一场战斗中降临。 第3章   又过了两周,安澜才第一次看到人类活动的踪迹。   那大概是一个野生动物纪录片制作组,前后一共有三辆车,每辆车上都有两名持枪向导和一名摄影师,看这架势应该是准备长期跟踪附近地几个狮群。其实在保护区里本来也没有一头狮子是隐形的,随着科技发展,一些摄像机甚至可以在数公里外就捕捉到它们。   制作组在附近建了一个营地,每天大清早就开车过来,傍晚才返回。其中一个叫山姆的摄影师出现频率最高,安澜很快就熟悉了他的气味。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对此习以为常的,整个狮群一开始还会对开过的汽车有反应,到后来可以做到从车边上经过而不抬头看一眼。   变成狮子之后,安澜对过去的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她现在知道野兽之所以对坐在车上的人视若无睹,其实并不是因为它们嗅到了枪筒里的火药味,或者是对两脚兽有什么从古至今遗留的恐惧,其实单纯就是把人类和车辆当做了一个整体。而这头“怪兽”体型都赶上犀牛和非洲象了,根本不值得狮群去冒险。   等山姆风雨无阻地来拍了二三十天之后,连最机敏的破耳母狮都懒得理他了。有一次他们靠得特别近,那会儿狮群正沿着车辙小路朝下一个狩猎点行进,两支队伍擦肩而过,安澜几乎可以看清山姆和另一位摄影师萨曼莎虹膜的颜色。   和其他狮子不同,她对人类有着天生的当然的好感。   在摄影组现身后,安澜经常长时间地观察他们,就当在看怀旧电视台。因为这种古怪的沉静,她很快就成了摄影师们最喜欢的小狮子,也成了保护区向导们在官推分享狮子动态时出镜率最高的幼崽,在大猫爱好者群体里有了存在感。   不过安澜自己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   摄影师们都很敬业,没有几个会在靠近狮群时闲聊。他们和向导讨论的都是“二号小狮子在哪里”、“三号是不是又长大了点”这种问题,常常使她感到厌倦,也只有某次山姆对向导说“一号雌性幼崽体格挺健壮”让她开心了半天。   幼崽们确实在长个儿,因为它们开始吃肉了。   安澜最开始吃到的是一小块牛肉,确切地说是一小块带点肉的骨头,尝完了肉滋味还能用来磨磨牙。但母亲只给孩子们带了一天肉,后来他们就不得不自己挤上饭桌,在鸡飞狗跳里抢肉吃。   就是从那天开始,以前吃烤肉时常玩的梗就变成了现实——是真的追着牛、追着羊、追着马在啃。不管被扑倒的猎物死了没死,抢饭积极的狮子才有肉吃,抢不到的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   体型是猫科动物战斗力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母狮本来体型就比雄狮小一圈。为了不太落后,安澜每次抢饭都很积极。在发现狮爸爸不特别护食之后,她甚至壮着胆子提前上桌。   她第一次尝试这么做的时候,狮群猎到了一头非洲水牛。   通常情况下参与狩猎的母狮会先抢食,在远处的地主雄狮赶到后,会把母狮们挤到边上。等成年狮子们吃完了,亚成年和幼崽才被允许进食。在猎物稀少或狩猎对象格外强大的时候,雄狮也会参与捕猎。   这一套规则在大部分狮群都是成立的,但在少数狮群里,雄狮会允许其他家庭成员一起吃饭。安澜早就观察过了,她发现老父亲从来不驱逐跟它同桌吃饭的亚成年,本着亚成年可以我也可以的精神,这天她就从角落里挤了进去。   这一块正好是母亲站着的位置,边上是性格比较温和的一头黄眼母狮,当安澜挤进去时,两头狮子只是敷衍地呜了几声。她成功抱住了一小块绽开的皮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些人类闻到可能会反胃的东西,在狮子的味觉里都是珍馐大餐。安澜用还不那么锋利的牙齿啃咬着,撕扯着,一直到母亲发出警告的呼呼声才抬头舔嘴角的血沫。   母亲不是在警告幼崽,而是在警告正在朝这里靠近的抢食者。   在非洲草原上的任何死亡都不是秘密。   当动物死去时,秃鹫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遥远处成群结队赶来。对捕食者来说,秃鹫就是风向标,哪块天空中要是盘旋着大量秃鹫,那么地面上就一定有东西可以吃。   这一回找上门来的是一群斑鬣狗。   鬣狗是狮群的老对手,被人类戏称为非洲“二哥”。   它们生活在一种母系社会中,族群首领往往是一只最强大的雌性。这个首领会决定鬣狗群每天的猎杀计划,决定是否要与其他捕食者展开对峙,在得到食物后,也由这个首领来享用肉质最鲜美的一部分。   等级森严确保鬣狗群总是像一支军队一样战斗力强大,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森严的等级,使得首领总是像黑夜中的灯泡那么醒目。当和鬣狗群发生冲突时,许多雄狮都会有选择地直奔首领而去,知道只要把它杀死,剩下的成员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状况。   西岸雄狮也是这么做的。   在鬣狗群又一次围上来骚扰的时候,这头原本还在进食的大狮子突然动了起来。它咆哮着,爆发出恐怖的速度,朝站在一角的首领扑了过去。最前排的几只鬣狗迅速退让,不敢跟壮年雄狮争锋,见势不妙,雌性鬣狗发出一阵长长的像尖笑一样的叫声,敦促群体撤退。   安澜自始至终把雄狮的战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在冲突落幕后,她加快了进食的速度,知道这种撤退对鬣狗来说总是暂时的。   在和亚成年与其他幼崽的争夺中,原本体型最小的安澜是最不占便宜的,但她总是伺机行动,抓住一切机会狼吞虎咽。有时她甚至会在猎物刚倒下时就加入其中,一旦成年狮子露出不满的迹象就抓紧时间溜走。这样一来,到最后她反而吃得最多,发育得也最好。   等待幼崽们被允许观摩捕猎时,安澜已经和两个兄弟长得差不多大了。   她亲眼看着狮群通过团体战术杀死了一头又一头角马、斑马、黑斑羚和水羚,有时它们会猎杀更大的动物,比如水牛、长颈鹿、甚至非洲象。大多数时候,狮群通过迂回包抄的策略驱赶猎物,把目标从群体中隔离出来,然后它们分工明确,有锁喉的,有封口的,有压制的,只要每一只狮子都在出力,鲜少有失手的时候。   看到的狩猎越多,安澜越感到一股灼热在她的血液里燃烧。   有时候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全速奔跑、追逐猎物时的景象,她会在心里模拟,分析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揣测母狮首领会把她安排去做什么工作。这种灼热驱使着她一次又一次蹲坐在草场上注视着猎场,也驱使着她一次又一次在进食时试图把牙齿咬合在猎物的喉咙上。   这是狮子的本能。   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旱季快结束时的某天,狮群堵住了一窝疣猪。   疣猪肉是好吃的,但疣猪是不好杀的。成年个体长着两对锋利的獠牙,加之底盘低,可以轻松切开大猫的皮肉。要是遇到一头或两头母狮,可能还真得被它走脱,可惜那天是整整六头母狮集体出动,这个阵容猎杀水牛都绰绰有余。   安澜惯例坐在灌木丛里,看着母亲和阿姨们像猫玩弄老鼠一样把它晃得晕头转向。眼见保护者倒下,小猪们开始四下奔逃,其中三只都被追上杀死,最后两只巧合地朝小狮子们蹲着的地方跑来。   它们的牙……好像还没到那么尖利的时候。   耳朵抖了抖,安澜下意识地压低身体,眼睛死死盯着猎物。   可还没等她模仿着扑上去、开启自己的第一次狩猎,一只巨大的脚掌就拍在了小猪背上,破耳母狮低下头,上下两排尖牙咬合,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她喷了喷鼻息,多少有点失落。   再抬头时,就对上了母亲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天晚上母亲把她搂在前臂中拨弄来拨弄去,好像在疑惑怎么就把崽崽养那么大了,狮群也没有说过得很辛苦,需要七八个月大的小狮子去学习捕猎啊,这都还没到一岁呢。但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对幼崽想做的事还是上了心。   等第一场雨降临的时候,母亲从猎场活捉回来一只跳兔。   说是跳兔,其实这家伙长得更像小型袋鼠。母亲把它叼在嘴里一路带回狮群,破耳母狮敦促大狮子们在外侧镇住了场,小狮子们则都兴奋地围了上来。   对这个年纪的狮子来说,玩耍才是学习捕猎的主要途径,当它们追在跳兔背后时,更多的仍是像在玩耍。但安澜跑得比它们都快,跑得比它们都急切,那股灼热催促着她,使她在急转弯摔倒了无数次后还是从原地爬起,继续奔跑。   在黑耳朵一次不太成功的驱赶下,跳兔逃窜的方向偏了偏。   机会!   安澜后腿发力,高高跃起,张开前臂抱住了跳到空中的猎物。落地时她翻滚了几圈,把牙齿深深埋在跳兔的喉咙上,呜呜地叫着。   不消多时,小狮子们都围了上来。   因为犬齿才刚刚开始发育,安澜最终只能在皮毛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没能完成这次杀戮,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第4章   跳兔游戏仿佛在狮群中打开了一个开关。   母狮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把小型猎物活捉到狮群附近,有时候独狮扑猎,有时候群狮围猎,不断向小狮子们展示着狩猎技巧。   从角马到瞪羚,再到水牛,有一次狮群甚至捉到了一头小长颈鹿,因为它脖子太长,那天成了幼崽们的狂欢日。   破耳母狮展示了几次扑抓技巧,就把小长颈鹿拖倒在地。幼崽们跑上去,有尝试抓在鹿身上的,有尝试按在鹿背上的,还有并排咬在它喉咙上的。   小长颈鹿狂乱地挣扎着,踢蹬着。怕它伤到孩子,黄眼母狮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把它压制在地上,任由小狮子们胡乱扑抓着、撕咬着,直到最后它停止呼吸。   摄影师们在拍到这段视频后无不倒吸凉气。   大自然的魅力就在于此,在壮阔之余又格外残酷。   不仅他们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安澜也明白。在训练时她总是全力以赴,并且从不避讳去看猎物的眼睛。从那些渐渐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玻璃珠里,她总会得到关于适者生存的启迪。   日复一日地玩耍着、训练着,六只幼崽都长到了一岁,这对大猫迷来说算是个小奇迹。   当初西岸和东岸狮群发生冲突时他们都痛心了很久。不说两只才几个月大的小狮子和亚雄没了,光那头壮年母狮就是难以承受的损失。母狮是狮群的基石,如果失去它们,一整个群落可能就会从此消失。   人人都有自己最喜欢的狮子,或许有人喜欢坏男孩联盟、有人喜欢保卫者联盟,但大狮子不可能永远活着,倘若能看到它们的血脉在延续,也是一种慰藉。   因此等保护区官方把视频一发,大猫迷们都欢欣鼓舞。在遥远的东方,也有一批狮迷在搬运新闻、议论纷纷。   【西岸真的好狠,明明母狮都很会做饭,结果一岁就开始铁血教育……不过也是因为会做饭,六只都养大了,真不错。】   【希望都能好好长,马赫蒂太好看了,基因传一点给儿子们。黑鬃永远的神。】   【西妹妹这么点大就扑得有模有样了,上次还想扑疣猪,被阿姨们当场阻止,笑死我了……但是好像没看到两个秃子,秃子们不会被驱逐了吧?】   【回复你,驱了。马赫蒂雄狮上个月驱了两次,马二马三有一阵子都快跑到下游巴沙的领地里了。马一太可惜了,要是当初打东岸的时候不浪,现在就是三狮军团。】   【两代都是两只,要是黑耳朵和另一只崽大了也是两兄弟,不管怎么说两只总比一只单打独斗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澜在心里喊黑耳朵的次数太多了,长到一岁,黑耳朵耳背上的色块不仅没收缩,反而看着更大了,和其他狮子耳朵尖的一点黑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基于这个显著的特点,世界各地的脑电波对上了,连官方都管它叫黑耳朵。短尾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短尾巴了,但也因为没什么特征,经常被列成“另一只雄性”,属实非常委屈。   至于爱好者们讨论的驱雄事件其实才刚发生没多久。   第一次驱逐发生时是个雨天,当时安澜正在吃饭,狮爸爸一改先前的和善,毫无征兆地对两只靠近饭桌的亚雄咆哮起来,甚至它露出了锋利的牙刀。   眼见情况不对,她奋力撕下一大块肉,悄悄挪到母亲背后,生怕等会儿起冲突时会被不小心剐蹭到。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而战斗的结果也毫无悬念,纯粹是单方面的吊打。   这两头亚雄才刚长出颈毛没多久,头顶还是光秃秃的一片,体型也赶不上老父亲,被打得毛发乱飞、嗷嗷叫唤。母狮们虽然尝试劝架,但也只停留在尝试的层面。安澜从归群之日就没嗅到过这两个哥哥的所属关系,大概率它们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阿姨们也只是尽人事。   被驱逐到远处的兄弟两个可怜巴巴地盯着角马的尸体,但它们没能蹲多久。这一回地主雄狮把它们赶出了快一两百米远,甚至在驱赶的过程中咬了其中一头亚雄的屁股。   在朦胧的雨色中,两个哥哥的身影很快就看不到了。   吃饱喝足,安澜转移到大树底下躲雨。   老父亲的头毛被雨水打湿了,软趴趴的贴在头上,好像一圈刘海,它在暴雨中归来的样子也显得十分形单影只。少了两个成员,虽然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其他狮子也有点沉寂。   动物没有那么笨拙,它们也是有感情的。   有的狮群会一直喂养受伤的成员,直到它们完全康复或彻底死去。哪怕野外狮子也有老死的记录,它们通常会被照料到跟不上狮群为止。论深厚,动物的感情并不比人类低级;但论复杂,动物的感情和人心比起来可能只有一茶匙。   狮子们没过多久就振作了起来。   一周后,两头被驱逐的亚成年又在狮群附近出现过一次,不出意外地再次遭到驱赶。它们的气味渐渐南下,远到再也嗅不到了。   安澜知道这一次可能就是永别。   雄狮的一生都在战斗,除了被圈养起来的个体,很少有雄狮能寿终正寝。它们在四伏的危机中长大,随时面对着可能被入侵者杀死的命运,在两三岁时被赶出去流浪,去战斗,去保护自己的狮群,去书写自己的故事,然后在战斗中死去,或者成为偷猎者的勋章。这几乎是每一头雄狮一生的缩影,是它们的宿命。   伤感或如何,现阶段对安澜来说最大的影响就是——她吃得更多了。   这一批幼崽一共剩六只,其中两只雄性,四只雌性,兄弟们从小就挨她的揍,姐妹们更是抢不过她,亚成年里少了两张能吃的嘴,母狮们不会下重手,老父亲在吃饱后趋向于忍耐,她彻底成了狮群里的小霸王。只要捕捉到大型猎物,每顿都能吃得肚子滚圆。   安澜吃饱意味着有些小狮子就要饿肚子,但狮群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谦让可言。   人类记录中常有因为吃不饱而个头瘦小的狮子,有的雄狮直到三岁还不如母狮长得大,在最该发育的阶段发育不良,基本就宣告了它们的终结。   安澜不想终结。   她一岁了,比大多数野生幼崽幸运,但也不是高枕无忧。   仅仅离生日只过了不到两个月,大河沿岸保护区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异常是在某天夜里发生的,几乎同一时间,所有狮子都从睡眠状态翻坐起来,抽动鼻子,竖起了耳朵。它们都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吼叫声,这些可以传递八公里那么远的狮吼声里充满了某种宣告。   这是奇异的三重奏,象征着由三头雄狮组成的流浪者联盟。   受到挑衅,西岸雄狮马赫蒂怒不可遏,它压低身体,对着远方咆哮起来。数分钟后,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了东岸雄狮的声音。在雄狮此起彼伏的、长长的吼声中,狮群不安地骚动着。   马赫蒂同样坐立不安。   这位温柔的狮爸爸感到一股迫切的保护领土和子女的需要,它在原地蹭了蹭后腿,做了一次加强标记,然后站直身体,决定起来巡逻。破耳母狮几乎是立刻也站了起来,她也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一片领土的真正主人往往是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这里的母狮群体,雄狮对它们来说就是一茬又一茬的过客,但对幼崽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狮群中的雌性通常两到三年才会生育一次,只要还在抚养幼崽,它们就不会发情。出于繁殖本能,流浪雄狮在占领狮群后通常会杀死前任狮王的后代,强迫母狮进入发情期。   西岸狮群里现在还有六只幼崽和两头亚雌,而年轻的流浪雄狮通常脾气不定、难以捉摸,如果让它们靠得太近,不仅幼崽可能会被杀死,连亚雌的安全都难以保证。   破耳母狮已经在东岸冲突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作为母狮首领,绝不能再让其他小狮子出事。   等它们出发去巡视领地后,剩下的成员缩紧了彼此之间的距离。黄眼母狮低沉地呼唤着她的三只幼崽,而安澜和两个兄弟则都挤在母亲身边。母亲时不时舔舔它们的脑袋,希望给孩子们一些慰藉。   天快亮时,地主雄狮和母狮首领从巡逻中回来了。它们身上都带着流浪狮子的气味,肉眼看不到什么严重的伤痕。   种种迹象表明它们做出了一次成功的驱逐,但这种驱逐不会维持多久。   三头对一头,流浪狮子不会轻易放弃占领这个狮群的机会。   安澜舔着嘴角,眺望远方。   暴风雨要来了。 第5章   山姆、加加罗和萨曼莎一大早就出发了。   距离制片人们在保护区建立营地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他们亲眼见证了狮群下一代的成长,也拍到了不少珍贵的影像。   但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们:   对于一部合格的纪录片来说,现有的素材实在是太平淡了。是的,他们是拍到了狮群的养崽日常,也拍到了狮群的捕猎场景,但这些都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对野生动物纪录片来说,重要的永远是故事。因为动物是在生活,而不是在走剧情,就需要制片人思考他们的重点在哪里,要表达的是什么,然后根据不同主题,有选择地拍摄一些镜头、放弃一些镜头。   纵观过去那些被人反复观看的大猫纪录片,几乎无一不是由一个或几个主角切入。或者是英雄迟暮,或者是报仇雪恨,或者是开疆拓土,或者是母爱无敌,每部纪录片都能让观众记住几个名字。   可西岸呢?   眼下西岸什么都没有。   总不能说这部纪录片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展示马赫蒂有多帅,母狮们有多强健,幼崽们有多可爱吧?   虽说有的纪录片拍摄时间长达数年、数十年,一些摄影师甚至会直接住在保护区里跟踪某个特定的族群,但他们的企划不会有那么久。   想到这里,制片人们就天天发愁。   这种愁绪还很矛盾,如果没有冲突,片子就不好剪;如果有了冲突,他们喜欢的狮子可能就会出事——尽管职业要求他们做个冷静的旁观者、一个移动摄像头,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萨曼莎就特别为一号雌性幼崽担忧。   保护区还没给小狮子官方命名,目前有昵称的只有黑耳朵,大家叫的都是向导们给编的号。同车向导给她介绍,说刚归群时一号个头最小,大家怕它养不活,所以给起了一号祈祷祈祷,结果现在不光是三个姐姐,连兄弟都没它个头大。   萨曼莎听了只是笑。   大家都喜欢一号,连给官推供图的向导都偏爱它,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真的很灵动。   和其他小狮子不一样,一号在镜头里总显得那么特别。   大多数时候它只会沉静地依偎着母亲,或者趴在马赫蒂的大毛领上,少数时候它也会和其他幼崽玩耍。但那种玩耍不像是相互的试探、打闹,从一开始就以压制为主,好像在向其他小狮子演练自己新学会的种种技巧。   抢食凶狠、学习速度快、懂得审时度势,有的动物,你一看到它,就知道它是不同的。就好像广场上的人型跳舞气球,无论在很远还是很近处都无法忽视。   萨曼莎悄悄以为,如果他们跟拍的企划再久一点、如果小狮子们能一直好好活下去,那么他们可能会拥有一个真正的纪录片主角。   可现在这些希望都摇摇欲坠了。   当流浪雄狮联盟真的入侵西岸领地时,那只悬空的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这天早上制作人们始终沉浸在一片诡异的安静里,微微兴奋,始终担忧。   他们兵分三路,一个去追踪两头西岸亚成年的痕迹,一个去寻找西岸狮群本部,另一个去查看流浪雄狮的位置。   根据向导的说法,这三只狮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很深厚。它们从狮群被驱逐出来后就一直在沿河南下,一路跋涉了数十公里,沿途和超过四个狮群发生了冲突,但都没有得手。   “……换句话说,现在马赫蒂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听到向导的话,山姆在对讲机里感慨:“要是早点来就好了,早点来马赫蒂可能都不会赶儿子,直接父子联盟,这样就是三对三,刚成年不久的流浪根本没有机会。”   加加罗稍微比他乐观一点:“马赫蒂现在九岁,刚过巅峰期。如果这三个年轻人觉得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西岸,那他们可得吃不少苦头。昨天晚上我拿热成像拍的,我敢说其中一头跑掉的时候后腿有点跛。”   “又是后腿?”萨曼莎问。   一时间他们都想到了东岸雄狮里的弟弟,大半年过去了它的后腿还没好,现在都不能全速奔跑,连保护领地时都只能慢悠悠地驱逐。想到马赫蒂的战斗机巧,她吊起来的心又放下去了一点。   或许小狮子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马赫蒂虽然对家庭成员温和,对外却很凶悍,在非洲草原上能独自一个统治领地四年多的雄狮可不多见。如果光有帅气的外表,没有强大的战斗力,它也很难吸引到那么多粉丝的注意。   沿着车辙小路,越野车开得飞快。   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加加罗就在沃伦高地找到了三头流浪狮子。   其中一头和他昨晚看到的一样,走起路来左后腿无法用力,但看着不像是非常严重的伤害;另一头脸上被打了一道竖着的伤疤,靠近屁股的脊柱两侧各有一个血口子,似乎是差点被废了;最后一头个子最大的、看着像是领袖的狮子反而毫发无伤。   它们正在吃一头水牛的尸体。   雨季食物充足,猎物也不像旱季聚得那么严实,给了流浪们许多游荡的机会。加加罗仔细观察,认为它们看起来虽然有些受挫,但士气还在,短期内不会离开这里。   而远在六公里开外,萨曼莎深入西岸核心领地,发现狮群也正在转移。   母狮们带着小狮子朝南方移动,以避开在北边的危机。她把镜头调整到特写,正好看到一号和另一头小母狮走在一起,看着圆滚滚的,躲避障碍的时候却像一只矫健的灵猫。母狮首领在队伍的最前端,时不时慢下脚步等待。马赫蒂则遥遥地坠在狮群后面,距离越拉越远。   在某一个时间点上,这头狮王停在了原地。   它蹲伏下来,粗壮的尾巴抽打地面,静静地看着狮群走入树林。   这天夜晚,在草原上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冲突。   三头流浪狮子沿河南下,围住了西岸领地的地主雄狮。它们从各个方向包抄上来,壮着胆子朝它发动了进攻。一时间,泥土和草屑到处飞溅,滚雷般的吼声传出数公里远。   马赫蒂到底还是经验丰富,它盯紧后腿受伤的敌人,率先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仗着体型优势,它大头一甩就把流浪者顶翻在地,旋即用前臂死死抓抱住对手的身侧,张嘴就朝背上的脊柱咬去。   这个既视感太强烈,眼见兄弟可能要性命不保,流浪首领不得不向昨天晚上一样迎了上去,通过扑咬迫使马赫蒂回身防范。它边扑咬,边咆哮着朝另一个兄弟发号施令,好像在质问对方为什么不一起上前,为什么不上来形成合围。   受到首领的呼唤,那脊背本来就带伤的流浪雄狮只得也加入了战斗,但它始终非常小心,显然是被昨天差点危及生命的伤势吓得心有余悸。   大狮子们在追逐和扑咬中厮杀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两头雄狮扑到马赫蒂身上,用重量把它压倒在地。旋即发生了萨曼莎一生所听到过的最为恐怖的吼叫声,四个巨大的白色形状在摄影机镜头里纠结翻滚成一团,滚烫的鲜血把白影的无数部位染成不详的黑色,使它们个个都好像暗夜中的魔鬼。   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那个最大的影子从底下挣脱出来,朝远方奔逃。剩下的三头狮子追赶了几步,放慢步伐,朝着四面八方大声宣告起来。   当马赫蒂消失在夜色里时,她还抱着摄像机,久久不能回神。   但她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地主雄狮被打败了,幼崽们危在旦夕! 第6章   安澜在凌晨惊醒。   稀树草原上从来没有完全安静的时候,尤其是夜晚,许多动物活动的高峰期。自从穿越到荒野上,她每天夜里都能听到猛禽和凶兽们搏斗时发出的响动,但今晚,整片核心领地静得非同寻常。   只有虫鸣。   安澜翻身起来,分辨着远方飘来的气味。黑耳朵和短尾在她身后躁动不安地来回走着,时不时低下头去蹭蹭母亲的脑袋,希望从它那里得到慰藉。   可母亲自己都在心烦意乱。   整个西岸狮群的六头成年母狮都没有出去狩猎,它们缩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用鼻息声和低吼声彼此传达着讯息。破耳母狮站在队伍的最前头,在黑夜里,它看起来像一座坚不可摧的雕塑。   然后所有狮子都听到了它发出的警报声。   敌人在靠近!   它们要来了!   安澜猛地站起身,朝队伍最后退去——这里是西岸领地的深处区,敌人能出现在这里,战斗的结果已经不言自明了。   几秒钟后,从风中传来的血腥味证实了她的猜测,在她不知何时因疲惫而睡过去时,马赫蒂雄狮被击败了。胜利者身上涂着用它的血做成的勋章,正在寻求占有它最珍贵的宝物。   危险,危险,危险!   她的感官在疯狂地尖叫。   安澜警惕地贴着母亲的后腿,压低身体,在四周寻找。她闻到了越来越浓重的血气,听到了枯枝被踩断时发出的擦擦声,一只牛椋鸟在不远处凄厉地尖啸着,警告着所有互利共生的合作伙伴。   紧张的情绪在狮群中蔓延,像一根弓弦越绷越紧。在它彻底崩断之前,破耳母狮重重地喷了个鼻息,朝左侧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声。紧跟着它的脚步,狮群都咆哮起来,试图用声势吓退这些不受欢迎的“客人”。   但母狮们注定要失望了。   一头接一头地,流浪雄狮从黑夜中遁了出来,个个都伤痕累累。从那绽开的皮肉、扭曲的肢体和淋漓的鲜血中,狮群得以窥见它们的保护者所做的一切努力。   美丽的马赫蒂,英勇的马赫蒂。   至少它没有避战奔逃,也没有束手就擒。   它竭尽全力地去战斗了。   而这成果也给了母狮们一个保护幼崽的机会。三头雄狮中有两头都受了严重的伤,看着像是没法全速奔跑,仅剩的一头状态较好的,左侧脸颊到鼻尖被打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鼻子完全泡在血水里。   牵肠挂肚地照看了那么久,母狮无法放任流浪雄狮去屠戮幼崽。经验最丰富的破耳母狮连招呼都没打,第一个就迎着最大的雄狮冲了上去。受到它的鼓舞,狮群立刻跟上了自己的首领。   四头成年母狮对着流浪们又抓又咬,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黄眼母狮和母亲看准机会,带着小狮子们朝树林深处突围。   慌乱间,它们被夜色冲散了。   起先安澜还能听到幼崽发出的叫声,到后来就戛然而止。   天亮的时候,两头母狮和五只小狮子疲惫地停在了池塘边。它们成功地逃脱了,但代价是惨重的。幼崽们失去了一个同伴,母亲们失去了一个孩子。   黄眼母狮站在小小的土堆上,整日呼唤着它的女儿,大日东升,又复西去,那声音便从祈祷变成了哀嚎。   到了夜色再次笼罩时,它终于下定了决心。   黄眼母狮舔了舔两个女儿的脸颊,又和母亲蹭了蹭头,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扭头就走。即使要翻遍这片树林,即使可能毫无希望,它也要回去沿途寻找。   就这样,当萨曼莎和加加罗追上小分队时,剩下的只有母亲和五只惶惑不安的小狮子。   向导把西岸近况更新在了官网上,一夜之间发生的惨剧让许多狮迷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祈祷。   在众多粉丝的关注中,西岸母狮持续发威,用亲密关系拉扯和偶尔的撕打拖住了雄狮们。后者如果想顺利地成为地主,必须同它们尽释前嫌、孕育下一代,所以短时间内是腾不出手再去追杀前任留下的孩子了。   而少了被追杀的阴影,小分队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脱离大部队后,母亲开始带着幼崽们朝领地西侧边缘走,期间停下来猎杀了一头黑斑羚。安澜边进食边思考这种流浪生活会指向什么样的结局:上一次单飞对她来说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天,可这次不同。   这次是真的无家可归。   母亲是捕猎高手,短期内小分队不至于忍饥挨饿。问题的关键在于雨季将要过去,旱季又要到来,在食物短缺时一头母狮要养活四只幼崽是非常不容易的,除非有人能帮把手,提高狩猎的成功率。   黄眼母狮会回来吗?   如果不会,还有谁能帮得上忙?   安澜仔细回想自己平时受过的种种训练,又看向黑耳朵、短尾和两只雌性幼崽。根据外形特点,她先前给它们起名叫斑点和圆脸。眼下这四个正蔫巴巴地躺在草地上,没有玩耍也没有嗷嗷叫唤,似乎是被血腥之夜吓得不清。   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去尝试狩猎时,转机出现了。   小分队在脱离狮群的第六天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重逢。   当时母亲刚刚猎到一头角马,安澜和兄弟姐妹们还没吃两口,就被一小群鬣狗盯上了。它们仗着数量多,丝毫不畏惧露出恫吓神态的母狮,只是一个劲地包抄上来——直到被一个庞大的身影追赶、驱逐。   马赫蒂在晨光熹微时穿过草原,带着干涸的鲜血和低垂的露珠,同它的妻子和孩子们会合到了一起。   不仅是安澜,连一直在跟拍的制片人都惊呆了。   山姆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他边下意识地拉近镜头,边结结巴巴地问:“我没看错吧?马赫蒂还活着?它活着但是没去找狮群也没去打其他领地,反而跑来找孩子了?你见过这种事吗?”   对此,加加罗回答:“听说过,但是从没见过。”   在野外,偶尔会有雄狮和母狮因为感情甚笃脱离狮群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也会有母狮脱离狮群去和流浪狮子共度甜蜜时光。但前者常常发生在超过一个地主雄狮统治的狮群,而且常常发生在没有交配权的雄狮身上;而后者的陪伴则不仅仅是出于偏爱,而是出于更实际的意图。   母狮可能察觉到地主雄狮实力不济,需要同流浪狮子提前建立关系,以此来确保自己接下来要孕育的子女的安全。或者母狮是准备通过亲密关系缠住流浪狮子,阻挡它们进入核心领地的脚步,以此来为狮群和已经诞育的小狮子争取时间。   但一公一母带着孩子组成一个家庭?   听起来都有点像童话故事了。   制片人们只能理解为马赫蒂非常重视后代,比起夺回母狮和领地,它更希望确保幼崽能安全养大到成年。   这倒是有先例可循。   在东非大草原上曾生活着一头伟大的狮王诺迟,它和兄长亮鬃一起统治着玛莎狮群。在一次不幸的战斗中,亮鬃死去了,诺迟独自保护狮群达数年之久,最后被四头流浪狮子赶下王座。它在被驱逐时成功地将八个孩子带了出去,一直保护它们、抚养它们。   其中三头母狮在成年后回归了狮群,剩下的五头雄狮和诺迟则在短暂的分开后重聚,组成一个强大不可匹敌的联盟,最后报仇雪恨、开疆拓土,巅峰时期马赛马拉国家公园有超过一千平方公里的土地都被写在诺迟联盟荣耀的名字下。这位狮王也在老年期被五个侄子照顾,活到了很大的岁数。   也许马赫蒂也是一头有想法的狮子,加加罗想,说不定马赫蒂也指望着儿子们将来派上用场。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南下去寻找两个已经快成年马上就能战斗的儿子呢?难道是因为担心它们被驱逐过不愿意结盟吗?还是担心它们走得太远就算找也找不到了呢?   作为人类,他实在无法揣测狮子的意图。   制片人们只好旁观,也只能旁观。   他们看着小狮子们朝父亲迎了上去,亲昵地靠在它身边,诉说着自己的恐惧;他们看到马赫蒂动作缓慢地避开伤口卧了下去,先是一一嗅过孩子们的脊背,然后舔着它们的脸颊;他们也看到西岸小分队母狮动都没动,仍然站在猎物边上,甚至还保持着恫吓,完全没有丁点要上去欢迎的样子。   是的,同一时间安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使知道有雄狮在队伍里能大大增加安全性和狩猎成功率,母亲也并不高兴。不知道是因为对狮王被打败而感到不满,认为它已经无法胜任领袖的地位,还是担心它的存在会给原本稍微不引人注目一点的幼崽们重新招来祸患,母亲在对方试图靠近时始终报以警告的哈气声。   于是马赫蒂又坐了回去。   安澜几乎要为老父亲掬一把同情泪。   她完全能理解母亲矛盾的心态,那股深深的母爱在驱动着它抵抗一切危害,不管这危害是来自荒野本身、来自敌人还是来自故人。但就她自己而言,眼下她无法从这个臂弯中离开。   无论从生存的角度还是亲情的角度,她都觉得感激。   在残酷的荒野中,分离是必然,重聚才是偶然。   安澜知道同父亲的重逢过后就是同家园的离别,也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这里。   但眼下她只能依偎在父亲打结的暗红色的大毛领里,最后一次注视着这片生活了快一年的草原,她只能记忆着,回味着,等待着……等待着和家人们一起,去进行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 第7章   又是一年雨季,丰沛的水汽促使植物茂盛成长,把整个大地都染成了绿色。   因为食物众多,黑斑羚、角马等食草动物都开始孕育下一代,族群不断扩张。在数量上升的同时,随地可见的水源也使它们的分布范围更广。捕食者的日子慢慢好过了起来。   晚霞染红天空时,一群斑马散开来吃草闲逛。   它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几双眼睛盯上了。   半大马驹正是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的时候,根本不听劝告,在马群外围蹦跳个不停。成年斑马忧心忡忡又无法阻止,时不时就要抬头张望一下四周。   它们很警惕,但没有很紧张。   草原上的动物都受到的猎食者的威胁,长年累月间形成了一套固有的存活法则,其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就是警报系统。   发出警报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个体。   从高高飞在天上的鸟类到在林间穿梭的猴子,再到在草场上漫步的四蹄动物,其中长颈鹿更是成为了狮子前哨站,它们仗着身高优势,往往使狮群的狩猎尝试无功而返。   从四面八方都听不到警报声,斑马群抬头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只顾低头吃草,也正是这种举动把它们都陷在了危险之中。   不知不觉间,有一头成年斑马和它的半大马驹就落在了最后面,当撒欢的小马驹第六次跑过一个草丛时,草丛的顶端突然动了一下。   那不是风。   不比一次呼吸用的时间更长,从那黄色的草叶间突然出现了一对竖起的耳朵,然后是第二对,第三对。五头狮子从蹲伏的状态迅猛窜起,其中四头直奔成年斑马而去,最后一头则全速朝马驹扑来。   察觉到生命危险,半大斑马惊恐万状地朝马群跑去,希望从利爪尖牙下挽救自己的生命。它一路狂奔着,比这辈子曾有过的最快的时候还要快,但是狮子穷追不舍。   那是一头非常健壮也非常美丽的母狮。   当她奔跑时,漂亮的肌肉线条就随着动作在皮毛底下滚动,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用不上的赘肉。强健的体格带来恐怖的速度,一时间距离越拉越近,代表死亡的呼吸已经打在了猎物的尾巴上。   在近得只差一个身位的时候,母狮后腿发力、高高跃起。   死亡来得很迅速。   甚至没来得及尖叫,小斑马就被狮子掀翻在地。四把锋利的牙刀上下穿入,安澜轻而易举地咬住了它的脖子,一直咬到晶须不再能感受到猎物的呼吸。   她得手了。   而兄弟姐妹们运气就不怎么样了。   四头亚成年紧紧追在斑马身后,但距离不够近,只有一头扑到了它的背。黑耳朵还不是很熟练,它没能完全抱住斑马的屁股,只勾住了腿,在猎物全速奔跑的状态下,它简直是半挂着。   在这一扑之下,斑马立刻改变跑步姿势,在前腿着地时重重抬高后腿。这不仅使它背上变得颠簸起来,也是一种极具杀伤力的进攻手段。   第一次黑耳朵勉强扒住了,第二次颠簸就有点往下滑。察觉到那能把骨头都踢裂的马蹄在空中挥舞,它没有办法,只能惊险地跳下马背。   眼看斑马就要带着屁股上的血口子溜之大吉,就在亚成年们沮丧不已的时候,从侧面突然升起了另一个身影。   马赫蒂始终在等待时机。   经验丰富的它抓住了斑马逃脱后的松懈,像一台重型战车似的从侧面撞了上来。它全力起跳,两条前臂抱住斑马的脖子,后爪深深刺入斑马的侧腹里。等它抱稳后,咬住喉咙的下颚和抓在颈上的爪子一起发力,借着自身的重量,轻松写意地完成了一次抱摔。   只要被摔倒在地,基本就没有能再成功站起来的了。   许多人都误以为只有母狮才会捕猎,其实雄狮也是捕猎的一把好手。多数时候它们要保存战力、应对其他雄狮,因此不会参与狩猎。   但马赫蒂没有选择。   小分队开始流浪时幼崽都只有一岁大,抓个猫鼬或许能行,抓更大的猎物就是拿生命在碰运气了。为了抚养幼崽,马赫蒂和母狮一起狩猎、一起对抗途中遇到的其他狮群,承担起了提供食物和保护家庭的职责。因为做饭做得好,一直长到快两岁、长到可以帮忙打下手,孩子们都没有特别瘦的。   原本安澜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生活到成年,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四天前狮群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狩猎。   本该压制住猎物的亚成年没有尽责,正在封口的母亲被挣扎的水牛甩脱,后腿直接被开了一条大口子。因为是牛角造成的伤害,创口特别深,里面的肉都悬挂出来,一副要掉不掉的样子。四天过去,它仍然无法自如地活动,只能在树林里等待着。   狮子的自愈能力很强,这种伤势本身不足以杀死它们,但这么大的伤口很有可能会感染,最终导致死亡;哪怕伤口能完全愈合,短期内狮群也失去了一个主力。   安澜忧心忡忡,人类也忧心忡忡。   在小分队出走后,制片人们敏锐地察觉到这会是一个奇妙故事的开端,因此一年多来始终跟在狮子背后。同样被这个故事所吸引,负责更新狮群状况的营地向导和慕名前来参观的游客也都会在保护区里寻找小分队的踪迹。   因为粉丝越来越多,狮子们也正式有了名字。   出于尊敬,分队母狮被起名为尼娅斯比,这个词在当地土著的语言中就代表着“母亲”。   黑耳朵仍然叫黑耳朵,它的兄弟则叫托托,意为“小男孩”。尽管没比“另一头雄性”好到哪里去,这也算是一个正式的名字。   被安澜称为斑点和圆脸的小母狮现在分别叫尼奥塔和苏丽,前者意为“星星”,可能是在形容它到两岁还没有半分消退的斑点;后者意为“美丽”,一些粉丝悄悄认为这是因为它圆圆的脸显得非常肥美。至于安澜自己也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图玛尼。   图玛尼,在斯瓦希里语中代表着“希望”。   人们认为这头日臻强壮的小母狮是整支小分队复兴的希望。   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不仅因为这些名字都寓意深刻,而且还因为它们被赠予的对象。   非洲的一些保护区倾向于给雄狮起名,而且也不是每一头都会起。母狮流动性小,也没有攻城略地的所谓话题性,受到的关注总是更少。以巴沙狮群为例,现在这个狮群的三头母狮在新闻里仍被叫做“巴沙老母狮”、“巴沙女儿”和“巴沙小女儿”。   西岸小分队的出名使更多人开始关注起了母狮的故事。   过去一年多,大猫爱好者们跟着镜头走遍了偌大的保护区。看到狮子们过得不错,他们感到由衷的高兴;看到狮子受伤,他们也总会连连追问,希望得到好消息。等向导把狩猎视频放上社交平台,又引发了一波热议。   【小希望现在可以单杀斑马了,虽然是个半大马驹,但我真的好高兴……一直担心妈妈要是出事了亚成年都得饿死,倒不是说不相信马赫蒂,七张嘴巴还是挺能吃的。】   【赞同。马赫蒂雄狮十岁多了,虽然保养得不错没有断犬齿什么的,总归也是要老的。小狮子们还是得自己支棱起来,隔壁查三查四十个月大就能帮忙抓小动物了。】   【别支棱了我觉得黑耳朵都要自闭了真的,老马肯定在心里笑儿子。也是这小子运气好,就摔个狗啃泥,先前还有狮子被斑马踢断下巴的。】   【我还是希望能安顿下来,最近小分队一直留在水坝狮群的领地里,不知道是不是有想法……水坝现在除了两个林德老头就是几个半大小子,如果老马硬打可能还是有机会打下来的。】   【水坝有五头母狮,不可能再接纳四头。打不打的无所谓,我只希望女孩子们都能平安回家,跟着秃头的都没有好下场。】   最后这位粉丝的评论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   历史上有很多母狮跟着雄狮流浪出走的案例,如果是长辈出去照顾小辈,年龄加上抚养压力,很少有能全须全尾返回狮群的。如果是同一辈的兄弟姐妹,有的还能在成年后顺利返回,被狮群重新接纳。这些回去的母狮是幸运的,那些是一直跟着亚成年兄弟的,鲜少有好下场。   当亚成年在流浪时,它们要面对流浪生活带来的危险;当亚成年长成大狮子,成功拿下狮群时,它们要面对本地母狮带来的危险。除非地主雄狮或母狮首领坚持,大多数狮群都不愿意接纳新成员,即使短期内被允许跟在附近,也随时有在旱季被赶出去或被翻脸围杀的风险。   人类能想到这个问题,安澜当然也考虑过。   一来是老父亲不一定真对水坝有想法,二来是两个兄弟以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三来母亲伤重,她眼下确定能做的其实只有加强和其他姐妹之间的联系。尼奥塔和苏丽都是非常健康的亚雌,三姐妹相依为命肯定比一个人单干强。从最近它们俩的表现来看,这两头亚雌也是这么想的。   问题只有一个——   假如不幸真的降临在母亲身上,谁能成为将来这个小狮群的首领呢? 第8章   首领是一个族群的核心。   但凡是群居的社会化的动物,大多都会自然而然地分出等级,区别只在于是母系社会还是父系社会,以及制度是否被严格地执行。   在严格的等级制度下,族群会被分为数个阶梯,上位者可以随时要求下位者对其展示臣服。   例如斑鬣狗。   当一头高等级斑鬣狗要求低等级斑鬣狗臣服时,后者必须立刻停下在做的一切事情,抬起后腿,甚至需要露出自己的隐私部位。如果它们没有第一时间这样做,那对不起,麻烦事就来了,被打一顿还是轻的。   在这个体系下,小鬣狗也逃不掉。为了维护权威,高等级成员有时候会故意杀死低等级成员的孩子。而鬣狗女王自己的子嗣,特指雌性,从出生开始就是“皇室成员”。它们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吃到最多的食物,也有最高的概率直接接过母亲的权柄。   残酷,但是非常非常高效。   等级制度确保令行禁止,在女王的带领下,斑鬣狗狩猎成功率远远高于狮子。   除了这两种动物之外,食草动物如大象、斑马、水牛、羚羊都是群居;捕食者中年轻猎豹近年来渐渐开始抱团生存,而一直以小家庭著称的、成对不成群的胡狼也多次被目击到集体活动……自然而然的,这些群落都会有属于自己的首领。   生存在非洲大草原上其实很多时候就是群体和群体的对抗,只看哪一边的群体更有力量,哪一边的首领更有智慧。   首领要做出决策,要领导战斗,要把一整个族群扛在肩上——   同时也享受着最好的待遇。   安澜当然想成为首领。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在交流感情和协同狩猎中度过,一边发展自己,一边照顾母亲。后者一开始还能参与抢食,到后来只能接受狮群的投喂。那条伤腿开始化脓,散发出不详的气味,哪怕最轻微的挪动都会让它疼得一哆嗦。   对流浪狮子来说,落单就意味着危险,意味着死亡,但一直到躺倒在地,母亲都没有落单,因为安澜实在没法对它哀哀的呼唤无动于衷。   从进入这个世界开始,陪伴着她的是母亲,保护着她的也是母亲。狮子是有感情的,人更是有感情的,但凡还有一线希望,她都不希望母亲因为被抛下而死去。   安澜并不是唯一一个舍不得的。   至少黑耳朵和短尾都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马赫蒂雄狮也没有阻止它们投喂失去行走能力的成员。但日复一日地投喂着、清理着伤口,病痛还是让母亲消瘦了下去。   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又是一回事。低落感太过强烈,以至于安澜压根就想不起什么将来不将来的事了。   可是她不去想,这事却自己有了戏剧性的发展。   那是母亲受伤后的第十二天,狮群停留在水坝领地边缘的一个高地上,撕扯着前一日猎到的黑斑羚。正当尼奥塔和苏丽因为最后一块肉而撕打起来时,远处传来了车声。   趴在母亲身边的安澜猛地坐直、竖起耳朵。   这声音……很陌生。   她认得出制片人三辆车的声音,也认得出大部分营地向导的车声,却从来没听过这一个引擎声。如果说有什么比陌生的车更让人不安的事,她还闻到了药剂的气味。   麻醉枪?   安澜像被蛇咬了腿一样窜起来,来回走动着。她死死盯着车声传来的方向,直到它完全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这是一辆深色的小皮卡,车上坐着八个人,其中一个是拿枪的向导,一个是她很熟悉的萨曼莎,还有六个都不认识。他们穿着一样的制服,帽子上印着和车身上一样的标记,一个圆圆的印章。   是救助队!   安澜长出一口气。   她放下警惕,取而代之的是庆幸。庆幸自己没有遇到偷猎者,也庆幸西岸狮群生活在一个有救助制度的保护区里。   没错,不是每一个保护区都会救助野生动物的。南非和东非的狮子命运就大不相同。   南非的克鲁格国家公园和萨比森私人保护区都是举世闻名的狮子公园,前者奉行不干预政策,后者则进行非常有限的救助,还曾有判断失误把没受致命伤的狮子安乐死的案例。   比起南非,东非在救助上就做得好多了,马赛马拉、塞伦盖蒂、察沃这些国家公园都会对受伤的狮子进行救助,不拘是人类造成的伤害还是其他伤害。   有人猜测是因为东非许多国家把旅游业当作支柱,不能失去一些明星狮子;也有人说他们经济状况更佳,不像南非比较穷。总之东非什么都救,先前还花大功夫把一头陷入泥塘的非洲象捞了出来。   南非撒手不管、东非干预太多,很难说哪种模式更好,它们各自也有各自要面对的的独特问题。前者是偷猎陷阱、后者是人狮冲突,许多牧民会在狮子的传统活跃区放牧,狮子也会闯入村落。诺迟联盟的雄狮最后就大部分都死于牧民之手。   但今天,今天不会有狮子死去。   从车窗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一支红色的麻醉镖穿过空气,牢牢地扎在了母亲的腰上。受到刺激,它咆哮了一声,四爪并用地抓刨着地面。   亚成年们立刻围了上来。   一直到母亲完全停止活动,狮子们都没有离开。兽医不得不挥舞着工具,按着喇叭,试图把道路清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始终站在后方的马赫蒂开始了吼叫。它叫得很轻,很急促,一声连着一声,但所有的狮子都听到了。作为这个小狮群的父亲,马赫蒂在要求儿女们让开道路。它认得这些直立行走的穿深色衣服的动物,它知道他们是特别的。   亚成年们不情不愿地退后了,等距离被拉开,向导先下来了,然后是拎着大大小小箱子的兽医和志愿者,最后是扛着摄像机的萨曼莎。   他们先做了清创,然后用能被吸收的线把伤口缝合起来,再涂上一层厚厚的药膏。其中一位女医生在狮子脖子上扎了一枚针剂,看包装应该是某种抗生素。等一切都处理好之后,他们低声讨论了片刻,年纪最大的医生点了点头。   在他们做最后的包扎时,安澜小心翼翼地往前靠了些,然后蹲坐下来,怀念地轻嗅着。她挪动的很慢,也没有做出攻击姿势,因此向导只是警惕地抬了抬头。   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三十米远,救助队员之间的对话清晰可闻。他们在念着狮子们的名字,说着其他狮群的近况,还有营地里发生的事。   原来是萨曼莎向保护区反映了母亲伤势加重的情况。作为拍摄者,制片人们必须遵守职业道德,无法直接干预动物的行为,但他们可以通知向导,也可以直接向保护区通报负伤动物的情况,让管理人员根据条例自行决定是否进行救助。   为此,安澜将永远心怀感激。   出于这种感激,她对着镜头坐了好久,让萨曼莎能清晰地拍到想要的画面。大概是被禁锢的时间太长,尼奥塔和苏丽开始来回踱步,在马赫蒂和安澜的劝阻声中不耐烦地呼应着。   在某个时间点,尼奥塔按捺不住地朝这个方向走来。越靠近安澜,它走得越慢,直到彼此平行时,它犹豫片刻,一只前爪试探着越过她的身体。   安澜侧过头咆哮起来。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头母狮的眼睛对上了。从那双野性的眼睛里很难判断出它究竟在想什么,是体型的差距,还是过去抢食时的那些交手,但几秒钟过后,尼奥塔停在了原地。   它坐下了。   没过多久,苏丽也靠了过来,同样坐下了。   马赫蒂在一旁观察着、评估着。像以往一样,它不会插手母狮子之间的地位争斗,即使一个女儿在要求其他女儿服从。它知道这里不是它的战场。   这次地位交锋是短暂的,但影响深远。   在下一个狩猎之夜,当母亲还因为养伤躺在树林里时,安澜闷声不响地走到了队伍的前端,紧紧和马赫蒂隔着半个身位。而在狮群四散开来准备狩猎阵型时,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仍然和狮爸爸站在一起。   这是驱逐的位置,是要和猎物正面交锋的位置……是狩猎主力的位置。   没有一头狮子对此表示不满。   小分队驱逐并包围了作为目标的非洲大羚羊,马赫蒂做了封口的工作,而安澜做了锁喉的工作,尼奥塔和苏丽咬住猎物的后腿,两头亚雄则做了压制的工作。   当狮子们都开始抢食的时候,母亲一瘸一拐地加入了它们。被挤占位置的尼奥塔刚刚发出呜呜声,安澜就朝它露出了牙刀。   尼奥塔挫败地叫着,耳朵向后背起,尾巴不安地收在腿边,但它终于还是让出了一个位置。   母亲靠上来,舔了舔安澜的脸颊。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翻涌。   尽管没有被戴上皇冠,也没有被举在荣耀岩上,但安澜知道一切都已经改变。如果说过去她只是一只格外健壮、狩猎技巧也学得不错的幼崽,那么现在,她已经是这群亚成年中的主力了。   希望。   安澜在心里念着从人类口中听到的话语。   真是个好词。   在荒野中生存,谁都用得上一点希望。 第9章   安澜的未来很有希望,可另一边的林德雄狮简直眼前一黑,根本看不到半点希望。   林德兄弟俩入主水坝狮群快三年了,期间驱逐过无数流浪狮子,成功把一茬后代养到了两岁多。眼看着小狮子就要养成、母狮又可以进入发情期了,没想到竟然跑出来个截胡的。   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有流浪狮子在领地边缘出没,母狮先不去管它,两岁多的亚雄也算不上战斗力,让林德兄弟如坐针毡的是那头带队的成年雄狮。   它个头很大,犬齿完整,鬃毛威风凛凛,最重要的是一看就比兄弟俩年轻,还没烧到蜡烛的尽头。虽说老战士经验丰富,但状态上的差距有时候是不能弥补的。   林德兄弟尝试着驱散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方也拖家带口,需要分出精力去保护孩子。   这甚至让兄弟俩更生气了。   什么狮啊!   出来流浪还带着母狮和小狮子,一家人整整齐齐七个跑到别人的领地上作威作福,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大狮子不跑就算了,连两个秃头都在爸爸的掩护下跑得有一搭没一搭,仗着块头大就不把老狮子当回事吗?   在外面吃了瘪,林德兄弟回去看见自己家的秃头都气得不行。要不是眼下狮群还在面对威胁,将来可能需要结成父子联盟,真想把这群儿子都赶出去算了。   憋屈吗?确实憋屈。   可兄弟两个的确没有办法。   野外十四五岁的雄狮几乎已经走到生命尽头,它们还能捕猎、还能战斗,只是力量和速度早就大不如前。碰到好点的儿子可以分享权柄,碰到差一点的可能就会被反驱逐,只能出去流浪。   至于母狮——雄狮打生打死和它们有什么关系?   现在水坝狮群都是一群随时可以出去流浪的亚成年,没有幼崽,谁会下场去反抗入侵者。   打。   打起来才好呢。   能赢的团体要么是个头更大,要么是经验更丰富。对它们来说地主雄狮越强越好,强了,不仅可以孕育出外形更好的后代,也可以更好地保护幼崽和参与狩猎。   林德兄弟强大吗?   过去,或许是的;现在,不那么确定。   哥哥去年在狩猎中崩断了一颗犬齿,弟弟的左眼上有一块巨大的伤疤,它们两个的鬃毛都掉得非常厉害,看着老态龙钟、疲惫不堪。   鬃毛被认为是雄狮状态的风向标。   战败和长期独处都可能使它们感到压力过大,激素水平异常,进而影响毛量。   有的亚成年在被殴打之后失去信心,可能会一两年都不好好长毛;有的老年狮在被殴打之后可能会掉成莫西干,或者干脆掉成半个秃子。   意气风发的雄狮不一定毛发旺盛,但状态不佳的狮子大多都毛发不旺盛,因此当时林德雄狮一看到马赫蒂就知道它是个硬茬子。   问题的关键在于……母狮们也知道。   在尼娅斯比养伤期间,偶尔马赫蒂会出去单独狩猎。   安澜一开始还有点担心安全问题,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白担心了。   一开始出现的是一头水坝母狮,后来是另一头,最后它们两个一起结伴过来,在保护区的公路边和老父亲约会。   可怜的林德雄狮被完全抛在脑后。   安澜目瞪口呆。   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得这么戏剧化。   没错,很多流浪狮子会到处和母狮幽会,有的更是异性缘极好,典型代表有杰西、诺二、采花二世等“知名”雄狮。它们简直是流浪到哪里,就约会到哪里,许多地主雄狮“深受其害”,因为时间相近分辨不出来,到最后养的都是别人的幼崽。   可……老父亲过去一年都摆出一副在带崽别烦我的模样啊。   难道是因为扎堆扎得太紧没有溜出去约会的机会?还是因为过去流浪过的领地里没有它喜欢的母狮?从气味来看,是不是因为以前碰到的母狮没有在发情的呢?   越想越迷糊,安澜忍不住盯着案发现场瞧了又瞧。   这两头母狮冒着与小分队和地主雄狮发生冲突以的危险都要过来约会,水坝狮群更看好谁已经很明显了。还别说,看看老父亲这靓丽的黑鬃,看看这巨大的体型,虽然已经不是小鲜肉了,可也比林德兄弟强多了。   在母亲腿伤快养好的时候,安澜都有点麻木了。   从眼下这个情况来看,马赫蒂拿下水坝狮群可能只是时间问题。它像个耐心的猎手,不靠近,不远离,只是游荡着,挑逗着敌人脆弱的神经。   小分队停留的时间越长,林德雄狮承受的压力越大,也就越草木皆兵。   安澜仔细观察学习着,马赫迪带着小分队不断改变停留地点,好几次都做出了要入侵核心领地的样子,又在两兄弟追出来时滑不留手地逃脱。   这样反复拉扯,林德雄狮不得不扩大巡逻的范围、增加巡逻时间,一直无法好好休息。再加上它们单独一个打不过马赫蒂,只能同时行动,相当于两头狮子都在一直被消耗。   某天它们突然分开,安澜以为机会来了,马赫蒂却没有理睬,只是和小分队待在一起。   这天晚上林德雄狮彻夜吼叫,但任凭两头老狮子把嗓子都快吼哑了,不断质问着对方为什么这么胆小,为什么不敢过来战斗,马赫蒂还是装聋作哑,好像完全听不到似的。   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   林德兄弟年纪大了,每过去一天,它们就更衰老。水坝有亚雄,小分队也有。和马赫蒂四五岁的年龄差距摆在那里,如果它们现在不孤注一掷,相当于宣判了自己的慢性死亡。   年老体衰、受重伤、病弱……哪怕根本没有发生领地冲突,一旦地主雄狮颓态毕现,有些狮群甚至会主动抛弃它们。   狮子是矛盾的。   或者说,狮子是多样的。   我们常说不能用一个规律去代入所有狮群——规律说狮群会把受伤的成员抛下,但也有一些狮群会撕开猎物让下颚受伤的狮子舔食;规律说狮群会把年老的狮子抛下,但也有狮子被养到相当于自然老死;规律说领地不可侵犯,但因为保护区面积限制,也有一个领地内生活着数个流浪小族群的。   可问题是,林德雄狮去赌这种可能性呢?   安澜想它们是不会的。   从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两头大狮子虽然垂垂老矣,心气却仍然是高傲的。在它们苍老的骨头里,终归还留着烈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它们的血还是热的。   在旱季到来前的一天夜里,林德兄弟北上了。   这一次不是单纯的追逐,也不是简单的对峙咆哮,这一次是你死我活。两头雄狮根本没有试探,一上来就和马赫蒂战在一起,牙刀撞击着牙刀,利爪磕碰着利爪。它们撑起身体,有力的前臂在空中扑抓,每一巴掌都带出沉闷的回响。   黑耳朵和短尾站在远处抽着鼻息,安澜和母狮们靠在一起,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它们在夜色里等待,直到风把故事的结局传达。   马赫蒂重创了两头老狮子,迫使它们放弃狮群、朝更北的地方逃窜。   从此,整个水坝领地都易主了。   对西岸小分队来说,它们终于可以暂时停止流浪,尝试避开水坝母狮、在北区长期驻扎。而对水坝狮群来说,所有的亚成年必须尽快离开,以免遭到地主雄狮的猛烈攻击。马赫蒂没有杀死任何一头亚成年,只是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把亚雄统统赶出家门。   这样一来,短期内领地里就有三个小群体在游荡了。   南部的核心区域属于水坝狮群,目前有一头雄狮、五头成年母狮和三头亚雌;中北部游荡着刚离开家的流浪狮群,由一头三岁半的雄性带领着其他三头亚雄;北部则生活着西岸小分队的六个成员。   黑耳朵和短尾没有跟着马赫蒂离开。   眼看着秃头一个个出现在北区附近,而且人人蔫巴、个个带伤,兄弟俩才不会现在去触老父亲的霉头。它们还和原来一样跟母亲姐妹生活在一起,白天休息、晚上狩猎,只是少了一头成年雄狮,每个人承担的狩猎任务更重了。   作为小分队的狩猎主力,安澜身上开始出现了伤痕。所幸母亲在不断康复,兄弟姐妹的技巧也在不断成熟,偶尔老父亲会穿过水坝来看望这个小狮群、帮助捕猎,未来还是光明的。   她决定带着小分队在水坝领地生活下去。   通过两个多月的探索,狮群对狩猎区域渐渐熟悉,地主又是狮爸爸,虽然和水坝狮群及流浪狮群也可能发生冲突,但有地主雄狮的阻隔,流浪又总是要走的,比其他地方肯定好一些。反正去哪里都是要抢地盘,不如先在这里发育一下,五头母狮也不是不能打。   安澜的想法没什么大问题。   应该说,原本没什么大问题——   直到这群流浪小子开始表演“我走了,我装的”。 第10章   要问狮子最讨厌什么样的同类,十个里面有九个会回答秃头。   三岁左右的亚成年雄狮,体型看着是足够唬人了,实际上毛都没长齐。好一点的爆毛厉害,头顶还能有个莫西干尖尖,差一点的只长了脖子,头上一马平川。   这个年龄段的雄狮外表渐渐向大狮子靠拢,心却还是幼崽的心,既不像成年雄狮那么沉稳,也不像小狮子那么人畜无害。就好比拿着枪的孩子,下手没轻重。   近年来,各个保护区里少有痛痛快快离开的亚成年。秃头们倾向于在父辈的领土附近活动,总跟狮群打游击,猫猫祟祟、蠢蠢欲动,有的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还要杀个回马枪,有的是干脆赶都赶不走、时不时还要回家蹭饭,被地主雄狮猛揍一顿才会死心。   其实这也是食肉动物的天性。   捕食者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开始试探自己在食物链中的位置。它们不知天高地厚,总爱招风惹草,放头大老虎在跟前都想上去捋一捋虎须。这个时期的秃头最为冲动莽撞,也是在这个时期折损的最多,西岸的亚雄当年就是这么死的。   但是莽撞不代表没有杀伤力,对领地里的其他亚成年来说,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危险源。   细数有通报的被杀害的亚雌,特别是离群落单的,十有六七都是和秃头起了冲突;偶然还有听说秃头仗着数量多骚扰狮群、杀害成年母狮和反驱逐狮王的。可以说是一秃胆如鼠,两秃敢杀母,五秃干地主。   安澜丝毫不敢小看这群流浪小子。   水坝四个秃头从被赶出来开始就在领地北区晃荡,今天骚扰骚扰猎豹一家,明天骚扰骚扰蜜獾一家,有时候还被树上的狒狒拿小石头砸。狮群是不敢去碰的,也是被林德雄狮战败时的惨状吓怕了,知道马赫蒂不好惹,但其他亚成年并不被它们放在眼里。   每当马赫蒂到北区来探亲时,水坝秃头就躲得远些;等马赫蒂扭头回到南区,它们又开始肆无忌惮。领地这么大,只要一方铁了心游荡,一方没动真火气往死里赶,加上母狮在中间斡旋,机会还是很多的。   一连三个月,四头亚雄都没有彻底走远。   这对西岸小分队来说是个坏消息。   安澜最大的担心就是猎物安全。她见过水坝亚雄狩猎,不知道是水坝母狮本来就水平不高还是它们没有认真学,从驱赶到压制技巧没一个像样的。大概它们自己也知道问题所在,在某次挑战水牛失败差点减员后,总是少数时间做饭,多数时间抢劫。   和许多人的印象不同,狮子是会抢食的,甚至它们一个很重要的食物来源就是其他捕食者的狩猎成果。而且狮子来者不拒,在饥饿时也食腐。   自从水坝秃头这个“邪恶势力”开始在北区到处打劫,上树下水无所不用其极,这一带的厨子们都深受其害。   原本花豹只要把猎物放在第一个枝丫上,现在还得努力往上爬到雄狮够不到的地方;原本鬣狗只要狩猎成功就能开饭,现在还得防着草丛里有四头狮子在蹲点;原本猎豹……算了,原本猎豹就一直在被抢饭吃,它们都习惯了。   可安澜习惯不了。   虽说穿成了一头狮子,但她也可以说从小是被爸爸妈妈阿姨们宠着长大的,哪怕在流浪的时候老父亲也一次没让猎物被抢过。现在母亲在养伤,父亲毕竟不能总和女儿们混在一起,容易近亲繁殖,所以去打了新的狮群。离了长辈,难道小分队以后就得一直被抢饭吃?   头一次被盯上的时候她简直气得背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是雨季尾巴稍的一个傍晚,小分队在追踪一群斑马。不知是不是因为拥有人类的灵魂,安澜觉得自己辨认颜色的能力很强,不像一般的狮子只能看见黑白灰三色,这也给了她一个更好的锁定猎物的机会,不至于斑马群一跑起来就抓瞎。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五头亚成年已经开始有了默契。   狩猎从安澜的追逐开始发起,尼奥塔和苏丽从左边包抄,托托从右边包抄,黑耳朵蹲在远一点的位置,等待着从正面迫使猎物停滞、绕道。这头斑马被狮子们切黄油般顺畅地从群体里分割了出来,它狂奔着,但不知道自己在奔向什么方向,只是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跑出一段距离,黑耳朵适时出现,吓得斑马几乎要脚下打滑。安澜抓住这个机会,撒开四腿瞬间加速,和靠过来的尼奥塔一起扑了上去,借力把它从背后拖倒在地。当猎物倒下时,她敏捷地朝侧面跳开,下一次扑咬的位置就是脖颈。鲜血混合空气从牙刀切入的地方漏出,血沫飞溅到脸上,带来一股奇异的咸香味。   斑马不是最好杀的猎物,但它能给一个中小型狮群提供几天的吃食,而且肉质鲜美。穿成狮子后,安澜常常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斑马这么完美的存在,抓上去像个敦实还有弹性的猫抓板,吃上去像个巨大的汁水四溢的牛排,现在要是立刻穿回去逛动物园,她能盯着斑马举世无双的屁股看一整天。   要是斑马知道她在想什么,估计死了都要起来啐一口。   但这种享受食物的愉悦很快就被打断了。   就在黑耳朵撕开肚腹,躲闪着流淌出来的还未消化的草料时,西岸小分队都闻到了一股同类的气味。   安澜警惕地抬起头,就看到四个恶霸越过一个高起的土坡,直溜溜地朝猎场跑来。最大的雄狮跑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三个弟弟,边跑还边咆哮,似乎以为自己志在必得。托托和黑耳朵立刻对此做出了反应,同样咆哮起来。   五打四。   对方是四头亚成年雄狮,这边则是三头亚雌和两头亚雄,怎么看怎么不对等。有那么一瞬间,安澜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放弃食物,但她不愿意向亚成年低头,很快就下定决心、坚守阵地——   甚至主动出击。   先冲上来的秃子首领劈头盖脸地挨了两巴掌,本来信心满满的它顿时被扇得有点找不着北。等它后退两步定睛一看,圆圆的眼睛就瞪得更圆了,好像从来没见过体型这么大的雌性一样。还别说,安澜除了没有围脖,远远看着和亚雄没什么两样。   趁对方懵住的时候,她又向前猛扑了一下,抓住它的肩膀就朝领毛保护不到的地方撕咬了上去。雄狮吃痛,龇牙咧嘴地抬起巴掌反击。双方的前臂都死死抓住对方,试图把敌人按到在地。正当局势有些倾斜时,另一个体重压在了雄狮身上。   是苏丽!   肥美的苏丽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   眼见首领陷入麻烦,另一头水坝流浪汉拍马赶来,还没挨到边就被黑耳朵从侧面扑倒在地。两头亚成年大哥不说二哥秃,谁也不让谁,很快就撕打在一起。几秒钟后,托托和第三头流浪狮子同时卷入了战局,平原上只剩下水坝老四和尼奥塔在大眼瞪小眼,一个左跑跑右跑跑,不知道该从哪里混入其中;另一个只知道吼叫,好像个啦啦队在喊“别打了别打了”。   等安澜活生生从流浪首领背上咬下一撮毛,再观察战场的时候,就觉得有点辣眼睛。   亚雄打架不像大狮子打架那么好看。   何止是不好看,简直是胖鸡互啄。   两边都是嗷嗷叫着,后腿蹬地,前爪腾起,在空中扑腾着一顿乱锤。知道的能看出它们是想把对方压倒在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只大猫在打喵喵拳。尼奥塔看得眼都直了,吼叫也变成了拉风箱似的呼呼声。   虽然不知道谁大谁小,安澜心里早就默认这些都是不省心的弟弟妹妹,尤其是黑耳朵和短尾,是她自己的亲兄弟,怎么也不能让别的秃头欺负。眼看流浪首领盯着苏丽,她腾出手来,抓住一头亚成年的脊背就给了它一口。   这还是头非常少见的白狮子。   但打起来也就是棕毛乱飞和白毛乱飞的区别。   等母亲赶到现场时,两个小狮群正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在扎堆吼叫,看起来很像两伙人类打架时的飙垃圾话环节。眼看还有帮手,那头被暗算的白狮子立刻后退了,边退还边咆哮,好像在问:打架就打架,为什么还偷袭?偷袭就偷袭,为什么还带着妈妈?   从这次之后,水坝秃头就和西岸小分队结了仇。   蹲点出现、争夺猎物是常态,哪怕在游荡时碰面,也总会升级成双方的对峙和相互追逐。   某次水坝亚雄抓到了落单的苏丽,把它逼到角落。苏丽背靠着河岸蹲坐着,前臂撑起身体,尾巴紧紧缩在身下,耳朵背起来,低头吼叫。当雄狮逼近时,它只能用快速的挥动前爪来解围。一左一右两个秃头就像在玩弄猎物一样,你上去咬一口,我上去咬一口,借着体型优势把它掀翻在地。如果不是安澜带着狮群及时赶到,可能就要发生惨剧。   在等待救援队出现的时候,安澜蹲坐在地上,尾巴拍打着地面,眯起眼睛思索着。   得给这群秃头一个深刻的教训。 第11章   世界上存在把动物当作财产看待的人,就存在把动物当作朋友看待的人。   国家公园救援队的兽医赵博士就是这么个有爱心的老爷子,他在一次援非行动中作为专家被派出去参与野生动物保护计划,从此一留就是三十年,保护区里很多小狮子祖祖辈辈都是他看大的。   赵博士虽然年纪大了,人还活跃在一线,老人家觉得能救死扶伤是扬善积德的事情。于是这天下午护林员报告一来,他就点着自己的小组出发了。   一般来说每个小组都有至少六个成员,救助群居食肉动物时往往会再多出动两个。   一来能各司其职进行快速救援,同时监控风险,方便控制局面;二来如果某些珍稀动物伤势特别重,可以开启运输通道把它带回营地,养好之后再放归。   现在这两辆车加起来就一共坐了八个人,至少四个都配着枪。   车子在黄土地上奔跑,一路摇摇晃晃,直奔西北角而去。因着地上先是有修建好的水泥大路,进了深处还有车辙构成的小路,所以行动得不算慢。   野生动物旅游业是许多非洲国家的重要经济支柱,一些小国国土面积不大,自然保护区却可能有十几二十个。私人保护区尚且在超负荷运转,这个相对较大的国家公园更是游人如织。   每天兽医们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观光车,这些车的驾驶员都是资深向导。资深都是资深的,论起守规矩来就良莠不齐了。有些向导恨不能把规定贴在车顶上,有些则狠松散,能为了追逐狮群开到犄角旮旯里去,久而久之就压出了路来。   开了大约有三十分钟,一行人绕过树林,到了一条小河旁,也就是等视野开阔了,才远远地看见目标。   河中段的地方趴卧着六头狮子,其中一头侧卧着,动也不动,只是喘粗气。听到有车过来,年纪大些的兀自在那舔舐着受伤的成员,几头年轻的却都警醒起来,跟着车转头,边转边抖耳朵。   要不怎么说动物跟人一样越大越妖呢,赵博士在心里想。   看看那些大狮子,就是七八辆车把它们团团围住等着看狩猎,那真是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有的明星狮子知道游客是来看它们的,甚至会特意扑猎炫耀,或摆姿势供人拍照,享受人群的惊呼声。那架势就和观鲸船靠近时鲸鱼出水展示自己是一样一样的。   按说来看西岸小分队的游客也不算少了,但它们还是对陌生人很警惕。这也不坏。   赵博士知道这个小狮群。   应该说现在的狮迷就没几个不在关注水坝领地的。首先,它们的老子很有名气;其次,水坝狮群有一头白狮子,就是现在被赶出去流浪的那头,它叫王子,也很有名气;最后,小分队下一代粉丝众多,特别是图玛尼,保护区工作人员和大猫粉口中的“小希望”,官推一更新消息就是评论刷屏。   在这个距离,赵博士仔细一看,不得不承认——   确实个头大。   他心里就盘算起来:就以往的经验来看,能长这么大个的母狮通常雄性激素分泌旺盛,这就很可能会导致不孕。传说中的柳瓦夫人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小狮子,现在南边萨比森的黄眼多年无子,这一头估计也玄。   从传承上来说这不是个好事,但从生存上来说这却是个好事了……体型大意味着强健,意味着安全。有没有孩子都不影响母狮长寿,但能不能打绝对能影响。   在赵博士思绪发散的时候,向导已经开始赶狮子了。他们要确保麻醉针能打到目标身上,而且还要留出足够的空地让兽医们安心治疗。   哨子响了三两声,打头的亚雌就站了起来。它看着已经在狮群中颇有威信,哪怕还在担心的老母狮都跟着站了起来,跟着让出了位置。它们走出了一段距离,但没有很远,大约隔着十几米。   “这能行吗?”麻醉医师嘀咕。   “狮子有狮子的想法。”赵博士呵呵一笑,“你别看它们坐那好像在防备,其实防着的不一定是我们。你看看她的眼睛,哟,现在都露肚皮了,是在让我们叫她守着呢。”   这就很聪明了。   麻醉带来的风险可不仅仅是药物过量致死。   非洲老虎谷的运营人曾经做过一个实验,他们把一头雌狮幼崽萨凡娜投放进去,想观察老虎的反应。结果母虎朱莉非但没有杀死它,还收养了它,把它喂养长大。   萨凡娜长大后一直帮助养母带崽,同时帮助它扩张领地、击退敌人。在它的影响下,朱莉硬生生成了群居动物,小老虎们也和狮子阿姨很亲近。   有一次为了保护弟弟妹妹,萨凡娜驱逐了孩子的父亲公虎希陶,后者一直对此怀恨在心。在运营者把萨凡娜麻醉搬家时,希陶将还未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母狮锁喉致死。萨凡娜死后没多久,失去养女的朱莉也被其他母虎杀死了。   虽然这起惨剧和运营者的私心脱不了关系——没有争斗就没有关注,一对领主扩张太过不是他们乐见其成的——但对非洲其他保护区的许多救助小组来说,它都是一记警钟。   人们擅自插手动物的生活,既然已经插手了,就要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对。   赵博士在这方面一向是权威,他不仅是兽医,在多年的野外行医生涯中,也成了动物行为的分析大师,他的话,整个小组都是听的。   人们一溜烟地从车上下去,拎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就围住了头已经垂下去的亚雌。   “苏丽,苏丽。”土著医生哈赞一边翻检它的伤口,一边恶狠狠地叫骂着,“下手也太狠了,这群臭小子!”   从头到脚都是伤口,鼻子裂了,后腿坏了,耳朵都被咬裂了,这是往死里打。一想到再过几年这群小子可能会追在母狮屁股后面争风吃醋求人家跟自己交配,现在不开窍对着个小漂亮就恨不得给它打死,哈赞就大摇其头。   要不怎么说秃头都是债呢。   “打成这样还能长好吗?”一个志愿者凑上来问。   “能。”哈赞说,“别小看狮子的恢复力,我们把伤口处理好了,涂好药,上好夹板,剩下的就是靠自己了。你看看那边那头,先前通报的腿伤,多大一个血口子,现在不也好了?”   志愿者顺着指点朝西岸小分队看去,同一时刻,赵博士也看了两眼,检查了一下同事的工作。   只见老母狮后腿上有个巨大的伤疤,行走起路来还有点跛,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大碍了。他暗自点头,顺势看向了躺在最近处的、正在朝人群眨眼睛的小首领。   赵博士狐疑地蹲了回去。   他年纪大了,心就软了,话也多了,一边做清创缝合,一边用母语絮絮叨叨已经习惯了,但刚才和那小狮子一对眼睛,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头狮子听得懂他在说的话……   大概是错觉。   一头非洲狮,听懂中文,怎么这还是头国际友人不成。   赵博士摇摇头。   等他把全部都包扎好,不经意间也絮絮叨叨了得有半小时,再抬头看时,就见那狮子还在盯着他。   瞧瞧那在脑袋上转来转去的耳朵,再瞧瞧那在地上拍个不停的尾巴,还有那眼神,怎么看怎么是人家都听懂了,而且听得不耐烦了,嫌他啰嗦。   赵博士当了一辈子兽医,也见过不少老话说通人性的动物,别说猫猫狗狗知道感恩,就是在野外救的那些,养一阵子放回去,下次再去看,有的都还记得自己被救助过,有股亲昵劲。   但是这头狮子也未免太灵了。   那眼神看着跟人似的。   心里念叨着,难免他就上了心,走之前还在唠叨:可躲得远点儿吧,那几个流浪是憋着气呢,这伤口多危险啊,现在两个伤员,再伤一个还活不活了。   结果没过三天,护林员又给救助队打电话了。   正好他老赵又在轮班,就过去了,这一回是从营地出发的,和拍纪录片的赶在了一起。   一过去看到伤员,众人都沉默了。   上次那个母狮是被打得很惨没错,这次这个公的看着简直是要被打死了。   那背上的血洞比打印机印的还整齐,刷刷的两排,尾巴根被咬得不像样子,下腹也血糊糊的,不知道还能成不能。   向导一看见它的毛色就差点飙泪,白狮子多稀罕,现在成了红狮子不说,指不定还得当狮太监。   加加罗感同身受地吸了口气。   “这是被马赫蒂打了?”哈赞问。   “……估计不是。”护林员回答。   下腹伤是雄狮打架常有的操作,咬他脊柱的这头狮子牙洞间距和宽度则不像是雄狮,但下手狠辣,母狮一般没有下手这么狠的。赵博士边检查边思索着,忽然一头狮子的影像从他脑海中飘了过去。   他能意识到,大家也能意识到。   等三月救助报告在官网一发,所有人都意识到了。   这一下社交平台上炸开了锅。   【我错了,真的,我还在为西岸捏把汗,没想到它们直接给王子干废了。求求一定要治好这可是白狮子,白狮子太少了。】   【真猛,是真的太猛了,上次我就发现小希望打架像雄狮,下嘴都是冲脊柱去的,要不是可能犬齿还不够长,说不定真能切断。】   【王子估计是落单被抓了,虽然很惨但是……谁叫你们去欺负小姑娘!林德雄狮看了都要气死!爸爸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西岸小分队已经这么能打了吗?现在两岁半是这个样子的吗?怎么看这群家伙都不像两岁半啊,马赫蒂的巨人基因实在恐怖,多生几个吧。】   【说是把王子挪出去救治了,估计保护区也不想折损白狮,大家也别太担心了。】   【我不担心王子,我担心救助机制,要是没当场死掉的都去救,等王子康复之后,水坝流浪肯定会变本加厉地报复。说不定下次官网汇报就是减员了!】   这位粉丝只是诉说着担心,没想到一语成谶。   可他没想到的是,最后减员的不是西岸小分队,而是看着不可一世的水坝恶霸。   四月,水坝流浪的领头雄狮在领地里神秘消失了,护林员翻遍了整块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它的尸体。 第12章   最开始报警的是制片人们。   山姆察觉到了水坝领地故事的潜力,于是修改企划,决定把纪录片做成分集,还特别邀请了国家地理频道的退休老导演远程指挥协助。   因为故事线做了扩展,所以三个制片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像先前一样分三头去跟进。跟在水坝秃头后面的就是加加罗。   每个清晨他都会从营地出发,顺流开个五六公里,去寻找秃头们的踪迹,通过聆听食草动物的“警报”和搜索脚印,整个过程一般要不了两三小时。   这天早上他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劲。   往常泥地里很好辨认的狮子足迹变得杂乱无章,间隔变得很大,脚印边缘的碎土被推得很远,好像狮子们是在朝什么地方奔跑。   加加罗提着一颗心,连声催促向导。   等他们终于开到目的地时,发现两头亚雄并肩挤在树丛里,像小狗一样喘着粗气。等了又等,等了再等,从太阳升起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都没见到第三头狮子的身影。第二天再过去时,换了个地点,还是两头狮子。   这肯定是出事了。   向导下了判断,就立刻给办公室打电话,询问水坝领地这几天是否有关于狮子打斗的目击。因为游客散布得很广,每每能给园区提供一些被忽略的画面,所以他们都满怀希望。   可希望很快就落空了。   从游客反馈和照片抓取来看,前天最大的热闹就是马赫蒂单杀水牛,只有两辆车在河坝边缘碰到了流浪狮群,但都没看到林德雄狮的大儿子。   这就是说它失踪最少三天了。   狩猎意外?还是说和王子一样被抓单了,因伤势过重而躲在什么地方了?   加加罗越想越不安,一整天都在到处寻找。下午,护林员队长带了七八个人过来开展搜索,没有任何收获。就这么找了两天、三天、四天,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大家不得不承认这头狮子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尸体都没找到,要不是被吃掉了,要不是发生了对保护区来说更糟糕的事——有人类介入。   水坝领地不是牧民活跃的地带,最近的村落离这里有十二公里远。护林员喊当地向导去村里问了问,人人都说最近没和狮子打过交道。   这下大家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了。   每个人都脸色难看。   同一时刻,安澜也心情沉重。   作为狮子,她比人类更早发现领地里有一个常驻民消失了。   王子被带走后水坝三雄总是一起行动,当它们靠近时,风中飘来的气味是特别的。可几天前,气味变了,其中一头的气味淡到只剩下些残余。   其他狮子可能只觉得竞争少了,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毕竟狩猎失败的天天都有。但安澜不一样,她有着人类的灵魂,而人类最杰出的能力就是思考与分析。   狮子没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老父亲有一阵子没穿过河坝来探亲了,她自己带着小分队,知道肯定不是自己人做的。捕猎失败至少会有个尸体在,哪怕是被食腐动物吃了,总不能连骨头都被吃了,气味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   安澜不得不想到最坏的可能性。   一个让她背毛倒竖的可能性。   偷猎。   在非洲,狮子的牙齿、爪子、尾巴和头骨被认为是珍贵的材料,可以被巫医拿来制成“有魔力的物品”,治愈疾病、换到好运、保佑财富、购买爱情。   除了巫医之外,欧美国家常年有人花大价钱和部分保护区高层串通一气,进行“合法狩猎”,先标记,后猎杀,有段时间甚至发展到哪头狮子名气大就离死不远的地步,著名的鬣狗杀手、雄狮银泰杜梅拉就因此而死。   说到名气,马赫蒂和其他狮子有霄壤之别。   整个水坝领地除了它,对下来就是白狮子、流浪首领和西岸小分队首领,但白狮子被带走养伤了,又很少听说有专门花钱猎杀母狮的(大概懦夫觉得拿枪打雄狮才不算懦夫),流浪首领一死,最大的目标就剩下一个。   安澜坐立不安。   要是对方真冲着明星狮子来,老父亲就危险了;要是对方无差别偷猎,拿狮子的尸体去卖钱,那打击范围更大,连狮子之外的其他动物都危险了——无需保证皮毛完整性,就可以采用套索陷阱!   怎么办?   她喷着鼻息,爪子无意识地抓着地。   察觉到姐妹的烦躁,苏丽挪动过来,拿脑袋蹭她的下巴。安澜和它贴贴,舔了舔它的脸颊,思索着对策。   首先……要确保小分队不出事。   从这天晚上开始,她就像马赫蒂管束幼崽一样管束起了自己的家人们。   母亲腿不灵光,苏丽也在养伤,很少会在休憩地边来回走动。尼奥塔向来怕她,一吼就不敢动弹。只有两个不省心的弟弟,吃饱喝足不睡觉,还跟小狮子似的喜欢跑来跑去。   说是管束狮群,其实就是管束这两个小子。   说是管束,其实就是殴打。   打输了,恨不得把头埋在土里,自然就没心情去树林里跑来跑去了。   等亚成年们都习惯了这个节奏,安澜才开始扩大活动范围。为了防止被流浪袭击,她不敢单独行动,走到哪里都带着黑耳朵。   头几天北区一片太平,除了两头新搬家来的猎豹,什么异常都没有。   巡逻到第五天,也就是人们确认雄狮死亡的那天,她在离休憩地四公里的水塘边上闻到了怪味。   那是一种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气味。   烟草的气味。   安澜小心翼翼地靠近,鼻子轻嗅着 ,到处搜索着人类活动的踪迹。黑耳朵也想跟着朝前走,一看姐姐龇出牙刀,就又坐了回去,假装四处看风景。   烟草味的来源是地上的一个烟头。烟头只剩下小半截,因为被踩过,所以有点扭曲。   到了这一步,还可能是新手护林员犯的错误,等安澜在林间穿梭、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后,答案就明晰了:她看到了半搭在地上的铁套圈。   铁锈味不是人类专属,盖因一些岩石也会散发出这种气味,但铁丝可不是会自然生成的东西。   铁套圈陷阱非常简陋,但每年不知有多少野生动物死于它手。   这片水塘是流浪狮子惯用的饮水处,平时小分队根本不会往这里来,说不定早几日流浪首领就是被套住致死。   是无差别打击。   安澜闭了闭眼。   她试着解开铁丝套,但在咬上去前迟疑了。为了避免受伤影响野外生存能力,她最终还是决定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   于是第二天清晨当萨曼莎驱车进入北区时,就看到有头狮子早早地蹲在了树林外面,尾巴拍打着,一副在等人的样子。   看到车来,它绕着车转了一圈,朝树林走了两步,停下来看着车上的人。回来又绕了一圈,走两步,停下来。重复做了三次。   老实说,萨曼莎活到三十六岁都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情。   她和狮子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然后迟疑地问:“你们没人带肉吧?会不会是不小心把肉装车上了?”   向导连忙摆手。   谁会笨得在车上放饵饲?真就开罐即食?   “好吧。”萨曼莎摇摇头,“……这么说很蠢,但我觉得她是有东西想给我们看。”   出人意料地,向导没有反驳:“这里太狭窄了,车肯定过不去。我不想冒险下车,你说呢?”   “我说我们通知野生动物保护团队。”萨曼莎说。   向导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主意,野保团队,尤其是护林员,经常会组织步行清障巡逻。   没有专业指导离开车很容易发生事故,待在车上不仅是对他们自己负责,也是对狮子负责,以免它们因攻击人类而被“处理”。   护林员来得很快。   奇妙的是当他们到达时图玛尼还坐在那里,就好像真的在等一样。等他们收拾好背包和武器下车,狮子还特地左右看了看,似乎在问好了没有。   “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其中一个护林员说。   “就好像我见过一样,老兄。”第二个嘟囔。   “神了。”跟着下车的向导对萨曼莎小声说,“你们千万得把这个拍进去,我总说非洲的动物是有灵的,但总有人不相信。”   萨曼莎抱着摄像机,点了点头。   他们九个人一起穿过树林,跟着狮子朝很深的地方走去。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西岸小分队剩下的成员,远处狮子们躺得横七竖八,看到首领过去也只是抬了抬脑袋。   不知走了多久,狮子在几棵树边停下。   而护林员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们也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在上报之后准备调人来进行地毯式摸排,但亲眼看到和心里想到还是不一样的。   这种铁丝陷阱一旦套牢就会越收越紧,猎物挣扎就是在自己切割自己,皮开肉绽都是轻的,有时等半个身子都会断掉。   被套过的狮子会受到很大影响,有的在救助后能康复,有的会异常消瘦下去。一些狮子因为铁圈套得太深要接受截肢,更有甚者可能要接受安乐死。   护林员们把这个陷阱收了起来,当他们发现图玛尼还在等待、摆明了是里面还有时,没人想得起这狮子到底是不是被土著神附身了,所有人都在拼命压抑怒火。   他们走了一路,拆解了一路,途中还碰到一头刚刚被套住的花豹。幸亏来得及时,铁丝才刚刚划破它的皮毛。   等把最后一个陷阱处理好,已经是日落时分。   护林员队长疲惫地给总部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们加强园区监控,这才回转身来,看向这头一直显得很沉静的狮子。   随着年龄增长,图玛尼的线条越来越美丽了。继承了父亲的体格和母亲的外表,它的脸长得非常周正,没有半点别扭的地方。因为年纪小,身上的划痕还不多,皮毛鲜亮,肌肉饱满,耳朵圆圆,眼睛也圆圆,是许多工作人员的心头肉。   哪怕显得再通人性……不,正是因为显得通人性,才应该离得远些。   队长看了看树林,发现没有其他狮子跟来,又看了看萨曼莎,就从身上解下配枪。他定定神,深吸一口气,朝天扣动扳机。   “砰!”   狮子瞳孔微缩,朝后跳了一步。   “滚远点!”护林员队长大声喝道,“走!走!”   另外几个护林员也反应了过来,他们有的拍着手掌,有的用脚蹬着地面,有的做着驱逐的手势。   在不间断的恐吓下,图玛尼犹豫片刻,就轻巧地钻进了灌木丛里。   当萨曼莎和其他人一起倒退着离开时,还能看到狮子在灌木丛里向外张望,金棕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它知道人类在做什么,好像它只是在从善如流、完全没有被惊吓到,好像……很舍不得一样。   队长看了看狮子,又看了看手里剪断了的沾了血的铁丝圈,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13章   从那天开始,护林员就加班加点地忙碌了起来。   他们要在保护区的主路附近安装更新的监控,要在领地边缘安排不间断巡逻,有时还要深入角落,进行大范围的陷阱摸排。也正是这样艰苦的忙碌,才使得偷猎情况得到了有效控制。   真正把偷猎者吓退的事发生在四月。   一伙歹徒趁着夜色潜入保护区,直奔犀牛惯常出现的地带而去。结果他们到达目的地,前脚刚下车,后脚就遭到了非洲象群的袭击,不得不拨打了急救电话。   其中两个当场就被踩得肠穿肚烂,捞都捞不起来;还有一个被踩断了盆骨,送到医院止不住血,同样也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愣头青,吓得眼睛直勾勾的,话也不会说了。   牵扯到三条人命,却从护林员到制片人到游客都觉得解气。   加加罗斯私底下骂:“活该!以前还想知道知道这些人晚上睡觉会不会做噩梦,现在好了,干脆永远都不要做梦了。”   说不定就是这块土地在惩罚他们。   要不怎么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为情绪高昂,几个制片人干起活来都有劲了。他们很快拍摄完这个雨季的最后一部分素材,开始剪辑要交到电视台的试映片段。等盒子寄出时已经到了旱季。   六七八月是整个东非最热闹的时节。   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游客聚集在观景点,等待着拍摄地球上最震撼人心的大迁徙。   当成千上万头斑马、角马和瞪羚从河水中挣扎穿过的时候,鳄鱼在水底伏击,狮子在前方堵路,花豹和猎豹追踪千里,秃鹫在高空盘旋,盼着分一杯羹……弯角铁蹄,红牙血爪,整个非洲的狂野和整个大自然的残酷都集中在这小小的一段河面上。   无怪最大的马拉河之渡也被人称作天国之渡,一步行差踏错,就是生和死的差别。   在动物们挣扎求生时,人类也在殚精竭虑。   东非大迁徙联系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两个国家公园,横跨坦桑尼亚和肯尼亚两个国家,各大野生动物保护机构必须协调合作,才能确保路径平稳、游客安全——也确保为国家创收。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游客数量逐年增加。一些新游客会选择跟随旅游团,一些老游客则更倾向于自驾游,但无论哪种方式,他们都能在园区找到当地的向导。黑色越野车上的这户游客就随大流找了一个向导。   驾驶座上坐着的是这户人家的爸爸,后座则坐着三岁的女儿和十二岁的儿子。坐在副驾驶座的向导几次想把话题转到草原上来,但此时此刻,这个家庭暂时无心观看角马渡河,而是忙着吵架。   “说了多少次了,把那东西放下。”爸爸严肃地说。   “没兴趣。”男孩头也不抬,把游戏机按得噼啪响。叽里呱啦的配音在车内回荡。   几秒种后,人物角色被杀死了。   “蠢东西!”他懊恼地把游戏机一丢,“烦死了,烦死了!就这点动物有什么好看的,还非要我们写观后感,从小到大在电视上都看几回了。”   爸爸眉毛一竖,正准备接话,却被前方传来的骚动声打断了。   好几辆车的侧面和天窗都伸出了望远镜和望远镜式摄像机,人们转着脑袋、调着焦距,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约莫是找到了,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大。   “有东西过来了!”爸爸兴奋地抄起相机,一下子就把糟心儿子忘在了脑后。   透过角马狂奔时激起的尘埃,几个身影在角和蹄的森林中若隐若现。   打头的这一个似乎分外眼熟。   “我知道这个狮子。”爸爸回忆了一下,“这是那个……会说人话的小狮子,对吧?我记得有段时间视频传得很火,好像是你们哪个向导漏出去的,说它会帮人找陷阱。真好啊,像个小狗一样。”   “相信我,图玛尼可不是什么小狗。”向导笑眯眯地说,“等着瞧吧,西岸小分队的狮子个个都是捕猎好手,今天你们肯定能拍到好照片。有的人在保护区蹲几个月都不见得能拍到狮子狩猎呢。”   他这么一说,爸爸就把相机抱得更牢了。   在后座,妹妹用力扒着车窗上留出的一道小缝。“圈圈!圈圈!”她边使劲边叫着,显然是对着最前面的那头狮子。   “我不知道什么圈圈!”男孩不耐烦地说。但他到底还是挪了过去,一手抓住妹妹的衣服。   向导搭话:“那是无线电定位圈。有个项目组想研究狮子的一些习性,为了随时随地能找到它们,我们就给戴上了装置。这样其实也挺好,马赫蒂、王子和图玛尼都是明星狮子,要是哪天被别人套走了可不行。”   “所以少的那头是被套走了?”爸爸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们当时卖的慈善年历,这个狮群有六头狮子,对吧?”   听到这个,向导慌忙摆了摆手。   “尼娅斯比可能是出去产崽了。”他解释,“水坝狮群的几头母狮最近在接二连三地单飞,这两个族群的地主雄狮都是马赫蒂,再加上图玛尼它们都大了,另一边应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工作人员的推测是正确的。   在小狮子都长到三岁后,尼娅斯比就又开始发情,有段时间马赫蒂南区北区来回跑。安澜和兄弟姐妹一起被迫看了几天几夜的“父母爱情”,没过多久就知道小分队可能要有新成员了。   临近预产期时母亲离开了族群。它必须这样选择,因为新生的幼崽太脆弱了,很可能被亚成年不小心玩死。体型差距摆在那里,其他狮子再怎么控制,都很难保证不出意外。   为了母亲能吃得饱睡得安全,安澜不得不开始两头跑,那边要照顾,这边也要照顾。   大迁徙是老天爷赏饭吃。   狮子想从天赐的餐桌上拿下一块肉,游客想拍狩猎,在这个时刻,双方的愿望竟然高度重合了。   爸爸几乎要把脸埋进摄像机里去。   他一边等待,一边听向导如数家珍般介绍着。   站在最侧面的是两头雄性,叫做黑耳朵和托托,它们都到了爆毛期,是有模有样的大狮子了;前面的母狮们特征分明、很好辨认,母狮首领是个头最大的那个,叫做图玛尼;跟在后面的那头大概是在横向发展,有些壮实,它是苏丽;最后一头被衬托得有点瘦小,它是尼奥塔。   大部分员工都认为这个小分队很快会再度分裂,因为亚雄到年纪了,按照常理会出去寻找新的领地、打下属于自己的狮群。而尼娅斯比则大概率会带着新成员回归。   这将不再是一个小分队。   这将会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崭新的狮群。   从发展前景的角度来说,未来可期;但从家庭团聚的角度来说,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狩猎的画面是看一次少一次了。因此当狮群锁定猎物、开始奔跑时,许多车辆都跟着移动,希望捕捉到这一生可能仅此一次的珍贵画面。   汽车挪动着,人群等待着,而在后座上的男孩则屏息注视着。   他看见狮群在首领母狮的策动下如臂使指般分散开来,从三个方向隔离并包围了目标;   他看见首领母狮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朝前跃起,落在了角马背上,有力的前臂死死抱住猎物的脖颈,长长的指爪就像死神的镰刀;   他看见角马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癫狂地蹿跳着,最终还是无力回天,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看见死亡,以及在死亡中闪烁着的生命的火花。   “太棒了!”人群欢呼起来。   “酷!”男孩小声说。   仿佛听到了这些赞美,母狮在松开嘴后就把猎物留给狮群,独自朝车辆密集处行来。   它在走动时显得非常优雅,连尾巴摇晃的弧度都带着一股被好好收敛了的野性,就像一头被系上礼物带的花豹,谁都知道华服下蕴含的力量,却也没有谁不为这种矛盾的碰撞而战栗。   没有一辆车动弹。   常来拜访国家公园的客人都对此习以为常,而剩下的人则在向导的安抚中保持了一种兴奋的镇静。随着狮子越走越近,游客们不仅没有退开,反而靠得离窗户更近了。即使那些坐在敞篷车上的乘客也毫无畏惧之色,甚至有的还叫着狮子的名字。   直到它最后停在一辆黑色的车边上。   “她喜欢你们。”向导说。   爸爸发出了一声像小狗狗被踢到一样的声音,要不是车门锁着、向导拉着,他可能当场就要下车去进行亲密接触了。   妹妹整个人都趴在了车窗上。她咿咿呀呀地叫着,手掌在窗户上轻轻地拍打着。好像在和她呼应似的,狮子转转耳朵,抬起前爪在车身上轻轻一搭。   “我的天!”爸爸梦幻地叫道。   男孩猛地往后一退。   “别害怕,她没有恶意。”向导轻声安慰道,“是不是,图玛尼?好姑娘。”   慢慢地,男孩才敢挪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母狮又站了一会儿,才把前爪放下,朝后方去了。   在车子重新启动后,向导无奈地解释道:“她喜欢互动,我们尝试纠正了很多次,但她还是坚持这样。不知道是因为在我们没看到的时候受过游客的帮助,还是因为太聪明,能记得我们救过她的妈妈和姐妹。总之……现在谁都没办法。”   作为工作人员的向导是又喜悦又担忧,可作为游客的爸爸才不会想那么多。   他开心到简直能吃下三碗饭,回去都不想洗车了。这天晚上回到酒店还在念叨狮子的事,没坐一会儿,又打开纪念册准备给妹妹买点纪念品带回家。   等他下好单,就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坐在电视机前刷手机,似乎在查看国家公园的官网,时不时还保存些狮子的照片和新闻,半点没想起来那台可怜的游戏机还躺在车上。   果然。   老父亲乐呵呵地想。   谁能不喜欢毛茸茸的大猫咪呢? 第14章   互动对安澜来说是一种缅怀过去的方式,也是一种辅助生存的方式。   虽然人们不会承认,但明星狮子和一般狮子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大猫迷会通过各个渠道搜索明星狮子的最新资讯,关注它们有没有失踪,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和牧民发生领地冲突……不至于像一些名声不显的狮子一样从失踪到死亡都没人发现。   安澜第一次尝试互动是在排除陷阱后的两天。   那时护林员队长带着另一个小组来巡逻,等他们穿过水坝、走进北区,她光明正大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一开始队员们有点紧张,时不时会去摸摸手里的武器,等安澜跟了两次、三次,她的名声就传开了。   有了护林员做铺垫,安澜在一次狩猎过后做了一个新尝试:她开始回应自己的名字。每当有游客呼唤“图玛尼”,她就会通过甩尾巴、转耳朵和短促的吼叫来应和,有时还会走到车边上,用尾巴轻轻拍打外壳。   没人觉得奇怪。   毕竟许多人工饲养的大猫都认名字,当碰到一头通人性的野兽时,游客当然也倾向于认为它是被救助过或很聪明,谁能想到它是被穿了呢。   等几个视频传出去还上了好几次推特趋势,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保护区里有一头亲人的狮子,点名要看她的人越来越多。   雨季尾巴,工作人员给她戴上了无线电定位圈。   赶来安装的是兽医和项目组研究人员。按照规定,他们原本应该直接对安澜进行麻醉,但熟知动物麻醉风险的赵博士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措——他想看看这头亚雌的底线在哪里。   当志愿者试图阻止时,赵博士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我干这行有三十多年了,孩子。相信我,一看到它们的眼睛,我就知道哪些是能亲近的,哪些是不能亲近的……”   他意犹未尽地回忆着。   “……十几年前我和同事一起救过一头雄狮,他是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我们给他包扎好,放归草原。后来每次到那一片去工作,他都会从狮群跑出来欢迎我们的车,和我们打招呼,离我们不到两米远。好几回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摸他的毛,他也只是回头看看,从来没有龇过牙、伸过爪子……”   志愿者心说您老人家可能违反了两百条安全守则。   但他不认为赵博士在说假话。   狮子是群居的,群居意味着有等级制度,一些知名狮子专家(如狮语者凯文)可以和散养狮子一起散步玩耍,并不是因为狮子被驯服了,而是因为他们被视作狮群的一部分。群居动物从来都比独行侠好亲近。   “……都不像大猫了,亲得像小狗狗一样。”   十几米外,安澜嗷了一声。   “说她是小狗,生气了。”赵博士哈哈笑。   他从车上把项圈取下来,安全起见给自己戴上了护脖。几个志愿者拿着近身武器,向导背着枪,萨曼莎举着摄像机,在近处目不转睛地看。   十米,五米,三米。   安澜意识到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现在她长大了,有了自保能力,可以偶尔脱群行走,不像小时候那样要紧紧黏着父母了。现在她可以选择去做更多事,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性去更好地生存,甚至去保护族群。   她趴卧下来,脑袋贴在地上。   一个放松的姿态。   赵博士缓缓靠近,在不到两米的地方蹲下。他把项圈放到地上,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安澜盯着那双手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歪了歪脑袋。   老兽医看着很紧张。   唯一一个比他更紧张的只有安澜自己。   她边靠近边观察四周,既没有压低身体也没有收起尾巴,不想表现得有攻击性,从而伤害到一个多年来始终在救助动物的好人,或者给自己招来伤害。   一点一点地,距离在缩小着,直到她毛茸茸的脸颊和人类干枯的皮肤相贴。狮子把沉甸甸的大脑袋放在了老人的掌心里,从下而上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的老天爷啊。”志愿者一字一顿地说,好像马上就要因喘不过气来而呼叫救护车了。在他身边,向导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简直怀疑自己是在看迪士尼电影。   赵博士以慢动作摸索着把项圈戴好,眼里带着笑意,似乎还有一点点湿润,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经会来欢迎他的现在大概率已经不在了的狮子男孩。   等救助车离开时,他还从车窗里不断向后张望。   就这样,安澜成了唯一一头未经麻醉就戴上定位圈的大狮子,而且从那以后,工作人员都不再因她靠近营地而大惊小怪了。   除开偷猎者,在保护区碰到人类时她收获的都是善意,安澜也总是对这种善意加以回应。   原本她还担心其他狮子跟着学,但发现自己纯粹是想多了。不说两个看见人跟看见死神没两样的弟弟,连被救过的苏丽都怕人怕得要死,拿把刀逼在它脖子上估计都没用。   也是好事。   随着安澜和人类互动的次数变多,她很快发现这种行为带来了一个好处:了解新闻。   游客们喜欢聊时政和娱乐新闻,护林员喜欢聊家长里短,向导们喜欢聊保护区里各个族群的动向,志愿者们喜欢聊高层的八卦,兽医们则喜欢聊动物伤势和流行病现状。   从人类的交谈中,安澜总能获得新信息,并加以分析。这对失去互联网两眼一抹黑的她来说是件大大好事,不仅可以用来休闲解闷,还能及时规避危险、逢凶化吉。   但新闻不总是好消息。   在和男孩女孩互动后不久,安澜听到了一则关于老家的新闻。   西岸领地遭大难了。   原本西岸狮群一共有六头成年母狮,在小分队离开后就剩了五头,由三头入主领地的流浪雄狮统治。在过去的两年间,因为领地争端没了一头雄狮,伤了一头雄狮;因为狩猎意外没了一头母狮;还有另一头母狮在外出产崽时和巴沙狮群发生冲突被杀害,不用说,小狮子也活不了。   本来减员就够厉害了,新一波九头亚成年如果能养大也还能填补损失,结果碰到那段时间的猖狂偷猎,又有三头中了套,两头没了,一头断腿。如果这还不够惨……健康的六头亚成年里只有一头雌性。   如果唯一的一头亚雌养不大,然后其他成年母狮再出什么事,那这个曾经辉煌过的狮群可能要就此消亡了。   狮群衰落,活动范围渐渐被南侧的巴沙狮群压缩。反观水坝领地,因为活跃着三个族群的缘故,一直在不断地向外扩张。   安澜对西岸还是很有感情的。   听说破耳老母狮还活着,她暗自松了口气,转而思索这对小分队来说是不是个机会。但根据脑海中的势力图,她知道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困难横亘在回家之路上。   在水坝和西岸的直接连线上共存在着三片领地,其中有一块占据了整个保护区四分之一的土地,上面生活着一个巨型狮群——平原狮群。   平原狮群和几个小分队的地主是布莱克雄狮。   布莱克是保护区最大的雄狮联盟,由七头兄弟雄狮组成。它们从被赶出家门流浪开始就一起狩猎、一起战斗,虽然性格各异,但感情非常深厚。   马赫蒂带着西岸小分队流浪时都是选择从平原领地的外围绕行,不愿意和七兄弟发生冲突。   但老父亲的招数现在不管用了。   从向导的话来看,布莱克联盟刚刚驱逐了隔壁的地主,势力范围从保护区中部最西侧一直蔓延到最东侧,没有一个联盟敢直撄其锋。   七头。   安澜咋舌。   当她还是人类的时候,从小就喜欢野生动物。那会儿大家听说的都是独狮王,从动物小说到动画电影描述的也都是独狮王。   后来狮子的生存空间受到极大压缩,催生了许多雄狮联盟。再后来保护区总规模有所扩大,但野生动物保护也做得更好了,保护区划定速度追不上狮子繁衍的速度,巨型联盟屡见不鲜,在南非还出现了九头雄狮联盟,独狮王渐渐成了孤胆英雄和注定悲剧的代名词。   这也是马赫蒂声名远扬最重要的原因。   它强大、美丽、仁慈,最重要的还是个独行者,完美符合大猫迷对古典雄狮的一切想象,是活着的木法沙。   但即使是马赫蒂,也没有同两个儿子疏远。黑耳朵和托托现在还能和来探亲的老父亲贴贴,半点没有被赶出领地的意思,也没有想离开家出去闯荡的意思。   它们说不定会组成一个父子联盟。   这些情况在安澜脑海中转了一个圈,都被好好地收在“待办事项”一栏里。她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先去处理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吸猫。   她穿过树林,跃上一处小土堆,观察方向。这几天母亲都躲在离狮群一公里外的灌木丛里,白天奶孩子,晚上和女儿一起出去狩猎。   母亲除了在产崽第一天看到女儿时哈了气龇了牙,后来都一副爱咋咋的表情,甚至还会在不奶孩子的时候走到边上去坐下享受个人空间,大概是看出安澜很小心,不会伤到小狮子。   每当这时,安澜就会在灌木丛里蹲下。   幼崽们已经会在姐姐身上爬来爬去了,才一周大的小不点可爱极了,看着像一二三四五六只小猫咪,她可以什么事都不干盯着看半天。   这天安澜突发奇想,想知道自己小时候母亲是怎么叼它的,于是选了个头最大的一头幼崽尝试了一下。   这个动作看着简单,真做起来太难。   这么小一个,软绵绵的,用力轻了怕摔着,用力重了怕伤着,嘴巴合上去,小家伙细细一叫,她的心都要化了,哪还有空去琢磨叼法。   可惜她的心化了,母亲的心可没化。   安澜试了又试,再抬头时,就看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回来,尾巴甩着,爪子翻着,两只眼睛像火把一样燃烧着。   这景象……有点眼熟。   脑海中突然出现当年老父亲叼黑耳朵未果被猛扇巴掌的一幕,安澜一激灵。   虽然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挨过揍,但此时此刻还是心有余悸,立刻直起脖子蹭了蹭母亲的下巴。   尼娅斯比斜她一眼,又坐下了。   安澜讪讪地合上嘴。   哎。   撸猫有风险。   还是想想该怎么打江山来养猫吧。 第15章   养活六只小狮子需要多少资源?   一块大小适中的领地,一份豁出性命的保护,以及……可供无限畅吃的食物。   在断奶前,幼崽们能不能吃饱肚子完全取决于母亲愿不愿意喂养,以及有没有足够的乳汁。大多数生活在野外的狮子都有相当强烈的母性,但也有少部分不愿意抚育幼崽的。这种狮子在人工圈养和散养的环境里更多,以至于工作人员要绞尽脑汁想办法去当人类妈妈。   幸好尼娅斯比是个好母亲。   它对选择藏匿地点、清理气味和合理喂养都有自己的一套,安澜要做的全部工作就是协助狩猎,以及在母亲外出享受私人空间时带一带孩子。   就这么相互配合着,小狮子慢慢地长大了。   尽管安澜自己不觉得自己小时候很调皮,也不觉得黑耳朵和托托小时候特别调皮,但轮到她来带崽……又是种全新的体验。   从大狮子的角度看,这些小家伙在躺着嗷嗷叫的时候特别可爱,在蜷缩起来打哈欠的时候特别可爱,在摇头摆尾左脚绊右脚啪叽一下摔倒在地的时候特别可爱……但在扑上来咬耳朵咬尾巴咬爪子的时候简直是一点都不可爱。   没有一天她的毛是干的。   可怜的尾巴球被小狮子们咬了又咬,安澜每隔几分钟都要抱着尾巴看看,担心自己会英年早掉毛,成为远近百里闻名的秃尾巴母狮。   为了从小培养孩子们的“行为规范”,她连思考时的习惯都改变了。过去她喜欢在想事情的时候晃尾巴,现在换成了舔爪子。因为尾巴一旦开始甩起来、拍打地板,后面会发展成什么样就不是安澜自己可以控制的了。   除开湿漉漉的皮毛和尾巴,另一个遭罪的地方是耳朵。   观测员总说每一头狮子的行为模式都不一样,也对,也不对。从性格上来说,同一窝的小狮子里总有胆大和胆小的,有莽撞和会使坏的,有带头闹事和响应的。但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它们的行为模式就会相互传染,从而在面对某个特定场景的时候做出类似的反应。   比如随时随地试图把看护者烦死。   安澜不想承认自己带出了一窝话痨,但事实摆在眼前。   从开始的时候只有个头最大的幼崽喜欢嗷嗷叫,到变成三只小狮子的轮唱,到变成六只小狮子的大合唱,最后她每天回到狮群时,脑子里嗡嗡响的都是这些小话痨的唠叨——换成人类的语言,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妈妈不能从早到晚待在灌木丛里?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自己去探索这片小树林?   为什么刚刚飞过去的那只鸟儿叫声这么奇怪?   等它们魔音贯耳个十几分钟,大狮子们以为这下总该休息了吧,总该没力气嚎了吧,没想到它们接下来就开始话痨说饿了,饿了,饿了。   一天安澜有二十四小时在牙痒痒。   每每想到哪怕她自己不去生崽崽,将来两个姐妹和母亲不出意外也都会生小狮子,然后小狮子长大了又会生小小狮子,作为母狮首领,只要她还活着就会迎来一茬又一茬的幼崽,安澜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完全理解了当年老父亲为什么会把大毛领甩成波浪……因为实在是太吵了。   但她从未意识到,不吵闹的时候才是要出大事的时候。   危机发生在幼崽三个月大的时候。   这天下午,安澜按照惯例离开狮群,去和母亲会和。在她走出五六十米远时,尼奥塔也站起来跟了上来。   这头瘦小的母狮平时总表现得十分胆小,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很久,也不见和谁特别亲近,但它对幼崽却展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爱护。   小狮子满两个月后,母亲开始允许苏丽和尼奥塔偶尔的访问,只是不能靠太近。尼奥塔顶着母亲的怒吼天天去报道,而苏丽只看了一次就丧失兴趣,宁愿睡觉也不肯去吸猫,大概是因为它自己还是个圆滚滚的宝宝。   两头母狮一前一后走出阴影地,穿过草原,沿着小河走到树林和草原的交界地带,开始轻声呼唤。   过去的两三个月里,只消叫几声就一定会有回应,有时是来自母亲的回应,有时是来自弟弟妹妹的回应,但今天却什么都没有。   整片树林里传来的只有风声,只有树叶被吹动时发出的簌簌声,还有一种由远及近的沉闷的响动声。   咚。   咚。   咚。   花了安澜千分之一秒去醒悟这种声音代表着什么——   有体型很大的动物在靠近!   保护区里体型大的动物拢共就这么几种,非洲象、非洲水牛、犀牛、河马……基于体型带来的压制,它们中的每一种都能给成年狮子带来致命的威胁,更别说是幼崽了。   最让姐妹俩恐惧的还不是六只小狮子可能会被杀死,而是母亲不在树林里。到处找不到它的踪迹,连气味都遥遥……   一定是察觉到危险在靠近,独自出去面对敌人了!   安澜心急如焚。   她一阵风般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边跑边呼唤着,寄希望于哪头机灵的小狮子能回应。在她身后,尼奥塔只犹豫了片刻功夫也赶了上来。   两头母狮狂奔着,寻找着。   直到跑到树林尽头,到了另一片开阔草地,姐妹俩才看到危机的源头:   一只迷路的小象。   它看着还不到三岁大,正是容易夭折的时候。不知是被树林里的阴凉吸引了,还是被其他动物的叫声迷惑了,它从草原上一路跑到了林荫地,正在昏头转向地到处乱转。   安澜心里发冷。   她知道小象对象群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孩子丢失的时候,整个象群都会陷入狂乱。一旦成年非洲象们顺路摸到这个树林,它们就可能会发现藏匿着的狮子幼崽;而一旦它们有所发现,场面就会变得非常难看。   大象是智慧的象征,是长寿的象征,但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象征。   只看那几个偷猎者的下场,就知道它们能做什么。为了报复敌人,它们会追杀一群特定的捕食者到天涯海角;为了保护孩子,它们连巨型狮群都敢冒死单挑。成年象看到食肉动物幼崽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大开杀戒,因为它们知道如果不杀,将来被杀的就是自己。   这个认知对狮子来说很不美妙。   除非走投无路,否则狮群甚至不会对落单的大象出手,更何况是一整群。这头小象可以说是把死神带到了西岸小分队的家门口。   得想个办法……   安澜在树林边缘搜索。   在这个距离她已经能闻到母亲的气味,也能闻到杂乱的象群的气味。唯一的好事是风中没有血腥味,说明双方还处在对峙阶段,暂时都没有挂彩。   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母亲受伤。   拖着那条重伤愈合后仍然不太灵光的后腿,尼娅斯比连狩猎都有些艰难,更别说要和象群长时间周旋。如果对方打定主意要战斗,怎么想它都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但她同时也不想看到大象受伤。   倒不是说安澜对狮子的敌人抱有慈悲之心,而是因为象群护短,如果哪头大象见了血,或者干脆被咬伤咬死,今天这事将很难收场。   就在她焦急地寻时,尼奥塔突然发出了哈气声。安澜朝它警惕着的方向打眼看去,这才发现了被树木挡住的战场。   母亲正死死守住树林边缘,在她身后二十多米的灌木丛里有几个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毛团子,而在六七十米开外,六头非洲象正怒火朝天地冲这里奔来。   安澜二话不说就扭头朝小象跑。   凭借着狩猎时培养出来的默契,尼奥塔立刻心领神会,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去。一头狮子不好赶,两头狮子就容易得多,小象被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离她们越远越好,顺理成章地朝树林外移动。   远远地看到孩子,象群更加振奋。它们激动地迎接了小象,轮流用鼻子抚摸它的脊背,拱着它的尾巴。但在短暂的团聚时光后,它们把矛头调转,完全不准备息事宁人打定主意要给狮子们一个教训。   一头又一头非洲象踢动前腿,拍打着巨大的耳朵,时不时快走几步,甩动鼻子,做出威胁的姿态;其中一头公象低头又抬头,重复着这个动作,那对长长的尖利的象牙反射着白森森的冷光。   眼看象群离藏起来的幼崽越来越近,母亲勃然大怒,咆哮声在整片树林里都带起了回响。   安澜和尼奥塔交换了一个眼神。   本意是想让它带着幼崽快走,没想到对方先她一步,猛地窜到了母亲身边。   尼奥塔,长着斑点的小母狮,姐妹中最瘦弱也最胆小的一个,既不敢和安澜争夺母狮首领的位置,也不敢加入同水坝流浪的战斗。但此时此刻,这头名为星星的狮子头一次迸发出了比星星还要耀眼的力量。   它的身体只有母象半条腿那么高,甚至比小象都不如。面对陆地上最大的动物,它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但仍然和母亲并肩坚守着阵地,哈气着,吼叫着,试图驱逐可能会伤害幼崽的敌人。   有些动物天生就有一种伟大的母性。   安澜心中感慨万千。   她不再多看,而是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扑到灌木丛边,不太熟练地叼起了其中最小的一只。旋即,她站直身体、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催促着其他幼崽跟上脚步。   看到姐姐,小狮子们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虽然还是怕得叫都叫不出来,但强迫自己挪动,一个接一个地从灌木丛里现身,连滚带爬地跟上了大狮子的步调。   一瞬间,时间仿佛倒退回了两三年前。   彼时母亲叼着她,黑耳朵和托托在地上奔跑着;而现在安澜叼着老六,五头幼崽在地上奔跑着。   彼时母亲一个人无法勉力支撑,不得不向自己的家人寻求庇护,而现在安澜无法独自完成这个任务,也在向自己的家人寻求帮助。   这是生命的循环,一代又一代地在非洲大草原上上演着。   在树林和草地相交的地方,她放下幼崽,呼唤狮群。   拉长了的吼叫声带着无限焦虑和无限迫切,如刀子般穿透空气,向远方滚滚蔓延,传到应该传到的耳朵里。   起先回应的是象群。   它们知道敌人正在呼叫援助,它们知道和象群一样,狮群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家庭成员。为着这宣战般的告示,它们抬起鼻子,回以同样嘹亮的叫声。   然后回应的是被狮子惊扰的族群。   鸟儿在空中唱着歌,狒狒在枝桠上尖叫,斑马在草地上嘶鸣,这些韵律一起构筑起大自然中最奇妙的警报系统,提醒着一切拥有共同命运的动物;狮子来了,狮子就在这里,快快行动起来,躲避这最恐怖的捕食者。   最后回应的是狮子。   它们知道它们的女王正在要求它们参与战斗、要求它们为家族贡献一切力量。从数公里开外,骤然响起了西岸狮子的呼应声:黑耳朵低沉,托托短促,苏丽高亢。   当三头大狮子奔跑起来后,从更遥远的地方,响起了马赫蒂穿云裂石般的咆哮。那是一种庄严的警告,一种不可被忽视的宣言。   在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狮吼声中,象群迟疑了。   它们不畏惧狮子——没有单个狮子能在大象脚下撑过几个回合,即使狮王也一样。但……它们也不想把小象暴露在一整个狮群数头成年狮子的视线下。   诚然在增援赶到前它们或许可以追上狮子幼崽,但这得冒着小象脱队的风险。在两个群体的冲突中,年纪最小、最无法自保的成员可能会最先付出血的代价。   为了杀死敌人的孩子,折损自己的孩子,值得吗?   母象首领有了答案。   它发出最后一声鸣叫,晃了晃脑袋,然后用象鼻把小象赶到了背后。当它转过身时,就意味着所有行动必须被终止。它用扇动的耳朵和挥动的象鼻敦促着家庭成员,告诫它们,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尊重并遵从女族长的决定。   默默地,这个决定被执行了。   即使年轻的公象仍然愤愤不平、攻击欲旺盛,但它森白的象牙最终还是没有落到狮子头上。   象群的足迹从草原一路蔓延到树林边上,然后又折回了草原,回到了它们本该沿着的道路上。而整片北区草原也因此重新归于平静。   母亲和尼奥塔在半分钟后加入了安澜,母亲在也不肯挪动了,蹲下身来把幼崽搂在怀中,挨个舔舐它们的脑袋。每一头带崽母狮都在承受着这种心情,它们享受着幸福与快乐,也要背负起伤痛、忧虑和悲伤。   有时候,把幼崽从一点点大带到三四岁,眼看着就能成为一头大狮子了,一场疾病、一次狩猎、一轮狮王争霸,就可能带走它们年轻的生命。安澜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样承受这种打击。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因着人类的灵魂,安澜感受到情绪要比狮子更复杂,哪怕一些在狮子心中会很快忘却的事,在她这里都可能成为一个难过的坎。   所以她就在这天暗下决心:永远也不要在荒野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子嗣,只是帮着姐妹们尽可能抚养它们的幼崽。   尼奥塔和苏丽并不知道它们的姐妹在想什么,当狮群汇合到一起之后,它们立刻黏在一起,趴倒在地,怎么也不肯走了。苏丽是跑的,尼奥塔是怕的,两只跟小狗似的凑在一起喘气。   安澜蹭了蹭它们的脑袋,然后走上前去同落在最后面的黑耳朵和托托贴贴。   两头雄狮心急火燎地跑来助阵,到这时才发现场上还有从未见过的新成员,这会儿眼睛都黏在六个小毛团上。   托托顶着一张大脸,低下头去呼噜呼噜,仔仔细细地把弟弟妹妹闻了一遍;黑耳朵在旁边跃跃欲试,尾巴不安分地晃荡着,看得出是有点想上手把崽子当玩具玩,但又怕挨母狮的毒打,所以犹豫着。   最惨的还是紧赶慢赶赶到的老父亲。   因为母亲还没准备好让它看小狮子,马赫蒂一出现就挨了两拳,整个狮子都被吼得找不着北。它抖抖鬃毛,勉强伸着脖子绕了一大圈,就想看看幼崽,还没等接近,又被支棱起来的尼奥塔吼了一通。   夫人也骂它,女儿也骂它。   马赫蒂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狮群,在五六十米外找了个地方趴下。其实原本也差不多该到把小狮子介绍给它的时候了,只是经历了一天的大起大落,母狮们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一头随时可能因确认身份异常而暴起的雄狮。   安澜再一次为老父亲掬了把辛酸泪。   这天晚上,小狮子们没有缠着母亲和姐姐们,而是跑到哥哥那里去作祟。作为整个狮群毛发最旺盛的狮子,黑耳朵接过了安澜手中的接力棒,在不巡逻的时候被崽子们包围。它怎么也想不到本来想玩玩具的自己竟然要被玩具玩,只能贡献出刚刚发育起来的毛领和尾巴球,提前开始感受带崽时光。   母狮们都睡得很香,抛下了带崽的重担,不必再去应付六只已经又精神起来了的捣蛋鬼。   安澜睡在狮群的最中间。   母亲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传来的气味中还带着点奶香,是小时候搂抱着她时经常能闻到的香味;姐妹们依偎着她,沉甸甸的脑袋靠在她身上,呼吸轻轻擦着她的脊背;兄弟们在狮群的最外围,侧耳聆听着风中传来的异常,时不时起身进行小范围的巡逻;而几乎无所不能的父亲则在很近的地方趴卧,凝望着,守护着。   她做了个美梦。 第16章   母亲在三天后正式允许马赫蒂靠近它的幼崽。   地主雄狮像当年迎接安澜他们三个一样闻了闻小狮子的气味,挨个舔了舔,旋即安卧下来。它在北区逗留了半个星期,和幼崽玩耍着,和快成年的狮子交流感情,还抽空给北区边界重新做了标记,这才返回核心领地。   后面有一两周安澜都没见到老父亲。   马赫蒂很忙。   狮子的领地边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   最明显的,猎物。   无论是大迁徙还是旱季水源集聚,本质上都是猎物在转移活动区,对应的,狮子也必须跟着猎场转移活动区。尽管有领地的狮群不会跟着大迁徙追到天涯海角,但整体上活动区北移,可能造成边界紊乱,而且它们还要面对那些真的会追到天涯海角的流浪狮子。   除了猎物之外,还有地主的实力。   处于状态巅峰的雄狮联盟往往野心勃勃,会不惜一切代价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当它们状态下滑时,领地面积也会跟着萎缩。有没有吸纳新成员,有没有旧的成员死去或受重伤,有没有损失犬齿,有没有年老,甚至有没有因吃过败仗而心气下滑,都会影响地主联盟的总体实力,进而影响领地的稳固。   水坝领地位于保护区的最北端,是迁徙动物的必经之地,也是所有捕食者盯上的一块肥肉。现在不过是迁徙季节的开端,很快,领地就要面对新的挑战——别忘了,水坝狮群和西岸小分队都有幼崽要照看。   防守压力空前加大,巡逻范围飘忽不定,需要保护的目标比从前只多不少……地主雄狮马赫蒂已经被推向了一个两难境地。   它必须做出选择:   是继续当这岌岌可危的独狮王,还是和儿子或继子联盟,共同对抗来自外部的威胁。   马赫蒂甚至不必做过多思考。   第三周,它从南区走到北区,在靠近西岸小分队时持续地吼叫着。面对前来迎接的家人,它用鬃毛摩挲黑耳朵和托托的鬃毛,大头抵着大头,耳朵贴着耳朵,释放出了相当鲜明的分享权柄的信号。   三年来从未分开过的父与子有着不可斩断的信任关系,在外部压力作用下,这种信任渐渐变成了坚不可摧的羁绊。   这一次,老父亲不是独自离开的。   当它折返时,黑耳朵和托托肩并肩走在它身后。   如果一切顺利,三头雄狮将会组成一个实力强劲的联盟,一起保护狮群,一起食用猎物,一起巡逻领地。尽管在交配权上可能因实力存在些许不平等,但对两兄弟来说,能有父亲带领、有狮群入主,已经是个完美的归宿。   从今天开始,它们也可以被称为年轻的地主雄狮了。   安澜早知道弟弟们的宿命,因此也并不觉得失落,甚至还觉得安心。三头雄狮联合起来顶在南区,可以解决掉大部分北上的流浪雄狮,也可以给不断朝四面八方扩张的布莱克雄狮联盟以压力,从而减少了小分队可能会遇到的危险。   在接下来的半年中,她的父亲和兄弟也做到了这一点。   留给西岸小分队担心的只剩下水坝三秃。   在流浪首领遭盗猎后,水坝四狮就剩下了两头,好在王子伤愈后被放归,这才勉强撑住场子。   但兄弟三个的蜜月期并没有持续多久。   狮子的性格是会改变的,有些在年轻时很飒爽的雄狮会因种种经历变得阴郁和富有攻击性起来,有些连亲子都杀的雄狮也会随着年纪增长反而变得忍耐起来。对王子来说,兄弟们的改变绝对是前者。   白狮子被孤立了。   不知道是瞧不起它曾经中过小分队的圈套,还是嫌弃它异于常狮的白色外表,两个兄弟渐渐不再愿意和它分享食物,到后来甚至开始不接受它的陪伴。   如果说独狮王存活率不高,那么独行的流浪雄狮简直是在和死神手拉手。工作人员不得不开会讨论是否要对这种情况采取人工干涉,比如学习南非的一些地区,直接把白狮接回来圈养或散养。   不怪东非,东非确实没经验。   现存的白狮子都是克鲁格狮的亚种,也只有这个亚种才会出白狮子。除了被世界各地动物园圈养的、被一些人工划定区散养的,以及原产地——南非的克鲁格和蒂姆巴瓦蒂两个保护区之外,其他地方几乎没有这种狮子的踪迹。   出现在东非大草原上的王子说是个奇迹也不为过。   安澜先前推测过,变故肯定出在水坝狮群上几代的狮子们。   从南非到东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流浪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概率是被人类麻醉后运送到这里的。可能出于研究东非狮和南非狮的目的,可能是出于研究白狮的目的,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引进或放归了一些救助狮子,结果没想到它们身上带有特殊基因。   种种因素成就了保护区里唯一一头白狮……也给安澜带来了偏头痛。   接近四岁,王子的鬃毛已经发育得很漂亮,不少游客千里迢迢赶来和它偶遇,也有不少母狮被这种特殊的外观吸引。   其中就包括她的好姐妹,水坝领地的小肥美。   安澜至少六次看到苏丽和王子在小树林后面约会,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当年被对方的族群殴打过一样。无奈一方到了性成熟的年纪,一方还是个毛头小子,所以暂时还没搞出什么狮命来。   随着和苏丽越走越近,孤僻的王子也从更靠近水坝流浪狮群到更靠近西岸小分队。   但它的存在是在挑逗安澜的神经,也是在挑逗马赫蒂的神经。   水坝母狮不会接纳一个像小分队那么庞大的群体,即使接纳了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小分队本质上是马赫蒂的女儿团,而不是母狮团。   作为唯一的群居大猫,狮子自有一套规避系统来尽最大努力规避近亲繁殖。如果一头雄狮掌控领地的时间太长,女儿们都长成了,它要么会自己出去占领其他狮群,要么会和母狮一起将新成长起来的雌性分出去组成小队。这种小队会先游荡一段时间,然后在安顿下来后接纳新的雄狮,并诞育子嗣。   西岸小分队现在就无限接近这种队伍。   对安澜来说,雄狮不雄狮无所谓,姐妹喜欢,就由她们去,问题是接纳了之后会怎么样。   如果她带队一直在水坝北区游荡,这头雄狮就会不可避免地被老父亲和兄弟们视为威胁。假设它被驱逐了,留下的幼崽很难说会遭遇什么命运;假设它返过来驱逐了地主雄狮……一来她不希望陌生人欺负家人的事情发生,二来看看王子这样,怕是黑耳朵一个都能打它两个。   长得好看,不经打,不得行。   安澜叹了口气。   说来说去,要是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就好了。水坝南北两区的狮子都越来越多了,南部狮群养活了九只幼崽,北部这里养活了六只,等它们再长起来,老的也生,小的也生,简直就是指数爆炸。   一个领地的猎场是有限的,为了争夺猎场,双方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擦枪走火,难道将来真要把水坝变成战场?总不可能去指望小狮子养不活吧?   安澜拍拍尾巴。   沉思着,沉思着,她的目光就又盯住了远在三十公里之外的西岸。   那是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   没有新鲜血液注入,这块原本辉煌的土地终究会被周围的狮群吞并,从此失去姓名。如果是一头平凡的母狮,一辈子都不可能产生这种野望。但安澜不仅仅是一头狮子,她还是……她自己。   既然注定有狮群要得到这片土地,为什么不能是她的狮群呢? 第17章   保护区里出了条大新闻。   从一年前就扎根在水坝北区的西岸小分队开始有动作,四头成年母狮带着六只一岁大的小狮子不断向南移动,眼看着就要走进水坝领地的核心区域了。   怎么回事呢?   从社交平台到专项论坛,大猫迷们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说是因为最近水坝母狮太过分了,一次又一次朝北区推进,把西岸小分队挤得没地站,要集中力量反推一次;有人说是因为失去两头雄狮,西岸和水坝的力量对比失衡,要快快另谋出路;也有人开玩笑说可能是想回老家探亲。   结果几天后,大家发现这个开玩笑的猫粉可能才是真正的看穿一切——西岸小分队绕开了核心领地,继续南下,眼看着就要走到领地边缘了。   朝着回家的方向。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整个互联网平台顿时一片唏嘘。   都说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它不仅仅是属于人类的美好期冀,也是狮子们的愿望。   狮王恩格拉拉里克在暮年穿过克鲁格的魔鬼领地,回到了家乡萨比森;狮王疤面,我们亲爱的船长,在死前回到故土,在自己出生的大草原上平静地离世;仅剩的马蹄吧雄狮,狮王马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在朝曼也拉缇前进……想家了,想妈妈了,老狮子们拼尽全力想离家近一些。脱离沉疴日重的躯体,灵魂或许会变回当年那头小狮子,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西岸狮子呢?   他们会记得自己出生的地方吗?   面对漫漫归家路,它们又能否得偿所愿呢?   关注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各大媒体纷纷转载,人们开始用私信轰炸向导和摄影师的博客,希望得到一手消息,最好精确到走了多少路、走到了哪里,如果能开个位置图就更好了。   为了保护工作人员的神经,保护区官方干脆在网站上给西岸小分队开了一个特别板块,实时更新狮群动态。首页附链接的图片经过精挑细选,最后用了萨曼莎拍的一张家庭照。   画面上方是蹲坐在石头上的苏丽和尼奥塔,左下方是草地上躺着的尼娅斯比。小狮子们从左往右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分布着,最右侧是站着的图玛尼,它正低下头,而其中一头小狮子则好奇地抬着头,一只前爪举着,好像要去拍一拍姐姐的鼻子。   不用再私各种向导、摄影师、护林员和兽医询问消息,也不用再因几天没听到音信而担惊受怕,大猫迷们都乐疯了,成天泡在特别板块里。   但开了动态区,提心吊胆也是少不了的。   这是一条漫长的归家路。   狮子的奔跑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六十多公里,跑三四十公里路看似只用花半小时,其实相差甚远。一来中间有地形和其他动物阻隔,二来狮子是耐力很差的动物,无法长距离奔跑,即使在狩猎时也会因为追逐距离太长而放弃猎物。   成年狮子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岁大的小狮子。加上中间的休整、捕猎、睡眠,再加上为避开水坝狮群绕的路,走出南区就花了整整三天。   最后一天还发生了回家路上的第一个险情。   加加罗和萨曼莎是看着险情发生的。   这天下午突然大雨滂沱,路上都是积水,车不好走,他们只得停在很远的地方。   越野车的车载屏幕有定位圈显示,因此他们能很清晰地看到水坝狮群在朝西岸小分队快速靠近。像收到什么信号一样,两个狮群各自带着的小狮子就滞留在了大后方。   仗着雄狮外出巡逻、无法及时赶回救援协调,水坝母狮倾巢出动、来势汹汹。可它们忽略了一点:图玛尼姐妹三个已经长成,不再是刚到北区时的亚成年了。   或许是前几次西岸为保护幼崽退让给它的自信,或许是天性就如此有攻击性,水坝母狮首领连招呼都不打就扑向了尼娅斯比。后者因为腿伤拖累无法自如地跳跃,转眼间就陷入了被动。   眼看首领上前,其他四头母狮也赶了上来,把敌人团团围住。它们的目的昭然若揭:通过围杀使小分队迅速减员。只有打击竞争者,把它们都赶走或者杀死,狮群和幼崽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真狠。”加加罗咋舌。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西岸狮群里扑出来一头巨型狮子。图玛尼咆哮着朝水坝首领扑上去,前爪看着比人脸还大,只是冲侧脸重重一巴掌,加上泥地打滑,对方竟然被扇得在地上打了个滚。   这架势,就和雄狮打母狮一个样。   水坝的首领年纪不小,已经到了三分靠力量、七分靠经验的阶段,碰到同样有经验的图玛尼就有点不够看。但一方是五头,一方是四头,还有一头腿脚不便,一时间两个狮群打得是有来有回。   时不时就有狮子被图玛尼摁倒在地,咬住后腿和脊背,疼得直嗷嗷叫,它的同伴很快就会上来解围。狮子能够做到一打二,但狮子不是超人。五头水坝母狮配合默契,忽而上前拖住敌人,忽然抽身形成夹击,竟然也把战局拖住了。   “尼奥塔还是不太会打架。”加加罗评价道,“但凡尼娅斯比是完好的,或者尼奥塔没划水,现在西岸应该都赢了。我算是知道前面几个月为什么西岸总是退了,的确只有两个能打的。”   他顿了顿。   “图玛尼实在是太大只了,这体型差距是真实存在的吗?明明是我们看着长的,怎么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   萨曼莎坐在他边上监视画面,闻言摇摇头。   是啊,当初一个小不点,谨慎又沉静……现在说是保护区里个头最大的母狮之一也不为过。一晃快三年了,真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一样。   她对狮群是很有感情的,就像人不舍得看自己的孩子受伤一样。面上不能去干预,心里却时时在祈祷。   人不舍得看孩子受伤,狮子也不舍得。   屏幕上的定位圈显示又发出了亮色警报,萨曼莎定睛一看,只见另一个蓝色小点正在朝战场快速靠近。   “爸爸来了。”她笑了。   马赫蒂像一阵风一样卷进了两个狮群之间,连雨帘都要为之让步。黑耳朵和托托紧紧跟在它背后,吼叫着隔开双方。水坝母狮拼命想绕过地主雄狮去攻击敌人,但它们的阵型已经被拆散了,无法进行像样的合围。   “劝住了。”萨曼莎松了一口气。   地主雄狮够不够聪明是两个狮群发生冲突时会不会造成减员的最关键原因之一。   劝架失败者如雄狮朱尼尔,在它治下Mbiri狮群杀死了Koppies狮群的一头母狮和两只幼崽;还如保卫者雄狮,在它们的统治下渥太华母狮杀死了一头赛姆格威母狮。   当然也有劝架成功的。   坎布拉狮群围攻查拉拉狮群的暗鬃女时,地主雄狮伯二和伯三努力周旋,不但频频查看它的伤势,还用身体挤在双方之间阻挡进攻,直到把整个坎布拉驱散。   制片人们感慨着,草原上的安澜也在感慨。   还好老父亲来得快。   她看着水坝狮群在暴雨中走远,这才抖了抖毛。不过打了一会儿,双方已经是个个带伤,虽然狮子伤好得快,但泡在水里还是很不舒服的。   等险情完全解除,母亲才把幼崽从后方领了过来。   一岁的小狮子已经不小了,坐着的时候还能抱在怀里,行动的时候叼是已经叼不起来的了。因此它只能时不时停下来等待,再用鼻子推推某些脚底打滑的小淘气。   三头雄狮都没有离开。   马赫蒂甚至在小分队开始行走时挪动脚步,紧紧地跟在了背后。狮子们一路无言,连地吼声也无,只是沉默地在雨水中向前,向前,再向前。   密密的皮毛能挡住一部分雨珠,但身上还是冷了起来,小狮子们都在发抖。安澜迫切需要把它们带入前方的树林里去躲雨。   但小分队可以继续往前走,马赫蒂却无法再走了。   在水坝和平原领地的交界处,它停下脚步,终于发出了一记轻轻的吼声,好像在询问:你准备好了吗,你真的准备好要离开了吗?   安澜喷了个鼻息。   冲突越演越烈,倘若哪天救援不及时,水坝狮群就可能杀死母亲,或者杀死小分队的幼崽,她必须在西岸也被人占领之前回到那片土地上去。   她很想把一切都解释分明,这些话却无法通过简单的吼叫声表达,雄狮也不见得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不知怎的,安澜总觉得父亲能理解她的决定。   雨下得很大。   雨点打在马赫蒂湿漉漉的毛发上,流淌到地里,溅起带着泥腥味的水花。黑耳朵和托托在更远的地方吼叫着,短促而哀切,一声拖着一声。   其他三头母狮已经带着小狮子快走到树林边了,只有安澜还在草原上徘徊不前。她迟疑着,衡量着,明明早已下定决心,事到如今又有点不舍。   父亲抬头看了看天空,走上前来舔舔她的脸颊。   雨声震耳欲聋。   安澜深吸一口气。   她最后一次把脑袋埋在父亲耷拉下来的大毛领里,和它抵着脑袋,贴着身体,然后不再犹豫地奔向了树林。等她跑到母亲身边,再回头时,就看到雨中那个身影还立在那里。   马赫蒂没有吼叫,也没有转头离开,只是站在领地边缘,遥遥地朝这里张望着。   像被定住了一样。 第18章   带着父亲的思念与祝福,孩子们踏上了回家之路。   从进入平原领地开始,安澜就催着小分队赶路,不敢有丝毫懈怠。布莱克雄狮和它们治下的狮群就好像一把把悬在头上的铡刀,随时可能出现,随时可能发动攻击。   她边走边回忆向导说过的话。   平原猎场集中在东部和西部,中间地带反而显得贫瘠。原本主狮群在东部核心区,三个小分队像卫星一样拱卫在附近。后来布莱克联盟驱逐地主、收服拉巴利狮群,领地才扩张到西部地带。平原是巨型狮群不假,但拉巴利也不是吃素的,七头雄狮拉不住架,双方屡屡发生流血冲突。等小狮子出生后,它们才达成默契,各退一步,隔岸相望,虎视眈眈。   在这种状况下,中部可以说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但安全是相对的。   少有狮子出没,这里就成了其他捕食者的天堂。才走出几里地,安澜就远远地看到了斑鬣狗群两次。鬣狗女王盯着小狮子就像饿汉盯着桌上的肉,别说母亲怒不可遏,连最没心没肺的苏丽都坐立不安。   为了拉开距离,狮群不得不加快速度,可这又带来了新的风险。   除去明面上的敌人外,大草原上还有一种看不见的敌人——   毒蛇。   安澜停下脚步。   在其中一只小狮子跑上去之前,她低下头,叼住尾巴把它拉了回来。眼看女儿不再迈动脚步,母亲虽然不解,但也从善如流地停下了,两个妹妹更是没有二话。它们警惕地观察着,搜索着潜在威胁,最后都把目光定在了草丛里。   那里有一条盘起来的鼓腹咝蝰。   鼓腹咝蝰是非洲最常见的毒蛇,也是每年造成野生动物和人类伤亡最惨重的毒蛇之一。它们的分布区域很广,且适应能力很强,无论在草场、树林还是沼泽地都能活得非常滋润。这些家伙可以长到近两米长,体型非常粗壮,一次撕咬注射的毒液量相当可观……至少狮子是绝对扛不住的。   在非洲无论哪个保护区里,每当工作人员发现有狮子倒毙、又看不出什么致命伤时,往往会第一时间怀疑是蛇毒作祟。有的亚雄在被赶出家门流浪时看着势头很好,动辄三兄弟、四兄弟,一副分分钟雄起变成大联盟的模样,可要是倒霉起来,那就是接二连三地被蛇咬,几个月后就剩下可怜巴巴的一个了。   母狮子们如临大敌。   它们盯着正盘出威胁姿势的毒蛇,小心翼翼地后退。小狮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它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长条状的还会活动的生物,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狮子要撤退,即使有姐姐节制、有母亲敦促,有几只胆大的还是猫猫祟祟、跃跃欲试。   安澜不得不给这群不省心的家伙一人一口,把它们吓得嗷嗷直叫唤,才一个个地老实听话起来。   结果小狮子是顺服了,没过两天,大狮子又整出了幺蛾子。   变故是在一场狩猎中发生的。   中部地带远离最好的草场,狩猎选择自然不太丰富,加之要避开游荡的平原分队,安澜只能把目光放在一群非洲水牛身上。这种猎物狩猎难度极大,但回报也极丰富,喂饱队伍中的十头狮子绰绰有余。   唯一的问题是:在失去黑耳朵和托托后,她们已经有很久没有猎杀水牛了。   尽管很久不猎水牛,但安澜对狮群的狩猎能力是绝对信任的,因此也很快做出了战术分配。后腿不太灵便的母亲作为驱逐手,由两个姐妹包夹,她自己来完成锁喉的工作。这个战术的要诀是在锁喉之后快速支援,对猎物进行进一步的压制,接着要么封口,要么断腿,要么活撕肚腹,使它渐渐丧失行动能力。   但当安澜锁住水牛喉咙时,心猛地往下一沉。   水牛并没有被压制住!   猎物一直站着,她能感到在身体下方猛烈踢蹬的蹄子,前臂中上下挣动的脖子,和那对像弯刀般在空中挥舞的牛角。有无数次,牛角险而又险地擦着她的臂弯划过,皮毛被切割,渗出一串血珠。再又一次惊险万分的躲闪后,安澜心下发狠,指爪抓得死死的,越发把牙刀朝猎物的喉咙里穿去,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撕咬着喉管。   血液喷涌而出,甚至飞溅到她的眼睛里。   水牛像拉风箱般粗重地喘息着、低沉地叫唤着,缓缓地跪倒在地,直到不甘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等它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时,安澜才站起来,冷冷地打量着局势:母亲正在撕咬猎物的后腿,苏丽扯着另一条后腿,而尼奥塔却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搭在牛背上。   这不是一个压制的姿势。   安澜还记得自己看过的一些视频资料,有时候明明是四五头母狮在围攻水牛,结果只有两头在努力,其他的都在划水。压制的地方不对,造成猎物有疯狂挣扎的空间,最后伤及主力母狮。不说别的狮群,光说西岸分队自己吧——一年前母亲就是这么伤的。   当时她没看清是谁在节省力气,这一次她看得清清楚楚。   在首领母狮的沉默中,没心没肺的苏丽开始撕咬牛腿、大快朵颐,母亲先是气喘吁吁地趴了一会儿,才和雀跃的小狮子一道吃起了牛肉,显然是有些力竭了。尼奥塔放下前臂,抖抖耳朵毛,正当它准备上前用餐时,安澜正面挡在路上,垂下头,直接把它顶翻在地。   这一下丝毫没有收敛,尼奥塔简直是四脚朝天,在翻身起来时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遭受了什么。它挪了挪脚步,狐疑地看了安澜一眼,又靠上来,然后第二次被掀翻,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它勃然大怒,跳起来高声咆哮。   然后第五次被掀翻。   安澜用实际行动告诉它——没有全力以赴,就没有饭吃。   为了在草原上生存,狮子们结群活动,它们彼此信任、相互帮助,有些感情深厚的可以说是同生共死也不为过。但信赖不是毫无来由的,信任是需要努力去赚得的。   时至今日,尼奥塔只在关乎幼崽的事情上出力,当狮群和其他族群发生冲突时,它却始终在游离,甚至不愿意做出战斗的尝试。这并不是因为它能力不济、不会什么战斗机巧,而是因为它胆小、懂得明哲保身,不愿意这么做。   你要保全自己,难道其他母狮不需要?   过去在水坝北区有地主雄狮的庇护就算了,哪怕在吃食方面有北区猎场、也不一定要捕食大型动物,安澜也可以算了,但现在,不行。如果尼奥塔能表现得更好一些,整个狮群的狩猎能力提高,食物选择范围就会更广、更有利于生存。她必须要让尼奥塔明白:如果它不能克服这种心理、在将来的战斗中率先逃脱,等姐妹们都死完了,它孤身一人只会被其他狮群生吞活剥。   安澜咆哮着进行威慑,撕开水牛肚腹。她没有把内脏吃完,而是在吃了几口后让出位置,示意苏丽来吃。   小肥美瞪圆了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好像不敢相信竟然有这种好事从天而降掉到它头上。它先是小心翼翼地在边上试探了一下,见没人阻止,才低下头大快朵颐起来。平时它总是傻乎乎的,但对家庭非常忠诚,为了保护家人敢和雄狮叫板,安澜心里对它是非常满意的。   等大家都进餐完毕,尼奥塔才捡到几口饭吃。可那会儿秃鹫已经把猎杀暴露出去,斑鬣狗远远地赶了过来。狮群没等她吃完饭就朝远方撤退了,它焦急地吼叫着,时不时追上几步,又舍不得饭食跑回来,最终还是没敢和鬣狗群争锋,灰头土脸地追上了狮群。   这天晚上它孤零零地坐在离狮群较远的地方。   安澜下定决心整治狮群,就不会半途而废,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高强度压迫着,哪天尼奥塔出力多了,就允许它上桌吃饭,哪天出力少了,就把它赶开。星星是聪明的狮子,不消多时,它就明白了母狮首领的意思,开始强迫自己扛着恐惧用心狩猎。   也是从那时开始,西岸小分队在捕猎水牛时再没出过错了。   甚至安澜没想到还压出了一个新技能。   不知道是不是饿多了,尼奥塔开始从各种犄角旮旯里翻出吃的东西来,而且在捕捉到之后总会第一时间叼过来和她分享。今天是一只大蜥蜴,明天是一条无毒蛇,后天是一头豪猪。   最令人惊奇的是它无师自通地培养出了捕捉豪猪的技巧,能通过快速运动把猎物晃得找不着北,然后迅速把它翻过来,咬住肚皮,完成杀戮。其他动物狩猎豪猪时可能会刺扎得从脸上到前胸到脚爪全部都是,但尼奥塔每次回来就只有三两根,随随便便就能清理干净。   这可真是……棍棒底下出奇迹。   安澜若有所思,把目光放在了六只正在疯玩的小狮子身上。可怜的孩子们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正在母亲身上踩来踩去,浑然不觉它们的悲惨狮生即将开始。 第19章   西岸小分队的六只崽崽都有一岁大了,三只是雌性,三只是雄性,生得很平均,而且个个都被养得滚圆。   这一点安澜是非常自豪的。   幼崽们从出生开始就没被亏待过,没断奶前母亲总是被喂得饱饱的,有足够的乳汁供它们吮吸,断奶后则每隔三天就能吃上一顿好肉。尽管一窝崽里不可避免的有强弱,但最小的雌性也比其他同辈看着健壮。   安澜就像一个辛勤的农民一样,每天都盼着小狮子们快快长大、迎来丰收。尤其是家里的女孩子。雄狮都是泼出去的水,母狮子才是狮群的未来。   体格强健的、技巧高超的、忠诚的母狮。   而狩猎技巧是需要磨练的。   是时候给孩子们加点暑假作业了。   安澜思考着附近有什么合适的猎物群,最后发现平原领地中部实在条件有限,能够到只有非洲水牛。等狮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小水牛分隔出来、咬断前腿、供幼崽练习扑抓,她才体验到当年西岸母狮的心情。   扑得不像样的时候恨不得自己上手,扑得像样的时候又总担心它们摔着或者伤着,真是一刻都不能移开视线。   最让人委屈的是从头到尾好像只有她一个在担心,苏丽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尼奥塔在撕刚抓到的小鳄鱼,母亲则全程坐在边上打哈欠,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   怎么自己小时候要星星要月亮要学捕猎,母亲放在心上了,轮到弟弟妹妹就甩手呢?难道这就是养出一茬吃一茬的真实含义吗?   安澜不理解,但她大受震撼。   另一件让她大受震撼的事发生在数天后。   当时小分队刚刚和平原狮群隔着数百米邂逅了一次,这个足足由二十多头母狮组成的庞大狮群端坐在土丘上,对借道者冷眼旁观。   如果非要类比的话。它们就像大型犬。大型犬看着比小型犬凶猛、攻击力也强得多,但正因此反而拥有了相对稳定的性格,不太会为一些小事吠叫。   平原狮群在保护区横行数年,从来只有分小队出去的份,没有被外来者挑翻的时候。对于那些进入领地的过客,只要不是成年雄狮,它们保持警惕、持续监视、在对方走慢时驱逐,但不放在心上。   反应激烈的是拉巴利狮群。   五头母狮在去年失去了统治狮群两年的雄狮,幼崽也被布莱克联盟屠戮殆尽。今年它们好不容易转圜心意、开始诞育后代,却屡屡遭到平原狮群和小分队的阻击。现在连影子都能引起这些母狮的过激反应,安澜完全不想和它们打交道,以免引来地主雄狮的报复。   说到地主,小分队在平原领地走了一周,七头布莱克雄狮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连风都没有带来过它们靠近的讯息。   直到有向导带着游客来,安澜才从闲聊中得知原因:布莱克联盟被拖在了东北角。   从水坝领地下来的流浪和跟着猎物迁徙的流浪团结到了一起,在两个领地边缘游荡。布莱克雄狮北上后,流浪汉被追得四下逃窜。大部分狮子聪明地和地主玩躲猫猫,但其中有一头像喝醉了酒,竟然开始朝南方跑。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会有流浪狮子觉得布莱克七兄弟比老父亲三人组要好对付?不往北走就算了,在领地边缘徘徊也可以,但一路向南,从东区——也就是核心区域横穿整个领地,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向导和游客啧啧感慨了一番,在把车开走前,游客特意说明想去看看这头不太聪明的狮子。然后向导打开车载屏幕,摇摇头说隔得不远。   这个动作实在有点眼熟,数小时后从树林里钻出来的身影也实在有点眼熟……   王子。   白狮子灰头土脸、气喘吁吁,身上脏兮兮的,看着没一块毛干净。估计是被揍了几次,鬃毛耷拉着,尾巴缩着,精神也有些萎靡。   在所有狮子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苏丽像个小炮弹一样迎了上去,和它贴在了一起。一个看着傻乎乎的,另一个看着也傻乎乎的,两个凑到一起简直是没心没肺、万事不扰。   安澜目瞪口呆。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开普莱特,正在努力拆散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真爱?   马蹄吧雄狮联盟的老三姜黄,曾在冥河母狮被杀害后整整守了尸体一天,不允许任何捕食者靠近它最喜欢的母狮子,当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再也唤不醒对方后才缓缓离开;雄狮莫拉尼滑下很高的陡坡,又穿越湍急的马拉河,与对面的母狮团聚,真正做到了跋山涉水只为见你一面。   难道她也要见证一个荒原爱情故事?   安澜心里啧啧称奇,手上一点不含糊,当场把王子驱逐到了两三百米远的地方,不允许它近距离跟着狮群。   比她更心累的只有工作人员。   布莱克雄狮是明星狮子,图玛尼是明星狮子,王子也是明星狮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一想到有那么多明星挤在同一片领地里、随时可能打生打死,他们都恨不得去批发呼吸机,最好再一天祈祷三十次。   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小分队踏出平原领地。   到了这个时候,回家之路已经过半,再往南就剩下两个小型狮群的领地边角,和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河水在西岸和东岸领地间是南北走向,过了西岸就变成东西走向。   马赫蒂带着孩子们离开时选择了绕路,当时它们漫无目的、只是流浪,现在的小分队却旗帜鲜明。如果能直接跨河,就可以省下十几天,但现在是雨季末尾,河水水位很高,水流也很急。   一时间,狮群在河边踌躇起来。   等啊等啊,大猫迷们等到官网专区的帖子翻了数百页,都没等到它们行动,反而等到了西岸领地里的又一次冲突。   两面环河,西临一个小狮群,西岸受到的真正压力都来自南侧的巴沙,偶尔也有从各个方向赶来骚扰的流浪汉。因为这天然的防御,狮群才能苟延残喘长达一年之久。   仅剩的两头雄狮一头是当年打马赫蒂时怂恿兄弟们先上的狡猾首领,叫布隆迪;另一头则是险些被马赫蒂咬断脊柱的家伙,叫做布朗。   布氏兄弟中布朗后腿有旧伤,几乎无法奔跑,布隆迪状态好些,只是断了一颗下犬齿,摇摇晃晃地挂在嘴巴上。   它们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统治生涯末期,始终紧紧抱团在一起,从不落单,凭借经验和敌人斗智斗勇,一旦有落败迹象,它们就朝狮群移动。西岸母狮有一种铁血的基因,十分坚韧,为了保护小狮子也会毫不犹豫地加入战局。   但这次敌人来势汹汹。   巴沙兄弟早就盯上了西岸这块肥肉,能得到三头母狮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能抢下几块非常丰饶的猎场。它们摸透了布氏兄弟,知道只要隔开对方,就能逐个击破。兄弟俩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长时间入侵,等待着雄狮和狮群分开的契机。   当布氏兄弟外出巡逻时,它们当着地主的面开始标记领地,成功挑起了对方的怒火。在布氏兄弟因追逐敌人而短暂拉开距离时,巴沙雄狮围住冲在前头的布隆迪并且重创了它,旋即回身去料理拖后的布朗。   两头雄狮在瞬息间丧失了反抗能力。   大难临头了!   西岸狮群听到了地主雄狮的哀嚎,记忆瞬间又被拖回马赫蒂落败的那一天。破耳母狮又气又急,它知道三头母狮无法和巴沙兄弟相匹敌,孩子们更加不是成年雄狮的对手,于是连声吼叫着催促它们逃命。   但入侵者来得太快了。   眼看亚成年就要被追上,破耳母狮豁了出去,硬是兜头挡在了路中间。   巴沙兄弟不想伤害母狮,试图从两侧绕行,但很快又被从旁赶来协助的黄眼母狮挡住了。束手束脚从来不在雄狮的基因里,它们很快就不耐烦起来,准备给这些“不识相”的雌性一些教训。三对二,不消多时,为了掩护姐妹的破耳母狮就被抓住破绽、按倒在地。   雄狮龇出牙刀,准备给它重重一击。   忽然,它受到了一记从侧面而来的迅猛冲撞。第一下没能撼动什么,紧接着就有了又重又急的第二下、第三下。巴沙雄狮险些栽倒在地,它大受冒犯,回头就咬,没想到新对手滑得像条泥鳅,一下子就从牙刀底下蹿了出去,徒留它自己站在原地惊疑不定。   那是一头母狮子!   巴沙雄狮要是人类,现在大概在疯狂揉眼睛。   一头,不,是三头母狮从亚成年逃跑的方向狂奔而来,加入了这场不对等的战局。这些家伙根本违背了一切雄狮所知晓的自然规律,非但没有流露恐惧,反而像吃错药了似的,主动对雄狮发动攻击。   见有强援加入,破耳母狮翻身跳起来,恶狠狠地咆哮着。新援中最大的那头母狮看着比破耳母狮还要凶恶,快得像一道闪电,牙齿长得像四柄匕首,尽管对上雄狮有先天的重量劣势,但它一副不依不饶、悍不畏死的样子,看着就唬人。   这是从哪里来的疯狮子?   这还是母狮吗?   巴沙雄狮从没觉得这么委屈过,一直到被赶出领地还在怀疑狮生,想不通为什么一块已经失去防御的肥肉还能自己长腿溜走,甚至在溜走前还伸手给了它们一巴掌。 第20章   在敌人离开后,安澜抖了抖耳朵。   她带着小分队在河边耽搁了太久,险些来不及赶上救援。但当时也没别的好办法。河水很深、水流又急,保险起见,小分队只有在水位退下去一点后才能勉强渡河,就算这样,也有一头小狮子差点被水流冲走,还是苏丽眼疾手快叼住了。   王子跟在后面过了河。   这头白狮子爬上岸就朝最近的树林钻去,说什么都不往前走了。安澜猜测它可能是听到了异响,不要说它了,小分队所有成员都听到了,那是从南方传来的雄狮在生死搏杀时发出的咆哮声,伴随着的还有越来越凄厉的哀嚎。每头狮子都明白:西岸领地正在遭到入侵,地主雄狮正在节节败退。   母亲把小狮子都赶到了一起,尼奥塔竖着耳朵,苏丽来回走动着,好像在等待一个指示。   它也等到了这个指示。   安澜当然不能坐看惨剧发生。   她和布氏兄弟没有一茶匙的感情,当年就是兄弟三个把老父亲赶下台去、迫使小分队离群流浪。对于有宿怨的敌人,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仁义,帮忙是肯定做不到的。因此她在短暂的衡量后就带着两个姐妹直奔核心领地,这才及时把破耳老母狮救下。   眼下危机暂退,母狮们就有时间来解决族群问题了。   西岸狮群剩下的成员是破耳母狮、黄眼母狮和一头断了犬齿的母狮,姑且叫它断牙母狮,对小分队姐妹,当年它们都是搂抱过、舔舐过和照看过的。尽管分开了近三年,安澜相信它们还能认出孩子们的气味,就像她认得出它们的气味一样。   双方保持着一定距离,彼此打量着。   最先行动的是黄眼母狮。   它一定是认出了自己的孩子,顿时急切地叫了起来。面对母亲的呼唤,苏丽和尼奥塔没有丝毫犹豫地跑上前去。姐妹俩不是小狮子了,妈妈的前臂也早就抱不下了,但它们仍然紧紧地贴着黄眼母狮,不停摩挲着它的脖子,一刻也不愿意分开。   比起姐妹俩受到的欢迎,安澜受到的就比较冷淡了。   黄眼和断牙都和它蹭了脑袋,大意是还认得她是谁,也承认她的身份,接纳她为狮群的一份子。但破耳老母狮从头到尾只是凑近嗅了嗅,就在远处坐下,谨慎地评估着。   它倒不是在表达敌意,只是在思考。   安澜几乎可以看到在它脑海中碰撞的种种思绪:作为西岸母狮首领,破耳一定明白它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没有地主雄狮庇护、没有足够血脉延续,随时随地都有覆灭的危险。   野生动物的搏杀都是惨烈的、致命的,许多伤势根本等不到救援,等到了也没用。   譬如刚才经过战斗区域时看到的布氏兄弟。   金发雄狮布隆迪躺在枯枝上,进气少出气多。它的脊柱被入侵者咬断了,从腰背到后腿全部被血色覆盖,这种伤势太过严重,救援队来了也只会给它安乐死。兄弟布朗也没好到哪去,它本来就跛脚,现在另一条后腿看着也脱臼了,尾巴根上两个深深的牙印,下腹一片血糊,大概是被撕掉了关键部位,救不活了。   两头雄狮在生命末期依靠在一起,地上有道长长的血痕,看着像是布朗在努力爬到兄弟身边。   看到这种惨状,连安澜都有点不忍心。   地主雄狮的下场也在一定程度上坚定了破耳母狮的立场,在数分钟的思索后,它终于走过来和她擦肩而过,皮毛刷着皮毛,露出一种友好的姿态。所幸它也不是全然冷淡,至少这天晚些时候,母亲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破耳母狮每隔几分钟都要看看它,舔舔它,联想到双方的年龄,安澜甚至开始怀疑它们有没有更深层的亲戚关系,或者是阿姨,或者是母女。   总而言之,小分队在西岸顺利地安了家。   谨慎起见,无论安澜还是破耳都没有急于把两个狮群归拢,而是隔着五六百米分开生活,让母狮们先交流感情,让小狮子们先习惯彼此的气味。在首领的约束下,孩子们出现了一两次小摩擦,但都被化解了。   尽管有一岁多的年龄差,分队小狮子们却不总是下风方。   母群亚成年统共剩下四头,三雄一雌,显见是先前那头被套伤腿的没活下来,还另外折损了两头雄性。   这群亚成年不光数量可怜,体态上看着也很可怜。几头两岁多的雄性看着都和一岁没什么两样,有的甚至还不如母狮肩膀高,唯一一头亚雌更是小得出奇。   比体格更让人担心的是它们的神态。   小分队亚成年对什么东西都很好奇,别说鬣狗花豹水牛角马,就是碰到犀牛它们都恨不得上去比一比。玩累了,只要一觉得饿,它们就会开始叫唤,唠叨个不停。母群亚成年和它们形成了鲜明对比,说是反向发展也不为过。这些小狮子总是表现出警惕、畏缩和忍耐,它们惯常抢食,而且相当凶暴。   安澜就目睹过好几次抢食场景。   三头母狮牢牢霸住最好的位置,在它们没吃饱前,任何想来分一杯羹的亚成年都会被吼,甚至是遭到猛烈攻击。这在从前是根本没发生过的事。而当亚成年终于能上桌时,个个都恨不得把猎物拖走,相互威吓、殴打是常有的事,逼急了还会真下死口。   兄弟们抢不过母狮,亚雌抢不过兄弟们。   某次狮群猎杀水牛,西岸狮子把猎物团团围住,只剩下一个最危险的位置。牛群不仅没离开,还站得很近,只有六七米远。小姑娘冒着被踩死或顶死的危险都要蹭到那个位置去埋头猛吃,让安澜看得胆战心惊。   这种情况在两周后才得到改善。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可能是破罐子破摔,或者是病急乱投医,小姑娘在那天下午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分队狮群。当时狮子们刚刚抓到一头斑马,正齐齐上桌大快朵颐,尼奥塔离它最近,也最护食,一发现小姑娘就低吼起来。后者不敢再往前走,只是趴在草丛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眼巴巴地看着。   总得让孩子吃饱饭。   安澜在心里叹气,让出一个位置。   从那天开始,被她起名为小不点的亚雌就像被分队收养了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已经没有妈妈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竟然再也没回过母群。小不点和其他亚成年一起玩耍、一起睡觉、一起学习狩猎,虽然总是有些瑟缩,却不知怎的被尼奥塔放在了心上。   破耳母狮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   它明白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过去能撕碎牛皮的指爪变得脆钝,过去能咬断脊柱的牙齿变得松动,过去能顶住外敌的身躯变得干枯。它对狮群的价值已不在于战斗,而在于贡献自己积攒了一生的经验和教训。   它老了。   但它体内还流着西岸狮子骄傲的血,它还没有穷尽,它还没有跨过死神的门,它必须亲眼看着改变,看着狮群重新繁荣起来,看着领地重新壮大起来,看着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变成勇敢坚韧的大狮子——哪怕没有雄狮。   太阳总在西方落下,但到了夜里,燃烧的恒星也可以成为黑暗中不朽的希望。   它日日夜夜盼着希望。   现在希望来了。 第21章   保护区官网为小分队顺利回家专门拉了一条庆祝弹窗。   这是一场罕见的零伤亡迁徙,不仅工作人员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世界各国的大猫迷们也都欢欣鼓舞、喜气洋洋。他们中有条件的当场开始排年假,准备直奔东非;没有条件的则选择打开专区,写下一条又一条祝福,盼着西岸狮群能一改先前的风雨飘摇,重新站稳脚跟、繁衍生息。   程序员们日日为网站丝滑操碎心,向导们倒是很愉快,有些还见到了回头客。   比方说当年的一家三口。   上次是爸爸带儿女出来见世面,这回却是妹妹主动求着要来看“她最喜欢的小狮子”,哥哥在边上哼哼唧唧,半句反驳的话都没说。虽然向导一再表示图玛尼已经是个很大的大狮子了,但戴着八百米厚的滤镜,一个孩子看到的是个很炫酷很能打的毛茸茸,另一个看到的是个很亲切很友善的毛茸茸。   全车唯一一个比孩子们更狂热的大概只有爸爸。   他的眼睛从车子开出营地的第一秒就开始不得闲起来,时而盯着资深向导的定位仪,时而朝路边的灌木丛东张西望。等车开到一处开阔草原、远远地能看到西岸狮群时,他更是激动得把半个身体都探出了车外。   向导数了数,一共十六头。“运气不错,今天全员都在了。”   随着他们继续靠近,满地摊着的猫饼中就开始支起一对对耳朵来,有些狮子干脆翻身趴坐,甩着尾巴,打着哈欠,露出长长的尖牙。卧在狮群中间的是两头母狮首领,据向导所说,合群才刚刚没几周,现在它们俩还处于争夺话语权的时期——或者说是末期。   过程可能是反复的,坎坷的,但结果几乎是注定的。   年龄差距摆在那里,大狮子即使跑得赢对方也跑不赢岁月,更罔论还有实力差距的时候了。诚然其他狮群母狮首领不一定是狩猎主力,也不一定是最强大的个体,但图玛尼威望素著,又十分聪明,亚成年都在朝它靠拢。   最近破耳母狮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地位动摇,在巡逻时主动落在了对方身后。眼看西岸的权力争斗即将迎来尾声,工作人员都感慨万千,颇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的体会。   但孩子们才不管这么多。   他们只知道自己最喜欢的狮子要成为“狮王”了。   妹妹抓着绘本,爸爸抱着她,指着狮群,念着它们的名字。坐在后座的哥哥时不时就要努努嘴,嘟囔说他认错了,这一头明显是尼奥塔不是尼娅斯比。   也不知道小男孩私下看了多少照片,竟然连一些诸如疤痕之类的小特征都说得出。母狮本来就比雄狮难认,许多游客说起雄性一套一套,说起雌性就会抓瞎,他年纪这么小竟然观察得这么仔细,认得也八九不离十,让向导颇为侧目。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妹妹只认得一头狮子,并且坚定地认为人家的名字是“圈圈”。她扒着车窗叫了几声,见狮子只是在抖耳朵,没有过来互动的意思,就忍不住露出点失落来。   向导想了想,安慰道:“昨天晚上我们有看到狩猎,今天它们肯定都吃饱了,懒得动弹。早上还有报告说巴沙雄狮又在领地边缘活动,也有可能是要养精蓄锐。”   “它们还在打?”爸爸惊讶地问,“可是这个狮群不是没有雄狮吗,我还以为上次只是不熟悉,慢慢地会接纳呢。保护区里这么多狮子,单个狮群没有雄狮保护可怎么行。”   “我们也在观察。”向导苦笑。   大部分工作人员都看好巴沙雄狮最终入主西岸,但这个时间可能需要三个月或者四个月,等待这波亚成年具备独立生存能力。两头巴沙狮子刚刚流露老态,战斗力不弱,而且巴沙狮群只有三头母狮,非常需要占领现在拥有七头成年母狮的西岸,不然兄弟两个自己都能为交配权打起来。   除了客观因素之外,还有主观因素。   在向导看来,巴沙兄弟俩都是非常自负的狮子,从出生开始就没遇到过大挫折。它们不会把上次的冲突看成拒绝,而可能会认为这是护崽反应(事实也相差无几)。再等一段时间,等亚成年可以自己狩猎,母狮子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   但等啊等啊,等到亚雄毛领都快长完了,也没等到擦出爱情火花。   向导说:“我们也看不透了。”   爸爸疑惑:“难道是看不上它们?”   向导都想叹气了:“总不能都没看上吧。”   尽管同一狮群的母狮会在相差无几的时间发情,方便一起抚养幼崽,但一来不是所有母狮都会怀孕,二来也不是所有狮群都状况稳定,在部分地主雄狮流动性强的区域,或者领地冲突非常剧烈的区域,总有母狮还可以发情。   基于这个原因,同群母狮对入侵者的态度可能会大不相同。有孩子要保护的更倾向于反抗,一些年轻的不带孩子的则可能顺应天性,冷眼旁观,等待决斗出更强大的雄狮。   但过去四年,西岸都是同进同退的,连分出来的小分队也是同进同退的。工作人员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要还有一头亚雄没养出,现在的西岸就不可能接纳新地主。   他们愁白头发,狮子们自己却适应良好。   图玛尼和破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离群巡逻,完全和雄狮没什么两样。一旦发现有入侵者活动的迹象,除了尼娅斯比留下照看幼崽,其他五头母狮都会行动起来,通过恐吓和战斗驱逐入侵者。西边小狮群跃跃欲试的雄狮差点有来无回,南边的巴沙被打得灰头土脸,东岸老雄狮根本当做世界上没有西岸这个地方,一时间领地里最大的问题竟然是疯狂繁衍的斑鬣狗。   小分队的回归就像一针强心剂,把坠落边缘的狮群拉了回来。   “……也许狮子们有自己的想法。”爸爸只好说道。   “也许吧。”向导的目光落在图玛尼身上,“也许她想自己当狮王呢。”   他开了个玩笑,却并不明白这个玩笑的价值。   在接下来的数年里,保护区会迎来一场巨大的变革,超过十二个狮群牵扯其中,无论是正待星火燎原的西岸王朝,还是始终如日中天的平原帝国,亦或者是早已日薄西山的东岸狮群,都将被卷入这场旷日持久的领地争夺战。一茬又一茬年轻狮子被这些狮群输送出去,雄狮争夺狮群,雌狮挤压猎场,它们有的成为划过天空的流星,在昙花一现后快速消亡;有的则稳扎稳打,成为大草原上的不朽传奇。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了。   向导不知道,狮子们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安澜瘫倒在姐妹身边,回味着昨晚吃的那顿斑马肉。她边懒洋洋地用尾巴回应人类,边思考着该从哪里去找一头外形伟岸、性格稳定、最好还对幼崽比较友善的雄狮,给姐妹们解解闷,给狮群开开枝散散叶,间或去标记个领地什么的。   有没有那种心无大志的雄狮,愿意接受这份待遇从优、包吃包住、靓女环绕的工作。不需要特别会做饭,甚至不需要特别能打,重点是要有个好基因,体格越大越好,毛发越旺越好,品貌越端正越好。   她不能直接养成狮群中的亚成年,也看不上领地周围毛量还没老父亲一半多的个体,一时间竟然有些犯了难。   思来想去,当苏丽凑过来和她贴贴时,安澜忽然灵机一动。   她的目光穿越整个领地,落在了河边的树林。   不……   这种雄狮还是有的。   眼下就有这么个银样镴枪头正杵在领地里睡大觉呢。 第22章   王子是头奇妙的雄狮。   我们曾说过它从出生开始就和其他兄弟不一样,毛色是一个方面,性格也是一个方面。   王子刚出生的时候,父亲林德雄狮正处于战斗力快速下滑的老年期,对很多事情都有心无力。或许是战士老去后需要时间默默怀念过去的辉煌,或许是每天都在被多年征战所造成的的暗伤隐痛困扰,林德兄弟总是表现出烦躁和严苛,没有一天向幼崽们施舍过慈爱。   面对大家长的强势弹压,当年四头水坝亚雄各有各的应对方法。   已经不幸遇难的老大喜欢和父亲对着干,两个小弟见到父亲就躲。王子既不像大哥一样有作为亲妈的母狮首领撑腰,也因为毛色不同,比不上两个小弟受关照,因此常在抵抗和逃避间拉扯,显得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到后来它干脆练就了嘴皮子功夫,反正你大哥要打架,我做兄弟的就要讲义气,逃跑是不可能逃跑的,参战也不可能参战的,就只能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作势欲扑、声援一下这个样子。   等到四兄弟被马赫蒂赶出狮群,进入流浪生活,事情又变了变。   水坝狮群环境再压抑,至少也是稳定的,有个地方睡,有口饭吃,出来流浪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开始四头亚雄浑浑噩噩,日子过得很差。它们都不太会做饭,常常忍饥挨饿,要么就是弄得一身伤。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反而激发出了狮子的凶性,在大哥带队第一次抢下鬣狗的食物后,王子骤然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忍耐了,过去被父亲压制的自信好像随着在抢劫上的如鱼得水又回到了它的身体里。   直到在西岸小分队身上吃瘪。两次。第二次还差点把命都送了。   然后是数月的隔离治疗,重回狮群想挑起重任照顾幼弟,却被两个弟弟孤立。到了这个阶段,王子不仅被打回原形,还更谨小慎微了。它充分意识到狮子战争的可怖,意识到自己并非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也从来没有过。它在脑海中写下了一个简易等式:战斗会带来痛苦,不如不战斗。   如果一直像这样下去,王子可能就会变成第二头索罗。   巨型雄狮索罗一生都在颠沛流离,年少时母亲被鬣狗袭击失去尾巴,狩猎能力大大下降;后来父辈裂岩联盟被推翻,领地陷入了群雄争斗;再后来斯巴达狮群收留了它,但好景不长,一直在教授它各种生存知识的养父罗拉克斯特被坏男孩联盟袭击,徒留它一个带着年轻的弟弟们出逃。   为了活下去,索罗把自己磨砺成了生存专家和交际能手。不仅在狩猎技巧上颇有建树,还在弟弟们死亡后同来来去去的雄狮合作,甚至最后化敌为友。   索罗一生都没有长期占有过属于自己的狮群,只是在萨比森保护区里游荡。见识过雄狮争斗的残酷惨烈,它已然丧失了心气,大多数时间都在消极避战。对一些大猫迷来说,它是险恶小人,在面对危机时第一反应总是逃跑,以至于坑害了亲生弟弟和许多盟友;对另一些大猫迷来说,它是特立独行的浪子,是那个始终喜欢在上树休息的“小花豹”,一辈子都在探索自己究竟是谁,究竟为何存在,又究竟要往何处容身。它就像吹过荒野的风,抓不住也无法停留。   和索罗一样,王子也陷入了无家可归的境地。   但比起索罗,王子又是幸福的,因为它拥有爱情。   工作人员曾讨论过这段荒野爱情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因为他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两个冤家能走到一起。小分队专项论坛里关于王子的八卦也从来没听过,大猫迷们知道很多动物比人类都记仇,举例老虎希陶,当年希陶远远看到虎王罗恩的尸体,都要冲上去撕咬它早已断气的喉咙。   最后大家震惊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王子可能潜意识认为苏丽是唯一一个比它弱小的、需要保护的个体。   父亲和大哥毋庸置疑比它强壮,弟弟们不需要它还驱赶它,图玛尼带着兄弟姐妹重创过它,只有苏丽没有参与这场战斗,而且曾经反过来被水坝四兄弟重创过。   雄狮的天性是保护领地、保护母狮、保护幼崽,组建家庭的渴望一直在白狮子的血液里燃烧,但哪里都不需要它。不敢回旧狮群,不敢打新狮群,不敢接近差点杀了它的西岸母狮,王子在这生命的循环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直到它再一次遇见苏丽。   年轻的、鲜活的母狮子,非常美丽,非常忠诚。   王子抓紧苏丽,用仅有的一丁点自信心向它提供陪伴和保护,甜蜜又苦涩。   有了爱情的支撑,它鼓起莫大勇气,从水坝领地一路追到西岸领地,安顿在了犄角旮旯上的小树林里。白狮子没有想到,这份爱情最终也会成为它的契机,给它带来梦寐以求的东西——领地、家庭、幼崽和一点点好运气。   八月中旬,它见到了西岸领地的狮女王。   那天热得连狒狒都在树上蔫巴,滚滚热浪把营地派出去的观光车都烤爆了轮胎。在等待后勤车的时间里,游客们举着望远镜,远远看到图玛尼带着尼奥塔和苏丽沿着狭长的林荫朝领地边缘走。三头母狮都养得不错,皮毛油光水滑,肚子也鼓着。   “我感觉王子要挨打。”其中一个游客说。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兄弟。”另一个游客喃喃地说。   顶着旅行团八卦的目光,两头母狮在树林外停下了,让苏丽单独钻了进去。他们就看到那圆滚滚的身影渐渐消失,重新出现时背后已经跟上了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太阳穿过树叶,在狮子皮毛上留下亮色的华彩,那种质感是画笔无论如何都描绘不出来的,说是扣人心弦也不为过。   虽然绕路来这里的游客就是专门等着看白狮子的,但过去一段时间真正能蹲到却很少。眼下看到这种电影画面,猛男游客几乎要兴奋地尖叫起来。他赶忙举起手机,开启录像,打定主意就算今天白狮要挨打,也要把挨打景象通通拍下来,留着到家里去回味。   只见王子跟在苏丽背后走出树林,嘴巴紧紧闭着,时不时停下脚步,抖动耳朵。几秒种后,图玛尼走上去,先是绕着走了一圈,然后靠近嗅了嗅气味。苏丽贴着白狮,好像要给它一点安慰。不知道狮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交流,在图玛尼转身离开,两个姐妹立刻跟上了,迟疑了片刻,白狮子也跟上了。   向导用力拍了下方向盘,接着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在他身后的游客就不用压抑兴奋了。他们中有的在吸气狂按快门,有的在举着手机找信号想要第一个发布震撼消息,还有的在叫狮子的名字。等后勤车过来,他们个个目光炯炯,恨不得三秒一催,敦促向导换好轮胎就出发,把车开到核心领地去看热闹。   核心领地也确实很热闹。   游客到达时,就看到图玛尼正和破耳老母狮放松地坐在阴影地里,断齿母狮好奇地抬头轻嗅着,尼娅斯比坐在它们背后,半阖着眼睛,像一尊诸事不管的大佛。亚成年在远处警惕地分散开,似乎在揣摩这头“新狮王”会不会对它们发动攻击。反应最强烈的是黄眼母狮。这位母亲挡在前方,背耳抬爪,连连哈气,威胁着三四十米开外的王子。   “太惨了,太惨了。”猛男游客沉痛万分地说。   打起来,打起来,猛男游客兴致勃勃地想。   可惜他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在狮群背后,年轻的狮女王抖抖皮毛,站直身体。它发出沉闷的吼叫声,这是一种劝阻,一种安慰,但同时也是一种宣告。决定已经被做出,就庄严不可侵犯。面对这种声响,黄眼母狮先是甩了甩尾巴,等回头对上母狮首领的视线,才不情愿地后退了。   这样一来,整个狮群就静了下来,主动权被放到了雄狮手上。母狮们或坐或卧,亚成年们重新聚拢,图玛尼在地上敲着尾巴,似乎在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王子站在大太阳底下,白得要发光。   在游客们的屏息期待中,它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狮群,眼睛搜索着,判断着。   许久,它下定决心,先是和最近的苏丽贴了贴脖颈,舔舐它的脸颊;紧接着缓慢靠近,同几个胆子比较大的小分队亚成年交换气味,礼貌地相互嗅闻;最后缓慢地走到阴影地边缘坐了下来,把前爪抱到胸前揣好。苏丽追过去,在它边上也趴下了。   大概是很满意,狮女王在经过时用尾巴轻轻拍了拍白狮的肩膀。   这天晚上,狮群外出狩猎,它们没有像其他狮群一样让雄狮先进食,但在餐桌上给它分出了一个位置。   从这天开始,天天如此。   它被要求和两头母狮首领一起巡逻领地、参与标记,偶尔在领地里和其他母狮进行一些小狮子不能看但总是看到的行为。黄眼渐渐放松下来,接受了“新地主”,不再激烈反抗。   而王子自己也慢慢融入了这个大家庭。有一次向导竟然看到它在和年轻的雄狮们打闹玩耍。它们抓着对方打滚,试图把对方按倒在地,做出要扑咬的样子,时而变成二对二,时而变成三对一。当其中一头亚雄扑到它背上时,王子只是不太开心地打了个喷嚏。   保护区官网记录里采用制片人说的话,写道:   “这头雄狮被允许加入了西岸狮群的生活,就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 第23章   这些话是制片人在邮件里发给向导的。   这个纪录片企划最早只是要讲个狮子家庭故事,是那种可以用一个旱季或者一个雨季拍完的短片,后来却被不断修改剧情、增加设定,废掉的草案能塞满邮箱。为了做到尽善尽美,三名制片人风里来雨里去,来回辗转五个营地,跟拍了足足四年。在他们的镜头下,新一代西岸狮子从嗷嗷待哺的幼崽长成了威震一方的霸主。   原本在小分队回家后拍摄行程就可以结束了,山姆、加加罗和萨曼莎都舍不得,这才拍到了王子的故事。眼下素材已经完整得不能再完整,剧情都要溢出了,他们只能选择停下脚步、打道回府,告别保护区,告别心爱的狮群。   抱着一点点伤感情绪,制片人不仅盯着后期团队加班加点,请数名导演来指点粗剪,甚至还联系电视台,请他们花大价钱联系知名配乐家谱曲,最终打造出了一部故事完整、画面精良、音乐震撼的年度大作,被许多人列为一生中必须要看的十部野生动物纪录片之一。   这部《勇气:回家之路》也给保护区和西岸狮群吸了一大波关注者,讨论量指数上升。人们关注着强大的狮女王,关注着团结的西岸狮子,关注着即将离群发展的亚成年,关注着在水坝领地的父子联盟,也关注着珍稀的白狮王子。   在一个名为“展望西岸未来”的帖子里,楼主提出西岸的独狮王模式隐患重重,可能会复刻马赫蒂当年的失败。围绕着这个观点,东方大猫迷展开了激烈讨论。慢慢地,帖子沉下去了,没想到数周后的新闻又让人把这个帖子挖了出来。   【小巴沙死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谁来掐我一把。】   【向导在推上发的消息,大意我翻一下:有个伤心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护林员发现了一具尸体,根据牙齿对比,确认身份是巴沙青年。前一晚有人目击到它和兄弟在朝西岸领地前进,可能还没放弃占领这里,第二天我们就发现巴沙狮子只剩下一头。它拖着伤腿,在领地边缘呼唤自己的兄弟,不幸的是,对方已经死去多时。】   【也就是说巴沙想进去打王子,结果反被阻击,直接拆伙了。】   【关键不可能是王子杀的啊,王子啥样你们不知道吗?我看《勇气》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导演到底是怎么拍的啊,是有多厚的滤镜,能把它拍成那种级别的大帅哥,搞得我单身久了看只狮子都觉得眉清目秀。】   【确实……我翻了好几个护林员的推,他们觉得大概率是西岸杀的,但都不清楚母狮群到底是怎么把雄狮杀了的,历史上母狮杀雄狮的记录非常非常少。不管怎么说,今早有游客拍到猎牛视频,小希望和肥美王妃身上都带伤了。】   【懂了,一死一重伤,王子喜提巴沙领地,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就想知道是哪个向导给它起的名字。这名字起的好啊,不是国王是王子,上面有女王顶着,下面有王妃陪着,每天不是在陪小狮子玩就是在被小狮子玩,拍到的近照看着越来越憨,无忧无虑到毛都爆起来了,那围脖大的像裹了三层一样。】   【老王:啊?你们在说什么?一觉醒来朕的江山怎么又变大了,赶紧回去再睡一觉。】   可怜的王子。   如果它能听懂人话,现在一定非常委屈,因为这次它真的尽力了。   连安澜都没想到平时老爱躲在后面的狮群吉祥物这回能表现得这么英勇,她的惊讶程度都快赶上当年看尼奥塔硬刚象群了。不单单是王子,和母狮并肩作战的还有三头雄性,它们都是黄眼母狮的血脉,四岁大,只比安澜自己小一岁。   四岁的雄狮早就该离群了,但是王子总不赶,一副这事不归它管的模样。先前安澜只能通过吼叫声对黄眼阿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它能放开手,让她安安稳稳地把大狮子驱逐出去。现在好了,巴沙兄弟垮台,巴沙狮群失去了地主,可以直接拎包入住了。   刚成年就有领地分配,世上还有比它们更幸福的狮子吗?   ……除了王子之外。   白狮子的幸福是毋庸置疑的,自从被狮群接纳,它的脾气是一天好过一天。离奇的是它好像只把自己当做狮群的一份子,在标记领地这件事之外并没有把自己当作地主看待。安澜从来没听它要求过先吃饭,也从来没见它和不愿意交配的母狮动手,或驱赶亚成年,或对小狮子龇牙咧嘴。   如果说过去的王子找不到定位,那么现在的王子就是定位找的有点……偏。   它好像真把技能点点在带崽上了。   两个月前苏丽生下了四只幼崽,安澜像照顾母亲一样来回跑着照顾它。这波幼崽全是雄性,让她很是捶胸顿足了一会儿,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其中有一头白狮。等幼崽两个月大归群,事情就有点不对劲起来。王子开始寸步不离地看着幼崽,如果不是它没法喂奶,可能都恨不得把孩子挂在脖子上。   这么想想,当巴沙兄弟入侵领地时,王子反应激烈好像也有原因了。   那天晚上巴沙雄狮发动了第六次还是第七次进攻,它们一路朝核心领地跑,根本不把地主雄狮放在眼里。在它们看来,只要将幼崽杀死,再将亚成年都驱逐出去,领地自然而然地就会更改归属。   在过去所有冲突中,安澜总是慎之又慎,一闻到入侵者就让母亲带着小狮子先走,剩下六头母狮留下来拦截。通常王子会留在战场附近,但它总是跟着母狮群一起前进,一起后退,鲜少有直面雄狮冲撞的时刻。   这一次不同。   安澜正盯着三头自愿留下的西岸小年轻,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恐怖的狮吼。她一回头,顿时目瞪口呆——王子朝巴沙兄弟猛扑过去,那架势,简直像要跟人家同归于尽一样。   不仅她愣住了,巴沙兄弟也愣住了。   它们和西岸地主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头雄狮空有体格,打起架来像只狐狸。它也不是不出力,总会嚎两嗓子,扑两爪子,咬两下子,但真正做到的很有限。不过话又说回来,像它们这么了解西岸地主的雄狮也不多,一般的流浪狮子,除非是三头及以上的联盟,都不会贸然挑战体格硕大、看起来很能打的地主。   王子和老巴沙扑成一团,彼此前臂用力想把对方摁倒,大概是平时玩耍玩出的默契,三头西岸小年轻冲着敌人的屁股就奔了过去。作为雄狮,它们无师自通地把对方掀翻,撕咬它的后腿,老巴沙被四头雄狮围住,连起身都不能。   眼看哥哥受困,小巴沙怒吼一声就冲进战场。   安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趁巴沙兄弟分心乏术,她带着母狮从背后围了上去。通常母狮不会冒着无法狩猎的风险死战,以免雄狮临死反扑,而且如果被雄狮按倒咬瓷实了,在力量差距面前,母狮很容易就会瘫痪或者死亡。但这回安澜决定冒险。巴沙雄狮屡屡入侵,西岸已经不甚其扰了。她不断吼叫着,向狮群发出急切的催促,意思很明白:我们必须把它留在这里。   听到首领的命令,尼奥塔咆哮一声,直接蹿到了小巴沙背上。当对方惊怒万分、回头要咬的时候,苏丽从另一侧咬住了它后腿上的皮肉,黄眼母狮咬住了它的尾巴。雄狮吃痛,赶忙扭回来,巨大的爪子拍打着,尖利的牙齿咬合着,时不时就有母狮被它拍到脑袋,重重往地上一顿。可在六对一的情况下,它完全是顾此失彼。   小巴沙害怕了。   比它更害怕的是被四头雄狮团团围住的老巴沙,它受伤惨重,后腿血流如注。等老巴沙艰难地撑起身体,它就看到了让它绝望的一幕——四头母狮像推倒山岳一样推倒了人立起来的小巴沙雄狮,它们按住它的身体,轮流在它身上撕咬,其中一头甚至抓瞎了它的眼睛。当小巴沙雄狮挣扎着抬起头、准备为生命殊死搏斗时,从它背后突然出现了一头巨型母狮,一口就咬住了它的脊柱。   安澜发狠地把犬齿合拢。   在强壮肌肉的支撑下,她凶猛地甩头,把雄狮拖得在地上滑动。牙齿和骨头相接有种奇异的触感,当一记沉闷的重响和一阵轻微的挫动传来时,她才松开口,看着自己造成的伤害。和当年袭击王子时相比,她的犬齿更长,力量也更大了,这是她第一次成功杀死同类。   随着脊柱被断,雄狮身下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为了防止它临死也要拖个垫背的,母狮群潮水般后腿,隔着一段距离相互舔舐身上的血迹和伤口。四头原本都不会参战的西岸雄狮很快加入了它们。在狮群的注视下,小巴沙在地上抽搐着,而老巴沙则抓住机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家的方向走去。   没有狮子去追。   它们只是冷眼看着,等待着秃鹫飞来,享受这顿美味大餐。   每一头狮子都知道,要变天了。巴沙兄弟的统治已经随着这次失败的入侵而终结,三头母狮可能会带着幼崽到处流浪,而现在坐拥十八头狮子的西岸狮群必然会向南部扩大活动范围,渐渐挤压它们的生存空间——除非巴沙母狮愿意接受几个新领主。   安澜舔着前臂,目光飘向黄眼的三个儿子,思索着这是不是它们此次留下来参战的原因。   这个问题在几天之后就得到了回答。   不需要任何狮子去驱逐,也不需要妈妈去劝说,雄狮三兄弟在一顿饱餐后默默地同亲人的道别。它们相互倚靠着,离开家园,踏上了前往南方的路。 第24章   西岸三兄弟和平占有了巴沙领地!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向导那里飞出,朝世界各地的大猫迷那里飞去。他们恍惚间才意识到,在小分队回归后,西岸已经不能算是小型狮群了。一头地主雄狮,七头壮年母狮,一头瘦小但其实已经成年了的母狮(小不点),还有六只两岁出头的亚雌和亚雄。这股势力放眼整个保护区都很能打,也就是和平原狮群没法比。   参考官网发的领地图,以“7”字型的河流为界,保护区可以大致分成三个区域:西南部,东南部和占地最大的北部。眼下西南部除了最西边挤着个小小的砂石狮群,东侧一长条都被西岸系占领了。从北到南分别是西岸狮群、巴沙狮群(西岸三兄弟)以及南部狮群(早年被马赫蒂赶出去的马二马三两兄弟)。如果再加上位于水坝狮群(马赫蒂父子联盟),西岸血脉已经占领了四块领地。   在这个新兴王朝的阴影下,砂石小狮群危如累卵。   尤其是小狮群的两头雄狮还曾经尝试过入侵西岸,结果差点被图玛尼带队打得有来无回,战斗力之弱可见一斑。这也不能怪它们,这两头雄狮从没吃过流浪的苦,成年后就接手了叔叔的狮群,西边靠着牧民活动区域,不会有狮子来,南边北边东边都有狮群帮忙挡住,一直经营到现在。   不管是为了寻仇,还是为了扩大领地、养活更多潜在幼崽,西岸都有可能对砂石挥动屠刀。   这是人类的推测,也是安澜一开始的计划。断牙和尼奥塔相继怀孕,接下来狮群可能会迎来更多幼崽。成员数量增加意味着食物消耗增加,也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猎场。   之所以说“一开始”是因为这个计划很快就没有执行的必要了。   这年雨季末尾,牧民和狮子发生了激烈冲突。起因是两个小孩为了在牧区边缘玩耍,碰到了狮群。砂石雄狮大概是为了保护妻子,冲他们发动攻击,其中一个小孩伤得不轻。后赶来的牧民当场射杀了一头雄狮和一头母狮。紧接着,护林员就发现有人在砂石领地里投毒。当他们呼叫救助队时,几头小狮子已经没命了。失去幼崽的母狮彻夜哀嚎,听得人心酸不已。   野生动物的生存区域太小了。   要说这件事情是狮子不对吗?可狮群带着小狮子,本来就攻击性很强。但要说这件事情是人类不对,人类活该?牧民只是在牧区边缘活动,并没有进入狮子的传统领地。非要说的话,可能是来自东边的压力太大,砂石狮群主动迁向西边,结果遭遇不测。   安澜为此很是难受了一段时间。   一方面,这确实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哪怕狮群争斗,也可以说是堂堂正正地落败,但毒杀这种死法没有一头狮子可以预见到;另一方面,她意识到最近顺风顺水,过得太惬意了。难道小时候在河边的场景都忘了吗,危险可能来自每一个角落,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   而这个警醒救了整个狮群的命。   因为西南角不在大迁徙的路径上,旱季捕食者们更倾向于待在河边和水塘边。砂石领地里的大水源非常靠近西岸领地,安澜有好几次都能望见仅剩的砂石雄狮带着妻儿喝水。她没有急着去弹压这些狮子,没想到有一天,这些狮子竟然反过来入侵西岸。   确切地说,是砂石雄狮孤身一个朝着西岸挺进,它的狮群站在了交界线上。   安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头失去盟友的孤狮也敢来下战书,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头雄狮不是直奔目的地,而是在草原上左走走、右跑跑,行色诡异,像喝醉了找不到方向一样。处在巡逻中的三头西岸狮子被这奇景震慑住,齐齐停下脚步。   砂石雄狮离他们只有一百米远,就这一百米,它走了快十几分钟,还没有走完。到最后几米的地方,安澜正准备进攻,它却表现得像忘记本来目的一样,突然朝反方向跑了几步,然后原地打转,躺倒在地。数秒钟后,它的前爪开始像土拨鼠刨地一样僵硬地挥动着,身体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扭动,俨然是陷入了抽搐状态。   就在这一瞬间,明悟击中了安澜。   她喉咙紧缩,连连后退,头也不回地扭头就跑,边跑边呼唤着。王子虽然不明所以,也立刻跟上了她,和她并驾齐驱。破耳老母狮稍稍犹豫,但在她一声接着一声催命般的召唤中放弃了过去了结敌人的想法,也朝着核心领地跑了起来。   狮子们不知道自己在从什么东西边上逃开,做过研究的安澜却清清楚楚。   砂石雄狮发病了!   这种无法控制肢体活动的姿态,显然是中枢神经系统在遭到侵害。联想到砂石狮群曾经和牧民有过近距离接触,再联想到牧民喜欢饲养的动物,这是什么疾病昭然若揭——   犬瘟热。   所有研究狮子的人都听说过的疾病,死亡率高达八成以上,传染性极强。在非洲大草原上,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过这种疾病。野生动物接触了人类散养的狗,或者杀死了携带这种病毒的野犬,都容易导致患病,然后相互传染。花豹,猎豹都可能感染这种疾病,而诸如非洲狮、非洲野犬,胡狼和斑鬣狗这种大规模群居的动物,假如有一头感染,那简直是一窝一窝地死。犬瘟热在爆发期杀死过数千头狮子。   安澜越想越觉得背后发凉,带着王子和破耳老母狮跑到狮群边上,隔着两三百米就不敢再靠近了。她咬咬牙,找了个下风口蹲下,摆出一副今天不准备回家的样子。幼崽的嗷嗷叫声从这里可以听得很清晰,而母亲延续了一路的呼唤声却欢迎变成了疑惑,仿佛在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们要坐在这么遥远的地方?   煎熬。   惊惧。   忧心忡忡。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着,朝四肢输送着维系生命的血液。但她忍不住去想,病毒是否已经顺着风向进入身体了呢?此时此刻,它们是不是正在体内行进,撕开一条通往大脑的血路?如果在这个世界消亡了,她的灵魂又回去哪里呢?   作为野生动物,安澜完全无法用语言表达来求助,人类也不会每时每刻都出现在求助范围里。她自觉已经冷静地做出了最佳选择,在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第一时间逃命,没有让任何同伴上去补刀,但仍然会为未知的东西而胡思乱想。   如果能一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走到无法再走就好了,但大部分狮子都不能拥有这种自然死亡的幸运…….那么,如果能在保护领地的时候死去就好了,为了保护姐妹和年幼的小狮子,哪怕战死也是一种荣耀的归宿,还可避免老迈时力不从心的苦闷……再不济,如果能因一次迅速的猎杀而死去也可以接受,至少不必像一些南非的狮子一样,承受被牛结核折磨四五年的痛苦。   患病的野兽是多么悲惨啊。   它们生存所需的强健体魄被全然夺走,只剩下一具干枯畸形的残骸,连平时根本不敢进犯的动物也会把它们当做晚餐。牛结核、猫传腹、猫瘟、犬瘟热、细小、炭疽……那么多可能导致大猫死亡的杀手潜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旦发作起来,简直无计可施。一些疾病还给动物抗争的机会,一些疾病患上了就是等死。   安澜拍着尾巴,把大脑袋压在前臂上。   王子和老母狮都被赶到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分开待着,无论没了哪一个,对狮群来说都是重大损失。眼下周围都没有什么游客,本来是难得可以不听八卦本本分分巡逻完睡觉的日子,结果反而睡意全无。为了她自己,为了狮群,也为了大草原上许许多多的动物,安澜祈祷着人类能快点发现这个异常,早早采取行动。   或许是一直念着念出了效果,第二天清早她就嗅到了护林员的气味。   另一边,在发现砂石雄狮的尸体后,护林员神情严肃。他们不怕那种有明显外伤的,就怕肉眼看不出伤害的。不是每一头动物死了都会被送去尸检,每当这时,他们只能根据经验判断可能是蛇毒,可能是小伤口感染或者疾病。关键在于有的疾病只带走一条性命,有的却能带走无数条。   其中一个护林员想了想,给营地打了个电话,询问是否有异常。对方愣了一下,回答说这片区域活跃的两只花豹前天死了,另外从昨天开始,有些定位圈就没有动过。   ”是谁的?“护林员问。   “王子,”对方回答,“还有图玛尼。”   “两个都没动?”护林员严肃起来。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两件事情间有更深层次的联系,只以为双方可能发生了冲突,砂石雄狮不知怎么的死了,西岸的两头明星狮子也至少是个重伤,动弹不得。情况危急,他先是跟着指引去寻找,确认两只狮子都古怪地趴着后,当机立断地呼叫了救援队。   专车来得很快,里头坐着的还是个老熟人——对安澜和王子都算。   赵博士像脚下踩了个风火轮,带着小组就急吼吼地冲了过来。安澜本来还想给兽医模仿一下砂石雄狮死前的样子,帮助他们缩小怀疑范围,结果因为要抽血,麻醉医生干脆二话不说给三头狮子一人来了一枪。   迷迷糊糊,她听到赵博士在说:“要不把数据也测了?”   “一起测了,那头老母狮的牙也一起看了。”哈赞同意,旋即补充道,“要不给图玛尼再多抽点血安排个其他检查吧,半年都快过去了,一点好消息也没有,而且她体型特别大,会不会是因为雄性激素过于发达导致的不孕啊?我盼着她的小狮子头发都快盼白了。”   安澜:……   她还是晕了吧。 第25章   救援队在抽完血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附近守候,等待狮子从麻醉状态恢复清醒。他们中的志愿者和向导都带着武器,一是为了防止狮子暴起,二是为了防止其他捕食者趁狮子沉睡的机会来偷袭。   无事可做,工作人员们大多在聊天,有的干脆掏出手机。   其实这也是常态了。   非洲的保护区,凡是开设观光项目的,一般都不鼓励游客靠野生动物太近。大型国家公园如塞伦盖蒂或克鲁格都会在官网和营地张贴告示,重点说明自驾游不得下车、不得触摸挑逗野生动物、拍照时不得使用闪光灯、离象群犀牛远点等等,以免打扰到自然活动或威胁到人身安全。   园区工作人员比游客多了一项福利——他们可以在野生动物被麻翻时进行近距离接触。   不管是麻醉施救还是麻醉上定位器,只要动物动弹不得,就会有人对它们“上下其手”。打开社交平台,点开各大保护区关联账户,翻阅工作人员发的日常,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他们和动物的“亲密视频”。   猛兽,尤其是名声响亮的个体,是“重灾区”。   某些狮子王因为经历过于传奇,整个救助小组都是粉丝,那才是真的晚节不保。别说猫耳朵,猫尾巴,猫爪子,连猫铃铛都会遭难。摸完还要把玩一下,最后再拍照留念,争取做到一觉醒来全世界都知道受害狮猫铃铛的尺寸。   真是狮生多艰。   此时此刻,安澜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就像她能看到颜色一样,穿越大概对药物作用也有点影响,她被麻倒的时间只是兽医计划的二分之一。刚醒她就发现自己的尾巴球被人抓在手里,爪子也被人抓在手里,等她抖掉眼睛上蒙着的布套再往远处一看,好家伙,王子边上围了六个人,个个都举着手机,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狮子醒了,志愿者用飞一般的速度放开。   他们退到安全距离,等待其他两头狮子清醒。就这么等啊等啊,等到狮子们纷纷能站起来,能不摇晃地走路,也没等到它们朝狮群走。确切地说,其他两头狮子想走,但被狮女王喝止了。   奇也怪哉,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快速诊断也没发现蛇咬伤,为什么不回到狮群里去呢?   赵博士当时就若有所思。   等他去看了砂石雄狮的遗骸,又询问了砂石领地的异状,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和牧民接触后染病,领地内大量野兽离奇死亡……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很糟糕的可能性。再加上狮子的尸骨已经被斑鬣狗和秃鹫啃得所剩无几,风险大大上升,这一刻,赵博士简直是惊悸不安。   回到工作室一运行检测,结果果然对上了他的想法。   犬瘟热。   这可是会影响整个保护区乃至整个东非草原的大事。   赵博士第一时间向管理者说明情况,有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惨剧,高层对这件事非常重视,连夜给野生动物保护署打电话。他们最终决定启用一套可能是保护区史上最大规模的保护行动,为了封堵住疫源,还紧急从隔壁马赛马拉抽调了部分兽医。   这个行动分为三部分。   首先,要缓和牧区和狮子活动区的冲突。   主要措施比如说建造铁丝围栏。其实建围栏这事从几年前就有了,不过投入和收益并不成正比。非洲保护区很少有加盖的,狮子常常从一个保护区流浪到另一个保护区,这些保护区边上又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牧民区。工作人员只能说在砂石领地边缘先把围栏紧急加盖起来。   官方还向附近村落派出了宣讲队。这些志愿者不是要劝说人类为野兽牺牲利益,而是向他们说明如何观测狮子,如何防范狮子,如何向官方求助。志愿者同时还承担一些普法工作,告诉牧民投毒是不对的,可能要被罚款,乃至被判刑。   他们还给更多狮子戴上定位圈,跟踪行踪,以避免和牧民发生冲突。   第二,要处理掉传播犬瘟热的源头。   野生动物保护署派出专门小队调查并检测保护区附近的犬只状况,他们发现这里有很多散养狗,这些狗和野狗碰到一起,又孕育了一大片无家可归的狗群。等小队把这些犬只收容起来,一边找领养一边处理时,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何止是有犬瘟热病毒,有些犬甚至携带有狂犬病毒。一想到这些疾病传播给野兽会怎么样,兽医吓出一身冷汗。   第三,就是在保护区内进行防疫。   时值旱季开头,动物活动相对集中,也方便了工作人员进行监控和排查。他们从过去犬瘟热传播时最易时感染的动物中受到启发,集中精力检查砂石领地内的豹子和狮子,同时将一些生活在西岸领地边缘的野兽合理向东侧稍作驱逐。被发现感染的个体将被收容治疗,必要的时候进行安乐死。   这些野生动物会在两个地方,一是保护区自建的短期散养区域,二是和保护区有合作的散养区域。部分合作方常常接纳从各大保护区移交过来疗养的狮子,帮助它们恢复健康,然后再放归自然。   这么一波下来,砂石狮群有一半都被麻翻带走,剩下的一半在接受密切观察。   接下来,保护区开始给离牧区近的野生动物打疫苗。   这可以算是整个行动中工程量最大的一部分。野生动物不是圈养动物,光是找到它们的踪迹就够难了,找到后还得想办法给尽可能多的个体打上疫苗,有时一个被麻倒,其他的会逃跑,还得上演一出它逃他追插翅难飞的戏码。   不过官方也有取舍。   最重要的目标是大狮群里的大狮子,然后是成年流浪狮子,最后才是其他狮子。说来残酷,但野兽本来就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成年狮子,尤其是明星狮子,要是没了几头,对工作人员、对喜欢动物的人、对整个保护区乃至国家旅游业来说都是重大损失。   诚然通过麻醉打疫苗存在一定风险,但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如果能把传染病控制住,比让它从一个点炸成一片要强太多了。   为了让麻醉风险不白冒,官方在行动前还向几个合作项目组说明情况,询问他们是否有需要收集的数据,或者让他们直接派人过来,加入到行动当中。   反正麻都麻了,干脆一次测量出保护区内雄狮和母狮大致的体格状况,检查它们是否患有其他能被检测出的疾病,为一些本来就带着伤但还不足以出动一整个兽医小组的个体提供简易治疗,另外把不冲突的必要疫苗一次性打掉。   动保小组摩拳擦掌,接到消息的研究人员也非常高兴。   在砂石雄狮死后第三天,十几辆专用车从各个营地出发,其中一辆直奔西岸狮群的核心领地。   这一次他不仅带来了救助小组,还带来了一个负责人,一个摄影师,一个油管主播和两个研究人员,五人同属一个项目组。   该项目组主要研究狮子,当初也是他们跟高层合作,给图玛尼、马赫蒂等狮子戴上定位圈。他们大多数时候在做学术研究,有时也会运营油管账号,用来向大猫爱好者提供一手资料并制作科普视频。了解情况后,他们致电营地,询问是否有合适的跟拍机会。   赵博士一听这个就不困了。   他当时就调出地图,发了一份电子版到对方的邮箱里,非常与有荣焉地给西南区标了个红戳。用他的话来讲,西岸狮群狮子众多,而且离疫源地也最近,没有雄狮控场,首领母狮又“异常聪明”,假使要兼具节目效果和安全性,可以跟拍这里的防疫行动。   负责人一看邮件,觉得真有道理。   他们一行五人光速收拾行李,坐上最近的航班,飞也似地赶到了营地。头天晚上赶到,第二天清早就和医疗小组碰头,踏上了记录数据和制作节目的路。   这天温度还不算太高,天气也不错,医疗小组坐一辆车,项目组坐一辆车,沿着小路摇摇晃晃地朝狮群前进。   油管主播是项目组最近才聘请的,目的是策划节目,和年轻人接轨,让更多人有机会看到这种本来有点枯燥的官方性质的研究成果、了解狮子、并意识到狮子保护的重要性。这名新走马上任的主播名叫阿尔伯特,他还是第一次到保护区来,看什么都很新奇。   车开了约莫二十分钟,阿尔伯特就在向导的指点下见到了第一头狮子,也是今天的目标狮子。摄影师尽职尽责地把镜头摆了一下,没等阿尔伯特开始说话,前面的医疗车上忽然有动静,镜头又转回去了。他探头出去一看,只见从前车后座也探出半个身体,兽医哈赞正朝着狮子……挥手?   阿尔伯特有点懵。   “图玛尼,图玛尼!“只听哈赞喊着,比喊自家小辈还亲切自然,”这里,好姑娘。”   他朝草地上一看,就见那头一直趴着、肚子瘪瘪的健壮母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不知道看出了点什么,它打个哈欠,站起身朝车子的方向走过来。   “她能听懂!”阿尔伯特忍不住叫出声。   出人意料地,开车向导用一种非常理所当然甚至还有点受冒犯的语气肯定道:“那是头明星狮子,大家都喜欢她,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阿尔伯特福至心灵,意识到节目效果就该落在这头狮子身上了。   等对方不急不缓地走近,哈赞又探出叫它,手指还点点远处,又点点前方。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狮子停下脚步,甩了甩尾巴,发出低沉的吼叫。听到叫声,一头威风凛凛的白狮从哈赞指点的方向站起来,紧跟着是一头看着有些年老、耳朵破成花瓣样的母狮。三头狮子会和到一起,这回不是朝车子走,而是朝前方走。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负责人感叹道。   阿尔伯特偏头一看,只见平时严肃的老板正在兴致勃勃地扒着车窗,而摄影师也没好到哪去,手虽然稳稳地扛着摄像机,但两条眉毛都快惊讶地飞到车顶上去了。两名研究人员在后座估计也很心痒难耐,一直探头张望个不停。   向导又说话了:”上次要给图玛尼戴脖套,赵都没用麻醉,就这么过去就戴上了。“   阿尔伯特于是问道:“你觉得能这样给她打针吗?”   向导从后视镜看看他,又看看摄影师:“不清楚,要看他们怎么安排,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今天还要称重,还要量肩高,打针都要好几针。我只能说上次抽血的时候是麻了的。”   好吧……   这本来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可后车里的项目组成员竟然都微微失落起来。   他们的失落只维持了五分钟,等庞大的西岸狮群整个出现在视野范围内,还能看到小狮子在边上玩耍打滚时,这种失落就瞬间消失无踪了。   因为有带崽母狮,向导并没有允许任何人下车,而是开车让他们换着角度拍了一些画面。前车似乎是为治疗流程起了点讨论,后来卫星电话响了,说组长赵博士拍板,先试试能不能把狮女王引出来打针拍摄,要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分波麻醉。   两辆车停在离狮群差不多有七八十米的地方,十几个人呼啦啦地下了车。阿尔伯特对镜头说着自己写好的开场词,结果他的词都还没说完,在没人呼唤的情况下,狮女王踱着优雅的步子,已经走到离他们只剩十几米的地方了。   人在电视上可能看不出狮子有多大,但当一头狮子真正站在跟前时,那种看到猛兽的恐怖感是无可比拟的。阿尔伯特朝两侧看了看,发现向导和医疗小组的表情比较一致,都是警惕而不紧张。他想了想,还是选择继续把开场词说完,接着让镜头拉到狮子近景。   仗着有过一次接触经历,赵博士站在人群最前方。当狮子过来时,他做了个奇怪的举措:他铺开方布,打开医疗箱放在地上,然后蹲下身。母狮用一种慢得让人心急的速度走完最后几米,低头轻嗅着。   有那么一瞬间,阿尔伯特觉得它好像真能明白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他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   比他更不正常的显然是拥有两个博士学位的赵博士。   只听老先生用非常严肃非常正式的语气对一头狮子说道:“你也知道自己差点出事了,对吧?我给你说,这个保护区要不太平起来了,西边那狮子死得多惨,要真得了病,你也得死成那样,这么说是不是觉得很害怕?诶,怕就对了,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快快把针打好。”   阿尔伯特:“……”   他张张嘴,有心想说狮子肯定听不懂这些话,又怀疑赵博士是个有童趣的老小孩,哄狮子像哄孩子一样,半晌说不出口。等他思来想去,决心把这个片段也剪进科普视频用来活跃气氛时,就发现狮子竟然状似不耐烦地在地上敲敲尾巴,又抖抖耳朵,趴下了。   这!不!科!学!   主播先生此时完全把自己的信仰抛在一边,脑子里只有科学一个词在飘来飘去。他无意识地和老板手扶着手,看着赵博士慈眉善目地从医疗箱里掏出针头,又掏出药水。发现狮女王没有反应,一直很喜欢它的哈赞也走了过去,很快,一整个小组都忙碌起来。   人类忙活的时候,狮子一直坐在地上,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在针快碰到皮毛的时候,也没有做出什么异常反应。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根针头就这么戳破了狮子大腿上的皮肤,进到肉里,将整管疫苗注射了进去。   负责人啧啧称奇。   “你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摄影师震惊地说。   “我觉得这不适合当做科普视频,”阿尔伯特附和道,“否则我还得在视频上打上各种警告标记,以免某些蠢蛋真的跑到大草原上去找只狮子以为能给它打针。”   他们三个在那里感慨,两位科研人员却已经被兽医们鼓舞得支棱了起来。他们干净利落地也掏出自己带的各种工具,就准备上去给狮子测量各种长宽度数据,在测量脖围时,其中一个还没忍住薅了把软乎乎的耳朵,结果被狮子看了一眼,又缩了回来。   负责人又啧啧称奇。   等研究人员搬出一台秤,试图哄狮子站到秤上面去时,赵博士就坐在方布上,还在用他们听不懂的话唠唠叨叨。这次不像是跟狮子说话了,倒有点像是习惯性的自言自语。   “你说说你,你现在了不得了,整个西边都打下来了,怎么这么出息呢?“   他摸了摸狮子的侧面,那里有一条被爪子抓出来伤疤,显然是个战斗勋章。他并不知道这个印记是什么时候抓上去的,从深度和长度来看,这一把肯定相当凶险,只能是以命相搏时才会用出这种力气。   ”唉,能打架好,能打架活得久,哈赞还在那瞎操心,回去一做检查看到没问题乐得直拍大腿。我就给他说,万一是不喜欢白狮子呢?”   说到这里,他突然来劲了。   “前两天营地送来头黑鬃,从东边救助的,一个抗一窝鬣狗被咬伤了。那体格,那身段,那叫一个威猛,那叫一个好看,到时候把它弄出来给你们凑一对,怎么样?反正王子是个省心的,不见得会打起来,干脆凑个黑白双煞!……”   狮子人性化地半合眼睛,就像在翻白眼 ,然后用尾巴球朝他小腿上拍了一下。   “……黑鬃不喜欢?”老爷子沉吟,”没关系,我们接触的狮子还很多。之前有人联系保护区想放归狮子,那头据说还有巴巴里狮血脉,漂亮得不得了,要不给那头弄来瞧瞧?“   狮子又拍了他一下,这回用的力气更大了。   “说说你还不乐意了?”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负责人在旁边第三次啧啧称奇,仿佛化身为一个无情的啧啧啧机器。   大概坐了有十几分钟,赵博士絮絮叨叨地聊到天南海北,忽然随队向导提醒众人都站起来。阿尔伯特抬头一看,才看到那头雪白雪白的大狮子正在人群走来,但速度也不太快,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好像它只是想来看看情况,并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他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都别动!”向导警醒地说。   王子走到离人群二十几米的地方,视线在母狮和人类身上来回游走。阿尔伯特就看到狮女王非常自然地从秤上下来,走到雄狮身边,和它礼节性地贴了贴。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药水的气味,还是认出了这些人是几天前把它麻倒的人,白狮子有点不安地踱着步。狮女王连声低吼,它才在原地坐下。当它张开大嘴打哈欠时,阿尔伯特发现那上下两排牙齿间能塞下一个人的脑袋还绰绰有余。   向导轻声给他科普,意思说这头雄狮其实也被人类救助过,在散养地一直表现得很机警,见人第一反应是躲,不是扑咬。现在放在野地里几年,看着毛色都光亮多了,胆子好像也大了点,竟然会朝这里靠过来。   但即使它被救助过,医疗小组也没有尝试直接打针的意思。一来白狮子从未表现出对人类的亲善,有时还会对游客观光车表现出烦躁;二来它是头雄狮,哪怕不攻击,因为吃痛反抗起来也不好控制。再怎么缺乏打斗技巧,再怎么不爱打斗,力量差距总在那里。   于是一直在闲逛的负责麻醉的组员终于有活干了。   因为短期内进行第二次麻醉,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动物身体可能也会造成不利影响,他在给药上非常谨慎。当他最后调试好,问志愿者拿过麻醉枪时,被麻醉枪打过好几次的王子一下子警觉起来。两只耳朵从毛茸茸的大围脖上方竖了起来,一直在摆动的尾巴也停住了,眼睛紧紧盯着枪口。   如果不是图玛尼坐在边上,大家都不怀疑它肯定已经夺路而逃了。   兽医举起麻醉枪。   王子站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巴掌糊到了它脸上。   王子又坐了下去。   “唉。”赵博士又叹气了,”好好的你打他干什么,你看看后面母狮子都在看的,小狮子也在看的,干什么一直打它,不就是个麻醉吗,跑了不也一样麻。“   图玛尼吼了一声。   白狮子委屈巴巴地抱着前爪,粗壮的尾巴绕着身体盘起来,好像要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 第26章   医疗队在西岸领地辛苦工作了一段时间。   他们利用这段时间拉扯追踪着狮群,不仅给大多数狮子打了疫苗,还给曾接受过救助的狮子进行了复查。整个领地没接种的只有在哺乳期的苏丽和其他两头怀孕母狮,因为兽医怕药物对幼崽产生潜在的不利影响。   几天后,医疗组终于可以在营地享受一个安逸的清晨,而项目组则又踏上了归国的班机。主播阿尔伯特将剪辑好的节目放到官方账号里,并邀请许多狮子专家做联动。没过多久,这条视频就突破了百万点击,朝千万狂飙而去。   对很多大猫迷来说,这是《勇气》之后能磕到的第一口粮;而对偶然间点进视频的观众而言,他们也很容易地就被西岸狮群吸引了注意力,个个都看得津津有味。   从古至今,由西到东,在人类文明史上,许多动物都被认为是有灵的。古埃及的许多神明都带有一种或几种动物的特征,中国古代亦有关于仙鹤、虎、龟等祥瑞之兽的说法,即使生活在当今社会,黑猫、黑狗、白色驼鹿等动物仍然被认为有着传说般的神秘意味。   人们在讨论爱猫爱犬时,总说它们“非常通人性”,“好像能听懂人话”,“会主动给予安慰和关心”,而当饲养的宠物发生不测时,许多人会悲伤地说,“再也找不到像它一样懂我的存在了”。   这里的人性所指的从来不是人性化的行为,而是一种情感上的共通共鸣,一种同理心。   一只会骑车的猴子,一头会人立拱手的老虎,一匹会跳小步舞曲的马……其实都不算什么。真正能引起人们触动的,是一只天鹅失去伴侣时绝食殉情发出的哀鸣,是一群猩猩在同伴逝世后手挽着手送别时淌下的眼泪,是一头大象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留给象群的眷恋一瞥。   它们是动物,但人性在它们身上闪着光。   所以人人都爱小希望。   在油管视频像野火般疯狂传播时,被观众们爱着的狮女王却陷入了烦恼之中。   防疫措施后,安澜很是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因为两头砂石雄狮都死了,而且砂石领地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新的地主雄狮走马上任。没有雄狮保护已经够难了,为了不让它们灭群,兽医又带走了半数染病个体去救治,仅剩的母狮只好带着亚成年和几个月大的幼崽东躲西藏,有时候还要捡花豹剩下的饭吃。   等待幸存个体归群时,砂石狮群的活动范围已经从西边和南边被无限压缩。抓住没有雄狮守护的机会,西岸三兄弟出入领地如入无人之境,边界线基本上名存实亡。   安澜在整个过程中冷眼看着,只是道声可惜,没有去阻挠。   牧民活动是个定时炸弹,虽说官方派人去宣传了,但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次对砂石领地进行报复性投毒,她认为这是一个不值得去冒的风险。   她不去,当然不能阻止别人去。   旱季中旬,三兄弟进行了数次尝试,一直推进到保护区最西端。它们重创了一头反抗激烈的母狮,然后屠杀了狮群内所有不到一岁的幼崽,驱逐了将要三岁的亚成年,完全占领了砂石地区。   这是三兄弟继巴沙狮群之后称王的第二个狮群。   自此,整个大河西南角全部归于西岸血脉的掌控之下。   当它们开始游走于两个狮群之间、辛辛苦苦地经营时,安澜已经带着狮群前往水源地了。   在水坝领地,旱季可以吃大迁徙福利,不太需要担心猎物;但在西岸领地,旱季是个难熬的时节。猎物们都聚集在水源边上,大群大群地出没。猎场收缩、竞争加剧、反抗凶猛……这些都有可能导致狮群减员。   安澜刚穿过来的第一年旱季就是在河边过的,当时她还是个遇事只能逃跑的幼崽,如今却已经成为狮群的主宰,令人不得不感叹时间的魔力。   在西岸狮群傍河而居后,“老朋友”们也都冒了出来。   几头经常被狮群追的花豹在树上端坐着;鳄鱼在水里排布,就像连成一片的树根;斑鬣狗在遥远的地方集群,和它们隔得不远的是非洲野犬;秃鹫早早地在河流上方盘旋,同时出现的还有其他一些食肉猛禽。   统领着一个大狮群,这些都不被安澜放在眼里,她的目光始终盯在河对岸的同类身上。   东岸狮群。   面对旱季,这个日益衰落的狮群倾巢出动。在树荫下或坐或卧着的是四头东岸母狮,它们背后有六头亚成年,两头雄狮则坐在最远处。东岸雄狮年纪大了,身体看着有些瘦弱,牙齿也有很严重的磨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们毕竟还是雄狮。   让安澜在意的是她没有看到一只幼崽。   比起不需要保护幼崽的敌人,西岸这里不仅有四只幼崽,有后腿不便的母亲,有两头即将生产的母狮要离群,还有暂时不太经打的小不点,真正能参战的其实也只有一头雄狮和四头母狮。   旱季才过了一半,接下来还有很长时间要在河边同各种各样的敌人周旋,发生冲突对西岸来说是不利的。等到明年,小分队亚成年长起来,小不点养得壮些,整个队伍的战斗力会有质的提升。   但决定权并不在安澜手上。   接连好几天,东岸狮群的首领母狮都在高地上远远地观望。它在用自己精明的头脑判断局面,用自己多年战斗造就的毒辣眼光审时度势,判断是否应该下场抢夺这一头或那一头猎物,判断是否应该推进到西岸的领地里,判断是否应该在敌人坐大前痛下杀手。   它看着四只幼崽,就像看着四块嫩肉。   来者不善。   安澜知道它可能会生事,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生事,眼下她能做的只有在战斗来临前尽可能给狮群提供更多食物。   时间一直流逝,某天,当西岸猎杀到一头水牛时,东岸狮群悍然发动了进攻。   那一瞬间,安澜有种“果然来了”的想法。   时刻五年,它们的身影却和她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了,都是一样的不管不顾,都是一样的气势汹汹。   在血腥味飘到河对岸的第一秒钟,亚成年留在后面,雄狮打头,六头成年狮子穿过河流,朝猎场围了过来。   两头老雄狮边跑边喘得像拉风箱,嘴巴缝里满是唾沫干涸后形成的白色物质,眼角耷拉着,头顶因为掉毛而显得稀疏。四头母狮状态相对较好些,它们在河水浅处灵活地蹿跳,三双眼睛死死盯着猎物——还有一双则始终盯着那四只幼崽。   察觉到危险,母亲在几十米开外催着小狮子和亚成年快走。   苏丽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它凭借体格优势用肩膀扛住敌人的攻击,动都不动,旋即后爪用力,兜头就把扑上来的东岸母狮顶翻在地。王子二话不说就朝一头雄狮扑上去,破耳老母狮勇猛地迎上了另一头。   它们并没有和对方缠斗,而是护住后背、长大嘴巴、龇出牙刀、用前爪扑击。这是一种且战且退的策略,是狮女王连声催促下的结果。   安澜不是个莽夫。   眼看对方已经按捺不住发难,她立刻决定退出这片猎场。   当天在附近的游客都看到了这场大撤退,西岸几乎是毫无保留地从河床附近离开,没有留下一星半点被抓单的机会。等向导载着游客逆流而上时,他们发现西岸狮群也没有回核心领地,而是转移到了一片新猎场。   说是猎场,其实又不太像猎场。   这一段河谷从进入旱季开始就被非洲象群把持着,它们用这还算干净的水源来饮用、泡澡、玩耍,有时在河边的泥地里打滚,这样做既可以杀菌,也可以在泥土干了之后防止蚊虫叮咬。一大家子足足三十多头大象就在这里度过最艰难的几个月,然后才回到草原上。   接回前话。   大象对捕食者来说等同于一块大型的肉,本身就被写在它们的食谱上面。但有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这块大型的肉不仅皮糙肉厚、长着尖牙、吨位巨大,而且还群居。   不到万不得已,草原上没有狮子会去打大象的主意。   可对西岸狮群来说,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作为狩猎主力,安澜心情沉重。她在过去的五年多时间里都不曾猎捕过这种巨兽,只能凭借过去学习的经历和穿成狮子后狩猎的经验来做尝试。   她带着狮群在河谷边的高地坐下,搜索着目标。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正是因为很少受到威胁,这群大象以三两只为单位散得很开。其中大部分聚集在河床边,但有一大两小三头非洲象在靠近草原的地方卷树上的叶子吃。两头小象中的一头看着非常小,只有妈妈的膝盖那么高,另一头则稍微大点,看着有两三岁了。   安澜站起身。   不需要她再用吼叫示意,已经合作狩猎多时的其他母狮都自然地跟上。但她最后还是吼了两声,因为王子还趴卧在后面,有点后怕的样子。狩猎大型动物需要多头母狮齐心协力,眼下加上小不点都只有五头母狮,那么就必须要有雄狮压阵了。   王子狩猎技巧不佳,但本来安澜也没打算让它干什么需要技巧的事,只需要那身体重和力气。   她指挥狮群移动到一个适合包抄的位置上,力求务必把三头非洲象,尤其是小象,同象群分隔开来。当各就各位后,她才深吸一口气,开始了奔跑。   游客就看到六头狮子以最快的速度朝猎物扑去。   受到刺激,三头非洲象惊怒交加,起先确实朝着狮子围攻的反方向逃跑了一段距离。紧接着,体型巨大的母象仿佛意识到这样做的危险性,它停下脚步,牢牢护着不到一岁的小象,用长鼻驱赶着敌人,用叫声呼唤着亲人的帮助。   河谷里顿时一片骚动。   但在象群赶到前,母象无法分心二顾。作为一个母亲,它下意识地将全部精力放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忽略了那头属于其他姐妹的两岁小公象。   于是,在它做出一次回击、并对一头母狮造成伤害时,狮群抓住机会,将这个小分队做了再一次分割。   它们用凶猛的撕咬和虚张声势的扑抓,完全把小公象吓破了胆。两岁大的小象慌不择路地朝草原奔跑,殊不知这一分散就是给自己签下了死神的契约书。   在游客的欢呼中,狮女王用它鹤立鸡群的跳跃能力从背后一跃,扑上了非洲象的背部。   甫一站稳,它就低头撕咬起来。象皮坚韧,加之体积实在庞大,要从背后咬断颈椎或脊椎是不可能的,它也并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能造成多少伤势就造成多少,硬生生从小象背上撕下一块肉来。   受到首领的鼓舞,母狮纷纷人立而起,张大前臂抱扑着小象的臀部。白狮子就在这时加入战局,它和四头母狮一起,从侧面扑住小象,把它朝另一个方向推去。   在如此大的重量下,小公象再也无法支撑,它惨叫着,被重重扑倒在地,四条圆柱形的腿在空中狂乱地舞动起来。狮女王敏捷地跳下,绕到前方,咬住了那条据说由五万多块肌肉连接而成的象鼻。白狮子咬住了猎物的肚腹,四头母狮转向了它的四肢。   小公象的下场是惨烈的。   非洲象引以为傲的体型此刻却成了它受折磨的根源,因为无法通过锁喉立毙,狮子们效仿首领,通过直接撕咬的方式一层层加重着它的伤势,一直到它咽下最后一口气,停止呼吸。   这是一场成功的狩猎,也是一场幸运的狩猎。   狮子们狼吞虎咽着,以免象群突然赶来发动攻击,或遭到斑鬣狗和其他狮群的偷袭。   相机的快门声不断响起,游客们议论纷纷,在狮子撕肉时发出的低吼声中,安澜坐下来,享用着这顿来之不易的美食,她记挂着母亲和四只幼崽,记挂着两个离群的姐妹,更记挂着破耳老母狮的伤势。   刚才它被母象重重抽翻了一次,好不容易才翻身起来,现在走路还有点古怪。大猫的忍痛能力很强,表面看不出什么异常,往往却伤得很重。   她喘着粗气,冷静地思考着——狮群不能永远在这片猎场混迹,太危险了。但回到河边,就得面对东岸狮群的猛攻,很可能遭到重创或减员。得想出一个主意,最好能让东岸丧失心气,主动放弃这场河床争锋。   这个主意要快,要有效。   而且最好一劳永逸、斩草除根。 第27章   七月十二号对赵博士来说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   这天原本是他小孙女的生日,过去好几年他都会请假待在家里,和国内打一整天的视频电话,享受难得的亲情时光。可今年,运气仿佛并不站在他这边。   凌晨四点,天还乌漆墨黑,赵博士就被一通电话从床上叫醒。   打电话来的是值班,说他们接到超过两个营地的紧急报告,草原上可能爆发了大规模狮战。根据向导的描述,那是一种“像地狱一样恐怖的吼叫声”,“连最资深的员工都毛骨悚然”,并且他们毫不犹豫地相信“至少有一头狮子在这次混战中遇难”。   一听冲突发生在南部地带,赵博士去拿车钥匙的手都有点不利索。   谁都知道三兄弟忙着在砂石领地制造后代,暂时腾不出手去做别的事,眼下南部冲突最激烈的只有西岸和东岸两个狮群。几天前西岸才被东岸从丰饶河谷赶到大象河谷,当时的场景已经让围观者捏了一把汗,现在又起冲突,还造成了伤亡……   赵博士耐着性子开慢车。   除了安排的当班,兽医平时都不住在营地里,他们住的地方离保护区驱车只需二十分钟。为了方便工作人员上下班,这条路是铺设好的柏油马路,但并没有造围栏,以免影响野生动物通行。他心里着急,却怕开快了压到什么,简直就像被架在火上烤。   好不容易开到营地,上了专用车,早有其他组员等在那里。   老爷子从副驾驶回头一看,就见小年轻们一个个都如丧考妣,脸拉得比长还长,在手机屏幕的照射下显得颇为恐怖。他摇摇头,眼睛就朝最近的那个屏幕上瞄去,志愿者配合地把手机举起来,只见上面赫然是向导传来的事发现场照片,只看一眼就觉得触目惊心。   狮子的活跃期是夜晚,这也就使得很多追狮人常在夜里拿着手电筒工作。   这张照片下面附的上几行字表明他们是在东岸领地的路上找到的这头亚成年,因为是夜里,加上还要往前追,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判断究竟是哪个狮群的哪一头,但反正看着已经是没气了,尾巴僵硬得像根木棍。   等赵博士抵达现场,趁着东方有点蒙蒙亮,一看,果然如此。   两辆车会合起来朝前面继续摸,在前面七八百米的地方又找到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头也是亚成年,另一头则是成年母狮。   通过脸上特殊的竖条疤痕,向导认出了这头母狮的身份。   它是东岸狮群的母狮首领,也是它们的狩猎主力。   作为整个狮群最年长、经验也最丰富的十三岁母狮,它的死状实在是有些凄惨了。身上满是咬痕,尾巴根被撕掉了半截,致命伤是喉咙上几个深深的窟窿,生命力和血液一起从这些洞里流出去,任凭它再不情愿,也很快就流干了。   更恐怖的是,它被吃了一部分,肚腹的皮肉大开着。   从痕迹来看,这绝不是斑鬣狗的所作所为,而是和屠杀几乎同时发生的事。打开皮毛,却又没啃两口,做出这种举动根本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想要断其骨、啖其肉,令人立刻想起了当年X狮群短尾母狮被渥太华狮群杀死后遭遇的一切。   这是一场残酷的处决,一场早有预谋的报复。   向导心痛得无法呼吸,跺着脚连连说:“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一下子没了三头,两头亚成年先不去说它,可这头带队母狮一去,没了狩猎主力,东岸接下来的日子绝对是要水深火热。而且母狮首领对狮群意义重大,很多小狮群在失去核心后都会经历一段低谷期,往少了说也要收缩领地,往大了说,慢慢消亡都有可能。   哈赞戴着手套翻了翻伤口,闻言也感慨。“这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先前不是还驱逐过西岸一次……别是有其他流浪狮子晃到这里来了吧?而且这两头和那一头……”他指指后面的亚成年,“……隔得这么远,东岸心怎么这么大,有领地冲突还离群。”   “不是离群,是被冲散落单了。”   向导缓过劲来,这才爆出了今晚最大的新闻。   “两头地主应该是出去巡逻了,我们本来是想看一圈就会领地,结果碰到象群,就离得远了点。回来再一看,狮群已经被冲散了。我当时想想,冲散可太正常了,每天都有狮群在被水牛野象冲散,过几天会合就好了,结果就是有这么倒霉,晚上西岸气不过,过来打架了。”   “象群?”赵博士一愣,看向哈赞,“难道是我们上周救的那头母象在的象群?离这里最近的就是那群大象了吧?“   “是大象河谷的象群。”向导叹了口气,“你也知道那里野象多,随便过来一小群,估计连水牛都得被冲散,别说狮子了。现在这群象朝北边去了,应该是要到北边的河湾里去,那里食物多,不然再待下去大象河谷都供不起。”   这下老爷子更愣了。   “大象河谷?那鬼地方离这边得有,我算算,一两公里那么远吧,跑到这来干什么。你们晚上不会在偷偷搞什么创收项目,又放了几个英国佬进来夜游吧?“   向导勉强笑了下。   赵博士说的是几年前的某则旧闻。   一位从英国赶来的女游客在国家公园里无意间吸引到非洲象的注意,游览车被大象疯狂追赶了近两公里才脱身,把她吓得魂不守舍,才停下脚步。可那条新闻中出现的是单独行动的大象,现在骚动起来的是一群大象。   真要是被引过来的,这得干了多遭恨的事情才能做到啊。   向导和兽医组各有各的想法,一下子都陷入了沉默。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狮吼声,那声音十分粗粝、此起彼伏,听响度,似乎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没有动弹。   “过去看看。”哈赞说。   当下他们就驱车朝狮吼声传来的地方赶去,等到了地方一看,只见两头东岸老雄狮不知什么时候从领地巡逻中折返,正守着一头断了脊柱的亚成年吼叫。这头亚成年还是雌性,说是东岸日后发展的基石都不为过,因此一看到它的伤势,刚刚恢复一点的向导顿时又不好了。   整个东岸六头亚成年里只有两头雌性,现在二去其一。如果说首领母狮的死还是给东岸掘墓,这头珍贵亚雌的死就是在给坟头填土。   只剩三头成年母狮和一头亚雌,面对着西岸联盟的压力,又面对着大河东南区其他狮群的压力,有没有下一波小狮子还两说,下一波小狮子有没有雌性还两说,有雌性能不能养得大还两说。   至少三年内,东岸式微已成定局。   兽医不忍心看狮子受折磨,他们和向导一起驱赶了守在女儿身边的老雄狮,给它做了安乐死。他们一边注射,一边听向导因为伤心而碎碎念。   作为土著居民,也有十几年的工作经验,向导对狮子的来去其实已经习惯了,但每一次还是会有点低落。作为人类,他通过经验就能判断出某个狮群遭受了灭顶打击,但狮子却往往还要经历接下来的数年苦楚才会迎来最后的命运。   现在是难过,是长吁短叹,等两辆车处理完东岸这边开车到西岸,看到苏丽肩膀的咬伤,看到骨折得厉害快走不动路的破耳老母狮,看到王子从屁股一直蔓延到腿弯的豁口,再看看皮毛都染成红色的图玛尼,向导简直要从车上因为晕过去而掉下来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   虽然知道这是自然规律,但他现在就好像被一把纺锤把手心手背都扎穿了。   同样被扎穿的还有第二天起来听到噩耗的大猫迷,起先东岸驱逐西岸,他们忧心忡忡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刷新官网,现在西岸重创东岸,他们又忧心忡忡恨不得把保护区势力分布图背下来,分析这个小狮群朝东边退缩后会碰到的困难。   无论人们怎么分析,这天傍晚,东岸狮群就撤出了河谷地带。   眼见狮群意志消沉地离开,两头老雄狮也只能退去。   它们可以在进攻时和母狮并肩作战,却无法左右狮群的行动轨迹,只能跟从。   如果西岸狮群大举压上,东岸母狮还可能参战,但如果是地主雄狮白狮子自己孤身前来,缠住它们俩,东岸母狮是不会管的。没有幼崽存在,就没有参与雄狮争斗的缘由,胜者通杀,败者食尘。一旦被缠住,离狮群太远,要是被西岸合围,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当天夜里,狮女王带着狮群猎杀了一头水牛。它们再不复先前狼吞虎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模样,可以安心享用自己的晚餐;又过了几天,西岸狮群将驻扎地直接搬到了东边河岸的高地上,这里视角开阔,又有几棵大树遮挡日光,是休憩的好去处。   起先东岸狮群还回来过几次,在远处旁观、偶尔试探,等到了八月里,破耳老母狮的骨折好了;九月,尼奥塔和断牙母狮带着幼崽回归,整个西岸狮群再次聚拢到一起,没有一头狮子落下,成为了一股庞大的势力。   随着时间流逝,游客也渐渐习惯在这里看到一个狮群而不是两个狮群,渐渐习惯在这里欣赏的景观是狮子狩猎、鳄鱼潜伏、花豹出没、鬣狗围击,而不是狮群之间的互相打量、生死搏斗。   志愿者看着在对岸树下懒洋洋端坐着的狮女王,看看那些围在附近正喊着她名字就像在叫亲爱猫咪的游客,再想想现在东岸狮群的境况,忍不住摇摇头,打了个寒噤。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整个丰饶河谷再也没有西岸的一合之敌了。 第28章   安澜在苏丽啃咬敌人的时候并没有上前阻止。   她虽然自己不是个母亲,但却很能体会做母亲的心情。   早在几年前,东岸老母狮就曾带队杀死过西岸的两只幼崽,其中说不定就有苏丽的同胞兄弟姐妹。而当下两个狮群发生冲突时,老母狮又从战斗伊始就一直盯着四只幼崽,俨然一副想通过杀幼来对西岸造成打击的样子。   苏丽要是个人,估计都想把对方大卸八块,可它是头狮子,只能通过啃咬来泄愤。   不管过程多了什么细节,安澜都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那天晚上她和王子、苏丽一起在象群附近游荡,时不时上前去吸引注意力。这是一个过于庞大的家族,女族长对家庭成员的管控也相对较松散,远远不及水坝领地碰到过的小象群。当狮子第六次做出“捕猎尝试”时,彻底引起了整个家族的骚动。   一部分母象本来就想为小公象的死而报复,一部分公象年轻气盛、容易被挑衅所激怒,处于领头地位的族长也在考虑向其他河谷迁徙,留下一地被祸祸干净的污浊河泥和光秃树杈。   在安澜几次三番的撩拨下,它们终于跑动起来,像重装坦克一样追在她身后。   狮子和大象有天生的速度差距,但耐力却远不如大象。每当被远远拉开时,狮子就停下来休息,每当快追上时,狮子又开始奔跑,一来二去,年轻的公象简直要杀红眼,它们踩过河流,直直冲入河对岸的领地,和意识到有狮子入侵的东岸狮群撞在一起。   象群或许有优越的生存智慧,但它们既不是狮子也不是人类,无法分辨哪头狮子属于哪个狮群。事实上,大象对其他生物的内斗毫不关心,也从来没有不滥杀无辜的想法,它们要是暴躁起来进行的都是无差别攻击……所以东岸狮群遭了殃。   在非洲,没有生物可以顶住一群非洲象的冲撞。   为了躲避致命威胁,整个狮群四散奔逃,快速地隐没到林间。   地主雄狮在巡逻领地,东岸母狮、亚成年四散奔逃,安澜跑出不远处调转头,西岸没去当诱饵的狮子也过了河,到了这时,落单狮子的结局就再难翻转。等象群终于从不知道该追谁的晕头转向里恢复过来时,该做的事早就都做完了。   不用再诱敌深入,也不必再跑到一半停下来等待,谁还会和大象纠缠。   西岸狮群闪电般来袭,又像一阵风般回转,留下一群杵在陌生领地里的大象面面相觑,最后由女族长做主,干脆踏上了计划中的迁徙之路。   狮子在狩猎和战斗时常常使用诱敌深入的策略,与同伴一起形成合围;雄狮在争夺领地时也会借力打力,光有记载的,就有把敌人驱逐到另一伙竞争者的领地里的,有坐山观虎斗等到两波雄狮大战后去其中一方捡漏的,还有通过不断分合阵型引诱敌人分散追击最后被集结击破的。   安澜用一套结合了人类智慧和狮子阵型的组合拳,彻底瓦解了东岸的斗志。这个计划中最难的部分莫过于找寻能把对方冲散的存在,她想过引诱象群,想过驱赶水牛群,也想过干脆趁东岸地主巡逻的时候集体出动,用狮群冲散狮群,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第一种方式。   好在计划完成、一切顺心,终于夺回了丰饶河谷。   接下来,西岸狮群度过了一段快速发展的时光。当这年雨季来临时,保护区做了个统计,发现这个狮群现在有一头地主雄狮、八头成年母狮、六头将近三岁的亚成年、四头一岁的亚成年和七只幼崽,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未来可期。   外部暂时平定,安澜便着手开始整理内部。   王子比她稍稍年长,已经是头六岁的雄狮,非常接近自己一生中的巅峰时期。在过去的几场战斗中,它都表现出了一定的斗志和决心,看来是尝过有领地的甜头,也受到幼崽的影响,保护欲前所未有地激烈起来。如果这样下去,再过一两年,它或许就会变成一头合格的地主。   母狮中小不点差不多四岁,有了一定的战斗力;安澜三姐妹都接近六岁,处于壮年期;母亲年龄长些,约莫在十一二岁,黄眼和断牙母狮和她年龄相差不大;唯一值得担心的是破耳老母狮。光从外形条件来看,这头老母狮可能得有十四五岁了。   近来它的状况也确实不太好。   起先是不爱动弹,但还能大口吃肉,后来连对吃肉都不是很有兴趣了。安澜在某个白天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发现它的骨伤早就愈合完全,气味里也没有什么病态大的成分,只是因为年龄增大而失去精神,是单纯的时候到了。   放在人类社会,这都是八十岁的老奶奶,可以颐养天年了。   其他狮群安澜管不着,但这里是西岸狮群。   从年底开始,她就不再让老母狮参与狩猎,最多只让它和母亲一样做做驱逐,再让小不点从旁协助。   三头狮子里,破耳年老,小不点瘦弱,母亲则是跛脚。当年差点致命的腿伤给它造成了永久的后遗症,因为狮群不放弃,它反而因祸得福,这些年来养得不错,还给自己找了份稳定工作——   幼儿园园长。   母亲是把一天掰成两半花,从早到晚专心致志地看着孩子。   但让它想不明白的是:头胎三只崽崽小时候都还算老实,女孩子甚至有点早熟,随便抓个小动物来都会凑上去扑咬、认真练习狩猎;到下一代的时候,六只幼崽又爱闯又爱玩,被大女儿弹压着才会练习狩猎;到在下一代,苏丽生的四头小雄狮个个都是放飞自我的样子,一岁多了扑个小角马还会东倒西歪;再往下的七只太小了看不出什么来,就是整天话痨,吵得它不得安宁。   难道是上面的母狮子太争气、给孩子喂得太饱,以至于下面的没有生存压力了吗?   个个都跟王子学可不像样啊,连王子现在都参与狩猎了。   安澜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见识过尼奥塔在重压面前的样子,她对弟弟妹妹非常严格,但后来忙着巡逻领地、驱逐入侵者、应对其他狮群,对侄子侄女的教养就颇有不及。   为了它们自己好,也为了狮群好,她很快决定从这个雨季开始对小狮子们进行加训。   安澜打算将四头小雄狮频繁带到狩猎现场,同时在外面活捉猎物带回来练习,让它们学学追猎,扑抓和终结,最后当做加餐奖励给它们。   这个计划很完美。   但在第一环节就失败了。   她是想破头皮也想不明白,不就是一只跳兔吗,怎么能把四只小雄狮,四只啊,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群崽子就跟头上装了吸铁石、脚下装了黄油一样,不是在追逐跳兔时撞在一块,就是在紧急转弯时脚下打滑摔成一团,到最后被母狮圈起来的猎场完全成了游乐场,它们就在那儿你挤我我挤你,推来推去,推到大家都东倒西歪才肯罢休。   抱着不信邪的念头,第二次,她带回来一只断了腿的幼年瞪羚。   腿断了总跑不快了,可以好好练了吧?   结果这回它们扑是扑了,抓是抓了,咬也咬了,就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完全不像观察过母狮狩猎的样子,将来说不定也是老弱病残专业户、抓牛困难户。   看看这四个怎么看怎么像水坝秃头缩小版的家伙,再看看它们的父亲,某些学艺不精就出来混社会的染发青年,安澜突然就大彻大悟了。   反正雄狮都是要泼出去的水,实在练不精就都滚出去打劫吧。   这么想着,她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一直在看笑话的弟弟妹妹们身上。   这波亚成年和小的不一样,是被她寄予厚望的,尤其是其中的三头雌性,它们是西岸未来的新鲜血液,是这狮子王朝能否长久延续下去的关键所在。   安澜计划着把这几头亚成年先编进狩猎的队伍里,哪怕做不到和当初在水坝领地的西岸小分队一样、年纪轻轻就抓上牛,至少也要拿出个像样点的成果来,抓只小点的羚羊、角马或疣猪。   机会很快就来了。   雨季的一天下午,草原上刚刚下过雨,温度非常舒适,整个狮群都坐在树荫底下休憩。它们或坐或卧,有的在舔爪子,有的在给孩子洗澡,眼睛却都盯着一百米开外的斑马群,就像盯着一群移动的小蛋糕。   安澜敲着尾巴,扭头看了看。   只见王子正坐在边上眯着眼睛,一副安逸的模样,活像个捧着茶缸的老大爷。几只幼崽在它边上追逐玩耍,一岁大的小狮子在给它的鬃毛和尾巴球糊口水,最大的亚成年们则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摊成大猫饼,个个都不想动弹。   她低吼一声。   亚成年们像触电一样跳起来,和它们一起跳起来的还有小不点。   面对狮女王的威胁,它们不得不背着耳朵离开树荫,走到比肩膀还高的黄色草场中去。除了小不点之外,这些狮子的体型很不错,都继承到了马赫蒂和母亲的好基因,三头雄性更是不到三岁就爆了毛,早早长出了莫西干发型。因为从小养得好,在体型巨大的同时,它们的体格很健壮,神态很放松,看着像是非常优秀出色的小狮子。   但也只是看着像而已了。   在安澜的注视中,它们选中了族群最边缘的一头老年斑马,学着姐姐们狩猎时的样子散开、发动进攻、分割猎物、形成合围。到了这一步,没有任何问题,狮子的阵营是完好的,猎物被顺利隔开,陷入到捕食者的包围圈之中。   紧接着,问题出现了。   七头狮子一直追,一直追,它们在斑马脚下做着无谓的动作,没有一个尝试扑上去、进行最关键的抓咬动作,连小不点都在犹豫。大家保持着一种古怪的默契,好像都在等待其他兄弟姐妹先来出这个头,然后再上去策应,享受这顿美餐。   十几秒钟后,老斑马通过几次不要命的踢蹬为自己周旋出一个空隙,逃之夭夭。   七头狮子先后停下脚步,挫败地低吼着,喷着鼻息。而在树荫下,其他成年母狮不知何时都已经翻身坐起,破耳老母狮低吼着,平时不怎么管事的母亲都龇着牙,显然是对这场狩猎极为不满。   而安澜仍然在敲打尾巴。   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不是体格不行,也不是缺乏技巧,而是这一组亚成年过于依赖长辈的狩猎能力。它们不是平庸得别无二致,而是出色却畏首畏尾,竟然没有一个想出这个头,成为狩猎中付出最多的主力。   从小被喂得饱饱的,没有经历过太多流离,也不存在不狩猎就会饿死的状况,到了临门一脚,它们全都害怕会被斑马踢到或摔下,硬生生追到耐力极限也不做跳扑,就这么让猎物逃脱。   有了这个清晰的认知,她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安澜甚至没有让它们在狮群里多待上一天时间,这天傍晚,当天空中再次下起蒙蒙小雨的时候,她和破耳老母狮一起将六头亚成年和小不点一起全部赶出了狮群,通过凶猛的撕咬,一直追出六七百米为止。   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这些兄弟姐妹在被驱逐时进行了不怎么激烈的抵抗。   虽然很快就被逐个镇压。   这并不算一次完整的驱逐,因为她并没有阻止亚成年远远地跟着狮群,但这也不是一场虚张声势,因为从今往后它们就得自己开灶了,即使它们靠近,狮群也不会再把食物分出去一星半点。   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连小不点都长了肉,除了矮小不能改变,体格强壮了数倍。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狮女王在赡养狮群里的两头母狮,平时对小狮子也很不错,不管她还是王子从来不把它们赶下餐桌,这些小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打着不承担任何义务、只是蹭吃蹭喝啃老的主意,连王子出去流浪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不堪。   过去是安澜觉得它们还小,还需要保护,还需要好好养肉,而且领地附近不太平,四面八方都有狮群在挤压。眼下整个丰饶河谷连带西南东南的大片土地都成了狮群的领地,作为姐姐的小不点都四岁了,其他六个也接近三岁,正是出去闯荡的好时机。   既然自己不开窍,就只能让环境教它们开窍了。   安澜想。   这世界上最怕的不是有心气能力不足,而是能力有余却没有心气啊。 第29章 【深水加更】   就像所有刚被扫地出门的啃老族一样,小狮子们的第一反应是——   假的吧。   等到长辈们消气就好了。   只要赶上地主雄狮和母狮首领心情好的时候就没问题了。   反正现在能远远地跟着,顶多算是个游荡小分队,最后还是能捡到一块肉吃,捡到一口汤喝的。要是真碰到危险,难道狮群还会不救吗?再说了,也没有什么捕食者会这么不长眼、冲到西岸的核心领地来撒野吧。   这么想着,这七头狮子在最开始的两天不是绕着狮群做圆周运动,就是试图接近然后被再次驱逐,最后定在了离群三百米左右的地段。   其中有几头也会被草场上树林间的猎物吸引,但只是看看,好像个个都掌握了飞来魔法,可以隔空把疣猪幼崽吸到嘴巴里似的。   第三天傍晚,西岸主狮群抓到了一头斑马。   几头母狮的动作简直是行云流水、轻松写意,斑马刚跑出几十米就身上长了狮子,它还没蹬出后腿,就硬是被体格健壮的狮女王和苏丽直接掼倒在地,激起一大片尘埃。在荒野中倒下的动物大多都没有机会重新站起来,只要停止奔跑,等待它们的就是死亡。   不消多时,新鲜的血气就在草原上炸开。   秃鹫总是最先赶到。   人类世界有恃美行凶,动物世界也有恃丑行凶。   这些家伙胆子极大,仗着自己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抓起来费劲,吃起来也像在嚼臭气熏天的骨头,总是哪里有猎杀就去哪里上桌抢食。等狮群进餐完毕,它们还会继续打扫战场,直到把猎物吃得只剩碎屑和骨架。   通常狮女王是不惯着它们的。   哪一只要是靠得特别近,就会被它用爪子招呼,飞得慢的甚至可能直接被咬死。但今天它却表现出了超常的容忍,不仅没有驱逐这些抢饭的家伙,还在进食后干净利落地带着狮群走了,连半点守护猎物的尝试都没有。   这下小狮子们慌了。   肉的数量是有限的,有人多吃就有人少吃,秃鹫抢的可是它们的份啊!   斑马肉可以排进狮子最爱食物的前三名,本来就饿得前胸贴肚皮,再面对这么一块汁水四溢的肉排,谁顶得住。由小不点带头,亚成年们以最快速度朝猎场靠近。   此时此刻它们也顾不得去驱逐秃鹫了,一个个抢着占据有利地形,准备埋头苦吃、风卷残云。其中有聪明的在吃之前还看看坐在大树下的狮群,估量着这是不是自己被重新接纳的标志。   如果有哪头亚成年认为狮女王不是认真的,它就大错特错了。   没等吃上两口,情况就一落千丈。   由远及近地,忽然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尖笑嚎哭般的叫声,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身影翻上土坡,从几个方向朝地上的猎物残骸围拢,连秃鹫都暂时停止抢食,扭过头去,谨慎地观望着。   鬣狗群来了!   这是一个繁荣的大家族,几头母鬣狗刚刚生了幼崽,其中还有两头属于女族长的“皇室血脉”。为了吃饱饭,也为了养活小狗崽,它们已经接连高强度狩猎了几个月,绝不会放过一顿唾手可得的晚餐。   女族长命令自己的家庭成员朝猎场靠近,自己仍然站在高地观望全局。   只见有八头成年狮子坐在百米开外的树荫下,而在斑马尸体边则围着七头亚成年,它们不安地挪动着,相互交换着鼻息,眼睛不断地朝树荫下瞄去。   试探性地,女族长命令鬣狗群做出了一次突击。   小狮子立刻后退了。   这一退把它们心底的恐惧暴露无遗,也给了斑鬣狗莫大的鼓舞。   鬣狗和狮群的战力是非常难以比较的:曼海妮狮群的亚成年曾经在集体活动时被和它们数量相当的鬣狗群追上了树,没有一个敢起来反抗;同样是亚成年,艾多大象公园的狮子兄妹杰克和吉尔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十七头鬣狗逼退。   归根结底,小不点带着六头亚成年,一共七头狮子,要打二十多头鬣狗并没有什么难处,但它们却没有坚守阵地,只是表现出退让,仿佛希望成年狮子能来帮一把手。   有那么一瞬间,尼娅斯比和黄眼母狮也确实移动了,但它们很快就被狮女王拦住去路,不得不低吼着坐下。   狡诈的鬣狗族长顿时察觉到了机会。   它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场狮群内斗,立刻催促家庭成员去转移猎物。六七头鬣狗不断啃咬着斑马的肚腹和后腿,用力把这具残骸朝土坡上拉动,边拉边撕扯吞咽着。秃鹫意识到已经分出了胜负,便也跟着朝突破上跳动,扑腾着巨大的翅膀,想去继续捡点残羹剩饭。   而还在原地的小狮子则完全陷入了震惊状态,怎么也没想到狮群竟然真的不来为它们撑腰。   在这个小分队边缘,有一头母狮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想要把食物抢回来,但没有兄弟姐妹的支援,它独木难支,很快就被鬣狗的疯狂逼退,甚至一路退进了树林里。   这头狮子叫做琪曼达。   琪曼达是六只同胞里最晚出生的,也是出生时体型最小的。早在水坝领地时,狮女王就非常照顾它,总在转移时把它叼在嘴里,让其他五只幼崽在地上奔跑。吃饭的时候也是独一份,哪怕抢不到食物,狮女王也会打来疣猪给它开小灶。   就这么慢慢养着,最小的狮子后来居上,长成了一只健康强壮的雌性。   琪曼达是一头非常特别的狮子,因为它是西岸亚成年中唯一一头拥有名字的狮子,而且这个名字是游客起了之后才被保护区接纳的。琪曼达,在斯瓦希里语中意为衣服上的斑点,就像“小雀斑”一样,是以外形特征为基础起的爱称。   同理还有尼奥塔。   尼奥塔小时候因为斑点太明显,被当地向导认为“像小星星一样分布着”,所以得名。在它长大后,这些斑点褪得比较厉害,只在后腿上还隐隐约约剩了一点。比起姐姐,琪曼达的斑点分布得更广,颜色也更深,浑身上下到处多是,简直像头花豹。   人们从未见过长成这样的狮子。   如果非要说的话,六十年代曾有一种“斑点狮”被目击过。那究竟是不是狮子、狮子为什么会长成这个样子、是基因变异还是新的种类,都是存疑。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斑点狮和白狮子一样,难以形成完美的伪装,又没有猎豹那样可怖的速度,在狩猎时都会被外形拖累,必须依靠团体合作。   琪曼达被迫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达到和其他小狮子一样的成就,它用狩猎技巧勉强弥补了外形上的不足,但屡屡遭到的失败也给了它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它是一头有残缺的狮子,无法成为狩猎主力。   西岸是个技巧出众的狮群,狮女王作为主力猎手参与狩猎四年,小到羚羊大到水牛都是手到擒来,连团猎技巧最差的尼奥塔都有自己的绝技。久而久之,琪曼达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从没想过还有需要它自己挺身而出的一天。   直到现在。   它正经历着难以忍受的饥饿。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却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变得无比刻骨。饥饿感就像火焰一样燃烧在肠胃里,又像豪猪的刺一样扎着它的四肢百骸。   琪曼达想念血液流过喉咙的腥咸,也想念斑马肉在齿间舌上的油滑,当其他兄弟姐妹还在为鬣狗群苦恼时,它在树林边缘观望许久,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走出几步,它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跟上来的是小不点,这头体型瘦小的母狮已经四岁了,但只有琪曼达的肩膀高。它在狮群里一直做驱逐猎物的工作,顶多在猎物翻到后上前帮忙压制。   两头母狮有不同的父母,不同的经历和不同的性格,但此时此刻,它们的愿望是同样的:   食物。   琪曼达和小不点沿着树林边缘朝前走,和狮群擦肩而过,来到广袤的草场上,决心在这里展开首战。   目标选择可以直接决定一场狩猎的成败,首先要排除那些体型过大的猎物,然后要排除那些反抗能力超过掌控的猎物,最后要优先排除过于警醒的猎物和难以追踪的猎物。扭角林羚的皮毛和草地融为一体,狷羚快得像闪电,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最适合捕猎的是一小群正在喝水的角马。   它们谨慎地接近,在短暂分析后锁定了群体边缘的一头小角马。   琪曼达于是伏下身体,它把自己压得非常低,用非常缓慢的速度接近,尽量用半人高的草杆隐藏住身上的斑点。小不点从另一个方向接近,它就不那么仔细,而是像正常的狮子一样,将耳朵压到和草杆顶部平行的位置。   当距离缩小到十米时,一头角马突然惊觉,发出警告的响动。   机会稍纵即逝!   小不点用毕生最快的速度窜出去,它撒开四腿,用尾巴保持平衡,感觉狂风将耳窝上的绒毛吹得嘶嘶作响。在它对面,琪曼达像只花豹一样跳起,朝被驱赶过来的小角马包抄上去。斑点狮子仗着位置优势堵住了猎物,正准备来一个抱扑——   却什么都没有扑到。   角马虽然年轻却并不慌乱,在生死关头,它突然高高跃起,惊险地从狮子头上擦过。   琪曼达懊丧地低吼一声。   小不点三步做两步跑到它身边,安抚地和它碰了碰鼻子,意思说这是一片很大的草场,它们还有很多机会。当两头母狮收拾好心情,肩并肩朝下一个猎场走去时,忽然心有所觉,齐齐朝右侧看去。   在林地和草原的交界处,狮女王正站在一个高起的土坡上观察。   它的目光在小不点身上转过,在琪曼达身上转过,又在亡命狂奔而去同角马群会合的猎物身上转过,那双平常显得很温暖的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审视,似乎在判断它们到底有没有成为主力狮子的潜力,又有没有资格重新回归狮群,成为食物的提供者而不是消耗者。   面对这种目光,两头年轻母狮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深深呼吸,好像要表现得更稳重一些。   几秒钟的视线相对,可能意味着十数年的命运相织。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狮女王发出一个低沉的喉音。它抖抖耳朵,转身跳下土坡,尾巴尖在空中一晃,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很显然,它们两个的表现并没有得到认可。   但这至少是个不错的开端。 第30章   西岸狮群的异动当然被人类注意到了。   早在东岸遭到突袭的时候,官网就炸开了锅,一群大猫迷前几天还在为西岸被驱逐担惊受怕,一下子又得为东岸被动摇根基担心。不过很快,他们就走了出来,开始关心西岸在丰饶河谷的发展。时间一天天过去,帖子一则则刷新,让人们没想到是,只不过半年功夫,西岸就开始有异动了。   起先看到官网更新的成员变更时,不管工作人员还是大猫迷都以为是王子在驱雄,以为是日益成长的三狮军团威胁到了地主雄狮的地位,让它一怒之下把快成年的狮子都赶了出去。等游客把那天的视频一发,大家才恍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出面驱赶的是狮女王,从旁协助的是老首领,王子从头到尾都坐在树荫里,尾巴尖都没动弹一下。   这下大猫迷们更加不解了:   狮群驱逐健康母狮的情况很少,但的确存在。这种驱逐通常都发生在狩猎困难、食物缺乏的季节,大多数被驱逐的对象要么是狩猎能力低下,要么是和其他母狮血缘关系较远,是狮群在求生存时最先放弃的成员。   可西岸狮群个个膘肥体壮,怎么看都不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样子。   大家议论纷纷,最后还是从几个游客发布的行程日记中找到了蛛丝马迹。   游客写道:“我们一路见识了大草原的美丽风光,还有幸看到了一次狮子狩猎。七头狮子追逐在斑马群后面,声势惊人。它们在追出很长距离后放弃了猎杀,我认为它们可能是吃饱了。”   吃饱了?   这根本说不通。   联想到被赶出去的狮子也正好是七头,大猫迷们一时都目瞪口呆——不会是因为狩猎失利,狮女王看不上它们,才给都赶出去了吧?要真是这样,没有狩猎能力的亚成年在野外根本活不下去,肯定会有其他母狮坐不住去照顾的。   他们左等右等,等到亚成年分成两支小队,等到琪曼达和小不点成功完成狩猎,等到剩下五头亚成年合起来去打劫了猎豹一家,都没等到哪头年长母狮离群。   久而久之,大猫迷就把心思收了回来,官网对这些狮子的称呼也变成了“小分队”,似乎是默认它们已经开始过自己的群居生活,连专项论坛都分出了两个子版块。   不过最近专项论坛的流量有点小,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北方,落在了整个保护区最大的狮群身上。   在西岸狮群动荡的同时,远在数十公里外的平原也在面临剧变。   布莱克雄狮联盟占有着的两个狮群发生了一次骇人听闻的冲突,一共折损了三头母狮和数头幼崽。作为地主的七头雄狮拼命阻拦,但连它们也无法阻止二三十头暴起的母狮,趁着拉巴利老母狮受伤,平原狮群几乎把整个拉巴利狮群撕成碎片,以此来终结竞争、扩大领地。   失去主力成员,剩下两头拉巴利母狮的命运可以想见。   而一下子失去五头母狮,对地主雄狮也是个巨大打击,无形之中扩大了兄弟之间的裂痕。   布莱克雄狮联盟由七头感情深笃的雄狮组成,它们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在占领平原狮群后还在朝四面八方推进领地线、占领新狮群。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手足之情就被渐渐滋生的不满所替代。   作为联盟中地位最低的三个成员,年轻的布五、布六和布七几乎完全没有交配权,根本不可能繁育自己的后代。在占领拉巴利狮群后,兄弟七人分成两个小队在庞大领地里活动,矛盾才稍微缓和了些许。   这次冲突无疑把先前的局面推翻了。   所有人都认为,接下来三兄弟一定会有动作,它们要不集结成一个新联盟、出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狮群,要不和四位长兄翻脸、竞争平原狮群。   从小到大都要处于兄长的威风之下,要骤然兴起反抗心谈何容易,说是两个选择,其实摆在面前的可能选项只有一个,那就是离开。   事情果然朝大家预想的方向发展。   两周后,布莱克三兄弟被发现在水坝领地边缘游荡,显然是看上了这个由马赫蒂父子联盟占有的地盘。马赫蒂雄狮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可以说是英雄迟暮,黑耳朵和托托都是六岁,刚刚进入巅峰期。   这么一个联盟,纸面实力是比不上三头处于巅峰期数年的布莱克的。   可就在大猫迷为水坝捏了一把汗时,向导那里竟然传来消息,说三头流浪雄狮因为过于自信而冒进,被水坝地主雄狮打得头破血流,虽然马赫蒂雄狮受伤了,但布莱克是差点当场交代一头。遭此重创,它们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好连夜南下了。   这真是……一张好牌打得稀巴烂。   首先,作为入侵者,它们竟然分兵;其次,在将一头地主打成重伤、不得不被运走接受救助后,它们竟然没有留下来继续死磕,而是直接南下,这一系列操作着实让大猫迷看透了为什么在平原领地这么多年它们都没能抢到交配权。   调侃够了已然成为谐星的布莱克三兄弟,人们就把目光转到了马赫蒂身上。   这头雄狮年事已高,现在是救助了,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除了筋肉和腹部受到的伤害,它的腿伤比当年布式兄弟中的布朗还严重,而后者几乎无法奔跑。   布朗顶着腿伤活了几个月,是因为它一直粘着兄弟布隆迪和西岸母狮,而且大河西南角狮群最少,雄狮争斗最不激烈。马赫蒂生存在面积最大、竞争也最激烈的北部地区,水坝母狮眼下也没带着崽,不可能协助防御入侵者,这样的伤势,哪怕治疗好放归,也不过是去送死而已。   一头不能奔跑的雄狮,不是成为其他狮子爪牙下的亡魂,就是成为鬣狗群的晚餐。   工作人员愁白了头发。   他们对狮子是有感情的,而这种感情往往也会影响到他们对狮子的处置。   当年库马纳雄狮情况危急时,它所在的区域、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的辛吉塔营地,拒绝对它进行救助。实在不忍心,同样处于克鲁格的史库库莎营地越过辛吉塔营地,出动了数名护林员和兽医将它带回救治。库马纳雄狮是被史库库莎营地的工作人员看着长大的,最终可能也是在工作人员的陪伴下离世的。   马赫蒂不仅是保护区某个营地的心头肉,说是整个保护区最爱的狮子之一也不为过。   看到它的伤势,向导和兽医小组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几个年轻的志愿者还偷偷掉了眼泪。   以往碰到这种救助了却注定难活的情况,无论南非还是东非,许多营地的处置办法都是有条件的移送动物园或者散养区,没条件的只能等死。经过好几个月的治疗,营地也最终决定将马赫蒂留在划出来的散养区里。   按说在安全区颐养天年是件大大好事,但很快人们就发现,远离大草原的马赫蒂自己并不开心。   它总是沉默地坐着,看着围栏,鼻子在空中轻嗅着,似乎在寻找熟悉的气味。   任何一束气味。   这种场景使许多工作人员心碎。   他们不得不承认,某些雄狮的归宿绝不在人类的围栏之中,哪怕再大的围栏也一样,放归势在必行。   怀着一点私心,营地将马赫蒂养过了次年艰难的旱季,一直养到雨季,才开始为它寻找归宿。不论结局如何,哪怕它一回到草原就不幸遇难,至少营地尽了心,将来想起来不会后悔。   一开始,他们想把马赫蒂和放归后一直生活在营地附近的、拥有巴巴里狮血脉的大狮子凑在一起,但在隔栏熟悉时,两头雄狮已经吼到快把心脏都吐出去了,显然是半点不投缘。   后来,他们又想着把马赫蒂放归到水坝。   黑耳朵和托托已经七岁了,它们在水坝北区完全站稳了脚跟,而且它们和父亲一直感情深厚,说不定就会像其他一些父子联盟替父辈养老一样接纳它。但让人担忧的是,做饭的毕竟大多数时候是母狮,而水坝母狮从来没有展露过对年老狮子的仁慈,尤其是年老雄狮。   一些母狮对年老的“前夫”有所照顾,例如坎布拉狮群,它们会把猎捕到的水牛分给远远跟在后面的马五雄狮;但还有更多母狮对老年雄狮不屑一顾,无论是露水情缘,还是相依相伴过数年。   这其实也无可指摘。   对母狮来说,雄狮不过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同事,鲜少有感情好的,把老年狮都赶下台换上年富力强的小漂亮才是好事,从微观来说既有利于保护领地,从宏观来说也顺应大自然优胜劣汰的规则。   到了十月,营地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绝望地发现,他们可能只有一个选择了。   而这个选择对马赫蒂自己来说,或许也迎合了它的愿望。   回家。   十月十六号,兽医给将近十五岁的马赫蒂做了麻醉,将它带上了开往西南区的车。沿途护林员队长一直开着手机摄影,因为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希望至少能记录下一头明星狮子最后的瞬间。   西岸狮群在过去的一年里有了许多变化。   五月,游荡在外的琪曼达和小不点被收拢归队;七月,三头雄狮带着一头母狮离开领地,剩下的一头母狮跑回了狮群,经过一番波折后被接纳;九月,破耳老母狮在一个夜晚离开狮群,它在最后时光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有尊严地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护林员队长一边回想着这些新闻,一边催促向导把车摇摇晃晃地开到西岸领地和巴沙领地的边缘。即使在西岸见到了真正的赡养行为,他们也没有冒险直接把马赫蒂空投到核心领地里。   巴沙领地是马赫蒂的出生地,西岸狮群是它占领的第一个狮群,也是守护时间最长的狮群。   或许它愿意和许多雄狮一样在出生地幸福地死去,或许它愿意在领地边缘独自生活,度过最后一段时光,或许它会和其他一些雄狮一样,在生命末点接近自己曾守护过的狮群,寻找饱腹的机会。   人们决心让狮子自己做出选择。   在全车的人注视中,马赫蒂渐渐苏醒,从麻药效果中挣脱。它站起身来,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旋即抬起巨大的脑袋,朝空中嗅了嗅。大约过了十几秒钟,它非常坚定地朝北方走去。   因为伤腿的拖累,大狮子只能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进。   但没走多久,它就不需要再往前走了。   远处出现了一头人们非常眼熟的狮子,也是近年来在官网上被讨论得最激烈的狮子。在这头高大的母狮背后,跟着一头虽然低吼着却并不十分恼怒的雄狮,还有七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成年母狮,再往后是另一头跛脚母狮,以及围着它的亚成年们。   在人们的屏息等待中,狮女王走出狮群,小心翼翼地接近。   护林员队长看着它瞪圆了的、好像在表达惊讶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和数年前在灌木丛里出现的那双重合到了一起。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两头狮子缓慢地靠近彼此,双方都在犹豫着、判断着。   狮子能在久别重逢后认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通常它们的行为不会受到亲缘关系的影响。父与子、叔与侄,该厮杀的还会厮杀,该合作的还会合作,全然取决于每一个个体的选择。   同样属于西岸狮群,同样作为女儿,狮女王就在靠近,而尼奥塔和苏丽则表现得漠不关心;同样作为“前妻”,黄眼母狮不断探着头张望,而断牙母狮甚至露出了恫吓的神情。   这份未知让人觉得煎熬。   手机摄影上的时间显示在不断读秒,满车的工作人员都在祈祷,连天空都好像在帮助人们回忆往昔,淅淅沥沥地飘起了一点小雨,随着时间流逝越下越大。   在护林员拿不住手机、将手肘靠在车窗沿上的时候,狮女王突然停住脚步,罕见地显得犹疑起来,似乎不确定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表示,而这种表示又会不会得到老雄狮的正面反馈。最终,它没有上前去和三年未见面的马赫蒂进行亲密接触,只是沉默地转身,甩了甩尾巴。   小希望用一种非同寻常的缓速朝狮群走,而父亲则远远地跟在了它身后。   这一刻,人们恍惚间意识到:   他们真的做成了这件事。   马赫蒂回家了。 第31章 【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担心老父亲的事有好几个月了。   她记得特别清楚,那天过来的游客很少,傍晚难得来了一车,兴致也不是很高。她走过去正准备逗逗那个一直在车上抹眼泪的男孩子,结果就听向导扭过头来连声安慰,说营地已经派出队伍去救助了,水坝老雄狮很坚强,一定会活下来的云云。   小男孩是被劝住了,可安澜被吓得耳朵都背起来了,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有点低落。   领地战争是非常残酷的,即使在救助相对频繁的东非,许多雄狮也根本活不到年老体衰的一天。光从年龄上来说,马赫蒂和在它之前的林德雄狮都算高寿了,但失去它还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损失。   自那之后,安澜就一直关注着人类闲谈时透出的消息。   就这么等待着,祈祷着,牵肠挂肚着,直到那天在草原上闻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她带着本来就在附近狩猎的狮群赶到领地边缘,临到草坡时又有些近乡情怯。   老父亲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后腿因为带伤而萎缩,令原本伟岸的身躯显得干瘪。它的鬃毛倒脱得不是很厉害,可见这几年在水坝领地过得不错,受重创后也没有失去心气。   安澜仔仔细细地看着,把父亲现在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样子拼凑在一起。   她有心照顾马赫蒂,又忧心这只是人类灵魂的一厢情愿,不确定老狮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尽管很想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把自己埋在父亲的鬃毛里,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克制。   西岸狮群也选择了克制。   一如既往地,它们尊重了狮女王的决定。   作为唯一严格群居的大猫,狮子是高度社会化的动物,拥有丰富的感情。   在肚子不饿时,母狮甚至会把情感朝族群之外的个体身上投射。曾经有过母狮收养素不相识幼崽的新闻,还有过母狮收养花豹、猎豹幼崽的新闻。哪怕在一些中东富豪的家养动物园里,母狮也常常会成为各种大猫打架时唯一会去劝架的存在。   对母狮来说,家庭这个概念是深入骨髓的。它们中的许多个体因为家庭才得以生存,等它们长大后,也会用同样的爱意、责任心和服从来回报家庭,因为它们知道落单就意味着毁灭。   狮群的反应并不出乎安澜的预料,真正让她有点惊讶的是王子的反应。   白狮子从头到尾只是站在草坡上吼叫,姿态很放松,没有半点要攻击的意思。等马赫蒂用极慢的速度跟上狮群,它也没有龇出牙刀,反而连叫声都消失了。   安澜不禁想起了过去曾看过的一些新闻。   疤面雄狮在自觉大限将至时离开狮群,中途短暂地停留在河边,食用一头河马泡肿的尸体。就在它吃到一半的时候,萨拉男孩也被气味吸引到这里。但三头年轻力壮的雄狮并没有攻击已经处于生命末年的老船长,而是平静地和它一起分享了这顿美食。   这样的事情还在大草原上上演过很多很多次。   年老的罗帕雄狮和年轻的无花果雄狮,年老的马三雄狮和年轻的恩古渥雄狮,年老的马五雄狮和年轻的NK冥河雄狮……它们中的一些素不相识,一些甚至是曾经打得你死我活的仇敌,但在老雄狮行将就木时,小年轻们都表示出了退让,成全了它们的尊严。   或许它们在用分享食物的行为对征战一生的老前辈表示敬佩,或许它们只是自有骄傲、不屑于找一个糟老头子的麻烦,又或许它们是物伤其类、联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得到后辈的短暂照看。   没人知道究竟哪一个是正确答案。   安澜也不知道。   她只是看着王子渐渐落在队伍末尾,到后来干脆和马赫蒂并驾齐驱,表现出了实打实的好奇。   其实要论仇怨,林德雄狮败于马赫蒂之手,王子也是被马赫蒂驱逐的;在有仇怨的同时,它也同样受过马赫蒂的恩惠:这头温柔的巨人并没有像其他雄狮一样把水坝四秃从领地里彻底驱逐出去,而是给了它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王子在西岸狮群两年多,可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它是母狮们心情不好时的出气筒,是幼崽们最喜欢的白色抱抱熊,也是守护领地时的重要战力。比起很多骁勇善战的雄狮,它总是表现得过于沉默,但也正是这份难得的温和,使它成为了最适合西岸狮群的地主。   在雄狮事项上,安澜觉得应该给它尊重,所以她只让马赫蒂跟着狮群、而不是直接把它带入狮群。   但现在,这个问题好像迎刃而解了。   狮群流露的温情也给人类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保护区第一时间在官网上分享了他们拍到的好消息,并且颇有先见之明地让程序员维护了专项论坛。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论坛差点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大猫迷用数十种语言挤爆。   汉语言区块里也发了高达数千层的祝福帖。   【担惊受怕三百天,老马终于回家了,还是西岸好啊,有情有义,就在这里终老吧。】   【老猫猫好开心,分享游客拍到的照片,猫猫探头.jpg,猫猫吃肉.jpg,猫猫接近孙子孙女.jpg,隔壁老王的注视.jpg,原来是你小子泡我闺女和前妻.jpg,第一次看到这么开心的老猫猫。】   【真好啊,真想告诉马赫蒂别担心水坝,黑耳朵和托托真是支棱起来了,前两天把闯进去的流浪一顿暴揍。等再过一年这波兄弟成年,要是能留下来几个,说不定都能倒逼布莱克往南缩了。也想告诉两个年轻人别担心爸爸,爸爸和你们姐姐在一起,再也不会孤独了。】   【楼上的兄弟你把我说哭了,搞得我肉夹馍都没吃完就得去找餐巾纸。】   【给楼上递纸巾。这新闻,我只能说西岸养老院实锤。】   【小希望是真的好,尼娅斯比腿伤四年多了吧,这四年我天天翻保护区视频就没见过它跳扑过,一直是在狩猎开头跑跑,专职就是带孩子。破耳离群之前一直掉体重,后期都是狮群守着猎物等它挪过来才开饭,能有几头老母狮到十六岁有这待遇。】   【我幼稚我先说了,私心里觉得要是每个狮群都能和渥太华或者西岸一样多好啊,渥太华对马蹄吧雄狮仁至义尽了吧,胖贵妃带着母狮几步一回头,看老头没跟上就都停下来等,给吃给喝也没断过。现在西岸也是。其实老狮子威胁不到什么,能给一口饭吃,一块树荫睡,就不会走得那么不体面。】   【楼上别说了我现在还在为那些老年惨死的狮子哭泣。多年狮迷,我真的理解大自然也理解狮子要生存,绝对不可能因为狮群不照顾而生气,我们人类有什么资格生气啊,但是看到照顾的,就真的会很感动。】   【小希望:对老年人我嘘寒问暖,对熊孩子我重拳出击。】   最后一位大猫迷成功带跑了整个帖子的画风,不过这也为大家冲散了一些感伤。人们渐渐不谈那些令人心痛的故事,而是开始为西岸狮群激情产出小段子和手绘,还有的年轻人开始为大猫猫们拼起表情包来。   到了十月底的时候,游客们已经不再为目击到马赫蒂而尖叫连连了。   在他们拍到的每一张照片中,狮群背后都有老狮子蹒跚的身影。它走得很慢,但一直在努力朝前走。有时候如果猎场离得太远,狮女王还会用它高超的狩猎技巧单捕点东西给父亲和小狮子开小灶。   就这么慢慢养着,到了年底,它竟然不仅没有要辞世的意思,反而看起来更精神了,让见多识广的护林员们都啧啧称奇。   和人一样,一精神起来,狮子就想找点事做。   于是安澜就发现老父亲猫猫祟祟地在西岸幼儿园办了年卡,母亲一开始懒得搭理它,后来也习惯了,两头有腿伤的狮子平时就跟在狮群后面慢慢行走,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狮子们。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母狮保护了它们的耳朵,王子保护了它的鬃毛和尾巴球,安澜保护了它一颗为老父亲担忧的小心脏。   两头狮子只是搭个伴,有时候还会因为崽子们太吵觉得对方没尽心而吼两声,并没有搞出什么最美不过夕阳红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感慨命运的奇妙。几周后,一张在夕阳下从背后拍摄西岸幼儿园的照片还登上了官网封面。   一月的某天凌晨,安澜从睡梦中醒来。   苏丽和尼奥塔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挤在一侧,像并排躺着枕枕头一样把脑袋架在她腰间,母亲在幼崽身边睡得四仰八叉,王子和老父亲并排趴卧在一起,脑袋分别朝两个方向搭在自己的前臂上。   这场景太过熟悉,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苏醒,马赫蒂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她身边,静静地坐下了。大狮子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在寻找自己过去十几年间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光影。它的尾巴尖在地上拍打着,和另一条拍打着的尾巴保持着相同的韵律。   安澜情不自禁地依偎过去。   大狮子瘦了,皮肤皱巴巴又伤痕累累,后腿萎缩得不像话,连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大毛领好像都没那么厚实了。在她因为害怕把对方压倒而犹豫的时候,大狮子反过来,将一直抬着的脑袋低下,轻轻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天上的星星沉默着。   地上的狮子们很快就睡着了。 第32章   又是一年雨季。   转眼间马赫蒂已经在西岸领地生活了快一年了,有赖于狮子强大的恢复力,它虽然还不能奔跑,却比从前走得快多了,至少不会每走出一百米就要听一耳朵尼娅斯比不耐烦的声音,有时候还要被冲着脑门糊巴掌。   没办法。   母狮子对下岗待业状态非常不满。   在旱季末尾,养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狮女王就故技重施,将四头三岁左右的雄性统统赶出了狮群。眼看狮群里只剩下七只两岁多的亚成年,下一波幼崽都还没在来的路上,一茬一茬带了好几年孩子的尼娅斯比实在闲得难受。   不过它大概也不用再惆怅多少时间了。   最近可怜的王子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除了总在看热闹的狮女王,剩下八头都在性成熟期的母狮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块肉一样,连它好不容易坐下来想睡会儿午觉,最后都会发展成某些小狮子不能看但总是看到的内容。   白狮子的表情在这一个月里被半永久地定格成了生无可恋,连最不懂狮子的人都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它的绝望。于是表情包和梗图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快速传播,俨然形成了一股崭新热潮,连向导有时候都拿这件事开玩笑。   这天也不例外。   向导载着的一车客人是专程从西班牙赶来看狮子的,但他们在下飞机前因为行程问题刚刚大吵过一架,因此在昨晚到营地和今天出发的路上都在冷战,有的玩手机,有的抱着胳膊看风景,车上跟结了冰一样。   要不是因为人数众多,他们选择了没有车窗车顶的越野车,好歹还有点野外的声音调剂,向导简直要以为自己坐在墓地里。作为一个热情开朗的土著人,他犹豫片刻,屁股在椅面上动了动,决心调节一下气氛——   于是他开了一个关于王子的玩笑。   而且它起效了。   一如既往。   当向导将车停好、指点游客朝草原上看去时,整个车上都因这个笑话而飘荡着快活的空气,这八名来做毕业旅行大的大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矛盾就消逝于无形之中了。   等他们笑够了,其中一个学生才说道:“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拍到那些图片的。我们都觉得狮子很酷,也想看狮子打架,但跑了好几个国家公园了都没一次拍到过。有些人明明是来看大象的,反而能拍到狮子的好视频。”   向导眨眨眼睛:“你想看狮子打架?”   学生耸耸肩:“就是那种……跟电影上一样的……狮子打来打去的样子,你知道吧?倒不是说一定要跟《狮子王》一样在超级高的地方你捶我一拳我捶你一拳那么有画面感,打群架也行,当然如果有单挑就更好了。”   这倒是个挺正常的愿望。   很多游客来国家公园只是为了近距离观看自己喜欢的动物,或者感受一下荒野的气氛;但也有一些游客千里迢迢跑到大草原上,就是期待着看到一些能让人热血沸腾的画面,不管是大迁徙也好,狩猎也好,狮子战争也好,他们倒不是真的盼着打出什么好歹来,只是想不虚此行。   向导虽然把狮子当孩子看,但也觉得这种愿望对游客来说无可指摘,所以不会去败兴。他想了想,又打开保护区地图看了看,最后在几个地点上指了指:“这些地段最近都有流浪狮子在活动,可能会和狮群发生冲突。”   两个学生扒着椅背凑上去看了眼,戴墨镜的女孩眼前一亮:“下面这个点是不是西岸狮群啊?就是那个王子和女狮子王都在的狮群,对吧?”   在后座玩手机的另一个女孩比向导回答得还快:“没错!要不我们就往南走吧,我这两天逛论坛都看到情况更新,好像说有三头狮子过河了,这几天肯定会打起来。”   学生们顿时兴奋起来。   向导笑着摇摇头,发动了汽车,心说那你们可得祈祷有好运气。   结果不知是学生们真的运气爆棚,还是天公作美,车开到东岸的柏油马路上时,一个电话打到向导的手机里。他接起电话,就听到另一车向导在那大叫,说一直盯着的西岸狮群在朝东北方移动,估计是真正决定出手了。   听到这话,向导二话不说踩下油门,发挥出了毕生最高的车技。   惹到西岸狮群的三头狮子对很多大猫迷来说也是老熟人了,它们是在北区短暂占领过一个狮群又被驱逐南下的布莱克三兄弟。从水坝一战后这三头狮子就一直在往南跑,中间驱逐过一个领地的地主,不到半年又被杀了个回马枪反驱逐。   上周它们越过河之后就没有动作,一直徘徊在大河东南区的几个领地中间,偶尔尝试入侵广袤的西岸领地,显然是看上了这个拥有九头母狮的狮群。   在布莱克三兄弟看来,这个狮群只有两头雄狮保护,一头还是没有什么用的老雄狮,母狮没有带着幼崽,不可能反抗它们兄弟三个,正是入侵的大好时机。   可惜它们实在是选错了目标。   十几辆接到消息的观光车几乎同时赶到这片草原上,扛起一片长枪短炮,从西班牙来的学生们也不例外,他们专程为这次行程购置了昂贵的相机。一时间,这片地带就像没有红毯的颁奖晚会,记者们已经到场,主角却还在路上。   人们没有等待很久。   在狮子出现之前,率先响起的是狮吼声,从镜头左侧的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庞大狮群,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头神采奕奕的母狮,紧跟着的是一头珍贵的白狮子和一头体格壮实的母狮,再后面跟着另外六头母狮。亚成年、被称为尼娅斯比的母狮和马赫蒂则不见踪影。   九头狮子不紧不慢地朝领地边缘走去,和信心满满的布莱克三兄弟隔着草场遥遥相望。   一定出现了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信号,两群狮子突然同时开始了冲刺。   这些年越发自信起来的王子像一道雪白的闪电一样狂奔在最前头,朝着年龄最长、体格最大的布五扑了上去。两头雄狮撞在一起,就像撞击上的两颗行星,它们奋力支起身体,用比人头还大的前爪狂野地扑击着,比拳头还长的尖牙在空中凶狠地咬合着,鬃毛随着剧烈活动荡起一阵又一阵的浪花。   布六正想上前去帮忙,忽然被一头母狮像扑羚羊一样翻滚着扑到在地。它拼命支起身体,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母狮竟然没有亚成年都上来就打,可没等它看个真切,另外两头母狮的牙齿就已经撕咬到了它身上。   用了牙,而不是爪。   这是真心实意地在下死手!   布六又惊又怒,它想仗着体格优势将压着它的母狮掀翻,可它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体重这么大的母狮存在,加上另外两头母狮的协同压制,一下子竟然没站起来。万般无奈之下,它只好退而求其次之,张开血盆大口胡乱撕咬。   这一招用出去,通常它都会称心如意。   在雄狮的观念中——也是在大自然的普遍情况中,母狮群不会和雄狮死斗。结群的母狮不一定就打不过雄狮,但在记载中很少有这么做的。它们必须时刻留意自己被雄狮抓住机会锁住喉咙、咬断脊椎,或者造成某些会影响狩猎的重大伤害,千言万语,不过是一句不值得。   不仅它这么认为,一些游客也这么认为。   对此,向导们神秘一笑,只是说:“看下去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   几秒钟过去,围在布六身边的三头母狮不仅没有退却,反而扑得更猛了。它们用对待反抗能力强悍的猎物时才会有的阵型,通过相互配合进行拉扯,时不时就有绕后的母狮冲着雄狮屁股或大腿或浑身上下任何一个够得着的地方来一口。   “这是要放血啊!”有学生惊呼。   西岸狮群是把雄狮兄弟当做狩猎目标在攻击吗?   人群中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而正被其他五头母狮团团围住的布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看看和白狮子打得不可开交的五哥,看看被咬得浑身血红的六哥,再看看围住自己凶狠咆哮的五头母狮,五头啊,差点吓得当场变成猫猫团。   在布五严厉的要求下,它最后还是不得不参与了进攻。   但布七并没有像兄长要求的那样去对抗母狮,而是找了一个机会和布六会合到一起,帮助它暂时站稳了脚跟。兄弟俩对视一眼,又看看还在战斗的布五,最后竟然双双朝领地边界跑去。   到了关键时刻,它们怯懦的特性又发挥了作用。   要是马赫蒂能看到,说不准就得为这两年还没治好的毛病冷笑。   布五,布莱克三兄弟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雄狮,立刻意识到其他狮子的离场。它不得不在一次扑抓后抽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朝兄弟们撤退的方向跑去。   让它没想到的是,那头白狮子追了两步就放弃了,好像颇有点节省体力的意思,可八头母狮却不依不饶,一直把它驱赶到对面领地三百米深的地方才罢休。   这……这都叫什么事啊!   布莱克雄狮边跑边咆哮。   在平原领地被哥哥们欺负时,它没有这么憋屈过;在水坝领地被两个年轻人一个老头打败时,它没有这么憋屈过;占领狮群才半年还没繁育后代就被推下台时,它没有这么憋屈过,但是被母狮追着打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太憋屈了。   人与人的情感是不想通的,人与狮的情感更不相通。   当布莱克雄狮感到绝望时,围观的游客却在为自己拍摄到的视频而欢呼,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拍摄下的画面又会在社交平台上引起什么样的讨论——不过说实话,大猫迷们也都快习惯了。   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雄狮在西岸折戟沉沙,跑得快的只是流点血,跑得慢的还有把命交代在这里的。   保护区在几个月前曾发过一篇由向导整理完成的观察报告,其中就有向导正式提出一个观点,那就是西岸狮群是少有的以母狮为主导的狮群。   可能是受到流浪时期的影响,西岸小分队在回归狮群后并没有服从首领破耳的命令,而是继续支持它们自己的首领图玛尼,因为自身能力出众,也因为母狮的强力支持,狮女王很快就脱颖而出,从破耳母狮手中接过了狮群首领的地位。   在它统治的几年间,狮群发生了许多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领地争斗。   野生动物的习惯是可以培养的。   在不同地区出生的狮子往往有不同的对敌习惯和生活习惯,狮子之外的猫科一样。   当年母虎朱莉收养母狮萨凡纳后就一改老虎独居的习性,和养女一起生活、迎击外地,在狮女王一年年的影响下,西岸母狮也改变了在领地争斗中束手旁观的习性,主动参与到保护领地的战斗中去。   而它们解决伤病问题的方法是集群赡养。   不得不说,这种生存模式只能在丰饶地带实现,坐拥西部和东部两块猎场,而且还在不断向外挤压,同时对狮群中的亚成年进行严格的狩猎训练和筛选制度,西岸狮群这些年才成功地把这套生活习惯运营起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琪曼达和小不点放在其他狮群都能当做狩猎主力来用,不仅拥有熟练的团猎技巧,还有着强大的单捕能力,但在西岸狮群里,它们只是普通的成员。   西岸狮群至今仍保持着传说一般的百分之一百的幼崽养活率,这一点随便哪个狮群都无法与之争锋。狮女王好像真的是被土地庇护着,在遇到许多危机时都能提前规避、逢凶化吉。   等下一波七个亚成年中的母狮子长大成熟,又是一轮崭新的外放和收拢。到那时就是十几头母狮,然后可能会随着下一波幼崽到来而变成更多母狮。   再这么下去,整个大河东南区的狮群都要被挤得没地方站了。   和附近狮群的存亡一样让人担忧的还有雄狮的状况。   在报告中,向导指出这种模式把雄狮从保护领地和幼崽的绝对主力彻底变成了重要组成部分。也因为狮群屡屡参与领地争斗,致使统治两三年就可能被打下台的雄狮也许会长久地统治下去,滋生近亲繁殖。   他们认为这个问题最终或许需要一点点介入才能帮助解决,甚至可能需要放归一些性格温和的大狮子才能解决。   结果不出半个星期,这句话就被推翻了。 第33章 【深水加更】   一切还要从东岸狮群被打败开始说起。   自从被迫放弃了丰饶河谷,狮群就在领地东侧活动,几个月后,两头地主老雄狮被外来的流浪狮子推翻。这三头流浪狮子上位后屡屡和西岸狮群发生冲突,在吃过几次瘪后,它们就转移思路,开始把向东边转移。   这种斗争很快就造成了连锁效应。   年轻地主野心勃勃,老年地主被迫还击,加上两年来从各个领地被驱逐出去的大量亚成年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流浪狮子,一时间,大河东南区就像被放进狗鱼的鳗鱼网窝,片刻不得安宁。   混乱对大狮群来说可能会造成减员,但对小狮群,尤其是没有领地的小狮群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比如地处保护区东南角的桑迪狮群。   这个小狮群在短短三个月内失去了两头母狮,最后一头母狮无奈带着五只小狮子开始流浪。   就这么东躲西藏着过了半年,好不容易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眼看着其中一头亚雌就要三岁了,结果因为一场失败的狩猎,桑迪母狮去世了。   没有妈妈的照顾,剩下的五头小狮子只能相依为命。   按说这样的小狮群就像河中的沙堆,脆弱而且存在感地低下,一个浪头打来就不见了,但真实情况却恰恰相反,因为这五头小桑迪拥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外祖父——帕克雄狮。   帕克雄狮联盟在巅峰时期是三个狮群的地主,占有过超过六百平方公里的土地,几乎是保护区历史上最受关注的狮子。它们的传奇故事至今还让无数大猫迷心驰神往,但它们的后代却没有和父辈一样的好运气,七年过后只剩下了一支。   从桑迪狮群遭难开始,人们就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老帕克雄狮的辉煌会在这一代彻底终结。   结果先是最后一头帕克女儿没了,紧接着是三岁的亚雌被马赛人杀死,旋即一只幼崽被花豹叼走,重击一锤接着一锤,锤得大猫迷们眼冒金星,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好像几个月前他们还在期待着狮群的复兴,几个月后却只能看着三头小狮子相依为命、朝不保夕。   可生活就是这么有戏剧性。   当过山车到达顶点时,接下来就要面对一段急速下降的路程;而当过山车撞到谷底时,又会朝天空上升。   在所有人都觉得小狮子们死定了的时候,其中一头雄狮站了出来,勇敢地承担起了一个哥哥的职责。   这头三岁大的亚雄带着才八个月大的弟弟们,在几个狮群的夹缝里求生存。   为了自保,也为了让弟弟们吃饱饭,它开始疯狂地磨炼狩猎技巧,很快就成了许多狩猎视频的主角;也因为这份全力以赴,人们渐渐地不再用“帕克外孙“来称呼它,而是给了它一个崭新的名字——   风暴。   初出茅庐的风暴带着弟弟们漫无目的地游走,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度过太长时间。   工作人员没有找到太好的机会给它们戴上定位圈,因此官网对这三兄弟的位置播报也是时有时无,直到后来它们改变方向,总是到游客常去的几条路边活动。   起先人们不明白它为什么总是待在路边,后来他们发现风暴总会在遭到麻烦时拿汽车当掩体。   有一次,二十多头鬣狗追着这个小狮群,风暴靠着汽车,把两个弟弟塞到车下,完全护住了自己的后背,鬣狗不能突破雄狮的正面防线,又畏惧它的尖牙利爪,只能讪讪离去;还有很多次,风暴在去捕猎时把两个弟弟留在车边上,好像把汽车当做了临时看护员。   这种事在国家公园不能说从没发生过,但也是非常罕见。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半年过去,风暴长到了三岁半。   这个阶段它竟然已经完全是成年狮子的样子了,肩高能达到越野车的一半,鬃毛也爆得非常不错,隐隐约约还带了点黑色。因为它是少见的短脸雄狮,面目非常端正,常常在沿着公路散步时被摄影师团团围住,拍出无数张能登上动物杂志的封面。   本来就这么把弟弟好好养成年、组成雄狮联盟也挺好,但意外总是比计划多。   在布莱克三兄弟被西岸联盟驱逐后,它们又被东岸联盟的三头地主雄狮痛击,只能在大河东南区的领地间来回穿梭、寻找机会。   这样一来,留给其他流浪狮子的游荡空间就被大大压缩了。   最开始风暴还能和竞争者们周旋,但等几天后布莱克雄狮追着牛群也来到柏油马路边、在这片因人类出没而狮子相对较少的区域里滞留时,它就不得不进行转移,以免对方冲两个幼弟下毒手。   这一转移就转移出事情来。   当天下午,有工作人员在官网播报,说看到狮子朝北走,大猫迷们赶快登录账号为桑迪狮子祈祷一番,希望它们不要被东岸雄狮伤害;几个小时过后,又有游客发推声称在更西边的地方看到了风暴,大猫迷们更害怕了,那里是一个水塘,是好几头流浪狮子都会去喝水的地方;结果第二天早上,护林员说狮子还在朝那个方向移动,非常接近进入西岸领地。   足足有十几分钟,那条播报下面都没人说话。   营地里正准备出发的游客像火烧屁股一样催着向导朝目击地点走,生怕去得晚了就见不到自己爱狮的最后一面。头几个赶到的官方摄影师更是直接打开网页直播,为快要被刷崩溃的西岸和桑迪两个专区缓解压力。   安澜就是在所有人奔丧一样的视线中见到这三头狮子的。   其实她本来没打算过来,因为从早上开始天气就不太好,天色黑沉沉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潮湿。狮群本来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几棵大树下休憩躲雨,专程跑这一趟说不定会被淋成落汤鸡。但今天王子非常亢奋,嗅到入侵者的气味简直两眼发光,好像它在集群地一秒都待不下去了似的。   等千里迢迢跑到领地边缘一看,她更觉得白跑一趟了。   入侵者并不是什么大型联盟,从表现来看,说它是入侵者都好像有点过分。这头看着还没进入巅峰期的年轻雄狮以一种非常谨慎的姿态在能嗅到领地标记的灌木丛边打转,身后还跟着两只嗷嗷叫个不停的小崽子。   安澜在草原上八年,什么事没见过。   这事她还真没见过。   雄狮带亚成年兄弟出来过日子的挺多,带着幼崽还带活了的估计单手能数过来。过去安澜就从向导口中听说过这个故事,眼下看着对方在领地边缘踌躇,又不敢进入西岸领地,又不敢进入东岸领地,看着不太像要进行狮战的样子,她更是觉得没必要去做这个恶人。   于是游客们就看到,狮女王还算平静地走过去,王子跟在后面,抖抖鬃毛,张开嘴,似乎准备做一次驱逐。但还没等它开始吼叫,意外就发生了——   风暴直接趴下了。   眼看一直保护它们的大哥哥都趴下了,两只小狮子更是二话不说,当即趴倒在地,表示臣服。   王子一直在酝酿的吼叫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它看看在地上趴卧着的大小狮子,又看看母狮首领,好像有点拿不准自己该作何反应。   在它停滞的时候,狮女王打量着两头被狮群围住很是不安的小狮子,它伸出前爪,没有亮爪子,只是拿巴掌试探性地拨弄了一下。风暴还保持着趴卧的姿势,但从喉咙里滚出了警告的咆哮声。狮女王朝它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拨弄了一下,这一回小狮子直接躺倒在地,不仅躺倒,还露了肚皮。   对天发誓至少有三个向导和六个游客的下巴掉在了地上。   比他们更震惊的只有风暴自己。   大狮子瞪圆眼睛盯着弟弟们,好像完全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还没等它想明白,对面的狮群就开始三三两两地撤退了。它们朝着树林走去,被风暴视为最大威胁的白狮子老老实实地跟在母狮子背后,只有一头胖乎乎的母狮和它黏在一起。临到消失在树林里前,带头的母狮好像回头遥遥望了一眼。   等所有狮子都看不见之后,风暴才站起来,明白自己今天躲过了一劫。   天上的乌云堆得更厚重了,不消多时就下起雨来,起先是豆大的雨点,然后连成一片通天彻地的雨帘。   大草原上无遮无挡,雨水很快就打湿了狮子的皮毛,随着狂风带来刺骨的凉意。   在人群因为忙着撑伞和关窗发出的惊呼声中,风暴犹豫片刻,看看天空,又看看两个湿哒哒的弟弟,还是选择了接近树林。   十四个月大的小狮子连犬齿都没发育,在野外根本几乎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它们一个个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又因为刚刚被狮群包围过,脸上写满了惊惶。风暴在一棵小树边坐下来,努力地把自己盘起,让两头小狮子靠着温暖的肚腹,给它们梳理毛发。   西岸是一片完全陌生的领地,而就今天嗅到的信息素来说,这些母狮子几乎都在发情期,这意味着地主雄狮的反应将会很不稳定。虽然今天双方没有起什么冲突,对方甚至还退了一步,但明天,这个决定可能就会被推翻。   它能在这片领地找到游荡的机会吗?它能保护好两头小狮子吗?如果事情走向糟糕的方向,它能从这么大的一个狮群手中逃脱吗?   风暴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它只知道暴风雨要来了,而它还饿着肚子。 第34章   安澜在雨声中抖了抖耳朵。   她比人类更早意识到王子和狮群生活的时间太长了,它的女儿可能会在两年内性成熟。其实野生动物的近亲繁殖无法避免,五代之内都不会出现太大问题,哪怕真的出现了,大自然也会来充当那双调节的手,淘汰掉那些存在缺陷的个体。   一些小狮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去死了。   倘若安澜只是头狮子,一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但她毕竟有着人类的灵魂。   为了降低这个风险,她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到处物色,想给狮群里注入一些新鲜血液。找啊找啊,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对象。这样一来,最后可能只能把小母狮分群出去生活,变成卫星小队。没有了狮群的庇护,安全程度肯定要大大下降。   谁能想到,峰回路转,机会它自己找上门来。   带着两只雄性幼崽的年轻雄狮,而且体格大、脾气好,最重要的是,还是个年纪轻轻就爆了毛的黑鬃,和王子是不同的风格,将来一定是头非常漂亮的大狮子。   虽然安澜不准备亲自上阵——猫科动物交配对雌性来说属实是没有任何快感可言——不过至少能得到吸大猫的快乐。   两头雄狮在狮群边上奔跑,颜色不同的鬃毛随风起伏,再要是把两只小的养出来,那画面想想就挺赏心悦目,就好像她还是人类时喜欢看的男模视频一样,恨不得多来几个,站成一排,大跳魔力麦克秀。   唯一的问题是:这头狮子太年轻了。   如果风暴是头性成熟的狮子,不管它是地主雄狮还是领地里的流浪雄狮,安澜都能达成目的。   当一个领地里有数头雄狮时,许多母狮都会选择雨露均沾,以此来保证幼崽的安全。有时候连母狮都不知道幼崽的父亲是谁,反正只要让这些雄狮们个个都相信是自己就行了。如此,肯定能降低近亲的风险。   可是风暴三岁半,或许体格接近成熟,但离可以繁育后代还有一段距离。既然母狮们不可能和它交配,安澜就必须考虑到狮群的安全问题。如果年轻雄狮暴起伤害不属于自己的幼崽,到时候就是好心办坏事,再想挽回都来不及了。   这么想着,她在开头两天保持了谨慎观望的态度。   风暴在领地边缘游荡,偶尔会大着胆子选择近些的猎场,隔着草原和狮群对视。通常狮子们都是大眼瞪小眼,要不就是王子吼两声,有一次年纪大了却还中气十足的马赫蒂都吼叫起来,吓得两只小狮子一溜烟地就跑没影了。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一场意外发生了。   当时西岸狮群刚刚饱餐一顿,正在晒太阳,安澜注意到一直在天上盘旋的秃鹫突然分出一部分,朝另一个方向飞去。而被狮群驱逐过两次的斑鬣狗群似乎在这个变故下接收到了什么信号,毅然决然地放弃这片战场。   不消多时,远处就传来了雄狮在威吓敌人时才会发出的咆哮声。   这种声音给狮群造成了一片骚动,不仅母狮们坐立不安,频频向远处张望,连平时懒洋洋的王子都站了起来,竖着耳朵倾听。西岸领地里眼下除了狮群就只有那三只雄狮在活动,不难想象遇到麻烦的是谁。   在安澜能做出反应之前,琪曼达猛地翻过身,恶狠狠地吼叫起来。   年轻的母狮子大概还记得多年前自己被鬣狗抢食的经历,也记得流浪时屡屡被鬣狗欺负的经历,一有机会就会对落单的鬣狗发动攻击,是母狮中少有的单杀过鬣狗的存在。   斑点狮子的吼叫也引发了好姐妹小不点的吼叫,但在狮女王下命令之前,它们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频频在地上磨着爪子,做出跃跃欲试的模样。这个举动和安澜的设想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给她的设想搭了梯子,她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泼冷水。   于是在和二十多头鬣狗对峙的风暴就看到它们回头张望后四散奔逃的场景。   跑得最快的母狮像疯了一样跳进鬣狗群后部,追着离它最近的鬣狗不放,后者吓得魂飞魄散,发出尖锐的叫声。有了狮群做依靠,琪曼达一路追出了百米有余才折返,惹得鬣狗女王啸叫连连,又恨又恼,只能对着几个等级较低的手下出气。   安澜在队伍最后面压阵,见此场景忍不住在心里摇摇头。   因为当时的壮士断腕,琪曼达、小不点包括另一头年轻母狮球球(因为它没有尾巴球)都被环境磨砺得异常凶狠,但又因为吃过环境的苦,所以对家庭极其渴望,在狮群中总是想要向首领表现自己。   只不过到底还是年轻,这三个小姑娘表现自己的方式就是打架冲在最前面,因为每次都是它们三个往前冲,久而久之还形成了一套打架和狩猎的默契。上次要不是布七跑得快,估计得被三个小姑娘咬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它是还有方向感,被鬣狗群吓坏的小狮子们彻底没了方向感。   不知道是不是想妈妈了,上次那只翻肚皮的幼崽看到自己终于安全了,竟然稀里糊涂地冲狮群跑来,也不管碰到的是哪头母狮,顺势就紧紧贴着它的后腿。好在站在狮群最边上的是最晚赶到也压根没去追鬣狗的母亲,它低头嗅了嗅,龇了牙,但没有咬下去。   安澜走到母亲身边,低头去打量这只自来熟的小家伙。   这两只小的都还没被保护区起名字,一个大点一个小点。在向导口中,大的很活泼,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探索欲,连看到人类的汽车都想上去蹭一蹭,不过碰到危险就会赶快离开;小的则非常文静,哥哥不在的时候总是安安分分地缩在灌木丛里,但它并不胆小。   这三只雄狮是一母所出,因为父母关系融洽,它们和王子不一样,从小在父亲那里受到的都是关爱,因此不容易养成躲闪逃避的个性,直到出来流浪后才慢慢变得谨慎。   人类或许无法理解,但狮子确实是有喜好和偏爱的。   马赛马拉的著名雄狮联盟六勇士曾经同时占有过玛莎狮群和托比狮群,在位期间两边狮群的母狮都为它们生下了幼崽,但六勇士对玛莎联盟生的后代不管不顾,一心只给托比时狮群带崽;诺迟雄狮有一段时间几乎在独宠甜心母狮塔姆;伯明翰雄狮中的老大偏爱冥河母狮,小伯则放弃了曼海妮狮群和北部三大狮群,一直守着坎布拉狮群。   而王子呢?   王子在狮群三四年了,除了发情期之外总是和苏丽同进同出,现在其他狮子都在看小狮子,有的在轻嗅,有的还在咆哮,就这两个在后面黏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尾巴打结了。   想到这里,安澜就有点想笑,对着因为紧张而凶巴巴的风暴也和颜悦色起来了。   一个弟弟跑到狮群里,一个弟弟躲在树林里,地上还有猎物,可怜的风暴分身乏术、焦头烂额,只能通过低吼来传达自己也不明白的意思。几秒种后,它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竟然从猎物边上退开,闷声不响地趴下了。   地上的角马看着没被吃多少,只是刚刚破了肚腹。   让出十分完整的猎物,显然是风暴在向狮群示意自己没有要挑衅的意思,想用食物换平安。它大概也知道自己能在这片领地里活动是因为狮群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刚才还受了狮群的恩惠,所以这一让是非常心悦诚服,甚至带着点示好。   王子也没有跟它客气。   白狮子大摇大摆地上去咬住了角马的腿,母狮们也都占住了自己的位置,亚成年和老父亲姗姗来迟,共同享用这顿美食。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全家上桌的场景,连它“叛变”了的弟弟都挤在边上咬角马的尾巴,风暴很是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   安澜咆哮一声,想看看它会有什么反应——   不出意料,又趴下了。   这一回她确定了,这头大狮子的确是在流浪生涯中养成了能屈能伸的个性,不会因为受到弹压就暴起发作。既然如此,等狮群有了新的幼崽要养,它就可以发挥狩猎技巧,成为食物来源,缓解母狮的压力。   决定已经做出,眼下只剩下实行的部分了。   安澜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于是准备带着狮群先去水塘边喝水休息,仔细想想对策。没想到狮群移动起来,那头蹭到饭吃的小狮子还不肯离开,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追。   它本来可能只是试探性地追两步,等看到尼娅斯比频频回头,就像受到了鼓舞一样,努力地奔跑了起来。   风暴在后面一声接着一声地呼唤,另一头小狮子也着急地嗷嗷叫着,却完全吼不住这个弟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追上狮群,又缩到母狮的尾巴底下。   安澜看看它,又看看也迈动脚步的风暴,抖了抖耳朵。   她没有阻止母亲将这只小狮子带在身边,甚至还带着狮群在原地等待了一小会儿,但风暴也停下了脚步,怎么说都不肯再靠近了。对峙了几分钟后,狮群再次移动起来,其他母狮也不再对新成员发出威胁的低吼声,仿佛只当它是个小挂件。   这样也好。   狮群收留年幼的狮子不是什么新鲜事,最出名的就有斯巴达狮群收养狮王之王恩格拉拉里克,母亲的样子就像又找到了乐趣一样,让人看了就高兴。哪怕其他两头狮子最后没到手,光收养了这一只,几年后也可解燃眉之急。   再说了——   骗了小的,还愁大的不上钩吗? 第35章 【10000营养液加更】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骗狮大计还没来得及实施,狮女王已经开始玩物丧志起来。   其实满打满算她只认真带过一波崽崽,就是母亲第二胎生的六个弟弟妹妹。这波幼崽里琪曼达和球球留在了狮群,另外四只出去闯荡,现在还没个音信,向导那里只知道是北上了。   除了这波幼崽以外,后来出生在狮群里的幼崽都是它们自己的妈妈和母亲尼娅斯比一起带大的,最后一波幼崽正好赶上马赫蒂回家,老父亲也搭了把手。   安澜自己每天忙着互动、分析人类传来的信息、巡逻领地、驱逐入侵者、考察猎场、狩猎,有时候还要抽出时间弹压狮群内部的小摩擦。随着年龄增长,她也不像刚成年的时候那么喜欢跑跑跳跳了,平时顶多就是坐下来让小狮子在身上爬一爬,不怎么会主动去逗弄它们。   但是这一只不同。   这一只实在是太好玩了。   说它胆小吧,能自来熟地跟上陌生狮群,一般小狮子也没这胆子;说它胆大吧,跟上狮群之后就化身一张强力贴纸黏着母亲不放,其他狮子低吼一声都能吓得发抖,到后来只好又掏出了那天无师自通的翻肚皮绝技。   许多动物在示好和臣服时都会选择露出要害的方式,狮子也一样。如果两头狮子发生冲突,服软的一方会夹着尾巴就地坐下或者趴下,再直接一点的可能会直接露出肚皮。只要及时表示臣服,除非碰到脾气特别差的个体,或者有非杀不可的事由,一般都能捡回一条命来。   风暴就是头识时务的狮子,碰到冲突不是跑就是干净利落地往地上一趴。但它是大狮子,大狮子哪里有小狮子可爱。   每当安澜拿爪子去撩拨的时候,小雄狮就会顺势躺下,四脚朝天,两只前爪抱起来,眼睛可怜巴巴地眨着,好像在问能不能不要伤害它;要是进一步地去拨弄,它还会发出惨兮兮的叫声,连最铁石心肠的大狮子听了都会不忍心。   是个小机灵鬼没错了。   实在是好玩,安澜忍不住一直捉弄它,直到几天后小狮子发现自己其实不会挨打,胆子变得大起来,肚皮翻得少了,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狮女王没了乐子,但看上了其他狮子的乐子。   胆大起来的小狮子开始释放天性,从小可怜进化成小捣蛋鬼。   它先是跑到对幼崽脾气最好的几头母狮边上去撒野。   有时候睡觉还要抱着母亲的尾巴不撒手,在它后腿边跑来跑去,差点没把本来就有腿伤的母亲拌一跌;要是母亲在睡觉,它就会去找尼奥塔,和它比巴掌的大小,玩你追我我追你的狩猎小游戏;如果连尼奥塔都在睡觉,它就会挤到黄眼母狮身边,去咬那对软绵绵的茸耳朵。   等母狮都被折腾烦了,小雄狮又转移思路,盯上了两岁半的亚成年。   玩闹、跑跳、用肚皮取暖,这些都是小事情,在混熟了之后,它常常扒着哥哥们的脖子,张嘴就是咬毛,每次都能咬下来一大撮。这个行为极其“恶劣”,逼得几个刚开始长毛领的哥哥人人自危,恨不得躲到十万八千里远,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薅成斑秃。   母狮和亚成年遭殃,雄狮也没被放过。   王子起先懒得搭理小狮子,有天巡逻回来还不小心一屁股把它压在了底下,但小雄狮没过多久就意识到这头巨狮是个好脾气的家长,当下就把它当作了自己世界第一喜欢的猫爬架。   想想也是没辙。   用人类的话来说,“你在我眼中最耀眼”嘛。   除了受人类灵魂影响的安澜,研究表明其他狮子只能分辨黑白灰三色,在它们看来,白狮子应该就和一片暗色中的亮点那么醒目,小雄狮总爱仰着脑袋看它,就像在看一个闪闪发光的巨人,幻想着自己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大狮子。   当王子出去巡逻的时候,它就会去找另一头狮爸爸玩。   马赫蒂年事已高,平时多半是躺着,和纱窗门边捧着陶瓷茶缸看马路的老大爷没什么差别。结果因为它惫懒,后腿又不太灵光,每每被撒娇怪缠得没办法。打又不能打,跑也跑不掉,只得摆出一副看破红尘人间不值得的模样。   到了这时安澜才理解那天风暴为什么大为震撼,任凭谁带了弟弟半年,发现它竟然还有隐藏属性,也得把眼睛从眼眶里瞪出来。   同样觉得震撼的还有大猫迷们。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觉得风暴会被碎成碎片,就像其他闯入西岸领地的雄狮一样。就算它侥幸存活,也可能受到重创,更可能失去两只幼崽,因为小狮子太容易在袭击中死亡了。   那天所有人都怀着参加葬礼的心情等消息,结果最终刷新到的消息却让他们怀疑眼睛。如果说这场冲突还不够惊人,接下来几天,官网发布接二连三地发布最新资讯,一个比一个离奇,让他们都跟活在梦里一样。   当即就有人在两个狮群的专区发了联动贴。   【风暴趴.jpg,风暴对峙鬣狗.jpg,风暴又趴.jpg,西岸救场.jpg,小狮子离开.jpg,女王开心.jpg,女王吸猫.jpg,隔壁老王喜当爹.jpg,为什么不放过老年人.jpg,风暴探头.jpg,风暴靠近狮群.jpg,另一个弟弟也要拉不住了.jpg,孤独的风暴.jpg】   【楼上好图收走了!完美还原风暴成为空巢老狮的全过程。】   【兄弟们谁来掐我一把,我好像没睡醒,追狮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团圆。】   【也来掐我一把,我还以为风暴死定了,前几天跟当时一起追帕克雄狮纪录片的姐妹抱头痛哭。结果告诉我它不仅没死,还把两个“小拖油瓶”全甩给西岸养了……】   【不过风暴确实趴得快啊,之前碰到别的狮子也是基本不打,能趴就趴,因为它知道自己伤了两个小的肯定活不了吧,感动东非好哥哥。】   【西岸还去救它了是我最想不通的,给地方活动,给猎场吃饭,还赶着去救命,这是真准备收养三头桑迪雄狮来巩固狮群了吧?关键王子一点反应都没有,真就被肥美王妃迷得晕头转向。】   【你支棱起来啊老王!苏丽是百分之一百支持姐姐的啊!当初说走就走也没停啊!】   【王子:你闭嘴!我的肥肥才不可能这么对我!】   【神他妈喜当爹,我真服了王子,这么多年都没杠起来过,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反观布莱克,动不动就打老婆,自己的孩子都杀,平原现在都看不上它们了,和领地里新的流浪眉来眼去。】   【几个小的养起来组成四狮联盟就好了,西岸稳得不能再稳了。】   【话说现在可以起名字了吗?之前一直怕养不活,我们去顶一下请愿贴让给小的起名字吧?】   这位狮迷提醒了其他人,大伙这才反应过来:因为怕活不到成年,小狮子们现在还没有官方名字,只有小名叫着呢。   说干就干。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建议贴,给常出没的摄影师和向导留言。   他们的话很快得到了反馈,保护区在下一次更新时透露了工作人员经过讨论后给起的名字,并附上了小狮子的近照。根据新闻内容,体型比较大也相对调皮的那只叫莫托,意思是火焰;平时比较安静的那只起名叫米托,意思是河流。   有意思的是,因为在角马尸体边发生的事,原本这两个名字是换过来的。   观察到有狮子跟上西岸狮群的向导一开始播报的是莫托,后来被细心的大猫迷指出莫托的眼线没有那么明显,眼睛下面用来反射月光的白色区块也没有那么大,才纠正为米托。这其实也是个惯性思维,因为所有跟过桑迪雄狮流浪之路的工作人员都会觉得莫托胆大、米托胆小,莫托调皮、米托安静。   就连安澜也想当然地以为跟上来的是莫托。   错误被纠正后,大家才开始感慨万千。   火焰可以是热烈的,但也有被狂风吹熄的时刻;河流可以是平静的,但在经历大起大落时也会变成汹涌的瀑布。   他们光看到了小狮子在流离失所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却没想过这只是它们的自保色,当有人保护它们时,最本真的性格才会显露出来。   米托在过去的半年里都过得像地狱。   刚出生的时候它是泡在蜜糖里长大的,母亲疼爱,父亲慈和,有狮群庇护,兄弟陪伴。一下子突遭横祸,父亲没了,母亲没了,阿姨们没了,然后姐姐和弟弟也没了,只剩下它们三个相依为命。花豹要捕捉它,鳄鱼要咬杀它,斑马要踩踏它,就连狮子也要毁灭它。   草原对小狮子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从南边游荡到北边,从东边游荡到西边,一路风尘仆仆,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都没有容身的地方。   或许是西岸狮群驱赶鬣狗的举动影响了它,或许是在哪头母狮身上找到了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就在那天,十四个月大的米托,两兄弟中始终显得更小心、从不愿冒风险去探索外界的米托,一直在想妈妈的米托,做出了它一生中最勇敢的决定。   它追上了狮群,再也没离开过。   而狮群也接纳了它。   庞大的西岸狮群就像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接纳了孤独的王子,接纳了胆怯的小不点,接纳了垂暮的马赫蒂,接纳了漂泊的米托,很快也会接纳风暴和莫托。   这里是安澜的家,是狮子们终老的地方。 第36章   风暴是在一个灿烂的黄昏加入狮群的。   真要说的话,它就像只在路上遇到的流浪猫一样,强求是不行的,只能拿着食物等它接近。从隔着草原相望,到隔着一百米,再到分食同一只猎物,这头拥有勇士血脉的雄狮慢慢地在狮群外侧定居,开始参与一些团体活动。   比如说“交流感情”。   亚成年中的四头雄性本着“你弟弟薅我毛我就薅你毛”的精神,每隔几天都要跟风暴打闹,揪一揪让它们眼馋的黑鬃。母狮子们常常在边上观战,尼奥塔和琪曼达还都围着风暴转悠过,等发现它还不能派上用场,才颇为遗憾地退开。   再比如说巡逻。   最早西岸狮群一直由狮女王、破耳老母狮和王子三头狮子一起巡逻,在破耳年纪上来后,苏丽短暂地取代过它的位置,后来又把这个位置交给了年轻又有冲劲的琪曼达。斑点狮子自觉重任在肩,每次都十分尽心尽力。   风暴是头三岁半的狮子,介于亚成年和成年之间,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它不能算是西岸狮群的地主雄狮,只能算是被收养的年轻成员,因此原本是不必参加巡逻的。不过安澜想着让它尽快熟悉领地,也好跟王子培养培养感情,就给一起带上了。   王子对此无可无不可。   白狮子今年八岁了,正处于雄狮一生中最鼎盛的时期。在这个年龄段,雄狮的体格、鬃毛和力量都达到巅峰,战斗力也最可观,很少会被成长起来的亚成年威胁到。再加上狮群的交配季节已经结束,它更懒得和对方计较了。   在安澜看来,王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状态好,平时表现得很是抖擞。   前段时间医疗小组来给她更换定位圈,顺便把白狮子脖子上的取掉了。两个兽医闲下来一聊天,安澜才知道缘由:游客纷纷反馈项圈绑的太紧,妨碍他们欣赏那像雪浪一样的鬃毛。这个定位圈一摘掉,脖子轻了,王子走路时头都抬得更高了。   除了日常相处和巡逻之外,风暴还加入了团猎。   时值雨季,领地里的猎物很多,但好猎手是永远稀缺的。   狮群每餐要消耗超过三百公斤的肉,虽说吃饱了就有好几天不用动弹,可安澜总是希望能有余裕。她自己就是发育好的典范,养小狮子和其他家庭成员也总是宁可剩不能少。要是雨季都吃不饱,到了旱季就更难吃饱了。   基于这个理念,狮群一般三天就会狩猎一次,每次瞄准的都是体型较大的猎物。角马、斑马、非洲水牛才是正餐,疣猪要是能逮到一窝也可以对付过去,瞪羚和黑斑羚只能算是饭后甜点。体型大意味着反抗力度大、狩猎难度高,现在狮子们能应付,等过几个月开始产崽,然后要带崽,可能就忙活不过来了。   风暴展现出了非常优秀的狩猎技巧,这也是它快速被母狮们接纳的原因。   在年轻的雄狮加入后,游客们越来越多地拍到闪电狩猎。不管是斑马群还是角马群,狮子分割它们就像餐刀分割黄油那么轻易,往往是小不点带着几头高龄母狮驱逐,狮女王和琪曼达在前面封堵,风暴紧追不舍,从边上一个抱扑,猎物就只能含恨倒下。   有时候狮群会和牛群发生冲突。   面对齐齐低下头的非洲水牛,狮子几乎可以算是大摇大摆、咄咄逼人,它们通过令人眼花缭乱的配合技巧将十几头野牛晃出一个空子,然后将它们的目标从中驱逐出来。   总是会有超过两头狮子抱住猎物的屁股,一头狮子趁它回头时咬住它的喉咙。当重力使水牛不得不前膝下跪时,更多的狮子会一拥而上,有的扑住它的脊背,有的扯住它的后腿,有的死死咬住它的口鼻,使它根本无法呼吸……斑点狮子琪曼达总是喜欢在水牛倒地前就扑上背部,像一只真正的小豹子那么敏捷。   太多太多次,狮群就在牛群眼皮底下进行屠杀,享用猎物,它们在边上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一回,惊慌失措的水牛狂奔到游客附近,用后背靠着越野车,拿两根弯弯的角指着狮子。被牵扯进去当环境,向导头皮发麻,赶紧叮嘱游客不要将肢体探出窗外,以免激怒狮群,没想到话音刚落,两头狮子就轻巧地跃上了发动机罩。   狮女王和琪曼达就在离游客不到两米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撕咬着水牛的背部,随着它们的动作,整台汽车都微微摇晃着。坐在副驾驶的游客吓得拼命往后缩,险些跟椅子靠背融为一体,坐在后排的年轻游客却激动万分,连连往前凑。   这场狩猎以水牛因体力不支跪倒在地而宣告终结。   狮群甚至没有转移猎物,就在越野车窗边大快朵颐,近到能看清每一头狮子的鼻子颜色。除了这台车上的游客痛并快乐着,附近几台车上的游客都双眼发亮,恨不得它们吃久一点,再久一点,好多拍几张照片、几段视频,回去慢慢品味。   也正是在这次小事故中,人们发现王子和风暴的感情不知何时变得深厚起来。   两头雄狮会在吃饭后并排坐着,肩膀靠着肩膀,清理前臂上的血迹。有时候它们还会用脑袋去蹭对方的脸颊或下巴,或者在走动时突然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倚靠到对方身上,尾巴触碰,鬃毛混合到一起。   这些都是雄狮交流感情的体现,是雄狮联盟稳固的前提,一些雄狮在战斗前后都会通过贴贴的方式相互鼓舞,振作士气,同时也提醒对方它们之间的感情纽带,希望对方不要在战斗中丢下兄弟,独自离去。   眼看风暴彻底融入狮群,目击游客兴奋到变形,为了抑制尖叫拼命咬着自己的指甲。   视频在互联网上引起了强烈反响,有人质疑和狮群离得这么近是否存在安全隐患,有人感慨水牛也是走投无路才会跑到马路上来,还有人宣称这是有史以来最棒的猎杀视频,没有之一。   结果到旱季的时候,西岸狮群再次做出了一次惊天壮举。   那天有超过十辆车在丰饶河谷活动,游客们顶着大太阳,用望远镜捕捉着狮子们的踪迹。他们中有的是指名道姓要来看这个狮群的,有的则是通过向导推荐路线知道这个狮群的。   保护区确实把西岸作为重点路线规划。   一来它们从入旱开始就驻扎在河谷附近,比较好找;二来这群狮子里有数头明星狮子,它们本身都可以被称作一个明星狮群了;三来最近新添了幼崽,足足十几只毛团打闹着滚起来还是非常吸引人眼球的,完全可以作为没有狩猎场景看时的消遣。   但今天,他们到处都找不到狮子的踪迹,登陆专区一搜索,也只发现半小时前有游客声称在树林里看到了马赫蒂、尼娅斯比和小狮子们。   大狮子去哪了呢?   为了应付游客的询问,向导们不得不打起精神,通过卫星电话交流信息。   其实他们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猜测,数天前有好几股牛群从干涸的池塘边来到河谷,因为它们的加入,现在整个河谷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牛角,狮子不想冒险也情有可原。别说能不能分割出猎物,这要是狩猎失手,估计顷刻间就会被淹没。   早年还有一则狮子惨剧登上新闻,说的是一头母狮因狩猎失败被水牛袭击。它被牛群用牛角挑飞在空中,形成接力,疯狂地起起落落,最后摔在地上时还承受了无数牛蹄的踩踏,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肉好骨头了。   电话交流的结果也证明了他们的猜测。   工作人员仔细看了定位器,发现狮女王正带着狮群朝西部移动,应该是发现了难得落单的猎物。   得到准话,向导油门一踩,前前后后十几辆车就朝着目的地赶。一路上游客还在分析会不会又是野象,或者落单的小群水牛,没想到车才开出一公里,远远就看到目标的踪迹了。   没办法,这玩意想看不到都不行。   一头成年长颈鹿正在惊慌失措地朝奔跑,从这个角度游客只能看到它的脑袋,一时三刻还看不到底下是什么情况。   “活见鬼!”向导叫道。   他甚至比游客还着急,连连催促他们赶紧打开拍摄工具,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狮子围攻长颈鹿的画面实在是罕见,成功的更是不多,尤其这还是一头成年长颈鹿,被头撞一下或者被腿踹一下都不是闹着玩的,估计当场就能踢碎狮子的下巴。   为了得到一个好视角,汽车又开动起来,绕过树林朝猎场前进。   到了树林边缘,一切就都像电影画面那么清晰了。   的确是西岸狮群在追逐这头可怜的长颈鹿。   整个西岸狮群这回是倾巢出动,除了被留下的,两头雄狮和八头母狮都在现场。王子和风暴跑在两侧,狮女王跑在最前面,琪曼达、小不点、球球和苏丽紧紧地跟着它,黄眼、断牙和尼奥塔稍稍落后,但差距只在两三米左右。   这群狮子在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极为渺小,别说够不到膝盖,可能都只有小腿的一半高。但它们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通过团队合作将猎物逼得疯狂逃窜。   在游客的瞠目结舌中,狮群朝长颈鹿发动猛攻。   琪曼达像根弹簧一样窜起来,前臂奋力去抱猎物的屁股。因为对方的高度和速度,它并没有完全抱住,只是用爪子在皮肉上留下了长长的划痕。   长颈鹿又惊又痛,疯狂地踢蹬起来,但小豹子对此早有预料,甫一落地就朝边上远远跳开。当抬起的后腿落下时,狮女王和苏丽也做了两次跳扑,旋即在它开始踢蹬时敏捷地闪避。   通过数次扑抓挣脱,长颈鹿完全陷入了狮群的节奏,它要踢蹬就不能全速奔跑,要奔跑就不能踢蹬。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小不点和球球快跑几步追到它身前,黄眼、断牙和尼奥塔快速补上了侧面的空缺,八头母狮奔跑着,完全将猎物包围住。   当狮女王和琪曼达再一次扑住长颈鹿后腿的时候,小不点和球球从另一侧撕咬住了它的另一条后腿,其他母狮则抓住前腿。   可怜的长颈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四条腿上都长了狮子的情况,只能毫无章法地胡乱移动。   它的体力渐渐不支,从奔跑变成小跑,最后变成了绝望的走动。   展现雄狮价值的时候到了!   风暴抓住这个机会,从左侧迅速靠近,猛地扑住了长颈鹿的侧腹。王子从猎物的身体底下穿过,来到同一个方向,朝着猎物的屁股做了一次跳扑。   两头雄狮恐怖的体重将长颈鹿完全压垮了。   它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四腿一软,脖子一低,就轰然倒地。硕大的膝盖砸在地上,溅起呛人的尘埃,但它还有最后一点力气,拼命甩着脑袋,不愿向敌人屈服。   太晚了!   狮女王松开后腿,以一个简单利落的跳跃抱住了猎物的脖子,将脑袋压到地上,封住它的口鼻。除了还在压制的狮子,其他母狮喘着粗气涌过来,疯狂撕咬着这条长得不可思议的脖子。   当长颈鹿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狮子才渐渐散开。它们中的不少成员都没有第一时间赶过去用餐,而是原地坐下,像小狗一样哈着气,慢慢捡着自己的呼吸。   而在数十米之外,游客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他们无法想象,这种像怪兽一样的动物,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放倒、杀死。如果单看体型差距,狮群狩猎长颈鹿就像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当它们团结起来相互配合时,这棵大树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挣扎过后饮恨。   这就是狮群的力量。   地球上生活着猫科动物里,只有狮子把团猎作为最主要的狩猎方式,而通过这种方式,它们可以在食物短缺时将目标扩大到非洲象、长颈鹿、河马和犀牛之上,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只要能被摁倒的猎物,都可以当做晚餐。   或许过去西岸狮群还不会那么冒险,但风暴的加入使它们如虎添翼,从今往后,这种狩猎场景只会变得更多,这对狮群来说是度过旱季的重要保障,对游客来说则是难得一遇的惊喜。   向导将车开得更近,让他们能拍下狮群进食的画面。   狮女王休息好了,朝游客投来一眼。   它站起来,先是舔了舔几头母狮的脸颊和背部,又在撕开猎物肚腹时用尾巴拍了拍两头雄狮的身体。   好像在对它们进行嘉奖一样。 第37章 第 37章【15000营养液加更】   狮群狩猎长颈鹿的视频引起了强烈反响。   不仅野生动物爱好者在讨论大猫的狩猎战术,连其他领域的知名人士也在用它举例来说明团队合作的重要性。除了赞叹之外,还有一些制片人发言表达了遗憾,他们认为如果能用更好的摄影设备来抓拍,这个画面一定能成为数十年的经典。   山姆也给这段视频点了赞。   彼时他正和自己的老同事坐在一起,三个人头碰着头刷视频,边认狮子边等待节目开场。   作为《勇气:回家之路》的制片人,山姆、加加罗和萨曼莎都受邀出席了自然科教纪录片盘点活动。因为赶上整十年,本次活动由几个大型杂志如《动物世界》和《野生动物》联合承办,旨在向制片人挖掘纪录片背后的故事,给爱好者提供拍摄思路,并呼吁各界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   他们三个都是接受采访的老油条了,面对主持人的“刁难”丝毫不慌乱,和同事们交流起来也是轻车熟路,直到在节目末尾时,第二个观众来电发问——   “许多拍摄狮群的制片人都会在营地长期生活数年到数十年,产出多部同题材作品,有的还会记录一个王朝的兴衰。我们都知道《勇气》上映时西岸狮群正处于上升期,那为什么在拍摄完毕后三位却分道扬镳,再也没有回去重新跟进呢?”   这个问题其实就有点私人化了。   山姆不得不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谨慎地回答道:“当时我们都认为《勇气》的故事线已经足够完整,在这里告一段落最为合适。在野外生活了几年后,我们也都需要时间把重心转移到家庭上去……”   他顿了顿。   “……很高兴听到大家对《勇气》和对西岸狮群的喜爱,这对我们过去的工作来说是种巨大的支持。在《勇气》之后,还有一系列关于关于西岸狮群的纪录片上映,制片人们做了非常出色、非常天才的工作。我们相信大猫的故事已经被很好地讲述了。”   山姆说完,看看两个同事,他们都点了点头。   于是观众没有再多问什么。   挂断电话前,她只是很遗憾地加了一句:“谢谢你的回答。我看了《狮子王朝》、《独特家族》、《一个旱季的生存故事》,也看了《永远的女王》……这些片子都拍得特别好,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如果让你们来讲述,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又会有什么新的细节,毕竟你们是看着西岸狮子长大的。”   山姆一愣。   到下节目坐车回家,他还在想这件事。   是啊,西岸三姐妹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和他们的孩子也没有两样。   其实三人组后来不是没讨论过再回去拍续集,只是他自己忙着出书,萨曼莎去跟其他片组拍《魅力地球》,加加罗则在职场上碰到了一些麻烦,曾经陷入过无尽的官司,所以耽搁了。   有些事情淡了还好,一旦被重新提起来就又忘不掉了。   这天半夜山姆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觉,到最后干脆合衣而起。他本来想和加加罗谈谈这件事,结果电话才接起来,那边马上抱怨说“刚刚放下萨曼莎的电话”,“你们这些家伙真是不让人睡觉”,半晌,又说,“不管怎么样回去看看也好”。   两个人就都笑了。   九月的一个周末,山姆、加加罗和萨曼莎坐飞机转车赶到国家公园,和旧时跟过的营地向导联系上。向导开了一辆敞篷观光车来接人,同时跟来的还有一位油管主播和一位摄影师。   主播阿尔伯特现在也是营地的熟客。   自从几年前被狮子打针震撼过后,他就经常在做大猫科普时过来拍摄狮群日常。听说《勇气》的制片人要来,他敏锐地嗅到爆点,赶快发邮件询问能不能做成一个专题节目。这种带一点访谈性质的短节目相对比较轻松,所以山姆一行人也没有反对。   他们坐上车,简单地寒暄几句,等车子开出营地,制片人们立刻察觉到了改变。   “这里修路了。”加加罗说。   “你们太久没来啦。”向导乐呵呵地说,“纪录片拍得多,狮子名气响,很多人一来就指名道姓说要去看。这几年功夫修了三条路了,都是方便游客往河谷边上的两块领地去的。前两天兽医去做检查,一过去看到十几辆车在那。”   山姆问:“狮子受伤了?”   向导摇摇头:“是尼娅斯比不怎么吃东西,游客害怕是生病了,兽医才过去看看。检查结果是没什么问题,可能是之前伤到过骨头这两天开始下雨,难受了。尼娅斯比你们还记得吗?就是那头被你们救助过的狮子。”   “怎么会忘?”萨曼莎回忆,“那会儿她狩猎被水牛伤到,我们观察了几天,觉得可能有感染的危险,就给营地打了个电话。其实打电话的时候我也不确定会不会有救助……我们先前拍过克鲁格的狮子,这种伤在那里是不会救的……后来医疗小组来了,我特别高兴。”   她的话在空中飘荡了一会儿。   阿尔伯特抓住机会采访:“你认为这些不同的救助政策哪个比较合适呢?”   萨曼莎为这个问题沉吟片刻,然后才说道:“我无法评价救助体系的优劣,因为不同地方有不同地方的考量。我只能说,如果营地认为不应该救助,那么作为拍摄者的我们也必须袖手旁观,因为摄影师不能去干扰动物的正常生活。”   向导从后视镜看了一眼。   他耸耸肩:“被牧民杀的,被盗猎走的,还有困死在陷阱里的,一年到头不知道要送走多少狮子。要是在说到救助时总把自然规律挂在嘴边,却对这些损失视而不见,那也太残酷了。不管是什么动物,我们能救的都会救,谁活着都不容易,求个问心无愧嘛。”   这话倒也是一种观点。   从这里开始,车上众人便放开来,顺着阿尔伯特做好的访谈计划发表见解。摄影师把这些对话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留待观众去讨论、评说。   一直到汽车转过几个弯,来到开阔的草原上,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话头。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狮子的踪迹了。   整个西岸狮群好像都在这里了,它们正在放松休息,对从几辆观光车里伸出的长枪短炮视而不见。   黑鬃雄狮和白狮子是最醒目的,两头雄狮趴卧在一起,各自都翻着一只前爪,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傍晚的阴凉。   一只特别胖的幼崽正扒着王子的鬃毛向上爬,它好不容易爬到爸爸头顶,在鬃毛里趴下来。白狮子先是晃了晃大脑袋,不耐烦地龇牙咧嘴,见对方毫无反应,才不得不把头压在前臂上。最后还是苏丽解救了它。母狮懒洋洋地走过来,一口就将小狮子叼起,到边上坐下来给它洗澡。   被舔舐的小狮子嗷嗷叫着,其他兄弟姐妹见势不妙,通通绕着溜走,在另一群瘫倒的母狮间奔跑打闹。其中一只被扑倒时先是滚到了尼奥塔的脑袋上,再是滚到了小不点的前臂上,后来又滚到了球球的肚子上,当场就被对方用后爪推走了。   狮女王趴在一块石头上,尾巴悠闲地晃着。   石头下方有两只幼崽在扑它的尾巴球,但那条尾巴像小蛇一样敏捷,每每要被扑到的时候都会突然提起来,让小狮子扑个空,简直像在钓鱼。   当汽车停下时,狮女王先是抬头嗅了嗅,旋即站起身,朝人类聚集的地方靠近。   斑点狮子琪曼达也跟了上来,中途还转了几个圈,把后腿从幼崽的搂抱中解救出来。   五年没见了,但萨曼莎还能认出那双特别的眼睛。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发现狮女王看起来状态不错,只是多了一些伤疤。打哈欠时其中一颗露出的犬齿有些磨损,不过程度不深,应该不妨碍狩猎或者战斗。除了细微改变,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正在看当年那头勇敢的小狮子。   “你认为她还认得出我们吗?”加加罗在一旁问道。   “我觉得行。”山姆乐观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乖狮克里斯托弗的故事?我记得那还是一本小说,叫什么来着?对了,《我在伦敦买了一头狮子》。克里斯托弗放归野外后好几年还记得主人呢,虽然我们没养过她,但也跟了狮群四年,她肯定记得我们。”   听着两个同事闲聊,萨曼莎再也忍不住了。   她放下相机,趴在栏杆边上,叫着狮子的名字——“图玛尼,图玛尼!”   狮女王短促地吼叫。   它在车边来回徘徊了几圈,然后后腿一撑,前爪就搭在了栏杆上。这和雄狮一样大的体型平时远观着不怎么骇人,在近处却十分有震慑力,直把车身都压得往下沉了沉。   “坏孩子。”向导笑着用手指点点它。   结果他话音未落,更坏的孩子出现了。   斑点狮子琪曼达趴在地上,强壮的前臂抱住强化过的轮胎,张嘴就想咬。没咬两下,估计是觉得气味不对劲,它靠近点抽动鼻子,旋即打了个重重的喷嚏,赶紧跳到一边。   向导哈哈大笑。   坐在第三排的加加罗壮着胆子,从车门和栏杆间的空隙伸出手去,拍了拍狮女王的肩膀。大狮子转过脑袋看了他一眼,腹腔震动着,传出一记轻柔的喉音。   萨曼莎试探着摸了摸它的耳朵,两只手抱住它的脑袋,在毛茸茸的耳朵上揉搓着。这是一件对比非常强烈的事,从阿尔伯特的角度看,她的脑袋还没有狮子的巴掌大。大概是觉得痒,狮女王抖了抖耳朵,又抖了抖,然后不堪其扰地下了车。   “谢谢你还记得我,”萨曼莎说,“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在人类小声的祝福中,狮女王转身离去。   随着它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还在休息的狮子们纷纷起身,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哈欠的打哈欠,将自己调整到适合活动的状态。三三两两地,它们跟到首领背后,走向广袤的草原。   狩猎的时间到了。   夕阳西下,狮群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加加罗突然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拍一部新片子。”山姆说得比他还直接,“或许我们以后都不会再遇到这样特殊的狮子了……我们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如果现在不这么做,将来……就太可惜了。”   “你说得对。”良久,萨曼莎回答道,“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第38章   制片人们开始苦苦思索这部影片的主题。   他们中有的已经功成名就,有的早已不在乎功成名就,旱季过去,雨季过去,旱季到来,雨季到来,他们紧紧跟着狮群,提出了一个又一个企划,却又将这些稿纸一张又一张废弃,总觉得无论哪份都无法准确代表他们想要讲述的故事。   镜头记录下来的素材越多,营地小屋里被废弃的企划就越多。   在他们的注视和陪伴下,西岸狮群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步调生活着。   米托和莫托度过了幸福快乐的三年时光,成为了足以为狮群做贡献的大狮子。兄弟俩和风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有着强健的体格、秀气的短脸和美丽的鬃毛。   三头桑迪狮子和白狮王子形影不离,许多游客千里迢迢赶到丰饶河谷,就是为了看这四头雄狮肩并着肩从大草原上跑过。   而狮群的另一头雄狮则有尊严地走到了最后。   在十八岁的某个夜晚,马赫蒂在平静的睡梦中停止了呼吸。   狮群守着它,不让鬣狗和秃鹫伤害它的尸体。第二天清早,从营地闻讯而来的工作人员哭得不能自已,在狮群的旁观下,他们为这头从幼年看到暮年的雄狮挖了一个坟墓,一人一锹,以最高规格的土葬将它埋到了地里。   美丽的马赫蒂,英勇的马赫蒂,它将在这里长眠,永远守护着自己的家园。   又过了几年,黄眼和断牙先后离开了狮群。它们在最后的时间里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没有一头母狮因为伤病或虚弱而被丢下。而尼娅斯比则是在狮群中寿终正寝的,它走的时候,小狮子们都在边上陪伴着,无法理解生与死这个大自然最高循环的意义。   狮女王和姐妹都十三岁了。   作为西岸的大家长,安澜始终统治着狮群,没有一天放松过。   随着年龄增长,她越发喜欢独自待在狮群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如果碰到熟悉的人,她就会开心一个下午。为着这明显的振奋,赵博士和护林员队长常在不忙碌的时候到草原上来看她,有时候还会坐下说说话。   在野外待的时间越长,安澜就觉得离那座钢铁森林越远。   久而久之,那些枯燥的、烦恼的、悲伤的东西都被她忘却了,只剩下温暖的回忆。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始终在做着香甜的梦。   后来有一天,赵博士告老还乡。   老爷子是个性情中人,他先是和同事告别,然后特地跑到丰饶河谷,来和他最爱的狮子们告别。这位老兽医离开时手有点颤巍巍,精神却非常矍铄,一看就是长寿的样子。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带来了一小块牛肉,见四下无人,悄摸放在手心里让安澜吃了,边看她吃边笑着说:“我要退休了,他们抓不着我,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顿了顿,又说:“你可千万好好的,我都放弃了,哈赞那小子还张罗着给你相亲呢,非得多活个十年八年,再快活个十年八年,气死他不可。”   对此,安澜懒洋洋地喷了个鼻息。   她现在的确过得很快活。   狮群权柄虽然还没有移交,但狩猎主力的位置已经让给了琪曼达。斑点狮子又聪明又忠诚,捕猎时很有她的风范,捍卫领地时也恨不得带队把入侵者当场打死,结果还有个差点被当场打死的雄狮脑子进水,非要死乞白赖地跟着狮群。   小豹子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太黏人了。   它还跟小时候一样,有一点点成就就要跑过来让安澜看看,用尽各种手段讨她的欢心,好像现在有谁会把它从狮群里赶出去一样。   最糟糕的是,小不点和球球有样学样,米托和莫托有样学样,它们下一代的幼崽,下下代的幼崽,包括新来的雄狮,个个跟着有样学样,安澜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老太君,就站在猎场边上看着小辈们狩猎,然后上去开饭。   想想都挺啼笑皆非。   狮子们过得开心,制片人们却愁白了头发。   他们在小屋里把所有十几年前到现在的资料统统整理出来,一点一点观看着,小心翼翼地筛选着,寻找最合适的主线。到后来,他们甚至开始搞集思广益,准备拍点采访片段。   成为兽医组长的哈赞被请来了,已经开起媒体公司的阿尔伯特被请来了,好几个退休的向导和护林员被请来了,连即将回国的赵博士也差点被请来,结果老人家一摆手,当场就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跑路了。   和西岸狮群羁绊颇深的人类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一遍又一遍说着那些已经广为人知的老故事,说着说着就会感慨起来。   后来还是一个年轻的志愿者进来多说了两句。   他说工作了好多保护区,只有这个地方最神奇,因为狮子和人之间有种特殊的关系。他每次去草原上救助动物,狮群都表现得非常温和,好像认得这辆绿皮车、认得这些穿绿制服的人。   某次兽医在给母狮缝合大腿上的开放创口,狮群就坐在离他们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没有一头狮子反应激烈,连刚成年最闹腾的秃头也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切如常。而那天狮女王甚至不在附近,它大概是想活动活动,正和年轻的狮子们一起在外面巡逻领地。   “就好像它们都被教会了一样。”志愿者总结道。   制片人们若有所思。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着重观察了狮群的老中青三代,将每个西岸独有的特色都圈了出来,很快发现了一些过去未曾被注意的细节:   狮女王总是会快速辨认出毒蛇和无毒蛇,琪曼达曾在接近毒蛇时被它吼过,后来就机警了很多,现在小狮子们想打蛇来野味时也很少失手。   狮女王总是对一些特别的带毒树木敬而远之,对保护区附近的电线杆、路灯敬而远之,对陷阱敬而远之,长年累月的影响下,西岸狮群的狮子们很少靠近这些存在,也从没听说过其他保护区里那种狮子因触电死亡的惨剧。   狮女王对坐在观光车上的人类十分友善,但对闯入领地的盗猎者异常残酷,这一点也被很好地继承了。   前年人们曾在西岸领地发现过盗猎者的汽车和散落一地的工具,有带消音器的步枪,有电锯,有斧子,有剪线钳,显然是冲着大象的象牙或犀牛的牛角去的。   向导赌咒发誓说晚上听到了狮群的咆哮,似乎就在这片区域狩猎。不过人们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幸存者,也完全确认不了到底有几个盗猎者死在了这里,因为地上只剩下一片被鬣狗啃咬过的残骸,拼都拼不起来。   这些细节加在一起,让制片人们渐渐找到了感觉,但他们还需要补充一个最为关键的部分。   故事该叫什么名字呢?   旱季的一个傍晚,制片人们坐在营地小屋里商量。   山姆说:“不如就叫《狮子家族》。”   加加罗说:“我们可以叫它《荒野课堂:狮子的学问》。”   但这两个标题都被不满意的萨曼莎否决了,她拿着笔,无意识地转着,看着窗外渐渐下沉的太阳,和在夕阳下被染上金色的草原。   这一刻,思绪万千。   她想起了年幼时在狮群看护下学习狩猎的图玛尼,小狮子才一丁点大,破耳母狮和尼娅斯比叼着猎物回来,让它练习追逐、扑抓和终结的技巧。母狮将毕生的狩猎和战斗技巧毫无保留地教授给孩子们,在强敌面前毫不退缩地保护它们,最后带着它们离开家园,寻找转机。   她想起了年轻时带着狮群踏上回家之路的图玛尼,它是那样的年轻气盛,强健又美丽,任何猎物和对抗者都不是它的一合之敌。在弟弟妹妹成长的关键时期,图玛尼将自己的狩猎技巧和生活经验传授给它们,这才在后来造就了琪曼达,造就了小不点,造就了球球,造就了已经在其他领地称王的三个弟弟。   她想起了年老时在石头上栖息的狮女王,岁月在它身上刻下难以抹去的痕迹,它的爪子不再锋利,它的牙齿不再坚固,但它的意志仍然是整个狮群里最强的声音。之后的小狮子们都被琪曼达教养,它们听着这个意志成长,是被打上了血脉烙印的“西岸狮子”。   即使将来狮女王离去,狮群也会像这样一代又一代地继续生活下去。   而当后世人们讨论起这个狮群,讨论起这个狮群为何如此独特、是怎样壮大、又是怎样绵延时,他们会说,“这都归功于一头狮子女王留下的遗产”。   萨曼莎轻轻一笑。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她说,“这里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标题。”   在两名同事好奇的、迫切的注视中,她先将图玛尼的照片放在中间,旋即将破耳母狮的照片放在上面,又将琪曼达的照片放在底下。三头母狮的样子差得很多,但它们的神态彰显着如出一辙的强硬和睿智。   它们是西岸领地的主人,是狮群的首领,是幼崽的保护者。   太阳落山,但漫天星辰会亮起。   山姆打开灯,加加罗凑得更近了。   萨曼莎提起笔,在最后一张稿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母。   次年,一部震撼全世界的纪录片在各大地理频道上放送,它被许多人认为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狮子电影”,是“一部真正的史诗”,是“非洲大草原上循环的真切写照”,是“一生中不能错过的荒原故事”。   这部影片的名字叫做《传承》。 第39章   安澜在温暖中睡去,却在严寒中醒来。   以往琪曼达和苏丽都喜欢粘着她,每天起床不是腰上有个脑袋就是屁股上有个爪子,但今天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不仅如此,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由排泄物、汽油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恶臭味。   这不是草原,而是在一辆移动着的汽车上。   盗猎者?   安澜紧张起来。   在十几年的荒野生活中,她不止一次见到过这些可恨的家伙,知道他们个个都唯利是图、丧心病狂。只要有买家出得起钱,违法犯罪不算什么,生命危险也不算什么,不知有多少明星狮子被他们麻倒,走运点的活卖,运气差的就被剥掉皮子、砍下头颅。   难道是有人对西岸狮群下手了?   周围一片漆黑,只能通过气味来分辨,安澜抽着鼻子,迫切地想知道有几头狮子遭到毒手。但让她意外的是,这辆车上没有半点狮子的气味。留下排泄物的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动物,绝对不是非洲草原上的物种。   好家伙。   这是直接给她偷渡出国了?   安澜焦躁地拍了拍尾巴,不拍还好,这一拍,就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还没等她想明白怎么个不对劲法,汽车就慢慢地停下了。大概是有人下了车,车身先是一轻,旋即听到一声拍门的响动,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闷闷的咳嗽声。从嗓音来看,这是个男性。   几分钟后,又听到一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旋即有人压低声音说道:“阿廖沙·尼克诺夫,你可真是叫我好等。本来我们昨天就要出发去雅库茨克了,结果又多待了两天,天气太冷了,猴子们吵个不停……还以为这场大雪把你绊在沙发上了呢。”   “沙发上可不能赚钱,谢尔盖·马罗佐夫。”司机——阿廖沙又咳嗽起来。   “我就知道你惦记着我的钱。”被称为谢尔盖的男人说,“开了这么大的车,这回肯定是弄到好东西了吧?让我瞧瞧,如果东西不好,我可不想当冤大头。”   阿廖沙哼笑一声:“我保证你做梦都想要这东西。”   卡车后箱门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插销被拔起,车门被打开,黑暗退去,安澜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门边上站着一高瘦一矮胖两个男人,高的那个戴着毛线帽,穿着冲锋衣,还在咳嗽个不停,应该是司机阿廖沙;矮的那个则戴着非常有年代感的老式遮耳帽,肥胖的身躯裹在驼色的大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笼子看。   狂风带着鹅毛般的大雪朝货舱里卷,安澜退到木笼角落,试图把自己团起来取暖。   “我的老天爷啊!”谢尔盖大声叫道,“你,你弄到了——”他猛喘一口气,短短的手指压住胸口,又因为寒冷缩回口袋里。“这不会是假的吧,你知道我这儿不缺孟加拉虎和苏门答腊虎了,是吧?假货我可不稀罕!”   阿廖沙嗤笑:“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西伯利亚虎,野生的。”   西虎?   安澜竖起耳朵。   刚才后退时她就觉得自己的体型不对,现在看来是又穿了,还是穿到了一头西虎幼崽身上。   西伯利亚虎,即人们熟知的东北虎,是世界上最大的猫科动物,成年雄性平均体重是苏门答腊虎的两倍以上。它们生活在亚洲东北部,因为栖息地减少、偷猎和人类生活的干扰,已经成为了濒危物种,野生个体不到四位数。   在她思考的时候,谢尔盖又说话了。   “野生的?你可真能吹牛。现在能弄到西虎的团哪个不是搞的养殖繁育,前两天我打电话给去,开价这个数。”他比了两个手掌,“这要是头野生的,你把我卖了都买不起,赶紧的从哪来往哪去拖走吧。还野生的,哈!”   “这怎么不是野生的了?”阿廖沙瞪眼。   他朝四下看了看,见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这才压低声音说了经过。   “上个月大伊万收到消息,说那边盯着的母虎下了三个崽子。本来还发愁没机会弄呢,虎王瓦西里追着头熊进了人家的领地,公虎的脖子都被他给咬碎了,就跟咬鱼骨头似的。母虎吓得带着崽子跑下山,正巧被我们逮住了。这可是头漂亮的大家伙,将来崽子也不会小的。”   瓦西里……安澜记住了这个名字。   看来是领地争端引起的祸患。公虎和母虎的领地是重叠的,一头公虎的领地内可以有数头母虎的领地,但两头公虎撞在一起就是你死我活,这具身体的父亲还未曾谋面就已经不在了。   那母亲呢?   她想知道,谢尔盖也想知道。   矮胖男人急不可耐:“别吊胃口了,我信你就是了,母虎呢?”   “死了。”阿廖沙说。   “死了?”谢尔盖的声音都变尖了。   这可是极为珍稀的西伯利亚虎,而且是成年母虎啊!   “你当我乐意?”阿廖沙又咳嗽起来,“从山里运进城的时候估计是气孔没弄好,大的和两个小的都死了。结果刚运进来就听说下家跑了,警察听到风声又查得严,可不得在这里处理了。喏,就剩这个小的了,你要是不要,我就运到对面去了。”   “运到天空马戏团去?你不如拿刀子割我肉!老小子和我作对,我巡演开到哪他就跟到哪,真是脸皮都不要了……哎,这看着也就三四个月大,太小了,养养还得好几年呢,要是大的活着就好了。”   “大的都七岁了,你怎么教?”   “我拿来配种。”   “就你那些老虎?”阿廖沙这回是真笑了,“你懂不懂什么叫野生西虎?就你那些一代代圈养繁育出来的苏虎孟虎,咬个人还行,碰到真的野货,怕是没骑上就被人家给咬死了。小的养大了不照样配,还给你省事了。”   “行吧。”谢尔盖咬牙,“多少钱?”   阿廖沙比了一个手掌。   五十万卢布。   这个价格接近五万人民币,并不算高,甚至还不如一些知名繁育场报的高,显见是被卡口查货的警察弄怕了。就算对西虎来说这个价格不高,五十万卢布也是一笔实打实的支出,但谢尔盖太想要一只大老虎了。   两个男人嘎吱嘎吱踩着雪,朝远处的拖挂房车里走去,应该是去进行交易了。没过多久,谢尔盖回到车后,把笼子提了下去。   脱离车厢后,安澜看到的信息就多多了。   这里大概是城市偏远地区的一个小广场,远远的能看到一些低矮建筑。广场上停着两辆大货车和一辆拖着房车的半挂车,离汽车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架着七八个帐篷,中间的一个非常大,可能是这个马戏团的主要演出地点。   越接近帐篷,动物的气味就越清晰,帘子一撩开,就像信息素爆炸一样。   在目所能及的笼子里,有猴子、熊、老虎,甚至还有大象,这些动物挤在两个中间连通的可怜巴巴的小帐篷里,有的在刻板地来回转圈,有的只是静坐不动,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当看见一头在啃咬自己后腿的母狮时,安澜忍不住闭了闭眼。   谢尔盖粗暴地把木箱往地上一放,旋即关上帐篷的门,打开了箱笼。   因为这具身体年纪太小,没有什么战斗力,状况也很差,安澜不准备在这时发难,而是想徐徐图之。   但即使她没有表现出攻击欲,马戏团团长也不满意。   谢尔盖先是抄起了竖在门边的棍子,大概是怕打坏了真金白银买的货物,几秒种后,他放下铁棍,换成了橡皮棍。他按住安澜的脖子,观察一番,发现没有反抗,就继续使力,直到她因为缺氧而头晕眼花,才渐渐放开。就这样一直反复,直到安澜终于忍不住咆哮一声,咬住了他的虎口。   “嘿。”谢尔盖笑了,“就知道你藏着呢。”   他拿起橡皮棍,就是一顿猛抽,直到把她打到松口为止。   大老虎们坐在笼子里,静静地看着,安澜翻过身去时,还能看到从这些猛兽眼中传达出的畏惧。其中一头大概是野性未驯,还有一些敌意。但这头母虎很快也给自己招来了一顿教训。   天色渐晚时,这场“见面礼”才结束。   橡皮棍无法给造成实质性的严重伤害,但打在身上也是火辣辣的疼,最重要的是,在训练者看来,这能使猛兽知道“拿棍子的人“才是老大,让它们在人类拿起棍子时就老老实实地进行表演,不要有什么反抗的想法。   谢尔盖离开帐篷,让工作人员来给动物喂饭。   几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嬉笑着把肉投进笼子里,年纪大点的几个驯兽师则是公事公办,有的还在投喂时进行了一些训练。最后跟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女孩,似乎是其中一个驯兽师的女儿。她左右看看,把手里的一块奶糕放在了安澜跟前的饭盆里。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问。   “波琳娜!”中年驯兽师在后面喊。   “就来!”小女孩站起身。   安澜一直等到人类都离开才狼吞虎咽起来。   接近二十年的野外生活让她对环境有了强大的适应能力,但也让她对这种处境怒火中烧。三四个月大的幼崽在野外根本没有独自生活能力,因为没还有长牙,甚至无法狩猎。眼下她能做的只有忍耐,只有尽可能地配合、尽可能地发育,然后等待时机。   瓦西里,大伊万,阿廖沙,谢尔盖。   安澜默念着。   她把这些名字牢牢记在心底,发誓有一天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40章 【20000营养液加更】   第二天一早,谢尔盖又到帐篷里转了一圈。   因为交易完成,整个马戏团终于行动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去雅库茨克进行下一场巡演。一时间各色员工在七个帐篷里来回穿梭,有的忙着给老虎和黑熊封笼,有的忙着把表演杂技用的道具收起,还有三四个工作人员围在关大象的帐篷边,呼喝着将这些庞然大物朝卡车挂下的斜踏板上赶。   安澜的木笼被谢尔盖自己提着,塞进了驯兽师暂居的房车里。   这个用隔板开辟出来的小隔间非常小,住着一对驯兽师夫妻和他们的女儿。这个小女孩就是昨天来给安澜送饭吃的波琳娜,从他们的对话来看,中年驯兽师亚历山大以及他的妻子索菲亚有很大几率会成为西虎的看管者。   进入车厢不到半小时,安澜就摸透了这一家三口的性格。   亚历山大出身于马戏世家,有一套家传的所谓驯兽方法。他并不崇尚暴力,相信凭借奖励机制就可以得到动物的正面回馈,但这种理论被其他驯兽师认为是“小孩子的玩闹”。   马戏团团长谢尔盖是笑话得最厉害的人,不过他也声称正是因此才把西虎幼崽丢给来,因为担心其他人“没分寸”、“急着教”、“打坏了”,让他白白损失五十万卢布。   和眼睛里总藏着忧郁的丈夫不同,索菲亚是位非常开朗爽利的女士,主要负责驯养狐猴。   她会在丈夫提到和同事的龃龉时痛骂对方“根本不是驯兽师”,“脑子里长的都是鞭子”,“还不如对面肉铺里的屠夫”,也会在回答女儿的疑问时和颜悦色、引经据典。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波林娜显得特别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安澜被允许在这个小小的隔间里散步,但不能跳上桌子,也不能跳上床面。她在熟悉了一下环境后就蹲坐在加热器边的脚垫上,打定主意今天就是融化在这里也不离开。   随着汽车开动,驯兽师夫妻终于谈论起了工作话题,也释放出了更多信息。   这个马戏团的名字叫大环游马戏团,零零散散加起来有超过一百名员工。他们目前落脚的地方是哈巴罗夫斯克,每年四月份马戏团都会定时来到这座城市进行巡演,然后赶往被称为冰城的雅库茨克,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整和驻扎演出。   哈巴罗夫斯克,即伯力,是中俄边境城市,也是远东第一大城市。这座城市工业发达,跨境贸易繁荣,有着复杂的人口构成,不仅是陆上交通干线,也是河港的重要枢纽。   这对安澜来说非常重要。   首先,她确定了自己的来历。   在哈巴罗夫斯克市东侧有着世界闻名的锡霍特山脉,也叫锡霍特-阿林山脉。它南起海参崴,北至黑龙江入海口,地理环境得天独厚,孕育出了许多特有物种和共生关系。   对大猫迷来说,它是一处圣地,是野生东北虎最后的乐土,全世界超过85%的野生个体都生活在这里。   以大伊万为首的盗猎团体一定是和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有所勾结,要么就是私自在保护区里布置了监控装置和盗猎暗线,才能迅速得知西虎的种群结构和领地变动,抓住人类介入救助前的短暂机会,从中渔利。   在确定来历之外,安澜还抓住了一个关键信息。   马戏团巡演有着年复一年的固定行程,这意味着每年四月他们都会挺停留在这座边境城市。如果团长谢尔盖会再去和盗猎者阿廖沙碰头,一定也会顺应这个规律,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个犯罪团伙是靠着锡霍特阿林保护区吃饭的。   这样也好。   俄罗斯幅员辽阔,如果马戏团只是漫无目的地漂泊,就算哪天重得自由,没有交通工具带着,一头老虎光靠跑能跑多远,要再回来谋求报复也是痴人说梦了。   安澜拍着尾巴,在脏兮兮的地毯上转了个方向,用另一侧身体对着取暖器。   没过多久,波琳娜拿着奶瓶过来喂奶。   冲调奶粉味道很淡,但有幼崽成长所需的多数营养。除了奶粉之外,还有一大块用来辅食的奶糕。其实马戏团给动物的食物是足够的,因为他们需要动物们表现的威风凛凛,也不想招来一些公益组织的不满和抗议。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奶瓶不知道服务过多少只幼崽,捏着奶瓶的手只要一用力就容易把液体喷得到处都是。   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安澜喜欢坐着的那块小地毯上已经全是奶渍了。   四月的冰城刚刚回暖,绝对温度还是很低,索菲亚懒得在这时候去清洗地毯。反正帐篷一铺设开,众人就不用挤在小小的车厢里了,动物也会被移到圈养的地方。   回到帐篷里没多久,安澜就被抓去上课了。   亚历山大设计给小老虎的课程并不复杂,主要是服从训练和口令练习,坐、卧、行走、打滚、直立……这些训练放在真正的动物身上,通过肉块和鞭子建立的条件反射,也很容易被训练出来,放在安澜身上就更没有什么难度了。   为了吃到更多食物,她表现得很顺从,也渐渐成了驯兽师口中的谈资。   团长谢尔盖有时候会站在训练场后面,抱着胳膊,观察动物表演和杂技表演的训练进度。   一开始安澜并不把他当做一回事,对这种烂人看都懒得看一眼,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不得不关注他的行踪。   当谢尔盖在场观看时,如果有动物对口令表现得一学就会或者服从度高,另一些同样在受训的小动物就可能因为“偷懒”“耍滑头”而受到惩罚。   无奈之下,安澜只好频频犯错。   在长到七八月大时,她断了奶开始吃肉。   肉食让身体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发育起来,与之相伴的还有旺盛的活动欲望。   大猫幼崽的初始训练都是在和同龄人的玩耍中进行的,早在西岸狮群时,安澜就对给这个年纪的小狮子安排了狩猎训练。可是放眼整个马戏团,别说没有第二只老虎幼崽,连狮子和黑熊的幼崽都没有。   大老虎是指不上的。   马戏团里的狮子还能把其他狮子看做家庭成员,在狮虎发生冲突时过来帮忙打架,然后一起受罚。但老虎是一种非常独立的动物。大部分老虎对同类不是抱有敌意就是漠不关心,就算被圈养在一起,也没有细化的社会地位和分工,只能说是勉强共同生活。   要是安澜过去找成年虎,说不定会遭到它们的激烈抵触。   没有玩耍伙伴,她只好自己找办法练习。   即使同为大猫,身体结构不同、发力方式不同、居住习惯不同,决定了战斗时狮和虎的进攻手段存在相当大的差异。除了战斗方式之外,生活环境从炎热的东非调转到寒冷的东亚,也是一个需要适应的环节。   为了锻炼这具身体的跳跃能力和耐寒能力,安澜盯上了一个球。   在亚历山大训练其他老虎时,她会蹲在帐篷最外侧,尝试扑抓这个被挂在空中的彩球。寒风通过皮帘的间隙朝屋子里刮,吹得彩球左右摇晃,吹得她瑟瑟发抖。   起先一天下来顶多也就能扑到三五次,但渐渐地,她扑到得越来越多。从最矮的黄色彩球扑到较高的蓝色彩球,再到更高的红色彩球。当人们没在留心时,她还会压低身体蹲在观众席上,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从台阶上一跃而起,抱扑住最高的金色彩球。   波琳娜看到了,非常兴奋,跑去和爸爸说:“那只小老虎会跳高”。   亚历山大当时正在忙,只是敷衍两句。   得不到父亲的回应,又被小老虎迷得心痒痒,波琳娜就把自己的玩具熊贡献出来,陪着安澜玩耍。天气回暖,圈养动物的帐篷被室外的大铁笼代替。她就会悄悄把小老虎牵到最大的表演笼里,将玩具熊朝各种方向抛高,让安澜跳起来,扑咬,然后叼回跟前。   这种小游戏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某天被谢尔盖撞上。   马戏团团长对此大发雷霆,狠狠扣了亚历山大好几个月的工资,并惩罚性地把安澜关在了小笼子里。   他认为练习跳扑的类狩猎举止会“鼓励动物的野性”,会给所有工作人员带来难以想象的危险。尤其是这只老虎本来就是野虎而不是繁育虎,更需要采取高压措施,最好把它浑身上下的野性都压服,变得像家猫一样乖顺。   波琳娜为此大哭一场。   在被父母拉着来和安澜告别时,还抽泣不已。   她辩解说:“我只是想和小老虎玩。”   亚历山大蹲下身,指着安澜,严肃地教育道:“可她是只老虎,不是猫咪。”   波琳娜刚擦完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那为什么我们要把老虎放在边上?你们说老虎是危险的,猫咪是安全的,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训练猫咪呢?”   亚历山大只好说:“因为观众想看到的是老虎,不是猫咪。”   波琳娜似懂非懂。   在女儿离开后,亚历山大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向前倾身,本来想把还被安澜抱着的玩具熊拿走,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却又放下了。   中年驯兽师回头看了看正在训练苏门答腊虎跳火圈的同事,又看了看正在训练孟加拉虎直立起来拱手的同事,犹豫着,揉了她的脑袋一把,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牛肉。   这天的课很早就结束了。   不知道亚历山大和谢尔盖说了些什么,保证了些什么,从第二天开始,安澜就被放出了小笼子,训练课表上多了几项新内容,统统和空中表演有关。   因为要进行这些新奇的表演,工作人员不再拦着她疯跑跳扑,在她八九个月大开始长犬齿的时候也没有急着采取措施。   专业马戏团会把猛兽用来穿刺的犬齿锯断、磨平,因此人们常常看到驯兽师被动物啃咬的新闻,最后却大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影响。对马戏团来说,更容易出事的反而是大象,因为它们暴走时仅凭体重就可以对人造成致命伤害。   但要是把安澜的牙磨平了,她就很难做那些表演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   第二年三月底,大环游马戏团回到哈巴罗夫斯克。   此时安澜已经有一岁零四个月大了,她进行的一些高难度表演也慢慢打出了名声。因为她在团里一直表现得温顺、听从,工作人员在面对她时都不那么紧张了,看管得也不像过去一样严苛。   四月初的某天,阿廖沙在拉货经过时还特地过来看了一眼,身上带着黑熊的气味。他看到安澜,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感慨说没想到谢尔盖真能把野兽养成家猫。   这个高瘦的盗猎者没站多久就离开了。   完全没留意到他所说的家猫一直在远远地注视着他,从未移开视线。 第41章   在这次短暂的会面后,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   安澜仍然在接受训练,尽管她的肢体越来越有力,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跳跃和攀爬也越来越流畅,但在她一如既往的听话表现下,没人对此表达疑惑,就连谢尔盖也在观赏完预备推出的超远距离跳跃节目后自以为友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环游马戏团开始将西伯利亚虎作为招牌印在广告海报上,宣称在这里人们能看到“最大最迷人的老虎”。他们承诺这头老虎能表演“前所未有的绝技”,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就算是马戏表演每场不落的常客,都会觉得惊险刺激、不虚此行。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   人们从未见过无助跑就能跳六米远的大老虎,起跳平台架设在表演场的一侧,终点架设在另一侧,它只是轻轻一跃就跳了过去。驯兽师在中间加上一个高高的圈,加上两个,三个,四个,每一次它都跳了过去。   这还不算完。   在跳远表演后,还有跳高表演。   驯兽师推出一座笔直的高台,起初这座高台是两米高的,边上点缀着圆圆的滚木,老虎毫不费力地就跳了过去。后来被加到三米,四米,老虎虽然需要用腿在圆木上借力,但每次都能翻越高塔,吃到提早准备好的肉块。   有一次,驯兽师在群众的欢呼起哄中甚至将跳远台加到了七米。   人们纷纷下注,想看这头老虎究竟能跳多高、跳多远。   为了将这种狂热维持下去,谢尔盖命令工作人员在投喂时加大食量,还专程请兽医配了营养粉搭配骨粉,发誓要用金钱堆出一头明星虎王来,成为未来十年中马戏团的招牌。   在这种疯狂的投喂下,安澜一岁半大的时候称重90公斤,到了两岁出头时却飙升到了恐怖的180公斤。   东北虎的体格一直到四岁才会停止生长,作为一头雌虎,她已经非常逼近有记录的体重极限,而且始终保持着优异的体型,用训练量消耗能量,锻炼自己的运动能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   这年三月,机会终于来了。   三月上旬,团里的两头老年苏虎病逝了,一下子少了两头老虎,肯定要增补一些。   大环游马戏团有自己繁育老虎的许可,但数年来他们繁育的小虎几乎没有留下的,都专卖给其他马戏团了。正如谢尔盖自己所说的一样,他觉得团里的孟虎够多了,苏虎是太多了,他尝到了推出巨型老虎明星的甜头,尤其是尝到了驯化第一代野虎的甜头,不准备“再在这些小老虎身上浪费时间”。   怎么办呢?   他给阿廖沙打了电话,预备在四月购入一只幼崽,复制在安澜身上获得的“成功”,顺便养大了配种。   这笔交易是在老虎笼舍里达成的,当时她就在边上听着,听着谢尔盖把预订价格从500万卢布压到100万卢布,而电话那头大概是不乐意,传来了一通污言秽语,隐隐约约好像还提到了“边境”和“查得太严”。   最后谢尔盖只得让步,赌咒发誓说会帮他找到几个合适的下家清货,甚至可以用马戏团的动物给他打掩护,带他一程,只要能够得到购虎折扣。   听到这里,安澜心中大定。   四月,大环游马戏团抵达哈巴罗夫斯克市,开始为为期一周的巡演做准备。   前六天每天都比之前多表演一个节目,渐渐将气氛推向了高潮,在第七天,马戏团在广场外面架起了一张新广告牌,宣称这天晚上会有万众期待的老虎表演,而且还有和明星老虎互动的环节。   这吸引了许多居民的注意。   阿列克谢就是这么一位资深马戏迷,今天他不仅带上了同样喜欢看马戏的弟弟,还带上了第一次来看马戏的女友。兄弟俩在马戏开场前就喝得浑身发汗,女孩子冲他们翻了个白眼,裹住大衣朝广场走,边走还能听到他们在吹牛。   “我给你说,”阿列克谢打了个饱嗝,用胳膊比了个特别大的距离,“那头老虎可以从那——么远的地方扑住活鸡,那——么远,虎王瓦西里都没那么能跳呢!”   弟弟反驳:“瓦西里是公虎,母虎轻盈,不然怎么跳得上四米高。”   “四米?”女孩子突然扭头,“栏杆有多高?跳四米不是很危险吗?”   “这有什么危险的?”阿列克谢哼哼,“这些老虎在马戏团里都是被驯服了的,别看它们还会跑跑跳跳扑小动物,其实要是没有驯兽师允许,扑到了它们也不敢吃。”   他虽然是这么解释的,但女孩子还有点不放心。   进了场后她一直在打量现场,很快发现表演区并不是全封闭的,周围架设了一圈两层楼高的栏杆,顶上因为有道具从帐篷悬挂下来,只有几条用来固定支撑的交叉杠。   但等马戏开场后,这点忧虑就被人群的欢呼冲走了。   小丑表演、空中飞车、走钢丝、女子体操、大变活人……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掌声,终于轮到了最后出场的动物表演。先是狗熊骑单车、狮子排排坐、老虎钻火圈,然后是小狗跳舞、山羊踩滚瓶、猴子算数……压轴出场的大象今天好像格外兴奋,一直在用鼻子顶驯兽师的背部,引起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   大象退场后,一名驯兽师出来绕场一圈,为老虎表演暖场。   嘈杂的人声震得人耳朵疼。   在某个时间点,阿列克谢努力集中被酒精分散的注意力,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原来的那个驯兽师。   “他们给老虎换了个指挥棒。”他说。   “你说什么?”弟弟大声说。“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他们给老虎换了个指挥棒!”阿列克谢用最大的力气喊道。   但他的声音仍然没有被任何人听到,因为整个帐篷里突然充满了恐怖的噪音。   在驯兽师的惊呼中,在观众的尖叫中,本该顺着引导跳下高台的大猫调转方向,借着四米高台的助力,一跃而起,攀爬到了栏杆上方的平台上,旋即朝场外跳下。   这无疑是头庞然大物,但在落地时却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那身油光水滑的黄黑皮毛随着肌肉的滚动翻涌着。   在离阿列克谢不到两米的地方,它抖抖皮毛,撑开前臂,从胸腔里绽出了闷雷般的咆哮。虎啸声穿过奔逃的人群,如无形的洪水般朝四面八方推展,震得整个表演场地都在嗡嗡作响。   驯兽师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   亚历山大裹着厚厚的棉袄从休息室里冲出来,原本就带着病色的脸上隐隐约约泛着点青。波琳娜冲得比他还靠前,十岁的小女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奔到场地中间,就想拦住正往外冲的大老虎。   “退后!”阿列克谢和女友一起尖叫。   波琳娜绊了一下,坐倒在地。   尚未来得及逃跑的观众更加慌乱,胆子大的还想上前去营救,胆子小的已经捂住眼睛,生怕看到残忍血腥的一幕,看到如此年轻的一条生命就要在这里消失。   但庞大的东北虎并没有袭击小女孩。   事实上,它只是短暂地龇了一下牙刀,就从她边上绕开了。   大老虎在观众席上三步做两步地奔跑,不消多时就来到帐篷门边。意识到它想出去,在场的观众没人敢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顶开门帘,尾巴一甩,消失在灯光外的阴影中。   等他们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三三两两地扶着抱着走出门外时,就看到早前出去的观众还在广场上滞留。   一方面是怕老虎还在附近,一方面是在寻找失散的亲戚朋友,到处都有手机照明和手电筒在摇晃。   顺着这些灯光,站在广场最边缘的人忽然发现了异样。   不知被什么力量牵动,卡车上绑好的两个箱笼竟然缓缓地倾斜下来,旋即轰然坠地。因为以斜着的角度撞击,盖子被重力掀开,里面装着的东西呼啦一下撒了出来,密密麻麻地散落在白皑皑的雪原上。   其中一个游客壮着胆子拿手电一照,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阿列克谢搂着女友,扶着腿软的弟弟,正好走到这边来。   看情况不对,他将两人护在身后,也拿手机打亮光朝上面照去,还没等他昏花的醉眼看清地上到底是什么,好不容易站稳的弟弟已经要往地上滑倒下去了。   “快报警!”年轻人撕心裂肺地叫道,“别让这群狗东西跑了,抓住他们,快报警!”   不用等他多喊几声,站得近的俄罗斯壮汉们就逆着人群朝帐篷赶。他们一个个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恨不得把干这种坏事的狗杂种鼻梁骨打到脑壳里去。   但他们去得有些晚了,只抓到了见势不妙准备逃走的谢尔盖,没能堵住从最南边帐篷里先行一步的主犯阿廖沙。   亚历山大和索菲亚抱着女儿出来时,也在群情激愤下被死死地按住了。   原本还在想是不是因为老虎跑了观众要找驯兽师的麻烦,等警车赶到,把所有工作人员都一并拷走时,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索菲亚抱着女儿哄,亚历山大则扒着车窗向外张望。   只见十几个警察将卡车团团围住,有的站直身体在打电话,有的蹲在地上,从口袋里往外套手套,显见是不敢直接用手去触摸证物。两个上了年纪的警察正在用人一生能想象到的最难听的脏字咒骂着。   在警车和卡车擦肩而过时,借着高功率手电筒的大光,他终于看清了散在地上的东西是什么。   黑色的皮,尖利的爪,残缺的断面。   是熊掌。   散落一地的熊掌。   亚历山大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第42章 【2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蹲伏在黑夜里。   从傍晚就在下的小雪渐渐转急,大雪落在她身上,丝毫没有融化。   就在几天前,阿廖沙开车带着小老虎和两箱货物上门,和谢尔盖完成了交接。   每当保护区里有偷猎行为发生时,附近几个城市都会紧一紧弦。假如阿廖沙自己驱车转移,一定会面临极其严格的搜查。但有了马戏团的掩护就不一样了。马戏团走的是单独审批,行程是早就报备好的。带着几十头猛兽,也没有哪个警察会闲到跑进兽笼后去看个究竟,都是糊弄过去就算了。   阿廖沙把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但他没有想到会在转移前出事情。   他怎么想得到,会有一头大老虎在守株待兔、策划逃亡呢?   可安澜等着一天已经很久了。   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她在一次常规训练中“不慎”把亚历山大撞进大象水池,让他狠狠地冻病了一场,无法进行驯兽表演。   这样做一来减轻了亚历山大身上的责任,算是对这一家子的帮助有了交代;二来也有利于逃亡。新顶替上来的驯兽师和她默契不佳,哪怕她在高台上动作有异,对方一时三刻也反应不过来。   计划在演出最盛大、观众最多的日子被实施。   安澜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顺利。   从逃亡开始,工作人员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胡乱行动,他们有的还算清醒,拿着防暴叉试图围上来,有的只是自顾自地往帐篷里跑,一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样子。   她将这些无效阻碍一一绕过,毫不费力地跃上了卡车,旋即将绑住箱笼的尼龙绳咬断,把货物撒了出来。   人赃并获。   散落在雪地上的东西不会有假,观众们亲眼看到的现场也不会有假,等搜查的人来了,在小帐篷里找到的东北虎幼崽更是不会有假。东北虎是被列入红皮书的保护动物,而走私熊掌、虎皮、虎骨、远东豹皮等动物遗骸也是重罪。   可惜的是,俄罗斯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加入欧洲委员会起后就暂停执行死刑,最高刑被改为终身监禁。   参考以往的判例,谢尔盖面临三到五年的牢狱之灾和一笔巨额罚金,他毕生心血经营的马戏团也将因此毁于一旦。作为主犯,而且是惯犯,阿廖沙会坐得比他更久一些,这些年的所有非法所得都得泡汤。   这其实是便宜了他们。   安澜心有不甘,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她没法直接闯进帐篷去咬死人类,即使珍稀如东北虎,伤人杀人也会招来杀身之祸;她也没法在马戏团策划火灾或动物暴走,这样做对那些本来就伤痕累累的动物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但她没想到的是,阿廖沙竟然成功地逃脱了。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安澜抬头看了看天空,悄无声息地隐没进夜色里。   穿过漆黑的小巷,穿过寂静的公园,穿过破旧的厂房,她在雪地里狂奔。   观众们反应激烈,阿廖沙逃跑时甚至都来不及绕到停车场开上车,如果不是因为大雪掩埋了踪迹,恐怕早就被追兵赶上了。可惜他到底只是个人类,他或许可以抹掉自己的脚印,却没有能力吹散空气中残存的气味。   在阿穆尔河边,安澜追上了自己的目标。   阿廖沙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跌跌撞撞、瑟瑟发抖,边走边用快冻僵了的手指拨电话,指望着同伙能及时赶到,救他逃出生天。   “这鬼天气!”他大声咒骂,飞起一脚踢飞了沾着雪的石子,“该死的谢尔盖,蠢货,白痴,愚不可及!”   小石头坠落在满是冰棱的河水中,发出“啪”的一记声响。   和这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鼻息。   阿廖沙的血一下子都冷了。   他迟疑地回转身,正正对上了离他不到三米远的猛兽。   巨大的东北虎像只没有重量的猫一样在雪地里前行,视线对上时,它停住脚步,抖了抖皮毛。雪花簌簌地落下来,在它身体两侧堆成两个小小的山坡。因着码头远远打过来的一点点光,那双眼睛在黑夜里像两个巨大的灯泡。   阿廖沙不敢移动。   他是个经验老到的偷猎者,知道该怎样和猛兽打交道。   一定要面对老虎,不能转身就跑……一定要站直身体、张开双臂,不能蹲下或做任何使人看起来变小的举动……一定要慢慢后退,不能挑衅老虎……如果有条件,可以制造出响亮的声音,老虎并不是非常胆大的生物……   老猎手教的话在阿廖沙脑海里打转,可无论他怎样应对,这只大老虎都纹丝不动。   这种诡异的对峙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没有后援,没有猎枪,连能用来躲闪的掩体都没有。   怎么就这么寸?   马戏团跑出一只老虎,有几百条路可以走,正好和自己走了同一条路?   就在阿廖沙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东北虎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头庞然大物先是舔了舔前爪,然后优雅地跃过石凳,踏上了河边的小路。   三米,两米,一米。   距离越来越近,阿廖沙不得不往后退去。   全部心神都放在老虎身上,他忽然脚下一滑,赶紧用双手扶住地面,才没摔得狗啃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已经退到了河岸边缘的斜坡上,再往下走就是冰冷的阿穆尔河了。   这种天气掉进河里,哪里还会有命在?   阿廖沙怕得冷汗直流、牙齿打颤,甚至开始说胡话。   “我把你带到这里,你才能吃香的喝辣的,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他绝望地说,“乖老虎,好老虎,等我出去一定给你买肉吃,买很多很多的肉……你喜欢羊肉还是牛肉,兔肉还是马肉……我会带你去森林里,我给你建游泳池……”   有那么一瞬间,他翻来覆去的胡话似乎起效了。   东北虎停住脚步,回头打量着,好像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阿廖沙心气一振,他用膝盖撑着地面,双手抠着被雪浸透的、硬得像石块一样的泥土,用尽全力把自己往上拔。羽绒服在地上摩擦,嘶嘶作响,很快又被地面刮破,“刺啦——”,在寂静的夜色里震耳欲聋。   老虎居高临下,前臂撑开抓住河岸边缘,旋即是一声穿云裂石般的虎啸。   这声音仿佛刺破了无用的皮囊,直接席卷到了灵魂之上。此时此刻,阿廖沙完全理解了人类先祖在丛林中面对猛兽时的感触,这种恐惧是天生的,是被写在骨血里的,是代代相传的。   他抖得像筛糠,再度往下滑去。   手指失去知觉,膝盖痛得钻心,脚趾和皮鞋长到了一起。   他还不肯放弃,用尽全力侧着身走了两步,想走到其他地方去爬上岸。但雪地湿滑,加上河水润泽,没走两步,他脚下一滑,险些直接栽入河中。   不能上岸,不能下水,不能走动。   已然是陷入了绝境。   阿廖沙悲从中来,失温让他晕眩不已、惊恐万状,乱七八糟的幻觉开始在脑海中孕育。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被老虎吃掉了脚,要不然怎么连脚趾都感觉不到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没了手,要不然怎么动也不能动;最后干脆看到自己被活生生地吃到了,连个渣子都不剩。   当终于失去力气,渐渐滑入河中时,他还在竭力抬着头。   水面没过他的眼睛,码头的微光随着水波卷动着,将老虎的脸扭曲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恍惚间,阿廖沙看到了另一头死去老虎的脸。它死得很难看,舌头拉得长长的,指爪在车厢里拉出了无数血痕,但并不妨碍他把值钱的部分都从它身上拿走。   这头老虎,那头老虎,很多很多头老虎。   许多年前,一个老护林员拄着拐杖边追边在后面大喊:“你们会有报应的!”   阿廖沙对此嗤之以鼻。   报应只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   当他把动物残骸和活体动物运出去时,他得到的是一堆又一堆的钞票,是一声又一声的吹捧。这些钞票为他换来了美女、豪车和其他人类所能想到的一切享受。   他没有什么倒霉童年要治愈,没有什么破败家庭要赡养,也不是在遭受什么病痛的折磨——   世上哪有那么多悲惨故事。   而大恶之人的悲惨故事也不值得去听。   阿廖沙朝水底沉去,冰凌撞在他身上,撞出一串串咕嘟咕嘟的气泡。   湿透了的羽绒服比石头还要沉重,冰冷的水像一千根一万根针一样从他的毛孔里钻进去,在皮肤下面游走,严寒如同一条盘踞起来的毒蛇,试探着朝脏器吐出蛇信。   他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听着耳边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害怕下一刻它就会骤然停止。   而它也的确停止了。   安澜端坐着,一直等待没有响动才离开河岸,朝着更远的地方奔去。   大雪很快就掩盖了她梅花般的脚印,只留下沉默的河水,在将一个恶徒最后的痕迹吞噬殆尽。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整座城市都会鲜活起来,沿河而居的人们会搓着手、呵着气,将窗帘拉开、窗户升起,他们会讨论着过去一夜所做的美梦,讨论着今日一天的计划安排,讨论着附近马戏团发生的奇事,讨论着母亲河何时完全解冻,好让那些沉睡的大船再次在河面上远渡。   伟大的阿穆尔江。   它为生命带来水源,为工厂带来电力,为城市带来无尽的宝藏。   至于它带走了什么,又有谁会在意。 第43章   《揭秘大环游马戏团的前世今生》   《俄罗斯安全部门在中俄边境城市截获大量熊掌与虎骨》   《惊闻!俄一男子将东北虎贩售至马戏团,引发众怒》   “看看!”   陈主任把报纸丢在了桌面上。   整个林业局会议办公室里一片肃穆,不仅仅是陈主任气得不轻,被邀请来开会的东北虎保护官员、专家和志愿者代表个个都火冒三丈。这两天他们正在听几个保护林园的季度报告,没想到会才开到一半,就看到了这个新闻头条。   野生东北虎往马戏团送这种事已经够气人了,更让人揪心的是警方截获的走私物。   如此大规模的虎骨和熊掌走私,不用问也知道销售地在哪。从新闻披露的调查结果来看,这个犯罪团伙干走私得有快四年了,期间不知道有多少珍稀动物制品被贩售,能顺利干四年,国内至少还有一两个犯罪窝点没有被打掉。   他们这么辛辛苦苦保护的物种,为了繁育和野化建了好几个东北虎林园,为了保证现有的野生个体安心生活还在珲市划了那么大个自然保护区,批了专项资金,结果扭头看见一个偷猎团伙弄死好几只,简直是心态炸裂。   真是脸都不要了,人都不做了。   这事也就是发生在俄罗斯,要是在国内,情节那么严重的分分钟就是牢底坐穿。   不过调查走私是警方的工作,现在这个办公室里的与会者们更关心另一件事情——   哈巴罗夫斯克都在边境线上了,老虎会朝什么方向移动呢?   “老虎能往哪跑呢?”   这也是俄罗斯人在问的问题。   在大环游马戏团出事后,所有工作人员都接受了讯问。   本来很多人还咬死了不肯开口,结果小姑娘波琳娜在和女警聊天时脱口而出“会跳的大老虎是从外面买来的”,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联想到从帐篷里查获的小老虎,他们立刻想到:逃脱的那头不会也是野生东北虎吧?   一查,还真是。   野生东北虎在马戏团里表演这件事立刻引发了众怒,人们得知这头老虎在表演时逃脱了,认定马戏团里一定有虐待动物的事发生,于是纷纷发出抗议,要求警方严查。为此,又有一大批驯兽师和工作人员被判处高额罚款,其中情节特别严重的还被判了刑。   事件处分先放下不谈,一头老虎在外面晃荡,终究是不安全。   如果它滞留在城市里,可能会给市民带来严重威胁,如果它跑到野外去了,问题更大。这头老虎毕竟被圈养了两年多,它还能适应野外环境吗?如果放着不管,会不会造成更大发惨剧呢?是否应该把它捉回来接受野化训练,如果训练失败就转移到动物园里呢?   这么想着,大家都行动了起来。   许多专家学者连夜朝远东赶,哈巴罗夫斯克市则出动了大量警力,甚至还有一架直升机,在全市搜索老虎,同时发布高额悬赏让市民来提供和老虎有关的资讯。   一时间人仰马翻。   结果这么折腾了两三天,竟然没人在城市里见过老虎,少数几个过来报告的都是为了钱伪造证据,唯一一个有点像样的还没看清。那是个在半夜开高速的司机,他赌咒发誓说自己开到半路时看到了一头在路边散步的大老虎,身体比小轿车还大,脑袋像个磨盘那么大。   接线员:“……”   人们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他们一边驱车往目击地点赶,一边翻出地图,在上面画线,很快发现老虎的疑似前进方向为东南方。如果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最后它就会无限接近锡霍特-阿林自然保护区,而这也是谢尔盖所供述的这头老虎的出生地。   两年过去了,它还能认得家在哪里吗?   故事带上了一点神秘色彩,使人们更加好奇,纷纷期待着后续。   而在国境线另一边,东北虎保护工作者们多少有点失望。   这些年国内也是受了不少气,因为保护工程开展得晚、进展得慢,早些年间许多野生东北虎都迁徙到对面去生活了,无形之中就降低了我国境内的个体数量。   眼下两国协同合作,一起打造生态走廊、交流老虎动向,这种状况才好了很多。   有几十只东北虎每年都会越过黑龙江在两岸游走,俨然成为了拥有“双重国籍”的大猫咪。而国内的工作重点也从保护现有的虎变成了改善环境、教育人民、多造走廊,争取把逃到国外去的虎重新“吸引”回来。   虽然这只老虎没有过河,但也有专家提出意见,认为时值四月,天气回暖,冰层融化,老虎不愿意在没有冰面的情况下冒险渡过黑龙江(老毛子口中的阿穆尔江),因此才选择沿着河往东南走。   其实他们猜的还真就是问题的答案。   安澜在重获自由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回家,因为这里离祖国实在是太近了。   要回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是不可能的,没有野生东北虎能下到那么南的地方,但只要是能回到国内、听听熟悉的普通话,就是很大的幸福了。   俄语听久了脑瓜子嗡嗡疼。   虽然她是一只有文化的西伯利亚金渐层,但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猫窝。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沿着河走了几公里,伸出猫爪试了试水温,她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要在这种天气里游过黑龙江也太遭罪了。   没办法。   安澜最后还是决定去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看看情况,最好在这片东北虎的乐土上熟练熟练生活技巧,尤其是狩猎和战斗。要是连狩猎都做不好,就算回家了也得被直接放进东北虎园林去接受教育。   主意一下,她就开始奔跑。   没有笼舍,没有车厢,也没有表演场地外面的栏杆,安澜自由自在地狂奔着,任由风在耳边呼啸,白雪在脚爪下吱嘎作响。   就这样一路跑跑停停,直到肚子饿了,她才停下来观察环境。   这里是一条类似国道的马路附近,不远处有少许林地,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人类村落的痕迹。   安澜绕开有人居住的地方,在树林里坐下来休息。   她轻轻嗅闻着,分辨着从风中传来的信息。   老虎的嗅觉和听觉非常灵敏,它们的领地很大,但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察觉到领地里发生的一切。   眼下就嗅到了异样的气味。   安澜朝气味来源地走去,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下风口给了她绝佳的机会,靠到差不多还有两百米远,猎物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而她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身影。   一只貉子。   它长得又像浣熊又像狗。   还是人类时安澜肯定会觉得它憨态可掬,但化身为大猫咪,她看着它就像在看一顿甜点。   伏低身体、小步接近、大步奔跑、用力起跳!   貉子察觉到老虎靠近,惊慌失措地逃跑,借助地形,进行了十分有效的闪避,让第一次踏上积雪森林土地的安澜险些一头撞树,摔得重重打了个滚。   她懊恼地翻身起来,抬起前爪,抖了抖上面的雪。   失败了。   实在是她习惯了在开阔的草原上奔跑狩猎,面对长满树还有许多坑洞的陡坡非常不熟悉。野外环境是多变的,这种地形踩在脚下的感觉根本无法在马戏团的帐篷里模拟,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   今天是没有饭吃了。   安澜心里叹息,垂着脑袋往树林里走。   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踩上去非常松软,能一直陷到半条腿深,边走要边把腿往上拔,时不时还会有一大块松雪从树上掉下来。   她第一次被砸到脑袋的时候吓得一蹦三尺高,差点在空中表演了一个大回环。好在老虎的身体柔韧有力,这才稳稳当当地落地了。   后来她就学会了听雪滑落时的轻响。   这里的每一种声音和气味对安澜来说都是新奇的。   乔木、灌木和苔藓地衣都有着独特的气味,生活着的小动物们也有着独特的气味,甚至连雪和树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都让人目眩神迷。   她在树林里找了又找,最后给自己找了一个小小的灌木丛,舒舒服服地蜷缩在里面休息。厚实的皮毛就像一床被子,把身体包裹在里面,遮风挡雪又防寒。   第二天清晨起来时,安澜有了好运气。   不知是在呼唤配偶,还是在传达情绪,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记古怪的叫声。起先仿佛是牛在叫,后来尾音逐渐变尖,竟然拖出了一种带着点金属感的鸣笛声。   安澜在野外最大的困难就是把自己学过的动植物和气味搭配上,因为在当人类时她可以记住动物的外形和它们的叫声,却无法得知它们在捕食者的嗅觉中具体是什么味道。   得亏眼下是听到了叫声,她才能确定这头动物大概率是马鹿。   事实也的确如此。   马鹿是体型很大的鹿,它们在冬天时会进入一种新陈代谢放慢的状态,移动也变得缓慢。当安澜找到这一头时,它正忙着刨开地面,进食地上的苔藓和地衣,全然不知道背后有个捕食者在等待。   安澜竖起耳朵,伸直脖子,尽量取得一个开阔的视野。   她紧紧盯着猎物,快速朝前动了几步,在猎物惊疑扭头时定住不动,在它重新转过身去时继续朝前行走。   当距离被缩短到只剩几十米时,她撒开腿狂奔起来。   马鹿受惊,朝着反方向逃窜。   安澜咬牙在林地间穷追不舍,她跑过高起的土堆,跑过地陷的深坑,越跑越有底气,越能熟练地用尾巴保持平衡。老虎的体格给了她强劲的动力,在一次下坡加急转弯时,仅仅是通过腰部和尾部的扭转就完成了这一极困难的动作。   马鹿的速度完全无法和老虎相比。   安澜后腿用力,朝前飞扑。   在坡度的帮助下,她做出了一个宛如起飞一样的动作,顷刻间就跨越八九米的距离,从背后咬住猎物的颈椎,摔倒在地。   强健的下颚搭配锋利的犬齿,只是松口、再次以更合适的角度咬住、用力挫动,鲜血就从鹿颈上汩汩涌出,和气管被咬断时喷溅出来的气泡混合在一起,形成浪花般堆积起来的血沫。   安澜抱住马鹿,先是顺应天性舔了舔浮毛,然后从下腹撕开了它的身体。   这是在这个世界第一次不依靠投食而是用自己的力量取得食物。   她撕下一大块肉,忍不住甩起尾巴来,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第44章   这头马鹿最后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骨头、蹄子和一些皮毛留在原地。   安澜在记忆里打开食谱文件夹,把马鹿和斑马并排放在一起,只想为大自然创造肉排时的鬼斧神而深深叹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始终是个难解的谜题。   有了这顿饭打底,接下来几天都不用再狩猎了。   从哈巴罗夫斯克到锡霍特山脉大约需要走三百公里,即使以老虎的速度也需要一周以上。为了珍惜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避开人类,安澜白天在树林里穿梭,到了晚上才靠近公路。   能铺路的地方一般地势相对平坦,积雪天还常常会有路政来撒盐除雪,是绝佳的借力之处。俄罗斯地广人稀,越靠近自然保护区居民就越少,所以能目击到东北虎的往来车辆也不多。   安澜奔跑着。   从远远地能看到群山,到站在群山脚下,到进入广袤的针叶林。   面积广大的锡霍特-阿林保护区和周围几个保护区连成一片,共同守卫着飞禽走兽们最后的家园。   这里土壤肥沃、物种众多、一年四季热闹不歇,从东北虎到远东豹,从活化石黑龙江羚到濒临灭绝的乌苏里棱龟,除了生活在热带地区的动物,几乎所有生活在北半球的物种都能在这里找到踪迹,无愧为人间仙境、自然王国。   安澜踏入其中,如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   但即使是生活在童话世界,有时也会出现像红皇后那样可怕的敌人。   比如说棕熊。   克伦贝河是保护区内许多动物的饮水点,也是棕熊最爱出没的地方。   安澜在去河边喝水时就跟一头带崽母熊打了个照面。   当时两头小熊完全没被影响到,该怎么样怎么样,还在咋咋呼呼地玩闹打滚,但两头成年母兽,一个是怕孩子被老虎叼走吃掉,一个是怕自己被护崽棕熊上来拼命,隔着几十米远齐齐怔住,彼此都吓得不轻。   好在熊是杂食动物,并不需要跟老虎分出个你死我活,因此在安澜先行退避后,母熊就赶紧发动吼叫大法把两个皮崽子分开,催着它们朝反方向离开了。   除了棕熊之外,危险还来自十分少见的远东豹和狼群。   倒不是说远东豹和狼能直接对东北虎造成威胁——它们的体型和战斗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而是这些捕食者的食谱和东北虎基本一致,属于此消彼长的竞争关系。   当活动区域重叠时,安澜就完全无法捉到猎物。   她远远地遇到过狼群一次,头狼刚刚和她对上视线就带着族人离开了,没有半点发生冲突的打算。然而那天整片树林都显得格外沉寂,狼群在狩猎时把附近游荡的大型猎物都吓跑了,连小动物都藏了起来,叫东北虎无处可寻。   难怪二十世纪狼群数量多时东北虎数量就少,当人们开始保护东北虎、极力帮助它们繁衍生息时,狼群的数量反而下降了。   为了吃饱饭,安澜不得不开始思考领地问题。   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才能用标记警告那些竞争者,才能在明年大河结冰前好好地生存下来。   老虎和狮子在很多方面都截然相反,但也有类似的地方。   如果不发生意外,母狮会代代继承先辈打下的领地,雄狮则要么是地主,要么是流浪。而对老虎来说,它们永远无法从先辈那里得到遗产,无论公母,一旦接近成年就会被赶出领地。在一段时间的游荡后,它们要么推翻自己的父母,要么远走他乡,去打败其他个体。   雄性的领地面积十分广大,一头雄性常常会容许三到五头雌性在它的领地里平行地占有领地。雌性和雌性不相容,雄性和雄性不相容,这就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的切实含义了。   对安澜来说,她要得到领地,首先必须挑选一个合适的对手。   从游荡地向外辐射,存在着三头雌虎,三头选择。   其中一头壮年期雌虎占有着北部最大的地盘,它做的标记总是最粗暴,在树上留爪印时几乎要把树皮都整个扯下来。东南部栖息着一头年纪稍微大点的雌虎,带着几只幼崽。西部则属于一头老年虎,但它接近两岁半的孩子还没被驱逐出去,很可能帮着母亲一起保护领地。   该往哪走呢?   安澜犯了难。   从本心来说她并不想去伤害东南方的雌性,因为这么做很可能导致几只幼崽统统活不下去。那么剩下的选择只有去和七八岁的壮年雌性硬碰硬,或者去面对潜在的两面夹击。   就在她犯难时,一则消息为天平一端增添了砝码。   那时某个午后,安澜在灌木丛里呼呼大睡,突然听到雪地摩托的声音。   少顷,三四个人从摩托上下来,个个都拖着雪板,手里还拿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和记录本。   从制服可以看出,这些是活跃在保护区里的护林员。唯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虽然年老,却健步如飞,甚至还把两个小伙子抛在身后。   这并不是安澜第一次在锡霍特山脉里碰到人类。   尽管卫星地图会把这块区域显示为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拉近后的航拍则会讲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整片绿色之中夹杂着大量长条状和方块状的空白区域,这些地方要不是供交通工具川行的道路,要不是少数民族、猎户和伐木工人聚居的村落。   大部分时间,人类和动物互不干扰。   不管是习惯使然还是进化完成,这个区域的野生动物并不非常排斥人类,哪怕老虎也会在人类聚集地附近出没,还常常因为“摧毁柴油桶”、“偷吃风干肉”和“求助”而上当地新闻。   但安澜既没有玩油桶的爱好,也不缺东西吃,更不想被进山一周后就追到这里的专家组逮走检查状况,说不定还要强制参加培训班,对两脚兽自然是敬而远之。   这回也不例外。   护林员上来的时候,她悄悄地往后退,几个跳跃就躲到了森林深处。   在静谧中,很容易就能捕捉到对方的谈话。   安澜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正在讨论几头老虎的受伤情况,因为领地冲突激烈,东北虎保护办公室派遣了资深研究员柳芭女士来实地考察老虎的动向。   俄罗斯对老虎的调查非常频繁,大规模普查每两三年就会有一次,规则最大的时候出动了超过2000个研究人员、拉网式搜索了几周。也因此,他们对保护区内的主要领地分布也有所了解,能够迅速分辨出一头老虎处于流浪还是定居状态、又在谁的领地里逗留。   此时此刻,他们的讨论中心是北部地区。   根据护林员的说法,从北方下来了一头雄虎,它大概是在一场战斗中不慎落败,被更年轻力壮的个体赶出领地,不得不另寻他处生存。这头雄虎一路向南,最近始终在这一带活动,期间不仅和本地雄虎多有冲突,还打伤了好几头刚成年不久、尚在父母领地边活动的小虎。   工作人员都在发愁。   面对这种攻击欲过剩的个体,他们简直是绝望得想撞墙。把它麻倒带走这种事完全违背自然规律,肯定会受到众多专家的反对、民众的抨击,但要放任不管,一会儿工夫它就重创了三四个年轻人,俨然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这头雄虎也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了。   早在它成年后不久,就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占有了保护区北边的领地;在北区因为狼群入侵而猎物变少时,它毅然南下,又杀死了另一头雄虎;紧接着,它对闯入者进行了无差别的疯狂打击,正常老虎在打斗时很少下死手,达到驱逐的目的即可,但闯入这头雄虎领地的都是非死即伤;再后来,它因为食物短缺打起了熊的主意,追着熊跑进其他雄虎的领地,在家里把别人给杀了。   如果说在听到这之前,安澜还在想幸好自己不是雄性、对方除非闲得没事才会来找她麻烦,那么等听到这里,这种想法就完全掉了个,变成了她要怎么样才能去找对方的麻烦。   追着熊闯入领地并杀死当地的主人。   这个说辞实在是太耳熟了。   虎王瓦西里。   在希尔盖锒铛入狱、阿廖沙尸骨无存、大伊万和盗猎团体大概率会被警方顺藤摸瓜的当下,曾经被写在安澜复仇名单上的,只剩下了这头素未谋面的东北虎。   尽管老虎并不以重视家庭著称,女儿推翻母亲、儿子杀死父亲的故事也总在上演,但事事都有例外。   有雄虎成为超级奶爸抚养几个孩子长大并一直保持友好关系的,比如T25;有以小家庭为单位出没还常常被人类观察到的,比如攻击者的孙辈,再比如著名的四姐妹;有碰上后合作的,比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被目睹过的几场水牛狩猎。   在形势千变万化的当下,受到生存环境压力和个体性格差异的影响,作为独行侠的虎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拥有人类复杂情感的安澜。   这具身体的父母在她到来前就去世了。   那么她当然有必要对两场死亡做出回应。   就像在当母狮首领时为苏丽受伤而报复一样,也像在后来赡养破耳母狮、母亲和马赫蒂一样,有些事情动物会做,有些事情动物不一定会做,有些事情动物一定不会做,但只要安澜觉得有必要,并且力所能及,她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因为她不仅拥有动物的躯壳,还拥有人类的灵魂。   而这就是她对自己灵魂的交代。 第45章   既然决定去搅局,安澜就盯上了北部领地。   从护林员透露出的消息来看,北部领地位于整个保护区的中部地带,面积大约有三百五十平方公里,涵盖了河流中段宽广的纵谷、大片针阔叶混交林和高处陡峭的山峰。   居住在北部领地的壮年雌虎是前任地主的女儿。   作为这片地图的长期居民,这头老虎的爪印遍布河谷和森林,它平时总是在海拔低处狩猎、休憩,鲜少爬到高坡上去觅食,而山峰上的标记也是更新最慢的。   这大概也是老虎世界的共同习性了。   锡霍特山脉是南北走向,许多领地也自然而然地以山脊作为分割线,让大自然成为守护领地时的臂膀。   如果是要进领地去游荡,安澜可能会选择从高处走,但眼下是要让这片领地易主,她自然是怎么引人注目怎么来了。   挑了个吃饱喝足的午后,她沿河进入了北部领地。   大约才走出五六百米,就在河边的树上看到了第一个标记。   七八条抓痕从大约两米多高的地方延伸下来,直直刻到近地面。这些抓痕非常新鲜,应该是近期留下了。从细节上来看,其中一条比其他几条都更浅,似乎是这根指爪崩断过或者严重磨损过,要么是因为一场倒霉的狩猎,要么是雌虎刚刚和其他入侵者战斗过。   在观察了抓痕之后,安澜绕着树继续行走,寻找其他痕迹。   树下残留有一些爪印,不过大多很模糊,只能隐约看出爪子的轮廓。她在一个最清楚的印记边上踩了踩,发现这头壮年雌虎留下的爪印大约只有她自己的三分之二大。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从体型上来看,敌人似乎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猫科动物打架,除了看体型,就是看战斗方式、战斗技巧和健康状态。安澜已经知道对方体型不佳,从尿液气味来看,双方都处于健康状态下,那么剩下能左右战局的只有对方多出来的几年经验了。   壮年雌虎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此。   安澜已经开始习惯用老虎的方式狩猎,但她对同类搏斗还不熟悉。   过去当狮子时,有母亲和其他母狮从小教导,哪怕不刻意去学,平时都常常能看到狮子打架。换做老虎,她接触到的最接近打架的行为就是在马戏团里两头苏虎抢食时的搏斗,可当时那两头老虎只是站起来拍了几下就被制止了。   好在还有当人类时的学习资料供参考。   想想还有点微妙的恶趣味。   有拿着菜谱做饭的,有拿着小抄考试的,有拿着傻瓜步骤提示重复实验的,还是第一次碰到拿着科教视频学打架的。   安澜在心里叹气。   她默念一些知名案例来鼓舞自己。   虎王查吉尔在三岁时就敢挑战虎王巴尔卡;而世界上最著名可能也是寿命最长的雌性——老虎女王玛琪莉,在自己三岁时已经将母亲和两个姐妹挤得无处落脚,占有了印度伦滕波尔国家公园中最好的湖区领地;同样是三岁,玛琪莉的女儿桑达莉也复刻了这种成功,不仅将姐妹驱逐,还推翻母亲、占有了它的领地。   要是往这方面看,老虎只要长成,就有挑战壮年个体的潜力。   再说了,体型差距毕竟还摆在那里。   要警惕它,但不要畏惧它。   安澜抖抖耳朵,喷了个鼻息。   她盯着存在感强烈的标记,忽然人立而起,用强有力的后腿支撑住身体,伸长前臂。感谢恐怖的体型,使她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到三米多高的树皮,让重力掌管一切,直直往下,撕扯出长长的抓痕,将壮年雌虎的旧抓痕完全覆盖。   新抓痕张牙舞爪地刻印在树皮上,新气味气势汹汹地盘旋在树根处。   这个标记如此,下个标记亦然。   当安澜走到北部领地中间时,她所经过的所有标记都被覆盖了,任何靠近树干的生物都能嗅到独属于她的浓重气味,这对狼群和远东豹来说是种警告,对地主虎来说则是种公然挑衅。   就是神仙在这种大摇大摆面前也压不住火气。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一直没现身的领地主人终于坐不住了。远远地,就听到从森林间传来的一声虎啸,旋即如狂风般卷出了一头凶相毕露的大虎,身上黄黑色的皮毛像针尖般根根直立着。   壮年雌虎甫一出现,目光就牢牢锁定了入侵者。   它咆哮不止,先是侧着身体来回走动,紧接着毫无征兆地把前半个身体伏低,前爪撑得大大的,后爪用力蹬着地面,耳朵竖着,犬齿呲着,因为前爪交替移动,肌肉和骨骼的轮廓在皮毛下流畅地滚动着。   这是一种预备姿势。   一种明晃晃的恐吓。   东北虎通过这种姿态告诫敌人:你还有机会现在离开,如果不听劝告,接下来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就会有死伤不论的战斗。   换做任何侵入者看到这头肌肉漂亮的雌虎都掂量掂量。   但安澜表现得比它还要凶悍。   她咆哮一声,甚至在对方还没动弹时就发动了攻击。   前爪扑起,后爪着地,双臂交替拍击,这是老虎战斗时最常用也最好用的姿势。   它们的前爪在拍击时能释放出超过450公斤的力量,直面这种拍击就像在直面一枚被高速射出的棒球,皮糙肉厚的动物尚能扛住,如果换做人类,一巴掌就可以被轻易撕掉头皮。   扛住是扛住,不代表不会受伤,不会痛苦。   面对这种猛烈攻势,壮年雌虎没有选择,只能站起来还击。   两头东北虎在河谷地战成一团,前臂架着前臂,指爪敲着指爪,犬齿对着犬齿,吼声震耳欲聋。   安澜扑起来比壮年雌虎要高出不少,肢体也更长,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她每每都能用前爪拍到对方的脸颊和脖颈,而自己被拍到的次数则很少,战斗从一开始就朝这一方倾斜。   壮年雌虎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   凭借多年战斗得到的经验,它立刻放弃和入侵者硬碰硬,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下段。当四只前爪即将接触时,它常常骤然矮下身,耳朵后背,脑袋下沉,趁机袭向柔软的腹部。   这种战术转换得到了回报。   在最开始的几次扑抓中,安澜总是被对方伤到。   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快速学习,只有当对方刚刚伏下时也跟着放下前爪,才不会给它任何可乘之机。   就这样一来二去,她被伤到得越来越少,战斗也更得心应手了。   壮年雌虎则陷入了死循环。   如果以老虎最常见的方式战斗,因为力量差距和体型差距,它只能在拍击中不断后退,最后要么被地面绊倒,要么被敌人扳倒。但如果放弃这种战斗方法,用上牙齿和后爪,它又完全不是对手。奇袭无法见效后,它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可以伤到入侵者。   战斗进入僵局。   双方的体力都在剧烈消耗。   这在旁观者看来可能只持续了几十秒的战斗,对老虎而言却已经是拼劲全力了。   而安澜要的就是拼尽全力。   高达40公斤的体重差异就在这一刻露出了獠牙。   随着体力下降,支撑技巧发挥的基石被慢慢抽走,原本显得生疏的她开始完全占据上风,到后来甚至仅凭蛮力就能将对方摁倒在地,跟着加上几爪扑击。   在这种状况下,壮年雌虎不得不采取了猫科动物最典型的防御姿势,仰躺在地,前爪用力向内抱扑,后腿朝上踢蹬,想将敌人逼退。   这一招很是管用。   即使安澜想压着它打,也不得不考虑被蹬中腹部会造成的伤害。   她绕开一些,捡了捡呼吸。   胜负已分。   大猫在战斗中突然倒下、四爪朝天常常被人解读为战术动作,但其实躺在地上的永远都不会是强势方,只会是迫于压力需要自保的弱势方。   四脚朝天意味着危险,意味着被动,意味着它们已经已经落於下风、无能为力,如果对方不肯放一马,非要死战,那么它们只能拼死一搏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安澜绕开后,嗅到机会的壮年雌虎立刻跳开。   它快跑出几步才回转身,抬起一只前爪,在离开和留下间犹豫,心不甘情不愿地连连咆哮着。   北部领地极为丰饶、猎物众多,又远离村落、安静偏僻,是整个保护区里也数得上的好地盘。为了占领这块区域,雌虎经历了无数搏杀,好几次都险象环生,实在不愿意就这么拱手让出。   可不让不行。   入侵者显见是不依不饶,它并不是没有脑子的蠢材,知道年龄带来的经验优势在悬殊的体重差距面前毫无意义,再缠斗下去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损失。   安澜再度人立起来。   壮年雌虎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朝后一退。   这一退将残存的半点心气彻底吹灭了,它舔了舔鼻子,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灌木丛之中。   留在河谷地的只剩下了年轻的安澜,她强压澎湃的心潮,硬是在河边休息片刻、舔舐伤口、尽量恢复到最佳状态,才开始观察自己新获得的领土。   在接下来的数天内,她将走遍北部领地的每一个角落。   不管是海拔最低处的河谷,还是海拔最高处的山巅,不管是马鹿停留的草甸,还是黑熊喜欢的针叶林,新的抓痕都将覆盖旧的抓痕,新的气味都将覆盖旧的气味。   这些标记会成为她对外来者的最好宣告。   告诉它们,这片领地从今天开始就有了一个新的主人。 第46章 【30000营养液加更】   护林员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标记变动,但直到半个月后才目击到这块领地的新主人。   当时在场一起目击的共有五人,分别是两位护林员,柳芭女士和两位专家组成员。   从哈巴罗夫斯克追来的专家组为了老虎逃亡事件已经在保护区里住了两个多月了,他们抱着一线希望进行了几次密集搜索,希望这头被人类养大的老虎还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他们没法不担心。   到目前为止发现的唯一踪迹只有那头马鹿。   逃亡老虎有基本的狩猎能力给了专家组一点安慰,但这点安慰在目击者声称老虎进了山之后就消失无踪了。保护区里生活着几百头东北虎,还有各种各样的其他捕食者,更危险的是,因为难以追踪,人类甚至帮不上什么忙。   它要怎么活下去呢?   两个月了毫无踪迹,是不是已经出事了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专家组在进行最后一次搜索时是非常悲观的。   他们闷声不响地完成了标记测量和脚印追踪记录,本打算就这么带着遗留的问号下山,就是在下山途中,一位护林员忽然停住脚步。   “你们看!”他惊讶地说,“那是……马戏团的老虎吗?”   专家们立刻扭头去看。   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几百米外在河谷中喝水的大老虎。   这头东北虎体型虽然极为可观,但脸颊边并没有白色槟毛,脑袋相对于身体来说也显得娇小。当它喝完水转身时,通过望远镜还能清晰地观察到它头上的纹路。两眼间的黑色斑纹又细又密,全然不显得粗犷,几乎能够肯定是头雌性。   “是她!”一个专家激动地说,“看脸型就是她!”   两个护林员比他还激动,差点没把小册子翻烂。   他们用手指一项一项地划着,讨论着最近观察到的新标记,以及根据这些标记推测出的领主体型。原本大家还以为保护区里异军突起了一头大体型雌虎,谁能想到竟然是从人类世界跑出来的老虎在这里混出了名堂。   简直是不可思议。   能够独自狩猎,独自生存,甚至赢得领地,逃亡老虎突破了研究学者的想象极限。   这种事过去没有发生过,在日益严格的管制下,在新保护法案的监督下,将来也不会再发生了。   护林员很是拍了些近照,并把其中较清晰的几张透露给了记者。   “马戏团老虎逃脱事件”随着照片的曝光又上了社交热词,连俄罗斯国家电视台都在制作老虎归林特别节目,他们调出了有记录的表演片段,又请来专家分析食谱和训练与它在野外的表现是否存在必然联系,一时间把气氛炒得沸沸扬扬。   除开这些严肃内容,电视台还准备了一些较为娱乐化的内容。   在面向年轻人的社交平台VK上,账号运营者发起了一场命名投票。   因为讨论度高,这场投票也得到了网民的踊跃参与。   一周后,投票结果出炉。   被最多人赞同的名字是“阿纳斯塔西娅”。   这个名字在俄罗斯并不少见,是许多父母给女儿命名时的第一选择。它还拥有几个变体,即“娜斯佳”和由此引申出的昵称“娜斯佳奇卡”。   尽管“阿纳斯塔西娅”并不特殊,但从网民的评论来看,他们选择这个名字是看中了它代表着的一个十分美丽的寓意——   “重生”。   或者说“复活”。   人们希望这头从小就被失去父母、被偷卖到马戏团里长大的雌虎可以通过这场逃亡成功地回归自然,从此再也不必通过大量训练和表演来换取食物,也不必再在狭窄的笼舍里度过余生。   对哈巴罗夫斯克市来说,老虎逃跑的那天可能是场噩梦;对偷猎者来说,老虎逃跑的那天可能是报应不爽;但对老虎自己来说,那一天是个不折不扣的复活日。   “阿纳斯塔西娅”这个名字在VK上挂了好几天。   因为它的圆满,人们也骤然记起了另一个命运类似的存在——   被交易到马戏团的小老虎。   根据盗猎团伙的供述,当时雌虎外出狩猎,留下四只幼崽在巢穴里。他们本想将这些幼崽一网打尽,没想到护林员提前交班,所以只来得及带走了离巢探索的一只。   在马戏团出事后,这只幼崽被立刻转移到了保护中心,接受治疗和喂养。   但人们不能一直把它养在房间里。   不管参考俄罗斯境内过去发生过的案例,还是参考华国境内黑省吉省都曾有过的案例,小虎圈养只会越来越难放归,尽早让它回归自然才是最佳选择。   前提是雌虎还在。   这只小老虎被抓到时大概三个月大,现在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六个月大,完全没有独立生存能力。要想在野外生存下去,它只能依靠父亲或母亲的保护。   于是护林员们加班加点,仔细考察盗猎团伙供出来的作案区域。   他们很快有了令人兴奋的发现。   这片区域根据记载是属于一头带崽雌虎的,无论带崽时间还是幼崽数量都对得上,在近两三天的观测中也发现了大量雌虎和小虎出没的踪迹,不仅有清晰的脚印、新鲜的粪便、死去没多久的猎物,还有挂在标记点上的脱落毛发。   小老虎的母亲应该还活着。   这样一来,放归就大有可为了。   六月底,东北虎幼崽在数名护林员的看护下被运送到了有关区域,同行的还有几个摄影师和专家,他们准备在附近村落长住,既可以跟踪小虎的放归状况,也可以跟踪在不远处活动的娜斯佳。   柳芭亲自把虎笼从车上提下来。   笼门一打开,小老虎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树林里。   它能嗅到人类嗅不到的气味,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它知道这片树林是它旧时的家,而在树林里活动着的是母亲和兄弟姐妹。抱着回家的热忱,它下意识地就朝领地中心跑,边跑边呼唤着自己的母亲。   越往里走,乔木和灌木就越茂密。   渐渐地,车子跟不上了,只能靠徒步追赶。   但人类也不敢跟得太近,生怕雌虎躲起来不出现,让其他捕食者占了便宜,趁机伤害小虎崽。他们人手一个望远镜,到后来干脆躲在树后面远远地观望。   在虎崽叫唤了数分钟后,森林里有了响动。   一头上了年纪的雌虎从灌木丛里穿出来,背后还跟着三只幼崽。   人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看着雌虎小心翼翼地接近“入侵者”,在它身上嗅了嗅。   一切似乎都在朝预想的方向发展,眼看着就要一家团圆,可就在这时,雌虎的态度突然变了,它从小老虎身边跳开,用身体护住其他三只幼崽,口中哈气不止,做出了跃跃欲试的攻击预备姿势。   它不认这个孩子!   举着望远镜的人们目瞪口呆。   他们尚且来不及分析究竟是因为虎崽身上带了人类的气味还是因为他们找错了地方,情况就急转直下。   数次哈气后,雌虎做了一次前扑,将小老虎拱翻在地。它用强壮的前臂拨弄着,屡次将还想靠近的小老虎掀翻。一开始只是驱逐性的攻击,到后来不知是打出了火气还是嫌小老虎黏在这里不走,它甚至呲出了犬齿。   护林员立刻架起了麻醉枪。   他扣着扳机,等待命令,不敢乱下决定。   雌虎还带着三只虎崽呢,假使把它麻醉了,幼崽在麻醉期间失散或者受伤,又该怎么算呢。总不能把四只老虎一起麻醉了吧,别说幼崽挨不挨得起麻醉针,但凡它们四散逃开,技术也达不到同时麻四只啊。   就这么一迟疑,小老虎扭头就跑,顷刻间消失在了灌木丛后面。   这可怎么是好?   因为虎崽年纪小,正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人们并没有给它戴上定位圈,生怕项圈影响它长体格或者更糟,勒到脖子。结果出现了这样多的意外,没有定位圈,反而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一行人找了好几天,最后下山时都很伤心。   他们并不知道,这只小老虎只是机灵地藏在了某个石头缝里。   有些动物天然会觉得狭小空间可以带来强烈的安全感,黑暗也能带来强烈的安全感,这就是为什么在安抚受惊动物时常常要在它们的笼子上蒙上黑布。小老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自己就被视为威胁,赶出了家,但这并不妨碍写在DNA里的求生欲指引它找地方躲藏。   森林里的夜晚是危险的。   绝大多数捕食者都选择在傍晚到黎明的这段时间里出没,而它们也绝不可能拒绝一顿甜点加餐。虎崽蜷缩起来,即使冷得瑟瑟发抖也不敢离开石头缝,就这么一直躲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早上,在放归前吃的东西已经半点不剩,它饿得晕头转向,不得不冒险出来觅食。   可连犬齿都没有,它又能找到什么吃的呢?   在绝望的驱使下,虎崽调头折返,寄希望于这一次有好运气,能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去。可它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雌虎已经带着幼崽离开了这片林区,显然是感觉到不安,果断放弃了原有的巢穴,重新换了一个新巢穴。   小老虎再也走不动了。   它趴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小。   恍惚间,仿佛嗅到了一个记忆中的气味,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更不是兄弟姐妹,但的确属于某头熟悉的老虎。   仿佛曾经在哪里短暂地遇见过。 第47章   安澜并不是故意闯进其他领地的。   准确地说,她是追着马鹿到了游荡区,旋即听到幼崽的呼唤声,才决定进来看看情况。   结果就在落叶堆里找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老虎,身上看着没什么伤口,气味闻起来也不像是生了病,估计就是好几天没吃了饿得慌。   这只崽子看着才五六个月大,长得很壮实,像是受到过很好的照顾。   不过它身上满是人类的气味。   看来在她去山上巡逻的这几天,护林员们也没闲着。估计是把这只小老虎放归到保护区里,想让母亲照顾它,没想到雌虎觉得气味异常,反而把它遗弃了。   安澜凑近点又嗅了嗅。   直到这时她才闻到人类气味之下的东西,和记忆中的某只小老虎对上了号。   阿廖沙把“货物”送到马戏团里的那天,谢尔盖曾经短暂地把木笼在帐篷里放过一段时间,后来才转移到其他地方,因此这股气味有点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说来也是缘分。   正巧虎崽被放归的地方就在附近,正巧它被雌虎遗弃了,正巧现在是狩猎的好季节,安澜又刚刚打下了一大片领地,不缺东西吃,有足够的能力去照顾。   她其实已经很多年不带崽了。   后期的西岸狮群都是母亲、老父亲和尼奥塔在带崽,哪怕早些年她偶尔带崽的时候,也是一次性看护好几只,给点东西吃,给点地方睡,陪着玩一玩,叼着走一走,再教教狩猎。   狮群里随时随地都有其他成员会搭把手。   要是收养了这只小老虎,她就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了。   但这可是东北虎啊。   说是半个国宝也不为过,真正的死一只少一只。   眼看着都六个月大了,差不多也断奶了,要是再小一点安澜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总不能凭空变出乳汁来给虎崽喝,这么大了放弃不管也太可惜了。好好养着,养大了能一起保护领地,明年回家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拐回去当帮手。   安澜下了决心。   她拱了拱幼崽的身体,见它一副半眯着眼睛的模样,就张开嘴试图叼它。   然而六个月大的小老虎已经有差不多40公斤重了,虽说40公斤对老虎来说不是什么负担,平时叼猎物100公斤都是有的,可是叼猎物不怕伤到,叼幼崽怕伤到,她是小心翼翼地下口,小心翼翼地咬合,生怕小老虎还没饿死就被不小心咬死了。   好不容易叼起来,尾巴还半拖在地上。   安澜实在是有点为难,只好勉勉强强地抬着脑袋往回走,把幼崽放在了倒毙的马鹿边上。嗅到食物的气味,小老虎努力睁开眼睛,急切地往前凑,咬住被撕开的肚腹就不松口了。   这不是在吃饭,是在嘬饭。   万般无奈之下,安澜干脆把肉撕下来,让小老虎慢慢嚼。   这个年纪的幼崽一天吃下2公斤重的肉食,它也就是好几天没吃饭了现在有些虚弱,估计过一会儿就好了。要是真的虚弱到连肉都吃不下去,那才真是完全没救,只能在地上等死了。   东北虎的生命力还是非常强的。   刚开始幼崽只能迷迷糊糊地嚼点肉屑,等她起身驱逐了一只馋嘴的猞猁,再回来看时,它已经能抱着鹿腿啃肉吃了。   安澜耐心地等到崽子吃完饭,这才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肉都吞干净了。她舔了舔前爪,准备下到河里去洗个澡,满足一下老虎爱干净的天性,刚一移动,小老虎就自觉地跟了上来。   它没有选择靠得很近,而是畏畏缩缩地跟在了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好像担心会被赶走。   于是正在河流下游检查棕熊足迹的护林员就经历了使他怀疑人生的两分钟。   他远远地看到娜斯佳从树林里走出来,脸上、前胸上和爪子上都沾满了血,显见是经历过一场成功的狩猎。看大老虎过得好,他长出一口气。这口气才出到一半,就看见另一只让人们找了三天的小老虎从树林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护林员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   什么情况?   这只小老虎还活着?   为什么娜斯佳会收养它?   他赶快掏出手机拍照存证,下山直奔护林员办公室,和几名同事面面相觑。   在所有人中,还是常年奋斗在保护东北虎一线的柳芭最敏锐。她意识到这是很好的素材,既有话题性又有故事性,完全可以被大书特书。当下她就喊来了所有在附近驻扎的摄影师和专家学者,邀请他们一起来研究这起少见的老虎收养事件。   这些年来,他们付出一切去挽救这些美丽的大猫,希望人类社会的发展不要把它们逼上绝境。努力是有成效的,东北虎的生存环境在慢慢改善,族群数量也在渐渐增多,但谁又会嫌保护力度太强呢?   宣传是野生动物保护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资源是有限的,濒危动物是繁多的,人们不得不承认,同样在灭绝边缘,一些知名的物种总会得到更多帮助,而一些鲜少有人听闻的物种则只能捡些残羹冷炙,甚至在沉默中走向消亡。   作为东北虎保护者,柳芭当然希望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几天后,一个特别小组开车进了山。   不过他们拍摄到的第一个珍贵画面并不是娜斯佳带崽,而是一场血腥的屠杀。   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的中部地带再次被卷入战争之中,刚刚因一场战斗沉寂下去的虎王瓦西里似乎有所好转,又来搅动风云。它暂避锋芒,躲开了此地的虎王安德烈,选择在领地附近游荡徘徊。   在一周时间内,瓦西里连续两次入侵领地,第二次还撞上了一头带崽雌虎。特别小组正巧撞到老虎争斗的一幕。雌虎欧若拉拼命反抗,但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入侵者将三只属于安德烈的虎崽杀死,然后连自己都没保住性命。   瓦西里在血迹斑斑的履历上又添了一笔。   护林员却完全拿它没有办法。   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唯有祈祷,祈祷这场领地争斗尽早落下帷幕,不管是彻底胜利还是彻底失败,至少让瓦西里可以收敛一段时间,不要再表现出那么强的攻击欲,把附近好不容易被带大的小虎当做屠杀目标。   就好像听到了他们的祈祷一样,三天后,瓦西里第三次入侵领地,这一次却没有杀死碰到的幼崽。   护林员们就差买蛋糕庆祝了。   比他们更想庆祝的只有身处密林之中的安澜。   北部领地北侧超过60%的范围都和雄虎安德烈的领地重叠,壮年雌虎在被她赶出去之前也是安德烈的配偶之一。也正是因着这重叠,当初她才选择了进攻此处。只有常常听到声音,嗅到气味,看到标记,她才能判断瓦西里的状态如何。   而这一次入侵,让安澜看到了它的疲态。   虎王瓦西里以残暴著称,任何时候它都不会放过那些有能力杀死的对手,前几次她在自己的领地边缘都能听到那恐怖的咆哮声。可这回瓦西里入侵雄虎安德烈的领地,撞上带着两头一岁大幼崽遛弯的雌虎卡佳,非但没有上去战斗,反而在短暂的接触后隐入树林……   除了能力下降、不愿冒险挑战三头老虎,安澜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   雌虎欧若拉在拼死反抗时一定给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机会来了!   一阵久违的战栗从背上划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大草原上的那些猎杀时分。   不过在那之前,安澜得在领地里整理出一个巢穴,让幼崽在她离开时有地方躲避。   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一个由石头圈起来的天然山洞。山洞面积不大,甚至看着还有点窄,刚刚好能容纳两只老虎。这里地处高处,本来就不是东北虎喜欢出没的区域,外侧又有灌木丛和垂下的树根做遮掩,隐蔽性很强,可以说是再好没有了。   安澜在呕心沥血地打算,小老虎在无忧无虑地玩耍。   这只最后被她起名叫金橘的虎崽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的“新家庭”,现在不仅敢敞开了吃肉,敞开了打闹,甚至化身成一张膏药,走到哪里贴到哪里,狩猎都要跟在后面看。   平时吃饱了就是缠着她要玩。   要么是盯着她甩来甩去的尾巴要玩扑蜻蜓,要么是抱着她的脖子要玩摔跤,要么是踩着她的背要玩狩猎游戏。安澜是又觉得可爱又觉得烦。她现在都无师自通了教训小老虎的方法,很多时候只是拍拍爪子或者抖抖皮毛,就能把对方整个掀下去。   要叫它单独留下来估计得是个大工程。   果不其然。   金橘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一个人待着。   每当安澜把它往巢穴里推,它就用爪子使劲勾住地面,推得急了还要嗷嗷叫。   这个年纪的小老虎叫起来就像真正的猫咪一样,软绵绵,惨兮兮,让人感觉谁惹它这么叫就是个超级大坏蛋,可是她也不可能带着六个月大的虎崽去战斗。   更何况,处理掉瓦西里对它百利而无一害。   如同雄狮会杀死其他雄狮的幼崽一样,雄虎也会杀死其他雄虎的幼崽。   金橘并不是安德烈的孩子,它的父亲可能是南边领地的雄虎,碰到性格还算平和的安德烈可能都要出事,如果碰上残暴的瓦西里,十条命都不够它杀。   无论动物还是人类,破坏总是比守护容易的。   要保护幼崽,雌虎必须不错眼地看着它,但要杀死幼崽,只需要一个疏忽的瞬间。   在好几次拉锯后,安澜狠下心。她用最严厉的方式咆哮起来,还威胁性地咬了它的后腿。   金橘终于意识到监护人是认真的。   它老老实实地蹲到了巢穴里。 第48章   安澜在领地最北边的树上留下两排抓痕。   她心里记挂着被留下的小猫崽子,紧赶慢赶地跑到了这里。   瓦西里上次被护林员目击就是在这片矮坡,因为靠近领地边缘,加上最近人类活动频繁,虎王安德烈不怎么会巡逻到这里,给了入侵者喘息的机会。   平常要追踪老虎的行迹几乎不可能,但如果对方真受伤了,应该不会走得太远。   这一带属于雄虎的气味还没散尽。   追着气味的指引,安澜朝矮坡上方的针叶林里跑去。她的速度很快,在山间如履平地。就是苦了追在后面的特别小组。观察者们不得频频转移瞭望点,以取得更好的视野,有时还能勉强开车跟上,有时只得取出登山杖来活动筋骨。   在爬上一个陡坡后,虎豹专家马克西姆停下来喘了口气。   马克西姆是柳芭的老朋友,也是从哈巴罗夫斯克就开始追踪逃亡老虎的专家组成员。他从幼年时就跟着父母生活在森林里,研究过许多大猫的习性,同它们像朋友一样相处。   二十年来,他总结出了一套“老虎语言”。   狮虎能成为动物表演首选的原因除了长得雄伟还有性格稳定,应该说,相对稳定。   其中狮比虎还更稳定。   什么样子是高兴了,高兴了会做什么;什么样子是生气了,生气了会做什么;什么样子是害怕了,害怕了会做什么……它们的行动总是有迹可循,鲜少出现像花豹、美洲豹或者远东豹那样突如其来的反常操作。   可是这头名叫娜斯佳的雌虎着实让马克西姆摸不着头脑。   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娜斯佳会收养虎崽,又为什么在收养一段时间后将虎崽丢在巢穴里,自己往领地外面飞奔。   雌虎收养幼崽的举动本身就很罕见了。在这些罕见的举动中,大部分被收养的个体也非常年幼,而且收养者通常处于哺乳期。雌虎朱莉收养母狮萨凡娜时刚刚生下孩子,萨凡娜也不过是五天大。   娜斯佳呢?   别说哺乳,它这会儿都还没到性成熟的年纪。   揣测来揣测去,往哪个方向套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虎豹专家马克西姆只好先在笔记本上写下“马戏团生活疑似改变了老虎的习性”,并且在后面加了一个大大的“存疑”,划了几条黑线。   “老兄,你得看看这个。”举着望远镜的同事忽然说道,“老虎往山下走了,我调了下焦距,你猜我在河谷里发现了谁?”   “谁?”马克西姆接过望远镜。   “沙皇陛下。”同事假装脱帽行礼。   这个玩笑让两个摄影师都笑了起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瓦西里也和暴君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们只是短促地笑了几声,就被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勾住了心神。   谁都知道两头老虎碰面总要出点什么事,娜斯佳还小,瓦西里不会因为想要交配就放过它。   特别小组怎么也没想到,现在是安澜不想放过瓦西里。   她在下风处嗅到了雄虎的气味,便悄悄接近,在灌木丛里潜伏起来。   吊睛白额大虎正在河边喝水,从蹲下的姿势暂时看不出什么异常,它身上也没有血迹或者明显的伤口。它喝完水,懒洋洋地朝树林挪动,直到行走起来,伤势才初露端倪。   雌虎欧若拉打到的是瓦西里的左前爪。   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有器质性损伤,暴君像只三脚猫似的摇摇晃晃跳步走着,显见是一只爪子无法着地。走出几步,大概是烦躁不安,它低声咆哮,同慢转速下的汽车发动机缸也没什么两样。   “瓦西里有麻烦了。”马克西姆断言道。   “说点我不知道的东西。”同事咕哝,“娜斯佳明显是冲着它来的,关键我想不通,瓦西里也没闯进她的领地啊,这几天光在外面打转了,说不定就是看到标记知道这里的雌虎不好惹。能标到三米半高的老虎有几只啊……”他顿了顿,下结论道:“……它们几乎没有交集。”   “其实交集还是有的。”其中一个摄影师提醒,“瓦西里当年杀了虎王安东,娜斯佳是安东的后代。虽然它们好像都没见过面,但说不定老虎有某种冥冥之中的感应呢?”   这句话招来了小组成员的齐齐斜视。   “又不是雌虎为小虎报仇,这像话吗?”马克西姆嘘他。   “对,像话吗?”同事点点头,“马戏团老虎千里回乡、收养同胞、挑战强敌、为父报仇……像话吗?像话吗?我敢说连放在厕所里用来擦屁股的八卦小报都不会登这种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的新闻。”   摄影师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   就在人类议论时,蹲在灌木丛里的安澜压低身体,探出前爪,往前迈了几步。   因为气流循环,风从谷底往山上吹,使站在下面的瓦西里处于上风口,她自己则处于下风口。这是天赐良机,安澜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发出响动,引起敌人的注意。   距离缩短到不能再短时,她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   摄像机还能捕捉到老虎的动作,而两名研究学者从望远镜里只能看到一道橘黄色的残影。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雌虎朝雄虎扑了上去。   娜斯佳的体重在马戏团最后一次实测是180公斤,现在应该又长了一些,但它在雄虎面前还是显得小一圈。瓦西里伤了一条腿,不是完全失去了战斗力,这种平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挑战竟然在真实世界里上演着。   马克西姆骂了句脏话。   这句脏话是为娜斯佳骂的,而不是瓦西里。   时至今日,人们对这头暴君造成的巨大损失已经麻木了,但要看到一头漂亮的大体型雌性被写在它的杀戮名单上,还是一桩难以接受的惨剧。   就在他着急上火的时候,安澜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快跑几步,借着地形优势,直接蹿到了瓦西里背上,用前臂死死抓住它的侧腹,张口就往颈椎咬去。但雄虎的反应并不慢,这一下虽然又快又狠,四把牙刀却没能顺利地切进后颈、切断颈椎和气管,只是在强壮的脖子上咬出了四个血洞。   瓦西里翻滚着,人立起来,想用完好的右爪拍击。   安澜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她在被甩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快速地跳开,根本不和无法快跑的雄虎做缠斗。她边闪躲,边用视线锁住敌人的左前爪。   从这个距离能很清晰地看到爪根处的诡异变形,这是极其严重的伤害,整个巴掌都软绵绵地挂着。而且应该是在受伤前几天始终在行动,脚掌肿得不能看。   只要能废掉另一只前爪,对方就是没牙的老虎了。   瓦西里一定是察觉到了危机,面对这种挑衅,它竟然不为所动,反而在原地趴伏下来、肌肉紧绷,保持着护住腹部和脖颈的预备姿势。不管安澜朝哪个方向移动,它都会及时调转身体,总是用那张血盆大口对着她。   战斗还没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瓦西里服软了。”护林员不可置信地说,“这几天我们都没观察到它,它的腿伤肯定要严重,等下要报上去让救治吗?这种程度都会影响捕猎了吧?”   “肯定会影响。”马克西姆说。   “救治的话隔离起来对其他老虎也好。”同事补充道。   他们并没有把老虎的对峙放在心上,娜斯佳的伏击已经失败,而瓦西里也摆出了易守难攻的防御姿势,雌虎不可能冒着被咬住掀翻的危险再上前去,这场冲突到这里就差不多要终止了。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娜斯佳是头无法用常理推断的东北虎。   在特别小组的注视中,雌虎不但没有放弃,还屡屡上前,咆哮着威胁。   它在敌人面前来回走动着,有时敏捷地快跑两步,有时又变成缓慢地踱步,好像在打量应该从哪个地方下手。这种踱步一直保持在七八米的距离之外,显然是在防备雄虎的突然暴起。   瓦西里受伤腿拖累,每次挪动都会触碰到受伤的前爪,但它既不能跳着发动攻击,也不能离开把后背留给敌人,只能任凭对方在这里不间断地发动佯攻。它知道雌虎不敢冲着正面来,可当敌人在身边绕着圈寻找机会,它的神经是永远紧绷着的。   绷紧的弦总有断的时候。   终于,瓦西里的忍耐到了极限。   当安澜再一次作势欲扑时,就看到它猛地窜起,朝前做了一次跳跃。那条伤腿落在地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动,暴君直起身体,再次用完好的右爪朝她抓来。   老招数并不能取得什么新成效。   因着有七八米距离的缓冲,安澜警觉地朝后跳开,她知道被近身抓到会非常不妙,雄虎凭借体重和力量就能在瞬间给她造成严重的伤害,直面锋芒是不智的。抱着这种念头,她不仅是朝后躲避,甚至还跑出了十几米才回头观察,全然没有任何要进行拍击大战的意思。   三条腿的老虎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立定跳出二十米远。   瓦西里不得不落地。   似乎是察觉到距离拉开,它转头就想进入灌木丛。   就在这一转头的时间,安澜已经又跑了回来,在它大腿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瓦西里狂怒地咆哮着,它像一头困兽一样晃动脑袋,收拢尾巴,背起耳朵,绝望地趴卧下来,抱住正在颤抖的前爪。   在长达数个小时的时间里,安澜屡次故技重施,引得雄虎频频发作。有好几次,它在跳扑过后发出了痛苦的吼叫声,又有好几次,它想转身离开,却又会遭到从后方而来的撕咬。   红色渐渐洇透了瓦西里橘黄色的皮毛。   血液从一些较深的伤口里淌出来,从一些较浅的伤口里渗出来,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再这样下去除了死亡别无他路可走。   瓦西里抖了抖不再威风的皮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灌木丛走了两步。   它没能走出第三步。   安澜像闪电一样上前,抱住了敌人的肩胛。她用恐怖的体重压着着敌人,把它死死地往后拉拽。瓦西里早已站立不稳,此时此刻竟顺着这股拉拽的力道,后腿发软,坐倒在地。   从这个角度,它的后颈根本无处遁形。   这一回不再是试探性的扑抓,也不是为了扩大伤害进行的撕扯,安澜从容地做了一次真正的咬合。   牙刀从脖子两侧穿入,深深地埋进了血肉里。   失血过多的瓦西里用最后的力量挣扎着,受伤的前爪和完全的前爪一起用力,撕扯着地面,想把要害从致命伤中拯救出来。但它越是挣扎,牙刀就切得越深。维持生命的管道在牙刃表面轻轻一触,旋即像轻烟般断开。   瓦西里感到脚下的土地突然变成了云层。   一切都在摇晃着,它飞了起来。   安澜死死咬合着,直到最后一记颤抖从牙齿表面拂过,才不慌不忙地松开口。   暴君瓦西里倒毙在地。   它那写着赫赫战功的履历就在今日画下句点。   而人类像石雕一样站在山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49章 【35000营养液加更】   马克西姆觉得自己有点头重脚轻。   尤其是当特别小组撤回办公室休整、几个摄影师恨不得把视频放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三十多号人挤在门框和窗户里看、每看几分钟还要扭头来看他一次的时候。   这群西虎研究者脸上的表情就跟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你是国际知名虎豹专家,你的名头最响亮,你的研究最权威,你来跟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做梦一样的事情”。   马克西姆决定闭上嘴。   因为他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他不是一个人在苦闷,随着娜斯佳的第一期节目被电视台放送,许多名声在外的学者都或多或少地被问到了这个问题,而他们给出的答案也颇为五花八门。   在杀死瓦西里的问题上,有的学者认为娜斯佳是在保护幼崽,所以趁它病要它命,还有的学者认为娜斯佳领地意识很强,所以对任何潜在的入侵者都有极大敌意;在收养虎崽的问题上,有的学者认为是娜斯佳在马戏团长大缺爱,所以对没有侵略性的同类友好,还有的学者则认为是某种认知混淆,即娜斯佳根本就没有老虎会杀幼的认知。   到后来,干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部分专家还在社交平台上打起了隔空骂架,谁的理论对没人知道,但所有人都听说了有这么一头老虎。   娜斯佳的名气越来越大。   连老家的东北虎爱好者都在为它成功回归自然感到高兴。   在某个由大猫迷建立的论坛上,有人迅速搬运并翻译了俄罗斯播出的老虎节目,顿时引起一片议论声。   【雌虎杀雄虎,极少数案例,值得保存。】   【震惊到失语,娜斯佳怎么老是不按常理出牌,收养小老虎已经让我想不到了,现在又去把瓦西里干了,真就锡霍特-阿林和平大使,东北虎种群保护形象代言人是吧。】   【也是欧若拉先把瓦西里打伤了才有机会。】   【欧若拉真的好惨,安德烈最爱的雌虎,每次交配期过了还会一块住很长时间。结果之前生的宝宝养到一岁被棕熊吃了,这回好不容易又生了一窝,自己却出事了。安德烈直接鳏夫,实惨,连当奶爸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宝宝也没了。大哭。】   【当年虎王安东不也一样惨,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瓦西里直接闯进它家里来杀人,关键还不是为了领地,是追猎物追到上头。它是真的肆无忌惮。】   【瓦西里这不是下去陪它了么。】   【再不下去就出大事了,这几年杀了多少老虎了,杀心太重,我一直期待着安德烈复仇制裁它,结果反是娜斯佳下的手……】   【瓦西里腿伤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安德烈没把握住啊,是因为它太久没去南边巡逻了吗?南边都快成三不管地带了,底下的虎王不北上,安德烈嘛不南下,只有娜斯佳自己待着,保护区也不管。】   【因为人类出没太频繁所以暂时性放弃了吧。保护区可能马上会改的,但我还希望他们不要改。娜斯佳不能交配,很可能被雄虎找麻烦。】   【娜斯佳不找雄虎麻烦就很好了好吗,两岁半180公斤,摸我一把它可能都得直接跪下来求我不要死。】   大猫迷们都哈哈哈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坛友在底下写道:   【还是不习惯老毛子的名字,幻想一下如果在国内会起什么名字。】   看到这话,每次刷新就会跟出来一长串的讨论楼静了一下,大家的注意力瞬间被从领地争端吸引到名字上来,整个楼从这里开始彻底歪了。   【参考动物园?圈养东北虎都叫虎妞,妞妞,胖丫,吉祥,幸幸,福福,金金。】   【为何如此接地气?大老虎这么帅,应该叫开明兽,穷奇,兵神君!】   【胖丫的那位你礼貌吗?你礼貌吗?就问你礼貌吗?——不如直接叫肥肥。】   【紧跟时事,说不定是完达山二号,大秃顶子山一号,烟筒砬子山一号。】   【日常为北方同胞起地名的能力而折服,真的又朴实又形象又有梗。】   【可是大秃顶子山一号真的不会毛越叫越少吗?西伯利亚金渐层掉毛吗?掉很多吗?】   【楼上,小猫咪可听不得这话,我们小猫咪毛多着呢!】   为了证明东北虎的帅气外表,紧接着就进入了斗图时间。   而远在锡霍特山脉的安澜并不知道自己险些成为了“大秃顶子山一号”,眼下正忙着和金橘斗智斗勇。   明明是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的,前前后后只耽搁了一天,小虎崽却跟又被抛弃了一样,不仅在看到她时就发出喷鼻音疯狂打招呼,抱着后腿和尾巴不撒手,吃上野猪肉了还要可怜巴巴地边吃边叫。   让人有点心痒痒。   她想摸摸猫猫,可是前爪放上去,有二分之一个猫那么大。为了不把小虎崽直接拍到地里去,她只好等对方吃完肉,默默地改拍为搂,摁在怀里好一顿吸——   结果刚吸上就打了个喷嚏。   安澜:“……”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搞得!   这是把自己当鸡毛掸子在山洞里掸了一遍吗?   恶向胆边生,她一口叼住金橘的脖子,提着它就往河边走。   当狮子时其实没有那么需要洗澡,一来狮子并没有经常洗澡的条件,能找到个水源都不容易了,大多数水源还在河马、非洲象和鳄鱼的把持下,到河里去洗澡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二来狮子也没有泡澡的习惯,除了少部分特殊群落,比如生活在奥卡万戈沼泽的狮子群落,大多数个体都是靠雨季淋雨来解决问题。   老虎不一样。   虎是非常亲水的动物。   安澜在穿成西虎后就总觉得骨子里有种东西在把她往水里推,要是前爪沾到水了,就想把整个前臂按到水里去,要是一条胳膊进去了,就想把整个身体都按到水里去,一旦完全进去了,就想游泳、扑水、舒舒服服地泡它个十几分钟。   但金橘显然有不同的意见。   小虎崽一路上都在撕心裂肺地嗷嗷叫,不知道是在抗议这么大年纪了还被长辈叼着走,还是在抗议为什么要下到河边去进行它不喜欢的活动。   这种抗议当然是无效的。   安澜左右环顾,见没有其他捕食者在河谷出没,就直接把它丢进了河里。   金橘从离岸边两米远的地方往回游,居高临下地看,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四只小短腿在河水里刨动,只剩个脑袋和一点点背部努力地浮在水面上,两只圆耳朵竖得笔挺,小嘴严肃地闭合着,一副对监护人很不满的样子。   好不容易爬上岸,没过几秒又被丢了下去。   这回金橘吸取教训,往远一点的河岸游,争取离大老虎越远越好。可它怎么跑得过安澜,当然是再次被抓到,抛到了河里。   就这么一来二去,好好的洗澡就变成一大一小之间的玩闹。   金橘四脚朝天,爪子乱踢,尾巴甩得像个风火轮。   安澜要是伸出爪子,它就死死抱住,咬着不松手。安澜要是想离开,它就过来绕着后腿不放,非得把她绊一跤才甘心。安澜要是坐下来,它就像爬山一样爬到她的背上,舒舒服服地找了个地方窝着,还不解恨地咬她的耳朵。   刚发育不久的小虎牙咬人并不疼。   就是有点痒。   大老虎抖了抖耳朵,又抖了抖,最后还是没忍住又给它丢回了河里。   不知道玩了多久,克伦贝河边才出现了其他访客。   先是一头远东豹警惕非常地下来喝水,再有一群羽毛艳丽的鸟落在更远的地方嬉闹。   棕熊妈妈带着两只崽子在远远地张望,其中一只崽子爪子里还抱着母亲刚刚逮上来的活鱼。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在吃鱼还是在吃鳞片,鼻子上脸颊上沾着的都是细细碎碎的闪光圆点。棕熊妈妈大概是有点累,一屁股坐在了河边。   和棕熊相处的诀窍就是把它们当做环境的一部分,最好不要表现出任何靠近的举动。棕熊平时都很胆小,但在被激怒时就跟非洲象没什么差别,不仅对眼前所有的动物进行大规模无差别攻击,连挡在路上的小花小草小树都得遭殃,要是追了半天追不上敌人,甚至还会拿劈河水来泄愤。   刚开始碰到这些庞然大物安澜还会觉得紧张,可在领地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就已经习惯了。   夏汛开始的时候,她还和好几头棕熊井水不犯河水地蹲在河边捕过北鳟。   可惜棕熊天生就是捉鱼能手,一会儿工夫就蹲到好几条。   她呢?   北鳟噼里啪啦地往上跳,有的从头上跃过,有的从两条前臂中间穿过,有的甚至一尾巴扇到脸上来,都怎么捉也捉不住。   想想还有点给其他大老虎丢脸。   没有争斗的时候,山里的岁月还是非常美好的。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着,金橘从刚被收养时到她腿弯那么高,渐渐地就长到了前臂那么高,到这年年底一岁大的时候,已经有肩胛那么高了。   十月,山里下了第一场雪。   很快是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连绵不断。   克伦贝河冻住了,安澜就带着金橘天天守在河边上看。   她每天都会试探性地用前爪去踩冰,可金橘不知道厉害,冒冒失失地就冲到河上去撒野疯玩,怎么喊都喊不住,结果冰层咔嚓碎了,扑通一声就给它掉进河里。   安澜吓得半死。   那天金橘没被冻死,但是差点被揍死。 第50章 【40000营养液加更】   雪渐渐把整座大山都覆盖了起来。   安澜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整条克伦贝河都冻成镜面,等到可以在冰上走好几个来回,等到跳跃起来重重落地都不会造成任何裂痕,才开始踏上回家之路。   克伦贝河冻结实了,乌苏里江和黑龙江上的冰排也不再流动。   两岸之间的通讯更加密切。   每年这个时节都是中俄两国边境林业局合作最密切的时候,因为东北虎和其他野生动物会趁着两条大江结冰的时候跨境游走。   黑省的民警常常需要去协调村民和野兽之间的关系,被布置在森林边用来观测的红外线摄像仪也常常能拍到珍稀动物出没的踪迹。   靠江居住的村民其实也有点习惯了。   别说是冰期,哪怕乌苏里江没结冰,往年也有东北虎直接从那头游到这头的。   不过安澜是一定要等到冬天的。   游过一条江对成年虎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对小老虎来说还是太危险。   再说了,安澜在锡霍特-阿林保护区有自己的领地和猎场,既不是那些因为老虎密度上升而被挤得没处落脚的个体,也不是满世界跑到处找发情期雌虎的雄性,自然可以多待一段时间,不仅降低了迁徙难度,也能把幼崽喂养得更结实。   作为保护区里数得着的又有名气又不太怕人的老虎,她一移动,就被特别小组观察到了。   事实上,安澜根本没有悄悄行事的意思。   除了进山狩猎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她都带着金橘在雪道边上行走。这些雪道都是被汽车、雪橇和雪地摩托压出来的,平整又结实,比在山间的松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要省力多了。   刚开始遇到的行人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到后来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还有人专程赶过来偶遇拍照。   安澜按照自己的步调走着。   金橘不理解为什么要离开领地,但下意识地听了话。   除了金橘,不理解为什么这两头老虎要往西边走的还有人类。   锡霍特-阿林保护区因为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是捕食者越冬的极佳选择,而且没有入侵者,没有突发事件,没有对抗,也没有伤病,为什么要放弃领地呢?   护林员赶快将事态向办公室报告。   一众研究学者听到这事本来还在皱眉头,再往下一翻看到老虎的名字“娜斯佳”,他们的眉头都松开了,甚至还都有种“啊,果然如此”的想法,干脆向上层的统筹机构汇报,把难题甩了出去。   虽然不能阻拦,但跟踪是一定要跟踪的,保护也是一定要保护的。   特别小组就这么开车跟在老虎身后,跟了半个月,跟到了乌苏里江边。   安澜在树林里停下来,做最后的休整。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狩猎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第二件事就是教训日渐长大的金橘。   小老虎一岁大,叼是已经叼不动的了,只能通过咆哮和喵喵拳来节制。好在金橘是头聪明的虎崽,挨了几次教训后就老老实实的,很是听话。   安澜也需要这种听话。   冬天的江畔并不安全,有许多不法分子在活动,他们会趁野生动物跨江迁徙的机会布上陷阱,能套一头是一头。边防战士们就曾解救过被套断后腿的东北虎。   母子俩在河边停留,人类却都在严阵以待。   黑省饶县边防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在关注这两头老虎了。   根据河对面的说法,这两头老虎身上虽然都没有佩戴定位圈,但却是非常有名的在上面都挂了号的老虎,所以希望双方能够通力合作,保证它们安全过江、安全返回。   警局森侦大队的刘队长在读邮件时,年轻的队员陆云就在边上听。   小战士一边听一边咕哝:“老虎往哪走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每年到这边来的老虎还少吗,过了江就不一定回去了,到时候是哪里的还说不准呢。”   刘队长慢慢悠悠地瞪了他一眼。   这话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近年来我国东北地区加大了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随着生态环境的改善和俄罗斯远东地区东北虎数量的饱和,每年都有大量虎只跨境迁徙。它们有时候是下来寻找合适的领地,有时候是下来寻找适宜交配的对象。   许多雄虎都处于找不到配偶的状态。   如果这回观察到的是雄虎,森侦大队还不会这么激动,因为雄虎游荡的范围大,下来找对象的要是找不到就有可能直接北上折返。可老毛子那边的来点指名道姓说是头雌虎,还带着一头虎崽,这架势肯定是下来找领地的。   找领地好啊,找领地不就能定居了。   林业局发文件的时候话里话外都透着股喜气洋洋,据说陈主任在办公室高兴得直拍大腿。   野生动物保护科一口气派出了六个工作人员,还专程去虎豹中心请了几位专家,组成特别调查组,分配了局里性能最好的越野车,呼啦啦就往森侦大队来了。   刘队长心里也高兴。   在他的要求下,边防警力加强了巡逻,一时间竟然翻出不少笼套,还逮到了十几个想发横财的不法分子,把警官们都气得不轻。   特别调查组每天都能接到巡逻队的报告,说在河边发现野兽的脚印,但这些脚印都是独串的,说明有其他东北虎在入境。随着发现的脚印增多,林业局赶快给周边地区发了通知,提醒村民尽量不要上山,养殖户尤其要做好准备。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老虎会在夜间渡河。   一月的一个大清早,刘队长刚起床,还在煮茶喝,小战士陆云就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老虎——老虎——”他脸色涨得通红。   “你慢慢说!”刘队长瞪他。   “他们看到老虎了!”陆云叫道。   刘队长下意识地朝外面一看,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光一片大亮。   今天天气还特别好,因为前两天下过雪,空气很清新,地面一片洁白。这种环境下哪怕几公里开外的山上有动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老虎要是过河,不得跟糖霜层上的两块橘子糕那么醒目?   真的假的?   “走,看看去!”刘队长大手一挥。   森侦大队和特别调查组的几辆车前前后后朝江边开去,等一行人下了车,就发现今天的巡逻民警和护边员早已经等在那了,似乎是正好走到这里。两个带队警官举着望远镜,年纪小的徐警官边看边跺脚驱寒,年纪大点的何警官则是念念有词。   刘大队长凑过去。   何警官一看他就笑了:“老刘啊,你看看这。”   说着,朝江上一指。   那头的巡逻队也举着望远镜在看,这头的巡逻队也举着望远镜在看,时不时还有听到风声的居民过来凑热闹。乌苏里江边上乌泱泱的,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两头老虎就跟没事人一样,光天化日之下就上了冰。   江面冻得比石头还硬,就是有点滑溜。走到河道中间的时候,个子小的那头虎崽大概是觉得新奇,来来回回地奔跑,因为还不习惯在冰面上穿梭,好几次都四条腿打架,滚翻在地,呼啦滑出老远。雌虎也不管它,就在边上看着,自顾自稳稳地走着。   “还真是!”刘队长兴奋地说。   “那可不?”何警官啧啧称奇,“这母老虎可真大啊,跟公的一样。”   “听说才三岁。”野生动物保护科的工作人员对此如数家珍,“之前还上过报纸,说是小时候被盗猎分子抓起来卖到马戏团换钱,一直在马戏团里长大的,后来才逃回森林。这头小老虎也被卖进去过一次,之后放归出来被大的收养了。”   “这么坎坷?”何警官皱眉头。   “娜斯佳厉害着呢。”小战士陆云在边上说,“她一出来就有领地了,要我说,她在那边能打下领地来,在我们饶县肯定也没问题。这两年在山路上开都能看到鹿和狍子了,老虎也是时候回来了。”   他说的话正是所有东北虎保护工作者的殷切盼望。   在所有人能把冰面都穿出两个洞的热切注视下,雌虎一路走过界河,走到了华国境内。它轻巧地上了岸,站在原地不动,回头等待小老虎追上来跑到它身边。   人群越围越多,森侦大队和工作人员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把举着手机的群众往后拦。   虽说二者离着百多米远,但对老虎来说也就是几步路。   国内的工作方针一直是确保“虎不伤人,人不伤虎”,不能放着不管。   被阻拦的群众知道是为他们自己好,也不生气,就是一边拍视频发朋友圈一边议论。   有亲戚住在山脚下的人担心东北虎回归会给村庄带来危险,关注大猫咪的人担心这两头老虎能不能在这里顺利安家,一些年轻人则用手比划着老虎的体型,分析战力分析得两眼放光。   大老虎好像知道有人在拍照一样,到了这时还不紧不慢的。   它带着的小老虎就没那么从容了,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害怕,虎崽竖着耳朵,瞪圆眼睛,小心翼翼地朝人群张望。它看了好一会儿,有几个瞬间,刘队长还以为它都要跑过来了,惊得提心吊胆。结果雌虎一龇牙,绕到背后用鼻子顶了一把小虎的屁股,后者立刻乖觉下来,老老实实地黏在了长辈腿边。   两头老虎就这么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饶县的树林里。   那架势根本不像是刚从江上“偷渡”过来的客人,简直就跟回家没什么两样。 第51章   安澜并没有人们想的那么平静。   从穿成动物开始,离开家乡已有二十多年。当狮子的时候,还有赵博士偶尔过来陪着说说话,成为老虎之后连这点熟悉的乡音也没得听了。而且她待的地方一直离家这么近,就跟在兔子面前吊了一把青菜似的,每天都想得慌。   要不是为了抚养金橘,多拐一只小猫咪回家,她在夏天河水暖和的时候就该游过去了。   不过现在也不晚。   安澜抖抖耳朵,在这片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观察着环境。   天是蓝的,地是白的,鸟叫声是清脆的,连光秃秃的树木都显得那么可爱迷人。   这片树林面积并不大,再往前走就是两座比邻相接着的村庄,也难怪特别调查组派来的车辆还在林道上远远地跟着追踪。   人类不确定她会往哪个方向走,又没有定位项圈来辅助,只能亲身上阵,生怕她直接闯进村庄里去,打扰到村民的正常生活。饶县近年来多有老虎出没,但定居在这里的,如果有可能,工作人员还是希望老虎能和人类和平共处。   其实他们的担心也是安澜的担心。   再过两三年,金橘也就成年了。她肯定是不会主动把孩子往外赶,但出于天性,金橘可能会自己离开家,到别的地方去定居、寻找配偶并繁衍后代。   饶县定居的东北虎有,但数量并不多,金橘在这里可能很难找到另一半,最后还是会往俄罗斯折返。   如果能再往南走一点,到珲市附近的虎豹国家公园去就好了。但要这么走,就得走上六七百公里了。安澜坐下来思索着,最后决定先沿着树林往内陆走,到时候再看看情况。   总体来说,她的心情是非常不错的。   比她心情更好的只有陈主任。   年近六十的老陈最近走起路来简直是脚下生风,在办公室里看着一线工作人员发来的视频都能不自觉地笑出声来。雌虎要养育小虎,如果不是环境治理真的见效了,是绝对不会到这边来生活的,这是对他和其他工作人员过去努力最好的肯定。   为了确认入境东北虎的状况,陈主任亲自盯着特别调查组在附近树林里架设了三十多台红外摄像机,另外还多增派了几辆专车在林道巡逻,提示行人此处有猛虎出没的牌子也做好了。   倒是虎豹专家提了一嘴:“要不要给它们上项圈呢?”   “有条件的话肯定要上。”陈主任拍板,“但是现在老虎刚刚入境,而且这两头是今冬唯二被亲眼目击到过的个体,你们辛苦点先观察一段时间……要是它的动向不对,我们再介入。”   虎豹专家点了点头。   这个特别调查组可以说是调查了个寂寞,谁能想到娜斯佳带着崽子光明正大地过了河,倒让他们这些准备好要寻找老虎踪迹的组员毫无用武之地了。   眼下工作从调查转为跟踪观察,大家都铆足了劲要干出点成绩来。   东北虎被观察到的四小时后,特别调查组——现在改叫特别行动组,就在附近的村落里转了两圈,负责把消息通知到户,并向村民告知遇到老虎该怎样应对。   村长吧嗒吧嗒抽着烟,只是应和。   他说:“国家有指示,野生动物要保护。再说老虎也怕人,咱们只管把娃儿看好不往山里去,错不了。就是这两年山里的野猪总下来,赶又赶不走,打又不能打……今年王婶家的稻田都给猪拱完了,明年还不知道吃啥哩。”   工作人员也挠头。   野猪这东西在东三省指数爆炸级地增长,不知道祸害了多少田地,而且它们个头大 、力气足、长着獠牙,往年还有刺死人、咬死人的报道。   在野生动物保护法的保护下,私自打野猪是不被允许的,一到作物成熟季节,林业局管这块的部门都要忙得脚不沾地。   看他也面露难色,村长就磕磕烟袋,不说什么了。   “就叫老虎吃去吧。”老爷子最后说,“反正山里野猪多,都叫老虎吃了才叫好事呢。”   工作人员回到车上,长叹一声。   人类、有蹄动物和捕食者应该达成一个平衡,人类的存在制约着熊瞎子、东北虎和东北豹的扩散,捕食者们控制着狍子、鹿、野猪等动物的数量,而这些杂食动物偶尔来村落边上觅食,这才是正常的。   几十年来虎豹几乎要绝迹,为了恢复生态,人类投放了大量的有蹄动物到树林里,结果虎豹数量一时三刻没上来,这些有蹄动物倒是疯狂繁衍,可不就成灾了。   还是得抓紧吸引老虎回来安家啊。   他发动车子,安慰自己道:“至少老虎不缺东西吃。”   老虎的确不缺东西吃。   才刚刚在这个树林里转了半圈,安澜就看到至少六头野猪从她眼皮底下走了过去。   这些野猪个个都膘肥体壮,本来就短的脖子干脆是完全看不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了过冬囤了多少脂肪。安澜看着它们,就像穿透黑色的皮毛直接看到底下肥美的猪肉一样,顿时勾动了胃里的馋虫。   金橘在她腿边小声喷着鼻息,好像也是饿了。   安澜锁定了不远处的一头壮年野猪,这头野猪看着得有三四百斤重,背毛直愣愣地竖着,獠牙就像两把弯刀似的藏在嘴边。它正用嘴巴和前蹄刨着地面上的积雪,似乎是在寻找雪被之下能吃的东西,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看到监护人要去狩猎,金橘乖觉地找了个灌木丛蹲下了。   风向对老虎来说是不利的。   从这个角度,安澜的行动可能会被野猪发现。她用最轻的脚步朝侧面绕行,很快就将自己置于下风口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猎物。   缺乏捕食者的磨炼,这个区域的有蹄动物并不十分谨慎。   当大老虎跑起来的时候,野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到阴风刮到背毛上,它才惊恐万状地嘶鸣一声,迈动四腿朝山下狂奔。   安澜快跑两步就追到它背后,想要以一个半跃起的姿势朝它背上扑去。   到了生死关头,野猪也被激发起了凶性,它原地一个急刹车,低下脑袋,就想把那两把弯刀一样的尖牙戳到敌人的肚腹里去。   换个没有狩猎经验来的可能会吃这个闷亏,但安澜一眼就识破了它的招数。   早在非洲大草原上时,疣猪就是这么反抗狮子的。   她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脚下更用力了。在后腿的支撑下,她毫不费力地跳起了一米多高,两条前臂抱住野猪的身体,直接跃到了它背后。借由这一跳跃翻滚形成的力量,她几乎是把同体重的猎物掀翻在地,旋即压上去死死地锁住了它的喉咙。   这是一个完全压制的姿势。   猎物被迫倒在地上,四脚朝天,而安澜则直接压在它的肚腹上,前臂抱住前腿,牙刀穿刺着寻找着气管。野猪的后腿疯狂踢蹬着,好几次都险而又险地从她侧身划过。她必须用尽全力死死压住对方,和它紧紧贴在一起,才不会被抓到空隙,踢到肚子。   皮糙肉厚的好处就在此刻彰显了出来。   安澜硬生生锁了它四分钟的喉,野猪还能动弹。   老虎的上下颚只能咬合,不能像人类一样左右活动,到最后,她只能通过甩动头部的方式来挫动,硬是把牙刀扎得越来越深,创口撕得越来越大,恨不得把整个脑袋从它脖子上拔下来。   狩猎的第七分钟,野猪才终于不动了。   特别行动组坐在车上,远远地看着这头大野猪失去呼吸,成为一顿美餐。   大老虎累得不行,一松开嘴巴就坐到旁边,像小狗一样喘着气;而一直躲在灌木丛里的小老虎则啪叽啪叽跑向猎物,先是和雌虎亲昵了一会儿,旋即抱着一条猪腿就啃起来。等大虎休息好了,才是真正扒皮抽筋饮血撕肉的时候。   场面不太好看。   可工作人员却看得两眼发光。   他们热切地看着老虎花了半个多小时坐在这里大快朵颐,个个都把肚子吃得滚圆。一顿饭吃完,雌虎还拖着野猪残骸往树林里走,刨开雪层,又刨开土层,把肉块深深地埋了起来,应该是准备留着保存,等过两天再继续吃。   手持摄像装置被树林挡着,并没有拍到完整画面,但他们还有别的秘密法宝。   “这敢情好!”工作人员乐得不行,“刚装上还新鲜着的摄像头这就派上用场了,到时候还可以拿去剪科普视频发在我们的官博上。”   虎豹专家也感慨万千:“吃上饭了就好,东北虎适应力真强,看看这肌肉,这体型,嘿,好多年没见这么大个的雌虎了,原本我还担心带着崽子要是没东西吃是不是要去投食呢。”   国内野生虎因为雪灾或者自然破坏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工作人员都会去进行投食,喂到撑过最艰难的时期,可就算这样数量还是一直上不来。   “狩猎技巧是不错。”另一个专家附和道,“说是马戏团养出来的,平时做的也是表演训练,但这狩猎看着比我们园里做野化训练还强些,看来是我们还有不足的地方。”   他们想起了在虎园猫冬的几百只东北虎,都忍不住忧心忡忡。   这些老虎在设想当中是要野放的,但这么多年下来其实也没有放多少。   要是能都野外成功就好了。   虎豹专家叹气,忽然想到什么,指指林间的两个黄点:“这只小虎是收养的吗?”   “据说是收养的。”工作人员回答,“我看了当时的专栏,说那会儿雌虎娜斯佳才两岁半大,主动收养了这只小的,当自己亲生的一样带了六个月。您看看,这肚子圆的,胳膊壮的,一看就是没少吃。说明养得好。”   “唔。”虎豹专家点点头。   他又举起望远镜朝树林里看,半晌没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第52章   虎豹专家回去就在文档里写下了一个新课题。   他关注的不是一头或两头老虎表现出的所谓反常行为,而是这些行为中有无共性可寻。   既然朱莉可以收养萨凡娜,娜斯佳可以收养马戏团虎崽,泰国动物园里的雌虎SaiMai甚至收养过几只小猪崽,就说明雌虎在某种情况下存在抚养无血缘关系个体的可能性。   人类再怎么做野化训练都比不上老虎自己言传身教,要是能找到其中的规律,是否能把这个规律利用起来,直接从娃娃开始野化呢?   而今最重要的就是搞懂这个“某种情况”究竟是哪些情况。   是领地够大猎物够多竞争不激烈这种客观上的余裕,还是个性温和不喜杀戮这种雌虎主观上的特殊,亦或者是刚刚产崽母爱泛滥、气味混淆难以辨认这种偶然性的因素。   虎豹专家在桌上堆了半人高的大部头。   他这边如火如荼地展开了研究,还不忘叮嘱其他组员继续跟进,获得更多一手资料。特别行动组本来也要完成追踪任务,就一路跟着东北虎移动,不仅拍下了大量影像,还采集了东北虎遗留的毛发、粪便和食物残渣。   人们很快发现老虎没有半点往村庄里跑的意思。   娜斯佳带着虎崽沿江南下,速度并不快,两天功夫才从渡河地走到饶县的国家湿地公园,不知道是去考察栖息地还是去蹲点探亲。   地处乌苏里江畔的国家湿地公园是野生东北虎迁徙路上重要的生态廊道,工作人员不仅在这里发现过东北虎的足迹,还拍到过东北虎的本体。这座公园以仙境般的迷人景色著称,水禽繁多,景区里架设有木栈道和森林栈道,一年四季游人如织。   时值年关,普降大雪。   安澜带着金橘一路穿过雪原,踩过纵横的冰面,欣赏着途中遇到的美景。   他们这里优哉游哉,社交平台却已经被老虎的迁徙引爆了。   大家都知道东北虎会在国境线附近活动,也都知道哪些地方“曾经”有人目击过东北虎出没,但真拍到老虎的还是少数,要不然也不能每次有人拍到老虎就上热搜了。早年红外摄像仪拍到雌虎带虎崽还上过央视新闻,十几秒钟的视频被来来回回放了许多遍。   可这次就不仅是十几秒钟了。   从两头老虎过河开始,每天都有大量视频被上传。   行动组放出过清晰度感人的捕猎视频和玩耍视频,附近村民上传过抖到观众直接晕眩的偶遇视频,千里迢迢飞到饶县的虎迷甚至还开过追踪直播,后来被官方劝阻。   为了满足民众追大猫的迫切心情,也为了研究目的和应急响应目的,森林消防总队像当年追云南大象那样追东北虎,十几台无人机齐刷刷上阵,而几大社交软件都干脆开出了专题界面。   放假前最忙碌的这段时间,许多人就靠着云吸猫来缓解压力。   他们跟着老虎一路走出乌苏里江国家湿地公园,险而又险地擦着边绕过了饶县县城——当时还出动了整整三队民警来阻隔,生怕老虎想不开突然西进冲到居民区里去。再往下走就是南山风景区。等到快过年的时候,这两只东北虎已经要走到虎市的珍宝岛了。   虎市这会儿正好在办国际冰钓节。   虽说城市的名字里带虎,但大家谁也不想真的在马路上碰见老虎,于是继饶县之后,虎市有关部门也行动了起来,准备了无数套应急预案。   负责人还特地给老同事刘队长打电话。   刘队长就告诉他:   这两头老虎情绪一直比较稳定,对跟在后面的人也没什么太大反应,该捕猎捕猎,该休息休息,进山也是顶多待一两天,马上又会出来到看得见的地方来赶路。虽然大家都不明白原因,但想必和以前马戏团的经历有关,对人没什么好奇心。这段时间跟下来,防老虎倒成了其次,重点是怎么防止激动的群众开车在后面追老虎。   情绪稳定的东北虎?   负责人挂下电话还觉得自己有点幻听。   但他很快就碰上了追虎路上的第一件稀罕事。   说来也是安澜在回家后有点懒散了,那天她刚刚完成一场狩猎,吃饱肚子后就带着金橘下到江边去,觉得沿江视野比较开阔,地势比较平坦,再加上有车跟着,有人看着,不容易遭到盗猎者的突然袭击。   结果下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底下江面上有人在冰钓。   这些钓友一个个在冰面上如履平地,有说有笑,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寻找钓点。   其中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伯,个个都像年轻人似的健步如飞,瞅准地方就放下折叠椅,叼着烟眯着眼拿出冰钻。动力冰钻嗡嗡叫着,把像红酒起子似的钻身螺旋着朝冰层里钻,钻完孔再拿个笊篱把浮冰捞一捞,旋即将钓钩往下一放,眼睛就黏在了浮漂上。   边上站着好几个中年人,也不说来一起钓吧,就站在那看得津津有味。   安澜也看得入了迷。   尤其当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从河里被拎上来时,不知道是原本就金灿灿的,还是阳光给照得金灿灿的,看起来真是肥美极了,拿来炖雪菜汤或者做红烧鱼肯定特别鲜。   金橘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觉得大老虎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它也跟着在边上坐下,正儿八经地盯着江面看,好像能从人类活动中看到什么荒野生存秘诀似的。   一大一小两个蹲在江边,起先看到的人还以为是两座雕塑呢,等再一看,好家伙,竟然是两头真老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也不敢撒丫子跑,也不敢和猛兽对视,一时间竟然完全不知道该干嘛。还是眼尖的看到了跟在老虎后面的专车,这才松了口气,觉得江面那么宽,要是老虎轻举妄动肯定会在扑过来之前被当场麻翻。   鱼咬钩了,老伯下意识地一提鱼竿。   又是一条大鲤鱼。   安澜舔了舔嘴。   当天下午,这张舔嘴的照片就登上了微博热搜,引起一片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让她恰!!!让她恰鱼!!!!大猫猫怎么可以不吃鱼!!!!!】   【它自己抓不到吧,毛子那边的跟踪记录节目我看了,娜斯佳抓鱼是真的菜。】   【能抓野猪傻孢子就行了,再说你怎么知道老虎想吃鱼,说不定它是在看两脚兽23333】   【不能够吧,上周有个视频差不多都是怼脸拍了,它都没反应,后面还是被警察叔叔赶走的。虽然人坐在车上,但是完犊子一号已经向我们证明了车窗是能拍碎的,就是要不要开罐头的问题。】   【我怀疑娜斯佳想抢劫鱼桶,而且我已经收集到了充分证据,当年不是还有个老毛子钓鱼被东北虎抢劫的新闻,滑稽.JPG。】   【金渐层真好看,我现在人就在虎市,不要走动,等我拿个麻袋去套犭】   【果然钓鱼佬除了鱼之外什么都碰得到。】   【钓鱼佬绝不空军!除了鱼我们什么都钓得到,在钓鱼吧,你甚至可以看到鱼。】   【看我上去就是一个滑铲,钓不到鱼就把大橘猫钓走!】   【老虎举爪:先别点外卖,有人来滑铲。】   网上到处都是嘻嘻哈哈。   负责人是觉得快被这头东北虎搞出心脏病。   你说它没野性吧,一路走来丢下的食物残骸不是这么说的,连山上的熊瞎子都被吓退过一次;你说它有野性吧,但的确是不像正常老虎那么深居简出,连隔着几十米碰到人都不会多抖一下耳朵。   活见鬼。   不过他也承认这让应急工作更容易开展了。   这股老虎风潮一直持续到春节期间,每天人们都能看到新的坐标点,已经习惯了有位置更新。但随着它的位置越来越接近边界,最后在兴凯湖西侧进了森林之后,行动组就再难追踪老虎的踪迹了。   没有人知道它们是进了长白山,还是往东折返去了锡霍特山。   大家都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其实安澜是必须绕路,因为走过兴凯湖,行程就算过半,再往下走就要走到难以翻越的路障了。   东北虎的大种群生活在锡霍特山脉,小种群则生活在从珲市虎豹公园到俄罗斯豹之乡国家公园之间的地域里,彼此被一条高速公路分隔开来。这条从绥芬河到乌苏里斯克再到海参崴的快速通道是许多野生动物无法逾越的屏障,一天没有建立起生态走廊,就一天难以将这些种群连通。   安澜当然不想去挑战汽车的威力。   她沿湖直接进了太平岭。   这里是国内东北虎的传统栖息地,近年来也有一些关于老虎目击的报道。从太平岭、老爷岭一路往南,再走出200公里,就可以进入她最开始的目的地。   但山路比起河岸来说更难走,危险也更多。   甫一进入密林地带,还没走出几公里远,安澜就发现了好几处异常。她嗅到了铁锈和润滑油的气味,在一些被掩盖得很好的坑洞附近还嗅到了诱饵的气味。   铁夹子,钢丝套,陷阱,这些都是可以被防备的盗猎工具,但真正让她难以防备的是本人进山的偷猎者。他们手中不仅有猎枪,有的还会携带麻醉枪,半自动步枪,长白山警方曾经甚至还查获过迫击炮弹。至于锯子和斧子等冷兵器就更不用说了。   这里本来是一片美丽的林海雪原,却成了猛兽和偷猎者搏杀的战场。   那天傍晚,安澜正舒舒服服地躺着,在给金橘舔毛。   而枪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第53章 【45000营养液加更】   这伙人一共有三个,都是些社会混子。   他们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连付出体力劳动都不愿意,倒是心里法制意识淡薄,不知怎么的就想到要用写在刑法上的手段来赚快钱。   起先只是打点山鸡野猪,后来发展到打梅花鹿,到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眼睛瞄向了金钱豹、猞猁和亚洲黑熊,拿着皮子和各种部位去跟卖枪给他们的人换钱。   干了几个月,尝到了甜头,几人每周进山两次。   这天正好是进山的日子,因为有点事耽搁了,所以来得格外晚。   走出两公里,领头的林杰突然停下脚步,朝树根底下指了指。   “是什么?”弟弟林正浩凑近来看。   “说不准,像豹子。”林杰压低声音。他蹲下来,拨开草丛,把手掌和那爪印比了比,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乖乖,这玩意得多大啊,我就没见过这么大的豹子。”   一直没说话的谢永福这时才闷闷地说:“怕不是个老虎。”   林正浩摇摇头:“山里多久没见着老虎了……要真有老虎才是发大财了,前些天人家问有没有虎骨,开价一根就十万块,到时候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走,再往前去点瞅瞅,咱们三杆枪,就是熊瞎子也够它喝一壶。”   他们一路往前搜索,发现雪地里脚印断断续续的,时大时小,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崽子。   就这么搜过三公里,林正浩猛地一拉哥哥的衣服。“看那!”   林杰狐疑地举起望远镜一看,嘿,还真是老虎。   因为在缓坡上,老虎在雪地里非常醒目,离他们有差不多四百多米远。风从那头呼呼往三个人脸上吹,再加上白色的衣服和出发前喷的气味剂,母老虎专心致志地在给小老虎舔毛,小的拿后腿挠耳朵,看起来挺安逸,全然没发现有人在靠近。   这可是野生东北虎!   “发了发了。”林杰两眼放光。   弟弟林正浩动作比他还快,赶紧把背着的半自动步枪取下来。他是三人中枪法最准的,所以分到的武器也最好,另外两人拿着的都是老式猎枪。当初买枪时启动资金就那么点,谁也不舍得多花钱,后来干得多了有钱了,又觉得三杆枪够够的了。   三杆枪的确是远远超出了打猎的需求。   但林正浩一行人却也低估了装备之外的因素,比如——心理压力。   随着距离越来越短,他们捏着枪的手也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急促,耳朵边只听到心跳砰砰打鼓。   老虎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   比起东北虎,黑熊的个头完全不够看,金钱豹和猞猁都只能算是小猫咪。   对猎手来说,猎物种类不同,他们在狩猎时感受到的压力也是不同的。   猎物是不是皮糙肉厚,反抗能力强不强,怕不怕噪音,头骨硬不硬,体型大不大,敏锐不敏锐,能靠多近,都影响到枪支的选择和准心的选择。   要是眼下在打豹子,一枪打不死,对方吃痛逞凶,那么同伴再补一枪大不了再补两枪就是了。但要是在打老虎,如果一枪未能让它丧失活动能力,真的调头扑过来,可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了。哪怕还一枪未开,想到开枪后可能面对的攻击,人不手抖都算是好的。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三人在离东北虎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停下,说好瞄准母老虎同时开枪。结果林正浩才数到二,谢永福手一抖,扳机已经扣了下去。   这一枪擦着猎物的肩胛过去,激出一长串血花。   老虎吃痛,又被巨大的响声惊到,以极快的速度往密林里逃去。林杰和林正浩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信手开了一枪,一个拿着半自动步枪七零八落地射击着,别说老虎,连根虎毛都没打着。   谢永福极为懊丧地抓着头发。   林杰把枪一丢:“蠢死你算了!”   反而是年纪最小的林正浩最先缓过来,虽然还是脸色阴沉,但好歹能做出正确决定。“走吧,”他说,“看来我们是没这福气,天色不早了,再不走等下就不好走了。”   林杰和谢永福两个抬头看看天色,太阳确实是已经沉到树稍上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他们离山道有差不多五六公里远,走出去就要一个钟头。   今天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搜索这只老虎身上,结果什么都没捞着,三人下山时都神色郁郁,没一个人说话。尤其是谢永福,他知道自己闯了祸,生怕本来就比他更亲的两兄弟不再带着他发财,更是脸上讪讪,脚步拖沓。   因着这份难为情,他憋着尿急都没敢说,直到走到能看到山道的地方,实在憋不住了。   林正浩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去树后面解决,自己则和哥哥林杰凑到一起说悄悄话,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个不中用的同伙赶走,反正现在“生意走上正轨”,两个人也够了,分到的钱还多。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几下巨大的扑腾声。   “作死啊?”林正浩大喊一声。   兄弟俩都以为是谢永福不中用,撒个尿还能把自己给撒摔倒了。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树后面传来回应的声音,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呜咽声,又有点像人发出的,又有点像是风的响动,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天色暗得不行,看不清五米之外的东西。   林杰疑心:“别是摔晕了吧?”   林正浩不耐烦地晃晃脑袋:“看看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朝前走,彼此之间大约有个两三米的距离。   林杰走在前面,一眼就模模糊糊看到雪地上趟着个人,空气里都是骚味和铁锈味,闻着有点像血。他担心同伙不仅是摔了,可能运气太差还摔断了腿,想到过去三个人一起晃荡也有点情分在,虽然觉得要扛着他下山很烦,也勉强压下心里的烦躁,在边上蹲下,想把他扶起来。   结果刚往谢永福胳膊上一扶,手上却骤然一轻。   整条胳膊都被他举了起来。   林杰当场傻了眼。   他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明知道眼前情况不对,又想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伸手往腰后摸。   本想把手电筒摸出来,但手上黏糊糊、湿漉漉的,好几次都从皮套上滑过去了,根本捏不住扣子,更别提打开扣子了。   越是着急心慌,就越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林杰张开嘴,想喊弟弟的名字。   可他什么都喊不出来。   喉咙里就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或者像被其他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挤了半天只能挤出点“呵”“呵”的气音。他说不出话来,想着至少得快点起身,走到兄弟身边去,两个人靠在一起才好防备在这黑夜中出没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声恐怖的嚎叫从背后响起。   林杰顷刻间汗毛倒竖。   那声音……那声音根本不像人类能够发出来的!   他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家伙,从小到大上学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巴掌,但他怀疑自己在那些书里读到过的受炮烙或凌迟的人能不能发出这种声音来,就连在村里杀猪的时候都不会发出这种尖锐的叫喊。   它是那么古怪,那么凄厉,那么绝望。   就像一根冰冷的长矛,从头到脚地穿过他的身体,扎得他脖子僵直。   也像一阵绵柔的阴风,从后背直冲天灵盖,冷得他上牙磕下牙。   又是一声凄厉的嚎叫。   旋即是第三声。   林杰大叫一声,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从地上捡起来,连滚带爬地就往山下跑。   天色已经漆黑,从两侧经过的树木就像一个又一个扭曲的人影,从脚下踏过的地面就像一摊又一摊的烂肉。   起先他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还有登山靴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嘎吱声,不知道跑出多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听到了第三个声音——   一个有节奏的脚步声。   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着!   它越跑越快,靠得越来越近,呼吸尽在咫尺,紧紧擦着脊背,旋即是一记重重的撞击。   在那一瞬间,林杰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撞了,被撞得滚到何处,又被撞伤了哪里,只能感觉到有什么尖利的东西从背上和头脸上掀过,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呼吸扑面而来,然后是胸口和肩膀上的剧痛。   大概是肾上腺素作祟,他摔在地上,却摸到了自己的猎枪。   那庞然大物就像有灵一样,猛地往后一退。   老式猎枪不能连发,林杰也不敢轻易用掉自己活命的机会,只是胡乱打着转,朝四面八方瞄准。   没有,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只有风声,只有树影,只有浸入骨髓的寒冷。   林杰彻底崩溃了。   他死死抓着枪,拔腿就跑。   双腿软得像棉花,他跑着跑着,骤然失去平衡,咕咚咕咚地往山下滚。最后的几十米他几乎都是滚下来的,一路滚到山崖边上,还从离地面两米多的地方重重地摔在了山道上。   夜晚的山道空无一人。   每隔一段距离竖着的路灯只能把一小块地方照得透亮,光芒慢慢地削弱,留出大片大片的黑暗。   林杰哆哆嗦嗦地往前爬,一路爬到灯杆底下,觉得每个影子里都藏着恶鬼。   就这么生不如死地过了半个小时。   当天夜晚在盘山公路巡逻的边境支队民警发现了这个可疑人物,四个警察远远看到路上有个东西,就把警车靠边停下。他们在远处时原本以为那是个死在路上的动物,没想到在近处一看,却是个浑身是血还在喃喃自语的人。   大概是个人。   这副样子让见多识广的警察都倒抽冷气。   绕到正面时,可以看到这个可疑人物半张脸和头皮都被撕掉了,危险地挂在脖子后面,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不知道去哪了。他左腿古怪地向前折着,两只鞋都跑掉了,脚底血肉模糊。血流了一地。就这个样子,不说能不能救得活,哪怕救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最关键的是,手里还按着枪。   “不许动,”最年轻的警察喊道,“放下枪!我让你放下枪!”   可这人的手就像被焊死在武器上一样。   带队民警已经开始打应急电话了,另一位上了年级的警察拍拍小警察的胳膊,朝左侧努努嘴,意思让徒弟看。小警察一看,发现可疑人员大臂上的袖子被拧得像麻花,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袖子底下这条手的状况可想而知了。   队长挂断电话,走过来说道:“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先看看有哪些伤口能快速处理的。”   老警察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人估计难了。”   当他们按照急救流程进行不太有意义的止血和固定时,因为靠得近,这才听清可疑人员一直念叨的是什么。   “死了,”他在说,“两个都死了……”   “什么死了?”小警察问。   “他拿着的是猎枪,怕是进山来打野味的。”队长比他观察得仔细,“傍晚进山不会是一个人,伤成这样,估计是撞上了大东西。你在这里守着,我们上去看看情况。”   小警察于是嫌恶地点了点头。   他正是年轻的时候,怀着一腔热血,正义感爆棚,对辖区有非常强的责任心。   到支队来工作两年,每天都在山道上巡逻,见过的野生动物太多太多,这里的动物有些都不怕人,憨态可掬,亲近极了。本来就是因为喜爱才会从事这份工作,再加上一种没尽到责任的负罪感,每次看到被套断腿套断脖子的动物,他回去都会伤心很久。   这会儿看到偷猎者这么惨,虽然因为公职在身不能大声说,他心里却叫着活该。   其实其他几位民警也未尝不是在这么想。   只是那到底是两条人命。   山道上车灯亮了又亮,救护车和紧急赶来的增援都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在三人搜索了十几分钟后,很快就有同事加入了搜索的行列。手电筒打在地上,偶尔能看到血迹,大部分时间却因山风席卷树叶,看不清什么踪迹。   约莫半小时后,他们才找到了一具尸体。   或者说是残骸。   这个偷猎者几乎是字面意义上地被撕成了碎片。   紧接着,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他们看到了另一具尸体。   这具倒还算完整,但却被挂在了树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下面,血已经流干了。 第54章   安澜从来没这么疯过。   如果说在马戏团里她还是生气,那么这一次简直是狂怒。   因为白色衣服和气味剂的掩盖,再加上对方在下风处,她根本没有发现隐藏在百米开外的敌人。   枪响和剧痛是同时出现的。   如果那一枪打得再准些,安澜这会儿估计已经去地府报道了;如果那一枪打得再偏些,金橘当时就坐在她身边,辛辛苦苦养了八个多月的崽子估计就要没了。   在这个距离去挑战持枪的人是不明智的,因此她立刻带着小老虎往山里跑。   金橘吓得半死,一直到钻进灌木丛里还在发抖,耳朵完全背成飞机耳,尾巴紧紧缩在身下。它可能以为自己还是只小猫,下意识地就要往养母怀里爬,边爬边小声叫唤。   安澜感觉不到胳膊痛了。   她呼地一下站起来。   而几个小时之后得到消息的工作人员甚至都不是怒火中烧,是气得快厥过去了。   好不容易这几年大环境趋向于保护森林、修复生态,结果就是有社会蛀虫要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每年各地山上都能摸排出几千个套子夹子,自制土枪和私下去买猎枪的是怎么抓也抓不完,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都填不住这些人的胃口,现在竟然敢冲着国一下手。   陈主任在办公室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恨不得撩起袖子亲自搭飞机冲到一线去,但他还得留下来处理这次牵扯到人命的大事件。   虽然都觉得盗猎者死不足惜,但毕竟是人兽冲突,需要向社会各界公开详细情况和后续处理办法。   善后工作在第一时间展开。   进入太平岭的专组足足有二十余人,他们封锁了方圆百米的区域,并对死伤者进行逐一调查。   现场最醒目的就是被挂在树上的死者。   经过身份确定,他被确认为林杰的弟弟林正浩。   此人被倒吊在这棵油桶粗的红松树上,左脚被牢牢捆住,尖锐锁扣深深地扎进小腿里,血流了一地。套索连着的巨木在地上被拖动了一段距离,树干上也到处都是抓扯的血迹。一把半自动步枪掉在血泊里。   是钢丝套。   林间最常见的陷阱,造成的野兽伤亡也最多。   从地上的痕迹来看,林正浩一定是在逃跑时慌不择路,直接撞上了这个被安置在树边的悬空套圈。   悬空套是用来捕捉大型动物的,索圈越挣扎越紧,一些索圈上还会有尖锐的棱角,被套的动物不是被勒死就是被饿死。   2002年2月,在吉省长白山发现了一头被钢丝套勒住脖子的壮年雄虎;2003年1月,黑省东市一头野生东北虎中套死亡,下套者烧掉虎皮,剔出虎骨,甚至用它的血肉来大宴宾朋;2006年12月,黑省东市一头野生东北虎被钢丝套勒住前后脚,因无法奔跑狩猎死亡;2011年10月,黑省密市一头野生东北虎脖颈中套,发现时钢丝已经锈迹斑斑,而老虎也早就因无法进食而饿死……   极度稀有的东北虎尚且如此,其余更常见的动物不知多少都是套下亡魂。   不仅仅是动物,世界各国的森林警察、森林消防、巡护人员、动物研究者都有因绳套受伤乃至死亡的报道。   可现在死去的并非是一个无辜之辈。   下套者死于套杀。   当调查人员在本子上写下这一笔时,情难自禁地感觉到了讽刺和荒唐。   但这个被挂上树的犯罪分子好歹还留了个全尸,另一个估计得用铲子来铲了。   因为尸体残骸有被啃咬过的痕迹,专家组花了大量时间来采取样本、还原现场。实验室鉴定结果显示这些啃咬齿印属于亚洲黑熊和猞猁,只在六块碎片上发现了老虎的爪印和齿印。   从现场血迹和伤者林杰的描述来看,当时东北虎猛烈攻击了谢永福的肩胛部位,并撕掉了他的一条胳膊,令他进入失血导致的休克状态,旋即转而攻击了六米开外的林正浩。谢永福在被其他捕食者吃掉的时候应该还活着,他是被自己屠杀过无数次的野兽一口一口地分食的。   调查人员写下第二个句号,摇了摇头。   至于被追下山的林杰,应该是第三个受到攻击的目标。   他在下山途中遭到了老虎从身后的飞扑,虎爪直接撩掉了半张头皮,后背上也没有好肉。紧接着老虎抓伤了他的前胸,咬伤了他的前臂和肩膀,他在狂奔下山时脚陷到泥坑里,膝关节锁死,腿直接向前折断了。也难为他拖着一条伤腿还能跑到山道上,就是那一个坠落又是伤上加伤。   林杰命大。   经过八个小时的抢救,竟然让他活了下来。   但他身上的伤势都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接下来等待着他的是审判,是巨额赔偿和牢狱之灾。这张脸皮在他余下人生的每一天都会给他招来异样的目光,这段噩梦般的回忆也常常会在午夜梦回时抓住他的思绪。   此时人们还不知道,林杰会在出狱后的几年内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有虎豹保护相关部门和社会各界都没空管他是不是会留下心理阴影,专家学者和各级领导凑在一起,讨论的是该如何进行这次袭击的后续处理,互联网上也对此议论纷纷。   社会主流声音认为是盗猎者闯入野兽生活的地方,并对它们造成了生命威胁,野兽是出乎自卫在进行反击;但也有人认为是否应该对伤人和食人野兽进行分别跟踪、分别处理,会否因为此次食人去袭击接下来进山的森林巡护工作者。   因为林杰的供述,而且因为是一大一小两头老虎,体型和路线对得上,大部分人都认为盗猎者碰到的是娜斯佳和幼崽,而这两头老虎在人类跟踪下近一个半月都不曾表现出任何攻击欲和敌意,被认为是性格稳定的老虎,使得前者的声音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   在会议中,也有不少专家认为东北虎只是做出了应激反应,在袭击中甚至表现得相当克制。   谨慎起见,人们翻出了过去数年间对老虎袭人事件的相关处置。   在几起动物园圈养老虎袭人事件中,除了一头正在袭击过程中而且用尽各种手段也无法吓退的个体被当场击毙之外,其他虎只大多被隔离起来笼养,并没有遭到处决;在马戏团逃脱老虎袭人事件中,除了两只处于过于靠近村落、且当时处理者手中暂时没有麻醉枪情况下的老虎被当场击毙,其他虎只大多被寻回、圈禁;在野生东北虎袭人事件中,完达山一号在应激袭击村民后被鉴定为没有主动攻击倾向,随后放归。   另外,在过去的其他野兽伤人事件中,只有屡屡下山伤畜伤人的个体才会被追踪捕捉或击毙,鲜少有因为杀死闯入者而被追踪处决的事情发生。   有了这些案例做基础,再参考社会各界的声音,与会者才最终讨论出了处置方案。   首先是加强巡逻,务必保证重新追上两头老虎的行踪,并实施捕获,配戴项圈,后放归;其次是在附近村落中进行保护工作检查和宣传教育,叮嘱村民无事不要进山,如果进山最好双人同去,并携带能驱赶野兽的摔炮;最后是要搞好法制科普和执法工作,让有偷猎行为的人懂法、敬法、伏法,如有愿意认真反省、积极认错补偿的,可以吸纳他们加入到森林保护的民间工作队伍中,发展成东北虎豹巡护员。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所有人都满意了。   一直有点担忧的安澜在偷听到巡护员的对话后也满意了。   她那天的确因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而且孩子还吓成这样而狂怒不已,做出的反应也不太像她成为老虎之后的样子,反而更像还在当狮子时候的样子。   在非洲大草原上,西岸狮群曾多次撕碎过入侵者,无数盗猎分子在丰饶河谷饮恨。狮女王对此并不是放任,而是积极促成,只是拦住狮群,不允许它们食用人类的尸体。   而在成为老虎逃出马戏团后,她不敢像在东非时一样随心所欲。   当时她刚刚出逃,而且是在居民繁多的城市里,只能采用更加柔和的手段。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繁育个体和野生个体在保护者眼中的重量是不同的,要击毙一头从马戏团逃亡的东北虎,也许不那么让人心痛,但要击毙一头野生环境下的东北虎,完全是另一回事。对野兽来说,在城市和农村里袭人伤人和在森林里袭人伤人也不可同日而语。   假设她作为一头“疑似繁育虎”在哈巴罗夫斯克市街头将阿廖沙咬杀,说不定那些追在后面想把她带回去做野化训练的研究学者就会带着更多枪支弹药来,抓住她的意愿也会更加强烈,在那时重获自由也就会变得更难了。   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安澜对偷猎行为做出了严酷回应。   现在所有的社交平台都在讨论偷猎者被反杀而且还有一个是像“遭报应了”一样被反杀这件事,想必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活跃在黑省和吉省山林里的犯罪分子会收敛一些,无论对她和金橘来说,还是对其他东北虎、其他野生动物来说,都是一件大大好事。   安澜并不担心人类会做出什么后续处理。   她现在只是担心自己不太灵活的前臂,以及还在为枪响和她受伤而杯弓蛇影的金橘。   从太平岭到珲市的路上完全可能会遇到其他猛兽,尼娅斯比后腿受伤后是如何,老虎瓦西里的下场又是如何,还都历历在目,要是这条长长的创口成为拖累,那时才是真的危险了。 第55章 【50000营养液加更】   野兽的愈合能力很强。   这是举世公认的一个客观现实。   安澜在受伤头几天并没有非常担心这道子弹擦痕,毕竟那天受伤之后她仍然有余力去奔跑和伏击,顶多是有点不太灵活。再加上天气寒冷,积雪未化,总比炎热的夏天安全。   这种擦伤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破开皮毛伤了肌肉,原本该是好得很快。但在几天之后,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变得有点气味古怪,走路时更是整条前臂和肩胛都疼痛起来。   她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现在这种疼痛怎么看怎么像尼娅斯比腿伤感染时的样子。   如果说先前安澜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戴上定位圈,伤口一恶化,她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人类一直在附近的山林里寻找,也就是老虎走得快,嗅觉又更强,才能够每次都避开。眼下要调头去找他们倒也容易。   就是怕小金橘不乐意跟着。   小老虎有好几天没在山里疯玩了,它总是紧紧蜷缩在她身边,即使在进食时看到两脚兽都会远远跑开。   安澜虽然很是心疼,但多少也有点乐见其成。   之前在城郊赶路,有人跟着可以躲避偷猎者,现在回归密林,总不能抱着边防岗哨生活。   老虎和狮子的生存环境不一样,东非的狮群早就习惯了被游客参观,它们的曝光率和名气也是能否得到救助的决定因素之一,靠得近点没什么问题;但生活在东北山林里的老虎是不必接待游客的,它们碰到最多的除了巡护员就是偷猎者,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除了生存环境之外,生存方式也不同。   狮子是群居生物,作为狮女王,她可以看着孩子们;老虎则在大多数时候都在独居,金橘长大了要自己立起来才行,见人害怕,见人就躲,至少以后不会去袭击村落,也不会被心怀不轨的人哄骗。   这是件好事——   本来是件好事。   谁能想到这个擦伤竟然拖累至此,弄得安澜现在要去“自投罗网”,直接陷入两难局面。总不好把小家伙独自丢在山里。   不管了,先试试吧,安澜光棍地想。   她舔了舔金橘已经不再小的脑袋,用没受伤的前爪拍了拍小老虎的肚皮,然后站起来。   金橘跟着站起来,原始袋晃晃悠悠的,肚皮也瘪着。它看着精神还不错,就是一直舔嘴巴,看来是因为两天没捕猎进食已经有点饿了。   一大一小慢吞吞地朝山下走,安澜每走一步都得小拐一下,伤口因为牵拉而跳动灼烧着,几乎让人有种冲动要把整条前臂埋到雪堆里去。   当疼痛因为长时间行走而加剧时,她就觉得自己那天属实下手轻了,不应该把最后一个人放走。   就这样走了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山道上停着四辆车,一辆是从饶县就开始追东北虎的黑省林业局专用车,两辆是附近边境支队民警的警车,还有一辆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的野生动物救助用车,上面坐着兽医和从猫科动物饲养繁育中心调来的工作人员。   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在山里找了一上午的搜索队员都坐在车边上吃饭。   从资料海洋里把自己捞出来的虎豹专家任博士正准备把盒饭丢进垃圾袋,忽然眼尖地看到雪原上出现了两点橘黄色,而且还在慢慢地朝这里靠近。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   “老任啊你干嘛呢?”老警察拍他。   “你看那……像不像老虎?”任博士指着山上,“我没晃眼吧?找了这么多天了,我现在是看个豹子长得像老虎,看个棕熊也长得像老虎。”   一群还在扒盒饭的年轻人闻言都往山上看。   这一看,傻眼了。   几个工作人员饭都不吃了,风风火火地就冲进车里去拿麻醉枪,民警们比他们反应还快,顷刻间已经丢下盒饭,拿了武器,就准备往山上跑,还是兽医孙清开了车窗,喊着“慢点慢点别吓到她”。   一行人走到树木相对稀疏的地方。   两个民警举起麻醉枪,眯起一只眼睛来瞄准,瞄着瞄着就觉得好像有点太简单了。   大的那头老虎干脆趴坐着,动也不动,小的那头警惕地竖着耳朵,时不时往后看,一副马上要逃跑的样子,但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雌虎身边。   “怪事。”老警察开了个玩笑,“之前怎么找都找不到,现在是离那么近了都不跑……别不是山上雪厚快没吃的了,要把我们这么多人一锅端了吧。”   任博士就点点他,摇摇头。   他们在这边瞄准,安澜在那边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   坐得这样端正,就是为了让人好瞄准,往正常点的地方打,不要出现当年草原上母狮被打到眼睛雄狮被打到猫铃铛的惨剧,但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枪响。   一直等到金橘从她背后钻出来,到边上去趴下,麻醉针才远远地飞了过来。   安澜很是放心地合上双眼。   再睁开时,场景已经从一片茫茫的白色雪原转移到了两侧积着脏雪的大马路。   工作人员把她和金橘分笼装在救助专车的货厢里,笼子顶上还盖着非常有华国乡土风味的塑料布,车开得快了,风一吹,边角就像按不住的鱼尾巴一样乱拍,呼啦哗啦响。   可能是用麻药的剂量小,金橘已经醒了,正在一声声地嗷嗷叫。   安澜尽可能往笼子边上贴,对着隔壁轻轻喷鼻,但安抚不住惊慌的小猫,只能听着它一直叫唤,最后好像是叫累了,才委屈巴巴地喷了个响鼻。   被麻醉的时候是中午,眼下外面天都黑透了。   汽车开到目的地的时候,安澜已经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还是等货厢板放下,有几个人拿铁钩勾住铁笼边缘,笼子摇摇晃晃地往下滑时,她才被震动震醒。好几个脚步声围着铁笼,喊着“一二三”的号子,也不知道要把老虎推到哪里去。   通过塑料布掀起来的一角,只能看到灯光下漆黑的塑胶地面,以及不断倒退晃得人眼晕的白色指示线。   等笼子完全停下,塑料布被掀开,她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里很显然是某个救助站,大门上画着形似虎豹的简笔动物,两边还放着许多带轮子的箱笼。推开大门往建筑物里前进,鼻端能嗅到的气息就越来越驳杂,不仅有老虎,有豹子,有紫貂,有棕熊,还有一些鸟类和稀奇古怪的小动物。   安澜和金橘的笼子被推到一起。   小老虎蔫巴巴地躺着,她忍不住从铁栏杆间隙伸出巴掌去划拉了它一下。金橘翻个身来抱住了她的爪子,因为害怕,表现得比家猫都要乖。   兽医孙清正在和虎豹专家任博士小声说话,看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忍不住笑了笑。   他们给老虎快速检查的时候就觉得伤口不妙,因此在当场做了清创、缝合、打了针之后先是给雌虎上了定位圈,然后犹豫着要不要带回去观察。小虎因为没长成,也因为一直和雌虎在一起,所以没给戴上,只是快速做了个检查,记录了数据。   最后还是任博士拍板说先带回去治疗。   他们决定把这两头老虎放在东北虎林园特辟出来的救助中心散养观察一段时间,一来是确保伤势好全,二来也能起到评估的作用,三来也方便验证他的研究成果。   看老虎一直在南下,显然是在寻找适宜的生活环境,届时由工作人员直接将它放归到合适的地点,也就能事半功倍了。   就这样,安澜和金橘住进了小隔间里。   前期人们是分出了两个笼舍,平时住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把两头老虎分别诱开。因为投喂的食物不同,给她的那份里面明显在肉里面塞了药粉。等前臂伤势好转,走路不再刺痛后,金橘才被允许和她一起进食。   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安澜渐渐熟悉了几个最常出现的人。   首先是干脆住在救助中心里的任飞槐任博士。   比起上辈子喜欢和安澜碎碎念的赵博士,任飞槐老同志话并不多,而且整个就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栏杆外面搬着个小板凳坐下,一坐就是两小时,脸上戴着眼镜,手里抓着笔记本,边观察边写。   有时候他会把几个研究生带到虎园里来,让他们坐在栏杆外面,给他们上课,让他们回答问题。   倒不是说光看看老虎就能看出什么花来,安澜看得出来,这种行为只是他的个人习惯,他需要一个和工作有关的环境,而且最好离人群远点。   来得第二勤快的是兽医孙清。   她是基地里数得着的研究人员,也是资深兽医。   和安澜当过“狱友”的几头老虎都是在表现异常时被孙清发现,其中一头因排尿量减少被怀疑是肾结石,还有一头因为几天不吃不喝被怀疑是腹中有肿瘤,最后也都是这位孙医生给它们动的手术。   安澜的伤口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很快就复原了,跑跳都和过去一样,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除了任飞槐和孙清之外,还常来的只有孙清十六岁的女儿。   小姑娘从进来救助中心的第一眼开始就认出了安澜,知道这就是网上一直在说的那头老虎,虽然不能胡乱拍照,但也是摸着玻璃两眼放光,每隔几天就要过来一次,念叨念叨园区的工作进展,念叨念叨虎豹国家公园建成什么样了,再念叨念叨八卦。   安澜由此得到了许多讯息。   她大概知道了最常被观察到的几头东北虎都在什么区域出没,人类推测的它们的领地分界线为何,还知道了整个核心保护区里最重要的资源分布状况,心里对虎豹国家公园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听到的东西多,吃到的东西也多。   救助中心每天给老虎投喂肉食,每周停喂一天,以适应老虎的习性。   这些肉食都是搭配好的,有时是牛肉,有时是鸡肉,有时是羊肉,偶尔还有其他肉食做加餐。安澜很喜欢吃猪肉,但投喂的猪肉很少,因为园方认为东北虎在笼里的活动量太小了,喂食猪肉会让它们面临严重的长膘问题。比起猪肉,她吃到鹿肉和马肉的次数都更多。   但最离奇的不是马肉。   某天小姑娘又和妈妈一起来看她,不知道说了什么,安澜就看到孙清先是摇摇头,再是点点头,最后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那天晚上,救助中心从管道里给她投食。   除了常规的鸡肉,牛肉,滑下来的竟然还有个活蹦乱跳的东西。   一条巨大的鲤鱼。   安澜盯着这条鱼半晌,看看鱼,又看看玻璃外面的人,又看看鱼,最后才把它吃了。 第56章   娜斯佳吃鱼当即被做成了表情包。   这么大只老虎叼着这么大条鲤鱼,鱼尾巴噼里啪啦地甩着,鳞片哗啦哗啦地掉着,它边吃边扭曲着脸,皱着鼻子舔着脸颊上的鳞片,有几块碎屑还挂在了胡子上,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地抖个不停,再严肃的人看了都要捧腹大笑。   因为表情包的火爆,关注官博的人也更多了。   救助站工作人员每天都会在官博上放送照片和视频。   本次是华国第二次成功救护野生东北虎,大家吸取了第一次救护过程中的经验教训。当时由于官方信息发布比较迟滞,导致社会各界议论纷纷,舆论中也是质疑的声音更多。眼下尽量做到实时跟进,不仅为将来做研究留下大量影像资料,也达到了信息公开的安抚目的。   国家对野生东北虎是很上心的。   尤其是一线工作人员,他们和老虎的距离最近,感触也最多。   不知道是不是有马戏团成长经历影响,在他们看来,娜斯佳是头非常特别的老虎。   不管是待在笼子里还是治疗室里还是后期的半散养区域里,它都一副适应良好的样子,从来没表现出任何应激反应。   平时闲着没事干就是和小老虎玩耍,后期开始投喂活食时还会蹲在一旁看小老虎跌跌撞撞地“狩猎”,几乎不吼叫,也很少发怒,大多数时候就是懒洋洋地坐着趴着躺着。   有一次把两只虎分开做检查时,工作人员没有把隔门关好,娜斯佳直接进到正在给小老虎做检查的房间里,站在人群后边。   兽医组吓得魂飞魄散,保卫科险些去抄家伙,但它只是老老实实地在后面站着,伸着脖子往虎崽身上关心地张望,甚至当孙清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声“去去”时,还往后退了几步,半点都不像新闻报道里说的那个恐怖杀手。   当初刘队长说它性格稳定,的确是这样。   工作人员唯一一次见它不高兴还是冲着房间里的水池。   娜斯佳非常喜欢玩水。   一开始给配备的水池可能是有点小有点浅,大老虎泡进去只能堪堪没到肚皮,它嫌弃得很,泡了一次就不再泡了,每回有人站在玻璃窗外的时候还要冲着水池叫两声。   后来人们捏着鼻子就这位祖宗换了房间,里面有个特别大的游泳池。室内温度高,水不太冷,它就天天泡在里面,还拉着小老虎一起泡。   可惜这种快活在转移到户外之后就没有了。   时值二月,东北户外的池塘冻得梆硬,游泳是不可能游泳的,最多能滑滑冰。   工作人员对这头野生东北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了,在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娜斯佳似乎也在投桃报李,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什么敌意。   这对野生虎来说其实是不正常的,人类也应该制止这种倾向,但因为娜斯佳过去在马戏团的经历和曾经伤过偷猎者的经历,他们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和它相处,从来也没有什么先例可循。   无论是救护野生动物放归还是繁育动物野化放归,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保持或训练它们对人类的畏惧之心和陌生感,最好让它们自始至终不知道人是什么样,不知道从人类这里能得到食物,也不知道与人类的实力对比如何。   原因其实很简单。   一来是失去野性食物依赖,二来是造成人兽冲突加剧。   当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和老虎面对面时,圈养老虎比野生老虎更危险,因为前者接触过人类,而后者对人类很陌生。老虎在对陌生目标发动进攻前,往往会进行数轮试探,之后才会选择逃跑或发动猛攻。野生虎可能会被吓退,再不济也会试探,而圈养虎往往上来就是致命一击。   假如人们在训练繁育虎时靠得过近,有朝一日这些东北虎要是真被放归自然,保护区边上的村民就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了。   印度孙德尔本斯国家公园缓冲区频频出现食人虎,就是因为人和虎的距离太近。当地常有人类进入红树林劳作,使得这些孟加拉虎习惯了人类的存在,并在数次冲突后,把人类视为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以上说的都是正论。   但娜斯佳从一开始就绕着这个规律打转。   作为一头被马戏团抚养长大的东北虎,它和人类早就接触得够够的了,从那种环境里也不可能培养出什么爱意。   按照规律,娜斯佳是非常危险的。   就在人们以为它在外面游荡会对市民安全造成威胁的时候,它不仅容许调查车远远地跟着,忍耐一些过于激动的群众开车冲卡近距离接触,还坐在河边看了半天钓鱼,表现出了惊人的友善;可就在人们以为它可能是野性不足从前被打服了不会伤害人的时候,又发生了三个盗猎者的袭击事件。   任飞槐这么评价道:“一头难以下定义的老虎。”   网民比这位老教授说得简洁,就三个字——“成精了。”   还有年轻人开玩笑地给林业局写信,要求给娜斯佳起个中国名字,就叫“虎力大仙”。   负责检查群众来信邮箱的工作人员笑得打跌,不知道的还以为林业局里养了一群鹅,等陈主任端着“劳动最光荣”茶缸从后面走过时他们才勉强闭上嘴。   娜斯佳的名字都快变成民众的心病了。   常理来说,它当时是在饶县渡河时被发现,后来也多在黑省的森林里活动,是完全可以被命名为“完达山二号”的,但可能是因为俄方已经给了它一个名字,参照几头有名字的“普京虎”当年越境来华国生活时不改命名的先例,饶县迟迟没有向林业局上报命名,虎园官方也当做不知道。   只有工作人员私底下嫌俄语名字不接地气,开始管它叫胖胖。   安澜第一次听到这个小名的时候虎躯一震,两眼发直,差点没被肉噎到喉咙。   她三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绝望过,那天一整天都蹲在玻璃边上拿倒影照自己,试图判断一下是不是养伤养了半个月吃胖了。   可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作为一头雌虎,这体型明明就很标准,肌肉也十分匀称,就算体格大,就算看起来壮,就算称重接近200千克……小猫咪也听不得这话啊!   因为这件事,她不开心了好几天,吃了三顿猪肉才缓过来。   任飞槐教授也是等到老虎恢复正常才开始进行小实验的,他对雌虎和幼崽的“缘分”有了点初步看法,认为或许可以通过气味混淆来达到目的,急需在难得一见的野生个体身上稍作验证。   但怎么验证呢?   他有点犯难。   人类可以半道加入一些有等级制度的群居动物的大家庭,通过喂食和陪伴在它们中间获得一席之地。假如狮群、狼群或鬣狗群认可饲养者是大家庭中的一员,他们就能在这些野兽之间行走,并获得首领的庇护、其他成员的爱戴。这也正是为什么一些野生动物专家可以直接走到兽群里亲亲抱抱。   但虎的社会化程度并不高,社会化行为也更少。   除了真正从小养到大的个体,要获得成年虎的友谊是非常困难的。   任飞槐不敢挑战这个几率,也不想着要去和野生老虎建立什么情谊,没法通过直接进到笼子里去安抚大虎的方式来保证其他实验者的安全,那么就只能从硬件上下手了。   那会儿还没转移到户外。   某天中午,安澜正在打瞌睡,忽然发现有人在栏杆外面加了一排铁丝网。   铁丝网大约只有半米高,架了网的那块地方底下还铺了块奇奇怪怪的软垫,好像是从哪个瑜伽垫上剪下来的一样。   她被短暂地往隔壁房间赶了一下,再回来时就看到栏杆外面多了两只幼崽。   这种能被人挪动的东北虎幼崽都是被雌虎弃养的,从小喝着狗奶和羊奶长大,按说身上应该充满了人类的气息,但她走过去嗅了嗅,却发现它们闻起来和金橘没什么两样。再定睛一看,发现这两只小老虎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糊上金橘的粑粑。   安澜:“……”   所以是在研究气味剂吗?   如果不刻意去嗅闻,是闻不出幼崽和金橘的差别,就连走近了闻,气味都非常相似,只是时间长了会有点衰退。不过假如雌虎正好带着一窝同等大小的幼崽,或者处于紧急情况下,也许真的会产生认知混淆,把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收养起来。   她喷了个友好的鼻息,以资鼓励。   任博士盯着监控仔细看,越看心里越痒痒,恨不得马上去完善气味剂研究。他高兴于自己走在正确的方向上,又失落于这个研究目前还没有用武之地。   大多数虎崽都是雌虎带大的,而野外的雌虎本身就会繁育幼崽,不需要人工当妈。而且它们连自己的幼崽有时候都不能全部养活,在食物短缺时,有的雌虎会吃掉最弱的那个来确保其他孩子的生存,再放几只幼崽进去完全是无意义行为。   除非正好有只生了一两只虎崽的雌虎,或者正好有孩子发生意外的雌虎,或者有假孕的雌虎,这项研究才或许派的上用场。这就好比让鸟类孵其他鸟蛋一样,要放进去一个,就得丢出来一个。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在笔记本上打了个钩。   安澜看过两只小猫咪就没再看了,眼下她自己还没个扎实的落脚点,又忙着养金橘,哪里有空再去带只幼崽。要是过几年,说不定还可以考虑一下。一个人在野外其实也很无聊,习惯了狮群的热闹,老虎的独行未免有些孤单。   基于这个理由,她对任教授带来的幼崽总是很友善。   但这种友善仅限于小老虎,绝对波及不到成年个体头上。   当工作人员把她放到半散养区后,因为散养区紧紧靠着虎园中的核心区域,她接触到的“狱友”骤然多了起来,在每一侧栏杆和铁丝网边上都能看到同类,其中又以西侧在养伤的两头老虎兄弟最烦。   这两头雄虎约莫五岁大,一天天闲着没事就是在铁丝网边上晃来晃去,响鼻喷个没完。   安澜实在是懒得搭理这两只橘色条纹小猪,从来也不往那个方向靠,倒是金橘很好奇,偶尔会站在铁丝网边上打量对面的成年雄虎,好像在思考它们之间的区别。   有一次老虎兄弟撑起身体来吓唬它,直把金橘吓得一个倒仰。   那会儿正好安澜看见了,她从水塘边上一路狂奔到铁丝网边,冲着对面就咆哮起来,巨大的爪子朝铁丝网上扑击,把栏杆震得咣咣作响。   两头雄虎吓得耳朵都没了。   在天桥上的工作人员看看怒不可遏的雌虎,又看看连连倒退的雄虎,恨不得唉声叹气,捶胸顿足。   此时他们根本没想到,娜斯佳只不过是在园子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左邻右舍都已经绕着走,再也不靠近它的围栏了。等上面终于定下来放归地点时,他们才发现了这片散养区的真空地带。   基于完达山一号在放归后一路向南的情况,这次人们规划的放归地点直接被挪到了南侧的东北虎聚居地,即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核心区域。为了避免争斗,投放地点在缓冲区和核心区之间、监控系统检测到老虎相对少出没的地段。   三月初,气温微微回暖,安澜和金橘再次被实施麻醉。   车辆在星夜出发,第二天下午才到达目的地,工作人员最后一次检查了她的项圈。   电子定位器是人类保护动物路上的重要臂膀。无论是青省闯入牧民家中的雪豹,还是人工繁育野化的梅花鹿,许多珍稀动物在被放归时都会佩戴这种项圈,用以确定位置,监测心跳,部分还带有拍摄功能,续航时间长达数年。   当安澜从车上一跃而下,和金橘汇合到一起,向着茂密森林进发时,她身上承载着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愿望,金橘的愿望,还有千千万万个东北虎保护者和爱好者的愿望。   在接下来的数年间,通过无线电项圈,人们或许可以得见这片土地上只对野兽开放的神秘一面,得知究竟有多少精灵在群山母亲的怀抱下生活,也探索野生东北虎尚未被发掘的生存习惯和种群奥秘。   而对安澜来说,她将在这座超过一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广袤森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游荡的旅程已经结束。   一个崭新的阶段正要开始。 第57章 【深水加更】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工作人员通过传输回来的GPS定位信号,对应布置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里的“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多次观察到两头老虎生活的踪迹。   他们发现娜斯佳带着小老虎先是往北走了一段,旋即调头折返,一路向东南,显然是本打算在老虎出没少的缓冲区探探路,却不满意那里的猎物种群状况,准备进入虎只更密集的核心区去碰碰运气。   安澜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她原意是想在林场外围安家,但在仔细观察后发现自己还是要进到最深的森林里去。   随着位置越来越靠向珲市东南方,人类活动的痕迹也越来越少,只剩下驻扎基站、哨所的人员和每日定点上山巡逻的巡护员。因为保护力度强、排查力度大,一路走来她都没看到什么钢丝套或捕兽夹,而在缓冲区看不到的动物也纷纷出现。   在林间,她偶遇过原麝和远东豹,等下到河边时,还远远看到过一只獐子。   冬天快要过去,春天就要到来,沉睡的林海雪原也在慢慢苏醒。   阳光打在解冻的河面上,碎冰和水纹映出不同的粼粼波光,认不出名字的禽类在河里浮着,时不时把头埋在翅膀后的羽毛里,舒舒服服地随着水流摇晃。   远处有两只白尾海雕在天空中战斗,羽翼拍击,利爪撕扯,零碎的羽毛飞得到处都是,起因只是一小截还没被吃干净的鲑鱼。   近处有一只紫貂站在雪窝里四下张望,毛茸茸的大尾巴背在身后,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危机,它小步跑起来,连跑带跳,一下子窜出去老远。   安澜颇为可惜地站直身体。   长得这么毛茸茸,想必一定很好吃。   她在这里遗憾不已,金橘在后面吭哧吭哧。   小老虎抱着大树往上爬,也不知道是看上了树上的什么东西,安澜找了半圈也没找见什么鸟蛋。她心里摇头,估摸着金橘就是前阵子的害怕劲缓过来了,现在又开始淘气。还没等做出什么反应呢,大树受到震动,树冠上堆积的雪呼啦掉下来,和瀑布一样。   金橘吓得“嗷”了一声,直接跳到地面上,怏怏地走到她边上来生闷气。   因为一直吃得好,小老虎又长大了很多,在救助中心称重都已经有170千克了,雄虎的体重极限高于雌虎的体重极限,安澜自己擦着顶格长,当然也希望一手带出来的金橘能擦着顶格长,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没有希望。   但光个头大也没用。   就跟狮子里的秃头一样,金橘十五个月大,体格已经慢慢上来了,行为模式却还是幼崽的样子。害怕了生气了肚子饿了心烦了只要哪里不顺就要往她身上贴,以为自己还是个宝宝,能被叼起来搂起来背起来呢。   可真是愁死人。   也就是当年带着的狮子幼崽太多,现在带着的老虎幼崽太少,一下子往单个个体上倾注了太多关心,弄得她都没有那么严格了。安澜心里意识到这点,也不准备让金橘一辈子啃老,现在环境好了,当然要把过去的放松找补回来。   于是第二天,两头老虎站在下风口处大眼瞪小眼。   金橘是下意识地想往灌木丛里坐,等到狩猎结束再出来上桌吃饭,安澜是挡在路上不让它往里走,反而把它往外赶,想看看对方到底观摩成了什么个样子。   绕过来绕过去,发现自己没法绕开的金橘愣住了。   它看看灌木丛,看看大老虎,又看看底下还一无所知在低头扒雪的梅花鹿,鼻子轻轻抽动着。   这片地方树长得很茂密,且附近没有其他老虎出没,空气中也没传来什么顶级捕食者的气味,正适合作为教学猎场来使用。前天刚刚开过荤,吃完了一头马鹿,就是今天没捉到猎物也不会发生挨饿的危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玉不琢不成器,虎不摔打不独立。   安澜抖抖耳朵,干脆直接坐下来,原地敲着尾巴。   两头老虎一起生活有快一年了,金橘对长辈的肢体信号解读良好,什么时候是在玩闹,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马上要挨打了,它都清清楚楚,所以一看到这副架势就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蹲伏下来,观察猎物。   这是一头成年雄鹿,目测有200多斤。   它顶着一身烟褐色的皮毛,反把身上的白点都衬得不那么明亮了,头上的大角有半个身体那么高,层层分叉,就像两株巨大的地中海珊瑚。因为背对着灌木丛,最引人瞩目的是那根又短又翘的尾巴,背面黑色,正面白色,抖起来就像狮子的毛绒耳朵。   梅花鹿并不是群居性强的动物,其中的雄性个体往往会独自生活。   对捕食者尤其是东北虎来说,它们肉质鲜美,易于捕捉,是非常理想的食物来源。   金橘伏低身体往前靠了几步,眼睛死死盯着那对大角。它悄无声息地从树后接近猎物,每一次抬爪都十分轻巧,后爪踩在前爪留下的脚印上。   在距离缩短到三四十米时,它犹豫片刻,回头看了一眼。   难道还指望她跟上去?   安澜装聋作哑。   金橘无法,只能用力一伏身,旋即后腿用力,狂奔了出去。   老虎在短距离内的极限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80公里,在大型猫科动物中都很有得看,但梅花鹿也不是什么行动缓慢的生物。雄鹿听到脚步声,甚至都没有回头,就铆足了劲往山下逃亡,几个忽闪就消失在了安澜的视野范围内。   为了得到清晰的视野,她也站起来跟了上去。   在林间肆意奔跑实在是种梦幻般的体验,熟悉了森林环境后,每一次加速,每一次拐弯,每一次跳跃,都是那么的舒展和自然,脚下的泥土、积雪、落叶、枯枝都带来不一样的触觉,比起平平整整的水泥地来更适合肉垫和利爪。   她敏捷地从几棵树间穿过,远远就看到了目标。   梅花鹿知道自己没法再逃,干脆一拧身,调头过来,前蹄分得开开的,稳稳地踩在地上,两支大角对准敌人,威胁性地上下晃动着脑袋。   鹿角是它身上唯一的武器。   有角又钝又圆的个体,就有角又尖又利的个体。   别看有些景区里的梅花鹿鹿角就像两个棒槌,石峰动物园在梅花鹿袭击这点上很有话要说。   园内工作人员曾把一头发情的雄性梅花鹿和园内的明星白马关在一起,结果雄鹿攻击欲旺盛,没过几天就在深夜里袭击了比自己大两倍的骏马,成功地将一尺多长的鹿角捅进了对方的肚子里,活生生把白马给捅死了。   眼前这头梅花鹿显然就属于天资不错的那一挂。   金橘盯着它的脑袋,不住地试图从左边包抄、从右边包抄,一时三刻犯了难。   老虎是刺客,是杀手,是顶级的伏击者,但要正面咬死一头正在反抗的猎物,比如带角的羚羊、鹿、白肢野牛,或者带尖牙的猎物,比如野猪,就需要一点额外的技巧。   或许是金橘从没见过安澜进行正面袭击,只是尝试进攻了两次,就有点自己把自己困住了,甚至往后退了一些,似乎准备放弃。在安澜的言传身教下,它至少知道在野外必须保全自己,以最小的消耗来获取最大的收获,狩猎最小的猎物也要做好最大的准备,如果没有把握就绝对不去冒险。   梅花鹿见反抗有效,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它转身朝森林里跳,金橘似乎是不甘心,又追了几步,做了一次试探性的跳扑。   这个跳扑正好碰到下坡,猎物轻巧地从侧面跃下,小老虎则是被迫在空中调整身形。   安澜忍不住闭眼。   好家伙。   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整个虎都飞进了树下厚厚的雪堆里,比冬天东北人打雪仗还要迅猛。金橘迷迷糊糊把自己捡起来,还可怜巴巴地打了个喷嚏,就见白色的雪像糖霜一样挂了它满身,脸上头上耳朵上黏得到处都是,跟戴了张面具也没有两样。   更好笑的是,不远处有个四四方方的红外摄像机,工作人员估计把刚才的狩猎画面尽收眼底。虽然小老虎不知道,但它在人类世界大概是已经社会性死亡了。   为了安慰被猎物玩弄的小金橘,安澜给它打了头大野猪。   但是她心里记下了这天发生的事。   孩子不会正面打架,肯定不能够是孩子自己的问题,是教学的问题。   安澜精心挑选着猎物,但每次都不能如愿,还是等到三周后,她才在一次狩猎中找到做示范的机会。   当时作为目标猎物的雄性马鹿被逼得无处可逃,不得不背水一战。它转过身,低着头,顶着角,就准备自下而上地往敌人腹部撞。   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安澜人立起来,看准机会,在它低头的瞬间直接将两只前爪向下扑击,借着半个身体的重量摁住了猎物的脖子。   在这恐怖的压力下,马鹿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把头抬起来完成这次进攻。鹿角摩擦着老虎的原始袋,甚至都擦不破半点油皮。   它只能绝望地低着头,鼻子擦着泥土,前膝重重跪地,后腿勉力支撑。   等金橘完全看清楚之后,安澜才侧过脑袋,居高临下、轻描淡写地做了一次咬合。犬齿就像四把匕首,精准而致命地刺进后颈,切断了猎物的脊柱。   马鹿轰然倒地。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它寄以厚望的尖角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第58章   国家公园新成立,运营也很是勤快。   工作人员当天监测到小老虎“狩猎”,当天就把这个视频片段剪下来发上了网。   东北虎和孟加拉虎不同,前者行踪隐秘、难得一见,后者则因为几个著名保护区的大力宣传,留有许多影像资料和名虎故事。因为本身拍到东北虎的次数就不多,抓拍到如狩猎、交配、带崽和领地搏斗这种关键时刻的次数更少,所以之前娜斯佳入境后才被接连追着拍了一个月。   说到东北虎狩猎,目前能找到的资料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条。   在“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建立后,虎豹国家公园内曾拍摄到东北虎追踪梅花鹿的画面,但只是跑到老虎追着鹿奔跑,没有拍到猎杀时刻;在东北虎入境后,特别行动组跟拍到过娜斯佳狩猎野猪,那次距离很近,而且拍到了完整过程,到处都在热议,风头一时无两。   原本以为短期内很难再引起人们对大猫狩猎的讨论了,结果没想到小老虎另辟蹊径,硬是用这一喜感的一摔给自己摔出了六个热搜来,所有人都在做表情包。   也是因为大家都知道猫科动物的平衡能力极佳,只要有足够的调整空间,一般都不会出事。   除非高度太过离谱。   先前有个关于狮子的新闻报道,说是母狮打下的猎物被花豹抢夺,因为饥饿,它爬到树上去和花豹战斗,并成功将敌人逼退,夺回了猎物。母狮把猎物丢到树下,让同伴们重新获得对食物的控制权,但它自己却遇到了难题,最后在尝试下树时不慎摔落,折断了脊椎。   金橘是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伤害。   它在落地前好好地调整了姿态,又有雪堆做缓冲,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但如果它是人类的话,一定会说自己的尊严受到了重创——不是谁都能直面这种全网社死的悲惨故事,可恶的两脚兽还在互联网的每个角落对它进行大肆嘲笑。   【娜斯佳:这玩意还好不是我生的。】   【这就是饿虎扑食吗?我笑得满地找头。】   【给我照这个尺寸来一份糖霜橘子糕,椰蓉虎皮卷,奶油朱古力戚风。】   【在我们东北,貂皮大衣和地毯也是这么洗的,放进雪地里,埋一埋,搓一搓,抖一抖。】   【北方人可以玩雪,南方人感受温暖,而我在不南不北的地方,又冻死又没雪玩,只能靠老虎取乐。】   【我笑得比鞭炮还响,给你们截图看胖胖的表情——老虎严厉.jpg,老虎旁观.jpg,老虎担心.jpg,老虎刹车.jpg,老虎震惊.jpg。真就发出杠铃般的笑声,一个胖胖,一个笨笨。】   【不许叫娜斯佳胖胖!我们是强壮的小猫咪!看看这肌肉线条!】   【我看到娜斯佳:武松打得过这玩意?我看到笨笨:武松还真打得过这玩意。】   可怜的金橘。   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笨笨。   安澜也没有很在意小老虎的“心理健康”,她最近除了教孩子狩猎之外就是在忙着挑选领地。整个四月都在居无定所中过去,因为她知道只有通过游荡才能找出隐藏在山林间的资源,也才能对猎物分布有个清晰的了解。   这就好像在玩沙盒游戏。   大地图本来是一片漆黑,通过救助中心小姑娘的唠叨在地图上打下了最初的几个标记、圈起了最初的几块领地范围。随着她自己慢慢丈量,地图被渐渐点亮,露出了下面颜色不同的地形,画上了河流、山峰、密林、缓坡,画上了野猪、梅花鹿、马鹿和狍子的小头像,画上了巡护员小屋、哨站和资源点。   草药被安澜看作是最重要的资源点之一。   在林海雪原里,有许多种植物可以对野外生存起到帮助作用,不要说是有前世记忆的安澜,即使动物本身也会主动寻找药材来治愈某些疾病。   婆罗洲的红毛猩猩能够辨认超过五百种植物,它们会食用草药来消食通便,也会在关节疼痛时嚼碎草药涂抹在痛处用以清凉止痛;生活在南美热带雨林的猿猴会啃食金鸡纳树的树皮和树叶;云南白药和蛇的故事自古有之,就连生活在乡村的猫、狗和兔子有时也会食用特殊的草叶。   关于动物服用草药的行为,一些只是在民间口口相传,或许是想给草药发掘增添神秘色彩,或许是祖上亲眼见过,犹未可知,但还有一些则是科学家、研究人员经过多年跟踪观察记录下确有其事的。   人们猜测动物这么做的原理和大象在泥地里打滚防蚊虫叮咬大致一样,它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被长辈教育这么做,是一种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   安澜在这一点上占了便宜。   她虽然失去了雌虎的传承,却也因为前世记忆得到了许多知识。   除了草药之外,在国家公园里值得注意的重要资源还有补饲点。   从2012年黑省和吉省就开始在野生东北虎活动频繁的区域搭建类似的建筑,在安澜被放归的山头附近,她找到了三个彼此距离较远的补饲点。   这些补饲点中最大的一个在南侧。   它的外形很简陋,也说不上是建筑,最多是个小小的棚子。用来遮挡雨雪的茅草棚底下架设着两排饲料槽,里面装满了干草、大豆秸秆、玉米饼和盐块,还上面覆盖着稍一使力就能咬破的可食用遮料。   补饲点能够在大雪封山时给更多有蹄动物提供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扩大它们的生物种群,以此来确保东北虎和远东豹能够一直抓到猎物,有足够的肉吃,同时确保整个森林中的生态循环也不会因为某种动物集体饿死而断链。   就拿梅花鹿来说吧,虎豹国家公园刚刚建立时,野生梅花鹿种群数量极为惨淡,通过大量放归、封山育林、迁移农户和冬季补饲,眼下生活在这篇土地上的梅花鹿已经超过千头。鹿群发展,意味着东北虎豹的生存得到保障,更多幼崽能活过寒冷的冬天。   除了搭起一个小建筑的补饲点,安澜还发现了好几条补饲通道,经常会有巡护员进山来沿着通道布撒供有蹄动物食用的草料。   补饲是投食的进化版,更符合生态规律,也更符合野生东北虎豹的生存需求。   尽管工作人员在东北虎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也会进山投食各种肉类,但如果不是特别严酷的寒冬,或者碰到特别需要照顾的个体,让野兽自己捕猎肯定比让它们坐下来蹲着吃饭要强。   安澜是更愿意自己捕猎的。   或者按照眼下的情况来说,她是更愿意盯着金橘捕猎的。   找到补饲点就像找到了自助餐厅一样,这几年气候异常,到五月初竟然还下了几场雪,气温也只能说是没那么寒冷,远远不到暖和的时候,因此补饲也没有完全停止。   在附近的树林里蹲一天,就能看到超过二十头有蹄动物过来吃饭,狩猎机会也很充裕。   但东北虎并不是唯一看上这个餐厅的捕食者。   在金橘头一次成功狩猎野猪的那天,安澜在树林深处嗅到了不详的气味,她停止进食,把还在撕扯猪肉的金橘护在身后,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一处灌木丛。   在树枝被挤压折断发出的响动里,不速之客带着浓重的腥臭味从灌木丛中穿了出来。   圆头长鼻,肩背隆起,皮毛厚得像盔甲,巴掌大的像蒲扇。   赫然是一头乌苏里棕熊!   安澜不是第一次在天寒地冻时碰到熊了。   小时候书里都说爱冬眠的动物到了冬天就会钻进山洞里睡大觉,但在现实生活中,熊类也可能因为在冬天前没有储存到足够的能量而放弃冬眠,一整个冬天都活跃在外面寻找食物。   前有二月里把谢永福吃了个干净的亚洲黑熊,后有顶着鹅毛大雪还在树林里活动的棕熊,正因为它们是出于饥饿才在四处游荡,所以极度具有攻击性,也极度危险。   从概率上来说,这头棕熊可能是想来吃补饲点里人工投放的玉米粒,也可能是想来蹲点猎杀有蹄动物,但更可能是知道其他捕食者会出现在这里,想来侵占捕食成果。   果不其然。   棕熊一挤出灌木丛就直奔野猪尸体而去。   金橘不愿意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抓到的猎物,守在边上连连咆哮,但安澜看到了这头棕熊眼睛里的凶光。   乌苏里棕熊的成年雄性能长到350公斤那么重,要拼正面,她和金橘加起来可能都不是这头棕熊的对手,为了补饲点附近唾手可得的猎物和这种庞然大物争斗是不明智的。   安澜吼住金橘,选择了退让。   但棕熊似乎从这次避让中尝到了甜头。   接连好几天,两头穿梭在三个补饲点之间的东北虎都能嗅到它的气味,有时还会和它狭路相逢。每当安澜或金橘狩猎时,但凡棕熊感到饥饿,都会出来抢夺食物。有一次金橘甚至想把梅花鹿拖到树上去,而棕熊比它更夸张,竟然也准备爬树。   一而再,再而三,棕熊从老虎口中得到补给。   抢夺者不劳而获意味着被抢夺者在付出无谓的能量消耗,安澜的忍耐渐渐到达极限。   乌苏里棕熊是东北虎唯一能碰到的棕熊亚种,在过去上百年的记录中,这两种顶级掠食者留下的战斗记录并不多,因为它们会有意识地避开彼此,偶有冲突也是发生在抢食之中。   而在这些被记载下来的案例里,总体而言是老虎略占上风。   这里的老虎指的是成年雄性东北虎,例如被誉为棕熊杀手、一生至少杀死了四头棕熊的虎王戴尔,而雌虎杀死棕熊的案例屈指可数。   这本质上还是体型在作祟。   老虎选择的下手对象大多是母熊,尤其是带着幼崽的母熊。反过来,棕熊会去猎杀的也大多是雌虎和虎崽,或者是生病的、年老的雄虎。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发生在1981年的追捕事件,一头棕熊在雄虎背后追了14公里,最后老虎靠得离人类村落太近,棕熊才放弃追踪;另一起案例中的老虎则没有这么好运,它被棕熊追得在河滩上绕圈,亡命狂奔长达数公里,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出没在克伦贝河的棕熊总是和安澜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保持着顶级捕食者的“小默契”,谁能想到竟然会碰到这么一头无赖。   但她必须对这种长期追踪和抢食的行为作出回应,哪怕对方是一头成年雄性。   没有谁想被当做长期饭票。 第59章 【深水加更】   这头被巡护员记录在案的棕熊是薅羊毛惯犯。   作为一头夏季能达到三百公斤重的巨兽,它在冬季显得稍微干瘪一点,食物不够也不去冬眠,就喜欢跟在其他捕食者背后捡漏,使这一带的大猫们不得安宁。   通过监测系统,工作人员关注到了棕熊和娜斯佳之间的冲突。   他们思考着是否需要通过投食诱引将两种珍稀动物人为地分隔开来。   但安澜对此有截然不同的想法。   她带着金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地展开了反追踪。   棕熊在不奔跑时移动缓慢,而且会发出重重的脚步声和刮擦声。它们身上还带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使得大猫在数百米开外就能察觉到敌人的存在。   两头老虎就这么安静地蹲在高处,看着它从下方大摇大摆地经过,甚至还直起身体在树上挠痒痒。   当目标把前肢放下的时候,安澜瞧准机会,悍然发动了攻击。   她从高处一跃而起,整个身体扑到敌人的背上,前臂像铁钳一样抱住了它的下巴和咽喉,张口就朝后颈咬去。   棕熊的颈部或者说全身都长有十分松垮的厚实皮毛,这些皮毛就像一道天然防线,在它们和同类或其他顶级掠食者发生战斗时保护住要害部位,让对方只能咬合住皮肤,伤不到里面的骨骼、血管和气管。   换做是其他动物,或许要对这道防线无能为力了,但老虎有着猫科动物中最长的犬齿,能够轻松突破任何钢筋铁骨的阻碍,即使是犀牛和白肢野牛也要在尖牙利爪的袭击下饮恨。   安澜把她实测将近八厘米长的犬齿从背后深深地埋进去,如愿听到了颈骨和牙齿尖端相扣时发出的响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感知,正是这种感知让猫科动物能准确找到适宜下手的要害部位,并精准判断敌人是否还有一息尚存。   这是一场计划中的闪电战。   极重的骨头、极多的肌肉、能够自由收缩的指爪……所有这些东北虎的特征都是为了伏击下的爆发进攻而生的,如果一击之下未能得手,往往会直接导致狩猎终止。   老虎也会进行长时间的作战。   曾有两头雄虎为了争夺领地死战45分钟最后一死一重伤的报道,但目击者都说表示,战斗最后两头老虎几乎是凭本能在抓扯撕咬,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踢蹬,彼此早都没有腾挪跳跃的力气了。   安澜不愿意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她更加用力地向下咬合,正准备进行扫尾工作,但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一个向上的力。   棕熊从地上人立起来,凶猛地甩动着,只消几下,安澜的后腿就被甩得腾空起来。战场离大树太近,在这种防御反击下,很可能会被拦腰直接撞到树上,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为了保护自己,她不得不放弃奇袭,轻巧地落在一旁。   正对上两只从上往下落的巴掌。   掌风里跟着从咆哮中带出的腥风,棕熊因为吃痛而气急败坏,发动了悍勇的攻势。   它们前臂上的肌肉都长在远离枢轴关节的厚实的骨头上,这种独特的生理结构使得它们在抬起前肢时多少显得有些行动迟缓,在向下挥动时却能爆发出极其恐怖的力量。杠杆力和它巴掌上长着的七八厘米长的钩状利爪结合在一起,能够轻松地从侧面击穿一辆小轿车,即使是其他巨兽也不敢直撄其锋。   棕熊还有着五厘米长的尖牙,尽管和老虎的犬齿长度无法相比,但在体重的优势下,一旦被压制住撕咬,被锁在地面上不能动弹,战斗就基本宣告结束了。这42颗牙齿拥有每平方厘米214公斤的恐怖咬合力,足以彻底粉碎一头狼或者猞猁的头骨。   安澜往后跳开,再次向侧面跳开,旋即是接二连三地躲闪。   吸引到全部火力,她果断往密林间一钻,短时间内就把敌人甩在了身后。   而早早埋伏在路上的金橘在棕熊追着监护人跑过后以一个同样的姿势扑到了熊身上,但它没有选择下死劲啃咬这种难以脱身的进攻方法,而是用力咬了一口熊的耳朵,一击即退,重新跳到高地上。   金橘一岁半了。   从最近几次狩猎来看,它已经渐渐表现出了一头东北虎该有的战斗风格。尽管许多幼崽会和雌虎一起生活到两岁乃至两岁半,但其实东北虎在一岁出头时应该已经具备独立生存能力。可以独立生存,意味着能够应付狩猎和战斗,不再是脆弱的被袭击者了。   小老虎的能力并不弱,而且这回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那就是在安澜转移位置时中断棕熊的追踪,把它拖延住,让她能从容隐没、策划第二次伏击。   金橘非常聪明。   它知道从战斗经验上自己无法和大虎匹敌,因此选择站在高处,借助地形带来的优势,不断对体格庞大的敌人咆哮怒吼,挥动前爪。   在左右夹击的虎掌下,棕熊低着头,侧着脑袋,长大嘴巴。   这是一个颇具威胁性的进攻前摇,金橘的一通撕打完全落在了它比成年男子腰还粗的后颈上。随着对峙进行,棕熊从静止开始甩动脑袋,知道一个移动的目标会吸引猫科动物全部的注意力,而这些不以耐力著称的杀手很快就会因为体力耗尽而付出代价。   但它没有想到,自己在吸引小老虎注意力的同时,也被小老虎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半分钟后,安澜发动了第二次奇袭。   她再一次扑到敌人背上,故技重施,死死地锁住了它的后颈。爪子在棕熊的脖颈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长长的血印,犬齿在那松垮的皮肉之下越刺越深,熊毛因为撕扯而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和飞扬的尘土交织在一起,诉说着战况的激烈。   敌人无疑是强大的、暴躁的、不管不顾的。   安澜并不指望两次袭击就能使它彻底败退,或者心生畏惧。这些体格庞大的雄性动物总是对雌性抱有一种傲慢之心,它们本能地认为除了带崽雌虎有凶性之外,其他个体并不能够造成什么威胁。在阿穆尔虎工程的记录中,别说是冬季追着雌虎抢夺食物,在真正饿狠的时候,它们甚至会直接把雌虎视作食物。   但今天它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在安澜第二次、第三次被甩下去后,她总是在金橘的掩护下及时逃脱,两头老虎交替牵制着敌人的注意力。金橘非常争气,它从一开始的过分谨慎,发展到后来也敢扑到熊侧面和背面去,对它的脖子发动有效或无效的撕咬。   大概是还在为那头好不容易捉到的梅花鹿生闷气。   在这种激烈的车轮战术下,棕熊从一开始的气势汹汹,渐渐发展到犹豫不决。它本来完好如缎子般的厚实长毛变得血迹斑斑,有些地方还形成了一块又一块的塌陷,显见是毛发都在撕扯中被咬了下来。它的一只耳朵在金橘的利齿下开了花,鼻子和左眼也在安澜自下而上的一次抓撩中糊满了鲜血。   血液不断灌进嘴巴和鼻腔,或许起先还能激发出它的凶性,到后来却只剩惊惶。   大猫是最受推崇的猎手。   并不仅仅因为它们拥有迷人的眼睛,矫健的身形和优雅的跑动姿势,更是因为它们被认为能进行数量不相等、重量不相等和形势不相等的极限战斗。   狮王银泰杜梅拉能以一己之力冲进斑鬣狗群,杀死躲在后方的鬣狗女王;虎王kzt085能够猎杀重达数千斤的巨型犀牛;肯尼亚国家公园中的花豹在被蟒蛇绞杀濒死的状态下仍然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反击,咬穿了对手的头颅。   当这些大猫表现出孤注一掷的决心时,鲜少有动物愿意冒着双双赴死的风险继续作战。   棕熊迟疑了。   在安澜第六次扑到它身上的时候,它没有选择继续站起来搏斗,而是摇晃着脑袋往后退,一直退到脚下一滑,不慎从坡上滚了下去。这种翻滚使它身上的伤口愈发疼痛,却也给它带来了逃脱的机会。安澜不可能任由对方两三百公斤的体重压在身上,因此在滑落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   三头猛兽在坡上坡下遥遥相对。   东北虎徘徊着,发出一声又一声低沉的咆哮,虎啸声在山林里穿梭回荡,震耳欲聋,连风都在成为它们的帮凶,卷着这胜利的宣告涌向数公里之外。   棕熊发出一声不甘的叫喊。   连年来抢夺食物的经历使它变得笨重而懒散,身上尤其是后颈上不计其数的抓伤咬伤更是让它疼痛难当,或许离开意味着要在寒冷的季节饿肚子,但比起死亡和重伤来,饥饿也不算什么。   它退让了。   第二天,安澜在补饲点附近猎杀了一头野猪。   她和金橘就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吃完了整头野猪最精华的部分,将肚腹里美味的肝脏和心脏一扫而空,甚至还抓着猪头上的獠牙玩闹了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去到河边洗澡、打盹。   在两头老虎走出几公里之后,被监控设备熟识的棕熊才从树林间出现,日光下能更清晰地看到耳朵上、鼻子上甚至嘴唇上的豁口,背上松垮的皮肤也被掀开了无数道裂缝,脖子上挂着干涸的血珠。   棕熊小心翼翼、一瘸一拐地靠近,在四下观察后,才低头飞速食用老虎留下的残羹冷炙。   它已经得到了教训,现在是贯行这个教训的时候了。 第60章   积雪完全融化的时候,安澜确定了自己的领地。   这片领地以河谷作为中轴,包括西侧和东侧的几座山头,三个补饲点,两座巡护员小屋,甚至还有一片极其罕见的东北红豆杉古树群落,总面积超过四百平方公里,即使放在整片虎豹国家公园里也是数得着的丰饶之地。   俄罗斯尤其是锡霍特-阿林保护区那边的专家学者有点失落,柳芭心心念念的宣传纪录片更是拍到一半就被迫中止了。原本大家都以为过了冬天娜斯佳就会带着小老虎回到锡霍特山脉,没想到直接在国境线那头定居了。   倒是这头的东北虎保护者很高兴。   发现树上有抓痕标记的那天,工作人员还特地买了几个硬菜来庆祝。   因为总算能确定一头老虎的活动范围,而且按照抓痕标记来看它还把巡护员小屋和哨站都囊括了进去,他们在庆祝之后果断给这块区域加装了大量监控设备,以获得更多有价值的资料。   春暖花开不仅给森林带来了丰富多彩的颜色,还给有蹄动物带来了最好的繁衍时机。因为领地内鹿群和野猪的数量增加,不论是东北虎还是其他捕食者都从中受益,贴起了膘。   安澜在这一年年底迈入了四岁,金橘则长到了两岁。   当年因为饥饿而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小老虎已经长成了漂亮的大雄虎了,脑袋得有人类的腰那么大,肩膀宽阔,肌肉结实,爪牙锋利。这个体型放在圈养虎里也很够看,放在野外可能是许多雌虎眼中的大帅哥。一手把虎崽养成这样,实在是很有成就感。   安澜有时候坐在石头上看它,都觉得日子过得真快,像做梦一样。   如果是普通的老虎母子,这会儿早就开始了驱逐,但她没想着赶孩子,金橘也很努力,从冬天开始一直在协助狩猎,有时候还单独出去抓梅花鹿抓野猪给她吃,所以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来。   大概小老虎自己也觉得很迷茫。   这年雪又飘落的时候,它开始频频在领地边缘游走,几天后又会回到核心区域。   天性在告诉它要离开,要去更广阔的山间寻找,要去打下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但在即将迈出领地范围时,它又会陷入犹豫。   金橘只是只小老虎。   三个月大时它就被带离了出生地,后来先是被卖到陌生的马戏团,又是长于人手,再是被雌虎遗弃,最后才得到了一生中最幸运的时光。如果它能像人类那样说出话来、分析辨认自己的情绪,它就会知道自己舍不得离开的地方叫做家,舍不得离开的长辈叫做妈妈。   但它什么都不懂,只是被情绪拉扯弄得精疲力尽。   在一个暴雪天,两头老虎刚刚吃过一顿饱饭,躲在山洞里洗脸。金橘把巨大的身躯蜷缩起来,脑袋贴在前臂上,舒舒服服地打着呼噜。安澜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片,心里知道这种拉扯不会持续太久,也许很快,天性就会彻底压倒离愁。   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大雪封山的时候,金橘在一个傍晚离开了家。   当时她就看着那个橘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尽管频频回头张望,却到底没有停下脚步,徒留她自己站在雪地里。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变得很难熬。   对高智慧生物来说,日复一日的独行是孤单的。   安澜只是穿越,并没有多带个系统,更不能在脑子里看小说听音乐赏电影。在当狮子时还有充分的社交,成为老虎之后,所有的娱乐项目就是睡觉、养崽、听巡护员聊天和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沉浸式自然科教,到后来连花栗鼠打架都被看出一股WWE摔跤比赛的味道来。   为了消遣,她开始频繁出现在巡护员的巡逻路线上。   头几次发现老虎的身影时,巡护员又是丢摔炮又是敲铜锣,差点没吓个半死,但等她出现了第五次、第六次,每天都蹲在脚踩出来的小路附近,甚至还慢慢靠近巡护员小屋时,人类也就习惯了。他们想不通老虎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默默加固了防护栅栏。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金橘回来了一次。   大概是因为在外面过得不错,离开一年多的它选择回家看看。   这种探亲行为不是没听说过,南非老虎谷地域较小、食物充足,生活在这里的孟加拉虎因为环境改变,习性也跟着发生了改变。它们不仅常有合作狩猎的表现,部分领地内甚至出现了短期结群聚居的现象,这些老虎诞下的后代在离开家园后也多有重返故土去和父母碰面交际的。   不管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其他什么,能再次碰面,安澜心里都觉得很安慰。   现在她也不需要再给孩子打猎吃了,作为一头三岁半大的雄虎,金橘一回来就承包了领地里的狩猎工作,不仅杀梅花鹿、野猪和狍子得心应手,有一次它还杀了一头黑熊来给她打牙祭。   金橘一直住到入夏才离开。   两头老虎的生活被国家公园内的监测设备如实拍下,让专家学者们都议论纷纷。   他们是都没想到当初雌虎为什么不主动驱逐小老虎,也都没想到在自行离开之后小老虎还会回家探亲。   原本还有学者推测说是金橘年纪到了,这次不是作为儿子,而是作为一头雄性在探索领地、给雌性提供食物、谋求伴侣,但住了那么久,他们又觉得这不太像是正常雄虎和雌虎之间的相处方式——如果是那样,雄虎在完成交配后就会离开了。   人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他们很快就没空去思考金橘的问题了。   娜斯佳在入夏之后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本来有金橘陪着好不容易往森林里迁了点,这回卷土重来,反而靠得离小屋更近了。   半年过去,到了冬天,巡护员上山去给补饲点加草料的时候,它甚至都不是在山路上徘徊,而是蹲在补饲棚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直愣愣地看。   大家都很为它的精神状况担心,有人提出这是不是生病了在向人类求助,有人提出是不是因为曾经伤过人所以把人当做猎物,还有人犹犹豫豫地提出,娜斯佳从小生活在马戏团里,跑出来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收养了小金橘,是不是就和当年俄罗斯专家推测的一样,它其实很需要陪伴呢?   这个观念一提出来,还在唇枪舌战的专家们都有点哑了火。   人类需要陪伴,这可以理解;宠物需要陪伴,这可以理解;狼群需要陪伴,这也可以理解;但老虎、花豹、美洲豹这类的大猫一向被认为是独自生活的,难道也会被孤独这种问题困扰吗?   狮子的世界里倒有许多类似案例,最出名的还要数柳瓦夫人。   柳瓦夫人是柳瓦平原上最后的狮子,它的同伴都被人类屠杀殆尽,整片平原上只有它一头野生狮子。因为孤单,柳瓦夫人在摄影师赫伯特入住营地后,就隔三差五地到营地里去活动。它不仅每天晚上在帐篷边上入睡,而且有段时间还一直跟着赫伯特,到哪里去都不愿意离开,以至于摄影师在采访中表示自己都习惯于听着大猫的呼噜声入睡了。   可虎不是狮。   从没听说过野生老虎亲近人类的。   再者说,如果真的觉得孤单,为什么娜斯佳不向同类寻求陪伴呢?   作为这片领地乃至整个国家公园里体型数一数二的东北虎,它在迈入壮年后表现得像个绝对王者,其他途径此处的雌虎根本不敢靠近来进行领地挑战,但想进来相亲的雄虎倒是被监控拍到过好几回,也没见它网开一面让人家进来。   上上回进来的大雄虎被奋起反抗的娜斯佳吓退,走的时候一瘸一拐;上回进来的雄虎因为体型着实不够看,根本无法和老虎女王抗衡,简直是被连滚带爬地打了出去。   也就只有金橘安安稳稳地进来,太太平平地离开。   可眼看着金橘也没派上用场啊。   工作人员愁白了头发。   在连领导山上视察情况都能看到灌木丛里的娜斯佳时,专家学者终于顶不住了。他们召开了一次又一次冗长的会议,讨论该怎么帮助这头特别的东北虎。   而任飞槐博士就是在这个时候掏出研究资料的。   摄影师赫伯特在第一次碰到柳瓦夫人的那个夜晚举着手电筒和狮子对峙良久,他没有移动,也没有拿出武器,只是因为冥冥之中有一股念头告诉他这头蹲在营地里的母狮不是来伤人,也不是来觅食,而是来寻求陪伴的。在这种念头的指引下,他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   此时此刻,也有这么一股念头在向任教授诉说着。   他总有一种预感,预感到自己一直在思考的事情这回会有个着落。   娜斯佳六岁,距离人们给它戴上无线电项圈已经过去了两年多,因为体型和状态都到了巅峰,也是时候去做个身体检查,顺便更换一个技术更成熟、电量更充足、也更舒适的定位圈了。   随着医疗专车进入国家公园的还有一个从救护基地运来的小篮子,里面装着一只被母亲弃养的小老虎,约莫五个月大,正是断奶的时候。   这只雌性小老虎是被工作人员精挑细选出来的、园区里性格最稳重的一只,平时就连在外出放风时碰到陌生老虎,它都不会露出害怕的神色,反而是带着它的保育员担心个不停,唯恐它被吓到,还吓出什么应激反应来。   为了这次的实验,人们做足了充分准备。   工作人员在娜斯佳的领地里采集了粪便和用来标记领地的液体,通过技术合成了气味剂,完全掩盖了小老虎本身的味道,希望在麻醉效果刚刚退去时观察一下会发生什么事,假如情况不对,就赶紧把小老虎转移走。   这样做是冒了风险的。   尽管娜斯佳平时都表现得很温和,接受救助时也对幼崽十分友善,但要是真出现什么意外,从任教授到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没有好果子吃,而且他们心里也过不去那关。   任教授在戴着手套把小老虎放下时心里一直祈祷。   他不是个爱求神拜佛的人,也不知道老虎的事该拜会哪路大仙,但真到了这节骨眼上,他竟然也开始压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   孙清抓着血样,巡护员抱着麻醉枪。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老虎在雌虎还没苏醒时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抱住了它的尾巴。 第61章 【5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做了个美梦。   她梦到了满地的参考书,梦到了书桌、咖啡杯和电脑,梦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梦到了马赫蒂和它厚实的大毛领,梦到了舐犊情深的尼娅斯比,梦到了目光灼灼的小豹子琪曼达,梦到了从小就爱抱着她脖子荡秋千的金橘……她抖了抖脖子,小猫咪被晃到地上,气急败坏地发出一声叫唤——   “喵!”   安澜猛地睁开眼睛。   是幻听了还是什么,怎么森林里竟然有猫在叫。   脑袋还因为麻醉有点昏昏沉沉,脖子上紧绷的项圈好似被人放松过,换成了很舒服轻柔的材质,爪子上有一点点刺痛,和从前在草原上被豪猪扎了一下的感觉差不多,但这些感觉加起来都没有尾巴上的刺痒来得恼人,她下意识地摆了摆长尾。   “喵!”   又是一声叫唤。   这回安澜听清了,声音就是从后面来的。   大尾巴往前轻轻一弯,靠在尾巴附近的东西就被推到了侧面,她打眼一看,发现竟然是只东北虎幼崽,而且这只幼崽闻起来还有种诡异的味道,好像……是她的粑粑。   就在这一瞬间,安澜想起了当年在救护中心被金橘粑粑气味包围的恐惧。   虎崽还有点懵懵懂懂,但胆子挺大,一点不怕生,被尾巴拨弄了也不知道逃跑,打了个滚儿就趴在了地上,抱着尾巴张嘴就咬,边咬边嗷嗷叫,哪怕被巴掌轻轻地拍了一下脑袋,也就是一矮脖子,不满地打了个喷嚏。   真可爱啊。   不知道是不是特地选了这种性格,防止在看到大老虎时反应过激引起对方的攻击欲。   安澜小心地收起爪子,用肉垫拨着玩了两下。   这只小老虎和金橘小时候长得不太像,金橘那会儿是圆头圆脑,头上的黑色花纹颜色很深,但这一只花纹很浅,而且底色不知道为什么呈现出一种非常橘黄的样子,毛还炸起来,似乎天生就是长得这么蓬松。   金橘小时候比较胆小,哪怕给了它东西吃,最开始都不敢跟得很近,只是远远地在后面走,当她猎杀动物时才会小心翼翼地上来分一杯羹,但这一只虎崽在她站起来之后立刻跟上了,好像自己完全不是被人类养大的一样,看都没朝小汽车看一眼。   安澜试着往前走了几乎,她停下来,虎崽就直愣愣地撞上了她的后腿。   这点撞击能撞疼什么呀,可它就是要大声撒娇。   这虎妞……是真的虎啊。   不过不设防的性格在野外未必是好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需要慢慢教,让它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玩耍,在什么地方一定要保持小心警惕,最好连声音都不要发出来。   心里想着以后的事,安澜觉得浑身都有劲起来。   狮群那些小崽子是没那么精心带过,带得最精心、相处也最多的崽子就是金橘,是真的从小老虎一点一点喂养大的,看着它长体型,看着它学狩猎。金橘有朝一日要去寻找自己的领地是她在收养它时就想好了的,可当这一天终究到来时,却还是觉得很寂寞。   除了狮子之外,老虎、猎豹、花豹这些大猫养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幼崽,最终都是将它们远远送走,无法享受到群体的照料。有时它们还要面对来自孩子的挑战,被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幼崽夺走王位,总是令人唏嘘。   安澜自己倒是不在意什么王位挑战,在大自然里,只有实力才是一切,再说金橘是头雄虎,闲着没事也不会跑来挑战雌虎的领地……她只是觉得森林有点空荡。   其实就这么过下去也行,至少在巡护员小屋外面永远有一席之地,但人类能明白她的暗示当然更好。   任教授那里从前的交集总算派上了作用,真的送了一只幼崽出来。现在日子又有盼头了,她是觉得被麻醉过的脑袋也不昏沉了,被抽过血的腿也不痛了,甚至还能马上去打头野猪来给小猫喂饭吃。   安澜这边在吸猫,人类也在那边小声庆祝。   巡护员放下了麻醉枪,孙清满脸笑意,而任教授已经和其他工作人员抱到了一起。   单从马戏团小老虎这一年在外面的战绩来看,娜斯佳虽然自己没有被雌虎带过,但带出来的幼崽是像模像样的。小老虎在山头那侧六七公里远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领地,离得不远,大致还是贴着娜斯佳的领地,但生活是已经完全独立了。   每一只东北虎都是珍贵的基因库,在野外的个体和在东北虎园林里的个体就有着不同的血统,繁育中心一直烦恼不能往里面带入更多新的种虎,也担心老虎养了这么多年养到几百只上千只了能没有能野外放归成功的。世界上唯一有野化东北虎成功经验的只有俄罗斯。眼下能放出来一只,哪怕就一只,也是巨大的进步。   喜悦过后就是担心。   马上就要进入最寒冷的时候了。   每年将到年关时都是大雪封山、银装素裹,是食物最少的时候,如果不是娜斯佳状态不好,人们肯定不会在这时候把小老虎放出来给它接触。   工作人员回去就把实验成果详实地向上汇报。   好在有关部分非常重视,在陈主任的运作下,文件层层下达。为着这次接触的大成功,上面特地下了指示,要求在国家公园里增设几十个补饲点,务必要让每头老虎都安安稳稳地度过冬天,确保种群的延续和扩大。   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圆满。   工作人员忙着从上万个监控装置中调取珍稀动物的行踪并观察它们是否需要人类介入救护,任飞槐博士忙着寻找是否有其他合适的雌虎能够在更换项圈时继续进行实验,巡护员则忙着给补饲槽加草料,这辈子没想到自己还会想念见不到东北虎的日子。   而在森林深处,安澜精神焕发。   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收拾出一个山洞,又把幼崽叼进了洞里,去打了一头野猪。   有的小老虎直到一岁大都会继续喝奶,有的则断奶断得早,既然人类放心把它送过来,那一定是已经确保了它可以吃肉,她也就放心喂了。   大老虎吃肉时用两条前臂固定住,带有倒刺的舌头先把皮毛舔一边,可以将上面的浮毛都刮掉,有时还能把一些比较松的皮直接刮起来,露出下面的肉块。旋即是用牙齿将肉撕扯成块,放在嘴巴一侧咀嚼。骨头和软骨在牙齿的咬合中发出清脆的断折声,肉块则显得更有弹性,咬合时会挤出带血的汁液,非常肥美。   安澜边吃边看向自己的新家庭成员。   结果她发现虎崽就算断奶了大概也没吃过几天肉。   它一开始是费力地舔,舔着舔着,越舔越香,怎么也停不下来,吃不到嘴里又着急。好不容易醒悟过来肉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舔的,抱着大腿上的腱子肉咬了半天都没咬下去一块。等她把这些肉撕成小块,它就放弃了咀嚼,开始暴风吸入。   这种情况在把野猪肚腹撕开后就更明显了。   她只是想把一些有营养的内脏拖出来让幼崽吃,结果小老虎急不可耐,把整个脑袋都挤进了野猪的肚子里,这哪是在吃饭,根本就是在洗脸。   安澜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一大一小都吃饱了,小橘猫也变成小红狐狸了。   她在去处理猎物时还有点哭笑不得。   没吃完的野猪肉都可以留着过两天吃,这个天气一般的猎物也不会腐坏,就是可能被挖出来偷走。老喜欢跟着老虎蹭饭的大棕熊今年学乖了,每次都是等老虎进食完毕才来捡东西吃;去年偶尔会碰到几次的大猞猁最近也在边上猫猫祟祟;还有因为补饲点多猎物多而转移过来的远东豹。   最离谱的是,安澜在森林里见过一头狼。   虽然那头狼在看到安澜的第一时间就扭头逃跑了,但她还是把这次邂逅放在了心上。   东北狼销声匿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也不知道这头狼是从人类世界逃出来的,还是从其他森林里迁徙过来的,更不知道它的族群现在在哪里。   从大局来说,狼群的出现代表着整个国家公园的生态环境在治理下变得更好了;但从个体来说,狼群的出现会危及东北虎的繁衍生息。   将来或许有一天,这片领地里会爆发激烈的冲突。   但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满脸血沫的小虎崽子洗干净,然后叼回山洞里去。   时隔三年半,安澜又找回了那种甜蜜的烦恼。   只要不影响她自身的生存,养只虎崽就跟独居人类养只小猫一样。更何况野生东北虎还是濒危物种,能养出一只就多一只,在成为老虎的这一生里,她也很愿意为这个美丽种群的扩大出一点力。   天上有飞鸟,河里有游鱼,山间有猛虎。   万类霜天竞自由。[1]   假如有朝一日能重现这样的景象,对动物爱好者来说大约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喵!”   就像在附和一样,虎崽大声叫着。   安澜喷了个鼻息,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舔着毛。   她想着从明天开始就要去处理一下领地里的几个隐患,原本捕食者们相安无事,她对竞争关系不强的个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有了那么小的幼崽,可别因为疏忽大意被猞猁或者熊叼走了。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先给它起个名字。   既然哥哥叫金橘……那么妹妹就叫柠檬吧。 第62章   破鼻猞猁最近有点烦。   倒不是说它吃不饱或睡不好。   作为猫科动物中数一数二的生存专家,猞猁以其强大的适应能力著称。这种两只耳朵上各长了一撮毛毛的灰褐大猫不仅能在海拔较低的针阔叶混交林中栖息,还可以在海拔极高处的高寒荒漠地带出没。东北虎豹公园里没有它们去不到的地方。   至于食物,选择就更多了。   大到有蹄动物,小到兔子山鸡,任何从大型食肉动物手里漏下来的猎物都能填饱它们的肚子。实在抓不到猎物,还可以去捡漏,可以去抢。   补饲点周边是整片领地里最大的冬季猎场。   每年大雪封山时破鼻猞猁都会转移阵地,下到这片猎场里来猫冬。以它的战斗力,杀头梅花鹿或者狍子是手到擒来,平时还可以蹲在几棵老树上休息,居高临下地观望战局、寻找机会,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混过了四五年。   可最近形势突变。   猎场里的大老虎好像在发疯。   先是三头黑熊被一路从核心地带追到了领地边缘,两头跑得快的拖着伤口勉强逃脱,一头跑得最慢的则走了背运,被死死抓住,惨遭锁喉,叫都没叫几声就咽了气。老虎在杀了一头之还不解恨,爬起来又冲着另外两头追了好几百米远,那架势不太像是在狩猎,反而像是在对什么冒犯行为进行报复。   就在三头黑熊遭难后没几天,另一头熊也被卷入了战斗中。   这头大棕熊是破鼻猞猁每年都能见到的,而且是因为抢食结了仇的,还是老虎进了猎场之后它才有所收敛。   当时雌虎从树林里扑出来,先是二话不说逮着棕熊的脑袋上去就打,连续几个巴掌把它扇得晕头转向,旋即是长时间的对峙和相互咆哮。   虎啸声震得大树都在颤抖。   破鼻猞猁小心翼翼地躲在树上,看着雌虎接二连三地前扑,一副完全豁出去了的样子。明明存在着体型差距,棕熊却不知为何束手束脚,根本不敢同它争锋,率先败下阵来,逃之夭夭。   几头活跃在冬季猎场的熊都销声匿迹后,这把无名火就烧到了其他捕食者身上。   比如说——大猫。   那天中午艳阳高照,是难得的好天气,破鼻猞猁也有点懒洋洋,找了棵树晒太阳。   这颗大树长在一面向阳的缓坡上,四周环绕着其他稍矮一些的树,树干粗壮,树冠雄伟,树枝横七竖八地交错着,织出一张大网,完全足以支撑一头体重30公斤的动物摊开四肢在上面翻来滚去。   破鼻猞猁爬到离地有近16米高的地方。   在这个高度,它能更好地取暖,而且还能更清楚地观察四周,提前发现危险。   所以当那抹亮色从林间缓缓踱步而出时,刚翻过身来的破鼻猞猁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起先它没有放在心上。   东北虎和猞猁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但不是非常高的竞争关系。而且这头地主老虎以前也和它狭路相逢过,从来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最多是象征性地驱赶一下,护一护食。   但随着老虎越走越近,山风带来了它身上的气味。   这股气味表明了另一头老虎的存在,而且显然是只幼崽。即使破鼻猞猁知道地主雌虎并不在哺乳期,但它也立刻警觉了起来。   带崽雌虎不是好惹的。   不管它用什么方式带上崽都一样。   破鼻猞猁悄无声息地再次翻了个身,观察着逃跑路线。它先是看了看更高层的树梢,发现那些枝丫有点松动,怕是承载不住自己的重量;旋即又朝附近的矮树看去,发现这些树不是过于低矮就是过于遥远,最近的一棵也有足足五米远。   它稍稍有些担忧。   不过还是以防备居多。   直到老虎明显嗅到了什么气味,加快脚步。对方在树下站定,鼻子轻轻抽动,旋即像意识到什么一样抬起了头。   两头大猫的视线对上了。   下一秒,东北虎咆哮一声,就以和体重极不相符的灵活朝上跃起,尖利的爪子钩住树皮,后腿蹬动,前腿抱扑,在垂直的树干上如履平地,瞬息间就窜了五六米,而且还在不断缩短着二者之间的距离。   破鼻猞猁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它发现自己陷入了真正是骑虎难下的局面。   下树是不可能下树的。   猞猁和老虎一样,都不是树栖性强的大猫,它们一个是短尾,另一个虽是长尾,尾巴却是来辅助跑动的,并不是像云豹、云猫那样是用来在树杈上保持平衡的。   树栖性强的大猫可以头朝下迅速下树,甚至从很高的地方在树与树之间穿梭,但树栖性不强的大猫,比如老虎、猞猁和狮子,都是上去容易下来难,要下树只能先抱着树干一点一点慢慢地挪动下来,到了近地面才敢往下跳。   问题来了。   眼下破鼻猞猁在离地16米的地方,它总不可能直接往地上跳,那是自寻死路的行为,但要是真的抱着树干往下挪动,要受到身体条件的限制,而东北虎上树则不受这种身体条件的阻碍,岂不是直接羊入虎口、无处可逃?   它在树上急得直叫唤。   敌人越来越近,破鼻猞猁没有办法,只能试探着左右移动,用四只脚爪紧紧抓住开始晃动的树枝。它边走边朝下面发出警告的哈气声,似乎想通过这种办法将老虎逼退。可老虎充耳不闻,根本没把它的警告声放在心上。   这下破鼻猞猁更着急了。   它慌不择路地朝上方攀登,如履薄冰地踩上了更细更脆弱的枝丫,整个身体都在随着树枝的摇晃而摆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它寄希望于这些极易折断的树枝能够阻挡敌人的脚步,毕竟从这个高度摔下去没有好果子吃。   可东北虎比它想象得还狡猾。   大老虎爬到底层树杈就停了下来,给自己留足了充分的腾挪空间。它站稳身体,扑起前爪,伸长臂膀就抓了过来,树皮在后爪锐度和老虎体重的双重压力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破鼻猞猁拼命往后退。   东北虎咆哮着向上抓。   两头大猫再一次陷入对峙。   照这个情况下去,等到体力耗尽,猞猁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下树,是不可能永远长在树上的。它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只能心一横,选择拿生命去冒险。   在老虎两次攻击的间隙,破鼻猞猁看准最近的矮树,舒展身体,用尽全力跳了过去。   它的后爪堪堪擦过老虎向上拍击的前爪,掌风在厚实的长毛中刮过。   这一记跳跃已经达到了极限,从静止状态足足向外跃出了五米,落地时险而又险地抓住了目标大树的一根粗枝。   破鼻猞猁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它的前腿奋力抓扯,后腿却因为角度问题在树皮上不断地打着滑,简直和人类做引体向上时差不多艰辛。就这么尝试了好几次,它才勉强凭借着前肢向上抱的力气重新将后爪剐蹭住,找到了落脚点,翻身站稳。   这回它不敢再托大,一站稳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跳下树,旋即飞快地朝密林中逃亡。   安澜是看着它逃走的。   自从收养了柠檬后,她就把活动范围主动缩小,以减轻保护压力。巡逻路线更是从领地边缘一路回限,沿着核心区域展开。在一遍又一遍的清扫中,她将出没在这一带的大型食肉动物彻底驱逐了一遍,连在山洞里冬眠的都没有放过。   而这头猞猁也算是个老熟人了。   从她定居的那年起就一直能在补饲点附近看到它,不是在这颗树上晒太阳就是在那棵树上打盹,肚子饿了才会下来狩猎抢食。   尽管它总是表现得很惫懒,但那只是表象。   猞猁被认为是残酷的杀手,它们不仅仅会为了食物展开杀戮,还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任何能够被杀死的竞争者,杀了不吃丢在地上的情况比比皆是。终结一只虎崽对它们来说并不比猎杀一头狍子来得困难。   同样危险的还有赤狐和远东豹。   红狐狸和金钱豹长得很美,性格却很凶残,常常会“杀过”。   前者是即使打一只雪兔就能饱腹,也要追着打一窝;后者是即使杀一头鹿还吃不完,但在一次狩猎中有时也要连续去杀十几头。这种杀过行为在保护区边缘表现得更明显,养殖户是最大的受害者,每年都有关于狐狸豹子闯入鸡棚把鸡杀光却不吃的新闻报道。   安澜不能把这些家伙放着不管。   处理完猞猁之后,她趁胜追击,又将一头栖息在核心区岩洞里的远东豹赶了出去。   大猫能屈能伸。   眼看有老虎幼崽出现,它们也不想和带崽雌虎对上,于是退避三舍,在外围绕着走。   在这次威慑和清理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安澜和柠檬都没碰到什么麻烦,没有猛兽威胁幼崽的安全,也没有竞争者来抢食、捡食,靠着补饲点舒舒服服地过了半个冬季。   直到某天,一群不速之客出现在了领地附近。   是狼群。 第63章 【60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在见到狼群前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领地里最丰饶的区域,也就是被她划为核心领地的区域,是由补饲点连线围起来的三角形。在这片区域里,有蹄动物大量繁殖,不仅形成了数个野猪群、狍子群,连梅花鹿都随处可见。   但进入三月之后,猎物就变少了。   原本在家门口可以解决的狩猎变成需要跋涉几公里,有时候甚至是十几二十公里,因为外出的时间太长,到后来她根本没法把柠檬留在巢穴里,只能带着虎崽一起活动。好在柠檬长得很快,七八个月大的崽子努力奔跑着,跟着长辈在雪地里进行追踪。   野猪越来越少,梅花鹿几乎绝迹,越是游走,安澜就越感到不安。   她意识到领地里进入了一个影子般的敌人,而这个敌人正在对猎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猞猁做不到这点,棕熊做不到这点,就连另一头东北虎都做不到这点,在她过去的经验中,除了人类之外,只有一种动物可能带来这种驱逐效应——   狼。   狼群是东北虎的大敌。   这种此消彼长的关系并不表现在真刀真枪的战斗中,而更多地表现在对猎物的竞争中。   也不是说狼把猎物吃完了,光靠吃是吃不完那么多有蹄动物的,关键问题还在它们的狩猎方式上。   众所周知,大部分猫科动物用伏击的方式来狩猎,它们往往会悄无声息地靠近敌人,在距离缩短后发动爆发式奇袭,一击致命。   但这并不是狼的进攻方式。   狼群通过追赶来消耗猎物的体力,它们往往会分批次进行切割、包抄和驱逐,在某些案例里甚至曾追出过十几公里远,最后慢慢收拢,迫使猎物倒下。   整个狩猎的过程可以说是声势浩大。   这种声势对狼群来说是种鼓舞,但对猎场里的其他捕食者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杂乱的脚步声、头狼的嚎叫声、猎物的哀鸣声、树枝被撞击的断折声……所有声音夹杂在一起,使得任何有耳朵的动物心惊肉跳,催促它们快快逃离。   有时候甚至不需要通过响动来间接驱逐,狼群可能会在切割和包抄时花费太长时间,最后把一整群受惊的鹿从一头老虎的领地驱赶到另一头老虎的领地。   早在锡霍特-阿林保护区时安澜就受过狼群过境的气,那会儿她足足有一个星期都找不到东西吃,也正是因为狼群的影响,那时她才下定决心,要从其他东北虎手里打下一块领地来。   领地标记不仅仅是同一物种间的交流符号,还是跨物种的交流符号,当老虎或棕熊在树上留下标记时,无形之中就是在警告其他体型较小的捕食者:这里有猛兽出没,你们必须夹紧尾巴,东躲西藏着生存,千万不要去触地主的霉头。   可现在偏有人要来触她霉头。   安澜怒火中烧。   她想起自己先前碰到过的那头狼,也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家族在作祟。   上个世纪东北地区还能看到许多狼群,现在几乎是都销声匿迹了,这些狼大概率是在锡霍特山脉那边被数量日益饱和的东北虎排挤得生活不下去,从边境地带追着猎物过来的。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2006年,珲市边境哨所还曾观察到过由27头狼组成的巨型狼群。   安澜转着耳朵,任由柠檬抱住她的尾巴。   她把现在的情况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又把过去了解到的狼群和东北虎冲突的资料回想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先动起来再说。   战斗的前提是先去弄明白活跃在领地里的狼群到底有多少成员。   如果是最常见的家族式小狼群,由2-7名成员组成的那种,作为一头东北虎,直接通过武力就能解决问题;但如果闯入领地的是冬季时因为食物短缺把几个家庭合起来组成的巨型狼群,至少是20头往上,她或许就得带着柠檬暂避锋芒了。   安澜在心里摇头。   她站起身,开始追踪狼群的足迹。   就这样找了整整一周,她发现自己是在领地里绕圈,闯入者简直在跟她玩捉迷藏。   但狩猎仍然在不断发生。   回程不久,安澜就在东南补饲点附近找到了一头梅花鹿的尸体,残骸被撕得非常琐碎,显然是集体进食造成的;几天后,她又在原本的巢穴附近找到了被撕碎的野猪,猪腿骨上还留有牙齿啃咬过的痕迹;又过了几天,她在河边的松软土堆里发现了一头马鹿留下的大角和骨头。   这场追逐战逐渐变成了一场耐心的比拼。   好在运气之神总不会只眷顾其中一方,天上又飘起雪花的时候,安澜总算在一处高地看到了底下奔跑而过的狼群。   随即而来的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个狼群只有9名成员,而且其中6名看起来年纪尚浅,在狩猎时还需要长辈的教训和指点,尚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但坏消息是安澜根本找不到机会去和狼群发生打斗。   这些家伙总是三两成群地分散在林间开阔地带,没有什么伏击的机会,就算她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蹲点的地方,只要有一组狼发现了她的存在,发出警报,其他成员就会飞快溜走。   一些猫科动物在速度上或许更胜一筹,但在耐力却基本比不过犬科动物。只要战线一拉长,还要顾忌到柠檬,她就是再想追,也不可能追上这些四散奔逃的灰狼,最多是不被落得太远,不失去对方的踪迹。   有没有一个场合是对方不得不作战的呢?   安澜眯起眼睛,心中有了成算。   而机会很快就来了。   四月的某个下午,狼群通过追逐战术杀死了一头东北狍,而当时安澜正在离战斗地点不远的树丛里伏击野猪。   还没等她这里缩短距离,远处狼嚎声和跑动声一齐响起,野猪浑身一震,瞬间启动,亡命狂奔,不消片刻就从她眼皮底下跑得无影无踪。   柠檬发出了挫败的鼻息声,但安澜却没有生气。   她轻轻吼叫一声,扭头就朝狼群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   九头灰狼正在撕扯着狍子的皮肉,其中一头正在为一口大腿肉威胁性攻击地位较低的家庭成员,原本灰色和褐色的皮毛因为沾血变成了奇异的粉红色。它们围杀狍子的地点仍然是在一片视野开阔的缓坡上,当几头狼低头吃肉的时候,就会有其他狼抬头来观察四周。   它们当然看到了从树林里狂奔而来的东北虎。   安澜的体重在上次麻醉时已经达到了惊人的230公斤,而灰狼的平均体重只有50公斤,加之其他硬件的对比,没有一头狼敢上来挑战老虎的权威。   在头狼的命令下,狼群快速放弃了食物,朝树林中退避。   或许它们认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狭路相逢,或许它们认为老虎吃饱之后就会惫懒好几天,或许它们不愿意放弃补饲点这个快捷的猎场,在受到一次夺食警告后,狼群仍然没有离开领地,反而跟上了一群刚刚从外围靠向核心区域的野猪。   但它们很快发现,老虎并没有见好就收的打算。   距离狍子抢食才过去两天,灰狼追击并猎杀了一头野猪,就在它们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地主雌虎再一次从树林里冲出来,故技重施。   这一回,头狼仍然发出了警报,想催促家庭成员像先前那样逃跑。   可它在下命令前迟疑了片刻,在它的命令发出后,其他成员又迟疑了片刻。   这是第二次了。   狼群可以移动,猎物却不能。   躲避意味着放弃猎物,意味着饥饿,更意味着在前面所有的跑动都成了无效付出,它们不仅没有得到能量补充,反而还为竞争者做了嫁衣。   这一犹豫,站在最外侧的两头公狼就来不及离开战圈了。   安澜猛地扑进了狼群中间,撩起前爪就朝其中一头灰狼拍去。   面对着这个比脑袋还大的巴掌,灰狼连连后退,凭借着本能勉强躲了过去。眼见家庭成员被攻击,头狼只能放弃了撤退的想法,试图通过进攻把被困住的两头狼解救出来。   凭借多年狩猎和血缘关系带来的默契,狼群很快分散开来。不消片刻,安澜边上四面八方都站着敌人,这些灰狼龇牙咧嘴,背毛高高竖起,从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咆哮声。站在背后的几头跃跃欲试,频繁上前来撕咬她的尾巴和后腿。   如果安澜回头去应付屁股后面的灰狼,站在面前和两侧的狼就会上来撕咬她的侧腹;如果她直接转过身去,那么站在这些地方的狼就会继续撕咬她的后腿和尾巴;如果她趴下不动,一口一口下去肯定要遭到重创。   换做真正的野兽,这种阵型估计够它喝一壶。   但作为曾经组织过合围战术的狮女王,安澜对这种战术的薄弱点非常了解。   她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也根本没管追在后面撕咬的几头灰狼,原地加速就直奔头狼而去。   体型最大的灰狼立刻狡猾地向后退,而其他家庭成员则飞速地形成合围,像撕咬猎物那样撕咬着老虎的身体,切开了无数道流着血的小口子,以为凭借这种猛烈的攻势,一定能吸引到老虎的注意力,绊住她的脚步,让她不得不回身进行防御。   它们的打算注定要落空。   老虎半个身体都被染红了,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仗着短距离速度优势,安澜硬是拖着身上的灰狼狂追八十米,把还在且停且退诱敌深入的头狼吓得魂飞魄散,扭头就跑。   眼看首领放弃了战斗,还围在她边上的灰狼纷纷想要放弃进攻、拉开距离、逃到广袤的雪原上去。   但它们中的一些实在是离得太近了!   就像当年在锡霍特山脉追逐马鹿时用腰腿肌肉和尾巴急转方向一样,安澜前爪重重撑住雪地,后爪用力,尾巴像钢鞭一样快速一切,就做了一个举重若轻的急刹车。   最近的一头黑色公狼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撞开,这一下就像小轿车撞击一样撞在腰上,当即把它撞得飞了出去,发出受伤的呜咽声。而跑在它边上的褐色公狼则被一个巨大的冲力抱扑着翻倒在地,旋即脖子一痛。   安澜还要再追,但体力有点跟不上了,只能作罢。   这天傍晚,从树上下来的柠檬吃上了第二顿霸王餐。   而狼群在领地边缘嚎叫了一夜,从此再也没在附近现身过。 第64章   狼群的离去让工作人员放下了心。   他们已经给灰狼找好了一处栖息地,只是苦于引诱计划屡屡失败,只能看着狼和东北虎打擂台。   手心手背都是肉。   连续好几周监控中心里都在讨论老虎今天有没有狩猎,吃上饭了没,狼群走到哪了,如果一直不走要不要去介入,虎崽又会不会受到伤害……到四月份拍到了双方之间发生冲突的画面,眼看真刀真枪地打上了,他们就更担心了。   幸好没有造成严重的伤亡。   什么事情碰到娜斯佳好像都会迎刃而解。   大老虎不仅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把马戏团小老虎和放归小老虎都照顾得很好。   人类把虎崽送到森林里时它才五个月大,看着和一只橘黄色的小狗没什么区别。在野外养了三四个月后,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这会儿体型翻了一倍不说,毛发又顺又亮,脸盘子也大了起来,脑袋圆圆的,被网友戏称为“照着圆规长”。   最让人高兴的是它的环境适应。   有野生虎带着,虎崽学到了很多生存技巧。   监测系统拍到过它吃草来消食化毛的画面,拍到过它在马鹿群经过时闭紧嘴巴躲在灌木丛里的画面,也拍到过它听到雌虎吼叫后直接上树规避狼群风险的画面。   选择幼年虎野化的好处就在此时体现了出来。   小家伙还没被圈养环境定型,没有习惯肉块的投喂和数十只虎的群聚,容易受到改造。   娜斯佳很容易就让它明白了野生东北虎是什么样子,教会了它食物是狩猎所得,更培养出了它作为野兽最重要的谨慎和机敏。   收养计划大成功。   研究员每天光看监控视频都能多吃两碗饭。   一项实验得到了好的成果,他们就把更多实验提上了日程。   五月天气乍暖,六月闷热干旱,七月天降甘霖。   雨水将动物的皮毛鳞甲冲刷得干干净净,把血污和尘土埋到大地里,也把森林的色彩洗得更加鲜亮。雨季中拍出来的画面不再是脏兮兮的土黄色,而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嫩绿色,非常适合拍摄宣传视频。   研究员就抓紧时间进了山。   他们通过监测系统分析出来的数据圈了五个野兽活跃点,在每个点上都安装了半人多高的镜子。   说是镜子,其实就是光可鉴人的白钢,这样一来既能达到目的,又不会倒下砸伤或者摔碎扎伤那些靠到镜面前头来的小动物。   测试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观察动物对镜子的反应,第二阶段是改变动物身上的一个细节,比如贴上贴纸或涂上颜料,观察它们是否会去纠正这个细节。   镜子测试在学界存在一定争议。   部分专家认为它可以准确判断动物是否具备自我意识,也有一些专家认为该测试变数太多,但作为一项趣味性十足的实验项目,它对国家公园的宣传作用是毋庸置疑的,能吸引更多年轻人来关注野生动物保护工程。   节目剪出来的最终效果还真是不错。   连研究员都没想到,小小五个实验点,竟然涌现了一批“黑马选手”。   紫貂在镜子跟前探头探脑,往左边伸一下,往右边伸一下,大尾巴卷在背后,像把小扫帚,黑豆一样的眼睛亮亮的,眨也不眨;狍子歪着脖子打量镜子,看着看着,屁股就害怕得开花了;猞猁从远处过来,看见镜子,呼地一下就缩到石头后面,空中只露出了耳朵尖尖上的两撮黑毛。   一些小动物来了又走,但也有在镜子面前生根发芽的。   住在高山上的远东豹就为镜子着了魔。   最开始经过时它被吓得四处乱窜,没多久就被镜子里的大猫迷住了。也不知道是在欣赏自己金钱斑纹的皮毛,还是以为那是另一头性格相合的豹子,它每隔几天都会来找镜子,时不时走上去用鼻子碰一碰,用舌头舔一舔,看得目不转睛。   研究员是真没想到豹子会喜欢镜子。   他们更没想到东北虎会喜欢镜子——娜斯佳直接住在了镜子边上,好像生根发芽了一样。   两头老虎第一次从侧面擦过镜子时,虎崽扭头一看,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吓得四脚朝天,而大老虎则是先走了过去,然后像才注意到这里有东西一样退回来,和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旋即转起了圈。除了狩猎,它总是坐在镜子跟前,抬抬左爪,抬抬右爪,翻翻肚子,晃晃尾巴。   它表现得这么憨态可掬,着实给研究员和观众带来了不少欢笑。   娜斯佳和完达山一号是最受关注的两头明星老虎,只要官方有一段时间没更新消息,就会有民众关心询问它们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人类对这头雌虎倾注了很多爱意。   人们读它的身世,就像在读一本引人入胜又不可捉摸的书。   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它会掀翻马戏团里的走私物箱笼,不能理解为什么它会收养一只又一只幼崽,不能理解为什么它会对好人坏人示以不同的态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认为娜斯佳是最聪明的小老虎。   某次东北虎观察项目组开会时,陈主任还捧着茶缸和与会者开玩笑,说娜斯佳也应该领一份工资,上一份保险,因为它现在可以算是老虎野化工作的优秀干部、中流砥柱。   任飞槐教授差点被茶叶呛到气管。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就也半开玩笑地说,救护中心早就给娜斯佳上了终身VIP套餐,上次换个项圈都出动了一个医疗小组,因为它几次遭过盗猎者的难,别说巡护员给加了一条巡逻路线,光说监测设备吧,现在哪片领地有它领地里的多,就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   笑声于是掀翻了会场的屋顶。   关注度高、话题性强、活动范围稳定、视频资料多,在种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当年柳芭在俄罗斯没能完成的东北虎记录片宣传事业反而在华国风风火火地开展了起来,人们用心搜集素材,剪辑成片,从狩猎到争夺领地,从与熊竞争到与狼竞争,本世纪的影像资料取代了上世纪的文字记载,新闻报道光说“首次拍到”都说倦了。   于是当这年夏天金橘再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全华国都知道了它是个妈宝虎。   金橘在过去两年里战绩惊人,它在离开家的第一年向南从一头壮年雄虎那里抢下了地盘,第二次离开家后又调头北上,击退了另一头大雄虎,还在冬季猎杀了两头棕熊。   它表现得这么英勇,结果只有在视频剪辑里才能耍帅,其余时候都是行走的表情包制作机和搞笑梗提供者。   总共离开家才两年,每年回去一次,一住就是几个月,从研究员到网友无不捂脸,完全搞不懂它到底在想什么。   但对安澜来说,金橘永远是金橘。   是那个会在大冬天掉进冰洞里结了一层霜的捣蛋鬼,是那个会在害怕时蜷缩在她身边瑟瑟发抖的小可怜,是那个会在狩猎后守着猎物等她去吃的大孩子。   所以当大孩子回家的时候,她其实很高兴。   那天是八月里的一个暴雨天。   积雨云是上午就重重叠叠地压起来的,但黑云一副要坠不坠的样子,直到过了正午才笼不住雨珠,将一整盆雨水倾倒在森林里,转眼间就把一切景色遮挡在了雨帘后边。   所有动物都在躲这场瓢泼大雨,就柠檬还跃跃欲试地想出去玩,被安澜一口叼住了尾巴。   这只崽子哪里都好,除了不太讲究。   可能是因为以前都被养在房间里淋不到雨,大猫猫本质又喜欢玩水,柠檬从第一场春雨开始就表现得异常亢奋。   不管安澜选择大树还是岩洞做躲雨点,对它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它根本不躲雨。   如果下的是小雨,柠檬就会跑到外面去抬着脑袋朝天上看。   一点点朦胧的雨丝像蜘蛛缠线一样轻轻挂在它的皮毛上,稍微一跑动就会聚拢在一起,滚落成细细小小的水珠。肉垫踩着湿树叶有点凉又有点刺痒,它走着走着就会抬高爪子,分成身体四爪尾巴六个生物。两只耳朵总是因为湿漉漉而抖动,耳朵后面的白点就跟着抖动,就好像在风中点头的蒲公英。   要是雨下大了,这项踩树叶活动就会陡然升级,变成玩泥巴。   整片森林里到处都是天然泥塘,柠檬总是用前爪搅着泥巴玩,要不就是克服软泥阻碍转圈追自己的尾巴,把泥点溅得到处都是,兴奋起来还会直接扎进去翻滚,争取把每一个露在外面的部位都裹上厚厚的泥浆。   安澜对此感到绝望。   她是只爱干净的大猫猫。   孩子玩泥巴不可怕,怕就怕在它玩着玩着就会想起来世界上还有家长这种东西的存在,然后带着满身泥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过来,先从头到脚抖一遍,旋即直接往厚实的毛毛里钻。   这一抖一钻的威力,怎么说呢?   老虎一家住着的岩洞有三米高,现在洞顶上的干泥巴已经要挂成石钟乳了。   想到这里,安澜用力拽着柠檬的尾巴,把它从岩洞外面拖回来,旋即抬起前爪就把它压在了底下。   在玩耍这一块上,它和大哥金橘也没什么两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挨一顿毒打,光用咆哮是怎么喊都喊不住的。   好像能听到她的心声一样,近处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气味,从灌木丛里探出了两只圆耳朵。   安澜站起身。   压制力消失,柠檬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出去,兜头撞在一堵墙上,然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阵风般又刮回了岩洞里。   金橘迟疑地喷了个鼻息。   它大概是在赶路的过程中碰上了暴雨,被淋得七荤八素,原本膨开的毛发都被压得踏平,水流从下巴、前胸和腹部的白鬃上哗啦啦地往下流。山路崎岖,腿上都是暗色的泥浆,身上也沾了许多正在被冲刷掉的泥点。   一年不见,它又长大了。   安澜带着些警惕仔细观察着。   金橘并不知道它的体型会给同类带来警觉心,兀自以为自己在家长面前还是当年那只小猫咪,刚钻出灌木丛就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一直在喷着的鼻息喷得更响亮了。   鼻息是老虎打招呼的方式,也是一种传达善意和亲近的方式。   听它在那里打招呼打个没完,安澜也放松下来,喷着鼻息和它蹭了蹭脑袋。   金橘立刻眯起眼睛。   这个习惯还和小时候一样,蹭脑袋的时候就会眯眼睛。   不过等它再往前走了点,看清楚也嗅到岩洞里的情况后,那双眯起来的眼睛就瞪大了。   尽管从金橘毛茸茸的大脸盘子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拟人化的表情,但那种疑惑几乎都要从它的脑袋上溢出来了。大老虎抽动鼻子,下意识地对陌生幼崽从喉咙里挤出低吼声。它还想再龇出牙刀,可胡子还没翘起来,安澜就劈头盖脸地朝它脸上糊了两巴掌。   这两巴掌半点没有节省力气。   金橘被打得晕头转向,喉咙里藏着的发动机也熄火了。   它晃晃脑袋,刚抬起前爪要往前走,安澜又糊了一巴掌,它做了一个后仰的姿势,两只耳朵都背了起来,下巴简直快缩得和前胸融为一体。   小兔崽子。   成家立业心就野了。   两头大老虎一直对峙到金橘趴坐了下来,安澜这才扭头回到岩洞里去,把吓成鹌鹑的柠檬挡在背后。   过了好半晌,金橘才像小猫伸懒腰一样用夸张的姿势伸出一条前臂,悄无声息地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把抬起来的前爪抱在胸前。它缓慢地走着,走了两三分钟才走到岩洞边上,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甩出一片雨瀑。   柠檬打了个喷嚏。   安澜甩着尾巴哈气,金橘委屈巴巴地在岩石和泥土的交界处坐下了。   大雨滂沱。   雨声是很容易让人放松的白噪音,两团毛茸茸依偎在一起又很暖和,安澜没坐多久就有点昏昏欲睡,而柠檬更是早就把脑袋架在了她腰上,打起了小小声的呼噜。   金橘也在不停地打哈欠。   它虽然还端坐着,眼缝却越来越小,显然是要坐不住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雨势渐息,雄虎这才从打盹中挣脱出来。它从山洞里离开,隐没到灌木丛里,再出现的时候还带着一头肥硕的梅花鹿,鹿身叼在嘴里,脖子歪在半空,蹄子拖在地上。   似乎是被几个巴掌唤醒了小时候挨揍的记忆,在安澜推着柠檬上桌吃饭的时候,金橘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只是用力咬着猎物的后腿。   它把骨头咬的嘎嘣嘎嘣响,可柠檬渐渐放开来,吃得比它还要豪爽,满脸都是血污。   都说吃饭有助于增进感情。   三四顿饭之后,两头老虎就熟了起来,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金橘和去年一样负责了所有的狩猎工作,但没有对领地进行任何的侵入,负责完成领地标记的还是安澜自己。对小虎来说,有的吃就是一切,能带回食物来的老虎就是好老虎,没吃几顿山珍就把之前有的一点点小摩擦抛在了脑后。   安澜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柠檬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岁大,而且因为是雌虎,父母的体型可能也不是特别大,看起来就小小一只。金橘就不一样了,它是头四岁多的壮年雄虎了,体型已经逼近巅峰,在国家公园监测到过的雄虎中都是数得着的,至少比安澜是要大一圈。   结果大的趴着,小的蹲着,小的在给大的舔毛。   到了秋天尾巴稍的时候,两只同样被人类养育过又被安澜养育过的老虎已经很亲近了,但金橘并没有选择留在领地里,而是和去年一样,在冬季第一场雪的时候就离开了。   或许是它也知道冬季食物短缺,一片领地养三头老虎不容易。   柠檬则完全不懂这些。   它只知道自己又没有雨水可以玩,又没有别的大老虎也可以玩,天气还冷得刺骨,所以很是失落了一阵子,每天都蔫巴巴的,圆圆的脸倒是吃得更圆了。   安澜不惯着它。   这年的冬季猎场非常热闹,在虎崽长大后又被允许搬回来的破鼻猞猁蹲在树上看到了全过程。它这次学聪明了,换了一棵四处都有逃生路线的大树,又不妨碍晒太阳,又不妨碍万一出事时立刻跑路。   老虎女王带着一岁多的小老虎在领地里飞奔,催着小老虎用不太熟练的狩猎技巧去练习伏击,把雪兔和赤狐追得满世界逃跑。只有当小老虎接二连三地狩猎失败,地主雌虎才会出面,去打一头更大的猎物来当做晚餐。   在这种高压之下,第三场雪下来的时候,小老虎抓到了自己的第一只猎物,大概是过于兴奋,那只雪兔被连皮带骨地吃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脑袋丢在雪地里。   而雌虎也没有闲着。   安澜用一整个冬天把领地边界推得更远了。   她驱逐了活跃在边界线上的一些大型捕食者,并和另一头壮年雌虎发生了几次冲突,成功在对方的领地上抢下了一块猎物丰饶的地盘。   这片领地现在是整个国家公园里最大的老虎领地之一。   而安澜扩张领地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想效仿其他一些雌虎。在领地争斗不激烈时,许多野生雌虎会把领地割给女儿,而作为姐妹又是邻居的几头小雌虎也会在带崽时守望相助。金橘的活动区域虽说离她也不远,但雄虎串门的牵扯太多了,不如两头雌虎住得近来得方便。   在柠檬能够独立的时候,她会直接从领地里分一块出来让它生活。   或许那一天也不会太遥远。 第65章   柠檬是只粘人的小老虎。   即使有了小天地,它在独立后还是会经常回家串门。等到它再长大点,有了自己的崽崽,这种串门才随着母性觉醒而渐渐变少。安澜偶尔会在冬季去给它搭把手,或者默许柠檬进入补饲点猎场觅食,担心它带着三只小老虎吃不饱饭。   又过了一年,柠檬的弟弟妹妹,香橙和芒果两个小朋友也幼儿园毕业了。   到了任飞槐教授要退休的时候,繁育中心一共成功放归了十二只小虎,三年存活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十五。   这十二只小虎中有两只是被生活在老爷岭南边的雌虎收养的。   当时它在狩猎野猪时受了伤,好几天没法觅食,导致两只虎崽因为缺少食物饿死了。救护队在对它实施了救治后,尝试着把两只同龄小虎喷上气味剂放到它身边。在麻醉效果过去后,雌虎先是离开了虎崽,但又在十几分钟后折返,把它们搂进了怀里。   还有两只小虎是被一头四岁大的年轻雌虎收养的。   年轻雌虎第一次生育,它过于频繁地转移幼崽,结果两只都没养活。大猫压伤、拍伤甚至咬伤幼崽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也是野外头胎存活率不高的重要原因,但雌虎表现得太过伤心,连续好几天都不肯挪窝,人们就尝试着放归了两只稍微大一点的虎崽。   除了这四只以外,另外八只都是在巡护员小屋边上长大的。   它们都是娜斯佳的孩子。   但老虎女王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都快变成工作人员的心病了。   有一阵子大家都觉得不应该一直给它送幼崽,这样会耽搁它自己的发情和产崽,于是就有一年多没上山去找它。可是一年过去,几千个摄像机也没一个拍到娜斯佳和雄虎在一起,它整天不是在这个女儿的领地边上探亲,就是在那个女儿的领地边上探亲,好像要提早进入老年生活。   这下大家都没辙了。   互联网上都说娜斯佳通人性,是一头“成精”的老虎,但智慧有时候也是一种残忍。   大猩猩Koko可能是世界上最像人的动物,它从小被教授手语,熟练掌握了超过1000个单词,可以与人类进行无障碍的沟通。Koko非常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但它因为特殊和普通大猩猩没有共同语言,而同样会手语的猩猩迈克尔又被它视作兄弟般的存在,拒绝与对方进行交配。迈克尔死亡后,Koko因为悲伤过度而停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只能假装猩猩玩偶是自己的孩子。   每天都和人类住在一起的Koko都会觉得寂寞,住在森林里的娜斯佳肯定更寂寞,为了不让它重新“搬进”巡护员小屋来,只好又送去两只团子。   娜斯佳投桃报李,这年秋天还给巡护员小屋叼来了一对巨大的鹿角。   世上还没有会手语的大猫,它们无法将一个又一个单词串联起来,精确地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话,但它们能通过其他方法去和人类交流——呼唤、舔舐、蹭头,甚至是轻轻的啃咬。这就正是为什么一些被救助的老虎会在看到铲屎官时发出类似牛叫的声音。   感情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人们不需要听到老虎说话,只要看着它的眼睛,就能感受到那种特别。   那么多年的接触让工作人员比谁都了解娜斯佳的性格,也比谁都更爱护它,任飞槐教授年纪大了,身体支撑不住在一线奔波了,临到退休前还专程带着爱徒去和它告别。   这个学生是头一回进山,两人坐了五小时的车才赶到巡护员小屋,同早就等在那里的工作人员会合,一起走这最后一趟巡护路线。   走出半公里,学生就听到了林间传来的虎啸声。   一声接着一声的咆哮就像一浪接着一浪的潮水,由远及近地推来,激得人寒毛直竖。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就连听到最寻常的风声和树枝折断的响动都会疑神疑鬼。   当灌木丛开始摇晃时,他差点直接跳起来。   还是任教授摇了摇头,指指远处,学生们才看清了在林间奔跑着的狍子。   傻狍子的屁股已经吓得完全开了花,它蹦跳着越过树根,慌不择路地朝人群跑来,旋即做了一个急刹车,摇摇晃晃地向另一个方向奔跑。还没跑出两步,一个更庞大的身影突然从树后出现,只是一个跳扑,就把猎物按倒在地。   好大一头斑斓猛虎!   肉眼估计得有轿车车门那么高,脖子比人的腰身还粗,巴掌则比人的脑袋还大,皮毛像缎子一样鲜亮,橘是橘,黑是黑,白是白。   明明隔着五六十米,但当东北虎终结猎物时,学生却觉得那血珠就像溅在了他脸上一样。   许久没有人说话。   娜斯佳在狍子完全不动之后才松口,舔了舔嘴巴,看向人群。它先是叼着猎物朝树林里走了几步,又把猎物放下,晃晃脑袋,回头朝这里走来,边走边喷着鼻息。   老虎走近就显得更大了。   学生不得不强作镇定,屏息凝神,学着其他工作人员那样站住不动。他余光看到麻醉枪和手枪,觉得安全感上来了许多,自我安慰的话也就不那么语无伦次了。   这回原本是打算趁机换项圈的。   但谁都没想到碰到了狩猎的时候,猎物还在那躺着呢。   娜斯佳的项圈又有三年没换了,上次更换还是八岁的时候。   那会儿不知是麻醉剂量少了还是麻药抗性强了,换到一半的时候老虎就醒了,手还按在它脖子上的工作人员差点直接坐倒在地,完全是下意识地把项圈套好,打开定位仪。   好在无事发生。   眼下三年过去,娜斯佳十一岁了。   它还处在一头老虎较好的年岁,任飞槐却已经是个古稀老人了。   几十年时光都用在研究虎豹身上,到了晚年,能看到国家公园发展成现在这样,能看到东北虎和远东豹的种群都在壮大,甚至还能和一头老虎结下这么一段不解之缘,回首往事,他尽管是唏嘘不已,却也觉得自己不虚此行了。   当娜斯佳在离人群不到十米的地方坐下来时,如果不是工作人员拉着,任教授可能都要走上去了。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往前走,因为不善言辞,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能仔仔细细地把老虎看了一遍又一遍。   狍子的尸体躺在树林里,却一直没有其他捕食者出现。   学生隐隐约约觉得就像是大老虎在保护他们一样。   一直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娜斯佳起身准备离开,它走过去叼住猎物,就在那个瞬间,任教授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再见了,老朋友。”   大老虎转了转耳朵。   它回头喷着鼻息,好像在回应一样。   下山时任教授还有点沉闷,说是再见,其实他心里知道可能是永别。   学生为了哄他,便故作惊叹地说:“还好老师带我过来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不是在动物园里而是在山里看到老虎。”   前几十年依山而居的人被野兽挤得没地落脚,然后又花了十几年去把这些野兽屠杀殆尽,但进入新时代,人们已经意识到人与动物之间需要一个新的平衡,人与自然之间也需要一个新的关系。一代又一代森林保护者、动物保护者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像任飞槐教授这样的人还有千千万万。   “我却不是第一次了,”任教授便说,“以后也会有很多人看到的。” 第66章 【65000营养液加更】   任教授的话其实已经被应验。   自从东北虎保护工程进入快速发展期以来,几个林场越来越接近史上最丰茂的时期,有蹄动物大量繁衍,野生虎休养生息。被放归的十几只虎崽经过精心挑选,选择的都是血缘关系尽可能远的个体,在东北虎种群的壮大中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而人类同老虎的偶遇也越来越多。   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常有在林区看到老虎的视频被上传,近期,一则冬天碰到老虎晒太阳只好绕路的视频引发热议。   【别人路遇老虎,我什么都路遇不到。真·拦路虎。】   【单身久了看到老虎都眉清目秀,你们就在这里不要走动,等我下去扌】   【为什么你们东北的金渐层这么大?我抱着从猫舍接回来的毛孩子陷入了沉思。】   【上次看到统计有100多只了,真好啊,记得之前只剩27只的时候害怕它们在国内野外灭绝。】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又喜欢又害怕吗?拍视频的幸好在车里,万一要是个骑电瓶车的碰到了要怎么办?】   【珲市人现身说法,有时候看到新闻也会害怕,但相信有关部门会处理好的。只要不威胁到人类生存,还是希望东北虎和其他大猫能好好生活下去。】   【正经回答,老虎出没的地方边上都有指示牌提示,还有宣传,一般都是深山老林,要进去也是开车进去的。但我也要说一句,兄弟,这个天气,谁要是还敢骑着电瓶车出门,我觉得他大概也不会害怕老虎了。你可能对我们东北的冬天有什么误解。】   从这条开始,楼层就被“哈哈哈”刷屏了。   曾经活跃在华夏大地上的虎在传统文化中有着重要的地位。   老虎被誉为百兽之王,位列十二生肖之中,白虎则是四大神兽之一,是镇西之兽。长辈为孩子们制作用来保护他们安全的鞋子叫做虎头鞋,用来祝愿他们平安的玩具叫做布老虎,财神爷身边伴着的是一头虎,骁勇的战士被称为“虎贲”,即使皇帝调兵遣将用到的令牌也被称作虎符。   即使撇开这些文化符号,虎也是美丽的自然精灵。   尽管一些人对人兽关系报以谨慎的态度,但他们也不会否认自己对老虎的喜爱,只是希望管理者能够找到一个更好的方式来协调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   面对这种声音,东北虎保护工作者也觉得很欣慰。   翻了年,他们给几头有名有姓的老虎做了公益日历,希望把这份小礼物发放过尽可能多的野生动物爱好者,尤其是那些在国家公园建设期间献计献策的公民。   因为只能放十几张图,办公室里吵翻了天,大家都在为自己觉得有代表性的东北虎发声,恨不得一年有十三十四十五个月。最后没办法,只能把大图换成小图,一个月份里放两只老虎,才勉勉强强终结了争论。   吵归吵,辩归辩,工作人员在外壳选择上却还是很一致的。   最后成品的公益日历都用了娜斯佳的大图当封面和封底。   封面是官方摄影师在冬天抓拍到的,那会儿大老虎刚刚完成一场狩猎,正伏下身舔着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相机,好像在轻蔑地笑。雪花纷纷扬扬地打在它的皮毛上,又从身体两侧簌簌落下,和白茫茫的雪地融为一体。   封底则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抓拍到的,大老虎站在浅浅的溪流里,闭着眼睛抬着头,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蝴蝶正好收起双翼停在了它的鼻尖上。拍到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当时兴奋得不行,回去就写了一条长长的博客,说这头明星老虎是如何如何上镜。   明星老虎——也的确没说错。   老虎女王统治这片领地有十二年了。   从被放归到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开始,一直到今天,它面对过无数次挑战,却从来没有被推翻过。流传在外的战斗视频数不胜数,从棕熊到狼群,从猞猁到豹子,从雌虎到雄虎,十三岁那年因为和一头大雄虎打斗撕咬得太厉害断了一颗犬齿,已是它经受过的最大挫折。   官方的名字是娜斯佳,救护中心和一些网上的年轻人亲昵地叫它胖胖,老一辈的巡护员和一些更喜欢老虎凶悍一面的人则管它叫山君。   《说文解字》中写道:“虎,山兽之君也。”   这个出现在无数大猫剪辑中的名字可能就是对它统治的最好诠释。   因为娜斯佳的出名,人们对生活在它领地附近的其他老虎也知之甚详。   被它养大的六只雌性幼崽里,有五只都在成年后住在划分出来的领地上,再自行向外扩张,就像卫星城拱卫王都一样拱卫着母亲的王国。这些雌虎毗邻而居,各自称霸,展现出了极强的生存能力,但在猎物不足或需要照看幼崽时,它们也会守望相助、协同合作。   只有一头雌性幼崽在成年后挑战过女王的宝座。   或许是舍不得最丰饶的猎场,或许是认为长辈不会和它翻脸,或许是自觉在能力上超过了母亲,这头体型最大的雌虎在自己分到的领地里生活了一小段时间,就扭头回转,试图把养育者击败。放在野外,母女相残、姐妹相争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这种战斗一般都会点到为止,不会发生激烈的战斗。   但娜斯佳却并没有对它手下留情。   那天晚上住在小屋里的巡护员都听到了从山上传来的恐怖响动,虎啸声像滚石一样从山坡上往山谷里滚动,在两面相对的山壁上来回撞击,渐渐增强,变成震耳欲聋的炼狱之音。因为天色太暗,又不确定是哪里在发生打斗,巡护员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摸上山搜索。   他们在一丛灌木边发现了血迹,破碎的虎皮,甚至还有一颗崩断了的爪子。   还是监测中心的工作人员调出监控,才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雌虎从背后偷袭了娜斯佳,旋即被顺势翻滚过来按倒在地,两头老虎冲彼此吼叫着,人立起来拍击着,老虎女王经验更丰富、体格也更大,不消多时就在这场战斗中占据主动,把雌虎狠狠地按在地上打,屡屡下口撕咬,尘土四溅,虎毛乱飞。   挑战者被打得露了肚皮,在地上翻滚,希望求得原谅。   这头雌虎最后被驱逐到了很远的地方,它可能是娜斯佳所有幼崽里野性恢复最好的一头,工作人员又是担忧又是欣慰,但它用纯然的野性去处理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得到的自然也是野性的回应。   应该说,是极其野性的回应。   放眼整个国家公园都很少出现这么激烈的领地争斗。   或许将来当东北虎数量达到像锡霍特山脉里几个保护区一样快要饱和的时候,老虎会为了领地而死战,但现在它们只是围绕着补饲点争斗,胜者占有领地,败者则去往森林深处,找到另一片土地安家。在还有大量区域没有被点亮的情况下,打到血肉模糊的还是少数。   在这次挑战之后,娜斯佳好像有点伤心,有半个多月没去看其他女儿。   好在夏天到了,年纪较小的雄虎回来看了看它,才让它变得活跃了起来,也让工作人员放下了心。   日子好像回到了挑战之前的样子,东北虎们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里,每隔三四天外出进行一次巡逻,而且巡逻的频率很是相似,就数娜斯佳巡逻得最不勤快。   如果雌虎们在巡逻时碰面了,关系不太亲近的姐妹通常会先警惕地相互观望一会儿,在确认对方没有攻击欲时才放松下来,相安无事地分开;关系比较亲近的姐妹则会直接上前去和对方打招呼。但不管它们彼此之间关系怎么样,只要是碰到了娜斯佳,都会友好地碰个脑袋,喷个鼻息,贴在一起。   小雄虎回家的时间不太确定,但每年到猎物最肥硕的时节,都会有一头大雄虎回来探亲、居住。到后来它干脆在附近定居下来,长长久久地停留在这里,和素不相识的收养姐妹们繁育后代。   再往下一代,老虎的行为就踏上正轨,和人们从教科书里读到的十分类似了。   小家伙们被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去,到国家公园的其他地段去自力更生,在外面组建自己的家庭。这些虎三代大多数站稳了脚跟,少数遭遇不测,偶尔还有回来发起领地挑战的,但至少到今天为止都没有获得成功——毕竟它们的长辈也都还在自己最好的年纪。   工作人员并不担心其他雌虎,只担心娜斯佳。   他们甚至已经有了个预案,准备在这头大虎露出疲态之后像印度对待玛琪莉那样进行保护和投喂。可是人们等啊等啊,等到预案都发黄了,还是经常拍到娜斯佳追踪数里去狩猎,旋即在领地边缘和孩子们坐在一起,一待就是一下午,彼此依偎着享受日光,丝毫没有半点力不从心的样子。   虽说好意落了空,但大家都很高兴。   老虎女王健康地快乐地活着,放归虎时常会进行温馨的家庭聚会,监测系统拍到的其他东北虎越来越多,不仅有本地种群的后代,还有从俄罗斯跨境过来定居的个体。   当年完达山一号被放归的时候辗转几百公里都找不到一头雌虎,到很久以后才有机会组建自己的家庭,可现在,每一头老虎都能找到同伴,都能在这片美丽的大好河山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豹跃青川,虎啸山林。   冬雪已经化完了。   春天就要到了。 第67章   北美,加州,丹纳角。   这是九月的一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昨天海面上刚刚下过一场暴雨,造成两艘船只无法按时出行,因此今天的日落巡航比平时更火爆,飘在观鲸点的游轮也更多。人们挤在一层和二层的日光浴甲板上,举着望远镜和相机,听船员讲解着一路上碰到的海兽。   自从上周有人拍到虎鲸后,附近的游轮都赚钱赚到手软。   这个东热带太平洋型(ETP)虎鲸家庭由五个成员组成。   对于居留鲸和远洋鲸来说,五个成员多少显得有点寒酸——前者的数量常常能达到两位数,而后者则可以达到恐怖的三位数——但对于过客鲸和东热太鲸来说,这个规模已经很够看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解释一番虎鲸的生态型。   生态型是同种生物在不同环境下表现出的不同形态,曾经有主流观点认为虎鲸各个生态型之间存在生殖隔离,但后来在经过研究后发现这种说法是不太严谨的,只能说因为种种原因不同生态型之间通常不进行交配。在全球有超过十个被公认了的生态型,还有许多被部分专家学者认为构成但暂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的类型。   由于研究时间、探索深度和科教力度的差距,生活在东北太平洋的三种虎鲸生态型最广为人知,即居留鲸、过客鲸和远洋鲸。   居留鲸,顾名思义,就是定居的虎鲸,它们生活的区域比较固定,主要以特定的硬骨鱼如鲑鱼为食,性情温和,可以与海豚等异种动物进行友好的接触。   过客鲸,也就是大家平时提到的“西装暴徒”,“某海洋恶棍团体”,这种虎鲸迁徙范围较大,通常不会在一个地点停留,主要以各种海洋哺乳动物为食,抹香鲸、座头鲸都在它们的食谱上。   远洋鲸,就是生活在远海的虎鲸,一般很少接近海岸,主要以鲨鱼等软骨鱼为食。因为鲨鱼吃得太多,许多远洋鲸上了年纪后牙齿就被鲨鱼皮磨平了,狩猎能力大大下降,只能接受小辈的投喂。   以上三种都是过去被人们所熟知的虎鲸生态型,但在近几年又有一种崭新的生态型被单独划分了出来。它虽然鲜为人知,还总是被人和其他生态型混淆,却有着辉煌的历史战绩。   那就是ETP虎鲸。   ETP虎鲸在基因上与远洋型虎鲸非常接近,在行动中又和过客型虎鲸非常接近,因此要区分它们,只能通过背上更为狭窄、暗淡的鞍斑和一些个体身上带着的异鲸藤壶。无论是鞍斑还是藤壶都不那么容易被一眼认出,所以跟踪这些海洋霸主中的新起之秀就十分困难。   好在近年来观测技术不断发展,人们得以拍到越来越多ETP虎鲸的日常生活,也很快发现这些被称为“东热太恶棍团体”的大家伙简直是什么都吃。   不错。   比起居留鲸的我就是饿死也要坚持到底式大马哈鱼餐,远洋鲸的牙齿摧毁者式鲨鱼餐,过客鲸的鳍脚海豚再来点鲸式祖传食谱,ETP虎鲸做到了真正的来者不拒。   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它们都吃,别说是大翅鲸,就连大白鲨都不在话下。   在人类首次记录到的、可能也是影响力最大的虎鲸猎杀大白鲨事件(即法拉隆群岛事件)中,一头雌性虎鲸将大白鲨牢牢按住,迫使对方进入腹背颠倒的固定状态,保持了15分钟之久,最终大白鲨因为无法游动缺氧而死,肝脏成为了虎鲸的盘中餐。   许多年里,这头雌性虎鲸被认为是过客鲸。   但在近年的研究中,尤其是在ETP生态型被划分出来之后,专家学者和虎鲸爱好者们仔细分析了事件发生的地点和事件中对雌虎鲸的描述,大都认为当初应该是认错了人。   从这个案例中也可以看出ETP虎鲸的凶悍。   人们天然热爱美丽的动物和强大的动物,因此在丹纳角观察到这种罕见的虎鲸后,就有许多爱好者连夜打包行李冲上了观鲸船。   他们也没有白跑一趟。   当地时间三点半,五支背鳍划破水面,由远及近地朝海岸行来。   第一个发现虎鲸的游客立刻欢呼起来,原本还在船舱里聊天休息的其他乘客也冲到甲板上,手忙脚乱地掏出照相机,还有一个不慎把手机跌进了太平洋里。   欢呼声险些把甲板都掀翻。   可虎鲸们此时却没时间去撸一撸可爱的两脚兽。   它们从深海游到这处平静的港湾,正是为了躲避海洋中的竞争者,好进行一项最重要的事业——   迎来新成员。   族长维多利亚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它是一头强壮的雌虎鲸,拥有的智慧就像海底的珊瑚那么多。   它知道天气给海洋带来的变化,知道不同地区能获得的食物类型,知道对付不同猎物要采用的狩猎方法,甚至还知道该怎样正确地去吸两脚兽。   在它的指引下,整个家族才能如此欣欣向荣。   维多利亚有三个子女,大儿子叫莱顿,大女儿叫嘉玛,小女儿叫莉莲。嘉玛在十年前生育了一头雌性小虎鲸坎蒂丝,十年过去,它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整个家族都为此兴奋不已。   但整个分娩过程并不顺利。   剧烈的宫缩从中午就开始了,一直到下午,嘉玛才筋疲力尽地娩出了一条尾巴。   维多利亚竭尽全力想帮助自己的女儿,在游动过程中不断用胸鳍去支撑对方,帮助它找到呼吸和潜游的节奏。莉莲也赶过来协助。在两头雌虎鲸的帮助下,嘉玛努力忍耐着疼痛,摆着尾巴往前游动,试图让分娩变得稍微容易一些。   忽然,幼崽动了动尾巴。   不会要缺氧了吧!   嘉玛心急如焚,但它不知道,它的幼崽此时此刻也在焦虑不安。   安澜是在强烈的挤压感中恢复意识的。   脑海中能记得的上一件事情还是躺在巡护员小屋边上,两个相熟的工作人员围着她,隐隐约约能听到树林间的呼啸声和人类轻轻的抽泣祝福声,旋即是五彩斑斓的炫光。   可眼下这个情况是又穿越了?   而且穿越的环境很是糟糕,只有下肢能移动,其他部位都动弹不得。她尝试着又挪动了一下,到了这时才发现自己刚才动的好像不是后腿,而是……一条尾巴?   就在安澜迷惑不解时,一股越发强大的力量把她朝外面重重一推,旋即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红色血雾。   她下意识地朝侧面躲闪,这才发现自己重新获得了行动能力。   就在安澜适应身体的时候,其他虎鲸已经陷入了纯粹的幸福之中。   维多利亚和莉莲快乐地鸣叫着,嘉玛摇晃着身体,想转过来看看孩子,而始终环游在家族附近保持警戒的大舅舅莱顿和姐姐坎蒂丝这时也凑了过来。几条虎鲸聚在一起,脑袋和胸鳍并用,共同把新生的幼崽顶出水面,让它能够进行第一次呼吸。   看到虎鲸群的动作,观鲸船上的人类先是不可置信地惊叫,旋即是更加强烈的喝彩声和鼓掌声。   声浪,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唤回了安澜的注意力。   被顶在水面上,海浪就像丝绸,温柔地拍打着身体。她感觉自己在做一次深呼吸,脑袋上的气孔张开又收缩,在做人类时定会感到咸腥的海风此时却品出一股清甜,带来极为奇妙的感受。   先是大草原,再是林海雪地,接着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环境一变再变,物种一变再变,但也有不变的东西。   安澜沉下心来,仔细分析情况。   这回穿成了虎鲸,是海洋中的霸主,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可是就和狮子老虎一样,任何掠食者在幼生期都是弱小的,安危全然依赖于长辈不遗余力的照看,一场疾病,一次袭击,就有可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么这具身体的长辈如何呢?   从背鳍高度来看,距离她最近的是一头壮年雄性,人类在呼唤的名字里只有一个男性名字莱顿和它对得上号;稍远一些浮着两头体型差不多的雌性,其中一头身上有长条伤痕的是小姨莉莲,另一头则不需要什么特征,安澜一看到它,心里就油然而生一股爱意,一定是母亲嘉玛。   最年轻的姐姐坎蒂丝已经游到离群几十米的地方撒欢,而稳重的外婆维多利亚则潜在水里,似乎是在检查嘉玛的生殖裂和乳腺裂,确保女儿没有因为分娩受到伤害,而族群里的幼崽也能顺利成活。   看起来是个非常靠谱的大家庭。   安澜放松了很多,也有心思去探索崭新的移动方式了。   尾巴和胸鳍跟后腿和前腿的感觉完全不同,安澜很快发现自己在不管不顾时游得更好,一旦去揣摩胸鳍该怎么动,尾巴该怎么动,反而在水里奇奇怪怪地扭起来了。   鱼类的尾巴是左右摆动的,但鲸豚的尾巴是上下摆动的,它们在转向时不如鱼类那么迅速,但可以通过侧翻身体来进行方向的改变,而且可以做到一些鱼类无法做到的动作,比如前滚翻,甚至还可以在海水中接二连三地打转,或者在浮出水面时侧身用胸鳍拍水花玩。   在当东北虎的最后几年,安澜很少奔跑。   她的力量慢慢下降,体能也大不如前,狩猎和战斗都变得困难。在一次和野猪的搏斗中安澜崩断了第二颗犬齿,几乎失去了狩猎能力。起初是金橘一直在带来食物,但它也有自己的领地要巡逻,从某年冬季开始,安澜退居到巡护员小屋附近,接受投喂,慢慢养老。   重获新生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尽管不能快步流星,但也可以乘风破浪。   没有狂风在耳边呼啸,还有海水在身侧涌动。   安澜越游越自在,越游越快,就在她为这新奇的体验感到兴奋时,突然一股强劲的水流从背后袭来,把她带得像滚筒洗衣机一样打了好几个滚。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就看到舅舅莱顿呼地一下窜出去,又呼地一下游回来,翻过来身来快活地叫着,脑袋一点一点。虽然知道那两块白斑不是虎鲸的眼睛,但从视觉效果上看就和真的一样,这张胖脸实在是可爱。   关键是——   把外甥女当玩具,它竟然还很高兴,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安澜又好气又好笑。   她正准备游到母亲嘉玛边上去,忽然有一头庞大的虎鲸游了上来,把她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后面。维多利亚张嘴就是一阵上扬的叫声,作为刚出生的小虎鲸,安澜还没有学会这门语言,但这并不妨碍她感受到语言里面包含着的情绪。   有人说虎鲸会在狩猎失败时骂猪队友,也有人辟谣说虎鲸的交流很友善、骂人是某个帖子里网友玩的梗,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还有人说这种讨论毫无意义,因为人类无法理解虎鲸的语言,不能证实不能证伪,除了确定它们会交流、讲方言、能向下一代传授经验,具体表达了什么感情谁又能知道。   过去安澜也不知道。   但她今天知道了。   维多利亚气到变成河豚,一边游一边叫,这在人类听起来十分可爱的嘤嘤呜呜的叫声里全是责备和训斥,劈头盖脸,毫不留情,一直把莱顿从兴奋状态骂到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状态,从队伍前端骂到队伍后端,远远地落在后面。   老族长还不解气,又激起汹涌的乱流,让傻儿子吃了一顿尾气。   当一家人从观鲸船底下游过,朝外海游去时,安澜加速往背后游了一段距离,发现舅舅垂头丧气、可怜巴巴,从豆豆眼到胸鳍到尾巴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知所措来。   她想了想,做了几次环绕的游动。   莱顿先是打量了老母亲一番,见它正自顾自地在前面带路,没有注意到后面的状况,这才又高兴了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潜到深处,又缓慢地朝上移动,用宽阔的脑袋把安澜扶住,然后一次又一次朝海面上推。安澜根本不用花什么力气去游动,就能轻松地浮出海面,让海水舒舒服服地身上拍过,如同坐着一块黑白配色的巨大冲浪板。   坎蒂丝发现了它们的小秘密,也加入到这场游戏中来,时不时跃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把水花溅到到处都是,口中叫个不停,好像在给舅舅和妹妹加油鼓劲。   一直游出几百米,在前面探路的维多利亚才狐疑地往后看。   在她回头的时候,三头虎鲸都老老实实地游着,什么异样都没有。   好像在保守一个小秘密。 第68章 【70000营养液加更】   莱顿带了安澜很长一段路,才把她轻轻放下,去和坎蒂丝进行游泳比赛。   还没成年的虎鲸自然是游不过年龄不小的成年虎鲸,但一个有心让着,一个有心赶着,倒是围着鲸群游了个不相上下。坎蒂丝对舅舅的放水,不对,是泄洪行为非常不满,呼哨声都快吹成了超高音,而莱顿则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一副它是个好长辈的模样。   在它们玩耍时,莉莲接过了莱顿的看护职责。   这头雌虎鲸是维多利亚绝经前生育的最后一个孩子,年龄只比坎蒂丝大十岁。不过雌虎鲸二十岁已经完全成熟,而且进入性成熟期也有接近九年,很多个体在这个年纪崽都已经很大了,莉莲这边却毫无动静。   从安澜出生的时间往回推,一年前肯定有雄虎鲸到鲸群里来串过门;如果是因为海洋污染导致的不孕,那嘉玛也不能幸免。排除了以上两个原因,剩下的一个就是答案——   莉莲没看上对方。   仔细想想,雌虎鲸确实有挑剔的权利。   虎鲸社会是典型的母系母权社会,每个虎鲸家族都是围绕一头年长雌性建立的,由它来充当族长,它的直系后代和部分外来小辈作为家族成员。   族长拥有着由年龄带来的智慧和由地位带来的权力。   它负责带领家庭成员迁徙、觅食、战斗,并教会它们生存所需的一切知识,整个族群不分性别地都要听从它的命令,服从它的调度,这种权力往往还会延伸到配偶的选择上。   以居留鲸为例。   居留鲸因为长期在固定区域活动,形成了许多大型社会。这些社会里生活着的一个个小家庭方言相近,能够相互交流,又因为距离近有许多碰面机会,因此也带来了许多“相亲机会”。族长会在慎重考量后做决定,选择联姻对象。一旦对象确定,双方家庭中的适龄男青年就会被派出去“工作”。   居留鲸是这样,居无定所的虎鲸也是这样。   在迁徙过程中,族长会根据情况选择从其他家庭出来的雄性或者流浪的雄性接近鲸群。   家族里的雌性不分长幼都有繁育权和不繁育权。   这种结合产生的后代无论雌雄都会留在母亲的家族里,父亲则会直接从哪来回哪去,它们既不会融入新鲸群,也不会照看或带走后代,小虎鲸在出生后一般没有父亲的概念。   莉莲这么多年来大概是不想要幼崽的。   而且从带娃熟练度来看,它其实和幼崽相性不太合。   作为看护者,这头大虎鲸在伴行上表现得十分生疏,甚至有些心急火燎。它总是过于快速地摆动尾巴,眨眼间就游到前方,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喝了忘崽牛奶,旋即又光速折返。鲸群移动一公里,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   要是在观鲸船上,安澜肯定会觉得胖虎这样游来游去很有意思,但自己成了新生儿,她是既觉得可爱,又觉得心都要跳出喉咙。   说是说虎鲸游过的地方其他竞争者会退避。   但谁能保证?   大型海兽要袭击幼崽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为了安全,安澜不得不拉长了声音呼唤。莉莲这才反应过来,风风火火地冲刺回来,边游边发出咔咔咕咕的叫声,好像在道歉。   不过这头自由如风的雌虎鲸很快就不必担忧了。   维多利亚再一次放慢脚步,在它身后乘水流借力的嘉玛则是停止游动,静静地等待。尽管在分娩时流失了大量体力,但在安澜赶上来时,它还是温柔地把她拢到了自己雪白又柔软的肚皮下面。   在母亲的怀抱里,乘着它游动时带起的水流,安澜总算松了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舒适。   鲸群重新启航。   维多利亚一路把大家庭带到了海水较浅的地方。   在老族长的指挥下,五头虎鲸成花冠形漂浮在海面上,缓缓划动胸鳍,做着鲸群进入睡眠前的准备工作。它们时而下潜,时而上浮换气,同步行动,同步呼吸,让一个大脑半球进入休息,用另一个大脑半球来提防危险。   大虎鲸们渐渐安静下来。   安澜只是头小虎鲸,不需要睡眠,但在长辈睡觉时好像也无事可做。她绕着母亲漫无目的地游动,外婆维多利亚忽然从一侧轻轻地顶脑袋,把她推到了圆形花冠的正中央。   这可是个好位置。   没有掠食者能进入包围圈伤害她,而且往哪个方向转都能看到虎鲸可爱的正脸。   因为场景太过梦幻,平时做梦都梦不到这种素材,以至于安澜在这片小世界里游了一圈又一圈,这个面前停停,那个面前看看,一会儿去拱拱莱顿的脑袋,一会儿去贴贴坎蒂丝的下巴。   一直到太阳落山,星空挂顶,她才停下这种闲适的消遣。   日落后的洋面显得格外宁静,只剩下海水拍击虎鲸皮肤时发出轻微响动。远远的似乎能听到一声拖长了的响动,通过骨骼中空腔的震动传达到大脑里,形成和做人类时听到的稍稍有些不同的声音,让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听到的是一声汽笛。   比听觉更神奇的是“视觉”。   虎鲸的视力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差,而且像在前两个世界一样,安澜多少得到了人类灵魂的加成,综合了两个物种的优势,看得很清楚。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些本能在运作的东西都被她忽略了,直到夜幕降临后她才发现了异样,发现了自己的第二套“视觉系统”——   声呐。   即使只靠着星空的光和部分海洋生物发出的荧光,她却还是将周围“看”得一清二楚。   做狮子和老虎都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面前如画卷般徐徐展开,让安澜心醉神迷。   集群快速活动的密集小点,疑似是鱼群……几乎无法探测到但朦朦胧胧似有似无的长条,不知道是不是水母……质地坚硬的整块物体,无疑是经过的船只……一个体型巨大的东西在斜下方划过,快速隐没在远处的深海里,或许是其他鲸类……   她兴致勃勃地猜个不停。   那一点因为大海无边无际又深不见底带来的惶惑终于在这时彻底消失了。   当星空在天盖上转过一半时,大虎鲸们才结束睡眠,从缓慢活动的状态变得重新活跃起来。   维多利亚先是小声咔哒了几下,旋即又发出短短的口哨声,得到了其他成员此起彼伏的回应。   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新生儿,安澜只能摸索着来学习这种崭新的语言,她猜测刚才的呼唤可能是吃饭的意思。   事实也相差无几。   鲸群开始快速地朝猎场游去,寻找狩猎目标。   在这个区域,最活跃的猎物可能是海豚、海狮和其他鲸类。   想着圆滚滚的海狮,安澜突然也觉得饿了,但她现在没有海狮可以吃,只能喝点流食。   最关键的是——这点流食还不那么容易喝到。   安澜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学过的虎鲸哺乳知识,但纸上谈兵易,真的动手难,乳腺裂藏在肚皮上,被好好地收着,根本不像狮虎的乳房那么醒目。   深吸一口气,她下潜到母亲的尾巴边上,仔仔细细地寻找着。好不容易通过声呐找到了位置,她又陷入了不知道该怎么操作的困境之中,一时有点绝望。   好在嘉玛并不是第一次带崽。   大虎鲸向上浮起,平平地游在海面上,拱起尾巴,肚皮下沉,让幼崽处于合适的位置。在强大肌肉群的支撑下,雌性虎鲸可以通过肌肉收缩把乳汁直接泵到体外。   安澜胡乱把吻部贴在母亲的肚皮上,默默地等着开饭。   结果第一口饭就几乎没吃到嘴里,这可真是吃一口漏十口,全都漏到边上的海水里去了。幸亏鲸豚类的乳汁脂肪浓度极高,质地非常浓稠,像牙膏一样,轻易不会在海水中溶解,让她能顺着踪迹把其他的都找了回来。   这回吞咽下去,安澜就愣了愣。   她发现动物的味觉是真的和人类不一样。   在当狮子时觉得斑马肉好吃,在当老虎时觉得野猪肉好吃,现在当虎鲸了,觉得口感跟鱼肝油没什么区别的鲸奶都是那么好喝。   斑马和野猪都被人类划为难吃的东西,很难想象鲸奶在他们嘴里是什么滋味,估计差不多就是咸鱼罐头和牛奶混合之后熬成膏该有的味道,除了腥就是咸,除了咸就是腥。   想想就恐怖。   嘉玛轻柔地鸣叫着,似乎是在催促。   这声来自母亲的呼唤把安澜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出来,她继续摩挲着,渐渐找到了窍门,把肚皮吃得滚圆。   而鲸群则在嘉玛喂饱幼崽之后对一群海狮展开了围猎。   虎鲸通过让人眼花缭乱的高速游动搅乱着海狮的逃跑路线,旋即在高速撞击的同时进行撕咬。似乎是在炫技,体格庞大的莱顿还自下而上地用尾巴把一头海狮拍出水面,在它摔得晕头转向之后才上去咬住了自己的猎物。   面对海洋霸主,海狮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但它们集群就是为了这一刻能仗着数量优势朝四面八方奔逃,通过少部分的牺牲换得大部分的安全。   这天晚上,整个鲸群饱餐一顿。   而安澜则始终被坎蒂丝护着在猎场远处游动消食。   她认认真真地用声呐探索着狩猎情况,把这些和独属于海兽的狩猎技巧和逃生手段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有能力自保,去探索更广阔也更美丽的海洋世界。 第69章   大海是生命的温床。   从空间站向下看,整个星球大半部分都被幽蓝深邃的海洋所占据,各种形状的云在海面上排布,同白色的浪花交相辉映。有时宇航员们还能看到海面上绽开的蓝绿色的礼花,那是无数微生物随着洋流在涌动,借助温暖的海水繁衍生息。   科学家们通过多年研究揭开了海兽秘密的冰山一角,但成为虎鲸就像直接撞入了这扇神秘莫测又美丽非凡的大门。   安澜是幸福的。   海洋母亲张开双臂拥抱了她,把珍藏着的宝石轻轻擦亮,洒在水波织成的襁褓上。   在虎鲸群沿着巴哈半岛朝南迁徙时,安澜就见到了这些宝石中最流光溢彩的几颗。   受到加利福尼亚寒流的影响,这条迁徙路上遍布着上升流形成的渔场,孕育出了数不胜数的海洋生物。上升流给浮游生物供应了足够的养分,而浮游生物又是磷虾的食物来源,在磷虾潮的吸引下,每年都有成群的须鲸到这片海域来觅食,有时还会出现奇异的魔鬼鱼风暴。   维多利亚轻车熟路地带着家人去“追风”。   魔鬼鱼,也就是蝠鲼,肉质鲜美,口感爽弹,扁平的身体加上轻微粗糙的鱼皮很有嚼劲,像翅膀一样柔软的胸鳍则十分细腻,肝脏油滑,骨骼劲脆,除了头鳍和长满牙带的嘴巴,其他部位各有各的好吃。   遮天蔽日的魔鬼鱼风暴对会吃的虎鲸来说就像不限量的海鲜自助。   一行六头虎鲸慢慢悠悠地移动到渔场,作为进攻组织者的雄虎鲸莱顿在一两百米深处潜游,观察着合适的切入点,莉莲、嘉玛和维多利亚分散到不同的方位,准备参与团队围猎,而坎蒂丝还在学习阶段,一如既往地被分配了带孩子的工作。   安澜从未见过如此震撼人心的画面。   数百条魔鬼鱼在靠近海面的地方游动,其中小的翼展只有一米宽,大的则有六七米之巨,它们的名字在西班牙语中意为“毯子”,而从下方看,这一块一块菱形的毯子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完全把整片天空都挡住了。   就在这时,熟悉的咔哒声响传到了她的耳中。   莱顿发出进攻信号,一马当先地从水底弹射起步,高速撞入了魔鬼鱼群中。莉莲、嘉玛和维多利亚从各自所处的方位将这些被冲散的猎物截留住,就像一群真正的杀手一样,精准地避开尾鞭,咬住胸鳍。   魔鬼鱼皮在虎鲸的利齿面前毫无防御作用。   不消片刻,海水中就布满了血雾和碎肉。   安澜看着大虎鲸们左突右撞,时不时放慢速度,闲庭信步地挑选猎物,那架势就跟自助火锅店里拿着钳子挑活虾的食客差不多。莱顿吃饱喝足,瞄准距离,翻个身平游过去把一头大魔鬼鱼拍出三米高,然后兴致勃勃地凑到两个外甥女边上,口中长长短短鸣叫个不停。   不用听懂都知道它在炫耀。   但它快活的鸣叫声没能持续多久。   就在虎鲸们大快朵颐的时候,从远处突然响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声音。   这声音洪亮又低沉,比飞机起飞的发出的响动还要大,如同一柄重锤一样敲在安澜的胸腔上,让她头晕眼花,险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声浪从海水中持续不断地刮过,先是带着点金属质感的嗡嗡的轰鸣,紧跟着的是长长的高低错落的轻吟,恍若是有什么东西在用无法理解的语言歌唱。   就在这一瞬间,安澜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听到了什么。   是鲸歌。   是蓝鲸在呼唤自己的同类。   她忍着不适细细聆听,莱顿和莉莲则在短暂的惊讶后发出不满的声音,而当这种高达180分贝的叫声越来越近的时候,连维多利亚和嘉玛都加入到了抱怨的队伍中来——太吵了。   它们早就看这些大嗓门不顺眼了,因此一有机会就会上去攻击。   不错,虎鲸能够猎杀蓝鲸,但仅限于成员足够且猎物体型较小的状况下。   曾经有超过70头虎鲸杀死一头亚成年蓝鲸的记录,这些虎鲸有组织地分组追击,采用车轮战术轮流骚扰并尝试压制小蓝鲸,使它无法浮出水面呼吸,在数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也足足鏖战了三小时才成功地把它杀死。   类似的被观测到的虎鲸猎杀蓝鲸的案例还有50头虎鲸杀死侏儒蓝鲸、30头虎鲸杀死小体型蓝鲸。   可以说每一场巨兽大战虎鲸群都是动员了附近海域的所有男女老少,有时甚至连不在群中的流浪虎鲸都闻声前来助阵、分一杯羹,这样才勉强得手,还得亏目标选得好。   二十世纪早期观察到的所谓五六头虎鲸杀死成年蓝鲸的记录,因为过于古早,几乎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   事实是很少有虎鲸能找成年蓝鲸的麻烦。   据说专家统计过某片海域的状况,发现超过25%的蓝鲸身上都有虎鲸袭击的痕迹。不过这种数据就像海豚身上有鲨鱼袭击的痕迹一样,能够带着痕迹活着,说明被统计的动物在袭击中是逃出生天了的。   海洋生物和大猫不同。   狮子袭击非洲象、长颈鹿和犀牛时,可以通过放血战术或者把自己挂在对方身上慢慢磨的战术,但海兽没有能够把自己固定住的前后肢,为了速度,在海洋里也不可能违背规律进化出那种有长有四条长腿的巨兽。大家都是流线型、水滴形、纺锤形,进攻时就只能通过高速撞击撕扯的方式了。   因此在比较海兽战力时,爱好者往往会比较一个数据:粗壮度。   通俗来说就是某种海兽从上往下看时身体最粗的部分如何,可以简单粗暴地估计出这些海兽的撞击进攻能力和部分防御能力。   言归正传,即使虎鲸在许多捕猎时会采取撞击的方式,但在面对须鲸时它们却很少这么做,而是多采用压迫的手段。   这么做的重要原因就是保护牙齿。   虎鲸的牙齿和大白鲨不同,它们一生只有这一副牙齿,如果脱落了或者被磨平了就再也没有了。   再者说,面对蓝鲸这种生物,再咬能咬到哪里去。   蓝鲸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动物,极限体长能达到惊人的33.6米,体重超过200吨,光是心脏就有一辆汽车那么大,据说在2公里开外就能监测到它的心跳声。   体型是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是速度。   和许多人的印象不同的是,蓝鲸其实是海洋中速度最快的动物之一,它在悠闲状态下的巡航速度可以达到将近20公里时,而在受惊时可以陡然加速到恐怖的50公里时,虎鲸的极限速度也不过如此。每天的平均速度快到什么程度呢?藤壶在身上都长不住。   在速度快的同时,它们还有着傲人的耐力。   蓝鲸可以长期以20公里时的速度巡航,即使在极限速度下也可以保持数个小时。根据一些科考船船员的描述,他们常常需要“努力追赶”才能和蓝鲸保持距离。在船只动力革新前,利用风力的捕鲸船根本无法追上这些海洋巨兽。   虎鲸或许能在短时间内奋力追赶,但时间长了还是无计可施,除非进行车轮战,轮流休息。   打扰到维多利亚一家的蓝鲸也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不躲不闪、不紧不慢地朝这里靠近的。秋季快要到了,这头蓝鲸从北方向南方迁徙,大概是要去水温高的地方繁衍。   莱顿气得吱唔乱叫,莉莲也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但它们拿这头大家伙毫无办法,只能跟族长浮在一起,看着它从眼前经过。   就像一座升起来的山。   长着气孔的巨大脑袋破出水面,重重地喷出鼻息,水花溅了数米高。旋即是突起的脊背,高高地从水面上划过,仿佛永远看不到终点,最后是一条比小型飞机翼展还宽的尾巴,海水像瀑布一样从尾巴上滑落,在几秒钟后渐渐收敛成串,变成阳光照射下璀璨夺目的珍珠。   安澜忍不住下潜。   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对方身上在微生物作用下形成的纹理。   纹理在每头蓝鲸身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中的一些如同晕开了的蓝白色颜料,而另一些则像珍珠色的大块圆鳞片,如果能记得这些纹理,就能认出身份。   蓝鲸的眼睛是温柔的,动作优雅而平和,只是自顾自地巡航。   这是安澜连想都不曾想到的场景,先是听到了鲸歌,又能和鲸在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并行。   它实在是个雄奇的造物。   只有这一望无垠的蔚蓝深海才能孕育出如此庞大的智慧生灵。   当蓝鲸浮出海面呼吸时,对任何经过的船只和其他生物来都像座鼠灰色的高山,但对大海本身来说,却只是一页小小的孤舟。   幸好还有鲸歌能把信息传到千里之外,免去了它们的寂寥。   鲸歌在大海中穿梭,如同在给不确定目标的同类群发短信,无论谁听到了都可以加入到这场聊天中来。一条信息发出去需要几分钟,得到回音又是几分钟,和短信聊天的频率也很相似。   很有意思的是,科学家发现几十年来全球所有蓝鲸在交流时的鸣叫频率都在下降,而声音强度却在上升,可能是受到船只、潜艇、各种声呐装置的影响,它们通常交流的频道里充满了太多噪音,不得不另外开辟一个频道。   维多利亚在不远处呼唤着。   安澜不能再跟着往前走了,只能回到家人中间。   这天晚上星星特别明亮,倒映在海面上就像钻石的碎屑,随着海浪轻轻飘动。   大虎鲸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安澜还清醒着,回味着这一支蓝鲸的歌。 第70章   虎鲸一家继续朝南方游。   维多利亚准备在热带海域带领所有家庭成员度过这个冬天,这一点和许多海兽的选择不谋而合。一路上安澜看到了成群结队追着船跳跃的海豚,看到了像颗小炮弹一样从海水表层飞射出去的剑鱼,甚至还有拖家带口的座头鲸。   这个鲸群有十二个成员,其中有三个是年幼的幼鲸。   虎鲸家族本想拿小鲸鱼打打牙祭,为了不打草惊蛇,它们都没有用语言沟通,只是凭借多年狩猎积攒下来的合作经验一齐游上去,围城攻击阵型。但座头鲸也不是吃素的,这个鲸群有着足足九头成年鲸,其中还有经验丰富的老鲸,它们迅速反应过来,面对着袭击者摆出了防御阵型。   座头鲸必须防御。   它们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须鲸是海洋恶棍团体的主要受害者,每一种须鲸的小体型个体,尤其是它们的下颚和舌头,都被虎鲸视为一顿美味大餐。   因为不是每一种须鲸都能跑得像蓝鲸那么快。   须鲸就是口中生有角质须状牙齿的鲸,它们的牙看起来就像两排毛刷,平时吃饭的时候就张开大嘴,一次性吞下巨量海水和磷虾(有些种类也吃贝类和小鱼),接着再把海水过滤出去。   最新研究表明,蓝鲸一天可以吃下16吨磷虾。   要是这种生物能说话,当它们说“我就吃一口”的时候应该没什么人愿意请它们吃饭。   世界上一共有15种须鲸。   在深受虎鲸其害的时候这些须鲸是平等的,但在要跑路躲避危险的时候它们却是不平等的。   蓝鲸、塞鲸、布氏鲸、小布氏鲸、长须鲸、小须鲸、南极小须鲸和角岛鲸都拥有着流线型的身材,连一些潜艇都在模仿这种曲线,它们肌肉发达、速度极快、耐力出众,在面对虎鲸的骚扰时总能通过长距离冲刺挣出一线生机;可同为须鲸,北大西洋露脊鲸、北太平洋露脊鲸、南露脊鲸、小露脊鲸、弓头鲸、灰鲸和大翅鲸就用不了这种策略,只能跟在后面吃尾气。   人家是流线型,它们是粗壮型。   人家是光速冲刺,它们是开老爷车。   光说座头鲸吧,逼死逼活也就能游到差不多27公里时,几乎是蓝鲸的二分之一,碰到虎鲸群,它们是逃了也逃不掉,不逃又不行,真是气死鲸了。   为了应对这些海洋恶棍,慢跑选手们开动脑筋,总结出了一套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   如果冲突地点附近有海水较浅的地方或者遍布礁石的地方,它们就会在第一时间带着幼崽朝这些区域逃亡,浅水区容易搁浅,且不利于虎鲸包围猎物,礁石区更是危机四伏,组不起来什么完整的围杀阵型,成年鲸可以专心致志地防守一个方向,把幼鲸护在背后,让许多虎鲸团伙不得不放弃追杀。   如果在深海里无处可逃,它们就只好用上自己粗壮的体型来进行防御了。毕竟体型也是进化的一种方向,犀牛和非洲象要是反击起来,狮群也要暂避锋芒。   而这也是眼前的座头鲸群正在干的事。   九头成年鲸为了孩子完全豁出去了,它们排成一排,把幼鲸挡住,一边大声鸣叫,一边用力拍打着胸鳍。   座头鲸又被称为大翅鲸、大翼鲸。   它们之所以得到这两个生动形象的名字是因为它们拥有比其他任何鲸类都更大的胸鳍,这对鳍肢几乎能达到整个体长的三分之一,再加上游速缓慢,每头大翅鲸胸鳍边缘都寄生着大量藤壶,藤壶边缘锋利,无形之中为胸鳍增加了破坏力,拍打起来声势惊人。   海面上一时水花四溅,座头鲸拼命防守,虎鲸则不断加速,想找到防守的薄弱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战斗陷入了僵持。   仗着速度和灵活度差距,虎鲸几乎不可能被须鲸打中,仍然牢牢把控着主动权。   要知道,有史以来被人类目击到的须鲸击中虎鲸案例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其中比较出名的是1862年埃施里赫特教授在丹麦皇家学会报告讲述的一起遭遇战,简单来说,虎鲸追杀弓头鲸,后者一边逃跑一边慌乱地反抗,在混战中尾巴正中其中一头虎鲸的头部,造成了致命伤害。除了这起击杀,就是二十世纪记录的两起南露脊鲸拍打虎鲸脑袋致其休克的事件。   至于座头鲸……虽然近几年说座头鲸是虎鲸天敌的风声很大,但事实是这些大家伙只有破坏虎鲸捕猎、驱逐虎鲸群的战绩,从未有过被目击到的击杀或击伤的战绩。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追不上、拉不近、打不着。   好在这一回座头鲸人数众多,但它们团结一心时,虎鲸也不是毫无顾忌。   组成防御阵型的成年鲸仅凭鲸海战术就能把幼鲸牢牢围住,当一头成年鲸被虎鲸晃得失去位置时,很快就会有其他成年鲸补上这个空缺,让虎鲸前面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今天恐怕是不能得手了。   野生动物狩猎的本质是用能量获得来盖过能量消耗,要是被困在这里做无用功,不仅会付出大量无意义劳动,还有可能在体力下降后被对方抓住机会,造成伤害。   不值得。   狩猎队长莱顿发出了警告的信号,维多利亚当机立断,命令家族成员放弃进攻、另寻他处。   虎鲸一头接一头地跟着族长离开,体型最大的莱顿是最后一个游走的。   当袭击者远离后,座头鲸的叫声也停止了。   当天晚上虎鲸群吃的是海豚。   大概是和座头鲸真的有些孽缘,这场狩猎过后一周的某个下午,安澜喝完奶正在海面上散步消食,远远地就又看到了这群老对头。   因为上次的虎头蛇尾,大家心里对另一方的战斗力都清清楚楚,这回干脆井水不犯河水,隔着半公里远齐头朝南方行进,谁也不搭理谁。   虎鲸群保持静默没什么奇怪的。   可这个季节是繁殖季节,雄座头鲸会连续唱6个月的歌,这会儿却也响动全无。   都说座头鲸是海洋中的歌唱家,它们不仅热衷于用歌声求偶,而且非常与时俱进,每年唱的歌都会有新改编。这些鲸歌曲调复杂,有节拍,有韵律,音阶还能跨越七个八度。   最离奇的是不同座头鲸群还会相互借鉴,当两个歌手碰到一起时,它们会分辨谁唱的歌更迷人、更时髦,落败者会放弃“老土的唱腔”,学习“城里鲸的流行唱法”,并在这些歌曲基础上加以改编。   如此谦逊,如此勤奋,说是敬业爱岗都不为过了。   只是……   人们把座头鲸鲸歌说得神乎其神,好不容易碰到合适的季节,却一首歌也听不到,反而弄得安澜怅然若失、情绪低落。   她一不高兴,长辈们都慌了神。   维多利亚频频回头过来查看情况;嘉玛长长短短地鸣叫着,似乎在唱一支属于母亲的歌;坎蒂丝和莉莲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想起她还听不懂,又把话憋了回去,用胸鳍轻轻拍打着她的尾巴。   最好笑的是莱顿。   快三十的雄虎鲸年纪已经不小了——毕竟雄性比雌性平均寿命都少了30年——可这头大虎鲸可能在猎场之外还以为自己是个宝宝,或者它的座右铭可能就是“男鲸至死是少年”、“顽皮是我的天性”、“沙雕如风,常伴我身”。   只见莱顿先是朝左边翻了翻身,又朝右边翻了翻身,旋即扭头过来用圆脸严肃地看了安澜一会儿,嘴里叫个不停,好像在说“记得看着我呀”。   在一番下潜准备后,它直直地朝二三十米深处游去。   所有家庭成员都很给面子地潜下去一点儿探着脑袋张望,安澜从妈妈肚皮底下游出来,也跟着看舅舅要耍什么把戏。   莱顿大声地咔哒叫。   它再次使出围猎魔鬼鱼时的伎俩,像导弹发射一样从深处快速朝海面接近,直接窜出了水面。   整个身体跳出水面后,莱顿尾巴上翘,像脱力一样平行下落,然后啪的一下,从下颚到肚子到尾巴整整齐齐地拍在了水面上。紧接着它又翻转过来做了一次背部拍打水面的跳跃。   这是虎鲸在玩耍时会做的腹拍式跃水和背式跃水。   到这里还一切正常。   几秒钟后,好像嫌弃一次还不够全家人看清楚似的,莱顿开始进行不间断的翻转跃水。   正一次,反一次,正一次,反一次。   “啪!——”“哗啦!——”“啪!——”“哗啦!——”   它越跳越高兴,甚至叽叽呜呜地叫了起来。   所有虎鲸都沉默了。   从维多利亚到嘉玛到莉莲到坎蒂丝都保持着诡异的寂静,四条虎鲸排成一排,脑袋跟着莱顿的跳跃从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晃到左边。   不知为何,安澜从这些海洋大熊猫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读出了六个字——“这是在干什么?”   没有得到欢呼的莱顿在十几次跳跃后觉得不对劲了,它不再叫了,到后来干脆停下表演,游回来盯盯自己的姐妹,又盯盯自己的外甥女,神采飞扬慢慢变成了垂头丧气,还不太高兴地用气孔喷了个鼻息。   维多利亚等鲸懒得理他。   作为家中老幺,安澜只好过去和舅舅贴贴,一边贴一边打量它的白肚皮。   这种体重这种动作为什么肚皮不痛是个永恒的谜题。   她的安慰大概是起效了。   一直到鲸群进入石油泄漏般的沙丁鱼集群带,莱顿还在小小声哼着歌,组织狩猎时也颇为意气风发。   和附近出没的海豚一样,虎鲸通过声呐系统在数百米外就能锁定猎物的位置;但和这些海豚不一样,它们的目标不是因为害怕而紧紧抱成巨大鱼球的沙丁鱼群,而是那些被沙丁鱼吸引过来的大型鲸豚和硬骨鱼。   透过密密麻麻的还在变换阵型的沙丁鱼群,安澜看到了不下十种猎物的身影。   这片猎场实在是太丰饶了,以至于虎鲸甚至都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群攻手段和围捕策略,光凭着分散把守个个方向就能大快朵颐,还有余力来对猎物的种类和食用的部位挑挑拣拣。   维多利亚和嘉玛看上了正在摆出围猎阵型的海豚,因为最近吃得东西挺多,莉莲和莱顿则有点腻了鲸豚,想尝尝鲜,看上了正在沙丁鱼群里杀进杀出的金枪鱼。   金枪鱼是海洋中速度最快的动物之一,极限时速可以达到惊人的160公里,但速度并不意味着安全,逃命时用出的高速往往只能保持极短暂的时间。   在猎杀这种鱼时,虎鲸和海豚科中体型第三大的伪虎鲸都很耐心,它们知道猎物很容易就会被逼入绝境,或是体力耗尽,或是晕头转向,不消多时就能吃到这美味的盘中餐。   果不其然。   在莉莲和莱顿不太走心的配合下,金枪鱼杀了几个来回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躲避自下而上进攻的莉莲时直接把自己送进了等在侧面的莱顿的嘴巴里。雄虎鲸叼着这条快有三米长的大鱼,献宝似的游到猎场边,让坎蒂丝在鱼身上咬了一大口。   安澜原本还在欣赏外婆和妈妈的战斗,等她往身后一瞥,顿时傻了眼。   这可不是什么长鳍、黑鳍、大眼金枪鱼,看看这体型,看看这深蓝色的背,看看这灰色的侧面,看看这银白色的肚皮,再加上所处的位置——这可是太平洋蓝鳍金枪鱼啊!   生鱼片中的黄金。   肥美鲜嫩,口感清爽,又因为被划为易危物种,一条可以拍卖出60万欧元的天价。   坎蒂丝这一嘴巴咬下去,切面上就露出了鱼肉美丽的U字纹。从捕获到食用只过去了十几秒钟,这条鱼的鲜活度说第二,应该也没有做刺身的海鱼敢说第一了。   可是问题来了。   哪怕虎鲸幼崽在没断奶前就能吃一些固体食物,但安澜才一个多月大。   不!能!吃!鱼!   安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虎鲸们来来回回地抓鱼、吃鱼,满是脂肪的鱼肉碎屑和鱼皮在海里散得到处都是,她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左右看了看,就游到了碎屑中间。   因为担心还消化不了,所以只是悄悄地捡了一小块叼在嘴里尝尝味道。   科学家曾说过鲸豚类只能尝到咸味,尝不到其他味道,味觉都退化了,但在穿越成动物三次后,安澜发现每种动物都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颜色,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也能尝到人类尝不出的味道。   而蓝鳍金枪鱼……实在是太好吃了。   这简直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第71章   虎鲸家族很快发现了异常。   在安澜第二次偷鱼吃的时候,嘴里还叼着海豚的维多利亚正好从她身边游过。看到熊孩子在嘬鱼片吃,大家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个扭头就又火急火燎地游了回来,发出不赞同的咔咔声。   如果安澜会脸红的话,她已经要脸红了。   这场景代入一下人类就是在长蛀牙的时候还要踩着板凳到衣柜上面去摸糖罐,并且在吃奶糖的时候被家长当场抓获。   好像嫌她还不够丢脸一样,维多利亚把几十米外的嘉玛喊了过来。   母亲先是挨了外婆一顿训,自己又很着急,干脆连海豚肉都不吃了,拱着安澜就直接往水面上浮,估计是以为孩子饿了。看到她老老实实喝上奶,维多利亚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打那天起,外祖母就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严防死守。   每当鲸群狩猎完毕准备开饭,维多利亚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把安澜顶在脑袋上,稍微游一小段,如果她继续往猎场靠近,维多利亚会再次把她顶起来。   安澜猜测这可能是一种温柔的劝阻。   大家长希望孩子不要被鲜美的鱼肉吸引,反而忽略了现阶段最需要的主食。   虎鲸奶富含幼鲸成长所需的一切能量,还会随着幼鲸发育而改变脂肪含量,帮助它们迅速积累脂肪层。   或许是曾经有幼鲸在生长发育的关键阶段偏食或者挑食,给维多利亚留下了需要严加看管的印象,总之有很长一段时间安澜都没能再捞到一口零食吃,肚皮里面装的全是奶膏。   一直到三个月大的时候,妈妈才喂了她第一口肉。   那是一块很小很小的海豚肉,看样子像是从舌头上取下来的,是最柔软不伤牙齿的部分,但就是这块肉鲜得从头激灵到尾巴,差点让安澜把自己的舌头也跟着吞下去。   从前她看到海豚只能想到儿童绘本里的海洋故事,但在那天之后她看到海豚就像看到一群会游泳的美味肉排,一头比一头筋道,一头比一头肥美。   每当和海豚群偶遇的时候,安澜都恨自己还不会说话。   想想也是不容易。   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三个月她都在努力观察,好歹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方言了,却没法把听到的话模仿出来,因为幼鲸原始的声音比较粗,需要通过大量练习才能发出鲸群通用的鸣叫声和咔哒叫声。   为了能顺利点餐,安澜开始强迫自己加大练习力度,从早到晚都在琢磨该如何发声。   一直到四个月大,她才发出了第一个完全成熟的哨音。   这个哨音差不多等于人类婴儿的胡言乱语,根本没有什么确切含义可言,但整个家族都沉浸在了幸福的海洋里。维多利亚破天荒地允许她多吃了两块肉,嘉玛兴奋地一宿没睡觉,莉莲和坎蒂丝连追逐游戏都不玩了,赶过来围在她身边,莱顿则是一蹦三尺高,险些又要来一个拍水花庆祝。   当天下午,安澜听到大虎鲸们在睡觉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她猜测长辈们是在讨论该在怎么设计幼鲸方言基础班的阶梯课程。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大虎鲸们开始有意识地放慢语速、简化语句,它们会催着幼崽模仿各种上扬的声调和下沉的声调,并在吃完饭后练习比较难的咔哒声。为了解释清楚每个词汇具体是什么意思,有时候它们还会特地去寻找“工具”,进行生动形象的教学。   安澜先学会的是代表方向的词。   并不是因为这些词简单,而是因为她在过去几个月里听得太多了。   无论是狩猎场合还是玩耍场合,虎鲸都会用一些短促的鸣叫来表达方位,这就好像人类小孩在玩蒙眼抓人时会大喊一声“左边”和“右边”一样,唯一不同的点只有方位的复杂性,人类毕竟是在平面上活动,非常偶尔才会用到上面和下面,但虎鲸在海洋里总是做着斜四方运动。   比起一玩疯就胡乱嚷嚷的坎蒂丝,莱顿在狩猎时说的方位词更清晰也更易于模仿。   除了居留鲸家族里大量存在的啃老肥宅,大部分生态型中的雄虎鲸都是鲸群中的重要力量,它们负责在狩猎时侦查敌情、引导围猎以及在生活中隔离危险。这位大舅舅平时嘻嘻哈哈,到了干正事的时候却很靠谱,为了防止泄露作战计划,它和其他鲸群成员在共同制定狩猎战术时总是倾向于简短的词句,有时候只有“左下”、“右下”、“后方”和“进攻”。   安澜总是蹲在猎场外边看边学。   左下,正上,右上,左下,正下,右下……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之后,有一回她误打误撞地发出了一个正确的上扬呼哨,本来在往右侧包围的莉莲下意识地朝左边一沉,旋即才反应过来不是狩猎组成员在提建议,而是外甥女在场边使坏,因为失位被其他家庭成员笑话的小阿姨晚些时候用胸鳍把她好好地搓了一顿。   在学习了方向词之后,紧跟着的就是名字。   无疑虎鲸是有名字的。   和海豚科的其他物种一样,虎鲸也会在幼崽出生时给它起名字。那些生活在巨大社群里的母亲们会在玩闹结束后呼唤各自孩子的名字,敦促它们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陌生虎鲸碰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一般也是向对方介绍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人类的监测中往往是一个固定的重复的声讯号。   问题在于安澜并不知道其他家庭成员的鲸语名字,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任凭谁在犯事的时候总是听到全家老小齐起上阵反复叫一串声讯号,大概也能推断出这串音节的意思不是“你准备挨打吧”就是某个名字代号。   可是大虎鲸之间太熟悉了,巡航时的距离也只有几个身位,很少需要用名字来呼唤某个成员,也只有维多利亚叫莱顿和坎蒂丝的次数稍微多一些。   为了让长辈们意识到这个问题,安澜开始反复念叨自己的名字。   当外婆给她叼来新鲜的鱼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母亲给她喂奶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舅舅托着她乘风破浪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小姨看护她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坎蒂丝拉着她玩耍时她叫的还是自己的名字……不出三四天,全家都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最后还是维多利亚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每当安澜游到它边上,这头虎鲸就会轻轻地鸣叫。在老族长反应过来之后,其他家庭成员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在幼崽游经时介绍自己的名字。   安澜很快发现这些名字是有规律的。   维多利亚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一记长长的叹息声;莱顿、嘉玛和莉莲的名字几乎只在最后半个音节上有变化,前面都是一模一样的,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同一头长辈鲸的作品;而坎蒂丝的名字却和安澜自己的名字相差甚远,说明嘉玛是个喜欢创新的雌性。   知道名字让社交变得更容易了。   过去安澜需要游到某个特定长辈面前去才能得到它们的关注,但现在可以在几十米之外就把妈妈或者舅舅“召唤”过来陪着吃饭和玩耍,有时候她还会呼唤外婆,不过那通常是在海里碰到陌生动物的时候,只有年老虎鲸有那样的眼界和智慧来指点这种动物是否危险。   虎鲸的学习几乎是终生的,每头雌性老虎鲸都是鲸群最宝贵的财富,失去它们将使整个家庭受到沉重打击。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安澜学到的词语越来越多。   母亲用胸鳍半夹半抱着她时发出的轻微叫音是“爱”,维多利亚带领鲸群游入避风海湾时发出的低鸣音是“睡”,莱顿在每次展示表演后发出的长鸣音是“厉害”,莉莲在想静静却被打扰时发出的尖啸声是“讨厌”,坎蒂丝在看到有趣的东西时发出的断续咔哒音是“来玩”。   但有时,她很难彻底理解某一组词汇的意思。   鲸群曾在看到水中漂浮着的一大一小两只海龟时把它们叼回来让安澜看。   雌海龟下完蛋之后就会离开,让它们在沙滩上自行孵化,并不会养育后代,所以这两只海龟大概率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很巧合地一起漂着,然后很巧合地一起被虎鲸抓住,很巧合地一起成为了幼鲸的教学工具。   在安澜的注视中,维多利亚先是让莱顿放开了大的那只海龟,发出了一个连续的鸣音,又让莉莲放开了小的那只海龟,发出了另一个连续的鸣音。   这就让安澜犯了难。   两只海龟是同性别同种族,但它们年龄不同,大小不同,甚至颜色都不同,这两个被说出来的单词可能是“老”和“少”,“成年”和“幼崽”,“大”和“小”,也可能是“橄榄色”和“棕褐色”。   只能一一排除这些可能性。   于是她把用来形容大海龟的词在莱顿身上用了用,把用来形容小海龟的词在坎蒂丝身上用了用,得到了一片赞同的咔咔声;旋即她又把用来形容小海龟的词在母亲身上用了用,这回得到的却是不赞同的咔咔声,伴随着的还有长长的呜呜声,那是莱顿在大笑。   母亲轻轻地拍了她一下。   安澜这才明白过来大虎鲸们在教她成年个体和未成年个体该怎么说,大概是因为虎鲸捕猎须鲸时总是选择小的下手,所以这两个词以后在她的生活中会常常被用到。   所有这些学习都在说明虎鲸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它们有成型的社会体系和语言系统,能够分辨自己的情绪并将其表达出来,而且还可以通过寓教于乐和形象生动的方式来一代代地传授生活技巧。   它们的语言是如此高度发达,以至于还有专门的词语来指代人类、人类的船和船上的某些部件。   鲸群在赤道附近碰到了一艘远洋游轮,维多利亚在看到巨轮开过去时向安澜发出了一串上下起伏的鸣叫音,旋即又带着她往深一点的地方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鸣叫音,又在鸣叫音的基础上加了几个转音,旋即形容它为“危险”。   有趣的是,虎鲸家族给游轮的名字其实不是“船”,而是“成年船”。   半个月后一大家子巡航到了赤道附近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这里是非常出名的自然观光景点,每天都有大量观鲸游艇在海面上航行,而这些游艇和其他橡皮艇、木船和气垫船一起才被维多利亚称呼为“幼崽船”。   安澜因此对“成年”和“幼崽”这两个词又有了新的认识。   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尝试用人类的思维去解读虎鲸的思维,想把每一个单词都和普通话对照起来,但事实是许多单词本身就可以表达无数种意思,而且这些意思往往是种生存出发的。   虎鲸在意的并不是别的生物成年还是幼崽,也绝对不是依据人类做科学研究时使用的性成熟与否或者其他类似指标,这些指标本质上和它们关系不大。事实上,虎鲸眼中的“成年”或者“幼崽”应该是单纯以能否对鲸群或者单个鲸造成威胁来划分的。   所以那些大船被称为“成年船”,而一些小船被称为“幼崽船”。   在这件事之后,安澜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在理解虎鲸和学习做虎鲸这两件事上变得更得心应手了。   短短几周时间里她的鲸语学习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虽然还不能无缝加入家庭成员的闲聊中去,但至少也有了幼儿园毕业水平了,表达情绪和需求毫无问题,甚至还学了一支磕磕绊绊的歌。   作为一头幼鲸,安澜说得最多的几个词就是“吃”、“玩”、“高兴”、“生气”、“休息”、“看看”……以及“救命”。   说起来“救命”还是自创的,因为长辈们根本没机会来教她这种词。   安澜头一回需要救命是在一次沙丁鱼风暴里。   当时所有大虎鲸都在沙丁鱼球里穿梭,寻找合适的狩猎对象,坎蒂丝一如既往地和安澜待在一起,只是时不时会离开去外围猎场叼鱼,练习练习最近学到的狩猎技巧。   沙丁鱼群是许多海兽的猎场,鲨鱼、海豚、鳐鱼甚至鲸鱼都会来这里觅食,大虎鲸不可能把它们都驱逐干净,所以只是驱逐体型较大的掠食者,对那些无害的海兽或者体型较小的掠食者都采取放任态度。毕竟虎鲸幼崽出生时就有2.6米长,160公斤重,而且成长迅速,有些掠食者成年体也不过是3米长,根本没法造成危险。   但安澜的谨慎是被写在骨子里的。   她从出生那天起就知道不能落单,因此每次被放在猎场边上时都会仔仔细细地观察情况。   声呐探测到的几百米范围内一开始只有鼠鲨、锤头鲨和一些小型鲨鱼,在沙丁鱼群被分散开来的时候,忽然又多了一条更大的鲨鱼——那是一头居氏鼬鲨,也被称为虎鲨,单论攻击力可以在鲨鱼里排到第二位,仅次于大白鲨。   有虎鲸在场,居氏鼬鲨并没有一上来就流露出攻击欲,但它接近五米长的体型还是让安澜感觉到了不安,当鲨鱼游到离她只剩十几米远时,不知道是不是对会动的大型“猎物”产生了好奇,竟然突然加速,朝这个方向直直撞来,要不是闪得快,险些就咬到了她的背鳍。   这一下把安澜吓得不轻。   她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八九十米开外的猎场游去,边游边拉长了声音叫着。从她嘴巴里发出来的叫声异常紧促尖利,当即从沙丁鱼球里钻出来四头大虎鲸,气势汹汹地就朝这边游了过来。   莱顿是游得最快的那一个。   它大概是觉得护卫工作出现了纰漏,脸上很挂不住,一马当先地就准备去找居氏鼬鲨的麻烦。而后者看到这么大一头虎鲸,第一反应就是扭头跑路。但它跑得还不够快,莱顿在鲨鱼跑到一半时急速撞到了它身上,凭借这股冲力直接把它撞了个肚皮朝天。   居氏鼬鲨立刻尝试把自己翻过来。   它并没有因为一次撞击就进入强直静止状态,是因为不同鲨鱼进入强直需要的条件不同,科学研究表明居氏鼬鲨平均需要近30秒的时间才会进入强直状态。   强直是鲨鱼自身的生理机制造成的,鲨鱼在肚皮朝天后为了调整视觉会分泌大量神经传递血清素,在它们主动翻转时,这种分泌是可控的,但在被外力翻转时,这种分泌就容易失控,造成人们常常说的类似于昏迷的状态,通常会持续几分钟。   几分钟不足以使鲨鱼被淹死,所以虎鲸通常会延长倒置时间或者直接趁鲨鱼昏迷的时候进行撕咬,前者比如当年在法拉隆群岛雌虎鲸倒置大白鲨15分钟的案例,后者比如南非鲨鱼猎杀者两兄弟对大白鲨的奇袭。   莱顿对鲨鱼的特性知之甚详。   眼看居氏鼬鲨要逃走,它从另一个方向又撞了一下,重新把鲨鱼撞翻过来,然后用身体压制住了对方,开始思索要怎么处理这头不太识相的坏家伙。   和远洋鲸及大多数ETP鲸家族不同,维多利亚的家族对鲨鱼并不热衷。   一来是因为它们一年四季迁徙的路线都被规划得非常精致,有时朝南,有时朝东南,有时在赤道地区东西移动,就是为了赶上不同鱼类产卵和迁徙的世界,根本不缺东西吃;二来是鲨鱼这种东西吧……它真的不好吃——除了肝脏。   很多人说鲨鱼吃起来是排泄物的味道。   如果维多利亚能说人话,它一定会对这个观点大加赞同。   鲨鱼并不是没有排泄系统,事实上,它们的排泄系统和生殖系统集中在一起,叫做泄殖腔,这个器官不仅用来排出它们的卵或者幼崽,还用来排出各种排泄物。走的都是一个通道,但是这个通道能容纳通过的东西很有限。   人不能被憋死,鲨鱼也不能。   当它们无法单纯通过泄殖腔来排泄时,就会通过皮肤来排泄。   除此之外,鲨鱼有个用来维持渗透压的机制。   因为海水和海洋生物体内的渗透压往往是不一致的,为了不让体内的水分渗透到海水里造成缺水,不同的海洋生物进化出了不同的应对策略,而鲨鱼的就比较特殊,它们选择把尿素保存在血液中。   没错,尿素。   换句话说,这种动物从血液到肉到皮肤,全都被泡在有排泄物味道的物质里。   很难想象有什么掠食者会觉得鲨鱼肉好吃,它浑身上下唯一能让虎鲸看上的地方可能只有肝脏,而且还得是特别肥的那种肝脏才会好吃。声呐系统传回来的影像如同在做大型核磁共振,因此虎鲸能轻易判断出哪条鲨鱼有脂肪肝。   至少这条没有。   那就不值当去咬一口。   也不知道鲨鱼这东西到底是怎么进化的,又难吃,又有攻击力,全身还覆盖着与牙齿类似的长着倒刺的盾鳞,高攻高防加反甲,每吃一条对虎鲸的牙齿就是一次伤害。   莱顿不太高兴地压制着居氏鼬鲨,莉莲和护女心切的嘉玛此时也赶到了,嘉玛就没有哥哥那么多的顾忌了,它本来就强,为母就更强,当即就几口下去,给了这条鲨鱼鱼生中的最后一个教训。   那天过后,所有大虎鲸都记住了幼崽求救的声音。   安澜在接下来的四五年里频繁使用这种呼喊,不过大多数时间不是因为真正遇到了什么危险,而是因为她越长越大,慢慢有能力稍微游得远些去探索这个海洋世界,也因此频繁被妈妈教育,只能可怜兮兮地向其他长辈求救。   外婆维多利亚一开始还会跟着嘉玛一起教育她,到后来就撒手不管了。   五年了,大家都摸透了家中老幺的性格: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上去看一看。   安澜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海洋太大了,海洋中的物种也太多了,而且有着相当复杂的生态。   哪怕是半度的海温差距、几十米的水深差距和两座孤岛的形状差距,有时候都会造就截然不同的环境,孕育出截然不同的生命。   这些小环境对安澜来说就是大海中的一颗颗珠宝,或者说是一个个景点,变成虎鲸则是一场持续百年的没有回程的大洋旅行。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海兽的迁徙比较规律,除非在成为大虎鲸后离开家族去旅行,否则她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迁徙路线之外的景观。   这倒不失为一种办法。   不过要成为一头大虎鲸,首先要通过进阶班、提高班和冲刺班的课程。 第72章   当安澜开始上进阶课程的时候,坎蒂丝终于成功毕业。   十五岁的雌虎鲸已经是个大姑娘,她不仅生理成熟了,狩猎技巧也日益精进,能够单枪匹马捕获成年宽吻海豚。维多利亚就像个骄傲的外婆,每天都自得于养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恨不得立刻抓它去虎鲸社交场合秀给其他鲸群看看。   现在全家只剩下一头未成年了。   所有长辈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安澜身上,摩拳擦掌地准备要把她培养成更出色的大虎鲸。   过去维多利亚总是当个慈祥的外婆,对幼崽很是宽容,嘉玛也总喜欢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护在肚皮底下,十分钟没看到都要满世界呼唤,但在捕猎课程开始后,这两头雌虎鲸包括来搭把手的莉莲三头虎鲸都展现出了耐心却严格的一面。   安澜开始感觉到了压力。   作为高智慧生物,虎鲸的教学和大猫的教学完全不同。   后者总是更注重潜移默化,大猫妈妈们会把亚成年带在身边,让它们近距离观摩狩猎是怎样发生的,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包括那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不能吃也一样。它们并不会设置什么课程,大多数时候也不告诉孩子们“是什么”和“为什么”,仅仅是告诉它们该“怎样做”。   虎鲸就是另一个故事了,非要说的话,大概和人类有点类似。   凭借高度发达的语言体系,它们从基础教学时就开始给幼崽讲解海洋中的各种生物和自然现象,务必做到让它们只是听到一个词汇就知道长辈们在说的是什么东西;等进入进阶课程中,它们就开始大量讲解“为什么”,安澜每天听到的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举个例子:迁徙。   过去五年,安澜只是跟着家族在几片海域里来回巡航,从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航线,顶多是觉得和气温及食物有关,毕竟海兽迁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做人类的时候又不是没听说过。   但在进阶课程开始后,维多利亚会在迁徙时告诉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是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   除了不同海区每个时节的环境改变,不同海洋生物每年的繁殖周期,走哪条路能碰到同样在迁徙的食物种群,以及虎鲸自身对水温的反应。   虎鲸在寒冷水域里会降低皮肤上的新陈代谢,以此来保暖,但也因此很容易在身上结上一层厚厚的硅藻壳,呈现出黄绿色或者暗黄色。到了温暖的水域,它们可以再次恢复新陈代谢,并通过快速游动辅助脱掉这一层外皮,重新变得洁白光亮。而这种脱皮在不太冷的海水中也是一直在发生的,因为虎鲸需要皮肤光滑度来保证破水时的速度。   这又是一个崭新的知识。   安澜过去从未意识到在冷水里生活会造成这样的影响,不过她也是到五岁这年才发现原来长辈们一直没有走完完整的迁徙航道,而是为了照顾她留在了较暖和的地方。原本这条道应该会更往北一些,直接连通到阿拉斯加。   迁徙只是其中一个知识点,在说到捕猎时,大虎鲸们有更多话要说。   为什么不选择这个猎物而要选择另一个猎物,为什么有时候把鱼群赶到海湾就可以有时候却要直接把它们赶到浅水区,为什么在一种站位时可以用撕咬而在另一种站位时却要从下方去撞击……在实战演示之前总有无数个为什么等着要给安澜讲解这种战术的由来、优势和劣势,而且长辈们在每次捕猎结束后都会游过来和她一起复盘,询问她看明白了没有,再出几个问题考考她。   安澜当了两辈子大猫,做人类时的记忆已经有些淡了,但就在这个瞬间,她回忆起了被考试统治的恐惧。   最困难的是,ETP型虎鲸要学习的知识和技巧远远多于其他虎鲸群。   究其原因还和食谱有关。   虎鲸家族的食谱都是祖传的,而且非常固定。   1970年一群食性为鲸豚的过客鲸被捕鲸人围到加拿大的海湾中,人们尝试用鱼去投喂这些虎鲸,但并没有起效。五头虎鲸连续绝食了24天,其中两头被转移到海洋世界,先是又绝食了几个星期,随后受到居留鲸海达的影响,开始吃鱼;另外三头又绝食了60天,其中一头在尝试逃离时不幸被网缠住身亡,另外两头在目睹同伴的死亡后消沉了几天,这才开始尝试吃鱼。   这起悲剧说明了虎鲸习性的顽固,也说明了虎鲸不同生态型之间的差异。   不仅仅是活动范围存在差异,居留鲸、过客鲸、远洋鲸、ETP鲸和其他不生活在东北太平洋的亚种在外观、习性和方言上都有很大的差别,不同生态型体型差距很大,鞍斑的形状和大小差距很大,眼斑差距也很大,例如过客鲸非常显著的向下倾斜的眼斑。   因此,即使有居留鲸出于种种因素离开族群,它也只是一条迷路了的或者比较特立独行的居留鲸,绝不可能全自动地变成一条过客鲸或远洋鲸;而当过客鲸被人类捕获圈养在某个海域或者水族馆里的时候,它也不可能就这么全自动地变成了一头居留鲸。   假如安澜有一天离开鲸群外出旅游,对虎鲸研究深入的学者还是能通过种种特征判断出她是一头ETP,而不是其他生态型的虎鲸。   不同生态型差别大到每年都有专家学者提出要不要把它们升级成为亚种。   而ETP虎鲸和其他生态型最大的差别就在食谱上。   我们曾说过这种虎鲸的食谱几乎无所不包,祖传因素只能影响它们的食物选择倾向,但真的饿起来是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会吃的,绝不可能出现像过客鲸那样绝食把自己饿成皮包骨的事情。   食物类型多意味着更多的捕猎方式,意味着更多的技巧学习,也就意味着更多的……考试。   安澜已经到了每天晚上睡觉时脑子里都在想答案的地步了。   舅舅莱顿在家庭教育环节是说不上话的,坎蒂丝太小了也做不了什么主,好在小姨莉莲看出了她的疲惫,决定为孩子松一松弦。在家庭会议后,维多利亚和嘉玛也发现它们一下子教了太多东西,让孩子有点头晕脑胀,于是一合计,准备先专攻一种捕猎技巧。   长辈们在猎物中选过来选过去,最后选定了海豚。   爱因斯坦曾说过:“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当虎鲸一家在这年冬天集中精力专攻海豚时,安澜都觉得自己的眼光在发光。   她是胸鳍也不累了,背鳍也不弯了,尾巴也不痛了,每天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加课,最好立刻长成大块头,能像长辈们那样乘风破浪,在猎场里杀个七进七出。   某天下午,虎鲸群在近海盯上了一群宽吻海豚。   宽吻海豚又叫瓶鼻海豚,它们有一种非常特殊的面部结构,嘴巴看起来就像在微笑一样,许多海洋世界在制作海报和画册时都喜欢用上大幅的宽吻海豚的图像。   但对虎鲸家族来说,它们是一顿绝佳的美餐。   维多利亚先是嘱咐外孙女要“认真看”,然后才和其他大虎鲸一起朝宽吻海豚群游去。五头虎鲸一字排开,轻松写意地追逐着惊慌失措的海豚们。莉莲有着绝佳的天赋,她游得最快,冲得也最猛,当她因为追击而感到疲惫时,其他成员就会快速向前补位来继续这种追赶。   为了得到一个更清晰的视角,安澜摆动尾巴,努力追赶着大虎鲸们。   她在速度和耐力上全然不是长辈们的对手,但这些年的发育让她变得足够强壮,至少不会在全速前进时被落下太远的距离。   通过声呐系统,她能很清晰地看到宽吻海豚是如何被追得筋疲力尽,它们无能为力地放慢步调,最后只好往不同的方向奔逃。虎鲸群盯上了体型最大也最肥美的那一头,持续追踪,不断逼近。   当莉莲和莱顿从两侧把目标挤在中间时,安澜发现海面上的背鳍少了一支。   维多利亚深深地潜入了水中,从下方悄无声息地向前冲刺。它算好距离,陡然加速,做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弹射起步,从斜后方将宽吻海豚重重地撞出了水面,使目标在空中失去平衡,头尾颠倒地转了好几圈。   这一下直接把海豚撞得失去了反抗能力。   而维多利亚趁着这股向斜上方的力量,整个身体跃出海面足足有十米高,旋即轻巧地用脑袋破开水面,重新进入海洋之中,跃浪曲线犹如一把拉开了的弯弓。   太美了。   也太强壮了。   安澜远远地看到了这个画面,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等长辈们叼着海豚回来的时候,她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外祖母——这条老年虎鲸从来没有展示过这种级别的狩猎技巧,总是放手让孩子们去发挥,而现在它是想给她做一个好示范。   在这个时刻,安澜意识到了为什么坎蒂丝的教育都是由维多利亚来完成的,嘉玛只是从旁协助,并没有完全接过教鞭。   也是在这个时刻,她意识到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真实含义,意识到了为什么那么多失去年长雌性的虎鲸家族会陷入不可挽回的悲痛之中,因为这些祖母级甚至曾祖母级的个体实在有太多太多东西可以向下传承。   她希望维多利亚能够长命百岁。   她希望外婆能长长久久地陪伴着鲸群,将这些知识全部讲给她听,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顶级掠食者。 第73章 【75000营养液加更】   一月,虎鲸群按照惯例巡航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   加拉帕戈斯群岛位于厄瓜多尔首都以西1000多公里的海面上,由十三座主岛和许多小岛、暗礁组成。这些小岛有月亮型的,有珍珠型的,有牡蛎型的,一些岛屿上丛林遍布、生机勃勃,一些岛屿则是怪石嶙峋、喷着热气的火山岛。   地处赤道,又是寒流和暖流的交汇处,加拉帕戈斯群岛孕育出了许多奇特的生命,也保护着一些随风漂流而来的古老生命,达尔文正是在离开这个群岛后提出了著名的生物进化论。   维多利亚早早在家庭会议上做了决定。   今年虎鲸一家会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多停留一段时间,把这片海区当做一个完美的授课场所,为此迁徙路线中的马尔佩洛岛将被划去,届时可以直接北上,朝瓜达卢佩岛进发。   但这么做需要克服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加拉帕戈斯群岛本地有土著虎鲸群。   不同生态型的虎鲸碰面大多数时候不会产生什么友谊,观察研究表明居留鲸在过客鲸过境时会和它们保持距离,克洛泽群岛虎鲸在和亚南极D型虎鲸相遇时也会保持距离,有时候一方甚至还会对另一方进行驱赶。   过去数年间维多利亚带着家庭成员也遵守了这个跨种群社交礼仪——   互不相干。   通常鲸群会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停留一个月,在此期间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西部的伊莎贝拉岛附近,以岛上的加拉帕戈斯群岛海狮为食,而土著居民则有的在数公里外的渔场追逐抹香鲸和布氏鲸幼崽,有的在几百米外的地方从另一个方向捕捉海狮。   但维多利亚并不能确定这些鲸群会对外来客的长期停留作何反应。   它心里思绪万千,游动的速度就放得很慢,跟在队伍最中间紧紧贴着母亲的安澜也就有更多时间来欣赏风景。从这片海域能够清晰地看到前方的岛屿,比岛屿更引人注目的是在空中盘旋着的海鸟。   从体型来看,这里有着不下十种海鸟。   最靠近虎鲸群的是成百上千只集群飞行的蓝脚鲣鸟。   蓝脚鲣鸟十分特别,有着非常明亮的蓝色脚蹼,任何人在看到它们的第一时间都会被这种突兀的颜色所吸引,然后才会把视线转到它们非常“智慧”的眼神上去。   这双亮蓝色的脚掌是用来吸引雌性的。   每年繁殖季节,雄鸟都会跳起求偶舞,轮流用单只脚掌着地,看起来好像要站不稳似的。而雌鸟则会挑剔地从追求者中选出脚蹼颜色最鲜艳漂亮的,然后和它一起跳舞,宣告着一夫一妻的结合成立。   安澜加快速度往前游了一段,浮出水面。   在这个距离已经能用声呐系统探测到海鸟脚下的鱼群了,没等她判断一下探测到的是什么鱼,蓝脚鲣鸟群就动了。几百只海鸟以匪夷所思的默契同时向下俯冲,好像有谁在喊口号似的。它们锁定各自的目标,脑袋朝下,身体拉直,收拢队形,像利箭一样,瞬息就全部消失在了海面上,旋即接二连三地浮起,开始准备下一轮觅食。   巨大的军舰鸟从悬崖上起飞,居高临下地观察着猎场。   尽管安澜看不到这些军舰鸟的神情,但她知道它们正在思考该怎样从蓝脚鲣鸟手中抢夺食物。   得来不易的食物。   向下俯冲是许多海鸟的捕食方式,也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捕食方式。   一些不太熟练的蓝脚鲣鸟可能会在97公里时的高速冲刺中因为入水角度不好撞断脖子,即使它们安全入水、顺利啄到鱼,在浮出海面后也要面对近岸的汹涌海浪,保护双翼不被海浪刮伤刮折。   在安澜感慨的时候,莱顿也游到了她身边。   它已经年纪不小了,很多雄虎鲸在这个岁数都不在了,但幸好它还算健康。   舅舅虎鲸用豆豆眼看了外甥女一会儿,然后快乐地扑腾了几下,邀请她一起去捉鸟。安澜正有点意动,从后面游上来的维多利亚就把莱顿好好说了一顿,翻来覆去有好几句代表强烈语气的责备话,但大意只有一个:   孩子海豚都没学好,捉什么鸟!   莱顿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了下去。   莉莲和坎蒂丝对这个老男孩的家庭地位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它们结伴游过,一边笑话自己的哥哥和舅舅,一边讨论着之前在水面上漂着的那撮很好看的带状植物。当老族长发号施令时,两头雌性和刚刚游上来喂完奶的嘉玛一起应和,旋即绕过小岛朝前方的海域行进,准备去寻找更合适的猎物。   虎鲸群没有找寻多久。   在几座岛屿中间的宽阔海面上,有一大群鲸豚正在跳着释放天性的舞蹈。   数百头长吻原海豚和点斑原海豚不断地跃出水面,间或还能看到瓜头鲸的身影。   在跳跃这件事上点斑原海豚根本不是长吻原海豚的对手,后者又叫飞旋海豚,因为它们能在高高跃出水面时像花样游泳运动员一样表演水上芭蕾,进行数次旋转后才会重新落水。   一些比较年轻的飞旋海豚只能转两圈,但一些经验丰富的飞旋海豚却能转四圈甚至更多,有时候会有一大群雄海豚并排跃起,使尽浑身解数跳舞,洋洋得意地展示着自己,谁也不服谁,而雌性就在后面看着,为那些跳得最好的个体加油助威。   美丽的旋转舞姿加上它们纤细修长的身形,那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一大群海豚呼啦啦游过,别说安澜看得目不转睛,就连长辈们都忍不住驻足,硬是把游在最前面的一群飞旋海豚给放了过去。   点斑原海豚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两头比较肥硕的海豚不幸中奖,被饥肠辘辘的虎鲸群从团队中分割了出来。   不过和上次不同,大虎鲸们并没有杀死被撞得七荤八素的点斑原海豚,而是趁猎物无力反抗的时候松松地叼着尾巴,把它们带到了离群体很远的地方。当海豚稍微恢复了一点神志后,大虎鲸们更是轮流追逐,偶尔冲撞,直到消耗完了猎物全部的力气。   维多利亚就在这时发出了呼唤。   而安澜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进阶教程中海豚专业课的随堂练习。   她对这种弱化猎物供给幼崽训练的手法可谓是知之甚详了,因此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就游上前去,把这些日子从长辈那里学到的各种技巧一一用出。   脑袋上顶,尾巴拍击,侧面冲撞,跃水深埋……   安澜每做一个动作,莱顿、莉莲和坎蒂丝就大声叫好,嘉玛更是快乐得连连叫她的名字,而维多利亚比较矜持,只是在海豚最后被终结时“淡淡地”鼓励了一声,旋即表示可以允许她去附近的岛礁玩一会儿。   这下安澜就更高兴了。   虎鲸群每年都来群岛,但长辈们一直拘着她,不让她去外面参观。   加拉帕戈斯群岛是多么有名的景点啊,人们穿过整个大洋都要到这里来探索自然的奥秘。虽然她没有双腿上不了岸,也看不到陆地上那些本地专有的珍稀动物,但在海里的还是可以看看的。   想到这里,安澜吃饭的速度陡然快了一个度。   当天晚些时候,莱顿陪着她慢慢往最近的岛礁游,大虎鲸停在了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确保一切都在声呐系统的监测范围之内,而且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把外甥女想看的无聊小鱼都吓走。   安澜在来之前还计划着要绕岛环游,要下潜到深处去看看海床,要去瞧瞧鲨鱼浴场,但她刚游出没多远,两只眼睛就像被黏住了似的,盯着前面正在晒太阳的巨兽挪不开了。   那是一头鲸鲨。   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蓝鲸,但世界上最大的鱼是鲸鲨。   这种滤食性鲨鱼可以长到惊人的20米,光是嘴巴就宽达1.5米,但同时,它们身体两侧生长着的五对腮裂却可以过滤不到1.5毫米的东西,可谓是粗犷与精致并存。   人们都说鲸鲨个性温和且稳定,这种大鱼游得十分缓慢,只要小心它们的尾巴,潜水员可以毫无担忧地靠近它们,并和它们嬉戏。当鲸鲨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配合潜水员的小游戏,和人类一起玩耍。   在安澜看来,如果蓝鲸是孤岛,那么鲸鲨就是星空。   灰褐色做底,黄色做斑。   它们是把星星背在背上的鱼。   当她小心翼翼地游近时,鲸鲨从晒太阳的迷糊状态里恢复过来,缓慢地沉向十米深处。它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左右摆动的尾巴,上下轻摇的胸鳍,一张一合的大口,一鼓一歇的腮裂。   更迷人的是,当它游动时,居住在它身上的小鱼们也在跟着游动。   它的腹部有七八条鮣鱼,左右两侧胸鳍上各挂着三条,尾巴上竖着攀着好几条。这些纤长的寄居者有的是灰色,有的则是绚丽的黄色,排布整齐,气势足足,脑袋完全不动,尾巴随着水流而摇摆。   一艘挂着导弹的大飞机。   一个移动的王国。   这条巨型鲸鲨缓慢地安澜身边游了过去。   它在离开时还留下了一个礼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游得很慢,而且靠得很近,有条嫩黄色的小鮣鱼完全迷了路,竟然松开吸盘,离开同伴,昏头转向地朝虎鲸奔来。   小家伙摆出一副完全没错自己来对地方的模样,半点没犹豫,瞄准胸鳍,啪嗒一下就把鞋底状的脑袋贴了上来,通过竖起隔板挤干净里面的水,牢牢地吸附住。   鮣鱼总会成群结队地挂在海洋生物身上,如同搭乘一辆辆深蓝巴士,从世界的这头旅行到那头。消耗了大鱼的体力,吃了大鱼嘴边掉下来的食物碎屑,这群不请自来的旅客付出的仅仅是偶尔帮大鱼做做身上的清洁工作。   吸盘抓在胸鳍上的感觉是种奇怪的刺痒,安澜在这一刻才多少有点理解为什么大鲸鱼喜欢跳出水面拍打身体,因为它们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来对付藤壶和寄生虫。   没办法对付藤壶,还没办法对付鮣鱼吗?   搭便车不付钱可怎么行。   心里憋着坏,安澜游到海岸边上招呼舅舅帮忙清理。   直到这时小鮣鱼才发现自己进了群居海兽的狼窝。   它先是慌不择路地朝岸上游了一段,然后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没命地朝海里奔去。   虎鲸们大笑起来。   而在远处巡航的土著居民叽叽喳喳地说着安澜听不懂的方言,约莫以为这两个外来客是两个没见识的乡巴佬。 第74章   最后安澜和莱顿是一鳍一个被维多利亚拱走的。   老雌鲸在离开时还为孩子们撑了腰,冲着那群加拉帕戈斯虎鲸鸣叫了好几声。   短暂的放风之旅后是更加紧凑的练习。   一开始是在虚弱海豚上锻炼狩猎技巧,然后是参与追捕成年海豚,位置从不会危及大局的地方慢慢移动到内包围圈里的地方,最后是尝试独自狩猎海豚幼崽。当安澜顺利捕捉到三头小海豚后,所有长辈都满意了,这门“专业课”才算告一段落。   和专业结课同时发生的还有彻底断奶。   嘉玛在安澜两岁之后就慢慢降低了哺乳的频率,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频率在两岁半的时候又稳住了,虽然维持在一个低点,但的确是稳住了,还一直持续到五岁多。   断奶和五岁才开始训练并列为安澜无法理解的两件事。   一些人类学者指出虎鲸幼崽从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吃固体食物,但哺乳会持续到一岁多,在两岁时完全断奶。还有一些学者指出,北美西海岸的过客鲸群中大量存在两岁多还在喝奶的个体,甚至有一直喝到三岁多四岁的。而被圈养起来的虎鲸在这方面更惊人,著名的雌虎鲸斯特拉在幼鲸琳五岁多时还在给它喂奶。   至于捕猎嘛……大部分幼鲸在两岁到四岁这段时间内开始接受训练,五岁不能说是特别晚,但也够晚的了。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某天晚上她和家人沐浴着星空玩耍。   加拉帕戈斯群岛在赤道地区,所以在天盖上散落的亮点比在丹纳角时的要多得多。银河随着地球的转动而流淌着,就好像有一条特别大的鲸鲨绕着地球缓慢游动、展示着它背上的星星。   每个生灵抬头时都能同时看到北斗七星和南十字星。   如此景象对生活在高纬度地区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如果始终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他们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另一个半球中用来指引方向的星辰。   越靠近赤道,同时看到北斗七星和南十字星的可能性就越高,它们遥遥相对、平分秋色,在六月初还会同时升上中天,完成一场短暂的相遇。   当安澜浮出水面注视着这些星星时,一种明悟突然击中了她。   正如处于中间时才能看清两边星星的全貌一样,是不是只有在最客观的中立位置才能看清虎鲸生活中的一切呢?   在“成年船”和“幼崽船”之前,她一直用人类的思维去揣摩虎鲸的生活,但在意识到这个种族有多么高的智力水平时,她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抱着“我不可能比虎鲸更懂虎鲸”的想法,在一些事情上从来只是接受长辈们的观点。   同样是狩猎,安澜在成为狮子时会主动去要求提前学习狩猎,在成为老虎时更是只能自己给自己安排学习计划,在成为虎鲸之后却习惯了被安排,因为它们实在是太聪明了。   她安慰自己不同家族有不同家族的时间表,告诉自己哪怕五岁前生活节奏格外缓慢五岁后又陡然加速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说不定学习计划本来就是那样,哺乳到五岁多更有可能是母亲有她自己和打算,说不定家族里本就有多喂几年的传统。   可这样做是不对的。   单纯用人类的想法去揣测虎鲸,和完全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是错误的。   哪怕是一条真正的小虎鲸,它也会有自己的个性,黏人的会缠着妈妈到很大,独立的却可能在一岁多时就认真告诉妈妈“我是个大孩子,大孩子不能继续喝奶”,在三岁多时就认真告诉外婆“我想学捉鱼,捉鱼太酷了”。   嘉玛并不是因为另有打算所以一直在哺乳,而是因为它对孩子充满了爱意,认为哺乳行为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再加上每一次她哺乳时孩子都表现的很正常,有时还习惯性地自己去喝奶,那肯定是不愿意断奶。出于这样的念头,它才把哺乳期拖到了那么晚。   维多利亚可能也不是因为坎蒂丝成熟了所以有空来管教安澜,而是因为她总爱跑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去参观玩耍,觉得孩子玩心还有点重,反正和家人住在一起也不着急,所以才在拖无可拖时展开教学,并且在展开教学的前期猛赶进度。   五年啊……   安澜在心里叹气。   她闷不吭声地把自己挤到嘉玛的胸鳍下面,贴着妈妈的肚皮,反思着自己在这些年间的行为。   大虎鲸在面对幼崽时总是很温柔,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了,或许是因为虎鲸家族会长长久久地待在一起,雌虎鲸的寿命也很长,所以长辈们才在发觉她是头“孩子气”的小虎鲸时采取了包容的态度。   想想吧,就连抓到条海豚,维多利亚奖励她的都是出去玩。   突然“被妈宝”的安澜感觉自己需要振作起来,当了两辈子女王,在这辈子也要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虎鲸才行。   于是整个家族都发现老幺有点不对劲。   如果说原本是维多利亚安排课程,那么现在就是幼崽在缠着它要课程。   它有点担心又发生教学早期那种灌输的知识太多孩子跟不上却忍着不说的事情,但这回不需要莉莲来调节,幼崽自己就会在疲惫时用咔咔的叫声说“累了”。   一个渐渐放下心来努力教,一个更是自己加课努力学。   教学进度一日千里。   安澜很快跟着外婆学习到了针对海狗、海狮和海豹的狩猎技巧,跟着舅舅学习到了怎样利用合适的时机捕捉海鸟,跟着莉莲学习到了处理海龟龟壳的方式,而母亲则负责另一样食物的教学。   嘉玛向她展示了虎鲸是如何捕杀企鹅的。   加拉帕戈斯企鹅是世界上唯一一种生活在赤道附近的企鹅,也是唯一踏足北半球的企鹅,这些体型较小的企鹅在水里异常敏捷,如果没有经验,无法预测到它们的逃跑路线,许多掠食者都会被猎物玩弄得一鼻子灰。   进入二月,游轮上出现的亚洲面孔越来越多,安澜的课程也越来越难。   她花费四天围着一块海边的礁石,不断练习从外婆那里学到的跳跃技巧,以备将来需要捕食一些会跳跃的哺乳动物时使用。   海狗、海狮、海豹和企鹅都会在遭到追捕时不顾一切地朝岸上跳,业务熟练的大虎鲸可以在它们上岸的一瞬间进行侧跃拦截,视觉效果就好像猎物自己跳进它们的嘴巴里一样,但对小虎鲸来说这种时机掌握还是非常困难。   其难度不下于搁浅战术。   维多利亚虎鲸群从来没有尝试过到海岸上捕捉猎物,这种冲滩捕杀海豹的战术只在巴塔哥尼亚和法属克罗泽群岛地区的虎鲸群里流行。   安澜在跳累的时候倒是想试试,至少练练对近岸海浪的适应能力,可她肚皮还没碰到沙子,长辈们就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母亲不仅当场给了她一段能被写进虎鲸记录里的超长鸣叫,还在当天晚上连续碎碎念了好几个钟头。   于是她只好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时间进入三月,本地土著鲸群赶往东侧的西班牙岛去拦截准备北上的座头鲸和抹香鲸,而ETP虎鲸一家也终于有机会进入它们常常待着的几个大型渔场,维多利亚就在其中一片渔场里安排了一次练习。   这片渔场是远近闻名的“鲨鱼洗浴中心”。   数不清的鲨鱼贴着海床和珊瑚缓慢游过,让清洁鱼有时间去清理它们身上的寄生虫和食物碎屑,就连靠近海面的地方都被鲨鱼占据,铺天盖地的锤头鲨在鱼群中间来来回回,它们的脑袋过于醒目,衬得尾巴又很纤长,从底下看就像一群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蝌蚪。   安澜的任务是抓住任意一种猎物。   她用声呐探测着整片渔场里的情况,目光先是落在那群硬骨鱼身上,又落到了渔场中间的鼠鲨身上,最后才锁定了一条有些特殊的锤头鲨。   这条近2米长的鲨鱼看起来却是个最容易下手的目标。   它应该在不久前遭受过剑鱼或者旗鱼的攻击,从身上有个贯穿的洞,一面凹陷进去,另一面上则挂着一大块被穿出来的肌肉组织、脂肪和筋。   鲨鱼的恢复力恐怖到几乎无视单侧鱼鳃受损或不穿过重要器官的贯通伤,在一些极端案例里,遭到攻击后大脑外露的个体都好好地活了下来。这些家伙就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   然而感觉不到痛不代表感觉不到危险。   当虎鲸离渔场只有不到100米时,大多数海兽开始了逃窜。   锤头鲨奋力朝更深的水域冲刺,安澜则是用力摆动强壮的尾巴,骤然提速,瞬息间就缩短了距离。鲨鱼尾巴一摆,还想通过快速转向来摆脱追踪,但她只超出四米就熟练地打了个前滚翻,重新回到了正确的航道上,并以一个极其强硬姿态把它撞出了几米远。   趁鲨鱼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安澜咬住了它的后颈,朝海面上升。   在不计较损坏问题时,虎鲸的牙齿甚至可以咬碎海龟的龟壳。   可怜的鲨鱼被死死锁住,肚皮朝天,尾巴紧绷,两只眼睛拼命向后去看袭击者,不消多时就陷入强直状态,完全不动了。   这场袭击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   安澜举着鲨鱼回到鲸群里,游了一圈又一圈,把猎物展示给所有的家人看,先是最近的莱顿,然后是嘉玛和坎蒂丝,然后是从远处折返的莉莲,最后是在观察的维多利亚。   老雌鲸赞许地鸣叫一声。   它知道重新启航的时间已经到了。 第75章   前往瓜达卢佩岛的旅程是让人兴奋的。   倒不是这条巡航路线突然变出什么惊喜来,而是因为身份不同,心态也不同了。   过去维多利亚通常会让安澜跟着鲸群去捕猎,但不会给她安排什么任务。年纪小的时候光是追上鲸群就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了,坎蒂丝还总回头来鼓励她游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等长到三四岁,跟是能跟上了,但跟上了也没什么用,万一围错位置还容易把猎物放跑。   可现在就不同了。   除了狩猎比较危险的动物比如大体型鲨鱼和须鲸时,其他猎场都对安澜开放了。维多利亚不仅给她找到了一个拖后的包围位置,还在追击中给她安排了一小段补位时间。   安澜也很争气。   只要是轮到她进行追击,她总会用拿出自己最快的冲刺速度来压迫猎物,即使快速消耗体力也不能让鲸群看上的猎物从她手里逃脱,久而久之,长辈们都觉得家中老幺变得成熟了,在日常对话中也渐渐减少诱哄,增加了许多对其他话题的探讨。   家庭会议是这种改变最明显的场合。   以前都是长辈们和坎蒂丝在说着最近的迁徙计划和通过各种声音传来的海洋秘闻,安澜总是依偎在母亲身边静静聆听,但这一次,在所有成员由老及少挨个对前两天的座头鲸挑衅事件发表完见解后,维多利亚殷切地看向了她。   安澜有点走神,毫无防备地被抓了个正着。   事实上她也正好在想那件事。   不是每天你都能看到一群座头鲸像疯了一样千里迢迢气势汹汹地杀进虎鲸猎场,用它们大到不可思议的胸鳍噼里啪啦一顿拍水,想要解救被按下水的小灰鲸。   这群座头鲸其实在游到两三百米开外时有过短暂的迟疑,它们可能以为这里有同类幼崽在遭受袭击,结果游近一看才发现是头亚成年灰鲸,所以鲸群里有了些许骚动。   但也只是些许骚动而已。   能怎么办呢?   赶了那么老远的路,酝酿了那么老久的情绪,叫上了那么老多的兄弟——   来都来了。   没错,这就是安澜在神游的地方。   她觉得这种来都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捋袖子上阵的行为有点诡异的眼熟,而且具有一种扭曲的幽默感,不过这种事也就是事后想想才会觉得好笑,当时她可是躲到了七八十米开外的地方,生怕在混乱中会被哪片大翅膀打到,或者被那些挂在翅膀边上的脏兮兮的藤壶划到。   首先要避免受伤,然后要保护表皮。   在离开加拉帕戈斯群岛之前虎鲸群在礁石上好好地把背部、尾巴和胸鳍擦了擦,借助外力擦掉了那些堆积起来的死皮,身上正光亮干净着呢。这就好比汽车刚刚抛了光打了蜡,要是这时候被别人用钥匙划了一道,肯定得伤心生气好几天。   可是她躲得那么远,还是有个成年雄性在后面追。   绝对速度存在质的差距,这头大家伙追又追不上,就是憋着一股气使劲追,如同一颗坠在尾巴后面的慢速追踪鱼雷,尽管一时半会儿造不成什么伤害,但要真停下来没一会儿就得陷入麻烦。而且她不可能无限制地往外海游,只能绕着猎场打转,否则就会和家庭成员脱节。   好在母亲注意到了她的窘境。   嘉玛本来正在撕扯小灰鲸舌头上的肉,见此情景当即就尖锐地鸣叫起来。   这声音极高,比它看到居氏鼬鲨袭击孩子时发出的声音还要高,可能是它曾经发出过的最高的声音,已经和鞭炮窜出去时发出的响动没什么两样。   雌虎鲸一边尖叫,一边像头远古时代的猛兽一样冲刺过来,从深水到表层水到海面,背鳍越升越高,越升越高,一时间连雄座头鲸都被震住了。   接二连三地,虎鲸脱离猎场,赶来保护自己的家庭成员。而在最后压阵的莱顿把小灰鲸的尸体叼在嘴巴里,也跟着游了过来,那支2米多高的背鳍像一把尖刀一样直挺挺地竖在海面上。   作为食性复杂的生态型,ETP鲸群原本就有袭击须鲸的能力,并不是那些总被座头鲸打扰抓鱼却拿它们没办法的居留鲸。它们摆出进攻时的密集阵型,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头雄性,莱顿甚至还叼着小灰鲸游了一圈,仿佛在告诉它:目标已经死了,保护计划失败了,难道你们还准备继续进行骚扰吗?   而这就是座头鲸们决定离开的时候了。   安澜知道这次骚扰事件让大虎鲸们都很不高兴,尤其是嘉玛,雌虎鲸一连好几天都紧紧贴着她,用胸鳍轻轻扫着她的胸鳍和侧腹,为她唱着小时候唱过的那些歌。她对长辈们的后怕非常明白,但真要她发言评价一下那天的事件,一时三刻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顶着维多利亚殷切的目光,顶着坎蒂丝期待的目光,安澜最后只好检讨了一下自己游得还不够快,游得还不够熟练,游得还不够有欺骗性。   让安澜没想到的是,从那天开始,她“享受”到了从前坎蒂丝经常”享受“的待遇。   突然之间好像除了外婆之外的全家人都在找她进行游泳比赛。   先是总拉着她玩游戏的姐姐。   坎蒂丝喜欢的是一种玩耍型的游泳比赛,它总会绕着安澜游几圈,露出肚皮再反向仰泳几圈,口中咔咔说着“比赛”“比赛”,然后在安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马当先地朝着远处冲出去。等她好不容易追上了,两姐妹就会边游边说垃圾话,然后用脑袋顶着彼此,用胸鳍拍打着彼此,使着坏希望对方落到后边去,输掉这场比赛。   接着是从小就喜欢把她甩在身后的阿姨。   莉莲的游泳比赛中规中矩,两头虎鲸并列排开,就差几条分水线来隔出赛道了。它会用响亮的接连不断的咔哒声来表达对这场比赛的重视,表达自己有多么严肃认真,然后入离弦的箭一样消失在原地。安澜追在它身后,时而看到海面上一道泛着白色浪花的线,时而看到水中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没有功夫去说话,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追赶上。   然后是温柔的常常会放水的母亲,最后是无时无刻不在捣蛋的舅舅。   当虎鲸群接近加利福尼亚半岛的时候,莱顿已经占据了安澜百分之九十的游泳比赛时间,这头大虎鲸比二十岁的愣头青虎鲸还要精力旺盛。也不知道它哪来那么多鬼点子,有时候会在领先一段距离后突然调头迫使安澜做出快速避让,有时候会干脆埋伏在深处准备进行一次伏击,有时候则会消失在远方,绕一大圈,从背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吓她一大跳。   和海豚一样,虎鲸的声呐系统是有限制的。   它们并不能朝四面八方发出信号,那样的话就不是声呐,是上帝视角。   所以当莱顿从后方接近时,安澜能仰仗的只有其他家庭成员的提醒声,以及在距离非常接近时水流异常变动传来的信息。积累了无数次被吓一跳的经历之后,她开始对躲避后方、侧后方和下方来的攻击有了点感悟。虽然按照虎鲸在生物链中的地位这种感悟可能永远用不到,但能总结出点新东西还是让她很高兴。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进入下一个渔场。   埃尔比斯卡伊诺鲸鱼保护区位于巴哈半岛的中部地带,这里栖息着世界上近三分之一的鲸类,是许多须鲸重要的繁殖地点,安澜小时候碰到过的那条蓝鲸当时大概率就是想往这个地方赶路。这里同时还生活着许多其他海洋哺乳动物和大量鱼类,对虎鲸来说是绝佳的狩猎场所。   维多利亚带着鲸群到达这里时都是三月,今年却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巴哈半岛是一些ETP虎鲸群迁徙的最南端,维多利亚虎鲸群算是迁徙得比较远的,往年也基本碰不到那些虎鲸群。人家在这里过冬,而维多利亚带着家人到达这里时都是三月,今年甚至已经是四月中旬,很难碰得到面。   可在常规之外总有意外。   游在队伍最前方的维多利亚突然动了动胸鳍,不出几秒钟,跟在它背后的莉莲和坎蒂丝也骚动了起来。安澜先是不解,但等她再往前游一些,用自己的耳朵听到了骚动的来源,就很快也明白了为什么大虎鲸们要做出强烈反应——   从海水中传来了其他虎鲸的鸣叫声。   碰到其他虎鲸群算不上是什么稀罕事,比起分散在大洋中部和西部的虎鲸数量,在东部海岸线附近的虎鲸数量几乎可以做到倍杀甚至数倍杀,安澜曾经被长辈带着和许多虎鲸群互不打扰地隔着数百米到数公里的距离生活。   看到同类是种很迷人的感受。   这些大家伙有着和她类似的外观,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它们总会发出安澜闻所未闻的接近唱歌的鸣叫声,有些远洋鲸能发出像吹竹笛或者打竹板类似的奇异叫声,有些土著鲸群能发出跨越数个八度的高难度颤音,听它们鸣叫就像在听鸟儿唱歌,能够听到一次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遗憾的。   当它们相互之间开始交流时,这种遗憾的感觉最强烈。   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碰到的土著虎鲸群很喜欢观察维多利亚虎鲸群,安澜常常听到它们之间的交谈;在北美碰到的居留鲸群是最吵的,它们一天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高声说话;过客鲸群相对安静,但在捕猎结束后也会提高嗓门。   明明知道它们在说话,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在说什么。   安澜总是为这个事实而叹息。   但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听到的鸣叫声和咔哒声是如此耳熟,几乎和她自己在说的方言一模一样,差别只在于少数词句的尾音,咔哒声的响亮程度,以及中间停顿时间的长短。   维多利亚曾告诉过安澜,家族在她出生后就改变了迁徙路线,使得这条路线更靠近南方,既保证有足够的食物吃,又保证温度适宜,同时避开北方地区比南方至少密集了两倍的虎鲸氏族,以防出现幼鲸在某些驱逐或打斗中被杀害的事情。   因为这种改动,安澜长到那么大几乎没有碰到过同一生态型的虎鲸群,即使有也只是在很远很远的距离擦过。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至少有二十头ETP虎鲸在远处大声说着话。   而且其中有好几条正在发脾气。 第76章   安澜觉得自己像在菜市场。   一边有虎鲸在分析捕猎为什么会出问题,一边有虎鲸在抱怨谁谁来得不够快,后面还有一些祖母鲸在教育幼鲸,给它们复盘刚才用到的几种围猎战术。   太多信息了。   这就好像要在鱼贩的吆喝声中听到同伴说的话,关键词句都在那儿,但要听清理顺非得注意力高度集中不可,否则就会漏掉大量细节。   听啊听啊,听到鸣叫声把骨头都震得嗡嗡响,她才搞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聚集着的成年虎鲸一共有23头,其中6头来自菲奥娜家族,4头来自克里斯蒂娜家族,4头来自奥洛洛家族,剩下9头要么是三两结伴的,要么是独行侠。   把它们聚集在一起的原因是捕猎。   太阳还挂在天顶的时候,菲奥娜虎鲸家族探测到有两头抹香鲸正在经过这片水域,一头是雌鲸,一头是刚断奶不久的幼鲸,于是悄悄跟了上去。   抹香鲸和虎鲸都是齿鲸(区别于须鲸),只不过一个是抹香鲸科,一个是海豚科,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作为地球上体型最大的掠食者,抹香鲸主要以大型乌贼为食,也因为能捕食大型乌贼在人类世界闻名。   每个接触海洋世界的孩子都听说过抹香鲸和大王乌贼之间的战斗故事,有的还知道它们能捕食体型更大的大王酸浆鱿。   除了大王乌贼,另一个出名的就是龙涎香。   龙涎香是它们肠道内的分泌物,既是一种十分名贵的香料,也是一味效应极佳的中药。   抹香鲸是掠食者,长有能用来啃咬猎物的牙齿,从这一点上就比蓝鲸、灰鲸、座头鲸更有杀伤力;它们还具备更强的潜水能力,可以在超过2000米深的海域停留超过2小时;最关键的是,它们还拥有非常稳定的家族群居关系。   所有这些因素都让虎鲸不会把抹香鲸作为进攻首选。   但落单带崽雌性的诱惑太大了,六头成年虎鲸战斗力也很可观,因此在一段时间的追踪后菲奥娜还是决定要发动袭击,边进攻边观察。   在老族长的带领下,五头成年虎鲸有序地动了起来。   它们在瞬息间就把速度加起来,并通过不断跃浪保持冲力,杀气腾腾地游向了幼鲸。三头虎鲸灵巧地转向雌抹香鲸把它拖住,另外三头则轮流挤压,试图挤进雌抹和幼崽间狭小的空隙里,把猎物分离开来。   幼鲸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呼唤着妈妈。   雌抹香鲸又气又急。   它自己倒是可以潜向深海躲避虎鲸,可幼崽还不具备深潜的能力,没法通过深度摆脱追击。   为了保护孩子,抹香鲸妈妈张大嘴巴发起进攻,但因为食物类型特异,它的上下颌形状非常特殊,上颌粗壮,下颌狭窄,加之速度差距,根本无法对虎鲸造成什么伤害。   万般无奈之下,它只能把身体当做屏障,死死挡在敌人和孩子中间,一边安抚幼鲸,一边高声发出求救信号,呼叫家庭成员和其他同类的帮助。   菲奥娜虎鲸群在猎物周围穿梭,时不时抓住机会上前撕咬,让海水中绽开一缕又一缕的红色水雾。   抹香鲸妈妈挡得住一侧,挡不住另一侧,更无法阻止来自下方的攻击。   但它的奋力反抗让虎鲸群没能快速解决战斗。   大约十几分钟后,足足八头雌抹和五头雄抹拍马赶到;又过了几分钟,不属于这个家庭的其他抹香鲸也接连赶来加入战局,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它们有默契地组成花冠防御阵型,头朝内尾巴朝外地围成一圈,把幼崽保护在最中间。   两头脾气暴躁的大雄抹没有加入到尾巴拍击的防御中去,而是长着大嘴在花冠附近杀来杀去,使得虎鲸不得不连连躲闪,屡次被破坏配合时机。   敌众我寡。   菲奥娜虎鲸群当机立断,也开始摇人。   三分钟后,第一批虎鲸到了,旋即是第二批、第三批。与此同时,抹香鲸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战场越来越大,最后连幼鲸的踪迹都看不到了。   大乱斗。   23头成年虎鲸组成的混合鲸群和60头抹香鲸鏖战至太阳西斜,期间双方都变换了无数种阵型,超过8头抹香鲸负伤,但防线仍然牢牢地被坚守着。   虎鲸无计可施。   尽管很不甘心,它们也不得不选择撤离。   辛苦了一下午,最终的结局却是颗粒无收,可不得马后炮的马后炮,抱怨的抱怨,生闷气的生闷气,复盘的复盘。   几头刚成年没多久的虎鲸甚至游到水面上去重重拍打尾鳍,还捉了一只海龟来顶在鼻子上转着玩,好像要把郁闷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去,回家后又是一条可可爱爱的好鲸。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维多利亚似乎比安澜早一些搞明白状况。   祖母鲸经验丰富,知道大家都饿着肚子时根本没有闲心去社交,而且这个为了捕猎而整合的临时鲸群也不会维持多久,所以当先改变方向,带着家人朝渔场游去。   果不其然,这天夜里临时鲸群就解散了。   编队里的成年鲸们各自归家,和带幼崽的家庭成员会合到一起,有的家族去追海豚,有的家族去追海豹,有的则筋疲力尽没心思搞大的,干脆去吃鱼。   休整了两三天,虎鲸们才恢复过来。   而维多利亚又一次准确判断了时机,整个虎鲸群朝着潟湖和海洋的交界线移动,“碰巧”地遇上了也开始在这里出没的其他几个鲸群。   虎鲸只会在同一生态型里进行社交,也只会选择同一生态型中的异性来繁衍后代,方言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就像纽带一样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在语言共通的情况下,居留鲸中的不同氏族、不同家庭很容易就能商量出一个用来相互接触的时间和地点,即使在迁徙中的过客鲸、远洋鲸和ETP鲸也能通过语言和路上碰到的其他鲸群约定进行接触,久而久之发展出几个容易集群的地点。代代相传。   这就是社交。   社交季就像是虎鲸日常生活中的节日。   这就好像《傲慢与偏见》中新邻居来到镇上时要举办舞会那样,附近的虎鲸都凑到一起,聊天的聊天,谈恋爱的谈恋爱,玩闹的玩闹,心照不宣,约定俗成。   过去因为改动了迁徙路线怎么都碰不上,维多利亚本就打算把它改回来,让坎蒂丝、莉莲和嘉玛都有择偶的机会,既然在这里遇到了这么多同类,先看看也挺好。   所有的大家长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趁着这很难得的聚集机会,祖母鲸们凑在一起,缓慢地游着,边游边聊着天。而年轻的雌性都在趁机打量其他鲸群中的雄性成员,时不时和姐妹甚至是女儿窃窃私语。   男士们也早就习惯了被打量。   它们个个游得很平稳,偶尔做一个跃水,做一个背拍,时刻保持自己的背鳍整个竖在海面上,摆出一副我很稳重我很强健我是最佳选择的模样。   只有莱顿在疯跑。   安澜就看到舅舅这里介绍介绍自己的名字,那里问问好,中间还硬生生挤到了两条兄弟虎鲸之间,像认识了人家几十年一样自然地扯家常。   它大概是憋了一肚子歪点子没法用在母亲、姐妹和外甥女上,也没有皮实的外甥可以拿来霍霍,好不容易见到其他雄虎鲸,简直要上天。   最离奇的是,这种社交竟然真的见效了。   一群雄性成群结队地朝外海游去,它们潜得很深,相互交流时的声音又很轻,安澜只能听清几个鸣叫,其中就有维多利亚和莉莲的名字,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名字。   好啊。   她心想。   原来这群“男子汉”鬼鬼祟祟地朝外海游是准备去偷偷说家里人的“坏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彼此交流一下平时是怎么挨母亲训挨姐妹揍的,又会不会悄摸摸聊聊自己心仪在场的那头雌虎鲸——   当然也有可能是要去进行在某些男生寝室里会进行的娱乐活动,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溜回来,继续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安澜努力把这个画面从脑袋里洗出去。   好像意识到她在走神,妈妈凑近了用脑袋轻轻拱她,问她要不要去和祖母鲸们待在一起。她向来安静,想必上了年纪的外婆们也不会排斥她的接近。   去听听老人们都在说什么故事?   安澜有点意动。   她上下观察,发现没有幼鲸在附近玩耍,也没有成年鲸在进行游泳比赛,这才快速朝外婆靠拢。用声呐去探测陌生同类被视为不礼貌的行为,即使面对家人也要少用。   祖母鲸们看起来很缓慢地在游动,但等安澜凑近了一听,发现这些老人家说话的内容可不那么平平无奇。   维多利亚正说到“当时那条幼崽船离我只有几百米远”,另一头祖母鲸用有点点区别的方言咔哒着问它“对方是不是拿出了会打石子的小珊瑚棍”,第三条祖母鲸则赌咒发誓说自己“顶翻过一条成年船”。   ……外婆们。   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在里面啊。   安澜并不怀疑三头祖母鲸都经历过捕鲸的年代,一些人还会用枪支朝靠近岸边的虎鲸开火,虽然这段历史对虎鲸来说真的很沉重,但听到它们讨论这些“奇遇”的语气,她就有点想笑。   老雌鲸们难道会不了解这些东西带来的伤害吗?   它们或许只是有种时过境迁的豁达态度,对两脚兽也抱着野猫会伤害人但改好了就是好猫的态度,这和许多学者记录的曾受过伤害的虎鲸最后仍然和人类和平共处事件是吻合的,比如最长寿的雌虎鲸Granny在家人被杀死后晚年仍然会和人类打招呼。   想到这里,又有些忧愁。   不过安澜的思绪很快就被维多利亚打断了,外婆用胸鳍把她搂在身边,恨不得让其他两头祖母鲸都凑到零距离好好看看自家健壮的老幺。   听着它都要说到喂了五年奶这种大社死事件,安澜顿时尴尬得尾巴拍水,她左右游动,希望找到一些事情来分散祖母鲸的注意力,好在天不亡我,远处传来了破浪声。   雄虎鲸们又游回来了。   不知是哪位男士从居留鲸那里学了社交展示的标准花样,还恬不知耻地拿来用,它们一字排开,齐头并进,游得非常快。   在游过几个虎鲸群停留的地方时,这些雄虎鲸先是做了几个流畅的跃水,然后保持半个背部露出水面巡航,一同展示着自己巨大的背鳍。   不同于弯曲的雌性背鳍,雄性的背鳍几乎是笔直的。   这并不是出于实用的打算,而是出于美观的考量。   虎鲸为了减少阻力连皮肤上的一块小死皮都要去磨个半天,如果是要游得快,那么背鳍肯定得往镰刀形长,往矮了长,哪有在背上直挺挺竖个两米多长的障碍物的,肯定会消耗多余能量。   这就好像雄狮的鬃毛一样。   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不能经常洗澡,顶着个大毛领肯定比秃头累赘——但大毛领好看啊。   不仅是人类这么觉得,狮子也是这么觉得。   案例表明鬃毛在实战中对脖子的防御作用非常有限,而且雄狮的进攻很少有去锁喉的,即使面对鬃毛极其稀疏的个体也不会去锁喉。后来有研究人员做了测试,得出结论是鬃毛旺盛且偏黑的雄狮可能性激素分泌旺盛,更容易受到雌性的青睐。   这个理论我们无数次在自然科教频道听说过。   雄孔雀用来开屏的尾巴,雄皇霸鹟华丽的羽冠,大多数雄鸟比雌鸟绚烂的羽毛……   很多很多年前说不定雄虎鲸也有弯背鳍的个体,可是它们得不到雌虎鲸的芳心,弯背鳍自然也不会遗传下来了。   雌性选择了又大又直的背鳍,也确实好看。   尤其当男士们齐刷刷游过的时候。   这就跟军训一样,一个人走正步也好看,但肯定没有一群人保持方阵走正步来得震撼。   虎鲸群中的交谈声更响亮了,安澜游在祖母鲸边上都能听到有雌性在评价某头雄性的背鳍“比座头鲸的胸鳍还要大”,“像锤头鲨的脑袋那么直”。   最让人惊慌的是,其中一头祖母鲸突然也加入了这场“选秀”,觉得莱顿“比小丑鱼还要有活力”。维多利亚听到这句话,立刻发出了赞同的咔嗒声。   安澜:“……”   不愧是大家长。   虎鲸是在人类之后被发现的第二种会绝经的动物,年长的雌性会在40岁左右主动绝经,避免一个家族中出现繁殖竞争,因为幼鲸太多分散注意力,导致存活率下降。   不过年长的雌性无法怀孕并不代表着它们不会和雄虎鲸进行“交流”,事实上,居留鲸中的祖母鲸就被观察者记录到过在社交季选择年龄较大的雄性共度时光。   观察者认为这种“交流“并不是为了繁殖,而是为了……享受生活。   安澜不得不再次把画面从脑袋里洗出去。   她不敢再听外婆们的虎狼之词,折返到妈妈身边。嘉玛和莉莲都对男士们没兴趣,但对发生在莱顿身上的事很有兴趣。坎蒂丝却没有加入到这场家庭八卦会议上来,它正盯着一头背上有长条状白痕的雄虎鲸。   而选秀表演竟然还在继续。   莱顿又想出歪点子,引导男士们比谁跳得高,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安澜把脑子里的画面清理干净,关上胡思乱想的大门。   作为一只不到六岁的幼崽,她觉得自己承受了太多。   不过往好了想,虎鲸观察学者会为一盘社交舞会录像带打破头皮,她却可以看沉浸式虎鲸版魔力麦克秀——   而且不花钱。 第77章 【修】   雄虎鲸们一直活跃到入夜。   在这场表演结束后,祖母鲸回到了各自的家庭里,旋即又迎来了一天的休整和沉寂。   从第三天开始这片海域就陷入了粉红泡泡之中,到处都有看对眼也征得家长同意的虎鲸在相互接触。   坎蒂丝在征得维多利亚的同意之后就离开了,一直表现得很挑剔的莉莲也不见了,莱顿更是压根就没回来过,一时间安澜身边只剩下了维多利亚和嘉玛。   两头大虎鲸先是小声说话,商量了一些什么,嘉玛发出了一个否定的声音,然后它们就带着安澜一起朝外海游去,看方向应该是准备去追赶坎蒂丝。   去看现场直播吗?   安澜大惊失色。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虎鲸之间根本不存在“性隐私”这回事,几乎所有虎鲸群都追在自家的小年轻后面,边追边闲聊,摆出一副势必要围观它们行事的模样,有些小辈可能还需要长辈的指点。   也是。   海洋公园里的雌虎鲸因为没有祖母鲸指点不会喂奶生一胎死一胎的事情屡见不鲜,不难想象可能在性事上也有些虎鲸会没法无师自通。   现场直播就现场直播吧。   反正当年做狮子的时候也看过很多小狮子不能看的内容,前两年还看到过五头雄座头鲸猛追雌鲸然后发生“交流”的事情,看个同类怕什么,就当作是在看《蓝色星球》第三季,看到就是赚到。   安澜想开了。   她紧紧贴着嘉玛朝前游,耳朵里都是维多利亚的碎碎念,当坎蒂丝和背痕男士开始聊天的时候,她还在想语言更完善就是不一样,居然还有谈心环节,不像大猫都是心领神会、直奔主题,雄性在结束之后还得挨一顿打。   一群虎鲸就这样缓慢地朝前游。   正片还没开始,安澜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   一大群虎鲸共同巡航的景象十分壮观,游在最前方的是这个季度准备繁殖的雄性和雌性,在后面跟着的是几个家族,最后是捕猎回来凑热闹的零散虎鲸。   离维多利亚家族最近的是菲欧娜家族。   它们是社交聚会上最大的虎鲸群,也是最我行我素的虎鲸群。老族长脾气强劲,在巡航时根本不保持距离,而是带着家庭成员肆意从其他虎鲸群身边穿过。   当菲欧娜家族擦着她游过去时,安澜能很清晰地看到整个换气过程:老雌鲸率先上升,其他虎鲸紧紧跟随,共同浮出水面。先听到四五声差不多同时响起的“嗤”,然后才听到两个幼崽分开的小小的“嗤”。   鲸豚类换气的声音很有趣。   哪怕在当人类的时候,安澜都会把大型鲸鱼气孔开放的声音拿来当解压素材听,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触发音,而在自己成为虎鲸之后,她甚至还会在海面上漂几个小时,自己给自己吹换气声听。   但听其他虎鲸的声音是不同的。   菲欧娜鲸群在换气上有着和维多利亚鲸群全然不同的节奏,当克里斯蒂娜和奥洛洛两个家族靠近时,又展现了第三种、第四种节奏。   一群虎鲸浮上来呼吸,然后潜游下去,旋即会有另一群虎鲸浮上来呼吸,然后潜游下去。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节奏,但在家庭内部,上浮和下潜是同步的。   在游出几公里后,领头的小情侣转了个向,于是后面的虎鲸们也纷纷跟着转向。   菲欧娜家族通过散开到不同深度来做急转弯,克里斯蒂娜家族成员则用不同的拐弯弧度避开撞击,奥洛洛家族是最生猛的,它们能在鳍尖紧贴着鳍尖的情况下进行转向,同时保持各个成员之间的距离不变。   安澜从未见过这种级别的默契。   比起虎鲸,它们更像是巨大的沙丁鱼。   对虎鲸来说,同步性是群体生活的关键。   同步睡眠,同步换气,同步转向,同步提高嗓门。   如果说单个家族的同步是种合唱,不同家庭碰到一起时就变成了多声部轮唱,到处都是和谐而美丽的音符。   这种和谐在临时鲸群后半段保持得很好,但在前半段是看不到的——   小情侣并不属于一个家族。   背痕雄虎鲸的换气频率更高,换气时间更长,和菲欧娜家族的其他成员一致,大概是为了照顾幼崽而调整出来的。而坎蒂丝在转向前会有一个深潜的动作。   它们靠得很近,却是从两首歌里单独撕下来的乐章,是绕着彼此的双螺旋结构,时而远离,时而靠近。   因此在交谈结束后,安澜毫不意外地发现它们把速度放得很慢,直到能够平行。   坎蒂丝用脑袋去顶雄虎鲸的腹部,而后者则顺势翻过来,肚皮朝天,它们贴在了一起。   交配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很长时间。   一直到次日傍晚,两头虎鲸才完成这个仪式,十分自然地告了声别,回到了各自的家庭中。   维多利亚和嘉玛都很高兴。   即使莉莲明显和雄性发生了不愉快,在回家时也搂着坎蒂丝说了好半天悄悄话。   莱顿比它们回来得晚些,但它精力饱满,游泳带风,似乎是度过了一段挺愉快的时光。   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虎鲸群重新分散开,该去蹲鲸类的去蹲鲸类,该去渔场的去了渔场。这期间只发生过一次配合捕猎,目标是一头雌性灰鲸,合作还算愉快。   安澜一直关注着坎蒂丝。   这头雌虎鲸几乎以光速把缠绵经历忘了个干净,每天都过得自得其乐,让人看了就觉得又喜爱又好笑,但它因为迈入了鲸生的新阶段而太过亢奋,还表现出了反常,也叫人有点担忧。   亢奋表现在很多方面。   某天捕猎时坎蒂丝直直撞向一头雄性抹香鲸,在很近的距离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它的对手,险而又险地回到鲸群中间,为此被维多利亚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过几天涨潮时坎蒂丝进入潟湖叼来了一大串马尾藻,它把这些纠缠成环状的海藻套在脖子上,游到安澜面前来展示这种新颖的装饰,旋即再度折返去寻找更多海藻,但因为停留时间过长,差点因为退潮搁浅在潟湖里。   没过多久,最让维多利亚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坎蒂丝开始在观景区域脱离大部队,靠到离观鲸船很近的地方去看热闹。有时它还会追逐聚集在观鲸船边上等着人类抚摸它们给它们挠痒痒的灰鲸,某次因为灰鲸翻身太急,差点把船都掀翻。   墨西哥巴哈半岛是观鲸胜地。   这里的灰鲸不怕人是出了名的,合格的观鲸船要遵守安全距离的规定,因此当人们发现在这里能“被迫”近距离看到摸到灰鲸时,游客人数迎来了激增。   但有合格的观鲸公司,就有不合格的观鲸公司。   部分观鲸船根本不把安全距离和机动规定放在眼里,为了确保乘客一定看到鲸鱼,船长会驾驶船只追逐鲸豚,在停泊时不关闭引擎,他们中有的甚至还在开那些装有开放式螺旋桨的观鲸船。   噪音和桨叶都是危险源。   引擎声对鲸豚来说就像邻居隔着一面墙壁装修一样,非常非常的吵闹。安澜曾经被追过一次,那天直到晚上脑袋里都还在嗡嗡作响。   她不是世界上唯一一条差点神经衰弱的虎鲸。   噪音在近年来直布罗陀海峡的虎鲸袭击事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因为连年疫情,出海的观鲸船和渔船大幅减少,连路过此地的货船都没有以前那么多。虎鲸们得到了好几个月的清净,而且得到了更多的蓝鳍金枪鱼资源。没有对比还好,有了对比,解封时就难以忍受了。   从2020年七月到九月,水手们通报了超过26起虎鲸袭击事件,至少一人在这些袭击中受伤,无数船只遭到了严重破坏。一些当事人描述说“虎鲸试图把船掀翻”,还有船员险些在撞击中被船上的机器切掉手指。   这些袭击不仅仅发生在直布罗陀海峡,而是沿着伊比利亚半岛一路向北,范围直达加利西亚和比斯开湾。   为了防止出现伤亡,西班牙交通部不得不颁布禁航令,随后又延长禁航令的时间,并扩大了禁航令覆盖的范围。   当时情况好像得到了缓解。   到了2021年6月17日,虎鲸袭击事件再度登上全球新闻。30头虎鲸猛烈攻击一艘英国游艇长达数小时,最后还咬掉了一大块船舵。   安澜比任何虎鲸都明白船是不可能不开的,不管各地政府再想保护海洋,最多也只能做到限制,不可能完全杜绝,否则有一大堆产业要遭灾。   但在不可调节的冲突面前,某些虎鲸可能会做出过激反应。   作为顶级掠食者,虎鲸完全有伤害人的能力。   1927年9月9日,加州冲浪者汉斯·克里特梅尔在苏尔角被虎鲸咬伤,伤口缝了一百多针。   安澜想尽可能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坎蒂丝被那些不合格的船只伤害,很难说维多利亚会做出什么反应,她自己会做出什么什么反应,但要真把船掀翻把人咬死咬伤,人类又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这可不像老虎,没有先例可循。   好在维多利亚在处理和两脚兽的关系上十分老道,尽管它无法得知安澜的内心活动,但它接下来做的事和安澜在想的事不谋而合。   老族长把家人聚到一起,语重心长地做了一次强化教育,告诫它们只能接近不吵闹的友善的个体,绝对不能靠近成年船,不能靠近会打转的船,也不能往船上跳,不要去伤害那种小动物。   在外婆的耳提面命下,坎蒂丝虽然蔫蔫的,却也明白自己是太冲动了,不应该离开族群到处乱跑。   为了奖励听话的孙女,维多利亚亲自带着家庭成员去吸了一次两脚兽,就像人类奖励自己去猫咖吸猫那样。   目标是一艘十分规矩的小船。   虎鲸们从观鲸船的船底游过,在游到另一侧时还翻出了肚皮。两脚兽们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如果维多利亚因为受到追捧而得意,它也没有表现出来,倒是莱顿像个人来疯,跃水跃得不亦乐乎。   当它们最后一次游过时,安澜听到船长在说:“就是这样,等待,然后让鲸鱼自己决定今天要展示给我们什么。”   她会心一笑。   当最后一群灰鲸启航的时候,虎鲸们也结束了这个悠闲的社交假期,单身汉和独行客们是走得最早的,然后是几个虎鲸家族。   今年异常温暖,维多利亚觉得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去到食物丰富的寒冷地区。   那是一片安澜从未踏足过的海洋。 第78章   生活在阿拉斯加到温哥华岛的十几个北方居留鲸家族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种群数量不断壮大。比起只剩下73个成员已经在倾覆边缘的南方居留鲸,境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它们也有自己的烦恼。   每年6-10月,北方居留鲸都会聚集在约翰斯通海峡捕食洄游的鲑鱼,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虎鲸栖息地里原本就容纳了200多头虎鲸,还屡屡有其他竞争者前来享用大餐。   作为社交性很强的虎鲸,不同家族凑在一起时会相互交流交流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再比较比较群里的小辈,可进入7月,整个社群里的话题只剩下了一个。   所有鲸群都在讨论那伙从南边来的乡巴佬。   北方居留鲸性情温和,曾被看到过同海豚、海豹一起玩耍,一般来说它们碰到过客鲸乡巴佬都是隔着四五百米路过去就算了,偶尔还会给让路。   反正你吃你的海洋哺乳动物,我吃我的鲑鱼,互不干扰,要是太出格了靠近幼崽也别怪我仗着人多赶你。   可这伙乡巴佬不一样,这伙乡巴佬竟然吃鱼!   它们竟然吃鱼!   就像石头砸在水里,所有居留鲸家族都愤慨了起来。   和居留鲸一样愤慨的还有过客鲸家族,它们的怒火甚至还更高涨,因为这群新来者吃了鱼还不够,连各种海洋哺乳动物都吃,完美撞上所有食谱。   一时间,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罗布森一间志愿者小屋跟前的海域,关注着竞争者的一举一动。   这群“南方乡巴佬”正是维多利亚家族。   安澜跟着外婆迁徙到加拿大BC省已经有两周了,最开始她还会为经过的其他生态型虎鲸家族紧张一下,但在两周的紧张后,她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常态化了。   北方居留鲸只会叽叽喳喳地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可能是在抱怨,但并没有直接上来驱逐;过客鲸要凶一点,沉默寡言一点,但它们族群小,也不会随随便便和维多利亚虎鲸群发生冲突,顶多是提高了捕猎的频率。   在适应了满地都是海洋大熊猫的环境后,安澜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过去两周内到底吃了多少东西,而北方的海域又是多么丰饶,最重要的是——   鲑鱼好吃。   不仅鲑鱼好吃,捕捉鲑鱼的方式还很好玩。   整个虎鲸家族齐齐出动,从三路包抄把鱼群朝固定的地方收拢,旋即由一条虎鲸突然加速冲入鱼群,可以直接摆动尾巴,也可以用前滚翻带动尾巴,重重地向上抽击。   一般一尾巴就能抽晕几十条鱼。   等在边上的其他虎鲸这时候就可以上去大快朵颐。   就这么不断收拢,轮流抽击,大口吃鱼,一天可以暴风吸入六十公斤,真正做到食物塞到嗓子眼。   安澜很快就爱上了这场捕猎游戏。   尾巴摆动时的力量感,抽击到猎物时的触感,鲑鱼被拍出水面拍翻肚皮时的成就感,让她主动接过了所有抽击任务,到后来甚至抽到自己尾巴发麻。   而长辈们也真就由着她。   抽着抽着,安澜就抽上瘾了。   某天她吃腻了鲑鱼,想去找只海豹解解馋,在游近时忽然想到海豹也可以用尾巴抽,只是要算好这种哺乳动物逃窜的方向和距离。   从那天起她就成了虎鲸版C罗,试图进一个倒钩射门。   平着游泳时减速向前翻过来抽尾巴——失败;从下往上游脑袋后拉顺势向前抽尾巴——失败;侧游过来前滚翻抽尾巴——失败;向下追击时前滚翻用尾巴背部抽击——大失败。   因为心里在计算,力度把控不好,海豹挨了这一下就跟屁股后面装了推进器一样,以更快的速度朝深水区发射了出去,只留下一长串吐出来的气泡。   安澜:“……”   为什么人家虎鲸可以把猎物抽出水面十几米玩?   她不信邪地想去看自己的尾巴。   舅舅莱顿看老幺垂头丧气,赶紧过来用胸鳍拍拍安慰她,赌咒发誓说冬天回温暖海域的时候一定给她找只最大的海龟抽着玩,它还要亲自上阵给她做示范。   嘉玛、莉莲和坎蒂丝都在笑,安澜也憋着笑,就不去拆穿舅舅为什么不能眼下就拿海豹做示范还得明年去找海龟做示范这件事了。   结果最会拆台的还是外婆。   老族长也不用语言去打击儿子,而是慢条斯理地游过来,找准一只海豹,突然加速。它在快要接近海豹时极为灵巧地翻过肚皮,尾巴有个短暂的蓄力停顿,然后迅速地朝上打去。   海豹像坐了火箭一样朝天空飞去。   这一下足足抽了有近20米高!   安澜在海豹被拍中的一瞬间就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旋即它又从20米高的地方落下来拍在水面上,哪里还有活的道理。   比起她自己的抽击,维多利亚的这个抽击简直可以被写进虎鲸教科书。   安澜立刻游到外婆边上去,缠着要学这个招数,而维多利亚嘴上说着不难不难只要练了都能做到,实际上鸣叫音都飞了起来,高得和吹口哨差不多了。   祖孙俩在这里互动,那边莉莲突然咔哒了起来。   四头雌虎鲸齐齐朝它那个方向一看,只见莱顿正摆动着大尾巴,头朝向外海的方向,游出去了七八十米远,准备若无其事地溜之大吉。   不能放过这个闹舅舅的好机会。   坎蒂丝和安澜十分默契地追了上去。   它们游过聚集起来的鲑鱼群,游过三艘观鲸船,游过一群正在相亲的北方居留鲸家族,除了呜呜咿咿的笑声什么都没有留下。   正在聊天的几头祖母鲸很是被吓了一跳,而还在接触的年轻人们更是目瞪口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方乡巴佬从离它们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如流星般划过,沿途还撞碎了几只水母。   三头虎鲸在外海玩闹到深夜才归群。   嘉玛一直在呼唤女儿的名字,安澜并不担心自己找不到路。反而是平白被唬了一次的几个居留鲸家族被这清亮的鸣叫声刺激到,也开始发出各种叫声。   北方居留鲸有60多种发声方式,当它们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时,就像身处于一座满是鹦鹉的南美森林。如果这时有研究学者往海中放水听器,他可能需要休息三天来抢救自己接受了太多信息的耳朵。   这一晚是海峡中最吵闹的一晚。   后来就连起先沉默着的过客鲸都忍不住在四公里外叫了起来,用自己的方言骂着“吵死了”“别吵了”“你们这些没用的鲸鲨”。   安澜和坎蒂丝一直靠在一起小声说话,每当听到一些有趣的发音时,姐妹俩都会尝试模仿;每当听到一些根本想象不到是怎么发出来的声音时,姐妹俩都咔哒个不停,啧啧称奇。   有几头虎鲸竟然能发出像放屁一样古怪的声音,听起来就和小孩子不耐烦时抿嘴唇喷气一样。   第二天天亮时,姐妹俩都忍不住想去看看这几头奇怪的家伙长成什么样子。   结果它们发现这些虎鲸不是奇怪。   而是神神叨叨。   一共七头居留鲸在曙色里并排游动,彼此紧紧相贴,当太阳升起时,它们同时侧过来,一支胸鳍举出水面,一只胸鳍沉在水里,好像在朝阳光致敬。   安澜觉得这个画面很眼熟。   一直到她游回鲸群,记忆才穿过几十年的时光轻轻浮起,被擦拭干净,重新成为透亮的玻璃。   是了,她曾经阅读过的莫顿女士写下的北方居留鲸故事啊。   虎鲸和太阳不是其中最感人的细节之一吗?   第一次看到那些描述时她还以为是艺术加工,可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   旋即她想:   它们在庆祝什么呢?   庆祝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还是今天家人还在一起呢?   语言不通带来的怅惘又击中了她。   如果能学会其它虎鲸的方言就好了……如果能学会其他鲸类的语言就好了……要是能听懂蓝鲸在唱着什么歌,听懂过客鲸的见闻,那该多好啊。   可是当语言共通时,再想去猎杀其他鲸鱼,也会变得极其困难吧。   在南极人们发现两头雄性虎鲸胃中有其他虎鲸的残渣,说明同类相食也不是不可能——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方言差异,某些虎鲸个体可能根本不把其他生态型的虎鲸当作同类。   安澜心中感慨万千。   想着未来还有那么那么多年,她开始仔细观察不同居留鲸家庭的生活,记录着它们的鸣叫规律,记一点是一点。   比起虎鲸研究学者,她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她可以24小时不间断地收听从10公里内传来的鸣叫声,可以更轻易地得知鲸群的位置在哪里,也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些虎鲸在做什么。   一次她甚至尝试接近一头落单的雌性。   那头体型较小的亚成年雌性并没有被惊扰,它只是扭过身体用声呐探测了一番,然后就决定跟上去的安澜毫无威胁可言。   雌虎鲸轻快地游到一片浅水区,先是转了几圈,然后向下潜到水底,开始在布满圆石的石滩上摩擦身体。   这块石滩被居留鲸偏爱是有理由的。   安澜跟着游过去时,发现石头排布得恰恰好,表面也被水流打磨掉了棱角,但又没有完全磨平,还带着点粗糙。   盯着这块石滩,好像身上都痒了起来。   她沉思片刻,见雌虎鲸自顾自磨擦得很愉快,就小心翼翼地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找了堆石头,也开始清理表皮。   就在这时,雌虎鲸发出了一个鸣叫声。   这个鸣叫声后来成了安澜一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居留鲸词汇,但她并不因为学会了这个词汇而感到快乐。   甚至还想打人。 第79章   当时安澜并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只能确定这头雌虎鲸做出攻击行为,允许她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出没,并且还尝试和她进行交流。   难得的友善。   考虑到同生态型虎鲸之间第一次见面时最先说的话都是自己的名字,安澜在短暂的迷茫过后就以为这头雌虎鲸正在进行自我介绍,于是她也礼尚往来,做了个自我介绍。   整片石滩陷入了长达五分钟的沉默。   雌虎鲸完全不记得要继续磨肚皮了,它转过来用豆豆眼打量着外来者,似乎在思索刚才那串哨音是什么意思。   沉默又给了安澜一个错误信号。   她还以为这是对方愿意进行交流的表现,在只知道一个北方居留鲸词汇的情况,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尝试着叫了对方的名字。   沉默被打破了。   大约六七岁大的雌虎鲸发出了一长串扣击和哨声,速度快到安澜根本分不清也记不住哪些音节是词汇,哪些音节是语气词,然后它一摆尾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澡都没洗完。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会特地绕到石滩来等待“新朋友”,但等了一周都没有等到。   期间共计碰到过五头成年虎鲸和两只幼鲸,所有这些虎鲸对她的反应都是类似的——先是在石滩外面踌躇一下,好像怀疑自己走错地方,然后才绕一个圈子游到澡堂中距离最远的地方去。   看来这次短暂的邂逅可能要没有后续了。   安澜有点失望。   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跟着家族巡航时呼唤着“新朋友”的名字,结果没有等到小姑娘,反而听到了好几头北方居留鲸回应似的长鸣声。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它们能和海豚一起游泳,和海豹一起玩耍,有的个体好像还能听懂其他鲸豚鸣叫中传达的信息,那为什么不能和ETP虎鲸交流呢?   抱着这种执念,安澜又开始记录语言。   好在维多利亚本就打算在温哥华岛附近度过整个鲑鱼洄游季节,更知道北方居留鲸的性格,因此也放任她在附近疯跑,不急着挪动。   7月8月很快过去,9月即将到来。   秋季是加拿大鲑鱼洄游最热闹的季节,洄游的鲑鱼种类也日渐丰富,掠食者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参与这场自助盛宴。   更多的过客鲸在迁徙中赶来,在北海狮和海豹聚集的地方大快朵颐,连远洋鲸都被目击到在乔治亚海峡出现,蹲点等待前来捕杀鲑鱼的鲑鲨。   10月的约翰斯通海峡是天堂。   安澜从没见过这么多鱼。   除了红鲑,努力朝出生地洄游的还有狗鲑、粉鲑、银鲑和称为帝王鲑的奇努克鲑鱼,铺天盖地、浩浩荡荡。   海洋捕食者在鱼群中穿梭,白头海雕下来随便一伸脚爪就能抓到货,每天都有大量碎鳞肉屑随着海水飘荡到她身上。   满载而归的还有渔船。   安澜亲耳听到一个船员在闲聊时说他们单日捕获了超过70万条鱼,差点把渔网都撑爆,等鲑鱼被转移到船上时,整条吃水线都被淹没了,再多就要沉了。   这场面她是真没见过。   难怪北方居留鲸是居留鲸。   再想想温哥华岛和皇后群岛上遍布的志愿者小屋和悬崖瞭望平台,想想每天出海的船只距离监督员……   吃得好,住得好。   族群不稳健发展起来才叫怪事呢。   也就只有这么得天独厚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北方居留鲸爱和平爱玩闹的性格,它们闲着没事就是开发新游戏,就是社交。   别人的社交聚会可能一年一次,有的家族在迁徙路上就把繁衍大事解决,但是北方居留鲸不一样,它们全年都在社交,群体中的雌性和雄性全年都可以交配。   安澜对它们越发感兴趣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她总是会出没在离几个家族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倾听它们的交谈。维多利亚不放心,有时候派出莱顿跟着她,有时候派出嘉玛跟着她。   外婆担心的冲突从来没有发生过。   北方居留鲸家族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就默许了这条小虎鲸的存在,只是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做出任何驱逐或进攻的尝试。   它们并没有在表达友善,只是漠视。   维多利亚开始渐渐感到放心。   但意外总会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候降临。   事实上,那天早上离开鲸群朝狭角进发时,安澜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一直到事后她才回想起来,那天的狭角格外安静。   平时会凑在狭角聊天的一个小居留鲸家族消失了,它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到处都听不到已经有点耳熟的转音。   安澜有点担心它们是不是碰到了不怀好意的人类,所以在这一带找了一会儿,莱顿陪着她一起找,什么都没有找到。   就是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叫声。   这个叫声的腔调非常陌生,词汇和词汇之间的停顿也和她曾经碰到过的所有ETP虎鲸方言不同,但她能听明白声音主人的意思,她能听明白——   对方绝对不是善意的。   五支背鳍从海水中升起来了,其中两支像剑一样笔直,海水被轻而易举地分开,从背鳍两侧滚落。   一个陌生的带着敌意的鲸群!   舅舅莱顿立刻用身体把她挡在背后,然后发出了撤退和求救信号。安澜二话不说,一马当先地就朝家族所在的位置狂飙。   她知道家族与家族的冲突是惨烈的。   2016年过客鲸T068家族(由母亲T068 Yakataga和它的儿子T068A Ken组成)袭击了T046家族的成员,Ken拖拽并溺死了一头刚出生的幼鲸,随后在另一头小虎鲸身上留下了严重的伤痕。   在整场袭击中,雌鲸T046B Raksha竭力想要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不断朝Ken发动进攻,用上了冲撞的挤压的种种手段,但屡次遭到Yakataga的阻挠,最后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Raksha的第五个孩子T046B5溺亡,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第四个孩子T046B4 Quiver则带着伤痕侥幸逃脱。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虎鲸杀幼事件”。   在这起事件被目击前,人们从不知道家族与家族之间会发生死斗,即使有类似的传闻(居留鲸为什么要驱逐过客鲸),但也从没有被证实过。   可在T068家族的袭击后,一切都改变了。   安澜过去听说过这件事。   她花了很多时间阅读不同学者的观点,最后无奈地发现没有谁能说服谁。繁殖权论站不住脚,世仇论没法证实,人们甚至不知道这是Ken的主意还是大家长的主意。那会儿她是怎么想的来着?虎鲸有如此高的智慧和情感体验,发生什么事都是可以理解的吧。   而现在情况就变得很难理解了。   安澜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ETP家族千里迢迢赶来渔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同类麻烦,为什么五头虎鲸二话不说上来就发动袭击,为什么在她和莱顿退避后还要穷追不舍。   最糟糕的是,莱顿明明游得比她要快,但因为不能把她抛在身后,只能拖在殿后的位置和敌人周旋,努力想通过卡身位把成年虎鲸和外甥女之间的距离拉开。   即使如此,双方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   近到几乎可以听到虎鲸发动袭击前背鳍破开水流的轻响。 第80章 【80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在三岁的时候受过伤。   彼时维多利亚虎鲸群正在穿过壮观的巨藻森林,这些动辄能长到百米以上的藻类把海水染成幽绿色,阳光穿透进来,形成丁达尔效应。因为忙着朝上看,她被挂在巨藻上的塑料片割伤了尾巴。   那是一种钻心的剧痛。   但它和眼下安澜感觉到的疼痛完全无法相比。   仗着速度优势,两头雌鲸从左右两侧抄上来,并排挤压着她的活动空间。而紧紧追在背后的雄虎鲸撞开莱顿,让祖母鲸有机会咬住她的尾巴。   袭击者一击即中,安澜感到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拖着她重重地往水底拽。两排牙齿在拉扯时刺破皮肤,深深地耙进了血肉之中。   在彻底脱离水面以前,她深吸一口气。   尾巴疼得要命,但安澜没有时间去理会拽着她的大虎鲸,而是目光和声呐齐齐上,观察着其他四头袭击者。   安澜知道成年虎鲸在告诉追击中没有机会进行深潜准备,因此不可能把她拖行到很深的水层,这种举动要么是在尝试溺杀,要么是在给围攻争取时间。   五岁幼鲸能意识到的事,大虎鲸当然也能意识到。   几乎在她被拽下去的第一时间,莱顿就放弃了构建屏障的行为,转而向祖母鲸发动进攻。   大量的撞击,大量的推搡,大量的尝试啃咬……它的动作很快,而且很急,每一步都在诉说着刻不容缓。   可莱顿的经验无法与这头祖母鲸相匹敌。   老雌鲸拽着安澜,就像在拽着一条软棍或者一面长盾牌。   当莱顿靠近时,它会狠狠地扭动颈部,改变几头虎鲸之间的位置,迫使莱顿因为担心误伤而屡屡放弃进攻。   其他四头虎鲸也在这时形成了合围,寻找着进攻机会。两头雌鲸不断环绕着,目光都是森冷的,安澜几乎能看到其中一头雌鲸眼睛里的血丝。   它们甚至没有去看莱顿,而是旗帜鲜明地选择了目标,就是冲着幼鲸来的。   安澜无法理解。   但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无论是挣扎还是叫喊都会快速消耗氧气,而且会引起虎鲸的进攻欲望,使它们的行为变得不可预测起来。   就在这时,形势突变。   从不远处传来了嘉玛的呼叫声,紧跟着的是莉莲的呼叫声,这意味着虎鲸群已经离袭击发生地点很近了,两三分钟就可以赶到。   莱顿为止精神一振。   它再一次把身体挡在了安澜侧面,迫使两头正在猛烈攻击她背鳍的雄虎鲸不得不转移目标,转而去袭击莱顿的背鳍和胸鳍。但莱顿毫不示弱,在两头虎鲸的夹击下,它设法咬住了其中一头虎鲸的胸鳍,并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齿痕。   此时,嘉玛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   妈妈在呼唤着它的孩子,安澜感觉到一种古怪的安心,但却无法回应。她必须挤压空气进入声唇才能发声,但现在空气已经不够用了。   嘉玛的声音不仅唤醒了安澜,还唤醒了两头寻找机会的雌虎鲸。   眼中带血丝的雌鲸忽然叫起来。   那是一种近似牛叫的低鸣,安澜过去从没在任何一头ETP虎鲸口中听到过这种恐怖的声音,也不知道它代表什么含义,但有人听懂了。   维多利亚一马当先地游在最前面,听到这个鸣音,它把方向从瞄准祖母鲸调转到瞄准雌虎鲸,直直地就撞了过来。   原本准备发动袭击的雌虎鲸不得不向上闪避,才躲过这次瞄准它侧腹的进攻。   嘉玛趁机挤占了它的位置。   妈妈非常聪明,用紧贴安澜身体的方式让祖母鲸的调整毫无用处可言。它和从背后包抄的莉莲一起,使得祖母鲸不得不放开了安澜的尾巴。   海水中顿时有了血腥味。   安澜迫切地想浮上海面去换气,但她知道这不是最佳时机,任何一头袭击者都会预测到她此时此刻的行为。   事实也果然如此。   几秒钟后,一头雄虎鲸从上方快速掠过,似乎是埋伏在侧准备进行压制,然后是一头雌虎鲸。在这两头虎鲸游过之后,维多利亚和坎蒂丝用身体隔出了一个通道,让安澜终于可以浮上水面。   她急促地吸了一大口气。   尾巴上的刺痛已经转为了一跳一跳的钝痛,更糟心的是脏兮兮的海水还在不断造成刺激,每划动一下都痛彻心扉。   两支背鳍从她身边升起,又同时沉入水中。   双方加起来一共十头成年虎鲸展开了激烈的打斗,整个维多利亚家族的雌鲸都护在安澜身边,袭击者则是来来回回地游动着,时不时突进一段距离,朝移动缓慢的个体身上来一口。   三头雄性打得像疯了一样。   两头雄虎鲸试图把莱顿按到水里去,但它逮谁咬谁,虽然在运动中咬不瓷实,也在对手身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耙痕。   比雄虎鲸更疯的只有嘉玛和红眼睛。   这两头雌虎鲸几乎是扭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咬伤了谁,呼呼地往水中冒着血。   战斗陷入了胶着。   袭击者无法再找到好机会,而维多利亚虎鲸群也无法对它们造成严重的伤害。   安澜在长辈们的护送下往远处游,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这次争斗可能要结束了,再耗下去对双方都是没有意义的。   但她错误估计了红眼睛的决心。   雌虎鲸率先追了上来,而其他袭击者只是有片刻的迟疑,也在家庭情感的驱使下追了上来,隔着六七十米坠在维多利亚虎鲸群身后。   坎蒂丝用一头虎鲸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辱骂着这群疯子,可它也拿对方毫无办法,侧腹还在刚才的相互撞击中挂了彩。   两个虎鲸家族一前一后地游过狭角,无限逼近过客鲸聚集着的捕猎地点。   就算语言不通,它们来的时间更久,和这些家族相互之间也更熟悉,陌生的ETP虎鲸群或许会因此有所顾忌,结束追踪。   维多利亚显然是这么想的。   而敌人也的确放慢了步调。   但那并不是因为它们不愿意闯入过客鲸常出没的地盘,而是因为东边突然出现了异常。   从海面上先是升起了一支背鳍,然后密密麻麻地升起了无数支背鳍。   这些背鳍就像竖起来的长长短短的钢刀,排列成一个会让任何敌对者心生恐惧的黑色丛林,劈开咸腥的海风,劈开汹涌的浪花。   三十多头属于不同家族的北方居留鲸潮水般涌来,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一头表露出平时的玩心,进行跃水或快慢冲刺,而是保持着阵型,始终把背鳍露在海面上。   无疑是一种威胁。   维多利亚立刻带着家庭成员往斜前方移动,准备避开这些发威起来的居留鲸,后方的袭击者也在做一样的事,但让安澜没想到的是居留鲸的反应。   北方居留鲸以一种超然的默契继续向前,直直刺入了两个ETP虎鲸家族之间的空隙,旋即调转枪头,对袭击者展开了驱逐。   这是一次全力驱逐。   不像警告性驱逐时那么好说话,北方居留鲸快速追击着袭击者,像平时围攻鱼群一样,从三个方向把敌人逼到一起,赶向狭角的浅滩。   安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们正在试图搁浅袭击者!   更不可思议的是,红眼睛还在发疯,它看不到她这条幼鲸,竟然扭头向居留鲸中最年轻的小鲸发起了进攻。   高速冲撞是许多海洋掠食者的战斗技巧,但不是每一次这种技巧都会派上用场的。   从居留鲸群里突然闪现出一头巨大的祖母鲸,它在敌人冲刺的前半程毫无反应,却在后半程抓住时机,毫不犹豫地就挡在了小鲸和雌鲸之间。   距离实在是太近。   袭击者中的祖母鲸尖啸着试图阻止女儿,但雌鲸已经来不及收住力气了。   它像鱼雷一样重重地撞上了体型比她大的居留鲸。   紧接着出现了恐怖的一幕。   不知道是因为体型差距还是撞击的角度不好,血液立刻像喷泉一样从红眼睛雌鲸的头上喷涌而出,飞射起两米多高,撒在其他虎鲸的身上。   狭角海域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只有呜呜的风声和血落在海面上皮肤上的哗啦声。   安澜哑然。   也许虎鲸们不明白,但她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像当年Kandu5撞击Corky一样,红眼睛因为冲撞失误折断了自己的上颌,而断骨又切断了动脉,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兽医在这里它也活不了了。   可它到了这一步还没有放弃。   看着一头鲜血狂飙的虎鲸还在发动攻击真是世界上最惊悚的事,比任何鬼片都骇人。   她完全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诱因导致这头雌虎鲸发了狂。   联系整场袭击来看,似乎它才是一切的主导,而它的母亲只是支持了这种行为——并且也早已想到可能会发生什么。   袭击者们把红眼睛团团围住。   安澜从熟悉的方言里听到了彼此安慰的声音和悲痛的哭泣。   北方居留鲸又做了两次围追才放弃进攻。   它们好像又从刚才的狂暴状态回归了正常状态,不再想着把敌人赶到海滩上去搁浅,而是三三两两地调头回转。   最大的那头祖母鲸在游过维多利亚虎鲸群时停了停,眼神从所有家庭成员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安澜身上。   自始至终,它们都没有说什么话。   即使它们说了,也没有ETP鲸能听明白。   是因为袭击者表现得太有侵略性,可能会威胁到幼鲸,还是因为袭击者已经冲撞过狭角虎鲸群,它们在被迫离开后去通风报信,才使得这么多家族集结在这里?   只驱逐一个家族,又有没有一点点头之交的情谊在里面呢?   安澜无法得知答案,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只能像个结巴小虎鲸一样哆哆嗦嗦地用方言表示感谢,尾巴疼得说不出什么流畅的话来。维多利亚也跟着鸣叫了几声,然后是气得发抖的嘉玛,是全身都有耙痕的莱顿,是胸鳍在流血的莉莲,是侧腹疼痛难忍的坎蒂丝。   居留鲸家族并没有对这种感谢做出什么回应,而是在祖母鲸的带领下非常克制地离开,留下一片巨大的空白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安澜忍不住追了几米。   这头祖母鲸已经非常非常老了,可能有九十岁了,除了战斗,它的动作是缓慢而平和的。   当安澜游近时,它用虎鲸那灵活的双眼朝身后看,脑袋边上鼓起了两个代表眼球的小小肿包,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邃的神秘的东西。   但它并没有停下来。   过了几天,安澜觉得伤口没那么痛了,重新去观察居留鲸家族时,也没有一个参与驱逐的家族表现出不同。   既没有更热情,也没有更冷漠。   它们仿佛完全忘了这场冲突。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81章   维多利亚虎鲸群却对这次冲突无法忘怀。   不仅仅是安澜,就连几头大虎鲸都无法理解战斗是如何发生的,时至今日,想起红眼睛的凶戾,它们都还觉得有点胆寒。   能为全家解惑的只有维多利亚。   60多岁的祖母鲸在一个夜晚把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先是挨个查看了每头虎鲸身上伤势的愈合情况,然后才开始切入正题。   它说出了一个崭新的词汇。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听说过这个词,但从外婆随后的解释来看,它可能代表着“偏执狂”、“抑郁”和“创伤后遗症”,或者直接理解成因为种种原因导致的“精神失常“。   换句话说,维多利亚认为那头雌虎鲸有精神问题,它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安澜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是第一次听说虎鲸会精神失常,而且事后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因为那天红眼睛雌虎鲸真的表现得很不正常……只是没想到在野外的虎鲸也会这样。   被圈养起来的虎鲸承受着环境带来的压力,久而久之,它们就变得偏执、敏感,而且喜怒不定、难以捉摸。虎鲸伤人事件被记录的只是冰山一角,许多驯鲸者身上伤痕累累,有些还遭到致命袭击。   可生活在野外环境,压力来自哪里呢?   安澜很是疑惑。   外婆于是给她说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五十多年前。   那会儿维多利亚还是头年轻的雌虎鲸,同外婆、母亲和姐姐生活在一起。   姐姐生育过三次,头胎只活了三个星期就莫名死去,第二胎在两岁时被捕鲸船捉走,第三胎好不容易养到五岁,却在一次玩耍时搁浅。   连续失去孩子使姐姐情绪失常,它开始频繁撞击海岸边的石头,主动接近有螺旋桨的渔船,有时还会冲上沙滩。   这头雌虎鲸最后死于搁浅。   鲸群对此无能为力。   第二个故事不是亲身经历,而是道听途说。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头疯子虎鲸。   这头疯子虎鲸的背部被螺旋桨打中,脑袋脖子险些被劈成两半,背鳍支离破碎,身上留下了恐怖的疤痕。   它知道自己是不完整的,所以它嫉妒所有完整的个体。   于是猎杀开始了。   虎鲸们发现总有幼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出现时只剩下变得和疯子虎鲸一模一样的躯壳。而海面上经常漂浮着被拆解的海鸟,身上都被吃空了,只剩下翅膀连着心脏。   维多利亚说到这里时放慢了挤压空气的速度,发出来的声音就显得低沉而诡异,让安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简直是虎鲸版本的“儿童睡前故事”——   “要做个好孩子,如果你不听话,裂头大虎鲸就会在半夜游过来把你抓走吃掉,丢下脑袋。”   坎蒂丝也被吓得不轻。   安澜靠着姐姐,发现她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睛狐疑地前后转动,好像在搜索大虎鲸的踪迹,尾巴都快冻结在水里了。   看孩子们都被唬住了,维多利亚这才慢悠悠地停止鸣叫,把话题重新扯回了红眼睛身上。   由于自然因素也好,由于人类因素也罢,红眼睛肯定是经历过和幼崽相关的悲剧,精神失常,所以对其他鲸群的幼崽产生了强烈的攻击欲。   红眼睛的家人也因此成了袭击者。   它们盯上了缺少保护的安澜,又在之后的战斗中屡屡向坎蒂丝发起进攻,猛烈撞击它的侧腹,显然是察觉到有幼崽在这里孕育。   悲剧总是让人心生同情。   但牵扯到无辜者的疯狂最终都会付出代价。   安澜在这场夜谈之后重新审视了虎鲸的世界,也明白了“高度发达的智力”意味着潜在的感情空洞和精神创伤。   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维多利亚的表达。   外婆和老一辈的其他虎鲸明白“精神”是什么,“精神失常”代表着什么,甚至还有一个词专门用来描述精神失常者。   这让安澜对自己的想法更有信心了。   如果不同生态型的虎鲸和同生态型中不同社群的虎鲸只是语言不同、习性不同,但在自我意识和社会认知能力上没什么不同的话,那么能否沟通交流完全取决于它们的意愿。   人类还能想出办法和大猩猩打手语呢,非洲草原上的食草动物还能跨种族发警报呢。   正常小虎鲸完全掌握一门语言需要10年以上,但她用三四年就完全掌握了。不就是学个外语吗,又不是没学过。   全家人都以为袭击过后老幺会宅在家里,它们没想到宅是宅了,只宅了四天,伤口一好转,她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居留鲸聚集地游。   安澜先是和几个熟悉的鲸群单方面打招呼——它们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好像完全没听到一样——然后才往石滩游。   人不可以不洗澡,鲸也不可以不擦身。   蹲一天没有,蹲两天没有,但她这回下定决心,咬咬牙继续蹲,蹲到四个居留鲸家族都知道有ETP在这片海域晃悠,提高了逛澡堂子的速度。   第七天的时候,好运降临了。   一头熟悉的小雌鲸晃悠晃悠地摆着尾巴游进了石滩,这回它不是独自来的,它的母亲,一头吻部有褐色半点的大虎鲸,寸步不离地陪在它身边。   这也是常态了。   安澜这几天就没见到一头小鲸不是由长辈陪着的,袭击者肯定把许多家长都吓得不轻,恨不得把幼鲸24小时夹在自己的胸鳍下面。   小雌鲸在看到安澜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黑豆样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她,口中发出呜呜的鸣叫声。它的妈妈回应似的叫了两声,然后自顾自地离开了。   这么说妈妈是护送它来的。   安澜顿时有点高兴。   会不会是有长辈告诉它“那条一直在找你的小虎鲸被坏人咬尾巴了”呢?还是说有长辈告诉它“澡堂里总有外人在围观”呢?它看起来可一点都不惊讶她在这里呀。   越想越对。   安澜忍不住叫起小鲸的名字来。   结果她才刚叫了一声,小雌鲸就从背上喷出好大一股气,连续又喷了好几下,噫噫呜呜地扭头游走了。   第二天它又来了,仍然是很快离开。   到了第三天,它好像完全受不了了,从深水区呼啦一下冲刺到石滩里,叫着一串长长的鸣音和叩击音,并且重复多次。   每当安澜试图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小雌鲸都会用自己的鸣叫声打断她,一次比一次大声,到后来,这串新的叫声深深刻进了她的记忆里。   安澜陡然意识到这可能才是小雌鲸真正的名字。   那先前的词汇……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心里觉得大大不妙。   不过无论如何,自我介绍环节真正完成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两头小鲸开始频繁在石滩见面。   起先只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闲聊,你嘤嘤两声,我呜呜两声,谁也听不懂谁说的话。慢慢地,安澜结合肢体表达,摸索出了几个词汇的含义。   对任何一个同虎鲸生活了快六年的人来说,什么样的反应代表着它在高兴,什么样的反应是攻击前兆,都是非常明确的。   于是安澜学会了“高兴”和“你很烦”这两个表达。   当她和小雌鲸面对面浮着,不停地叫着“高兴”的时候,石滩澡堂一下子就变得了吵闹的幼儿园,惹得来擦身的大虎鲸再次提高洗澡速度,恨不得光速进来,光速离开。   这场小交际并不是秘密。   至少安澜并不觉得它需要是个秘密。   某天在维多利亚家族狩猎时,正巧隔着三四百米碰到了小雌鲸所在的家族,原本它们是要擦肩而过的,就在距离缩到最短时,安澜使坏喊了小伙伴的名字。   霎时,整个鲸群都停了下来。   好几头大虎鲸迷惑不解地转动着眼睛,雄虎鲸巨大的鳍叶变成了两片固定纸板,雌虎鲸则窃窃私语,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外来客在叫家中老幺的名字,就连安澜自己的长辈都在拿胸鳍拍她。   小雌鲸原本假装没听到。   但在安澜一声声的呼唤下,它被妈妈拍了一下肚皮,不得不克服羞赧,很是敷衍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很快,这就成了一场游戏。   居留鲸家族和ETP家族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两头小虎鲸你来我往的呼唤声,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叫名字,少数时候是“高兴”,“高兴”,“你笨死了”,“你好烦”。   所有大虎鲸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都开始发现小学生——幼儿园吵架的乐趣,这个居留鲸家族也不再表现出漠视,有时候还会接受安澜在边上同游一会儿,隔着大约三四十米的距离。   10月中旬,安澜已经学会了许多词汇,甚至学会了不同鱼类的名字。   两个小伙伴开始倾听对方的捕猎课,并在对方被长辈说嘴时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在嘲笑激励下,小雌鲸进步得很快。   有一次它和长辈一起通过掀起浪涌的方式从岩石缝里冲出来几条奇努克鲑鱼,因为狩猎大成功,它还特地叼了一条最肥的过来,很得意地在安澜面前晃了一圈。   炫耀完毕之后,它把鲑鱼往她脸上一丢,甩甩尾巴就走了。   安澜只好安慰自己这是个礼物。   她决定礼尚往来。   送海豹是不能送海豹的,送企鹅也不行,和南方居留鲸不同,北方居留鲸根本不攻击海洋哺乳动物,总不能往素食主义者跟前送肉菜,往喜欢养宠物羊的人跟前送羊肉。   还是坎蒂丝给了她一个小建议。   次日,安澜穿过两个海湾,找到了最精神也最特别的一条海藻,叼到石滩去送给小伙伴玩。小雌鲸本来有点嫌弃,但最后还是把海藻顶在头上,结果就被气冲冲游出来的螃蟹踩了好几脚。   安澜笑得差点震掉背鳍。   那天整个海峡里的虎鲸家族都能听到两头小虎鲸吵架的声音,一头追着一头,从石滩游到志愿者小屋木板,又游到狭角。   最后小雌鲸终于消气了,叼着海藻环和她玩拔河,在仗着自己年长一两岁获胜后还得意地做了个腹拍跃水五连跳。   恶作剧没有在这里停止。   而且恶作剧的范围也开始越变越大了。   不仅仅是双方家中的大虎鲸,到后来连两脚兽都成了恶作剧的受害者,人人都知道这里的幼鲸特别调皮,他们不仅不避开,还点名要来看。   于是更多游客经历了被气孔喷水、被跃浪溅水、被突然出现惊讶的事。   小雌鲸向安澜证明了它在恶作剧上是个真正的大师,它不仅花样百出,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它开始玩水听器。   大概是北方居留鲸长辈教过它水听器是个什么东西,小雌鲸开始频繁出现在水听器附近,然后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鸣叫。   有一次它靠得太近了。   那一声高音出去,对天发誓船上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声音在低咒“S”开头的单词和“F”开头的单词,然后是一阵爆笑声。   恶作剧得逞。   小雌鲸哔哔咘咘地游走了。   在这种高强度互动下,流传出去的视频越来越多,许多学者也注意到了这两头小虎鲸。   他们最开始认为安澜是没有家族的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居留鲸家族收养,所以才和小雌鲸混在一起。但很快有人指出生态型不对,又兼之观察到了维多利亚虎鲸群,从加州档案里翻出了她的编号和名字。   一头居留鲸和一头ETP鲸玩在一起。   这种事闻所未闻。   大量观察者作证,不仅仅是白天,即使到了夜晚,有时候它们都待在一起。   海中的发光浮游生物会在被触发时泛出一点亮绿色的光,从船上看,两头小雌鲸游过的地方就像拖过两道长长的尾迹,如同典礼飞机划过天空时留下的绚烂烟痕。   当名声渐渐打响时,安澜才第一次从观察学者听到自己和小雌鲸的人类名字——毕竟不是每个游客都能准确认出虎鲸,更别说叫出名字。   她自己被命名为弗兰西丝,意为自由;而小雌鲸的名字更有来头一些,当地人叫它莫阿娜,那是《海洋奇缘》里迪士尼公主的名字。   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时间。   到10月底的时候,鲑鱼洄游差不多结束了,聚集在这里的海洋哺乳动物们也准备挪窝,该往南走的往南走,该回栖息地的回栖息地。   维多利亚家族也要离开了。   安澜依依不舍地和小伙伴告别,两头小虎鲸靠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鲑鱼”,“海藻”,“贝壳”,“鸟”,”高兴“之类的词,莫阿娜胡乱叫着仅知的话,而安澜也只能胡乱回应。   除此之外只有大量的鸣叫和叩击。   谁也不知道对方叫了什么,但两头小虎鲸都很开心。   双方家长静静地浮在三百米开外的地方等待,在真正分别时,安澜分明看到莫阿娜的外婆和维多利亚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知道是在致意还是在交流些孩子不明白的讯息。   背鳍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海面上。   而维多利亚也转过了身。   坎蒂丝明年就要生宝宝了,届时迁徙路线会是什么样,迁徙时间会是什么样,还要看外婆怎么去调整。   安澜忧伤地意识到夏令营结束了,也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来这里,再来时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但她不是个悲观的人。   几辈子时间过去,她总是满怀希望。   如果明年还来的话一定要带点新鲜花样来,安澜暗下决心——全然忘了自己是头虎鲸,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口袋可以拿来装伴手礼。 第82章   从温哥华岛到旧金山一路都很顺利。   这几年气候异常的时候比较多,往往到了年底还不怎么冷,即使气温骤降,海水中也比陆地上暖和。   顶着发育好了的厚厚的脂肪层,安澜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熬,反而如果加速快了,还需要靠背鳍来辅助散热。   鲸群在法拉隆群岛稍事休整。   大法拉隆国家海洋保护区距离金门海峡约有40公里远,是维多利亚家族迁徙中的一个必经的中途站。   安澜一岁的时候第一次在迁徙中经过这里,当时维多利亚的计划是停留两周,但被她用撒娇卖痴的方法糊弄过去,最后只停留了两天。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她不太喜欢这片被水手称为“魔鬼之牙”的群岛。   光看生态环境繁荣度,没人能挑法拉隆群岛的毛病,大量鲸豚、鱼类和海鸟栖息在这里、迁徙过这里,除了罕见的大白鲨,还能看到珍稀濒危的灰叉尾海燕。   但问题总是出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   作为一个曾经的人类,安澜非常明白法拉隆群岛存在的安全隐患。   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这片海域就成为了核废料堆放地,超过475万加仑的核废料至今仍然沉没在海底,因为人们认为“取出远比存放要危险”。   好像嫌核废料还不够似的,近年来当地政府又通过提案,预备空投超过1.5万吨的毒药来杀灭老鼠,拯救被鼠患威胁到了的海燕和蝾螈。   当安澜是个人类时,她会为这些环境破坏因素忧心忡忡,但她现在是个海洋生物,这件事就已经脱离了“担心”的范畴,让她毛骨悚然。   每一滴被污染过的海水都可能浸泡她的皮肤,触摸她的眼睛,灌入她的身体。   即使毒素不直接产生作用,也会因为虎鲸群在这片渔场捕食而层层富集到她身上。   有媒体说切尔诺贝利在成为死城后反而成了一些动物的天堂,但核辐射真的没有坏影响吗?   有专家说这种毒药针对且只针对老鼠,谁又能保证?   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没有定论。   还不如避开。   只要表现出情绪低落、食欲不振,长辈们就会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立刻做点什么让她高兴起来。   别说是迁徙路线稍稍改动这种可以轻易做到的小要求,就是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嘉玛和莱顿也会当场去捉几条鲸鲨来当地毯。   安澜很高兴能够保护自己的家庭。   两天之后虎鲸群离开法拉隆群岛继续南下,途径皮斯莫海滩和丹纳角,靠近下加利福尼亚半岛。   这几天天气晴朗,海水也清澈得不可思议。   维多利亚一如既往地游在队伍前方,每当大家族浮出海面换气时,莱顿都会顺势跳起来侧身击水,好像它的精力永远消耗不完一样。   莉莲和嘉玛一左一右照看着坎蒂丝,安澜坠在姐姐身后四米的地方,努力加快换气速度——   当你被鸟类包围时,海面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这群直肠子的家伙总是边飞边空投粪便炸弹,不知道有多少海兽遭了殃,人家本来好好地在巡航,突然就被糊了一坨一坨又一坨。   安澜很宝贝自己的皮肤。   但也正是因为她比其他虎鲸潜得稍微深一些,对海面上信息的掌握也迟缓了一些,直到莱顿惊讶地咔哒起来,她才发现环境中的异常。   准确地说,是动物的异常。   几千只海鸟奋力拍打翅膀,惊慌失措地从天空中飞过,它们不断鸣叫着,好像背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   一大群伪虎鲸和海豚以极快的速度跃着浪朝这个方向游来,它们明明看到了虎鲸家族的存在,也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捕杀,却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安澜心里立刻拉响了警报。   动物不会无缘无故朝同一个方向奔逃,肯定有什么东西比虎鲸威胁更大,有什么东西比虎鲸威胁更大,更值得躲避。   会是什么呢?   雷暴?水龙卷?火山喷发?   未知对任何存在来说都是值得警惕的,维多利亚领队的速度慢了下来,它咔哒咔哒地叫着,提醒家庭成员注意闪避陷入疯狂的海豚大潮。   虎鲸们不安地向彼此靠拢,大概是看她有点紧绷,莱顿拿脑袋顶了她一下,借着这个向上的力,安澜高高跃出水面,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前方的黑色浓烟。   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不管这个着火的东西是轮船还是石油钻井平台,糟糕透顶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这是她的第二个想法。   生活在阿拉斯加的AT1过客型虎鲸因为1984年发生在威廉王子湾的埃克森油轮瓦迪兹号原油泄漏事件遭受重创,现在只有7个个体还存活于世,失去繁殖对象,失去种群延续能力,基本上提前20年宣告了灭绝。   在这起事故中,所有船员都声称他们做了应急措施,并且认为海洋哺乳动物会主动离开被石油污染的海域,事实是它们不仅没有离开,还游到泄漏的中心点附近来查看情况。   安澜意识到自己必须再一次从人类活动中保护家人,就像核废料和毒药一样,虎鲸无法预料到原油泄漏会带来什么危害。   她不知道这个钻井平台有多大,爆炸有多剧烈,泄露出来的原油吨数有多庞大,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够了——   往回游。   游得越远越好。   大虎鲸们放慢了速度,但还在往前游;维多利亚虽然惊疑不定,但它仍然在谨慎地评估情况,并不知道原油会以极快的速度在海面上流淌。   安澜不愿意等下去了。   她转身快速甩动尾巴,一下子就和鲸群拉开了数十米的距离,莉莲立刻意识到不对,但还没等小姨来得及叫出她的名字,安澜就把空气快速挤压到了声唇里。   她用尽全力尖叫着。   尖叫着唯一一个由她自己创造的鲸语词汇,也是唯一一个能在这时最快也最有效地引起全家人注意的词汇——   “救命!”   几乎在这声尖叫响起的同时,嘉玛浑身一震,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条件反射地就朝着它的孩子游来。   然后是快被ETP袭击者弄出心理阴影的莱顿,是脾气又直又爆的莉莲,是忧心忡忡的祖母鲸维多利亚,是怀着身孕稍稍有些步调缓慢的坎蒂丝。   五头大虎鲸接二连三地调转方向,加速追赶在安澜身后,边游边高声鸣叫,着急地询问着情况,尝试安抚她。   莱顿还以为是伪虎鲸群把她吓到了,险些就准备冲进去用喙撞断一两个倒霉蛋的脊椎骨。   但它们叫得越急,安澜游得越快。   当虎鲸群最终停下来时,已经完全看不到一丁点烟雾的痕迹了,它们只能凭借良好的听力听到水中传来的长长的报警声,似乎是钻井平台发出的求救信号。   这场因石油泄漏燃起的大火持续了三天,但泄漏点一直到两个月之后才被成功封堵,人们尝试通过圈油焚烧的方式来处理海面上漂着的原油,但如此大规模的泄漏对附近海域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影响。   安澜有好几天都不敢正常进食。   她紧张得无法入眠,不断否定由莱顿侦查后提出的狩猎计划,有一次维多利亚下令捕杀一头背部油光发亮的灰鲸,她不得不故技重施,用尖叫从外婆那里吸引注意力。   那是维多利亚第一次严厉地喝止了她。   祖母鲸用它巨大的身躯惩罚性地推搡她的身体,直到嘉玛阻挡在中间,用轻轻的顶头和胸鳍抚摸平复了维多利亚的心绪。   安澜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族群里还太过年轻。   有些事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跟着长辈们去做,全然仰仗于它们的智慧和经验;有些事她知道为什么,却无法把原因向长辈们说出。   世上没有一个代表核武器和核辐射的鲸语词汇,也没有一个可以说清原油是什么的鲸鱼词汇,她只能一遍一遍地说着:   “危险”,“危险”。   “救命”,“救命“。   最后维多利亚屈服了。   这位固执的大家长意识到它无法对外孙女的请求充耳不闻,于是在一次重重的喷气后放弃了猎杀灰鲸幼崽的想法,重新领着鲸群朝西偏南的方向赶。   安澜如释重负。   她知道自己从被石油杀害的命运里拯救了这个家族,但还有千千万万的动物是她无法拯救的。   即使到事故发生一个月后,她还是能不断看到被石油伤害的动物。   譬如一只海鸟。   当时维多利亚虎鲸群正浮在近海享受睡眠,一只怪叫着的鸟儿打断了这份安宁,将所有虎鲸都从睡梦中唤醒。   它实在是个可怜虫。   从远处贴着海面晃晃悠悠地飞来,飞得很艰难,飞得很低矮,看起来非常吃力,非常疲惫,像是好久好久都没有休息过了,   当这只海鸟飞过头顶时,安澜看到了它的全貌:翅膀上的羽毛都是一绺一绺,嘴巴上挂着黏糊糊的东西,双脚完全被糊进了腹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硬块。   它不是不想休息,是没办法休息。   一旦停止飞行,它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摇摇晃晃地飞出最后两百米,海鸟终于用完了全部力气,像快石头一样沉沉地栽了下去,扑腾了几记,就沉入了碧蓝之中。   安澜没敢靠近,也没敢再去看。   她知道从海鸟沉没之处晕开来的扭曲着的油污是什么东西。   坎蒂丝轻柔地鸣叫着。   安澜游过去和姐妹靠在一起,倾听着从它肚腹中传出来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无比需要这个声音的安慰。   她已经受够了死亡。   她需要生命。 第83章   石油钻井平台爆炸大大拖延了维多利亚虎鲸群的迁徙进程,安澜比往年晚半个月才得以看到北斗七星和南十字星共同升起的景象。   一路上维多利亚都没有提起那次顶撞。   安澜知道外婆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察觉到了海洋生物的异常死亡,也察觉到了她在面对这种死亡时的糟糕心情,所以决定这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倒是莉莲有一次过来和她说,维多利亚对当时发脾气感到不满,不过是对自己不满,觉得这不是教育幼鲸的好方式。   嘉玛则是劝她不要想太多。   母亲总是这样。   它好像天然的就变成了这么温柔而强大的样子,但安澜知道它一定有着俏皮又活泼的过往,因为坎蒂丝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像它。   家庭纽带让安澜低落的心情回复了一些。   当虎鲸群迁徙到加拉帕戈斯群岛时,她已经从那种不太明媚的状态里脱了出来,收拾心情,准备找点事情做来转移注意力。   在群岛有什么事好做呢?   骚扰海豚、殴打鲨鱼、追逐企鹅、拍击海狮……或者——寻找礼物。   当时想好了要给莫阿娜带一份伴手礼回去的。   坎蒂丝的预产期在10月底,如果要去赶鲑鱼自助,时间也是够的,就看维多利亚怎么想。不过回不回去的都不妨碍找礼物,先找了在说。   关键是要找什么礼物。   安澜立刻开始回忆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特产。   首先出现在她脑袋里的是举世闻名的加拉帕戈斯象龟,这些大家伙厚重够有范,但这个选项不到三秒钟就被她排除了。   第一,她没法冲到陆地上去抓一头象龟下来;第二,象龟是陆龟,在水里泡到目的地估计只剩一张龟壳了;第三……她要怎么把这么个玩意一路顶到加拿大?   雌鲸妈妈J35 Tahlequah可以叼着顶着它死去的幼崽游1600公里,全程都靠鲸群供应食物,是因为整个鲸群真真切切处于极端的悲痛之中,家人都忙着支持它。   但是为了个象龟?   安澜颇为确信,如果顶着象龟请求长辈们给她投食,马上会被拍打得跟象龟腹甲一样平。   还有莱顿。   舅舅莱顿可能会笑话这件事一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天,哪怕它只有最后一句遗言可以说,它也会在死前断断续续地说出:“你曾经顶过一头象龟。”   选项一绝对绝对的不行。   除了象龟之外被排除的本土特产物种还有哀鸽、海鬣蜥、加拉帕戈斯企鹅和红石蟹,最后安澜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去捉一条达氏蝙蝠鱼来,让莫阿娜欣赏一下它的烈焰红唇。   接连数天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   安澜不得不转移思路。   既然土特产很难行得通,不如想想有哪些东西是能带的,又是莫阿娜大概率没见过的,心意到了就好了。   这么想着,她在渔场附近搜刮一圈,左看看海螺,右看看珊瑚,都觉得不够有趣,还是在和一条鲨鱼狭路相逢后才找到了灵感——   鮣鱼。   曾经和她打过交道的小东西。   虽然这种鱼在群居动物身上几乎挂不住,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鮣鱼生命力强又好养活,不用操心吃,不用操心睡,甚至不用操心该怎么随身携带,轻便灵巧不说,偶尔还可以帮主人捉捉寄生虫。   多么完美的宠物!   越想越对,安澜忍不住要付诸行动。   渔场里的鮣鱼小作坊有很多,随便一条鲨鱼上就可能挂着两三条,但这些家伙就跟看到条子的恶棍似的,还没靠近呢就捂着口袋光速溜走了。   鮣鱼小作坊不行,那就只有鮣鱼超市了。   安澜在几个渔场里来回寻找鲸鲨,并观察它们身上的鮣鱼,但都没有找到特别满意的个体。   这种需要自选大小、自选颜色、自选外形的工作,关键还是要扩大选项。   于是她做了一件在遇到困难时一定会做的事:   找舅舅帮忙。   根本不消说出要鮣鱼的目的是什么,大虎鲸就欣然应允。   它花了好几天沿着距离近的六个小岛游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在一块深水区找到了四十几头鲸鲨,并且夸口说它们“个个都像蓝鲸那么大”。   安澜:“……”   不要骗她啊她见过蓝鲸的!   但每次看舅舅因为完成了一个她的或者坎蒂丝的愿望在那里傻乐,她就觉得心里很温暖,比泡在赤道的暖水里还要熨帖。   莉莲总是抱怨两个孩子喜欢吹捧舅舅,把它捧的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天天吹牛,可有时候安澜就是忍不住自己顺毛摸的嘴巴。   然后她又把舅舅猛吹了一顿。   莱顿在带着她往鲸鲨大晒场赶路时还神采奕奕、两眼放光,它边游边告诉她为什么鲸鲨都爱往那片区域靠,因为那里水温很高。   这说得通。   加拉帕戈斯群岛地处几股洋流的交汇处,不同水域受到不同洋流的主要影响,水温存在一定差距。   水温高的地方不一定适合所有海洋生物,但却能给鱼卵提供更好的孵化条件,所以吸引了许多硬骨鱼,每年繁殖季节都有数亿细小的鱼卵在海水中漂浮着。   正是鲸鲨喜欢的美餐。   当安澜到达时,三十几头鲸鲨正错落地分布在孵化场里,有的在缓慢地往前游,边游边开合大口,有的只是上下浮动,靠着巨大的吞吐量来吸取鱼卵。   从水面上往下看,到处都是星星。   更让人高兴的是,每一片星空上方和下方都搭载着许多小鱼,除了鮣鱼还有向导鱼。   安澜从左侧进入孵化场。   距离最近的一头鲸鲨在她靠近时闭起嘴巴,顿了几秒钟,然后摆着尾巴游走了。她没有往前追,害怕把所有的鲸鲨都弄跑。   幸亏场子里很是有十几头佛系的鮣鱼卖家。   这些鲸鲨根本不管风怎么吹雨怎么打,始终保持着自己稳定的节奏,丝毫不在乎有头虎鲸在边上晃来晃去、还颇为诡异地盯着它们猛瞧。   到这里,挑选在进入正轨。   安澜左逛逛,右逛逛,先是看中了一条银色鮣鱼,觉得它在某些光线下呈现的银紫色特别适合当做送给女孩子的礼物,但她很快发现这条鮣鱼年纪有点大了。   长寿种可不能养老年宠物呀。   这条不行。   放弃了银色鮣鱼后,安澜继续逛街,很快又看上了一条鼠灰色的鮣鱼,和其他鱼身上的灰色有本质上的差别,它的灰显得很高级,阳光一照还会闪闪发光,但她紧接着发现这条鮣鱼尾巴上有点残缺。   礼物一定要尽量做到十全十美。   这条也不行。   安澜耐心地在十几条鲸鲨之间穿梭,等其他鲸鲨发现无事发生后也缓慢游了回来,给她提供了更多选择。   就这么耗费了一个上午时光,看中了好几条,又陆续放弃,直到太阳挂到天顶,她才定住目光。   其中一头鲸鲨左侧胸鳍下方挂着一条体型袖珍的鮣鱼,约有20厘米那么长,它是一种明亮的嫩黄色,看起来有点像翻糖蛋糕。没有其他鮣鱼有这个颜色,说是百里挑一也不为过。   这就是了。   这就是那条完美的鱼。   它不仅完美,而且还跟曾经骚扰过安澜的那条小鮣鱼除了体型稍大其他都长得一模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续上了前缘。   有这么一层恶作剧的关系在,安澜更确定是它了。   为了把鮣鱼完美地摘下来,她不敢用牙齿,只是小心翼翼地游到鲸鲨身体下方,用胸鳍贴着它的胸鳍,保持相同游速,耐心地等待着。   正常来说拐鮣鱼并不难。   可是这一招却没对目标起效。   这片胸鳍上的其他三条大鮣鱼都转移到安澜身上,过了片刻,鲸鲨肚皮下面的鮣鱼也游了过来,再过了一会儿,连尾巴上的鮣鱼都搬了家,嫩黄还死死贴在鲸鲨身上,没有半点要移动的意思。   反倒是鲸鲨停止了进食。   它先是摆动尾巴加了点速,在发现没法甩开安澜之后才重新慢下来,晃了晃身体,转动眼睛朝下看着她。   带着很多快要具现化的问号。   安澜通常是不会在动物面前感到尴尬的,但现在她开始庆幸自己是头虎鲸,因为虎鲸不会脸红。   毕竟今天不行,明天还得来。   结果不是一个明天,而是两个、三个、无数个明天,绑架嫩黄的计划进行了一星期,没有一天是成功的,它简直比石头还要固执,牢牢长在了鲸鲨身上。   最后安澜恶向胆边生,用牙齿轻轻咬住嫩黄的身体就开始往外拔,稍微突起的喙部翘着它头上的吸盘。   这下小鮣鱼不敢抱着鲸鲨不撒手了。   它颇为识时务地放下吸盘隔板,老老实实地脱离下来,然后把自己黏在了安澜的胸鳍下面,尾巴也不摆,胸鳍也不动,假装自己是条死鱼。   等安澜稍微退开一些,再回头时,就见那条大鲸鲨飞也似的溜走了。   说实话,非常真,她从来不知道鲸鲨能游这么快。   莱顿在陪安澜回家的路上一直忍不住去看嫩黄,有时还会用鳍叶去拨弄拨弄它,直把小鮣鱼吓得半死。   到家之后只有坎蒂丝凑过来看了一眼,其他几头雌鲸都不在乎,嘉玛甚至还想像前几天一样帮安澜把鮣鱼拔下来丢掉。   但妈妈在得知安澜要拿这条鮣鱼来玩之后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叮嘱她在接下来的路程里要小心,不然这条鱼随时都会被冲走。   安澜一开始还没理解这句话。   直到她按照习惯在巡航换气的时候进行侧身击水和跃水。   第一次跳跃时运气运气比较好,她做的是个侧身击水,嫩黄挂在靠近海面的一侧,落差并不是很高,所以基本只是感受了一把出水入水的失重感。   第二次连着的跳跃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安澜在这一个借着动力做了向前的鱼跃,要不是嘉玛鸣叫着提醒,她都来不及调整姿态。好在入水时是脑袋和胸鳍前部先破开了水面,紧跟着才是鳍叶,减少了那股冲力,这才没导致把嫩黄一水花拍飞。   可就算这样,嫩黄还是摔得晕头转向。   它气到尾巴乱甩,胸鳍乱抖,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都直接闹罢工,不肯给她清理一寸的皮肤表面,一整个都蔫巴巴。   作为一头善解人意的好虎鲸,安澜觉得把人家骗来当伴手礼又差点把它摔晕有点不太好意思,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把鱼咬得更碎,让它有更多碎屑吃,小小弥补一下。   就像在喂金鱼。   等维多利亚虎鲸群赶到丹纳角时,嫩黄又长了一截。原本它目测有20厘米长,现在看着像是23厘米了。   维多利亚按照惯例带着虎鲸群在丹纳角停留了一周。   它在安顿下来后先是仔细查看坎蒂丝的身体,然后看了看安澜愈合得只剩下牙印伤疤的尾巴,紧接着才把大虎鲸们叫到一起,告诉它们它的最终决议——   今年还是会去温哥华岛。   所以又能和莫阿娜见面了!   安澜高兴得在水里转了几个圈,然后把第273次试图越狱的嫩黄叼了回来,太惨了,太惨了,这一回就连莱顿都要为它掬上一把辛酸泪。   但舅舅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在虎鲸中很流行的用喙转乌龟的游戏,至少玩鮣鱼还能玩得久些;比起用尾巴抽海豹和乌龟比谁抽得高的游戏,至少玩鮣鱼消耗不大。   它是这么想的。   不过是一定不会这么说的。   莱顿知道全家人都知道它知道自己“忘了”今年要给安澜找个大东西然后把它抽上天亲自教外甥女抽击技巧这回事。   计划通。   等安澜一回到约翰琼斯海峡,就更加没精力去找舅舅兑现承诺了。   她在每一个海湾和狭角游走,边巡航边喊着莫阿娜的名字,再和那些一年没见的北方居留鲸隔着八十米远遥遥相对一下,就当打个招呼。   哨音在海水中传播,每经过一个虎鲸家族,就会引起一阵骚动,直到它传到该听的耳朵中去。   大约分钟后,安澜看到了水面上的背鳍。   又长大了一点的莫阿娜像火箭一样游了过来,和一年不见的小伙伴靠在一起,咔哒咔哒地以声音相互致意。   安澜和她“鲑鱼”“海藻”了一会儿,然后才颇有些得意地抬高胸鳍,展示出鮣鱼,说这是个“礼物”。   莫阿娜低下头。   几秒钟后,它兴奋地鸣叫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嫩黄,背部肌肉收紧,释放出明确的进攻准备信号。   安澜大惊失色。   这是用来玩的!不是用来吃的啊! 第84章   安澜在莫阿娜在发动进攻前把它拦了下来。   小雌鲸发出一声响亮的“哔噗”,黑豆眼里充满了疑惑。它绕着安澜来回游了几圈,旋即张大嘴巴,露出两排牙齿和黑洞洞的喉咙,好像在说它饿了,它需要开饭。   有那么一瞬间,安澜想过干脆投喂给它算了。   反正带来也是送给莫阿娜的,想吃还是想玩都可以,这就好比送一只芦丁鸡给人,虽然本意是拿来观赏下蛋,但真要把它煮了吃……也行。   不过这个念头只持续了几秒钟。   鮣鱼可以吃但不好吃,把它吃了哪有留下来玩来得可持续发展,再加上嫩黄已经开始装死,看着怪可怜的,安澜就及时出手,出手拯救了它被吃掉的悲惨命运。   接下来就是极为困难的沟通时分。   噫噫呜呜地比划了十分钟,用上了每一个知道的词汇,莫阿娜才明白这条小鱼是特地带来给它养着玩的。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好看的观赏鱼——人家热带观赏鱼在温哥华岛也活不下去——但好歹算是条漂亮小鱼,可以感受一下养成的乐趣。   而且这可是安澜历时四个月,途径几千公里,从热带海域一路带到温带海域的伴手礼。   多用心啊。   怎么能一见面就把它吃了呢?   莫阿娜立刻就被这个逻辑说服了。   一明白过来,它的玩心就压过了干饭心。   小雌鲸靠过来和安澜脑袋贴着脑袋,胸鳍贴着胸鳍,随着水流的节奏起伏着,为了看得清楚些,它还弓起身体,用豆豆眼不住地往鳍叶上瞄。   可是嫩黄还在继续装死。   小鮣鱼用尽全身力气扒拉着安澜的胸鳍,硬是不收吸盘上的隔板,好像担心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没有幸存的道理。   就像当初怎么都没法把它从鲸鲨身上拐下来也一样,现在是怎么都没法把它送到莫阿娜身上去。   这一招对虎鲸来说……没什么用处。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半小时后,嫩黄含泪离去,就这么开始了自己的陪玩生涯。   从7月中旬到9月中旬,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莫阿娜一直在同社群的不同家族里炫耀,它不仅会把嫩黄挂在胸鳍上游动,有时还会挂在背鳍后面。   任何居留鲸只要想和它交流,莫阿娜都会先转着圈打个滚,向对方展示自己身上的小宠物,或者说小装饰。   大虎鲸们对此视而不见。   小虎鲸们却觉得这太有范了。   除了某个家族里“养”了海豚的小姑娘,大多数居留鲸幼崽都没见过这种小型“玩伴”,它们在社交集会时不断围拢过来,好奇地探头探脑,甚至还要轮番上手玩一玩,边玩边发出兴奋的鸣叫声。   直到嫩黄的尾巴被咬破了。   莫阿娜至今没找到凶手是谁,又觉得很不高兴,于是就不再让其他虎鲸凑过来一起玩了,但有一个存在它是拦不住的——亲侄女。   这头雌性幼鲸才三个月大,却已经是鲸群中最响亮的一个了。   它还不会说鲸语,只懂得简单的鸣叫,声音又粗粝又沉闷。顶着这么可爱的外形,却有着这么狂放的声音,这种反差萌总是让安澜善意地偷笑。   莫阿娜也很喜欢逗这条袖珍虎鲸。   有时候它会把侄女顶在头上,硬是不放它下来,直到它大声叫喊才光速逃跑,躲避从四十米开外冲过来的虎鲸妈妈。   还有时候莫阿娜会拖着安澜一起玩,两头小雌鲸轮流潜伏在后侧,偷偷触碰幼崽的尾巴,把它吓得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翘着尾巴晃个不停。   安澜还发现了一个学习机会。   每当小虎鲸跑去找妈妈时,她总是鬼鬼祟祟地溜过去旁听,尤其当大虎鲸在教育小虎鲸的时候。那些叫声里藏着的可都是最基础的居留鲸词汇,   最好笑的是某天鮣鱼黏在小虎鲸的下巴上。   嫩黄挂在它身上都显得大了一圈,一个懵懵懂懂,一个不太聪明,凑在一起就像喜剧默片二人组。   幼崽就是好玩。   等到10月初,维多利亚宣布今年要早点往南迁徙、照顾即将分娩的坎蒂丝时,安澜心中的离别之情都被对新生命的期待给压过了。   起先一切顺利。   维多利亚每天抓着坎蒂丝给它检查身体,告诉它分娩是什么样的,应该如何游动,如何发力,如何帮助幼崽呼吸,它甚至还选定了一块平静的海湾作为接生场所。   但真到临产那天,一切都显得很不顺利。   坎蒂丝从中午就开始经历宫缩,当时还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海浪就像反光的锡纸一样明亮;约莫过了半小时,虎鲸们还在用叩击声和鸣音聊天,讨论着今年座头鲸唱的新歌;又过半小时,风云突变。   维多利亚是最早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   老雌鲸凭借浪涌和气压的变化来预测气象。它熟知所有灾害的预兆,从海底火山喷发到水龙卷,能够倾听到代表危险的最细小的声音。   它知道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因此当风向改变时,维多利亚当机立断地放弃目的地,转而带领整个家族朝最近的海湾靠拢。   如果按照这个速度,鲸群仍然来得及在巨浪袭来前游进避风港,但老话说得好,屋漏偏逢连夜雨。   莉莲发出警报声。   它看到幼鲸的尾巴尖了。   最关键的过程开始了,而恰在此时,海面上突然静得可怕,天光迅速变暗,海水平静地流动,好像在酝酿着什么灭顶之灾。   瞬息之间,又狂风大作。   从天色变暗到风暴降临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后就再也没有回转了。   安澜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锋面。   □□滚滚而来,危险地朝海面涌动,犹如一座倾塌了的巍峨高山。最前排的一线云就像一张厚重的卷帘,将黑色的天幕徐徐拉开。   雷声震耳欲聋。   维多利亚在狂风暴雨中卡哒卡哒地呼唤着家人,但它的声音全然被大自然制造出的响动遮过,几乎没有半点传入儿辈孙辈耳中。   这实在是最坏最坏的分娩日。   因为小虎鲸可能在任何时候被娩出,它需要被顶上去呼吸,而且坎蒂丝也没有余裕去进行深水区和海面之间的来回穿梭,它只能拼命对抗这场风暴。   嘉玛和维多利亚一左一右夹着它,安澜则游在莉莲身后。   坎蒂丝鸣叫着。   任何一头虎鲸都能感受到那种痛苦,维多利亚和嘉玛试图帮助它,希望它能打着转往前游,给幼崽一个脱出的助力,但坎蒂丝因为疼痛和疲倦陷入了恐慌,无论如何都没法做出顺利的滚动姿势。   事实上,坎蒂丝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每当其他虎鲸把它顶出水面呼吸时,狂风都会把它的背鳍吹得东倒西歪,往气孔里泼入海水;当它好不容易吸到一口气,重新潜回水中时,疯狗一样的海浪就会死死抓住它的尾巴和胸鳍。   维多利亚心急如焚。   它知道鲸群必须马上进入避风港,否则别说是刚出生的幼崽,就连大虎鲸们都容易在风暴中受到严重伤害。而如果它们下潜保护自己,相当于宣告了幼崽的死亡。   老雌鲸发出急促的鸣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鸣叫比叩击更尖锐,也更容易突破噪音的阻挠,在它的命令下,虎鲸群在急风骤雨中最快的速度穿过海浪。   莱顿和莉莲不断游上海面,一边对抗着惊涛骇浪,一边为需要露头换气的其他虎鲸指明合适的时间。嘉玛则时刻陪伴着坎蒂丝,在它因为鲸群加速而力有不逮时用脑袋和胸鳍帮助它。   避风港越来越近,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安澜已经能看到山壁了。   就在这时,坎蒂丝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呜呜声。   几乎在瞬息之间,刚才还卡在腹中的幼崽像抹了黄油一样顺畅地从产道中滑出,在一大蓬血雾的包裹下沉甸甸地朝海底落去。   这只幼崽有问题!   安澜心跳如擂。   维多利亚猛地扎下去叼住了幼崽的尾巴,然后把它顶在脑袋上,莱顿只晚来一步,但它肯定也看出了幼崽好像有点问题,不敢轻易倒手,只是和维多利亚一起朝海面上浮。   通常大虎鲸们能准确感知孩子有没有在呼吸,但天气实在是太差了,安澜不得不紧紧贴着外婆的身体,才能凑上去观察幼崽。   它的背鳍是歪斜的,又少了一支胸鳍,喙部下方长着一个很醒目的棕色圆斑,好像是一个泡泡。   当维多利亚即将把幼崽拱出水面时,突然一阵浪涌袭来,把因为身体缺陷没法自如活动的小虎鲸从祖母鲸头上冲了下去。   安澜眼疾手快,立刻叼住了它的尾巴,祖母鲸调整姿势,重新把它往朝更高的地方托去。   距离小虎鲸出生已经过去一会儿了,它必须去到水面上换气,取得自己的第一口呼吸,不然将会有生命危险。   快点,再快点!   安澜和维多利亚一起将幼崽送出水面。   雨声和风声混合在一起,实在难以听清一记小小的喷气声,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幼崽的残缺的身体上,衬得它更加沉默,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大虎鲸们努力保持队形进入了避风港,在水流渐渐平息,风也被山壁阻隔住的情况下,听得就更加清晰。   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坎蒂丝哭泣了起来,嘉玛和维多利亚都在安慰它,告诉它第一次生下的孩子有许多都无法存活。   可是它是这么小,这么漂亮。   而且它还有个圆滚滚的泡泡球似的胎记。   想到这只幼崽如果存活对维多利亚家族来说会是一种多大的幸福,安澜就忍不住盯着它瞧。   这么不错眼地盯着,她发现小虎鲸似乎并没有完全静止,它的气孔还是在非常轻微地张合。   几乎在同时,莉莲也发现了。   大虎鲸们重新把幼崽牢牢地顶在空气中,不敢把它朝水里放,莱顿用鳍叶保护着它,不敢让这有点古怪的气孔淋雨,而维多利亚则不断摇晃着它,水流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从老雌鲸的脑袋上往下流。   当风雨停止的时候,泡泡仍然在十分轻微地呼吸。   安澜把脑袋沉到水中,再往上抬升,把海水泼在它的身体上;另一侧的莉莲也在做同样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从她的喙上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小的震动。   旋即,奇迹发生了——   幼鲸气孔呼吸时收缩的幅度好像大一些了,仅剩的一只胸鳍轻轻拍打,小小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再也不是一片朦胧的样子。   它吐了一个和胎记形状一模一样的泡泡。 第85章   泡泡是条坚强的小虎鲸。   当情况稳定下来后,它就变得和其他虎鲸宝宝一样,热衷于探索整个海洋世界,而且从不因为身体上的缺陷而自暴自弃。   每一头维多利亚虎鲸都是两个胸鳍的,而且鲸群中之中也没有背鳍倾斜的个体,因此在最开始几周,大虎鲸们很是经历了一些手忙脚乱。   它们不知道该怎么教泡泡改变方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它螺旋转圈、前后滚翻,连最基本的保持平衡都变成了哥德巴赫猜想。   担心幼崽会因为活动不便而溺水,维多利亚最终决定让其他虎鲸背着泡泡巡航,每天给它几小段的时间用来练习。   所有人都相信泡泡最终会学会游泳。   大家只是觉得它还需要更多更多的时间。   安澜可能是整个维多利亚虎鲸群里信心最足的一个成员,因为她有着其他虎鲸不可能有的见闻,她在报道中读过许多残疾更严重的幼崽,而它们都存活了下来。   T2C2 Tumbo有严重的脊柱弯曲,整个背鳍扭得像麻花,严重影响它游泳的速度,但T2家族始终游在它身边,提供食物,提供保护,提供陪伴。   维多利亚是个很有经验的大家长,它带领的鲸群从来没饿过肚子,只要泡泡自己身体能撑住,就一定能在呵护下好好长大。安澜对此非常确信。   事实也和她的预想一致。   刚出生的头两个礼拜,泡泡一直是在其他虎鲸背上度过的,偶尔才会下水扑腾扑腾它的小鳍叶,而且还会因为气孔碰水而慌乱。   一大家子为了哄它,总是在它下水时玩轮流握手的小游戏。   维多利亚会带着虎鲸们探出水面浮窥,在这种身体竖直脑袋出水的情况下,可以很轻松地伸出胸鳍,和趴在莱顿鳍叶上适应海水的泡泡碰鳍尖。   全家只有驮着泡泡的莱顿不能参与这个“握手”游戏,总是把它急得嘤嘤呜呜,发出代表猛男的声音。   再大点的时候,泡泡被放在水里的时间就长了。   因为另一支胸鳍只剩下短短的根部,这完好的一支就发育得比其他雌鲸小时候更强壮一些;又因为背鳍弯曲的方向正好朝着这支强壮的胸鳍,使得泡泡在找到要领后逐渐能够保持平衡,不再一下水就跟个陀螺似的东倒西歪。   能保持平衡和能自如游泳之间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尤其当幼崽还一直害怕气孔进水的时候。   泡泡可能是对出生时呛的那几下有心理阴影,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大半个身体露在水面上,小翅膀使劲扑腾,看起来就像只努力游水的小青蛙。   安澜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不是这样了。   但她必须承认,看到一只虎鲸幼崽拼命逃离海水是个充满了幽默感的荒诞小品。   没错。   泡泡欣赏不来游泳这件事。   虽然幼崽还不会说话,但它总会在下水之后大声鸣叫哭嚎来表达不满。   维多利亚、嘉玛和坎蒂丝坚持认为这是因为它身体不协调,下水游泳不舒服,所以才会那么抗拒;莉莲和莱顿则坚持认为这是因为它的气孔还不那么听使唤,可能有呛水的风险,它害怕。   但安澜不这么认为。   她认为泡泡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它之所以不愿意游泳完全是因为每次学游泳时都是全家人围成一个圈把它放在中间。   大虎鲸们觉得这是一种全方位无死角的保护,小孩子肯定觉得这是一种全方位无死角的丢脸。   安澜怀疑泡泡哭嚎的时候只打雷不下雨,而且她有证据。   这个证据要从鲸群的站位说起。   当虎鲸群移动时,维多利亚会游在队伍的最前方,嘉玛带着安澜游在中间,莉莲和坎蒂丝游在左侧或者右侧,莱顿游在另外一侧或坠在后面。   因为莱顿的脑袋最大,坎蒂丝带崽的经验又不多,维多利亚总是让它载着泡泡游在前侧方,莉莲坠后,一方面可以保护泡泡,一方面也是管住一把年纪了还调皮捣蛋的大儿子。   站位微微一变,安澜的位置就成了最佳观察地点。   她总是能清晰地看到泡泡在莱顿头上晃动鳍叶练习划水,就像抱着漂浮板练习手臂摆动的人类游泳初学者一样。   她也总是能看见泡泡在哭嚎大法得逞后一爬上莱顿的背就喷出一口气,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大舅公的脑门上。   小家伙根本不是害怕游泳。   它是准备偷偷练习,然后“惊艳”所有大虎鲸。   都说婴儿能感受到其他人的情绪,其实动物幼崽也可以,泡泡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糊弄不了安澜,于是开始恼羞成怒地朝她做鬼脸。   准确地说,朝她做出小狗啊呜时会有的那种伸脖子快速合嘴巴动作。   安澜过去不知道虎鲸竟然还能做鬼脸,但更让她又好气又好笑的是泡泡有时候会因为往前伸得太厉害,扑通一下掉进水里。   每当这时,全家人都会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它捞起来,而安澜总会丝毫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   一场战争就这么开始了。   从一个月大到三个月大,泡泡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莱顿脑袋上用胸鳍把水舀起来往游在后面的安澜头上泼,而她也不甘示弱,边游边用气孔往前滋水,有时候还用腹拍跃水来给小侄女重重一击。   面对这种凶猛的攻势,泡泡逐渐发现自己不能一辈子赖在大舅公脑袋上练习划水,必须得真真切切地沉在水里好好学,才能在游戏中获胜。   安澜成功地把它赶到了水里。   为了让它克服对气孔进水的恐惧,不再拼命收紧脑门上的肌肉,她还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教幼崽玩气泡。   每当泡泡在努力憋气时不小心喷出一个或一串气泡时,安澜总会“哔波”的声音来模拟泡泡,然后在气泡浮出水面破裂时再“噗”一声。   “哔波”和“噗”慢慢变成了她和侄女的小秘密。   而泡泡爱死这个游戏了。   它立刻忘记了对气孔进水的烦恼,也忘记了要在泼水比赛中胜出这件“小事”,全身心都投入到要吹出世界上最大最好看的气泡这件事上去。   每天大虎鲸们都能听到两条小虎鲸在玩“哔波”和“噗”的小游戏,以至于某天当安澜忘记“噗”的时候,莉莲下意识地“噗”了一声。   这个游戏导致的后果是全家人都忘了泡泡的名字。   坎蒂丝在泡泡出生时曾经给它起过一个旋律非常优美的鸣音名字,但到后来,整个维多利亚家族连同它在内都开始用“哔波”这个简单的音节来代表泡泡。   对正式名字没有什么反应的泡泡也非常买账,只要一听到“哔波”,无论它在哪里,都会蹩脚地把身体转过来,然后期待地看着发出声音的大虎鲸。   它们必须飞快地吹出一个气泡,让泡泡能用“噗”完成整个游戏流程,要不然就会遭受到小虎鲸的“哭嚎袭击”。   这逐渐成了一个家庭规矩。   而且是一个好的规矩。   随着吹气泡的次数越来越多,泡泡对气孔的控制也越来越好,在四个月大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畏惧进水的过度收缩肌肉现象。   有一天它不知怎的还吹出了一个环形气泡,就像一个水中的烟圈,让整个虎鲸群都津津乐道了好几天。   在呼吸问题被解决后,泡泡的游泳练习也走上正轨。   起先是非常非常缓慢的游动。   字面意义上的龟速。   安澜曾经眼睁睁看着一只海龟从鲸群边上游过。   虽然这些家伙在海里的速度并不算慢,但看着一只海龟把虎鲸抛在后面,渐行渐远,直到消失,还有很有震撼力的。   但泡泡没有放弃。   每天它都游得更好,每天它都游得更快,直到有一天,它发现自己已经把游泳动作刻在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里。   如果说曾经的泡泡就像一个试图用意识控制呼吸的人类,无法保持稳定的频率,显得不太协调;那么后来的泡泡就像一个终于“忘记”呼吸的人类,反而变得自如起来。   三月的某一天,泡泡在鲸群巡航时主动从莱顿头上滑了下来,坚持要自己跟上鲸群。   大虎鲸们默契地放慢了速度,看着泡泡缓慢却平稳地从莱顿身边游到了维多利亚身边,然后折返到安澜和坎蒂丝中间,兴奋地吐了一个气泡圈。   它游得比世界上任何一头大虎鲸都美妙。   安澜觉得自己被击中了。   她忍不住用胸鳍轻轻拍了拍泡泡的肚皮,余光看到其他大雌鲸们都在做一样的事,全家都沉浸在一种温馨的氛围里。   直到一声巨响打破了这种温馨。   从身后传来了比火车汽笛还要响的鸣叫声,乌拉一下,险些把莉莲吓得一头撞在安澜身上,把坎蒂丝吓得跳出水面。   对天发誓安澜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离谱的声音。   她颇为无语地转过身去,不知怎么竟然毫不意外地看到舅舅张着嘴巴,不断地在发出这种呜呜的鸣叫音,连蓝鲸听了都会甘拜下风。   莱顿感动得嚎啕大哭。   整个虎鲸群都陷入了沉默。   维多利亚拍着尾巴,直愣愣地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游走了,如果这头祖母鲸能像人类一样翻白眼的话,她肯定已经在翻白眼了。   嘉玛、莉莲和坎蒂丝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哄着泡泡再游两圈让大家看。   而安澜……   安澜从来没有这么庆幸她是虎鲸不是人类过。   否则的话,现在她看到的就不是大虎鲸呜呜嘤嘤,而是一个彪形大汉抹着眼泪搓着鼻涕嗷嗷哭了。 第86章   泡泡的茁壮成长让虎鲸群如释重负,维多利亚也终于能腾出手来继续推进安澜的进阶课程。   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针对每一种常见猎物的狩猎技巧已经差不多都传授完毕,接下来的“提高课程”将会把重点放在团队配合上。   单头虎鲸的杀伤力很大,但只有整个虎鲸群才可以被称作是所向披靡,因为它们在团猎上的造诣炉火纯青。   这种熟练仰仗于大量的输入和练习。   和进阶课程时一样,维多利亚把“提高班”课程分成几个专项,然后逐个来传授。根据它的教学顺序,安澜把重要捕猎技巧分成了两部分。   首先是合围的艺术。   这种捕猎技巧适用于那些没有杀伤力的猎物,比如鱼类、海豚、大部分海狮和大部分海豹。   虎鲸在袭击这些猎物时只消占住自己的进攻位置就可以形成围杀阵型,然后根据不同猎物进行冲击拍尾或追逐驱赶,有时还可能是瞧准时间的直接的高速撞击。   在合围上安澜要补充学习的东西并不多。   自从两年前她被分配到一个拖后的包围位置以来,大虎鲸们在每次捕猎时都会教一点新东西,第一次去赶鲑鱼洄游时她就已经可以做尾击的工作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安澜只是在体型、力量和速度上没有达到全盛,平日里通过观察长辈们的换位和补位,她已经初步建立起了一张立体海图,熟知在什么时间节点出现在什么方位可以取得最大成效。   既然合围的艺术可以讲的不多,维多利亚就把重心放在了掩护的艺术上。   这种捕猎技巧被虎鲸用来处理有还手能力的猎物,比如大白鲨、带崽的成年须鲸和类似公象海豹的其他大型哺乳动物。有时候虎鲸也会用掩护配合来玩弄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   而具体的做法是通过快速交叉游动、喷出气泡和尾巴拍水的方式来迷惑目标,为真正处于攻击位的家族成员能更安全也更高效地发动袭击。   安澜并不觉得这三样技巧特别难学。   真正让学习技巧变得困难的是在边上“干扰课堂”的泡泡。   幼崽并不知道大虎鲸们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小姨在水里转着圈吐气泡是为了什么,它的眼睛里只有咕噜噜上升的气泡,每一串看起来都是那么好玩。   再一次说明了干正事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孩子在旁边。   当维多利亚喷出第一波气泡的时候,事情就向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泡泡像得到了圣诞节礼物的人类幼崽一样,尖叫着扑进了这片气泡森林里,把胸鳍伸展开放在大虎鲸制造的气泡流上面,感受着这奇异的触感。   看它玩得开心,正在做示范的其他长辈也开始挤压空气,毫无保留地施展起掩护技术来。   但它们好像有点用力过猛。   这些气泡像喷发的海底火山一样打碎水流,能将任何身处其中的动物晃得找不着北,当然也包括虎鲸幼崽。   到处都是翻腾的海水和上浮的空气,到处都是穿梭的黑影和古怪的咔嗒叫声,可怜的泡泡本来是想玩,结果被这阵仗吓得当场愣住,完全不知道该往哪边游。   坎蒂丝连忙收手,游过去护住了自己的宝贝。   经过这一遭,安澜以为小姑娘不会再闯入课堂了。   结果她错了。   泡泡不仅还有胆子在下一次气泡训练中待在最近的地方围观,还发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围观场所——海面。   大虎鲸们制造的气泡疯狂上涌,把海面滚得就像沸腾的开水,泡泡舒舒服服地浮在最中间,看着它最喜欢的大小气泡一串接着一串在身边炸开。   在安澜的掩护技术突飞猛进的同时,泡泡的吹泡泡技术也在突飞猛进。   某天下午,它制造出了一个和海面垂直的气泡圈。   这可能是某种天赋。   安澜以前只知道宽吻海豚可以制造出垂直移动和水平移动的气泡圈,并且还能通过喙把单个气泡圈分成多个,或者把多个气泡圈拼合在一起变成大圈,然后让它像滚动的圆环一样套过自己的身体。   非常精妙的技术。   但泡泡是头虎鲸。   虽然虎鲸也是海豚,但它们和宽吻海豚、飞旋海豚这些海豚在体型上和旋转速度上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别,而且虎鲸的喙并不如海豚的喙那么突出。   泡泡能做出这种水平移动的泡泡圈,并且保持一个完全的圆弧形,是因为缺少一只胸鳍,会在失去平衡的时候进入一种快速打转状态。   它把残缺变成了一种玩具。   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安澜看到了一种超乎年龄和阅历的洒脱,尽管出生时历经磨难,但它在家族的爱意中长大,逐渐长成了最快乐的样子。   而无论是人类还是虎鲸还是猩猩,拥有高智慧的生灵都有偏爱的事物,只有接触最喜欢的东西,做最喜欢的事情,才会让这些生灵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泡泡喜欢泡泡。   她又喜欢什么呢?   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只是还没找到能够做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处于团猎阵型教学中的维多利亚立刻发现安澜在神游,于是先拍了拍她的胸鳍,又用接二连三的咔哒声来吸引她的注意力,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安澜原本是不想说的。   可是她注视着祖母鲸温和的眼睛,听着它关切的呼唤声,不知不觉间就把埋藏在心里多年的几个愿望颠三倒四地说了个遍——   她想去看看常规迁徙路线之外的风光,她想去听听更多鲸鱼的语言,她想去探索更多埋藏在海洋中的秘密。   然而她又放不下家庭。   要是能偶尔出去小小地游玩一趟该多好啊,穿过酷寒的海峡,去到冰封的大陆边,见见那些说着不同方言的同类,记录它们的语言,倾听它们的故事,然后再回到鲸群里来,和家人们共度时光。   莉莲是最有个性的小姨,说不定几十年后,她也是最酷的小姨、最酷的姨姥姥呢?   说不定那时家里的幼崽们不用把裂头大虎鲸当作睡前故事,而是可以听到从各大洋里收集来的奇闻逸事呢?   安澜光是想想,就会在心里露出笑容。   叽叽喳喳地说完这一长段话的大致意思,她才从亢奋的情绪里平复下来。   而维多利亚并没有对她的愿望加以嘲笑或训斥,事实上,这头智慧的老雌鲸只是低低鸣叫了一声,表示它知道了,然后就回到鲸群中去了。   什么异常表现都没有。   所以安澜也没有把这次透底放在心上。   离开迁徙路线,去往其他大洋……维多利亚怎么可能把这种显然不符合虎鲸习性的话当真,而且以它的阅历也不会为这种级别的胡话感到惊讶了。   其他小虎鲸在七八岁时也会做梦吧。   环游世界开地图算什么,说不定有的小虎鲸想成为针对其他生态型的虎鲸杀手,有的小虎鲸想潜到海底的最深处去,有的小虎鲸想变成一颗海星、一只水母。   安澜颇为确信祖母鲸一定听过许多奇奇怪怪的孩子话。   想想莱顿,舅舅现在都这个样子,在它还是只小虎鲸的时候,能说出来的愿望肯定“非同凡响”。   但让安澜没想到的是,维多利亚并没有忘记这件事,也没有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祖母鲸只是仔仔细细地考虑了这件事,然后就像狮子尼娅斯比一样,决定满足孩子的愿望,似乎全天下慈爱的长辈都是这样。   你会不会去做不一定,但作为家长,我要先准备起来。   谈话结束后没几天,维多利亚就在捕猎小组里腾出了一个主力位置,并且开始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她。   安澜一下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87章   事情发生时是一个四月的下雨天。   维多利亚带着家族在海岸边穿梭,寻找着合适的猎物。   虎鲸群的目标是北象海豹,祖母鲸知道它们通常会在冬天的尾巴梢生育后代,而一个多月后这些幼崽就会断奶,脱掉胎毛,然后开始自己的海洋生活——或者成为掠食者的美餐。   也正是因为水中的北象海豹幼崽太多,安澜才感觉到疑惑:外婆已经在这里搜索了很久了,期间有太多幼崽从鲸群边上仓皇逃窜而过,却没有一头能引出它的围猎信号。   它在找什么呢?   安澜下意识地转着圈游动。   北象海豹是难得有点挑战的猎物,公象海豹体长超过6米,体重超过3吨,犬齿则可以达到5厘米,比起一些陆地猛兽也不差什么。   最离谱的是,这种动物有很强的潜水能力,一次可以在深水区活动约20分钟,而虎鲸则很少到深水去觅食,自然也找不到它们的踪迹。   所有这些特征决定了捕捉北象海豹尤其是成年个体的时机往往稍纵即逝,也使得维多利亚连连放过象海豹幼崽的行为看起来非常古怪。   但安澜在捕猎上对祖母鲸有着绝对的信任。   维多利亚杀死过的大小猎物可能比她见过的鱼群还要多。   抱着这种绝对信任,安澜和其他大虎鲸都默默地等待着,观察着四周,只有坎蒂丝带着泡泡游在猎场外面。   它已经不是个新手妈妈了。   泡泡刚出生的时候坎蒂丝什么都不会,喂奶要靠维多利亚从旁教导辅助,背孩子也不如莱顿背得稳,唯一得心应手的就是在捕猎时看孩子。这是个从安澜身上练出来的技能。   全家人本来就要一起照看幼崽,但坎蒂丝越来越像嘉玛,有着爆棚的母性,什么不会就向妈妈和外婆学,很快就成了半个育儿专家。   这会鲸群在蹲猎物,避免打草惊蛇,没法玩“哔波”和“噗”的游戏,它就带着泡泡玩仰泳,玩转圈。   在泡泡努力转到第十一圈的时候,维多利亚突然发出一记很快的“咔哒”声,然后率先朝一个地方冲去,边游边跟了一句长长的鸣叫。   安澜一激灵。   祖母鲸在叫她的名字!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维多利亚会在这时候下这个命令,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凭着多年共同生活的默契和长辈们调转走位,连连加速。   声呐信号一撞回来,她就愣住了。   目标是一头硕大无朋的公北象海豹。   维多利亚没有选择体型小得多的雌海豹,也没有选择经验几乎等于零的幼崽海豹,甚至没有选择正常体型的公海豹,在一整片海滩的海豹中,它独独挑中了这头——   而且还喊了外孙女上来打头阵。   此时此刻,还是个理论王者的安澜面对一头比她还大的凶猛壮汉,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所以……是前两天的谈话谈出问题了吧。   外婆是憋着气准备在捕猎课程上摔打她吗?   安澜在内心流下悔恨的泪水,但表面上还表现得非常坚强,一边回想自己平时学过的知识,一边从下方控制住北象海豹,不让它有机会重新下潜,或者游到几百米外的海岸上。   她必须抱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   万一逼近的方向不对,很容易就会遭到对方的猛烈攻击,公象海豹足以驱逐亚成年大白鲨,而且它们不太讲究卫生,被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安澜努力从尾巴靠近和猎物周旋的时候,其他长辈也赶到了战场,开始用气泡辅助她的战斗。但这些大虎鲸谁都没有上来接过主攻手的位置,也没有说要来个轮换什么的,只顾着用气孔和尾巴制造白浪。   这下安澜想不知道它们串通过都不行。   前两天她还是一条能放豪言壮语的小虎鲸,现在却成了临时被赶上越级考场的新生,从头到脚都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几个大字。   好在从莱顿和嘉玛的位置来看维多利亚也没准备完全撒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它们能迅速从两侧赶过来救场。   有了兜底,安澜就有了底气。   她用力咬着公象海豹的尾巴,在它尝试转过身来时加速朝侧面游离,然后像学过的那样做了个大转弯,用尾巴和背鳍在水面上打出扇形白浪,混淆猎物的视线,阻止猎物的攻击。   公象海豹怒气冲冲地在水里翻滚着。   等它终于从铺天盖地的白浪里分辨清楚方向,安澜早已在另一侧蓄好了力,再次上前去撕扯它的尾巴和背部。   这一次见了血。   在其他虎鲸的白浪掩护下,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袭击流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据上风。但随着战斗进行,大虎鲸们甩出来的浪花越来越少,频率也越来越低,安澜渐渐陷入了一种险象环生的局面之中。   诚然公象海豹不停地在出血,但为了造成这些伤害安澜也不停地在转圈,在击浪,在加速冲刺,她的体力消耗不比猎物少多少。   更糟糕的是,随着包围圈放松,公象海豹频频动作,好几次都想潜到深处去甩开虎鲸的攻击。   没有家庭成员的帮助,控制猎物变得极为困难。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安澜停下来找节奏,余光瞥见维多利亚正浮在水面上认真观察着,好像随时准备让整个虎鲸群都围上来结束战斗。   就在那一瞬间,安澜想了很多。   祖母鲸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是想要锻炼她的独立生存能力吗?还是想告诉她虎鲸只有生活在群体里才是最稳定的,是一种变相的劝阻呢?   不管是出于哪种思量,她都必须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是亚成年中最好的一个。   安澜冷静下来,重新用尾巴拍出水浪,准备朝岸边游的公象海豹阻挡住,然后第无数次地拉开距离。   只要再坚持几次,她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几次,流血不止的猎物一定会先体力不支。   公象海豹的速度也的确在变慢。   当安澜再一次发动进攻时,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不管不顾地朝深海潜去,甚至不再试图拯救自己正在被袭击的早已血肉模糊的腹部。   就在这时,维多利亚终于下了今天的第二个命令。   虎鲸群如同听到头狼呼唤的狼群,一瞬间露出了獠牙。   刚才还围着战场沉默打转的大虎鲸们以极快的速度一拥而上,莉莲和嘉玛咬住了猎物的肚腹,莱顿像火箭一样自下而上地进行了一次撞击,仗着自己的体型优势,硬生生撞得猎物往上一窜,两块皮肉就从被咬住的地方撕脱下来。   任凭公象海豹再怎么挣扎也无力回天。   屠杀开始了。   安澜精疲力尽地游到一边,喷出一大股气来缓解自己的郁闷情绪,她知道自己就差这么一点点。   就像马拉松倒在终点线前,跳马落地时踏出去的一个足尖,花滑表演时的一次失误。   就差那么一点点。   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维多利亚一次又一次地给捕猎增加难度,甚至让莱顿来和她进行战斗训练,把这个“一点点”变成了一种难以逾越的鸿沟。   终于有一天,安澜单独杀死了一头灰鲸幼崽,这个“一点点”才轰然崩塌。   当她回首望去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训练成了最好的样子。   那时安澜14岁。   维多利亚76岁了,还是整个虎鲸群里的定海神针;莱顿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健康状态,让所有家人都松了口气;莉莲仍然没有生育;坎蒂丝照看着六岁出头还喜欢吹气泡的泡泡;嘉玛在几年前生下了一只健壮的幼崽,然后成为了鲸群中第二个绝经的雌性。   这只幼崽——安澜给它起名叫闪电——可能是老天派来折磨维多利亚虎鲸群的。   闪电刚出生时还是个小可爱。   它从呱呱坠地就懂得模仿妈妈的游泳姿势,贴在它肚皮底下朝前游,然后一同浮出水面换气,根本不需要长辈们的帮助。随便哪头虎鲸过去逗它,它都会低声叫着缠过来,就像双面胶一样撕都撕不下来。   再长大一点开始学习语言之后,闪电展现出了极高的天份,学什么都很快,而且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给虎鲸群增添了许多欢笑。   然而维多利亚最大的失策就是继续让莱顿带崽。   两岁之后,闪电变成了每头大虎鲸屁股上的刺。   都说外甥像舅,以前安澜还不太相信这句俗语,现在她真信了。   不管是琪曼达还是金橘,她看大的幼崽没有一个能比闪电更淘气,这小子从某天“开窍”之后简直就像忽然成为了淘气之神的人间化身,一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像这种性格,如果全家都是“正经人”,可能也就压住了,但坏就坏在家里有一头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正经的大虎鲸。   莱顿带出了闪电的天性。   而有了闪电,莱顿如虎添翼。   它天天带着闪电到处去招猫惹狗,今天戳戳鲨鱼,明天拍拍鳐鱼,后天去海底的石头上撬海胆玩,在被维多利亚当场抓获时还当场甩锅,义正辞严地说是外甥想吃。   祖母鲸当场就大发雌威,让它知道了红藻为什么这样红。   海胆的刺对虎鲸来说并不好清理,而且一些海胆毒性强烈,安澜听说这件事后又好气又好笑,生气是为了舅舅没轻没重,想笑是为了莉莲转述的那个画面。   据说当时莱顿对闪电夸口说它是唯一一头能开海胆的虎鲸,全家只有它自己有这个技能,也只有它吃过海胆,结果闪电在石头跟前盯着一大片海胆等了一年,等到和舅舅大眼瞪小眼,也没见它开成功一个。   坎蒂丝和安澜一起笑到打鸣,而泡泡则是笑到连续吹崩了好几个环状气泡。   实则莱顿并不是唯一一头吃过海胆的虎鲸。   还是妈妈给安澜悄悄说了这个小秘密,原来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有一次维多利亚带着全家在吸下水来玩的两脚兽,看到他拿着两根连在一起的能活动的黑色珊瑚在石头上撬海胆。   等撬到最后几只时,两脚兽把海胆敲开,把里面的肉拨到海水里,然后它们才吃上了这种新鲜玩意。   第一个尝试的是维多利亚,祖母鲸觉得这个口味它不喜欢,但吃都吃了,还是招呼其他家人一起过来分享,最后大家都吃到了一点。   不好吃。   嘉玛嫌弃地说。   但它讲这件往事时的语气又很得意。   大概在虎鲸看来,两脚兽喂海胆这件事就和野猫给人类送死麻雀是一样的道理,这玩意根本不能吃也不好吃,可是小猫咪记着你,自己觅食的时候还不忘带好吃的东西给你,就足够吹好一阵子的牛了。   至少安澜就很羡慕。   后来有好几次她都游得离捡海胆的潜水员特别近,希望能分到一杯羹,但没有一次成功过。   潜水员们一看到她过来就会赶快把海胆放在网兜里收紧,生怕她突然靠近不小心被刺扎到,甚至有个潜水员都开海胆让旁边游着的小鱼吃了,也没想着要分她尝一口。   安澜越想越气,用脑袋轻轻顶了他一下,还示意泡泡往潜水员身上吐了十几二十个气泡圈。   结果人家以为虎鲸是在和他玩,不仅趁机在她背上薅了一把,还当即“啵”“啵”地也吐起直上直下的气泡圈来。   看到气泡,泡泡当场反水,在那玩了得有半小时。   差点把安澜的尾巴都给气掉。   最后还是维多利亚过来把两个孙辈都拎走了。   老雌鲸是来询问安澜的打算的,时间走到三月,它认为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还需要知道她有没有一个确定的计划:必须知道她要往哪个方向去,大概又会去多久,才能知道该怎样微调迁徙路线来接应她。   这是安澜没想到的。   在全家人都知道她的梦想后,大虎鲸们反应不一。   莱顿是最伤心的,它好像天生就忍受不了离别,长那么大了也从没想过要离开家族;两个孩子就不用说了,安澜怀疑她要走的时候这两个小的还要表演一出十八相送;嘉玛虽然伤心,但表现出了理解;坎蒂丝和莉莲始终支持她……   但全家最支持她的成员永远是维多利亚。   外婆嘴上不说,却把该为她准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从捕猎技巧到战斗技巧,从气象知识到生物知识,它还去向其他鲸群的祖母鲸打探消息,回来教给安澜许多其他迁徙路线上的水文道理。   有好几次,安澜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在家族的包围下,她像生根了一样,拔都拔不动自己的尾巴,也不知道要怎么迈出离开的第一步。   虎鲸的语言里甚至没有“旅行”这个词。   为了安澜完全违背天性的梦想,在维多利亚虎鲸群里却渐渐形成了这么一个崭新的词汇。   它并不是全然愉悦的。   由一段起落的鸣叫声组成,这个词汇显得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怅然。   几百年后的虎鲸或许不会知道这个词语是如何诞生的,但哪怕有一头虎鲸想要去看看新的天地,它就会明白此时此刻安澜在听到这个词语时涌动的心潮。   她的矛盾表现得是如此明显,以至于维多利亚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胸鳍抚摸她,坚定地告诉她家人永远都在这里,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老雌鲸没想到,它劝住了安澜,却劝不住大儿子。   莱顿哀哀地鸣叫着,一直跟在后面追,它的鸣叫声勾动了嘉玛的愁肠,使她也鸣叫着追起来,一头接着一头,最后整个虎鲸群都离开了暂栖地。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让维多利亚很生气,因为它作为祖母鲸的权威被情绪激动的孩子们冒犯了,但不知怎的,最后连它自己都跟着游了起来。   安澜简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全家人都飞快地游了过来,又因为不好意思摆出一副我们只是在到处看风景的模样。莱顿倒是不讲究,用脑袋顶着她嚎啕大哭,好像她不是出门旅行,是要一去不复返似的。   劝不住舅舅,她只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外婆。   结果维多利亚到这节骨眼上也不想着劝谁了,祖母鲸直接拿出威风八面的模样,当场询问她所说的要去的那个“最北边”是什么意思,如果去不成又打算怎么折返。   这个“最北边”自然是北极了。   早个几十年因纽特人几乎看不到什么虎鲸,这几年从西伯利亚到阿拉斯加再到巴芬岛的因纽特人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虎鲸,它们有从挪威上去的,有从西大西洋上去的,也有从阿拉斯加上去的。   在北冰洋冰封的时候,冰盖会阻挡长着背鳍的虎鲸,但当这些冰盖断裂时,这个阻碍就消失了。气候变暖让北极熊难以生存,却给了虎鲸一个绝佳的觅食天堂。   安澜本想去南极看看,毕竟那里可以算是虎鲸的大本营,肯定会碰到很多族群,但想到这些年来北冰洋一年不如一年的冰盖,她就动摇了,总觉得去的晚了可能就会错过好多精彩。   如是这般才定下了第一站。   可是这个第一站是她的第一站,不是整个维多利亚虎鲸群的第一站,原本都和外婆说好了届时在温哥华岛碰面的,结果突然一下,什么都变了。   舅舅莱顿究竟有什么魔力,总能把一件很正常的事变得很不正常,把所有人的节奏都变成它自己的节奏。   我该怎么办?   安澜茫然失措地问自己。   她可没想带出一个满世界跑的虎鲸家族啊! 第88章   住在温哥华岛的志愿者发现了一件怪事。   连续十年拜访约翰琼斯海峡的维多利亚虎鲸家族比去年提早了整整三个月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在不断北上。整个鲸群看起来“异常有目的性”,显得“极为反常”。   收到报告的研究学者第一反应是志愿者看错了。   这个虎鲸群的活动很有规律,每年四月它们都会出现在巴哈半岛北端,然后在橘郡停留一段时间,沿着加州海岸线北上,经过俄勒冈和华盛顿两州,在七月上旬抵达温哥华岛。   从巴哈半岛到温哥华岛足足隔着整条西海岸线,虎鲸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游完,除非它们从一开始就改变了行程。   但是为什么呢?   没有鲑鱼洄游,没有居留鲸社交,似乎也没什么热闹可以让它们赶呀?哪怕是那头经常和弗兰西丝混在一起的北居莫阿娜都还在自己家族的春季栖息点呢。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专家们不仅雇了船,还往莱顿的背鳍下方打了隔几天就会自动脱落的定位器来追踪。   结果他们收到的反馈信号几乎被拉成一条直线。   维多利亚虎鲸群从温哥华岛东侧北上,穿过皇后群岛,抵达阿拉斯加湾,并在这里做了一个非常突兀的西折,朝阿留申群岛游去。   这一下炸了锅。   无数观察员和学者打着打不完的电话,开着开不完的视频学术会议,消息泄露出去后,甚至还有极端环保主义者和极端宗教人士抱着“地球要毁灭了”的牌子上街呐喊。   他们不会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只是一个虎鲸家族倾举家之力要去完成一头小虎鲸的梦。   而这头小虎鲸——安澜,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小虎鲸。   当她从一开始的迷茫中恢复过来后,就开始享受起了这场家庭旅行,并且迅速把一些本来该由她自己判断的气象状况甩给了外婆。   维多利亚嘴上念叨一直没停过,但一路游来都是它在拿主意,该去这里,该去那里,今天吃这个,明天吃那个。当遇到麻烦时,也是它来决定该怎么处理这些麻烦。   和往常一样。   在70多岁的年纪,维多利亚表现得很稳重,其实心底也在稀罕那些新鲜事物,它只是没有把亢奋表现出来。   安澜为什么能察觉到这种亢奋呢?   还要从过了阿留申群岛进入白令海后的一场邂逅说起。   那会儿虎鲸群正在追踪鱼群,泡泡带着闪电稍稍落在后面,当安澜用力在鱼群中挥舞尾巴的时候,每个家庭成员都听到了泡泡的警告声。   小雌鲸告知长辈它被“咔哒”了。   换句话说,一群陌生虎鲸正在声呐它。   整个家族立刻选择放弃狩猎,朝彼此靠拢。游过去一点之后,安澜自己也感觉到了水波中的嗡嗡声,感觉到了身体上的振动,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古怪感受。   同为虎鲸,即使属于不同生态型,也完全可以通过鸣叫声隔着几公里告知自己的存在。靠到如此近的距离用声呐探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放在长辈那里妥妥的会被教育“粗鲁”。   莱顿和莉莲都很不高兴,安澜正准备也声呐对方一下,还以颜色,就听到了维多利亚示意鲸群进行袭击侦查的点扣状咔哒音节。   就在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不是老男孩莱顿,不是凶猛独立的莉莲,不是护女心切的坎蒂丝,而是全家的精神支柱维多利亚在发出攻击预备警告。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从莱顿的眼神来看,这位侦查队长也陷入了对鲸生的怀疑之中,以至于一时半会儿没能及时对讯号做出反应。   好在入侵者没过多久就调转方向。   它们大概是看清楚了聚集在这里的是一个成员不少的鲸群,认为没有必要引起矛盾,所以放弃了这片渔场。   就在对方看清楚状况的同时,安澜和家人也观察到了它们的家庭构成。   那是一个由四头虎鲸组成的过客鲸群。   打头的是四十岁左右的雌虎鲸,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紧紧地黏在它身边,女儿则相对独立一些,隔着四五米坠在后面。   过客鲸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那只黏在母亲右侧的小虎鲸。   它是乳白色的。   不是灰白,不是惨白,而是如梦似幻的颜色。   科学研究表明有许多因素会造成虎鲸肤色异常:白化病;遗传性白细胞颗粒异常综合征,如虎鲸希莫;还有一种罕见的可以遗传的白色变异。   白色变异虎鲸集中出现在太平洋北部,在千岛群岛和阿拉斯加被目击得最多。出名的有冰山,特鲁克和在北海道发现的一雌一雄两头成年白虎鲸。   安澜过去从未见过白色虎鲸,但她非常理解为什么这种动物每出现一次就会在世界范围引发轰动,被海洋动物爱好者争相转发——   因为它们实在是太醒目了。   在深色海水和其他虎鲸的衬托下,这头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的小雄鲸就像白纸上的一点墨迹那么显眼。在它露出水面换气时,阳光照着它身上的海水,白得发光。   这显然是维多利亚都不曾见过的画面。   祖母鲸和子辈孙辈曾孙辈一样被它的颜色迷住了,一直等到泡泡感兴趣地朝前游去,它才缓过劲来用鸣叫喝止。   但它没法阻止泡泡和被安澜称为“小白”的虎鲸交朋友。或者说单方面地交朋友。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泡泡以极高的频率绕着鲸群活动,出现在任何一个靠近小白的角落里,惹得过客鲸妈妈不停地往后看,有一回还发出了警告的呜呜声。   大虎鲸们对此很不理解。   除了安澜。   她对侄女的想法有个模模糊糊的揣测:或许泡泡认为小白和它一样,都是整个群体中和别人不同的那个,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亲近它。   不过至少眼下,这种亲近是得不到回报的。   过客鲸从来不理睬ETP鲸,以至于莱顿开始管这些家伙叫“讨人厌的鲨鱼”。但安澜觉得舅舅并不只是因为被忽视了才觉得生气,它的生气目标肯定还有过客鲸比远洋鲸、居留鲸和ETP鲸都大的体型,证据就是它总拿眼睛去瞥那头大雄鲸的背鳍。   别说不同生态型之间往来少本来就很正常,其实连这个过客鲸群内部的交流都不多。   作为公认的最沉默寡言的虎鲸生态型,这个家族在和维多利亚家族隔着一公里同游的半个月里传来的交流声还不如莱顿一天发出的声音多。   安澜能得到的鲸语信息也就相应的少。   这种情况到白令海北部才有所改善。   大约有五个过客鲸家族在白令海峡碰面并会合,它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迁徙队伍,共同朝北极进发,迁徙速度能达到200公里天。   鲸数多了,交流也变多起来,安澜这才得以窥见一些过客鲸语言的奥秘。   她能确定的是,这些大虎鲸非常清楚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前进,以及在寻找什么。每当有家族偏离方向的时候,一头最大的雌虎鲸都会发出类似“呜姆”的上扬转音,旋即这个偏航的家族会立刻折返。   这个声音被她记在心里,留待查明究竟是代表“否定”还是代表“跟我来”。   很快,她又在一次捕猎中听到了类似“进攻”的叩击音,并在另一次捕猎冲突中听到了一个巨大的高音,猜测那大概代表着警告。   但维多利亚在那场捕猎中并没有理会过客鲸的鸣叫,它命令整个家族以极快的速度冲撞并杀死了一头抹香鲸幼崽,捍卫了自己的猎场。   在那之后,过客鲸大群体表现得尊重了许多。   它们彼此之间发出轻微的交流声,然后立刻决定继续赶路,对安澜一家人远远跟在后面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无论过客鲸到北极来的目的是什么,它们的猎物数量一定很庞大,庞大到这十六头虎鲸并不介意和其他生态型竞争,而是倾向于避免冲突。   不过它们也不会放过任何看热闹的机会。   当维多利亚虎鲸群在弓头鲸身上马失前蹄时,至少有四头过客鲸在半公里外窃窃私语,安澜听到了好几个模仿ETP鲸鸣叫的声音,由此得知这群西装暴徒肯定提到了她和家人。   这件事让莱顿生了好久的闷气。   可是它也知道捕猎失败和技巧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因为ETP鲸并不了解猎物。   弓头鲸是一种多在极地出没的古老鲸类,脑袋形状非常特殊,因此当它发现虎鲸群时,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掉头朝冰盖逃亡。   维多利亚带着虎鲸在后面穷追不舍,甚至向下潜游了一段距离,最后出于谨慎才放弃。结果就像挑衅一样,那头大弓头鲸在七八十米开外的地方用脑袋撞碎冰层出来呼吸,边呼吸边发出洪亮厚重的鸣叫声。   安澜愿称它为拉仇恨大师。   这就是为什么几天后另一头小弓头鲸遭了殃。   负责侦查的莱顿远远地一看到它的身影,立刻朝鲸群发出了信号,而维多利亚一接到信号,也立刻同意了这次进攻。 第二回 碰到的弓头鲸体型较小,大约只是上一头的三分之二,看起来刚刚独立活动不久。   在了解到这头猎物的狩猎要点是不能让它进冰之后,虎鲸群的围猎就有章法了很多,慢慢地从试探变得熟练,变得得心应手。   整场溺杀只花了近二十分钟。   甚至在它还在挣扎的时候,莉莲就打开它的嘴巴,咬住了它的舌头。大虎鲸在海面上打转,像鳄鱼撕咬猎物时做的死亡翻滚一样,轻而易举地把鲸鱼身上最好吃的部分撕扯了下来。   安澜也分到了一块肉。   出于对新猎物的好奇,虎鲸群并没有在吃掉舌头后就把尸体放开,而是继续咬着它漂浮在水面上,用更多的时间来探索猎物。   一家人先是拆解了它的上颌,又拆解了它的胸鳍,旋即吃掉了它的下巴,发现弓头鲸和其他须鲸结构差异没那么大,只有风味上的差别。   但当莱顿在猎物身上切开一个口子,然后沿着里把口子不断扩大时,所有虎鲸都惊呆了。   它们看到了脂肪。   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脂肪。   在弓头鲸皮下隐藏着足足有几十公分厚的脂肪层,这种诱惑能让任何一头虎鲸失去理智,就像在饿了三天的人面前放上一块烤五花肉那么残忍。   最后它们一改只吃舌头的习惯,吃掉了所有能够到的部分。   下一次当莱顿再看到弓头鲸时,它发出侦查信号的声音能让世界上最耳聋的虎鲸都被震得耳朵嗡嗡响。   而安澜也在那一天理解了很多事。   她理解了为什么夏天北极冰盖融化后会有那么多虎鲸连年北上,理解了为什么它们进入的区域越来越深入极地,而且来得越来越早,走得越来越晚。   因为这里是天堂。 第89章 【8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发现自己开始以极高的频率说这个词——   天堂。   北极圈里的世界是天堂。   从风景到食物,再到环境洁净度和宁静度,除了以虎鲸脂肪层才能堪堪挡住的严寒,北极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做到了最佳。   远处的雪白冰盖,空旷的极地小岛,肥美的北极鳕鱼,活泼的北极狐……维多利亚家族不断接触着新事物,祖母鲸每天都神采奕奕,比年轻时还要精力旺盛。   安澜这才有些感悟舅舅是从哪里继承到这种调皮的性格,放在几十年前,外婆肯定也是头俏皮的小雌鲸。   在很大程度上,安澜和家庭成员的感受是相同的,因为四辈子加起来她还是第一次来到北极圈内,而且是通过游泳这么一个奇特的视角;但在一些事物上,安澜作为一个前人类,还有些别的感触。   比如气候变暖。   她的预判是对的,极圈内的冰盖恐怕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海水的温度也没有那么恐怖。   明明虎鲸群穿过白令海峡的时间是5月下旬,这个时间点楚科奇海本该万里冰封,但事实是一路上都畅通无阻,航道一直开到波弗特海。   这可和教科书上说的“7-10月通航季节”完全不一样。   不过正是因为冰层融化得厉害,海面上的浮冰也变多了,对船只来说还是挺危险的。还好安澜是头海兽,而且是头会声呐的海兽。   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一段如此安静的旅程了。   当维多利亚家族从断裂的冰层边穿过时,海洋中只剩下冰盖撞击时发出的沉闷响动。   没有发动机,没有螺旋桨,什么都没有。   只有当鲸群跟着过客鲸穿过楚科奇海,一路向东抵达巴罗角,安澜才在这大陆的尽头看到了人类活动的踪迹。   巴罗角东侧的巴罗是因纽特人在北极最大的聚居点,可能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寒冷的小镇之一,这里的海岸线上到处都是和鲸鱼有关的纪念品。   隔着两百多米,安澜远远地望见了由两根鲸鱼骨合成的箭头,还有用鲸鱼骨头搭起来的巨大拱门,虽然看不见什么冰屋,能看见的都是现代建筑,但比起其他小镇来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过客鲸群似乎和这些因纽特人很熟悉。   鲸群路过时,有好几个当地的旅游向导能说出它们的名字,还有人站在海湾边和虎鲸说话,引得几头年轻虎鲸连连出水浮窥,和人类玩耍。   停留持续了两天,就在安澜开始疑神疑鬼下一秒钟它们是不是要和因纽特人一起出海捕鲸携手分赃的时候,这些大家伙好像收到什么信号似的,又突然启程,继续朝东边游去了。   维多利亚判断前方很可能有某种猎物的栖息地,或者可能是某种猎物的繁殖区,就像鲑鱼洄游一样,这些过客鲸是来赶这趟北极自助餐的。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过客鲸群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期间捕杀鲸鱼、海狮、海豹和其他海洋哺乳动物果腹,但从来没有在某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天以上。   某次它们抵达了一座遍地都是海豹的小岛,食物多到连北极熊都到处可见,安澜还以为总算到了,正为这没什么惊喜的目的地而失望,过客鲸群就又游了起来。   起先安澜还能通过城市和船舶认出那些在地图上有名有姓的大型岛屿,比如班克斯岛和维多利亚岛,等跟着过客鲸在海峡和海湾里绕来绕去绕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她完全迷失了方向。   当太阳整日不落的时候,鲸群彻底停了下来。   目的地是一座小岛。   或者说是几座小岛间隔出来的海湾。   这些过客鲸一路游了几千公里,历时近一个月,就是为了到这里来度过夏天,可眼下这里什么都没有,平日里吃的也还是老三样,到底有什么细节被她忽略了呢?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莱顿、嘉玛和其他大虎鲸也很是疑惑,从它们对过客鲸的了解来看,这些家伙可不会做无用功。   最后还是维多利亚一锤定音,反正今年都在跟着它们了,且跟着等到底。   鲸群并没有等待太久。   当太阳又开始落下的时候,莱顿在一次睡眠中唤醒了全家人,说自己一直在观察过客鲸的动态——“那根大背鳍一动就知道它要搞鬼!”   维多利亚于是带着鲸群朝同个方向赶路,很快跟着过客鲸群游到了一处狭湾,这些沉默寡言的大家伙难得多话,凑在一起小声交流,体型最大的那头雌鲸不断地同意或驳回其他成员的观点,下降和上扬的“呜姆”声一个穿着一个。   从远处还有别的鸣叫声传来,说的都是安澜听不懂的方言,说明一两公里开外还有从其他地方北上的虎鲸群聚集着。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她意识到。   上次看到大量虎鲸聚集在一起还是在鲑鱼洄游季节,这一次洄游的又会是什么呢?   泡泡不厌其烦地吹着气泡,试图制造出一个能穿越300米到达小白身边的气泡环,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闪电在比它大好几岁的侄女面前晃来晃去,时不时就给这个任务搞点破坏。   在两头小虎鲸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海洋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沉闷的声音,然后是无数个沉闷的声音。   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瞬息之间,整个海湾里就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长角海兽。   那是独角鲸。   成百上千头独角鲸。   雌鲸和幼鲸游在一起,大个头雄鲸离得稍微远些,一些不在带崽的雌性个体大腹便便、胖了好几圈,显然是有孕在身。它们千里迢迢地迁徙到这片夏季栖息地来,是为了在这里繁育后代、休养生息。   一排十几头独角鲸快速经过,年轻的几头正在用长角击晕小鱼,并享受彼此的劳动成果。   年纪最大的雄鲸跟在年轻人边上,从海洋深处升起,足足有3米长的粗壮大角就像骑士对冲时手中握着的骑枪,斜斜地插入天空。   在它背后,一排又一排独角升起又落下,仿佛竖起森森长矛的行军部队。   安澜被这壮观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   其他家庭成员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维多利亚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动物,嘉玛、莉莲和坎蒂丝一起努力挡着想凑近去看的泡泡和闪电,而莱顿则盯着长角跃跃欲试。   几十头“海洋独角兽”从鲸群面前慌张地经过,扭动身体四处逃窜,其中一头在亡命狂奔时还不忘瞥来一眼,满是疑惑,似乎不明白这群虎鲸为什么毫无动静。   它们怎么想得到等在这里的是一群“观光鲸”!   原本先头部队是最危险的,没想到最后遭殃的却是游在中间的群体,因为要避让ETP鲸,过客鲸一改往年的习惯,蹲在了狭湾中部,这回也是直接从中间杀进了独角鲸群。   这一下就像老虎进了羊圈。   几千头独角鲸狂乱地散开,凭借本能朝浅水区冲刺,在那里以族群为单位集结成防御阵型,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失去了冰层的保护,独角鲸没有任何武器能够用来对抗虎鲸。   它们的独角本质上是螺旋长出来的犬齿,顶端并不尖锐,而且上面遍布神经,能够感知海水中的变化,损坏时痛感强烈。   这些犬齿在雄性打斗交流时可以用来像剑一样挥舞,平时也可以用来横向击晕小鱼,但却不能像剑鱼刺穿鲨鱼那样用穿刺来给敌人造成伤害,否则它们自己都能误伤自己。   过客鲸在独角鲸群里杀进杀出。   从远处传来的鸣叫声看,从大西洋上来的虎鲸也在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维多利亚在这时也收拾好了心情,准备加入到自助大餐中去。   但祖母鲸天性谨慎,面对首次碰见的猎物,它并没有选择体型较大、看起来较凶猛的个体,而是选择了一头掉队的个体。   雌性独角鲸很少有长角的,那头被看上的雌性却长了一支角,没想到就是这支角让维多利亚以为它是头小个子雄性,并下达了进攻指令。   猎物在水面上快速冲刺。   六头大虎鲸则保持阵型,拉开站位,由莱顿第一个上前去进行拦截。不消多时,雄虎鲸就把猎物从其他几头独角鲸边分离出来,安澜和雌鲸们一拥而上,把它团团围住。   虎鲸群采取了面对公象海豹时会用的战斗策略,通过冲撞和精准咬合来制造伤口,避免同那支战斗力不明的独角有正面接触。   安澜因为知道独角不顶用,胆子更大,她把从前受训单杀的那一套拿出来,咬住猎物的下巴就不撒口,在水里打着转甩动着。   在这种猛烈攻击下,独角鲸根本无法坚持,只能拼命往岸边游,希望通过伪搁浅来从虎鲸手中保护自己。   但它面对的不是一头虎鲸。   莉莲和嘉玛不费吹灰之力地锁住了它短小的胸鳍,莱顿则上前去,咬住了独角穿出来的地方,轻而易举地就将这根长角折断。   泡泡带着闪电靠了上来。   失去还算有点威慑力的角,独角鲸就像一只巨大的海豹,完全是一块没有还手能力的巨型肉排了。   在小孩子们练习狩猎的时候,维多利亚则在旁边仔仔细细地研究着这根角。   祖母鲸先是用牙试了试硬度,旋即微微一愣,叼着它在莱顿身上戳了戳,最后发现它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固尖利。   换句话说,没有威胁。   所有的虎鲸都很兴奋,现在它们知道了这种新食物的具体情况——   猎杀季开始了! 第90章   加拿大,努纳武特,北极湾城。   27岁的西蒙跟着捕鲸队在冰缘地带活动有三天了,但这支队伍至今为止仍然一无所获,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年独角鲸搬家了呢。   每个队员都在心里“埋怨”虎鲸。   自从这些小祖宗从低纬地区闻着味跑到高纬地区来之后,捕猎是一年比一年难了。   世界上部分国家和民族有捕鲸传统,和光明正大退出国际捕鲸委员会并开始商业捕鲸的日本人不同,因纽特人每年都在申请额度。   他们虽然捕鲸,却也比任何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都在乎鲸群的繁衍生息,因为城市居民不靠着鲸鱼吃饭,因纽特人却是真真正正以渔猎为生。   可在实际操作中,猎杀数一般都是高于限额的。   倒不是故意为之。   以独角鲸为例。   当地因纽特人捕独角鲸的方法是枪杀后拖拽上岸,整个过程一共有两步,每一步都可能导致限额外的不必要损失。   某些捕鲸队枪法感人,可能几枪过去都打不中要害,目标鲸鱼负伤逃脱,不久就因为失血过多或者伤口感染死亡。   某些捕鲸队则是装备不行,几枪过去独角鲸死是死了,结果等他们拖的时候鲸鱼已经要沉底了。   西蒙所在的捕鲸队从来没有这两个问题,每年他们都满载而归,几天就能完成别人半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   可那都是过去的辉煌。   时代变了。   原本极圈内到处都是冰层,虎鲸上不来,白鲸、弓头鲸和独角鲸都活得惬意,捕鲸队也轻松;现在天气温暖,海冰融化,每个连通北冰洋的海峡都被虎鲸穿成了筛子。   西蒙亲眼看过它们狩猎。   那阵仗就跟狼群窜进羊圈似的。   独角鲸被从海湾这头赶到那头,再从那头赶到这头,片刻不得安宁。为了躲避追捕,独角鲸总是突然变向,而且还会改变换气频率。   一队十几个捕鲸好手一半在浪射,一半在骂街。又不能打中虎鲸,又打不中独角鲸,枪打着打着自己都能给自己气笑。   冰缘地带每天早上都有捕鲸队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晚上再骂骂咧咧地走。   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大家不得不找了个时间凑在一起坐下来谈谈,总不好一直在那里瞎搞。   那天西蒙也在现场。   他到的时候门外已经栓了好几支雪橇队,皮毛厚实的大狗们有的在吃肉,有的则钻进架高的木质地基,靠在背风处取暖。   原住民生存能力强悍,脾气也爆,说了没几句就因为各执己见吵吵起来。   有说最好弄点动静把虎鲸赶走的,有说开几枪吓唬吓唬的,还有说干脆出海试试的,后来还是年纪最大的长辈拿了主意,说这事光靠几支捕鲸队搞不定。   一通电话于是拨到伊魁特。   涉及到好几个被关注的物种,7月底,专家们从世界各地赶到加拿大,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坐飞机飞到巴芬岛。   在两脚兽着急上火的时候,无论是大西洋的虎鲸、挪威虎鲸、过客鲸还是ETP鲸都吃得肚皮滚圆、膘肥体壮。   物质需求满足了,海洋大熊猫们就开始转向精神需求,争取把萨默赛特岛边上的资源玩出花来。   维多利亚虎鲸群在记熟路线后常常在几个海湾间游曳穿梭,每到一处都会看到许多风景。   会在天色昏沉时发出蓝绿色光芒的爆藻海湾、像彩灯一样流动闪烁的侧腕水母、被座头鲸驱赶开的近海鸟群、岸边走过的巨大驯鹿……   安澜还吃了一次驯鹿。   那头大家伙估计是运气不佳,摔死在海边的石崖上,因为死去时间没多久,天气又冷,看着还新鲜,维多利亚兴冲冲地把它从石头上拽下来,自己先故作矜持地吃了一口,然后分给所有家庭成员。   说实话,不好吃。   至少是不太符合虎鲸的口味。   这一口驯鹿至少要三头鲸鱼才能治愈,于是当天晚上虎鲸群就又游回了阿德默勒尔蒂湾,吓得一群独角鲸到处逃窜。   8月,白鲸也上了虎鲸的猎杀名单。   这些通体雪白的猎物比独角鲸还要不堪,安澜就没从它们身上看到任何一点反抗能力,离开浮冰区之后简直是谁都能来欺负它们一下。   她甚至见过北极熊猎杀白鲸。   为此莱顿还和北极熊“结了仇”。   当时维多利亚虎鲸群把一群白鲸追得亡魂大冒,但它们凭着极高的智力控制住了自己,并没有慌不择路,而是有选择地朝浮冰区逃跑。   眼看着差一步就能游到冰盖底下,一头恰好在冰盖上漫步的北极熊看准时机,扑通跳进水里,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头白鲸幼崽叼出来拖上了岸。   虽然那天最后虎鲸还是吃上了白鲸肉,但莱顿坚持认为北极熊捡了它的漏,并开始坚持不懈地找它麻烦。   然而……怎么说呢?   生活环境都不一样,这架吧它也打不起来。   安澜好几次看到舅舅在冰盖边上浮窥,一边浮窥一边高声鸣叫,说着些小虎鲸不应该听的垃圾话;她也好几次看到北极熊在岸上大摇大摆地来回踱步,有时候还躺下来打滚,一边用雪吸收皮毛中的海水,一边大声咆哮。   一个上不去,一个下不来。   两个都是嘴强王者。   维多利亚懒得管这个傻儿子,作为祖母鲸,它更关注过客鲸的动向,以便把一大家子全须全尾地带回东太平洋。   嘉玛、莉莲和坎蒂丝也没空管这事,三头雌虎鲸正忙着管教泡泡和闪电。   尤其是泡泡。   泡泡自从单方面宣布小白是它最好的朋友之后,每天都致力于和过客鲸打交道。   坎蒂丝是个溺爱的母亲,嘉玛和莉莲只是约束着孩子不乱跑,于是泡泡只能鸣叫。   小白只回应过一次。   那是一声很长很长的鸣音。   先上升,再下降,非常曲折。   从安澜自己“搞外交”的经验来看,那在过客鲸方言里绝对不是什么好话,说不定比“乡巴佬”还要“乡巴佬”。   可惜这声长鸣纯属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众所周知,脏话只在对方听懂的状况下才有用。   哪怕有三百个人用三百种语言飙垃圾话,一个什么语言都听不懂的人仍然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   听到“朋友”的鸣音,泡泡不仅没有失落,甚至因为被回应了而高兴不已,叫得更起劲了。   早上叽叽喳喳,中午叽叽喳喳,晚上也是叽叽喳喳。   维多利亚虎鲸群对这个吵闹度还可以接受,但过客鲸接受不良。   大群里最年长的老雌鲸一连发出了六个被安澜归类为“否定”的上扬鸣音,然后带着其他几头上年纪的虎鲸搬到了几公里外。   过客鲸妈妈起先还会警告一下,到后来彻底撒手不管了——它总不能直接冲进ETP鲸群里来亲自捂住泡泡的嘴巴吧。   可是小白自己没有再回应。   泡泡也从一开始的兴奋变得犹豫,慢慢变得沉闷,似乎是意识到它的交友计划失败了。   当它不再叫的时候,白虎鲸还特地在捉海豹时靠近来看了一眼,但还是憋紧嘴巴不说话。   安澜就有点不忍心了。   本来她觉得过客鲸和居留鲸不一样,这回认识了下次再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且过客鲸不如居留鲸温和,攻击性也更强,放任幼鲸交往可能会闹出事来。   但泡泡是她看着长大的,因为身体残缺,全家人对它都是有求必应,恨不得到天上去摘星星。而且小白看着也不是完全不想交际的样子。   思来想去,安澜决定搭把手。   她可以拥有莫阿娜这样的好朋友,说不定泡泡也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好朋友。   只是要讲究点方式方法。   当小白第二次从鲸群附近游过时,安澜用“哔波”呼唤了泡泡,而后者下意识地吹出了一个完美的圆形气泡,然后用气孔“噗”地回应。   两个虎鲸群总是保持500米以上的距离,有时候是数公里,所以叫声能被听到,吹出来的气泡却不可能被看到。   这一回,小白看到了。   安澜明显感觉到它在好奇。   泡泡本来有点低落,只是下意识地回应,但她不停歇地“哔波”着,让小雌鲸渐渐沉浸到游戏的氛围之中,心情好了,也就玩出了更多花样,吹气泡的难度也越来越高。   此后好几天,每当泡泡想鸣叫的时候,安澜总是会引导它去玩耍,而过来查看情况的白色虎鲸总是会“正好”看到玩耍的场景。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等它第七次“恰巧”经过维多利亚虎鲸群时,安澜拱了拱侄女,示意它朝后看。泡泡一回头,立刻兴奋地做了个横向表演。   气泡环晃晃悠悠,越过六七十米的距离,轻飘飘地撞到白虎鲸身上,散落成无数细小颗粒。   它像屁股着火一样飞快地游走了。   但这的确是一次接触。   安澜推动了这块停滞的圆形石头,有了第一个力,石头就会继续滚下去。   不消多时,两头幼鲸就有了新进展。   小白开始频频出现在鲸群附近,它学会了用“哔波”来呼唤泡泡,学会了吹气泡的小游戏,甚至还学会了几个方言词汇。   ETP家长们时常会下场去和孩子们玩耍,过客鲸家长们却只是沉默地观望,表现出非常性格的样子,满脸不屑的样子。   安澜一度以为它们不稀罕玩这“小孩子的把戏”。   直到某天她去另一个狭湾观察人类。   三头过客鲸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先是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才像罪犯接头一样彼此靠拢,窃窃私语,看起来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这种景象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安澜仔细观察,想借此研究一番过客鲸的习俗,说不定将来对学习语言有帮助。   结果她等啊等啊,等了好几分钟,对方才有动作。   两头个子较小的成年虎鲸先是浮出水面吸气,然后到水下喷出了一长串气泡。如此来回三四次,才有一头成功地喷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气泡环。   最后一头个子特别大的虎鲸摆了摆胸鳍,跟着气泡环的活动慢慢抬起脑袋。在它边上,儿子和女儿也在做着一样的事。   三头虎鲸盯着一个气泡。   仿佛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等安澜从小分队边上游过去时,就看到虎鲸一家严肃地打量着北极鳕鱼,好像它们作为过客鲸真的会去吃鱼一样。   她差点就信了。   如果那头最大的虎鲸没有在几秒钟之前盯着气泡环浮出水面,并且用极其精准的踩点“噗”了一声的话。 第91章   气泡游戏就这么流行了起来。   在独角鲸产崽季节末期,连从北大西洋上来的虎鲸群都知道了这个游戏,并且会在闲来无事时喷气泡玩。原本方言不通的几个生态型也因此有了两个共通的游戏词汇。   不过每个家族玩游戏的规则都不太一样,过客鲸群里的游戏总是比较神秘,仿佛不是凑在一起玩耍,而是在搞什么地下恋情;大西洋的族群就比较豪迈,玩着玩着很快就会因为胜负欲而变成某种角力。   这可苦了过来跟踪调查的专家们。   无论是坐船出海观察,还是在冰缘地带步行观察,他们总能用水听器分辨出“哔波”声,也总能看到大虎鲸们围在一起,头顶冒出一串一串的气泡。   这种行为以前没有被观测到过。   就有专家指出:“会不会是某种信息交流呢?”   另一个专家表示了赞同:“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跟踪了半个月,好几个家族都发出过类似的音节,可能在用这个音节来指代独角鲸。”   可吹气泡又是什么意思呢?   为了弄清楚虎鲸的动向,他们分析了8000张照片,有人想到前阵子BC省报上来的异动,惊讶地点了点其中几张:“这是维多利亚鲸群啊。”   之前在阿拉斯加跟丢了,没想到却出现在北极群岛。   “确实……这个鞍斑和背鳍……是弗兰西丝吧?”同行者认出了安澜的鞍斑形状,“我记得她之前还和莫阿娜玩在一起。”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专家们一下子都沉默了。   牵扯到维多利亚家族,一切都微妙地变得合理起来。   等安澜发现她在观察的人类反过来开始观察她的时候,是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从头到尾都是泡泡想交朋友,她不过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好吧,绝大部分的工作。   那也不至于走到哪跟到哪呀。   而且打追踪器的水平还这么差。   因为和莫阿娜关系好,这些年她都被打出经验了。有的研究人员技术高超,用的设备也很好,从安装到脱落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有的研究人员还是最好去看看眼科。   这一批就不太行。   他们用的装备是十字弩,好几支箭都是嗖嗖从安澜跟前飞过,她不得不浮在船只边上,让人类拿着根杆子把附着式信号器直接黏在了眼睛后部。   接下来的日子里,专家们频频出现。   安澜也因此听到了很多关于北极环境变化的对话。   在那上万张照片资料里,有拍到赤狐和北极狐抢夺食物的,有拍到北极鳕鱼和大西洋鳕鱼深海同游的,还有拍到北极熊像棕熊一样蹲在河边捕猎北极红点鲑鱼的。   一些在北极生活了很多年的物种正在逐渐被从南方北上的物种挤压生存空间,有的个体能够适应变化,有的个体则无所适从,只能慢慢被环境淘汰。   虎鲸是这场环境变化中的最大受益者。   这种在其他海洋中都位于统治地位的动物抓住机遇,攻占了最后一片遗落的海洋,空降在北冰洋食物链的最顶端。   对虎鲸来说,海冰融化是好事。   对其他动物来说,它们必须去找寻出路。   或许一百年后北极熊会朝更适合捕鱼的方向进化,弓头鲸和独角鲸会成为北冰洋深处的独有物种,因纽特人会再次迁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安澜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只能用近百年的生命来见证历史。   不过此处此刻,有比见证历史更重要的事情:   钓鱼——啊不是,钓鸟。   成千上万的北极燕鸥从南极迁徙过来,在附近的几座岛屿上筑巢繁衍,每天都会掠过海面来觅食。这种鸟儿长得可爱,叫声却异常聒噪,还会边飞边空投“炸弹”,弄得大虎鲸们苦不堪言。   有几只燕鸥正好把巢筑在维多利亚家族暂栖地边的岩壁上,明明虎鲸不可能爬到山上去摧毁鸟巢,它们却还是如临大敌,每每趁虎鲸睡觉时下来发动攻击。   全家每个成员都被叨过十几次,闪电年纪还小,出水呼吸时需要把头抬得很高,动作就不够快,脑袋都被叨破了,留下好几个流血不止的洞。   安澜气得半死。   几周前她还笑舅舅跟北极熊杠上的事,没想到几周后就变成她自己和北极燕鸥杠上了。   得想个办法逮住这些讨厌的直肠子。   她没法上岸,更没法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摧毁鸟巢,只好选择把燕鸥诱惑到海面上来,像人钓鱼一样钓鸟。   好在饵料多得是。   北极鳕鱼和鲱鱼都是燕鸥喜欢吃的食物,每当安澜用尾巴在鱼群里来回拍打几下,被拍晕的鱼翻肚皮到海面上,附近所有的北极燕鸥都会改变方向,落下来捡饭吃。   只要控制好数量和方位……   说干就干。   等维多利亚它们带着闪电去玩的时候,安澜独自潜在几米深的水下,观察着石壁上燕鸥的动静。   她很快发现这十几只鸟有着类似的活动频率,离巢和归巢的时间也颇为固定。唯一的麻烦是研究队平均每两天过来查看一次情况,而快艇出现的时候鸟的活动路径就会改变。   几天后,安澜觉得万无一失了。   这天,当燕鸥三三两两飞过水面时,她从水下快速冲刺接滚翻,一尾巴击晕了几十条小鱼,然后兀自沉到更深处,静静地等待时机。   看到有唾手可得的猎物,北极燕鸥迅速靠近。   其中两只饥肠辘辘的没怎么思考就飞下来抓鱼,另外几只则警惕得多,一直在高处盘旋。   海面上的鱼一条接着一条被胆子最大的两只鸟捞走,高飞的几只终于忍不住了。它们先是飞快地俯冲,脚爪蘸了蘸水,又极速拉起,等发现无事发生后才踏实地落了下来。   上钩了!   安澜摆动尾巴,像炮弹一样弹射而起。   脚爪还泡在海水里的燕鸥眼睁睁看着水面下浮起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它们吓得魂飞魄散,却早已错过了逃命时机。   她长开大口,咬住了三只,撞飞了好几只。   当其他燕鸥归巢时,安澜故技重施,确保它们永远都没机会再把她的脑袋当作磨喙板。   这一下十分解气。   唯一的问题是有很多羽毛留在牙缝里,让她洗了好几次才洗干净,不至于被鸟毛噎死。   叽叽喳喳少了,从天而降的“炸弹”少了,袭击也少了,一大家子总算能并排睡个安稳觉。这片海湾再适合睡觉不过了,直来直去没有阻挡,可以顺流游到尽头。   全家人都很高兴。   维多利亚还在安澜去邀功时答应给她找一头双角鲸,好让她叼着头骨拿去给莫阿娜炫耀,顺便当作伴手礼。   双角鲸是少见的左右两支犬齿都发育起来的独角鲸。   这些身体部件放在人类世界里价值高昂。   几百年前,独角鲸的角能够买下一栋别墅,英国女王特地购买一整支大角来做权杖;几百年后,独角鲸又在文玩圈里出了名,品质好的角有价无市。   可是放在虎鲸的世界里,它们只是稀罕的玩具。   就像虎鲸露娜叼着绳结和人类玩耍一样,就像座头鲸在船边上顶着海藻玩耍一样,鲸角也成了玩耍道具。   莱顿和闪电常常会各自叼着一支鲸角,假装它们是两头独角鲸,一边浮窥一边打闹,但在叼着鲸角打闹这件事上,谁都没有莉莲做得好。   小阿姨简直是无师自通的剑术大师,不管莱顿再怎么努力反抗,最后还是会被压制下去,它口中叼着的角总是更早崩断。   安澜也玩过一两次。   因为从没赢过而讪讪放弃。   但她知道莫阿娜肯定会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它从来都是头很有冒险精神的小雌鲸,如果不是出生在居留鲸大家族里,每年都只在固定的区域内迁徙,它可能会玩得比安澜还要疯。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维多利亚家族都在找合适的下手对象,期间还闹了一次笑话:莱顿兴致勃勃地叼着从岸边捡到的头骨过来说找到了,结果那是海象的头骨,不是独角鲸的。   一直到9月中旬,安澜才如愿以偿。   仿佛上天眷顾似的,就在过客鲸启程返航前几天,她还实现了另一个四辈子以来一直怀有的愿望——   看一次极光。   绿色、黄色、红色和紫色的光晕在整个天盖上划过,就像晕开了的混合颜料,扭曲的光弧连续不断地朝一个方向流动,细细的光柱直通天际,光辉又灿烂。   安澜和家人们依偎在一起,静悄悄地看着这场盛大演出。每头虎鲸的眼睛里都倒映着极光,背上流淌过的海水也被照得恍惚明亮。   当过客鲸决定迁徙回阿拉斯加时,几头ETP鲸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就连维多利亚都忍不住离愁,把一头弓头鲸追到了冰层脚下。   莱顿更是好笑。   雄虎鲸在动身前满世界找那头北极熊,找不到还失落不已,可能是遗憾没机会再来一场真男人之间的骂战。   泡泡和小白游在一起,过客鲸妈妈不太喜欢有陌生人靠近族群,但它也没有游得很快,反而时不时停下来等待游不快的小家伙。   在鲸群最后面,安澜费劲地叼着头骨,第一百零一次考虑要不要给自己弄个海藻编织袋。   这是一场来回超过一万公里的长途旅行。   穿过海湾,游过岛屿,虎鲸们沿着陆地一路西进,从白令海峡离开北冰洋。   安澜有点疲倦,但更多的是兴奋。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给莫阿娜讲讲北极的故事了。 第92章   过客鲸游得很快。   它们在前往北极时能以200千米天的速度赶路,在回程时甚至拿出了比这更高的速度,好像在担心会因撤离不及时而被黑夜和严寒笼罩住。   在阿拉斯加,两个生态型的六个家族分道扬镳,小白和泡泡玩了一路气泡游戏,现在也不得不告别了。   安澜对这段友谊的未来有些担忧。   一方面是因为过客鲸的迁徙路线不如居留鲸那么有预见性,如果双方家族有任何一个明年不去北极,恐怕就碰不到了;另一方面是小白身上有隐患,谁也不知道它肤色的成因是什么,会不会导致健康问题。   她不知道虎鲸的择友观。   毕竟能跨生态型交友的存在也不多。   但从十几年的相处来看,虎鲸和人类一样重视感情,即使将来真的会面对分别带来的失落和遗憾,有了这一刻相聚相伴的幸福,也都值得。   再说小白看着挺好的,目前身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病痛的征兆,比两个泡泡加起来还能吃。   想到这里,安澜又乐观起来。   她把独角鲸头骨叼出水面,用喙顶着它漂浮,好让下颌休息休息。一路游来这份礼物基本都没被她放下过,哪怕睡觉的时候都会顶在脑袋上。   其他家庭成员看她叼的辛苦,也总会提出要帮忙。   要捕猎的时候妈妈会帮忙叼,顺便看弟弟;要吃饭的时候外婆会最早吃完然后帮忙叼;什么事都没有只是累了的时候,舅舅会帮忙叼。   就这么一直倒手,从白令海到温哥华岛都没有停下来休整。   泡泡也知道安澜心急火燎是为了什么,作为队伍里游速最慢的成员,它拼尽全力跟上队伍。   紧赶慢赶,到达目的地时也已经不早了。   鲑鱼洄游季差不多到了尾声,居留鲸家族陆陆续续地在离开,好在莫阿娜所在的家族本来就居住在温哥华岛,所以每年都走得比较晚。   安澜一游到约翰琼斯海峡就大声呼唤起来。   空气被挤压到声唇里,比平时的声音还要高一些,传播得也更远一些。从西侧绕到东侧,再到西侧,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跑到洗澡用得石滩才找到人。   莫阿娜正在擦背。   看到安澜游过去,它先是发了几个长鸣音,然后不太开心地翻过身继续搓澡,看起来都不想搭理自己的小伙伴。   安澜自知理亏。   虽然前几年一直在说要出去玩要出去玩,但也没说具体时间。今年定下来要去旅行,一家人又早早北上,压根没碰到莫阿娜。十年了,小雌鲸还是第一次独自度过鲑鱼洄游季,第一次被放鸽子。   想想就生气。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   安澜把独角鲸头骨叼到莫阿娜跟前,不停地往前送,一边送一边歪着脑袋打量它。眼看小伙伴又翻身回去擦另一边,光滑得不行了还在擦,皮都要擦起刮痕了,她只好又游到另一边,继续往前送。   原谅我吧。   她用北方居留鲸的语言说道。   我可是千里迢迢带了这么沉的礼物给你呀。   在这种攻势下,莫阿娜很难坚持立场,不过是翻了几次身就翻不动了,晃着脑袋看天看地不看她。但这种假装四处看风景的尝试很快也宣告灭破——   独角鲸的头骨实在是太大了。   莫阿娜不管往哪边看都没法忽视这个大家伙,而且越看越中意;它从来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动物,而且这个角的质地,怎么看都非常适合拿来咬着玩。   要不要原谅小伙伴呢?   小雌鲸很犹豫。   安澜看到它眼神变了,立刻趁热打铁,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甚至承诺以后每次出去玩都会带礼物回来,这才把气成河豚的莫阿娜哄好了。   两头虎鲸又亲亲热热地靠在了一起。   莫阿娜把头骨叼了过去,惊讶地发现角的顶端竟然是半软的,而且角本身是中空的,安澜也趁机给它说起了独角鲸的故事——当然省略了吃的那部分。   当姐妹俩游过居留鲸群时,莫阿娜的小侄女快活地游了出来,绕着阿姨晃了一圈,旋即把礼物接过去自己玩。它还带来了一个老熟人。   从小虎鲸胸鳍下面游出来一条快1.5米长的鱼,膀大腰圆,油光水滑,慢吞吞地摆着尾巴朝莫阿娜游来。   嫩黄过得不错。   安澜不知道鱼可以活几年,端看它胖成这个样子,就知道平时没少从虎鲸嘴巴里扣碎肉吃,吃饱了就往莫阿娜身上一贴,连游都不用自己游。   要是鱼能得三高,这条鱼大概早就是病患了。   可是看到自己的礼物被好好珍视着,这么多年过去都还活跃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怀着这样的心情,安澜连续好几天都没回家,每天和莫阿娜待在一起,给它讲发生在北极的故事,从冰山到雪原,从弓头鲸到白鲸,从北极熊到海象。   故事中提到的很多东西都有名字,但在全世界的ETP鲸里,可能只有维多利亚家族的语言里有这些动物的名字,因为这都是一家人在北极时挨个起的。   就像“旅行”这个词汇一样。   莫阿娜听得入了迷,它不停地追问着,眼睛里闪着光。安澜毫不怀疑,在它居留鲸的身躯之下,藏着一颗向往更广大天地的心。   她短暂地考虑过是不是能带上莫阿娜一起走,但对方自己没有这个念头,站在她的位置又不好提及。   于是能做的只有讲述更多更多的故事。   白天讲,晚上讲,睡觉都拉着不让走。因为睡眠频率搭不上,安澜还差点在睡觉时跟莫阿娜的鲸群撞在一起。   鲑鱼洄游季彻底结束的时候,两个家族又要各奔东西。   直到那时莫阿娜才说出了一个憋了七天的事实:小伙伴身上黄不溜秋,看着脏兮兮的,实在是丑毙了。   安澜:“……”   她也不想的啊!   北极冷成那个样子,随便哪条虎鲸过去都会因为皮肤新陈代谢降低冻出一层黄色和绿色的硅藻壳子的吧,没有浑身挂满绿油油的东西回来已经是很爱干净了好吗!   安澜当狮子的时候是头漂亮狮子,当老虎的时候是头漂亮老虎,当虎鲸肯定也是漂亮虎鲸,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竟然嫌弃她身上脏兮兮,简直就是对自信心的毁灭打击。   这天晚上她就游到家里去和外婆告状,维多利亚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得出结论:   确实挺黄。   敢在外孙女爆炸之前,祖母鲸又加了一句:   大家都挺黄。   因为去极地旅游过,今年虎鲸身上的壳子格外厚实,这种硅藻靠摩擦是擦不干净的,必须要去温暖海域靠温度增强皮肤新陈代谢、让它自己脱落,才会恢复到原来那种白色。   但是在去过北极之后,祖母鲸认为它得好好考虑一下迁徙路线,或许可以把整条线路往北移动,这样就不必去到赤道那么远的地方。   夏天到北极,冬天在加州或者墨西哥沿岸,温度也够,食物也够,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雌鲸的想法得到了大部分家庭成员的赞同。   一旦感受过极地的丰饶,就没人会反对把极地放在迁徙路线上,要不是冬天会结冰,大家甚至都想长住在独角鲸的栖息地里。   全家只有安澜没发表言论。   她倒不是想去赤道,只是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长辈们在北极能过得这么开心,要是到了南极,它们一定会更开心的吧?   下次出去时要不要带上全家人呢?   现在看来旅游习惯好像是可以培养的嘛! 第93章   安澜认真做了一下旅游计划。   要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如果真要带上全家老小的话,每年一趟肯定是不现实的。一直改变环境多少会有点影响,再加上还要紧赶慢赶回来见莫阿娜,频率太高了身体都吃不消。   那么就五年一次?   可是那样的话,也许后期会有一些长辈因为年龄原因没法出去见见不同的风景了。   折中一下,三年一趟吧。   安澜愉快地做了决定。   所以第二年维多利亚家族照抄了上一年的日程表,仍然是早早就开始北上。大虎鲸们把路线记得一清二楚,能碰到过客鲸群最好,碰不到也有办法自己去往目的地。   这一路本应该是非常顺利的。   如果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的话。   那天维多利亚家族正在阿留申群岛附近海域捕猎,为了不惊动髯海豹群,虎鲸们都保持着沉默,只是闷头往前游,预备从三个方向封死髯海豹的逃跑路线。   就在合围慢慢形成,只差开展压迫进攻时,从遥远处忽然响起了一个古怪的鸣叫音。   髯海豹悚然一惊,瞬间转身逃窜,游得无影无踪。   捕猎失败,大虎鲸们却暂时没空去懊恼,因为就连它们都被这古怪的鸣叫给震住了。   人类会在看到一些类人的东西时产生恐怖谷效应,觉得机器人或者娃娃很惊悚;此时此刻,安澜觉得自己在这个声音中也体会到了类似的惊悚成分。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对方是头虎鲸。   无论是鸣叫频率还是发声方式,无一不在说明着声源的物种类别,但它最终发出来的不像是任何一头野生虎鲸会发出来的声音。   这就好比人在精神状态失常时东拼西凑说出来的无意义词汇,或者是丧尸片里丧尸用人类声带做出来的吼叫。   安澜有些毛骨悚然。   边上的其他家庭成员也没比她好到哪去,从外婆到舅舅到侄女都在不安地晃动脑袋,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但它们没有一个往后退。   事实上,莱顿甚至还往前游了一些,进入防御状态,准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把家人护在身后,发挥雄虎鲸的单兵作战能力。   约莫三四分钟之后,这个声音的主人才出现在维多利亚鲸群面前。   那是一头雄虎鲸。   状态非常非常差的雄虎鲸。   它看起来毫无方向感,似乎是完全迷路了,尾巴上小小地缺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勾过,最严重的是背鳍,整个背鳍都软绵绵地倒塌在一旁,随着游动危险地摇晃着。   安澜心里咯噔一下。   她听到嘉玛惊讶地鸣叫着,维多利亚则显得更加不安,两头雌虎鲸都没见过背鳍弯成那个样子的同类。   而且雄性原本背鳍就大,一塌下来更为醒目。对比莱顿那又高又直的大背鳍,这头虎鲸看着就让人心酸。   到这里,安澜差不多已经明白它从何处来了。   阿留申群岛西南侧是千岛群岛,再往西则是鄂霍次克海,俄罗斯人专用的鲸鱼放归基地。   据她所知,早年间许多被非法捕捉的鲸鱼都会在这里接受野化训练,最有名的就是对“鲸鱼监狱”里虎鲸和白鲸的放归。   从海洋馆回到自然,听起来是件大大好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总是面临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尤其是同伴问题。   海洋太大了,家族又太多,不是每头虎鲸都能回到亲人的怀抱中;另外,一部分虎鲸习惯了人类的陪伴后,在被放归后反而有不良反应。   虎鲸Keiko是出演过电影的明星,因为电影关注度高,它最终得到了回归海洋的机会。人们在冰岛给它圈出来一块海域,做了围栏,让它可以自由进出。一段时间后,Keiko成功和某个家族搭上线,跟着这群虎鲸离开了。   故事到这里还是圆满的,可惜好景不长。   Keiko在离开后不久就因为想念人类回到海湾,它常常追逐船只,和过路的村民玩耍,甚至让他们骑在背上。   发现这个情况后,动物保护机构下令禁止当地村民和Keiko交流,以免影响它的野化进程。在那之后,这头虎鲸的身体状况渐渐变差,最后死于肺炎。   同样的遗憾还发生在另一头虎鲸身上。   虎鲸露娜并不是被放归的个体,而是因为走散留在了渔村边上。它把村民当做同伴,不仅会和他们玩耍,还学会了模仿发动机的声音。   动物保护机构认为人类和虎鲸距离太近了,立刻下令禁止村民和它亲近。可是露娜在多次被拒绝交流后,因为太想念人类,追得太紧,忘记和船只保持安全距离,不幸被螺旋桨击中死亡。   好的本意可能导致不好的结局。   安澜做了15年虎鲸,现在她再回过头去思考这些故事,每每都会有新的感触。   人类并不能理解鲸鱼。   动物爱好者也好,环保主义者也好,专家也好,都只能用“常理”去推测动物,而不能理解它们真正拥有的情感和个性。   有些虎鲸或许需要这种隔离来觉醒野性,但有些虎鲸的家族观念早已在圈养中被扭曲了,硬要“顺从天性”,强行扭转回来,最后反而造成悲剧。   眼前这头大虎鲸又有没有这样的问题呢?   当它孤身在海洋中穿梭、发出那样可怖的叫声时,是在呼唤记忆中的家庭,还是在呼唤人类?   再往深一点想,它还记得自己的家庭长什么样吗?它是在幼年期被捉走,还是某些水族馆的繁育产物呢?   安澜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非常痛心。   雄虎鲸在维多利亚鲸群的注视下缓缓靠近,小心翼翼地喷着鼻息,目光在每个同类身上转过。与此同时,安澜也看到了它皮肤上的耙痕和创口。   这种伤不可能是旧伤。   从千岛群岛到阿拉斯加生活着许多虎鲸家族,大虎鲸肯定是去尝试加入,然后靠得太近了,遭到了对方的驱逐。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此庞大的体型,配上如此不知所云的声音,连她听了都觉得像怪物,其他虎鲸家族肯定也会觉得恐怖。   再说本来也只有居留鲸被记录过收留外来虎鲸,还得是语言相通的那种,这一带的过客鲸肯定不想搭理它。   维多利亚也不想搭理它。   在祖母鲸的指示下,整个鲸群快速朝右侧下潜,发出了一个明显的社交回避信号——   完全没有被接收到。   流浪虎鲸出自水族馆,它根本不懂野外虎鲸的社交礼节,又想跟上,又害怕被攻击,于是远远地坠在后面,不停地发出哀鸣。   所有人都知道它在哭泣,但没人听得懂它在哭什么。   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安澜熬了半天,实在熬不住,还是和外婆打了声招呼,往后游去查看雄虎鲸的情况。   结果她一过去,对方就高兴得一边点头一边连声鸣叫,那效果不亚于一头丧尸在她耳边“啊啊啊”或者“嗷嗷嗷”。   语言啊语言。   无计可施,安澜只能游一段路回头看看,再游一段路回头看看,用行动示意大虎鲸跟上。   维多利亚表现冷淡,没有家族支撑,她不可能独自养活对方,好在它流浪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饿死,应该只是有社交需求,不是有进食需求。   交流是她的强项。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安澜试图分析出流浪虎鲸的语言,那比分析过客鲸的语言要容易得多,因为对方翻来覆去只有几个音节。   她模仿过其中的几个音节。   当她这么做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头大虎鲸浑身一震,像收到神秘讯号一样,先是朝右侧做了一个侧身击水,然后又朝左侧做了一个,接着笔直向上火箭出水,最后游过来在她面前张开嘴巴、点了点头。   它这是在……表演?   安澜有点懵了。   不仅她发懵,连一直在观望的家人都有点发懵。   莉莲游过来晃了几圈,用喙顶了顶雄虎鲸的胸鳍后边,像在研究它的身体构造。没过多久,小阿姨咔哒两声,告知其他成员“她不喜欢这种背鳍”。   可是闪电觉得这超级炫酷。   凭借着花里胡哨的表演技能,流浪虎鲸竟然超过莱顿,一跃成为闪电心里最有范的成年鲸,时不时就会收获一条好奇的小尾巴。   有了最基本的交流,流浪虎鲸的状态也好了很多,至少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了。   孤独对雄虎鲸来说真的很残忍。   大部分雄性一生都会跟随母亲,母亲死后去投奔它们的姐妹,如果连姐妹都不在了,就会去寻找血缘最亲近的雌性亲眷。少数雄性会单飞或组成临时的单身汉小群。   科学研究表明雄性短命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在群体中不受重视,或者关系不融洽,生活在快乐家庭中的雄性往往会活得更久一些。   莱顿快45岁了,看着还是很康健。   这头雄性年龄可能只有莱顿的一半,但身体状况还比不上年长的雄鲸,精神状况更是远远不如,慢慢地才有所改善。   在游过巴罗角时,安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萨沙”,以纪念它的放归身份。   萨沙的食物都是自己捕获的,在这一点上人类把它野化训练得不错。   当维多利亚鲸群击杀大型猎物时,它也会被允许来食用一家人不吃的部分,维多利亚不会阻止,就像它在温暖海域时不会阻止鲨鱼来分一杯羹一样。   萨沙并没有被视作鲸群的一份子。   维多利亚从来没在它因为各种原因降低速度时停下来等待过,但维多利亚也没有阻止其他虎鲸给它指引方向。   在前往极地的旅途中,每当经过一个海湾,安澜都会用代表“表演”或“奖励吃鱼”的鸣叫声呼唤萨沙,以免它找不着路。   最开始萨沙还有点分不清。   好几次安澜指路之后,它都会听从吩咐转弯,然后张开嘴巴等待,可能是真的以为鲸群会喂它吃鱼,到后来它才渐渐明白过来,每当听到呼唤时就单纯地转个弯。   但它无疑是一头聪明的虎鲸。   在最基本的交流需求被满足后,萨沙开始观察和学习,不断模仿着野生虎鲸的语言和动作。   旅程进行到班克斯岛时,它已经能够分辨出鲸群什么时候要出发捕猎,然后挑一个和莱顿不同的方向发出侦查,在发现猎物时模仿莱顿发现猎物时的叫声。   十有八九,维多利亚都不会听从它的侦查报告,有时还会用鸣叫表示拒绝。   萨沙并没有放弃。   它开始进行重复捕猎,并把多余的食物带到鲸群,误打误撞地做出了一个代表示好的正确社交举动。 第94章 【90000营养液加更】   没有人能拒绝食物。   虎鲸也不能。   最先被收买的是闪电和泡泡两个小孩子,然后是大虎鲸们,最后连祖母鲸都开始对萨沙接近鲸群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不是说缺这几条鱼吃,毕竟大家都是捕猎好手,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伸尾巴也不打遵守社交礼仪的鲸。   当鲸群迁徙到萨默赛特岛时,萨沙已经可以从远远坠在后面拉近到隔着四五个身位,在捕猎北极鳕鱼时即使凑过来一起上桌也不会遭到驱逐了。   它不挑食,这是好事。   安澜一直担心水族馆养出来的虎鲸会只吃鱼和头足类这些好弄到的常规食物,而不吃海洋哺乳动物,如果是这样的话,从食性上就不相合,将来还不知道怎么相处。   可是萨沙的举动让她松了口气。   或许是刚被放归时游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或许是发现独自捕鱼有时候也没那么容易,它在捕食海豹海狮上有点心得。   当然鲸鱼它是不会捕只会吃的。   人类再怎么想给虎鲸做野化训练也不可能弄一条鲸鱼来让它学习,萨沙只能通过观察来学习这种捕猎技巧。   在维多利亚允许它靠近后的第一次弓头鲸围猎中,它可能是太兴奋了,也可能是想表现得积极一点,位置卡得不好,差点被弓头鲸的尾巴拍到,把安澜吓得半死。   祖母鲸被惊吓得更厉害。   因为当时一片兵荒马乱,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是哪头虎鲸差点被拍了,它鸣叫了好几声才缓过神来。   捕猎结束之后,老雌鲸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萨沙就顶了一下。   第二次和第二次捕鲸时,安澜和坎蒂丝就被赶到边上去了。   维多利亚严防死守,自己卡住了靠近尾巴的站位,催着萨沙翻身上去做压制。只要它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就会在捕猎结束时被脑袋顶或者被牙齿轻咬。   严格教学加上勤奋努力,它进步飞速。   等鲸群到达萨默赛特岛时,萨沙已经可以在追击战术中派上用场了,祖母鲸也的确在追击中给它安排了一个位置。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留待克服的只有些琐碎的小问题。   最让安澜头痛的是社交距离这件事。   萨沙无法辨认正常虎鲸的社交讯号,它接触到所有信息都是扭曲的——鲸群结构、方言系统、示好信号、威胁信号、交配请求、进攻前摇……   在这种状况下,它的懵懂很容易会被其他虎鲸判定为挑衅行为,并对此做出严肃的有时候甚至是暴力的回应。   举例说明的话——   当初石油平台爆炸,安澜因为屡次干扰捕猎、挑战外婆的权威,曾经被祖母鲸用撞击和其他身体讯号警告过。   她学过鲸群地位,也学过肢体讯号,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在被警告、接下来该做什么、如果不做会有什么后果,这事要是放在萨沙身上就是两眼一抹黑,注定会引起进一步的冲突。   而这种冲突在短时间内连续发生了两次。   过客鲸大群和维多利亚家族去年建立了比较和平的共处氛围,但坏就坏在多出来的雄虎鲸不是ETP鲸,而是过客鲸。   在场的所有过客鲸都或多或少有点交情,突然多出来一个同生态型,本来就很警惕了,偏生多出来的这个还傻乎乎的,拼命往前凑。   萨沙第一次靠近过客鲸时安澜就知道情况不妙,立刻动身跟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对方家族中承担护卫职责的雄虎鲸先是通过下潜的方式规避,旋即发出警告的高频鸣叫,在两个社交手段都失效后才发动袭击。   那支巨大的背鳍整个升到海面上,劈风破浪地就朝萨沙冲来,紧跟着的是一记凶狠的撞击加撕咬,直接在萨沙身上开了个口子。   安澜以为它会哭。   但萨沙只是默默地退了回来,缩在角落里漂浮着,有点伤心的样子,很是不解的样子。   第二次冲突则发生在玩耍环节。   当时泡泡和小白正在边上玩气泡,边玩边说着久别重逢后的悄悄话,因为语言不太通,颠来倒去就是那几个词汇。   萨沙可能是喜欢孩子,也可能是以前没有玩耍的机会,在看到泡泡之后陡然兴奋起来,游过去想要加入。   这又是一个错误的社交举动。   作为一头陌生虎鲸,它实在不应该贸然靠近幼鲸,更不应该采取从侧后方追逐的方式靠近幼鲸,而应该绕到正面去等待。   发动攻击的是小白的哥哥。   好在两家还算面熟,它只用上了脑袋。   维多利亚在第一时间就带着鲸群靠了过去,把垂头丧气的萨沙挡在背后,小白哥哥还有点生气,最后还是过客鲸妈妈用否定音叫停了袭击,以免事态变得难以收拾。   经过这两次袭击,安澜就在一次家庭集会上提出要好好管管这个新成员,最好分散一下它的注意力,别老想着搞社交。   全家人都非常支持她的行为。   但全家人都表示这活太难了它们干不了。   只有亲爱的舅舅莱顿被她看得顶不住,拍拍胸脯接下了这任务,三天两头带着闪电和萨沙一起出门去招猫惹狗。   具体怎么招呢?   它们在找去年那头北极熊。   安澜真是无力吐槽,她想说人家可能早就去到别处了,哪会一年一年都在这里等,结果话音还没落,从海湾那头就又传来了骂骂咧咧的鸣叫声。   ……行吧。   北极熊也是倒霉,虎鲸记忆力好到十年前见过一面的人都忘不掉,更别说是去年就见过的个体了,想必它经历了两年下不了水的惨剧,明年肯定不会再来这里了。   反正不管北极熊开不开心,莱顿和闪电是开心了,萨沙虽然不明白乐趣在哪里,集体活动着活动着也开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安澜的错觉,它的背鳍好像稍微正常了点,看着没有那么塌了。   在社交问题暂时“解决”之后,她要担心的就只有生活上的小问题了。   哪些地形可能导致搁浅、哪些食物不能吃、下潜之前该有的准备……   哦对了,还有睡觉习惯。   水族馆把虎鲸关在单独的笼舍里,偶尔才会有双人间,培养出的都是独自入睡的习惯。   萨沙刚加入鲸群时根本没法和大家一起睡觉,好不容易睡眠时间调整过来了,时长也类似了,同步性进步了,又出现了撞击的问题。   就跟安澜撞上居留鲸一样。   为了不打扰其他成员睡觉,她只好劝外婆把萨沙安顿在队伍最边上。就这么连续睡了两个星期,睡眠习惯才慢慢地改变过来。   整个过程很漫长。   在适应鲸群的不仅有萨沙主观能控制的部分,还有藏在它身体里的潜意识的部分。   好在最后都得到了好的结果。   当然还有一些问题是安澜爱莫能助的。   好不容易有过客鲸跑过来找萨沙社交,结果两头雄虎鲸找它是为了海豚科雄性间特有的社交目的,大概就是快乐击剑,但是呢,萨沙可能这辈子都没碰到过这种事。   它迷惑不解地离开,又迷惑不解地回来。   嘉玛差点笑掉背鳍。   当一件事能让妈妈嘉玛都笑成这个样子的时候,通常就是真的很好笑了。   所有的虎鲸都在笑。   萨沙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但它知道这个鸣叫音总在碰到“高兴”和“有趣”的事情时被发出,所以它也跟着笑起来。   如果安澜能用笔写日记,关于这年夏天,她会写下的大概只有这么一段话——   “鸡飞狗跳,但是收获了可爱的新成员。” 第95章   萨沙就这样在鲸群里生活了下来。   为了给新成员一点适应时间,安澜推迟了第二次旅行计划,直到它开始适应野外生活——至少不会随便碰到一个鲸群就上去搭讪了。   因为长到二十多岁有些思维习惯已经成型了,教导萨沙鲸语并不容易。但好在大家都是高智力动物,没有语言,还有别的方式可以沟通。   萨沙喜欢把闪电顶在脑袋上玩。   和其他长辈的平游托举不同,萨沙因为表演经历,可以做到很平稳地全身直立出水,然后滞空一段时间,被用喙部顶着的小虎鲸就可以趁机跃下来玩高台跳水。   这个技能实在是太独特了。   每当闪电在后面玩疯了尖叫的时候,全家人都会默默地浮出水面观看。安澜不知道其他家庭成员怎么想,她自己是看得眼热,恨不得年轻十岁去玩这个游戏。   不过闪电也有5岁了,再长一长萨沙就顶不动它了,本着大家都玩不着才公平的念头,安澜就希望弟弟能长快点。   虎鲸群里和乐融融。   但追在虎鲸后面的两脚兽就没那么高兴了。   这些年先后有好几批人跟踪调查过维多利亚家族,跟踪时间最长的就是海洋纪录片制片人。   先前几个摄影师跟踪的时间不长,拍到素材就离开了,最近跟上的这个组是计划跟踪时间最长的,大概要跟拍好几年。   可是计划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境之中。   制片人是从加州开始下水跟拍的,原本打通了各种关节,准备好要拍摄虎鲸迁徙去北极的全过程,也佐证一下气候变暖这个问题,没想到从加州开始,鲸群的迁徙路线就不太对劲。   第一个月,向南。   第二个月,向南。   第三个月,还是向南。   维多利亚家族第一次跨过赤道,沿着南美海岸线不断南下,然后在秘鲁西南角停了下来。   到这一步制作组勉强还能理解,毕竟秘鲁渔场是世界四大渔场之一,从赤道往南走一路上都有着丰富的食物资源,可到次年春天,鲸群没有半点要北上的意思,反而在南半球住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   每个观察员都在问自己。   这个虎鲸群真的是个正常的虎鲸群吗?   他们做的拍摄企划完全成了一张废纸,原本打算联系因纽特人谈一谈的北极变化问题好像也做不到了,现在就是要么换一个鲸群拍摄,要么换一个主题拍摄。   海洋生物原本就不如陆地生物那么容易追踪,而且有大海的遮挡,也并不容易拍到近景,有时候只能靠潜水员和潜水设备下去。   虎鲸和潜水员都熟悉了,换个鲸群的话又要重新熟悉……   不管了!   制作组一咬牙。   反正本来就打算跟个几年的,先观察观察情况再说,万一明年就重新去北极了呢?再说了,哪怕真的不去,也能拍到从没有人拍到过的非典型迁徙吧。   他们并不知道船底下有一头能听懂英语的虎鲸。   安澜都快笑得打跌了。   无论如何人类也猜不到鲸群正在做长途旅游之前的准备,别说明年拍不到去北极,再过一年都不一定能拍到。   她在18岁时提出想进行第二次旅行。   连续几年鲸群没有添丁,最小的闪电都有7岁了,在大多数海洋生物面前完全具备自保能力,而且第一次旅行结果不错,所以维多利亚答应得也很爽快。   祖母鲸只有一个问题:有多南。   安澜没法说“南极”,鲸语里也没有这个词汇,因此她只能回答“有多南去多南”。   和北边不同,赤道以南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海域,维多利亚也表现得很谨慎。它先是和嘉玛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往南走试试,但把话说得很明白:一旦有食物匮乏的迹象,就要迅速折返。   安澜同意了。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南美西岸沿海有多丰饶,在强大的秘鲁寒流的影响下,这里形成了整个东太平洋最大的渔场,一直走到智利南端都不用担心没饭吃。   事实也的确如此。   虎鲸群在五月到达乔诺斯群岛,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得很饱。   和往北走不同,往南走时维多利亚家族没有碰到什么虎鲸群,只远远地听到过几次鸣叫声。   碰到最多的反而是座头鲸。   大群座头鲸在南极和热带海域间来回迁徙,它们比北半球的同类更爱说话,也更爱唱歌,安澜听着它们的歌声,就像在听鲸鱼电台。   十几年过去,她开始理解一些鲸吟的内涵。   座头鲸每年吟唱的歌曲都会改变,里面删减的是上一年的见闻,增加的是这一年的见闻,它们的歌其实就是大海中的年刊报纸。   对能读懂的鲸类来说,只要听到座头鲸歌唱,就知道去年某片海洋发生了什么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当几头雄性座头鲸一起追赶雌性时,它们大概就像是边追观众边唱歌剧的男高音,谁唱得更动人,谁追得更快,就会有更多的机会。   这么想想还挺可爱。   但可爱也就是在唱歌时可爱,当座头鲸狂奔过来打扰虎鲸群捕猎时,就半点也不可爱了。   冲突发生在一个下午。   当时虎鲸群盯上了一头带崽的雌鲸,准备猎杀幼鲸来做晚餐,大家按照平时训练的阵型将猎物团团围住,尝试把母子俩分隔开来。   雌性座头鲸奋力把幼鲸顶在背上,几乎把它整个托举出水面,以此来防范虎鲸的袭击。   这一招对抗小虎鲸群说不定就成功了,但维多利亚鲸群眼下有七个成年成员,两头亚成年也年纪不小,学过捕鲸课程,根本不是一头雌性座头鲸能抗衡的。   不消多时,安澜就把猎物从它母亲背上撞了下来,莱顿游过去,准备开始进行分离阶段后的溺杀阶段。   援兵就是在这时跑来搅局的。   六头雄性座头鲸听到求救声,从四面八方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它们围成一个大圈,把母子俩保护在圈内,用胸鳍拍打水花将虎鲸挡在外面。   这个数量超出了任何一头虎鲸的想象。   维多利亚教过安澜,座头鲸中的男士是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它们会追逐并保护带崽的雌性,通过这种保护行为让雌性看到它们的好处,然后在下次发情期和它们交配。   不过这种护卫鲸最多也就是一头两头。   突然一下出现六头,不是附近有个大鲸群,就是碰上了座头鲸里的万人迷女士。   七对七。   战局立刻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面对六头护卫鲸和雌鲸的共同抵抗,维多利亚先是试探性地突进两次,发现没有空间,就顺势发出了撤退鸣音。   安澜不是第一次碰到座头鲸袭击,所以很快就退到远处,可萨沙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冲突。   从水族馆出来的雄虎鲸简直是目瞪口呆地漂浮在猎场中心,好像个打群架时不知该做什么的萌新菜鸟。   看到落单个体,雄座头鲸斗志昂扬,竟然朝着萨沙就猛追过来。   这下可把维多利亚娱乐到了。   祖母鲸一改撤退的计划,当即用短促的咔哒声催促家庭成员发动配合袭击。萨沙对鲸群里的战斗交流还没那么熟悉,于是它表现得更加笨拙,完全吸引住了对方的注意力。   在足足四头雄鲸被调虎离山后,剩下两头雄鲸不足以护住雌鲸和幼鲸,莱顿找到机会,直接把幼鲸再一次冲撞下来,隔离到一旁。   这回安澜没有采取溺杀手段。   她直接咬住了幼鲸下颌上柔软的韧带结构,用力撕扯,当即撕掉了一大块肉。   沿着这个缝隙,莉莲、嘉玛和坎蒂丝轮流上前扩大创面,坎蒂丝更是直接把脑袋从洞中伸进猎物的嘴巴里,咬住了它的舌头。   当护卫鲸发现情况不对再次围拢来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萨沙还不知道自己无意识间当了一回诱饵,兀自在那惊魂未定,成功地又把鲸群逗笑了一次。   三年来它在生活常识上的缺乏有时候会给鲸群造成烦恼,但更多时候带来的都是欢笑,连个性最难讨好的莉莲都慢慢把它看成家人。   这可能就是笨蛋虎鲸最好命吧。   它的好运气还没结束。   座头鲸大餐后没几天,维多利亚鲸群旅行到合恩角——南美洲大陆的尽头——正面碰上了南下以来的第一个家族,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南极D型虎鲸。   对人类来说最神秘的生态型,对虎鲸来说却很容易就能见到。   这些虎鲸的眼斑非常细,而且很平,看起来就像在做一个类似“- -”的颜文字表情,再搭配上拱起来的前额和方脑壳,跟其他生态型完全是两个样子。   可能是出于好奇,也可能是天性使然,这些吃鱼的大家伙对维多利亚鲸群表现出了惊人的友善,彻底满足了萨沙的社交欲望。   当发现维多利亚家族还要往更南的地方走时,其中一个家族先是窃窃私语,然后轻声鸣叫,似乎准备一起出发。   安澜觉得这是件好事。   维多利亚也在得知有同行者后放松了很多,祖母鲸并不了解这里的水文情况,有熟门熟路的同类带着,安全系数才有保证。   如果把海洋看做是虎鲸的国度,那么南极一定是这片国度的首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统计表明全世界可能有超过一半的虎鲸都居住在南极。   但这个虎鲸首都并不是那么好去的。   无论从非洲还是从南美洲,要下到南极去,都必须经过最后一道关卡。这道关卡自古至今拦住了无数人类航船,也把许多海洋生物的栖息地一笔划开。   它的名字叫做魔鬼西风带。 第96章   即使在航海科技有了长足发展的今天,穿越西风带对很多水手来说也还是一场噩梦。   拜南半球稀少的陆地所赐,狂风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无遮无挡地肆虐,卷起了滔天的巨浪。   一些航海家在日记里管它叫“咆哮西风带”,一些船员在采访中管它叫“魔鬼西风带”,也有人管它叫“死亡之海”。   安澜在游到合恩角的时候都没感觉到西风的威力,一路沿着南美海岸,即使有风浪也只是海上正常风浪的大小。   但等鲸群游过合恩角,游入德雷克海峡,她就知道自己之前还是把这条“风暴走廊”想得太简单了。   不是从平静缓慢转成汹涌,而是在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线之后突然变化,好像突破了某个结界一样,瞬间就是兜头的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维多利亚立刻指点鲸群做下潜准备。   虎鲸的最大潜水深度因生态型而异,也存在个体差距,极限有1000米的记录,但通常都不超过250米,因此也常常被一些大鲸鱼以深潜摆脱追击。   总之吧……就真的很不够看。   好在躲避风暴潜下15-30米也差不多了。   安澜深深吸气,朝更深的海层扎去,狂狼怒涛发出的恐怖声响在一点一点加大的下潜深度里渐渐平息,水下30米,所有的风浪都离她远去,只剩下一片宁静。   从这里抬头仰望,天空已经看不真切。   她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游在前方带队的南极D型虎鲸一家。   这些眼斑奇异的大虎鲸再一次展现出了友善的一面。   它们原本是要往更深处下潜的,但在发现同行者保持在30米深度后,就也缓慢地上浮了一点,时不时改变前进的方向。   常年生活在咆哮西风带,每一头D型虎鲸都是对抗风暴的行家,而且分工非常明确。   祖母鲸负责主导方向,其他雌鲸牢牢护住幼鲸,家里体型最大的雄性单独游在海面上层,用露出水面的背鳍尖尖探查海浪的波动,在两波巨浪的间隙呼唤家人浮上去呼吸。   莱顿观察了一会儿,有样学样。   事实证明这根直挺挺的大背鳍在风浪中还真的很好用,大多数时候都能破开海浪,偶尔被乱流拍得颤颤巍巍,也很快会自己扭转回来。   大家配合默契,慢慢找到了通路。   安澜可能是整个鲸群里心态最差的,她当了18年虎鲸,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风浪,从视觉上就已经被压迫住了。   每当浮出水面呼吸时,十几米高的海水墙就在不远处朝这里推进,随时随地都要拍到身上的样子,看着很是骇人。   海洋巨兽都快要应付不来,坐在船上的人类就更应付不来了。   他们没法下潜,只能承受。   人在海洋上的全部依仗就是钢铁铸就的船身,可面对世界上最宽、最深也最危险的海峡,面对常年保持在8级以上的风力,连万吨游轮都会变成风中摇曳的孤竿,听凭海洋之手任意摆弄。   从一个浪头俯冲下来去直面第二个浪头时是最恐怖的瞬间,上一秒大船刚刚被抛上天空,视线范围内没有半点海水的踪迹,下一秒就会体验失重,直直下坠,去面对四层楼那么高的滔天巨浪。   在城市之中永远不会得到这样的体验。   只有直面自然,才能感知到人类的渺小。   在大型游轮的甲板上都有可能被甩飞,在小型船只上的体验更是像地狱一样。   制片人吐了又吐,最后只能吃晕船药,干脆躺在床上不起来。他的摄影师团队也没好到哪去,待在餐厅里就像待在蹦床上一样,坐在椅子上从左边滑到右边,再从右边滑到左边,泡个开始煮面,水能洒出来一半。   为了转移注意力,大家只好虚弱地聊天。   几个月来奔波方向都没变过,画在地图上的红线几乎拉成直线,偶尔有些小小的圈,而且还拍到了D型虎鲸。   维多利亚家族和D型虎鲸家族混在一起,看来是非去南极不可了。   这个家族是近年来最让人迷惑不解的家族,雌虎鲸弗兰西丝也是最让人搞不懂的虎鲸,每次碰上这一家的事,虎鲸观察学者的头毛都要秃几根。   明明ETP的活动范围大多在美国到墨西哥的海岸线附近,上到约翰琼斯海峡去吃鱼已经算走得远的了,结果前几年直接去了北极。   三四年过去,还有学者在研究这个反常现象,每年都有新的论文报告出来。   现在北极的事还没弄明白,它们又要跑到南极去了,那接下来的北极报告是写还是不写呢?想想都替一些学者感到绝望。   这叫什么。   这叫搞事永远快人一步。   不过仔细想想学者们提出来的猜测,有几个还是挺有说服力的,比如加拿大学者提出来的“仪式假说”。   一些北方居留鲸家族有迎接太阳的仪式,或许一些ETP家族也有类似的仪式,往返在两极之间就是这种仪式的体现。   此时此刻这位学者还不知道几年后维多利亚鲸群就会出现在北大西洋里,然后是南非,最后甚至到了地中海外面。   至少眼下,他的推断得到了船上制作组的一致认同,在风暴过去开太阳时还郑重其事地在甲板上拍了一小段众人一起讨论的素材。   横渡德雷克海峡花了50个小时,虎鲸游的时间更长一些,从合恩角到南设得兰群岛经历了四次日升日落。   D型虎鲸家族到这里就和维多利亚家族说了再见,要赶往自己的渔场,安澜本来还担心没有指引会不会在南极迷路,没想到根本没有迷路的机会。   虎鲸国度的首都名不虚传。   沿着冰盖,每一片海域中都有虎鲸的身影,每时每刻都能听到从不同方向传来的同类的鸣叫声。它们并不像约翰琼斯海峡赶鲑鱼季的鲸群那样聚集,而是密集分布在各个角落。   安澜此行的目的地是罗斯海,世界上最靠近南极点的海洋,在去往罗斯海的途中,她每天都能碰到至少一个虎鲸家族。   B1型,B2型,还有硕大无朋的A型。   其中一头南极A型雄虎鲸可能是安澜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虎鲸,比莱顿大上好几圈,身长估计超过9米。能和它勉强拼一拼的只有千岛群岛附近的几头雄虎鲸。   维多利亚在看到这些巨人家族时总会带着一大家子朝侧面躲避,到后来远远地听到鸣叫声都会预先躲避。   这种情况一直到罗斯海才有所好转。   浮冰区的南极C型虎鲸是个头最小的生态型,它们的眼斑也很有特色,如果说D型的眼斑是个“- -”表情,那么C型的就是个毛笔勾勒出来的“\\ ”,在尾巴梢因为提笔而淡化晕染,看着不仅俏皮可爱,还很有韵味。   安澜一看到这些虎鲸就被勾起了交流欲望,哪怕只是靠近些瞧瞧也好。   原本以为动辄十几头虎鲸组成的大家庭会稍微胆大一些,和居留鲸那样,比如容易交流,但事实是它们溜得比剑鱼还快。   眼看C型靠近不了,她就转身打起了B型的主意,想着看不到表情包,看看披肩贵妇也是好事。   B1和B2型的特点就是背上的大披肩,一道白痕从眼斑蜿蜒链接到鞍斑上,形状就好像超级英雄的小披风。   安澜碰到的几个家族都有30-40头成员那么多,因为群体庞大,所以它们对单独靠上来的其他虎鲸只是保持警戒,并没有反应激烈。   保持300米左右的距离跟踪了一段时间后,她还有幸看到了鲸群教导幼鲸捕猎浮冰海豹的画面。   十几头大虎鲸一字排开朝海冰游去,在接近冰面时同时下潜,卷起高高的浪花,直接把躲在冰上的海豹从另一侧冲进海里。   这头可怜的海豹简直是四面楚歌。   海冰周围到处都是虎鲸,它逃又逃不掉,因为是教学居,每次被冲下水时大虎鲸还会给个喘息的机会,让它重新爬回到冰面上,供幼鲸练习卷浪技巧。   谁看见都得说声太惨了。   安澜面上流下鳄鱼的眼泪,心里却在拼命分析下沉的时机和动作,试图通过浮窥偷师到这极为强大的浮冰战术。   等她多多少少看懂一点,回头一看,才发现全家人都探着脑袋在水面上浮窥,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一个“让我康康”的表情包。   作为长辈,经验也更丰富,大虎鲸们学到的东西肯定比她更多。   接连好几天维多利亚都在静静观看,有时候还会边看边啧啧称奇,在它大概弄明白制造海浪的原理之后,先是自己尝试了一下,然后就开始敦促其他家庭成员和它一起练习,把这个新技巧当做一种玩耍和学习的双重把戏。   起先不那么容易。   下潜时必须保持很高的同步性才能制造出足够庞大的海浪,否则只能制造出断断续续的力道不足的小型浪花,但在锲而不舍的尝试中,维多利亚家族做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熟练,很快就能用同样的招数来对付海豹了。   就因为这个,好几头南极虎鲸都颇有微词,鸣叫连连。   鲸群在南极度过的时光不比北极差。   到处可以见到容易捕捉的小须鲸,维度较低的岛上全是巴布亚企鹅,进到浮冰覆盖的岛上则有大量海豹,吃腻了哺乳动物还能调节口味,去捕食南极犬牙鱼。   这种大型鱼类肉质鲜嫩肥美,鱼刺又很少,最重要的是捉起来还方便,没过多久就成了泡泡和坎蒂丝的最爱。   接下来半年的生活变得极为惬意。   而且热闹。   常常是东边有一群虎鲸在捕猎海豹,西边有一群虎鲸在捕猎企鹅,前边还有一群虎鲸在捕猎……不对,在吸两脚兽。   这是什么人间仙境?   安澜待着待着,就开始思考鲸生。   几年过去,南北极地走遍,让她不得不想起一个通常只有人类才会意识到的重要问题——   有些虎鲸真是含着金鱼骨头出生的。   居留鲸和其他活动区域较为固定的虎鲸肯定不是天生就不爱挪动,过客鲸肯定也不是天生就闲不住……恐怕是不到处跑就找不到足够的哺乳动物才对。   比过客鲸更惨的只有ETP了吧。   原本觉得日子过得还不错,看了看人家过得日子,再想到生态型调查报告上写着的“特点是什么都吃”,安澜忍不住真情实感地流下了辛酸泪。 第97章   虽然受到了“虎鲸首都”的降维打击,但安澜很快就调整过来,又成了一头心态稳定的大虎鲸。   心态一变好,就有心思继续进行交流大业了。   时至今日,安澜已经记录了七个生态型的十几种方言,除了一些特殊发音难以模仿之外,较为普通和常用的词汇都能模仿出来。   语言是最重要的交流工具。   哪怕生态型不同,体型相差很大,甚至在根本没被视作同类的情况下,只要能够模仿出对方的语言就有希望进行对话,再次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这就好比一些科幻电影。   妖物也好,外星人也好,怪兽也好,能交流和不能交流的个体在人类这里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但凡能憋出几句话,或者作出几个手势,共情顿时就起来了。   总而言之,安澜凭借自己卓越的模仿能力和语言学习能力,成功在南极拐到了一个新朋友。   新朋友,姑且叫它椭圆,是头南极B1型虎鲸,长得非常健壮,身上的小披肩线条却特别柔和,搭配上格外椭圆的眼斑和晕开的眼尾,看着真是美极了。   安澜和它认识还是个巧合。   椭圆很喜欢漂浮在水面上发呆,而且还是肚皮朝天地发呆,需要换气时才会扭转过来。那会儿她正好在边潜游边念叨词汇,眼睛向上一抬,就跟眼睛向下看的椭圆撞了个正着。   第一个感想是——   这是翻车鱼穿越到虎鲸身上了吗?   第二个感想是——   世界上竟然有从眼斑到披风到鞍斑都这么可爱的虎鲸存在吗!   安澜当下就缓慢地上浮了一点,然后用新学到的词汇夸奖它的颜值。椭圆听到后先是愣了半晌,然后才翻过来喷了口气。   她后来才知道这个常常被南极B1型挂在嘴上的词汇并不是用来相互夸奖,而是专门用来形容海豹长得完(肥)美的。   不过当时椭圆是怎么回答的呢……它在喷了口气之后沉思片刻,然后回答说“是的”。   安澜高兴坏了。   她还是第一次从南极虎鲸那里得到回应,赶紧趁热打铁,整个人都黏了上去,继续用蹩脚的方言和椭圆对话。   那天她被兴奋压住了思考能力,根本没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等她完全摸透了椭圆的性格,才发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如果说莫阿娜是世界上最傲娇最可爱的雌虎鲸,那么椭圆就是世界上最佛系也最不在状况的雌虎鲸。   无论是询问今天吃什么,还是聊聊八卦,还是单纯叫叫名字,椭圆都会静静地反应一会儿,让人拿不准它是在神游天外还是在认真思考,然后才发出一记短促的代表肯定的鸣叫声。   当秋季到来时,安澜询问它鲸群会不会迁徙时,它说了“是的”;然后她询问可不可以一起走时,它稍稍多思考了一会儿,又说了“是的”。   而这就是维多利亚鲸群和B1鲸群在三月底一起离开南极朝北方行进的原因。   三十多条带着小披肩的虎鲸每年都会得到温暖的地方去脱硅藻,然后再折返回南极。安澜在家里说了想看看它们要去的地方,维多利亚也打算在南边多留一阵子,所以当下就同意了。   四月中旬,两个鲸群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片安澜从未踏足过的海域——   新西兰。   到了这一步,跟在后面的纪录片制作组已经没有要惊讶的意思了,他们的心态从“怎么会有这种事”转变成了“我倒要看看还能有什么事”,个个都四平八稳,脸色平静。   可是没过几天,还真出了一件大事。   众所周知,虎鲸是闲不住的调皮鬼,年纪再大都有可能为了玩耍而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离奇操作层出不穷。   这回就是为了玩耍出的事。   新西兰本地的土著虎鲸群非常亲人,还认识不少常年活跃在海洋动物保护工作中的学者,会在它们出现时主动过去打招呼。   闪电会和几头年轻的南极虎鲸到处跑着玩,一来二去就看互动看入了迷。有一次它回家时眼睛发亮,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两脚兽在上面游,我在下面游”这么一个吸人招数。   原本吸两脚兽也算是虎鲸传统,全家人听到闪电的话不仅没有制止,反而都很兴奋,但谁能想到这群小虎鲸竟然趁长辈们不在的时候自己偷偷摸摸跑去吸——   结果都找错了地方。   人家新西兰虎鲸吸人都是在风平浪静的海域,而且人类本来也只会在那些地方下水游泳,可这群幼鲸兴冲冲地跑到了其他海域,压根分不出船与船之间的区别。   等啊等啊,等到水位慢慢降低,它们才想起来要离开,可到那时已经来不及了,潮水一退,潟湖就成了空荡荡的平原。   南极虎鲸家的一头小雄鲸因为个头大,是第一个被土坡卡住的,它卡住归卡住了,其他幼鲸还个个都很“讲义气”,围着它游个不停,想把它推出来。   这下好了,一个接一个,全卡住了。   安澜被维多利亚喊过去的时候简直是目瞪口呆。   她就看到百米开外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头虎鲸,有的因为剧烈挣扎在边上划出了泥圈,有的干脆动也不动,只知道在那里嘤嘤嘤,背鳍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闪电努力想用胸鳍把自己扒拉回海水里,可它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体重又有多少,上了岸只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个劲地喊“救命”。   这可真是……   熊孩子全军覆没。   南极B1型家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虎鲸们在海洋和潟湖的交界处来回游动,还有一头试着往前冲了冲,要不是见势不妙迅速回转,像海龟似的扒土,估计也得搁浅在上面。   比起南极虎鲸,维多利亚家族也没好到哪去。祖母鲸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碰到搁浅这种事,急得团团转,其他大虎鲸更沉不住气,要不是安澜奋力拦着,估计舅舅或者妈妈早就冲上去了。   她比虎鲸更明白搁浅的危险性,也更清楚在搁浅状态下其他虎鲸是无能为力的。   此时此刻能救命的只有人类。   把全家劝下来后,安澜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制作组在当地租了一艘快艇,每天都会跟出来寻找鲸群的踪迹,有时候虎鲸们嫌烦,会主动避开船只。定位器不可能无休无止地上,如果虎鲸决意规避,人类通常也找不着。   今天就是这种情况。   安澜知道这艘快艇肯定还在附近,只是不确定方位,于是让整个鲸群分散开来去寻找,同时用鸣叫声保持联系。   最后还是坎蒂丝率先找到了这艘“幼崽船”。   福至心灵地,雌虎鲸靠到船身边上浮出水面,接连不断地喷气、浮窥、来回摆动身体。安澜和嘉玛在接到信号后也凑了过去。   三头大虎鲸的异常表现很快吸引了船员的注意。   他们一开始还在高兴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在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头时才沉下脸色,跟着虎鲸一起朝潟湖赶路。   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制片人拿望远镜一看,顿时被这起集体搁浅事故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电话迅速被拨出,一小时后乌泱泱地赶到了几十人,其中有当地的动物保护小组,也有驻扎在附近的动物学者,甚至还有闻风而来的自媒体工作者。   如果虎鲸能上网,这肯定会是闪电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因为它马上要在全网被公开处刑。   救援队抵达后先是测量了一番搁浅地点到海洋之间的距离,发现没有可能通过推行把虎鲸归置回去,就只能采取等待策略。   有人去船上取了各色水桶,有人干脆去拿了吸水装置和水管,各自站在搁浅虎鲸边朝它们身上喷水。   一边浇水保持皮肤湿润一边等待涨潮是人类唯一能做的事,但这至关重要,如果不能保持湿度,虎鲸很容易就会死亡。   整个过程都被举着手机的人拍了下来。   知道有人来了,安澜就不那么着急了,也有心思去想点别的、干点别的,比如说大肆嘲笑自己的亲弟弟。   没办法。   她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一头搁浅就算了,这些孩子光懂得讲义气,连判断形势的能力都没有,脑筋一抽就跟葫芦娃救爷爷似的一头追着一头全被退潮留住,这要是当时冲刺一下指不定已经回到海里了。   关键搁浅了还不算。   这小子身体搁浅在沙滩上,因为害怕抖得像只鹌鹑,嘴巴还还硬。   救援队在这边提着水桶给它浇水,它在那边拖着长声叫唤,一会儿是呜呜呜,一会儿是嘤嘤嘤,还有小小声的咔哒。   听到同伴的叫声,其他五头小虎鲸也跟着叫起来,一时间整片潟湖里回荡着的都是虎鲸的鸣叫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什么吹奏表演。   两脚兽被这种近似呜咽的声音弄得心都碎了,安澜清清楚楚地听到好几位女性救援队员在不停地安慰它,告诉它“不要哭”,“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都在这里”。   等到大虎鲸也鸣叫起来,人类就更着急了,他们以为这些外婆妈妈舅舅阿姨是在安慰小虎鲸,于是也跟着进行了新一波的言语安慰。   到这时,安澜是真的有点想笑了。   如果她还能说人话,她真想向人类披露一个事实——   闪电不是在哭,其他小孩也没有在哭,它们根本就是在相互指指点点、骂骂咧咧、疯狂甩锅。   至于成年虎鲸嘛,莱顿和莉莲正在笑话闪电“像个晕头晕脑到处乱窜的鲑鱼”,而嘉玛……嘉玛正在威胁闪电,让它自求多福,等下准备好被揍得尾巴开花。 第98章   闪电那天被揍得很惨。   有多惨呢?   一直到十几年后,它还记得当初因为搁浅被教育的这件事,记得平时向来温柔的母亲那天露出的“狰狞”,从此拒绝靠近全世界所有的潟湖和浅滩。   那时安澜已经三十多岁了。   作为一头三十多岁的大虎鲸,她本着不笑白不笑的念头,把弟弟身上发生的这间糗事到处拿出去和别的虎鲸分享。   因为这些年来外交工作开展得不错,北至阿拉斯加,南至南极,横跨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都有鲸群知道了这起搁浅事件。   为了报复自家亲姐,语言模仿能力同样出众的闪电也开始散布黑料,并在某次鲑鱼聚会时向莫阿娜透露自家亲姐“喝了五年奶”的光辉事迹。   安澜非常感动。   然后差点把它的背鳍揪下来。   要不是莫阿娜在中间拼命阻拦,最后可能得以姐弟互殴收场,但有了青梅在中间做缓冲,她最后还是放了弟弟一马,只是追着它在狭湾里四处乱窜。   这好像昨日重现似的喜剧表演成功逗笑了那会儿心情不太好的莫阿娜,也算是达成了安澜原本的目的。   莫阿娜难过是因为嫩黄没有了。   虽然不知道鮣鱼能活几年,但这一条从被抓来当宠物开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到最后还长到了这种动物的体型极限,怎么看都是认真养了。   为了安慰小伙伴,安澜打算来年去南边时再抓一条小鱼过来,这回最好挑个鼠灰色或者紫灰色,但莫阿娜却拒绝了,就像失去过猫猫狗狗的人类一样,它不愿意再养一条。   这让安澜感觉到内疚。   当初还是应该想办法去弄一头龟来的才对,象龟弄不到,海龟也可以,随随便便就能活个一两百岁,养好了能把主人、小主人和小小主人一起送走。   对长寿种来说,寿命让它们得以见到更多风景、陪伴家人更多时光,但也让它们被迫承受更多失去和别离。   安澜活到三十多岁才第一次品尝到这种滋味。   因为嫩黄的死亡,她开始更加精心地照料家人,尤其是维多利亚和莱顿。   全家人都知道这两头大虎鲸都已经走到旅程末尾,但都不知道该怎样承受这种沉重打击。   坎蒂丝提出不如减少每年迁徙的距离,泡泡干脆和小白再见说要慢下脚步,可能四五年都不会过去了,可大家长没有同意。   祖母鲸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看遍了世界的广大,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时至今日再让它偏安一隅,也是做不到的了。   再说了,维多利亚觉得自己精神好得不能再好,甚至能再熬走几批老跟在鲸群后面扛着方型石头的两脚兽。   反倒是莱顿精神不太好。   这个精神不佳是和它自己从前比。   以前它恨不得每到一处都带着后辈到处撒野,现在就沉静了许多;以前它能和北极熊吵架吵一整天,现在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休憩上面。   安澜在第一次看到舅舅没跟闪电和坎蒂丝生的老二海星去玩耍的时候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心里既有一种“果然来了”的情绪,又有一种“为什么会来”的情绪。   算算时间,好像也不那么让人意外。   莱顿今年有六十二岁了。   哪怕把全世界所有生态型的雄性放到一起比拼,这也是一个可以傲视群雄的数字,比起一些雌性都不逞多让。   作为小辈们最喜欢的长辈,它活到六十多岁还那么潇洒,除了身体变老,心态永远是年轻人的心态,动作也还是年轻人的动作,甚至在今年之前都还能用搁浅战术冲滩捕捉海豹——这是维多利亚家族旅行路上向巴塔哥尼亚虎鲸学到的新技能。   不过衰老是任何哺乳动物都无法避免的过程。   安澜在某个午后思考着衰老和死亡这个永恒命题,惊异地发现其实穿越做了一件好事,也做了一件坏事,她不会真正死去,但也永远无法理解死亡究竟是种什么感受。   她只能旁观。   人类最后会被埋在地下,狮子会离开族群独自走向终点,老虎会在无法行走时就地倒下,那么虎鲸呢?虎鲸又是什么样子呢?   两年之后,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大约是从年初就隐隐有些预感,维多利亚没有带着鲸群去穿越德雷克海峡,而是一路向西行进,绕过新西兰,直奔澳大利亚的西南角。   目的地是布雷默湾。   附近海域是南极鲸群喜欢越冬的地方,也是各种大型须鲸迁徙时的必经之地。   这个介绍没什么特殊之处,全世界可以找出无数个地点顶着这个介绍毫无违和感。非要说的话,它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得到了莱顿没来由的喜爱。   雄虎鲸一路上都很高兴。   它哼着从其他鲸鱼那里学来的歌,又自己发挥往里面加入了大量座头鲸听了会生气的成分,翻过来倒过去地唱,把海星逗得不停发笑。   当坎蒂丝忍不住嚎啕大哭的时候,它更是打起精神连续做了几个不太标准的腹拍和背拍,边拍边鸣叫,好像时光从没过去过一样。   没人在莱顿身边难过得起来。   安澜深深爱着这位长辈,同时也羡慕着它,如果说有谁能说自己一生都活在幸福快乐之中,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大概就是莱顿这个样子。   鲸群抵达布雷默湾时天气正好。   这里聚集了300多头虎鲸,其中不乏有曾经和维多利亚鲸群打过交道的家族,各自圈了一小块海域出来当暂栖地,叽叽喳喳地说着旅途中的所见所闻。   时不时还会有方言相通的家族隔着海洋遥遥对话,又因为说了什么好笑的言论引起一片又一片的鸣叫声。   不过虎鲸的快乐很快就被其他动物打碎了。   两头巨大的蓝鲸大摇大摆地从海湾外经过,边巡航边唱着独属于它们的歌。鲸吟声嗡嗡作响,让每头虎鲸都头骨发麻、胸腔震颤。   高声群聊顿时变成了高声叫骂。   在维多利亚鲸群里,莱顿和莉莲也在小声逼逼,这样那样地说着蓝鲸的坏话。   等到海星眼巴巴地凑过去旁听,还试图跟着学,两个长辈又异口同声地进行制止,俨然一副双标嘴脸。   安澜偷偷发笑。   接下来的好几天,鲸群都在这片海域活动。   和往常由维多利亚带队不同,这一次莱顿游在了最前面,它原本的位置被萨沙和闪电取代了,闪电游在最后,萨沙游在侧面。   萨沙的位置和安澜很靠近。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雄虎鲸精神抖擞的状态。   十多年过去,它早已不再如刚刚进入海洋时那么懵懂,成为了一头合格的护卫鲸。它的背鳍也差不多恢复了,只有轻微地偏塌,看不出曾经那样倒伏过。   这多少给了安澜一点慰藉。   每当想到自己挽救了一条生命,无论是当初的金橘也好,后来的萨沙也好,对她来说都是在很多年后想到仍然会微笑的事情。   又过了半个月,鲸群几乎不太游动,而是一天一天在浅滩上晒太阳,偶尔才游到深海去捕猎。   安澜学着椭圆,仰躺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海水里,耳边都是莱顿数小鱼数量和颜色的声音,它一边数,海星一边附和。   石头是耀眼的白色。   沙子是柔软的黄色。   海水——是一种看不清的颜色。   她的视角在大海之中,无法像人类那样从高空俯瞰大地,也不知道布雷默湾的海水从天空中看去是不是有传说中那么蓝,又是不是真的像一滴泪珠。   据说许多海洋生物都看不到蓝色。   它们一生都生活在浅蓝、蔚蓝、深蓝色的大海里,却对海水的色泽一无所知,每每想到这,安澜总是在想,或许空气也有颜色,只是人类无法看到而已。   想着想着,她就会在睡眠时做起光怪陆离的梦。   莱顿肯定也在做梦。   事实上,这些天它一直在做梦。   安澜能看到它异常摆动的胸鳍和尾巴,每次醒来之后它还会向全家人复述那些稀奇古怪的场景。   有一次它梦到自己变成蓝鲸那么大的虎鲸,很是嘚瑟了一阵子;又有一次它梦到自己变成一条傻乎乎的鲨鱼,吓得嚎啕大哭。   后来有一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莱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大海游去。   没有一头虎鲸对此感觉到意外。   安澜觉得自己窥见了海兽一生中最隐秘的部分,知晓了海兽离去时的奥秘。   鲸总是不愿意把灵魂停留在浅滩上的。   它们会听到无声的召唤,朝着那个方向游去。   在深不见底的水域中,灵魂脱出,身体下沉,化为养料,回报着这片被所有海兽深深爱着的蓝色大洋。   一些海兽孤独地沉默地死去了。   而另一些则何其幸运,在生命最后能够得到家人的陪伴,在无穷无尽的力量中走向终点,去迎接一生中最伟大的冒险。   整个维多利亚鲸群都静静地漂浮着。   莱顿浮在水面上,用眼睛把家人好好地挨个看了一遍,好像在记住所有人的样子,记住维多利亚身上的疤痕,也记住泡泡身上的残缺。   多少有点不舍,但更多的是幸福。   和所有未被人类伤害过的虎鲸一样,它过得平凡又快乐,小时候被鲨鱼追得到处逃窜,长大了在雌性面前炫耀背鳍,更大一点拿幼鲸当玩具玩,年老时仍然可以得到母亲的照料。   二十多岁那年在一次捕猎中被座头鲸往尾巴尖尖上糊了一巴掌,已经是它一辈子遭遇过的最不幸的事情。   莱顿穷尽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家庭。   它在鲸群的期待中诞生,也会在鲸群的簇拥离去。   太阳快落山时,鲸群唱起歌来。   没有一个成员在哭泣,所有人都围在雄虎鲸身边,长长短短地鸣叫着,希望它能安心地去做最后一个也是最甜美的梦。   维多利亚用胸鳍搂抱着它,用脑袋顶着它,用尾巴轻轻扫过它的尾巴,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暴风雨夜,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孩子时那样。   一切都是那么圆满。   莱顿喷气的频率越来越慢,棕色眼睛里的神光渐渐化开,鸣叫声也变得微弱和混乱,好像真的进入了梦乡。   安澜忍着伤心凑近了些。   她倾听着,想知道舅舅在做着一个什么样的梦。   在那双眼睛完全失去焦距之前,莱顿最后一次吸气,挤压声唇,发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鸣叫。   啊,是这样啊。   她想。   这头大虎鲸没有将生命的最后一秒钟留给姐妹或小辈,它最后梦见的,也轻轻呼唤了的,是它最爱的“妈妈”。 第99章   莱顿的离去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个重大打击。   有好长一段时间,安澜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舅舅。   一条颜色鲜艳的鮣鱼,一头两根牙齿穿长的独角鲸,一场雄鲸齐游的社交季,甚至是一道很适合用来顶着幼崽滑乘的波浪,一片很适合玩腹拍跳水的温暖海域。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很难走出来的家庭成员。   感情内敛的大虎鲸们减少了交流的频率,言语上的空白被小辈哀哀的鸣叫声填满。   维多利亚平常最嫌弃大儿子,但在接下来的好几年里都会突然冒出三两句莱顿小时候是怎样怎样的话。嘉玛和莉莲更是完全忘了哥哥的“不靠谱”,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它快乐的模样。   坎蒂丝往下的小辈都是莱顿看着长大的,而且因为它被分配了看崽职责,说是被带大的也不为过。   迁徙到北极时,已经是大虎鲸的闪电盯着岸上的北极熊看了好久,不知道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还是在思索和它们吵架是种什么滋味。   只有年纪太小还不明白什么是离别的海星没有怀念也没有哭泣,只是拉着妈妈询问总带着它到处玩的“哥哥”去哪了。   失去至亲的氛围一直笼罩着维多利亚鲸群,让大家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第二年社交季后泡泡揣了崽崽,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喜悦才将离愁稍稍冲淡。   鲸群成员越来越多,但幼崽出生的频率反而在缓慢下降。   继维多利亚和嘉玛之后,莉莲也绝经了。   这位小姨常常参与社交,路遇能看上眼的雄性也会和对方去聊一聊,却终生都没有生育,不知道是出于个人意愿还是身体上存在什么问题。   家人没人会去问,它自己也自得其乐,所以答案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安澜就不说了,下面的闪电、海星以及加入族群的过客鲸萨沙都是男孩子,坎蒂丝和泡泡这对母女竟成了全村人民最后的希望。   泡泡年纪不小,还是第一次揣崽,而且因为它身体上有点残缺,大家都很担心怀孕会不会给它自己的生活带来不方便,生下来的崽崽又会不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常理来说,海兽生第一胎时因为身体内各种微量毒素积累较多,总是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是生下来看着好好的结果没能存活,就是直接身体上有残疾。   维多利亚想的更多,它担心如果真有这种事发生泡泡会把问题归结在自己身上,所以从发现怀孕的那天起就一直绕着曾外孙女给它做思想工作。   泡泡的竹马小白更是承诺要带着崽子一起玩吹气泡游戏,并举例说明家里的某位亲戚背鳍有问题,但孩子一点问题没有。   到了预产期,维多利亚带着鲸群游到避风港里休整,好几天都没有离开,就是怕到深海区再遇上暴风天,把本来就活动能力不强的泡泡刮出什么事来。   安澜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都守在侄女边上,心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再怎么说也“接生”了好几个幼崽了,这工作轻车熟路。   坎蒂丝急得团团转,连闪电都没带着海星出去玩,说是举家上阵、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只有泡泡自己感觉良好。   作为家里的小公主,泡泡从出生就没受过什么委屈,闯祸的时候维多利亚就是挨个把大虎鲸们训一遍也训不到它头上去;交朋友的时候有点波折,但很快安澜就给它解决了这个问题,十几二十年过去,小白在碰到它时还是很亲热。   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泡泡是真的没有烦恼,在它看来不就是揣个幼崽吗,每天吃好喝好,还有心思在避风港里欣赏各种各样的新式幼崽船。   近年来海洋生物保护工作做得不错,已经很少看到裸露在外的螺旋桨了,船只发出的噪音也被高新科技的应用给大大降低,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步走向蜜月期。   因为噪音变得很少,出海观鲸时的限制也稍有放宽。这片海域——丹纳角,安澜出生的地方,现在每年接待的游客数量差不多是从前的十几倍。   也因为游人众多,闻讯而来撸两脚兽的鲸群也不少呢,即使灰鲸和座头鲸也会靠近小船,静静漂浮着,让两脚兽帮它们抓痒。   每条鲸鱼每只海龟都知道两脚兽管治藤壶。   就像每条鲨鱼都知道海底隔一段路就会有的“洗浴中心”在哪里。   和安澜一样,彩虹出生在人群的注视中。   泡泡上午还在吃闪电一路叼回来的小灰鲸,中午就边游边喊疼,要长辈们托着它往前游。坎蒂丝宠女儿是宠得要星星不给月亮,但在这种时候也不敢由着它的性格来。   单鳍残缺,注定了泡泡有它自己平衡重心的方式,在它小时候大虎鲸们还能顶着它,但它现在长大了,又是在分娩这种关键时刻,全家人轻易不敢用顶托去破坏重心,只能在边上加油鼓劲,   这下可把泡泡气坏了。   新手妈妈一边努力往前游,像维多利亚教的那样做出打滚这种辅助分娩的动作,一边把某位远在墨西哥的雄虎鲸和它的家族喷了个狗血淋头,也不管人家其实只是很正常地进行了一次联姻。   上天在它出生时夺走了很多东西,在它长大后却又慢慢地归还到它手里。   比起嘉玛和坎蒂丝,泡泡没挣扎多长时间就在一次上浮中娩出了幼崽的尾巴,接着两个翻滚,就把它完完整整地从身上分离开来。   维多利亚熟练地顶着小虎鲸往海面游,其他大虎鲸们赶忙都凑过来看,坎蒂丝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因为它被还在嘤嘤撒娇的泡泡拖住了脚步。   完全没有半点要来看孩子的意思啊。   没办法,它还觉得自己是个宝宝呢。   安澜一边腹诽一边浮到水面上去看家里的新成员,因为是从下往上的角度,她先看清楚了新成员的性别——雌性,在心里小小地欢呼了一下。   再往上去,才能看到新成员的全貌。   干干净净的眼斑和鞍斑,没有什么胎记,黑是黑白是百,唯一独特的是它的喙,比起一般虎鲸圆润得快看不出来的喙部,这条幼崽的喙稍稍有点突出,更像小海豚。   好小一条。   但是它好可爱。   安澜以八百码的速度被捕获了。   就连维多利亚和嘉玛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它们检查发现这只幼崽非常健康,从背鳍到胸鳍到尾巴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就好像要把当时泡泡出生时的遗憾全部弥补一样。   就在长辈们把它团团围住的时候,小虎鲸先是细微地叫了一声,然后从头上喷出一大股气来,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呼吸。   阳光正好,这股喷出来的潮湿气流在它头顶氤氲着,将撞入其中的光芒柔和地改变了模样,制造出一片小小的彩虹。   绚烂又夺目。   几乎是立刻地,安澜就在心里确定了这头幼鲸的名字,也确定了它将会成为自己的下一个“最爱”。   彩虹也的确成为了所有人的最爱。   它活泼好动,没有一刻能闲下来,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好奇,无论长辈们在做什么,它总会睁着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在边上仔仔细细地观察,然后发出表示惊叹的鸣叫声。   维多利亚带着鲸群躲过一场暴风雨,嘉玛帮莉莲清理背上的异鲸藤壶,坎蒂丝和泡泡玩气泡游戏,安澜带着闪电和其他生态型交流,就连萨沙勉为其难地陪着海星四处闯祸,彩虹也会跟着去看,然后惊讶地叫个不停。   好像什么事情都能让它夸一夸。   安澜有时候觉得它被叫做彩虹真是个美好的双重意味,因为是彩虹,所以它在学会说话前先学会放彩虹屁也很有道理……吧。   反倒是萨沙不怎么听彩虹屁,因为它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在干的事情好像没什么可以夸的。   莱顿离开后这头雄虎鲸就好像活在替身文学里,总被海星拉着跑来跑去,偏生它性格老实,以前是上去社交挨打了连逃跑都不会,现在是到处替海星顶缸辩解都嘴笨。   那么大一只,在维多利亚训海星时完全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劝这个,也不知道哄那个,看着就可怜。   但是彩虹喜欢它。   虎鲸没有父亲的概念,只有雄性长辈的概念,彩虹太小了,还不知道生态型是什么意思,只以为萨沙是个长得有点奇怪的巨型雄性,所以每每缠着它要玩火箭跳水。   眼看全家一起上阵带崽,泡泡乐得轻松,除了哺乳之外的工作统统甩手,恨不得直接隐身,   安澜好几次看到彩虹跟在泡泡后面,然后泡泡转过身来、娘俩大眼瞪小眼,也不鸣叫,也不咔哒,好像在进行某些意念交流,   过不了多时,泡泡就会拍拍屁股去找小白玩耍,而彩虹会回到其他长辈身边。   但这位新手妈妈在一件事上很有执念,它管生管喂不管养,却非常非常喜欢炫耀孩子。   到了什么程度呢?   和炫耀气泡球差不多。   在北极炫给小白看,在加拿大炫给莫阿娜看,在南极炫给椭圆看,经过墨西哥偶尔碰到熟悉的鲸群,也会炫给它们看。   彩虹就跟个不在状况的小傻瓜似的,被母亲笨拙地托在头顶上,有时候是夹在胸鳍下面,到处游来游去。   等它再长大一点,长到五岁,十岁,十五岁,等它完全掌握了家族方言,这才懂得用语言来描述自己当时的绝望心情——   把妈妈养到这么大我真的好不容易。 第100章   彩虹三岁的时候,维多利亚带着鲸群去看了极光。   安澜当时就依偎在外婆身边,看着它把半个身体浮出水面,胸鳍轻微地晃动,呼吸平稳,神色安详,静静地望向天空。   它近在身边,却又显得如此遥远。   那是一种奇异的氛围,使得所有家庭成员都忍不住放慢游速、小声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   彩虹也想学着长辈们控制住呼吸的节奏,但它太年轻了,没几下就有点喘不过气来,忍不住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气孔发出一记响亮的“噗”声。   大虎鲸们都鸣叫着笑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当维多利亚笑着转动眼睛去看彩虹的时候,倒映在眼睛里的极光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同近百年时光积累的所见所闻一起,同无数代先祖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一起,静悄悄地沉没下去,深深埋在了最深处。   当时祖母鲸在想什么,就成了一个永恒的谜题。   维多利亚身体硬朗,一直活到百多岁还可以跃出海面做高难度的击水动作,在捕猎中也从没露出过疲倦或力不从心,但从某个节点开始,它加快了对后辈的教养节奏。   以前碰到陌生的海兽,如果没有致命毒素,它都会放任孩子们自己上去探索,后来就变成了直接讲解,再后来甚至变成了没看到陌生海兽时就有的隔空讲解。   安澜用心听着。   她听到的东西越多,心上的重量就越沉,那些知识好像都幻化出了实体,压得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时间啊。   最残酷的东西。   即使虎鲸拥有和人类相差无几的寿命,并不是像大猫那样活到16岁就算长寿的种族,更不是像蜉蝣那样刚出生就要为死亡做准备的种族,时间对它们来说却仍然是不够用的。   更何况这一回要像太阳般落山的是祖母鲸。   安澜充分理解了过去还是人类时看到的新闻,为什么那些失去老雌鲸的家庭会陷入全然的悲痛之中,因为剩下的虎鲸总在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学到了所有该学的东西。   只要长辈还在,就像家里有定海神针一样,好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用害怕,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是理所应当,无论犯了什么错都有人兜底。   可要是长辈不在了……   整个鲸群都因为这种突然加快的生活节奏变得不安起来,尤其是即将从母亲手中接过衣钵的嘉玛。   安澜印象里从没见过妈妈焦虑的样子。   即使在小时候她差点被鲨鱼和座头鲸打到时,嘉玛流露出来的都是些微恐惧和极大的愤怒,好像从她出生开始,它就是这么一个温柔又有力的样子了。   可现在嘉玛的年纪都快和安澜出生时维多利亚的年纪相仿了,却表现得像只幼崽一样,比彩虹还经常黏在维多利亚的身边。   后来鲸群又去看了一次北极极光。   再后来,嘉玛就成了整个家族里年纪最大的祖母鲸。   成为首领之后,它性格里的温柔和失去至亲导致的悲痛使它对这个位置无所适从。最开始的五年,它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命令,只是带着鲸群在加拿大和北极间来回徘徊。   全家人都支持了这个决定。   包括安澜。   不是不想四处游玩,也不是不想念椭圆,只是她能够理解嘉玛的心情和心愿——   妈妈也会想妈妈。   莫阿娜和椭圆听说了这件事,很是唏嘘。   几年前莫阿娜家里的祖母鲸也过世了,一大家子很是混乱了一段时间,慢慢地才好转起来。比起独自悲伤独自坚强的嘉玛,它的妈妈把精力转到了小辈身上,开启了疯狂教学关卡。   椭圆家里稍微好一些,一大家子四五十条虎鲸,即使族长真的去世了,担子也会很快被下面的雌鲸接过去,因为要养活的人口太多,反而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悲伤。   好在——安澜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这样说——但好在很快就有“麻烦”找上门来。   那天下午,鲸群正在追捕一头座头鲸幼崽,忽然听到了其他虎鲸群发出的叩击音,似乎对方也在附近捕猎,而且距离越来越近。   其他成员都没反应过来,就连安澜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嘉玛却已经下令停止追击,并且一马当先气势汹汹地朝着那个虎鲸群冲去。   等到双方拉近到只剩一两百米时,安澜才猛然想起这群虎鲸来:当年在约翰琼斯海峡狭湾伏击了她的鲸群。   因为红眼睛在撞击之后死去,对方修改迁徙线路、避开了温哥华岛,而后来维多利亚鲸群也因为旅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固定的事情迁徙时间和线路,所以一晃三十年过去,两个鲸群竟然还是第一次碰面。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见红。   莉莲和坎蒂丝也想起了这一茬,尤其是坎蒂丝,当时因为怀着身孕被当作第二目标穷追猛打,后来泡泡有残缺,它心里知道不是因为打架的原因,却不妨碍一直记着这个仇恨。   这边四头雌鲸杀气腾腾,那边也反应了过来。   当年对方家族中的五头虎鲸,红眼睛死亡,祖母家和两头雄性都已经不在,只剩下最后一头雌鲸,也是现在的族长,下面带着五头年轻虎鲸和一只幼崽。   听到嘉玛的鸣叫声,这头雌鲸也鸣叫起来。   安澜一边选择目标,一边听得目瞪口呆,从来不知道嘉玛竟然能说出这么凶悍的话,能露出这么冰冷的眼神。   因为祖母鲸率先说了不好听的话,双方家里那些不知道往事还在云里雾里的小辈也很快调整过来,语气不善地冲对方挑衅着。   萨沙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听不懂鲸语的那个样子了,虽然并非全能听懂,但关键部分——比较不好听的部分,它都听明白了。   正是因为听明白了,也听到了族长的进攻指令,它冲得比嘉玛还要快。   说实话,那一瞬间安澜真庆幸当初收养了萨沙。   雄性过客鲸……是真的庞大。   这么一个巨兽朝着自己冲过来,但凡是头能正常思考的虎鲸都得掂量一下接不接得住这个冲撞,就像摩西分海一样,对面加起来一共七头虎鲸潮水般退开,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彩虹又开始发出表示惊讶的鸣叫声了。   在后辈的鼓舞中,萨沙一击未中,立刻调过头来,准备继续进行攻击。嘉玛也带着其他成年鲸杀进了敌群,只剩下泡泡带着彩虹朝外侧退避,对方家里的幼鲸也在向后逃跑。   七对五。   几乎毫无悬念。   逃跑对敌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可不知道是还在为当年姐姐死亡的事情而记恨,还是想要维护祖母鲸的尊严,红眼睛的妹妹并没有下令让鲸群离开,而是扭头撞上了嘉玛。   数量占优,体型占优,当年的情形完全调了个,安澜也不可能跟它们讲什么武德。   她加速卡住位置,和妈妈一前一后地围住了那头雌鲸,轮番上去进行冲撞和撕咬。   雌虎鲸根本不是母女俩的对手。   仗着体型比较大,安澜轻而易举地就压制住了对方,每次进攻时牙齿都能精准地开一道口子。好像知道她的打算,嘉玛在边上游走牵制,任由女儿占据了这场战斗的主导权。   在母亲的纵容下,安澜不断扩大着战果。   她并不想要当着幼鲸的面杀死一头祖母鲸,只是当年险些被莫名杀害的仇怨需要有个了结。   被撕咬,被拖溺,被撞击,被追杀,如果不是居留鲸介入、当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这种惶然哪怕是红眼睛的死亡都无法消解——对方是在试图杀死居留鲸幼鲸的途中因撞击失败而身亡的,并非是死于以牙还牙的复仇。   想到这里,安澜和嘉玛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迅速下潜,张嘴死死地咬住了敌人的尾巴,然后拽着尾巴往深处拖行,就像当年自己被咬住时一样。她咬的非常凶狠,一瞬间就尝到了血腥味,红雾在海水中绽开。   雌鲸吃痛,一边挣扎一边高声鸣叫,催促着家庭成员前来解围。   但它环顾四周,发现那头体型巨大的过客鲸在战场上左突右撞,两头年轻一些的雄性压着家里的雄性打,剩下两头雌性也跟疯了一样,发泄的好像不仅仅是怒火……   这是一场全线溃败。   当年被压着打的家族现在已经变成了压着它们打的一方,如果再不阻止,一定会有严重的伤亡出现。   它畏惧了。   下一秒,安澜听到了低沉的鸣叫声。   同为ETP型虎鲸,而且曾经是活动区域类似的家族,有着相差无几的方言,她立刻明白这头雌鲸正在示弱,正在请求着敌人的仁慈。   嘉玛先是一愣,怒气退却了一些,然后看向她。   虎鲸的战斗很少有不死不休的,像红眼睛那样狂性大发的还是少数,就在刚才短暂的冲突中,一头雌鲸的背鳍已经被撕掉了半个,是坎蒂丝的杰作;另一头年轻的雄性伤痕累累,背部流血不止,显然是被萨沙重创。   足够了。   血债用血来偿还。   安澜最后拽了一下,松开了雌鲸的尾巴,又带出一股更加浓重的红雾。   当这个鲸群撤离时,嘉玛带着家庭成员,始终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直到把它们彻底驱逐出这片猎场,然后才回转身来用胸鳍搂住安澜,又搂住了茫然的彩虹。   几十年前的恐惧冲淡了它心中的悲痛。   嘉玛仍然在思念维多利亚,但它知道眼下必须振作起来,它知道还有一件必须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好的事——   保护自己的孩子。 第101章   此后十年,风平浪静。   嘉玛收拾好心情之后,慢慢地展现出了它性格里坚定的一面,对鲸群的保护也不遗余力。只是有一点,多年过去,它仍然不擅长做决定。   祖母鲸的日常就是照着行程引领家族,运用知识规避风险,以及对家中的小辈进行教导。   如果是在安澜出生之前,在家庭成员培养出到处旅行的习惯之前,不擅长做决定都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因为鲸群本来就有固定的迁徙时间和迁徙路线。   可当每年都有无数条线路可供选择时,就会变成选择困难症的噩梦了。   如果把世界上所有的海洋变成一张游戏地图,上面有一条一条的航线,以及这些航线交汇处的节点,嘉玛在每个节点上都会犹豫。   它要维护祖母鲸在小辈面前的威信,所以不经常把犹豫表露出来,可安澜在旁边看着,每次一游到节点上,妈妈都会纠结三四天,一游过节点,它就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尾巴摆得都快了几分。   实在是非常可爱。   除了决定路线的事让嘉玛烦恼,其他两项职责对它来说都比较好完成。   维多利亚教了这么多年,几乎把所有自己会的东西倾囊相授,哪里的海况比较复杂,什么天气需要提前退避,何种动物身上带毒……大海中能对虎鲸造成威胁的东西其实并不太多,规避风险也并不太难。   至于教导小辈,嘉玛完全复制了维多利亚的课程进度,只是加上了一点属于它自己的东西——   讲故事。   它自己小时候的点滴回忆,坎蒂丝小时候的糗事,安澜小时候的奇思妙想,都被拿来改编成“儿童教材”,慢慢地说给彩虹和后来的小虎鲸听。   故事里最常出现的是维多利亚和莱顿,在嘉玛的话语中,这两头大虎鲸活灵活现、无所不能,是鲸群最沉稳的守护者。   安澜总是在想,如果舅舅能听到这个美化版的记忆,说不定会当场笑死过去,最次最次也要叉着腰大笑三声。   难怪每次嘉玛讲故事的时候莉莲和坎蒂丝都会远远避开,因为它们实在不想忍笑忍到尾巴抽搐。   可孩子是单纯的。   祖母鲸这么说,它们就这么信了。   在故事里长大的彩虹出落成了一个标志的小姑娘,幼时就显得特别出众的喙部在长大了之后更加明显,坎蒂丝夸它像只可爱的小海豚,安澜想的则是这下子撞人应该会挺疼。   社交季节的时候彩虹宣称自己要找一个像从未谋面的太舅公一样的雄虎鲸来“生个最棒的宝宝”,为此还遭到了泡泡的无情嘲笑。   泡泡的概念是,一切出自它的就是最好的。   所以彩虹是世界上最好的幼崽,彩虹长大了变得不好玩了之后,它生下来的第二条小雌鲸珊瑚就自动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幼崽。   安澜是不知道珊瑚能不能成为世界最佳,但她非常肯定这条小虎鲸大概是世界最呆。   它看起来压根分辨不出交流的另一方是不是在跟它开玩笑,无论什么都保持赞同态度,完全不像是维多利亚家族的后代,反而像是椭圆的后代。   还别说,椭圆可喜欢它。   上回去南极玩的时候,椭圆像人类撸猫一样用胸鳍轻轻触碰珊瑚的腹部和背部,和它“对对对”“是是是”“没错没错”“好吧好吧”地玩了半晌。   莫阿娜就不一样了。   每当鲸群路过加拿大,幸运能碰上北方居留鲸的时候,安澜的小青梅总会左顾右盼,生怕珊瑚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   珊瑚特别喜欢黏着莫阿娜,贴在它边上仔细观察鞍斑的形状,甩都甩不掉,假如它说了些抱怨的话,小家伙还会因为当真了而沮丧好几天。   莫阿娜从没这么后悔自己把方言教给安澜过,它哪想得到维多利亚鲸群接下来一茬一茬的幼崽都变成了语言大师。   也的确如此。   自安澜往下,每头虎鲸都在对外发展。   泡泡和小白这几年交流越来越顺畅了;闪电一直跟着她学,能模仿好几个鲸群的方言;海星、彩虹和珊瑚都能和北方居留鲸以及南极B1型虎鲸中的一些家族进行正常交流。   她自己几十年的功夫也不是白花,前阵子还整理出了加拉帕戈斯群岛土著虎鲸群的方言,总算弄明白了小时候它们看笑话时说的是什么话。   多年来在鲸语上下的苦功夫也给了她做更多事的可能。   珊瑚九岁的时候,全世界最后一个允许海洋世界圈养虎鲸并用来表演的国家颁布了新政策,禁止私自抓捕、交易、训练或繁育虎鲸。   现在被关在各个水族馆里的虎鲸将分批次接受野化训练,并寻找合适的时机和地点进行放归,如果是完全生长在人工环境里的个体,将在接受训练后转移到半开放海湾去进行半放归。   安澜是在观鲸船边上吸两脚兽时听到的这个好消息,游客话音未落,她已经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家族中唯一的一头过客鲸。   萨沙听不懂人类的话,只是迷惑不解地看着她,仿佛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在这个瞬间,安澜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还是人类时曾经阅读过的写着血泪的文字,她想到了那些幸福地死去的野生虎鲸,她想到了来当年四处碰壁浑身是伤的萨沙,想到了它的无所适从,想到了它的格格不入。   多年的旅行,多年的学习,多年的交际,好像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历经半生,她再想不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   次年夏天,嘉玛在安澜的请求下选择了北极路线,并在夏季结束后继续朝东迁徙,经过格陵兰岛,下到另一片被美洲大陆阻隔的海域。   这并不是鲸群第一次出现在北大西洋,但却是第一次在熟悉的海湾里看到一个被扩建了的巨大的人工隔离带。   大约五头虎鲸生活在这里。   它们有着不同的外形,说着不同的方言,很难想象这五头虎鲸竟然都是出自同一家海洋世界,平时也被当作同一个鲸群看待。   和一群完全无法交流的同类相处十几年,想必也过得很辛苦吧?   安澜静静听着它们的声音,辨别着这些方言属于哪个族群,或者是相近的族群。   萨沙比她更激动一些,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它竟然直接靠到挡板上,和栅栏背后的虎鲸对视着。   期间有工作人员坐着船过来查看,还拍了好几张照片,应该是准备回去认认过来的是哪个鲸群,好判断是不是圈养虎鲸的家人找上门了。   不过他们要失望了。   下一次再有工作人员过来时,安澜就听到他们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叫着她的名字“弗兰西丝”,又用一种更古怪的语气叫着鲸群的名字“维多利亚”。   啊……大概是被鲸群迁徙折磨过的学者吧。   她颇有些恶趣味地想。   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可能又要让这些学者为了论文报告头秃几年呢,不过在那之前,最好先听听家庭成员的意见。   安澜于是在某次家庭会议上提出了要帮助圈养虎鲸寻亲的事,出人意料的是,嘉玛不仅没有给出自己的决定,还把决定权放在了她手中,莉莲和坎蒂丝甚至都没有异议。   祖母鲸下放了它的权柄。   这是安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   可她也很明白,越是拥有决定权,就越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并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承担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   即使嘉玛赞同了她的话,也不代表她能甩手,因为嘉玛和维多利亚是不同的。   维多利亚作为祖母鲸一贯强势,在任何事情上都有自己的成算,而且它的作风也似的这些抉择十分有说服力。   当年安澜想要出去旅行,她自己都还处于知道方向、知道大概情况、走一步看一步的状况,维多利亚一决定把整个鲸群都带上,立刻像是给这个愿望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好像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嘉玛则不同。   如果说维多利亚在族群里充当的是智者和后盾,是定海神针,那么嘉玛在族群里充当的就是蛛网,它无法提供更多决策上的支持,只是提供感情上的支持,将所有成员凝聚在一起,日复一日地以坚定和温柔倾听着、陪伴着。   正如现在它在家庭会议上倾听着她的想法一样。   安澜环顾四周,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海洋,和漂浮在海面上的等待着她说话的家庭成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有朝一日她将会成为这个鲸群的祖母鲸,成为这艘大船的舵手。   母亲给了她一个练手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已经从坎蒂丝和她身上做出了选择,并且认为这个选择对家族来说是最合适的。   于是安澜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里,她都在栅栏边的海域里停留,只在冬季稍稍南下,去更温暖的地方越冬。   就用这段时间,她和其中一头最不留恋人类世界的虎鲸建立了初步交流,并在此年春天折返时把它从栅栏里带走,预备带着它去方言相似的虎鲸群里碰碰运气。   嘉玛全程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陌生虎鲸接近时判断了一下对方是否有威胁,然后就冲着女儿发出了一个轻柔的鸣音。   这头大虎鲸跟着维多利亚鲸群一路北上,赶往独角鲸出没的海域,并在这里成功地和其中一个族群搭上了线,彼此确认就是十几年前失散的家人。   在这个海冰融化的温暖季节,安澜把它送回了家。 第102章   人类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   换句话说——吃惊着吃惊着就吃不下了。   在安澜把三头方言熟悉的虎鲸接走并送回家之后,野化基地含泪开了香槟庆祝,并数着手指盼着其他两头虎鲸也能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这年冬天很冷,其中一头虎鲸的前驯兽师斯科特就是在初春凌冽的寒风中踏上了海湾的栈道,来和自己看大的却没有能力拯救的孩子道别。   斯科特辞了职,换了一份清闲的工作,平时待在家里写书。他本来不敢过来打扰,怕野化进程因此失败,还是基地给他打了电话,说雌虎鲸戴安娜最近有点烦躁,好像很想他。   一踩上木栈道,两头虎鲸就从远处游了过来。   雌虎鲸十二岁了,放养了两年,背鳍看着很精神,连鸣叫声都亮了不少;雄虎鲸今年十四岁,之前被海洋世界人工取精过好几次,背鳍都倒了,脾气暴躁易怒,如今看来也恢复得不错。   斯科特在栈道边上蹲下来。   他本来下意识地就要用手去拍打木头边缘或者水面,那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呼唤虎鲸的动作,但他伸手伸到一半,忽然想到此时此刻无论是他还是它都已经脱离了那个环境,就又重新站了起来。   只是挥挥手。   “戴安娜!”他大声喊道,“过来,好姑娘!”   听到两脚兽的声音,雌虎鲸从海水中探出个脑袋上来浮窥了一下,好像要确定他真的在这里,然后才加快速度,朝栈道冲来。   时隔两年,斯科特又摸到了搭档的脑袋。他轻轻碰了一下,含笑坐下来,絮絮叨叨地开始讲离职之后的日子,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   看到这边有互动,雄虎鲸也跟着靠了过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斯科特能很轻易地看到它的眼睛,看清楚里面又重新燃烧起来的东西。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   这头叫波塞冬的雄性并不是他的常规搭档,顶多算有过几次合作而已,真正和它搭档的是另一个资深驯兽师。   临行前他给前同事打电话,问对方愿不愿意一起来,但被拒绝了。   虎鲸馆被取缔后,在虎鲸馆里工作的驯兽师不是调回了海豚馆就是直接被降职到海狮馆,工资待遇什么的都跟着降了,前同事没法理解这个决定,心里对动保机构多少还有点怨言,自然不愿意来。   他不来,斯科特也不强求。   反正这两年野化基地放归了三头虎鲸,许多观鲸者还拍到过圈养鲸在鲸群里的照片,能做到这么成功,想来大家伙们在地基里过得不错。   所以当三周后,工作人员慌急慌忙打电话喊他上栈道时,斯科特还有点懵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他边穿外套边跑到那,就看到五个工作人员站成一排,两个刚放下望远镜,两个在整理鱼桶,还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眼睛一亮,指着远处让他看。   “看什么?”斯科特不明所以。   “看带戴安娜回家的人。”小年轻冲他眨眨眼。   斯科特当即脑袋上就顶了四五个问号。   他从边上接过望远镜,对着海湾外扫了几圈,一开始只看到茫茫的海水和几只低空飞掠过的海鸟,跟着指示转了好几下,才看到对方真正要他看的东西。   一个规模不小的鲸群正从外海缓慢地朝半开放水域游来,数数背鳍一共有十个成员,其中一头个头还特别大,看着比另外两头雄性都要大上几圈。   “这是……维多利亚鲸群?”斯科特惊讶地说。   “你认出来了?”小年轻很是高兴。   斯科特点了点头。   想认不出来都难,维多利亚鲸群是现在公认最好认的家族了,撇开其他因素不谈,只要观察到背鳍倒伏还缺了一只胸鳍的雌性,肯定就是它们没跑了。   在辞职之后的两年里,斯科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研究虎鲸身上,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那些曾经当驯兽师时没有机会学习的知识,也跟踪着世界各地著名的虎鲸群。   维多利亚鲸群就是其中之一。   他知道它们是“闲不住的虎鲸”,每年都会到处乱跑,在哪里被目击了都不算稀奇,故而一开始都没想到这个鲸群会和基地有什么联系,只以为工作人员喊他上来是来看明星虎鲸的。   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小年轻兴冲冲地说起了虎鲸回家的故事,在他的话音里,那两个收拾鱼桶的收得更快了,恨不得马上把所有吃的都从海边抬走,不留下半点鱼腥味。   “这是在干什么?”斯科特很好奇。   “啊,那个啊。”小年轻抽了抽嘴角,”去年它们过来的时候鱼桶离水里太近了,本来是冬天给戴安娜它们加餐用的,结果都被顶歪翻倒在水里,那只小的一条不剩都吃了。“   斯科特:“……”   好啊,原来还是惯犯。   他原本还在消化工作人员说的鲸群会来接送这个颇有些不可思议的说法,听到这很有画面感的偷鱼回忆,顿时注意力散了大半。   小年轻拉了他一把,让他到栈道上一起去迎接鲸群。斯科特余光看到戴安娜和波塞冬都在往外游,一个比一个游得快,全然忘了昨天还在和他玩耍。   “小没良心的。”他笑着摇摇头。   但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意漫上心头,他明白自己曾经的搭档已经准备好要回到大海里去,甚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从这天开始,维多利亚鲸群就在栅栏外面住了下来,偶尔还会有调皮捣蛋的成员通过开放的门游到栅栏里面来玩耍。   斯科特和工作人员一起用水听器听着虎鲸之间的交流声,希望从中分析出一点有用的信息。他不敢说自己全能听懂,但戴安娜一直处于愉悦之中,这个还是能确定的。   因为它太快乐,他心中的别离之情都被驱散了。   又过了两星期,鲸群调转方向,准备朝着大海游去,戴安娜灵活地从栅栏门里绕出去,隔着两三个身位坠在了祖母鲸背后,只剩下波塞冬闷闷不乐地在栈道底下生闷气。   十一头虎鲸在人类喜欢站着的地方短暂停留,轮流露出水面,最小的雌性幼鲸长长地鸣叫着,不停地把水往岸上喷来。   小年轻最喜欢它,悄悄抱着个小鱼桶给它塞了两条鱼打牙祭,边塞还边左顾右盼,生怕被前辈发现越界互动,被揪着耳朵训斥。   斯科特保持着蹲下身的姿势,和露出水面浮窥的戴安娜对视着。他看到有两头雌虎鲸拱了拱小姑娘的背,好像在催促它说点什么道别的话。   于是它鸣叫起来。   小年轻看不得离别,抱着鱼桶就想用咸咸的手去擦眼泪,险些真的把自己擦得眼泪直飙,还安慰地叫了斯科特的小名:   “都会好的,斯科蒂。”   “我知道。”斯科特拍了拍他的肩膀,“戴安娜要回到海里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仔细想想,在水族馆的时候我虽然一直在照顾她,但我的照顾其实对她来说本来是不需要的东西——”   小年轻努力睁大眼睛看他。   “——一边爱着自己的搭档,觉得世界上再也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一边成为驯鲸的帮凶,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两年前的我就是这样矛盾啊。”   斯科特最后一次摸了摸戴安娜的脸颊。   没有人给出任何指令,雌虎鲸却在水里转了一圈,紧紧盯着他,细细地鸣叫。   前驯兽师被逗笑了。   隔空点了点它的喙尖。   “走吧,戴安娜,”他说,“如果说有什么让我感到幸福的事,那就是自我们之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需要体验这种矛盾了。”   小雌鲸看着他,不明白他说了什么话。   但有一条大点的雌鲸好像听懂了似的,原本漂在远处的它稍稍靠近了些,露出水面来观察这两个人类。   斯科特认得它。   人们叫它弗朗西还是弗兰西丝,夸赞它是世界上最聪明也最特别的一个。   在这个距离看去,弗兰西丝表现得很沉静,它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智慧的光芒,似乎还带着点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讶异,可能是理解。   斯科特看不清。   他只能小声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把这个小姑娘交给你啦。”   大虎鲸鸣叫一声。   当鲸群终于启程时,他忍不住追到栈道尽头,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戴安娜的名字,喊着“要过得快乐”,喊着“我会想你的”。   直到虎鲸的背鳍消失在天边,连望远镜都看不到时,他才落下泪来。   斯科特希望自己的心声能被听到。   事实上,的确有人向戴安娜传达了这些道别的话。   安澜不仅把两脚兽说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还自己加了一些,给即将迎来新生活的后辈加油鼓劲。   其他家庭成员多多少少也用蹩脚的挪威虎鲸方言说了几句安慰之词。   到头来话最多的竟然是家里唯一的一头过客鲸。   萨沙最近精神不太好,让安澜很是害怕,但它不肯休息,坚持要把这五头圈养虎鲸都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好像要完成什么执念一样。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维多利亚鲸群从没碰上过萨沙原本的家庭,也或者萨沙根本就是在水族馆里繁育出来的个体,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从小被抓走的虎鲸多少还能说点方言,它却没有丝毫记忆。   有一天晚上,鲸群在看星星的时候,珊瑚告诉萨沙说我们会像找到戴安娜的妈妈一样找到你的妈妈,找到你的家。   安澜一直到成为祖母鲸很多很多年后都还记得萨沙说了什么。   那时大虎鲸从气孔里轻轻地喷出一股气,半开玩笑地顶了顶幼鲸的脑袋,然后告诉它说——   这里就是我的家。 第103章   斯科特回去就把在基地看到的事写进了书里。   因为虎鲸帮助圈养虎鲸回家的故事太戏剧性,在这本书出版之后还有制作组找到他和野化基地,想要制作一期讲回家故事的专辑。   正好还有最后一头虎鲸没离开,制作组在次年春天收拾收拾东西就蹲进了基地里。   他们进去的时候还啧啧称奇,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圈养虎鲸真能做到一年一条或者两条地跟着野生虎鲸跑,就好像双方真的说好了一样。   如果这个问题要问安澜的话,她一定会回答:   因为小虎鲸们实在是太老实了。   她第一年过来看情况时只和两条搭上了线,因为这两条的方言特别耳熟,其中一条说的是独角鲸猎场里那群大西洋虎鲸的惯用腔调,本着先带过去给看看再不济就当作搞纯天然野化训练的想法,安澜先把这条虎鲸拐走了。   走的时候她还答应其他虎鲸说会帮它们留意语言类似的家庭,结果第二年过来一看,四条整整齐齐地都漂在那。   是真的好哄啊。   安澜当时就有点过意不去,觉得哪怕冬天再冷还是该过来看看的,不然这些小家伙自己待着得有多忐忑。   这一年她努努力带走了两条。   第三年她过来带走了戴安娜,并且把它平平安安地送回了家,整个半开放海域在迎来下一波房客之前就剩下了波塞冬。   雄虎鲸波塞冬是从东南亚地区的水族馆运过来的,和其他四头虎鲸一起生活了十年,它被抓走的时候还是只幼崽。   因为波塞冬是大西洋2型虎鲸,也是少有的能和南极A型虎鲸拼一拼块头大小的存在,它在水族馆里受到的限制也最多。   表演结束之后工作人员会把虎鲸赶到狭小的休息水池里去,别的虎鲸好歹能把背鳍的一大半泡在水里,它的背鳍整根都露在水面上,日晒风吹,能不倒伏才叫怪事。   最艰难的还是没有表演时它都和戴安娜一起被关在狭小的水池里,刚住进去时连续好几个星期都觉得转不过身来。   等到性成熟期,人们开始盼着它和戴安娜繁育后代,但波塞冬是北大西洋2型,戴安娜是北大西洋1型,它们甚至都不是一个生态型,于是就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人工取精。   就算过得这么辛苦,它也没有被折磨成疯子。   在安澜看来,这头雄虎鲸顶着个炫酷的属于海洋神明的名字,其实是个非常温和老实的甚至有点憨厚的男孩子。   把它留到最晚接走,它也不过是躲在栈道底下生闷气。   一离开木栅栏,这股气就消了。   安澜盘算着在秋天之前能完成送波塞冬回家的任务,她这几年每天都在认真倾听海洋里传来的鲸鸣声,对和它说同种方言的鲸群的所在地了如指掌   这任务不会很难,   这任务应该很简单才对。   可是她错了。   等维多利亚鲸群千里迢迢赶到那几个鲸群出没的地方,波塞冬在她的示意下连续好几天鸣叫着呼唤自己的家人,吸引了好几个鲸群的注意,最终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首先经过的一个鲸群有七名成员,祖母鲸听到了小雄鲸的呼唤,本着一探究竟的念头靠过来查看情况,旋即停在了离安澜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七头虎鲸就这么来回游着,因为波塞冬话语间透露出的不幸而感到不安,但没有一头虎鲸表现出家里曾经丢过幼鲸的模样。   第二天这个鲸群带来了另一个鲸群,两个鲸群十几头大虎鲸蹲在那里听波塞冬鸣叫,时不时用吹哨声相互交流,好像在问彼此“是不是你家丢的孩子”,“不是我家的,是不是你家丢的”。   又过了几天,第三个和第四个鲸群也加入了。但它们停留的时间很短,在确认不是自家孩子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最后只有第一个家族还在附近。   安澜感觉到绝望。   前面四个孩子送回家时都很顺利,成年虎鲸记忆很好,只要找到的是对的家族,一个照面就能认出家里的后辈,然后就是母亲和孩子时隔多年的团圆。   就这一个不知怎的砸手上了。   难道没找对地方?   也不能够啊。   挪威虎鲸和冰岛虎鲸活动区域离得不远,说的语言却相差很大,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二十多种发声方式,附近除了它们再没有说这种方言的虎鲸了。   左思右想,安澜还是决定凑过去问问。   兽食□□鲸通常来说都比鱼食□□鲸要攻击性强一些,再加上南极A型、大西洋B型和部分过客鲸的恐怖体型,万一被认定是需要驱逐和攻击的对象,甚至被认定是食物缺乏时的捕猎对象,就会非常麻烦。   作为小体型生态型,安澜原本不打算靠得太近,可现在两边僵持住了。   对方估计是在疑惑为什么波塞冬混在奇怪的鲸群里,这边又在防备……   必须有一方率先行动起来去打破僵局。   这回不是隔着老远用声音相互致意,而是切切实实地脸对脸。   当维多利亚鲸群游过去时,大概是从没见过三个生态型一起游泳的场景,整个北大西洋虎鲸家族都愣在了原地,连它们的祖母鲸看起来好像都在怀疑鲸生。   可能是被震住了,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一头虎鲸发出警告的鸣叫声,姿态看着也还算放松。   安澜在距离二十米远处停下。   波塞冬紧紧地贴着她,明明块头比萨沙都大了,胆子竟然小得像幼崽一样。   它被抓走时年纪太小,只学了一些最简单的对话,语言掌握程度其实和她半斤八两。   为了把情况说清楚,两头虎鲸磕磕绊绊地又是鸣叫又是咔哒,询问老雌鲸认不认得这头雄性,又或者知不知道有哪个鲸群曾经丢过幼崽。   不幸中的万幸,这是头非常有耐心的祖母鲸。   它听了安澜的话,先是仔仔细细地把波塞冬打量了一遍,然后又和鲸群里年长的几个子女小声交流了片刻,这才给出答案——   是有这么一个家族。   很多年前有两脚兽坐着船过来捕鲸,他们把整个鲸群赶到海湾里,用结实的大网把全部成员捞起,然后放掉了大的,只留下小的,   当时有三只幼崽被抓走了,那个鲸群日日夜夜地哭泣,直到有一次又看到同样的船出海,它们追着船离开了,不知道去往了什么地方。   是……离开了吗?   安澜听得很不是滋味。   一下子把家族里所有的幼崽都捞走,就像把一个家庭里的一代人都杀死一样,是半点希望的种子都没给。难怪鲸群追着船离开了这片海域。   波塞冬压根不记得自己还有另外两个兄弟姐妹,甚至因为那会儿又疼又怕都记不太清当时发生的事情,现在被提醒,想到这么惨烈的场景,情绪顿时低落了下来。   谢过这头祖母鲸,全家人一起掉头离开时,它还一副缓不过劲来的模样,隐约还有些惴惴不安。   出生的家族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不知道究竟找不找得到,大海里好像又没有容身的地方了。   它在害怕自己会被丢下。   这种情绪表现得很明显,不仅是年长的雌鲸们感觉到了,就连小辈们都感觉到了。为了安抚波塞冬的情绪,安澜本想让它休息休息,少上几节课。   可萨沙拒绝了。   过客鲸亲自把小雄鲸带在身边,用最严厉的态度教养它。从前维多利亚教它的那些话都被它用在了波塞冬身上,因为出身类似,它对波塞冬的一些行为有着更好的理解,训练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一个完全陷进了共情里面,放不下心;一个被训得够呛,没时间伤春悲秋,结果竟然是两头雄虎鲸在互相“折磨”中精神竟然都变得好了起来。   这走向安澜真没想到。   好几个晚上她在和妈妈贴贴时都小声说着家里雄性的悄悄话,嘉玛乐得不行,直说这就是长辈对小辈的爱,有个不省心的吊着,萨沙想走都走不了。   安澜心说那万一找到鲸群了怎么办呢。   萨沙是头温柔的大虎鲸,它不可能因为自己在意一个后辈就不让它回家,而且这也违背了她当初带圈养虎鲸出来时的承诺。   事情是不经念的。   这年秋天,维多利亚鲸群在南下时碰到了三头虎鲸,波塞冬不记得兄弟姐妹,却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妈妈,当即就兴奋地抬起脑袋。   安澜又是欣慰,又是遗憾,本想着让萨沙和这头被它当作弟弟一样养的小雄鲸好好告个别,结果鸣叫声还没发出来,让人目瞪口呆的画面就出现了。   那头被波塞冬认为是母亲的雌虎鲸先是不友好地以声呐探测,旋即绷紧身体,做了一个标准的进攻前摇动作,直接上前挡在了它最小的孩子前面。   波塞冬愣在当场。   它也不敢靠近,只能不停地呼唤着母亲。可雌虎鲸被它叫得越来越紧张,竟然带着三个孩子朝侧面下沉,用加快游速来规避。   没认出来吗?   安澜也傻眼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想萨沙会不会失落了,全副心神都被这种没人能想到的久别重逢场景牵动着,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仔细想想,好像成为虎鲸那么多年,从没见过成年大虎鲸认不出亲属的事情。   别的雌虎鲸和兄弟分别十几年都能接受它们的投奔,这位妈妈虎鲸居然对自己的儿子采取了警戒和威胁进攻的姿态。   她恨不得幻化出双手上去摇晃对方。   你清醒一点啊!   这是喝了忘崽牛奶吗?! 第104章   虎鲸妈妈不仅像喝了忘崽牛奶,而且这牛奶的劲好像还挺大。   不管波塞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突破被它划下的社交禁区,有时是先行规避,有时是对峙,有时甚至会发展到攻击。   好不容易找到妈妈,波塞冬不会轻易放弃。   于是这场拉锯战慢慢发展成了跨越百公里的海洋追逐赛,虎鲸妈妈带着一只七岁的幼崽和一只一岁的幼崽,几乎没有把追踪者甩掉的可能。   如果它的家族还在,情况或许会不一样。   按照北大西洋2型祖母鲸的说法,当初这个虎鲸家族很是兴旺,一家能凑出三只年纪不大的幼崽,后来虎鲸妈妈一定是脱离了家族独自生活。   这种脱离通常发生在子嗣众多雌虎鲸身上,它们会从大群里直接带着孩子分出去成为小群,提高捕猎成功后分得的食物数量。   不过带着两个这么小的崽出来单干的还真是少见。   难道是当年那场一网打尽让虎鲸妈妈害怕了,不敢再把自己的幼崽和家族里的其他幼崽放在一起抚养?   有这个可能性啊。   安澜沉思着。   假如是因为这个,那么它在保护幼崽这方面已经不是谨慎,而是过激,是惊弓之鸟。连家族这种强力庇护都不相信,不相信失散十年多的过了性成熟期的波塞冬也情有可原。   怎么说呢……这比忘了还残忍。   一样都是孩子,却要分出个轻重,对波塞冬来说简直是那场悲剧之后的又一次酷刑。   安澜亲自把它带出栅栏,就觉得对它有责任,想着还是该劝一劝,到了这份上不如还是放弃算了,留下来也没什么不妥,还能给家里过客鲸找点事做。   但是波塞冬自己不愿意。   教它捕猎和社交的萨沙也不愿意。   既然大家都还想继续努力,安澜也不会去左右它们的行动,只是心里梗着这个猜测,好几天都情绪不佳。   一如既往地,嘉玛充当了感情上的支柱。   雌虎鲸在一次捕猎之后叫住她朝远离鲸群的方向游,进行了一场私底下的谈心。   说是谈心,其实只问了一句话。   妈妈问道——   你还记得当初萨沙是怎么来的吗?   就这么一句,却在安澜心湖里砸下石子,掀起重重波澜。   过去种种从记忆长河里浮起、闪回,一会儿是萨沙浑身是伤的样子,一会儿是她教它语言的样子,一会儿是它叼着海豹朝鲸群靠近的样子。   是啊,怎么能够忘记。   萨沙最后能拥有一个归宿,靠的是自己日复一日的坚持,感动了维多利亚,也感动了整个虎鲸家族。   这还是没有血缘关系且不同生态型的极端情况。   眼下波塞冬虽然遭遇噩梦开局,但毕竟有血缘关系摆在那里,比起当年的萨沙是走运到不知道哪去了,可操作的空间也更大。   安澜这么想着,就也准备甩开膀子干,拉着家人开始制定回家大作战计划。   既然虎鲸妈妈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作为年纪不小的长子,帮忙分担生活压力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单独捕猎……萨沙教不了。   萨沙会的一切技巧都是跟着鲸群围猎学来的,它能做到的单捕并不是什么技巧,纯粹是在野化训练时唤醒的本能。   全家只有一头虎鲸能教给波塞冬单独捕猎的理论知识和系统技巧,那就是在旅行前受了维多利亚好几年特训的安澜。   于是波塞冬刚刚承受了老妈不认它的精神打击,马上又承受了被摔打来摔打去搞特训的肉体打击。   安澜可不会放水。   当年维多利亚怎么逼她,现在她就怎么逼波塞冬。   每当它嚎着太累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她总是非常“温和”地进行劝说——别的雄虎鲸可以单猎小灰鲸,相信你也可以,加油哦。   波塞冬:“……”   敢怒不敢言,只能加紧训练。   反倒是萨沙乐得清闲,一大把年纪了时不时还要过来蹭课,接着再对某些没见识到过的捕猎技巧指指点点。   看着不像是油尽灯枯的样子。   有时候安澜被它噎得觉得自己死了它都不会去世。   在无情的捶打之下,波塞冬进步神速,行动间完全脱去了圈养虎鲸的生疏。它从最开始的空手追妈妈,变成后来的叼着海豹送给妈妈,再后来还能在鲸群允许时叼着须鲸幼崽被吃剩下的身体过去讨好妈妈。   到了这时,雌虎鲸也知道维多利亚鲸群不是要攻击它,而且反正跑不掉,因此也不刻意强求保持距离了。一休息一放松,它就有功夫来看这边上演的鸡飞狗跳,只是礼物几乎没接过。   波塞冬也不气馁,   送一次两次没效果,它就换个猎物再送,只要不是双方各奔东西导致失联,总有一天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攻略不了老妈,攻略弟弟妹妹也行啊,送了几次幼崽看见它都不是瑟瑟发抖的样子了。   就这么拖着拖着,拖到最小的幼崽两岁大,雌虎鲸终于松口,允许波塞冬在小鲸群边上四五十米处活动,基本上算是释放了一个友善信号。   萨沙高兴得饭都多吃了两口。   后来有一天早上,波塞冬突然游回鲸群里来,鸣叫声还断断续续、支支吾吾,安澜就知道事情已经走到了最后几步,是告别的时候了。   即时到了那时,萨沙也没有流露出失落。   甚至安澜和嘉玛都感觉到了它心中瞬间落下的大石。   也许虎鲸没有像人类那么复杂的语句可以作诗写词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在内心深处,它们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   一个家族就是一条命运线。   有些存在被这条命运线吸引,先是绕着它打转,然后并入进来,成为命运线中新的一股;但有些存在有着自己的命运,它们匆匆赶来,匆匆相遇,又匆匆离开,在邂逅时就知道可能留不住。   如此想来,能够相互陪伴一年有余,已经算是深厚的缘分。   萨沙告诉安澜说它想得开。   好像要证明这一点似的,大虎鲸鼓足力气又活了两年,才因为身体衰弱走上了离开的道途。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维多利亚鲸群跟着萨沙迁徙到了千岛群岛,这里是它重获自由的地方,是它遇见鲸群的地方,也是它为自己选择的埋骨之地。   它离去时下着太阳雨。   雨水把天空和海洋串联到一起,从海洋中升起的灵魂便也能踏着这珍珠做的帘门,轻飘飘地飞到云朵的怀抱里。那具留下来的躯壳则缓慢地朝大海深处沉去。   安澜静静地看着。   看着黑白分明的巨兽渐渐缩小,模糊了色彩,模糊了形状,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黑暗一抹一抹地笼罩上来,把它包裹在墨色之中,如同盖上了一帘漆黑的床纱。   直到眼睛看不到。   直到声呐也探测不到。   这是海兽的告别。   比起死后暴露在地面上的陆地生物,海兽的死亡带着一点黑色的浪漫。即使知道尸体会在什么地方被哪些动物所分解,但只要一辈子无法找着,留在记忆里的就仍然是它完整的模样。   几头年轻虎鲸小声哀鸣着,怀念着这位会带它们玩火箭跳水的脾气温和的长辈,珊瑚哭得最厉害,这是它第一次经历别离,它知道离开的东西不会再回来。   大点的虎鲸经历过几次送葬,虽然悲伤,尚还能控制自己,再大一点的老一辈虎鲸则想得更多。   对嘉玛和莉莲来说,这是它们第一次送走比自己年轻的家庭成员,此刻的静默不仅是为了哀悼,更是在思考着死亡的含义,猜测着死神何时会来敲响这扇门。   安澜和坎蒂丝靠在一起。   比起其他家庭成员,她心里还更多了一层伤感。萨沙比她年纪大,但当初却是她救下来的。   她教会它语言,教会它怎样睡眠,教会它如何社交,看着它从什么都不会的圈养鲸变成了一头能为家庭冲锋陷阵的强大的野生雄虎鲸……现在这些时光都随着它的身体一起沉入了海底。   莱顿离开的时候她悲痛不已,维多利亚走时她觉得像天塌了一样,现在萨沙离去,就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唯一让安澜觉得有点安慰的是它这几十年来至少过得不错,在晚年能够平静地去回忆前半生,而且还完成了送圈养鲸回家的执念。   从过去到现在,从草原到山林到海洋,在力所能及时救下来的那些个体,她都觉得有一份责任在其中,而对其他生灵的命运负有一部分责任,是一件既沉重又幸福的事情。   责任。   安澜在心里轻轻念着。   时间正在把压在上一辈身上的家族命运轻轻扶起,缓缓转移,维多利亚的影子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睡梦里,外婆还是像过去那样干练,它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好像在询问一个不必说出口的问题——   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吗?   安澜一年又一年地问自己。   五年后,鲸群失去了风一样自由的莉莲,它在南极的冰层边陷入长眠。   又过三年,鲸群失去了慈爱的嘉玛,它离开时沐浴着橘郡的阳光,就像安澜出生那天一样。   坎蒂丝在成为鲸群中年纪最大的雌性之后并没有做任何尝试,只是悄悄地退到一旁,和自己的子辈孙辈乃至曾孙辈待在一起。它既不下令迁徙,也不下令捕猎,传达了一个非常明确的信息。   这年安澜六十四岁。   她成为了家里名副其实的祖母鲸。 第105章   银鱼觉得自己过得很难。   它出生在一个规模不小的ETP虎鲸家庭中,妈妈是家里最小的雌鲸,名字和海里的珊瑚同音,又可爱又美丽。   不过妈妈并不经常带它。   除了喂奶和玩耍,妈妈在要干正经事的时候总是有多远躲多远,据太姥姥说,这是“完美遗传了外婆的性格”,“孩子只要活着在喘气就行,如果能拿来玩玩炫耀炫耀就更好”。   银鱼不懂,但它大受震撼。   虽然外婆年近半百还是活得像小雌鲸一样娇气,动不动就要和家里的长辈撒娇,严重一点还会独自潜到下层水域去闹别扭不理人,但外形摆在那里,它一直以为外婆拿的是身残志坚剧本啊!   难道说顶着它游几趟偶尔抱一抱已经算是外婆一生中的带崽巅峰了吗?   不——会——吧——   抱着一种绝望的心情,银鱼转向看起来还靠谱点的太姥姥寻求亲情的安慰。   家人都说太姥姥是位认真负责的长辈,当年也是它一点一点照顾着外婆长大的,残疾虎鲸能活到快50岁,它功不可没。   然而在银鱼凑过去时,太姥姥竟然当场愣住,旋即怜爱地用胸鳍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甩手跑路,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着“不愿再带崽”。   作为家里年纪最大的长辈,太姥姥这些年被外婆反过来说是“越活越轻松”,念叨最多的是“想去哪里”和”想吃什么“,其他大事小事全部甩手,甚至在社交季还会神隐,每天在外面欣赏雄虎鲸伟岸的背鳍。   银鱼实在是无力吐槽。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连海水都遮不住眼前一片灰暗了。   在这放荡不羁的家族里,鲸心冷漠无情,只有兢兢业业的祖母鲸还有点温度。   祖母鲸是太姥姥的亲妹妹,是家里决定一切的族长,是每一位新成员的启蒙者和引导者,也是家庭幼儿园的管理者。   幼崽们都喜欢围着它,因为这位太姨婆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而且什么事都难不倒它,什么问题在它那里都能得到答案。   银鱼深深爱着祖母鲸,但每当它听到祖母鲸在被孩子们缠住时解围脱身的固定台词时,总会忍不住抬头仰望星空——   “明天一定有空讲故事。”   “大家都是最好的小虎鲸。”   “我对你们的爱都是一样的。”   这一套三连击给不知多少幼崽灌了迷魂汤,让它们叽叽喳喳地来,心满意足地走,长到十岁还都以为祖母鲸最喜欢的是自己,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其他兄弟姐妹舅舅阿姨外甥外甥女。   银鱼因为找其他大虎鲸贴贴的意图彻底宣告破产,从此也只好成为家庭幼儿园中的一员。   它黏着祖母鲸的时间越多,听祖母鲸安抚其他幼崽的次数就越多,在心里叹气的频率也就越高。   唯独有一点让银鱼很在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比较早熟,平时表现得也很沉稳,祖母鲸很少单独私下里和它谈心。   不过这种情况在六岁那年得到了改变。   虎鲸幼崽的语言教育在五岁时基本完成,有了更完整更复杂的言语表达,幼崽之间的矛盾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是相互叫喊些无意义的东西,而是真真切切地口角冲突。   而银鱼吵架的次数最多。   一来是因为它总表现得有些格格不入,不爱和同龄虎鲸玩,反而喜欢游去找长辈;二来是因为它的外观也有些格格不入——   银鱼是条乳白色的虎鲸。   幼崽们没见过其他白虎鲸,以前只是在心里想想,语言成熟后自然而然地就把这种排斥带出来了一些,所以每每说上两句就要吵起来。   所幸祖母鲸很快就发现了孩子之间的矛盾。   不知道它用了什么方式劝说,在一段时间后,银鱼再也没有因为肤色被说过嘴,陆陆续续还有幼鲸凑过来和它修复关系。   虽然它觉得这是小事,而且自己才不在乎,可从这件小事里它得到了一件绝妙的福利,那就是一家之主额外的注意力。   从此,祖母鲸的过去好像在它面前被揭开了一个角落,让它得以窥见这头大虎鲸身上更多的小秘密。   祖母鲸喜欢吃弓头鲸。   祖母鲸讨厌性格不稳定的同类。   祖母鲸会在社交季节和太姥姥一起出去欣赏雄鲸的背鳍,但总会早早回家,好像只是单纯为了看一场表演。   祖母鲸有两个很好的朋友,一位住在北边,一位住在南边。   住在北边的大虎鲸也是一头祖母鲸,因为每次去拜访它时家里都能吃上鲑鱼大餐,久而久之这头老雌鲸在银鱼心里就被和鲑鱼划上了等号。   在北方居留鲸家族面前,两头祖母鲸都表现得非常沉稳,鸣叫不高不低,动作不急不缓,但在私下里,自家祖母鲸围着朋友团团转,就像个闲不住的话痨。   劝说对方要注意身体,可以理解;聊聊旅行过程中发生的趣事,完全正常;可是两头加起来快150岁的虎鲸一起讨论怎样恶作剧才会得到最好的效果是为了什么?   这合理吗?   不仅如此,自家祖母鲸还会千里迢迢带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过来送给北方居留鲸,有时候甚至会帮南北两个朋友相互传话,传话的内容还大多是长辈严令小辈不许讲的垃圾话。   银鱼觉得这不合理。   它甚至怀疑两边能隔空吵起来一定有自家祖母鲸在里面两头拱火看戏的因素。   但对方是德高望重的祖母鲸,它只是头小虎鲸,所以它只能安静如翻车鱼。   北边这位朋友画风奇异,南边那位也没好到哪里去。   南边的老雌鲸不是祖母鲸,但它特别讨小辈喜欢,因为无论向它提出什么请求,玩耍,学捕猎,无聊闲逛,翻肚皮托着发呆,都能得到肯定的回答。   它好像一个游动的肯定符号。   这样一头虎鲸竟然能和北边祖母鲸吵起来,让银鱼对自家祖母鲸在里头起的作用更怀疑了。不过它也知道这种争吵是熟人之间才会有的相互嫌弃的争吵,想必这些年来祖母鲸没少为两个朋友牵线搭桥。   在关注朋友之余,祖母鲸还很关注一些寻常虎鲸不在意的东西。   比如说家中的十大神秘事件之首——三年一度的无规则长途迁徙。   之所以说无规则,是因为幼崽们在这条迁徙路线上既没看到什么“独特的风光”,也没见到什么“独特的个体”,只是单纯地去走一遭。   路线从北方祖母鲸所在的海湾开始,朝西一路直达某个会让家中长辈流露出悲伤之意的群岛,然后向北进入寒冷的海域,再向东,最后向南,抵达半封闭海湾。   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可言。   但每轮巡航结束后,祖母鲸都会轻轻感慨一声“没有更多的了”,“真好啊”,然后重新回到常态旅行之中。   它表现得那么高兴,银鱼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如果说固定长途是祖母鲸每隔数年必做的事,那么抬头看着夜空,尤其是极地的夜空,也是祖母鲸每隔一段时间必做的事。   祖母鲸喜欢极光,也喜欢星星。   银鱼从前不知道它在看什么,但在家中辈分最高的雄性虎鲸离世后,它尚在哀哀哭泣,却听到祖母鲸安慰它的话。   祖母鲸说,所有那些逝去的大虎鲸的一部分在海洋中,一部分都在星辰里。   它这么说的时候声音还带着点多余的转音,仿佛在强忍悲痛,又仿佛在隐藏一个释然的笑意,好像离开的虎鲸变成星星这件事其实是某个不为人知的有典故的小秘密,而且是全世界只有它一头虎鲸知道的小秘密。   可是分别太痛苦,所以银鱼选择相信。   如果离开的大虎鲸不是化为虚无,而是在银河里遨游,那么死亡也不是一件值得恐惧的事,反而成了某种冒险的开端。   它开始明白为什么祖母鲸总在默默地看着极光,也总在默默地看着星河,许多许多年之后,它自己也养成了抬头的习惯。   有一天晚上,当两头虎鲸靠在一起仰望天空时,祖母鲸忽然提起了当年幼崽们因为肤色排斥它的这件事。   一如既往地,银鱼说自己全然不介意。   但祖母鲸只是发出了一个柔和的鸣叫声。   它没有选择直接说幼崽之间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一件很早之前的、也再也没有家庭成员会在鲸群里提起的往事。   往事里有一头雄虎鲸,名字叫小白。   祖母鲸说那是一头非常有个性的也非常美丽的大虎鲸,祖母鲸说白色是奇迹的颜色,也是会让人想起来就觉得快乐的颜色,祖母鲸还说那头虎鲸是外婆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一位因为吹气泡结缘的、支撑着它不断努力活下去好去吹一个更完美的气泡的朋友。   也许是出于移情,从未带过一天崽的外婆才在外孙出生后尝试着顶它起来玩耍,尝试着用仅剩一支的胸鳍拥抱它,抚摸它,因为白色是值得好好回忆的颜色。   祖母鲸说,白色是快乐,是幸福,是奇迹。   祖母鲸还说,白虎鲸放在每一个族群里都会是无比珍贵的存在。   银鱼听得怔忪。   它向来不承认肤色和其他幼崽的排挤会给自己造成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刻,它心里的某些东西被抚平了。   从那天开始,当其他幼崽说自己是祖母鲸最爱的时候,银鱼在心里叹气得更大声,也嘲笑得更大声了。   因为世界上没有人比它更明白——   它才是祖母鲸的最爱。 第106章   安澜并不知道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银鱼竟然有这么多深刻的想法,她对这只幼崽的印象还停留在“早熟又深沉的小家伙”这一栏。   不过她确实在白虎鲸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   幼崽都是债,当年维多利亚教导后代有多辛苦,现在安澜被孩子们缠着要学这个要学那个要听这个要听那个就有多困难。   安澜每每想到甩手不干的坎蒂丝就会陷入怀念之中,当年姐姐带着她是多么不遗余力,后来带着泡泡又是多么任劳任怨,现在好了,一日尝到不带崽的滋味,就开始了终生不带崽的幸福生活。   家里的其他成员就更不用说了,男孩子还能搭把手,女孩子们逐渐放飞自我,说好的一个家族共同带崽,到头来它们都在快乐玩崽,只有她自己在为崽的未来殚精竭虑。   这可能就是祖母鲸的悲惨生活吧。   好在当祖母鲸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在和莫阿娜的争执中从来不会落入下风,而椭圆就惨一些,常常被莫阿娜以“你什么都不知道”来攻击。   偏生它天生就是个自走赞同机器,莫阿娜说它,它还在那里“对对对““是是是”“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安澜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传回去,把莫阿娜气得尾巴都硬了,坚持认为椭圆是在和它过不去,刻意嘲讽它。   于是这两头雌鲸就成了冤家。   不管怎么说,两个朋友认识了有交集了也算是一件好事,而在旅行途中认识更多新朋友,哪怕只是一生一次的旅伴,也是能终生铭记的记忆。   不过这些快乐都比不上几十年来看着人类社会发展变化带来的快乐。   出现在鲸鱼迁徙路上的观鲸船都被换成了用高新科技打造的近乎无声的小船,一些船只还有着透明又柔软的底部,让虎鲸能安全地和游客进行近距离观察和接触。   渔船也有很大的改变。   不知做了什么更新,安澜走南闯北时再没听说过有被渔网误捕的大型海兽,那些不符合规格的超小格渔网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全世界的虎鲸馆都消失了。   建在俄罗斯和冰岛的虎鲸野化放归中心已经有二十年不曾入住过新房客了,安澜上次去看的时候,那些用来做隔离用的栅栏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硅藻,全然没有半点人类世界的痕迹。   比这更好的是,人们也开始重视海洋污染,被倾倒在大海中的垃圾逐年变少,从海里被打捞上去进行无害化处理的垃圾则逐年变多,现在安澜游过巨藻森林时不必再担心塑料会割伤自己或其他家人了。   因为人类的退让,海洋慢慢净化着自己,鲸鱼的头胎生子因此受益,不再有着极高的夭折率,而成年鲸鱼自己的寿命也因此被拉长。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安澜的年岁在不断增长,终结似乎在不断靠近,但她的心情却在日复一日地听到好消息的时候变得越来越轻快,也越来越期待。   虎鲸是智慧的生物,可人类才是这个纪元的主宰,当人类决意要做一件事情时,他们往往能做对做好,同时也给更多生灵带来希望。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想必那些真心实意爱着虎鲸的人,那些常年在世界各地追着虎鲸的人,那些放弃城市工作只为更靠近虎鲸的人,也会为了全社会对海洋环境的醒悟而欣喜若狂吧。   曾经安澜就不止一次在观鲸船边听到过来自这些人的歉意,现在都变成了祈祷,变成了美好的祝福。   她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带着家族去参与互动,知道现在是时候去构建一种崭新的关系。   人鲸互动在丹纳角进行得最多。   这里是安澜的出生地,也是嘉玛长眠的地方,每年鲸群的迁徙路线都在仔细的规划下经过这里,非常偶尔才会因为北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遥远距离而作罢。   人类好像也意识到了丹纳角的特殊性,意识到了这里是维多利亚鲸群确定会经过的地方,那些从纪录片和新闻报道中迷上这个特殊鲸群的游客于是更经常地出现在此。   他们总会呼唤着每头虎鲸的名字,有些和安澜自己的称呼对得上号,有些则完全对不上,但并不妨碍这些名字里包含的感情。   弗兰西丝是他们叫得最多的一个名字。   自由,他们喊着。   自由,他们祝愿。   而安澜对欢呼和呢喃照单全收,时不时会在心情好时靠近小船,学着莱顿的样子做几个腹拍和背拍,把人群逗得哈哈大笑,把鲸群惊得默然失语,一如当年长辈们被舅舅惊到时的模样。   坎蒂丝是唯一一个能和她靠在一起怀念过去的家庭成员,这头比安澜整整大十岁的老雌鲸在生命末期活得极为潇洒,但在每天睡醒之后却总会失落几分钟。   有一天,它开始给安澜讲过去的故事。   那多出来的十年里,有太多太多独特的美好的东西,曾经被它珍藏着,现在却想倒出来,留给其他家人。   安澜于是知道了嘉玛和莉莲曾经是多么顽皮的一对姐妹花,莱顿做过哪些糗事,维多利亚开玩笑时是什么语气,甚至还听说了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家人。   直到坎蒂丝在泡泡诞生的海湾里平静逝去,流淌着的故事长河才骤然干涸。   在那个时候,鲸群已经拥有超过20个成员了,但却没有一头雌鲸提出要带着孩子分家出去,它们似乎满足于现在这种生活状态。   安澜不知道还有没有比维多利亚家族更大的ETP虎鲸家族,她甚至不知道几代之后这个家族还能不能被称为ETP虎鲸,又会不会进化出一些更适合旅行的生态特征,但她同样也为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   坎蒂丝离开后第六年的春天,鲸群从墨西哥迁徙到加州海岸,在这里做例行停留,今年安澜没有为游客进行表演,而是懒洋洋地漂浮在海面上。   一大家子都在留她不到五十米的范围内嬉戏玩耍,有的在和两脚兽互动,有的在为昨天捕猎时谁表现得最差争吵,有的则躲在她身边,避开幼崽们,寻求宁静。   橘郡丹纳角的阳光轻轻洒在每一头虎鲸身上,照晒得背鳍暖洋洋的,又有些轻微的痒意。   安澜立刻想起了温哥华岛的那片石滩。   最近她好像总是在回忆,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勾起一桩或两桩联想,然后会在她脑袋里塞进去一个突然的念头,告诉她马上去做,不然就会失去时间。   或许这就是衰老。   但安澜并不畏惧,因为她正处于家人的陪伴之中,世上再没有别处比这里更加安全。   左侧珊瑚正在追着两只幼崽,威胁要把它们统统丢进深海去喂裂头大虎鲸;右侧是在看其他鲸群的彩虹,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无论看到什么根本不值得惊奇的事情都会赞叹一番。   前方不远处,两只半大幼崽一左一右地缠着年纪不小的银鱼,恨不得把自己镶嵌到那篇乳白色里面去,呜呜嘤嘤地叫喊着让舅公陪它们玩耍,不然就要马上翻肚皮给它看。   这糟心招数还是从椭圆那里学来的,安澜第一次看见一排幼崽一起翻肚皮时差点怀疑鲸生,然后追着还在“对对对”的椭圆,绕着一块浮冰转了四十圈。   她不是唯一一个觉得这招数辣眼睛的家庭成员。   不消多时,就有一只幼崽被银鱼用巨大的鳍叶掀飞出去,它失去平衡,呼啦啦地在水里滚翻起来,脑袋啪叽一声敲到正在晒太阳的泡泡身上。   这下可不得了。   维多利亚鲸群七十岁大的大小姐气得直叫唤,当即喷出一长串气泡,然后指使曾外孙给了小家伙好一顿毒打。   一时间整片海域都是幼崽的鬼哭狼嚎声,吵得其他鲸群纷纷避让,有的还在远处用鸣叫声阴阳怪气。   自己人说可以,被外人说不行。   整个家族于是又团结起来,和那个讨人厌的过客鲸家族激情对线,全然枉顾对方“你们竟然会说过客鲸方言”的惊恐问话。   观鲸船上的人类不知所以,只有那些放下了水听器的研究人员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感觉脑袋里嗡嗡嗡的都是虎鲸的鸣叫声。   这又让安澜想起莫阿娜搞恶作剧的场景。   她晃晃脑袋,为自己的多思而啼笑皆非。   可回忆的闸门放开,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关上,紧跟着和朋友相处的画面,涌出了许多代表其他时光的场景闪回。   那是一头虎鲸一生的写照。   她想起自己刚出生的时候是如何躺在舅舅莱顿的脑袋上乘风破浪;想起长大后是如何一次次地接近莫阿娜,从它这里学会了第一门不属于鲸群的方言;想起第一次旅行;想起对圈养虎鲸的解救;想起一只又一只被成功养大的幼崽。   一路走来,似乎没有什么遗憾。   如果非要说的话,当年和鲸群一起听过的那一支蓝鲸的鲸歌,想要在美梦中和它们重新团聚,再听一次。   虽然昨天晚上没有梦见,过去的几十年没有梦见,但只要愿望足够真切,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的吧?   安澜长出一口气,呼唤了她的鲸群。   在无边无际的大洋中,拥有人类灵魂的虎鲸正在催促还在玩耍的族人们重新起航,看着它们排列成有序的队伍模样。   它们是海里的王者,是自然的精灵,没有船只的嗡鸣,没有渔网和螺旋桨的威胁,没有化学物质的侵害,哪里都可以去。   而今天,它们决定迎着太阳。   天气晴朗。   海水很蓝。 第107章   穿越的感觉对安澜来说已经不陌生了,当她在鲸群的哀鸣中朝水下沉去时,视角却骤然拔高,轻轻地飘到了棉花糖般的云朵中间,然后是一片光怪陆离。   等她好不容易重新捡回意识,四下打量着想赶快看看自己又变成了什么动物,仍然不太像第一人称的视角就让她陷入了沉默。   高度是半空。   视线的焦点是一个巨型鸟巢。   一只羽毛赤褐的大鸟从远处飞来,警惕地落进巢穴。阳光打在它的背上,照得羽毛尖端变成一种通透的金黄色,翅根处则泛着一层黑紫色的幽光。   瞬膜在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闪了闪,大鸟把野兔尸体丢下,一只爪子按住食物,用尖锐的喙部撕下肉条,喂给巢穴里浑身披着白色绒毛的幼崽。   没喂几口,它就像想起什么事一样,快速走到巢中央,在一枚青灰白色的鸟蛋上蹲了下来。看到父亲跑过去照看尚未孵化的兄弟姐妹,幼雕尖叫着,希望唤回亲鸟的注意力。   鸟爸爸维持着这个姿势,只用啄刺配合甩头来把食物撕成小块,继续喂食,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不会弃巢不孵的决心。   但它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子女或是对配偶的爱意,安澜从这只大鸟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温情的成分,它的目光始终是评估的、森冷的,好像是在完成一项由天性带来的任务。   这就是被誉为天空之王的猛禽金雕。   它们天生就是完美的捕食者,从匕首般泛着寒光的钩状挥,到强壮有力的羽翼,到能击穿头壳的利爪,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构造出了一种优雅又致命的杀戮机器。   如果放在电视机里看,安澜肯定会为金雕的美丽而目眩神迷;但放在现实里看,而是还是这么近的地方,面对着这种再次穿越的场合,她只想哐哐撞大墙。   无法控制灵魂所处的位置,只能被动接受视野范围内变化的景象,怎么看怎么像穿越失败。可几个世界过去,穿越是不可能失败的,那么只有一种比穿越失败更悲惨的可能性了——   穿越落点其实是巢里的鸟蛋。   一枚现在还没孵化的鸟蛋。   安澜:“……”   她现在申请重新选择自己的英雄还来得及吗?   在这种猛禽繁殖季节成为同一窝里后孵化出来的那只幼崽其实基本等于宣告虚弱或者死亡没错吧?   众所周知,从白头海雕到草原雕到金雕,雌鸟在产下第一枚蛋的时候就会开始孵化流程,头一个被孵出来的幼鸟会得到优先发育的机会,并在接下来的整个发育期对其余幼鸟进行排挤行为。   食物充足时,这种攻击和抢食只会导致发育不佳或者体弱,但在食物不足时,最坏的结果就有可能发生。   而亲鸟在整个慢性死亡过程中都会冷眼旁观。   它们不会刻意保证所有的孩子都有饭吃,甚至对最强大幼崽独活的状况乐见其成。在体弱幼崽死去后,尸体也会被亲鸟撕开,当做自己的或者是孩子的食物。   比起以上几种猛禽,生活在美洲的角雕更偏心。角雕雌鸟每窝生两枚卵,但只要有一枚孵化出来,另一枚就会被弃置。这只成型的小鸟一生都无法看到太阳,也不可能有机会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努力挣扎。   大自然是残酷的。   这种残酷被倾泻在每一个需要求生的动物身上,也包括了此时此刻还飘浮在半空中的安澜。   金雕幼崽80天大时就可以离巢独自生活,不夸张地讲,它们在发育期简直是见风就长,每多拖一天,天平就朝这位兄长身上倾斜一寸。   她迫切地想要出壳。   可灵魂被强制定在空中,没有附着到身体上,没法加快破壳的速度,眼下她能做的一切就只有默默祈祷,希望这具身体的父母好好努力。   无法掌控命运的感觉实在很糟糕。   当安澜看到第三个日出时,她几乎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甚至已经开始思考穿成金雕的一生会不会成为她穿越历史上最短的记录。   好在这种绝望只持续了几个小时。   在第三天的中午,蛋壳终于出现了变化,一股吸力从蛋壳内部升起,拖拽住她的脚踝,猛地把她向下拉去,直到隐没在黑色中间。   安澜本能地用喙部去攻击蛋壳,同时撑起翅膀,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空间,费了九头二虎之力,她才把蛋壳打开,慢慢挣扎着撇除碎壳,爬到温暖的阳光底下。   第一个感觉是黏腻。   鸟蛋里混合着血丝的粘稠液体像膜一样覆盖在全身上下,连眼睛前面都蒙着一层古怪的红雾,不管是张开翅膀还是晃动脖子,都有种湿漉漉黏答答的触感从每个神经细胞上传来。   第二个感觉是柔软。   金雕亲鸟筑造的巢穴非常巨大,外围和底部用枯树枝搭成,底部铺着一些细碎的小树枝,干草,还有不知哪些倒霉猎物留下来的皮毛。亲鸟自己脱落下来的羽绒也被堆在巢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心生亲近之意的气味。   在黏腻和柔软之后,才是饥饿。   安澜觉得自己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但也知道鸟类出壳后需要先消化掉从蛋里带出来的蛋黄素,然后确定排便通畅,才会开始接受投喂。   她有这个耐心去等待,亲鸟有这个耐心去等待,可有些家庭成员却不想给她这个等待的机会。   在出壳之后没几分钟,这一窝的长子就开始用叼啄和踩踏的方式发动攻击了。   还不是那么尖利的喙刺在背上,还不是那么有力的爪子踩在翅膀上,对任何大鸟来说都弄不破一点油皮,但对刚出壳的幼崽来说却疼痛难忍。   安澜不得不努力朝亲鸟所在的方向爬行。   眼下待在巢里的是比雄鸟大了快一倍的雌性金雕,作为母亲,它对孩子的爱意也不如哺乳动物那么深厚,在看到小鸟求助时只是沉默地蹲下,并没有提供任何庇护。   这是一个早已预料到的危险走向。   在喂食开始后,安澜发现自己面对的竞争更加激烈了。一开始亲鸟还会用喙推开长子,把食物喂到她嘴边,但在她逐渐发育成一个毛绒团子,有足够的活动能力去抬头够食物之后,这种优待就消失了。   现在她必须拼尽全力用身体的每个部位挤压竞争者,才能吃到两三块肉条。而每当有一块肉条被她吃下,竞争者都会增加攻击她的频率和激烈程度。   猛禽幼子的幼年期简直是一场噩梦。   安澜活了几辈子,从来都是仗着体型优势压倒对手,即使在狮子那一世也通过努力干饭力挽狂澜,这回还是第一次被别人用体型碾压了。   最糟糕的是,整件事情好像陷入了恶性循环:打不过竞争者,吃到的食物就不够多;吃到的食物不够多,发育就不够快不快好,更加打不过竞争者。   亲鸟带回来的食物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多,足以说明这片领地并不非常丰饶,或者说是亲鸟的能力并不十分出众,那么它们就有可能放弃饲养体质较差的幼鸟……   父母指望不上,哥哥想让她死,无论从哪方面看,情况都坏到不能再坏,快要走到绝境了。   如果还想活下去,就需要一个转机。   安澜先是考虑了使用计谋把竞争者推出巢穴,但在体力的争斗上她不占优势,很可能还没干掉对方就被对方干掉。   在这之后,她又仔细观察地形,想知道附近有没有能够用来补充能量的食物,哪怕是一只虫子或者几块食物残渣,但巢穴被架构在黄色峭壁上的凹陷处,别说是条虫子,连个活得东西都没有。   第二条路被排除时,第三条路也被排除了。   峭壁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踪迹,离城市估计也有十万八千米远,连个登山客都没有,寻求帮助更是毫无可能。   无数次她想,现在要是种能生活在城市里的鸟类就好了。   主动下树可能会造成严重伤害,落到地上之后也可能碰不到愿意救助的人类,比起眼下这种情况也就是快速死亡和慢性死亡的区别。   可在金雕巢穴里主动脱巢?   这悬崖看着得有一百多米高吧,别说是掉下去等救助了,估计会直接摔成一张小鸟饼,叫都来不及叫就光速去世。   三条路全部断绝,看着像是没有转机了。   在出生后第八天,安澜彻底接受了大概率要重新转世的命运,唯一的愿望就是她死了竞争者也不能好过,每次收到攻击时都会加倍努力地啄回去,至少气势上不能输。   就这么相互殴打,巢穴里很快就飞满了幼鸟的白色绒毛,两只幼鸟身上也都是大大小小的秃点,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   第十二天时,安澜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要断气了。   就在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间,她好像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一个比较苍老,一个比较稚嫩,两个声音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几秒钟之后,有一个粗糙的东西伸到巢穴中来,在她和竞争者之间停住,左边拨了一下,右边拨了一下,颇有些在菜市场上挑白菜的架势。   那一瞬间,安澜对来人的身份有了明悟。   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去,这辈子连一次张开翅膀飞行的机会都没有,连一次感知高空的风拂动羽尾的机会都没有,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变成鸟类呢?   这可是飞行啊。   每一个人类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或多或少都做过能在高空自由翱翔的美梦。   她必须抓住这一线生机。 第108章   卡班拜把枣红小马拴好,长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一大早他就被妈妈从睡梦中拍醒,陀螺似的收拾一番,塞了点馕饼和熏肉在口袋里,然后毫不留情地赶出毡房。   爷爷带着阿布史已经在外面等了十几分钟,等卡班拜上马坐稳,爸爸把绳索、围网和诱食都准备好,也上了自己的大黑马。   当一行人终于出发时,阿布史从白马上扭过头来,脸上挂着一个熟悉的傲慢的微笑。   他看看天色,又看看瘦弱的枣红小马,忍不住抱怨道:“一会儿你可别给我拖后腿。”   卡班拜咬了一口馕饼,没说话。   阿布史比他大两岁,是家里的长子。小时候爸爸依着“还子”的古老习俗把阿布史送给爷爷奶奶抚养,因此这位哥哥的辈分就自动改变,从兄弟变成了男性长辈。   在爷爷的影响下,阿布史每天嘴里说的不是驯鹰时该用的技巧就是放鹰的时机,一直掰着手指头算自己的年龄,算什么时候能去抓第一只属于自己的鹰。   族中长老在他十二岁那年才给了准话,说探索队发现附近山上多了几个巢穴,疑似是有金雕要在那里繁殖。他们接连去了好几天,总算确定了用来产卵的那个巢穴,又等了一阵子,第一枚卵孵化了。   阿布史很兴奋。   他和每一个同龄人分享着自己即将有鹰的好消息,并且打心底里觉得在拥有小鹰之后就算是一个强大的猎人,能够顺利加入大孩子俱乐部。   卡班拜是他首选的炫耀对象。   “等我成了金雕猎人,你就只能跟在背后给我牵狗。”阿布史总是说,“阿爸说我是最好的学徒,到时候我肯定能在大赛上当头名,你这样的连比赛资格都没有。”   话说得很难听。   但卡班拜偏偏没法反驳。   他小时候收到过远方亲戚从城里带来的礼物,那是一本讲宇宙的图画书,据说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启蒙读物。随礼物附上的还有清秀漂亮的手写字,告诉他“最重要的事就是读书”。   从那时起,他的愿望就变成了去读书。   去读书,去最繁华的城市,然后去亲眼看看那些被画在图画本上的星系。听说世界上有直径超过200米的巨大望远镜,如果这辈子有机会能去看一眼,到老都值得了。   日复一日地跟个动物搅合在一起,过几年放了一只,然后再去捉一只,重复之前的操作,这有什么意思呢?   即使部落里人人都能驱使猎鹰和猎犬捕猎,即使爷爷是远近闻名的驯鹰大师,即使每个朋友都在讨论猎鹰,甚至社交的方式都是架鹰出行,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戏码。   可这种念头在部落里无疑是离经叛道的。   爷爷在察觉到他喂金雕时的漫不经心后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还把爸爸也叫到一起。顶着阿布史嘲笑的目光,爸爸脸黑如炭,卡班拜脸颊火辣,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天他挨的打,时至今日还记得。   温顺的枣红小马在跑动时把屁股颠得有点疼,恍惚间竟然好像时光倒流,嘴巴里的馕饼都不香了。   等到了鹰巢附近,一家人把马拴好,徒步走到山上准备绳降时,他还保持着绝对安静,什么话都不敢说。   阿布史和他一起从两侧下到峭壁的凹陷处,卡班拜在的这个地方刚好可以站人,风呼呼地吹,如果不是绳子拴在腰上,随时随地都有掉下去的风险。   他勉强镇定下来,朝侧面探头去看。   巢穴里有两只金雕幼鸟,其中一只看着很健壮,就是绒毛不那么丰满,好像被什么东西撕扯过一样;另一只瘦骨嶙峋,半阖着眼睛趴在树枝上,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似乎马上就要断气了。   “怎么样?”爷爷在上面问。   “小的不成了,大的还行。”阿布史说着,伸手进去左右拨了拨。   梦想着成为最好的金雕猎人,一只看着精神抖擞,一只看着半死不活,他要选哪只幼鸟当伙伴都不用细想。   阿布史伸手把对人类来说还太过脆弱的小金雕抓了出去,举在空中看了好半晌,满意地咧嘴一笑,这才用准备好的碎布条裹住幼鸟的眼睛和耳朵,摇绳示意把他拉上去。   到了这一步,任务已经完成了。   卡班拜只是作为学徒前来熟悉捕鹰流程,其实并不需要他做什么,但在他摇绳上去之前,爷爷在顶上喊道:“把另一只也带上来!”   另一只?   卡班拜停住脚步,朝鸟巢里又看了一眼。   那只小的……太虚弱了,怎么看都是快要活不下去的样子,哪怕抓回去了可能也养不活,干嘛不让它在高空的风里死得更痛快些呢?   如果运气好没有死亡的话,只要等到亲鸟回归,有足够的东西吃,没有竞争者,它说不定可以好好地活下来,成为一只自由自在的大鸟。   为什么要把它带走呢?   在他头顶上,阿布史也在抗议,但他抗议的内容不是幼鸟有多难受,而是这只鸟“太弱小了”,他不需要这种鸟来“以防万一”,“风都能把它吹死”。   两个孩子说出口和没说出口的质疑在爷爷的瞪视中消失了,他们都不敢违抗家里的绝对权威,连爸爸都装作无事发生。   金雕猎人对外总是说他们只会带走一只比较弱小的本来就会被自然淘汰的幼鸟,但在实际操作中,所谓的规矩并没有得到很好的遵守,同一捕鹰队的人,尤其是家庭为单位的队伍,也不会指出这个问题。   一段时间的犹豫后,卡班拜小心翼翼地把这只幼鸟从巢穴里抱了出来。   在他动手时,已经很虚弱的小鸟用尽全力在往后面挪动,似乎也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困境。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恐惧,它的心跳在他掌心里剧烈地抨动着,和他自己因为羞愧而搏动的心跳声融为一体。   卡班拜感觉到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尚且不知道这种情绪会把命运指引向什么方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只能用衣服下摆裹住幼鸟的脑袋,表情严肃地摇了摇绳索。   爸爸把绳索往上拉时,爷爷一直在催促让他动作快一些,到外面去捕猎的大鸟很快就要回来了,要是被大鸟看到有人在掏鸟窝,接下来好几年都逃不掉它们的复仇。   卡班拜只想说——那为什么要来掏小鸟呢?   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究竟还要做多少次,又有多少只小鸟会在这个过程中死去,有多少亲鸟会失去辛苦保护了很多的子女?   但他什么都没法说。   当着爷爷和爸爸的面,他清清嗓子,说出的话只能是:“这只小的可以给我吗?”   话音刚落,其他三人的脸色就变了。   爷爷的表情好像是看到浪子回头,爸爸的表情好像是看到铁树开花,阿布史的表情先是震惊,再是愤怒,最后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变成一种带着轻蔑的了然:   “这只和你还挺配。”   卡班拜对他怒目而视。   在两个小孩打起来伤到幼鸟之前,爷爷一手一个阻止了他们,然后低头观察孩子们的表情。似乎是在卡班拜脸上看到了决心,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决定了归属。   很显然,老人家觉得他是“开窍”了。   下山路上,爸爸从后面搭着卡班拜的肩膀,大手微微用力,捏得他肩胛骨有点疼痛。他回头看了眼,只见爸爸嘴唇扭动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拉成了一条直线。   卡班拜松了一口气,但又有点失望。   从小到大,他最敬佩的人就是父亲,也曾不知多少次梦到过父亲拍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不用在意所谓的传统、应该去实现愿望的画面。   可那些到底只是梦境。   现实生活是陡峭的崖壁,是呼啸的山风,是手中脆弱的幼鸟,和前方等待着的无数个驯鹰的日日夜夜。   他情绪低落,下山后直奔枣红小马,在其他家庭成员之前就把一切收拾停当。   几分钟后,爷爷才带着阿布史和他们会和。   两只捕猎用的蒙古细狗看到主人回来,不停地摇着尾巴,爷爷朝细狗身上一点,阿布史就心领神会,在幼鸟身上揉了一把,将几片绒毛放到狗鼻子边上。   它们于是凑上前来嗅闻,很是骄矜。   其中一只打了个喷嚏,另一只则歪着脑袋,视线锁定了绒毛的出处,知道这只金雕不出意外将是下一轮的狩猎伙伴。   爷爷微微沉吟,眼神在两条狗中间来回了几趟,旋即拉过打喷嚏的那只,指导卡班拜也有样学样,可当他把带着气味的手伸下去时,细犬却避开了。   爸爸咕哝了一句,听上去大意是“狗能嗅到不好的味道”,然后他从装诱食的桶里取出一些细碎肉沫,交给卡班拜,让他给一点一点喂给眼看快饿死的幼鸟。   一行四人启程折返。   马群跑到快看不见山的时候,卡班拜回头看了一眼,远远地仿佛看到有两个黑点在朝峭壁的方向飞去,但他一眨眼,就又什么都没有了。   幼鸟在他怀里着急地吃着肉块,比起刚抓到时嗉囊空空肚子瘪瘪的模样,现在好歹摸着有点东西,不像个干巴巴的鸟条。   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卡班拜绝望地想。   他不想驯鹰,所以从来没在爷爷上课时认真学习过,平时也很少去喂前后两只被爷爷驯养的大鸟,更别说照顾幼鸟。   他扫过板着脸的爷爷,不知在想什么的爸爸,喜形于色的哥哥,觉得自己手里抱着的东西比毡房里的铁皮炉还要重。   这是一条生命的重量。 第109章   安澜是真没想到事情的走向。   她猜到了这群人是来掏鸟的驯鹰人,也知道这可能是唯一的生存机会,于是干脆放慢呼吸趴在鸟窝底部装死,配合着原本就瘦弱的外形,十有八九能把竞争者推出去。   可谁想到这伙人竟然是想一网打尽。   倒不是安澜把注压在对方的“行业良心”身上,而是因为像她这种状态的幼鸟就是带回去也不一定养得活,哪怕再贪婪的猎人都会掂量一下。   等她被一双手捧起来塞进衣服里,借着这股温热刺激睁开眼睛一看,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驯鹰人带来的小孩不是一个是两个。   金雕巢穴并没有那么容易寻找,这家金雕猎人又有两个看脸几乎同龄的小孩要教养,所以死马当活马医,不管能不能养活先掏回去再说。   此时此刻安澜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两脚兽搭档在部落里有着极为“糟糕”的风评,只是根据线索做了这个让她想吐血的推断。   该说还好是幼崽吗?   如果是一两岁大的金雕,被捕捉之后会经历更严苛的训练,而所谓的“熬鹰”也就是为这些大鸟准备的招数,只是地区传统不同,“熬”的方法也不同而已。   可是就算幼崽身份能让她少遭点罪,安澜也完全轻松不起来。   转生三世,她非常明白传承的重要性。   想想结构完好的狮群是什么样子,再想想没有长辈教导的柠檬和萨沙刚来时是什么样子,她就为学习机会的丧失而心痛不已。   光拿虎鲸来说。   从语言到生活习惯到社交礼节都是从祖母鲸那里传下来的,人类基地里再有经验的野化训练师也只能教会圈养鲸一些最基本的狩猎技巧,这还得是通过大量的实战摸索。   上辈子她还在当“训练者”,这辈子她就得在马背上祈祷这户捕鲸人家足够有经验,不说能把鹰驯得跟自然个体那么强大敏捷,至少千万不要是那些自说自话的野路子。   驯鹰驯鹰,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鹰猎。   换句话说,不管前期什么样,总有放飞的一天。   只要她具备足够的捕猎技巧,不至于在野外饿死,到那时干脆找个放飞的时候脚底抹油光速跑路,也不失为一个重得自由的好办法。   安澜把小男孩手上最后一点肉丝吞咽下去,默默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这具身体还是太虚弱了。   没等把更多细节想明白,人类衣服带来的温度和难得的饱腹感就齐齐袭来,加上枣红马小跑时有节奏的上下颠簸,让她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连什么时候到达的都不知道。   再醒来时,安澜看到的就是一片漆黑。   脚下的地面干燥又柔软,像是用许多布料堆叠起来的,往前稍微探一点喙尖能碰到竖直的栏杆,同时晃动的还有盖在笼舍外的黑布。   这种设置应该是为了防止幼鸟应激,和当时那个小男孩直接用衣服遮住她眼睛的操作目的一致。   说曹操曹操到。   就在安澜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时,黑布被撩起一角,小男孩端着两个小碗在笼舍边盘腿坐下,先是用手指试了试右边碗里的水温,然后才拿起左边碗里的牛肉条,往水里一泡。   食物被塞进栏杆缝隙时还在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布料表面流到安澜窝着的凹陷处,在长久的停留后被完全吸收,带来一股潮意。   随着一条条碎肉被塞进来,笼舍底部也越来越湿冷,给脚爪造成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在安澜转移位置之前,那个站在悬崖上的老人就从视野范围之外走过来,重重地在小男孩头上拍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似乎是责备的话。   然后她就看到小男孩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弄食物的方法不够细致。   安澜:“……”   看起来就非常强势传统的爷爷,不管做什么都是沉默寡言的父亲,隔着毡房门都能听见抱怨声的母亲,一高兴或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眉毛和音量的哥哥,还有一个脾气好手却笨的弟弟——   这个驯鹰世家家庭内部似乎问题很大。   好在被称为“卡班拜”的小男孩学得很快,每次被爷爷训斥过打过之后,他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对还很脆弱的幼鸟来说也算是个慰藉。   安澜被捕捉时只有十二天大。   在以红色为主色调的哈萨克毡房里,她吃着人类为“增进感情”徒手喂的肉食,有时被放出去在草地上笨拙地走几圈,偶尔被提溜去用温水泡泡脚爪和腹部,慢慢活过了一个月。   五周大时,她作为雌性的体型优势慢慢凸显。   抱着竞争者过来串门的阿布史从那以后都是兴致勃勃地来,火冒三丈地走,完全没料到在窝里大一圈的小鸟竟然会被后来居上。   这也怪他挑的时候没看清楚性别。   大多数猛禽都是雌性比雄性体型大,有像虎头海雕那样雌性只是比雄性大一点儿的,也有像角雕那样雌性极限体重可以达到雄性两倍的。   金雕没有角雕那么夸张。   但客观存在的体型差距还是让安澜很高兴。   某次阿布史不知出于什么念头把竞争者放进毡房,正好赶上她在笼舍外面放风。对强弱有既定印象的竞争者凑过来,还想啄她脑袋,结果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安澜追在它身后,用慢慢成长起来的喙部狠狠啄它脑壳,把它啄得找不着北,只能迈着脚步笨拙地朝毡房门外逃窜,看上去颇为滑稽。   卡班拜和阿布史同时进屋时,竞争者毛飞了一地,背上头上染了好些粉红色。   后来阿布史就学乖了。   至少安澜再没找到机会进行复仇攻击。   毛茸茸的白团子在六周大时长出了一些黑色短羽,主要集中在翅膀和背部,看着像是被摁碎的了奶油放多了的奥利奥饼干。   黑羽开始生长后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得很快,七周大时,安澜从背部到翅膀已经完全被黑色覆盖,尾羽也慢慢穿出,只剩脑袋、脖子和腿还是黑白相间的模样。   卡班拜很高兴。   他大概觉得把一只半死不活的幼鸟喂养成这副模样是件很值得庆祝的事,但又跟那些来找爷爷和爸爸的客人合不来,所以只能私底下偷偷庆祝。   就算如此,安澜也逃不过被评头论足。   驯鹰是这个部族的传统,也是人们最重要的社交话题,每当有其他驯鹰人来串门时,卡班拜爷爷都会把他们引到两只幼鸟面前。   安澜听不懂他们在说的话。   不过有些信息并不一定需要精通哈萨克语才能意会。   如果来人一边点头一边重复爷爷说过的词汇,大概率是和他有着相同驯鹰理念的类型,这种情况下他就会心情不错;如果来人说的话比爷爷说的还多,大概率就是有不同意见,这种客人离开后他就会心情很差。   作为大家长,他心情差,小孩们就不好过。   安澜第一次被带出去训练时就赶上了这么个时候,那天老古板倒没朝金雕发火,只是全程阴着脸站在一边,好像谁欠他的钱。   训练项目是架鹰。   对鹰把式来说,无论出于培养感情的目的还是出于熟悉指令更好出击的目的,驯鹰时最基础的一环就是让鹰能安稳地站在手臂上。   但猛禽不是鹦鹉,不会因为从小被近似“手养“就做出习惯性的亲人举动,自己往人身上站。   卡班拜在爷爷的瞪视下把全套装备穿好,特地检查了好几次手套的松紧,这才从桶里掏出诱食。   安澜已经吃了好一阵子血食了。   大自然的味觉调节再次生效,现在她看见这半只血淋淋的野兔,压根想不起来兔兔有多可爱,满脑子都是“好吃”。   她在指令发出后的第一秒就踩到皮套上,然后低头把兔肉从皮毛里撕扯出来。   这是场很成功的一次训练。   原来就打算在练会扑猎后找个放鹰的机会远走高飞,安澜不可能闲着没事去和驯鹰人对着干,除了给自己增加训练量和潜在的惩罚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在卡班拜架着她往毡房走时,安澜看到爷爷不由分说地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然后板着脸,把压在舌头底下的纳斯拜往地上一吐。   烟灰和草木灰做成的粉末把他的牙齿染成暗色,配上那张死人脸,要多恐怖有多恐怖,难怪这户人家连爸爸都是个锯嘴葫芦。   安澜打定主意要离他远点。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种阴着脸的训斥很快也被倾泻在了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因为一个谁都没想到的状况——   飞行困境。   从九周大到十一周大,安澜一直在做追逐牵线兔肉的训练,羽毛逐渐丰满后,她能很顺利地从半人高的架台上滑翔到草地上。   十二周大时,卡班拜在训练科目上加入了三四十米距离的扑食,显然是准备强化飞行技巧,可就是这一项训练让安澜栽了个大跟头。   不是翅膀不够强壮,也不是尾羽不够发达,而是她很难找到那种飞行的感觉。   每每张开双翼拍打几下之后,她就会莫名其妙地从两米高处歪七扭八地摔下来。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安澜直接被摔懵了,第二次、第二次……第几十次发生时,她开始怀疑这两只翅膀是不是有什么人类灵魂难以理解的扇法。   不应该啊。   虽然变成狮子时刚开始一直在摔跟头,可变成虎鲸时可是很顺畅地就学会了游泳的。   难道飞禽是穿越中的高难度?   安澜陷入沉思。   老头子还在边上咆哮,好像是要让卡班拜往训练科目里加点别的什么东西,她这会儿却没有心思用刚学会的一点词汇去猜,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的经典人生三问。   偏生小男孩反应还很快。   他白着张脸跑过来,把架台又架高了半米,然后跑回去拿着线头不断抖动。随着绳索被拉拽,兔肉在地上弹跳,让安澜不由自主地朝那里集中注意力。   她张开翅膀,决心继续努力。   风从羽毛尖端划过,吹得羽根轻轻发痒,脚爪用力前蹬,她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目标冲出,羽翼在空中拍打。   一次。   又一次。   然后——毫不意外地落在了地上。   兔肉还在前面弹跳,本能驱使着她继续追逐猎物,可在地面上,金雕只能勉强扑腾着翅膀往前大跳,全然没有在空中时那种帅气的模样。   安澜这回是真的无语凝噎。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巨大的走地鸡。 第110章   对鸟而言,飞行是一种本能。   但对安澜来说,飞行是一项挑战。   她在起跳时能够通过发育良好的翅膀来进行短暂滑翔,也可以做出一次到两次的扇动来略微改善高度,可当所处位置稍有攀升时,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就会影响她翅膀拍打的频率,从而失去平衡,从几米高处歪歪扭扭地落下。   仔细想想,飞禽世界确实可以算是高难度。   毕竟当人类时能跑步能游泳,可世界上还没哪个人类能说一句“我会飞”的,最厉害的也不过是能自如掌控各种单人飞行装置——和翅膀没有半毛钱关系。   那种装置安澜也玩过几次。   在引擎开动后,她只需要控制好踏板的方向,就可以一路冲到几十米的高空,然后再缓慢地降落到水面上,完全不需要考虑动力的问题。而此时此刻,她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动力。   拍打翅膀可以上升,张开翅膀可以滑翔。   这两个基本动作在脑袋里想想很简单,等她真的飞起来,就要考虑脑袋和脖子该怎么动,翅膀该怎么动,尾巴该怎么动,甚至还有该怎么配合呼吸,所以一上天就手忙脚乱。   安澜在心里叹气。   眼下也只能用挑战次数刷熟练度了。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她一次又一次试着飞上高空,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卡班拜给她绑的腿绳从三十米加到四十米,又加到五十米,显然是这个小男孩慌得不行开始病急乱投医,生怕自己喂大的金雕这辈子都学不会飞翔。   最后还是每天下午过来看训练的老头子看出了点端倪,先是在她身上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物理问题,然后板着脸背着手朝外走。   下次他再来时,屁股后面就跟了个人。   这是个安澜没见过的中年男人,穿着件衬衫配小褂,羊皮小帽下面是一截黑色的头巾,几绺没抹好的发茬在头巾边缘露出一点尖尖。   他脸膛发红,脖子上都是细细的汗,因为肥胖走路有点摇摆,连带着架在手臂上的金雕也在跟着这个节奏前后摇摆,只有脑袋在空中保持不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自从安澜来到人类营地就没见过成年的同类个体,而这家爷爷和爸爸身上都带着气味,不可能是因为年纪或身体原因结束了猎人生涯,只可能是在做同类隔离。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驯鹰手册里写明的注意事项。   估计怕幼鸟乍然看到成年大鸟之后因为恐惧而应激,身体又脆弱,最后搞出什么不可逆的毛病来。   经历了一百多天的隔离,安澜完全没法挪开视线。   这只金雕体格庞大,毛发丰美,金棕色的羽毛一叶一叶地从颈部披下,显得格外分明。   它头上戴着鹰帽,只露出锐利的喙,看着像是刚被修过。   家养猛禽的食物不如野生猛禽那么硬质,也没有充分的条件让猛禽去磨喙,所以喙部会长得又长有弯,有时还会歪斜,严重影响猛禽捕猎。这个时候就需要人工去修正这种情况,不能磨多也不能磨少。   为了确保猎鹰的战斗力,几乎没有驯鹰人会去特意剪喙,但安澜听说过那些在景区提供猛禽合照服务的人和私下提供猛禽进剧组的人会这么做,其目的就跟马戏团给狮虎磨平犬齿一样。   光看外形,这只金雕养得还不错。   不过仔细看脚爪的话,会发现它的状态和野外个体存在很大差距,盖因家养个体长期落在地面上,没有足够的活动量和活动时间,有时还要忍受糟糕的地面环境,容易诱发各种脚掌病。   安澜移开视线。   她没有再往下想,而是紧了紧脚爪,盯紧两个成年人。   驾着鹰的胖子接收到了这个视线,先是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转向老头子,边说话边摇头,手指朝视线范围外的地方点了点,好像在指路。   老头子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在外人面前,他忍住了没冲卡班拜发脾气,但在胖子离开后,他简直是大发雷霆,把一通无名火倾倒在对方身上,仿佛幼鸟不能飞都是小男孩的错。   卡班拜一直在擦眼泪。   第二天上午他带着金雕骑马出门时眼睛还又红又肿,活像两个金鱼眼泡,枣红小马感觉到主人低落的情绪,也连连喷着响鼻,很是不安。   安澜本来也有点难言的微妙感受,可她现在被以一个标准抱鹰姿势驾着,翅膀被手臂牢牢夹住,脚踝被手掌牢牢攥住,眼睛耳朵也都被鹰帽蒙住,完全动弹不得,自然也没时间去对遭受狂风暴雨的小男孩心怀同情了。   其实她本来是可以被驾着走的。   谁叫出门时正好碰到驾着竞争者的阿布史,她一时三刻没忍住,冲着对方来了一套翅膀扇风加鸟叫嘲讽套餐。   虽然语言不是什么标准鸟语,大多是乱叫,意思到了就行。   竞争者被她挑衅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下也在阿布史手机上激动地跳脚起来,配上这个年龄段金雕已经很可观的体重,差点没把小男孩踩得肌肉拉伤。   想到这里,安澜又有点高兴。   她盘算着再长大一点要怎么把竞争者按在地上打,最好是追着打,心里对赶快学会飞行的渴求又变得更加急迫了一点。   时值春末,天气很温暖。   枣红马在离开暂居地几分钟后同另外一匹马会和,单调的蹄音也因此变成了双重响动,溅起的草屑和泥点到处乱飞,有的还扬到安澜耷拉下去的尾巴上,   不知跑了多久,马蹄声才逐渐停息。   卡班拜改抱为托,让安澜踩到他的手臂上,然后摘掉了她脸上的遮挡。   鹰帽最近随着生长变得有点紧了,还没来得及换新的,实在是硌得很不舒服。刚一摘下来,她就松了口气,有心思去观察环境了。   拴马的地方是个小土坡,坡顶和坡地大约有十几米高的落差,整面山坡都被绿草覆盖着,看起来很是柔软。   昨天来过的胖子从马背上取下来一根更长的脚绳,站在边上看着卡班仔细地换好,然后才发出一个指令,手臂一振,把成年金雕高高地放了出去。   安澜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特殊练习。   猛禽有着绝佳的视力,能在三公里外精准锁定到移动的猎物,此时此刻她就用上了这个特长,紧紧注视着展开双翼的雌性巨雕。   借着迎面而来的风势,金雕拍打双翼,毫不费力地上到高空,在山顶上盘旋两圈,重新下落。   在胖子的指引下,它重复了数次起飞——盘旋——下落的过程,每次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精确标准。   然后卡班拜举起了右臂。   安澜不得不张开双翼来平衡身体,防止从突然改变位置的手臂上摔下,但也正因为她张开了翅膀,风轻轻顶托在翅膀内侧,让她踩下去的重量不断变轻,整个身体都有点起来的趋势。   这就好比是放飞大型风筝,人类往往会高高举起风筝,等待一个狂风托举的时机放开转轴;又有点像等待起飞的安第斯神鹰,这种世界上最大的飞禽往往需要长时间张开超过3米翼展的双翼,好让一阵合适的山风将它们托起。   此时此刻,这股风也给了安澜一个起飞的契机。   她定定神,学着刚才大金雕的起飞姿势,脚爪用力往下一抓,同时双翼下挥,完全脱离了平时习惯踩着的护臂,就这样在半空保持了几秒钟。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是该压脑袋还是该抬头,是该压尾巴还是该抬尾巴?怎么感觉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有自己的想法,越想控制这些部位稳住自己就越是东倒西歪?   她绝望地扑腾着。   就在这时,胖子打了个呼哨,让大金雕平平地朝坡下滑翔,在靠近平地时收拢双翼,灵巧地落在地面上。   而卡班拜左右看看,学着前辈的样子也打了个呼哨,另一只没举着的手朝下一指,眼神炯炯地看过来。   安澜:“……”   我不考清北是因为我不想考吗?   我不直接往下滑翔几十米是我不想这么干吗?   现在的状况是她有点瞻前顾后,害怕自己在这个破上滑到一半时就控制不住平衡和高度,然后因为速度过快高度过高直接把自己摔出一个好歹来。   可是……不开始飞就永远不会飞。   想想初学者在滑冰时最重要的就是滑起来,只要能滑起来,很多进阶技巧就能被研习,而且滑起来其实比较不容易摔,站在原地反而容易花式摔跤。   悬停是黑翅鸢的专精,不是金雕的专精。   干了!   安澜一咬牙,重新落下在臂套上,正巧卡班拜福至心灵,给了一个往前的力,让她能顺畅地扑飞出去,张开双翼朝山下滑翔。   狂风呼呼地吹过耳边,羽尖在风中剧烈地颤抖。   在这一刻,安澜没有再去想万一摔了会怎么办,只是顺应心意感受着风在身体下方的变化。   无形的空气在鸟儿的感知中仿佛陡然变成了有形的东西,明明没有任何视觉辅助可以证明,但她就是知道不同高度层里风的流动速度,知道哪里有竖直的下击流,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感知中的立体风图。   宛如神迹。   不等她再多感受一番,地面扑面而来,安澜仓促间向后拉起,脚爪前伸,羽翼高举,希望学着大金雕的样子安稳落地,然后——当然摔了个狗啃泥。   好在草皮极其柔软,只是掉了几根毛。   卡班拜惨叫着从山上奔下来,就跟是他自己摔了似的,不知怎的加大了安澜心中因为丢脸而造成的阴影面积。   最离谱的是,当她被驾着再一次走上山坡时,成年大鸟优雅地鸣叫了一声,张开双翼在空中抖了抖。   ……这就有点过分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什么造型是炫耀的意思!   安澜觉得自己的脸都要丢没了,可事实证明她竟然还有更多的脸可以丢。   在接下来的二十天里,卡班拜每天都会带着她到山坡上练习飞行,大多数时候胖子也会扛着大金雕过来一起,为各种各样的飞行动作做示范。   就这么不断打击、不断抗压、不断练习,安澜总算能在空中顺利地停留一段时间,不至于刚起飞就坠机了。   飞行带给她一种崭新的感受。   当地面上的景物不断变小时,她有无数次想就这么挣脱脚绳,独自朝远处的大山行去,朝更广袤的天空行去,可每一次她都重新落下,只是将那自由的感触记在心间,于午夜无人时细细品味。   还没有学到更重要的技巧,还不是时候。   安澜劝自己。   耐心是猎手的美德。   她可以等。 第111章   安澜能自如飞行之后,训练才算走上正轨。   最开始的训练项目和之前的别无二致,都是用绳索拉着饵食诱因金雕去扑,只是慢慢地加大了饵食被拉动的速度,也拉长了金雕和饵食之间的距离。   因为学会飞行后扑食成功率越来越高,卡班拜听爷爷的话,把每次训练都要消耗的半扇野兔换成了专门的饵食放置器,提高重复利用率。   于是安澜就蹲在鹰架上看小男孩做了两天两夜的针线活,硬生生把一个计划中的兔皮筒缝成了奇形怪状的外星产物。   她没有被戴上鹰帽。   这还是因为某次训练中卡班拜拉着饵食跑动太多了,结束后累得差点瘫倒,深一脚浅一脚地举着安澜回了家,完全把被摘下来的鹰帽忘在一旁。   等到进了毡房,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忘记给鹰戴鹰帽了,却怎么着也找不到,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   他越找越心急,到最后抓着脑袋拼命想把帽子丢哪了,结果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在训练的金雕平静地站在架子上,歪着脑袋朝这里打量,眼睛里透出一种古怪的情绪。   如果它是人,卡班拜会以为它在看热闹。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安澜是真的在看热闹,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不是每天都有人在收拾妥当的哈萨克毡房里表演龙卷风过境的。   但自那之后,她得到了一点优待。   只有当她把脑袋向后埋在羽毛里的时候卡班拜才会从兜里掏出能遮住眼睛和耳朵的鹰帽,其他时候他都会假装不知道还有戴帽子这回事。   安澜越发感觉到一种违和感。   以前她只是觉得这个叫“卡班拜”的小男孩驯鹰水平很次,不像是在驯鹰世家里长大的,现在她知道对方不仅知识水平不够扎实,连基本意识都不够坚定。   带鹰帽是全世界驯鹰人的通识,为的是防止猎鹰通过视觉或听觉接收太多信息而发生应激,从而对人类或对自己造成伤害,但鹰帽对鹰来说其实并不舒服。   卡班拜的想法不像驯鹰人的想法,而像是普通人的想法,他觉得不戴帽子鹰没出事,而且鹰表现得不想戴,那就不要戴,完全不会往驯鹰常识那里去思考。   联想一下爷爷的画风,他是真的很奇怪。   此时此刻安澜还不知道正在生无可恋缝着兔皮训练套的是个有梦想的小男孩,还以为自己碰到了驯鹰这行的差生。   因此她在训练皮套做好之后只是一言难尽地盯着那玩意看了会儿,就若无其事地张开翅膀朝皮套俯冲而去。   在猎鹰能十拿九稳地抓住皮套并从特地留的开口啄出肉条来之后,卡班拜做了一个更大的狐皮肉套,鹰架距离也被调整成了五十米。   与此同时,安澜还接受了一项特殊训练。   这项训练是爷爷过来做的,大概和有些饲主让朋友带猫猫看兽医是一个道理,生怕被和痛苦联系在一起,影响感情的培养。   它并不是捕猎训练,而是开食训练。   老头子走到鹰架边上时带着一盆温水,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团线绳。   从气味来看,这团线绳是由骆驼毛捻成的,比寻常线麻更加柔软,也更贴近金雕常猎猎物身上会有的皮毛质地。   他把一小块由盐巴和肉块搓成的食球绑在线绳上,然后把线绳丢进温水盆里,吹口哨示意金雕去吃。   说实话,安澜当时是拒绝的。   她知道这种捆了线的肉块并不能真的被吞咽到胃里,最后都会被从口中拉出来,可能是某种刮油或者控制食量的难捱招数。   但老头子在边上虎视眈眈,她也没法硬着脖子和他对着干,所以只好吞了下去。   那一瞬间,异物带来的反胃感就汹涌而来。   偏生老头子没有第一时间把线轴拿出来,而是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的状态,直到那种不自觉的抽动到达巅峰时才在她嘴巴上滴了几滴水。   这几滴水就跟女巫煮出来的灵丹妙药一样。   安澜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当即吐得昏天暗地。   她站在鹰架上猛吐,老头子就在那老神在在地举着个脸盆往上接,边接还边打量吐出来的东西,好像在判断开胃到位了没有。   等到抽动感平息下来,安澜才自己看清楚。   吐出来的东西除了线轴肉块之外没有什么其他固体,只是一些黄色的粘稠液体块,冒着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   这东西不知道是从胃里还是从膛里出来的。   光从粘稠程度来看,黄液可能是被刮出来的油脂,也可能是某些不消化的食物残渣和胃液混合在一起形成的黏块。   不管它的性质是什么,安澜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还是等到捕猎训练进入下一阶段后,她才恍惚感觉到投喂线轴这一额外项目的双重意义。   那时训练场上的死物已经被换成了活物。   卡班拜每天清早起来从爷爷和爸爸那里接过前一天的狩猎成果,通常是野兔或者狐狸,偶尔还会有旱獭和鼠兔。   用作训练的活物通常不处于全盛状态。   它们或是断了一条后腿,有的干脆断了一条前腿和一条后腿,然后被拴在长绳上,投放到宽阔的训练草场里。   安澜每次看到这些动物,都会想起自己从前给小狮子小老虎做捕猎训练时的画面。   先从体型较小的动物开始,锻炼它们的追击意识,慢慢换成体型中等的动物,但是要咬断这些动物的后肢,最后才是反抗能力强的大型动物。   比起那些幼崽,这里有着无限量供应的猎物。   但比起那些幼崽,安澜无法得到任何被传授的技巧,少有的经验也只来自于观察。   基于她在飞行上表现出来的笨拙,卡班拜和爷爷下意识地以为她在捕猎上也会很笨拙,所以从一开始就喊了隔壁的胖子来帮忙。   在安澜面前炫耀过羽毛的大金雕于是再次找到了展现自己的机会,这只巨大的雌性从驯鹰人的护臂上振翅起飞,就像一架歼击机一样冲向猎物,还展示了数个空中技巧。   对这时的安澜来说,它简直是最帅的大鸟。   为了学会那些娴熟的悬停、转向和俯冲动作,她在少有的几次观摩训练中都表现的格外亢奋,恨不得把每个动作都切割成无数帧来熟记。   可惜大金雕只来了三四次。   到后来安澜才知道胖子驯养的大金雕“业务繁忙”,因为它是部族里难得脾气好的猎鹰,而且曾经误打误撞地给胖子儿子驯养的小鹰做过捕猎示范,所以才打出名声来,常常被其他驯鹰人借去参与训练。   难怪她不记得自己在驯鹰纪实文学上看过成年鹰做示范的桥段,看到的都是单独训练的内容,这要是换了其他鸟,在摘掉鹰帽的一瞬间就可能躁动不安,跟同类真刀真枪地打起来。   但这种示范真的很有用。   它模拟了,至少是部分模拟了野外亲鸟给幼鸟做捕猎训练的场景,让安澜得以近距离看到金雕捕猎时的惯用动作。   几周后,她就从栓绳活物这堂课上毕业,开始被卡班拜和爸爸带去野外,进行开阔场地上的实战训练。   在此之前她在所有的训练中从未做过任何不符合指令的多余动作,即使没佩戴鹰帽也显得安定,没有任何烦躁不安或者难以控制的举动,因此在第一次放鹰时,卡班拜就解开了腿绳。   那次的猎物是一只被敲断腿放生在百米开外的野兔,它像醉酒了一样缓慢地奔跑着,而平地起飞的安澜不费吹灰之力就攥紧了它的背部。   从断腿野兔到断腿狐狸再到完好野兔完好狐狸,她的捕猎成功率在每次猎物更换后都会直线下降,然后通过大量练习缓步上升。   到八月时,驯鹰人已经不再放猎物了。   每天上午卡班拜都会骑马带着安澜出去晃一圈,寻找猎物的踪迹。   正常鹰猎时猎手需要蒙住鹰的眼睛和耳朵,避免它们在看到猎物时表现异常,然后由人类自己先行寻找猎物的大致踪迹,在确定后才脱帽放鹰;但在小男孩这里,他完全省掉了前面的所有步骤。   有时候安澜会感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嫉妒——   她在护臂上累死累活地用猛禽视野疯狂搜索猎物,而她的“驯鹰人”在干什么?在骑着马发呆想心事加摸鱼。   人家是人鹰合一。   她这里是全自动捕猎模式。   卡班拜要做的全部工作就是在她抓踩护臂时朝猎鹰身体倾斜的方向摆手,提供一个更易起飞的初始动力,然后就是等待。   安澜的第一次成功狩猎发生在夏天尾巴。   当时在离山坡半公里开外处奔跑的是一只毛色暗淡得快和荒漠融为一体的赤狐,如果没有猛禽高达3公里的动态鹰眼视距,可能真的会把它漏过去。   可安澜并没有漏掉这个目标。   从某种程度上这也宣告了赤狐的终结。   她从卡班拜的护臂上蹬爪起飞,羽翼在空中有力地上下拍打,尾巴和腿也随着羽翼的活动而不停起落。   风在耳边疯狂呼啸,但在瞬膜的保护下,安澜死死盯住猎物,不给它任何逃出视线焦点的机会,如同一枚精确制导导弹一样,朝目的地俯冲而去。   四百米,三百米,两百米……   当距离近无可近时,她正对上赤狐惊骇欲绝的眼神,看着它徒劳地尝试扭身奔逃,两条粗壮有力的腿朝前抓送,腿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同样在发光的还有人类半个拳头那么大的尖利指爪,一共八根钩爪像八把弯刀一样,尤其是那根最粗壮也最狰狞的后爪,在抓住猎物时直直地刺进了它的身体。   第一次自由捕猎,安澜抓握的位置并不妥当。   但她仍然感觉到一股让人牙酸的摩擦感从爪子底下传来,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钩爪之下破碎。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   即使对安澜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曾经变身为狮虎,用尖锐的犬齿锁住敌人的咽喉,感受最后一缕呼吸从晶须边划过;她也曾经化身为虎鲸,用牙齿和不可匹敌的力量将敌人压入水下,赐予其惨痛的溺亡。   但这次抓握不一样——这次抓握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层级,是一种连她都会胆寒的层级。   那是一种纯粹的暴力美学,是一种压倒性的最残酷的生命毁灭,而它只属于一台翱翔在天空的精妙而无解的杀戮机器。   她的利爪带着万钧之力抓出收拢,像刺破泡沫纸箱一样轻易地击穿了狐狸的头骨。   一击毙命。 第112章   卡班拜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当初他从鹰巢里把奄奄一息的小金雕抱出来,骑着马心不在焉地跟长辈回家,一路上都在下决心要去承担一条生命的重量,哪怕要去学自己不想学的东西也在所不惜。   接下来几个月,他将想法付诸行动。   每天早上起来去给鹰做身体检查,然后用电机连吹风把上了露的羽毛吹干,特别要注意不能选购有涂层的吹风,否则容易让鸟暴毙。   羽毛全部烘干后就是聊天陪养感情的时间,每隔几天给吞一次线轴,然后在上午或者中午或者下午被爷爷骂一顿——取决于他在哪个时间段驯鹰——晚上睡觉前用温水给鸟泡泡脚爪,然后再用柔软的布擦干,完成一天的劳作。   一开始他做什么都会出错,到后来慢慢地入了门,那本画着宇宙奥秘的图画书也在主人有意无意的忽视之下落满了灰。   他的想法是哪怕鹰没有独立生活能力,既然养了,也要负起责任,好好养它一辈子。   所以在鹰迟迟学不会飞行时,卡班拜一方面想着这肯定是因为他在训练上出了问题,一方面想着完了人不能乌鸦嘴这一下不就给嘴中了么。   抱着点隐秘的担忧,他每天早上出门上马前都脸色惨白,生怕这只小鹰一辈子都飞不起来。   好在事态扭转,鹰不仅学会了飞行,在接下来的训练课上也进展迅速,哪怕是最严厉的爷爷也没法说它的扑猎动作有问题。   事实上,进展是好像太迅速了一点。   不知从那天开始,卡班拜陡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口令或手势指令的训练中重复三遍以上,在野外实战训练中更是直接把鹰往外一放,然后等着骑马下山去捡猎物就行。   如果没有把鹰帽挪开,让小家伙自由发挥,他自己来的话从太阳升起等到落山都追踪不到一只狐狸,顶多是盯着狐狸脚印当神棍,对着狐狸粑粑苦大仇深,能不能碰到真狐狸全靠缘分。   他曾经担心鹰不能行。   事实证明,鹰可太行了,是他不行。   十几岁大的卡班拜经历了这个年纪不应该经历的自闭,并且还对那些喜欢在聚会时相互吹牛炫耀自己曾经鹰猎过什么大块头猎物的老人们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如果安澜知道小男孩正从一个担心她不行的极端走向另一个觉得她什么都行的极端,一定会无语望天。   此时此刻她就有件做不到的事:   负重飞行。   许多猛禽都可以带起超过自己体重的猎物,眼前这只赤狐并不大,提起来应该不难。   安澜抽出一只脚爪抓紧赤狐的脊背,翅膀用力向下一振,平地拔高了半米,然后重重地落回了地面上。赤狐挂在她脚底下,就好像一根软绵绵的狐皮围脖。   带着个重物,她腿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于是等卡班拜骑着枣红马从山坡上跑下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只踩着猎物低头打量的神骏猎鹰,架势凶悍异常,他掏腰刀的手都有点迟疑。   不过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   他先下了一个放开猎物的命令,看着金雕优雅地跳到一旁,然后才颇有些生疏地下刀,剥掉了赤狐的皮毛。这种皮子不太值钱,第一次捕猎成功,不如拿来做个纪念。   等把皮子收好,卡班拜才戴上厚厚的手套,把还带着点残余毛发的肉抓在手里,做了另一个指令动作。   安澜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   为了培养习惯,驯鹰人经常让猎鹰直接从他们手上取食,但这种刚剥好的还在跳动的肉毕竟和之前的肉不太一样,更别提这只狐狸的脑袋还不太美观,小男孩眼皮都在跳。   她跳上护臂低头啄了一口,吞下一块和着血带着碎毛的肉,再抬头看,就见他不是眼皮在跳,是连脸皮也一起跳起来了。   有点可怜巴巴。   但是又有点好笑。   安澜一下子就找到了当年拿尾巴球钓小狮子的恶趣味,更用力地啄了几下,然后才用脚踩住猎物,把它稳定住。   整个秋季卡班拜都带着安澜在外面练习捕猎,整个秋季他也都在练习处理各种各样的猎物,有的是整个抓着让鹰吃,有的是挂在马背上带回去给家里加餐,但大多数时候安澜都能分到肉。   吃野食多了,家里喂的食物就慢慢变少。   而早些时候吞过线轴的作用也更明显了。   安澜从前以为线轴只是为了刮去膛里的油脂,起到减重和控制饮食的效果,膘太瘦了鹰没有力气,抓不到猎物,但如果膘大了,鹰就会“不受控制”,“脱离指令”。   小型猛禽就是这样,更别说体格大的猛禽了。   金雕是很会审时度势的。   如果肚子不饿,或者认为猎物太有挑战性,它们压根就不会愿意去袭击目标。都说金雕能和狼战斗,其实这种斗争很少会发生。   不过在一个秋天的捕猎之后,她发现了线轴的第二个作用——培养吐食丸的习惯。   猛禽吃野食,意味着会有一些难以消化的骨头、羽毛、甲壳、牙齿、兽皮等物也被吞进胃里。   生活在人工环境里的猛禽吃的是纯肉,从小就没有什么接触难消化部位的机会,一旦开始食用野食,很容易就会因为不习惯而生病。   安澜之前还没意识到这件事。   无论在毡房外扑抓活物还是在草原上扑抓被人类放出来的活物,因为有爷爷或者爸爸跟着,都没得到卡班拜过“就地开吃”的指令,往往是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肉条来喂食。   自由捕猎后,小男孩才开始频频下那个指令。   第一天她吃完了赤狐,第二天又吃了半只没剥过的野兔,第三天吃回了狐狸。那天晚上她站在鹰驾上昏昏欲睡时就觉得胃里有点不太对劲。   凭着多次被塞骆驼绒线的经验,她张嘴就想吐。   关键肚子里不太舒服,真正要吐的时候却什么都吐不出来,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成功。   这一回掉出来的不是黄液,也不是没消化完的肉,而是五六块椭圆型的像石子一样的东西,又黑又硬,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安澜乍一看见都惊住了,还是用喙去啄了啄,才缓慢回想起来它是个什么东西。   难怪好多鸟被拍到照片时里张着嘴看起来像在笑,其实压根就是在酝酿那股吐食丸的感觉,酝酿半天出不来,挺绝望的,和人类便秘估计有着差不多的感受,或者是和当大猫时吐毛球的感受差不多。   次日清早卡班拜过来收拾东西,看到地上掉着的食丸,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生了什么病。   正巧阿布史过来串门,两兄弟就又杠上了。   这次吵架吵得特别凶,一直到入冬时两个小男孩都没有再跟彼此说话,安澜也没有机会去看看竞争者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   她下一次看见它,还是在群猎的时候。   群猎是金雕只有在食物缺乏时才会进行的临时合作,它们往往会由三四只组成一小群,最多的时候可以达到二十只,共同对体型较大的目标或者目标群发动袭击。   但在人类世界里,群猎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安排”的事情。   每年冬天是金雕猎人最活跃的时候。   同个部族里的猎人会聚集到一起,有时候从不同地方赶来的猎人也会因为过往缘分或者祖辈交际聚集到一起,共同策马放鹰。   这既是一种狩猎行为,也是一种社交行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群猎甚至更侧重于社交性,那些没有资格加入的人,或者在加入后表现不佳的人,很容易就会被认为是孬种。   先前卡班拜的爷爷在命令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按照传统把这门技艺学下去时,用的其中一个理由也是“合群”。   阿布史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早先就说过,他因为是从小就跟着爸爸(即爷爷)学鹰猎技艺,而且颇以此为豪,成天跟着比他年纪稍微大点的年轻人们跑,希望有朝一日能加入他们。   现在两兄弟都有鹰了,而且就是这一年驯好的鹰,冬天完全可以参加群猎,他心中难免会对冬天的活动更加期待,也会对自己好好发挥把卡班拜压下去这件事更加期待。   而卡班拜自己,一如既往地,脑子里好像缺根弦。   第一次群猎开始前一家人去了部族中年纪最大的老驯鹰人那里,让他对猎鹰和小驯鹰人进行了一次“赐福”。   安澜没觉得这种仪式有什么加成,非说加成的话,也是在毡房外烧的那点草药。据说这种草药是游牧民族用来治疗牲畜的,让鹰服用可以提高鹰的腓力,就不必像有些部族一样使用有毒的水银。   赐福结束后,老人上马和卡班拜家一起朝会和地点赶路,随着离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路上碰到的金雕猎人也越来越多。   卡班拜和她也有了点默契,看她歪着脑袋,知道这是在好奇,没有害怕也不是应激,就把鹰帽在手里多攥了一会儿,预备等人多时再戴上。   借此机会,安澜得以仔细观察其他金雕的状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养得精心不精心几乎是第一眼就能分析出来,有的金雕赖以得名的金棕色羽毛片片分明,爪子看着也很正常;有的金雕则精神萎靡,爪垫肥大,还有些许腐烂的迹象。   聚集地的金雕大多是雌性,从一岁到六岁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偶尔也有雄性,体型普遍要小上一号。   这是安澜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同类。   即使聚会是人类促成的,即使这些金雕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人类训练的影响,但她一想到群猎开始后能够看到多少罕见的捕猎技巧,心也忍不住热了起来。 第113章   这次集体出猎是由一个叫别力克的猎人组织的。   他是卡班拜爷爷的老朋友,也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老鹰把式,据说从十三岁就开始驯鹰,这些年前后驯过的金雕有超过十只。   安澜冷眼看着,发觉这个老猎手是少数能让卡班拜爷爷和颜悦色对待的人之一,即使中间两人起了一点小争执,很快也以后者的退让告终。   人类的争吵她不感兴趣,因此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猎鹰身上。   卡班拜爷爷带着一头五岁大的雌性金雕,而别力克带着的鹰年龄虽然目测只有三岁,体型却更伟岸,状态也更好。   这只金雕后颈的羽毛又长又亮,一直披到背部,腓部的毛则层次分明,在阳光下闪着一棱一棱的赤红纵纹,放在整个群猎场地里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鹰。   等猎手全部集合完毕,开始今天的第一阶段即策马齐行时,安澜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这位美人身上,看着风把它的羽毛吹得猎猎作响。   卡班拜一直没给她戴上帽子。   安澜知道他是犯老毛病,自顾自想心事把这些细节给忘在了脑后,但其他猎手不知道,他们只看得到一个驯鹰不过半年的小子已经能架鹰在人多的地方活动了。   鹰帽是一道情绪保险。   如果驯鹰人每天架鹰在人群中活动的时间够长,达到一种近似脱敏的效果,让鹰不再容易对人类世界中的常见事物起恐惧或攻击反应,就可以不用长时间佩戴鹰帽。   这个过程在一些传统中被叫做“闯脸”。   在场有近两位数的金雕猎人、同等数量的金雕和二十多名过来看热闹的族人,因为人数众多,还有同类这个刺激源,只有四只金雕有能力不戴鹰帽。   安澜并不认为她和其他三只大鸟能力相当。   她占着前世为人的大便宜,原本就对人类社会非常熟悉,也不可能被寻常事物吓到;但对其他鸟儿来说,它们就好像被外星人抓走的人类,能够保持镇定、有的还在审视着周围的环境,已经算是族群中适应力较强的个体了。   那三只猎鹰分别是爷爷的鹰,别力克的鹰和另一个中年哈萨克人驾着的六岁雌鹰。   除了安澜自己,别力克的鹰是最小的。   这位鸟中美人叫做沙乌列,意思是光辉,从它闪闪发亮的羽毛来看,这个名字可以说是非常贴切,可以傲视周围一圈没有新意的“英雄”、“汗王”、“强大”和“不可战胜”。   安澜自己还没有名字。   按照常理卡班拜应该在开始训练时就给起名字,但他却一直像忘了这回事似的,每次爸爸爷爷问起都说还没想好,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因为没有名字,全家人都管她叫“那只金雕”或者“那只鸟”,听久了还能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这有点像名字不可说的伏地魔。   不过安澜先前没想到的是,这个不太“精确”的名字可能会让人类辨认不出来究竟指代的是哪只鹰。   群猎第二阶段是跑马撒鹰的阶段。   因为聚会是半社交性质,并不是狩猎比拼,猎人们边聊天边寻找猎物的踪迹,先找到的人率先摘下眼罩让猎鹰出击去捕捉,捉到了就会有一大群人为他喝彩。   其中又以抓到狐狸为好彩头。   在众多金雕猎人的虎视眈眈中抢先发现狐狸并放鹰出去抓狐狸不仅考验猎人的眼力和知识,还考验鹰的能力。   老猎人们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他们找狐狸的踪迹都找了几十年了,撒鹰出去一撒一个准,经验相对较弱的年轻人就没那么顺利了。   阿布史和卡班拜这两个合不来的难兄难弟一个总是晚人一步发现狐狸,一个是等别人猎鹰出击了还没看到狐狸在哪,半天了一点收获都没有。   安澜暂时没有出动的机会,也不想开启全自动模式,于是就蹲在护臂上按照原计划欣赏同类大鸟的捕猎技艺。   这一看,她就停不下来了。   大家都是金雕,不同个体却有不同的特长。   沙乌列和别力克儿子驯养的金雕能做一种极为默契的配合捕猎动作,它们当两个方向朝猎物逼近,其中一只金雕做势要扑,把狐狸吓得急转弯,另一只则趁机抓碎它的头颅,留下一张完整的皮子。   其他金雕有的能在近地面追击猎物长达数百米,有的能能用横向的力把猎物掀翻,然后抓住对方的咽喉,将其毙命。   但这些狩猎技巧加起来都不如那只六岁雌鹰做出来的飞行技巧那么让人目眩神迷。   在众人面前,它就像在炫技。   大鸟乘风飞到三百多米的高空,然后朝着疯狂逃窜的猎物俯冲下降。它在俯冲一段距离后改全开翅为半开翅,以减少风的阻力,并赋予转向灵活性。当猎物朝另一个方向急转弯时,它维持着半开翅的状态,只通过两腿弯曲程度不同和双翼展开程度不同完成了一次急坠转向。   这一套动作太过流畅,以至于在场的老猎手们都喝彩起来,阿布史眼中更是异彩连连。   安澜恨不得两只眼睛变成摄像机。   就鹰猎而言,除了捕猎中型大型动物时金雕会有巨大优势,在捕猎小型动物时它们完全比不上游隼或者雀鹰,差就差在身体结构造成的机动性。   在俯冲上游隼能把金雕甩开一截,它们可以像箭一样收拢翅膀直直下坠,时速超过390公里时,而金雕尽管也能俯冲,速度是远远不及的。   在转向上雀鹰才是大师,它们不仅能够做到瞬间加速减速,还能够在碰到各种障碍物时做急转弯,有时快到人类肉眼都跟不上,“鹞子翻身”这个战术动作就是雀鹰机动性的最好表现。   反观金雕……如果猎物在它们落地前几秒做急转弯,金雕要么就是拉高高度重新下降,要么就是直接降落在地上绝望目送猎物远去,别无他法。   不过这些不足可以通过飞行技巧来稍稍弥补。   刚才看到的就是在所有金雕中都可以被称为大师级的举重若轻的俯冲转向技巧,无须多言,这只六岁雌雕必定不是被人类从小养到大的,而很可能是半路被捕获,通过一些手段驯服的。   人类养大的幼鸟不可能无师自通出这种技巧。   如果能够把它学会并熟练掌握,将来离开人类世界回归野外时捕猎成功率一定会高很多,至少比现在的30%的要强。   可有些东西不是看一次就够的。   要是能天天观摩就好了,再不济多看几次也可以,就像胖子那时候带雕来让她看基本飞行技巧时一样。   或者可以待过这个冬天。   冬天是鹰猎尤其是群猎最频繁的季节,也是野外食物比较难寻的季节,她原本打算一掌握技能就尽早离开,现在看来,或许过完冬天走会更好。   安澜忍不住在心里权衡。   旋即她又想到,卡班拜爷爷这几天念的想的都是今年稍微推迟了一点的金雕节,在那天至少能看到超过50只同类齐聚一堂展示飞行技巧,这在野外是难以想象的事。   决定的天平就此慢慢倾斜。   因为下定了决心,这天安澜的心情都不错,哪怕卡班拜偶尔开口指方向结果指错了她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翅膀轻轻刮他脑壳。   可是临到群猎快结束,一场冲突把这种好心情全然破坏了。   当时安澜正展开双翼起飞去追踪一只野兔,在她身后不远处,卡班拜爷爷带着的五岁雌鸟和阿布史带着的被称为“征服”的竞争者竟然也同时起步,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爷爷指的显然是更远距离上的另一只野兔,而阿布史看到的是别力克正在示意沙乌列去捉的赤狐。   它们两个都偏离了航道。   偏离航道意味着狩猎竞争,也就意味着冲突。   安澜抢先一步抵达猎物边上,爪子深深抓进野兔的脑袋,但她的负重飞行还没得到很好的训练,在提起猎物时停顿了一下。   就是慢了那么一丁点,五岁雌鸟正好就扑到面前,把脚爪按在了野兔身上,羽翼大张,颈毛蓬开,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在这之前,安澜从没和同类战斗过。   她和竞争者之间的冲突多发生在幼年期,那时都还不会飞行,冲突发生时也不依靠脚爪,多以相互啄击来造成伤害。   长到那么大,她自己亲眼见过的金雕之间的冲突也只有小时候雄鸟带猎物回巢后没及时离开惨遭雌鸟暴揍这件事。   当时它们打的羽毛乱飞。   安澜可不想去挑战五岁的大鸟,于是她收拢翅膀,准备放开猎物,没想到竞争者就在这时候莽撞地冲了过来,一来就摆出了掠食的姿态。   糟糕了!   安澜心里一紧。   没等她把脚爪拔出来,几乎也没有任何警告动作,五岁雌鸟乘着一股风拔地而起,不仅把野兔带了起来,还把爪子缠在野兔身上的安澜也带了起来。   两只金雕纠缠着在飞行中争斗,为了保持平衡,安澜也不得不开始扇动翅膀,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成功地把情势扭转过来,从被迫飞行变成了主动飞行。   但负重这个短板又会让她很快失去平衡,重新进入快速下坠的轨道,五岁雌鸟察觉到危险,更加用力地抢夺主动权。   利爪抓握,翅膀拍打,喙部啄刺。   安澜再一次感觉到了小时候被竞争者攻击时的痛楚,她也发狠起来,以同样的力度还击,从五岁雌鸟身上啄下一片又一片带血的羽毛。   两只金雕一路纠缠着、扭打着。   远处的人群在朝这里策马追赶,就十几秒钟功夫,她听到了至少三四声代表放弃和折返的命令声,其中还夹杂着其他猎人助阵的喝骂声。   五岁雌鹰身体一震,毅然决然地朝边上一侧。它在向一个方向使劲,安澜在向另一个方向使劲,全部的力气都集中在猎物之上。   野兔的身体不堪重负,直接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响动,血液和内脏像雨点一样从高空往下落。   安澜带着脑袋和半截身体回到卡班拜身边。   靠近山坡时,她还听到人群里传来“那只鹰”“那只鹰”的叫喊,老头子在叫着让孙子发出指令把“那只鹰分开”,以免伤到五岁雌鹰的羽毛。   而晚些时候落地的五岁雌鹰目光炯炯,眼睛里还闪着挑战的光,口中鸣叫不已,颈毛躁动不安地全部竖着。   金雕是记仇的。   以后再见面时安澜可能会很麻烦,但她看了看卡班拜,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完美的逃脱计划。 第114章   在计划做好后,安澜就开始数着日子期待起下次群猎的时间来。可惜的是第二次和第三次聚会时爷爷并没有让卡班拜把她放出去,估计还在心疼五岁雌雕被啄掉的羽毛。   羽毛对大型猛禽来说非常重要。   许多驯鹰人会在每次飞行之前用安全吹风把金雕的羽毛烘干,即使在野外,金雕也会把大量时间花在梳毛这件事上。   老头子因为雌鹰掉毛发脾气是可以想见的,不过那天安澜的羽毛掉得更厉害,身上被啄伤得也更重,回家之后卡班拜还偷偷抹了眼泪。   短期内是找不到什么好机会。   安澜也不心急,反正她还有自己给自己布置的学习任务要做,每次群猎看到就是赚到,一点一点地,她偶尔也能在捕猎时模仿出几个简单的俯冲转向动作了。   在等待中,金雕节如期而至。   尽管在所有有驯鹰传统的国家中,蒙古并不是最出名的,但在一部美化色彩很重的纪录片《女驯鹰人》发行后,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里,蒙古也因此把一些从前名声不显的鹰猎比赛发展成了好几个省的旅游卖点。   今年的比赛吸引了超过80名金雕猎人。   这些骑马架鹰有些还牵着猎犬的参赛者上至78岁,下至10岁,从各个牧区赶到现场,和驱车前来的观众会合到一处。   卡班拜一家清早出发,太阳升得很高时才赶到。   作为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两个小男孩从早上开始就表现异常,阿布史脸色严肃,面部表情僵硬成了一张面具,卡班拜也没好到哪去,他就是再没兴趣成为驯鹰人,也不愿意在几百个人面前丢大脸。   比起两脚兽,安澜就放松多了。   她的主要目的是来欣赏技艺,次要目的是等等看有没有合适的跑路时机,还有一个小小的部分是顺便测试一下技巧掌握得怎么样,至于成绩名次什么的,压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金雕节的组织一向比较松散。   牧民住在不同区域,赶到场地的时间也不同,因此从来没有一届比赛能够在游客小册子上面写着的钟点准时开始;鹰猎不是赛跑或者体操,没有固定的得分点和扣分点,除了竞速一类的项目,大部分都是评委看着打分,成绩当然也不会太正规。   卡班拜跟着爷爷把马拴好,上到山坡中间找了个石头堆安顿下来,一人手里抓着一个由妈妈准备好的馕饼,夹着熏肉补充能量。   为了确保等会儿能发挥出全力,四只猎鹰都只被投喂了一点肉条,并且这一回安澜和五岁雌鹰都被戴上了鹰帽。   反正时间还早,陆陆续续还有金雕猎人在进场,她观察不到地形,干脆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被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惊醒。   麦克风和喇叭制造出来的噪音哪怕隔着鹰帽都听得很清楚,刺啦一下,惊得她差点把颈毛都竖起来,翅膀更是下意识地扑扇了好几下。   一只手在她翅膀上轻轻摸了摸,然后向上来解掉了皮革制成的小帽子。安澜脱离阴影后一看,只见卡班拜正跟做贼似的左顾右盼,生怕因为这个动作被其他家庭成员批评。   这小孩已经完全被她带歪了。   安抚正常金雕的宗旨都是压制住它们的身体和利爪,然后让它们尽量少看、少听,但在她的影响下,卡班拜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她看清楚也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微妙的让人有点不放心。   不仅仅是不放心相处了半年表现一直很善良的男孩,也不放心将来可能被交到他手上训练的其他金雕。   得想个办法。   安澜稍稍分出一点心思。   卡班拜并不知道猎鹰搭档正在思考该怎么把他“引回正途”,还自顾自仰着身体往后缩,尽量避开长辈的视线。   主持人用哈萨克语说着比赛注意事项,因为的确没有什么详细规则可言,所以这个环节比起其他大型活动来显得十分简短。   不消多时,就有在手臂上系着带子的人穿行在各个石头堆上,呼唤或坐或站的猎人们携带猎鹰到草地上去准备进场。   第一轮比赛的内容是唤鹰。   由专人将金雕带到几百米开外的山坡上,而金雕猎人则站在原地不停呼唤,直到金雕振翅飞到他们的护臂上才停止计时。   这轮比赛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说它难是因为每年都有好几只金雕会因为离主人太远拒绝回应,直接朝远方飞离,一去不回,即使是愿意飞进场地的,时间也有长有短。   说它简单是因为从头到尾就这么一个流程,并没有什么值得学习的知识。   安澜中规中矩地卡着20秒的时间回应了卡班拜,在所有参赛者中只能排到中游,同样在赛场的沙乌列是飞得最快的,它只用了六秒钟的时间就飞到了别力克身边。   在好几个猎人高声吆喝着骑马去狂追自己飞走的猎鹰之后,评委们才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分数,同时由一些成年选手下场进行表演性质的马上羊皮拔河比赛。   约莫过了一小时,第二轮比赛才宣告开始。   这一轮是整个金雕节的重中之重,也是说服安澜在人类世界多留一段时间的最主要原因。在本轮中,由巡猎手策马将一块绳索连着的狐皮筒拉在背后,让从山上起飞的猎鹰去扑抓。   因为直线跑动太过简单,每年的奔跑线路都会微做调整,既能给猎鹰增加难度,逼出一些狩猎技巧,又不至于太过离谱,挫伤它们的锐气。   从第一只金雕起飞开始,秀场的大幕就被拉开了。   原地拔升、旋转冲刺、高速悬停、逆风急坠……安澜如饥似渴地看着这些大鸟在空中展示出各种各样的技艺,有的身上带着浓重的人类训练的痕迹,有的则野性十足,除了腿上的绳圈之外,没有一处不像是生活在山中的个体。   那是地面动物无法想象的动作。   那是千百年来人类抬头看到的、梦里期望的、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代价去求索的飞行奥秘。   如果不是场地有限制,安澜都想站到山顶上去,亲身感受那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风速和风向,去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某只金雕会在某个时间点张开翅膀。   一直到夜色深深,她的脑袋里还都是一段又一段的狩猎画面,成功的,失败的,高效的,繁琐的,它们全部混合在一起,就像混合口味的糖罐,只等她将来慢慢地一枚一枚地取出品尝。   再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安澜维持着高度兴奋的状态,连带着对白天在思索的事也有了最优的解决方案。   当卡班拜带着“没丢脸”的喜悦进来给她打理羽毛时,她从鹰架上飞起,不那么平稳地落在了毡房的箱笼中间。   “哗啦”一声。   在小男孩惊骇的目光中,两个木质箱笼一起倒了下来,放在箱子顶上的硬皮书册也跟着翻落,正正拍在草地上,发出“咚”的闷响。   书页在震荡之中被打开,露出其中儿童画风的星座图,纸张侧面磨损严重,一看就是被翻阅了无数次,可能还曾被手指带着感情紧紧抓住,不愿意松开过。   安澜知道这是小男孩曾经很珍爱的东西。   刚被从鹰巢里抱走时,她还以为是对方向长辈求了自己,所以才会把一窝鹰都掏空,但在毡房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对方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驯鹰。   幼鸟时期她不需要很大的活动量,只需要吃喝和休息,卡班拜就会坐在鸟笼边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着书。等她长大到可以接受训练,这本书就被丢在了箱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既然她已经没有遗憾,想要去追逐自由,那么作为这段时间照顾的回报,她希望这个童真未泯的小男孩也可以重新回忆起自己曾经想要的东西。   安澜急切地等待着。   在她的注视中,卡班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画本,拿掉沾上的一两根草屑,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封皮。   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睛里有挣扎。   于是她知道是时候给这种抗争添一把火了。   在入冬的第九场群猎中,安澜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逃脱时机,那时老头子可能被两只金雕近来的安稳麻痹了,破天荒地允许她和其他十几只金雕同时下场。   安澜故意朝着五岁雌鹰所在的地方做低空飞行,这种飞掠对每一只在捕猎过程中落地的猛禽来说都是非常值得警惕大的动作,因为它可能是抢食的进攻前摇。   雌鹰果然上钩。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它在安澜飞近时下意识地从地面拔升而起,两只翅膀用力拍打,脚爪朝侧面出击,想要通过猛禽搏杀的经典姿态踢向她的胸膛。   安澜发出了一声极为浮夸的尖叫声。   远远的,她听到有人在山上喊着“那只鹰”和五岁雌鹰的名字,老头子好像又在发脾气,但更多的是担心雌鹰受到损伤,而不是担心她这种才受训半年多的小鹰。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澜一边鸣叫,一边扇动翅膀,拔地而起。   她飞得很高,飞得非常高,一直飞到前所未有的高空。风缱绻地缠绕在每一片羽毛上,有如亲人久违的低语。   五岁雌鹰还在近处追逐着她,尝试发动袭击,直到收到从地面上传出来的口哨信号,它才浑身一震,不甘地鸣叫一声,降落下去朝山上折返。   金雕之间的争斗吸引了众多同类的目光。   安澜以极佳的视力看到好几只金雕都在地面上不安地晃动着脑袋和翅膀,有的脚爪抓住护臂,羽翼却在用力拍击。   沙乌列静静地抬着头。   这只三岁大的美丽雌鸟站在一头死去的赤狐身上,脚爪沾着红色和白色的污渍,眼睛却没有在看猎物,而是看向高空。   有那么一瞬间,它的视线对上了她的视线。   安澜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和这只非凡造物在荒野中碰面。   她在山坡上短暂盘旋,听了一耳朵的惊呼和斥责声,卡班拜一开始说了几个指令,到最后却闭上嘴巴,只是报以复杂的眼神,仿佛在担忧,又仿佛在艳羡。   阿布史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呼唤着“征服”,直到它放弃捕猎折返,才忙不迭地给它拴上许久没拴的腿绳。   竞争者和安澜从同一窝蛋里被孵化出来,又同时被带入人类世界,他们俩有着化不开的仇怨,未来也将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命运在这里分出了两个枝杈。   但她无法负担其他猎鹰的生活,只有她自己。   安澜不再去看地上的任何一个生灵,再次扇动翅膀,迎着山风持续爬升。   她已经等待得足够长久。   现在她自由了。 第115章   大人们骑着马越过山岗,朝着金雕离开的方向奋力追赶,他们都觉得小鹰离开是因为受到了年长者的袭击,是一种应激之后的行为,可能飞不了多远就会停下来。   就连长辈们也都这么认为。   爷爷总在絮絮叨叨地指责,一会儿说不该给它喂得这么饱,一会儿说人驯了那么久鹰还不受控制真没用,到最后甚至开始说从小养大的都驯不好,以后还能指望点什么。   爸爸呷着纳斯拜,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帮着老的教训小的,也不帮着小的反驳老的,只是策马靠近了些,把手掌搭在儿子肩膀上,用力按着。   这只手按得太用力了,低着头的卡班拜几乎感觉不到伙伴飞走的失落和痛苦,只能感觉到从肩膀上传来的沉甸甸的重量。   有一瞬间他在想,爸爸想告诉他什么呢?   是觉得他驯鹰驯得不好失望了,是不敢反驳爷爷但也觉得那些话太过分了,还是想告诉他飞走一只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卡班拜想不通。   但有一件事是他能够想通的——   “也许我是真指望不上……”他说,“我……我可能是真的做不了金雕猎人,我也不想做金雕猎人……我想去县里读书。”   这些话很小声,但是很坚定。   爸爸听见了,爷爷听见了,抱着鹰跟在后面的阿布史也听见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想说点什么来笑话这个不自量力的“弟弟”,嘴巴刚张开,就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逼了回去。   卡班拜望着天空。   从画本被打翻在地开始,他就没法集中注意力。   当初要来这只幼鸟是因为它落在阿布史手里可能得不到精心的照料,后来它长大了,有了生存能力,再继续驯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金雕飞走了,他既觉得有点失落,又觉得松了口气。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的手在指引他朝哪个方向走,先是用书页唤醒了他对星星的向往,又制造了一场冲突将雌鸟从他身边带走,长辈们都怀疑他能力不足,却也无法把鸟儿之间的冲突全部怪在他身上。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卡班拜说完这句话,没有去看爷爷,而是沿着那只用力按在他背上的手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等待着。   父亲回避了他的视线。   但那只手仍然牢牢按在他背上。   于是卡班拜福至心灵,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得到答案,得到自己心心念念向往的东西。   人群仍然在追赶,可天边早已没有了金雕的影子。   它自由了。   他也自由了。   在卡班拜仰望天空的时候,被他当作“命运”的安澜正在朝自己出生的那座大山飞行,她还认得鹰巢视野范围内的景物。   对猛禽来说亲情只是生活中太小的一部分,它们的全部任务就是照看孩子长大,训练孩子独立,在孩子离巢后再帮扶一段时间,然后就可以全然撒手。   鸟妈妈和鸟爸爸在她刚出生最该舐犊情深的时候都没流露过太多温情,此时此刻也不可能接受她的投奔,所以安澜只是单纯地回去看看。   这一条路是她飞过最长的路。   没有在地上跟着奔跑的两脚兽、骏马和猎犬,没有鹰哨和各色各样的指令,在轻而易举地解掉了腿上的脚绊子之后,她振翅高飞,看着山包变成沙砾,河流变成棉线,毡房变成散落在白绿相间绒布上的细小宝石。   一直飞到饥肠辘辘。   上一顿饭还是在群猎时吃的野兔,再上一顿是群猎之前吃的肉条,哪怕卡班拜已经算喂得多的驯鹰人,但作为猎鹰,肚子里总是没有存货的,饥饿感才是常态。   这时候就显示出“全自动狩猎模式”的好处了,安澜已经习惯了自己搜索猎物而不是让人类来做前期的搜索工作,对常见猎物的出没规律也有着自己的见解。   不消多时她就在雪水潺潺的草坡上发现了一只探头探脑的野兔,棕灰色的皮毛看着有些驳杂,翻起来的尾巴却和雪一样白,随着跳动在身后一抖一抖,对鹰眼来说是绝佳的定距目标。   安澜抬起右侧翅膀。   她做了一个平滑的转弯,然后螺旋翻身一转,半收双翼开始进入急降模式。立体风场每时每刻都在告诉她新的讯息,而每侧都有两个中间凹的可能是世界上视野最广的眼睛则死死锁住猎物,只等着脚爪发出最后致命的一击。   在降落到三十米高度之前,一切都很顺利。   野兔自顾自低头吃草,偶尔才会抬头吸吸鼻子。但在突破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当它再一次抬头吸鼻子时,浑身的动作都停住了。   然后它开始奔跑。   起初安澜还能继续缩短距离,因为金雕面对野兔有压倒性的追击优势,但就在她离地面还有五米时,野兔突然做了一次急转弯,身体在半空拧出一道扭动的波浪,长腿一甩一蹬,从向前转为向右。   这下可把没什么急转弯能力的安澜给愁白了头发,险些变成白头海雕,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后仰身体,脚爪前蹬,羽翼一前一后用力不均地扑扇,勉强把落地姿势改出了一些。   她满心以为这可能是自己就有史以来做过最完美的极限补救动作了,没想到就在她改向朝右后不到一秒的时间,野兔再次翻转身体,向左前方做了又一个急转弯。   那根洁白的小尾巴弹跳了两下,旋即跟着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山坡那头,好像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嘲讽之言。   安澜:“……”   兔子真是太讨厌了!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化身苍鹰,把这只在她面前秀了一番操作的长耳朵当场抓获。   好在当天运气不错,尽管经历了一场失败,没飞出多远就又见到了另一只草原野兔,给了她一次挽回颜面的机会。   这一回安澜学聪明了。   她及时意识到捕猎成功率的落差是因为自己习惯了从人类的护臂上起飞,还没适应在盘旋侦查发现猎物后俯冲狩猎,所以才会因为动作过于莽撞被野兔发现踪迹。   比起上次的直线降落,这次她以损失速度最小的方式半俯冲下降,一直到阴影压到离野兔不到七米的地方,它才悚然一惊、跳跃起来。   经验丰富的野兔是不会跑直线的,只有那些年轻的个体才会不管不顾地向前冲,而这些个体往往也没有活到经验丰富的机会。   这一只猎物并不蠢笨。   它在跑出几步后快速转变姿态,准备用变向跳跃甩脱敌人,再不济,高高抬起的后腿也能成为某种防御机制,踢向袭击者的胸腹。   从最开始就在防备急速变向这一手,安澜在它改变姿态时拼命一扇翅膀,把自己凭空拔起来一小截,紧接着继续俯冲而下。   就是这段冲刺把野兔最后的生机杀灭。   而安澜自己也因为还不熟练的捕猎动作完全失去平衡,在勉强伸出脚爪扣住野兔的脊背后摇摇晃晃地栽落在地,然后东倒西歪、连滚带爬地被拖出了几米远。   直到钩爪终于完成使命,深深扎入,切断脊柱,一瞬间就把猎物从痛苦的挣扎中解脱了出去。   安澜这才把憋着的一口气松开。   她小心翼翼地检查身体,确保翻滚没有伤到重要的骨头或者飞羽,然后才开始用喙和爪子扯开皮毛,享用血食。   这是在野外的第一次成功捕猎,但安澜非但没有放慢速度去庆祝,反而把进餐时间缩短到在人类世界时的二分之一。   野外环境是危险的。   四世转生,她深刻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飞回出生地却没有见到亲鸟之后,她也只是短暂地在鸟巢里流连片刻,很快就做出了继续前进的决定。   两脚兽迟早会摸到这里。   飞行并不代表着绝对安全,猎人们有好几种捕获亚成年金雕的方式,其中一种就是用高超的枪术直接击断一边翅膀的正羽,使它们暂时丧失飞行能力。   这么担忧着,安澜朝远离毡房的方向继续飞行,只要看到猎物就下去捕猎,没有猎物的踪迹时则继续边赶路边搜索,很快就度过了五个日夜。   后来有一天,她在落脚的崖壁上看到了一座鹰巢。   这座鹰巢非常巨大,看着都不像是个生活用品,而是个艺术品,不知怎的激起了她靠近去看一看的冲动。   安澜遵从本心,轻轻地踩了踩鹰巢底部的树枝和软毛,然后把另一只爪子也放了进去。   这是一个巢穴。   这也是一个……家。   金雕恋旧,以前的旧巢也不会弃置,有时候缝缝补补还可以再用来孵蛋,一对金雕可能有十几个巢。   按说巢穴主人可能是暂时住在其他巢里,但安澜在这天的搜索中又发现了五六个巢,没有一个存在大鸟出没的痕迹。而且巢里的陌生气味也非常非常淡薄,几乎快没有了。   很明白,鸟巢主人要么是搬家了,要么是遭遇了不测,反正短期内肯定不会再出现了。   反正她需要一个遮风挡雨落脚的地方,又多少有点受到人类思维的影响,觉得不管再在外面游荡,最好还得有个落脚点,在这里建个鹰巢似乎也不错?   哪怕不常住,摆在那里看着都赏心悦目,还能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至于漫无目的地游荡。   说干就干。   安澜开始模仿大鹰巢搜索材料。   关键巢这种东西并不是想有就有的。   大多数鸟类筑巢是为了繁衍后代,巢不仅能定住鸟蛋让它们不到处乱滚,还能保护孵蛋期的亲鸟和孵化出来的幼鸟,在不孵蛋的时期,鸟巢也会被一些鸟用来当作栖息的地方。   现在问题来了——   筑巢筑巢,先得筑才有巢。   长这么大安澜从未接受过半点“建筑学”教育,让她叼根树枝还行,要让她把树枝鸟羽皮毛堆叠在一起还不散架那可太难了。   忙活了一整天,连个雏形都没搭起来,一阵风吹来,树枝骨碌碌地往悬崖下面滚,被吃干净的野兔只剩下个兔头架在两根粗枝上盯着她看,好像在疑问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笨的鸟。   安澜不堪其辱,当场放弃了自己搭巢的念头。   没过几天,她收拾收拾东西屈辱地搬进了大鹰巢,还把这些天积攒下来的皮毛统统塞进去镶边,争取做到暖和又舒适。   以“家”为地图中心点,她向外扩大活动领域,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巢区。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风暴连续刮了好几天,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安澜也迎来了入主这片区域之后最严酷的挑战——   食物短缺。 第116章   冬雪是纯洁而美丽的。   但对一些动物来说,雪可能是最大的灾难,事实上,冬季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尚在人类世界时还有固定的食物来源,回归荒野之后,能不能吃饱就全部取决于能不能成功捕猎,而暴风雪天实在不适合飞行。   安澜头一次感觉到了凛冬的威胁。   她在巢穴里默默反思,发现自己当虎鲸时会跟着季节南北游走;当老虎时虽然不迁徙但可以抱着补饲点不放,有时巡护员还会投喂;当狮子时干脆直接在赤道附近,就没有冬天这种说法……   搞了半天,只有这一世混得最惨,也只有这一世完全承受了季节变化带来的打击。   暴风雪把一切都染成纯白色,透过树枝缝隙吹进来的空气像冰渣子一样寒冷刺骨,隔着一层羽毛,再隔着一层绒毛,安澜还是觉得有点冷。   这时候她就庆幸自己把大鸟巢整了整,更庆幸鸟巢的前任主人是位“严谨”的大金雕,不仅挑了峭壁上一块凹进去的好地方来遮风挡雨,还把基底打得非常扎实、侧面结得非常牢靠,在自然灾害中都岿然不动。   即使有着金雕的视力,再加上一点点灵魂加成,她也很难看清几百米外的东西,瞬膜滑动的频率也高了很多。   要是没有这个巢穴,光靠自己穿着“鸟类羽绒服”去顶罕见的大暴风雪,那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可这雪要下多久呢?   肚子里的存货没几天好顶啊。   安澜抖掉正羽上的雪花,默默发愁。   现在她体力保存得还不错,出去捕猎成功率应该会很可观,等饿的厉害了,每次捕猎都是在刀尖上跳舞,不成功便成仁,或许会再也飞不起来。   最多……等三天吧。   三天之后,无论如何也得出门去觅食。   安澜主意一定,那股烦躁之意就平息下来,也有心思欣赏欣赏草原雪景了。也就是在她转动视线追随雪片的时候,两抹红色骤然映入眼帘。   活物?   她瞬间伸直脖子,盯紧了那群在动的东西。   还真是!   只消几眼她就确定了在雪地上跑动的是一对狐狸夫妇,大概是外出觅食时被暴风雪赶上了。雌雄两只都在外面,大概率不是带崽狐狸,也因为没有崽子要养,两只都吃得挺壮。   这不巧了吗。   安澜眼睛一亮,觉得自己是半点都不冷了。   两只胖狐狸,抓着一只就好,抓着两只更佳,到时候吃不完的存起来,天气这么冷轻易不会腐坏,可以管好两周。   她这边是越想越饿,狐狸那边是全然不知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   两只狐狸在暴雪下起来之前正在侦查环境,雪下起来之后本想靠皮毛扛一扛,因为风势太大,看着不像是一般的暴风雪,所以还是决定回到洞里去,晚些时候再出来。   大雪对狐狸来说不算是坏事。   它们拥有非常娴熟的捕猎技巧,可以通过跳起来用前臂撞击的方式打破雪面和冰层,捕捉生活在洞里的老鼠。   不过今天,它们不是猎手,而是猎物。   安澜在窝边上张开双翼,勉力对抗着冰冷的狂风。等她找到两阵风的一个间隙起飞之后,这种对抗就更加剧烈了,每时每刻都在消耗她的体力。   大自然在帮狐狸的忙。   如果把金雕和狐狸之间做一个连线,风向完全和连线垂直,以巨力顶着一侧翅膀,连带着让控制方向的尾羽都不好转动,时刻威胁着她的飞行平衡。   为了一口吃的,安澜也是拼命了。   她摇摇晃晃地滑翔到捕猎轨道,感知系统中的立体风场图混乱不堪,几乎难以分辨该在哪里降落,该沿着哪条线路降落。   好在狐狸也被狂风打得睁不开眼。   它们两个从隔着一个身位到紧紧贴在一起,用彼此的热量对抗寒冷,用彼此的力量对抗风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狐狸洞跑。   安澜飞到最佳位置,艰难地稳住身形,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波涛汹涌的德雷克海峡,正在对抗几层楼高的恐怖巨浪。   如果失败……这些浪费的体力就是慢性自杀了。   但她知道不能向大自然祈求恩典,指望再出现第二波猎物或者风暴在短时间内停歇都是和刮彩票一样的行为。   那么就搏一搏吧。   安澜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她维持着全开翼,压低身体俯冲了下去,狂风用力推动着她的身体,拍打着她的瞬膜,拖缓着她的速度,雪片和雪籽像刀一样刮擦着,使得羽毛表面噼啪作响。   这几乎是安澜做过姿态最差的一次俯冲,也是她做过速度最诡异的一次俯冲,刚开始是被狂风顶托得下不去,在近地面时又遭遇了一股下击流,差点就被打得上不来,以一种坠落的样子撞了下去。   距离还有二十米时,并排往前走的狐狸终于发现异常,双双跳转身体,朝着天空龇出尖牙,威胁地啸叫着。   它们知道在这个距离自己来不及逃跑,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希望通过两个个体的合力,把年纪还不大的小鹰击退。   可它们在搏命,安澜也是在搏命。   她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向下冲,顶着尖牙利齿的威胁就向前伸出脚爪,在离猎物还有不到半米时才做了最后也是最用力的一次拍打双翼。   钩子一样泛着寒光的利爪轻轻掠过咬合的尖牙,掠过警惕的狐狸眼,掠过向后背起的双耳,抓向每一头野兽最要紧的部位。   三根向下弯曲的前爪搭住脖颈一侧,深深扎入,固定住猎物,两根向上弯曲的巨大后爪像切黄油一样轻松地切入了脖颈另一侧,当即切断了这条生命中枢。   即使暴风雪也无法阻挡那股因失禁而造成的难闻的气味,公狐狸前腿抽搐了几下,后腿从剧烈蹬动渐渐变得缓慢,直到完全静止,眼见是不活了。   母狐狸悲鸣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想要掉头逃跑,但仇恨迷住了它的双眼,让它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朝着安澜的翅膀撕咬上来。   它扑击的速度很快,非常快。   带着一只沉重的猎物,脚爪还埋在对方的脖子里,安澜根本没法及时闪躲,只能拼命拍打翅膀,希望翅膀扇动时的强大冲击力可以击退敌人,再不济也能改静止目标为移动目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一口咬踏实。   母狐狸也确实被击退了。   事实上,它不是被击退了,而是被另外两只拳头大的脚爪击穿了头骨,当场迸出几股带着白液的血柱,死得不能再死了。   在离安澜不到一米的地方,落下来一只刚刚捕猎成功的、正在拿眼睛打量她自己和公狐狸尸体的雌性同类。   这只金雕尾羽和翅膀内侧已经没有一点儿白色,体型也非常可观,完全是只处于成年期——应该说是壮年期的大鹰,目测有五岁或者六岁龄。   对比起它来,安澜自己就没那么神骏。   她只是一只不到一岁的小鹰,虽然体型看起来还不错,羽毛颜色却并没有达到成年体那么完满。   从背面看还好看些,从下方看,初级飞羽基部和尾羽基部还有着大块白色,腿部羽毛更是褐白交加,像是雪花落在泥地上,委实不太好看。   不过她并不畏惧对方。   不到一岁是小了点儿,可也算是亚成年了,如果不是经验不足、技巧不足,光看硬件条件,完全可以和大鹰对峙,至少不会被快速击败。   金雕的成年个体和亚成年个体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如果不通过观察羽毛上的白色斑块,人类在观鸟时几乎很难在短时间内辨认出哪个是成年,哪个是亚成年,并且这两种年龄段的金雕在战斗力上也并不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非要说不同就是一个到达了性成熟期,可以去寻找配偶、孕育后代,而另一个还处于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状态。   安澜就处于这种状态。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饱。   暴风雪之前她已经饿了两天没找到食物,暴风雪带来的寒冷和随后的顶风飞行又消耗了她大量体力,好不容易把公狐狸杀死,总算能吃上饭了,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别说现在是来了只金雕,就是来了两只,她都得为食物战斗一番,因为放弃就意味着前面的功夫全部白费,放弃就意味着死亡。   她呼地一下张开翅膀,浑身上下的毛好像都在这次准备动作中膨胀开来,颈毛更是疯狂竖起,口中发出尖利的鸣叫。   雌鹰先是下意识地往后一跳,旋即才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也张开翅膀,爪子从猎物身体里拔出,带起一串血珠。   它要攻击了!   安澜立刻意识到。   那一秒钟,逃跑前五岁雌鹰跳起来朝她踢的那一脚闪回般出现在了脑海里,不需要更多思考,她将记忆中的攻击原模原样地复刻出来,翅膀猛地一拍,爪子拔出来一蹬,就气势汹汹地朝对方的胸口抓去。   面对这种袭击,雌鹰不得不同样抬起爪子还击。   利爪在空中交会,发出古怪的空洞的响声,听在安澜的耳朵里却好像一声闷雷。   她感觉到一股巨力从对方爪子上传来,而她自己的脚爪被死死拧住,试探着,摸索着,寻找着做穿刺的机会。   下一秒钟,四只爪子对着一撑,两只金雕又齐刷刷地分开。   雌鹰仍然在拍打翅膀,虎视眈眈,准备伺机发动第二波攻势,而安澜则谨慎万分,不愿意给对方任何抢夺食物的机会。   对峙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最后将对峙打破的并不是任何一只金雕的袭击,也不是任何一只金雕的示弱,而是从天空中响起的、属于第三只猛禽的鸣叫声。   暴风雪把这声鸣叫扭曲得不像样子,安澜本就没有接受过亲鸟关于其他鸟类的教导,这种不太标准的声音又无法和她是人类时看的视频对上号,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鸟。   但毫无疑问,能冲着两只金雕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善茬,而且目标无疑是地上的两只死狐狸。   这下情势就完全改变了。   再不跑路,可能谁都没法带着食物离开,而是要在这里被拖进三方,未来甚至可能是四方、五方……多方的混战。   安澜朝后跳了一下,重新抓起猎物。   而雌鹰则是收了收脚爪,似乎还想追着抓,但最终它只是投下审视的一眼,就率先抓起猎物,张开双翼,乘着一阵狂风朝天空拔升。   狐狸的体重可能是它的两倍以上,这是何等强大的负重飞行的天赋和技巧——   可现在安澜没空去赞叹这样的技巧。   压力已经来到了她这一边。 第117章   负重飞行是分种类的。   从高处拖着一个重物张开翅膀往下冲,留足足够的缓冲高度,让风把自己托起来,是一种类型;在俯冲袭击时直接把重物捞起来,是一种类型;从完全静止的状态,站在平地上,直接拔升起来,又是一种类型。   毋庸置疑,平地拔升是最难的。   安澜对自己还没点亮熟练度星星的技能很有数。   爪子底下的这只公狐狸少说也有六七公斤重,暴风雪也把风场变得十分诡谲,要一下子拎起来困难重重,还可能因为手忙脚乱而失去防备敌人的机会。   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在这里进食。   把猎物撕碎了,能吃多少算多少,大不了等下丢下一部分给袭击者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然后带着能带动的一部分光速跑路。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在大金雕起飞后几秒钟的时间里,安澜用爪子抓进紧猎物,尖利的喙冲着猎物塌陷的颈椎部位猛啄,撕开皮毛,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每当要用嘴时她就会羡慕隼的喙缘齿。   有了那个小小的锯齿一样的突起,固定或者撕咬东西别提多利索了。   金雕就没有这种好事。   安澜只能啄进去叼住肉的一部分,然后拼命甩头,扯出一缕一缕的肉条。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警惕地望着天空,试图从铺天盖地的雪片中分辨出敌人的踪迹。   然后她看见了——   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在高空盘旋。   它的翼展超过两米,初级飞羽根根分明,好像怪兽伸长的指爪,尾巴则呈现一个漂亮的阶梯菱形,左右转动着控制方向。   藏传佛教中把这种大鸟认为是空行母的化身,是“神鸟”,因为人们认为它们只吃腐肉,不吃活食,而在人类死亡后,也将由这种鸟类来食用他们的尸体,把他们的灵魂指引向彼方。   这就是秃鹫。   一种具有神秘色彩的大鸟。   但安澜是半点不觉得它们有神性。   二十年的草原生活让她把毫不犹豫地把秃鹫划进了最难对付的敌人列表里,因为这种动物真就像开了上帝视角,无论在草原的哪个角落展开杀戮,都会吸引到它们的目光。   所以当她抬头看清楚刚才叫的是只秃鹫之后,脑子里回荡的真就只有一句话——   又!是!你!   当狮子时是你,当金雕时怎么还是你!   最关键的是,她现在不是狮子了,而且因为站在地面上,还真有可能搞不过这个老对手,如果想占据上风,必须得飞起来。   安澜加快了撕肉的速度。   血沫溅在雪地上,和雪片混合成奇怪的块状物,几秒钟就没了温度。不知是看到了肉块还是嗅到了血香,秃鹫在长时间的犹豫后还是朝地面降落下来。   在它改变飞行角度的第一时间,安澜果断抛下狐狸的前半部分,就像抓着一只兜内脏的口袋一样抓着后半部分,张开翅膀,感知风场。   抓住一阵向上顶托的狂风,她奋力振动翅膀,在拔地而起的一瞬间被风朝后推去,抓着东西的双腿失去灵活性,无法协助保持平衡,只能依靠身体的其他部分。   安澜不敢在这个高度停留,于是抓着逆风带来的升力继续朝上冲,希望争取到更多用来调整的风行高度。   现在她充分理解了当年看《空中浩劫》的感觉。   只要有足够的高度,不管飞机弄成什么样子都有改出的希望,但在近地面发生故障,基本只能双手离开操作杆等死了。   腿上的重物在把她往下拖,风在把她往后推,但双翼和尾巴不会背叛她,肌肉在狂风中绷紧,骨骼关节在用力时轻轻做响,它们一起带动丰满的羽毛,托着安澜飞向天空。   秃鹫和她擦肩而过。   安澜看到了它眼中的估量。   地上有小半只狐狸尸体,勉强能够果腹,但不需要战斗,而是唾手可得;天上金雕带着大半部分的狐狸尸体,是比较好的部分,但可能需要准备战斗,无法轻易获得。   它会选择哪边呢?   安澜心跳得像急促的鼓点。   她知道金雕最大的优势就在空战。   目前为止人类观察到的所有猛禽战斗中,金雕于空战领域几乎没有败绩,屈指可数的败退还有存疑的部分,比如上过新闻的游隼夫妻护巢击落金雕的案例。   尽管在硬件上比不过美洲角雕和虎头海雕,但金雕在猛禽中名声最大、战绩最辉煌、技能树点得也最全面。   许多猛禽爱好者把金雕称为“六边形战士”,认为它们可以在森林平原峭壁任何地形成功捕猎和战斗,于速度、力量、脚爪尺寸等战力评估方面都鲜有短板。   这也正是金雕被称为天空之王的原因。   安澜的问题不在于天赋,而在于对天赋的开发。   她出生时面前的游戏面板上摆开的是一条上限惊人、分叉众多的技能树,但在被人类带走后,所有训练项目都是为了配合猎手和猎犬,相当于怼着其中几条拼命加点,把六边形战士点成了偏科战士。   但是没关系。   她自己知道自己没点空战技能,别人不知道。   秃鹫的视线在两份食物上来回穿梭,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下降,不愿意和金雕在半空中发生追逐战。   反正地上还有吃的,有一口算一口,顶着暴风雪打起来似乎不太值得。   安澜赌赢了。   她摇摇晃晃地朝着鸟巢进发,在靠近巢穴时还差点因为山风刮得太厉害降不下去,最后几乎以一个很不平衡的姿势栽进鸟巢所在的崖壁凹洞里。   身上摔得有点疼,可心情却十分美妙。   还有什么比大雪天蹲在遮风挡雨的家里吃肉更美好的事呢?   管它外面风刮得再大,雪下得再急,反正她吃饱了,而且有好几天都不用觅食,能够凭借肚子里的存货撑,不必再担心没有东西吃会饿死在家里。   这一趟跑得可太值了。   不过巢穴离捕猎地点很近,她必须快速完食,省的秃鹫吃完狐狸脑袋之后飞过来找麻烦。   这天她吃饱喝足,缩着一只脚打盹。   接下来好几天暴风雪都没有停歇的样子,一连下了四天才有所减缓,不知道冻死了多少无处藏身的小动物,牧民估计也遭灾得厉害。   安澜在重新开始出门捕猎后短暂思考过要不要去牧区碰碰运气,说不定有冻死的羊或者马,哪怕没有也可能去吊脆弱的小羊羔。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眼下野外还有猎物,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还没必要用这走投无路的一招。打劫两脚兽固然便捷,却可能引来人类的报复,必须慎之又慎。   所以哪怕再饥肠辘辘,她也只是加大搜索范围,增加一天中的飞行距离,在洁白到有些刺目的雪地上寻找活物。   平均十次出猎中只有两三次能不空手而归,勉勉强强足够一只小鹰生存下去。   好在时间已经走到了冬季的尾巴。   等熬到春天,安澜在搜索猎物、飞行技巧、捕猎熟练度上都有了质的飞跃,体型变大了,肌肉水平和骨骼发育度也上了一个台阶。   最重要的是,进入三月,她又开始换羽了。   羽毛是一只鸟身上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它们飞行和调节体温的基本配件,但这些精巧的艺术品很容易受到磨损,因此需要常年更换。   首先是脑袋上和脖子上的羽毛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不断脱落,安澜每天醒来都能在鸟巢底部看到更多棕色和赤褐色的羽毛,那架势就跟睡醒看到枕头上都是头发一样,实在让人担心会不会变成秃头。   然后这种掉毛从脖子上发展到背部,发展到翅膀和尾巴,后来连初级飞羽和尾羽都没能幸免。   安澜知道金雕是顺序换羽,全年出了冬季都在缓慢掉毛长毛,不会有很严重的影响,但看到正羽掉下来,从心理角度而言还是怪吓人的。   翅膀给她带来的冲击比较晚,最早让她心痛不已的是两根掉下来的尾巴毛。原本好好的十二根尾羽只剩下十根,最中间的两根掉在鸟巢底部,看上去,她是说——看上去,还挺……匀称。   哪怕只掉了两根尾羽,她在飞行时仍然觉得转动方向时要用的力有点不习惯,说不准是真的需要调整还是心理作用。   真是叫人担心。   不过担心归担心,安澜还是如期开展了空战学习计划,争取早日把技能树往上点一点,成为一只货真价实的“天空之王”。   一开始她只能拿雀鸟做做文章,这种小鸟不在金雕的食谱里,轻易也抓不到,所以她训练的是飞行技巧,并没有真的想拿它们填肚子。   等天气再回暖些,中型大型的鸟儿就从稀有变得寻常。   越来越多的候鸟从南方迁徙回来,它们不仅给安澜带来了更多食物选择,也给她带来了更多练习空中捕猎和战斗的机会。   事实证明,这种补充训练是非常有必要的。   随着候鸟飞回来的还有许多冬季向南移动了活动区域的猛禽,其中些正在到处寻找合适巢区进行繁衍的成年金雕。   两三个月过去,安澜已经住惯了自己的“大房子”,这里后来加上的每一丛绒毛、每一根树枝、每一张软皮、每一堆干草都是她亲自收集来的,更别说还有她自己脱落的羽毛,有她看着好看从草原上折下来的花朵。   一想到辛辛苦苦装修好的家可能会失陷,她就燃起了十二万分的斗志,在训练时也更加刻苦。   巢区保卫战就要开始了。 第118章   繁殖季是真的热闹。   当安澜蹲在巢穴里第八次看到天空中有鸟成双成对飞过时,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然后马上又看到了第九对。   这些小毛团并不是她的防备目标,真正值得防备的是那些偶然会出现在高空的大翅膀。   鸟巢所在的峭壁海拔很高,草原上也没什么遮挡,每当有猛禽出现她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有时连入侵者羽毛上的血迹都看得一清二楚。   按说食谱重合度不高的猛禽其实也没必要太防着,反正家里没有幼鸟要养,不需要护巢,本来只用驱逐竞争大的物种就可以。   但安澜为了锻炼空战技巧,每次碰到掠食者就会上去找架打,连吃老鼠的家伙都不会放过。   不过短短二十几天,她总共起飞驱逐了一只金雕,两只苍鹰、两只草原雕和一只大鵟,其中大部分战斗都没什么悬念,只有驱逐同类让她挂了点彩。   金雕主要还是个头大。   而且其他猛禽看到一只金雕追过来大多会转身逃跑,有的甚至不用等交战,光是看到金雕起飞的身影就脚底抹油,也只有同类半点面子不给,上来就是莽。   好在入侵者也不过是只一岁鸟,是刚从爸妈领地里离开出来闯荡才没多久的愣头青,战斗技巧比安澜就高那么点。   两只金雕菜鸡互啄,打得是有来有往。   安澜在它胸口留下了好几道带血爪痕,还踩掉了它一根尾羽,对方也不甘示弱,不仅抓掉了她两根飞羽,还在她腿上撕出了一块带着血的秃斑。   大家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   谁也没好过。   在这只小金雕唧唧歪歪地叫着飞走之后,安澜才有空加加餐,养养羽毛,看看候鸟迁徙大片,很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自然界没有永远的平静。   很快巢区就迎来了新的入侵者。   这回来的是一只羽毛丰沛的猎隼,它动作矫健,神采奕奕,体格庞大,鲜少有雄性能长到这种个头,几乎和大体型雌性差不了多远了。   安澜在发现入侵者的第一时间就准备迎击,但她总觉得这只鸟表现得有点奇怪,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与其说它是来觅食的,倒不如说它是来旅游的。   从进入巢区的第一时间开始,这只猎隼就在几个旧鸟巢附近转个没完,钻进这个蹦跶两下,钻进那个转一转啄一啄,既视感非常强烈,和人类买房看房也没什么两样。   安澜盯着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起了玩心。   她在大鸟巢里伏低身体等待着,保持着绝对静止,约莫过了七八分钟,猎隼探索完了周围的旧鸟巢,朝这里起飞,临到快落地时,她才猛地扇动翅膀,做出一副要拔升的样子。   猎隼差点被吓得倒仰。   它尖厉地叫了一声,火烧屁股一样重新拉起高度,一边盘旋一边鸣叫,好像在斥责金雕不讲武德。   说实话,那叫声听起来真的好像一只老母鸡。   突然之间安澜再次被提醒了为什么全世界所有鹰隼在被放进影视作品时都需要红尾鵟这位御用声优出场,尤其是入镜最多的白头海雕。   这些猛禽长得如此威武霸气,叫声却是“咕咕咕”、“嘎嘎嘎”和“啾啾啾”,离谱程度不亚于一个彪形大汉发出少女音,简直惨不忍睹。   至少安澜心里笑得快打跌。   此时此刻她压根没想到金雕也是配音大户之一,本音听起来完全没比别人好到哪去,因为笑得太厉害,她在起飞驱逐时都没用出全力。   不过也算歪打正着。   猎隼是名声在外的大型猛禽,并且它们和游隼一样有“凶猛且疯”的花名,在护巢或护食时敢于同体型更大的雕或者鵟去战斗,把它逼急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安澜只想把它赶出巢区。   前任主人筑的巢连她看了都喜欢,鸟看了肯定更加满意,部分猎隼本来就有拿其他猛禽的旧巢穴来筑巢的习惯,如果不赶得远一点,惦记上了不肯走也是有的。   所以她一口气把对方追出了两公里远。   全程猎隼都没有回头攻击。   警报看起来是解除了。   第二天早上安澜站在突出的岩石上梳理羽毛,准备等露水干掉之后就出去转一圈觅食,还没全部梳顺,就看到一个身影从远处飞近,惊得她差点揪掉一根正羽。   那只被赶走的猎隼又回来了!   最让人不敢相信的是,这家伙还不是空手来的,它嘴上叼了根细细的树枝,树枝顶上还有点柔软的分叉,一看就是挑好了窝准备大肆装修一番。   安澜眼睛都瞪到快脱眶。   但她憋住一口气,想看看这只鸟还想干什么。   结果又过了几天,这只猎隼不知从哪里拎起来个油光水滑的土拨鼠叼在嘴里,大摇大摆地就求偶去了,当天下午就带回来一只体型更大的雌性。   安澜惊呆了。   雌性猎隼也惊呆了。   两只雌鸟眼睁睁看着雄性猎隼自说自话地飞到了峭壁上,自说自话地搬进了离大鸟巢还不到两百米的中型鸟巢,又自说自话地开始往里面带各种绒毛和小树枝。   两百米对猛禽来说就是几步路。   哪怕不出门,地势高的也能把低的看个一清二楚。   以前安澜也不是没听说过不同种类的猛禽家庭比邻而居,可人家那都是准备繁育下一代的,都有小鸟,自然有点彼此不找麻烦的默契在里面,可她这里呢?   猎隼说不定以为住在鸟巢里的鸟都是准备抚养崽子的,它怎么也想不到安澜只是想住在鸟巢里,其实还是只不到一岁的小鸟,别说幼崽了,她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雌性猎隼打量了金雕一会儿,又看了看坚固结实还美观的旧鸟巢,最终还是架不住心里喜欢,小心翼翼地搬了进去。   安澜沉默着,还是没有去阻止。   她想着边上有点相互有默契的邻居也不是坏事,至少有热闹可以看,不至于对日复一日的野外生活感到枯燥或者厌倦。   不过她很快就为自己的心软付出了代价。   从搬家那天开始,猎隼夫妇过上了早出晚归的婚后生活,而安澜也过上了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鸟版《我们结婚了》综艺的日子,偶尔还能看个全武行助助兴。   怎么说呢。   雄性猎隼完全打不过雌性猎隼,常常被老婆追得到处乱窜,像个特大号的羽毛球,但它被这么追还很高兴,常常叼着个老鼠或者小兔子就从大鸟巢跟前得意洋洋地经过,然后和老婆分享晚餐。   安澜觉得自己不用出去捕猎。   光吃狗粮都要吃饱了。   住在视野最好的大鸟巢里,她一眼看过去就能把情况尽收眼底,狗粮简直是掰开了她的嘴巴往里灌,特别是当雌鸟下蛋了之后,每天她都在和蹲坑孵蛋的鸟妈妈或者鸟爸爸大眼瞪小眼,然后看着另一只鸟飞过来投喂。   这日子简直不是单身鸟过的。   不过猎隼一家搬进来也有点好处,巢区确立之后,两只猎隼驱逐入侵者比安澜自己还要勤快,而且态度更加凶悍,一副你敢靠近我家今天就把命留下的不死不休的架势。   每次她发现有入侵者,还在判断威胁性或者发出鸣叫警告的时候,隔壁家里的歼击机已经紧急升空了,在没生蛋的时候还是两台一起升空,往往吓得来犯者圆润地一个转弯,调头就走。   别说是体型差不多的猛禽,后来有两只金雕前后过境,每一只都被当天不孵蛋的那一只猎隼追出几百米远,上来就是硬碰硬。   还别说,没几只鸟愿意招惹护巢隼。   游隼护巢起来有击杀红尾鵟和击落金雕的战绩,猎隼护巢起来也有击落大鵟的战绩。   前者俯冲速度世界第一,有个视频是它高速飞扑摘掉了绿头鸭的脑袋,慢放8倍都看不清脑袋是怎么被摘掉的,谁也不想挨这闪电一脚;后者虽然没有那么高的速度,却有着非常锋利的爪子和恐怖的喙,缠斗起来也是麻烦。   于是巢区里终于迎来了长久的宁静。   安澜早睡早起,生活规律,心情美妙,甚至开始觉得吃狗粮也不错。   最重要的是,她通过观察猎隼夫妇和金雕的战斗,对如何应对猎隼有了些许感悟。   最大的体会就是:两个是真的大于一个。   配合进攻在空战中实在是太作弊了,一个吸引住对手的注意力,另一个上去袭击,安澜不止一次看到过对手被打得直线下坠,羽毛在空中到处乱飞。   这让她也对合作关系产生了一点想法。   奈何配偶这种东西并不是今天有明天扔的大白菜,而且有了就要繁衍后代,以动物的想法恐怕理解不了自己过得快乐这码事。   当虎鲸时智力水平够高,她倒是有想过,但虎鲸的生活习惯决定了雌雄之间最多也只是露水情缘,过了繁殖季节大家就一拍两散,以后也不一定碰得到,没有长久的陪伴,还不如家人。   不过合作关系不一定需要是配偶。   金雕在严寒食物短缺时也会集结成小群大群进行合作捕猎,去挑战那些体型更大、危险性更高的一般很难靠个体力量捕获或者至少是无伤捕获的猎物。   今年冬天她出来得晚,没碰上什么进入群体的机会,或许明年冬天可以看看情况,如果能认识一两个同类彼此熟悉也不错。   这么想着,安澜就对本来严酷的寒冬充满了希望。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到春天过去,机会就在一个不可能的地方降临了。   那天傍晚雌性猎隼紧急升空。   安澜探头往外一看,发现入侵者竟然是个熟面孔。 第119章   出生时看到的、群猎时看到的、金雕节看到的、还有脱困后看到的……安澜有印象的金雕加起来快有三位数,但所有其他金雕加起来都没有其中一只长得好看。   因为外形特征太鲜明,阳光一打脖子上的叶羽亮得像晨曦,隔着几百米她都能认出对方来——   接近巢区的是沙乌列。   这就奇了。   沙乌列不是在幼鸟时期被从窝里掏走养大的,而是在野外不慎被捕捉到的亚成年鸟,因为受过完整的亲鸟训练,它在完美的外形之外还有出众的技巧,一经折服就可以创造价值,是猎人最喜欢驯的那种类型。   按照别力克自己的说法,沙乌列才三岁,各方面都日臻完善,但离到性成熟期、成为一只真正的成年大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它一天不成熟,猎人就一天不会放手。   别说是习惯把鹰用到无法在捕猎然后放归让它们等死的老一辈,哪怕在思想稍有扭转的年轻一辈里,最照顾鸟的猎人也会等到四岁多五岁,三岁就放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还不如拿刀子割他们的肉。   别力克不可能放沙乌列走。   那它只能是逃出来的——像她一样。   这个认知让安澜顿时紧张了起来。   说来惭愧,她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人类有没有可能追在后面、带着能够伤害到她的工具;第二件事才是沙乌列在逃跑过程中有没有受伤。   无论要应对第一件事还是观察第二件事,都不能光靠坐在鸟巢里,所以安澜干脆腾空而起,朝两只猛禽对峙的方向飞去。   当她掠过中型鸟巢上空时,就见到雄性猎隼老老实实地蹲伏在鸟蛋上,两只眼睛瞪着入侵者,看起来好像恨不得揣着鸟蛋去打架。   比它更凶猛的只有雌性猎隼。   隔着几百米安澜都能听到那长长的尖厉的鸣叫声,雌隼边飞边叫,频频做出佯攻的架势,翅膀威胁地拍打着,爪子警告地抓握着。   这里是巢区,背后就是巢穴和鸟蛋,还有一只正在孵蛋的雄鸟,它必须通过强硬的驱逐举动来向所有入侵者宣告自己的意志,那就是护巢隼不会因为任何敌人而退缩。   沙乌列果然放弃前进,转而在空中盘旋。   就在两只猛禽进一步对峙起来的时候,安澜也飞到近前,得到了一个没有遮挡的清晰视角。   她上下打量着沙乌列,同时也在被打量着。   几秒钟之后,光辉鸣叫起来,声音听着并不紧绷,反而有点像是客套的招呼,那意思大概就跟人类说“抱歉啊不知道是你”差不多。   雌性猎隼本来正在准备掠击,看到两只大鸟一副认识对方的样子,就放慢了速度,警惕又狐疑地观察形势、判断风险。   它很快就会发现,入侵金雕的状态并不好。   不管沙乌列挑了个什么时机又用了什么方式从别力克手中逃脱,过程肯定不轻松。羽毛状态很差,翅膀拍动时的动作幅度也有参差,最严重的还是跗跖,因为它不像安澜,自己解不开脚绊,那里已经有些烂了。   除了这套枷锁之外,安澜没在它身上看到任何一个打上去的标记,同样佐证了它不是由人类主动放归这件事。   传闻说金雕猎人在放归猎鹰时往往会给它们做上标记,通常是白色系带。这种标记既代表着猎人的感谢和祝福,也代表着一种警示,提醒其他猎人这只金雕曾经是人类的伙伴,不要再去捕捉它。   在人类世界生活的半年里,安澜也的确碰到过一次放飞仪式,主角是一只七岁的雌性金雕。   人类把头天把它喂得很饱,第二天带到离毡房很远的山坡上,解开所有束缚,系上系带,抚摸着说完悄悄话,然后目送它朝荒野飞去。   放飞的景象安澜没有亲眼看到,只在卡班拜和爸爸的对话中听到,想也明白,如果在这种仪式中有其他金雕在场观看,就可能会从同类高飞的举动中领悟到一些什么,猎人们接下来就要焦头烂额了。   不过嘛……   按照这个逻辑反过来想,安澜自己大摇大摆直接跑路的行为肯定给当时在场的十几只金雕都做了一个“不好”的示范,难怪阿布史那会儿急着把“征服”拴起来。   沙乌列是只聪明的大鸟。   它成功地策划了一场逃亡,不仅如此,它还展示了强大的力量和高超的平衡技巧——它拖着腿绳从人类手中逃脱了。   腿绳是金雕猎人系在雕单脚上的一根长绳,并不会影响本来飞行距离就不长的鹰猎,但会在猎鹰试图远走高飞时造成严重的拖累,给猎人足够的时间去策马追赶、抓住绳索、重新控制住猎鹰。   安澜因为被从小养大,平时也表现得很顺服,再加上卡班拜一直在细节上大大咧咧,难说就是这么不长记性还是潜意识存心想让金雕飞走,所以训练结束之后就一直没给拴。   上次看到沙乌列时它也没拴,那会儿别力克还一直为猎鹰既驯服又凶悍而自得,肯定是她逃脱之后才给加上的。   拖着这个东西飞了这么远,又在野外生活了一段时间,沙乌列自己肯定也啄过扯过挣扎过,所以脚绊上都是各种各样的伤痕,深的地方都能见到骨头,烂得不像样子,看着就疼。   得想个办法给它解开。   可不等安澜想出该怎么接近,沙乌列就调转方向朝来路折返,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巢区。   这可怎么办?   安澜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她跟上去也不见得就能接近对方,但就这么放着不管是真的于心不忍,思来想去,她一咬牙,干脆跟着沙乌列飞了出去,留下雌性猎隼自己茫然地停在高空。   两只金雕一前一后地飞出了三四公里。   最终沙乌列因为伤口拖累先行下降,落在了一块山石上,安澜跟着它落地,站在距离二三十米的地方,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要是有更高级的语言系统就好了。   此时此刻安澜无比怀念虎鲸的方言体系,至少一件事能够说得清楚明白,不会造成误解,现在没有这个功能,她能怎么办?伸出脚爪让对方看看?   死马当活马医,安澜干脆直接朝前走。   金雕在天上是威猛的杀手,在地面上就显得有点憨,可一方落地一方起飞会很有威胁感,所以她只能祈祷这种接近方式不会被当作进攻前摇。   事实上沙乌列也确实没做出过激反应。   它只是歪着脑袋,好奇又警惕地盯着她看,视线起起落落,忽然之间,视线的交点停在了她的腿上,安澜顿时激动起来,猜测着对方是不是在看她解掉绊子之后干干净净的跗跖。   就这样一点一点靠到只有两米左右的距离,她试探性地低头啄了啄腿绳,然后沿着腿绳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上走,把距离缩到只有一米。   沙乌列盯着她,好像要看看她准备干什么。   在这个距离,安澜甚至能闻到伤口恶化发出的糟糕的味道,猛禽恢复力不弱,只要去掉刺激源,想必很快就能长好。   不能再犹豫,她把脚爪缓慢地伸出去,钩动那块长在肉里的腿绊,一边解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准备随时防御或者跑路。   也幸好她做了准备。   在解锁开始后不久,沙乌列就因为疼痛疯狂地挣扎起来,甚至拖着绳子做出了战斗动作,眼看着那一点点松绳圈的成果就要消亡,安澜慌忙后退,一直退到几十米之外。   就这么一路跟一路等,到第三天时,她实在饥饿难忍,只能离开沙乌列去外面捕猎,那时大鸟的状态已经有点糟糕,看她起飞也不过是细细地鸣叫了两声。   安澜抓了一只旱獭回来,看到它还在那蹲着,犹豫片刻,就把猎物撕成了两半。她怀着点隐秘的期待把半只丢给沙乌列,等它艰难地进食完毕,才再一次尝试接近。   这回显得很顺利。   可能是吃人嘴短,沙乌列只是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就克制住了自己,在安澜解绳索时好几次它都伸出了脚爪,但最终都只是虚空抓握,并没有形成有目的的攻击。   当脚绊连着腿绳掉在地上时,安澜差点感动得流下热泪。   这会儿她也不想有的没的了,只想赶快先回家去看看猎隼夫妇,省的几天没见到等下被当作入侵者赶出自己的家,等把家里弄好,再去找点草药来看能不能塞在肉里给沙乌列吃。   结果光辉再次展示了她强大的一面,安澜一来一回只是消耗了小半天,对方却已经不见踪影。   确定了周围没有人类出没的痕迹后,她也只能承认大鸟是自己飞走了,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也不知道该为它身体还不错感到高兴还是该为它莫得感情感到绝望。   原本沙乌列是个再好不过的合作对象,在群猎时安澜就看到过它和别力克儿子养的金雕合作,而且她们俩见过好几次面,也不算是陌生人。   现在希望破灭,她多少有点失落。   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又过了十几天,安澜已经彻底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偶尔想起来也只是为自己从人类工艺中解救了一只猛禽而高兴。   就是在这时,雌性猎隼又升空了。   安澜心里突的一下,忽然有种奇妙的预知,赶忙也跟着飞到空中,迎面就看到消失了十几天的大鸟正优雅地朝峭壁飞来。   不是沙乌列还是谁?   光辉的腿似乎已经长好了很多,翅膀的不平衡也有所好转,它不疾不徐地飞着,脚爪上抓着一只还在挣扎的毛腿沙鸡,绕过猎隼的头顶就向大鸟巢下落。   这会儿雌性猎隼也认出了这只金雕,它落回中型鸟巢里,和探出脑袋的雄性猎隼一起张望。   安澜却已经没空管它们了。   她正忙着从沙乌列那里接过很明显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头一回和同类以这种方式打交道,她紧张得爪子都有点僵硬,差点让沙鸡溜走。   那是一只雄鸡,下巴、脸颊和翅膀前缘有着漂亮的铁锈红色,肥硕又美丽。当安澜抓进它的身体时,能感觉到爪子底下突突突的心跳,也能感觉到它因为恐惧而产生的战栗。   约莫有半秒钟,安澜思考着要不要养它、但想想自己好像马上就要有一只鸟可以养了,还是只漂亮的大鸟,就心安理得地把它吃了。   在她进餐时,沙乌列就站在鸟巢外面挑剔地看着,好半天才在鸟巢边缘高起的粗枝上落下脚来,回头梳理着背上金灿灿的柳叶一样的羽毛。   这天晚上它没有离开。   光辉停留在了这里。 第120章   沙乌列只是正常的金雕。   正常的意思就是——它平时没事不会蹲在鸟巢里,顶多就是在粗枝上站一站,白天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吃饭就是在去吃饭或者吃饭回来的路上,偶尔猎到大型猎物时还会分成小块往家里带外卖。   总的来说,它是个完美的室友。   和沙乌列相比,安澜过得像条咸鱼。   每天早上起来她会先花半小时和家里大鹰一起梳羽毛,把歪起来的飞羽压平,掉落的旧羽摘掉,顺便啄去前一天黏上的脏东西。如果前一天捕猎时弄得特别脏,有时她还会飞到河边去洗澡,洗完了才慢慢梳毛,张开翅膀晾干。   接下来是清理鸟巢。   大房子打理起来比小房子麻烦,不过安澜吃东西时撕毛剔骨弄得比较干净,吞下去的不消化的部分也不多,所以吐食丸的频率不如猎隼,再说她也不会直接吐在窝里,甚至不会在窝里吃饭,无形中省了一大笔打扫的时间。   做完这些,安澜才会乘风起飞去觅食。   天气好、状态好、心情也好的时候,她往往会故意飞到远处捕猎,有时远远超出领地范围。这样做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领地里一些小动物的族群反而兴旺发达起来,天气恶劣时就方便多了。   沙乌列无法理解这种印在华夏人骨子里的种田情结,只看到安澜每天捕猎回家都很晚,可能还因此觉得她年龄小,捕猎能力不足,于是更勤快地带野食回来。   眼下气候宜人,又正值许多动物的繁殖季节,遍地都是捕猎机会,因此两只金雕没怎么进行合作捕猎,还是各捕各的。   安澜本想学点合作技巧,又觉得这种事急不来,鸟留下了就很好。所以也没强求,反正天气一冷、食物一缺,机会总会来的。   不过就像她没料到沙乌列的到来一样,她也没料到学习合作捕猎的机会会来得这么早。   四月中下旬,北飞迁徙的蓑羽鹤群开始经过山区,每天都有大群小群的鹤在高空穿行,有的小鹤还不到一岁,是不少猛禽最喜欢切入的薄弱点。   金雕也不例外。   沙乌列从第一群蓑羽鹤出现开始就变得躁动不安,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天空,脚爪在树枝上松松紧紧地抓握着,似乎在评估敌情。   安澜比它还要激动,如果不是从没捕过那么大的飞鸟,需要室友做个示范,她早就冲上去了。   那可是鹤啊!   华夏人对鹤有着独特的感情。   这种身形优雅的大型涉禽被认为是高雅的体现,长寿的象征,神人骑乘仙鹤,诗人歌颂仙鹤,画师描绘仙鹤,就连官员的朝服上都要绣仙鹤。   不过安澜在变成掠食者之后对鹤的独特感情就有了些许改变,如果说以前是想接近它们,观察它们,欣赏它们,那现在她满脑子飘来荡去的只有焚琴煮鹤,煮鹤,煮鹤……   听说蓑羽鹤在迁徙时能飞过喜马拉雅山脉,有时甚至会飞跃珠穆朗玛峰,而且还会因为天气原因多次折返,无法一次就越过山巅。   这么能飞——肉质一定很筋道吧?   要是多吃几口,会不会鲜到舌头都要掉下来?   真是不能多想,一想就没法好好欣赏鹤群的飞行姿态,在她眼中这些被称为“闺秀鹤”的纤巧大鸟瞬间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飞行的烤鸡,无时无刻不在勾动馋虫,她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在喊着想吃。   约莫是察觉到了同伴的异常,原本还在观察鹤群的沙乌列转移视线,和安澜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不慌不忙地抖抖羽毛,展开翅膀。   它要起飞了。   安澜立刻意识到。   现在起飞还能是为了什么,肯定是要去找蓑羽鹤的麻烦!   她眼睛一亮,跟在沙乌列背后就振翅起飞,朝着前所未有的高度拔升,边飞边模仿大鹰的空战预热动作,有样学样。   两只金雕一前一后飞到几千米高处,居高临下地追踪猎物,很快就锁定了大群右侧的一个九鹤小群,确切地说,是小群中间的两只幼鸟。   蓑羽鹤的迁徙非常艰苦,每年都有会近四成的成员折损在迁徙路上,这片草原已经非常接近它们的繁殖地,一方面是筋疲力尽,一方面是快到达目的地归心似箭,警戒有所放松,正是掠食者下手的好时机。   比起成鸟,幼鸟受到的挑战更大。   尽管可以很在领头鹤背后找气流借力,这段旅程仍然让它们垂头丧气、身心交瘁,而长辈们围成的保护圈也在渐渐松垮。   沙乌列不急不缓地飞着,凭借当狮子和虎鲸时积累下的围猎经验,安澜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心知肚明,那就是把幼崽从群体中隔离出来。   要做到隔离,首先要击溃防线。   想到这里,她加快速度向前和沙乌列并排飞行。   后者先是看了看她,然后毫无征兆地转动尾羽,朝着侧面急速下降,到最后干脆半收双翼,做出一副要直接冲进鹤群的样子,口中还发出进攻时独有的鸣叫。   听到金雕的叫声,鹤群惊慌失措,下意识地就要各自逃窜,不过它们之间的情谊很快就胜过了对独自逃跑的渴望,大鸟护着幼鸟,连声催促它们攀升高度、加快速度。   但幼鸟已经做不到了。   沙乌列像一颗导弹一样精准地降落在鹤群中间,三只坠在队伍最后的蓑羽鹤一看自己前面就是天敌,吓得尾巴都要炸开,赶忙朝侧面躲避。   这样一来,保护圈的后侧就被击溃了。   而沙乌列并没有满足,它飞块地拍打翅膀,流星一样划过天际,朝左侧的成鸟身上抓去。这很显然只是个威胁动作,但并不是每只鸟都能在金雕的利爪跟前面不改色,至少那一只鸟不行。   左侧的警卫离开后,幼鸟被彻底暴露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直在高空等待时机的安澜心领神会,收拢翅膀高速俯冲,带着千钧之力朝着其中一只惊慌失措的幼鸟扑击。   她没能成功。   幼鸟在亲鸟的尖叫声中陡然拔升,正好和她交错而过,挣得一缕生机。   安澜也没有气馁,而是重新扇动翅膀提升高度,继续追击在它身后,等待清完场的沙乌列来和她会合,形成合围夹击。   事情也的确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   不过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大金雕就出现在了侧面,它目光如电,颈毛高竖,加速追上幼鸟,伸出双腿就朝猎物的翅膀蹬去。   在亲鸟近乎恐怖的叫声中,幼鸟拼尽全力,做了最后一次挣扎式的下沉,使那双利爪堪堪从它翅膀边缘擦过——   但她无法躲避从另一侧靠近的金雕。   安澜重重地踩在了幼鸟身上,一只脚爪深深钩进它的身体,另一只则拧住了它的脖子。   “咔嚓”一声。   骨断筋折,血肉模糊。   做完这次致命袭击,她立刻把脚爪挣脱出来,不敢托大去提这个重量级的猎物。   失去生机的幼鸟从两千米高空坠落下去,被等候已久的沙乌列抓个正着,但大金雕也被这重物拖得够呛,一连坠落了千余米才艰难地稳住身形。   亲鸟绝望地鸣叫着。   此时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它只能看着金雕离去,默默舔舐伤口,和家族一起承受打击。   这只幼鸟让沙乌列和安澜好几天不用出去觅食,还让她第一次尝到了鹤肉的滋味。   从金雕的味觉来说,鹤肉比沙鸡肉更结实,又带点奇特的鲜味,撕扯起来能发出裂帛的声响,既好吃又好玩。   更让她高兴的是,这次成功捕猎让沙乌列看到了她的价值,大金雕不再把她当做随时可能饿死的同伴,而是真正把她摆在战斗伙伴的地位来看待,开始频繁组织合作捕猎。   就这样,大鸟巢底下的骨头越堆越多,两只金雕都吃的膘肥体壮、羽毛丰亮,有时还有余粮。   因为金雕捕猎的猎物体型变大,无形之中降低了和猎隼之间的竞争,两只准备迎接幼鸟破壳的猎隼最近也轻松了不少。   巢区一片和乐融融。   当最后一小群蓑羽鹤离开这片草原的时候,某天早上,安澜在晨曦中梳羽毛时发现中型鸟巢里有动静,仔细一看,发现是一枚鸟蛋正在晃动。   她当即压抑不住,兴奋地大叫一声。   这一嗓子不仅把扭着脖子梳毛的沙乌列吓得一激灵,差点没把盯着蛋的猎隼夫妇也一起送走。   雌性猎隼气得唧唧呱呱,好在幼鸟很会挑时间,现在这个时候破壳而出,湿漉漉地爬到干草和绒毛堆上,这才把亲鸟的注意力吸引回去。   刚出生的小鸟委实不太好看。   不过一想到这也是她从亲鸟求偶看到出生的,安澜就有种家鸟下蛋孵出小鸟的幸福感,要不是怕被猎隼夫妇殴打,她现在就想飞过去看看。   倒是沙乌列被她迷惑到了。   大金雕完全不明白孵个小鸟有什么好兴奋的,还以为安澜一直盯着看是准备把刚出生的小鸟抓来吃掉,默默记在了心里。   那天晚些时候,雌性猎隼出发捕猎。它追在一只可怜的蒙古百灵后面上下翻飞,距离拉近后就猛烈扇动双翼,“啪”的一声把它当场击晕,然后冲下去捞起来往窝里赶。   安澜正看得津津有味,沙乌列忽然鸣叫一声,站到粗树枝上朝中型鸟巢张开翅膀。   一开始她没明白对方在干什么。   等到沙乌列开始做出飞行预备姿势,一副气势汹汹准备去掏鸟窝的模样,安澜才反应过来,顿时骇得大惊失色。   家养大鹰太凶悍了怎么办!   在线等,真的非常着急! 第121章   为了从大金雕手里保护小猎隼,安澜豁了出去,干脆抢先一步振翅起飞,做出要出门觅食的样子,然后高声呼唤自己的室友。   沙乌列脚步一顿,脑袋在中型鸟巢和天空之间来回转了几次,似乎有点被弄迷糊了。等到安澜飞得更高些,它才终于下定决心,跟了过来。   两只金雕在十公里外的山上盘旋,看了一会儿岩羊,又因为没有找到好机会把小羊羔捞起来,最后只能空手回家。   战利品没拿到。   但安澜也不是很在意。   反正她的目的达到了,出来飞了飞,沙乌列就完全把猎隼幼鸟忘在了脑后,心里只剩下了因为没抓到而一直惦记着的小羊羔。   猎隼夫妇浑然不觉自己逃过了一劫,正在把蒙古百灵撕成碎片,一点一点喂给把卵黄素消化完毕的幼鸟。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另外四枚鸟蛋也孵化了。   中型鸟巢里从一只小鸟变成了五只小鸟,从一张叽叽喳喳等着被投喂的嘴巴变成了五张嘴巴,猎隼夫妇彻底没了休息时间,总是轮流在外奔波,有时还得一起出门分头觅食,才勉强供得上家里七张嘴巴。   安澜看着都替它们累。   养小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不仅仅是在食物供应上辛苦,亲鸟还要确保它们不冷着,不热着,不摔着,不被其他掠食者伤害,并且从早到晚承受饥饿小鸟的噪音攻击——   尤其当它们住在一个顽皮的邻居边上的时候。   沙乌列没那么无聊去逗小鸟,可安澜有啊。   自从巢区热闹起来,她每天的乐趣就是在梳羽毛时张开嘴巴鸣叫一会儿。   听到其他猛禽的声音,五只小猎隼就会像突然被按下静音键一样秒速收声,留下一片寂静,但在安澜和沙乌列飞走之后,它们就会加倍努力,变身为五只尖叫鸡。   雌性猎隼一个头两个大。   它现在也发现金雕不是要找麻烦,就是嘴欠又好奇,自己没有幼崽就拿别人的幼崽来玩,所以每次看到安澜都会把颈毛炸起来,眼睛瞪得乌溜圆。   不过也的确没以前那么警惕就是了。   和雌性猎隼比起来,雄性猎隼从一开始就显得很心大,要不然也挑不中这个巢穴,所以在它单独看护幼崽的时候,安澜还可以跳到近一点的树枝上去吸鸟。   她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乐趣。   当她张开翅膀,小猎隼们就会整齐划一地把脑袋压下去,五只一起缩成一个巨大的毛团,当她收拢翅膀,它们又会伸长脖子,松散开来。   这一招屡试不爽。   等它们长到八九天大,白乎乎的一团看着就更萌了,不过食量也大了不少,要不是金雕在远处觅食,给了猎隼更多机会,夫妇俩可能都养不活五只小鸟。   亲鸟用行动证明它们不愿意放弃任何一只。   从这一点来说,猎隼至少比金雕要幸运,也比大部分雕要幸运,不必在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面对残酷的同辈战争,从破壳的一秒钟起就被写下死亡的命运。   但竞争也不是不存在的。   那只最先破壳的小鸟长得最健壮,剩下四只中有两只很机灵,总会挤到最前面去等待父母投喂,还有两只就有些笨拙,存活全仰仗于亲鸟投喂时刻意维持的相对公平。   安澜从它们身上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只是当年的金雕夫妇没有猎隼夫妇这样慈爱,竞争者“征服”也没有猎隼兄弟那么手下留情,写在天性里的掠夺基因让它生来就是个杀手,而它想要完成的第一场杀戮目标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她因为机缘侥幸存活,也希望这些小鸟能好好活下去。   在猎隼幼崽出生的的头十八天,这个隐秘心愿好像有很大的实现可能,雌性猎隼在西边发现了一大窝旱獭,又在稍远处发现了几群沙鸡。   它们竭尽全力提供食物,频频升空击退入侵者,有时沙乌列和安澜还会赶在前头进行驱逐,但有一种危险是猛禽无法防备的。   第十九天,安澜发现了人类活动的踪迹。   当时她和沙乌列正照旧蹲在山上冲着那群岩羊流口水,思考着该怎样才能在不伤到自己的情况下弄点羊肉来换换口味。   安澜刚把目光从小羊羔身上移开,就看到两公里外的草原上有一辆越野车正在狂飙,后座窗口探出一只拿烟的手,全然不在意烟灰可能会在草原上引发一场火灾。   这片草原人迹罕至。   几个月过去,安澜从未见过一个游客,偶尔见到的人类也就是骑马经过这里往远方去找牲畜群的牧民,汽车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他们是什么人?   开车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安澜去把事情弄清楚,人类退让处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又值春季,许多珍稀动物在这里繁衍后代,每个成员都对族群至关重要,承受不起猎枪猎弓的打击。   这么想着,安澜冲着沙乌列鸣叫两声,敦促它先回到大鸟巢里去,自己则踏上了查探之路。   她在1500米的高空跟着车辆飞行。   开车的人一路向西,没有片刻停留,看起来是已经完成了使命,要回到人类聚居的城镇上去。   安澜没能继续追下去。   趁着车辙印还在,她干脆调头回转,降低高度沿着痕迹朝越野车的来路探查,这一飞就是二十多里地,一直飞到车辙印不是直来直去而是盘旋了好几圈的地域。   这片山区对安澜来说并不陌生。   曾经她在觅食时到达过这里,然后被一对游隼夫妻护巢阻击,两只还没她二分之一大的猛禽拼了命般穷追不舍,最后还是因为她无限爬升才结束了这场战斗。   可这回安澜大摇大摆,猎隼夫妻却并没有飞出来护巢,连警告的鸣叫声都没有,巢区里一片死寂,安静得不同寻常。   要不要进去看看呢?   安澜艰难地做着内心斗争。   这个时节小鸟都该孵出来了,要是人家只是出门觅食,等下在鸟朝边上看到她,那估计就不是追出一公里能解决问题的了。   关键都飞到这了,不落下去看看心里又有点不得劲,好像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似的。   ……还是去看看吧。   下了决心,安澜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时刻留意着可能会从任何方向升空发动袭击的猎隼。   她先是在1000米高空做了几次盘旋,然后下降到500米,一边转飞一边搜索着猎隼的巢穴。   这对夫妻没有使用旧鸟巢,而是新建了一个鸟巢,因此规模并不大,还挺难找。安澜等转到第十一圈的时候才勉勉强强在一棵树上看到了堆叠起来的树枝,但鸟巢里却空无一物。   找错地方了?   她收拢翅膀,小心翼翼地靠近鸟巢,发现巢里的猎隼气味还很新,而且巢穴底部还有一些新鲜的碎肉和褪下来的绒毛。   在碎肉边上压着一块显然是人为放上去的沉甸甸的石头,边上还萦绕着一些硝石和烟草的气味,暂时不明白压石头的用意是什么,可能是某种偷猎者之间传递信息用的标记。   最糟糕的猜想被证实了。   这片山区的猎隼夫妇连带几个孩子肯定都被捉走了,它们大概就在刚才那辆越野车里,偷猎者和他们惯用的道具肯定也在上面。   猎隼是非常珍贵的濒危动物。   在世界各国都有玩猎隼的人,不过最大的输入地点还要数中东国家。拜这些国家的传说所赐,富豪们都喜欢玩马,玩猎隼,附近由买不到,蒙古就成了最好的选购地点。   一只极品猎隼在中东市场可以被炒到几十万人民币的天价,哪怕是外形不那么出色的个体往往也能卖出几万元,蒙古把猎隼列为国鸟并限制出口,也挡不住想以此牟利的偷猎者和他们背后的走私链条。   蒙古可以说是世界上人口分布最稀疏的地方之一,本来人就少,高原峭壁上人就更少,在这些地方行不法之事,监管者根本没法保护,能看到的只有沉默的动物。   安澜气得直拧爪子。   此时此刻,她最担心的还是家里的猎隼夫妇和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五只小鸟。   偷猎者会过来扫荡,肯定是通过望远镜观察蹲点对猎隼出没区域有了大致了解,说不定还有某些牧民在里面带路。   不能寄希望于他们就此离去。   繁殖季节掏小鸟的事常有,连带亲鸟一起掏走的简直是穷凶极恶,万一接下来他们要进入她的巢区,所有猛禽都会有危险。   在回家路上,安澜都在思考该如何应对。   她不是第一次和偷猎者打交道,两次当大猫时都直面过这些不法分子带来的危机,这一次她也不是孤立无援,巢区里有四只成年猛禽,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但沙乌列和猎隼夫妇只是单纯的鸟儿,它们不明白猎枪的威力,即使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也不明白它的原理,不明白该怎样躲避攻击。   最关键的是,鸟儿不像虎鲸,她完全无法通过语言准确地将信息传达出去,顶多只能告诉同伴和邻居“有危险”。   四只大鸟能够保护幼崽吗?   沙乌列又会不会帮助她去保护那些幼崽呢?   如果大金雕觉得事不干己独自飞走,这伙偷猎者看到还有两只金雕在这里想要干脆全打走,那就大事不妙了。   安澜在心里叹气。   语言不通真是太难受了。   如果现在人在国内,不仅知道该去哪里求助,说不定还能帮警察打掉一个猛禽走私团伙……等过了这一茬,还是想想能不能拐鸟回家吧。 第122章   安澜站在山顶上吹冷风。   自从发现偷猎者出没的踪迹后,她一改平时喜欢窝在巢里的习惯,每天除了觅食就是巡逻,哪怕飞累了也会选择落到最高处去眺望远方。   就这么蹲着,还真让她蹲到了。   三日后的一个清晨,越野车出现在地平线上。   偷猎者团伙特地挑了这个大部分日行猛禽都会出门觅食的时间点,带上猎枪和大型捕网,准备对这片山区来一次空巢扫荡,有多少掏多少。   安澜在看到越野车的一瞬间就发出了危险警报。   她知道这些不法分子没有踩点,顶多也就是通过望远镜看到过不断离开又回来的猛禽、判断出峭壁上有用来繁殖的鸟巢而已。   收拾东西需要时间、爬山需要时间、绳降需要时间、处理亲鸟也需要时间,对方要花费这么多的时间,而她只有这么多的时间,去拯救其他鸟儿的命运。   所幸第一步走得还算不错。   猎隼夫妇在这里住得时间不短,足够让它们摸清楚安澜的一些习惯。沙乌列更是和她同进同出、配合捕猎,对各种鸣叫代表的含义心知肚明。   安澜不是喜欢一惊一乍的鹰。   平时巢区来一个两个入侵者、捕猎时看到狐狸,她顶多都是发个“准备战斗”的鸣叫音,也只有那种特别大看着特别凶的金雕飞过来或者出门捕猎看到猎人经过时她才会说“有危险”。   大鸟们都知道两脚兽不好惹。   沙乌列是被枪打断飞羽后掉进网里逮回人类世界的,猎隼夫妇长这么大也看了不少小鸟被掏的事情,所以它们一听到鸣叫示意,再一看到从越野车上下来的四个两脚兽,颈毛都炸了起来。   五只幼鸟兀自不觉,还在叫着向亲鸟讨食,雌性猎隼原本想起飞,看到这种情况也只好先安抚自己的孩子,索性留在了巢里。倒是雄性猎隼高高飞起,盘旋着观察敌人。   沙乌列在石头上摩擦着喙尖。   它也想起飞,不过被安澜绊住了脚,于是只能和她一块待在山顶上。   大型猛禽飞起来动静很大,人类不需要望远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届时也会完全掌握领地保卫者的动向。   安澜是想保持一个敌在明我在暗的状态,至少先看看有没有突破口再作打算。   在她的注视下,三个偷猎者朝峭壁走来,最后一个则留在山脚下望风,距离停车地点约莫有三四十米远。   他手里抓着一杆猎枪,但抓枪的姿势看着并不熟练,甚至还有点怪模怪样,像个生手,唬人的效果大概远远大于真正对人造成的伤害。   比起这个望风的,三个准备爬山的体质就好多了,他们借助工具,在能阻挡大部分普通人的峭壁上快速攀登,两个人往上爬时,最上面的一个人总会举着猎枪警戒,防备着盘旋在天上的护巢鸟。   这个高度,如果能抓扯一把……   安澜在脑海中模拟战斗。   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猛禽在靠近崖壁时必须放慢速度才能恰好用爪子勾住紧贴在上面的动物,而且不至于撞伤自己。   一旦放慢速度,就会变成慢速移动的靶子。   她不安地拢了拢脚爪。   而沙乌列就直接多了,它不断地晃动脑袋,眼神死死钉在入侵者身上,显然是欺头上来了,随时准备出击。   这回连安澜也拦不住。   大金雕感受过坠落的惊惧,对所有拿着长棍子的两脚兽都没有好感,它扇动羽翼,在狂风中从山顶滑翔下去。   眼见巢区里战斗力最强的猛禽悍然出手,一直盘旋在空中的雄性猎隼也飞扑下来。仗着隼类在身体结构上的不同,它灵巧又迅捷地转移方位,使偷猎者始终难以瞄准。   换做新手,这时恐怕已经慌了。   可三个偷猎者干这行都不知道多少年了,被猛禽袭击的次数也数不胜数,当即把登山绳锁住,紧贴在崖壁上,微微侧身彼此照看后背。   每隔几秒都会有枪声响起。   “呯!”   一个偷猎者朝飞近的沙乌列瞄准,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大金雕只知道自己被人类远距离击落过,实际上不明白枪是怎样把它击落的,因此也不懂得躲避枪口,险些就被命中脑袋。   安澜被这一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还没等她调整过来,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呯!”   一枚子弹正中雄性猎隼的翅膀。   被烧断的羽毛在空中绽开,冲击力还造成了骨骼上的损伤和肌肉的贯穿伤,它无法拍打翅膀,也无法保持平衡,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坠了下去。   好在飞鸟的本能发挥了作用,它在落地前勉强调整过来,没有摔出致命伤,只是眼下也不可能再重新起飞了。   猎隼被击落之后,安澜不得不升空。   有她加入去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才能让沙乌列安全地撤离出去。为了说明情况的紧迫性,她边飞边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厉鸣叫,一声接着一声,催促同伴往高处攀升。   大金雕刚把一个偷猎者的背包整个撕了下来,此时战意正浓,但它理智上知道安澜不会发出无用的信号,所以在空中停滞了片刻。   “呯!”   就是这么片刻,一发子弹擦着翅根飞了过去。   如果说第一下差点把安澜吓得魂飞魄散,这一下是真的快把她吓得心脏骤停。   她朝着沙乌列叫了一个以前从没叫过的代表严厉否定的鸣叫,然后一马当先地朝天空加速爬升,时时刻刻调整爬升角度,防止被预判击中。   大金雕知道她生气了,也就跟着飞了上去。   很快,两只大鸟就升到千米高空,远远超出了猎枪的攻击范围,好歹能暂时喘一口气。   但留在巢里的雌性猎隼走不了。   作为母亲,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越来越近,看着他们双脚踏在鸟巢架设的山岩上,看着其中一人戴好厚厚的手套和护臂,拉起奇形怪状的领口,朝鸟巢里探来。   幼鸟因为恐惧撕心裂肺地叫着。   而雌性猎隼叫得比它们加起来还要惨烈。   它张开翅膀,想要保护五只毛茸茸的幼崽,眼睛里的情绪也从痛恨转为哀求,希望两脚兽能放过这些小鸟。   可没人在看它的眼睛。   即使看到了,他们也不会在意。   偷猎者只是麻利地甩出一个网兜,把为了保护孩子来不及起飞的大鸟整个网住,然后一手抓住它的两只爪子,一手抓住它的两只翅膀,像提家禽一样把它提了起来。   失去母亲的庇护,幼鸟终于彻底暴露了出来。   看到鸟巢里的情况,偷猎者们对视几眼,有的露出欣慰的笑容,有的则因为激动低声说着脏字,仿佛他们面前的不是动物,而是一打一打的钞票。   这窝小猎隼不仅数量多,发育得也很不错。   因为安澜在觅食范围上的退让,猎隼夫妇得到了更多捕猎机会,也不像野外很多夫妇那样容易饿死一两只幼鸟。   只要确保能顺利运送出去,这一窝就能赚上不少,更何况还有两只成年猎隼。   前提是他们能够运送出去。   当偷猎者在清空鸟巢时,安澜总算想到了一个也极度危险但成功后却可以牵制住众人的办法。   她向远离峭壁的方向降落,挑了一块和体重差不多的表面粗糙的石头,拼着一口气把它抓了起来,带上高空。   沙乌列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这段时间培养起来的默契和同伴情谊让它毫不犹豫地也跟着落下去抓了一块石头起来,而且它抓的这块更大,棱角也更尖利。   两只金雕一前一后地飞到目的点上空。   安澜在心里祈祷一番,希望有个好准心,然后把这块足足有四公斤重的石头从500米高空丢了下去,看着它直直砸向停在草原上的越野车。   第一下并没有砸中。   沙乌列跟着抛下去的石头也砸在汽车边上七八米远的地方,溅起大块大块的草皮、泥土和尘埃,也把望风的人吓得连连后退,拼命叫喊,胡乱朝天空开枪。   在这个距离,他只是在浪费子弹,而且还冒着可能会被当场砸死的风险。   攀爬者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劲。   两只金雕好像疯了。   他们必须要尽快离开,可把雌性猎隼和小猎隼装箱需要时间,爬下山需要时间,把雄性猎隼装箱也需要时间。   有这些功夫,金雕可以尝试太多太多次。   安澜也是发了狠。   反正你要去掏小鸟,我就在这把车给你砸了。   平地上怎么也比峭壁上好砸得多,车的目标也无论如何比人要大。   一次没砸中还有两次,三次,无数次,总能砸出点问题来,等这辆车报废了,或者干脆在这砸死个人,看你们要怎么离开!   大大小小的石头像雨点一样从天空砸落,当其中一块终于砸到车顶上,并且直接把车顶开出一个大洞时,望风者已经完全不敢靠近越野车了。   在四人惊恐的注视中,又一块石头直直命中了汽车前端。   挡风玻璃在一阵恐怖的咔嚓声中裂出了一个大洞,掉进去的石头紧跟着砸碎了方向盘,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环状残余。   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   钢铁架构起来的运输工具在高空抛物面前只是脆弱的铁皮,比起钢筋铁骨,人类的脑袋更是不堪一击,只消一块尖利的石头就能砸破头壳。   带队者背着藤笼,脸色铁青。   其他三个偷猎者更是惶惶不安。   这里荒无人烟。   失去这台越野车,光凭脚力,人类需要几天几夜才能走到聚居地,可谁知道两只大鸟会不会在走路时继续跟踪,持续发动攻击——   他们被困住了! 第123章   格根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原本这应该是段很轻松的旅程:赶到目的地,爬上峭壁,掏空鸟巢,有机会的话再捞个亲鸟,收拾收拾东西上车跑路,坐等下家上门,出完货发一笔横财——就这么简单。   掏鸟窝需要做什么最坏打算呢?   猎隼亲鸟战斗力再强也扛不住来复枪里打出的子弹,瞄准正羽能把大鸟一起带走,瞄不准可能会直接打死。不管哪种解决,问题反正解决了。   可看看现在是什么个状况。   枪里只剩六发子弹,估计其他人的也没好到哪去;他们四个挤在峭壁下方用凸起的山石来躲避高空坠物,因为长时间不挪动腿脚发麻,浑身冰冷;以及,整辆越野车都被砸成了废铜烂铁。   两只金雕从早上开始一直盘旋到傍晚,间或去山顶上休息片刻。个头大的没怎么再出现过,个头小的却很不依不饶,每当他们以为危险过去、稍稍放松,它就会丢点什么东西下来刷刷存在感。   格根几乎要绝望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出来掏个小鸟,还能碰到这么古怪的事情——金雕把车给砸了。   这合理吗?   是,金雕吃乌龟的时候会把它们抓起来飞到高空往下砸;是,金雕吃岩羊的时候会把它们从山石上带下来往下砸……可谁见过砸石头的金雕,而且还是这么精准地往车上砸?   草原上还真有传说中的神鹰不成?   放在今天之前格根自己头一个不相信,但在今天之后,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觉得冥冥之中仿佛真有这么一双眼睛在从天上往下看。   这事不能多想。   一想就连背上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不过他经历的大风大浪不少,还能控制住自己,三个手下就做不到这么镇定。   经验最少被派去望风的莫日根从第一块石头掉下来起就哆哆嗦嗦,生怕脑袋和车顶一样被开个瓢;   开枪打中雄性猎隼的恩和勉强好些,至少还有精力提出几个解决方案,没有完全沉浸在车没了的惨淡情绪中,不过这会儿他拿枪的手也有点不稳;   背着幼鸟提着雌鸟的阿尔斯兰就不用说了,这个一米九的壮汉怕死怕得不行,比他们两个加起来抖得还凶,一直在尖叫的小猎隼都被抖出了颤音,听着很让人心烦。   格根的忍耐正在逼近极限。   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降下去,天色一点一点地变黑,也能感觉到气温正在一点一点地下降,而胃里则在剧烈地灼烧。   这个季节的蒙古草原昼夜温差极大,没有帐篷,没有睡袋,没有车载暖气,没有能量补给,光靠四个人抱在一起取暖,又能挺多久呢?   地方这么偏僻,手机也没信号……   手机?   格根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转向阿尔斯兰,抓着他的衣服问道:“之前让你保管的卫星电话有带在身上吗?放哪了?”   有卫星电话在,至少可以把消息送出去!   他又振作起来,可看到阿尔斯兰苦涩的表情时,这点希望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刺啦一声就熄灭得不能再熄灭了。   “放车上了……”阿尔斯兰回答,“……我们不常用那玩意,我想着爬山不方便……再说砸得这么凶,电话多半坏了……”   语气里都是颓然。   “也不一定。”格根想了想,“有了电话我们才能求救,不然只能出去碰运气,总不好在这里等死。车离得不远,如果去个跑步最快的,鸟不见得就能砸到,无非是找东西的时候有点危险。“   跑步最快的人。   他直接点出了这个要件。   恩和立刻冷汗涔涔。   可面对三个同伙施加的压力,面对死亡的阴影,他不去也得去。在三杆枪的掩护下,他一路朝着越野车残骸狂奔,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有血液冲刷耳膜的巨响。   几乎在他露头的第一时间,比闹钟还要准时,小个子金雕从山顶起飞,脚爪上抓着一块石头,就好像抓着一张死亡通告。   大鸟在高空盘旋,那块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   未知给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只要石头没砸到头上,金雕就要折返回去重新抓一块新的,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是完全放松的。可当这块石头一直不落下来的时候,人的心弦从头到尾都是紧绷的,很快就会突破承受极限——   谁能习惯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   至少恩和不能。   他机械地掰着越野车残骸,连割破手掌都没有感觉。血不停地流出来,滑腻而腥咸,让本就难以被撼动的弯折钢铁更加不好着力。   “后车门!”   阿尔斯兰在峭壁下面大喊。   这声吼叫倒是勉强让恩和听到了,他转移到后面,扒着勉强还有个框的车窗往里看。   然后,可能是花光了这辈子的运气,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差不多完好的卫星电话。   车门拉不开,恩和只能半个身体伸进车里去,努力伸手往下够。他的手指拼命张开,无助地捞动,腰部被窗户破碎后剩下的一点玻璃碴划拉出了更多血痕。   石头就是在这时砸中了引擎盖。   恩和抓住卫星电话,在巨响声的惊吓中用力往后一蹿,背部正撞在尖锐的车盖碎片上。因为恐惧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消解了剧痛,他只能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沾湿衣服在往下流。   但当他跌跌撞撞跑回峭壁底下时,其他三个偷猎者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阿尔斯兰甚至大喊大叫起来,把包着雌性猎隼的网兜胡乱丢在地上。   格根拨出了卫星电话。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话时的嗓音有多沙哑,在另一头听起来跟被掐着脖子似的;他唯一知道的,唯一能看见的,是阿尔斯兰和莫日根抓着衣服想给恩和包扎时一股一股涌出来的红色。   卫星电话能发送GPS定位数据到指定号码,从镇上开到这片山区差不多半天车程,他们只要熬过前半夜就可以了。   这本该是个绝处逢生的好消息,但格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半天对恩和来说太久了。   事实上,就在他打这个电话的功夫,恩和的声音已经慢慢地小了下去,直到完全说不出话来——就像那只起初还在鸣叫,渐渐陷入沉默的被他击中的雄性猎隼一样。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神鹰不成?   格根今天第二次想到。   他听见莫日根胡乱说着些“不关他的事”之类的话,那双曾经被猛禽之血淹没的手现在却浸泡在同类的血浆里。   他听见阿尔斯兰在向长生天和神鹰祈求宽恕,但这个当初求着要来一起赚钱的家伙只为自己拿枪打死过的鹰隼而悔过,不为被贩卖到异国他乡的鹰隼而悔过。   被中东富豪饲养的鹰隼有什么难处呢?   阿尔斯兰絮絮叨叨地说。   这些小东西不用在野外经历风吹雨打,吃的是黄金,拉的是黄金,日子过得比很多人类还滋润,如果神鹰有灵,应当看到他给鹰隼谋求的好出路,宽恕他才对啊!   疯了,都疯了。   格根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就又变成了那个有着十几年经验的“老行家”。   他一手一个揽住两个手下,用即将到来的后援来安抚他们,当场允诺要给恩和家里送一笔钱,最后还提到后援会带来更好的武器,届时他们可以如何如何收拾那两只金雕。   最后一点果然转移了莫日根和阿尔斯兰的注意力。   前者脸上立刻流露出的是恨意,后者脸上立刻流露出的是畏惧。   但他们至少把自己从地上捡了起来,除了不敢往恩和那里看意外,不再是那副疯疯癫癫随时随地会拿枪乱射的样子了。   太阳落山之前,三人打开藤笼,检查幼鸟的状况。   五只小鸟已经不叫了,饿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只是缩成一团,半合着眼睛。   格根的脸色非常难看。   在他看来,失去四人中枪法最好的恩和固然是巨大损失,但失去这五只幼鸟将会是一个更沉重的打击。   一旦此行的目标消亡,就意味着他们白白报废了一辆越野车,白白死了一个队友,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子弹,白白经历了这种等级的威胁,得不到任何金钱补偿。   但他们自己都饿着肚子,要到哪里去找食物给猎隼幼鸟吃呢?   格根垂着眼帘,莫日根抖着嘴唇。   阿尔斯兰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方面害怕幼鸟死掉会加重他的“罪孽”,另一方面害怕格根会让他去车上拿带来的饵食,就化身成一个锯嘴葫芦,话都不敢讲一句。   但几分钟后,他还是成了离开遮蔽处的那一个。   阿尔斯兰不敢不去。   他甚至觉得石头雨都比峭壁下要安全。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格根垂下眼帘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掩饰他沉思后得出的结论——格根在打量恩和的尸体。   长生天永远不会宽恕这种罪恶。   阿尔斯兰木然地想。   或许是他短时间内向神说话的次数太多,当他抓着小纸袋浑浑噩噩地往回跑时,却发现那只小金雕不知何时已经降落在了崖壁中间。   它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能清楚地看到它。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里带着点人性化的冰冷,不像一只猛禽,反而像是神话传说里的报丧鸟。   莫日根从躲避处闪身出来,抄着猎枪瞄准金雕,但在他要扣动扳机时,金雕就像知道接下来跟着的是子弹一样,做了一个突然加速,然后才放慢速度。格根紧跟着举起枪,但就在他举起来的时候,金雕却直接拔升,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顶上。   接下来的半小时风平浪静。   一直到太阳完全落下,金雕才重新出现。   这回它不仅在低空盘旋,甚至当着他们的面下落,用一个非常流畅的姿势捉走了地面上的雄性猎隼,没有停留地重新拔升高度,朝大鸟巢折返。   它飞得这样低,飞得这样稳,似乎不再畏惧猎枪。   更奇怪的是,金雕在把猎隼放到山上后第三次、第四次往山下飞,有时还会飞得非常近,好像有意要让人类看看自己、攻击自己一样,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可天色已经非常暗了,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他们三个的枪法又不如恩和,草原是危险的,更别说边上还躺着一具尸体,谁也不敢再浪费子弹。   夜幕降临时,虫子开始唱歌。   就在这时,格根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感觉金雕似乎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事,他感觉金雕似乎已经看到了什么。 第124章   草原的夜晚很寂静。   没有家家户户电视机放影视剧的声音,没有车辆嘀嘀按喇叭的声音,没有飙车党炸街的声音,只有风声和虫鸣,偶尔夹杂着一两个小动物的窸窸窣窣。   荒野深处和钢铁森林是两个极端。   如今在随便哪座城镇里都很难看到完整的星空了,偏僻点的地方还能看得多些,繁华点的地方干脆只能看到少数几颗格外明亮的。   高楼矮巷里各色灯光共同汇聚成陆上星海,世界扭转,把光辉划给地面,把黑暗划给天空。但在草原上,一切还是从前的模样。   无数个夜晚,安澜在难以入眠时抬头看着流转的银河,思考着此时此刻照耀在她羽毛上的是多少年前诞生的光。   这些遗泽今晚也在朝地球洒下。   大自然将在朦胧的银光里对破坏者进行复仇。   太阳落山前安澜就在盘旋时看到了远处的野兽,它们被偷猎者投放的血液炸弹所吸引,只是忌惮拿着棍子的两脚兽,也忌惮巢区里的金雕姐妹,不到天色昏沉时不敢轻易动作。   所以狼群等待。   而现在——时机来了。   十几个身影一改先前蠢蠢欲动的试探模样,毫不犹豫地朝食物所在之处奔来,体格最大的头狼跑在最前面,在上到一处草坡时朝左右各回了一次头,作势要咬,把其他家庭成员死死按在了自己背后。   它观察着一百米外的峭壁,也观察着几个正准备从食物边上离开的两脚兽,用经验判断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蒙古狼凶狠又狡诈。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蒙古草原上狼群泛滥,它们不仅猎杀野生动物,还会威胁牧民和羊群,于是蒙古各地每年都会组织好几次猎狼行动。   久而久之,蒙古狼都明白了“棍子”的威力,但也摸透了人类的战斗模式。白天它们潜伏起来,到了夜晚就是羊圈和落单旅人受难的时候。   头狼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下一秒,十几头蒙古狼奔跑着分散开来,从四面八方朝峭壁底下包围过去,同时响起的还有人类的厉声叫骂和杂乱的枪声。   格根在扣动扳机时庆幸自己心狠。   他觉得晚上金雕不可能跑出来丢石头,天色一暗就催着莫日根和阿尔斯兰带上猎隼转移方位,不要再待在尸体边上,容易被野兽袭击。   三人从藏身地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准备换一个石洞躲避,等卫星电话那边的后援过来把他们接回家。   才走出去没两步,莫日根和阿尔斯兰还在找足够大的凹陷,格根心有所觉,回头一看,冷汗就顺着脊背往下流——   草坡上亮起一双眼睛。   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第四双,最后变成一片黄澄澄的海洋。   他握枪的手攥得死紧,脸上也有汗在冒出,心里还能冷静地思考:   这个高度不可能是狐狸,这个集群度也不可能是狐狸,只可能是某种更大的更危险的动物。   是狼。   格根和蒙古狼打过很多次交道。   那时他坐在钢筋铁骨的越野车里,狼群在他看来不比流浪狗凶多少。   心情好时就组织经常坐副驾驶的恩和一起开枪打死前排的三四只,看着后排逃之夭夭;心情不好时干脆开车碾过去,只要有一只被压到惨叫连连,整个狼群都会往后退缩,留出足够的用来逃跑的空间。   不过现在他没有车。   能依赖的全部是两个手下和四杆猎枪,顶多加上一具可以用来喂狼的尸体和一座底部勉强还算好爬的峭壁。   格根闭闭眼,一咬牙,压低声音道:“别找了,往上爬,有狼!”   说完,他把枪背在身上,一马当先地抓着山石朝顶上爬去,全然不管开始尖叫的莫日根和呆若木鸡的阿尔斯兰。   恩和的枪在他手里,加上原来那把枪的子弹,一共19发,莫日根有6发,阿尔斯兰有10发,只要爬到高处,处理一个中等狼群还是有机会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定了定。   三人发挥出比平时更高的水平,在半分钟里就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上到三米高处,挤在一个小小的还算和缓的平台上。   这时狼群也到了眼皮子底下。   在这个距离,格根数清楚了一共有13头狼,而且借着月光,他把每一头狼朝恩和扑去时的样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看清楚的还有莫日根和阿尔斯兰。   一直做望风工作的莫日根抓起枪想也不想地朝天打了两发,阿尔斯兰跟着开了枪,不过他瞄准的是正在撕扯恩和尸体的狼群。   “蠢货!”   格根大骂起来。   当初他到底是怎么选的人,整个团队里除了恩和还有点用,另外两个都是来当拖油瓶的吗?   十几头狼敢上来和三个人硬碰硬,不是饿了好几天没有这胆子,它们要吃恩和就让它们吃好了,等到肚子填饱一些,凶性自然下降,到那时再发动攻击,只要打死几头,还怕剩下的不夹着尾巴溜走吗?   可现在开枪是为了什么?   一个朝天开枪除了浪费子弹没有任何作用,一个朝狼群连开四枪,反馈就是咆哮,没有一丁点小狗被踢伤之后的呜呜惨叫声。   月光下什么东西都只有一团影子,瞄准镜不管用,凑到几米远处准心还强些,隔着十几米远三米高,再加上蛇皮枪法,能打得到个鬼!   最重要的是,狼群骚动,显然是凶性已起。   偏生这时候猎隼还要来添乱,五只喂饱后睡着的幼鸟被枪声惊醒,下意识地鸣叫了好几声;而雌鸟则是被蒙古狼的气息惊动,身体被笼在网兜里,还不忘发出长串长串的警告声。   格根眼前一黑。   “闭嘴!”   他咬牙切齿地捏住了猎隼的嘴巴,然后带着手下又朝上爬了两米。在这个高度,安全感稍微上来了一点,三杆指着下方的枪抖动幅度也小了一点。   “它们吃饱了就会走。”格根骂着,“你们把子弹留好,等会儿要是有想往上爬的,来一个打一个,要是不爬就随它们去,再在这浪费子弹,不如跳下去还死得快点。”   “它们吃饱了就会走?”莫日根哆嗦着问。   “畜生不敢和人斗。”格根冷哼。   这句话让两个手下稍稍平复了一点心情。   结果这心情刚平复下去没多久,突然之间,三个人都听到了碎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砸在凸起处的“噼啪”声,还有较圆润的石头一路畅通无阻滚下来时发出的“骨碌碌”的声音。   一时间,格根觉得自己连话都不想说了。   石头,石头,又是石头!   他哪里不知道是那只疯子一样的金雕在搞鬼。   天色这么暗,山又不算矮,没人看得清石头从哪个方位滚下来,也没人看得清石头有多大,摸黑听这种滚动声,偶尔还会被溅起的飞石划出伤痕,直叫人毛骨悚然、压力骤升。   山上有猛禽在高声鸣叫。   听到这个响动,雌性猎隼拼命挣扎。   格根一时不慎被它从手里挣脱开去,网格勒得手掌剧痛无比,他还要持枪警戒,也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两个手下,于是干脆把网兜朝侧面崖壁上的小平台一丢,准备等后援到了再过去捡。   可就在网兜脱手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他倾身向前,想把刚刚离开指尖的网兜抓回来,或者干脆三两步走过去把它捡回来,但是来不及了,已经太晚了。   一只大鸟从天而降。   格根反应迅速地开了一枪,身边莫日根也开了一枪,可金雕的速度太快了。它把降落、捞抓和起飞三个动作合为一体,硬是提着猎隼拔升而起,半点没有停留。   等格根再过去检查时,手掌在地上没有摸到丝毫滑腻的血液,被枪打掉在地上的、被他捡起来的,只有两根长长的羽毛。   现在他们只剩下五只幼鸟。   子弹数量也降到了危险的28发。   狼群还在下面大快朵颐,金雕在飞上山顶后又开始往下丢石子,没有身边山洞做掩护,头上没有山石做遮挡,三人在寒风中站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气。   在一片寂静中,蒙古狼进食时发出的响动更加鲜明,他们几乎能想象出每一声动静是在啃咬肌肉还是骨头,也几乎能看到两头狼从两个方向咬着拔河的是什么部位。   漫漫长夜,痛苦煎熬。   当蒙古狼终于没有东西可以吃,尝试着把前腿撑到岩壁上来时,三个偷猎者知道自己走到了穷途末路。   狼群没有吃饱。   它们还准备继续攻击。   “看来我们只能开枪了。”莫日根忽然说,“藤笼给我背吧,我枪里只剩3发子弹了,你的还多点,不背东西打得准。”   阿尔斯兰不做他想,还觉得没有负重逃跑起来方便,于是解下了身上的藤笼。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让格根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藤笼完全易主的那一秒,莫日根忽然把笼子往前重重一撞,直接就把他撞得失去重心。   格根的脸皮在抽搐。   莫日根急促地喘息着,看着阿尔斯兰徒劳地抓握了一下,然后沉甸甸地朝下方摔去。   而阿尔斯兰自己则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状态。   他背朝地面,面朝星空,耳边是草原上不息的风。   当一个人过于恐惧的时候,大脑无法处理这个信息,恐惧会蒙上一层磨砂玻璃,变得不那么尖锐、不那么无法克服,其他东西便从恐惧底下浮起。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阿尔斯兰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还有闲暇去思考。   绝望吗?   绝望。   后悔吗?   后悔。   如果不把藤笼交给他就好了,如果之前不站在最外面就好了,如果这次没有跟着来就好了,如果从未干过这行就好了。   一切或许都是长生天降下的惩罚。   他别无选择。   只希望自己在山洞里的悔过都能被听到,自己对一些小鹰的帮助也能被听到,希望功过可以相抵,希望死亡可以洗去身上的罪孽,希望灵魂能和其他人一样,在下世幸福地生活。   风声停滞了,星空也似暗淡。   然后他摔在地上,摔断了脊柱,摔断了脖子,当即失去知觉。   没有什么更浩大的意志在天空中等待着接引他,没有什么灵魂离体进入下世幸福生活的戏码,也没有什么地方记录着他的罪行、他的忏悔,计算着可以抵消这一部分、不能抵消那一部分,消完账就可以永世长存。   他死了。   就只是死了而已。   像庞大世界中一粒消亡的尘埃。 第125章 【9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猜到了故事开头,却没猜到故事结尾。   她以为几个偷猎者不会第一时间转移阵地,那么狼群在冲向尸体的时候也会跟着袭击活人,远距离子弹不一定打得中,近身之后要敢开枪就有可能误伤,不开枪就会被咬死。   剧本是这样写的。   哪怕在发现三个人提前转移,借着狼群都朝尸体扑去的时机爬到崖壁上,挣得一线生机,她也只是在失望中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完全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场景。   借着月光,她看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个人接过藤笼,然后把另一个推了下去。   从差不多两层楼高的地方脸朝天地摔下去,就是当场没死也晕了,在狼牙之下毫无半点反抗能力,与死人无异。   偷猎者在对着动物犯罪时,有没有几秒钟想过人也是一种动物,又有没有因此对人有过犯罪的想法、突破了人与人相处的底线呢?   安澜在心里冷笑一声。   担心鸟妈妈护崽心切直接飞下去挨一枪,她没有急着解开猎隼身上的捕网,而是继续通过小范围盘旋的方式观察。   冲突过后可能是更大的冲突。   如果有的话,她会抓住这个机会。   可惜安澜能想到这一点,经验丰富的偷猎团队头目也能想到这一点,并且立刻着手去解决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至少这回狼能吃饱了。”格根压着震惊,故作松了口气地说道,“又少了一把枪,你的子弹就得好好留着了,等会儿狼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开枪把它们吓走,算算时间,后援也差不多该来了……”   他不急不缓地说着后续,莫日根紧绷的情绪也松缓下来,那一瞬间的恶意退去之后,不可置信就涌了上来。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靠在崖壁上盯着双手,不明白刚才这双手怎么就自己动作了起来,把他害成了一个杀人犯。   格根比莫日根想得更多。   他首先想到的是——精神状态不稳定成这个样子,以后不能再把莫日根放在团队里了,否则就像放了一颗定时炸弹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咬一口。   紧跟着想到的是——那如果要把莫日根移出去,这个都敢杀人的疯子会愿意吗?光靠知道内情这件事,能把他控制住吗?对方完全可能以偷猎和走私来反威胁啊。   如果……   不,不行。   格根咬紧牙关,迫使自己盯着地面上的惨状,思考着对策,但他越是思考,一个魔鬼般的念头就越是在脑海中叫嚣。   这一推推下去的不仅是阿尔斯兰,仿佛也把所有人的理智和底线推进了无底深渊。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一下子古怪了起来。   打断沉默的是一颗滚落下来的石子,格根和莫日根抬头一看,就看到那只疯子金雕又开始在空中盘旋,好像根本不会累一样。   莫日根脑袋发热,直接举起枪。   但他的手在扳机上按了半天,不知想到什么,竟然没有按下去,而是硬生生逼迫自己把枪重新端好,死死贴住崖壁。好像嫌弃贴得还不够紧,他把藤笼解下来放在一边。   他的这个举动就好像一盆装满冰块的冷水,泼得格根从头到脚透心凉。   为什么一个冲动的家伙竟然没开枪?   为什么一个刚推过人的家伙竟然要贴住墙?   莫日根是不是在戒备着他,这种戒备有没有可能导致进一步的冲突,双方都有枪,在这么近的距离,如果发生进一步冲突,他真能占据上风吗?   想到这里,格根不寒而栗。   他完全没想过莫日根可能只是想留着子弹防备蒙古狼,一心都扑到了两人对枪这个可能性上去,并且越想越害怕。   最终他决定试探一番。   当狼群渐渐分散开来时,格根先是主动朝下方开了一枪,然后故作不经意地扫过莫日根,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动手吧。“   说完这句话,他屏住呼吸,等待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的什么回答。   ”行。“   谁知道莫日根答应得很痛快。   格根心刚放下去,就听到举起枪的手下忽然又补充道——   “我手里只有三枚子弹了,你把背上那把枪给我吧,不然等会儿要是狼扑上来再去拿也来不及,我怕子弹打光狼咬到我。”   放下去的心没有提上来。   事实上,格根的心往下一坠,直接坠进了胃里。   “也行吧。”他听到自己冷静地说,“那你先把这杆枪打空,你枪法本来就不太准,要是再背一把说不定更不准,都浪费了。”   莫日根哼了一声。   他没有动,他的手也没有动。   这就是格根脑袋里那根弦绷断的时候了——他把瞄准底下的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上来,朝着手下就是一枪。   后坐力震得肩膀隐隐作痛,过几天肯定会出现淤伤,但格根没有时间去管,而是第一时间把枪口拉回来,朝着踉跄着往下坐的莫日根又是一枪。   他只开了一枪,却听到两声枪响。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腹部传来,格根捂着肚子,头晕目眩地坐倒在地,然后朝着已经不动了的莫日根开了第三枪,紧接着是第四枪。   四枪下去,他觉得人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这才重重喘了口气,一边叫骂一边把外套脱下来,将伤口包扎住。   格根甚至没费心去想该怎么处理尸体。   等会儿后援来了,只要把枪、笼子、包装袋等不属于野外的东西都带走,再稍微收拾一下衣服,晚上野狼会处理,白天秃鹫和其他猛禽会处理,别说这里平常没人来,就是来了,荒郊野外死一两个人有什么稀奇。   现在重要的还是肚子上的伤口。   这枪命中的地方很靠下,除了肠子应该没有什么重要脏器,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但毕竟是中了枪,里面的脏东西出来,或者光是流血,都能要人命。   大半夜都快过去了,后援到底开到哪了!   死路上了?   格根按着伤口嘶嘶喘气,眼冒金星,他一边防着吃饱喝足后被几声枪响吓退的狼群,一边在口袋里缓慢地掏着。   先掏出来的是自己的手机,他笨拙地看了看,丢在一旁,而后掏出来的才是那个卫星电话。   眼看狼群走远后,他才哆嗦着手拨号。   提着一口气,等听到电话那头说还有十几分钟就能到,才慢慢地吐出去,心里安定了不少。   这趟出来真是不顺利。   伤成这个样子,还有三个人的家里要去安抚,五只猎隼赚的钱可能都要搭进去……原本一切都很顺利,要不是那只可恶的死鸟——   等等!   格根努力睁大眼睛。   他心里正在咒骂这只体型小点的金雕,没想到刚骂了几句,就看到咒骂对象从山顶起飞,耀武扬威地盘旋了两圈,然后从另一侧降落下去。   现在是半夜。   金雕根本不是夜行动物。   和人类一样,它们只能借着月光看周围的环境,即使今天差不多是满月,光不算暗,这只大鸟也不可能是要去捕猎或者巡逻。   那它降落干什么?它降到什么地方去了?   要了命了,他伤成这样,现在可没法朝天上举枪,万一疯子金雕又开始乱丢石头,并且飞在低处丢,准心好,还真有可能中招。   这可怎么办?   格根绝望地打量四周,最后发现自己只有爬到地上或者爬到侧面更高处才能找到凸出来的山石做遮蔽,或者还有一种办法,把莫日根的尸体挡在身上。   无论哪种办法都要求人挪动,而挪动就会撕裂伤口造成更严重的出血,这么一看,简直没有一个正确选项。   有那么一会儿,格根甚至想为自己陷入这荒谬的境地而哈哈大笑。   但笑过之后,他也不得不认命。   爬山或者下山是不可能了,人肉盾牌还现实一点,格根费劲地搬动尸体,一只手没法着力,只能两只手,于是手中的枪就这么被他放在一旁。   然后——他听到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不可置信的格根立刻想去抄枪,再一次地,他没能赶上,他晚了一步,在动作迟缓时,他无法战胜能以超过300公里时向下俯冲的金雕。   大鸟从侧面掠下,伸出脚爪,无比优雅无比轻松地往下一勾,拳头那么大的脚爪抓住藤笼、死死扣住,超过两米翼展的翅膀用力拍打,分秒间就稳住身形,朝着天空拔升起来。   它带走了五只幼鸟。   所有的猎隼,所有的钞票,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格根这回是真的笑了起来。   他笑得喘不过气,几乎以为自己活在什么童话世界里: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动物会复仇,偷猎者要丢掉性命。   血更快地从伤口涌入腹腔。   安澜在山顶上把藤笼放下,听着两脚兽自嘲的笑声,就像在听一首美妙的乐曲。   在笑声渐渐小下去后,她又飞下去了四五次,每次都看到腹部中枪的头目做出试图举起枪或者挪动一下的反应。   最后一次他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到这时安澜才完全降落,把两部都放在外面的手机和卫星电话一起带到山顶,用喙和爪子艰难地把两台设备都静了音。   二十分钟后,一辆完好无损的越野车才载着更多犯罪分子姗姗来迟。   这些人下车后先是喊着偷猎者的名字,然后尝试打电话,发现都没有回应后,他们从车上取下强力手电开始一点一点查看情况,然后在峭壁底下发现了血淋淋的残骸。   第一个发现残骸的人当场尖叫一声,差点没晕过去。   后面围拢来的几个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个个都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尤其当他们发现有两个人被狼群吃得只剩碎肉、骨头和脑袋,另外两个则叠在一起,检查出来都是中弹而亡,四个人一个都没有留下的时候。   遭此变故,他们只能给更高层打电话。   不知道对方在电话里指导了什么,这些又惊又怒的犯罪分子在一阵交头接耳后开始慢慢打扫现场,重点寻找了几个死者的手机和越野车上一些碎掉的单据。   在寻找过程中,他们发现小头目的手机不见了。   天色太暗打着手电不好找,再加上里面还留着很多重要证据,这群犯罪分子就在又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回到车上休息,似乎是准备天亮之后再做一次彻底搜索。   他们在暖气里睡去。   有的人做了噩梦,有的人一夜无梦,但没有人能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在悬崖上有一只金雕伸出脚爪,顶着其他几只猛禽好奇的视线,在卫星电话上按下了三个数字。   安澜做了一件好久好久都没做过的事。   她报警了。 第126章   娜仁托娅深吸一口气。   作为一名接警员,她处理过很多用敲摩斯密码、假装叫外卖等方法传递隐藏信息的求助电话,也因此被很多同事称为“金牌员工”,所以今天晚上这通电话也不算太古怪。   接起来之后首先听到的是风声。   室内环境下几乎不可能有这种响动出现,城市里也少见这么急的风,对方一定在室外,而且可能是在荒郊野外。   有人在野外被袭击了?   还是牧民有什么事要向警方求助?   娜仁托娅按下圆珠笔头,扯出一张便笺纸。脑袋里浮现了几十种潜在状况,丝毫不影响她保持稳定的嗓音,带着些安抚人心的意味:“这里是X城警察局,请讲。”   对方没有丝毫回应。   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古怪的“咔哒”“咔哒”,是某种硬质物体触碰到电话机发出的响动,在风声里听得不那么真切。被风掩盖的还有背景里隐隐约约还有细微的连续转音,听起来有点像是……鸟叫声。   “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娜仁托娅重复,“如果你那边不方便说话的话,可以想办法确认一下这个状况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屏息等待。   但电话那头似乎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那个硬质物体只是重重敲击着电话旁的地面(从磕碰音来看大概是石质的),用任何警员都不可能错认的标准间隔发出了“SOS”的信号。   有警情!   娜仁托娅坐直身体。   报警人身处野外、不能说话,而且还发出了求救信号,很可能是个牵涉到人身安全的重大案件,可接下来不管她问什么,对方都没有反应,只是持续敲着“SOS”。   电视剧里放的电话定位并不是每个案件都会用上的,而且也不是每个警局都有这样的技术,如果问不出地址,娜仁托娅根本没办法帮到这个需要帮助的人,这通电话也会变成无效报警。   该怎么办呢?   她皱着眉头,圆珠笔在手上飞快转动,不小心掉到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娜仁托娅现在没空管这支笔,外国产的东西想必也不会这么一摔就摔坏了……   等等,外国产的?   娜仁托娅眼前一亮。   她外语不太行,顶多能说点蹩脚的俄语,但坐在边上的琪琪格可是这方面的高材生,每次有外国游客报警都会被移交过去处理。   之前她一直想着报警人是不是因为某些生理原因没法听见别人说话,还短暂想过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某些人身伤害,让他她虚弱到无法集中注意力,但却漏了一个最不复杂的可能性,那就是报警人听不懂她说的语言。   果不其然,琪琪格接过去,只是试了英语,对面就像被激活了一样,不仅有了反应,还会用单声和双声的敲击来对每个问题回答“是”与“否”。   连续问了几个关键问题,确定对方是真有险情之后,琪琪格按照惯例询问对方方不方便发送短信,并在得到肯定答复后给出了号码。   旋即就是焦急的等待。   约莫五分钟后,娜仁托娅和琪琪格凑到一起,看到了短信界面上显示的无比简短却无比惊悚的英文讯息——   ”偷猎团伙“、”走私猎隼“、”受伤“、“枪”。   又过了半分钟,报警人发来了第二条短信,是一个精确的GPS定位地址。   两位接警员的眼睛都瞪大了。   这天夜里,无数已经下班的警员从睡梦中被唤醒,连打击非法狩猎犯罪调查部门都专门打电话来跟进,要求X城在必要时动用一切可动用的警力,务必要把这个敢走私国鸟的犯罪团伙拿下。   足足四辆警车从城区开出,直奔几十公里外的大草原而去,预计要半天才能到达短信给出的这个极为偏僻的地点。   犯罪嫌疑人手里有枪,意味着本次任务可能发生武装冲突,每辆车里的氛围都很紧绷,时不时还能听到老警官冲年轻警官飞快交代注意事项的声音。   而在另一侧的山顶,氛围就比较古怪了。   安澜在沙乌列和两只猎隼疑惑的视线里放下爪子,停止了在卫星电话上敲敲打打的让鸟无法理解的行为。   不得不说,语言不通是真的麻烦,一直到对方给出能接收短信的号码,她才放下心来,确定今天这个警是真的报成了。   那么剩下的事就是善后。   经过一天的大乱斗,她自己掉了两根尾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转向都可能有点卡手;沙乌列没有什么损伤,不过它又饿又气,估计得好好哄一哄才行。   损失比较惨重的还要数猎隼一家。   两只已经和安澜处出感情的猎隼夫妇这次算是遭了大难了。   雄性猎隼从被捞上来开始就蔫巴巴地缩在角落里,一侧翅膀因为中弹受到严重损伤,保持着张开的姿势拖在地上,干掉的血液和绒毛糊成一团,看着十分凄惨。   雌性猎隼也没好到哪去。   被人用网兜兜住,拿出来捆住脚又放回去,这么装了一天,而且因为不断挣扎,浑身上下的羽毛都在网兜里不知道掉了折了多少根。   稍微有点安慰的可能是幼鸟还好。   虽然一开始因为饥饿叫得嗓子都快坏了,后来吃上了预备的肉条,藤笼顶上的隔层里铺着黑布,底下垫着软垫,除了被安澜提起来的时候撞得东倒西歪,以及被吓唬了一整天,其他倒没什么伤害。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搬家是肯定的,最好能把大金雕一起带走,至于猎隼夫妻,雄性猎隼肯定得去接受治疗,雌性猎隼独自带幼鸟,说不定就得饿死几只……   要不先不给雌鸟和幼鸟解开,等下原封不动地放到山下去,让人类来救助,正好可以刷个犯罪证明,显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这也是个主意。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这条路最合适。   野外形势多变,谁也不能保证就一定可以每天捕捉到食物,她就算想帮助猎隼一家,还要想想自己吃不吃得饱,可如果就这样看着幼鸟饿死一两只,她也不忍心。   于是现在做的果然还是只有……哄人,啊不是,哄鸟了吧。   安澜默默地朝着沙乌列靠了过去,一边关注着山坡底下的状况,一边用小声鸣叫安抚这只还因为入侵者和被阻拦两件事在闹脾气的大鸟。   结果可能察觉到她在分心二用,大金雕更不高兴了,要不是还有点同伴情谊在里面,可能分分钟就要用喙来啄她脑壳。   ……哎。   好在天亮时分远处有一只赤狐出来露了个脑袋,沙乌列干脆离开峭壁,羽毛都没梳,就朝远离人类的方向去捕猎了。   而睡了几小时的犯罪分子也集体出动,在峭壁附近分散开来,一边进一步处理现场,一边仔细寻找那部遗失的手机。   他们虽然留下了一个人望风,其实并不觉得真会发生什么事。   像这种有坐标还找了半天的荒郊野外,连牧民都不会轻易经过,更别说是什么可能会威胁到团伙的人了。   所以当地平线上一次性出现了四辆车时,犯罪分子们的第一反应是茫然,然后才是惊慌失措。   离车最近的望风者直接朝车里跑,爬到半山腰的两个成员就比较倒霉了,为了方便攀爬,他们连武器都没有携带,想着哪怕碰到猛禽还有地上成员的火力掩护。   结果这一下就上不去下不来,只能以紧贴峭壁的尴尬姿势迎接十几个警察严厉的目光。   带队警官看到这伙犯罪嫌疑人,直接举起手枪,命令他们放下武器,抱头蹲下。紧跟在他身后,其他警员也以车身作为掩体,掏出了自己的配枪。   这下犯罪分子傻眼了。   他们是有猎枪,但两个人挂在山上,只有山脚下两个搜索山洞的成员有手反击,对方出动了那么多警力,总不可能真就开始对枪吧?再说了,偷猎可比杀人袭警要轻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消多时,警方就在这里把五个犯罪分子当场抓获,并且发现了更多犯罪现场。   看看地上的森森白骨,再看看崖壁上两个相互射击死不瞑目的偷猎者,就连经验最丰富的老警官都咋舌不已。   好好的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出来偷猎;偷猎就算了还偷得这么没技术竟然被狼吃了;最离谱的是荒郊野外这么危险不想着自保还起内讧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实在让人费解。   更让人费解的是警察们搜索了一圈还没找到那位可能处于危险中的外国报警人,他们担心对方有生命危险,立刻向上级汇报,要求调动一切力量,加大搜索范围。   巢区很是热闹了一天。   峭壁方圆几公里里里外外都被翻了个遍,技术人员还爬到山上去搜索,最后人是没找到,却找到了大堆大堆的意外收获——   一只受伤了的雄性猎隼。   一只被困在网兜里的雌性猎隼。   五只在藤笼里大声叫唤的幼鸟,它们在被发现时还在伸着脖子往上够,警官们定睛一看,发现藤笼顶上挂着一个被刺破的纸袋子,里面装着的肉条被吃得见了底。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属于犯罪团伙小头目格根的智能手机(里面记载了许多策划犯罪和进行走私交易的证据),以及一部最后被认定是报警电话的卫星电话。   这可能是近五年来蒙古打掉的最大的一个偷猎走私团伙,不仅在X城,在整个国家的历史上都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唯一值得遗憾的是,一直到罪犯们伏法、得到应有的惩罚,人们都没找到当初那位勇敢的报警人。 第127章   蒙古偷猎团伙的落网不仅带出了隐藏在黑暗中的一整条走私链条,还给了邻居华国一个突破口,趁此机会连续挖出了好几个和犯罪分子有流水往来的中小型窝点。   尘埃落定。   安澜操劳了整整一天,身累心也累,干脆飞到鸟巢里窝了起来,准备养精蓄锐之后再去捕猎,省的小动物没抓到还要浪费体力。   不过晚上她就不用为这事烦心了。   消失了一整天的沙乌列雄赳赳气昂昂地飞回峭壁,不仅眼神锐利,颈毛都好似亮了几分,一副在猎物身上发泄了不满的样子。   大金雕虽然还记得昨天的不愉快,但更记挂着家里小鸟有没有吃饱,带回来半只狐狸,落地时脚爪底下那条红色的大尾巴很是显眼,在鸟巢里飘来荡去。   就差一点点安澜就要泪目了。   在猛禽世界里竟然还有这种无私分享精神,怎么想都是当年在猎人手中和其他同类受训合作留下的习性。毕竟野生金雕除了配偶和离巢前的基本不会有供食行为,哪怕在冬天结成大群小群也顶多是分享食物而已。   这是捕猎伙伴吗?   这分明就是长姐如母啊!   要是搬家肯定得想想该怎么把沙乌列一起打包带走,只要带走大金雕,就是带走了一个老师、一个合作伙伴加一个强壮的战斗力,到时候发生领地冲突或者食物冲突,别说是一只金雕,就是一对金雕都不怕。   安澜越想越对,忍不住靠过去想给沙乌列梳羽毛,喙还没碰到羽毛尖尖就被对方叨了一下脑壳,只能又讪讪地缩了回来。   当天晚上两只金雕谁也没睡好。   倒不是因为闹别扭,而是因为后赶来勘查现场的法医还在打着手电工作,光柱时不时就会从大鸟巢底下一晃而过,照出一种恐怖片的效果。   两脚兽也是为难。   他们也知道声势浩大对野生动物没好处,可是再等一个晚上估计连最小的尸体碎片都不会留下了,所以得抓紧时间。   这可苦了沙乌列。   安澜对手电筒习以为常,大金雕却烦躁不安,后来干脆背过身去把脑袋塞在一堆用来软化巢穴的皮毛里,看着还有点滑稽。   约莫过了三天,这里才恢复荒无人烟的样子,野生动物们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   唯一遗憾的就是少了点热闹。   人类把猎隼全家救助回去之后就没有再把它们放回来,可能是雄性猎隼翅膀上的伤势没那么容易恢复,又怕雌性猎隼独自养不活五只幼鸟,不知道是该放两只回去还是干脆全不放一起饲养。   猎隼珍稀,已经在救助了就不会让一只死掉。   如果准备把爸爸养到痊愈,把小家伙们养到有独立生存能力,那估计得有好几个月都见不到……或许期待一下猎隼妈妈先被放出来?   几个月后可就是秋天啦。   也不知道动身走之前还能不能碰上面。   安澜是下了决心要换个生活环境的,而且已经大致有了几个选择。不过为了把大金雕打包带走,还得等个合适的时机。   很多猛禽会随着季节迁徙。   第一个冬天安澜因为找不到大部队干脆在领地里蹲着没有往南飞,今年倒是可以蹭蹭这辆顺风车。   到时候她和沙乌列两只混入其中,不仅伙食有保障,也不容易迷路,简直一举两得。   不过长途旅行会很疲惫的。   接下来要多吃点肉,好好养一养膘才行,营养跟上去了,新长出来的羽毛也会光亮强韧,不会像毛毛糙糙的蓬乱干草。   还有那两根被枪打掉的尾羽……   安澜立刻燃起斗志。   在不间断的飞行、捕猎和战斗中,三个月时光一晃而过,她养好了因为自然和人为原因显得有点秃的尾巴,翅膀底下的白块也小了一丁点,终于到了即将出发的时节。   九月初,人类带来了一个惊喜。   猎隼夫妇被装在车上运到这片草原来放飞,边上没有跟着小猎隼,看来是已经在救助地点离巢成功了。   雄性猎隼飞起来时还不是很利索,降落到中型鸟巢时还因为平衡不佳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到干草堆里,这让安澜有点担忧。   不过工作人员也没法再往下拖。   进入九月上旬,大量鸟类集结起来启程迁徙。它们中大多数都带着今年刚养成的雏鸟,少部分形单影只,看来是过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繁殖季节。   随后不久,猛禽迁徙也开始了。   起先离开的是大片大片的红脚隼,这种体型娇小的掠食者主食昆虫和小型鸟类,看着并不威猛,但在人类世界里有着“显赫”的名声,因为它们常常霸占喜鹊的鸟巢,是“鸠占鹊巢”里的故事主角。   在小型猛禽出发后三四天,雀鹰等中型猛禽也开始了迁徙,而留到最后的则是一些体型较大的掠食者,比如巢区里的四只大鸟。   比起猎隼夫妇,两只金雕就是彻彻底底的萌新,从出生到现在从没离开过这片草原,毫无迁徙经验。   沙乌列还好些,毕竟它是真正的动物,有着自古以来的本能指引,而安澜就两眼一抹黑了,干脆老老实实等导游带路。   可能是因为人类灵魂在影响,四辈子以来本能发挥作用的时候其实很少,大多数时候靠的是模仿学习和逻辑推测,违背本能的事做的倒是不少……   咳咳。   为动物研究者们掬一把辛酸泪。   好歹没暴露报案人是谁呢,要是当时被发现是鸟在操作卫星电话,恐怕各大研究所都要原地爆炸,直接把课题从“动物能有多聪明”改成“动物能不能成精”吧。   到头来她还是做了件好事啊。   站在一岁小鹰根本不需要的大房子面前默默做道别留念的安澜这么想道,然后绕到树枝上去瞧了瞧那一排狐狸尾巴里自己最喜欢的那条。   三天后,猎隼夫妇带着两只金雕踏上了旅程。   大鸟们先是朝西南飞了一小段,途中和其他几十只大中型猛禽组成的群落会合在一起,然后转道向东南,持续飞行数日,穿过国境线,进入了内蒙古。   当东北虎时她看到的国境线是乌苏里江,当金雕时她看到的国境线是一道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的铁丝网。   从千米高空向下看,它就是一道细细的黑线,把草原分割成两个泾渭分明的区域。   但在飞越这条黑线的时候,安澜一阵五味杂陈,就好像许多年没回家的游子终于重新站在家门口时同时感觉到的喜悦、担忧、松快和紧张一样。   不要着急,哪怕有想好的宜居地也别急着改变航向,至少今年先去看看猛禽大群迁徙路上的风景,说不定有更好的选择。   安澜告诉自己。   鸟群追着风,而她要跟着鸟群。   穿过内蒙古,越过万里长城,飞抵太行山脉,借助强大的上升气流,如同进入猛禽迁徙线上的高速公路。   从北边和东边南下的鸟儿都在这里汇聚,原本由几十只猛禽组成的小群很快就变成由几百只乃至上千只猛禽组成的大群。   四面八方都是大翅膀,四面八方都是啼鸣声。   安澜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景象。   独自一人时,她是草原天空中无法被忽略的庞然大物;集群迁徙时,她就好像一尾被淹没在鱼群里的顶多只是大一点的鱼。   游隼在空中鬼魅般穿行,白肩雕高冷地坠在大群之外,鱼鹰则在大群休整结束后还不忘在两只爪子上各穿上一条鱼拎着巡航,简直和带着炸弹的强击机没什么两样。   沿途每个高台上都有观鸟人举着望远镜在欣赏猛禽迁徙,有些大鸟可能是习惯了这些两脚兽,甚至还会刻意炫耀。   安澜自己就亲眼看到一只成年金雕撑着它那夸张到足足有两米的翼展,压低飞行高度,在极其靠近山崖时才陡然拔升,直直从人群头上不到十五米处掠过。   站在最前排的游客下意识地半蹲下去,几个年轻人双手扶住帽子,经验丰富些的追鸟人则两眼放光,他们加起来的惊呼尖叫差点没把观景台掀翻。   大金雕于是得意洋洋地回到高空。   安澜倒是也想下去玩一玩——好不容易穿成长翅膀的动物,不把飞行玩出花来怎么对得起这一辈子——可她每次接近人群,都会被观鸟人公开处刑。   “可爱。”   “翅膀底下好白啊。”   “这只看着还很小的样子呢。”   光有体型没有毛色在懂行的人面前什么都瞒不住,别的大鸟都是多么多么“威风”,轮到她和其他一些年幼猛禽就是多么多么“有活力”。   一来二去,安澜郁卒,干脆不下去了。   因此在大部队行进到西山时,她飞在2000米的高空,视野格外开阔。   随着距离越拉越近,城市也如一张画卷般在眼前徐徐展开,让人情不自禁地想飞得更高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   安澜紧跟着一只凤头蜂鹰,丝毫不理会对方因为被金雕逼近而发出的惊恐万状的叫唤,只是一味地螺旋上升。   在强大的上升热气流的支撑下,拔升似乎毫不费力,不仅是她,成百上千只猛禽都在拔升。   它们遵守着某种不可被说出的规则,一只跟着一只,一群跟着一群,好像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和山路一样弯曲的飞行航道似的。   很快,最顶上已经飞到了近5000米的高空。   从这个高度朝下看,就好像围绕着一根看不见的擎天柱,高至5000米,低至600米,都有大鸟在张开翅膀借力盘旋,它们在一起,共同汇聚成龙卷风的风壁,汇聚成一张铺天盖地的旋转的巨网。   这是何等壮观的鹰柱!   游客们几乎忘记了呼吸,此时此刻,他们仿佛也化身成一只飞鸟,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没有尘世的烦恼,没有生活的重压,只有乘风而起的锐意,只有居高临下的畅快淋漓。   他们看着天空。   而安澜却看着大地。   她在看着这座有着三千多年辉煌历史的古城,看着城市中宏伟又规整的紫禁城,看着让无数人自豪的奥运地标建筑,看着美不胜收的颐和园,看着曾经站立过无数伟人的城楼。   时间过去多少年了?城楼上的红色可有暗淡吗?天坛公园里的长耳鸮是否回来了?穿行在筒子河边,又能见到多少雨燕?   她可以亲眼看看。   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也能亲眼去看看前世记忆中的江南小巷,看看山城灯火,看看雪域高原,看看天池瀑布。   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安家。 第128章   如果说南北走向的山脉和它们边上的上升气流组成了一道空中高速,那么猛禽大群就可以被看做是坐在同一辆长途汽车上的旅客。   大家坐了同一班车,下车的地点却各不相同。   从北京往南飞出三百公里,约莫是纬度足够低、气候也合适了,渐渐地就有猛禽从大群中脱离,去往自己熟悉的越冬地点。   不过一路上总会有从其他方向飞来的猛禽加入其中,就这么减减加加,等大群进入四川盆地时,规模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更加庞大。   重庆观鸟者记录下两个“万猛日”,超过八个“千猛日”,由此他们推断出近年来国内的环境治理卓有成效,猛禽种群数目进一步上升。   安澜发现大群在四川盆地发生了一次分裂。   这回不是一小撮一小撮地离去,而是真真正正有半数大鸟像散掉的蒲公英一样朝四面八方荡开,不出两日,原本遮天蔽日的迁徙大部队就严重缩水。   可是猎隼夫妇还在继续赶路。   看它们俩这么老神在在,一副不用看导航的老司机的模样,安澜也就放下心来,还有兴致和沙乌列联系联系合作技巧。   两只大金雕鸟鸟祟祟地从大群外围约四五十米的落单位置往前追到大群背后,然后采用交替追逐和急速上升的手段,把一只深色凤头蜂鹰撞得失去平衡,打着转栽落下去。   其他凤头蜂鹰顿时叽叽呱呱叫起来,连忙加快速度想逃脱两个恶霸的魔爪。凤头蜂鹰是大部队里的主力军,它们这一加速,带着整个大群也快了不少。   被拍晕的小可怜在四百米高处恢复知觉,沙乌列还想下去找它继续“玩耍”,安澜却看上了飞在队伍另一侧的浅色个体。   没错,同为凤头蜂鹰,大家的长相却天差地别。   因为战斗能力弱,容易被其他猛禽抓走吃掉,凤头蜂鹰只好使用拟态大法。   有的长得像花雕,有的长得像白腹隼雕,有的长得像蛇雕,有的长得像鹰雕……   总之宗旨就是谁能打长得像谁,能骗一个是一个。   简直枉为猛禽。   不过它们有个非常可爱的习惯——吃完蜂类大餐后吃不完兜着走,和鱼鹰一样,常常能看到带着蜂巢在天上飞然后被嘴馋同类团团围住的“受害者”。   安澜盯上的就是这么一只。   倒不是准备杀鹰吃鹰肉,主要是想得到那个个头挺大的蜂巢,不看看有没有蜂蜜吃,金雕能不能吃,又好不好吃。   于是两分钟后,她像前几天抢劫鱼鹰一样飞过去抢劫了蜂鹰。   对方敢怒不敢言,叽叽呱呱地叫了一阵,没过几天就找了块越冬区域飞走了,也不知道是真到了目的地还是不想再和往年基本碰不到的金雕大魔王待在一起。   安澜很是失落。   然后扭头去抢劫了一只抓着翠青蛇的白腹鹞。   跟群飞到更南边地带的时候,她才放下玩心,渐渐有点担忧起来——猎隼夫妇不会是那种要一路飞到东南亚的勤奋大鸟吧?   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可不想从另一边再穿出去,而且飞了那么久确实也有点飞累了。   这两夫妻一个还翅膀不灵光,靠着地形造就的气流高速公路,竟然一点飞不累的吗?   安澜头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   好在猎隼夫妇在两天后扭转方向,和其他一部分猛禽一起脱离大群,朝记忆中的越冬地点飞去。两只金雕紧随其后。   最终的落脚点在纳帕海。   四只大鸟在香格里拉又做起了邻居,这回没有鸟巢,只有模糊的领地边界,沙乌列偶尔会在食物短缺时驱逐猎隼夫妇,大多数时候还是当做它们不存在,任凭安澜飞过去和它们在高空齐齐挂一会儿。   不过到了第二年开春,猛禽启程向北方折返,分别就无法避免了。   安澜在自己想好的安家地点脱离大群。   当她忽然转动尾羽转换方向时,猎隼夫妇做了一段非常短暂的盘旋,而还在惯性往前飞的沙乌列却鸣叫一声,然后放慢速度折返回来。   大金雕没有给她任何情绪动荡的时间。   它就像干了一件非常自然而然的小事一样,离开了大群,偏离了迁徙路径,放弃了熟悉的土地,选择了留在伙伴身边。   如果安澜现在还是个人类,她可能已经用拥抱把沙乌列勒死了,但她并不是人类,所以只能在落地后凑过去一点,试图和漂亮姐姐贴贴——   然后再一次被毫不留情地拒绝。   说真的,因为被屁股对着的次数太多,她都快记住沙乌列每根尾羽的细微差别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半点失落,反而兴高采烈地重新起飞,穿梭在峭壁之中,寻找着适合用来搭房子的合适洞穴。   哲人曾经说过——   生活要有点仪式感嘛。   虽然她自己没有小鸟,沙乌列一时半会儿也变不出小鸟,但在外蒙古住了那么久的大房子,在这里也要有个小房子才行啊。   这么想着,安澜完全忘记当年筑巢失败时的羞耻心,再次踏上了收集树枝的道路。   可惜的是,人不会的东西绝不可能突然变会。   最后还是在边上蹲了半天的沙乌列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在几根被搭起来的树枝很快就要散架时叼起另一个树枝往里面一插,成功地把结构稳住,然后从这里开始全盘接手。   真奇怪。   按说沙乌列也没学过筑巢,而且安澜很怀疑有没有哪只鸟专门学过筑巢,但它们凭借本能就知道该怎样做,顶多只是搭得好搭得不好的差别。   是不是她偶尔也该抛掉人类的逻辑思考,不去想树枝该怎么摆放才会平衡、才能相互支撑,全然用本能支配一次呢?   安澜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人给搭房子,真的很香!   沙乌列在岩壁上把基底扎得结结实实,然后慢慢往上堆,做出一个碗状结构。然后就是一层一层地加厚,一点一点地填补漏洞。   整个筑巢期间安澜只起到了搬运工的作用,后期连这个工作都丢了,因为大金雕嫌弃她找来的树枝形状不对,或者不够牢靠,好多枝条都被推下悬崖去吃灰。   等大致完工之后,就是漫长的装饰。   安澜在外蒙古大鸟巢里堆满了皮毛,这回想换个铺法,于是盯上了羊毛。   起先她胆子比较小,只敢偷偷在野生黄羊、盘羊身上薅点毛,而且还得时刻当心不要把脚爪勾在羊身上,偷鸡不成蚀把米;等到几周之后,她胆子就大了,眼睛就盯上了羊群里的小羊羔。   对啊。   要是能干脆拎一只回家,岂不是又能吃羊肉又能铺羊羔毛,一举两得?   说干就干。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某次拎着羊羔从一行带望远镜的人头顶飞过时,他们先是兴奋不已,然后突然一下就跳起脚来,好像马上就要因为缺氧去吸氧了一样。   安澜把黄羊丢在巢里。   这天两只金雕吃上了细嫩的羊肉,第二天她把剩下的羊皮在河里涮了涮,顺便把自己也洗了洗,然后长着翅膀在河边晒太阳,第三天鸟巢里就铺上了一小块羊毛地毯。   面积很小,不会阻挡风的进入,但看着有种绒乎乎的感觉,非常治愈。   过几天,她带回来一根火红的狐狸尾巴。   又过几天,她带回来一些野花。   虽然沙乌列不明白,但它也没阻止安澜折腾,于是不消多时,这座新鸟巢就变得五彩缤纷,看起来像个古怪又和谐的艺术品。   六月有一队游客自驾经过这里。   大约是拍到了鸟巢,在游客离开后不到半个月,安澜每天都能看到慕名而来的两脚兽,其中有不少还是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   两只金雕就这么在新家安顿了下来,慢慢探索着这片草原的一切,顺便把领地边界朝更远处扩展,有时还会和入侵者搏杀。   这年冬天,安澜在迁徙时还很恋恋不舍,暗自决定明年早点动身折返,省的其他猛禽在小窝里安家,要是没蛋还好,有蛋她就不忍心赶,到时候又得造新房子。   结果她满脑子想着房子的事,一直到飞回家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经过两次换羽,她翅膀上的白斑小了一些,但沙乌列身上的白斑是已经几乎看不到,这就意味着……大金雕完全成年了。   它进入了性成熟期。   而繁衍后代是动物的天性。   沙乌列很聪明,但没有聪明到会去思考繁衍的意义,安澜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或者应该去影响它在这方面的行为。   唯一让她在意的点是——   如果多一只雄性加入她们的生活,情况会不会变得诡异起来……   大金雕会在拥有配偶后终止合作关系乃至驱逐她吗?如果它生下鸟蛋进入孵蛋期和哺育期,会不会对她发动护崽行为?金雕多是一夫一妻同进同出,多一只雄鸟,将来如果想搬家或者改变迁徙路线是不是不可能了呢?   安澜脑子里闪过无数问号,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忧心忡忡地想了那么多,竟然没有一条考虑过雄性金雕的感受。   于是她也自然不会料到这种场景:   繁殖季节开始后,第一只靠近领地的成年雄性本该直接进入领地对雌性展开热烈追求,表演一番高空无实物捕猎技术,但事实是雄性金雕一飞进来,直接原地一个傻眼。   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下,尝试下落,然后又拔升盘旋了好几圈,安澜看着都替他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想掬一把同情泪。   想不到吧……   这里有两只雌雕。 第129章   ——“所以11号巢区今天有鸟蛋了吗?”   ——“……没有。”   布日格德抱着保温杯,以超越常人的忍耐力接受了这个残酷现实,然后在笔记本背后的日历上画了个叉。   他在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做森林公安已经有十二年了,救助过的野生动物达到三位数,光猛禽都有十几只,每天不是在出警就是在出警的路上,偶尔才能闲下来喝一杯茶。   这段短暂的喝茶时光本来应该是难得的日常消遣,和同事吹吹牛聊聊日常,说说工作中听到的趣事,有时候还会谈点新闻。   某天就有小年轻说,额仁淖尔苏木那边巡护时有猛禽资讯,好像是一对金雕在峭壁上筑了巢。   森林公安民警定期巡护巡查,也因此看到了鸟巢搭建的全过程,拍下了不少珍贵照片。一位对新媒体比较了解的民警还拍了很多视频素材,后来有不少被各大官媒拿去剪宣传片。   当时布日格德看得很愉快。   其中有一段是两只金雕为了一条粗树枝该放在哪来回拉扯的视频,年长金雕把树枝放在侧面,年幼金雕把它叼到后面,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年长金雕终于耐心告罄,在把树枝叼回来之后往同伴身上叨了两三下。   这段视频在宣传初期的配字没点出细节,一些对猛禽不太了解的网友就以为是一对金雕夫妇在营巢,很是玩了些“夫妻买房装修意见不合”的梗。   不过很快就有人在下面指出这两只金雕不仅不是一对,连性别、年龄都对不上。   稍微大一点的那只看着有四岁龄,马上就要成年,颈上柳叶一样的羽毛比一般金雕还要金一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稍微小一点的那只约莫才一岁到两岁龄,尾羽大部分从地上看都是白色,顶端黑色,如同一把精致的扇子。   两只都是雌性。   划重点。   这条评论一出,“欢喜冤家恩爱夫妻”马上就变成了“橘势大好”,完全把鸟类爱好者们“住手它们还没成年啊”的咆哮压在了下面。   不过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复杂。   明明都是美丽的生物,捕猎的样子很帅,在国内也非常珍稀,但猛禽的热度其实并没有这么高,不像大猫一样出圈。   意料之外的爆火呢。   如果能借此机会向公众科普一下猛禽常识,多拉点小伙伴参与到观鸟活动和志愿救助活动中去,也是不错的回报。   让鸟类爱好者们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这对雌性金雕再次上了新闻,而且这一次热度甚至更高,还有网媒放在头版头条——   有游客拍到了鸟巢。   一个五颜六色的、花里胡哨的大鸟巢。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仅是网友,连研究学者都陷入了沉思,他们过去从没听说过金雕会用这种方式装饰巢穴,难道这是某种模仿行为吗?还是说有人类爬上去接触野生动物了?   好像嫌弃热度还不够高,后来的游客中有人携带了无人机,居高临下更清楚地拍到了鸟巢全景,羊毛、干花、亮色羽毛、狐狸尾巴……甚至还有金雕自己脱落下来的正羽被插在鸟巢边上,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温馨小窝。   这座峭壁以坐火箭的速度成为了内蒙古旅游打卡点,这两只金雕也变成了五只心灵鸡汤胡编乱造的对象,成了营销号视频常客,成了某些专业课上的行为分析折磨王。   到这里,布日格德还是乐见其成的。   他之前在更西的地方工作,亲手收拾掉过的偷猎者没有三十也有二十,深谙知名度对野生动物保护的加成作用,一些个体在上面挂上号了,保护力度就会大大加强。   事实也的确如此。   森林公安民警和志愿者很快就把金雕巢区放在了固定巡护路线里,每隔几天都要去看看情况,后来还碰上了从外地赶过来的自然节目制作组。   随着金雕走红,成为一张名片,大家干劲也上来了,成效也上去了,这些年做的贡献也被看到了,好像是皆大欢喜。   此时布日格德还没感受过世事的险恶,还不知道自己的喝茶时间会变成一种煎熬,更不知道将来某天他会看着这两只金雕迎风流泪——   它们简直就是来讨债的。   早在金雕装修巢穴时,民警就看到过黄羊被捕捉的画面,但当时他们并没在意,因为一来黄羊不是金雕食物构成里占比最大的,二来这几年北边特别冷,每年都有大量黄羊南下,某年还被统计到过超过万只的巨大增幅,和2003年统计只剩130只的惨状相比天差地别。   一个不会盯着抓,一个长势喜人,虽然是国一吃国一,比从前朱鹮吃娃娃鱼、扬子鳄吃白鹭还要过分,但它符合自然规律,人类不能干涉,且损失并不大,所以警官们的氧气面罩是戴上了又摘下,原地表演仰卧起坐。   可是某些金雕吧……它不走寻常路。   而且额仁淖尔苏木这片土地的物种也是真的丰富,吹阵风过去都能刮到一只国一国二,最次也能刮到一群三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布日格德开始以每十天一次的频率在喝茶时间听到“今天金雕又吃什么了”的“警情通报”。   受害者一号黄羊。   受害者二号盘羊。   受害者三号鹅喉羚。   其中受害最多的就是黄羊,这些能用屁股比心的咩咩被金雕追得四处乱窜,小羊羔一个不好就要上天坐飞机。   对此,布日格德灵魂发问:“是狐狸不好吃吗?”   “黄羊……可能更好吃吧。”警队里小年轻犹豫地回答,“而且抓一只能吃挺久,这是两只鸟合作捕猎,要分东西吃,捉大型猎物也……不是不能理解。”   布日格德长叹一声。   此时此刻他只想去买呼吸机。   好不容易撑过春夏,秋季猛禽迁徙,两只金雕下到南方去祸害其他小动物了,一开始他还挺乐呵,几个月没听到消息,巡护时也看不到,又有点想念。   不止是他在想念,关注度这样高,很多人都舍不得,生怕它们不回来了,今年玩的梗也变成“时泪”,变成“季节限定”。   等到第二年开春,人们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   他们没想到金雕回来是回来了,不仅回来了,有一只还成年了,还开始找对象了,接下来一整个繁殖季节人们都没空去关心“金雕吃了什么”,每天都在关心“金雕生蛋了吗”。   于是从三月到六月,五只雄性金雕成为了新的梗王。   它们无一不是张着翅膀以炫酷的姿态进入巢区,也无一不是缩着脖子以怀疑鸟生的姿态离开巢区。   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   布日格德的喝茶时间又变成操心时间,他从小就喜欢猛禽,长大后称为森林公安有很多机会可以帮助这些漂亮的大鸟,而且一直看这对鸟看出了感情,觉得就跟看两个闺女似的,这会儿相亲连连失败,可不得着急。   他是抓破头皮也想不通为什么两只雌鸟要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样死死粘在一起——   谁能想到这两只鸟还有那样一段历史呢?   没有愿意共同生活的雄性金雕,年长一点的雌性金雕好像也不着急,不急不缓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去迫害迫害草原上的大小动物,时不时恐吓一下草原雕和黑耳鸢。   这场家庭喜剧一直放到第三年繁殖季节,有一只体型格外伟岸的雄性大大咧咧地飞进了巢区,带着几分憨厚地做完了整套求爱动作,在表演高空抛物俯冲接物时还因为过于激动差点直接一路冲到两只仰头观看的雌性脸上。   就在大家以为它会成为下一个折戟沉沙的家伙时,年长雌性却很是骄矜地鸣叫了两声,然后飞回鸟巢,把它让进了鸟巢里。   连营巢这一步都省了。   后来好几天,小金雕和雄性金雕相安无事,谁也没嫌弃谁,谁也没攻击谁,谁也没驱逐谁。   除了捕猎时被要求自己捕猎,它完全站稳了脚跟,和年长金雕一起繁育后代,有了超乎寻常的三颗鸟蛋。   拎包入住得如此轻易,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关注这对金雕姐妹的爱好者们都在相互询问,他们仔仔细细扒着鸟儿的外貌看了看(认鸟可真是样困难工作),最后有人发现它的一只爪子上有块黑斑,看着和之前上过新闻报道的某只金雕一模一样。   言论一出,就有民警想起来了。   这不是前年冬天因为体力不支由牧民收留挪送到森林公安救助最后被放归,结果去年冬天又跑过来的那只金雕吗?   好家伙。   警队当时还在担心它出去之后能活不能活,结果人家现在都找到配偶了,孩子都有了。   就是时间上真的有点晚,这一窝小鸟要孵要养要培养独立,一轮下来都要冬天了,肯定来不及迁徙。   三只大鸟加小鸟,冬天到了可怎么活啊。   所有人都为它们操碎了心,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在信息网上留言,希望当地部门冬季补饲珍稀动物时记得去看看这一大家子的国一。   但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曾经被发现过的真理——   某些金雕吧,它不走寻常路。   这年天气开始冷下来的时候,森林公安接了一通报警电话。   当时正好是布日格德的喝茶时间,不知怎的他眼皮直跳,把保温杯放下,笔记本合上,盯着走进来通报情况的巡护队员。   “副队长,”小年轻艰难地说,“去年那只金雕好像又跑到牧民家里去了,那边说今年好像还有别的鸟,在等我们过去呢。”   布日格德:“……”   他错了。   他不需要呼吸机。   他需要一个心脏起搏器。 第130章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   安澜在高空盘旋时发现地面上的小动物都少了很多,有时候飞出十几公里都见不到一个猎物,更糟糕的是雪一直下,比起她刚离开卡班拜的那年冬天也不逞多让。   可是她不能空手回去。   夏天时沙乌列一共产下了三枚鸟蛋,比大多数雌雕会产的两枚还多了一枚。   平常能养活两只都算得是幸运,三只肯定是养不活的,但有安澜在边上帮衬,大金雕自己的意愿也很强烈,三只小鸟磕磕绊绊地都长大了。   这本来是件好事。   如果不是时间不站在它们这边的话。   按说鸟类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适合繁衍,什么时候不适合,沙乌列和赤红(安澜给雄雕起的名字)碰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生蛋的时间就更晚。等好不容易把三只小鸟都孵出来,时间已经走到秋天,再养一养,天气就冷到不适合幼鸟离巢了。   本来亲鸟也不会在头一个半年就把幼鸟完全赶走,有些亲鸟甚至还会进行一段时间的帮扶,直到确定幼鸟有独立生存能力才会把它们赶出领地。   现在知道赶出去三只都是死,新手妈妈沙乌列和新手爸爸赤红怎么舍得赶,只能自己辛苦一点,咬着牙熬过冬天。   安澜很是唏嘘。   动物都是会成长的。   本能在告诉它们最早出生的孩子是最佳选择,后续每隔两三天下的其他蛋都只是备选,本来猛禽养活孩子就不容易,专注一个更好,另一个注定会比较虚弱,在不好的年份里注定会死亡。   如果沙乌列正常地生活在野外,哪怕它的心再柔软,两三年后也会明白这个要有所侧重否则可能都活得不了的道理。   但现在还有她在。   多了一个捕猎能手,意味着更大的猎物,更多的食物,更高的成活率,所以今年三只幼鸟都撑到了现在,这份母爱也得以被保全。   有时候安澜会想到自己的父母。   准确地说,是想到这具身体的父母。   竞争者“征服”是她这辈子最初的噩梦,在鸟巢里一共生活了十二天,每天她都生活在袭击和挤压中,饥饿、寒冷、疼痛……而亲鸟只会冷眼旁观,然后一口一口把食物喂给竞争者。   她应该庆幸它们至少不处于食物短缺期。   有时猛禽父母会在幼鸟还没死亡时就提前判断那只最弱小,然后直接把它杀死,当作自己和其他幼鸟的食粮。   作为晚出生的那一只,她感觉到不公和绝望,但放在大的角度上来看,从出生就开始的残酷竞争对猛禽来说其实应该算是件好事,因为它们需要更多决心和适应力才能在野外生存下去。   就好比在狮女王羽翼下成长的琪曼达一代。   没有生存给予的重压,它们在捕猎时表现出了如此鲜明的畏难情绪,每一头都不愿意上去,指望着其他家族成员来提供食物。直到被赶出去自力更生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   养孩子是件很困难的事。   还在秋天时,每当下起冰冷的秋雨,沙乌列都会站在洞口,低着头,忍受着从外面刮进来的所有风雨,把山洞挡得严严实实。   安澜看它这么辛苦,干脆蹲在鸟巢里把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都裹在温暖的腹部。它们还没有很强的抗寒能力,冷得直打哆嗦,眼睛微微眯着,她总担心哪天就睁不开。   也只有赤红顶风冒雨带回来一点食物时,她才会起身活动一下,松一口气,觉得至少今天不会有孩子饿死或者冻死,好像卸下了一千斤的重担。   同伴的孩子尚且如此。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简直无法想象那种痛苦。   幼鸟们一天没吃饭了,大鸟们得有两三天没吃了,这会儿安澜已经飞到离领地四十多公里的地方都没找到食物,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   野生动物都躲到哪里去了呢?   难道一只金雕要走上违法犯罪的偷羊道路吗?   她调头折返,希望沙乌列和赤红会有点好运气,不至于三只大鸟都空手而归,最后只能真的去终结一只幼鸟的生命。   离鸟巢还有一段路时,安澜听到了赤红的鸣叫声,这声音非常急促,好像是碰到了什么紧急的情况,又好像是下了什么莫大的决心。   光是听着,她就已经提起心来。   雄性金雕加入这个家庭有几个月了,安澜经常看见它犯傻,偶尔看到它耍宝,却很少听到它鸣叫。   这一点和沙乌列相似。   大金雕除了紧要关头几乎不鸣叫,但只要它在鸣叫,一定是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了。   有幼鸟死去了吗?   还是谁在捕猎中受伤了?   不会是有人冒着大雪还要来偷猎吧?   安澜焦急地用视线搜索,直到在远处低空看到几个大大小小的黑点。她定睛一看,立刻愣住了——所有金雕都飞出来了。   包括才刚学会飞行一个月的幼鸟。   赤红还在鸣叫,在这个距离,她能很清晰地听到鸣叫声中给出的讯息,它的确是有了某种决定,所以正在呼唤家人,希望她能听到,赶快回家去和它们会合到一起。   安澜降低高度,落在鸟群中间。   她有些迷惑不解,不知道雄性金雕带着一大家子,尤其还有已经显露出一些虚弱态势的小鸟,是准备转移到什么地方去。   不过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   如果不是因为金雕和虎鲸不一样,很有可能叫不动其他家庭成员,也无法让它们理解部分两脚兽能够提供帮助,再加上不清楚幼鸟有没有冒雪飞行的能力,她自己也早就做出那个决定了。   在向东飞了一段距离后,赤红转道向东南,很有目的性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显然是对自己在寻找什么心知肚明。   再飞一段距离,安澜也看清了前方的建筑。   那时几栋较为现代化的砖瓦房,她从电视里看到过,近年来内蒙古很多地方都建了这种平房,一些牧民并不住在蒙古包里,而是住在和平原农村没有差别的房子里。   在砖瓦房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用栏杆隔出来的羊圈,以及一片巨大的空地,不难想象,来年开春时这座房子就会变成绿地上的一抹红色。   可是赤红为什么会飞到这里来呢?   如果只是来偷羊羔,它不会呼唤幼鸟一起上路,而它却这么做了,虽然没有人类的灵魂,它却好像完全能理解人类是怎样一种存在,至少它知道这里能够求得帮助,能够提供食物。   安澜福至心灵:   它被救助过!   赤红熟门熟路地绕过房顶,落在一个狭窄的避风处落到了一个狭窄的避风处——这里还放着一个破旧的笼子和两个生锈的饭盆,甚至还有那种用来夹肉的塑料长夹子。   隔着一道栅栏就是羊圈进门处,羊群看到金雕从天上落下,立刻咩咩咩个不停,小羊羔拼命往母亲身下躲藏,而母亲则带着它们朝羊圈后的砖房里逃,不消多时,一道白色洪流就消失在了活板门后面。   沙乌列这才落地。   它明显是欺头上来了想要抓羊,可能还误解了赤红到这里来就是要抓羊的,这会儿正在研究该怎样进到砖瓦房里去把羊羔弄出来。   也就是在这时,大屋的房门开了。   安澜先看到的是一双长筒雪地靴,鞋子的主人十分年幼,穿着件没有什么褶皱的粉色大衣,头发梳成麻花,手里还抓着一块糕点。   开门看到金雕,她先是愣住,然后眼睛一亮,大叫着风一样跑回房间。   半分钟后,至少三个成年人走了出来。   其中两个马上抓住小女孩,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仔细看了一眼院子里或缩在一起或张开翅膀示威的几只金雕,眼神搜索一圈,找到了蹲在饭盆边上的赤红,恍然大悟般说了几句安澜听不懂的话。   她转身回到房间里,大概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化开的生肉,喊上儿子到后面去处理了,因为院子里有不认识的鸟,这家人非常小心,不希望激起猛禽的进攻欲。   沙乌列还在炸着颈毛。   安澜想了想,飞到这个小隔间的顶棚上。   透过窗户她能看到这户人家的客厅,老奶奶似乎正在打电话,手上还不停地比划着,神情严肃而急切。对面不知道回复了什么,她连连点头,下意识地朝外面瞥了一眼。   旋即她就看到了站在窗外面的安澜,先是一愣,然后露出笑容。   按照正常情况推测,这个电话应该是去往森林公安那里向他们寻求帮助的,这户人家很可能就是从前养过或者救助过赤红的家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赤红脚上没有救助环。   安澜思考着,视线在客厅里逡巡,打量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的居家环境。当她扫到电视机时,忽然牢牢地定住了。   电视里正在放着春晚。   是吗?原来是这个时候了啊。   一股怀念和随之而来的暖意袭上心头。   外面下着雪,天寒地冻,窗户里的人类正在吃年夜饭,忽然有人换台,可不管换到哪个台,放送得好像都是一样的内容,绑麻花辫的小女孩不高兴地嘟囔起来,便有家人围上去,笑着,哄着。   安澜又看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现在的家人身边。   她抖落身上的雪花,和稍微冷静一些的沙乌列靠在一起。   可能是因为陌生环境带来的紧张,可能是因为雪天带来的寒冷,可能是因为不知名的什么原因,大金雕破天荒地没有离开,而是任由她贴在身边。   三只已经很大的幼鸟抱团缩在后面,赤红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还在眼巴巴地盯着这盯着那,好像在思考食物什么时候才会被变出来。   然后它决定先行放弃也靠过来。   沙乌列叨了它一下。   赤红呼啦一声窜起来,打翻了自己的饭盆。 第131章   布日格德好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大自然和犯罪分子才不会在意年节不年节的问题,即使全国各地都为新春倒计时,该发生的警情还是会发生,该出的警还是要出,这是他作为副队长的责任。   这次的警情也不例外。   然而差别还是有的:以往出警时心情都很沉重,有时候还会因为事态而紧张,今年出警时却完全严肃不起来,甚至还有点哭笑不得。   大雪天里六只金雕上牧民家蹭年夜饭。   布日格德从业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可这事吧他还真没见过,怎么看怎么像某些年度沙雕新闻才会有的起承转合。   车停下之后,他没撑伞,小步跑着往里走。   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了,除了车灯和民居里透出来的灯光,外面一片漆黑,雪片在灯光里打着旋下坠,堆积在他的头发上和肩章上。跟在后面的几个年轻后辈则是有的拿笔记本和有的拿手机挡在头顶。   牧民端来几碗热热的奶茶,又引着警官们进屋到窗户旁边,从那里可以望见顶棚下小隔间的全貌,知道鸟的动向。   布日格德和后辈们从善如流地贴在窗户上,然后一起陷入了沉默。   六只金雕正在撕扯半只处理好的羊。   这原本应该是种很血腥很有野性的画面,但因为所有金雕都站在地面上,头顶着非常有乡土气息的蓝色雨棚,后面是粘着泥点的摩托车,边上还放着饭盆,怎么看怎么像是毛裤比较厚一点、翅膀比较大一点、爪子比较尖一点的……某种家禽。   尤其是那只雄性金雕。   是不是该给它做做思想教育了?再这样下去会变成那种新闻报道里放生之后飞回去二三十次蹭饭的野鸟吧。   布日格德在等待时默默地想。   他带着警队一行人耐心地等到金雕吃饱肚子后行动比较慵懒的时间才开始“打包”,最先被装起来的是攻击性最强的雕妈妈,然后是另外两只,战斗力还不强的幼鸟被放在最后。   小点的雌性金雕在被后辈控制住时眼睛一直盯着布日格德制服上的肩章,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并不怕人。   他起先很疑惑,直到快速检查时在大金雕跗跖上看到已经愈合的面积很大也很深的环状伤痕。从形状来看,那显然是人类用绳索或者类似的东西缠出来的。   是驯鹰人、偷猎者还是无意间用陷阱套到鹰的牧民?   这种伤势竟然没有任何救助记录,是碰到懂猛禽的好心人了还是自己弄掉的,话说回来,动物自己真能弄掉人类捆的东西吗?   布日格德并不知道大金雕身边有一只开挂的小金雕。   他也不会知道,这只小金雕将在将来的很多年里和他结下不解之缘,一次又一次挑战着他和后辈们对鸟类的认知,把他们的思维从“怎么会有这种事”变到“啊就是有这种事”。   次年开春,森林公安把六只金雕一起放归。   因为姐妹俩的鸟巢太有名,他们甚至不用费心寻找其他适合生存的领地,而是直接把大鸟们一车运到了峭壁底下,看着它们飞回家。   后来没过多久,民警就在巡护时发现三只小鸟不见了,约莫是被驱逐离巢。   它们堪堪在领地外围停留了半个月就各奔东西、自寻出路,一年后还有游客在野外拍下照片,辨认出其中一只脚杆带白的,俨然已经长成了合格的大鸟。   那年春季,牧民家里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几只野兔,偶尔还有狐狸,这些动物都被仔仔细细地摆放在门口,身上还有猛禽留下的抓痕。   又过几年,苏尼特右旗破获了一起偷猎走私案。   这起案件后来被很多后辈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实在是因为档案中记载的部分证据来源比魔幻还要魔幻。   当时布日格德正在巡护巡查路上,一只眼熟的金雕从天而降,爪子上紧紧抓着一副网绳,网绳下面还坠着一个铁丝环套,上面粘着许多带血的鸡毛。   在四名公安民警震惊的目光中,金雕把东西朝地上一丢,然后在低空盘旋着,一直等到民警检查完这个猛禽陷阱、发现有偷猎者在附近作怪,它才重新飞向高空。   没过多久,警方就在峭壁边上蹲到了前来检查陷阱的犯罪分子,并顺藤摸瓜,把他背后的整个非法交易市场给打了个七七八八。   网民们开玩笑说应该给鹰巢送一面锦旗。   警队里几个小年轻窃窃私语一番,倒没有真送什么见义勇为奖状或者好市民奖章过去,而是在巡护时在鹰巢底下放了一点颜色各异的花。   下回再去时,花就从草地上飞到了鸟巢里。   小金雕从顶上探出头来,对着他们的望远镜看了半晌,然后用力扇了扇翅膀,好像在表达某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感情。   这个窝成了民警巡护的必经之路。   每年都有新的幼鸟在窝里诞生,受到三位长辈的抚育,然后在具备独立生存能力时离开巢穴,成活率感人。这样连续多年,原本金雕密度不那么高的地区都变得竞争激烈起来。   某天这里迎来了一个很特殊的客人。   这位青年是从更北边赶来的,他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说着一口还算流利的夹杂着哈萨克语的中国话,不仔细看看不出他是个蒙古哈萨克人。   据他自己说他今年24岁,现在在华国留学读研究生,主攻天体物理学,因为在新闻媒体上看到这里有一窝特别出名的金雕,而且其中两只在看了报道细节之后觉得可能是他认识的鸟,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因为七扭八歪的私人关系,布日格德找了个假日载着青年一起往草原上行进,在离峭壁有段路的地方停下来用望远镜观察,一边听着对方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大体上还是个比较圆满的故事。   就是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始终没有名字,只是“布尔克特”“布尔克特”“那只鹰”“那只鹰”地叫着,好像它的名字就是“那只鹰”一样。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惑,青年短促地笑了笑。   “当时长辈们都让我给她起一个名字,”他说,“每个人都说要起个好名字,可以是英雄,可以是勇士,只有给了她名字,才算是真正拥有了她,当别人叫起来时,会说这是某某人的某某。”   布日格德捧起保温杯:“但你没起名字。”   “其实……我起了。”青年挠挠头,“第一天抱鹰回家的路上我就起好名字了,但一直到家里,也不是,一直到她飞走,我都没说出口,总觉得只要叫了,将来就很难把她放走了。”   布日格德挺直腰板:“起了个什么名?”   青年于是说:“朱尔德孜。”   啊,是星星的意思啊。   老民警很快意识到名字象征的含义,在他看来这是某种爱称,可能意味着那只鹰对青年来说像星星一样重要、像星星一样美丽璀璨,就跟起“珍珠”、“花朵”是一样的道理,   在他听说那只大金雕叫沙乌列之后,就更坚定了这种想法。一只叫“光辉”,一只叫“星星”,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青年并没有纠正什么。   此时此刻回首往事,那时候的想法还是清晰可见。   在抱起那只鹰、说出那句话的第一秒钟,他就觉得自己向爷爷的要求屈服了,而一旦开始驯鹰,爸爸自然不可能再去考虑他真实的愿望,画册上画着的一切也就不可能被展现在他面前,揭开神秘的面纱。   他在心里给那只鹰起名叫星星,最初并不是在提醒自己得到了什么,而是在纪念自己放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后来那只鹰打翻了画册。   再后来她远走高飞,给所有猎人留下一个背影。   好像命运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原点,他把鹰的举动看作是上天的暗示,通过不懈努力说服家人,走上了学习进修的道路。   它飞走时是如此自由。   他也应该去寻找自己的自由。   对一个起步如此之晚的孩子而言,学习是艰难的,有时候也是痛苦的,但不学习,就永远无法掌控属于自己的命运。   每当他感到动摇时,就会去翻一翻那本书里的星星,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在梦里回想自己曾经拥抱过的星星。   “你说得对。”青年最后说道,“确实是因为思念和喜爱才会有这样的名字,至少后来一直是这样的。其实当时那只鹰飞走的时候我还有点舍不得,而且也担心她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好不好?   布日格德陷入沉默。   他想了想有几年冬天特别寒冷时金雕们的表现,想了想已经习惯每年收到礼物的牧民,又想了想那七八只在救助中心住过的幼鸟,艰难地说道:   “那只鹰在外面还是很厉害的,前几天还有摄影师拍到她抓兔狲了,把兔狲追得跑得比兔子都快。”   青年点头:“她很早的时候就能抓狐狸了,那会儿还是小鸟呢——啊,出来了。”他指指架在峭壁上的鸟巢。   两只大鸟从山洞中走到阳光下,一只颈毛闪着亮金色,一只颈毛闪着红棕色,交相辉映,格外美丽。   在它们身后,另一只大金雕也走了出来。   那只鹰挺立身体,舒展翅膀,背毛顺滑得像一匹绸缎,泛着绛紫色的乌光。   它把每一根羽毛都和阳光交缠在一起,然后从崖壁前倾,缓慢而优雅地拍打着羽翼,投身到了风的怀抱里。   名为卡班拜的青年抬头张望,看着这只翼展超过两米的大鸟从他头顶上掠过。   振翅高飞,直上云霄。 第132章   安澜一家给本地金雕种群增长作出了巨大贡献,在长达二十年的繁衍生涯里,至少三十只幼鸟全须全尾地离巢,飞向属于它们自己的未来。   亲鸟辈的某些习惯也在这个过程中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幼鸟,有些颌教科书上写的没什么两样,有些则让专家学者摸不着头脑:   数百平方公里内摸到的每一只鸟巢几乎都带着点稀奇古怪的点缀,红黄蓝白橙都有;   雄鸟在向雌鸟示好时除了表演还会赠送一些鲜亮的皮毛和花朵,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比一年四季都在给老婆送花的辉蓝细尾鹩莺还要讲究;   冬天常常能看到猛禽轻车熟路地往牧民居住地跑,哪怕天气不冷,有些大鸟往救助站所在的草原就像回家一样熟练,丰饶季节还会捎个礼物……   论文毁灭者也不过如此。   在绝望之余,他们也很为种群的繁荣而高兴。   偷猎者已经不往这里来了。   大约是行业内部交流声通过气,知道住在附近的金雕有点古怪,跟神佛显灵了一样,既然总在这里阴沟翻船,还不如干脆避开。   金雕数量上升让许多摄影师和猛禽爱好者把这片草原当作观鸟圣地,当地政府也趁此机会大力发展“野性自然”旅游业,大幅提高了牧民救护野生动物能得到的补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迈过二十五岁,沙乌列和赤红一前一后离开,又过五年,安澜独自在鸟巢里沉沉睡去,身边放着的是大金雕留下的已经不再鲜亮的金色羽毛。   她离开时是在一个春天。   穿过光怪陆离的时空隧道,等她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就发现雪花正在漫天飞舞,脚下踩着的地面更是松软到凹陷。   五世转生,季节变化并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这次的穿越对象不是幼崽,而是一只成年动物。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比安澜更明白传承意味着什么。   如果没有长辈教导,没有训练积累,在野外生存中缺乏必要的种族知识和技巧,很有可能走上弯路,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她立刻就想在大脑中搜索记忆,但穿越小说里常常描写的“接受记忆碎片导致的痛苦”让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往记忆深处找寻,而是先观察起了四周。   几秒钟后安澜就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她面前十几米处有八头颜色各异的巨狼,在她身后三十多米开外还跟着一头更大的狼,它们没有在奔跑,而是在踩着彼此的脚印朝某个方向赶路。   狼是适应力最强的哺乳动物之一,是家犬的祖先,也是许多文学著作里惯常歌颂赞美的以团队协作出名的野性动物。   因为分布甚广、亚种众多,向要辨认出每一种狼对非爱好者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有几种狼因为特征鲜明、名声在外,却很不容易和其他种群混淆。   其中就有世界上现存最大的犬科动物——   北美灰狼。   作为北美洲最强大的掠食者之一,这种动物过着以家庭为主要组成部分的群居生活,偶尔也会接纳少数外来者。   狼群中个体数量一般在5-10个,有记载的最大数量是37个,出自德鲁伊峰狼群,但无法长期维持,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分裂成规模更小的群体。   安澜所在的狼群现在看来一共有10个成员。   因为它们只是在赶路,还没有进行任何社交行为,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光凭位置分辨出哪些是阿尔法狼。   但有两件事是确定的。   第一,自己肯定不是阿尔法狼。   第二,跑在最前面开道兼指引方向的母狼有很大可能是阿尔法狼。   阿尔法是狼群中当之无愧的领袖,也是最受尊重的家庭成员,通常一个狼群中会有一公一母两头阿尔法狼,也就是通俗说法中的狼王和母狼王。   阿尔法公狼是所有公狼的领袖,阿尔法母狼是所有母狼的领袖,这两套等级制度独立架构,只在繁衍后代的冬季存在交集,两名阿尔法之间大多数时候并不存在上下尊卑关系。   安澜是母狼,自然要服从阿尔法母狼的命令。   生活在一个族群里最怕的就是认不清自己的地位,无论当狮女王还是祖母鲸时她都亲自教育过许多敢于挑战权威的后辈,对领导者的禁区心知肚明。   没有记忆、不熟悉身体、搞不懂狼际关系……穿到这个世界才半分钟,穿越模式还改变了,再怎么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狼群沉默地移动。   当了一世飞鸟,安澜在刚开始跑步时还有些不适应,但她毕竟有两世做大猫的经历,很快就把四条腿协调地摆动起来,踩着前方灰狼留下的脚印节省体力。   大约跑了十几分钟,领头的母狼突然放慢速度,抬起鼻子朝天嗅了嗅,旋即微调方向,带着族群穿过树林,来到了一处风化形成的自然洞穴边。   看来这里就是这群狼的狼穴。   刚才跑动时被其他灰狼挡住了看不清楚,风雪中气味也不是特别鲜明,现在一停下来,前面的狼散开,安澜就看到了领头母狼臃肿的身体。   它怀孕了,要到狼穴来产崽。   狼群中有生育权的雌性有且只有阿尔法母狼,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有其他母狼生育,刚才她的推测是正确的,这头母狼的确是她的首领。   至少弄明白了一件事,安澜稍稍放松了一点。   家族里的其他成员也因为目的地到达而或多或少地放松了一点,一旦离开赶路模式,刚才还沉默寡言的北美灰狼或坐或卧,有的靠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有的在扒拉着雪花,只有最开始就落在后面的那头黑狼孤零零地待在远处。   安澜觉得这可能是个搜寻记忆的好机会。   她四下环顾,准备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开工,为了不在情况未知时引起冲突,她甚至不敢穿过或绕过狼群,而是就近找了个石头边趴坐下来。   正当她准备闭上眼睛时,余光瞥到雪地上一个东西动了一动。   那是一头六岁的母狼。   它浑身上下披着厚厚的深灰色的冬毛,脸上有两道和眼睛平行的灰褐色斑块,和吻部到眼睛的白色线条共同组成了一个十字形,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正盯着她。   安澜几乎是立刻后悔了。   她不应该去做这个对视,大错特错!   肉眼可见地,十字鼻母狼的眼神从懒散变为专注,它的颈毛根根炸起,尾巴平直,前爪高抬,从地上一跃而起,就准备朝这里冲来。   战斗一触即发!   还没用灰狼身体战斗过的安澜当即站起来,也不敢夺路而逃,怕进一步激起对方的攻击欲,只能坚守阵地,弓起背部,低下头颅,做出一个警惕的防御姿势。   就在这时,阿尔法母狼嚎叫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短促,有力,高亢。   它的嚎叫并不是为了阻止冲突,恰恰相反,安澜本能地知道那是一种鼓励——阿尔法狼正在鼓励其他雌性家庭成员参与到这场“玩耍”之中,用和她的战斗来调节紧张情绪,作为它们服从命令的奖励。   安澜如坠冰窟。   她眼睁睁看着左右两侧各站起来一头母狼,其中一头耳距比其他狼看起来都大些,另一头身上有些秃斑,不知道是生过病还是受过伤。   三头母狼在阿尔法狼的注视中发动袭击,它们没有用声音信号或肢体语言来相互交流,却默契地从三个方向围住了她。   十字鼻母狼上来就张口要咬她的背,与此同时秃斑母狼矮下身体准备撕咬她的前腿,宽耳母狼则是在她身边警戒,随时准备上来补刀。   受到这样的威胁,安澜不得不放弃接受记忆,转而用全部的精力来保护自己。   她先是试图绕着石头打转,在被宽耳母狼逼回来之后就换了个方法想要直接臣服避免受伤,但她对灰狼的社交信号并不了解,为免弄巧成拙,在该用什么姿态臣服的问题上多考虑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时间带来了至少两道伤痕。   母狼这里咬得绒毛乱飞,公狼那里也不逞多让。   除了一直坐在外围的黑狼,其他三头公狼盯上了另一头看起来非常胆小温顺的公狼,并悍然向它发动了袭击。   胆小鬼大声哀嚎着,熟练地扭头就跑。没跑出十五米它就被三个高级成员追上扑倒在地,选即是狂风暴雨般的啃咬。   一头阿尔法狼鼓励了袭击。   另一头阿尔法狼亲自参与了袭击。   两边战场都是一边倒的压制,并且袭击者的配合都很默契,动作也都很娴熟,仿佛做过无数次,最重要的是,无论公母,袭击者只是短暂撕咬或啃咬,并没有咬住不放,也没有锁喉。   换句话说,它们没有使用致命暴力。   这个认知本该让安澜觉得放松,可事实上她不仅没有放松,反而变得更焦虑了:前面她还以为是贸然对视导致冲突发生,可现在一看,冲突却是必然会发生。   在狼群中,只有一种成员会受到这样的待遇,扮演着这样的社会角色,通常要倒这个大霉的也是一头公狼和一头母狼,并且无关体型,是性格上相对胆小弱势的公狼和母狼。   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调节氛围、转移矛盾、粘合家庭关系,有时要去引导玩耍,大多数时候要当出气筒。   总之一句话:其他成员需要减轻压力、放松心情的时候,就是它们站出来挨打的时候。   安澜五辈子加起来都没拿过这种开局——   她穿成了一头欧米伽狼。 第133章   穿成社会底层要怎么办?   在线等,很着急!   面对三头母狼的夹击,只能伏低身体、夹紧尾巴,忍受着狂风暴雨般的进攻。等到十字鼻母狼和秃斑母狼稍稍拉开距离,她才站起来朝狼群外围逃窜。   十字鼻下意识地要追上来,然而就在这时,所有北美灰狼都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和臭味,两场冲突为之一顿。   狼穴里开始分娩了。   这是安澜立刻得出的判断。   她悄悄松了口气,知道现在对狼群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狼崽,它们一定会停止自己用来缓解压力和解闷的“小活动”,转而去保护正处于脆弱状态的母狼王。   事实也的确如此。   狼群成员们都在向狼穴靠拢,连一直趴在远处的黑狼都动了,她也跟了过去,但小心地保持了距离。   阿尔法公狼在狼穴外面沉默地站立,其他灰狼有的拼命嗅闻,有的来回奔跑,其中一头红棕到连耳朵都是红棕色的公狼格外躁动,简直比公狼王表现得还激烈。   ……总觉得好像窥见了什么秘密呢,安澜边舔伤口边苦中作乐地想。   母狼王在发情期会用强硬手段维护自己的交配权,公狼王虽然也会这么做,但认真程度比起前者而言简直不堪一提。   不止一名专家学者在研究中发现公狼王对其他发情的公狼放水,大多数时候就是非常形式化地跟对方相互嚎叫以示“敬意”,不会像母狼那样直接大打出手血肉横飞。   要确定这个猜测,只有通过仔细观察,当然如果能接收到原身的记忆就会更快更直接。   安澜想了想,干脆在外侧坐下。   反正现在所有灰狼的注意力都在狼穴上,没空来关注一头欧米伽狼的动态,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冷空气在肺部囤积,然后闭上眼睛,把思维想象成回廊,把灵魂想象成访问者,穿过回廊朝着无尽深处走去。   回廊尽头有一个房间。   而安澜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   一瞬间,野狼留下的记忆就像潮水般涌来,其中一些过于情绪的部分在触碰到灵魂时变成了千千万万个飘散开的气泡,每一个上面都倒映着迷人的炫光;而另一些更有条理的东西则被全然接纳。   北美灰狼过去两年的生活在她眼前徐徐铺开。   在这些记忆里有太多的原来如此,有太多的居然如此,也有太多的果然如此。   等安澜把它们整理清楚时,狼群已经平静下来,三三两两地在狼穴外躺了一地,正好方便她用崭新的目光去偷偷打量每一匹狼。   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狼群。   除了两头阿尔法和两头欧米伽,安澜在记忆里还找到了两头贝塔狼,公狼中是棕耳朵,母狼中则是十字鼻。   如果把狼群看做一个金字塔,那么从顶层到底层就会分别是阿尔法、贝塔、普通成员和欧米伽。   阿尔法狼是首领和繁育者;贝塔狼是副手,是协助管理者;欧米伽是出气筒,是发泄对象,是狼群中最唯唯诺诺的那一个。   有时候在首领中的失败的狼和还没有被完全接纳的外来者也可能成为欧米伽。   作为公狼中权力仅次于阿尔法首领的贝塔狼(一些通俗说法也叫做二狼王),棕耳朵能和母狼王暗度陈仓,安澜绝对是信的。   和顶层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底层了。   她和胆小鬼果然是狼群里的欧米伽,记忆里实锤了这一点,顺便还附带了一大堆该怎样调节狼际关系、怎样陪玩、怎样保护自己的“珍贵”影像资料。   唯一让安澜摸不着头脑的是那头黑狼。   记忆中显示黑狼是个外来客,它在四个月前进入领地,随后因为协助冲散了隔壁狼群被阿尔法狼接纳。半个月前,黑狼尝试挑战阿尔法公狼,但因为技巧不足在战斗中落败。   ……可以说是叠满了Buff。   然而就是这么一头怎么看怎么该变成欧米伽狼的家伙现在好端端地坐着,压根没有半点取代胆小鬼欧米伽位置的意思。   胆小鬼打不过黑狼她能理解,可阿尔法狼为什么没有杀死黑狼或者驱逐黑狼是一个谜。   也许是因为现在正值冬天,捕猎需要更多人手,这头黑狼战斗力不俗,又一副很想加入族群的样子,所以阿尔法狼愿意把手下败将留下来打工?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没办法,母狼脑袋里塞满的都是各种各样的挨打技巧,而且作为一头母狼也不需要对公狼那边太关心,所以压根没有什么情报可言。   不过有这些挨打技巧暂时也够用了。   和许多人的认知相反,在狼群里发生冲突最频繁的不是公狼而是母狼。   安澜今年两岁,宽耳三岁,十字鼻六岁,阿尔法六岁,秃斑八岁,安澜和宽耳是阿尔法的女儿,十字鼻是阿尔法的姐妹,秃斑是阿尔法的阿姨,大家都有血缘关系。   然而血缘关系并不能阻止其他三头母狼在繁殖季节对阿尔法狼表现出来的阳奉阴违,也不能阻止阿尔法狼对它们实施严厉的惩罚。   当它们受到惩罚的时候,因为无法反抗阿尔法,就会把气全部撒在欧米伽身上,所以繁殖季节是非常危险的。   狼群内部通常不会使用致命暴力,但欧米伽狼在遭受攻击时表现出来的顺从和圆滑应变也是其中一个要素,少了这一环,冲突就有可能升级。   有了挨打技巧,至少安澜暂时不会出事。   不过放在长期来看,她必须通过一次堂堂正正的挑战来提高地位,因此必须自行观察出剩下三头母狼中谁是硬骨头、谁是软柿子——   反正在原身的记忆里它们没有两样,个个都能把它打得抱头鼠窜,然后骑在它身上耀武扬威。   真是狼生多艰。   好在总有一口饭吃,一个族群庇佑。   至少在外部威胁面前所有成员都受到狼群的保护,不可能因为等级较低就被随随便便抛弃或者丢出去挡枪。   谢天谢地。   从记忆里她也知道现在不是冬天,而是因为今年春天格外寒冷,一直在下雪,所以本该诞生在四月份赶上万物复苏的狼崽直接进入hard生存模式,还不知道能活几只。   再等一阵子猎物就多了。   实在不行干脆直接跑路当独狼。   安澜自我安慰了一番,重新打起精神来。   狼穴里的分娩到天黑还在继续,狼穴外面也亮起了一对又一对的豪华灯泡,很容易就让她联想到了当年在峭壁上看到狼群聚集时的景象。   一直到下半夜,洞穴里才传出来血腥味。   这股血腥味就像在狼群里投下了几个炸弹一样,顷刻间就把躺在地上的灰狼们刺激得翻身而起,鼻子轻嗅,因为兴奋而发出低低的叫声。   阿尔法公狼在晚些时候开始了自己的嗥叫。   紧跟着它的脚步,一头接着一头,灰狼把脖子仰起,鼻子冲着天空,发出极具穿刺力的长嗥,声音渐渐汇聚,形成一部层次丰富的乐章。   在这种氛围里,安澜也感觉嗓子有点痒痒。   她抬起脑袋,张开嘴巴,在第一个有点劈裂的声音后,不必刻意去追求,稳定的长嗥声就从喉咙和胸口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成为大乐章里的一个声部。   狼群庆祝着新生命的诞生。   许久,这一曲狼之歌才落下帷幕。   嗥叫结束后,身体接触就开始了。   一些低级成员围绕在阿尔法公狼周围,其中有几只在摇尾巴(破除了狼不会摇尾巴的谣言),还有几只挤上前去舔舐头领的吻部,然后它们又去轻轻触碰贝塔狼的面颊。   安澜非常能屈能伸地也去进行了一次社交,她遵守欧米伽狼活动的准则,在接近时采取压低下蹲、低头、背耳、缩尾的姿势,这一回没有引起任何成员的粗暴对待。   当社交结束时,她回到狼群外围,余光瞥见阿尔法公狼正从黑狼面前经过,它龇牙咧嘴,尾巴高举,显然是在展示自己的统治地位,而黑狼也十分配合地翻转身体,露出肚皮,表达了自己的臣服意愿。   安澜:“……”   原来这位一直很高冷的打工人还有两副面孔。   看来要在狼群里生存,大家都有几把刷子,不会是那种觉得自己可以无视集体规则,可以以一敌多、凭蛮力莽到底的蠢货。   她表示自己有点受教。   第二天就跑到十字鼻母狼那里伏低身体、作势欲跑,主动邀请它来参加一场追逐游戏,并在游戏结束后得到了一个贴贴。   而她一直期待着的战斗机会也很快来了。   新生命的到来意味着更多食物消耗,阿尔法母狼必须吃饱才能保证充足的乳汁供应,狼群便在次日傍晚留下它启程去狩猎。   当狼群跑起来时,一股淡淡的默契就在群体之间流动,让它们心照不宣地改变方向、速度和队形。   这次跑在最前面带路的是秃斑母狼,中间是其他狼,黑狼也在,安澜仍然落在后面。   不过和她一起的还有胆小鬼和一头一岁大的公狼,最大特征是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四条长腿。   秃斑轻车熟路地把狼群引到一个背坡,然后便退回队伍中间,由阿尔法公狼接过了捕猎作战的指挥权。   巨狼们默契地散开,各自在灌木丛里蛰伏下来静静等待着,公狼王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喉音,提醒家庭成员提高警觉。   安澜根据记忆蹲好了自己的位置。   她眯起眼睛,注视着山顶。   那里有一群加拿大马鹿正在慵懒地徘徊,根据秃斑老狼的经验,它们很快就会从固定道路下山——然后直直走进狼群的包围之中。 第134章   马鹿对安澜来说并不陌生。   东北大橘猫看到这种动物那真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当年她还有直接压着后脖子把马鹿摁倒在地的壮举。   然而东北虎的体重可以长到300公斤往上,灰狼中最大的个体只有90多公斤,甚至没有破百,二者不是同一个重量级。   不过狼群有狼群的办法。   猫科动物擅长伏击,犬科动物却擅长长距离追踪。   它们不追求一击必杀,只要能追上猎物、围住猎物,无论是把它的体力耗尽也好,把它的血放干也好,最终结果都是得到一顿美餐。   狼的狩猎技巧归根到底就是追击的技巧。   生活在同一片领地里的狼因为性格差异和能力差距对领地的地形掌握程度不尽相同,有的狼可能只是知道个大概,有的却在脑袋里放了张立体图纸。   后者比如秃斑母狼。   所以它在年龄不断增长、战斗里不断下滑时还能受到狼群的尊重,不至于成为被边缘化的家庭成员。   秃斑母狼给狼群带来的是追逐战中不可忽视的优势——   初始距离。   当加拿大马鹿群从山上慢悠悠地走下山时,它们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在走进一群饿狼的包围圈,也丝毫没察觉到河流离这里非常遥远,不可能仗着体型通过踏入冰水的方式来迫使狼群回转。   漫天飞舞的雪片里酝酿着杀机。   当鹿群下到半山腰时,等在那里的棕耳朵和十字鼻悍然发动了袭击。   看到狼的身影,成年马鹿迅速反应过来,想要把小鹿围在中间,通过尖利的大角来击退掠食者。但它们毕竟面对着天敌,不是每个成员都有站出来抵抗的勇气。   在第一只加拿大马鹿转身奔逃之后,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个体加入到大溃逃之中,犹如崩塌多米诺骨牌一般,将从天上看静止的褐色斑块变成一道洪流。   两头贝塔狼紧紧咬在鹿群背后,目光在鹿群里穿梭,通过视觉、听觉、嗅觉,结合经验,它们能快速分辨出最适合的目标,为等会要发生的追击战奠定基础。   随着鹿群向山下冲刺,分散开来的灰狼从各个方向朝它们逼近。   这种逼近带有极强的目的性,每当鹿群偏离方向时,总会有一头灰狼从那个方向出现,把受到惊吓的鹿群重新赶回既定轨道上。   安澜也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   从记忆中她得知原身在捕猎时从来没有过什么出彩发挥,合围时她跑在最后面,追击时她跑在最后面,咬杀时她跑在最后面,所以上桌吃饭也是最后一个。   ……也难怪其他成员不待见它。   按说两三岁是狼的青壮年时期,也是跑得最快的时候,其中母狼的速度尤其快,其他成员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原身今年两岁,体型不小、动作灵活、犬齿没受过什么磨损,这时候还苟在后面肯定是不对的。   狼群不是什么可以躺平吃饭的地方。   当年在狮群里做咸鱼的母狮们不也被她这个狮女王厌弃,统统赶出去磨砺技巧、自力更生了吗?   安澜埋头往前冲。   马鹿群在逃跑时留下许许多多杂乱不堪的脚印,这些脚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临时雪道,反而给后方的追兵提供了些许方便。   脚掌之下踩着的地面并不平整,每一脚下去耳边都能听到吱嘎吱嘎的雪被压实的声音。雪花在脚掌缝隙里化作雪水,带来一种不太舒服的潮湿感受。   她跑得那么快,超过了转着眼睛观望的胆小鬼和一岁公狼长腿,超过了因体力落在后面的秃斑,超过了两头贝塔狼,超过了阿尔法狼,一直冲到捕猎队伍的最前方。   在那里只剩下宽耳母狼和大黑狼。   阿尔法狼没有发出任何指令,整个狼群依靠默契在流畅地运转,眼看有三头狼已经冲在了最前面,剩下的灰狼就开始保存体力,等待着做交接棒。   在接二连三地恐吓中,加拿大马鹿群无法再保持完整队形,如同被击碎的蒲公英一样四散开来、各奔东西。   宽耳母狼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追向其中一头成年公鹿,大黑狼在片刻的停顿后迅速跟上,有这段转向的时间,安澜已经追到了它们当中。   从这个距离她能更方便地打量猎物。   狼群没有追逐幼鹿,而是选择追逐这头公马鹿,一来是它年事已高,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垂垂老矣的气息,体力想必也不怎么样;二来是因为狼多肉少,在保障效率的情况下需要捕杀尽可能大的猎物。   它们的选择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动物有耐力条,此时此刻这头老鹿的耐力条估计已经过了半,原本有节奏的步伐也变得凌乱,脑袋低垂着。   安澜却觉得长跑才刚刚开始。   她精神抖擞地追在猎物后面,余光一扫,就看到宽耳母狼保持这个速度同样轻松写意,反而是大黑狼一副挑战极限的样子。   狼群追着猎物又跑出半公里。   双方在相对较硬的地面上都保持高速风一样狂飙,一旦进入腿陷进去需要拔出来的那种厚雪区,又会不约而同地放慢速度、节省体力。   这好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   灰狼在等马鹿体力耗尽,马鹿也在等灰狼放弃追逐。   不过今天它的愿望是不会实现了。   安澜就眼看着耐力条慢慢见底,老鹿最后几乎不是在跑步而是在耸动,甚至没有用上其他灰狼做追逐接力,光凭第一梯队的力量就已经足够把它拖到死了。   当先头部队和它并驾齐驱时,狼群露出了獠牙。   黑狼最早从右侧拉近距离,张口就往马鹿大腿上咬去。同一时刻,宽耳母狼从左侧靠近,咬住了马鹿的另一条腿。   它们两个占据了有利地形,导致安澜只能追到猎物的腹部下方去动手。   这样一来她就必须分心二用,一边咬着猎物,一边观察宽耳母狼的速度,否则两头狼撞在一起,打几个滚放猎物跑一段路倒不算什么,万一被猎物踩一脚才是问题大了。   好在有早年做狮子时猎杀河马、非洲象和长颈鹿的经验,她很好地和宽耳母狼保持了距离,为此还得到了对方的古怪一瞥。   三头狼一起发力,血腥味顿时在风中炸开。   狼牙没有虎牙那么长,但做固定和切割是绰绰有余,安澜只觉得一股温暖的血浆沿着喉咙往下流,使空了好几天的胃袋兴奋地蠕动起来。   咬深一点。   再咬深一点。   到最后她凭借咬合把大半重量都挂在了猎物身上,狼牙轻而易举地破开肌肉和腹膜,在侧边拉开一条长长的豁口。   身上挂着重物,再加上伤口失血和疼痛的刺激,公马鹿原本就见底的耐力条更是进一步遭到消耗,很快就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境地。   但它没有放弃。   当整个狼群追赶上来时,这头马鹿还在挣扎着朝前走,眼睛里都是对生的渴求。   向前走出了多远呢?   十步还是十一步?   安澜没有去计算。   她只知道在某个时间点上,猎物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围在它身边的灰狼机敏地躲开,然后又重新聚拢,发出庆祝的长嗥。   在动物世界里,倒地就意味着死亡。   出力最多的宽耳母狼和安澜这会儿都退开了一点,坐下来捡着自己的呼吸,只有大黑狼还不肯下火线,跑过去和阿尔法狼一起锁住了猎物的喉咙。   ……要不要这么拼?   总觉得先前她的猜测好像在慢慢成真。   冬天要喂饱一大家子不是件容易的事,黑狼战斗力不错,还有股拼劲,放在哪个狼群里都可以当个狩猎主力,只要表现出足够的尊敬,不用白不用。   而且这头阿尔法公狼的性格似乎并不残暴。   在杀死公鹿之后它没有阻止其他灰狼挤到身边来进食,不仅容忍了曾经的挑战者黑狼在边上吃饭,甚至对贝塔狼粽耳朵从它跟前撕走一大块肉的行为都视而不见。   就目前来看,差不多所有灰狼都没有按照自己扮演的角色区分先后进食,而是一拥而上、各凭本事,你挤我我推你,时不时就有靠得近的咬着一块肉的两端呜呜叫唤,那声音和小狗抢食时发出的声音相差无几。   当然了——   对欧米伽狼来说,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胆小鬼站得离饭桌得有五六米远,眼睛盯着肉,嘴巴里流着涎水,这都飞流直下三千尺了,还硬是不敢往前靠。   记忆里原身之前吃的也都是残羹冷炙。   可安澜想试试今天她的努力有没有成效。   这头加拿大马鹿足有近250公斤重,完全可以喂饱在场的所有灰狼,不存在任何食物竞争,都说野外狼群的等级斗争不如圈养狼群那么疯狂,万一情况不对大不了往外跑。   决心一下,她就行动起来。   照旧保持着欧米伽狼接近其他狼时会有的俯首帖耳的表现,安澜谨慎地打量着其他成员,找了一处最空荡的区域尝试往里挤。   左边是黑狼,右边是宽耳母狼,大约是因为刚才做第一梯队时有那么点儿情谊在里面,黑狼往左边挪了一点,宽耳母狼只是低吼没有攻击,把她全须全尾地放进了内圈。   太好了!   安澜顿时心下一松。   可没等她低头吃上两口肉,一声吠叫突然在侧面响起,然后是一股直直撞到腰部的巨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痛。   是宽耳母狼?   她稳住身体抬头。   不,不是宽耳母狼,是十字鼻母狼。   当阿尔法母狼不在时,十字鼻就是母狼群里的管理者,而且显然是个凶戾的管理者。   尽管安澜保持着恭顺的态度接近,它仍然觉得让欧米伽同桌吃饭不可接受,先是发动攻击,然后挡在食物面前,龇牙咧嘴、平举尾巴。   要不要对抗呢?   她在心中思索着。   不等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十字鼻母狼又做了一件事:它调转身体,用刚才撞过安澜的方式撞上了胆敢把欧米伽放进来的宽耳,后者没料到还有此一劫,当即痛得哀嚎一声。   宽耳母狼不敢反抗贝塔狼,只能忍气吞声,低头吃肉,将冰冷的视线投了过来。   安澜:“……”   这仇恨转得就还挺自然的哈。   不愿再笑,她干脆稍微走远一点坐下来休息,脑袋搁在前腿上,大尾巴平摆在雪地里,眼睛下意识地看着狼群。   原本是想望梅止渴,没想到这一观察还有意外收获。   在十字鼻回去进食后,秃鼻母狼放下刚刚咬断的骨头,蹭了蹭宽耳母狼的身体,后者则友善地顶了顶它的脑袋。   是安慰,还是结盟?   安澜坐起身体,若有所思。   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情况。 第135章   心里藏着事,肚子好像就没那么饿了。   在十字鼻看来就是它的威慑起了作用,进食完毕后还特地到安澜面前舔着嘴巴晃了一圈,直把她盯得颈毛炸起才慢悠悠地离开。   野兽进食都不精细。   说是要等到其他灰狼都吃完,其实时间并不长,到最后只剩下阿尔法狼和棕耳朵在撕肉,应该是准备带回去给母狼王吃的。   安澜的靠近没有引起注意。   她避开两头公狼正在撕扯的部位,找了块还算完好的肉就开始埋头苦吃,还学着其他灰狼的样子咬断骨头、食用骨髓,时不时把地上的雪也咬一大口吞进肚子里。   胆小鬼的吃相就不这么豪迈。   即使边上已经没有其他同伴了,它也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尾巴牢牢夹在后腿间,弯成一个扭曲的疑问符号。   等两头欧米伽狼吃完,十字鼻和棕耳朵就把剩下的鹿肉拖走了,大概是去找个地方埋起来储存,留着下次再吃。   不过安澜觉得这个打算多半要泡汤。   刚才树林里有条暗红色的尾巴一晃而过,仔细看还能看到灌木丛后面悄咪咪藏着的小狐狸,一会儿狼群走了肯定会去刨肉吃。   不仅狐狸,金雕、秃鹫、乌鸦、郊狼和熊都会捡灰狼剩下的食物来吃,这就导致狼群每十次存粮能存住的只有两三次,所以才要频繁捕猎,否则就要饿肚子。   肚子空空不行,肚子太饱也有烦恼。   狼一次能吃掉达体重五分之一的肉,然后就会进入一种像人类醉酒那样的慵懒状态,需要躺下来休息两三个小时才会消解。   安澜跟着大部队往回走,还没走出半公里困意就已经涌了上来,等走到两公里外的狼穴时爪子都快不想抬了。   在醉肉这件事上谁也不比谁强。   除了把肉叼到狼穴入口去献殷勤的公狼王,其他灰狼都跟被抽了骨头似的躺下来趴下来,很快就在狼穴外面堆成了一坨一坨的毛团。   关系好的三三俩俩地依偎在一起,脑袋靠着脊背,身体贴着身体,又暖和又舒适,社交黑洞如胆小鬼、大黑狼和安澜就只能在外围独自吹冷风。   内圈温情脉脉,外圈凄风苦雨。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融入感。   没有被狼群完全承认,多多少少就和其他灰狼隔着一层,这一层需要用“价值”去突破——不管是捕猎、战斗、玩耍、带崽或者不间断地讨好——仅靠血缘关系是不够的。   安澜穿过来之前原身就像个弄臣。   体型在母狼里都有得看,速度也位于巅峰状态,结果因为性格软弱,从小到大和兄弟姐妹摔跤玩耍时就总是被压着,亚成年开始跟捕猎之后也总是逃避,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地位最低的欧米伽。   倒不是说原身这样就算没出息。   事实上所有圈养狼群都有欧米伽狼,大部分野生狼群也有欧米伽狼,这个社会角色摆在那里,总有狼要去担当。   做欧米伽也需要生存哲学。   一些狼群里的欧米伽是狼际关系大师,和高级成员都玩得开,能屈能伸能耍活宝,没了它狼群得沉闷五个点;另一些狼群里的欧米伽就单纯是个沙包,又没有脱离狼群的实力,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   安澜不会去评价原身的生存哲学,但现在她在这里,带着一个属于人类的灵魂,自然也要奉行属于自己的生存哲学了。   首先是生存。   在活下来的基础上要活得好。   当自己确保能活得好时再去帮助其他同类。   做贡献的实力她有,做贡献的胆量她也有,在冰天雪地的北美群山间,群狼活,独狼死,她总有一天会融入进这个依偎在一起的狼群内圈里去的。   为着这个愿望,安澜从早到晚都在观察其他母狼。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在穿越第一天见到的景象并非偶然。   阿尔法母狼刚刚产崽,每天忙着照料狼崽和给它们喂奶,暂时没空来管理家族事务;贝塔狼在这个阶段接过了它手中的权柄,却因为行事残暴不得人心。   那天安澜只是和十字鼻对视就挨了一顿打,后来尝试讨好它也只是得到了一个贴贴,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关系缓和。   宽耳母狼和秃斑母狼虽然不至于一直挨打,却也过得不痛快。   它们关系好到要穿同一条裤子,屡屡在面对十字鼻时守望相助、共同反抗,估计是不是早几年繁殖季节就结盟了。   有对立才有活动的空间。   狼群关系图一画,安澜就确定了十字鼻是最好的切入口。   不过在对抗十字鼻之前,首先要争取到宽耳母狼和秃斑母狼的支持,再不济也要是接纳,让它们在冲突发生时站在中立地位。   秃斑母狼怎么攻略她还有点拿不准,但宽耳母狼怎么攻略她可太明白了——   不就是跑吗,她最会跑了。   三天后狼群又开拔去狩猎,这回被盯上的还是一个鹿群,安澜原本应该站在更靠近山顶的位置,这次却主动下移了四十多米,和宽耳母狼站在同一个高度。   猎杀开始后,她像弹簧一样窜出去。   跑出一百米,狼群和上次一样被拉成了几个梯队,公狼王和两头贝塔狼照旧跑在第二梯队,黑狼、宽耳母狼和安澜照旧跑在第一梯队。   有了上次的成功,她信心大增。   当猎物被追上后,赶在黑狼之前,安澜已经一口咬了上去,当即在猎物身上开出来一个血口子,同时还能保持和宽耳母狼之间的合适距离。   这回她没有得到对方古怪的眼神。   似乎宽耳母狼不再像上次那样疑惑为什么一头根本不参与狩猎的划水选手会突然勤奋起来,而是默认了她应该成为第一梯队的一员。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现象。   那天进食结束后,安澜主动走向宽耳母狼。   因为没有严格保持欧米伽狼靠近上位成员时应该有的姿态,她走得很慢也很谨慎,稍稍低着头,耳朵微微向后背起,尾巴放松地垂在后腿间。   宽耳母狼注视着她。   起先它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咆哮音,安澜立刻停住脚步,等到那声音消失后,她把耳朵又背下去一丁点,再次尝试靠近。   就这样慢慢拉扯,最后宽耳母狼可能是觉得累了,也可能是觉得烦了,干脆侧过脑袋,也不呜呜了,也不盯着她了。   安澜舔了舔它的吻部。   一个下位者向上位者示好的信号。   宽耳母狼似乎是很不习惯接受她的亲近,但它毕竟没有躲开,只是在短暂的停顿后把脑袋压在了她的脑袋上,然后顺着滑下去,压到了背上。   一个上位者向下位者确定等级的姿态。   凭借着这一次示弱,安澜在宽耳母狼和自己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从那天起她开始频繁地挑逗对方参与追逐玩耍,偶尔也会选择和它一起静静地坐一会儿。   她接近时保持的姿态越来越不像欧米伽狼,到后来有一次干脆放平脑袋,像一头普通成员一样顶了顶对方的脑袋。   宽耳母狼张开大嘴,把她的整个吻部含在了嘴里。   一个表达亲近的动作。   随着安澜的“攻略”计划不断进行,她也和秃斑母狼有了越来越多的交集。   后者不像宽耳那么好说话,作为家族里年纪最大的成员,它可以说是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大风大浪,也看到过各种各样的群内和群间斗争。   面对安澜的接近,秃斑母狼总是反应激烈。   有时候它不会诉诸暴力,只是把自己隔在两头母狼中间算完;有时候它会突然暴起,对着她就是一顿追赶、吠叫和撕咬。   安澜并不感觉到意外。   秃斑母狼越是表现得凶狠,说明它心里越是不安。   结盟也讲究“门当户对”,同样是对抗十字鼻,一方是最近异军突起前途无量的两岁狼,一方是战斗力不断下滑日薄西山的八岁狼,怎么选择都不必去细想。   安澜倒是不介意三个一起。   如果三只母狼真能同进同退,而十字鼻继续它的残暴统治,那么直接把它推翻也不在话下,哪怕面对阿尔法母狼也没在怕的。   不过宽耳母狼怎么想呢?   作为联盟核心,如果它也有想法,就应该积极促进这件事才对。   她想赌一把。   当狼群第四次外出狩猎时,安澜在进食阶段大大方方地靠近饭桌,贴着宽耳母狼和黑狼站定,低头撕扯肉块。   她听到了熟悉的咆哮声。   十字鼻母狼又一次袭击她,尝试把她从肉块边上隔开,最好驱逐到远远的地方去,但这一次安澜没有后退,她站在原地,同样发出了一声怒吼。   宽耳母狼立刻竖起耳朵,转过身体,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战场;秃斑母狼先是犹豫,旋即摆出跃跃欲试的样子,但到底没有绕过宽耳自行参战。   而在饭桌另一边——   阿尔法公狼震惊地抬起脑袋。   贝塔狼棕耳朵和黑狼也停止动作,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又觉得自己不该胡乱干涉在母狼群里发生的等级更迭——又不是在挑战阿尔法的权威,而且也没有到情况无可挽回的地步。   公狼打架,打到一方服软就算了。   母狼打架,见血都不一定停得下来。   狼群里普通成员之间的等级关系总在变化,但如果双方真刀真枪地往死里打,公狼察觉到可能存在重伤或者减员的风险,往往会按照亲疏远近来进行干涉,帮着一方挡住另一方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看看场子里的公狼吧。   胆小鬼什么都做不了,长腿才一岁,战斗力和战斗经验可以忽略不计,大黑狼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棕耳朵追着母狼王跑,公狼王也不是个瞎子,最近几次狩猎它跑在第二梯队,对安澜做出的贡献应该心知肚明。   有谁会来帮忙?   似乎是一样的寡呢,我和你。   安澜想到这里,在心里露出一个微笑。   欧米伽狼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甩掉的,它从成长时期就一直伴随着原身,成了原身的一种生存模式,也成了其他成员的一种习惯。   要想甩掉它,光在狩猎中表现出色不够,最好是能找到一个替代者。   等一个想要加入狼群的雌性外来者?   太不确定了。   等这一波下一波狼崽长大正好有个懦弱者?   太久了。   安澜等不到这个替代者。   她必须去制造一个替代者。   眼下宽耳母狼在旁边看好戏,秃斑母狼被挡住了,公狼群在一瞥后低下脑袋沉默地进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去告诉所有成员:   她不会再忍气吞声,而是会勇敢战斗。   十字鼻发出了一声滚雷般的咆哮。   而安澜露出了牙刀。 第136章 【100000营养液加更】   十字鼻是权力斗争的失败者。   在母亲去世时它没能战胜自己的姐妹,此后多年一直受到弹压。又因为它性格孤僻、脾气残暴,根本没有联合其他母狼推翻现任阿尔法的可能,交配权自然是天上浮云。   所幸它生活在广袤的森林中而不是有限的围栏里,即使在狼群内找不到繁衍后代的机会,也可以脱离狼群到其他地方去碰碰运气。   三岁那年春天,十字鼻远走他乡。   历经一年半的流浪时光,它遇到了六个狼群和许多独狼,可终究没有碰到合适的配偶,无法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只能踏上返乡之路。   阿尔法母狼还认得这个姐妹,知道它捕猎能力不俗,对待狼崽也不算粗暴,只是在繁殖季节喜欢蠢蠢欲动,便张开怀抱接纳了它。   这一年十字鼻成为了贝塔狼。   以家庭为单位的野外狼群并不是人们臆想中的令行禁止的军队,但它们的确有着牢固的社会结构,并依托这个结构抱团生存、发展壮大。   在这个社会结构之中,管理者的性格对狼群风格的塑造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   如果一个狼群的高级成员更接近独裁者,那么这个狼群就可能被培养出一种不近人情的严苛风范,强调等级和服从;   相反,如果一个狼群的高级成员在威严之余不乏慈爱,那么这个狼群就可能呈现出一种相亲相爱大家庭的模式,甚至在玩耍中模糊掉彼此的等级。   过去狼群处于这两者之间。   十字鼻成为贝塔后狼群的改变立竿见影。   一有机会它就要教训普通成员,不是咆哮就是压迫和啃咬,导致其他母狼别说是跟它联合在繁殖季节搞事,平时看到它都想躲着走,严重了还要一起反抗,或者向阿尔法求助。   底下有冲突,又不影响捕猎和一致对外,母狼王乐得轻松,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了这种纵容,十字鼻就越发残暴。   因此当安澜坚定阵地、昂首挺胸、露出牙刀的时候,它先是不可置信地停顿了片刻,然后尾巴僵直,背毛炸起,眼睛暴突。   十字鼻死死地盯着她的脖子。   咆哮声在喉咙里滚过来滚过去,它岔开前腿站在原地,似乎想就这么把目光化为真实存在的尖刺,穿过皮毛直刺内里。   安澜等待着。   像风暴来临前放下船锚的巨轮。   她没有等待太久。   这头六岁母狼就像一阵狂风一样扑向了胆敢挑战等级制度的欧米伽,张口就往脖子和肩胛的连接处咬来。安澜早有准备,往后一闪,就让这一下咬在了空处。   没能一击见血让十字鼻更加暴躁,它用后腿支撑着人立而起,想要把前腿按到安澜背上,从而形成一个高等级对低等级特有的宣告地位的压制动作。   倘若低等级平静地接受,然后再用舔舐俯首等方式示好,一场风波可能就这么过去了,顶多是被咬两下,但安澜可不会让它称心如意。   几乎在十字鼻跳起来的同时,她迅速扭转身体,同样人立起来。   两头灰狼在空中重重地碰撞,然后落到地面上,牙刀对着牙刀,肩膀顶着肩膀,尾巴拍着尾巴,吼叫声如滚雷一般隆隆作响,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相互威胁、试探、寻找时机。   犬科动物在战斗时常常会有这种姿态。   它们像关系亲密的兄弟姐妹般贴在一起,脑袋抬起的高度相当,前爪挪动的方向相同,有时连龇牙咧嘴的程度都相差无几。   这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博弈。   任何一方心神恍惚、露出疲态或者怯意,另一方就会像闪电一样发动进攻,而另一方若是毫无准备,则必然会陷入被动,不得不咽下苦果。   因为有长时间的对峙阶段,战斗经验比纸面实力往往更加重要,只要达不到碾压,经验老到的个体总是会胜出,这也是大黑狼挑战公狼王失败的原因之一。   面对六岁龄的十字鼻,安澜本该处于下风。   但她毕竟不是一头真正的两岁狼,而是一个看过无数视频资料的研究者,是在同类战斗中搏杀出来的母狮首领,是击退过整个狼群的老虎女王。   她并不畏惧博弈。   因此在十字鼻终于按捺不住、甩动脖子进行撕咬时,安澜先是朝外一避,然后向下一沉,牙刀直直切入对方抬起来的前腿,拉开了一条皮肉翻飞的切痕。   这一下实打实地见了血。   十字鼻母狼也不是善茬,它连吱都没吱一声就继续追击,好像被划开腿的根本不是它本人一样。   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狼牙轻而易举地朝着后颈咬合,安澜非常有经验地前爪用力向后一退,让过了要害,只让对手叼住了侧颈上的皮毛。   北美灰狼体型庞大,现在又正值冬季,每头狼身上都披着厚厚的冬毛,只要不犯蠢,想被结实锁住喉咙根本是不可能的。   而许多猛兽都有着非常松弛的颈部皮肤,使得它们在被咬住颈皮时还能扭过头来进行强有力的反击,不至于一被咬上就动弹不得。   十字鼻越是像狗咬拖把疯狂甩头,越是把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她跟前。   安澜毫不在意这点肉体上的疼痛,撑起身体用一条前腿抱住它的肩胛,张嘴就也咬住了侧颈,跟它对着甩头撕扯狼皮。   双方的牙齿离动脉和气管都还有十万八千里,这种撕扯不过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蛮横和凶狠,端看哪一方会心生动摇、败下阵来。   为了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十字鼻不得不松开嘴巴、再次咬向更深处的地方,几乎同一时刻,安澜也放开了它,调整面向。   这回两头母狼都没能咬住脖子。   十字鼻咬住了安澜肩胛上的狼皮,安澜则抬高脑袋咬住了它的脸颊。双方都人立起来,后腿向前用力,前腿抱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   有那么几个瞬间,十字鼻仗着体重优势险些把她扳倒在地,可安澜顽强地撑住了,就像撑住一座倾塌下来的大山。   再坚持一会儿,安澜告诉自己,只有这样才能用最快的方式去证明她已经改变了,而这种改变需要得到其他成员的认可。   撕咬着,抓扯着,争斗进入了僵持阶段。   就在这时,一直在观望的阿尔法狼忽然嗥叫起来,紧随其后,灰狼一头接着一头开始了嗥叫,它们音色各异,却表达了一个很明确的要求——   阿尔法狼已经做出了决定。   尽管它是雄性狼王,而非雌性狼王,但作为处于最核心地位的一对配偶,作为这个狼群得以存在和兴旺发达的基石,作为一个同伴,作为一个父亲,它要求正在发生冲突的家庭成员停止纷争,表现出尊重和聆听。   安澜立刻放开了十字鼻。   进食完毕的灰狼们围拢过来,让后者松开也不是,不松开也不是。十字鼻如果是个人类,此时此刻估计已经气得要吐出一口血来。   它明白自己失败了。   不是在战场上失败了,而是在战场之外失败了。   阿尔法和其他成员认可了欧米伽狼在性格上的转变,也认可了她作为同伴的价值,它们接纳了她,又把她纳入了家族内圈,使她摆脱了边缘狼的不利地位。   而作为一个被完全接纳了的家庭成员,她完全有资格站在猎物边上和其他灰狼一起进食,这是阿尔法狼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贝塔狼无权要求她离开。   安澜用力一挣,把自己从十字鼻口中挣脱出来,后者在狼群的包围下进行了不怎么激烈的抗争,最后沉默下来,用冰冷的视线目送她走到鹿肉边上。   宽耳母狼非常友善地顶了顶她的脑袋。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隔膜从空气中消失了。 第137章   狼迷圈最近建起了高楼。   起因是北美灰狼爱好者从推上转载了一条新闻,视频是野狼保护机构拍摄的,地点在落基山脉北部,新闻标题是“欧米伽狼挑战贝塔狼”。   这个标题一出来,论坛里顿时炸开了锅。   网友们纷纷表示从没见过能挑战贝塔狼的欧米伽。欧米伽是什么存在他们还不懂吗?这是一种等下一个更胆小的家伙出现才会交接棒的生物,一生致力于诠释只有更怂、没有最怂。   可等原视频被扒出来,大家都哑了火。   评论风向也为之一转。   【咸鱼の觉醒,绝凶の欧米伽狼!】   【世界名画:请指出以上哪只是贝塔。】   【你告诉我这打架架势然后里面有一只是欧米伽狼?在和贝塔狼发生冲突时尾巴没有夹着还抬那么高的欧米伽狼?】   【有人看出哪只是欧米伽吗?我感觉我好像有点眼花,我怎么认不出哪只才是主角,只能看出它们好像打得很激烈的样子。】   【楼上,视频配字写了,我给你翻译一下——罕见画面,白色雌性欧米伽挑战自己的强大贝塔,这就是狼在逆境时爆发出来的勇气。】   【浅色那头?骨架看着挺大,就是有点瘦。】   【这头母狼个头那么大,看起来也挺能凶,凭什么当欧米伽?野狼版胆小如鼠的壮汉?会不会是原视频哗众取宠?】   然而就好像知道网友们都在争论什么似的,摄影师账号又发布了许多照片和视频,每段影像资料都有着长长的配字。   首先这位拍摄者不是游客也不是去取景的路人,而是某个野狼保护机构的官方摄影师,只不过这次没有用官号而是用私号发了这段新闻。   在1995年从加拿大引进66匹灰狼之前,美国本土除阿拉斯加外的灰狼种群几乎绝迹。引进灰狼后黄石公园里的生态日益平衡,通过不断剔除老弱病残,麋鹿数量停止下降,维持稳定。   狼群对多地生态环境发挥了积极作用。但因为人狼冲突和历史渊源(杀狼传统),美国议会在2011年把狼移出了濒危物种名单,让几个拥狼州自行决定对狼政策。   仅仅一年,爱达荷州50%的狼遭到猎杀。而在2021年,该州参议院更是通过法案,允许有关部门捕杀州内90%的狼。   虽然许多专家学者强烈反对近年来的改变,但势不可违,只好用更多研究去探索狼的天性,希望能发现一条狼与人和平共处的新道路。   摄影师所属的保护机构干的就是这个工作。   他们追踪观察附近几个狼群已有十年,期间没有给一头狼佩戴项圈,只是建造营地、定期巡逻、派出无人机去搜索。   其次照片里的两头狼的确是欧米伽和贝塔。   拍摄者甩出的影像资料几乎涵盖了这两头母狼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阶段。   光说其中白色的那头。   小时候它就留下了一堆被兄弟姐妹压在身下的照片,长大后更多,反正不是低着脑袋夹着尾巴背着耳朵就是在被两三只狼骑着压着,有时候还会出现各种花式挨打场景,欧米伽无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拍到的影像资料里它表现得更活跃也更胆大,而且俯首帖耳的程度也在不断降低,仿佛真在上演一场觉醒大戏一样。   证据如此充分,质疑的声音便小了下去。   人都喜欢励志的故事,再加上主角又是头浅色的北美灰狼,别提多稀罕,不消多时它就和黄石公园的几匹明星狼王一样有了自己的小小粉丝团,还有狼迷摸到摄影师那里私信询问它后来有没有被穿小鞋。   答案当然是有。   十字鼻母狼颜面大失,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秃斑母狼和宽耳母狼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找安澜的麻烦。   不过它没能抖几天威风。   冲突发生时狼崽两周大,到了睁开眼睛的阶段,不那么离不开陪伴了,阿尔法母狼终于得到解脱,可以时不时出洞来放放风透透气。   阿尔法狼一出现,贝塔狼只能偃旗息鼓。   作为亲生子女,原身小时候也是被母狼王疼爱过的,只是因为对狼群做不出什么贡献慢慢地沦落到难堪的角色上。   现在她表现得强势起来,母狼王虽然没有什么修复关系回到原来的打算,在经过时偶尔也会做些亲近的动作,对她和对另一个女儿宽耳没什么分别了。   然而这种亲近和它对狼崽的亲近没法比。   宽耳处于性成熟期,安澜马上就要到性成熟期,在母狼王看来姐妹俩都有可能在繁殖季节挑战它的权威,和软绵绵的幼崽截然不同。   于是它仍然保持着一种稍加保护的中立姿态。   在阿尔法之下,十字鼻敌视着所有母狼,秃斑和安澜有旧怨,宽耳和安澜、秃斑分别守望相助,慢慢形成一种混乱却平衡的微妙关系。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   狼崽三周大时,安澜常常在洞口看到它们摇摇晃晃地挪动出来,时不时摔个屁股墩。   这四只小狼崽毛发都是深棕色,眼睛则是朦朦胧胧的淡蓝色,耳朵软绵绵的,尾巴短短的,总体看起来和小狗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当它们第一次离开狼穴时,狼群就像过年一样,所有灰狼的尾巴都摇成了螺旋桨,有的凑上去拼命嗅闻,有的激动得浑身发抖,最后又变成了团建现场,进行了长达二十分钟的狼嗥。   让人惊讶的是两头贝塔狼的举动。   十字鼻一改凶暴的模样,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温和,哪怕狼崽咬它的尾巴,或者在它身上爬来爬去,它都能不动如山。   棕耳朵则表现得比亲爹还要亲爹,反正从气味毛色都分辨不出父亲到底是谁,它对狼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动不动就要带玩具回来和它们玩耍。   树枝、骨头、羽毛、鹿角……光安澜见过的小物件都有不下十五件。   整个狼群里表现最冷漠的——完全不出人意料的——是黑狼。   每当狼崽摇摇晃晃地朝它爬去时,大黑狼都会露出惊恐的神色,转动脑袋左顾右盼,似乎希望狼穴附近凭空变出一棵大树,而它自己则凭空变成一只大猫,可以当场窜到树上。   说实话安澜无法理解它这是什么心态。   鉴于狼群中通常只有一对配偶可以繁衍后代,阿尔法狼的存在本身就和交配权挂钩,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   野生动物无论雌雄天性里都会有一种留下自己后代的欲望,如果没有这种欲望,整个物种都可能会灭绝。   比较激烈的如狮子和老虎会杀死不属于自己的幼崽,狼相对温和些,一般不会杀幼,有时还会收养其他狼群留下的孤儿。   母狼如果在哺乳期失去孩子,即使看到人类婴儿也有一定几率会进行收养,这就是为什么全世界流传着这么多狼孩的传说。   总而言之,当上阿尔法是为了制造幼崽,因为它们是族群里唯一一对有权制造幼崽的配偶,所以才会地位超然,才会成为权力中心。   看见幼崽跑得比屁股着火还快……当初竞争阿尔法又是为了什么?只管生不管养吗?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狼中渣男?   约莫是安澜看过去的眼神太诡异,黑狼若有所觉,忽然朝这里投来一眼。   此时此刻它正舒舒服服地团着,大尾巴贴着后腿裹住身体,脑袋架在前腿上,耳朵抖个不停,这就导致那双橙黄色眼睛里流露出的警惕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   安澜总觉得它有点奇怪。   原身记忆里黑狼是这个样子的吗?   不等她仔细思索,四只凑上来的狼崽就占据了她的注意力。   这些小家伙们把她当做山峰,抱着她的前腿就想往身上爬,其中一只个头最大的最调皮,一边埋进厚厚的颈毛里,一边还要舔她的脸颊。   安澜不想陪玩,干脆往下一倒,躺平在地,假装自己是条没有感情的咸鱼。   可是她躺平了,狼崽们还不依不饶。   四只小狼一起嗥叫简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魔音灌耳,精神折磨,安澜每听一次都会增强一分对母狼王开始频繁甩手的理解。   换谁来也顶不住啊。   关键她顶不住,母狼王硬要她顶住。   狼崽可以出洞穴后,狼群每每出去狩猎都会留下一个成员看护幼崽。   长腿自己还是个宝宝,胆小鬼顶多做玩伴,承担不起看护孩子的重任,不知两头阿尔法是怎么打算的,这活竟然被分配到了她头上。   这下可把安澜折磨坏了。   从四周大到五周大断奶,四只狼崽就跟哈士奇似的一言不合就要大闹天宫,因为好奇心过剩,看到什么东西都想上去闻一闻,看到什么洞穴都想进去钻一钻。   才坚持了一个礼拜她就坚持不住了。   下回狼群要出发狩猎时,安澜蹭地一下站起来,紧紧黏着阿尔法,恨不得当场成为它的背部挂件,离狼崽越远越好。   母狼王看看她,又看看狼崽,脚步微微停顿。   似乎是看出了点什么,秃斑母狼忽然从队伍中脱离出来,主动揽过了这项差事。反正母狼王也是记资源点的一把好手,春季猎物又多,也不担心离了它狼群找不到地方。   时隔一周,安澜才又回到了狩猎的队伍里。   从那天开始,她就对这头老狼挂上了一层滤镜,别说是呜两声、凶几下,就是它在大家都躺着的时候硬要钻到宽耳和她中间,安澜都面不改色,甚至还想赞美一句——   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秃斑是这样一头善解人意的好狼呢? 第138章   安澜倒不是不喜欢狼崽。   不管是母狮首领、老虎女王、祖母鲸还是大金雕,每个世界她带出来的幼崽都是一抓一大把,而且因为喜欢吸,就当养了个小宠物,辛苦是辛苦,还是快乐多。   可是小狼崽子不一样。   这四个小家伙看起来萌得像小狗,当它们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你,用软趴趴的小爪子来扒拉你,最后再奶声奶气地叫这么一两声,就是铁石心肠也要当场真香——   只要它们不开始进入话痨模式。   大猫幼崽话痨起来也就是喵喵喵,顶多随着长大从细声细气的喵喵喵转变成粗声粗气的嗷嗷嗷,小狼崽子话痨起来那可就是三百六十度全景环绕声播放四重嗥叫音,那架势和走进哈士奇咖啡店学一声狼嗥之后会得到的反馈相差无几。   长大之后更糟糕。   事实证明,不管是大狼小狼,狼嗥这个东西,偶尔听几次可以说是震慑心灵,一股荒野之气扑面而来,但要是日日听月月听,不仅听还要参加团建一起唱,你就知道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耳塞这个发明。   而且灰狼话痨和虎鲸话痨完全不一样。   安澜当年能接受话特别多的小虎鲸是因为虎鲸的语言系统高度发达,而狼的交流更侧重于传达一些简单的信息,并没有那么精细复杂。   举个例子。   假如天气温暖时某个狼群分散成几个小队在领地里活动,其中一个小队怀疑有入侵者,就用嗥叫声和其他小队联系。当它们隔着一段距离对嗥起来的时候,可能是在说以下这些信息:   【你在哪——】   【我在这——】   【你那怎么样——】   【我这一切正常——】   【我们很团结——】   【我们数量很多——】   【外地狼走开——】   【没错——】   就这么一点信息,来来回回可以嗥上半天。   还有比这更没有信息量的团建活动,往往一群狼嗥上二十分钟都没有在说什么有意义的内容,就是联系联系感情,震慑震慑其他狼群。   虎鲸话痨就不一样了,艺术加工一下的话:   【姨姥姥你肯定不相信我今天碰到了什么事我给你说我游到石头澡堂的时候看到了一只海龟一只海龟你懂吧天呐这个时间这个温度这个地点竟然有一只海龟你猜怎么着我当场把它顶起来转圈转得比成年船底下的东西还要快然后像这样用尾巴噼噼啪啪地给了它一顿吊锤哇那个姿态实在是太炫酷了我妈都看傻眼了……】   骚扰程度一样,信息量不一样。   安澜宁可听小虎鲸呜呜嘤嘤半天加了一吨语气词最后说出来一个弱智故事,也不想听狼崽在那为吃饱了开心这么一个单纯的情绪放声高歌十分钟。   不过吵闹只是一个方面。   狼喂养幼崽的方式和她穿过的其他动物有很大的差别,小狼从吃的并不是从猎物身上撕下来的肉块肉条,而是大狼吃下去后反刍出来的东西。   群居动物在分辨亲疏方面总是很有天赋。   这四只幼崽在黑狼这种家庭成员面前别提有多老实,在比较熟悉亲近的家庭成员面前就会撒娇打滚一条龙,试图怂恿对方从肚子里反刍点东西出来给它们吃。   从胃里倒东西出来的滋味不太美妙。   可四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小狼总是蹦着跳着窜起来舔她的脸,用慢慢变成淡绿色的眼睛做着狗狗眼,有时候甚至会晃动尾巴,好像在说“求求你了,就吃一口。”   然后安澜真的会吐东西出来给它们吃。   实在可恶!   这具欧米伽狼的身体本来就因为吃不饱有点瘦,光是骨架大,需要好好养一养肉,吸汪吸得失了智可不行,还是躲吧。   不过小狼崽子的撒娇大业没能发展很久。   等它们长到比较皮实的时候,服从性训练就开始了,母狼王一改之前喝了忘崽牛奶的甩手掌柜模样,从早到晚盯着它们的一举一动。   这个阶段小狼最喜欢做的是就是玩(打)耍(架)。   四只狼崽中个头最大的那只雌性,姑且叫它小调皮,因为体型优势,从能活动起就压制着其他幼崽,只有个头最大的雄性,姑且叫它胖胖,仗着身材健(肥)硕(胖)屡屡反抗成功。   另外两只稍微小一点的雄性看着都有点腼腆,其中一只甚至到了风吹过都要抖抖的地步,在熟悉的成年狼面前才会稍微放开一点,怎么看都是长大之后要全自动给胆小鬼接班的样子。   所以说是打架,其实就是小调皮和胖胖互殴。   它们会叉开前腿伏下身体,屁股抬着,尾巴高高翘着,诱引对方上来进行一场游戏,然后它们会抱在一起摔跤,相互啃咬,企图用刚长出来不久的奶牙击败对方。   如果这是个全息游戏,眼前这一幕发生时估计满屏到处都要飘着【未能击穿敌方盔甲】【滑过、滑过、滑过】和【请玩家不要持续刮痧】。   总体来说这小调皮和胖胖都比较强势,将来可能会成长成处于较高等级的大狼,但在它们成为阿尔法或者贝塔之前,首先要明白什么是等级。   安澜第一次看到母狼王教训孩子是在狼崽六周大的时候,那会儿它们已经从圆润渐渐朝修长转变,因为发育快肉掉得也快,看起来还有点瘦。   那天因为驼鹿提前被狐狸惊动了,狼群并没有狩猎成功,所有家庭成员都是饿着肚子返回到狼穴的。   成年狼肚子空空,前胸贴后背,自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反刍出来喂养小狼,所以小狼只能跟着饿肚子。   长辈养活不了小辈,心里总是有点难受。   面对扑上来舔它吻部的狼崽,母狼王软着心肠逐个舔舔抱抱安慰了一番,希望它们要坚强要挺过去,两只胆小点的很听话,马上安分下来,可小调皮和胖胖仗着活泼受宠,一直不停地还在求。   片刻之后,它们大概是意识到从妈妈这里要不到吃的了,就开始在公狼王、棕耳朵、秃斑和安澜这里来回跑,每跑一个地方都要央求一通。   然后母狼王站了起来。   从安澜这个角度可以面对面看到它靠近。   阿尔法狼闷声不响地出现在小调皮身后,毫无征兆地张开大嘴,直接就把体型已经不小了的幼崽凌空叼了起来。   不是像以前转移幼崽时那样轻轻的咬合,这一叼看得出来是用了力气的,虽然没有见血,也足够让小调皮嗷嗷直叫。   然后母狼王做了一个让安澜想不到的动作——它猛地往后一拎脖子,把脑袋抬到最高处,旋即把狼崽从高处摔在了地上。   这下应该挺疼。   但没有小调皮表现得那么疼。   它还不老实,一被摔在地上就大声哀嚎,声音又凄惨又尖利,在狼群里回荡,让公狼王和棕耳朵都坐立不安,频频往这里看。   母狼王是什么人物?   能软下心肠就能硬起心肠,看到小调皮还敢耍花样,它低声咆哮着,叼起幼崽就又是一摔,直把它摔得昏头转向、头晕眼花。   面对完全陌生的妈妈,小调皮不敢再叫了,只是呜咽一声,本能地背起耳朵,把尾巴夹在后腿中间,就想往安澜肚子下面爬。   然后母狼王摔了它第三次。   这回小调皮什么动作都不敢做了,先是低着脑袋背着耳朵夹着尾巴,在妈妈往前迈了一步之后干脆翻转过来四脚朝天,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母狼王这才放过它,转向另一只狼崽。   眼看姐妹被揍成这样,机灵的胖胖老早跑路到狼群另一头,躲在公狼王和棕耳朵这两头大狼背后,估计在祈祷妈妈看不到它。   这简直是痴狼说梦。   两头公狼根本拦不住暴怒的阿尔法母狼,而且安澜觉得它们好像也没想拦,最后还是让狼崽被教训了一通。   母狼王用这一顿毒打告诉狼崽们它不仅仅是孩子们的母亲,也是这个狼群中的阿尔法,是应该被所有成员尊重的头领。   不就是不。   从那天起小调皮和胖胖就有些改变了,至少它们不再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样子,而是对等级有了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而安澜也从这场教训中看到了很多。   原身留下的记忆越往早去越模糊,记不清小时候有没有挨过打,但它对等级的敬畏根深蒂固,一定有狼群从小就对狼崽进行服从性训练的原因。   温情又不失严厉,这是阿尔法狼的治下之道。   尽管在刚穿过来时对这个狼群没有什么好感,但在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安澜对等级制度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伴随着这种认识,也伴随着等级提高的时间变长,她在家族中过得越来越如鱼得水,平常参加的社交也多了起来。   因为发出的都是正确的社交信号,除了和十字鼻还有着难以化解的仇怨,其他灰狼都和她渐渐亲近起来,连秃斑的态度都缓和很多。   人们总说群狼生,孤狼死。   在狼群的支撑下,再艰难的时刻也能熬过去,转眼就到了猎物下崽的时间,领地里丰饶起来,日子更是过得顺风顺水。   不用担心狩猎,不用担心入侵者,随时随地都能放心地闭上眼睛休息,日常就是狩狩猎,吃吃饭,晒晒太阳,逗逗小狗,睡睡觉,打打家人然后挨打。   安澜太太平平地度过春天,迎来夏天,送走了出门闯荡的长腿,见证着小狼们窜条,变成漂亮的半大狼,几乎快要忘了这里是一个怎样残酷的荒野世界。   几乎。   直到有一天,意外发生了。 第139章   狼崽八九周大的时候,狼群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把它们带从狼穴带出去,带到几个春夏猎场的交界处,定居生活就这么终结了。   这是四只小狼第一次见识到外面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是那么新鲜有趣,连两只雷鸟打架都能看的津津有味、乐不思蜀,非得要长辈们连声呼唤才会回过神来跟上大部队。   交界其实是个模糊的概念,包含了很大一片活动区域。   如果今天狼群往北方去狩猎,临时保姆就会把狼崽往北带,跟在离狼群稍有些距离的安全地点,如果狼群往其他方向去狩猎同理。   没错,临时保姆还没撤岗。   虽说狼崽子们都长大了,能跑能跳,但离有能力自保还差得很远,需要大狼们时时刻刻看护着,不能有丝毫懈怠。   前段时间棕耳朵在狩猎中不慎被北美野牛顶了一下,好在不是用牛角而是用脑袋顶到的,顶得也不算结实,没什么大伤,就是走路一瘸一拐,所以这段时间是它一直充当着这个角色。   后来因为小狼太活泼,它一个瘸腿男士实在追不上,阿尔法狼又把出去狩猎也是当吉祥物的胆小鬼留了下来,让它们两个一起照看。   这天也不例外。   狼群分成狩猎队和幼儿园两个小组,一组朝猎场前进,另一组则慢悠悠地跟着。   一周没进食了,它们打算去猎物常出没的地方碰碰运气。   结果运气还真就不错。   走出没多远,狼群就在半山腰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头带着幼崽的母驼鹿。   随着狼崽食量不断增加,狼群的压力也与日俱增,驼鹿是世界上最大的鹿科动物,而它们的幼崽生下来就有十几公斤重,如果能把母子俩都成功猎杀,接下来一周都不用担心食物问题了。   阿尔法很快就决定要采取行动。   灰狼们分散开来,先是从上往下赶,然后两相夹击,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这头母驼鹿从半山腰逼到了谷地里。   带着幼崽,它根本不敢跑得太快。   安澜和同伴们以逸待劳,紧一程松一程地追逐着,时不时在猎物回身反扑时迅速散开,保持了相当的小心。   任何不留错处的掠食者对猎物来说都是噩梦。   母驼鹿知道谷底对它来说是个糟糕的地形,要想逃出生天几乎不可能,于是边跑边左顾右盼,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地形,最后锁定了百米开外的一条溪流。   落基山脉北部即使在夏季气温也不高,河水冷得冻人,而且并不浅,但这个深度对成年驼鹿来说根本无所谓,它可以在里面趟过来趟过去,对一个月大的幼崽来说倒是有点困难,但至少它的脑袋可以露在外面。   反正它本来也跑不快,只要削弱了追兵就是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拦截没有成功,当母驼鹿踏入目的地时,所有灰狼的态度都从小心变成谨慎,它们没有贸然跟进去,而是在河边观望,前爪试探地测着水流。   大家都知道踏进水流意味着速度上的极大削弱,一些深的地方可能还要游泳,在行动不便时对上护崽的暴躁母驼鹿,可能会遭到严重打击。   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做的。   宽耳、黑狼和安澜作为相互熟悉的第一梯队,这段时间来培养出了非同寻常的默契,三头大狼几乎是同时朝上游奔跑,然后毫不犹豫地渡了河。   期间母驼鹿似乎有点想趟水过来攻击的意思,但它毕竟不敢丢下幼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狼群在河两岸形成了合围,把速度竞争变成了耐性比拼。   隔着潺潺流水,双方对峙着,剑拔弩张。   狼群不断尝试着入水,可在母驼鹿的疯狂踢踩下,十次里面有八次都无法成功,跑得慢的还险些受了伤;驼鹿幼崽也没好到哪去,在冷水里发着抖,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再这样下去寒冷可能会比尖牙利齿更早地夺去它的生命。   母驼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一边有四头狼,一边只有三头狼,这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它自己站得笔直,让跌跌撞撞的幼崽躲在身下,朝着河岸游去,这个姿态既可以防御住在前面的狼,也可以给应对后面涉水而来的狼留出充分的反应时间。   安澜就在等着这一步。   当驼鹿第一次想上岸时,她立刻逼身向前做了一次凶猛的跳扑,不求把成年驼鹿吓住,只求把惊慌失措的小鹿逼得重新落回水中。   这个动作非常危险。   母驼鹿几乎是她的两倍多高,尽管不像公驼鹿那样有着一对恐怖的大角,但它还有惊人的体重和强有力的四蹄,只要被碰到一下,游戏可能就结束了。   好在同伴们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宽耳和黑狼从两侧同时逼上来,不断地咆哮、跳扑,恐吓着处在失温边缘的驼鹿幼崽。趁此机会,其他四头灰狼也找浅处迅速渡河,准备过来加入战局。   等狼群到齐,机会的窗口就会完全合拢。   母驼鹿不能再等了。   它从鼻子里喷着粗气,脑袋下垂,朝着岸上就是一段快速有力的冲刺,把三头灰狼赶出了五六米远。在这个空隙里,小鹿拼命奔跑,跑出了一生中最快的速度,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母子俩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但这希望太脆弱了,脆弱得就像烈日底下的一颗露珠,风暴当中的一对蝶翼,不过昙花一现,电光石火,顷刻间就在狼群的围追堵截下消失不见。   黑狼瞧准时间,一口就咬伤了小鹿的后腿,然后在母驼鹿的攻击中从容后退;安澜潜伏在一旁,看到母驼鹿的注意力有所偏转,立刻从另一侧扑入,又在小鹿身上开了一道口子。   它本来就跑不快,现在更是寸步难行。   而不断战斗的母驼鹿则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消耗着自己的体力,最终也无以为继,只能先看着幼崽被拖走,然后在绝望中山倾般倒下,被公狼王锁住喉咙。   狼群欣喜若狂。   一共七头成年灰狼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就开始准备进食,一来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二来大家都知道猎场中并不安全,猎物是大型动物时更不安全,随时随地都会有棕熊出现来抢夺胜利果实。安澜常常在心里腹诽它们就像装了摄像机。   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母狼王打开母驼鹿肚腹的时候,一阵不安忽然扫过安澜的身体,让她背上的毛发都根根倒竖起来。   安澜立刻大声发出警兆。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发出警告的成员。   母驼鹿在半秒钟后突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所有灰狼都没想到它在体力耗尽被锁喉开腹之后竟然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只得仓促地向各个方向躲闪。   感谢这个种族的强大和敏捷,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几乎所有家庭成员都以各种各样的狼狈姿态避开了危险——   只除了一个。   安澜听到了一记清脆的爆裂音。   那声音响亮得就像爆竹被摔在地上时会发出的声音,沉闷得就像马蹄铁撞上肋骨时会发出的声音,它是那么古怪,那么不详,令人毛骨悚然。   然后她听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厉的哀嚎声。   在终于一动不动的猎物身边躺着年老体衰的秃斑母狼,它的后腿在不断抽搐,整个胸腔都塌陷下去,嘴巴里流着血和黏稠液体的混合物。   即使被雄狮折断脊柱的亚雄都没有扭曲成这个样子,很显然,刚才那一蹄不仅仅是打碎了它的骨头,肯定还伴有很严重的内伤。   只消一眼安澜就知道活不了了。   它自己应当也明白,因为那双眼睛里带了点哀求。   作为一头八岁多快九岁的母狼,秃斑已经到了一些野外灰狼的正常死亡年龄,因为有狼群供养所以身体状况还不错。   可年老不是没有影响的。   力量下降,耐力下降,速度下降,敏捷下降,更不用说还一直受到关节炎的困扰,假如在狩猎中一招不慎,就会陷入无底深渊。   两头阿尔法急切地在它边上呼唤着,宽耳母狼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像抽噎一样的声音,用鼻子拱着它,希望能把它扶起来——当然没有成功。   狼群在进食完毕后进行了第二次尝试,旋即是一段时间后的第三次和第四次,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时的秃斑已经没有再发出小狗被踢时的声音了。   它在地上凭借着无比顽强的生命力一次又一次艰难地喘着气,宽耳母狼凑过去,第六次想把它扶起来,安澜也在一边帮忙,但这都是徒劳。   到最后,狼群放弃了。   阿尔法没有嗥叫,而是回到家庭成员中间,一一嗅过它们的脸颊,安澜不知道这代表着一种什么信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即使在原身的记忆里也没有。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在这一世活得还不够久,经历得还不够多。   她唯一知道的是:默契开始在狼群中流淌,同它们在狩猎时做出合作时一模一样。   当秃斑再一次哀嚎起来的时候,母狼王走到了它身边,尾巴垂得很低。   这头深灰色的大狼先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一个转机、期盼一个奇迹。但无论它是为了什么做出这个停顿,最终等到的只有虚无。   然后死亡就发生了。   在所有灰狼的注视中,在秃斑母狼哀求的眼神中,阿尔法低下头颅,露出牙刀,刺入,锁紧,穿出,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拉。   血雾像喷泉一样从喉咙里滋出,涌向天空。   而狼群始终或站或坐地逗留在一旁。   沉默着。 第140章   安澜在好久之后都记得这个场景。   瓦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流,冰冷的狼牙,伴着泡沫涌出的鲜血,渐渐消逝的生命,以及如群山般端坐在侧的北美灰狼。   但在当时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作为一个大量阅读过学术专著的研究者,安澜在动物世界生存时大多数时候都能把发生的事和学过的知识对上号,从而做出最有利于生存的选择;可也有很多时候,她在面对野生动物时会陷入一种特定状态——   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   母狼王为什么要下口杀死秃斑母狼?鉴于后者已经受了重伤,这种行为比起处决是不是更接近于给它解脱?狼真的能判断什么样的伤病无力回天吗?它们又真的明白解除痛苦是什么吗?   安澜心里有一百个问题。   现代动物研究强调科学,人们相信只要收集的数据够多,总有一天会从这些数据中找到普适规律,从而得出想要的答案。   印第安人和因纽特人则对这种研究方式不以为然,他们中最好的猎手能用一眼就辨认出狼的性别和年龄,熟知每头狼的活动路线,甚至懂得不同特征狼的不同性格。   这些猎手认为观察和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无线电项圈和医学设备只能看到狼的表面,却看不到狼的本质。科学家刨根问底,试图将狼群的一切都用数据和统计图来概括,实际上是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土著居民始终相信一件事:   带着根深蒂固的人类视角是永远无法看懂狼的。   当然咯,这个观点被很多学者认为是故弄玄虚,是和某些崇拜狼崇拜狮子的原始部落一样的给动物赋予根本不存在的神性和灵性的行为,因为动物只是动物,即使现在无法被解释的行为,将来科学发展了,也一定能得到解答。   安澜在穿越前或许认同这种论断,但穿越之后就大大动摇了。   在野外生活的时间越长,她就越明白野生动物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有多么宝贵,彼此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而且它们并不是死板的只会按照固定逻辑运行的NPC,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判断力有思考能力的存在,把一切都归咎于本能未免太不礼貌。   所以此时此刻她被自己的想法困住了。   要想弄清楚以上这些问题,只能依靠大量的观察和分析,而让安澜没有想到的是机会来得这么快。   秃斑死去之后不到两周,她在一次临时看护中发现一只狼崽精神状况有点差,也不出去玩了,就是从早到晚趴在地上,伸着舌头喘粗气。   小狼们已经三个半月大了,天气也比刚穿过来时温暖了许多,按说不容易因为感染上肺炎或者其他气温病。   整个狼群吃住都在一处,大概率不会是食物有问题,否则其他狼崽也逃不过。   难道是某种传染病?   还是说身上有什么地方感染了?   安澜紧张起来,先把其他幼崽赶到边上,然后揪着目标狼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传染病不传染病是没闻出来,不过的确在它背上找到了一处很小很小的伤口,看着像是和其他小狼打架弄出来的。   谨慎起见,她把这头小狼单独放在下风口,带着其他三头小狼和胆小鬼一起坐在上风口,等待其他家庭成员回归。   母狼王一回来就看到了这种异常景象。   它先是凑到狼崽边上去闻了闻,然后给它舔了舔伤口,最后把其他幼崽赶了回去,并不在意幼崽们待在一起活动玩耍。   看来不是传染病。   在这一点上安澜绝对相信狼的判断。   宠物狗都能嗅出癌症,还有专门被训练用来作医生犬的特殊个体,野狼在无数年的繁衍中应当对可能发生在狼群中的疾病更加了解。   于是她没有再把四只幼崽隔开,只是保持密切观察。   最初几天情况似乎有些好转,小狼不再静静地趴着,而是能跑能跳,吃肉的时候也赶得飞快。灰狼生命力非常强大,吃得下就没问题,因此安澜觉得它病可能是快好了。   可是好景不长,某天傍晚狼群出发去狩猎,带着食物回来时其他三只幼崽都凑上来迎接,就这一只趴着,非常疲倦的样子。   当时安澜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叼着肉走到狼崽身边去查看情况,同时过来的还有两头阿尔法狼和棕耳朵,大狼们围着孩子转了又转,嗅了又嗅,最后都有点焦躁不安起来。   狼崽身上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它都无法停止发抖,母狼王拱拱它,好不容易能站起来走几步,又摇摇晃晃地像喝醉了一样。   安澜扒开皮毛检查了一下它身上的伤口,发现伤口表面都结痂了,就是底下有点红,还隐隐约约有点肿,可能是在发炎。   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消炎的草药,所以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相信自愈能力,尝试喂它吃了一点肉糜。   狼崽舔了几下,艰难地往下吞咽,看得出来很有求生欲。尽管身体不舒服,但这天的肉它是实打实都吃了,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出事的样子。   结果病情恶化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安澜发现狼崽的嘴巴边上有点白沫,浑身上下烫得像一个火炉,眼睛里都是血丝,后腿每隔一段时间就抽搐一次。   她推测这道伤口造成的感染可能已经侵袭了脑部,到了这份上,哪怕兽医介入也多半是无力回天。   仿佛要证明这个论断似的,到了中午,幼崽突然开始剧烈抽搐,然后又突然变成僵直状态,前腿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尾巴硬得如同铁棍。   母狼王当即炸起了背毛。   幼崽表现极度异常,这回不仅是四头大狼,整个狼群连同最孤僻的黑狼都聚在一起,彼此舔着鼻头和脸颊,用尾巴拍打身体,时不时低声呜咽,用种种信号传达着安慰和支持。   但它们都没有走到狼崽身边太近的地方。   所有灰狼都明白,在幼崽长到一岁之前,母亲对它们的关爱几乎是无限的,现在它的性命看起来岌岌可危,很难说阿尔法狼会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   在一片不详的沉默中,狼崽的抽搐频率渐渐升高,每次抽搐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且每次结束时都会伴随着高高低低的尖叫。   它看起来实在是太怪异了。   这种程度的行为异常显然已经超过了狼的接受范围,狼群骚动着,惶惑不安,胆小鬼更是在每一声哀嚎出现时都跟着小小嗥叫一声,尾巴死死地夹在后腿中间。   所有灰狼都看向了它们的阿尔法。   安澜立刻意识到有什么熟悉的事要发生了。   母狼王眼睛里闪着凶光,当公狼王走过去轻轻嗅闻狼崽的时候,更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一连串的咆哮声,但奇怪的是,它没有阻止公狼王露出牙刀。   两头阿尔法短暂地对视。   安澜不清楚它们在这短短的对视中传递了什么信息,正如她不明白那日秃斑受伤时狼群中传递了什么信息一样,但她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当小狼再一次癫痫发作时,公狼王飞快地做了一次切割,了结了它的生命。   气氛紧绷的狼群几乎是立刻放松了下来,但在那股紧张不安消失后,悲伤成了主旋律,大狼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母狼王舔了舔这只雄性幼崽的尸体,然后去和另外三只幼崽躺在了一起。   最后只剩下安澜还站在旁边。   她先是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家庭成员在关注自己,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拨开了狼崽的毛发。   随着背毛一点一点被挪动,那道很小的伤口就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紧跟而来的还有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原本结痂的伤口现在又在流脓,底下肿得像一个乒乓球。   小狼死于感染。   狼群并不是没有发现这个伤口,母狼在发现之后还仔仔细细地为它舔了一会儿,只是看它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就没当作一回事。   谁会把小伤口当作一回事呢?   狼崽打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头狼小时候都经历过,通过这种方式它们才能锻炼出基本的战斗技巧。一道被刮出来的小口子算什么?城市里小狗打架都不止这点能耐。更何况野狼还有着值得称道的自愈能力。   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是感染了,又能怎么办呢?   即使在兽医的看护下,细菌感染也可能要去一只小动物的生病,在野外环境中被感染,要是自身免疫力捱不过去,基本就和等死没有什么两样。   运气……不站在幼崽那边。   这么一道小伤口就夺走了它的生命。   幼崽死亡对野生动物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安澜上辈子和沙乌列夫妇一起养的小鸟也死了不少,但每次看到都会觉得惨痛,都会觉得唏嘘。   她是这样,其他大狼也是这样。   一个月失去两名成员对狼群来说是个难以承受的巨大打击,从这天起,狼群减少了玩耍活动,每头大狼都或多或少变得有些郁郁。   倒是群体嗥叫的次数有所上升。   在这个艰难时刻,狼群需要知道彼此的存在,它们需要绷紧那根弦,从某种看不见的敌人那里保护自己的家族。   情绪累积是可怕的。   因为累积起来的情绪需要一个突破口去发泄。   当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变成看得见的敌人时,死寂的毒气就很容易被点燃,发展成一场无法轻易被停止的燎原野火。   小狼死去后两周,领地冲突爆发了。 第141章   穿越过来小半年,安澜已经摸透了家族活动范围。   整片领地以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河流为中轴,包括河流及三条分流所在的河谷、河谷之上的几个坡面、北侧较为荒芜的高地以及东侧连成大片的广袤森林。   生活在领地中的鹿和北美野牛很少因为季节变换而向北或向南迁徙,狼群又占据了河谷这种便利地形,狩猎机会和成功率比起其他同类来说都算是可观的了。   问题在于——好地方谁都想要。   同谷地狼群相邻的狼群也都明白河谷的重要性,它们中规模小的先不去提,规模较大的那几个早就磨刀霍霍,随时准备要跨过边界线。   安澜一直防备着可能发生的领地战争。   对灰狼来说群内冲突几乎不可能致命,群间冲突却总会丢下一两具尸体,她才刚刚成年不久,对上经验丰富下口又不留余地的大狼非常危险。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起先是十字鼻发现领地里有入侵者。   这头贝塔母狼在一次分散活动时远远地发出了长嗥示警,把半个狼群都叫到了目标地点,最后确定是虚惊一场,进入领地的不是外来者,而是出门闯荡失败的长腿。   重新出现在谷地狼群面前的小公狼看起来有点精神萎靡,身上的膘也掉了不少,一副被狂风暴雨刮过被生活打击过的模样。   阿尔法狼冷静地接受了它。   作为父母,它们估计也没指望第一次出去闯荡而且年龄还没到两岁的孩子就能混出名堂来,反正上一辈里十字鼻那么大个了还不是要回家“啃老”。组建家庭没有那么容易。   狼群为长腿提供了休憩的场所,可惜它实在是挑了一个最差的时候回家。   第二天傍晚,当谷地狼群正在分食一头小牛时,嗥叫声穿过原野,带着不可能被错认的示威情绪,传入每一个家庭成员耳中。   这大概就是狼世界里的约架信号。   安澜还在为对方的直白而感慨,两头阿尔法狼却早已咆哮起来,它们向左又向右转动脑袋,对着位于两侧的其他灰狼掀起嘴唇,露出牙刀,然后身先士卒地开始奔跑。   狼群当即跟上。   它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食物,倒显得因为略一犹豫落在最后的安澜有点不合群。   不过她不是唯一一个慢半拍的。   黑狼就站在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刚刚撕下来一条肥美的肉块叼在嘴巴里,似乎是被光速启动的灰狼们惊到了,它只是叼着肉没有咀嚼,眼睛疑惑地看向远方。   俗话说得好:全靠同行衬托。   跟黑狼这么一比,安澜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团队精神,至少她不是最晚一个出发去打群架的,而且也没有叼着肉往战场跑。   谷地狼群和坡地狼群的领地交界线是树林和树林外辽阔草地的分割线。   等安澜和黑狼一前一后赶到时,双方正隔着两三百米的距离各自集群嗥叫。   这种嗥叫声和她以前听过的都不一样,倒和狼群巡逻领地时会发出的警告声有些类似,区别只在于后者是用来和邻居们沟通的,大意为【我在这里】、【这里是界限】,而前者除了更进一步的警告之外,还包含着某些更凶悍的东西,近似于拳击比赛开始前拳手间互飙的挑衅之语。   在铺天盖地的狼嗥声中,安澜嗓子痒痒,忍不住也抬起脑袋,加入其中。   两个狼群的嗥叫声浪潮似的一波接着一波,一波比一波更加响亮,一波比一波更加蛮横,彼此都想从气势上把压下去,如果能迫使对方夹着尾巴逃跑是最好了。   可大家都是规模不小的狼群:谷地除去胆小鬼和三只幼崽,有八名来到战场的成员,坡地则声势浩大地出动了十名作战队员,怎么都不可能不战而降。   在长达七分钟的对吼之后,坡地狼群悍然越过草原,朝着视线范围内的第一棵大树和大树底下的谷地狼群扑来。   公狼王和母狼王几乎同时迎了上去。   它们迈开四腿,高速狂奔,眼神如炬,皮毛随着肌肉的动作流水般涌动,爪子落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犹如两军交战时敲打起来助威的急促鼓点。   紧跟着首领的是棕耳朵和十字鼻。   这两头贝塔狼一向是狼群中的中流砥柱。   棕耳朵在受腿伤之前曾经有过单枪匹马杀死入侵独狼的赫赫战绩,只是在受伤之后受到拖累,敏捷度和发力流畅度都有所下滑。   十字鼻虽然对内不得人心,对外作战却一向勇猛,在两年多来狼群发生的领地斗争中,它凭借体型体重优势屡屡形成压制和击杀,是个战功彪炳的强大战士。   和这四头大狼相比,黑狼加入狼群的时间并不长,战绩只有和阿尔法狼的那次战斗;宽耳在打团战时总是凭借速度优势窜来窜去,因为经验不足,真正造成的伤害比较刮痧;长腿年纪小,战斗记录一片空白;而安澜……   安澜曾经是个划水大师。   回顾记忆中的那些战斗经历,她只能捂脸叹息。   其实原身的生存哲学可能非常有效,因为它总是能巧妙地避开战斗中心,精确地挑到最菜的敌人,然后跑跑停停,起一起骚扰作用。   那时谷地狼群从没遇见过在数量上就落入下风的挑战者,即使它划水,也不会影响正常战斗的大局。   但这次不行。   甫一交火,安澜就意识到了危机。   六头坡地灰狼像推土机一样并排推入了谷地狼群中间,将阿尔法狼、贝塔狼和普通成员切割开来,分成几个小型的战区。   与此同时,坡地母狼王和谷地母狼王硬碰硬地撞在一起,双方都没有丝毫保留,体力不要钱似的燃烧着,拼命想把狼牙扎到对手的喉咙里去。   在另一侧,坡地公狼王带着两头大狼,也和谷地公狼王战到一处,它们先是面对面侧着身跑动,寻找着对方身上的破绽,然后忽然同时发动撕咬。   安澜用力把压在她身上的敌人甩开,和宽耳做了一个交换配合,一口咬在对手的尾巴根部,用尽全力甩着脑袋。   她一边尝试把敌人的尾巴整根扯下来,一边观察着混乱不堪的战局。   如果有人能通过无人机拍摄整个现场,就会发现狼群之间的冲突和人类之间的战争非常相似,都有着鲜明的目标——   “擒贼先擒王”。   所有灰狼都没把精力完全放到自己的对手身上,或多或少都在关注阿尔法狼那里的战斗情况。   可狼群的战斗归根结底就是阿尔法之间的战斗,只要任意一方的阿尔法狼被拿下,那这个狼群就会因为失去首领而阵脚大乱,丧失继续作战的心气。   在进攻的同时,它们必须要保护。   安澜过去从未接触过这种打群架的方式。   狮群也好,鲸群也好,都不存在一个被杀死之后就能瓦解整支部队的成员,哪怕雄狮被杀,或者她这位狮女王被杀,剩下的成员还是能继续作战直到获得胜利或彻底失败。   很难说哪种作战方式更加凶残,不过她能确定一点:阿尔法狼承受了最强的攻势,如果不尽快施以援手,它们就可能被杀死!   想到这里,安澜更加用力地撕扯起来。   终于,她听到一声近似裂帛的恐怖声响,狼尾从被狼牙切割的地方开始不整齐地断裂,血液如喷泉一样从伤口涌出,顷刻就染红了地面。   失去尾巴的公狼完全陷入了疯狂,它根本不是在奔跑,而是在蹿跳,紧紧地追在安澜身后。   看到这种反应,她干脆叼着尾巴带着公狼在战场里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十字鼻更是抓住对手被顶翻的机会,冲上前去制造了锁喉。   一直到这头公狼因为大量失血造成的抽搐而摔倒在地,安澜才把尾巴丢在地上,转身朝阿尔法战场跑去。   此时情况已经非常不乐观。   原本四头阿尔法狼能够进行实力相仿的捉对厮杀,但多了两头坡地灰狼在中间游走,两头谷地阿尔法很快就受伤惨重。   三对一,如此悬殊的数量差距足以让任何一头成年灰狼在短时间内受到不可挽回的严重伤害。   安澜过去时公狼王的一条前腿已经血流不止,看样子是被偷袭者死死咬合,来了一个贯通伤。   拜这条伤腿所赐,它的行动速度渐渐变慢,敏捷性也大大下降。   坡地公狼王在正面不依不饶,分走了它大量的心神,而另外一公一母两头成年大狼则在两侧游走,其中一头忽然暴起,张嘴就将牙刀刺向谷地公狼王的脊柱。   危险!   安澜的心都跳到了喉咙口。   她在狼群里待得安安心心,目前没有半点打算想出去单干,把生存难度从困难模式拨到地狱模式,为了这份咸鱼工作,此时此刻她必须要拯救自己的便宜老爹。   可是中间隔着十几米远,来不及了!   安澜边狂奔边左顾右盼,正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丝转机——   还有一头大狼站在近处。   黑狼可能是刚刚从战斗中脱身而出,恰巧站在了阿尔法战场边五六米的地方,它喘着粗气,扭头看到了正在被围攻的阿尔法狼。   它在想什么呢?   安澜忍不住怀疑。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血缘纽带的外来客,作为首领地位的挑战者和失败者,后来还要在阿尔法面前做低伏小换取接纳,它会不会心存恨意,打着让阿尔法狼战死然后自己取而代之的主意?   这种怀疑在黑狼扑出去时戛然而止。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从背后蔓延到了两头坡地灰狼头顶,长达五、六厘米的狼牙如匕首般飞出、刺入、咬合,拧着其中一头坡地灰狼的脊背,就把对方从阿尔法狼身上撕了下来。   有了黑狼的缓冲,安澜也赶到了现场。   她闷声不响,弓起身体,用最坚硬的头骨直勾勾地就冲另一头坡地灰狼撞去。   这一下没有丝毫留力地撞在对方的腰上,在撞击瞬间安澜几乎能听到骨头承受压力时发出的噼啪爆响声,头上先是一沉,接着一轻,再看清时,她发现目标已经飞到了三四米外,正在艰难地尝试起身。   谷地公狼王虽然前腿受伤,多年积累下来的战斗经验还在,它大头一摆就把坡地公狼王短暂地挥退了几秒钟,然后抓紧时间后退几步,同安澜和黑狼靠在了一起。   顷刻之间,三对一变成了三对三。   坡地公狼王眼神冰冷。   它知道偷袭已经失败了。   接下来要发生的是真刀真枪、没有捷径的对抗。 第142章   卡恩·怀特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作为常年居住在狼营里的责任研究员,他的手机每天都是24小时不关机,以免有要事发生时其他工作人员联系不上他。   今天这个电话响起时天才刚蒙蒙亮,电话一接通,对面就传来极为嘈杂的背景音,似乎是有人在大声议论着什么,期间还夹杂着几声惊呼。   “一台热成像无人机拍到两个狼群打起来了,现在战况还很激烈,似乎已经有伤亡了……”摄影师丽芙催道,“总之你快来吧。”   狼群打起来了?!   卡恩本来还在迷迷糊糊,听到这话一下子清醒过来,抄起大衣就往外跑,险些跑掉了一只鞋。   他的住所离狼营不远。   这片营地是效仿达彻夫妇当年做研究时搭建的狼营设计的,不过比起后者来帐篷数量更多,堆放的设备也更复杂,光是无人机就配置了六台。   卡恩顺着指引猛踩油门,紧赶慢赶赶到了距离冲突现场一公里开外的山坡上,和丽芙同其他工作人员会合,询问事情的全过程。   丽芙便说道:“我之前在检查无人机拍到的照片,约翰在整理这几天收集到的粪便样本,然后我们都听到了很不正常的狼嗥声……冲突刚开始我就给你打电话了,还没放下手机就打成了这样……”   “我看看。”卡恩接过望远镜,然后立刻低咒一句。   “我估计这次不能善了,两边都下了狠手,估计是都感觉到这几年冬天不好熬。”约翰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说,“你看那,阿尔法狼受伤了。”   他指向一瘸一拐的谷地公狼王。   尽管战场中央已经有两头坡地灰狼倒地不起,但由于狼群的结构特点,研究院自然而然地会更关注阿尔法狼的安危,因为一头阿尔法狼的死亡会造成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影响力甚至波及整个地区。   北美在上世纪曾经有过一场控制灰狼数量的运动,那时人们还不了解狼群的结构,满心以为驾驶飞机从空中随机杀灭30-50%的灰狼就可以达到目的,结果导致无数狼群因为阿尔法死亡而分崩离析,还有许多本来没有生育权的灰狼一下子有了生育权,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家族,狼群反而像野火一样不受控制地生长。   不说别的,如果谷地公狼王死了,整个狼群肯定会陷入动荡,附近几个狼群也会趁虚而入,爆发更大的多方战争,如果能够维持现状当然是最好。   不过研究员们也知道自己的愿望不过理想化。   两个狼群一边伤了阿尔法,一边有两头狼倒地不起,其中一头尾巴被撕掉了,另一头喉咙被咬穿,到了这一步,双方差不多升级成了生死大敌。   “连凯莉都打出火了。”约翰总结道。   凯莉就是谷地狼群的那头欧米伽母狼,也是近几个月在社交平台上因为“咸鱼翻身”、“底层逆袭”出了名的母狼。   它在出生没多久时就表现出了怯懦的一面,研究员担心这头难得的白色母狼会成为社会底层,所以祝福似的给它起名叫凯莉。   一方面是因为凯莉和它的母亲莫莉有着相似的音节,另一方面是因为凯莉这个名字象征着英勇,代表着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战士。   然而这份祝福没有起到成效。   一年过后,它果然成为了欧米伽。   可就是这样一头欧米伽狼却在几个月前站出来挑战了贝塔狼,又在今天撕碎了一名对手,站在战场中心为了保护阿尔法而对抗着另一头阿尔法狼。   它长成了一头英勇无畏的大狼。   任何一名研究员都会不吝给出这样的赞美。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头白色大狼已经换了芯子,他们唯一能猜到的、也是安澜此时此刻能意识到的,就是她正在面对着巨大的压力。   灰狼是非常聪明的战士,它们可以运用拉扯制造出以多打少的优势局,也可以在数量相当时准确察觉到敌方阵容的薄弱点。   对坡地狼群来说,这个薄弱点就是谷地公狼王。   一条前腿受了贯通伤,几乎不能落地,侧身顶撞、跳扑和闪避都受到影响,战斗力直接折损一半,眼下它只能进行最基础的对抗,生命安全仰仗着黑狼和安澜的保护。   可他们俩频繁施以援手,对自身的防御就必定会出现漏洞,给敌人以发动进攻的机会,其中又以安澜挨的打最多——   一头体型健壮的三岁公狼和一头有点瘦的两岁母狼,怎么看都是后者更像个软柿子,更可能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直接溃退。   三对三开始才没多久,她身上的白色皮毛就被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要不是她自己经验丰富,黑狼和公狼王有时也会过来拆火,估计早就倒地不起等死了。   不过安澜身上有股狠劲。   几个世界以来,每每陷入苦战时,她都抱着我倒霉你也不能好过的念头,死也要从对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三头坡地狼中的那头三岁母狼在一次抱摔撕咬时被她抓住机会咬住耳朵,旋即一只爪子扯住面颊,从眼角深深地撕到鼻尖,留下了几道长长的血痕。   这一下抓得非常结实。   失去一只眼睛的视力,三岁母狼在接下来的进攻中无意识地改变了战术,原本能够从任何一个方向接近发动攻击,现在却只会从眼睛完好的那边接近,以此来保护自己。   它的行为变得很有预测性。   既然如此,安澜也不会放过扩大战果的机会。   当这头三岁母狼第四次尝试偷袭时,她顺势一拧身体,从下往上地咬向了它的喉咙,然后在敌人跳起闪躲从容地绕到了左后方。   在这个位置,它什么都看不见。   那只明亮的澄黄色的眼睛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血窟窿,根本无法为主人提供半点帮助。   三岁母狼扭动身体,转动耳朵,试图找回主动权,但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安澜已经把狼牙深深地扎进了它的后腰。   压制形成。   脊柱是所有灰狼乃至大多数哺乳动物的要害所在,一旦被对手从这里固定住,就会陷入挣扎和不挣扎都可能导致筋断骨折的两难境地。   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办法还击。   三岁母狼拼命向两侧扭转身体,前爪不停地扑腾着,后爪不停地踢蹬着,强有力的尾巴像钢鞭一样左右挥舞,试图逼迫她放弃压制。   可安澜怎么可能让它如愿。   她死死钉住牙刀,感受狼牙下的肌肉不断撕裂,露出被重重保护着的坚硬的骨节。狼牙和脊柱相撞,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带来一股磨擦黑板时会有的倒牙的感觉。   陌生又熟悉。   安澜在这里发狠,公狼王和黑狼也没闲着,前者拖着伤腿还在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攻击,后者则穿梭在两头坡地公狼之间,把它们的尖牙利齿挡在外面,保护自己的阿尔法。   两声哀嚎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其中一声从几十米开外传来。   长腿被膘肥体壮的敌人掀翻在地,四脚朝天,前腿内侧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呼啦啦地往外冒血,好在有宽耳的解围,不至于被当场捕刀。   另一声则从最近的地方传来。   出于恐惧和疼痛,三岁母狼终于忍不住大声嗥叫起来,呼唤着自己的家族成员,希望它们能把它从受制于人的危险境地解救出去。   这两声哀嚎出来,战场上顿时一阵骚动。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坡地母狼王。   大约三岁母狼是比较宠爱的孩子,可能也是第一窝孩子,它简直心急如焚,脑袋一热就想绕过谷地母狼王去拯救自己的女儿。   这种分心在战斗中是致命的。   安澜亲眼看到母亲在背后咬住了它的尾巴,抡圆了往回一甩,跟大风车似的把它甩了回去,旋即欺身而上,人立而起,直接把它压翻在地,牙刀刺向脖颈。   坡地母狼王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顷刻间,场地里不是一头狼在求助,变成了两头狼在求助,其中一头还是阿尔法狼。   配偶在狼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到了这份上,坡地公狼王也不得不放弃进攻,想要抽身离开去妻子那里帮忙。   出于同样的理由,谷地公狼王也拖着腿追了上去。   败退就像一副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从坡地公狼王抽身去帮助母狼王开始,坡地灰狼一头跟着一头想尽办法从战斗中脱身,向其他家庭成员靠拢,离开树林和草原的边界线。   三岁母狼也想离开,安澜却没有松开嘴巴。   她心里想着邻近狼群越削弱才越符合本狼群的利益,喉咙里呜呜吼叫着,催促还在附近的黑狼拦住另一头公狼,好让她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结果黑狼似乎有其他想法。   这头大狼用一个非常莽撞的动作挡在公狼和她之间,然后被对方猛地一撞,发出了小狗被踢般的惨叫声。它似乎是受伤了,在这一记顶撞后就一瘸一拐地想要离开,却不慎把整个后背都露在对方面前。   坡地公狼本来是想救三岁母狼,可哪头狼能忍住后颈后腰放在面前随便挑选位置下口的诱惑?   它毫不犹豫地就追了上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太快了,安澜只看到黑狼在几步跛行之后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眼卡着时间转过身来,旋即是一记自下而上的扭身扑击,直直对上居高临下想发动撕咬的坡地公狼。   这套动作太过流畅,流畅到好像是坡地公狼自己把脖子送到黑狼的牙刀底下一样。   刺入,切割,封锁,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安澜被这只在寓言故事里看到过的精湛演技惊得目瞪口呆,嘴下下意识地一个用力,只听嘎巴一声,脊柱便断裂开来。   三岁母狼原本以为自己一定能等到同伴的救援,没想到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不仅同伴受了致命伤,它自己也被折断了骨头,基本宣告了死亡。   好不容易在公狼王的解围下站起身就看到这一幕,坡地母狼王目眦欲裂,不假思索地就想往这里冲过来,但很快就被其他家庭成员拦住。   坡地狼群原本想来占领山谷,却丢下了四具尸体,整个狼群的实力都受到了严重削弱,至少将来一两年是无法再挑起事端了。   而战胜的谷地狼群则聚到一起,检查着彼此身上的伤势,尝试帮助失血过多的长腿。   安澜凑近去看了看它的伤势。   她失望地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唯一能仰仗的只有野狼强大的恢复能力,希望它能过挺过这一劫。 第143章   事实证明长腿还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   这头一岁多的小狼虽然刚开始血流不止,但随着血液凝固,和毛发粘连在一起,伤口的出血量也大大减少,最后勉强止住了血流。   在一旁观望的研究员们这才放下心来,停止了关于要不要强行突入狼群去抢救受伤灰狼的争论——毕竟这些死伤都是在领地争斗中产生的,他们如果贸然救护,很可能用人力去左右下一次冲突的胜负,和自然规律不相符。   这片区域的灰狼数量还算可观。   早年间还有野狼保护机构会救护在狼群冲突中受伤的灰狼,然后把它们分批放生到没有被占据的地方去组建新的狼群,或者在预留地里圈养保护,近年来这种救护变少了。   灰狼可不知道人类心里的纠结。   安澜可能是唯一一个注意到远处有人类的,因为那里有不知什么东西在反光,而且反了好几次。   其他家庭成员基本都在盯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和阿尔法狼组成瘸子二人组出道的长腿,只有十字鼻和黑狼往反光的方向望了望,但很快就失去兴趣,似乎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这天晚些时候,狼群回到了猎场边缘。   胆小鬼带着三只小狼已经在树林里转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和大群会合,小狼都激动得上蹿下跳,就差把大狼们团团围住了。   面对活波可爱的半大幼崽,公狼王好像也忘掉了爪子上的重伤,宽容地低着头,让孩子们能舔到它的嘴,做出经典的乞食动作。   领地冲突带来的阴云似乎正在消散。   但安澜知道它并没有完全从头顶上移开。   无论是阿尔法狼受到的贯通伤、长腿受到的重伤还是其他灰狼身上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伤痕,都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不断好转或不断恶化。   即使她自己也必须格外小心,以免因为伤势愈合不佳给将来的狩猎和战斗带来不利影响。   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先去看看有没有东西吃。   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说不定早上打的肉还没被其他动物吃完,可以再摸回去吃几口呢?那可是整头小牛,就算让狼群敞开了吃都可以吃上一星期,现在其他成员还在舔伤口,她先去探探路,不过分吧?   安澜非常心安理得地从聚集点溜了出去。   狼群把小牛拖倒的地方是一个山坡,那一带比较空旷,站在森林边缘就能看清楚整个地形。她跑到时牛的尸体还在那,身上落满了乌鸦,边上还站着一头美洲狮。   每一场杀戮在大自然里都不是秘密,有时候她都觉得这些猎物其实本质上是共享猎物,一种动物狩猎,多种动物吃饱。   平时要是狼群看管不严,猎物边上没多久就会出现来打秋风的郊狼或者狐狸,前面两种动物好歹还是偷偷摸摸过来,碰到乌鸦吃得也不多,最惨的是碰到棕熊,这种庞然大物根本不怕狼群,总是推土机一样大大咧咧地过来捡走劳动成果。   可是美洲狮安澜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   其实领地里一直都有雄性美洲狮留下的标记气味,说明两种猛兽的活动范围在一定程度上有重合,但气味的主人总是非常神出鬼没、猫猫祟祟,从来没有和狼群发生过正面碰撞。   而眼前的这头,从风中传来的气味来看,是一头从来没出现过的雌性美洲狮,很可能是一位刚从母亲领地里离开去独自闯荡的年轻女士。   出于猛兽的竞争角度,安澜应该呼唤狼群,上去把它赶走,重新获得对猎物的占领;但出于欣赏的角度,她对这种在灰狼挤压下数量直线下降(黄石公园内甚至降了48%)的白嘴猫猫又有点同情。   它站在美洲野牛边上就像站在一座小山边上似的,吃肉吃得满脸都是粉红色,眼睛滚圆,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所以安澜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出信号。   不过对方估计是早早就过来捡漏、本来也吃到尾声了,没过多久就坐下来开始猫猫洗脸,一边洗脸一边懒洋洋地赶着在边上呱呱叫的乌鸦。   远远地有只红狐狸探了下脑袋,长得还有点像经常偷狼群食物的几只惯犯之一,它悄无声息地从石头后面探出来一瞧,看到美洲狮杵在那里,很是不甘心地晃了晃大尾巴。   安澜看得有点好笑。   她觉得这么点时间也看得差不多了,当下就准备把家庭成员呼唤过来,趁着棕熊没来之前多吃点储备粮,可准备抬头嗥叫之前她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周围,这一看之下,顿时唬了一跳——   黑狼正站在低处的稀疏树林里。   它看起来精神不错,俨然和安澜自己一样是一副伤口算什么我现在就要干饭的模样,眼睛死死地盯着美洲狮,不知道是不是在审视情况。   也可以理解。   猫科动物的前臂非常强壮,可以做出扑击和向内抱压的经典袭击姿势,可犬科动物很难做出类似的控制动作,绝大多数的攻击力都在牙齿上,前臂只作辅助作用,灵活性相差甚远。   单个灰狼对上美洲狮基本是上去送菜。   但问题是黑狼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可能已经发现了她一分多钟的不正常的放水行为,说不定就会把这归咎于一种对其他顶级掠食者的怯懦表现。   这就不太妙了。   好不容易在狼群里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和等级,安澜可不打算给任何成员再留下这种印象,只能对白嘴猫猫说抱歉了。   安澜抬头嗥叫起来。   她余光看到黑狼不知为何虎躯一震,脑袋转过来和她侧着对上视线,然后几乎立刻也抬起脑袋,喉咙振动,朝着天空和远方发出了对狼群的呼唤声。   两声高高低低的狼嗥一响起来,白嘴猫猫就跟触电似的一蹦三尺高,不负跳高冠军的名声。它在空中张开四爪,扭了下身体才落地,“呱”地叫了一声,就向远方狂奔而去了。   它的反应太好笑,安澜险些破音,黑狼的嗥叫声也劈了一下,变成了不着调的音节。   等狼群拖家带口赶过来吃饭时,两头大狼已经停止嗥叫开始撕肉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从那天开始,安澜就不由自主地总用审视的眼光去打量黑狼。   她很快发现这头在领地冲突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成员并没有得到和表现相符的待遇改善,阿尔法狼仍然会在经过时对它做出示威动作。   事实上,等再多观察一番之后,安澜发现阿尔法公狼是在对所有公狼包括一些母狼、小狼做出彰显权力的示威动作,尤其是对贝塔狼和黑狼。   这个变化让人不安。   狼群中小狼的地位不高,但优先级是很高的。等它们能跟着狼群撕扯生肉,而不需要仰仗反刍去进食,所有大狼都会默契地让出位置,不会去和小狼抢肉吃。   因此当公狼王一改从前的宽容大度在餐桌上冲着胖胖咆哮时,所有灰狼都目瞪口呆,母狼王更是不解地露出牙刀,看样子在思考要不要给配偶脸上来一口。   这还不算完。   又过了几天,胖胖和小调皮在练习摔跤扑咬,兔子在边上凑热闹,刚走过去就被哥哥按倒骑在身上,只能无奈地趴伏下来。   本来这是个很正常的小狼之间确定等级的玩闹动作,结果不知怎么就戳到了公狼王的神经,要不是棕耳朵拦着,胖胖差点给自己招来一顿毒打。   这天胖胖是没挨打,挨打的是棕耳朵。   如果说小狼们只是过得战战兢兢,时不时要迎接父亲风暴般不可预测的脾气,那棕耳朵和黑狼简直是要夹着尾巴做狼了。   黑狼曾经挑战过阿尔法狼的权威,被警惕不冤,可棕耳朵呢?难道是因为和母狼王走得近?   贝塔公狼对阿尔法母狼表现出亲近之意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多数时候阿尔法公狼都能通过嗥叫和肢体语言捍卫自己的交配权,但有些时候它们也会疏于防范,或者雷声大雨点小,从而使得狼崽的血脉存疑。   在安澜看来,便宜老爹和棕耳朵的关系不能算坏,甚至可以说还有几分兄弟情,而父母之间无疑是恩爱的,平时连走路也是走在一起,有时候还要靠在一起。但母狼王对棕耳朵也不差。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三角关系,原本也是一个稳定的关系,共同构建出了这个狼群存在的基础,但现在这个基础被动摇了。   她无数次看见让人心酸又担忧的画面:   棕耳朵在草地上陪着越来越大的小狼玩耍,教导它们成为一头合格灰狼所需要具备的狩猎技巧和战斗技巧,有时候连最胆小的兔子都会爬到它背上,咬着它的尾巴,好像在骑大马。   每当这时,阿尔法狼总会一瘸一拐地接近,然后又一瘸一拐地离开,走到岩石上方去趴卧着,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它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履行作为一个父亲的职责了。   那么……它还能履行作为一个首领的职责吗?   安澜不知道有多少家庭成员在心里画了一个问号。   和很多狼群的年龄结构不同,谷底狼群中的两头贝塔狼都不是阿尔法狼的子嗣,棕耳朵是被上任阿尔法收养的小狼,可以算是阿尔法母狼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十字鼻是阿尔法母狼的姐妹,还有一个外来者黑狼在搅局。   公狼王因为伤势战斗力直线下滑,甚至难以在狩猎时跟上大部队,它的神经越绷越紧,离这根弦绷断还有多久?   安澜无法准确预知。   她只知道天气一天天地变冷了。 第144章   对北美灰狼来说,冬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却也是最重要的季节。   一些狼群崇尚自由,每逢春夏都会有成员或单独或结伴从家庭中离开去领地里的其他地方飘荡,直到雪落下时才动身折返。对这些狼群来说,冬季是团圆的季节。   还有一些狼群一年四季都待在一起,甚至可能有相对固定的住所,比如某块巨大的岩石下方或者某个背风的洞穴深处,它们体会不到冬季代表的重新团圆之情,却能享受挤在一起取暖的融融乐趣。   即使在狼群之外孤身游荡的独狼也会为了冬季的到来而蠢蠢欲动,因为它们知道晚冬时分发情期即将到来,该是自己去求偶、去交配、去繁衍、去组建一个新狼群的时候了。   无论生活在阿拉斯加还是爱达荷州,无论生活在庞大的族群中还是迷你的族群中,无论是还没性成熟的小狼还是见多识广的老狼,绝大多数灰狼在这个季节尤其是尾巴稍的时候都会陷入一种无比矛盾的氛围——   平时家庭成员相互扶持、彼此照顾,偶尔也会发生矛盾,但在雪从最厚慢慢变薄的时候,躁动就会变成主旋律。   生存要求它们抱团,交配权又会引发冲突。   有经验的阿尔法狼能够在繁殖季节既表明权力又保持克制,带领整个狼群平稳地度过这段紧张时期;而另一些阿尔法狼则会被日益紧绷的家庭氛围弄得焦头烂额。   去年谷地狼群在整个交配季节一共发生了四次冲突,即黑狼和棕耳朵分别挑战公狼王的权威,以及十字鼻和宽耳分别挑战母狼王的权威。   这些冲突最终都被阿尔法狼镇压,等安澜穿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只能从原身的记忆里看到部分战斗画面。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任何一场战斗,也无法亲身体会去年繁殖季节狼群里的风谲云诡,但有一点是她能确定的:   去年的风暴比不上今年。   阿尔法公狼被狼牙贯穿的前爪一直都没有完全愈合,总是好了烂烂了好,严重时疼得用不上力,狩猎都要坠在狼群后面用三条腿跳着走。   挫败感可以压垮人类的神经,同样也可以压垮猛兽的神经,随着在群体活动中的渐渐边缘化,它对等级和地位的确认需求就更加高涨。   安澜冷眼看着,狼群就像一枚被压下去的弹簧,公狼群里尤其是这样,现在只需要把那根压下去的手挪开,就一定会迎来触底反弹。   不仅仅是她意识到了这点,阿尔法母狼也在整个冬天表现得极为不安。   起先这头作风强硬的母狼还能一直陪伴在配偶身边,在它无法顺利跑动时顶托着它的身体,在它没有心思进食时晚些时候把自己吃下去的东西反刍出来给它吃,每天同进同出,连睡觉时都搭着尾巴进行抚慰。   可一个首领没法胜任,另一个首领要做的决定就注定会增多。   原本母狼王只要负责决定狼群该往哪个猎场去进行狩猎、今年的狼穴要搭在哪里、小狼该以什么进度学习各种技巧……现在它还需要在发生领地冲突时决定是否去迎击、该在哪里迎击,并且负责对闯入者的驱逐和处决工作。   应该说整个谷地狼群的权柄都被掌握在了它的手中,此时此刻这个家庭不是由两位大家长在相互扶持着前进,而是由一位大家长在独自支撑着前进。   而这样的家庭……注定会面临更多挑战。   某天早上,狼群尝试狩猎美洲野牛失败,本该在侧面拉扯隔开守卫者的成员慢了半拍,当时公狼王就在那个分队里。   棕耳朵大概是有点沮丧,但十字鼻表现得比它还要激动,通过龇牙咧嘴传达了自己的强烈不满,似乎已经完全抛掉了对阿尔法狼的尊重。   母狼王几乎是当即就朝它扑了过去。   旋即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安澜跟在队伍后面,还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魔鬼般恐怖的咆哮声吓了一跳。   眼前先是两头母狼滚作一团——十字鼻在整个繁殖季节频频挑战母狼王的权威,现在又公然做出不尊重另一头阿尔法狼的举动,很显然已经触及了这个狼群的权威——紧接着是同样争吵起来的两头公狼,它们互相咆哮着,尾巴高高举着,鼻子紧缩,狼牙外呲,凶相毕露。   所有其他成员都被惊呆了。   几分钟前它们还沉浸在狩猎失败白白消耗能量还要忍饥挨饿的苦楚之中,几分钟后就要面对这种更糟糕的情况。   从普通成员到小狼到欧米伽狼都无助地站在原地,坐立不安地轻轻嗥叫,不明白当阿尔法和贝塔都在战斗时自己该做什么。   最倒霉的是黑狼。   公狼王和棕耳朵在对峙时隐隐约约都防备着这个方向,似乎担心会有第三头公狼加入战局,此时此刻安澜真想为它点一首“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不过她自己也没法置身事外。   当母狼王和十字鼻彼此都打出真火气时,安澜和宽耳母狼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劝架。   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她并没有从十字鼻那方切入战场,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了阿尔法狼身边,在一次冲锋时架住了十字鼻。   大半年来她已经把原本瘦削的身体养得健壮了很多,体重和肌肉量都上去了,充分发挥出了大骨架的潜力,现在再和十字鼻做对抗活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先前那样被它钳制在空中动弹不得。   十字鼻一次冲撞完全没撞动安澜,自己也受惊不小,这才在战斗开始后第一次停下脚步,半是狐疑半是恼怒地审视着。   但它也知道势不在我。   尽管宽耳母狼去年也曾表现过对交配权的欲望,安澜在半年之前还是头天天挨打也没人来管一下的欧米伽狼,但她们两个和十字鼻的关系更差,绝无可能在冲突发生时站在它那一边。   母狼群偃旗息鼓,公狼群里也决出了胜负。   棕耳朵在战斗力上是比公狼王强,可一来它曾经伤过后腿,多少也有点拖累;二来它骨子里还保留着对阿尔法狼的一点敬畏,因此在被再三威慑之后还是选择了退避。   风暴似乎在还未开始时就被吹熄了。   次年四五月份,新的一窝狼崽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出生,有了可爱的幼崽做缓冲,原本有些凝滞的家庭氛围又重新变得和谐起来。   尽管公狼王的前腿留了陈旧伤,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流畅地跑跳、狩猎、战斗,但它的恢复程度已经超出了安澜的预料,在野狼强大生命力的支撑下,说不定将来还能适应三条腿的正常生活。   冰消雪融、万物复苏时,她几乎以为动荡时期就要过去,坡地狼群带来的阴影就要完全退散——   直到一场战斗在狼穴附近发生。   那天狼群正如往常一样在追踪麋鹿,留下公狼王和黑狼一起守卫在幼崽身边,保护着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崽。   因为最近狩猎运气不佳,狼群有很长时间没有进食,如果要保证充足的营养供应,无论如何都得尽快得到食物补给,所以那天狼群追得久了些,一直追到四公里外把猎物拖倒在地。   原本有东西吃应该是件开心的事,可当狩猎部队叼着食物返回时,所有灰狼都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常,一种让它们背毛直竖的异常。   从猎场到狼穴的路从未如此漫长。   首先被发现的是难闻的气味、巨大的脚印和一长串星星点点的血迹。   然后被发现的是挂在树上的脱落的棕色粗毛和一截被咬得血肉模糊丢在地上的脚掌。   安澜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些痕迹属于在老虎世界和狼世界都和她打过交道的老对手,约莫是一头雌性棕熊。   更糟糕的是,有狼受伤了。   抱着这样的认知,当她远远看到混乱不堪的狼穴时,心里同时涌现出一股震惊、愤怒和了然。   她闭了闭眼,镇定心神,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去打量这个去年用过今年又扩建了的小家。   原本被搭建在一棵大树根部、入口开在侧面的洞穴已经被从小土坡顶上完全挖塌,看上去像一个泥土形成的火山口。   黑狼躺在离狼穴不到十米的地方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它舔得非常艰难,不知道是伤到了骨头还是内脏,每舔一下都会轻轻发抖。   原本浸血不明显的皮毛这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在它身上可以看到数处直接被掀起来的皮肉,血液从这里汩汩涌出。   它还活着。   但公狼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在坍塌下去的狼穴上,灰狼们沉默地嗅闻着、挖刨着,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只还活着的幼崽,但最终只在泥土中发现了这头阿尔法狼的尸体和一些混合着血迹的泥块。   公狼王的脊柱几乎是被折断了,胸口塌陷下去一大块,前腿从腿弯处消失不见,血已经流干了,但它的口中还叼着一块连皮带血的属于敌人的肉,一直到死亡都没有松开。   它战斗得非常英勇。   这块皮肉属于一头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极度饥饿又消瘦的、选择去袭击狼穴的棕熊。   独自活动的东北虎在棕熊面前有时都要饮恨,一头只能用三条腿行动的灰狼本该远远地躲开,但阿尔法狼不仅没有远离,反而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和勇气,选择挡在了幼崽们跟前。   狼群被这样的景象震住了。   几头年幼的灰狼在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立刻轻轻抽噎,发出像喘不过气来一样的响动。胆小鬼嚎哭着,十字鼻沉默着,宽耳紧紧贴着安澜,棕耳朵垂着脑袋,好像完全被压垮了。   而母狼王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低头嗅了嗅空空如也的狼穴残骸,又舔了舔丈夫的脸颊,然后躺下来,闭上眼,在它身边团成了一个圈。   如果野狼懂得什么是做梦的话,或许它正在祈祷这只是一个离奇的梦境,等眼睛闭上又睁开,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安澜不知道母亲会梦见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今晚会梦见什么。   她会梦见去年阿尔法狼趴卧在岩石上渴望地看着草坪的模样,她会梦见它在几天前把刚刚能在洞口露个头还不能跑跳的小狼崽子一一舔舐过的模样,她会梦见它挡在狼穴跟前为自己深爱的家庭付出一切的模样。   它履行了一个首领的职责。   也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以生命。 第145章   公狼王死后,狼群陷入了低谷。   就好像两根筷子少了一根,剩下一根筷子怎么都没法顺利地把菜夹起来,放在桌上拿在手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每个家庭成员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阿尔法狼的故去,母狼王整夜整夜守在尸体旁边嗥叫,棕耳朵则坐在远处倾听,十字鼻安分了几天,宽耳、胆小鬼、长腿、小调皮、胖胖和兔子连走路都是低着头。   一片混乱之中,黑狼的地位就变得很尴尬。   它是意外发生时除了公狼王之外唯一一个守在狼穴附近的家庭成员,也是个为了保护幼崽坚持到最后一刻并为此受了重伤的家庭成员,仅仅这一点就足够让母狼王对它态度温和。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另眼相看,使在阿尔法狼死去后一直蠢蠢欲动的棕耳朵有了充足的理由去再三发难,无形之中阻碍了伤口的复原。   安澜能清晰地感觉到涌动在狼群里的暗潮,并且她完全理解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的出现。   所有灰狼都对权力更迭的方式心知肚明。   假如这是圈养狼群,血缘纽带不强甚至接近于无,那么母狼王很有可能被想成为阿尔法的母狼和公狼联合起来推翻,但这是野外狼群,有着血纽带的保护,想直接推翻母狼王的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主动权仍然在它手中。   在大多数野外狼群里,如果阿尔法公狼因为年龄或伤病死去了,被独自留下的阿尔法母狼就将根据现实情况和自身心意做出选择。   它或者可以选择离开狼群去寻找下一个伴侣,并在外面组建一个崭新的家庭;或者也可以选择继续带领狼群,等待合适的雄性外来者出现在领地里。   这种等待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公狼王和母狼王组成家庭可能有三四年了,但谷地狼群里留下来的后代只有小猫三两只,说明大多数小狼在成年后都选择了外出闯荡、寻找配偶、组建自己的家庭。   既然这个狼群向外输出了大量适龄独狼,其他狼群的情况肯定也相差无几。   事实上,每年都有大量独狼从四面八方游荡而来,穿过谷地狼群的领地,它们的绝大多数并不会和狼群发生直接接触,而是在外围游走碰运气。   假如春夏季节正好有性别合适年龄合适的灰狼离开狼群独自生活,就有可能和这些独狼碰上头、看对眼,然后结成配偶、远走高飞、繁衍后代。   安澜穿过来一年,嗅到过不下二十头独狼的气味,面对面看见的只有五头,其中三头被驱逐了,两头被棕耳朵和公狼王杀死了。   现在狼群没有雄性阿尔法,对独狼的处理会温和很多,无形之中给了更多独狼接近狼群的机会,也给了母狼王更多挑选的机会。   独狼里不乏体型健硕、毛色漂亮、性格果毅的个体,说不定哪天就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下一任对象。   当然它也可以直接在狼群里挑选配偶。   只是纵观整个公狼群,胆小鬼、长腿、胖胖和兔子都是直系后代,黑狼伤势严重,能不能恢复如初还两说,再加上它地位不高,很难进入阿尔法狼的挑选视野,真正有希望的其实只有棕耳朵。   不过能以防万一当然是最好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棕耳朵才在公狼王死去后不久抖擞起来,处处和黑狼为难,迫不及待地想要确保自己唯一的竞争对手丧失竞争力。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此情此景总让安澜想到自己做人类时看过的种种“感情真经”,所谓”糊涂人解决竞争对手,聪明人解决目标“,有时候她看着都要替棕耳朵感到干着急——   你不去黏着母狼王,你老盯着黑狼干什么?   是不是忘了随时随地都会有漂亮大公狼突然出现然后直接杀进决赛圈啊!   所以说当年输给公狼王后来一直没有交配权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理由的对吧。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比它更值得掬一把辛酸泪的大概只有黑狼了,这头早前还威风凛凛的长毛大狼在受伤之后还要遭到针对。   也就是宽耳和安澜怀着点第一梯队的情谊每次狩猎之后都给它带肉吃,后来宽耳渐渐地也不带了,安澜想着曾经一起看过白嘴猫猫,坚持继续带,好歹给它把伤养好了。   黑狼能跑能跳之后,棕耳朵越发敌视它,连带着还迁怒了宽耳和安澜,反而同从前基本不怎么来往的十字鼻亲近了许多,俨然一副要共同弹压普通成员的模样。   说实话,安澜当时差点笑出声。   十字鼻作为贝塔狼并没有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不仅繁殖季节,哪怕寻常时间都常常挑战母狼王的权威,说是它的心腹大患也不为过,要不是为了牵制下面成长起来的母狼们,说不定早就被它驱逐出去了。   而棕耳朵明知情况是这样,不仅不划清界限,还越走越近,这在母狼王看来不是为了交配权携手准备推翻它又是什么?   她从未见过这种反向冲刺大师。   几年了,别说是决赛圈,这位大兄弟估计连赛道在哪都摸不着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就算母狼王在缓过神来之后曾经考虑过要选择棕耳朵,面对这种形势,它也放弃了这种想法,表现得根本不着急。   这年六月,领地里来了一头约莫四岁大的公狼。   外来客从出现的第一时间起就被谷地狼群发现了,棕耳朵当即就准备去进行驱逐,但它在狼群休憩的地点晃了一圈,除了几只一岁小狼犹犹豫豫,竟然没有一头大狼愿意跟上,就连十字鼻都在估量。   晚些时候,母狼王独自离开了狼群。   狼嗥声在半夜响起,穿过原野,穿过森林,遥遥地回荡着,响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一雌一雄两头大狼一起出现在了狼群附近。   母狼王从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呜呜声,呼唤它的孩子们前去迎接这个家庭的新成员,见一见这个将来会是第二头阿尔法狼的生面孔。   安澜第一个靠了过去。   她和脸上有着伤疤的四岁灰狼友善地彼此嗅了嗅,然后舔了舔对方的吻部。   在她之后,黑狼非常无所谓地靠了过来,做任务一样也舔了舔它的嘴巴,紧接着是非常敷衍的宽耳,是小心翼翼的长腿和三只小狼,是战战兢兢的胆小鬼,最后是若有所思的有些过分殷勤的十字鼻。   空地里只剩下了棕耳朵。   大势已去。   它绝望地哀嚎了一声。   安澜从来没听棕耳朵发出过那么凄厉的声音,那声狼嗥不像是狼嗥,反而像是鬼魂在所有希望转为绝望时发出的咬牙切齿的尖啸。   似乎时隔多年,它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在这个狼群里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夏天结束之前,棕耳朵离开了。   在它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已经两岁多的长腿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母亲和兄弟姐妹,第二次尝试外出闯荡。   至此,公狼群里只剩下伤疤、黑狼、胆小鬼、胖胖和兔子,鉴于后面三头基本不可能对阿尔法狼造成威胁,黑狼又表示了退让,动荡不堪的公狼秩序终于被确定下来,而母狼王也终于有空腾出手来处理母狼群中的动荡。   准确地说它只做了一件事:放任自流。   从前如果宽耳和安澜对十字鼻表现得太过强势,阿尔法狼可能会插手其中,稍微维护一下贝塔狼的尊严,但现在它只是冷眼旁观,连一声嗥叫都欠奉。   受到这种鼓励,宽耳表现得越来越活跃。   安澜打定主意这辈子在赢得狼群尊重之后就依托狼群开始划水当咸鱼,自然不会强出头去跟宽耳抢表现机会,不如说,如果宽耳能把十字鼻拉下来,自己当这个贝塔狼,对她来说还更合适一些。   于是十字鼻就开始觉得日子不好过了。   换一头灰狼大概能明白这是一个危险信号,不仅意味着普通成员在明面上不服从贝塔狼作为第二管理者的权威,也意味着作为权力核心的阿尔法狼在明面上对它表达了不满。   可是十字鼻的性格注定了它的命运。   它就是这样一头性格残暴的母狼,不知道小时候经历了什么,在外面闯荡时又经历了什么,让它笃信一切都可以用尖牙利爪来说话,只要把普通成员都打服了,就可以高枕无忧。   冲突在一次玩耍中爆发。   当时安澜正在陪着小调皮练习追逐和跳扑技巧,宽耳坐在一边看,两头母狼你追我赶,然后换个方向继续打闹。   追逐这个动作在狼的肢体语言里也可以被认为是等级制度的一个体现,只不过关系好的狼在玩耍中总会互换角色,不会把等级带到这个场合。   在一次主动追逐后,轮到小调皮来追逐她。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动作唤醒了十字鼻的某些记忆,当安澜扭身开始逃跑时,它竟然狂奔起步,越过小调皮就追了过来,然后在靠近时毫不犹豫地发动了一个抱摔。   安澜猝不及防,直接被绊倒在地,然后背上就压上了一个重物,显然是十字鼻在进行压制——另一个彰显等级的行为。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已经摆脱了欧米伽狼的边缘身份,是被狼群承认的内圈成员,即使贝塔狼也应当给她一定的尊重,不可能像当年那样呼来喝去、动不动就上手压制、殴打或者逼迫臣服,尤其这还是在玩耍场景之中。   更何况年轻的小调皮还在边上看着。   一岁狼完全被这个突然发生的情况惊呆了,它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犹豫地挪动脚步,似乎在判断自己还该不该继续进行玩耍训练,还是麻利地走开,将场地留给两头大狼。   安澜感到一阵久违的怒气。   这股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她用力把十字鼻掀翻抖落在地时,已经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把这份冷静用在了战斗之中。   当着母狼王的面,当着宽耳和小调皮的面,当着其他家庭成员的面,安澜重重地用肩膀顶撞在十字鼻的肩膀上,然后冲它发出了一声不容错认的挑衅的吠叫声。   贝塔狼几乎是目瞪口呆。   它完全下意识地顺着这股力量后退一步,然后又因为这后退的动作恼羞成怒,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凶光。   狼群围了过来。   安澜余光看到公狼王来回踱步,母狼王端坐着,宽耳站立着,黑狼则身体前倾,耳朵前后转动,没有一头大狼发出哪怕一声嗥叫。   于是她发动了攻击。 第146章   第一次攻击就是真刀真枪,没有任何试探。   安澜在跳扑时瞄准了十字鼻的喉咙,但因为稍稍留了点变换动作的余力,攻击范围可以随时调整到喉咙附近的嘴角、脸颊、肩胛、胸脯乃至前腿。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菜鸟,而是一头真正身经百战的凶悍母狼,如果只是直直地撞上去,这一下根本不可能咬到实处。   果然十字鼻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进行了躲闪,正好方便她顺势向上一够,狼牙咬合,险而又险地扯住了对方的脸颊,然后转住那块的皮肉用力朝下拖拉。   由于前臂活动的局限性,犬科动物在摆脱控制时并不那么灵活,先被咬住的话基本要依靠皮毛的滑动来挣出空间。   当安澜把全身重量加在狼牙上时,十字鼻只能把前臂搭在她的背上,半个身体危险地扭转着,吻部借着这股力量拼命往侧面靠,希望能够咬到她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   这是个无奈的选择,但也是个正确的选择。   一边在拖着对方往后拽,一边在压着对方往前走,几乎形成了在原地绕着地方打转的奇怪局面。   对十字鼻来说,如果安澜继续用力拖拽,它就可以顺势跟着往那个方向移动,这样一来不仅狼牙造成的伤害会被减缓很多,就连力气都可以省下不少;如果安澜不拖拽,它就会有更多的空间来腾挪。   前提是它扛得住身体上的痛苦。   安澜感觉狼牙穿透皮毛已经刺入了肌肉之中,假如她继续撕扯,很有可能能把这一整块皮肤从十字鼻脸上撕下来,或者至少在上面制造一个巨大的豁口。   对她来说,这次袭击变成了消耗和成果的对比。   制造一个豁口,能不能撕扯到重要的神经、血管或者干脆伤到眼睛呢?   假如答案是否定的,只是开个口子,达不到压制的效果,对战力没有太大影响,那么损失的体力对之后的战斗而言就比较亏了。   不过十字鼻真的能一直扛下去吗?   眼下可只有它一个在不停地流血。   思来想去,安澜决定赌上一赌,反正最坏的结果也能在对方脸上留下一个难以愈合的伤疤,提醒它这次战斗造成的后果。   双方就这样陷入了僵持。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安澜几乎都能听到狼牙之下筋肉撕裂的声音,十字鼻终于无法忍耐这种痛苦,从省力的被动状态转为了主动状态。   它做的第一个举动就是用力冲撞。   和刚才顺着安澜拖拽的力量往前走不同,此时此刻十字鼻爆发出了惊人的冲击力,比安澜走得还要快,把全身上下所有的重量都加诸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是个不要命的打法。   随着每一次冲撞的发生,十字鼻都在扩大着已经被撕裂的伤口,但它表现得好像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只是用力地甩着脑袋。   安澜不得不用四只脚爪死死抓住地面,坚定着自己的立场,否则就有可能从侧面面对状态被甩到转成正面面对状态,然后进入灰狼搏斗时最经常出现的人立而起相互抱摔的姿势——   当两头狼面对面时,无论是咬住脸颊、咬住下颚、咬住耳朵还是咬住脖颈,另一头狼都能利用松垮的皮毛和强大的颈部力量来进行撕咬反制,单方受伤变成以伤换伤。   可尽管她已经四只爪子插到泥地里去了,肌肉绷紧到尾巴尖都好像在用力,十字鼻疯狂的挣扎还是在慢慢起到成效。   十三、四次甩动之后,安澜口中一松,整个身体被一股巨力撞到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没等她站稳脚跟,十字鼻跟着又是一撞,脑袋撞在她的脑袋上,顿时把她撞到头昏眼花。   安澜晃了晃脑袋,稳住身形。   两头母狼都是体格庞大的健壮个体,不存在某些体型悬殊战斗中刚一触碰就能分出胜负的情况,她仗着好几个世界积累下来的经验,在战斗技巧上也和十字鼻没有太大差距……   抱摔较量在所难免。   真到了这份上,安澜反而被激起了血性。   当十字鼻吠叫着冲上来时,她的视线转向了对方脸颊上那块支离破碎的皮肉,也看着从伤口下不断流淌下来的淋漓的鲜血。   这在文明世界里显得过分残忍的一幕在动物世界中却是一番预示着胜利的美景。   一秒钟轻微的晃神。   然后是一场让尘土飞扬的猛烈撞击。   两头母狼发出能让任何一头草食动物汗毛倒竖的滚雷般的咆哮声,眼睛里闪烁着欲要择人而噬的光芒,直起身体在空中真刀真枪地撕咬在了一起。   安澜用前臂死死搂抱住十字鼻的肩胛,牙刀如匕首一般刺向了它的喉咙。   同样把前臂抱扑上来的十字鼻顺势一让,把脖颈让了过去,听凭狼牙划过皮毛,深深地埋进了那一侧的脖根处。作为回应,它咬住了对手耳朵后方的侧颈。   经过几个月以来的不断调整,这一回安澜没有感觉到那种搬动大山般的沉重感,取而代之的是两队拔河时谁也奈何不了谁、却谁也不肯放弃的僵持感。   这种势均力敌的知觉在无形中增强了她的信心,使她能不断地甩动脖颈,把狼牙朝着深处不断地埋入、再埋入。   更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炸开。   当感觉到脖子上的疼痛升级、可能预示着不妙的信号时,安澜转变策略,忽然往后一退,顺着十字鼻前扑给的这个力朝地上一倒,紧接着飞快地打了个滚。   这一下抓到了对手毫无防备的时机,利用地面把侧颈从狼牙底下解救了出来,让她能够从容地组织起第二次进攻,直直地撞向了十字鼻毫无防备的腰部。   哀嚎声几乎是立刻在场中响起。   比起坚硬的头骨,腰部的强度就没有那么高,在遇到撞击时会产生剧烈的疼痛,很容易让灰狼在短时间内丧失继续进攻的连贯性。   而安澜也没有让自己挣出的缺口白费。   利用十字鼻发出哀嚎的时间,她继续着自己的攻势,扭转身体、低下脖颈,非常顺利地咬住了对方的腿弯关节,然后重复用力向后拖拽的动作。   这回十字鼻不敢胡乱挣扎了。   腿和脸颊或者脖子根部肩胛处的部位完全不同,抛开运气太差直接感染或者留下旧伤的情况不提,仗着强大的愈合能力,一头狼被贯穿哪怕撕开脸上或者身上的皮肤也不过是留个伤疤,但要是被断了腿,生存机会就会大大降低。   为了保护自己的前腿,十字鼻不得不用三条腿以一个非常艰难的姿势往前跳动,并且不断发出小狗被踢到时会发出的呜咽声。   安澜拖着它向后走了整整七米。   当她试着稍稍放松一点钳制时,十字鼻又从呜咽转为了咆哮,于是她立刻收紧了上下颚,直到听到呜咽声才算完。   灰狼的咬合力非常惊人,一来二去,这条前腿上的关节就发出了不详的轻微断裂声,这还是安澜考虑到它为狼群做出的贡献以及毕竟是家庭成员这个事实留力的结果。   到了这份上,十字鼻不得不放弃了抵抗。   在安澜威胁的呜呜声中,在阿尔法狼审视的注视中,在其他灰狼的旁观中,贝塔狼压低身体,背起耳朵,眼睛微微上翻,舌头从犬齿中间伸出,做了一个近似舔舐的动作。   尽管没有到达仰面躺下的程度,但这是一套毋庸置疑的非常清晰的臣服动作。   一直保持平静的狼群突然骚动起来。   它们明白一个激烈的阶段已经过去,一个战斗的结果已经产生,而现在,是它们对这场冲突进行总结的时候了。   狼群中发生的冲突并不像两个人类拳手在赛场上的对阵那样,一是一二是二,赢家得到赢家的奖励,败者则失去一切,条条框框写得分分明明。   不,不是的。   除了造成死亡和重伤的冲突之外——而这种情况在野外狼群里是极少发生的——其他冲突都更像是一种带有目的的信息表达。   十字鼻通过跨骑压制要求安澜进行臣服,而安澜则通过挑战向它公然展现出自己的不满,在所有信息被传达之后,就轮到围上来的其他成员进行审视、思考、判断和行动。   如果它们认同十字鼻在狼群中的地位,觉得还愿意听从它的管理、维护它的权威,就有可能在战斗的任何一个阶段插手其中,要求安澜为不尊重狼群的等级结构而付出代价。   可是如果——如果,它们认为十字鼻已经没有资格再充当第二顺位的管理者,而实际上也没有普通成员愿意听它的话,那么就有可能从头到尾袖手旁观,甚至在阿尔法狼的默许下一拥而上推翻它的统治。   安澜赌的就是第二种情形。   当初它还是一头欧米伽狼,可以算是整个狼群里最边缘的角色,结果狼群里的母狼都在观望,公狼也没有插手。   事后分析分析,十字鼻糟糕的狼际关系是一个原因,原身的血缘纽带也是一个原因。   这就好像英超足球队偏爱那些有英国户口本的球员一样,但凡有个还算能打的,稍微颜值再高点,就能捧出一个球星来。   实际上阿尔法也偏爱自己的亲人。   假如血缘关系者性格天生怯懦,对应的成为了狼群中的边缘角色,公狼王和母狼王就不会对它加以过多的关怀和帮助,而会默认这种结果,并且维护狼群中的等级地位。   但当这头灰狼改变性格时,它们自然也愿意看着自己的血缘关系者争夺地位,而把那些外来者、挑战失败者放在边缘的尴尬地位。   原本十字鼻和安澜应当是一样的。   问题是——母狼王不喜欢这个姐妹,并且,即使它原来需要一个工具贝塔狼,能够忍耐这个姐妹,通过这一年不间断的变故,这种忍耐也走到了尽头。   十字鼻母狼失败了。   在安澜这头原本被它看不起的欧米伽狼身上,它好几次都栽了跟头,先前或许可以归咎为狼群的选择,可这一次它是在战场上败下阵来,甚至被迫做出了部分臣服动作。   阿尔法狼不需要更多信息来帮助下结论了。   几秒种后,母狼王站起身来,一甩尾巴,沉稳地离开了战斗发生的地方。在它身后跟着同样冷静的公狼王。   当两头阿尔法狼离开后,安澜才放开十字鼻。   宽耳母狼和小调皮在片刻之后朝她所在的方向靠近,前者似乎在纠结,后者却毫不犹豫,最终它们都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吻部。   从这天开始,安澜成为了谷地狼群中仅次于阿尔法狼的贝塔狼。   她并没有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而是趁胜追击,直接人立起来,把十字鼻推到在地,跨过去做了一个压制动作——   仿佛降落在它身上的一场暴雪。 第147章   成为贝塔狼之后,安澜的社交更多了。   以前她只是个普通成员,如果跑去和等级地位更高的成员社交就必须要遵守社交规范,每隔一段时间做一做增进增进感情没什么不好,但也不可能天天做快乐舔狼。   现在就不一样了。   现在不是她去找别人社交,是别人要来找她社交。   本来就很粘人的小调皮更粘人了,安澜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宽耳母狼在找准定位之后也变得非常殷切,就连十字鼻都会像完成任务一样偶尔过来一下,有段时间她都怀疑自己的嘴巴会被舔到秃噜皮。   这个时候就能察觉到责任的好处了。   作为贝塔狼,安澜有两段前从没发现过的独处时间可以用来躲清静。   首先是狼群的睡觉时间。   冲突发生的第二天太阳很好,当狼群走到平常喜欢待的露天林地时,安澜能感觉到爪子底下踩着的泥土、草甸和枯叶都被晒得有点烫脚。   这种天气最适合躺下来懒洋洋地晒晒毛了。   她走过几个眼熟的浅坑,走到自己躺出来的小土坑边上,先是转着圈踩了又踩,尾巴扫了扫边上的浮土,然后就准备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睡成一个团子。   可安澜刚刚闭上眼睛,就感觉到有个湿漉漉的东西拱了拱自己的脊背。拱了一下没拱醒,对方又拱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她绝望地张开眼睛——   然后直勾勾对上了一对威严的黄眼睛。   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安澜伸出舌头舔了舔母亲的嘴巴。但她还沉浸在快要睡着的模式里,很难进行有序的思考,一下子也没领会这个时间点找她是为了什么。   母狼王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它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就走回自己的小土坑里去睡觉了,好像这一趟过来的全部目的就是要把她弄醒一样。   安澜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在沉睡。   母狼王侧面躺着,公狼王正把脑袋架在它的腰上;黑狼、宽耳和胖胖都是比较常见的团身睡姿;胆小鬼和兔子背靠背待着,似乎担心有谁会在睡梦中过去揍人;小调皮就比较豪放了,前腿蜷缩、后腿张开、肚皮朝天,睡得那叫一个四仰八叉。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是少了点什么呢?   安澜慢慢眨着眼睛,试图把困意全部甩掉。   忽然有一个明悟击中了她——其他灰狼都在睡觉,只剩下她自己醒着,这不就是今天要让她去放哨的意思吗?   其实也不怪她一开始没有意识到。   狼群睡觉时的确会留下一头狼醒着来保持警惕没错,很多狼群是轮流放哨的也没错,可不同狼群在这方面还是有些习惯差别的。   谷地狼群的两头阿尔法比较尽职尽责(也有可能是不太相信普通成员的能力),所以一般都是它们自己和贝塔狼轮流值班放哨,安澜每天都睡得很香。   现在这种生活是一去不复返了。   暂时还没有雄性贝塔狼出现,意味着每三天她就有一天不能好好睡觉,从一条快乐的咸鱼彻底变成了不快乐的打工人。   那天安澜是带着生无可恋的情绪放完整场哨的,并且她还第一次意识到了某些灰狼竟然会打呼噜,而且还打得非常响亮,响亮到整片树林里都回荡着它的呼吸声。   不过两周后,她就从盼着工作日快点过去进化到盼着工作日快点到来了。   至少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睡觉,没有灰狼能在梦里把她的鼻子舔破皮,也没有灰狼能在梦里把她吻部的毛舔秃。   除了睡觉时间,另一个多出来的是巡逻时间。   狼群对领地的保护力度是动态的,对领地里不同区域的保护侧重也是动态的,当一段时间内有很多独狼或狼群尝试入侵某块领地时,它们就会加强巡逻,尤其是对这块领地的巡逻。   而巡逻工作并不是由整个狼群一起完成的。   大多数时候负责排除危险的是高级成员,特别是本来就该在战斗中承担更多责任的阿尔法公狼和贝塔公狼。   可……看看家里的公狼吧。   阿尔法公狼今年四岁(母狼王已经七岁多了),甚至还没有黑狼大,从战斗力上看似乎也有所不如,幸亏黑狼的性格比较躺平,属于是吃饱喝足万事不愁的类型,才能保持现在的和平状态。   这两头狼还算是有出息的。   再往下来就是风吹吹都能把它吓得半死的沙包流吉祥物胆小鬼,比胆小鬼还要怯弱的兔子,欺负胆小鬼和兔子第一名、真要打架它还不行的胖胖。   怎么看怎么悲惨。   入秋以来在领地里徘徊的独狼不降反升,并且坡地狼群似乎又在动作连连,安澜作为贝塔狼出去巡逻的次数数都数不清,很快就因为连轴转而累得半死。   到后来连宽耳和十字鼻都被派出去巡逻了。   阿尔法狼约莫是觉得这样不行,就把养伤养了小半年的黑狼抓过去让它一起巡逻,这样一来,它的地位就显了出来。   当年能从棕熊手里捡回来一条命,黑狼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后来有一次胖胖为了早点吃上饭试图从它身上跨过去,惹得干饭人罕见地勃然大怒,把小狼追着打得上蹿下跳。   安澜满心以为一两年后贝塔的争斗会在这两头狼之间发生,胖胖从小性格就很强势,挨了这顿打肯定会“怀恨在心”,结果却让她大跌眼镜:   胖胖不仅没记恨,还从此成了黑狼的小跟班。   如果说收服胖胖时它好歹还干了点活,那收服胆小鬼和兔子时它是真的一点活都没干。   所有家庭成员都知道黑狼喜欢自己待着,哪怕一年前大家都在拿胆小鬼当出气筒,它也不会跑去和它为难。   就因为这个,胆小鬼和兔子哪怕跟它不亲近,但也都觉得它当第二管理者没有什么坏处,都愿意听它的话,事实上也给了它承认。   就这样,黑狼成为了谷地狼群的雄性贝塔。   变成“同事关系”后,安澜和它的交集也多了起来,并且很快就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没发现过的趣事。   喜欢看小动物就是其中一个。   出于某些原因,黑狼似乎和她一样对许多动物没有抵抗力,如果双方不是面对面地发生了冲突,它更倾向于待在远处静静地观看。   安澜是在欣赏美洲狮时发现的。   当年搬到领地附近来做邻居的白嘴猫猫已经成了狼群埋肉之后的小惯偷,只要在吃完饭后卡着点回去看看,十次里面有五六次能看到它的身影。   估计这只猫咪听到狼群狩猎成功的嗥叫声就跟听到食堂开饭的铃声没什么两样。   知道了这一点,安澜就总是悄摸摸地回去看一看。   如果赶上猎物比较少的时候,她远远地吸一口就会摇人来打架,对小猫咪实行白嫖政策;如果正好赶上猎物比较多狼群吃得饱的时候,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猫猫吃完饭才摇人来打架——   除非碰到其他成员。   于是她发现就数黑狼来得最勤快。   每次两头大狼隔着一段距离偶遇了,总是会在对上视线之后补救般地嗥叫起来,并且时间节点都相差无几。   在高达八次的“你叫我也叫”活动之后,安澜终于觉得累了,疲惫了,等下次她再看到黑狼蹲在那里,干脆就摆出一副“你叫吧我不叫了”的样子,成功得到了对方一个诡异的眼神。   又过了一段时间,安澜和黑狼在回头去埋食地点的路上狭路相逢,谁也没有表现出异样,从那之后,蹲点就好像变成了一件心照不宣的小事,给日复一日稍显枯燥的生活中增添了一抹亮色。   在吸猫之外,黑狼似乎还喜欢……捉鱼。   安澜第一次看到它在河边晃来晃去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定睛一看,就知道自己没有被光晃到眼睛,也没有凭空出现幻觉——这头大狼的确是在捉鱼没错。   眼下正好是鲑鱼洄游季节,这条河里鱼多得密密麻麻,是棕熊最喜欢的自助餐厅,但谷地狼群向来是不去赶鲑鱼大餐的。   倒不是说狼不吃鱼。   事实上很多灰狼在有条件时都会去食用鱼肉,只不过并不是每头狼都有能力把鱼从河里捉上来,贸然跑到河边除了被尾巴扇几十下之外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提到这个安澜就有点不好的联想。   她依稀仿佛还记得自己当年做东北虎时发生的糗事,作为大猫捉不住鱼可比作为狼捉不住鱼要丢脸多了,不过那后来她可是苦练捉鱼技术,又在大海里好好强化了一下鲑鱼学课程,现在下去捉鱼,怎么着都应该是手到擒来……吧?   于是她找了个地方也蹲在河边,跟眼睛瞪大的黑狼并排等着捕捉那些洄游路上遇到石滩不得不努力跳起来的肥硕大鱼。   事实证明,脑袋会和手会是两码事。   这天下午她什么都没干,光跟黑狼蹲在一起尝试穷尽捕捉鲑鱼的十万八千种失败方式了。   到最后两头狼都完全失去了信心,只是靠着一股不能比对方更丢脸的心情在苦撑。   但最丢脸的还不是这个——   最丢脸的是,有两头棕熊正好在不远处捉鱼,原本它们俩还在为了更好的位置咆哮着打架,约莫是灰狼这里动静太大了,它们打着打着就停下手来,齐齐朝这里张望。   正巧一条大鱼飞起来,尾巴直勾勾地拍在了黑狼的鼻尖上,让这头能和棕熊打架的大狼像被炮弹袭击一样蹭蹭倒退了好几步。   安澜:“……”   面对两头目瞪口呆的棕熊,她非常快速地把刚刚在水里浸湿的脚掌拔了出来,然后飞也似地从河边逃走了。 第148章   阅历是一个很有用的东西。   曾经亲眼见证过、亲身经历过,才能在每一次形势变差时提前嗅到失败的味道——也才能更好地去看热闹。   安澜深以为然。   从那天尴尬到脚爪抠地落荒而逃之后,她就再也没下水捉过鲑鱼,而是选择蹲在岸上看黑狼花样百出地被鲑鱼教做狼。   最近山上一直秋雨连绵,植被锁不住更多水分,都沿着坡面流到了几条大大小小的河流里。   原本洄游小河的水位很低,某些地方石滩都有一半露在水面上,鲑鱼要逆流而上得斜着身体躺下来游泳,或者干脆摆动尾巴硬生生用肚皮从河床擦过去,难度系数极大。   鲑鱼游得慢,黑狼就有更多机会去捡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挽回点作为一头成熟大狼应该有的尊严。   可是现在这个窗口已经关上了。   每天安澜都能看到黑狼在河水里锻炼“游泳技巧”,下去时还是只毛发蓬松的大狗狗,上来之后就成了只落汤鸡,偏生嘴巴里空空如也,实在是非常可怜。   对比一下隔壁把小河当做自助餐厅的两只棕熊,就显得更可怜了。   黑狼大概是也觉得一直这样很丢脸,没过几天就心生一计,把对它言听计从的胆小鬼和兔子引过来一起捉(丢)鱼(脸)。   结果让它悔得肠子都青了。   安澜过去当人类时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   此时此刻,这句话就应验在了欧米伽狼和欧米伽狼预备役身上。   胆小鬼和兔子平时根本没表现出来过任何狩猎技巧,别人不是在前面猛追就是在侧面猛赶,它们俩十次里面有九次坠在老远的地方摸鱼。   阿尔法狼反正也不管它们。   比起莽撞前冲最后被驼鹿踢断骨头踩碎脑袋,吊在后面至少可以全须全尾,再说也欧米伽狼都是欧米伽狼了,难道还指望它样样精通?那样也不会沦落到这个社会地位啊。   可是两头阿尔法狼和两头贝塔狼都没有想到,胆小鬼和兔子不仅仅是擅长在狩猎时“摸鱼”,它们两个竟然还在真的“摸鱼”上有天赋。   只用了一个下午,胆小鬼就从河里捞起了四条鲑鱼,而且一条比一条肥美,个头大到在岸上噼噼啪啪时泥点子都要溅到安澜脸上。兔子稍微次一些,但也抓到了两条。   出于对等级的尊重,这六条鱼最后都被放在黑狼跟前,让它自己先行挑选吃哪条,剩下的才会被胆小鬼和兔子拿去当加餐。   可是黑狼看着并不快乐。   它何止是不快乐,简直是绝望,被雷劈了一样。   任凭谁本来想抓几个壮丁来共患难同受苦,好掩饰自己在某项爱好上的弱势,结果却发现这几个壮丁一个比一个学得快,一个比一个表现好,估计都得陷入自闭。   惨,实在是惨,太惨了。   笑得安澜满地找头。   更离谱的是,胆小鬼和兔子发现它们有捉鱼的天赋,捉着捉着信心大增,而且鲑鱼又是非常好的食物,吃起来口感也不错,所以每天闲着没事就往小河边跑,成功引起了其他家庭成员的注意。   起先是小调皮和胖胖好奇地过来查看情况,然后毅然决然地加入到这项“游戏”中去,没过多久宽耳和两头阿尔法狼也来了,既然大家都挪了窝,独自待着也是无聊,最后连十字鼻都来了。   鲑鱼洄游路线上的这条小河原本不是谷地狼群的惯用饮水点,现在却一跃成了它们最经常出没的地方,附近的研究员们也有所察觉,顺势改变了观测地点,拍下了大量影像资料。   狼迷们这下高兴了。   追狼群动态和追狮群动态不一样。   大部分狮子生活在向导遍地游人如织的保护区里,动向很容易就会被掌握,别说官方摄影师发布的资讯,就连游客拍都每天更新一大堆,横向对比起来狼群的资讯更新就显得缓慢且稀少。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老话说——“当你看见狼一次的时候,它已经看见了你至少两次。”   和已经习惯了游客、哪怕从车边上走过去都目不斜视的狮子不同,狼看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逃跑,鲜少接近人类。   而当它们真正接近人类时,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准备铤而走险,就是跟某个或者某几个人类有旧。   前者留不下什么照片视频,后者本来就不缺照片视频,可以说是走两个极端。   谷地狼群就属于躲人躲得厉害的那一挂。   除了驻扎在狼穴的繁殖季节,卡恩·怀特如果想更新狼群动态,往往要驱车十几公里才能找到一点踪迹,像上次那样直接目击到两个狼群交战简直是买彩票才有的好运气。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短短两周时间,野狼保护机构官网足足更新了三十多段小视频,每段都配着文字解说,详细阐释了北美灰狼的生活习性。   从这些视频里,爱好者们发现了很多细节,从西方到东方的社交平台圈子里都在展开热烈讨论,有网友写道:   【以前没发现谷地狼群有吃鱼的习惯,好像是之前的父母狼不会捉鱼,所以后代也没想着下河去捉鱼,反而是隔壁狼群捉得多,粪便分析出来超过30%的食物都是鱼。】   【能捉鱼了也是好事,多养点肉,今年冬天好好过,去年死的死伤的伤还有离群去闯荡的,狼群规模都小了,我真怕今年又跟坡地打起来。】   【坡地去年三只狼崽都养大了,谷地去年六只狼崽都没了,断档。如果今年这窝崽再出事,我估计父母狼可能都要临时允许其他成员敞开生一年了,大概率是贝塔狼。】   【克洛丝(Cross)狂喜。】   【楼上,克洛丝现在已经是普通成员了,你没看到视频里拍到狼群社交场面时都是她在舔凯莉吗?很明显凯莉又升职了。】   【那凯莉现在是贝塔狼了?】   【好家伙,我愿称谷地狼群家庭剧场为凯莉升职记,这才多久啊,之前还是欧米伽狼,升着升着都当上贝塔狼了。】   【当上贝塔狼有什么用,还不是个鲑鱼黑洞,笑死我了,我翻遍了33个视频,捉得到捉不到大家都下水去捉鱼了,只有凯莉在岸边蹲着,爪子都没湿。】   【楼上,你礼貌吗,你怎么知道人家是鲑鱼黑洞?万一是大佬的蔑视呢?前几天不是还看到她在吃浆果吗?凯莉是头聪明的大狼!】   【附议!诺亚才是鲑鱼黑洞!全家人就他捉不到鱼,我看了30个视频没一个成功的,最后干脆放弃了,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没错!你看它毛色乌黑乌黑油亮油亮的,放在夜里都找不着,树林稍微密一点就剩两个眼睛在那晃,不是黑洞是什么!】   如果黑狼知道自己不仅被槽了捉鱼技巧,还被槽了与生俱来的毛色,此时此刻肯定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安澜倒觉得很是安慰。   至少她不是家里唯一一个捉不到鱼的菜狗。   可是这份安慰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几天后的某个下午,天空中飘着点小雨丝,狼群为了躲雨在河边的一处树林里休息,有的趴卧着不停抖耳朵,有的干脆侧身或者仰身睡成一摊毛绒饼。   安澜这天不用放哨,也准备把自己团起来睡觉。   正当她要合上眼睛时,余光看到除了放哨者公狼王之外还有一头狼清醒着,不仅清醒着,它还在河里扑腾,似乎要抓住鲑鱼洄游季的尾巴。   这股完全放弃之前再试一次的精神让她很是感动——   然后就睡着了。   睡着睡着,她破天荒地做了个梦,梦到当年待在救助站里时工作人员从滑管里喂她大鲤鱼时的场景,鲤鱼尾巴甩到脸上的感觉仿佛昨日才刚刚发生一样记忆犹新。   “啪!”   “噼啪!”   “噼里啪啦!”   接连被拍了好几下,安澜开始感觉到不对了。   她艰难地把自己从睡梦中唤醒,刚一撑开眼皮,就看到面前摆着个蔫巴巴的东西,乍一看还以为是块挂着黄色肥皂的红色抹布,定睛一看才发现其实是条不知道被咬了多少下的死不瞑目的小鲑鱼。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当视线再度往上移了一点之后,她就看到黑狼跟头拆完家的哈士奇一样快乐地站在跟前喘着气,眼睛亮得像两颗黄宝石,左边写着“我的在这”,右边写着“你的呢”。   安澜:“……”   它!抓!到!了!   该死的黑狼竟然背叛了组织!   明明要放弃了,鲑鱼季节也要过去了,竟然就在这最后的尾巴尖尖上成功逮到了一条鱼,而且还丢到她面前来炫耀。   这就是炫耀!   安澜早就意识到这头黑狼很聪明,而且可以说是过分聪明了,当然不会以为它把鲑鱼丢在这是在献殷勤,而是正确理解到了那两个灯泡眼睛里包含着的情绪。   炫耀就算了,竟然还不是投食。   简直太过分了。   当初被棕熊打成那个样子,前期是宽耳和她一点一点带肉回来给它吃,后期全靠她自己带肉回来给它吃,现在报个恩不算什么吧?   想到这里,安澜也没跟它客气。   眼看黑狼炫耀完毕就准备把自己努力了两三百次才抓到的唯一一条鲑鱼带回去当做珍贵战利品细嚼慢咽做纪念,她赶在对方低头之前就张开了嘴巴。   一叼,一甩,一吞咽。   本来就不大的鲑鱼瞬间就消失在了她的喉咙里。   安澜神清气爽地站起来,去跟小调皮、宽耳和母狼王做社交活动了,留下黑狼独自一个石化般地站在那里,好半天,发出一声小狗般的可怜的哀嚎。 第149章   秋天是养膘的季节。   鲑鱼群过去之后,狼群转移阵地,从河谷树林挪到了半山腰上,回归它们追逐鹿类和美洲野牛的老本行。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   胆小鬼和兔子在河边的优异表现终归被其他成员看在了眼里,边缘成员一旦具备给狼群带来食物或者作出其他重要贡献的能力,无形之中就可以慢慢摆脱这种谁都能踩一脚的地位。   这是好事。   但在安澜看来还有更好的事——   它们从胆小阵线联盟变成了自强阵线联盟。   除了因为冲突被流放到狼群外围的情况,欧米伽和可能会成为欧米伽的个体一般从小就会被看出弱势的特质,这种弱势有时源于性格上的怯懦,有时也源于能力上的不自信。   试想:假如一头小狼因为身体瘦弱或学习进度缓慢在玩耍中从未摆脱过被压制的地位,它在长大后又怎么会不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该处于被压制的地位呢?   胆小鬼和兔子可能曾经也想过靠努力改变命运,在狩猎中表现得更加主动,但面对一次攻击就能踢断骨头、踩碎脑袋的野鹿野牛,贸然前冲不仅会危及自身,还会影响其他成员。   现在它们有了另一个选择。   河流和生活在河流中的鱼类提供了这次机会。   一个洄游季过去,胆小鬼和兔子意识到自己并非全无天赋,也锻炼出了一技之长,被驱逐等于立刻死亡这个等式不成立了,所以连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安澜欣赏这种转变。   她能理解绝大多数圈养狼群和部分野外狼群需要欧米伽角色的存在这件事,但不是也存在没有欧米伽的狼群吗?   共同生活快两年,她和每个成员都或多或少培养出了一点感情,哪怕和对抗最激烈的十字鼻也有那么点内部斗殴可以但要一致对外的同伴情谊,它们能够过得更好,她乐见其成。   其实入秋以来大家都过得不错。   不仅仅是因为吃得饱而且吃得好,不间断地补充优质脂肪和糖分,还因为几番变故之后狼群里的氛围空前和睦。   两头贝塔狼都是事少听话还能打的咸鱼,宽耳发力竞争贝塔狼却被安澜捷足先登后也陷入了贤者时间,剩下的成员不是没到性成熟的年纪就是地位太低根本不用争。   这就导致一个后果——   当两头阿尔法狼环顾四周、开始为繁殖季节维护交配权做准备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对手在哪里。   整个狼群都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放在几年前这可能会让母狼王欣喜若狂,但现在只会让它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忧虑,这种忧虑甚至冲淡了绝对权威带来的满足感。   从先辈那里得到的传承总是在耳边轻语。   它深深地明了:   狼可以同有形的敌人战斗,却无法同无形的敌人抗争。   作为父母狼的阿尔法能够镇压低阶成员,能够击退其他狼群,能够同美洲狮和棕熊周旋,能够追上亡命狂奔的野牛,但它们永远也跑不赢时间。   阿尔法也会衰老,也会虚弱。   公狼王尚在壮年,母狼王的年纪却已经不小了,或许今年,或许明年,或许后年,它诞下的后代也将不再康健,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成活的机会。   它的统治正在走向尾声。   以家庭为单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野外狼群是温和的,年老体衰的灰狼只要还能提供一丁点经验,就不会被家族抛弃,退下来的阿尔法狼更是如此。   可是问题来了:   它要是准备退了,谁来接班这个位置?   三个女儿一个从去年开始咸鱼翻身,平时对幼崽也还算喜欢,但从来没对交配权表现出过半点兴趣;一个争了两三年,结果被一场战斗打击了点心气,觉得自己没有别人强,干脆躺平了;还有一个……还有一个都没性成熟。   总不能把位置让给妹妹吧,它压根没法服众,没有家庭成员爱听它的,到时候说不定就会被联手推翻或者驱逐出去,要不然就是狼群名存实亡。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母狼王很是发愁。   于是安澜就发现进入冬天以来狼妈妈一天比一天更加低落,而且常常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家里的几头母狼,最后不是团起来睡觉眼不见心不烦就是拿鼻尖不停去顶孩子们的脊背。   它好像很着急。   但安澜想破头皮也想不到它到底在着急什么,思索了一两次就干脆作罢,反正想不到,还不如去跟被吃了一条鱼就开始“恩将仇报”的黑狼斗智斗勇。   她第一次发现对方憋着一股劲还是在玩耍环节。   那天的玩耍是胆小鬼发起的。   渐渐自信起来的欧米伽狼没有跟从前一样吃完饭就瑟缩在角落里,而是主动跳到在舔毛的狼群成员面前,前腿叉开,身体压低,后腿挺直,尾巴摇摆,引诱它们共同参与一场追逐游戏。   胖胖和小调皮立刻上钩。   两只一岁狼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冲着哥哥狂奔而去,因为天气转冷而逐渐厚实起来的皮毛随着每一次脚掌着地带来的震颤而抖动,看起来流畅又美丽。   当它们跑动起来后,兴致还不错的宽耳和公狼王也加入了游戏之中。   场地里一时三刻全是在到处疯跑的灰狼。   安澜起先是老老实实坐在边上的。   她自从被十字鼻扑过一次之后就对追逐游戏有点丧失兴趣,每当其他成员跑起来的时候她总要死死盯着十字鼻,直到把气性渐渐丧失的母狼盯到扭过头去避开为止。   但那天有一个特殊情况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胆小鬼挑起追逐游戏后不久,几乎所有去追它的成员都扭转身体,做出一样的“邀请游戏”动作,允许这头欧米伽狼反转过来当一次追人的角色。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当不同等级的成员能在玩耍中把等级抛开时,说明一个狼群的团结程度得到了增强,低阶家庭成员进一步地得到了接纳。   哪怕坐在场边、没有参与玩耍,她仍然在心里露出微笑,觉得谷地狼群正在不断朝着更好的方向转变,已经和她刚穿过来时的样子大不相同。   就在这时,视线忽然被挡住了。   甚至都不需要抬头,她就见到大黑狼在那叉开前腿,前半身伏得很低很低,尾巴翘得老高,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让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熊熊战意。   安澜:“……”   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黑狼从出现在这个狼群里开始就几乎没参加过这种用来锻炼技巧但更多的是用来增进感情的追逐游戏,似乎比起和族人在一块,它更愿意独自待着。   怎么现在却摆出一副很想玩的样子来?   难道是为了那条被她吃掉的破破烂烂的小鲑鱼?   安澜腹诽不已。   但——怎么说呢?   她是一头非常有团队精神的母狼。非常。   既然家庭成员单独发起了诚挚的游戏邀请,她也不会上去驳人家的面子,而且练一下追逐没什么不好,顺便还能教教黑狼该怎么做狼。   开玩笑。   黑狼三岁时都要拼了老命才能追上她和宽耳两个,现在她还处在自己速度的巅峰期,黑狼则是体型更壮、速度却下滑了,最近只能在第二梯队摸鱼,直接被开除了第一梯队的队籍。   四岁公狼和三岁母狼比速度,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或许这就是冲冠一怒为鲑鱼吧。   安澜心里对这头背叛组织捡了漏的好运狼做鬼脸,腿上动作一点没慢,像弹簧一样从蹲坐着的地点蹿了出去,整个启动只花了不到一秒钟。   看到她应战,黑狼先是一愣,旋即发现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剩几米远,于是迅速扭转身体,也撒开四腿朝着树林里跑去。   追赶这五米距离对安澜来说不过是几次呼吸的事,但一扎进树林,她就发现对方变得滑不留手起来。   这条路线似乎是黑狼提前踩过的路线,它在前面跑着,对每一处枯枝、岩石和泥洞都了如指掌,规避得非常轻易。   作为贝塔狼,安澜对领地里的地形变化也非常了解,但对某一快的了解还没到达那么深的程度,于是这五米距离就一直短短长长地保持着,直到两头大狼钻出树林,跑入开阔的原野区域。   游戏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黑狼得到了在地形掌握上占据优势的乐趣,安澜也得到了速度更胜一筹不管怎么被甩开都能重新追回来的乐趣。   可就在她想扭过身做一个反邀请动作,在这条已经熟悉了的赛道上完全碾压对方时,他们的视线却同时落在了一个方向上。   北方有异动!   食腐者在大量聚集。   没有森林的遮挡,站在原野上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北方天空中密密麻麻的乌鸦,它们盘旋着,俯冲着,标记着猎杀发生的地点。   这种规模的集中只可能发生在大型猎物病死或者被杀死的情形下,而在狼群领地里有能力杀死大型猎物的掠食者总共不过那么几种。   郊狼在这些年的冲突中不是被杀死就是被驱逐;多数棕熊都进入了冬眠期,轻易不会出来活动;白嘴猫猫不知去了哪,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了……   剩下的可能性还有什么?   安澜和黑狼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和凝重。   入侵者!   假如这头大型动物是病死、老死或者被人类留下的陷阱弄死的还好一些,假如它真是被杀死的,而且还是在离狼穴并不遥远的地方,那危险可以说已经是近在咫尺了! 第150章   谷地狼群今年挑了个新地方建造狼穴。   母狼王花了很长时间考察几头棕熊的活动范围和冬眠情况,又在秋雨连绵时蹲点排除了容易积水的区域,这才选定了这片坐北朝南的背风坡。   结果还真有这么倒霉的事。   狼穴建在北边,北边就乱起来了。   安澜回头看了看身后茂密的树林,又看了看边上已经开始用前爪刨地的黑色大狼,最终还是决定先去乌鸦聚集的地方侦查一番。   万一运气好碰上非猎杀因素呢?   这么想着,她轻轻嗥叫一声,率先开始奔跑。   脚爪底下踩着的草甸还有点潮湿,带着泥腥味的水渍浸到趾间的皮毛里,被快速跑动时卷起的风一吹,冰冷刺骨。   黑狼在几次呼吸之后也跟了上来。   两头大狼穿过原野,一路向北方前进。   从地面上看鸦群离得并不远,但真跑起来估计也要跑个三四公里,幸亏灰狼大多是长跑健将,平时追捕猎物靠得都是耐力,安澜跑上坡地时也没怎么喘气。   为了得到一个更清晰的视角,她干脆冒着风险上了坡顶,小心翼翼地往山下探头。   黑狼发出一个短促的咕噜声,听起来很像是人类的咕哝声,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在表达不赞同,但也跟着走到了坡顶上。   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山下的场景。   半山腰上倒毙着一头雄性驼鹿,鹿角像两只摊开的手掌一样朝天空托举着,尺寸夸张到中间可以站下好几个成年人。被撕扯过之后它的体型仍然如此伟岸,假如还活着,必定是头蛮荒巨兽。   不过最抢镜的并不是这位受害者。   最抢镜的是像黑色裹尸布一样密密麻麻披在鹿身上和草地上的乌鸦,以及在用尖牙利爪和咆哮声驱逐它们的另一种蛮荒巨兽——   五头灰色的大狼。   安澜感觉自己背毛直竖。   跟着狼群东奔西跑这么长时间,当上贝塔狼之后更是常常往领地边界的冲突地带跑,她对周围生活着的几个大小狼群都非常熟悉,有时候甚至能分辨出闯入领地的独狼是从哪个家族里出来的。   眼前这五头灰狼属于领地北边的松树场狼群。   在她印象中松树场狼群原本有八个成员,繁殖季节到了它们不应该会在外面松散地乱跑,比起部分成员南下入侵,她认为狼群遭到变故、那三个成员已经不在了的可能性更大。   狼群冲突也是种社交,不过是种另类的社交。   既然是社交,就存在一定的社交规则要去遵守。   通常两个领地相邻的狼群会通过气味和巡逻时的嗥叫声警示对方自己的位置,彼此默契地保持距离,不去跨越红线。   这种嗥叫声传达的不仅仅是警告信息,有时候还包括跨区域的猎物动向信息。   松树场狼群曾经用狼嗥声告知同类一群驯鹿正在南迁,谷地狼群也曾用狼嗥声通报过一群北美野牛受惊北上的“新闻快讯”。   所以在人类看来,狼群总是神出鬼没,好像天生天然就知道该从哪里去堵截猎物,殊不知这种“先知”有赖于互惠互利的情报交流系统。   有交情好的狼群,就有交情不好的狼群。   当两个狼群因为仇怨或者利益纠葛要打群架时,也要用狼嗥声相互致意,近似于一方丢出约战函、一方丢出应战函,闷声不吭上来就打的简直比乡巴佬还要乡巴佬。   假如松树场狼群想要入侵,它们应该很快就会发出嗥叫声了,但安澜在山上等了很久,等到驼鹿的尸体都快拆解拖走埋起来,也没听到它们发出入侵信号。   这五头大狼身上都灰扑扑的,有的还带着血,其中一头在搬运食物时还和探出脑袋看情况的她对上了视线,也只是警惕地竖起耳朵,没有别的动作。   真奇怪。   松树场狼群似乎并不是来入侵的,倒好像是走投无路逃进这片领地一样。   安澜穿过来的这片地区纬度不低,夏天最热的时候也能感觉到一丝丝清凉,冬天更是冰封万里,积雪厚到能让个头最大的灰狼在里面“游泳”。   松树场狼群的领地在北方,纬度更高。   再往北一点有什么会逼到它们不得不南下呢?   这个问题就算绞尽脑汁去思考也只能提出几种选项,总不能真跑到十几二十公里外去看看,安澜想了一会儿就不想了,把注意力转到当务之急上来。   既然已经确定了有入侵者,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入侵,都要让阿尔法狼知道这件事。   她扭头冲着黑狼呜呜叫了两声。   当了一段时间同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几乎在安澜刚刚发出声音的时候,黑狼就像一道黑色闪电一样往来处狂奔而去,留下速度更快机动性更高逃跑能力更强的母狼在这里查探情况。   谷地狼群来得很快。   松树场灰狼还没把驼鹿身上最好的肉全部分解开来藏好,山顶山就站满了因为领地被入侵而龇牙咧嘴的谷地灰狼。   阿尔法母狼以一种超越年龄的中气十足发出了长长的狼嗥声,其他家庭成员陆陆续续跟上,冲着外来者发出了最严厉的质问:   你们为何而来?!   怎么敢入侵到他人的领地之中?!   听到这样的诘问,松树场狼群骚动了一刻。   但很快,从五头灰狼里站出来一头红棕色的漂亮大狼,从头顶到脸颊两侧长着许多撮深灰近黑的毛发,宛如战士的头盔。   松树场狼群的公狼王嗥叫起来。   它的叫声既不尖锐也不凶戾,反而十分稳重,在稳重之中又带着一些难言的苦涩和悲痛,随后加入进来的其他松树场灰狼也都压着声音,听得安澜心里空落落的。   这哪里是狼嗥,分明是在哭泣。   狼的语言体系不那么复杂精准,她只能把听到的话语当做框架,通过分析往空白处填入更多信息,这才慢慢还原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正如先前推测的那样,另外三头松树场灰狼已经在变故中丧生了,其中甚至还包括它们已经有孕的雌性阿尔法狼,说是毁灭打击也不为过。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场不合社交礼节的突袭。   今年冬天冷得特别快,气温一下子就降了下来,许多来不及为过冬做准备的小动物都在这场极寒风暴中遭了殃,稍微抗冻一点的大型动物则纷纷向南方转移,有些原本就在南迁的动物更是多走了一长段距离。   如此一来,北方的日子就难过了。   松树场领地之外有一些稀疏的树林,但更多的是寒冷的苔原,生活在那里的不是像它们这样的森林狼,而是苔原狼。   因为缺少活动范围固定的猎物,那些大狼除了生育时会挖个狼穴,其他时候都在到处游走,往往是鹿群迁徙到哪里,它们就会跟到哪里。   察觉到这会是个非常严酷的冬天后,大量鹿类向着更南边的地方迁徙,也把那些苔原狼带到了从前不会踏足的地带,因为它们生活在不那么丰饶的地区,天性凶猛,立刻给南边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一个狼群被往南挤压,就会去挤压在更南边的狼群,然后挤压更多狼群。   乱象四起时,社交习惯就常常会被抛在脑后。   松树场狼群在几天前遭到了一场伏击,伏击它们的正是北边的邻居,三名家庭成员在战斗中死亡,硕果仅存的阿尔法公狼不得不带着狼群向南方退避,把核心领地让给了入侵者。   让它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合作呢?   多个狼群在冬天集结起来共同生活是常有的事,假如所有这些发生冲突的家庭能稍微有点默契,这次危机下会有多少灰狼幸免于难,它也不会陷入失去配偶的苦痛之中。   不要再有更多冲突了,已经丢下了那么多尸体。   所以合作吧,合作吧,一起度过这个冬天……   在谷地狼群不安的躁动中,松树场狼群的嗥叫声渐渐平息,它们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其中一头母狼看着有些跛。   两个狼群在山上山下陷入了对峙。   既然入侵者已经说明了情况,也表达了自己的愿望,现在就该轮到领地主人来下决定,思考该怎样处理它们了。   是接过这根橄榄枝,还是露出獠牙?   是结成大群度过冬天,还是独自生活?   这无疑是个会影响将来几个月的决定,如果情势真的严峻至此,甚至可能是个会影响狼群未来走向的重大决定。   普通成员或坐或站,没有一头发出声音,安澜也坐在一旁,假装自己对黑狼尾巴上的长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连公狼王都只是来回踱步,没有做出任何倾向性表示。   所有灰狼都在等待。   等待着作为作为谷地狼群真正决策者的母狼王发出能够终结一切犹疑的嗥叫声。   这头已经快八岁的老狼感觉到了压力。   从安澜的角度能够看清它微微竖起的背毛,因为思考而不断抓握的脚爪、不断抖动的耳朵,以及正在开合的蕴含了无数生存智慧的明黄色的眼睛。   它沉默地思考着。   那双抖动的耳朵静止下来,前后转动,似乎在聆听什么其他灰狼无法听到的声音,在向见证过无数诞生和死亡的大山询问出路。   但安澜知道它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   因为所有灰狼都明白这会是个多事之冬,而在最寒冷的冬天里,群狼活,独狼死。   同心协力,它们能够猎杀最强壮的鹿群,扳倒最庞大的牛群。   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第151章   母狼王无疑是睿智的。   在一番斟酌之后,它最终选择了合作。   松树场狼群就这样在领地里住了下来,徘徊在离狼穴不到半公里的树林中,很少嗥叫,也很少玩耍,就像五只沉默而悲伤的幽灵。   高度社会化的动物总是有着高度的同理心。   看到邻居家里遭受重创后的惨状,再联想到去年接连失去家庭成员后的那段低落时期,谷地灰狼抱团抱得更紧了,因为种种原因产生的一些隔阂也渐渐淡去。   公狼王开始像对待亲兄弟那样对待黑狼,胖胖追完兔子之后会扭头让它也来追追自己,十字鼻一改从前的凶戾,不仅对同级成员和颜悦色,连和胆小鬼面对面都摆出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安澜第一次看到这场景时差点被鹿肉噎死。   除了家庭氛围更和睦之外,松树场灰狼的到来还改变了谷地灰狼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其中一部分成员的生活方式。   合作并不意味着融合。   两个狼群加起来一共有三头阿尔法狼,四头贝塔狼,这些高级成员各自管理着各自的狼群,在普通成员发生矛盾时负责缓和关系,在普通成员走得太近时还要反过来保持警惕。   于是安澜的四天轮班变成了两天轮班,并且还是双狼轮班,导致她每隔一天就得撑着眼皮跟同样睡不醒的黑狼大眼瞪小眼。   隔壁公狼王也没好到哪去。   全家都沉浸在伤感中,它这个最应该伤感的首领就不得不承担起更多责任,常常睡着睡着就要爬起来在附近巡逻一圈。   这种高强度放哨持续了八天。   直到双方建立起初步信任,母狼王才下令降低警戒等级,转而把更多精力放到一开始同意合作的目的上——   集群狩猎。   这个冬季前前后后一共下了十几场大雪。   一部分猎物被杀死了,一部分猎物借助皑皑白雪隐藏了自己的踪迹,更糟糕的是,原本容易行走的硬地变成了需要艰难前行的雪地,给狼群觅食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无论是为了节省寻找时消耗的能量还是为了节省赶路时消耗的能量,灰狼都不得不把目光放在大型猎物身上,借助它们走过后留下的雪道进行转移和追击。   大型猎物很难对付。   参与成员越多,牵制越充分,才会越安全。   不过合作这种东西得一步一步耐着性子慢慢来,要是省去磨合这一步,可能就要从一加一等于二变成猪队友相互拖后腿。   阿尔法狼选了个好天气进行首次磨合。   因为天气晴朗,能见度高,站在山头上都能看到半公里开外正在慢悠悠行走的驯鹿群,母狼王通过经验判断它们正在朝西南方行走,带着狼群早早下山等在了路上。   伏击在电光火石间展开。   灰狼像利箭一样从蹲守着的地方射出,谷地狼群默契地分成几个小组,松树场狼群则是抱成一团,紧紧咬在了因受惊而狂奔起来的驯鹿群背后。   安澜仍然在第一梯队。   作为所有灰狼中跑得最快的一个,她基本上看不到其他灰狼那里的情况,只能依靠听觉去寻找,但就算这样,她还是很快发现了不同狼群有不同的狩猎习惯。   谷地狼群在狩猎时通常是沉默的。   阿尔法狼不会嗥叫,其他成员也不会嗥叫,彼此之间通过常年共同生活得来的默契和从小到大接受的训练来维持行动的流畅度和配合度。   但松树场狼群并不是这样。   安澜在奔跑的过程中一直能听到属于阿尔法公狼的鼓舞的嗥叫声,从声音听方位,它似乎是坠在了整个大群的后段,也是最方便总览全局的地点。   到这里还没什么。   可当安澜率先追到目标猎物身边、咬住它的身侧开始减速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和她齐头并进的松树场母狼犹豫了一下,没有放慢速度,而是目不斜视地从边上超了过去。   ……这是在追谁?   说好的集中力量搞团猎呢?   安澜脑袋顶上冒出来两个大大的问号。   还没等她把情况琢磨明白,转眼又是两头大狼从边上风一样超了过去,那架势简直就跟在德国高速上开300码被350码超车没什么两样。   好家伙。   看来暂时是指望不上它们了。   幸好黑狼、宽耳母狼和小调皮这会儿都追了上来,四头大狼从两侧夹击,目标猎物没过多久就不堪重负、双膝跪地。   而安澜一边咬住猎物不松口,一边观察着前方约六七十米处的情况,只见三头松树场灰狼也已经撕咬住了猎物,正在把它往地面上拖拽。   一次伏击得到了两头猎物。   看起来比大获成功还要大获成功。   但随后赶到现场的三头阿尔法狼都很不高兴,松树场公狼王不安地来回踱步,而谷地母狼王则短暂地龇了龇牙。   猎物倒毙后安澜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会儿也想明白了:   两个狼群不仅仅在嗥叫不嗥叫上有习惯差异,在挑选猎物的习惯上也有差异!   一般来说,灰狼倾向于选择年幼的、年老的、重病的、有时还有怀孕的个体,但在这些能被纳入选择范围的个体间该如何排布先后顺序,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可言。   安澜习惯性地追鹿群里的老鹿,松树场灰狼则是习惯性地去追病鹿,所以形成了这种大家一起奔跑然后各管各追的神奇画面。   真是走运。   要是没有磨合训练直接跑去和美洲野牛硬碰硬,两边因为计算失误导致配合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约阿尔法狼也意识到了,在第二次合作狩猎时,松树场公狼王通过嗥叫声纠正目标,解决了这个问题。   随着合作次数增多,两个狼群的默契不断上升,天气也在变得越来越冷,大雪发展成暴雪,最后变成连绵数日不断的雪灾,将整片山脉都冰封起来。   当狼群奔跑数公里没有找到一头鹿或者一头羊时,它们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选择。   领地里有两个牛群。   一个非常庞大,数量超过20头,活动范围也相对固定,很容易就能找到;另一个比较小,总在领地边缘徘徊,找不找得到要碰运气。   安澜穿过来两年,跟着家族一起从小牛群身上不知道薅了多少牛毛,薅到后来还以为自己在玩饥荒,但她从来也没去触过大牛群的霉头。   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狼群去试错了。   它们在寻找中消耗了太多能量,如果继续寻找且一无所获,因为饥饿倒毙只是时间问题,眼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阿尔法狼下了决心。   母狼王走在最前面,其他十四头灰狼排成一字踩着它的脚印往向阳坡走,松树场公狼王在后方压阵,胆小鬼和兔子落在最后。   绕过凸起的斜坡,就能看到牛群的身影。   一段时间过去,这个美洲野牛群更加壮大了,安澜只是粗粗一数就数到了19头成年野牛,以及被它们保护着的4头半大小牛。   面对这个数量级的野牛群,埋伏是没有意义的。   即使狼群通过伏击成功地碰到小牛,也会因为陷入整个牛群之中,被成年野牛踩踏或顶撞致伤致死,根本没有合力把小牛拖拽出来的机会。   它们必须正面击溃野牛群。   别无其他选择。   所有灰狼都对状况心知肚明,在这生死存亡关头,没有一个成员在险关前退缩,就连胆小鬼和兔子都克制住了恐惧,夹着尾巴也要站到队伍之中。   狼群的出现第一时间就被注意到了。   在最外侧拨动积雪吃草根的护卫牛抬起脑袋,发出了代表警告的哞哞叫声,随着它的示警,其他野牛顿时从放松状态转成紧张状态。   牛群奔跑着。   安澜几乎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震动,那些被溅起来的雪雾蒙蔽住了她的视线,等到一切平息后,摆在她面前的便是一个完整的防御阵型。   这个阵型非常眼熟。   当虎鲸时她曾无数次看到座头鲸摆出花冠防御阵型,当狮子时她也曾无数次看到非洲水牛摆出类似的阵型。   当护卫足够强大、足够坚定时,花冠是无解的。   但很可惜,至今为止安澜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无法击溃的花冠,群体是由个体组成的,只要找到这些个体中最薄弱的一个,花冠阵型就会迎刃而解!   狼嗥声从队伍后侧响了起来。   为了证明自己在合作中的价值,松树场灰狼响应首领的号召,悍不畏死地向着牛群发起了冲锋。   紧跟着松树场狼群,谷地狼群也动了。   十五头大狼以极快的速度在花冠外侧奔跑,眼神如电,死死地盯着每一头护卫,试图从它们身上找到怯懦的痕迹。   事实上,美洲野牛也在做一样的事。   它们绷紧背上的肌肉,前蹄刨地,拱低脑袋低沉地哞叫着,时不时就有一两头野牛勇猛地冲出阵型,顶向那些正巧站在面前的灰狼,判断着谁是最害怕的那一个。   如果能杀死几头,其他灰狼自然就会退去。   这是一场对峙,也是一场博弈。   安澜在最里圈奔跑,一边跑动一边发出滚雷般的咆哮,旋即从野牛的反应中寻找蛛丝马迹。   她避开了特别喜欢冲撞的那几头,又避开了眼神坚定的带崽母牛,最后将视线放在了两头最年轻个体身上。   它们表现得非常暴躁。   可有时候,这种暴躁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惧。   没有半点预兆,安澜发动了自己的进攻。   她向前扑击,作势要咬野牛的前腿。当对手向后退缩、低下脑袋准备朝前顶时,她又敏捷地跳开,再次用咆哮声挑衅它。   一来二去,敌人完全丧失了理智。   这头刚成年不久的野牛从鼻子里喷着粗气,一连朝外面追出了两个身位。安澜摆出一副快被追到的样子,却在紧要关头及时避开,呼唤同伴们在牛身边形成了合围。   这并不是为了杀戮的合围。   所有灰狼都知道它们几乎不可能截住一头成年野牛,尤其是在整个牛群的注视中,在帮手就离它不到十米的情况下。   但这次合围的目击仍然达到了。   在狂怒退去后,心志尚没有那么坚定的刚刚成年的美洲野牛蓦然发现自己进入了包围圈,顿时悚然一惊。   它立刻飞快地朝后退。   不是退到原来的位置上,而是在恐惧和后怕的驱动下一路向后,直接缩到了保护圈之中,使这个完美的圆形向内出现了一个缺口。   而野牛幼崽就在这个缺口后方。   褐色的双眼对上了明黄色的双眼。   安澜恫吓地露出牙刀,看着这头失去遮挡的幼崽惊惧万分、瑟瑟发抖,飘摇得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第152章   安澜熟悉这种眼神。   在她长达百余年的生命中,有无数猎物在死亡前露出了类似的眼神,地位低的,地位高的,弱小的,强大的,年幼的,年长的——   最终都是殊途同归。   在致命一击发生之前,掠食者往往已经看到了死亡。   一股兴奋之情如潮水般从狼群中掠过,和安澜一样,这些灰狼凭借狩猎经验都察觉到了一次绝佳的机会,而且可能也是冰天雪地之中它们唯一的一次机会。   围绕在牛群边上的袭击者们跑得更快了。   从这些袭击者中倏然分出几头高大强壮的个体,瞬息间就和安澜汇集到了一处,正面着豁口和豁口中间的小牛犊。   大事不妙了!   眼看防御阵型出现了重大错漏,最近的两头护卫牛顿时怒吼起来。   这种声音比摩托车轰鸣还要低沉,在某些音段上听起来像虎啸,在某些音段上听起来又像狮吼,刚一响起就把灰狼们惊得炸了毛。   安澜自己也觉得背上发冷。   但她没有被吓退,反而越发凶暴地朝缺口佯装跳扑,好几次都是险而又险地跟牛角擦肩而过。   为了坚定阵地,两头护卫牛不得不转移方向,想用身体遮挡住小牛犊。但这个缺口是巨大的,阻挡了一侧,就注定会在另一侧开出一个新的缺口。   十字鼻母狼和宽耳母狼交替上前,做出它们最凶残的表情,两双眼睛幽幽地燃烧着,比午夜孤坟上吊着的鬼灯还要骇人。   松树场公狼王和黑狼则在另一侧跃跃欲试,它们拥有最伟岸的体型,即使无法战胜成年野牛,也能给幼崽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五头灰狼齐齐发难,小牛犊很快就从惊惧状态陷入了完全崩溃,下意识地朝后方躲避,边躲避边呼唤着母亲。   安澜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这场袭击的目的已经达成。   幼崽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呼唤声往往会让保护者们勃然大怒,从而做出一些不加思考、不计后果的护卫行为。   此时此刻,再没有比这更致命的了。   原本站在背面充当护卫的美洲野牛纷纷调转方向,想要用身体去堵住那道缺口,把小牛犊从迫在眉睫的危险中解救出去。   一些脾气暴躁的个体干脆追出了七八米远,逼得狼群不得不往回逃窜,生怕跑得慢了就会被暴怒的野牛顶断骨头。   形势似乎有些调转——   如果不是整个防御阵型已经土崩瓦解了的话。   因年老和怀孕有些动作缓慢的母狼王立刻意识到这是最好的进攻时机,它丝毫没有缩在后面观战的意思,带领其他几头灰狼一起从侧面切入了战场。   如同在下坡处被轻轻一推的滚轮,牛群从组成防御阵型的站定转为小跑,又从小跑转为快跑,最后转为撒腿狂奔。   它们从鼻子里喷着粗气,高高翘起尾巴,因为跑动而耸动的厚实皮毛看起来就像价值连城的长毛挂毯。   牛追着狼,狼追着牛。   安澜一行五头大狼在前面奔跑,几头最凶悍的野牛紧紧地追着,其他成年野牛隔着两三个身位跟着它们,幼崽和年老的野牛慢慢坠下去,又隔了两三个身位,最后段是十头灰狼。   和羊群、鹿群一样,牛群也会从众。   并非所有美洲野牛都明白最开始为什么调转方向,它们只是看到其他同类都在奔跑,不想做最后被落下的那一个。   而当它们都开始奔跑时,又会将那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个体裹挟其中,形成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溃逃。   安澜轻巧地朝侧面避开。   其他四头大狼和她站在一起,这里离棕色洪流只有不到四米远,却没有一片棕色胆敢在此时此刻离开大群、独自留下、和灰狼进行对峙和抗争。   于是他们同家族会合到一起。   二十多头野牛跑过后的雪面堪比硬地,不需要去拔陷进松雪里的四腿,也不需要费劲保持一字阵型开道,狼群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哪怕在干苦力活都有些奇异的愉悦。   到了这里,战斗已经没有悬念了。   当大部队冲上雪坡时,小牛犊和它的母亲被落在了最后,成年野牛不断地用叫声催促,希望幼崽可以振作起来,再次迈动步伐,但这一切都没有得到回应。   母狼王第一个上前,咬住了猎物侧身的皮毛,旋即是第二头狼,第三头狼……安澜在边上稍稍喘息了片刻,然后也避开后蹄的活动范围,咬住了它的大腿。   野牛妈妈还不愿意放弃。   它在边上横冲直撞,试图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狼群驱散,或者能够杀死一两个敌人,宣泄一下心中的悲痛也好。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愿望似乎能够被实现。   松树场公狼王可能是太想展现价值了,半个身体都扑在小牛犊身上,结果想撤离时前爪被厚厚的牛毛一缠一勾,耽误了几秒钟,差点和牛角来了个硬碰硬。   幸好有头灰狼从牛腹底下撞了它一下。   两头灰狼就跟放动画片一样滚着雪球飞出去两三米远,然后各自弹起来朝侧面逃窜,躲开了一击不成又跟着一击的庞大母牛。   安澜被这番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不是因为别的——   做了这次撞击的竟然是十字鼻!   难道它是真的转性转得很彻底,不仅对家庭成员和颜悦色,现在还要跟保持合作关系的外来客友爱互助了吗?   一方面觉得这是件好事,一方面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安澜用力往下一扯牛皮,獠牙往更深处扎去,眼睛顺势打量着正在站起身的前任贝塔母狼。   十字鼻看起来……非常不耐烦。   如果如实说的话,它看起来简直是怒气冲冲。   这个表情实在是很有既视感。   安澜刚穿过来不久时参与过一场失败的狩猎,棕耳朵因为转弯失误出了点小纰漏,不慎把马鹿从包围圈里放跑了,十字鼻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冲过来大头一摆就把棕耳朵顶翻了,当时它脸上摆出的就是同样的神情。   这头向来以残暴严苛著称的母狼无法容忍失误,尤其是低级失误,尤其尤其是由高级成员做出来的低级失误。   阿尔法狼因为被牛毛挂住差点被母牛顶死这种事在它看来估计就跟队长看快上场时球队核心成员因为想做个四小天鹅标志踮脚动作和观众打招呼结果直接扭伤下场是一个等级。   可它还是搭了把手。   这种行为如果发生在同一狼群里并不稀奇,因为家庭成员之间倾向于相互保护,而且低等级成员对阿尔法狼有种更加强烈的保护欲——   前提是同一狼群。   安澜隐隐约约地抓到了一个念头。   不过这个念头尚未成型,就被再一次冲锋过来的野牛妈妈打断了。   此时小牛犊已经被狼群完全拖倒在地,厚实的皮毛都无法遮挡住不断洇出来的血迹,谷地公狼王和黑狼扑在它高高隆起的肩胛上,牙刀锁着它的侧颈。   小牛犊还在哀鸣。   只是母亲已经无法再保护它了。   野牛妈妈做了最后一次心碎的冲撞,将几头灰狼从孩子身边赶开,但它心底明白这种拖延不过是徒增痛苦,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于是在这一次冲撞之后,它无奈地调转方向,朝着家庭成员离开的方向跑去。   再不走,连它也走不了了。   这场狩猎以狼群的大获全胜为终结。   谷地狼群和松树场狼群在饱餐一顿后没有离开,而是非常罕见地守在猎物身边,驱赶着前来进犯的其他掠食者,吃了好几天,一直吃到干干净净。   它们无疑是幸运的。   因为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雪就要来了。 第153章   约翰带着一股寒气卷进了狼营。   “关上门!”   丽芙远远地叫道。   她裹着一张厚毯子缩在沙发里,整个人倚向熊熊燃烧着的火炉,肚子上抱着个取暖水袋,手里还捧着热咖啡。   房间里除了她还有负责人卡恩和另一名研究员尼亚特,三个人刚刚把所有设备从帐篷搬到后方的双层建筑里,运动的时候尚不觉得冷,闲下来只觉得骨头都像有针在刺。   等约翰在沙发上坐下,卡恩才从笔记本里抬起头,顺手扯了一张餐巾纸递过去,示意他擦擦胡子上因为冰晶融化流淌下来的水液。   “谢了。”约翰胡乱抹了一把,松了松领口,“镇上积雪积了16尺,哈夫洛克家的房子塌了半边,这几天说先不过来了。物资也很难往外运,我开摩托先装了一点,不然营地里肯定很难……“   “昨天晚上停了两小时电。”丽芙说道。   他们不得不把壁炉烧得很旺,三个人都挤在壁炉边上睡觉,直到天蒙蒙亮才下到第二栋小楼里去把备用电机搬了过来。   到处都是坏消息。   不过这些不是最坏的消息。   “班加没了。”约翰告诉卡恩,“我来之前稍微往东拐了一点去碰运气,正好看到坡地狼群围在那,就拿望远镜看了看。”   三个研究员一时都被震住了。   好半天,丽芙才艰难地问:“怎么突然没了呢?”   约翰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能说出自己看到的画面——   “我前天看到的时候它还好好的,今天看到时已经躺在一块石头下面了……莎拉在它边上一直叫,其他成员都在……大半个身体都被雪埋着,冻得很硬,身上露出来的部分倒没什么伤痕……”   “这可怎么办?”尼亚特忍不住说道。   班加是坡地狼群的阿尔法公狼,去年和谷地狼群打架时表现得非常勇猛,咬伤了对方阿尔法狼的前腿,结果才刚过去大半年,它自己也踏入了死亡之门。   坡地狼群要乱了。   交配季节刚刚过去,阿尔法母狼莎拉怀着身孕,没法在这时候去接纳一头新的公狼,又碰上今年诡异的天气,三月里还是冷得掉渣,怎么想都是难上加难。   所有研究员都心情沉重。   卡恩在笔记本上画了两条横线,闷声不响地走到地图边上,盯着他们标记出来的比较粗略的领地范围图。   这一年是失去的一年。   被他们看着长大的七八个狼群都在不断重组,活动范围也在不断改变,南边的褐岩狼群有三个成员被枪杀了,中间的谷地狼群也死了好几头狼,北边的松树场狼群连领地都没保住。   半晌,他说道:“我今天下午出去转一趟。”   “去找狼?”尼亚特说,“干脆我们都别闲着,天气预报说接下来还有一段更苦的日子,到那会儿估计连门都出不去了。”   的确。   入冬以来不是在下雪就是在下雪的路上,温度一天比一天低,气象预报远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忧虑,这明明是现实世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电影《后天》直接被复制出来了。   北美灰狼很能抗寒,但它们也不是完全不怕冷。   班加的死讯让卡恩对其他狼群也充满了担忧之情,他不仅在担心寒冷的气候本身,担心狼没有东西吃,还更担心这样厚的积雪可能会在山区里造成严重灾害,给某个狼群甚至某几个狼群以毁灭性打击。   虽然知道自己出去看了也许也帮不到什么忙,但去找一圈,大致看一看,至少不会在接下来几天枯坐着心飞到外面去。   这么想着,四个研究员都行动了起来。   在八公里外背风坡上的树林里,安澜也在想着和研究员所想的一样的事。   昨天下午狼群吃完了最后一点牛肉,原本打算在入夜之后外出狩猎,尽量多补充一点能量,好熬过寒冷的冬天,但这次狩猎却未能成行。   倒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没有机会。   从前半夜开始就有群狼在东边嗥叫,声音又凄厉又悲伤,不仅让谷地灰狼和松树场灰狼心有戚戚,还将一整片树林中的猎物都惊得躁动不安。   大家都知道有狼死了。   从狼嗥听来,死去的是坡地公狼王。   安澜余光看到母狼王抬起脑袋,看向远方。   这头被人类称为“莫莉“的大家长还没忘掉当初发生冲突时的场景,眼睛里闪着一些冰冷的东西,但类似的际遇似乎又让它对坡地母狼王产生了一些同情。   不过阿尔法狼毕竟是阿尔法狼。   一点点同情不足以让它放下对坡地狼群的警惕,在嗥叫声响起来后的半小时里,母狼王就率先站起来朝东边的平原走去,其他十四头大狼也没有任何问题地跟在了它背后。   先前说过,狼群对领地的保护是动态的。   当它们认为某段时间中某个方向上会有大量入侵危机时,往往会加强对那个方向的巡逻和监管,尤其是交配季节过去、新生儿马上要被诞育的时候。   阿尔法狼的离去绝对是混乱之源。   这天后半夜,狼群在树林和原野的交界处停下,开始为自己整理临时栖息地点,预备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安澜和宽耳待在一起。   两头母狼在厚厚的雪堆转圈踩着地面,用前爪刨雪,后腿踢雪,尾巴扫雪,最后制造出一个低于边上雪面的小坑,足以容纳它们两个窝起来躺在里面。   雪坑在遮挡寒风和锁住温度的方面作用不错,再加上披着冬毛,又跟姐妹依偎着彼此,安澜并没有感觉到寒冷。   除去时不时响起来的嚎哭声之外,这本来该是个平静的夜晚,但在天刚蒙蒙亮、夜空中还镶嵌着几颗碎钻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睡梦中忽然有一股暖意。   安澜不是被冻醒,而是被热醒了。   周围的大狼们还在沉睡,胖胖的呼噜声奇响无比,简直就跟拿着麦克风对在鼻子边上一样,最离奇的是竟然没有一个家庭成员被它吵醒,只有放哨的黑狼生无可恋地坐在那里——   然后对上了她的视线。   眼看安澜从雪坑里站起来,这头大狼也跟着警惕起来,左右转动脖子,似乎在看有没有被它漏察的危机。   等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成员,往树林外的原野上走去时,它犹豫片刻,站起来又坐下,到底还是没有跟在后面,只是发出小声的疑问的嗥叫声。   安澜没有回答。   事实上,她的内心已经被不安填满。   站在这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山上不仅气温有所上升,就连一直在喧嚣着的狂风都停了下来,整片空地上安静得吓人。   这肯定不是个好兆头。   绝对不是。 第154章 【10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的前世记忆有些褪色。   生活在城市中的日子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亲人和朋友的脸庞也变得模糊不清,但在危险来临时,曾经在书本中课堂上学到过的生存知识却总是会像沙砾中的碎金一样在记忆长河里闪闪发光。   冬春季节、山地、气温陡然上升。   这三个要素出现在脑海中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焚风效应。   当气流吹过大山时会在背风坡下沉,并且因为下沉而变得干热。如果山的海拔够高,落差够大,空气又相对干燥,就有可能产生焚风,站在背风坡感觉如同吹拂着暖气一般,严重时甚至可能会引发山火。   狼群所在的落基山脉北部无疑是有焚风效应的。   安澜穿越过来时正好是冬末春初,还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半个身体那么厚。结果进入四五月份,暖风一吹,积雪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露出底下被压了一个冬天的草甸。   这个解释似乎非常合理。   可焚风效应,焚风效应,首先要有风。   此时此刻整个背坡静悄悄的,没有半点风声,平时像撒银粉一样到处飞舞着的雪尘全都落回了地面上,使它在晨曦中看去像快绵软的白色蛋糕,显得极为不真实。   安澜在脑海中把焚风划去。   排除掉一个可能性,就只剩下另一个可能性了   除去焚风效应之外,还有一种会发生在冬春季节的天气现象也能达到快速升温的效果,那就是寒潮冷锋过境前的“锋前增温”。   当冷气团南下时,会将沿途的暖气团迅速挤压到一个狭窄区域,再加上冷空气到来前往往暖气团会有北移,导致短期内的快速增温,即将到来的冷气团越强,移动的速度越快,这种增温就会越明显。   毫无疑问——   一个恐怖的寒潮冷锋就要来了。   在安澜百多年的生命中,从未见过如此剧烈的锋前增温现象,这股寒潮会是史无前例的,别说在荒郊野外,即使在人类建立起来的钢铁森林里,接下来几天也可能会冻死冻伤不少无家可归的人和没有防备的人,尤其是老人。   更糟糕的是:从往年的记载来看,冷锋南下后很可能会长时间停滞在落基山脉和中部地区,带来持续性的寒潮打击。   有多少动物会在这场早春的杀机中丧生?   灰狼的皮毛能够承受低温,但却无法帮助它们忍受饥饿,如果在狂风暴雪极寒中无法寻找食物,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能再等了。   必须抓住这最后的觅食窗口。   今天天气那么温暖,太阳又很好,想必会有很多动物出来活动,正是补充能量和屯住余粮的好时机。   安澜扭头往狼群沉眠的地方折返。   一边走,一边想,越想她越觉得棘手。   阿尔法母狼已经清楚明白的说明了自己的意志,要求狼群暂时在领地东区停留,应对突遭巨变的坡地狼群,等到傍晚时分再出去狩猎。   作为一头贝塔狼,她无法违抗阿尔法狼的命令。   …….只能先迂回地试试看了。   安澜绕过打着呼噜的胖胖,又绕过一个人睡了两人坑位的宽耳,走到相互依偎着的阿尔法狼边上,用鼻子轻轻地推了推母狼王。   后者几乎是立刻就惊醒过来。   顶着母狼王先是警觉后是不解的目光,她谦逊地低下头,凑上前去舔舐它的嘴巴,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尾巴柔软地垂在背后。   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下级讨好上级的动作,也是小狼向长辈撒娇的动作,它们从小就用这种舔舐来传达饥饿的信号,乞求长辈从胃里吐出肉糜肉块来填饱它们的肚子。   母狼王很好地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虽然它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把一整头牛吃了还会感觉到饿——明明这顿大餐可以坚持好久——但出于血脉亲情和近来对贝塔狼的满意之情,它还是温和地回应了一个贴贴和蹭鼻,甚至没有举起尾巴,表达出了相当明显的安抚意味。   安抚其实就是拒绝。   阿尔法狼想要确保领地安全。   再过一两周它就会回到狼穴去进行分娩,偏偏坡地狼群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最严重的动荡,如果让流离失所的独狼混入领地,对即将出生的小狼和它自己来说都是一种危机。   这个逻辑放在平时毫无错误。   可即将到来的不是寻常的暴风雪,而可能是百年不遇的寒潮,现在狼群已经没有一天可以浪费了。   抱着一线希望,安澜再次贴近,尝试用舔舐和轻柔的嗥叫声去唤起母亲的怜爱,阿尔法狼再次温和地安抚了她。   安澜进行了第三次绝望的尝试。   这回阿尔法狼没有再以先前的举止回应。   它似乎是觉得不耐烦了,并且可能还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干脆站起身来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口中发出极为严厉的咆哮,示意贝塔狼不要再进行无谓的顶撞。   这一声吸引了其他灰狼的注意。   刚才还在睡眠状态的大狼一个接着一个从睡梦中惊醒,比较心大的只是撑开眼皮看看,比较谨慎的都已经翻身坐好,瞳孔收缩,耳朵笔挺。   安澜没有后退。   她没办法往后退。   而她坚持站在原地不肯离去的举动彻底点燃了引线,刚才还只是有点不耐烦的母狼王陷入了狂怒之中,它从喉咙里挤出滚雷般的咆哮声,鼻子也皱了起来,犬齿完全外露。   这可不是当初在虎鲸家族中发生的事。   维多利亚疼爱她,从小到大几乎是百依百顺,甚至因为舍不得她离开而改变了一个家族的迁徙路线,哪怕有所顶撞也不过是采取了警告式的轻度袭击。   母狼王莫莉和她有多少深情厚谊?   在前两年里,阿尔法狼从她身上看到的都是怯懦,即使穿过来后的这一年一切都改变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许多,但这些感情根本不足以支撑一次对权威的质疑。   挑战阿尔法狼是有可能会被驱逐的!   此时此刻安澜无比希望狼的语言能够更加精确,她现在什么都无法说清,只能一声一声地拉高嗥叫,发出“危险”的警告。   下一秒,母狼王用肩胛撞上了她的肩胛。   这是一次严重警告,意味着阿尔法狼把眼下的局面解读为一次顶撞,一次挑衅,甚至可能是一次地位挑战。   在这个警告动作之后,所有灰狼都动了起来。   松树场狼群抱成一团远离了冲突中心,四头灰狼跟在阿尔法狼背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从小培养成的习惯和失去母亲带来的打击让它们对父亲言听计从,假如阿尔法没有行动,它们也不会有任何行动。   场中只剩下了十头谷地灰狼。   公狼王是所有谷地狼中最近的,也是最早行动的,它直接站起来和母狼王贴在一处,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支持。   这位阿尔法在这个狼群里还没有任何直系后代,而且也不适合越过母狼王去惩处雌性成员,所以暂时还保持着克制。   出乎母狼王意料,也出乎安澜意料的,在公狼王动作之后,竟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家庭成员做出明确的立场动作。   宽耳母狼直接原地躺下团起身体,它原本就对母亲不那么恭敬,反而是姐妹情更深厚一些,此时此刻干脆装死。   胆小鬼和兔子紧依偎在一起,被这对峙场景吓得不知所措,它们向来不掺和等级矛盾,更别说做出什么激烈反应了。   胖胖和小调皮倒是跃跃欲试,和兔子想比,它们从小就是等级的受益者,自然也要维护这个体系,只是前者还打不过后者,而后者平常总黏着安澜,一下子不好意思上来打架,所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误会加上误会,反而绊住了腿脚。   十字鼻母狼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或许是在为当年母狼王的袖手旁观而隐秘复仇,或许是想让母狼王也尝一尝被打败的滋味,或许只是单纯地心生去意懒得再管家族事务,它只是冷漠地坐着,连耳朵抖动一下都欠奉。   最后一个动起来的是黑狼。   它缓慢地迈动脚步,走到离冲突中心不远的地方站定,身体危险地前倾着,有点像是先前贝塔狼大战时的样子,那双明黄色的眼睛看向了阿尔法狼。   说实话,安澜有点感动。   不管是为了带饭还是共同狩猎、警戒、吸猫、玩耍的情谊也好,为了结成联盟再次挑战阿尔法的地位也罢,能够往这里一站就说明了一切。   无论如何,场面比预想的要好太多。   安澜看到了一点转机。   她没有选择裹挟大势继续跟母亲对着干,也不愿意做出这种举动,在过去的时光里,这头母狼已经赢得了她的尊重,于是她再次低下头颅,耳朵后背,做出了尊重的姿态。   母狼王没有继续吼叫。   此时此刻它在想什么呢?   如果年轻个两三岁,它会不会直接发动进攻,毫不犹豫地把她驱逐出去,或者用撕咬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呢?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没有如果。   事实就是,不仅狼王自己知道春秋不再,应当尽快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就连一些家庭成员都难以做出坚定的选择,反而显得很是摇摆。   它已经看出了事情的走向。   在下一辈里,没有一头母狼有这样的权威,也没有一头母狼有这样的大势,阿尔法狼倚重她,普通成员信任她,小狼亲近她,贝塔狼和阿尔法狼的距离有多远呢?尤其当这头阿尔法狼已经八岁的情况下?   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争执。   再说气温上升也的确意味着接下来将会有暴雪,哪怕狼群并不害怕暴雪,多找点食物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   母狼王从胸腔里轻轻吐出一口气。   当安澜再次上前去舔舐它的吻部时,它温情地回应了她,然后带领家族踏上了去觅食的道路。   作为一位一生都在战斗的勇士,也是一位始终在为狼群做出决策的智者,一位首领,一位母亲,一位即将走向生命末年的、需要狼群来照顾它的老者,母狼王做出了选择。   这不过是它一生中必须要做的又一个选择而已,但这个选择不仅对谷地狼群的命运产生了影响,对松树场狼群的命运产生了影响,也对附近多个狼群乃至无数独狼的命运产生了影响。   这是标志性的一天。   多年以后,当安澜慢慢回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狼群对她完全敞开,而其他成员的态度也发生了本质性变化的时候,她总会想到今天。 第155章   卡恩和丽芙在雪地上飞驰。   昨天下午找了半天都一无所获,今天温度上升,他们干脆又骑着雪橇摩托出了门,希望能在寒潮来临前碰碰运气。   冬季观兽主要依靠寻找雪道。   雪道就像动物自己搭建的高速公路,由驯鹿大群和野牛大群做基础施工队,棕熊、灰狼、狐狸、美洲狮、猞猁等掠食者做精修队,其他小动物做最后的缝缝补补小队。   只要不下雪,沿着雪道往下找,总能找到狼群借道之后留下的痕迹,从而追踪到目标狼群,或者至少找到它们的狼穴所在。   顶着大太阳,运气似乎都好了不少。   才开出狼营九公里,两人就在树林边缘找到了十几条彼此之间扭出奇异花纹的雪道,表明这里曾经有大群驯鹿撒欢跑过,侧面一些还有少数几个不规则的爪印。   卡恩跨下雪橇去观察,最后下定论道:“脚印还很新鲜,狼估计才跑过去没多久。”   “我也看到了……”丽芙此时也摘下面罩,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你看这,三深一浅,估计就是松树场那头后腿受伤的母狼偏出雪道时留下的。都对得上。”   两人的判断很准确。   往前追了两公里,就看到狼群在雪原上行走,十加五一共十五头狼一头都没有少,但它们保持的长蛇阵型远远看着有点陌生。   卡恩举起望远镜。   半晌,他惊讶地啧了一声。   母狼王莫莉仍然走在最前面,走得比平常慢些,正常情况下后面应该会跟着公狼王,但这回它身后跟着的却是贝塔狼凯莉,公狼王被挤到了第三位,和黑狼待在一起。   有什么变故发生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对,这说不通,凯莉以前从来没走这么靠前过,而且莫莉的尾巴一直翘着,好像在说谁是老大一样。“   ”会不会是发生了冲突?“丽芙问。   “我们没法确认。”卡恩眨眨眼,“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你看莫莉的肢体语言,很谨慎,甚至有点紧绷,她感觉到了威胁。威胁从哪里来呢?松树场狼群?雪莉?克洛丝?总不可能是刚成年的多莉吧?”   “是凯莉。”丽芙了然。   母狼王莫莉的三个女儿中,雪莉最近表现得很没有攻击性,似乎默认了自己被挤出权力中心这件事,把主导权完全交给了姐妹凯莉,而多莉在大多数时候也对凯莉言听计从。至于她的姐妹克洛丝……   这头母狼现在完全落在了谷地大群后面,反而离另一侧的松树场狼群更近,时不时还会停下来回头张望,自得其乐地扮演着一个中间角色。   “克洛丝很放松。”丽芙评价道。   对他们这些从小把狼看到大的研究员来说,别说是凯莉那样的性情大变,就算是一点点心情上的改变都能容易地察觉到。   “的确。”卡恩也认同了这个观点,“松树场狼群现在必须接纳一头外来母狼,因为剩下四名成员都是阿尔法的孩子。克洛丝一直想成当妈妈,看起来她很快就要梦想成真了。”   两个研究员的推测基本正确。   除了一点——   安澜根本不想谋权篡位,完全是情势使然。   野外阿尔法狼的本质是父母狼,它们作为大家长的权威是交配权带来的血脉纽带赐予的,假如她真的成了阿尔法狼,不去繁衍,没有血脉纽带,如何保证地位稳固?   不如当一头快乐的贝塔,不用揣崽,不用哺乳,不用担惊受怕,地位很高,又不会太高,闲着没事还能看看热闹摸摸鱼。   安澜心里想得很美,但计划总没变化快。   凌晨那场冲突之后母狼王就把她带在身边,有时侯还会主动落下来半个身位,在转向时停滞片刻,扭头看看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简直就像在考察继承人一样。   关键母狼王一边考察,一边多少还有点英雄迟暮的不甘,总是流露出警惕之意,让她像块煎饼一样在火上翻来覆去被烙个不停。   两年来安澜从没那么劳心劳神过。   狼群在下午追上驯鹿大群完成了一次猎杀,旋即折返回到狼穴,她闷声不响地就在洞口找了块石头趴下来,一只爪子都不想动了。   母狼王倒是很有精力,还在修补狼穴。   狼穴是在一个三米多高的由树根固定住的峭壁上开挖的,在最里面的洞口外还有一个类似碗状的大开口凹洞,可以供三四头灰狼勉勉强强挤在那里避风避雨。   说是狼穴,其实并不大,当初挖造时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给所有家庭成员遮风挡雨,只是为了给母狼王一个安全的分娩场所,也给即将诞生的幼崽提供一个温暖地穴来遮风挡雨、躲避天敌。   大多数灰狼都是窝在狼穴外的背风处睡觉,或者干脆在雪地里刨出一个坑来窝在里面睡觉,当然如果有山洞就更好。   安澜想过要不要在寒潮到来前找个山洞,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时间不够。   母狼王临近分娩,要找到一个背风的山洞,还要结构合适,山洞最里面里面还不能是石头要是泥土,然后还要重新刨一个洞穴出来给狼崽子当窝……要是没弄好幼崽直接出来就麻烦大了。   母狼王钻进狼穴就没出来。   一天一夜四平八稳地过去,气温一直很高,宽耳和安澜就没有挤在一块,等到第二天中午,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原本晴朗的天空一错眼就变暗了,先是下了一点点雪籽,然后就变成鹅毛大的雪片,随着刮起的狂风在大地上四处飞舞。   安澜从睡梦中被活活冻醒,眼睛被雪刮得睁不开,耳朵被风吹得往后背,鼻子好像也已经不是自己的鼻子,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壳,浑身上下唯一暖和的地方是腰侧。   起来往下一看。   只见小调皮歪着身体把脑袋压在她身上,难得地没有四仰八叉,而是老老实实团成团子,恨不得干脆钻到她肚子下面去。   更离奇的是后面还躺着一只宽耳。   三头母狼像三个团子一样在串糖葫芦,安澜躺在最外面,谁都没得靠,风雪哗哗往身上刮,倒是把小调皮的脑壳暖得火热,差点给她气乐了。   好家伙。   这难道就是感动北美好姐妹?   怕不是想进洞里被正在待产的老妈给赶出来了吧?   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美丽的大鸟沙乌列,宽耳这长姐完全不是长姐如母,简直是长姐如泥石流,让两个妹妹在外面一层一层顶着风,它自己蹲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取暖。   安澜恶向胆边生,站起来就抖了抖毛。   “啪嗒!”   “哗啦啦!”   小调皮的下巴和雪面来了一个亲密接触,宽耳的脑袋上挂了一大片堆积起来又被抖落的雪块,两头母狼齐齐从梦中惊醒,傻乎乎地打着喷嚏。   连续有段时间吃得很饱,灰狼们精神状态都不错,刚刚下起雪,还能在狼穴附近玩一小会儿游戏。   为了保存体力,它们没有追逐,而是用顶脑袋撞肩膀来玩角力,用咬嘴巴或者干脆含住吻部的姿势来表达爱意。   宽耳被两个妹妹一人咬住一边,差点变成大饼脸,原来就宽的耳距变得更宽了,头顶光溜溜的,看着简直像个板凳。   胖胖在后面狗狗祟祟、蹑手蹑脚地靠近,然后被玩心大起的松树场灰狼扑了个正着,两头狼滚了一圈,溅起一大片雪粉。   总的来说下午只是冷,但没有那么冷。   当天晚上狼群还出去觅食了,只是动物们都躲了起来,雪道也被新下的松雪填满,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任何收获。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气温再一次骤降。   到了第四天,冷到连呼吸时都有一种刺痛。   一连四天,狼群没有发现任何食物,因为离母狼王的产期越来越近,每次寻找过后大群都得折返到狼穴附近来,体力消耗非常剧烈。   这是再坏不过的消息。   美洲野牛和大多数鹿类在冬春季节都得刨开雪层去吃下面的干草和植物根茎,如果雪层太厚,进食对它们来说就非常困难,还没满一岁的幼崽环境抗性更低,即使严寒不杀死它们,饥饿也会杀死它们。   寒潮不知道已经杀死了多少猎物,而它们死后又被风雪掩埋,气味还被阻隔,狼和其他掠食者根本找不到位置在哪。   无效的死亡最为致命。   能量没有从一种动物身上流转到另一种动物身上,而要等到冰雪消融后才可以去滋养大地,造成的食物危机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造成食物链上层的生存危机。   等到第五天时,饥饿导致的萎靡已经到处蔓延。   天气没有放过灰狼们,风还在树林里穿过发出恐怖的呜呜声响,雪片不是在飘,而是在往下倒,如果不是把狼穴挖在斜坡上,这会儿可能已经连洞口都要堵严实了。   就算如此也是堵得不轻。   安澜和其他灰狼还是得不停地进行清理,有时是把雪刨出去,有时是用身体在外面挡一挡,以免影响到凌晨时分开始分娩的母狼王。   公狼王往洞口凑了一次,似乎想去看看情况,结果被对方毫不犹豫地吼了出来,只能蔫巴巴、孤零零地坐在雪地里。   按照习惯,它们应该在这里守着。   但狼群已经很久没进食了,大家都害怕阿尔法没有力气生产,也害怕没有乳汁去喂养小狼,只能分出一部分成员留下看守,其他成员组成小队再次外出去碰运气。   公狼王留了下来。   小队里地位最高的是贝塔狼。   整个狼群的命运都压在安澜的肩膀上了。 第156章   安澜在狂风中艰难开道。   这是她第一次扮演引路者的角色,前方完全没有任何动物走过的痕迹,只有白茫茫一片雪原,松软得像刚做好的棉花糖。   灰狼是为雪地而生的。   更轻的体重、更大的脚掌、更适合长距离奔跑的肌肉构造,让它们在和有蹄动物的深雪区赛跑中总是能获得上风——   前提是能找到这些有蹄动物。   离开狼穴两小时,别说鹿群牛群了,连只兔子都没见着,倒是远远见到了前段时间毫无音讯的白嘴猫猫,在远处一晃就消失了,想必日子也不好过。   这种天气能出现点异色就算奢侈。   奔跑久了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路,树林被抛在身后,参照物只有天边的群山,在狂风暴雪中被简化成巨大而模糊的阴影。   安澜品尝到了嘴巴里的苦涩。   饥饿感在胃中燃烧,抽取浑身上下的力气作为燃料,带来阴冷的、尖锐的刺痛。   哪怕尝试鼓舞士气,平时能穿透浓雾的嗥叫声也会显得无比单薄,单薄得像一片羽毛,轻而易举地被狂风卷住,撕碎在了原野之中。   不如保持沉默。   在沉默中,疲倦渐渐占据上风。   安澜慢下脚步,让身后的松树场公狼王和大黑狼赶超上来,在近处共同承担开道的职责,并且提供它们的生存智慧,可这两头大狼也对方向毫无头绪。   入冬以来常常见到的驯鹿群去哪了呢?   总是固定在一个区域活动的野牛群又去哪了呢?   即使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即使这场寒潮来得无比凶狠,让它们改变了活动规律,也不能干脆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吧?   没有猎物就无法生存。   又往前跑了一段路,安澜抬起鼻子,喉咙微微抽动,尝试从风中捕捉到哪怕一点有用的信息,但这个举动仍然收效甚微,只是加速了鼻子周围霜的凝结。   一阵躁动的情绪在狼群里穿梭。   黑狼重新往后落了一点,可能是去履行贝塔狼的职责、安抚普通成员,大约几分钟之后,它又重新回到第一梯队,表达出了无声的支持。   它明白,她也明白——   狼群只能继续往前走下去。   在猎场和洞穴中来回穿梭会消耗大量体力,而且是无谓的体力。狼穴附近没有,狼穴外圈没有,那么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不成功,不折返,死也要死在外面。   安澜迫使自己继续奔跑。   引路者不停下脚步,大群不停下脚步,零零星星的几头狼也不敢停下脚步,生怕迷失在恐怖的风雪中,饥寒交迫而死。   就这样拖着拽着,狼群又向前移动了数公里。   此处已经无限接近西北侧的领地边缘,因为褐岩狼群遭遇猎人的重创,轻易不会往东侧扩张,再加上分界线是一条大河,横渡很麻烦,所以谷地狼群平日里对这一块的防御比较松散,过来的次数也不多。   结果反而是这最没有存在感的西北角给了狼群一个最大的惊喜——   黑狼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只掉落的鹿角。   形状扁平,角面粗糙,看起来像某种奇怪的扇形珊瑚,足足有半个狼身那么大,是雄性驼鹿在冬末春初换下来的旧角无疑。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没什么,关键是这枚鹿角有大半还没有被冰雪覆盖,而且上头的驼鹿气味很重很新,一看就是最近脱落的。   这可能是狼群数天以来最接近猎物的一次发现。   十二头灰狼齐齐精神一振,连走路稍微有点点跛的某头松树场灰狼都兴奋地嗅个不停,眼睛饿得发绿,牙刀露在外面。   狼群沿着河流寻找。   约莫找出半公里,安澜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本来就若有若无的气味随着行走彻底消失了,她突然想到:   该不会驼鹿是往河对面去了吧?   那消失在猎场里的驯鹿群呢?也往西南去了吗?   安澜伸出一只前爪试了试积雪的冰面,觉得有雪和毛发的缓冲,行走似乎不那么艰难,平衡还是能保证的。   领地冲突可能带来危险,但要是找不到猎物,现在就可能会面对危险。   尽管天气很暗,能见度很低,她还是领着其他家庭成员上了冰,小心翼翼地朝河对面小步走去,时不时停下来嗅一嗅雪面上的气味。   狼群没有完全跨过冰河。   在靠近褐岩领地的地方躺着另一只被雪覆盖的鹿角,离它不到半米的地方还有一块半圆形的黑色石头,看着非常奇异。   走近些才发现,石头并不是石头,而是雄性驼鹿被冰雪挡住后露出来的一侧肩胛。   可能是尝试渡河时雪还没堆得很厚,鹿蹄又不适合在冰面上行走,驼鹿因为失去平衡寸步难行,或者干脆摔断了一条腿,所以没能完成南进之旅,死在了冰面上。   有吃的了!   安澜差点湿了眼睛。   不需要她去指挥什么,已经饿了五天的灰狼们一窝蜂似的冲了上去,奋力刨着鹿尸边上的积雪。   有着急如小调皮的眼睛都黏在鹿肩胛上下不来了,越过正在刨雪的家庭成员就想上去抱着啃,然后就被宽耳母狼顶了个跟头。   驼鹿就像海中的鲸。   一头倒下,就有无数动物能靠着它存活。   被冻过的鹿皮像一张没有弹性的砂纸,鹿肉则又冷又硬,咬起来的时候就像在啃石头,会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但所有灰狼都在埋头苦吃,实在咬不动的能舔一舔也好。   它们一边啃咬,安澜一边在催促:   狼群已经离开狼穴很久了,也不知道母狼王和狼崽平不平安,有没有其他掠食者来进犯,大群找到食物就得快点带回去。   只希望还来得及。   ——希望还来得及。   狼穴中的母狼王也是这样想的。   天蒙蒙亮时羊水就破了,它按照经验为自己准备好了分娩需要的一切环境,凭借经验等待着第一只幼崽出世。   可是年老和饥饿使它有些力不从心。   过了不知道多久,疼痛升级了又升级,小狼崽子却始终没有能被成功娩出,反而是在腹中活动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母狼王只得不惜体力地拼命推挤。   当公狼王第五次试图钻进洞里来看时,狼崽才呱呱坠地,母亲仔细地咬断脐带,又舔干净身上从胎里带来的脏污,希望把它们舔到发出细弱的叫声,好放心给它们喂奶。   然后有两件事情发生了。   一共六只狼崽,其中四只叫了,另外两只口鼻处流着些脏东西,不管怎样舔都没有反应,只是软绵绵地趴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呼吸。   剩下四只幼崽在稍稍能动之后就自然地往母亲那里拱,寻找着能供给它们乳汁的地方。起先它们的确喝到了,但很快乳汁就变得稀薄起来。   母狼王五天没有进食了。   通常狼在饱餐一顿后可以坚持很长时间,但一直保持饥饿状态时间太长,再加上恶劣的环境,很容易就会把虚弱状态滚雪球一样滚起来。尤其它还是一头怀孕的母狼。   勉勉强强把幼崽生下来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要是再没有食物供给,想要把四只幼崽全部奶活,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作为两个家族里年纪最大的一头灰狼,母狼王的智慧就像牙齿上磨损的擦痕一样多。   狩猎小队会带来好消息吗?   它不知道。   但它知道在最艰难的时间里,阿尔法狼必须坚强起来,成为其他家庭成员的后盾。哪怕其他灰狼没有一个知道该怎么办,阿尔法狼也必须要想出办法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因为这就是一头阿尔法狼的职责所在。   公狼王在外面发出询问的呜呜声,背景还有胆小鬼在雪地上来回踱步踩雪时发出的擦擦声。   现在小狼出世了,它们根本不敢尝试进入狼穴,只能在外面表达自己的关切,通过嗅觉和听觉来判断事情的进展。   起先事情都很正常。   它们嗅到了幼崽出生时的血腥味和臭味,这股味道淡去一些后,伴着狼崽的叫声,乳汁的味道浓重了起来,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又转淡了。   然后它们再次听到了那种细细的尖叫声。   小狼在向母亲乞求食物和照料——这个认知让两头被留下来看守巢穴的公狼感觉到坐立不安,就像任何听到幼崽尖叫的成年个体一样。   但它们很快就脱离了坐立不安的状态。   几分钟后,另一股气味从洞穴里传了出来。   两头公狼背毛炸起,耳朵直竖。   胆小鬼差点从雪地里跳起来,狂乱地洞口外面搜索着,咆哮着,前爪刨着地面,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嗅到了这种气味——   新鲜的血气。   公狼王没有发疯。   它只是往洞口凑了点,鼻子翕动着,非常轻非常轻地嗥叫了一声,然后趴卧下来,把大脑袋架在了前腿上面,尾巴没精打采地拖在背后。   过了没一会儿,它又抬起脑袋,望向遥远的雪原,不知道是在期冀狩猎小队尽早回归,还是在思考着一些无人能明了的事。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带着狼群回归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她嗅到了乳汁的气味,有点咸,又有点甜,里面还带着一丝丝血的味道。   不仅她嗅到了,其他灰狼也嗅到了。   和过去两年不同,今年没有一头灰狼在为新生命庆祝,因为它们都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两只幼崽没存活下来。   并非化入大地,而是完完整整地消失了。   它们从母亲的血肉中诞生,又回到了母亲的血肉里,出于一头阿尔法狼含着热泪的痛苦抉择,也是当时万般无奈之下唯一的办法。   狼群必须用时间去消化这一惨痛的事实。   但至少今天,不会有更多小狼死去了。 第157章   幼崽是家族的宠儿。   每一只幼崽的诞生都会给整个动物家族带来长久的满足和快乐,但当食物短缺时,这种快乐就会转化为同等的忧虑。   而忧虑往往就会导致过度反应。   谷地狼群现在就是这么个状态。   成年灰狼就焦躁不安,有的在呜呜低吼,有的在不停打转,它们中大多数龇着牙刀,好像要去威胁什么看不见的敌人,就连平时最喜欢打打闹闹的胖胖和小调皮都绷紧了身体。   一个防御模式被激活了。   此时此刻压力最大的就是安澜。   幼崽身体虚弱,母狼王必须寸步不离地照看它们,而公狼王似乎深受打击,再加上本就缺乏威望,做什么事都蔫巴巴的。   明明两头阿尔法狼都在方圆十米之内,被推出来主持大局的竟然还是一头贝塔狼。   安澜一边要压着其他家庭成员不让它们乱起来,一边要压着心里的低落情绪,一边还要操心未来几天的食物从哪里获得,一时间有点焦头烂额。   最关键的是边上还有个松树场狼群。   正常情况下狼群的集结发生在冬季,目的是共同应对缺少食物的危机。在天气回暖时它们会各奔东西,回到自己惯常待着的地方迎来交配季节,然后诞下幼崽,基本没有合作对象在边上时繁育新生儿这种事。   但是因为今年春天特别冷,或者说冬天特别长,驯鹿群不断往南迁徙,导致两个狼群在交配季节之后两个狼群在导致前段时间还没那么冷的时候交配季节之后才集结到一起,所以现在就有点尴尬了。   狼群是护崽的。   母狼王格外护崽。   平时就连两任公狼王都不会被它放到洞穴里面去,其他成员也得夹着尾巴不要刚开始就贸然靠近小狼,更别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松树场灰狼了。   现在因为两只小狼的死去,整个狼群都陷入过度反应状态,合作关系顿时变得岌岌可危。   为了避免谷地狼群在悲伤中袭击松树场狼群,也为了防备食物紧缺时松树场狼群虽只有万分之一但仍然存在可能做出的袭击举动,最好还要保持大家的友善关系,安澜不得不采取行动,暂时把两个狼群隔离了开来。   松树场狼群也不想被无数道目光盯到炸毛,在阿尔法狼的带领下顺水推舟地从几十米开外退到百米开外更远的地方驻扎休憩。   一起跟过去的还有十字鼻。   这头母狼在两个狼群间徘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此番还是它第一次鲜明地表达立场。   因为它是头身体健康、骁勇善战的母狼,在狩猎中总是发挥极大作用,再加上脾气有所好转,没从前那么坏,松树场灰狼其实并不排斥它的接近。   安澜常常看到十字鼻和松树场公狼王一起在雪地里行走,因为有了被一个新家庭接纳从而诞下属于自己的后代的可能,它看起来很是高兴,甚至显得有点温和。   唯一存在的影响因素只有一个——   十字鼻和母狼王年龄相仿。   八岁对圈养狼来说并不算老,但对野狼来说已经是个可能在竞争中失去优势的年龄了,每过一年,它们的状态就会有一个严重的下滑——主要在牙齿磨损和体力上。   野狼没有圈养狼那样好的条件,主要食物也不是肉块,平时还要打斗,还要遭受各种疾病的侵扰,牙齿磨损非常严重。   狼的主要进攻武器就是利齿。   当一口犬齿都被磨钝磨平,其他牙齿破碎的破碎、折断的折断时,还有什么力量去和年轻灰狼争夺地位呢?又还有什么力量去在领地争斗中发光发热呢?   因此,即使血缘纽带下很少存在所谓推翻阿尔法狼的状况,没有被衰老、疾病或战斗夺走生命的老狼仍然会有极大可能让出交配权,谋求整个家族的利益最大化,也谋求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从安澜对家庭成员的了解来看,十字鼻的性格和母狼王完全不同,除非身体不允许,否则它是不可能自行放弃的——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结局就很难预料。   或许有朝一日它还会回到谷地也没一定。   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   眼下安澜最在意的仍然是食物危机。   其实饱餐一顿后成年灰狼撑个十天应该不成问题,冬毛那么厚,暴风雪下归它下,狼群躲起来熬一熬熬过去就行了,可是幼崽熬不住。   别说她自己现在就是头灰狼,受到家族的支撑,对家族负有责任,就算在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一窝小狗声音越来越弱在眼前慢慢饿死还能无动于衷的道理。   狼群从冰河上带回来的食物可以供三头没出去的灰狼饱餐一顿,坚持一段时间,但暴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歇,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   如果出去狩猎的话——   目前已知的资源点只有褐岩领地。   一定还有其他猎物藏在谷地领地中的某个地方,只是今年气候诡异,它们的行踪不可捉摸,顶风冒雪进行漫无目的的寻找会非常艰难。   要去进犯其他狼群的领地吗?   还是赌一赌暴风雪会在一周内停歇,没有急降的新雪去覆盖踩出的雪道,好让那些藏起来的有蹄动物无处遁形?   安澜思考着。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进入其他领地意味着要做好战斗的准备。   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她就决定到洞口去看一看,亲眼检查一下母亲和幼崽的状态到底怎么样,反正也要送肉进去,公狼王去送被吼出来是一样,她进去送被吼出来也是一样。   这么想着,她叼起一块冻鹿肉就往狼穴里走。   趴在洞口附近的黑狼见势抬起脑袋看了一眼,然后起身走到最外围去坐了下来,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正好是谷地狼群中最靠近松树场狼群的位置,和挡在那里没有什么区别。   安澜回头看了它一会儿。   黑狼打了个哈欠,又把脑袋架在了前腿上。   总觉得这头狼有点古怪……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心里摇摇头,矮身钻进了洞穴入口,背起耳朵穿过最为狭窄的洞口区域,直到走道相对竟然还大一些的内部甬道。   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洞内温度有明显提升,而且越往里面走提升的就越多,到里面时甚至可以说是暖烘烘的。   甬道尽头是一个约莫能容纳三头灰狼的小窝。   狼穴里面的气味很不好闻,因为大雪封山,原本预留的气孔大多都被堵死了,通气性大大下降,母狼王也没有窝在最深处,反而向外挪了一点,挪到还有气孔开着的地方,大概也觉得最深处有点喘不上气。   喘不上气倒不影响它吼叫。   从安澜走进来的那一刻起母狼王就没停止过呜呜咆哮,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气势越来越凶恶,到两头母狼能面对面时,那生意在坑洞和甬道里来回回荡,比雷声还要着震耳欲聋。   它在发出警告。   警告来客不要再向前靠,否则将有难以想象的攻击在等待着她,不管来的是一个家庭成员,是女儿,是姐妹,还是配偶,都一样。   而且似乎是因为刚刚吞食了两个孩子的尸体,母狼王的情况看上去有点不太稳定,显得比平常更有进攻欲一些。   安澜不敢托大,也不想在这时候引起争端,就没有执意要往前靠过去,而是从善如流地把肉放在地上,侧躺下来,露出肚皮,喉咙里发出柔和的嗥叫。   这是一个示好动作。   托这个示好动作的福,母狼王的警告声小了一些,刚刚有点要弹起来的身体也重新坐了回去,只是把腿往腹部搂了搂。   这样一来,安澜就能看到小狼了。   通过狼穴气孔上透进来的蒙蒙天光,她把四只幼崽的外貌特征和活动状况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对它们的存活几率也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别的不说,有一只小狼看着不太像样。   其他三只这会让都因为母亲作势要起身带来的一点点冷气而动个不停,小小的脚爪到处扒拉着,就剩这只小狼一动不动,呼吸也非常微弱,一副随时可能离开的表现,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有其他什么疾病。   安澜顺着小狼爬动的方向又去观察母狼王的状况,不消片刻就发现对方眼睛里有些血丝,针毛看着也不鲜亮,反而有点像一把一把的枯草,小狼正在吮吸的乳房也非常干瘪。   它不能坚持太久了。   吃掉幼崽不是一个还有一丁点余裕时未雨绸缪的死物利用行为,而是完全走投无路时才有的自救行为。   那么直接去褐岩领地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带着狼群再次出发,朝西南角行进。   比起谷地来,褐岩狼群在今冬过得不错。   它们的领地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和岩石,遮蔽风的效果比较好,虽然有些地方堆了雪,但也有很多地方雪层没那么厚,不用费很大力气就能刨开,食用下面的干草和植物根茎,而且更加靠近南侧,所以有许多有蹄动物朝那里躲避。   这片领地最大的问题是人狼矛盾——   应该说,南侧几个小领地的问题都是人狼矛盾。   生活在南侧的狼群常常和附近的牧民及猎人打交道,深受各种陷阱和枪支有时候甚至是毒药带来的威胁,为了躲避人类,它们总是想向往北方移动,只是一直被谷地狼群压着,动也动不了。   除了被连杀三个成员已经无力入侵的褐岩狼群,其他几个狼群都是谷地狼群的重点防备对象。   可现在不是要防备它们入侵,而是要去入侵它们的领地。   这几头灰狼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第158章   狼群是忠诚的。   应该说——大多数时候狼群是忠诚的。   只要头狼的威信足够高,在战斗时表现得足够坚定,以及……没有在短时间内受到足以将整个团队士气震碎的惨重打击。   安澜对这三点都有信心。   褐岩狼群从数量上说连单个谷地狼群都打不过,再加上松树场狼群更是没有胜算,绝不可能上来就打死打伤几头狼造成多米诺骨牌倒塌似的大溃败。   但能避免战斗就最好不要战斗。   她不想见到自家灰狼受伤,也不想冲进人家领地去横行霸道、喊打喊杀。   狼群一打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阿尔法,万一真打出个好歹来,无异于当着别人儿女孙辈的面把父母杀死,结构动荡加上情绪冲击,整个家族因此崩解都不稀奇。   谷地和褐岩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没有。   安澜真想要这块领地吗?   也不是。   隔三差五就能听到从西南角传来的狼之歌,今天哭诉两脚兽杀死了一个家庭成员,明天哭诉两脚兽杀死了另一个家庭成员,这种人狼冲突激烈的领地要来干嘛。   对牧民对掠食者来说都不安全。   有些东西她不记得了,有些东西却记得很清楚,当年非洲大草原上牧民和狮群发生冲突时的双输惨案可都还历历在目。   安澜心里想得明白,渡河之后也十分克制。   没有选择直接带着狼群朝最有可能出现驯鹿的向阳坡狂奔,而是先在河边上逗留,用狼嗥向领地的主人发出社交讯号。   可是她的声音并没有传出太远。   狂风同昨日一般无二地迎面吹来,把叫喊声变成小小的蜡烛花,扑了一下就被吹灭,化作一缕无声无息的轻烟。   安澜并不气馁。   在她第二次抬头嗥叫之后,边上落后半个身位的地方,大黑狼也抬头嗥叫起来,然后是宽耳,是小调皮,是胆小鬼和兔子,是松树场灰狼。   十二头成年灰狼在暴风雪中唱着歌。   响彻千里,穿云裂石。   这并不是一支带着邀战信息的狼之歌,只有平静的叙述和谦逊的问候,告诉听众“我们来了,我们在这里,战斗不是一个选项”。   狼群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出人意料的是,回应来得非常迅速。   近处的小山岗上突然出现了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褐岩灰狼沉默地站立着,注视着跨过河流的大群同类,聆听着从风中飘来的歌。   安澜几乎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视线。   不管其中蕴含着的情绪是什么,都锋利得像刀子一样,依稀仿佛还带着一些估量和审视。   褐岩狼群接收到了狼在冬季艰难时分才会唱起的和平合作信号,也看出了对方是两个狼群拼合在一起形成的大群,只是身后数公里开外还有狼穴和幼崽要保护,不能就这样轻易让开。   但要战斗吗?   三头灰狼该怎样和十二头灰狼战斗?   狼王陷入了两难。   安澜很有耐心地停留在原地,准备给它一点思考的时间。   野生动物并不是无法思考的机器。   多年穿越生活教给她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低估动物的智慧,也不要轻视它们千百年来传承下的生存法则,更不要忽略每个个体在性格和命运上的不同,以及这种不同可能会导致的在选择上的不同。   褐岩狼群必须“合作”。   安澜知道这一点,谷地狼群知道这一点,松树场狼群知道这一点,它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事实也的确如此。   褐岩公狼王不消多时就做出决定,扭头消失在了小山岗上,剩下两头褐岩灰狼先是犹豫片刻,然后一头接着一头也跟着离开了。   她猜测这三头大狼是要回转到狼穴附近去,从外来客手中保护母狼王和幼崽,守住事关狼群未来的最后一道防线——   同时让出了核心领地之外的区域。   道路畅通无阻。   从寒潮到来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安澜觉得事事顺心。   狼群一路朝西南进发,在向阳坡附近找到了新鲜的粪便和还没来得及被遮住的雪道,然后顺藤摸瓜跟踪到了驯鹿大群。   这天晚些时候,狩猎小队满载而归。   有了接连两顿的补给,母狼王才算从憔悴状态回转过来,有足够的乳汁去哺育四只小狼了,而安澜也稍稍放下心来,有空抓紧小狼还不会嗥叫的时间去吸汪了。   她格外关注那只虚弱的幼崽。   比起其他三个兄弟姐妹,这只雌性小狼显得格外安静,别的幼崽饿了冷了都会不停地哭叫,吃奶的时候恨不得把四条腿划成风火轮,但它只会小声哼哼……   很委屈的样子。   安澜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俗人。   家里有余裕养活所有幼崽、不需要考虑选择谁放弃谁时,身体有点虚弱又委屈巴巴而且不吵闹的小姑娘就显得很是可怜可爱了。   于是她每天都会钻进狼穴去猛吸。   软绵绵的小狗,耳朵只有指甲盖大小,尾巴细细的一小点,从母亲怀抱中被扒拉出来就会往最近的热源身上钻,一边钻一边小声哼哼。   母狼王起先还有点不高兴,每次她进去都会威胁地咆哮一番,等到她谦逊地表示臣服才会容忍她继续往前走,次数多了,它也烦了,就当自己生的一大一小两个崽都是摆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在狩猎和撸小狗的无限循环里,雪终于停了。   寒潮过去之后,这个时节该有的气候就显现了出来,暖风从山坡上往下吹,像削豆腐一样把堆厚堆平的积雪层层往下削,没过几天平原就变得波澜起伏,露出了下方地形的真实模样。   雪化得快,安澜反而把狼群看得很严。   这种时候稍有不慎就容易引起雪崩,除了去平坦的开阔地狩猎,其他地方还是尽量不要去跑了,省得出现无谓的伤亡。   不过除了几个小的,灰狼们也不太爱动弹。   下雪时都没雪化掉时那么冷,脚下踩着的地面把爪子上的肉垫冻得冰冰冷,就连一贯暖和的狼穴深处都有寒意在从底下朝上渗,母狼王本来还能出来走两步放放风,这下是彻底被关在里面了。   好在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第一抹草色从皑皑白雪里透出来的时候,消失许久的驯鹿群和牛群重新出现在了领地的核心区域里,它们中的一部分会留在这里,而另一部分则会继续往更北边迁徙。   跟着驯鹿群北上的还有松树场狼群和十字鼻。   曾经的贝塔母狼在离开时破天荒地同所有成员告别,就连兔子和胆小鬼都有咬嘴和贴贴,这样巨大也可喜的转变唤起了大家心中对家庭成员的爱意,在它离开后还低落了一段时间。   不过有狼崽在,再低落也低落不到哪去。   三周大时,四只小家伙,啊不是,三只小家伙就开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让最爱玩的小调皮看到都害怕。   母狼王按照惯例光速甩手。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往年,今年它甩得更豪放甩得更彻底,似乎有意要培养大孩子们和小孩子们之间的感情。   反倒是公狼王看得很严。   有时候明明狼崽想往几个姐姐那里爬,这头脸上带着伤疤的阿尔法狼就会把它们重新叼回来,放到自己面前,然后用鼻子把它们顶翻,再好好地玩耍一番。   安澜对此表示理解。   说实话,母狼王要是真的退下来,这可能就是公狼王唯一的一窝幼崽了,哪怕不退下来,这些小狼也是狼群里所有和它有血缘关系、可以巩固它地位的存在,不可能不牢牢抓紧。   但是怎么说呢——谁能一直看住四只越长越大的小狗崽啊?   每天狼穴附近都上演着一样的戏码:公狼王过去叼幼崽,试图把它们放到一处,每叼起一只,其他三只就会迈着小短腿朝三个方向跑路,它转过去叼那些小狼,起初的那只就跑了。   最小的女孩子总是往安澜这里跑。   有时候它跑着跑着还会啪叽一下左腿绊右腿脸朝下摔在草地上,再抬起头时毛毛上就沾了一圈最后残留的雪粉,紧接着张开嘴巴,酝酿半天,小小声连打几个喷嚏。   某次被黑狼看见了,它盯着看了半晌。   这家伙约莫不仅是喜欢白嘴猫猫,只要是稍微可爱一点的东西它都喜欢,但不会表现得特别明显,就是站那坐那装作不在意地瞟。   安澜每次看到它就想笑。   为了给这位先前还过来炫耀鲑鱼的“好同事”添堵,她干脆每次在要外出巡逻时叫上它一起去,秉持我吸不到你也别吸的优良作风。   这件事还带来了一件好处。   两头狼一起巡逻比一头狼放心些,而且走得更远,可以走到边界线附近区域,不担心被其他狼群或掠食者伏击。   他们去的第一处边界就是坡地边界。   安澜始终记得寒潮到来前发生在坡地狼群的变故,尽管暴风雪持续期间没有发现什么入侵的孤狼,也难保对方不在暴风雪过去之后作乱。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其他发现。   在离边界线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两头大狼在岩缝中还没完全融化的冰雪里发现了一具灰狼的尸体,边上还有奋力啄食却没取得什么成效的乌鸦。   黑狼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澜则是生生打了个寒噤。   如果去年他们没有坚持往下走,随后在冰河上找到的救命的食物的话,这头独狼的下场可能就是谷地狼群中一些成员的下场——被风雪压倒,成为一座冰雕。   区别在于,它们最后会成为狼群的食物。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第159章   找到一头死狼似乎只是个开始。   安澜和黑狼继续向东,没走多远,又通过残留的气味在大树根部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不过肉已经被吃完了,只剩下骨头。   这头灰狼应该是被困死的。   四季常青的树很多都会用枝杈和叶片把雪挡在树根之外,边上的雪再堆起来,就会形成一个近似圆形的深坑,即人们常说的“树井”。   树井从表面上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可一旦动物被它捕获,就会像被流沙抓住一样,不断地往下陷,往下陷,根本找不到着力点,没有外界的帮助几乎必死无疑。   不仅仅是动物,人类也深受其害。   几乎每年都有滑雪爱好者独自进行树林滑雪结果不小心头朝下摔进树坑的死亡报告,哪怕运气好边上有人及时来救,那种慢慢被吞没进去的恐怖感也会困扰他们很长时间。   按说一头灰狼在成长过程中不应当没从长辈那里学习过规避雪地风险的技巧,不过从尸骨来看,这头灰狼也就是一岁多点。   坡地狼群之前失去了阿尔法狼,整个家族旋即陷入混乱,再加上碰到百年难遇的寒潮暴风雪,跑出来或者被赶出来的小狼因为生存知识没学完死在外面也是有的。   安澜心里觉得挺唏嘘。   等走到边界线,这种唏嘘就变成了惊疑——   坡地狼群的领地标记不见了!   她记得非常清楚,东面邻居喜欢在树林和原野交界处的几棵小雪松下面做标记,每次靠近都能闻到不容错认的气味,也能看到树皮上被抓过蹭过的明显损伤。   可是现在,不仅气味被雪洗得淡到几乎闻不到,就连树皮上的剐蹭也有点弥合了,毛估估寒潮前后的大半个月里,坡地狼群根本没有想过要到这里来巩固标记。   这怎么可能呢?   领地是狼群生存和发展的重要物资。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能守住,狼群也不会主动放弃领地,顶风冒雪爬也要爬过来把记号重新做好,而不是把辛辛苦苦维持住的活动范围拱手让给邻居。   情况真坏到这个程度?   安澜恨不得从研究员手中抢一台无人机来从高空查看情况,好知道坡地狼群现在到底还剩下几个成员,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没希望守住领地。   关键是它们退了多远。   落基山脉北部狼群密度很高,这片空白区域如果放着不管,很快就会有新的狼群入驻,虽然不会是大狼群,但也需要谷地狼群去进行一番接触与磨合。   很麻烦。   想到这里,她干脆继续往前走。   黑狼不出意外地跟了上来,两头大狼一前一后照应着在原本属于坡地狼群的领地里查看情况,期间还惊动起几只栖息在树上的飞鸟,扑棱棱地升向高空。   一直向前走出半公里,无事发生。   又走了两公里,安澜才隐隐约约嗅到点熟悉的气味,在某棵大树底下找到了新做上去的领地标记,下面还有一滩暗色的血迹。   她一时三刻也不明白血来自哪里,就决定先把空出来的缓冲带做上标记,其他的等回去和母狼王讲完情况之后再说。   常理而言,快到温暖时节,阿尔法狼肯定不会嫌领地少,只会嫌领地不够多。   因为什么呢?   因为有几只新长成的灰狼要出去碰运气了。   之前长腿选择在一岁半的时候出去冒险,委实是早了点,所以才一次没成功,不得不回家蹭了几顿饭,然后再出去第二次。   胖胖、小调皮和兔子今年都两岁了,已经可以被称为成年大狼,该学的知识也学得差不多,放到外面去独立生存多半不会翻车。   虽说谷地狼群一年到头都黏在一起,不像有的狼群那样喜欢天气热的时候分散,天气冷了再团聚,但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   母狼王老了。   权力更迭已经可以预见。   它得为下面适龄的小狼多做打算。   尤其是那些多到要造反的公狼:这一窝活下来的四只除了被安澜起名叫“糯糯”的小姑娘之外竟然全是雄性,要是都养在家里,几年之后就是一群光棍。   又不是开和尚庙。   放出去,统统放出去。   该怎么独立就怎么独立,别到时候在狼群里打生打死,让两头阿尔法狼活到要退休的年纪还不得安宁。   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暗示之下,胖胖挑了个天气特别晴朗的日子第一个离开了家。   它准备搬到缓冲区附近去独自游荡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落单母狼可以约会,然后再一起到更远的地方去建立自己的领地。   胖胖离开之后不久,胆小鬼也离开了。   说句实话,那天安澜差点把眼睛都瞪出来,其他灰狼也没好到哪去。   清早胆小鬼就表现得很异常。   它先是陪着能跑能跳的弟弟妹妹玩了一会儿,又跑到胆小鬼哪里黏了半天,最后把地位比它高的家庭成员挨个舔了一遍嘴,连平时没什么机会去亲近的阿尔法狼都不例外。   安澜最开始以为它肚子饿了,还在想都这个年纪的大狼了竟然还跟老妈撒娇乞食,简直应该被抓到西伯利亚去挖土豆——   选择性忽略了自己当年也撒过娇的事实。   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所有灰狼都准备躺下来休息,只有它站着没动,半晌,在地上擦了擦前脚掌,毫不犹豫地就朝树林里走。   这个举动其实有点挑战权威,因此当日值班的公狼王立刻发出了一声嗥叫,警告对方不要无视狼群的规则。   但另一头阿尔法狼没有叫。   大概世界上真的有所谓母子连心这回事,母狼王从躺倒的姿势转为趴卧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胆小鬼,直到它在两棵大树中间站定,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了很久很久。   但它最终还是要踏上属于自己的路。   去年鲑鱼季节,这头灰狼找到了自己在狩猎中的价值,从此不再表现得那么战战兢兢,而是慢慢支棱了起来,这次寒潮中更是紧跟大部队,一直没有落下过。   安澜想也是时候了。   也是时候摆脱欧米伽狼的身份。   也是时候去成为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她看着胆小鬼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最后摆脱所有留恋,消失在树丛中间。   四只颜色各异的汪崽团子往前滚了滚,想追上这个脾气软乎总是陪它们一起玩耍给它们带来玩具的兄长,最后你绊我我绊你,摔成了一摊。   胖胖和胆小鬼离开后,家里很是安静了几天。   安澜老是疑神疑鬼,总觉得第二天醒来兔子也要出去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害怕它这个性格这个年纪这个生存技能真可能在外面饿死。   好在兔子没有轻举妄动。   小调皮可能觉得自己还是个宝宝,也没有选择在今年离开。   年轻一辈的来来去去稳定下来后,就轮到年长一些的灰狼发生改变了。   公狼王和黑狼不知怎的关系僵硬了起来。   安澜无数次看到阿尔法狼在狩猎结束要开始进食前把黑狼从边上硬生生挤出去,要么就是在一些很小很小的冲突后大发雷霆,追到它跑出狼群暂栖地范围所在,而后者总是一副“怎么又是我”、“怎么还是我”、“怎么老是我”的模样,无语凝噎地蹿到树林里。   不得不说实在是很可怜。   但无论看几次都会让人发笑。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安澜心里对黑狼的情况多少有点猜测,因为它在一些小细节上流露出的异常足够多了,多到她不能闭着眼睛说没看到的地步。其实觉得对方可能对她的情况也有点猜测,毕竟她只是顺应自然规律活动,并没有刻意磨灭自己人类灵魂上的光亮。   但大家都没有去贸然确认些什么。   一是暂时还没有确认的必要,反正黑狼一直对安澜的各种举动表现出极高的支持度,甚至之前还站出来对抗阿尔法狼,他们在狼群里的关系和同盟没什么两样,还有救命之恩架在那儿;二是哪怕确认了也无法改变大家都生活在动物世界里这个现实,说不定还会束手束脚。   众所周知——   如果场上只有一个玩家,大多很放飞,但如果场上有两个玩家,你看我,我看你,往往就规矩起来了,而且在做某些行为时也可能会脚趾尴尬到抠出一栋别墅。   这样也好。   你是狼,我也是狼。   真要敞开来商量什么,等母狼王退下来的时候再说吧。   现在公狼王又是抓着幼崽不放,又是动不动就声张自己的权威,又是想把贝塔狼压下去,肯定也是察觉到了地位动荡的前兆,不甘心在这个年纪就因为配偶的让步而丧失交配权,想着只要把跟安澜走得最近并且也是外来者的黑狼压下去,她独自一个就翻不起来。   可它左右不了母狼王的想法。   从种种迹象上看,这位女族长必定会放权。   宽耳母狼五岁了,青春时的肆意从它身上退去,不玩耍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智慧;小调皮今年三岁,速度像风一样快,侵略性像火一样刺目;安澜更是进入了巅峰期,身形矫健,狼牙森白,浑身上下每一根长毛都被养分滋润,像缎子一样闪着光。   可是母狼王呢?   自从寒潮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怀孕后期食物营养没跟上,因为吃掉两只幼崽的事情伤了心,还是因为喂养剩下四只幼崽的时候伤到了身体,它看起来总是很憔悴,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地上懒得动弹。   它要怎样同其他三头母狼抗衡?   所有家庭成员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它们中的一些不愿意承认。   一轮太阳就要落山了。 第160章   谷地狼群度过了一个平静的春末。   夏季伊始,狼崽们都长到了六周大,其中一只个头最小的雄性在刚刚学会狼嗥之后就生了一场重病,浑身上下烧得像个火炉,口鼻分泌出脏东西,腹泻不断,拉得脱了形。   狼群竭尽全力想要挽救它的生命。   阿尔法狼从早到晚守在幼崽身边,尝试把胃里的肉糜吐给它吃,雄性阿尔法坐在边上,用舌头清理着它的皮毛,全然不顾上面还有黏着的呕吐物和排泄物。   宽耳母狼和安澜承担起了看护其他三只幼崽的职责,小调皮和兔子从猎场里给弟弟带来了粗糙的鹿角碎块当做玩具,把那东西像筛子一样在地上波弄的哗哗响。   状态好点的时候,幼崽会撑起身体和它们玩耍。   状态差的时候,它整日整日地昏睡,脑袋肿得和被蜜蜂扎过一样,后腿没有半点力气,身上的毛发一撮一撮地往下掉。   终于有一天,它比平时多吃了两块碎肉。   那天整个狼群都兴高采烈,就连不怎么亲近幼崽只喜欢站在远处看看的黑狼都破天荒地上去舔了一口它的脑门,祝福它从不知名的要命疾病中挣脱出来。   黑狼离开时和安澜对了对视线。   从彼此的眼睛里,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乐观情绪。   重病一夜之间像被风吹散的柳絮那样飘走是多少智慧生物的渴望,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缺少的是奇迹,最不缺的就是回光返照。   早于任何其他家庭成员,他们已经看到了结局——或许只除了一个。   母狼王正在用前爪扒拉幼崽的嘴巴。   这个动作看起来非常残忍,不像是爱抚或者安慰,而像是要把它的下颚从头骨上撕开,用力到连嘴唇都破开了豁口,往外面淌着不详的暗红色的血液。   哪怕濒临死亡,幼崽还是发出了哭嚎声。   任何长辈听到这种哭嚎声都会原地发疯,被无限激发起保护家族保护幼崽的冲动,放在平常母狼王可能要把造成孩子哭嚎的家伙生吞活剥,今天它却无动于衷。   宽耳母狼立刻就想走过去阻止,但在走到半路时被安澜拦了下来,只能带着满腔不解、担忧和愤懑坐到一旁。   谷地灰狼们不安地挪动着。   它们从阿尔法狼的动作里看到了疯狂,只有安澜和黑狼从这个动作里看出了一个母亲深深的无助和绝望。   母狼王必须这样做。   多吃两块肉糜和死亡画着等号。   它不是人类,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等式可以成立,但这并不妨碍它拒绝承受八年以来曾经承受过无数次的痛苦失去。   只要把多出来的肉掏出来就好了吧。   看啊,幼崽的声音不是越来越大了吗?   怀着一种同情,甚至是敬畏,安澜注视着母狼王在幼崽边上倾泻了全部脆弱,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又重新把自己拼成一头冷静的、睿智的阿尔法狼。   当天夜里这只小狼就断了气。   它死在一条非常明亮的银河下,浑身上下沐浴着流动的辉光,好像从银河里溅出来的一块呼吸宝石。   刚出生的小狼死亡率可以达到八成。五周大之后,幼崽熬过了最脆弱的时期,但存活率仍然不到五成。   这两个比例写在纸上的是一串客观的没有感情的数字,放在现实中的却是一具又一具在母亲怀中慢慢变冷的身体。   狼群对着月亮嗥叫。   阿尔法公狼抽噎到不能自已,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毛绒球,原本光泽的长毛都因为这段时间的担惊受怕变成了杂草。   阿尔法母狼没有哭泣。   它像座被古人类雕刻出来的石雕一样,沉默地看着天空,似乎已经不再为失去而烦忧,只是思考那些从星星中传来的永恒的谜题。   其他三只幼崽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   糯糯摇摇晃晃地走到安澜身边,把身体贴在她侧腹温暖的毛发上,跟小时候一样把脑袋往她肚子上拱,直到整个身体都埋进去,只剩下一根耷拉着的尾巴。   它还太小了。   不懂得什么是失去。   也许将来某天它会成为一头英勇无畏的阿尔法狼或者贝塔狼,但此时此刻,它只是一头因为怎么唤都无法把兄弟唤醒而感到失落不已还有点生气的小狼而已。   狼群的哀悼持续了一周。   在这一周时间里没有一头大狼邀请别人玩追逐游戏,也没有一头大狼发出兴奋的吠叫声,大家都在消化着口中的苦涩。   发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   有的大狼在狩猎中跑出了远超这个年龄段能力值的恐怖速度,好像要用风声掩盖一周前的嚎哭声;有的大狼在领地周围频繁做着标记,似乎要用这种方法确认家族的安全,说服自己它仍有能力去保护其他幼崽。   安澜——安澜选择了吸猫。   时隔多月,她再次坐到了美洲狮喜欢出没的小山坡上,远远望着山下河里正在用前爪捞鱼玩的大猫咪,心里暗暗给它加油鼓劲。   白嘴猫猫捞鱼捞得很快。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只捞不吃,有时候抓起来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往嘴巴里丢进去咬一会儿或者含一会儿,就会重新又丢回河里。   她不太理解。   不过猫猫不需要理解。   谁还不是个有点爱好的大猫了。   想当年安澜生活在西岸狮群里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用尾巴钓小狮子,第二大的爱好就是去吉普车边上吸人,第三大的爱好就是看着家里一黑一白两头雄狮披着鬃毛从跟前跑过。   眼下前两个没法实现了,第三勉强还有希望。   北美灰狼体型庞大,毛发旺盛,跑动起来威风凛凛,哪怕性格怯懦如兔子,在不跟其他灰狼接近自己一个待着的时候卖相也很能唬得住人。   狼群里前前后后有过好几头漂亮大狼。   第一任公狼王伟岸得惊人,站在那里就是一个被自然之手摆弄过的杰作;曾经的棕耳朵浑身上下都是渐变的红棕色,太阳照下来的时候简直就跟火焰一样醒目;现在的公狼王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看上去很有《狮子王》中刀疤的风范。   除了它们之外还有黑狼。   这头巨大的北美灰狼正处于自己最好的年纪,或许曾经年少轻狂,在某个时间节点后也学会了明哲保身,不会轻易挑起争斗,损伤自己的肌肉和牙齿。   安澜常常在心里笑话它乌漆墨黑。   不提半夜三更狼群需要潜行的时候,就是白天大太阳照着的时候,这家伙都能实现完美融入这个成就,随便往那棵大树的阴影里面一钻就找不到了。   但还别说——   黑色的皮毛配黄色的眼睛确实有点赏心悦目。   只是这种赏心悦目是有保质期的,要在闲暇时欣赏一番的话必须得抓紧时间看,要不然就再也没得看了。   北美灰狼的黑色基因据说来自许多年前和狼杂交的家犬,并非自然形成的黑化狼,而且这种黑色基因非常强大,导致目前活跃在北美的狼群越来越多地出现黑色大狼。   黑狼的毛色和年龄有直接关系。   出生时母亲给它们泼上的墨水并不是永远保鲜,而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慢慢褪去,有从腿上开始褪的,有从胸部腹部开始褪的,最后变成一种以黑色为底的银灰色。   安澜戏称它为“染了奶奶灰”。   谷地狼群中生活着的这头被人类称为“诺亚”的黑狼大概五岁了,它的皮毛仍然完全是黑色,不知道是因为擅长保养养得好,还是跟她自己一样有某些从灵魂层面带来的福利。   保持在巅峰状态是好事。   保持在巅峰状态,多一个战斗力,狼群才会多一份安全;多一个强大的盟友,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权力更迭里,她自己也才会多一分保障。   不过想想权力更迭还没开始,它就因为不太喜欢打斗,被战斗力还不如自己的公狼王追得满场乱跑,恨不得跟美洲狮一样蹿到树上,也还是挺凄惨的。   安澜在心里给黑狼先点了一排蜡烛。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树林里有一对一晃而过的明黄色眼睛,再定睛一看,正坐在大树下和阴影融为一体的不是她刚刚腹诽过的家庭成员又是谁?   黑狼察觉到她的目光,朝此处投来疑惑的一瞥。   下一秒,两头大狼面面相觑。   他们先是看了看彼此,然后看了看还在跟小鱼斗智斗勇不知道是不是曾经被大鱼欺负过的白嘴猫猫,又看了看彼此,同时陷入了沉默。   ……真巧啊。   知道自己一头狼在外面活动不安全,所以明明是确认过美洲狮的活动范围才来的,而且还是远远看着,没想到就这都能碰上面。   简直就是昨日重现。   想到之前曾经发生过的趣事,安澜因为小狼死去的沉郁心情散去了不少,甚至有闲心在树林里埋伏下来,准备使坏了。   美洲狮浑然不觉会发生什么事,还在四百米外的河谷里两只前爪交替击水快乐摸鱼。   几秒钟后,山上响起了狼嗥声。   起先是一个拖长了的有点高昂的狼嗥声,然后又加入了一个稍微有些低沉的狼嗥声,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合奏的奇异效果,直把全神贯注的大猫咪吓得炸了毛。   它在浅浅的河水中站定,警惕地左顾右盼,一时半会儿根本腾不出手去摸鱼,就差被鱼摸了。   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吗?   恶作剧失败,安澜讪讪地想。   明明年轻时候这只白嘴猫猫还会“呱”的,现在年纪大了,阅历丰富了,不像以前那么一惊一乍,逗逗它也不会跳弹簧了。   失望。   没有“呱”可以听,两头大狼都有点意兴阑珊。   他们结伴从树林朝几个猎场中间的暂居地走,边走边检查领地里被其他成员做过的一些标记,走到树林深处时黑狼不知道在想什么,被一大堆藤蔓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安澜:“……”   结盟伙伴这个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总感觉在毛发变得苍白之前它的脑子已经提前变得苍白了呢。   好在黑狼很快就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进入盛夏时节,天气有了点热的意思,灰狼在一天当中睡眠的时间陡然变多,放哨值班就变得更加让人疲倦。   其他三头大狼还撑得住,母狼王撑不住了。   安澜睡不踏实,总是被小虫子叮醒,好几次看到它把脑袋架在前腿上,已然是睡着了,并没有一直保持清醒放哨。   这种情况对野狼来说是很危险的。   为了确保整个家族的安全,她不得不在下回轮到母狼王放哨时直接唤醒了宽耳母狼,以行动暗示长姐接过这个工作。   原本以为宽耳母狼会不高兴,但它竟然没什么异议地就接受了,干净利落地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前爪交叠坐在狼群边缘。   这是安澜没想到的——   当然也是母狼王没想到的。   阿尔法狼在睡醒之后先是恼怒地龇了牙,也不知道是在冲自己不高兴还是在冲谁不高兴,起身伸懒腰,脑袋一转,看到刚从放哨位置回来的宽耳母狼,就很明显地愣了愣。   这天之后它就更加沉寂了。   如果说先前狼群中的其他成员只是感觉到了狼王的衰老,现在这种因衰老导致的地位不稳就被放到了明面上。   谷地狼群一向是由阿尔法狼和贝塔狼轮流放哨的,这是责任,也是受信任的象征,意味着其他灰狼在某头灰狼放哨时能感觉到安全。   旧的四巨头变成了新的四巨头。   这代表着什么呢?   一股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像积雨云般压在谷地领地上方,每一位成员都从空气里嗅到了变故,并因此变得焦躁不安。   公狼王的动作越发大了。   强调地位用的社交举动从示威用的半心半意的咬合和驱逐变成了下狠口的撕咬,安澜一个小时没看到,巡逻回来就发现黑狼厚厚的毛发里渗着点血。   最重要的是——两头公狼正在战斗。   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才能见到的画面。   黑狼显然是动了真火,人立而起同公狼王扑在一处,撕咬着对方的下颚。   它的体型和体重向来优于公狼王,只是第一次撞击,就把对手撞到后腿回拉,身体摇晃,险些落在地面上。偏偏它的下颚还被黑狼用狼牙穿在原地,因为撕扯,立刻滋出了一溜血花。   战斗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两头公狼在半空中分开,雄性阿尔法半是警惕半是恼怒地回到了母狼王身边,坐下来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绝不是坦然。   积雨云里的第一道雷电劈下来了,炸药包的引线被点燃了,乐队演奏的激昂的进行曲即将抵达高潮,安澜不得不提高警戒,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大动作。   而“大动作”也确实来了。   事情发生在深夏时节的一个傍晚。   为了应对今年比往年都要热的夏季,谷地狼群一改从前白天可以晚上也可以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可以的狩猎习惯,把大多数出猎该到了黄昏时分和凌晨时分。   因为前天和昨天都没有找到食物,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尽早出发,往鹿群可能经过的草甸去搜索痕迹。   谷地狼群的狩猎一贯是母狼王带队的,可直到太阳西沉,它仍然没有站起来带领狼群往猎场走,好像完全忘了有这回事一样。   起先只是安澜在偷偷地往那看,后来几乎所有灰狼都在偷看,一边偷看一边还发出近似疑惑的咕噜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阿尔法狼仍然躺在地上,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它的耳朵竖得笔挺,眼睛注视着远方的树林,好像那里隐藏着什么从古至今一路流传下来的无法被忽视的奥秘,与之相比,其他事物都失去了吸引力。   灰狼们顺着阿尔法狼的目光看去。   太阳缓慢地朝着地平线降落 。   落日的余晖把大地和树林齐齐染成红色,又在树叶边上镶嵌上了一缕金边,使它们看起来不像自然的产物,而像是该被放在某个博物馆里供游客参观的精巧摆件。   在这一轮落日底下,无论是山脉还是树林还是草甸都成了一个小小的平面,而在这些平面上聚集起来的狼群和星星点点的墨迹没什么两样。   安澜暂且压下了心里的困惑。   无论欣赏多少次,她总能被大自然的雄奇壮阔所捕获。   在她和母狼王中间站着三只小狼,把眼睛瞪得滚圆,它们已经很大了,但心智还不成熟,行为动作间经常流露出幼崽的姿态。   这三只小狼当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看着落日。   不过在这壮丽的下沉中,有一种宏大的东西攫住了它们的目光,让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也没有嗥叫,直到天光完全暗淡,夜幕从另一侧被拉起。   群山不说话,只是旁观。   它们聆听着狼的呼号,将属于不同生灵的故事折叠好,藏到树林间,盖到土层下,在灰狼还未到来时就是这样,在一代又一代灰狼化为尘埃后亦会如此。   直到这时,母狼王仍然没有动弹。   糯糯可能是感觉到肚子饿了,这只小母狼从小就被安澜宠得厉害,为了把身体养好,吃得东西也很多,身上褐色的毛发看起来极为干净,好像一块完美的巧克力蛋糕。   另外两个男孩子特别爱玩,浑身上下滚得脏兮兮的,看到妹妹往她这里走,便也跟着往这里挤,边挤边垂下尾巴,背起耳朵,半人立起来想要舔舐她的吻部。   三只小狼一起撒娇说饿了。   这谁顶得住啊。   安澜不得不再次看向母狼王,希望阿尔法狼能站起来带领狼群去到驯鹿出没的地方狩猎,不要把这太阳刚落下的大好时间浪费掉。   可是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母狼王就是不动。   它就像一座真正的雕塑那样,对狼群的骚动充耳不闻,到后来甚至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因为过度消耗体力正在假寐。   没有办法了。   在那一刻,安澜什么都没想。   本着不能让小孩子饿着的念头,大概也有点觉得母狼王可能是真的很累了需要休养的想法,她第一个从趴卧状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就要开始往远处走。   几乎在刚迈动脚步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她刚才传递了一个信号。   并且是一个不容错认的信号。   安澜立刻扭头去看母狼王,阿尔法狼只是睁开了眼睛,沉静地注视着她,但仍然没有动弹,没有起身,没有龇牙咧嘴,也没有嗥叫。   边上的公狼王从喉咙里发出滚雷般的咆哮声。   听到这声咆哮,刚才还在边上给自己梳毛的黑狼立刻站起身,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它的对立面,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它。   黑狼同样传递了一个信号。   而且这非常肯定的是一个战斗信号。   可是母狼王依旧没有动弹,在它的沉默之下,就连刚才还大受冒犯的公狼王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先是不可置信地连连低吼,背毛跟着高高炸起,几秒种后,它发现自己的举动没有改变任何事,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立场就慢慢变得摇摆不定起来。   到了这一步,其他灰狼也都明白了。   在月光的照拂下,在星海的见证中,先是宽耳母狼,然后是小调皮,最后是兔子,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走到自己该走的位置,选择去尊重一位阿尔法狼的意愿,去尊重一位母亲的成全,也去尊重自己内心深处对下一任阿尔法狼的期许。   当三头大狼都站定的时候,阿尔法才终于起身。   这头统治谷地狼群长达五年的强大首领在多年以后第一次低下了它的头颅,放平了它的尾巴,谦逊又不失骄傲地走到宽耳母狼身后——那里甚至连二把手的位置都不是。   安澜心中大震。   她控制不住地转身去看。   母狼王的眼神里还有几分不舍,几分落寞,但它行走时的脚步显得那么轻快,就好像终于下定决心卸下了某些重担,可以真正享受这个年龄、这个身份该享受的一切一样。   它是狼群的母亲。   这一点不会被任何事改变。   作为伴侣的公狼王就没那么轻快了,它明白大势已去,却仍然心有不甘,在整个狼群聚集起来之后才闷声不吭地走到狩猎队伍中间,先是将兔子赶到三只幼崽所在之处,示意它留下来照看,然后又挤到黑狼前方。   后者退了一步,没有选择在此时此刻和它杠上。   但这已经足够了。   谷地狼群的太阳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夏日傍晚落下,又有一轮新的太阳紧跟着升起。   从这一刻开始,安澜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阿尔法狼。 第161章 【含110000营养液加更】   狼群在星夜出发。   除了被留下看守幼崽的兔子,剩下六头大狼一次性出动,它们向西北侧奔跑,目标是往往会吸引很多驯鹿和马鹿的夏季猎场。   谷地狼群已经很久没有挑战巨型猎物了。   松树场狼群离开时带走了十字鼻母狼,然后是胖胖和胆小鬼的先后出走,目前狼群里只剩下三头公狼,四头母狼和三只小狼,碰到小的野牛群还好,要是碰到大的那个,估计不仅杀不了牛,还得被牛反过来追着跑。   所以它们的策略很稳健。   有鹿吃就吃鹿,没鹿吃往山上走一点还能去捉羊,实在不行还可以杀杀小型猎物,坚持一下,鲑鱼季就要到了。   反正夏季和秋季还有野果吃。   有些狼群在果实成熟的时节甚至可以做到食谱中超过50%都是浆果,肉从主食降为辅食,不得不说,狼真的是很有适应力的动物。   谷地狼群在树林边缘停顿了一会儿。   安澜本想超过速度最快的小调皮上去指引狼群,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动作,几秒钟后,莫莉妈妈超了上去,像往常一样跑在了狼群的首位。   母狼王放开了交配权,放下了管理权,却没有因此停止用狩猎经验指引它的孩子,这一举动不仅能大大提升狼群的狩猎效率,也能给它自己带来便利。   夜色把草甸映成了海。   奔跑,奔跑,不断地奔跑,无需思考的重复动作给了安澜很多时间去复盘今天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得前景像被蒙在一层雾里那样,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   数分钟后,狼群在狭角发现了一头马鹿。   凭借长时间以来的狩猎默契,六头大狼有序地散开,从不同方向包围向这头马鹿,并成功地在下坡处截住了它,完成了一次击杀。   这场狩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它发生的时间点比较特殊。   一些灰狼在进食前没有意识到阿尔法狼已经改变了,直接上前去撕咬肉块,直到宽耳母狼忽然停住动作,它们才纷纷停下,多少有些无措地相互对着眼神。   说来好笑,在宽耳母狼看向安澜之前,她自己都没想到不同阿尔法狼可能会对进食顺序有不同看法这回事。   除了针对欧米伽狼,第一任公狼王从来没有在饭桌上给普通成员做过规矩,母狼王成为首领之后延续了这个传统,现在安澜当然也不会做出任何改变。   所有家庭成员可能都想不到,它们的阿尔法狼嘴里吃着鹿肉,心里却正在为刚才狩猎时的糟糕表现而感到后悔呢。   整场狩猎中她都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想想,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其他灰狼就有可能因此受伤,猎物也有可能因此逃脱,从而使狼崽没有东西吃。   换作平时肯定已经有成员要表达不满了。   不过今天大家其实都有点自顾自地在走神,因为都在走神,所以都没发现其他成员的异样。   权力更迭是狼群中能发生的最大的事。   对那些有志于在繁殖季节争夺交配权的个体来说,老首领退位,新首领上位,权力结构完全改变,一切都要重新洗牌,它们也要调整策略,做出新的反应。   单说群中的母狼。   宽耳没心思吗?   似乎也不是这样。   早在安澜还是一头欧米伽狼的时候,宽耳母狼就表现出过对交配权的渴望,也屡次因为这一渴望和母狼王与十字鼻母狼作对。   后来安澜在几次战斗中展现了自己的战斗力,也表现出了在狼群中的威望,宽耳母狼或许觉得自己胜算不大,这才慢慢的熄了这个心思。   与其说是熄灭,不如说是蛰伏。   宽耳母狼还没有雄性盟友。   如果权力交接时它独自站出来表达不满、挑战权威,可能会面对母狼王、安澜和黑狼的三重打击,绝对是不明智的选择。   可距离繁殖季节还有很长时间。   假如在那之前领地里出现一头雄性外来客,没有被及时驱逐出去,并且能成功看对眼,它就有很大可能会发起挑战,寻求交配权。   这是宽耳母狼的情况。   那么,小调皮又有没有心思呢?   安澜认为它肯定是有的。   这头母狼也三岁多了,因为从小到大表现得强势,狩猎技巧和战斗能力也过得去,在家族中的地位绝对不低。   今年胖胖和胆小鬼都离开了,它却没有离开,说不定就是察觉到母亲力不从心,想要赌一赌成功上位的机会。   科学家们曾经观察过许多狼群,在阿尔法狼因为年老让出了交配权后,同性别的高等成员就会相互竞争,引发打斗和驱逐。   三头母狼之间的姐妹情是真实存在的,但天性使然,其他两头母狼对繁衍后代的渴望也是天然存在的,并不会因为有感情就消失。   没有发起挑战,归根结底是没有合作者。   再加上公狼王总有点不服气,要是它放弃母狼王,转而选择宽耳母狼和小调皮中的一个,那么立刻就可以形成一对新的配偶关系合作关系。   情况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也是接下来几天,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里,必须要去解决的问题。   成为阿尔法狼有利有弊。   安澜并不是不想要权力。   经过上次寒潮那件事,她充分认识到只有把权力把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在危机关头帮助狼群,才不用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大狼一个个去送死。   可问题是权力再好,也要拿得住。   她待在阿尔法的位置上只能搞事业,交配和生崽都是苦差事,先别说能不能跨过去这道坎,也别管对身体的伤害,就是这些问题都没有,真去生了,一年没一只没两只的,肯定要心碎,何苦来哉。   当了阿尔法狼却不想要交配权……   这像话吗?   诚然她可以把交配权下放给新的贝塔狼,但也要接受接下来几年里血缘纽带逐渐向这对父母狼倾斜的事实,一个狼群中存在两极,到时候又是麻烦。   想到这些事就觉得要自闭。   安澜这边烦得险些把地面刨出一个大洞,母狼王那边却是春风满面,摆出一副卸下重担一身轻松的样子,日子越过越滋润。   一开始还看不出什么来,等大家回到暂栖地,后面几天,这种轻松就慢慢地体现出来,并且被所有家庭成员感觉到。   首先是吃得好睡得香。   原本每隔几天就有一天要放哨,对本来就衰弱下去的身体来说是个负担,现在只要一到午睡时间,莫莉妈妈总是第一个闭上眼睛打呼噜,眼看着干枯的毛发都显得丰润了不少。   其次就是操心少了。   不管是公狼王想跟黑狼打架,公狼王想去打兔子,三头母狼中暗潮涌动,还是出现入侵者,从前它要管的事现在都不太需要管,可以稳坐泰山,脸上写满了“不知道”,“不懂”,“别找我”。   安澜盯着狼际关系盯到头晕,回头一看自家老妈坐在边上一边舔毛一边摸鱼,时不时打个哈欠,尾巴在地上扫个不停。   这不是看热闹是什么?   放在人类社会里,简直就是个退休后每天搬着小板凳边磕瓜子边听家长里短八卦新闻,闲不住的时候还要拿着扇子去跳广场舞的婆婆。   安澜拿老妈一点办法也没有。   前任母狼王退得那么彻底,她也只能自强起来,用曾经多次担任首领和大家长的经验来思考。   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公狼的秩序问题。   公狼王是不甘心退下来的,这一点它也表现得很明显,不管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在睡觉的时候,哪怕只是大家在玩耍的时候,它都仍然会去强调自己的权威,试图压服其他两头公狼。   举个例子。   权力更迭后三天,大概是为了缓和狼群里有点古怪的凝滞气氛,在胆小鬼走后就接替了它的工作和地位变成狼群中较底层成员的兔子开始活跃起来,试图帮助大家改变心情。   欧米伽狼最大的作用就是缓和狼和狼之间的关系,如果它和其他成员关系还不错,那么就可能主动发起一些玩耍请求,通过玩耍消耗掉灰狼的力气,也消耗掉它们的负面情绪。   那天兔子也是这么做的。   它在睡完觉后伸了个懒腰,走到黑狼边上伏下了前半个身体,摇摆着后半个身体,请求它和自己进行追逐游戏,口中还发出半开玩笑的程度很轻微的“挑衅”声。   黑狼平时不太喜欢玩耍。   去年也就是鲑鱼季的时候它和安澜玩了几次,然而这回兔子这么殷切,它也不好驳人家的面子,在被邀请了两次之后就抖抖毛,眼看是准备要参与到追逐中去了。   结果还没等它开始跑动,另一头狼就跑起来了。   公狼王憋着的一口气全被兔子激发了出来,在听到它发出近似“挑衅”的声音之后一秒钟都等不下去,就像一道闪电般从黑狼身边掠过,一头撞到了兔子的腰上。   可怜的兔子当即被撞飞出去。   腰部对灰狼来说是很脆弱的,它被撞出去之后就躺在地上,一只前爪撑着地面,后爪在空中胡乱抓着,不断地想抬起前半边身体,尾巴因为疼痛硬得跟铁棍一样。   最让其他狼无法忍受的是兔子因为受伤发出的叫声,那像小狗被踢到一样的呜咽声对其他灰狼来说是个巨大的刺激源,刺激程度仅次于小狼崽因饥饿寒冷或者受伤病痛所发出的叫声。   安澜惊呆了。   其他灰狼也惊呆了。   叫声就是信号,而这个信号在持续不断地告诉它们有家庭成员受到了伤害,使它们变得焦躁不安,而且这幅画面也给了它们很强的即视感——   当年安澜和十字鼻母狼就是因为对方在一场追逐玩耍中进行偷袭打起来的,那一场战斗之后,十字鼻母狼被从权力中心驱逐出来,而安澜则成为了新的贝塔狼。   年长的灰狼都记得清清楚楚。   事实证明,被怒气和不甘支配,人会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狼也会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若是实力和势力无法构成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往往就会为这些举动付出代价。   下一秒,黑狼走了过来。   这可能是它第二次流露出这么生气的神情,耳朵向前倾斜,整个鼻子都皱成一团,锋利的牙刀完全露在外面,舌头不停的舔舐着刃尖。   公狼王在玩耍邀请中做出这样的干涉举动和偷袭动作,不仅仅是要把兔子踩到脚底,无形之中也是在扇黑狼的脸。   这要是放在半年前,或许它就忍了。   因为等级摆在那里,贝塔狼本来就该对阿尔法狼表示臣服,可现在公狼王已经不算是个完整的阿尔法狼了,母狼王摘下王冠,它的王冠便也跟着一起化为尘埃。   黑狼是安澜的盟友。   之前按兵不动很大可能是因为没准备好。   它的情况和安澜类似,想的东西一定也差不多——   要是被架成阿尔法要怎样收场?   等他们俩退下来的时候狼群除了同辈就是非直系后辈,没有父母狼身份做保护,又曾经是掌权者,下场肯定不会很好。   不如摸鱼。   可是它的性格一贯如此:不会主动去挑衅别人,但在受到过分的践踏时也不会坐视不管,尤其今天这情况还牵扯到了兔子。   兔子可以说是它看大的。   这头灰狼虽然胆子小,总是战战兢兢,草木皆兵,但它在鲑鱼季曾有过很好的表现,在家族需要战士时也屡次站了出来,现在还想着主动活跃气氛,大家都看得到,也许它也很快就能摆脱从胆小鬼那里传到的地位了。   所以黑狼认为它必须要对公狼王的举动作出回应。   安澜看出了这份决心。   作为盟友,或者其他灰狼眼中的配偶,她完全可以直接参与到将要发生的战斗中去,但她能感觉到这不是一场需要她来帮忙的战争。   黑狼沉稳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山。   它深吸一口气,胸腔向外扩张,原本就伟岸的体型因此变得更加庞大,几乎把公狼王整个压在了留下的阴影里。   这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也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   只要今天能把公狼王彻底摁下去,就能一劳永逸地终结狼群中的不安定状态,至于变成阿尔法狼之后该怎么办……那都是将来的事了,而且也将成为公狼王无法再插手的事。   安澜完全理解并支持它的想法。   兔子在挣扎起来之后就缩成一团,看到场中的对峙,它犹豫片刻,耳朵转过来转过去,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向前去助阵,看到安澜这一番动作,它便也跟着站定。   两头母狼宽耳和小调皮同样没有动弹。   它们在对峙刚形成时有一些蠢蠢欲动,但因为这场冲突并非发生在交配季节,此时此刻那微微的躁动还没有足够的煽动力,不足以让它们上去和公狼王站在一起。   令人惊奇的是母狼王也没有动作。   它在作出退下来的决定时有没有考虑过这对公狼王会造成什么影响呢?是不是在它看来儿子和女儿们比这位“续弦”更加重要呢?或许它觉得前任公狼王更加优秀,更加可靠,也更加值得支持,同后来者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   安澜不知道。   此时此刻她只能旁观。   没有半点预兆,也没有半点试探,黑狼和公狼王就像两颗撞在一起的行星那样战到了一起,锋利的牙刀像匕首一样朝着对方身上的要害部位刺去。   第一击落空了。   黑狼顺势站稳立场,向侧面倾斜,用肩胛狠狠地撞向了对方的肩胛,形成一次角力。它的四只脚爪死死抓着地面,为自己提供强有力的支撑,想要通过压制将对方挤到地上。   这并不是两头公狼第一次发生冲突。   黑狼非常明白,公狼王也非常明白,它们两个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体型差距和战力差距,所以在黑狼开始把体重压上去的时候,公狼王试图采取一种新的战斗手法来争取优势。   它看过十字鼻母狼和安澜的战斗,   通过恰到好处的后退可以使对手失去平衡,露出可趁之机,然后就可以再发动大举进攻,将对方一次性击倒,咬住关节或者喉咙。   问题是它能想到的事情,其他狼也能想到。   公狼王才刚刚开始往后退,堪堪流露出一点这样做的迹象,早有准备的黑狼就将前倾的身体缩了回来,不仅没有因此踉跄,反而立刻重新蓄力,顺着敌人向后向下退缩的势头,猛地向前——   牙刀像闪电一样飞出。   还没等公狼王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股突然出现在后颈上的刺痛就把它的进攻节奏全部打乱了。   黑狼趁此机会全力下压。   它的后爪蹬到几乎要离地,身体危险地前倾着,整个身体的重量通过牙刀传递到了敌人身上。   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借此机会直接将它压伏,最好造成一些伤害,让它今天,明天,将来的千千万万天,都不敢再发动向今天一样的袭击和挑战。   这一举动无疑获得了成效。   公狼王在地上拼命挣扎,前爪死死撑着地面,后爪死死抠着地面,泥土被轻而易举地破开,拱到一边。留下无数道深深的抓痕。   它用力扭动脖子,想要甩开后颈上的控制,使战斗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上,可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从山岳倾塌一样的重量中赢得转圜。   挣扎着挣扎着,公狼王疲态尽显。   整个身体的前半部分因为后颈上的重量而被牢牢钉死在地面上,后半部分则因为后腿的支撑而高高拱起,形成一个狼在伸懒腰时才会做出的动作姿态。   它的尾巴原本是翘着的。   但随着被压制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狼牙在后颈中扎得越来越深,随着那股从伤口传来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它高高翘起的尾巴渐渐放平,慢慢垂落,最后终于被夹到了后腿中间。   整个谷地狼群死一样寂静。   场中只剩下公狼王在反抗时发出的喷气声,以及黑狼在进攻时发出的低吼声。   所有灰狼都静默地观察着战局,等待着,等待着看看那些不安定因素最终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公狼王的耳朵放平了,眼睛在挣扎中不断上翻,露出了大片眼白,浑身上下的姿态都在诉说着惶然,形成了一个非常典型的也不容错认的投降姿态。   可黑狼似乎并不满足。   即使公狼王已经示弱,它仍然没有松开牙齿。   安澜觉得这个走向有点危险,思考着要不要上去进行干涉,以免出现一些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流血事件,毕竟这两头公狼都是外来者,平时关系也不那么紧密。   不过她很快就不用纠结了。   两头公狼之间显然存在着某些她无法理解的交流和“默契”,就在几秒钟之后,公狼王浑身一震,像完全放弃了一样,前腿不再挣扎,后腿也跟着垮了下去。   这个姿势看起来有一些可笑——脑袋仍然平放着被钉在地上,身体却扭转过来躺得很平,脖子上的肌肉和皮毛被拉得很紧很紧——但它说明了太多。   它说明了一切。   公狼王在试图翻出肚皮。   不,此时此刻它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公狼王了,此时此刻它已经丢掉了阿尔法狼的位置,或许用安澜曾经称呼过它的名字“伤疤”会更贴切。   到了这一步,黑狼才放开了敌人。   就像知道安澜在心中想什么一样,在放开伤疤的同时,它那尖利而森冷的狼牙并没有完全收回,而是仍然外露着,沿着它后退时的路径划出了一条狰狞的血红。   这道伤痕又长又深,从内眼角开始,横跨前突的吻部,一直撕裂到另一侧的脸颊,同“伤疤”脸上原来就有的一道疤痕构成了一个X字型。   安澜不由得感慨命运的捉弄。   除了X的交接点不太中心,因此这个形状被分割得不太均等,这两道伤口几乎是十字鼻母狼脸上深色毛发形状的血腥般复刻。   战斗结束了。   伤疤夹着尾巴走到了狼群最边缘。   而黑狼则原地坐下,耳朵向前转动,尾巴懒洋洋地拍打着。   几分钟后,狼群做起睡眠准备。   三只从冲突伊始就因为害怕躲到大狼背后的小狼跑出来,先是看看安澜,又看看母亲,在得到没有反应的默许之后才放下心来,重新玩起了之前就在玩的跑圈游戏。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样。   只有地上的鲜血在诉说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第162章   ——世界上最励志的事是什么?   当这个问题在社交媒体上传播开来的时候,网友们纷纷响应,贴出大量图片和视频,有的讲述了残奥会金牌得主的故事,有的讲述了成功人士白手起家的故事,还有的讲述了一些动物故事。   其中就有北美灰狼的故事。   答主展示了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灰狼研究所发布在官网上的,拍摄时正值深秋,灌木丛里的浆果熟得透烂,枝条上沉甸甸地挂着许多,地上也掉得到处都是。   画面中心是刚刚经过灌木丛附近的狼群。   几只半大灰狼在前面打闹,两撮在打闹中扯下来的狼毛被风吹起,悠悠地飘向远方,在它们身后站着一黑一白两头体型庞大的成年灰狼,因为距离最近,细节也最分明。   黑狼不小心踩到了浆果,正把重心往后挪,两只耳朵疑惑地往前转,一只前爪举在半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还在流淌的红色汁液,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凑上去尝尝味道。   白狼站在半个身位远的地方,虽然毛发呈现一种迷人的近乎乳白的浅色,稍微沾一点果汁就会很醒目,但它约莫是打理得很小心,走过灌木丛竟然还是干干净净。   它也在看黑狼的脚爪,但那个眼神……   很嫌弃。   这张照片能让任何看到的网友会心一笑。   不过更引人入胜的是照片背后隐藏着的故事。   根据博主的说法,这两头北美灰狼生活在落基山脉北部,同属于一个叫做“谷地家族”的狼群,几年前它们一个是底层外来客,一个是欧米伽狼,现在两个都成了阿尔法狼。   可以说是极限逆袭。   配字最下方还写道:姐妹们,兄弟们,这世界上就连狼都在努力,就连狼努力了都能咸鱼翻身,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博主得到了几万个点赞。   看到照片的还有论坛里的狼爱好者。   狼迷们先是感慨了一番摄影师的拍照水平,然后就调转枪头,说起了这两头大狼的“黑历史”——但凡看灰狼时间长点的,还有谁不认得它们俩,至少也认得那头白色的吧。   【大家跟我一起念:活久见!】   【活久见,万万没想到凯莉能和努力划等号。】   【看到这张截图就想到当年的我自己,看到丽芙发的挑战贝塔狼视频激动得恨不得把拖拉机开上200码,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就是两条咸鱼,凯莉是咸鱼,诺亚也是咸鱼,叫什么谷地家族,不如改名叫咸鱼家族。】   【含盐量过高了。】   【你们礼貌吗?在你面前的这位是暴风雪降生凯莉,阿尔法王座的合法继承人,谷地家族的女王,落基山北麓守护者,不屑抓鲑鱼之狼,希望你们放尊重一点。】   【凯莉:谢谢你,两脚兽,这条值三块鹿肉。】   【笑死,明年开春才好看呢,老白说他也没法预测谷地狼群的交配权会落在谁手里,目前来看诺亚和凯莉就跟结婚三十年的老夫老妻一样,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他看了都急得跺脚。】   【老白在直播中:我不懂狼。】   论坛里顿时洋溢着一片快活的空气。   大多数狼迷都在同好的安利下看过那个录播视频,作为世界上数得上号的野狼研究人员,卡恩·怀特在连续三次解说失败后彻底陷入了沉默,最后半开玩笑地挖苦自己说“我不懂狼”,成为了动物圈的年度热梗之一。   这件事发生在鲑鱼洄游季节。   早春时的那场寒潮使狼营损失惨重,因为暴风雪一直刮,伸手不见五指,营地里又一直在断电,研究员们下不了山,只能抱着壁炉,希望仪器不会在严寒和潮湿中损坏。   没人想到冷锋停留了这么长时间。   最后弹尽粮绝时,约翰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找了个风暴相对较小的时候开雪地摩托去镇上拉物资,一进去就看到小镇居民在疯狂除雪,中间开雪道,两边堆了三米高,那架势跟挖战壕一模一样。   靠着拉物资,研究员们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卡恩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丽芙冻伤了耳朵,约翰因为来来回回地奔波冻掉了一根小脚趾。   伤病给研究工作带来了很多不便,但真正让大家痛苦的却是寒潮过去后对附近几个狼群的观测统计数据——   几乎有四分之一的灰狼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规模小一点的家族整个都分崩离析,牧民关于狼目击的报告一时绝迹。   已经这么惨了,天气回暖后还有人杀狼。   卡恩意识到他们还需要做更多的科普工作,而且要把这些科普视频变得生动有趣,吸引更多年轻人,让他们去影响自己的父辈。   正好鲑鱼季节开始了,研究员们就在河对岸的山上架起了临时小营地,准备蹲一蹲好久没被看到过的谷地狼群。   这一招还真挺管用。   蹲到第三天中午,丽芙正点了营火在锅里化速食汤料包,扭头一看,就见到几只小狼风风火火地从树林里狂奔出来,好像屁股后面有什么鬼魂在追。   她立刻冲进帐篷里去拿望远镜,边调焦距边喊着两个同事的名字,恨不得当即把他们俩的吊床掀翻,插上翅膀一起飞到观测点去。   几分钟后,直播开起来了。   陆陆续续有收到官网提示的爱好者进入房间,因为被放在动物分区顶上,还有许多平时更关注其他物种的观众点进来看热闹。   也是这个时候,整个狼群才露出全貌。   三只小狼跑跑跳跳,走在队伍最前列,离它们距离有点远的地方走着雪莉、多莉和它们的母亲莫莉,再远一点走着胆子小的公狼,压阵的是诺亚和凯莉,曾经的雄性阿尔法被落在最后,游离在家族之外。   “他看起来垂头丧气。”丽芙评价道,“谷地家族在消失的几周里发生了变故,毫无疑问,原有的秩序被推翻了,诺亚得到了这顶王冠。”   “凯莉和诺亚走在一起。”约翰沉吟。   “她是阿尔法了!”卡恩脱口而出。   整个团队都为这个认知沉默了片刻,他们都是看着凯莉从一只狼崽长成大狼的,两年半时间,从欧米伽变成阿尔法,即使见多识广如他们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活得像个传奇。”许久,卡恩说道,“莫莉的年龄的确是个问题,或许她认为自己力有不逮,所以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作为新的阿尔法夫妇,凯莉和诺亚感情不错,在行动时总是走在一起——”   话音还没落下,两头大狼就分开了。   卡恩:“……”   他一时间有点卡壳。   但这位研究员没忘记自己在做直播,虽然狼不给面子,他还是敬业地绷住了表情,为观众朋友继续解说该如何判断一个狼群中不同成员所处的地位。   房间里的观众越来越多。   约莫二十分钟后,谷地灰狼在河边安顿下来,有的趴在岸上边晒太阳边小憩,有的则信心满满,没活动多久就开始下河摸鱼。   胆小的公狼尼克下去了,兴致很高的小母狼多莉下去了,从懒洋洋状态突然变成斗志昂扬状态的黑狼诺亚下去了,几只半大小狼也跟着下去了。   三头去年练过捉鱼的灰狼站好架势,有的游刃有余,有的重在参与,有的小心翼翼,黑狼诺亚紧盯着水面,似乎想把眼神化作利箭,将这些肥美的鲑鱼穿成一串。   小狼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活动,因此只是没有章法地在河里扑来扑去,鱼没有捉到,喝了一肚子水,毛也全弄湿了,小狗一样甩着脑袋。   河里热闹,岸上也热闹。   雪莉不知为何跟凯莉起了一点冲突,后者炸起颈毛,露出獠牙,尾巴高高翘起,用姿态迫使前者向上位狼臣服。   黑狼诺亚朝岸上看了几眼。   卡恩刚才还在解说狼进行示威动作和臣服动作时会有的种种表现,见镜头切到河里,就顺势讲了讲狼群的联盟关系。   “雪莉有麻烦了。”他简短地说,“阿尔法狼成双成对,通常会共同维护它们的地位,轻易不会容忍其他成员对配偶的挑衅。尤其是新上任的阿尔法。因为刚刚经历过动荡,狼群里的等级很容易混淆,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否则可能会导致长时间的竞争冲突。”   这段话让新进入直播间的观众紧张起来。   他们中很多人之前都不关注狼群,纯粹是看到链接飘在首页所以点进来看看,有些还是被同学朋友发的共享链接安利过来的,眼看接下来可能会发生流血惨案,立刻在评论区里刷满了各种担忧言论。   可是他们等啊等啊,等到凯莉发动进攻,等到两头母狼扭打在一起,等待雪莉收好尾巴,背起耳朵,放平身体,任由母狼王跨到它背上展示权力,都没等到诺亚上岸来共同施压。   又来?   卡恩无语凝噎。   此时此刻他已经感觉到了些许异常。   但在过去的观察研究中也不是没有过可以带入的情况:有些阿尔法夫妇独立性很强,实力也很强,仅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轻松镇压其他成员,不愿意在同一性别中被分去哪怕半点权柄,联手的次数就会大幅变少。   说不定就是这种情况呢?   卡恩安慰自己。   大约有二十分钟,他顽强地撑住了。   直到二十分钟之后,诺亚在河里抓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鲑鱼,然后兴致勃地叼着这条鲑鱼往岸上蹿,一路小跑着来到凯莉身边,把鱼朝它面前一怼。   “诺亚很高兴自己抓到了鱼。”卡恩这回说得比较谨慎,“他应该……是在示好。”   就跟雄鸟喜欢用猎物去讨好雌鸟一样,观众秒懂他的意思。   然而接下来奇妙的事发生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黑狼叼着鲑鱼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鲑鱼因为挣扎还在扭动的尾巴噼里啪啦地打到凯莉脸上,口中吐出的细碎泡沫飞到它的鼻子上,那双死鱼眼盯着它的眼睛,几乎要射出诡异的光。   看起来……不太像是示好。   果不其然。   下一秒钟,所有观众都看到了凯莉的动作。   阿尔法母狼像被踩了尾巴一样从地上窜起来,咆哮着追在公狼背后,后者一开始还叼着鱼翘着尾巴耀武扬威,被追了几十米远之后就不得不丢掉鲑鱼亡命狂奔,绕过正在打盹的莫莉,跳过石滩,游过小河,毫不意外地被母狼追上,打得它抱头鼠窜。   直播间评论区刷过去一片lmao和lol。   卡恩:“……”   他不懂狼! 第163章   安澜没想到自己的“暴行”被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归根结底,她只是必须得教训一下这头闲着没事就来挑衅的无耻之狼。   天晴了,雨停了,鲑鱼一来,你又觉得你行了。   烦不烦啊!   当年她还能在狼群里杀个七进七出呢。   憋着一口恶气,安澜把黑狼打得满地乱跑,给还在小打小闹的糯糯它们上了一堂追逐示范课,生动形象地展示了该如何利用地形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将自以为要逃出生天的同类斩落马下。   十分钟转眼就过去了。   等黑狼探头探脑、蹑手蹑脚地回到河岸边,这里拨拨,那里翻翻,到处寻找自己之前丢下的战利品在哪里,才发现了一个悲惨的噩耗——   它的鱼又双叒叕被吃了。   而且这回还是被母狼王莫莉吃掉的。   作为一头牙齿严重磨损的八岁半老狼,它竟然能吃得这么快,吃得这么仔细,眼看着整条鱼肥美不肥美的地方全都没了,就剩下个带着脑袋的骨头架子,两只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天空。   顶着半个狼群的注视,莫莉不慌不忙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鱼肉,休息片刻,然后非常优雅地清理起前臂上细小的鱼鳞和撕扯内脏留下的血污。   黑狼像被雷劈了一样。   安澜看了都觉得它有点可怜。   好在这时候兔子也满载而归,把食物分给了没下水的阿尔法母狼和下水了也没用的阿尔法公狼,这才缓解了河岸边的尴尬气氛。   这天太阳很好。   日光烘烤着微微有些发黄的草地,把泥土晒得又暖又干,垫在身下舒服得让人只想叹气,风吹过树叶传来的沙沙声配上鲑鱼搅动水花时发出的哗哗声,光是听着就催生睡意。   因此吃饱喝足之后狼群就准备休息。   安澜本来是要把自己团起来睡觉的,余光瞥到轮值放哨的黑狼正在往几步外的树林里走,想了想,也跟着踱了进去。   她始终记得他们两个还有一场谈话没进行。   这场谈话必须要避开偶尔会拿望远镜观察狼群的人类研究员,而且最好也要避开会对同类异常表现产生敏感反应的其他灰狼。   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走到目的地时黑狼正趴在小石头上,耳朵支起来,时不时左右转一转,尾巴松松垮垮地垂在背后,拖到草甸上。   看到安澜过来,它先是微微瞪大眼睛,然后像是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似的,坐直身体,收起了那副没精打采、漫不经心的样子。   安澜在它边上坐下。   两头大狼最外层的长毛都被阳光烤得滚烫,凑在一起就像两个小暖炉,散发出蛋白质被轻微烤糊时会有的气味,只消一闻到就能想到灿烂的好天气。   安澜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开始这场谈话,片刻之后,她把杂草往边上压了压,露出下面松散的泥土,伸出前爪——   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这对普通灰狼来说并不能算特别出格。   许多被救助或被训练过的动物都会做出一些带有人类社会印记的举动,有的狼经历过不规范救助,被放归野外之后仍然记得饭盆的声音,摇尾巴的频率高于正常个体,甚至还会在再次碰到人类时轮流抬起两条前爪作势要握手。   假如她的推测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错的,只是画了个圈,又不是癫痫又不是行为诡异,还不足以到让狼心生警惕的地步,大不了就当无事发生。   幸亏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黑狼歪着脑袋往地上看了几眼,又往她的方向看了几眼,然后也抬起一只前爪,在圆圈边上画了一个不容错认的叉。   这一刻,安澜心中思绪万千。   她向来珍视和动物之间结下的缘分,并且从来不因为主体是动物而非人类就轻视它们能给出的深厚情谊,只是非常偶尔地,她也会怀念在钢铁森林里生活的日子。   在动物世界穿梭已经有百余年的时光了,为了不让人类世界的记忆变成一段泡沫般的美丽幻梦,她必须时不时地去加深这种联系。   巡护员也好,科学家也罢,哪怕是游客,都可以成为积极情绪的来源,但他们毕竟都不是穿越这种神奇状况的亲历者,也永远不可能把她当做一个同等智慧的个体来对待。   假如黑狼……那一切都不同了。   不过也不能因为这份特殊投入太多感情,最好把他当做一份惊喜,一张玩游戏时会得到的限时体验卡,否则到了下个世界就会很有落差。   安澜想得很明白。   从眼神来看,黑狼也想得很明白。   他们通过泥土缓慢地交流起来,兴奋又克制。   黑狼不愿意说出自己原来的名字,而是默认了人类起的名字“诺亚”,安澜对此表示赞赏,也只用了“凯莉”这个名字,至于是哪里人,多大年龄,从前的情况,一概没有提及。   两头大狼首先交流了穿越这件事。   安澜自己是在写论文时突然进入学习资料的,当时既没有感觉到身体上的痛苦,也没有听到什么系统啊空间啊之类的话,一晃神就在野外了;诺亚则是在看纪录片时突然被吸进去的。   要说有什么共通之处……就是熬夜。   发现这一点后,两只夜猫子都沉默了片刻。   他们很快就重振旗鼓,列出了自己曾去过的世界,这些世界和曾经的人类生活不相干,所以他们都列得非常细致,细到通过观察推测出来的具体地点和年份。   安澜这边列了非洲狮,东北虎、虎鲸、金雕和狼五个世界,而诺亚那边则列了蜜蜂、环尾狐猴、斑鬣狗、和狼四个世界。   说实话——   看到这份列表,安澜差点笑出声。   除了美洲灰狼,其他三个动物家族可以说都是母权社会。   母权和母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狮子是众所周知的母系社会,雌狮继承领地,雄狮来来去去,但因为体型差距和角色分工,通常情况下雌性无法和雄性相抗衡,因此被许多学者认为是母系父权社会。   比起狮子,斑鬣狗就是典型的母系母权了。   雌性斑鬣狗比雄性斑鬣狗整整大了一圈,战斗力更加彪悍,性格也更加强势,在遇到危险时总是充当整个家族的主力军。雄性的地位通常低于所有雌性。   对于一位男士来说,接连三个世界穿成这种类型的动物,无论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受过什么样的教育,对社会地位抱有什么样的看法,大概也会随着几十年的新记忆随风而去了。   难怪诺亚总是表现得那么咸鱼。   它穿过来的时间只比她早几天,自那之后就从来没对阿尔法狼表达过不敬,对母狼王掌权这件事也接收良好,甚至还觉得理所应当。   往深了想想,这家伙前几世估计也活得像咸鱼,没有安澜这样逆着风向也要往前走、最后扭转一个家族的传统的操作。   咸鱼好,咸鱼妙。   这样安澜也就放心了。   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其他家庭成员能在蛮荒世界里更好地活下去,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他们通力合作。   碰到王子、风暴那种类型的雄性合作伙伴还好,如果碰到一个觉得自己体型大、战斗力强就应该颐指气使的雄性合作伙伴,才是真的要弄口血吐吐。   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好好活下去),在意的东西是一致的(感情好的家人),爱好是一致的(吸猫看狗),想法是一致的(交配权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有商有量,集合人类智慧和从多个世界学来的生存技巧,共同当好这个家呢?   于是在这片小树林里,两头阿尔法狼定下了第一个小目标——   物色一头各方面条件不错最好还比较咸的外来公狼。 第164章 【深水加更】   要找一头外来公狼很容易。   今年春季谷地狼群缩小了规模。   成年个体数量减少意味着更低的巡逻频率,也意味着更弱的防御力量,对那些原本会绕道的入侵者来说就显得震慑力不足。   领地里每周都会有新的气味留下,有时候是一股,有时候是很多股,如果追着气味一直走,甚至能弄明白一头灰狼是几时几刻从哪里进入,又是几时几刻从哪里离开的。   它们中大多数保持着谨慎态度,会主动选择领主气味较淡的地方行走,但又因为对地形的掌握没有后者这样强,所以最后还是难免会碰上,发生驱逐与被驱逐。   母狼王莫莉在位时对所有入侵者采取强硬手段,安澜上位之后也延续了这个做法,因为担心形势未稳,入侵者和其他两头成年母狼联起手来会造成谷地狼群的动荡。   所以她不担心找不到公狼,这种事只要松松手就能做到——狼群和独狼的关系就像公司和应聘者,交配权下放且有适龄母狼等着的狼群就是公司里的香饽饽,向来只有挤破头要往里进,没有招不到人的。   但是要找一头符合需求的公狼就没那么容易了。   首先体型和战斗力不能太差。   其次性格不能太有侵略性、不合群。   最后还得能跟宽耳或者小调皮看对眼。   不像母狮对雄狮奉行能用就行强点更好的原则那样,狼群里还是比较讲究“自由恋爱”的,有的狼千好万好,最后还是得打光棍,千挑万选找了一个发展对象结果家里没有雌性成员喜欢这种可能性也存在。   ……先挑了再说吧。   考虑到最后,安澜光棍地想。   能看对眼是最好,看不对眼就当扩充狼群的成年个体数,挑个年轻点的,等个一两年说不定糯糯长大了能用上呢?   吸收一点新血液也只是为了提供一点可能性罢了。   现在狼群里能扮演相应角色的只有前任公狼王,但它一方面曾经和母狼王莫莉有旧,其他母狼要接近的话还得考虑这一点;另一方面自己似乎也看不上宽耳和小调皮,从来没想过要跟它们结盟。   不吸点新血进来,就只能放狼出去了。   无论从在野外生活的安全性角度考虑,还是从保护家人的必要性角度考虑,安澜都不会让谷地狼群衰落下去,否则她自己的生存得不到保障,年事已高的母狼王也无法得到很好的照料。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多费点心力不算什么。   只要招到的公狼脾气好点,哪怕谷地狼群最后真的变成双极制度,她跟诺亚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现在话都说清楚了,对彼此的完全支持也表达了,大不了一起出去流浪。   反正野狼的寿命摆在那里。   眼睛一闭一睁,十年就过去了。   安澜下定决心,动作往往就会很快。   鲑鱼是简单易得且营养丰富的食物,从去年开始,整个洄游季节狼群都会驻扎在这条小河边上,偶尔出去搜索浆果或者其他猎物,改善改善食谱的新鲜度。   因为活动地点固定,活动范围缩小,为了确保领地的安全,安澜通常每隔几天带着小调皮外出一次去看看周围的情况,偶尔也会由黑狼诺亚带着兔子出门去看看情况。   摊牌后的第二天就是该出去的时候。   为了确保目的能够实现,此次她没有选择带上小调皮,而是在起身准备离开时用鼻子轻柔地顶了顶宽耳母狼,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点鼓励的声音。   这个动作立刻在狼群里导致了连锁反应。   阿尔法狼的王冠易主后,两个贝塔狼的位置都空悬着,因为短期内看不到推翻阿尔法狼的希望,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地位差距带来的社交行为不同也在慢慢成为一种习惯,目前宽耳母狼和小调皮都把眼睛盯在了贝塔狼的位置上。   两姐妹的底气很一致——   安澜和糯糯。   众所周知,狼群中的等级并不是某种Buff,不会一给某头狼套上,它就忽然成了可以拳打棕熊脚踩猞猁的首领级人物,这个因果关系往往是反过来的。   首先要能打,要有能力,然后才能去争夺地位。   但在能力之外,地位是否能被取得还取决于另一个要素:是否可以服众?或者简单来说,狼群里地位高的成员是否信任这头狼,地位低的成员又是否愿意被这头狼管着。   作为阿尔法狼,安澜没有表达出明显的倾向性。   她在巡逻领地时通常会带上年纪较小速度快机动性强的小调皮,在决定狼群该往哪走或者这个季度该启用哪片猎场主食吃什么时又会听取莫莉和宽耳的意见。   糯糯比她还没有倾向性。   这只半大小狼属于典型的憨包。   不管是宽耳喊它,小调皮喊它,还是妈妈莫莉喊它,甚至有时候兔子喊它,它都会瞪着个大眼睛跑过去给人家帮忙。从小就软绵绵的耳朵长大了还没有完全变得硬挺,跑起来就跟条垂耳小狗似的,在两边一拍一拍——   安澜常常感慨当时为什么给糯糯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导致它真变成了一块年糕,怎么捶打都行,半点脾气也没有,天天被两个强势的姐姐压着,眼看着就要变成地位最低的成员。   言归正传。   既然阿尔法没有倾向,马上要一岁的小狼也无所谓被谁管,对宽耳母狼和小调皮来说就完全是各凭本事了。   它们俩现在就处于一个矛盾状态。   平时还很顾及姐妹情,跟安澜三头狼挤在一个凹陷里睡觉的日子也挺多,可是但凡碰到什么需要出头的事,就扭头争得跟乌眼鸡一样。   现在安澜喊了宽耳母狼,小调皮就觉得阿尔法可能是要出手支持姐姐,于是立刻用轻轻的嗥叫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和它相比,宽耳就得意多了。   这头五岁母狼完全把昨天自己还因为没遵守社交礼仪被阿尔法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件事抛在脑后,现在哪怕安澜叫它去和公狼打架,估计它都会同意下来。   这样也好。   既然要放水,就得带上更会审时度势的成员。   两头母狼从河边的小平原出发,安澜按照惯例走上了通往东部原野的路,准备先去巡逻因为坡地狼群分崩离析而成为独狼高速公路的冲突多发地带。   这里每回都不会走空。   今天的巡逻成果也是一样。   宽耳母狼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狼的排泄物,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还有被丢下来的半只兔子脑袋和一些骨头,上面的血都还没有彻底干涸。   从气味来看,这是一头母狼。   很显然不是安澜想要寻找的对象,不过她也不能放着不管,于是便在这棵松树底下把排泄物就地掩埋,然后在树干上重新做了标记,用自己的气味去压过入侵者的气味,省得引起混淆。   做完这些,两头母狼继续追着线索往前走。   她们在靠近树林的地方发现了一小块腿骨碎片,上面带着更多血迹,而且不需要多么细致就能分清楚:这些血迹的构成里不仅仅有兔子血,还有狼血。   入侵者受伤了。   前面没有血迹,到这里才忽然有血迹,并且没有其他掠食者出没的痕迹,不太可能是在进食时突然遭到袭击;   腿骨碎片的形状非常尖利,上面除了血迹还黏着一些类似消化道分泌物的黄色液体,大约是母狼拼命从喉咙或者更深的地方喀出来的。   所以……是被骨头碎片刺伤了?   灰狼有食用动物骨头的习惯,安澜从穿过来第一次吃饭开始就看得清清楚楚,也学得像模像样,她知道食用骨髓是一个很好的获得能量的方式,毕竟有些时间段狩猎不易,每一个部分都不能浪费。   可是食用骨头毕竟是有风险的。   她还是人类时就学过这个知识点:每年都有野狼因为被骨头刺穿食道或者胃部从而丧命的报道,普遍程度跟被野牛野鹿踢碎脑壳相差无几。   这个认知也在接下来的搜索中变得更加明朗。   再往前走四百米,安澜和宽耳就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发现了这位倒霉的入侵者——   一头非常年轻的母狼。   年轻到什么程度呢?毛估估可能只有一岁半。   这个年纪的小狼甚至没有达到性成熟,一般不会自行或者被迫离开狼群到外面去游荡,当年长腿是自信心爆棚非要出去看看世界,母狼王性格一向那样又懒得管,所以才把它放了出去,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回了家,第二次才成功。   难道这也是一头过于自信的小狼?   还是说有什么变故发生在了它的狼群头上?   安澜示意宽耳留下,自己凑近了去看。   年轻母狼通体呈现一种漂亮的灰白相间的颜色,近乎黑色的灰色几乎在脖子上形成了一圈小毛领,配上眼睛上方白色的两轮小太阳,看着十分可爱。   她试探地又走了几步。   大概是被伤痛折磨得很惨,这只小狼的后腿抽搐个不停,尾巴很是僵硬,嘴巴边上有一大滩血,而且粘稠的血浆还在不断一滴一滴地沿着嘴角流出。   估计这一下扎得不轻。   为了把情况查探得更清楚一些,安澜继续靠近,一直到年轻母狼意识到有其他同类在这里,从半昏迷状态陡然清醒过来,努力睁开眼睛。   灰绿色的。   那双眼睛……是灰绿色的。   简直不可思议。   北美灰狼的眼睛几乎都是黄色,只在幼崽时期出现蓝色,现存的显示成年个体蓝眼睛的照片和那些显示荒漠猫蓝眼睛的照片一样,都是因为相机在拍摄时受到光线影响,或者后期为了好看而P图。   不过绿色是真实存在的。   安澜虽然没从来没亲眼看到过这种颜色的眼睛,却在学习资料中知道有非常非常稀少的个体可以长成这样,是一些专家专门筛选培育出来的,分布范围很集中。   但是培育基地不在附近。   那么就剩下一种可能性:这头灰狼有着邻近城镇上流浪犬或者家犬的血统,而且这种血统可能很近,说不定它就是灰狼同犬杂交生下来的幼崽。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它不在狼群里。   明明是出来巡逻的,明明碰到的是只入侵者,可是它还没有完全死去,那双眼睛看着又是那么孤独,那么害怕,安澜实在不忍心就这样放着不管。   就在这里等一等?   她有点犹豫地在几十米外坐下来。   如果挺不过来,就当为这只小狼在死前尽了点绵薄之力,免得它被其他掠食者捡漏杀死当做食物;如果能挺过来——如果能挺过来,到时候再看看该怎么安顿它吧。 第165章   生命是脆弱的。   但生命也是顽强的。   安澜在距离大石头十几米的地方坐下来等待,从太阳高挂一直等到暮光暗沉,绿眼睛小母狼不停抽搐着的后腿渐渐归于平静,呼吸声也从急促转向微不可闻。   夜色降临之前,她靠近看了一次。   地上的红色已经干涸板结,狼嘴上挂着的血也成了粘稠的胶状物,边上一圈青草被推倒压塌,和翻起来的碎土块混合在一起。绿眼睛小母狼静静地躺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鼻子上的黑色和牙龈上的粉色似乎都淡了一些。   还活着吗?   安澜小心翼翼地嗅着。   多年野外生存的经验告诉她:绝不能在任何一头野兽面前完全降下防备。   它们或许垂垂老矣,或许伤势惨重,甚至命悬一线,但仍然可以在那些情况下对敌人施以最后的也最凌厉的打击。   所以哪怕绿眼睛小母狼动也不动,安澜还是谨慎地避开了它的前半边身体,只从左后方和右后方靠近,一边观察一边试探。   心跳——很微弱,但还没停止。   呼吸——贴得非常近才能靠晶须感觉到。   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喉咙也没有明显的收缩反应,石头后面的草地上有带血的排泄物,联系那块尖锐兔骨,应该和她判断的一致,就是消化道损伤导致大出血,然后因为出血过多坐地不起,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安澜用鼻子顶了顶绿眼睛小母狼的背部。   起先它一点反应都没有,半开着的眼睛里也没有神光,在她几次三番又是顶又是拍又是嗥叫之后,它好像才恢复了一点意识,耳朵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伴随着耳朵的抖动,小母狼已经平静下来很久的后腿突然微微发抖,尾巴也有蜷缩起来的迹象,旋即,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完全睁开,困惑地眨了眨。   醒了?   还真的有用!   安澜心里高兴,动作却一点也不慢,立刻连连退开几步,转移到离伤员三四米远的地方,正好一次扑击无法扑到的区域。   在这个角度,两头母狼的视线就对上了。   哪怕还处于大量失血后的晕眩和疼痛状态,小母狼还是倏地瞪大眼睛,立起耳朵,第一时间警觉起来。四只脚爪在地上用力撕抓,又因为没有力气而屡屡滑脱,最后只是强撑着抬了一下脑袋。   安澜只找到了一块骨头碎片,不知道有没有更多碎片卡在它的喉咙里或者肠胃里,因此也不敢刺激它做什么大动作。   眼看小母狼都要跳起来了,她赶忙又后撤了一段距离,重新蹲坐回原来守着时的位置,跟快要睡着的宽耳母狼靠在一起。   大姐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作为立志要成为贝塔狼的上进母狼,宽耳对好不容易得到的巡逻领地的机会看得很重,好几次都想直接上去袭击濒死的绿眼睛,安澜连吼七八声才把它叫住。   理解了首领的意图之后,它才安定下来。   虽然宽耳母狼不明白为什么要照顾一头素昧平生的雌性外来客——大约在它看来能因为吃骨头把自己卡死的小狼多半是没教育好,将来也不定派的上用场——但它无法不去尊重并服从阿尔法狼的决定。   于是两头母狼继续等待。   星河逐渐在天空中铺开,树林里传来了夜行鸟类的啸叫声,时不时还伴着掠食者展开猎杀时踩踏落叶发出的破碎声。   前半夜风平浪静。   随着时间流逝,绿眼睛小母狼奇迹般地昏迷状态缓解过来,四只脚爪上有了一点点力气,脑袋也不是只能抬一抬,而是可以抬起来向两侧稍微转动转动了。   面对两头一直守着没有攻击举动的年长同类,它慢慢放下警惕,眨巴眼睛的速度和频率都放缓了。   绿眼睛小母狼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什么战斗力,自然也没有什么威慑力,如果少紧张几次,说不定还能节省出警戒的力气,用在恢复健康的方向上。   等到月上中天时,它的精神似乎更好了。   尽管怎么挣扎都无法完全起身,绿眼睛小母狼还是努力抬着脑袋,伸着脖子,吼叫在喉咙里酝酿着,肌肉在皮毛底下流动着。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它咆哮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只乌鸦昏头昏脑地落在身边,被低吼声一吓,骇得羽毛炸起,急匆匆地飞上高空。   宽耳母狼弹了一下后腿。   它约莫是已经睡着了,这一下也被吓得不轻。   不过两头谷地灰狼很快就没有什么走神的机会了,因为月亮已经完全释放出它的光芒,按照惯例,狼群会在这个时间点联系彼此。   嗥叫声果然响起。   安澜侧着耳朵聆听从狼群暂栖地传来的歌声,从嗥叫里判断出整个谷地家族仍然聚集在小河旁边,家里一切都好,公狼也好,母狼也好,只有三只半大小狼在打架。   半分钟后,她回以同样高亢的嗥叫声。   其他家庭成员的声音弱了下去,表明它们正集中精力倾听着阿尔法狼传达回来的话语,旋即又是一波新的嗥叫,敦促她快快折返,同它们待在一起——莫莉妈妈的声音尤其响亮。   安澜多少有点讪讪。   这么多个世界过来,她对那些小漂亮们从来都没有抵抗力,只要不耽搁自己的事,不影响自己的生存,能搭把手总想搭把手。   现在狼群在呼唤她,再说一个上半夜过去都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绿眼睛小母狼的状况也在不断好转,或许再过半小时一小时就有力气能逃走了,她不经思考其继续守在这里还有没有意义。   但这份善意显然已经被接收到了。   半小时后,绿眼睛小母狼勉强能站起来走几步。   安澜和宽耳母狼一同起身,调转方向,预备去和其他家庭成员会合,结果她们才刚站起来,小母狼的绿眼睛里就出现了惊慌失措,迫使它摇摇晃晃地朝着这里靠拢。   很明白:它想跟着她们一起走。   这是安澜从一开始就想要达成的结果。   只是她可以用强硬手段去赶一头狼,却没办法用强硬手段去拐一头狼,大多数个体会愿意跟着走,万一碰到少数个体呢?脚长在动物自己身上,要是人家不愿意,再怎么强求也没用。   现在它自己做出决定,那是再好不过。   为了照顾绿眼睛小母狼的行走节奏,安澜压着有点不耐烦的宽耳,以一种非常慢的速度散步一样往回走,每走一段距离还要扭头等它片刻,从喉咙里发出鼓励的声音。   就这样走走停停,回到暂栖地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谷地狼群正在夜色中玩耍,莫莉妈妈按着一只雄性小狼不放,应该是在玩耍中教导它灰狼的战斗技巧,边上小调皮也正在对糯糯做着一样的事。   察觉到阿尔法狼回归,它们纷纷停下动作,提前表达出了自己的尊重——   然后惊愕地察觉到空气中传来的还有一个崭新的气味。   于是等安澜带着两头母狼出现在河边时,就看到所有家庭成员都在或明或暗地打量着她身后,而另一头阿尔法狼诺亚……   诺亚目瞪口呆。   就在那一瞬间,安澜觉得自己好像是那种忙于应酬赚钱养家的事业女性,在外面花时间养了个绿眼睛小白脸,光明正大带回家,然后被黑脸煮夫当场抓获。   有一说一,这脸是真的黑。   放进夜色里简直完美融入,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普通成员一般不会质疑阿尔法狼做出的决定,因此它们很快就跟小母狼用轻嗅交流了起来。   当场地中间只剩下两个合作伙伴时,诺亚勉强收起震惊的神色,又投来一个眼神。   安澜凭借朴素的感情,认为那是“让你出去搜罗优秀青年怎么又往家里捡个妹妹”的意思,期间还夹杂着大量对谷地狼群到底是和尚庙还是尼姑庵的绝望思考。 第166章   安澜用最快的方法处理了诺亚的疑问。   反正他们两个的喜好都差不多,她只要搬出当时第一眼就征服了她的东西,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概率也能征服面前这头黑狼。   于是她在泥地上画了一对眼睛。   想了想,又加上了两个圆乎乎的耳朵。   狼的耳朵很少有圆形的,只有幼崽会长着圆形或者椭圆形的耳朵,这么画就是为了凸显出绿眼睛小母狼的年幼,怎么看怎么于心不忍。   诺亚果然没有再纠结下去。   不过他同时也表示自己抓鲑鱼已经抓够了,可以接过接下来一个月的巡逻任务,顺带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年轻小伙。   谷地狼群的分工就这样换了换。   安澜把扩大公狼队伍这件事交给诺亚去操心,自己将更多精力转到了族群内部,确保每一头狼都能以最好的姿态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季。   首先要操心也最操心的肯定是绿眼睛。   回到谷地狼群当天,安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葡萄,因为它的眼睛色泽就像被打磨好的葡萄石一样奇异,那种绿绿得神秘又朦胧,不会过于透亮,也不会过于轻浮。   葡萄的伤势很重。   对大多数动物来说消化道损伤会造成致命性的后果,它们不是拥有现代工具的人类,除了吞服一些草药(红毛猩猩会这样做)之外根本没有治疗之法,只能等着伤口自愈,或者进一步恶化。   它的运气不错。   应该说是逆天的好。   出了那么多血,十头狼里面有九头都得交代,那天安澜好几次看到它出气多进气少,结果居然硬生生挺住了,而且还三步一停地跟到了狼群里,晚些时候才重新躺下……吐了那么血还能恢复过来,估计划伤的地方比较靠近喉咙,至少没有深到折叠起来的肠子里。   这怎么也是大自然亲生女儿级别的待遇。   可是当时撑住了不代表就可以高枕无忧。   在受伤后扮演医生角色的是“本能”。   本能告诉葡萄应该不停地呕吐直到把卡在食道里的骨头冲出来;本能告诉它身体正在出血,最好找个稍微安全点的地方躺下来,减少活动频率;本能也促使它紧闭嘴巴,不要再往喉咙里塞什么肉块,免得把还没好全的伤口重新撕裂。   问题是——   狼吞虎咽这个词被创造出来不是没理由的。   狼一生中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饥饿之中,在不太丰饶的季节里,它们除了睡觉时间,不是在狩猎,就是在寻找猎物的路上,因此也形成了吃饭时风卷残云的风格。   平时谷地灰狼吃得就够疯了,每年冬天安澜就见到这些大狼一个个化身黄金矿工,不仅骨头要咬碎,骨髓要吸掉,有时候就连一般不会去吃的胃部都要撕开了到干净吃掉。   假如有哪头狼因为能力高超在巡逻或者散步时去开了个小灶,回到狼群里一定会面对七八双绿油油的眼睛,发现食物气味的效率比特工发现情报线索的效率还要高。   葡萄呢……它吃得更疯。   这只小狼大概真和安澜推测的一样身世很凄惨,从小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喂出来的,独自在外面跑时饿得更厉害,所以才会因为吃得太着急把自己卡成那样。   进入谷地狼群后,葡萄还是看到食物就走不动道。   偏偏鲑鱼季节还没过去,谷地狼群又一直驻扎在小河边上,每天看的是鲑鱼,吃的是鲑鱼,连睡觉时做梦梦到的都是鲑鱼,距离那么近,供应量那么足,就跟住在自助餐厅里一样。   别的灰狼都在吃饭,怎么能忍得住。   就在回到河边的那天上午,兔子和小调皮照例跑到河里去摸鱼,后面还跟着一溜三条小尾巴,除了欣喜若狂的小狼,大狼们摸到了鱼也不藏私,直接叼着就往岸上丢,好让没下水的成员吃上饭。   当时安澜和莫莉妈妈坐在一起。   兔子正巧丢上来一条体型适中的鲑鱼,她想着这个大小的肉块更方便牙口不好的老狼抱着啃,就没有张嘴,准备让给妈妈吃,结果回头一看,就发现葡萄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爪子。   安澜当时就被吓了一跳。   还不知道所有骨头弄干净了没有,也还不知道里面的伤口在哪里,创面有多大、有多深,是不是贯通了,她哪里敢让它吃东西!   别到时候好不容易从死神那里捡回来一条命,创造了医学奇迹,却因为后期没自控好,重新撕扯,又回到死神的怀抱里去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安澜当即站了起来。   葡萄原本还躺在离大狼三四米远的地方,脑袋蔫巴巴地放在地上,就眼睛瞪得滚圆,一看阿尔法狼往它那里移动,顿时把前半个身体抬起来,就好像看到老师的小学生一样。   等安澜再靠近一点,它自觉尊敬表达过了,又想把头低下去,换个合适的视角去看那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鲑鱼,可是左找,右找,无论往那边歪脑袋,安澜都会挪过去挡个结结实实,它怎么都找不到一块空隙。   这还只是个开始。   从上午开始,到中午,到晚上,当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安澜把葡萄看得很紧,基本上是走到哪跟到哪,就差没给按地上了,别说是吃肉,水都没让它喝一口。   凌晨时分小母狼跑到树林里去方便。   安澜跟过去看了看,发现粪便的颜色非常深,里面还带着些血色,应该是消化道里的创口还在往外渗血,所以排了血便。   既然如此,就要加大力度。   第二天她管得更严格了。   狼群吃鱼的时候葡萄只能看着,狼群分浆果的时候也没有它的份,一直到入夜时分才放它到河边走了几步,舔两口水润润嘴巴。   尽管其他灰狼有点疑惑,不懂得阿尔法狼为什么这样做,可诺亚却是明白的。因此在安澜休息的时候,黑狼还会过来和她交接班,确保新成员连条肉丝都吃不上。   可怜的葡萄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等到断食第三天时,它眼睛里都要冒出绿光来,从早到晚盯着河里成群结队的鲑鱼,偶尔看向安澜的眼神也有点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在怀疑阿尔法狼把它带回来的目的——   也许这不是一种接纳呢?   万一这是谷地狼群惩罚入侵者的新方式呢?   想想都觉得绝望。   好在这天晚上它终于被允许喝了点水,凉水进到肚子里面之后刺痛了一下,但没有特别痛,安澜观察它的神情和动作,觉得应该是野狼强大的自愈能力在不断起效。   就这样,一直到第六天,葡萄才吃上饭。   安澜给了它一块非常非常小的鱼肉,小到只能含在嘴里尝尝味道,稍微一不留神就滑到胃里去了,险些连喉咙都注意不到。   但就是这么一丁点肉把葡萄高兴得原地打转。   它自顾自在那里傻乐,家里其他几个成员看了也觉得有意思。   小调皮不知为何似乎特别喜欢它,可能是强势性格就喜欢这种活蹦乱跳又没权力欲望的小太阳,两头母狼一见如故,等葡萄好全了,就恨不得每天黏在一起,黏到本来有点想离开的小调皮都直接安顿了下来。   这变故连安澜都没想到。   她还满心以为小调皮虽然在竞争贝塔狼的位置,但其实今年或者明年就会离开、去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呢。   无论如何,新成员恢复健康是件大大好事。   为了庆祝一番(虽然大概只有诺亚能准确理解庆祝是什么意思),安澜决定在鲑鱼季节的尾巴稍上提前离开小河往西北方行进,去林场里打头鹿来吃吃。   秋季是贴膘的季节,也是迁徙的季节。   从初秋到深秋都有动物在从北往南迁徙,而它们迁徙时要用的路径就被称作迁徙通道,谷地领地里最大的通道是西北-西南,其次是东北-西南,最次才是东北-东南。   根据经验,秋天只要守在西边这条要道上,总能碰到几个在回迁的驯鹿群和驼鹿群,而从这块区域向东稍微走一些,又能碰到活动范围比较固定的大野牛群,所以这一带可以说是秋季启用频率最高的猎场。   安澜选择提前离开,除了庆祝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冬天到来前把家里几只年纪小的成员好好抓一抓,补补课,省得它们连最基本的力都没法出。   阿尔法狼的意志得到了全体成员的支持。   莫莉妈妈接过了教养的职责。   原本要上课的只有糯糯,眼线和神气,它们都有七个月大,是时候跟着狼群学一学基本狩猎技巧和合围战术了,可就在葡萄第一次参加团猎结束之后,莫莉毅然决然地把它也加到了要狠抓的名单里面。   眼线和神气是安澜给雄性小狼起的名字,因为它们一个自带眼线,长得非常精致,比小王子还要小王子;另一个眼睛上面的浅色毛块很圆,只要低头眼睛往上看就显得特别嘚瑟,简直像哪里来的古惑仔。   可不管是小王子还是古惑仔,落在莫莉妈妈手里都得变成乖乖听话的小狗,如果加上一个偶尔过去帮忙监督的安澜,再加上一个时不时也会去看看进度的诺亚,那画面只能用鬼哭狼嚎来形容。   前任母狼王给它们上的第一堂课是跑动。   在团猎中每个个体要学会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位置,包括不仅限于在猎物的必经之路上截击、从两侧抄近道过去包抄、轮流向前驱赶最大化节省体力等等。   小狼们现在还不需要做到那些“真正有用的事”,对它们而言,现阶段只要能做到“不当敌方间谍”就已经很好了。   糯糯能在大部队左右夹击试图把驯鹿从半山腰驱赶到河里去的时候突然出现在驯鹿前面,让大家前功尽弃;眼线和神气更离谱,这两只一个是“提前给猎物通风报信大师”,还有一个是“反正我总会不小心撞到同类十级学者”。   葡萄的进度比它们稍微快些。   这只小母狼因为出身问题对团体狩猎不太熟悉,但它有独自猎捕小型动物的能力,不管是野兔还是狐狸都能追得上,只是需要把思路转一转,至少不要再露出“这个世界好喧嚣我好像跟你们格格不入”的呆滞神情。   安澜带它们出去狩了一次猎,回来险些高血压。   一时间,她对莫莉妈妈和在它之前的阿尔法狼产生了源源不断的崇拜之情。 第167章 【115000营养液加更】   如果莫莉妈妈知道安澜在想什么,大概率会考虑为自己澄清一番——   它才不是什么杰出的教育家。   小狼犯错有什么关系,打一顿就好了。   年纪小还叼得动的时候就用牙咬住后颈或者脊背拎起来直接往地上摔,摔两次摔到发懵了就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了;长大了提不动了,还可以去咬它们的后腿和尾巴。   安澜第一次亲眼看到惩罚发生时,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被擦亮,慢慢地从脑海深处翻涌了上来。   这段记忆属于身体原来的主人。   那大概是它的第一堂课。   当时还是母狼王的莫莉已经有了带出一茬幼崽的经验,也更坚定了自己从长辈那里学来的教学方式,它非常智慧,也很公平,假如两只幼崽犯了同样的错误,往往会受到同样的惩罚,绝不会因为更偏爱哪只就抬手轻轻放过。   原身在围猎小鹿时跑错了地点。   因为它和另一个姐妹挤压了其他灰狼的跑动空间,又不干脆提速上去做第一梯队该做的工作,驯鹿一直拖着狼群往前跑,只有单侧在受到攻击,足足比平时多支撑了半个多小时。   幸亏最后它不慎陷入草甸上的一个小洞里,拧折了前腿,要不然狼群那天估计得无功而返,白白消耗体力。   两姐妹受到了母狼王的严厉惩罚。   它在狩猎结束后二话不说冲着原身的后腿就是一口,与此同时公狼王也咬住了原身的姐妹,这一下咬得非常瓷实,几乎是立刻见了血,任凭它们怎样哭嚎都没有松开。   从那天之后,另一头母狼就再也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而原身却无法改正一些小习惯,仍然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不恰当的地点,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惩罚。   直到有一天,它落在了队伍最后面,当整个狼群为了追逐猎物跑动起来时,它距离猎物最远,只是单纯地去享受最后的胜利果实。   母狼王在进食前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接下里的日子里继续狠抓其他小狼的狩猎技巧。   那时它有没有投来失望的眼神呢?   安澜看不真切。   但她知道,她能感觉到,原身卸下了重担。   因为它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性格,因为它始终认为自己做不到,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它生活在一个家族里,家族提供了坚强的后盾,让每个成员都有机会去做选择。   你可以选择同其他强有力的对手竞争,成为阿尔法退位后最有希望戴上王冠的继承人;你可以选择在每次狩猎中都毫无保留地冲在第一梯队,第二梯队,成为团体里不可或缺的主力成员;你也可以选择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成为一个不事生产的享受者——   只要能够付出代价。   非常沉重的代价。   安澜现在回想她刚穿越时的境遇,再想想胆小鬼和兔子在鲑鱼季节后的改变,实在忍不住要叹气。   是否拥有独立生存能力对一头灰狼性格的影响是巨大的:当胆小鬼发现它并不是一无是处、离开狼群也并不一定就会饿死之后,狩猎时变得更有参与感了,狼群冲突时也敢站出来了,后期甚至有信心外出去探索世界。   小狼必须得学会狩猎。   再苦再累也要逼着它们学会。   即使莫莉妈妈放弃了,作为阿尔法狼的她也不能放弃。   安澜想清楚了,面对叫苦连天的小家伙时心就硬了很多,不管是糯糯嗲声嗲气地在耳朵边上叫唤,葡萄瞪着个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眼线和神气瘫在地上不起来,她的应对措施通通只有一个字——   咬!   糯糯第一次被咬时吓得魂都飞没了。   它是真真切切被安澜宠着长大的,就连莫莉妈妈都没这么宠。小时候身体不好,风刮就要倒,一直喂着喂着,喂成了现在这个结实的吨位,比普通公狼都不差什么,别说上狼牙咬了,就是用尾巴抽都没抽过。   从小到大哪受过这委屈,糯糯张嘴就想嚎,嘴巴刚刚张开,还没发出声音呢,就又被咬了一口,然后是第三口。   这下它学乖了。   糯糯太平了,另外两只小公狼也太平了,葡萄自从加入狼群时那顿饿之后看见安澜就跟老鼠看见猫似的,更加不敢造次,一时间,狼群里充满了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的空气。   秋季特训的效果慢慢体现了出来。   在小调皮长到三岁半之后,第一梯队的成员数量已经岌岌可危,假如没有新的血液进来补强,第一梯队完全空缺,狼群的整体速度就会下降。   速度下降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对单次狩猎可能也不会有决定性的影响,但每次狩猎的时间长一点,付出的经历多一点,失败的次数频繁一点,累积起来绝对是个可怕的数字。   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葡萄在被摔打一番之后已经勉强能用了,再加上它马上就要进入速度最快的两岁到三岁期,又对食物充满了渴望,狩猎热情总是比其他成员更加高涨,未来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助力。   当时安澜守着它,把它带回来,又花费大力气去照看它,除了那双眼睛实在美丽,遭遇又令人同情之外,也有一部分原因在年龄上面,一岁半,可塑性还有,训好了就是即战力。   另外三只小狼也有模有样了。   某次神气从外面叼回来一只死掉的野兔,证明了自己已经有初步的生存能力,那天晚上安澜高兴得想开香槟,甚至破天荒地舔了舔它的耳朵和脸颊——后者还残留着对她的阴影,跟屁股着火一样飞速地溜走了。   幸运就像疏通一条被堵塞的管道,当最前面凝固的土层被搬动后,一整条堵塞的东西都会顺畅地冲出来,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今年鹿群的迁徙很规律,比起去年来说动身的时间晚,往南走的距离也短,去年那样的冷冬大概是不会出现了。   除了猎物群,邻居那里也有好消息。   谷地狼群在一次狩猎中和松树场狼群隔着山坡见到了面,从行为举止来看,十字鼻已经成了松树场的阿尔法狼,做事情不再浮躁狠厉,而是格外沉稳。两个狼群用嗥叫相互致意和传达信息时,它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咄咄逼人的情绪,说的都是一些狼群交流时会用的“官话”。   假如条件允许,今年或许还能合作。   这些好事让安澜好几天都走路带风。   她对自己接任后的第一个冬天整体趋向看好,天公作美,食物充足,还有潜在合作伙伴,肯定不会重复去年的惨淡。   但问题也不是完全没有。   狼群会在感受到生存威胁时减少生育,另外,当一个狼群里有足够多的成员、或者当附近狼群在同一时间诞下并养活太多新成员时,因为整个环境的承载力就那么多,灰狼们也会减少生育,甚至停止生育。   那么反过来想。   如果在繁殖季节前狼群吃好喝好睡得饱,没有太大生存压力,再加上隔壁坡地狼群崩得厉害,北边松树场狼群今年才开始生第一轮,南边几个小狼群也不太安定,在家族个体数量这方面一定是倾向于扩张的。   关键是——怎么扩张?   安澜和诺亚几乎要为这件事愁白了头发,每天睡觉前在发愁,起来在发愁,吃饭时还要发愁。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第一场雪下来之前,两头阿尔法狼在巡逻时发现了一头落单的年轻公狼。 第168章   年轻公狼是从东边来的。   这事还得从坡地狼群因为意外分崩离析说起。   寒潮到来之前,坡地公狼王毫无征兆地倒地死亡,使得整个家族陷入悲痛和慌乱之中。母狼王进行了长时间的哀悼,最后还是选择独自离开这片伤心地,留下一群不知道该怎么经营领地的儿辈孙辈。   两头阿尔法狼的先后离去是个巨大的打击,但对坡地狼群来说,还有比这更致命的事,那就是注定要带来腥风血雨的权力构成。   因为这两年吸收新血次数频繁,贝塔母狼和一头处于底层的外来公狼结成了配偶,贝塔公狼也在和最近出现在领地里的入侵者眉来眼去,双方形成了势均力敌的阵仗。   平常有阿尔法狼在上面压着,儿子和女儿翻不出什么花来,现在没有阿尔法狼了,它们就理所当然地竞争了起来,并且竞争得很激烈。   普通成员被迫做出选择:离开或是下水。   在不断的结盟和斗争中,坡地狼群丧失了对领地边界的管控权,它们放弃了星原,放弃了鹰山,放弃了小松林,一路东退,直到半个月后贝塔母狼控制住局势,这种乱象才有所缓解。   此时的狼群已经支离破碎。   作为战败者,贝塔公狼只能带着配偶离开去寻找新领地,一些在交配权斗争中站错队的灰狼也不得不出走,加上先前就懒得理会争端干脆自己去闯天下的那些成员,这个曾经辉煌的庞大家族接近垮塌。   坡地狼群的惨剧并不只对它们自己造成了影响。   短时间内有大量灰狼从稳定状态转为游走状态,对周围四个狼群造成了安全性上的冲击,谷地狼群这边还好,只进来了两头,还都没熬住,死在了雪地里,其他小狼群就没这么幸运了。   一头坡地灰狼在入侵东侧领地时杀死了赶来驱逐它的雄性阿尔法狼,另一头坡地灰狼在南方突入了养殖场,牧民在把它杀死后还不解恨,集结一群猎人对南侧领地进行了一次扫荡,并成功杀死了三头灰狼。   连锁反应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远,最终滚到了眼下进入谷地领地的这头年轻公狼身上。   父亲、母亲和哥哥都在枪口下丧生。   作为唯一幸存下来的狼,而且还是头不到两岁的亚成年狼,没有家人支撑,也还没到找配偶的年纪,是绝对无法独自守下一片领地的。   它只能去流浪。   这头被研究员起名为“罗密欧”的小公狼于是在寒潮刚刚过去、气温还没彻底回暖的冰冷春日里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   它在各个领地的边缘地带晃荡,运气好的时候能猎到野兔和小鹿,有时候甚至能捡到其他掠食者吃剩下的腐肉,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饿肚子。   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罗密欧学会了一头独狼应该有的生存技巧,特别是该如何应对狼群的技巧,也正因此才没有在屡次被驱逐时受到什么严重的致命伤。   寒潮加上动荡,损失太惨烈了。   当家庭成员不断死去时,大部分狼群在思考补强之前都会先进入一个类似“应激”的状态,灰狼们情绪沉郁,行事凶狠,保护欲空前强烈,碰到外来者常常会痛下杀手。   罗密欧不得不谨慎。   事实上,它在进入谷地领地时也是很谨慎的。   时值正午时分,是许多狼群习惯集体睡眠的时间,它从南向北穿过河流踏上了谷地的草甸,搜索着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比如说——野兔。   追踪和抓捕野兔对灰狼来说算是堂必修课,罗密欧小时候受过父母狼的言传身教,狩猎技巧并不算糟糕,至少抓只野兔肯定没问题,因此它在发现猎物之后立刻进入状态,先是压低身体,然后像根弹簧一样射了出去,边撒腿狂奔,边预判走位,防备着猎物的突然转向。   这一套动作可以说是行云流水。   面对强大的敌人,野兔无计可施,约莫半分钟后就被锁住脊柱,只能绝望地吸着鼻子,用后腿拼命乱蹬,做着无畏的挣扎。   罗密欧轻而易举地终结了它的性命,叼着猎物左右看了看,不敢坐下来,只敢就这么站着撕扯皮毛和肉块,将能吃的部分全部风卷残云般吃进腹中。   食物很鲜美,但它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也正是这份警惕使罗密欧在第一时间发现风中出现了一股不同于树木、不同于青草、不同于浆果也不同于野兔血肉的气味——   同类的气味。   它霍然抬头,只见有两头大狼正沿着林间被动物踩出来的小道缓慢地朝河边靠近,它们都抬着脑袋,鼻子翕动着,显然是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可能正是从兔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代表则杀戮的气息。   领地的主人来了!   罗密欧没有半点犹豫就把野兔剩下的部分丢在地上,甚至来不及清理自己沾了血和肉沫的前爪和嘴角,顶着一身血腥气就准备往来路折返。   只要速度够快,及时地渡到河对面,大河就可以成为它自己和敌人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届时再从南侧领地想办法脱身就是了。   可是计划这种东西……总是没有变化快。   再怎么想罗密欧也不可能想到这两头灰狼竟然能跑得这么快,几乎上一秒钟它才刚从风中嗅到它们的气味,下一秒钟它们就已经出现在了土坡上,视线稍稍一转,就锁定了正准备扭身逃跑的入侵者。   这个距离太近了。   如果被追踪者越过河流时追踪者才赶到河边,那么它们就会有很大概率放弃追踪;但如果追踪者赶到河边时被追踪者还在游泳的话,这场追逐就有很大可能会继续进行下去。   它也可以赌一赌。   赌一赌因为河对面是南侧狼群的领地,这两头谷地灰狼不敢直接声势浩大地越过来,但万一赌输了呢?最坏最坏的结果,万一南侧狼群也加入到追逐中呢?   到那时不就彻底完蛋了。   罗密欧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跃入水中加大体力消耗和不确定性,而是飞快地沿着河岸逃跑,边跑边发出示弱的呜咽声。   就这样跑出两百米,它回头一看,顿时傻了眼:   这两头大狼还待在刚才那个土坡上,其中一只黑色的巨型公狼慢速地转着圈,似乎正在思考应当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比较合适;而那只白色母狼则显得更加悠闲,它甚至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自己的前臂。   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没有狼追上来?   作为一头两岁公狼,而且还是一头独狼,罗密欧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它最清楚领地保护是怎样一回事。   入侵者必须避开任何被做过新标记的地点,避开任何丰饶的猎场,避开任何可能睡着灰狼的暂栖地,在繁殖季节尤其要避开狼穴,夏秋季节则要避开小狼……如果不遵守一些在狼世界里约定俗成的规则,硬要在有主人的领地里撒野,最后一定会落得悲惨的下场。   事实上,哪怕一头独狼完全做到以上几点,进来时蹑手蹑脚,活动时宛若隐身,只要是有地主狼发现了,仍然会被驱逐,被重创,乃至杀死。   可是这两头谷地灰狼好像并不急着干活。   不管罗密欧怎么打量它们,都没有看到任何代表进攻欲望的前摇举动,从那些小动作和发出的轻叫里,它只接收到了惊奇、疑惑,仿佛还有点……喜悦(?)的情绪。   片刻之后,狼嗥声响起来了。   首先开始嗥叫的是白色母狼,隔了几秒钟之后,黑色公狼也加入了狼之歌,表达着它们共同的情绪和意愿。   这是一支常常在冬日被唱起的歌。   这是一支代表合作的歌。   难道这是个想要吸收新鲜血液的狼群?   罗密欧大吃一惊。   在这个时间点上,它甚至没有想过要加入谷地狼群,满脑子里晃荡的只有希望能平平安安地这里撤出去,如果能再抓到点别的猎物填饱肚子就更好了,可是现在,情势由不得它不细想。   说实话,没有独狼不愿意拥有家庭。   尤其是像它这样被逼无奈背井离乡、而不是因为想要寻找配偶主动离开故乡的狼,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重新被一个家族接纳。   长时间来罗密欧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前期它年龄还有点小,不足以成为某些家族的狩猎主力,得到的比提供的多,而且大家都因为灾难反应激烈,久而久之,它就不想了。   现在是机会来了吗?   要不要就在这里安家呢?   在罗密欧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锐利的眼神柔和下来,绷紧的肌肉完全放松,爪子犹豫地在地上刨抓,身体姿态也不再表现出一副随时随地都要转身逃跑的样子。   看到它的反应,两头大狼叫得更恳切了。   几次长长的嗥叫之后,从山的那一侧传来了遥相呼应的狼嗥声,似乎是其他家庭成员终于赶上进度,用行动表达出了自己的支持,如此说来,这两头狼竟然是阿尔法狼……   想到这一点,罗密欧的决心越发动摇。   而在对面土坡上,安澜和诺亚几乎要心花怒放。   此时此刻他们看着这头小公狼就像看着一块亮闪闪的金子一样,声音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语气要多哄骗有多哄骗,就差把“快来啊”三个字写在狼之歌里了。   诺亚甚至还尝试了他从隔壁阿尔法那里学来的新招数,那就是从喉咙里发出不带攻击性的“唔”音。   虽然听起来有点像狗叫,但这个声音却能很好地表达出一个友善信号,告诉入侵者它并没有遭到驱逐,也没有受到狼群的敌视,阿尔法狼盼着进一步交流,来弄清楚彼此的动向。   小公狼迟迟没有回应。   它的一只前爪半点在地上,虚虚地蹭着地面,大约是因为思考导致的,安澜不想把它吓跑,但诺亚认为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于是冒着把狼惊走的风险往前走了十几步。   这十几步果然让小公狼惊醒过来,眼看着前爪就要踩实在地上,还没等踩下去,就又被从诺亚喉咙里发出的呼唤声给吸引了注意力。   好家伙。   安澜忍不住想到。   没看出来啊,你这头浓眉大眼的灰狼竟然也会搞这种步步蚕食让人放松警戒的戏码,看来以后狼群的招新工作都可以放出去了。   不知怎么察觉到自己正在被腹诽,诺亚微微偏过头瞪了一眼,身体还不停歇地往前继续走,直到近到让小公狼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他才最终停下。安澜也跟了过去。   六十米。   仍然不是一个可以面对面沟通的距离。   不过诺亚的努力并非毫无效果,几秒钟之后,小公狼看了看脚下的草甸,又看了看安澜和诺亚,最终还是选择了坐下。   这就很给面子了。   而且从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它的倾向性。   安澜眼前一亮,跟着它的动作也坐下来,就像当人类时接近小区里绝育好的流浪猫那样小心翼翼地缩短距离,生怕一次性缩得太快,把猫从跟前吓跑了。   努力了足足五分钟,就在他们快要走到跟前时,小公狼可能是扛不住两头狼给的压力,也可能是暂时还不想加入狼群,突然从地上窜起来就朝更远的地方逃跑,留下两位阿尔法面面相觑。   别跑啊!   我的幼崽!   安澜要是人类估计已经叫出声了。   这就好比是要跑800米,结果跑到700米时摔了,成绩没合格,下回还得跑一次,真就是怎么绝望怎么来,悲愤得恨不得多吃三块鹿肉。   诺亚也有点失落。   好在这并不是阿尔法狼们最后一次在领地里看到这头小公狼。   约莫是意识到谷地狼群对它的态度比较宽容,三天后小公狼又进来了一次,这次从草甸上捉走了一头小鹿。   小鹿餐能顶很长时间饿,大概过了五天,狼群第三次碰到这头独狼,并且当时只隔着三十多米,还是对方先发现的他们,发现了却没有跑开,两只眼睛舒缓地眨巴着。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第六次碰面里。   当时安澜正在给诺亚拔巡逻时扎进爪子里的木刺,一边拔一边用眼神大肆嘲笑,示意他这件事估计五年都过不去。   就在她好不容易叼住的时候,一个清亮的代表提示“我在这”的嗥叫声忽然从几十米开外的下风口处响起,吓得她浑身一哆嗦,拔出来的刺又给扎了回去。   诺亚嚎了一声。   非常响亮的一个“唔”。   听起来真的有点像那种大狗狗。   这一声“唔”不仅让黑狼颜面尽失,还把刚刚发出嗥叫声的小公狼噎得一愣,好半天才又酝酿起那股气势来,多少有点抖地守在了……应该是它刚猎到的兔子跟前。   昨天晚上吃鹿肉的会馋一口兔子吗?   龇牙咧嘴的诺亚差点被气乐了,等木刺拔出来之后就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可能比先前无数次碰面中两头阿尔法狼加起来叫过最凶的嗓音还要凶。   比起从前的温柔招揽,这一声简直是强抢恶霸。   还别说,突然来这么一下,效果拔群。   甫一听到声响,小公狼顿时竖起耳朵,瞳孔收缩,往后退了两步,它并不愚蠢,相反还格外聪明,知道自己之所以最近能半安顿下来狩猎是为的什么原因。   眼前的两头大狼,一头看起来是整个家族的话事人,是谷地的母狼王,绝对不能轻易招惹;另一头则是雄性的阿尔法狼,是每头雄性灰狼要去听从的“直属长官”,打交道的几率很大,更加不能随便得罪。   将来要想在狼群里混得好,必须打好关系。   罗密欧慢慢地、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把耳朵向后背起,把尾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保持了一个低等级专用的非常尊敬的姿势,没有贸然接近,而是等待着高等级的灰狼来接近它。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   大黑狼抖了抖还在隐隐作痛的前爪,没有选择高高抬起尾巴,而只是平举着尾巴,同样用一个非常缓慢的速度靠了过去。   事实证明它的选择是正确的。   尽管小公狼完全明白阿尔法狼的目的,也明白加入狼群实际上对它是有好处的,甚至已经差不多做出了这个决定,但有些被刻在本能里的东西还是无法轻易抹去。   当诺亚走到它身边五米远处时,罗密欧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了比刚才响亮得多的咆哮声,一边咆哮一边侧着抬起脑袋,鼻子皱紧,露出了尖锐的狼牙。   这是狼的护食表现。   罗密欧每隔几天摄入的食物并不算多,而且每一次猎杀都并不容易,所以在它看来每一份食物都是无比珍贵的,现在别说是新狼群的阿尔法狼在靠近,就是它亲哥能忽然活过来,还要往这里靠近,估计都得被吼上一番。   好在它并不是处于一个完全饥饿状态,至少没有饿到眼睛发绿,所以还没有让这种本能影响了自己的神志。   几乎在开始咆哮的第一瞬间,罗密欧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好像它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咆哮一样,而当阿尔法黑狼隔着一段距离抽动鼻子,然后缩短最后三步,轻轻嗅了嗅它身上毛发的时候,罗密欧也大致平静了下来,能同样回以一个礼貌的轻嗅了。   诺亚对此感到满意。   他在达成初步确认后就退回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和安澜坐在并排,没有选择紧盯着小公狼吃饭,而是给了它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把这顿兔肉吃干抹净。   进食完毕后,罗密欧下意识地又想走。   这一回阿尔法狼就没有再放它离开了——已经拉扯了快有两星期,冬天都要来了,怎么想都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照例先是安澜开始了自己的嗥叫,然后是诺亚开始了他的嗥叫,那声音非常轻微,而且听起来非常柔和,是一头独狼对领地狼所能想到的最柔和的情况,也是最不可思议的情况。   这一刻,罗密欧发现自己挪不动腿。   它的四肢好像突然产生了自己的想法,就这样死死钉在了原地。   两头阿尔法狼一直不断地在邀请它加入到合作之中,说不定是谷地狼群也在严寒和动荡中遭到了损失,所以急需补充一些年轻的血液。两岁到三岁是最有冲劲的时候,它的加入可以增大狩猎时的冲击力、提高狩猎时的速度、从而提升狩猎的效率。   如果的确是这样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其他喊打喊杀的狼群,这个狼群的头狼表现得非常热情,并且明确传达出了它们需要新狼的信号,没有模糊的试探和追逐,加入谷地狼群,就可以停止漂泊,有一片固定的猎场狩猎,有一个温暖的暂栖地睡觉,有一块庞大的领地生活,有一个……新家。   而且还有一群新的同伴。   哪怕还未曾谋面,但这两头阿尔法狼出现时身上带着的味道总是很驳杂,说明谷地狼群并不是只有一对配偶或者三四头成年灰狼组成的小狼群,而是由至少十只狼组成的较大的狼群。大狼群里的年纪结构更加完善,会有一些活泼可爱的幼崽,会有一些经验丰富的长辈,也会有许多适龄的异性可以交际。   再说了,撇开这些不谈——   来到谷地之后的种种景象它记得。   在最需要积累脂肪度过冬天的时候,谷地灰狼慷慨地欢迎了它,接纳它在这片领地里狩猎、栖息,这是一个不能被忘记的恩情。   罗密欧是一头懂得感恩的小公狼。   想到这里,它原本就走不动的腿好像就完全长在草甸上了。   两头阿尔法狼仍然坐在原地,停止了嗥叫,只是旁观,敦促着它进行选择。   于是罗密欧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它走上前去,第一次以低等级成员主动靠近高等级成员的社交姿态靠近了黑狼和白狼,轮流舔舐了它们的吻部和鼻尖,在这样做的时候,它心里甚至还怀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升起的胜负欲:接下来它要展现自己的全部能力,早日得到所有狼群成员的认同,也早日成为狩猎队伍中的主力。   狼群帮助了它,它也要帮助狼群。   此时此刻罗密欧还太年轻了,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1】   两头阿尔法狼的确看上它了。   只不过他们看上它的原因和它自己理解的原因大概有从马里亚纳海沟到珠穆朗玛峰那么大的距离。 第169章   黑狼诺亚最近过得很快乐。   今年领地里食物充足,先有洄游季,再有迁徙季,加上行动规律的常驻猎物群,灰狼不缺东西吃,个个贴膘贴得滚圆;   上任公狼王在被打败之后似乎完全丧失了心气,平时大部分时间在睡觉,不睡觉的时候就是在配偶边上老实待着,一整个季度都没想着要出来挑事;   前不久他和凯莉的计划大成功,在领地边上招(拐)揽(骗)到了一头年轻漂亮的小公狼,初步解决了困扰两头阿尔法狼已久的交配权问题……   随便想想能想到的都是喜事。   唯一烦心的大概只有脚底扎了一根刺。   而且这根刺背后还跟着一个非常丢人,啊不是,丢狼的背景故事,一块木头,一声惨叫,导致他被合作伙伴嘲笑了快半个月。   除此之外,狼群的日子可以用舒坦来形容。   至少比起他曾经穿越过的三个世界来说,北美灰狼这个世界和人间仙境没什么两样,每天不是在躺平,就是在摸鱼。   诺亚在进入动物世界前生活现代人类社会,尽管阴暗面里还存在许多不公,至少明面上大家都呼吁平等、呼吁沟通,什么事好像都可以商量,和奉行蛮荒法规的自然界有着本质不同。   大自然是残酷的。   动物生存是艰难的,某些个体尤其。   他在第一个世界里就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说起来很惭愧,当两头阿尔法狼交换信息时,凯莉说自己在第一个穿越世界里就成为了狮群的首领,她虽然只是像播报新闻一样把过程全部略去了,留下一个客观的不带什么感情的框架,却差点把他当场气到昏迷。   第一个世界他活了多久来着?   有一年吗?有半年吗?有两个月吗?   从卵中出世时诺亚就知道这把完蛋得不能再完蛋了,不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巨大的蜂巢里,也不是因为边上都是信息素的味道和嗡嗡的翅膀振动声,而是因为他准确辨认出了自己的种类——雄蜂。   作为一个动物纪录片爱好者,诺亚可太明白雄蜂是种怎样悲惨的存在了,如果生命线有形状,这些蜜蜂拥有的就是短短一条横杠。   从出生之后,他每天都掰着指头过日子。   好不容易熬过幼虫期,度过发育期,诺亚第一个冲到蜂巢外面去练习飞行,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精彩里去。   比起工蜂,雄蜂飞得不太灵活,甚至听起来有点像一台老旧的汽车发动机,嗡嗡嗡地响个不停,但他仍然觉得幸福,因为这毕竟是在乘着微风,脱离了脚下的大地。   可恶!   回忆到这里就想到凯莉还穿成过金雕。   诺亚觉得自己又要把头埋进河里去冷静一下了。   特别是他到现在都还能想起蜂巢里群蜂交流时工蜂用信息素对雄蜂流露出的负面情绪,要是放在人类社会里类比一下,这大概算得上是轻视中包含着一茶匙的同情,每当雄蜂们在外面享受日光时,背后总能“听“到类似的话。   它们也的确值得同情。   才在外面快活了不到两周,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蜂女王从巢里钻出,带着一大群从各处蜂拥而来的雄蜂,在离地约七八米的地方展开了婚飞活动。   当时整个天空都被蜂群遮蔽了,女王所过之处,群蜂形成的黑云就会飘荡而至,嗡嗡的翅膀振动声可以让任何一个对昆虫抱有恐惧之心的人竖起浑身寒毛。   那架势可以说是浩浩荡荡。   按照蜂群婚飞时的惯例,女王将在它的追求者中挑选一只或几只跟得最近的、也最强壮的雄蜂进行交配,并不会搭理那些无法赢得飞行竞赛的家伙。参与交配的雄蜂会因为生殖器脱落而迅速死去。   诺亚是一条咸鱼。   他从前就是一条咸鱼,现在更是不得不咸。   虽然身为雄蜂必须要参与这个婚飞活动,但他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队伍最后方,眼睁睁看着无数同类超过他往前方疯狂地追赶,为了那蕴藏在本能中的希望把基因传下去的深切愿望。   当活动结束时,地上躺了好几具尸体。   在当人类那会儿假如看到这种景象,诺亚只会蹲下来观察一会儿,判断出是哪种蜂之后就会抬脚走过,顶多在心里稍稍唏嘘……可现在,他感觉到了一种近似兔死狐悲的伤感。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蜂女王交配成功后不久,就在蜂巢里产下了大量蜂卵,当天整个蜂群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用来传达消息的信息素就像爆炸一样在蜂巢的每个角落里涌动着。   在那之后,对雄蜂的清扫就开始了。   通过一次婚飞,或者数次婚飞,储存在女王蜂受精囊里的精子数量已经足够,而且这些精子可以一直被储存在那里,确保它一生都能产下受精卵。   雄蜂不再被需要了。   它们丧失了生存的价值。   大部分雄蜂陆陆续续地被工蜂赶出巢穴,少数幸运儿也被精准发现,堵在了蜂巢内部的角落里,它们忍受着寒冷、饥饿和天敌带来的威胁,就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去,直到成为一具空壳。   那是诺亚四辈子以来最糟糕的一段回忆。   如果说在第一次穿越之前他还对穿越这件事保有什么滤镜或者想往,那么在第一次穿越之后,他完全是麻木地等待着穿越大神把一个又一个危机像扔拖鞋一样扔到他脸上。   似乎也明白穿越者的心态被弄崩了,光怪陆离的景象过后,出现在诺亚眼前的第二次穿越地点就显得美好得多,也和平得多。   马达加斯加岛是野生动物的天堂。   这一回诺亚穿成了一只刚刚出生的环尾狐猴,正被母亲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口中吮吸着甜美的乳汁。   环尾狐猴的寿命可以达到18岁,在脑海中搜索到这个知识的诺亚险些感动得流下热泪。   什么理想,什么志向,什么抱负,没有的,通通都没有,他的人生格言只有一个——   活着就行了。   最开始也的确安逸。   诺亚要做的一切就是玩耍和学习,周围能看到的每一只环尾狐猴都长着一副明明白白的电影大明星脸,随时随地都能代入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趣味十足。   他学会了如何快速钻到母亲身上来躲避飞翔在空中的猛禽天敌,学会了如何从树冠跳到另一棵足足有四五米远的矮树上,学会了和家人一起四肢摊开靠在石头上排排坐晒肚皮,学会了怎样保养自己的尾巴和腺体,可以时不时翘起又粗又光滑的大尾巴来和朋友们炫耀,顺便传送点什么必要的信息。   那时候诺亚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但即使对环尾狐猴来说,活着也不会那么容易。   在安逸的童年过去之后,诺亚就被迫直面现实:生活在群体之中,享受着群体带来的庇护,没有一个个体可以置身事外,尤其当交配季节来临的时候。   环尾狐猴是热爱争斗的种族。   整个家族由一个雌性长辈统领,其他雌性和这个长辈一样,都享有优先进食、优先饮水、优先生存的权利,而雄性狐猴要做的就是保持尊重,并且服从命令。   对群居动物来说学习社交礼节是最重要的,一旦礼节错误,就可能给自身招来严重的惩罚,有时候甚至是致命的。   诺亚因为第一个世界结束得太快,心里始终有点不安定感,在第二个世界开头时铆足了劲地上蹿下跳,抱着一种多活一天赚一天的想法,反而在社交礼节上有点欠缺。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错误社交会造成什么后果。   事情发生时母亲正在一块石头上打盹,诺亚感觉到口干舌燥,于是自己下到河边去喝水,边喝边和两只同龄的雄性幼崽一起蹿跳打闹,不消多时就发展成了抱着对方的大尾巴在脏兮兮的泥地上打滚。   它们直直地撞到了正在喝水的首领身上。   另外两只半大小猴立刻做出恭敬的姿势,并且从喉咙里不断发出一种类似“姆——”的低沉长音,来对大家长表示尊敬,希望自己不会被惩罚。   诺亚在翻身时慢了一拍,等他爬起来站好,对上的就已经是两只冰冷的眼睛了。   那天他被咬得很惨。   回到母亲身边时他一瘸一拐,浑身上下都在疼痛,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蹲在石头上。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给他挑虱子,然后发出安慰的轻哼声。   这种情况在长大之后更加严重。   雄性在环尾狐猴的世界里处于边缘地位,或者可以说是没有地位,它们不得不把自己变身成话痨,通过大量的呜咽音和长音来对其他家庭成员进行问候、表达尊重,稍有不妥当之处,就会招来一顿教训。   说实话,诺亚并不认为这是错误的,毕竟自然界有父权社会就一定有母权社会,这里不是讲什么自由平等的地方,既然规则如此,又没有绝对的实力和后盾去改变,那么只要去适应就好了。   但有一件事让他非常苦恼:   都已经处于这种地位了,雄性内部竟然还常常发生你打我我打你的事情,这些冲突往往比雌性施加的惩罚更加凶悍,而且更加难以预料,没有太多规律可循。   诺亚因为尾巴翘得太高被年长雄性打过一次,因为尾巴上的毛长得太长不符合某只雄性的审美被打过一次,甚至因为在两只雄性打架打得最激烈时正好在吃果子,被它们两个一起打过一次。   平时就打成这样,交配季节更恐怖。   雌性环尾狐猴通常会和数只雄性发生关系,为了得到这个机会,雄性会从腕部的腺体中分泌出一种特殊液体,散发着水果和花草的香味。   第一次经历交配季节时诺亚还觉得很有趣,因为那段时间他就好像生活在喷满香水的环境里——直到他被卷进求偶战争里去。   雄性狐猴简直在用生命排除异己。   那会儿诺亚正蹲在树下面看求偶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有一个彪形大汉出现在他面前,尾巴疯狂地摩擦着臭腺。   不到几秒钟,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就被抹到了它的尾巴上,而且非常均匀地被抹到大多数地段,整个看起来就跟通过马桶的鸡毛掸子没什么差别。   诺亚察觉到了不妙。   他转身试图逃跑,可是那根尾巴——那根尾巴!它无情地被强壮雄猴抡了起来,“啪”的一下,直勾勾地抡到了他身上。   说实话,非常真,诺亚从来没这么绝望过。   即使在蜂巢里被慢慢饿死,即使差点被雌性狐猴咬死,他都没有像当时这么想要诅咒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过——   那可是一根鸡毛掸子!   在粪水里浸过的鸡毛掸子!   最残忍的是:整个交配季节,他挨了无数鸡毛掸子,并且在此后的每年里都要不间断地被鸡毛掸子抽打,随时随地发现想离开尘世下地狱的新理由。   就这样绝望地过了十二年,当诺亚在一次保护幼崽的行动中被马岛鬣鹰严重抓伤,伤势恶化、濒临死亡时,那一瞬间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再也不用挨掸子了”。   结果这贼老天就是不放过他。   一阵天旋地转、五颜六色,下一秒钟就出现在了非洲大草原上,干热的风直往鼻子里灌,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臭味,耳朵旁边都是“嚯嚯嚯哈哈哈噫噫噫”的尖笑声。   ……好嘛,这回穿到了斑鬣狗群里。   体味较重且不去说它,在斑鬣狗的世界里,诺亚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朝不保夕。   不像是雄蜂那样可以确切知道自己的死期,也不像是环尾狐猴那样只要熬过幼年期一般不太容易被天敌杀死,只要注意群内斗争,斑鬣狗从幼崽到成年,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威胁。   非洲狮是它们最大的敌人。   除了狮子之外,还有看到掠食者幼崽就想上来踩一脚的非洲象和非洲水牛,有只消轻轻一下就能把捕食者踢成残废或者干脆踢死的斑马和角马,还有会用下毒等防不胜防手段杀害狮子从而误伤到其他动物的人类。   当然了,还有无形的敌人:饥饿。   即使这些问题都被解决,诺亚也还要面对家中女性长辈“掏出来比你大”这种见者沉默的碎三观问题,要面对有时候拉不住大型猎物只能选择从后门开始撕咬的气味问题,当然还要面对来自游客的嫌弃问题——   他们中的大部分看到狮子会发出兴奋的惊呼,看到斑鬣狗时却会发出闷闷不乐的咕哝,有时候甚至还有些不太好听的话。   诺亚把这事怪在某士尼身上。   可恶!   该死的《狮子王》!   不过在这些大问题小问题之外,他也找到了群体生活中幸福的一面,斑鬣狗群虽然有“皇族血统”这个说法,面对其他雌鬣狗产下的幼崽,首领也不会特别尽心尽力,但那是有对比,没有对比时,亲情带来的关怀还是很明显的。   诺亚曾经因为撤退不及时被两头母狮堵在小土坡上,幸好整个鬣狗家族都在女王的命令下回头来救,声东击西,才勉勉强强把他从包围圈里救了出去,只付出了一条尾巴的代价。   他在这个世界里感觉到了家的意义,因此在每次战斗时都拼尽全力,只有在交配季节到来时才会继续化身咸鱼,反正也没有什么留下后代的执念。   所以当斑鬣狗世界结束时,诺亚很是不舍,进入灰狼世界时还有点提不起精神来,再加上是意外的穿成年体,还是穿到被排挤的成年体,它更自闭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在狩猎中表现出价值,在社交中表现出尊敬,但仍然保持自己的咸鱼状态,让阿尔法狼放心,也让其他成员不再那么排挤他。   即使如此,最开始的日子也是不太愉快的。   直到凯莉突然从狼群里异军突起。   她是一头神奇的狼,诺亚始终这么认为,在确认了身份后,他就把名词换了换,认为她是一个神奇的人,是一个能给整个群体带来改变的人,是一个有想法就会去做的人,而且——   还是一个和他有共同语言的人。   四个世界以来,这是诺亚最快乐的时光。   他心情一好,对平时那些怎么搭理只喜欢远程吸一吸最好别在我耳边嗷嗷嗷的小狼就显得格外和颜悦色起来,对这个拿鲑鱼“羞辱”过好几回的合作伙伴也眼笑眉舒起来。   结果安澜被他吓得半死。   还以为好不容易找个盟友,忽然又被人穿了。   因为彼此驴唇不对马嘴又回归原始呛声状态的两头阿尔法狼为了缓解尴尬,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新来的小公狼身上。   他们给小公狼起了个名字叫卷毛,因为不知为何它身上的毛发在末端的地方都带着一丁点儿卷,看起来并不显得潦草,反而有些特别,有些像欧洲中世纪的小贵族,还挺好看。   一周后他们从研究员那里听到了卷毛的名字,这才发现人类可能有着类似的想法,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罗密欧”。   比起罗密欧,卷毛就显得有点……咳咳,总之不那么合适了,于是两头阿尔法狼一合计,就改了口,从此管它叫人类起的名字。   罗密欧自从进入狼群之后就天天跟小狼混在一起。闲来无事的时候,它不是在捉弄葡萄,就是在招惹诺诺,有时还会和神气以及眼线一起角力,在草地上面扑闹打滚,狠狠地玩上一场。   葡萄、糯糯、眼线和神气被阿尔法开玩笑地叫做四小天鹅,现在就变成了五小天鹅。   在这四只里面,罗密欧似乎特别喜欢葡萄。   安澜有时候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葡萄虽然不是被她教养出来的,其实后来也和家里的小公主糯糯没什么两样,虽然谷地狼群和罗密欧出生的狼群没有直接联系,不能完全对上那个家喻户晓的爱情故事,但尽可安慰自己,说这是撇开了世俗仇怨的版本。   不过罗密欧和糯糯的关系也不坏。   反正两只小母狼都还没有性成熟,一只甚至都还没到一岁,就先慢慢看着吧。   不管它和谁在一块儿,它们以后能不能在一块儿安澜都会为家里多了一个雄性成员感到开心,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就是今年没能给宽耳母狼和小调皮找到一头合适的伴侣。   到了秋天的尾巴,安澜就开始观察着小调皮,想着如果她想在今年离开的话,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因为冬天对于孤狼来说是有危险性的。但是不管她怎么观察,小调皮都没有表现出要走的意思,反而从早到晚跟葡萄厮混在一起,一副有家万事足的模样。   那也行吧。   大狼群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把大家的狩猎能力都提升起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险阻都能够扛得更轻松,说得难听一些,即使碰到饥荒或者严寒,哪怕在最坏的情况下,要“自给自足”,大狼群都比小狼群要挺得久一些。   这么想着,天气就开始慢慢变冷了。   秋末冬初,狼群慢慢地就要开始向南转移,不过在向南转移之前,它们首先去到北部边境,和一直在那里活动的松树场狼群进行了一次接触。   从狼之歌传达的信息来看,松树场狼群是愿意在今年继续与谷地狼群合作的。   松树场狼群在今年早些时候也经历了一次补强,原本接纳了十字鼻母狼后它们就有了六个成员,现在看点似乎在秋天又接纳了一个外来客,因此已经有7个成员了。这个新成员也是一头雌性,并且十分年轻,不知道十字鼻会不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反正从行为来看安澜是没感觉到。   其实今年猎物群都在原来的地方呆着,也不一定就需要合作狩猎。   如果按着往年的经验,苔原狼不往南边走的话,各自在各自的猎场越冬都已经绰绰有余、足够用了,只不过把狼群凑到一起会更容易一些罢了。   安澜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只是流露了点意思,让对方也有个准备。   哪怕真的想要合群越冬,雪下起来的时候也能处理,她还觉得时间很宽裕呢。   但在狼群向南移动之后不久,一次意外袭击就发生了。 第170章   袭击发生在一个傍晚。   这天天气不好,太阳从早上开始就没开过,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因为前段时间下了雨,连草地都沁着一股湿意,踩上去又冷又黏,完全没有夏天时那样温暖又干燥的感觉。   环境并不能阻挡狼群外出觅食的脚步。   为了给过冬积蓄能量,也为了给处于快速发育期的小狼增加营养,整个秋天谷地狼群都保持着高狩猎频率,逮着马鹿群和驯鹿群薅鹿毛。   年初那场寒潮的影响仍然在持续。   当时许多小鹿都因为无法拨开厚厚的雪层找到食物而饿死冻死,减员得非常厉害,最后存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可以说是断代。   但正因为大批幼崽死去,也因为察觉到今年可能会是个暖冬,各个鹿群都在进行补偿性繁殖。年轻的、年老的、体弱的母鹿都在9-10月表现得非常活跃。   繁殖季节过去之后,为了确保安全,这些已经怀有身孕的母鹿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分散成小群活动,而是集结成了一个个大群,不说能共同抵御掠食者吧,至少降低了其中某个个体遭遇飞来横祸的概率。   谷地狼群盯上的这个马鹿群也不例外。   从山坡上看,雌性马鹿加起来一共有将近四十头,其中还夹杂着小猫三两只的幼鹿,约莫是幸运地挺过了冬天、然后在今年5月被生出来的小家伙们。   规模庞大意味着可以监控的方向更全面,时间也不间断,因此灰狼一出现在山脚下,半山腰上某只马鹿就发出了预警信号,将刚刚还在吃草的同类从放松状态唤醒过来。   鹿群不安地骚动着。   而北美灰狼开始了奔跑。   简直就像在油锅中投入了一串水珠,瞬息之间,整个鹿群都动了起来,化作一道褐色洪流,朝着远处的树林疯狂逃窜,小鹿们立刻被淹没在了长腿的海洋里,晕头转向、惊恐万状。   可它们并不是灰狼的目标。   经过一个秋天的“提高教学”,狼群活动起来时更加像一个整体,彼此之间的信任度有所提升,默契也被培养了出来。   新成员明白谷地狼群的选择标准。   一上来,它们首先盯住的就是大群中最老的那只雌性,对边上可能会形成干扰的其他目标看也不看,仿佛那些只是地上的石子。   罗密欧跑得特别快。   作为即战力,它在加入狼群里屡屡有亮眼的表现,速度、力量和技巧都不缺,眼下整个家族中能和它跑在一处的只有被慢慢激发出团猎潜力的葡萄,以及还处在速度巅峰年龄段的小调皮。   这三头年轻灰狼组成了第一梯队。   安澜跑在后方,可以看到它们那因为奔跑而震荡不已的毛发,那在奔跑中仍然不忘高高竖起的聆听着猎物动静的尖耳朵,还有那用来保持平衡的有力的大尾巴。   如此矫健,如此训诫,以至于跑在后面的成员竭尽全力也只能望见它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看着看着,她便有一些恍惚——   如同昨日重现一般。   诺亚大概也有这样的感受,安澜好几次看到他在奔跑时远远望着前面的年轻成员,眼睛里闪烁着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似乎是怀念,似乎是宽慰。   现在想来,那段第一梯队三头大狼奋力奔跑、相互配合、完成击杀的时光,无论对她而言,还是对他而言,甚至对宽耳母狼而言,都是非常珍贵的回忆。   因为那时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后背被两个坚实有力的手掌支撑着,哪怕稍稍犯了一点错误,也有可靠的同伴能够及时进行补救,不让这个错误带来严重的后果。   岁月不饶人啊。   此时此刻安澜和诺亚已经成为了阿尔法狼,他们或许处于力量的巅峰期,在速度上却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做到像年轻灰狼那样的轻盈,也永远不可能再追上第一梯队,只能在后面压阵,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前面肆意奔跑。   鹿群无法应对这闪电般的进攻。   几乎在第一梯队突入大群的瞬间,马鹿们就被冲散了,年纪不大的小鹿吓得四处乱窜,身体虚弱的病鹿肺喘得像拉风箱,而被狼群盯上的目标——那头年纪最大的母鹿,则因为力不从心,渐渐落在了队伍中段,然后是尾段,后腿和狼牙之间只剩下了短短半米距离。   罗密欧以一个能让人目瞪口呆的姿势在跑动中扑起来,牙刀切黄油一样切入了猎物的大腿外侧,血的味道瞬间在空气中炸开。葡萄心领神会,立刻在另一侧做了类似的动作。   眼界两个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可以被称为“弟弟妹妹”的成员发挥得这样出色,从小到大一贯争强好胜的小调皮坐不住了,它后腿蹬地,做出了一个更高难度的动作,直接飞扑起来。   这完全是场表演。   安澜知道局势已定,猎物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干脆慢下脚步,进入了对这个年龄来说可能还有点早的养生模式,开始全场慢悠悠地散步。   然而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漫步者”。   莫莉妈妈从狩猎开端就不紧不慢不大喘气地跟在后头,离猎物足足得有七八十米远,简直就跟公园里倒着行走的老人家似的。   最近总是这样。   从转移猎场到埋伏猎物,所有指路工作都被交给了阿尔法狼,它很少出面,偶尔用嗥叫指点两声,也不知道是想休息了,还是有什么糟糕的预感。   安澜希望不是后者。   她在全家人聚集起来吃肉时仔细观察,直到发现母亲吃得挺顺畅,没有什么疼痛或者食欲不振的表现,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谷地狼群在她上位后进食更加克制了。   从前大家只是按照狼的生活习惯让着不到一岁的小狼吃饭,成年灰狼之间还是会你争我抢、大打出手的,可现在这些家伙好像掌握了打口水仗的秘诀,纷纷学着两头阿尔法狼,能吼叫绝不动爪子,能咆哮绝不动牙刀。   这头鹿有点老,但味道仍然鲜美。   其实安澜有时候会觉得谷地狼群的习惯很有趣,从她穿越过来开始,它们就更多地捕捉老鹿,然后才是病鹿,最后是小鹿。可是松树场狼群就更喜欢杀病鹿。   都说掠食者对猎物群来说就像园丁的剪刀,通过猎杀剔除掉群体中不好的部分,留下好的部分,促使它们欣欣向荣地发展。   可掠食者以什么来决定先剔除哪一部分呢?   比起病鹿和老鹿来说,难道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小鹿更容易获得吗?或者说是狼群认为鹿群会丢下非常衰老的成员来换取平安,对幼崽就会保护得更严格?还是说狼群能够意识到更深层次的部分,认为病鹿仍然有康复的可能,小鹿是一个族群发展的希望,而老鹿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终结,它们的生命就像落日一样,即使不死在狼群手中,也会死在寒冷、饥饿和其他掠食者手中?   安澜不知道。   只是每每想到这些看似简单、仔细思考却总蕴含着一个家族生存哲学的选择之道,她总会慢下脚步,审视一番自己过去曾经学过的知识,也审视一番自己过去对动物的认知。   诺亚似乎察觉到她在走神,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安澜晃晃脑袋,示意没有什么,埋头苦吃。   就在她把一块肝脏从肚腹里掏出来的时候,一种古怪的预知突然来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后面闪了过去,发出了一个危险信号,促使她猛地抬头。   阿尔法狼有异动。   这无疑会吸引其他家庭成员的目光。   就在安澜开始观察四周之后,它们都停下了进食动作,寻找着任何可能对狼群造成危险的蛛丝马迹,有的抬着脑袋轻轻嗅闻,有的竖起耳朵静静聆听。   所有灰狼在同一时间陷入了不安之中。   那是一股极为难闻的气味,发臭腐烂的血糊,分泌物,粪便,浓重的毛发味……它们知道在森林中只有一种动物会散发出这样的气味——   棕熊!   没有任何犹豫,安澜作为阿尔法狼向整个家族发出了预警信号,要求它们提高警惕,加快进食速度,保持战斗阵型,首先尝试保护刚刚狩猎得到的猎物,一旦情况不对,随时随地听从命令、转身逃跑。   棕熊是整个北美森林里最为危险的掠食者。   即使再庞大的狼群也不会主动去和它们进行正面抗争,曾经有一头棕熊从二十头灰狼中全身而退的案例存在,只付出了流血的代价。   说来也怪,过许是因为莫莉经验丰富,懂得避开活动路线,安澜在穿越过来之后见到棕熊的次数其实并不多,甚至可以算是奇迹般的少。   即使如此,她还记得,并且她相信年长的成员都还记得,那件发生在谷地狼群身上的、和棕熊有关的惨烈事故。   一头阿尔法狼为了保护幼崽被棕熊杀死。   另一头灰狼则受到了严重创伤,差点没挺过去。   此时此刻这头灰狼正站在家族中间,从神情上看不出太大的异样,只是眼神显得更加尖锐,姿态也稍稍有些紧绷。   诺亚递来一个眼神。   毫无疑问,他非常确信,眼下朝着狼群走来的棕熊就是那头曾经入侵狼穴杀死六只狼崽的母熊,也是整个谷地狼群最大的生死仇敌。   气味变浓重的频率非常固定,说明这头棕熊的步伐非常稳健,它显然是自信十足,或者是决心慢慢,今天一定要在狼群手中得到一顿美餐。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母熊出现在树林边缘时,安澜发现它的状态并不是非常好,今年猎物群没有移动,熊却没有给自己贴上足够的秋膘,其中必定有什么问题。   莫莉妈妈在她身边发出了预警信号。   它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忌惮和刻骨的仇恨,甚至有些发绿,前任母狼王也认出来这头棕熊的身份,但出于对家庭成员的负责,它仍然选择压下仇恨,用嗥叫声建议大家放弃食物,选择撤离。   安澜没有第一时间支持这个建议。   作为曾经和棕熊打过交道的人,她非常明白棕熊是一种非常欺软怕硬的生物,一旦你给它留下一个软弱的印象,认为从你这里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食物,它就会一直不停地跟踪、骚扰、抢夺,就像当年她当老虎时遭遇过的那样。   谷地狼群不能不战而退。   为将来计,这不是好事。   绝对不是。 第171章 【120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   冬天就要到了,这头棕熊却还没有给自己贴上足够多的脂肪,说明两个可能,要么它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疯狂狩猎,要么它会干脆放弃冬眠,整个冬天都在外面游荡。   前年谷地狼群遭遇大难,去年因为转换了藏着小狼的狼穴,所以逃过一劫,但是如果一旦让棕熊发现狼群在全员集合时都直接选择躲避,那么今年它非常有可能在春季最饥饿的时候直接选择搜索并袭击狼穴。   不,不能后退。   无论如何,她必须策动一次袭击,多也好,少也好,只能能稍稍威慑到棕熊,或者干脆把它击退,让它意识到狼群并不是一块容易啃的骨头,并不会一遇到危险就退缩,才是对家族最好的保护。   因此她没有不仅没有下达撤退命令,反而下达了一个催促的命令,意思是让年幼的成员准备好退开,让年长的成员准备好战斗。   灰狼们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   三只小狼迅速地跟着莫莉朝树林奔跑,其他灰狼在猎物面前摆开阵型,背上的毛发根根炸起,锐利的狼牙完全露在空气里,等待着战斗打响。   棕熊发出了一声咆哮。   它大张着嘴巴,脑袋不停地摇晃着,往前走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似乎完全不能把处于防御状态的北美灰狼群放在眼里,只自顾自地盯着地上的鹿肉,露出一副贪婪的神态。   八头成年灰狼立刻被激怒了。   它们用低低的嗥叫声相互传达着信息,鼓励着自己的家庭成员,尾巴触碰着尾巴,肩膀触碰着肩膀。   棕熊仍然在不停地往前走。   这时,安澜站到了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四条腿紧紧地抓住地面,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庞大,从喉咙里发出来极其凶厉的吼叫声,用滚雷般的声音威胁它,警告它,不允许它继续靠近,因为这里是狼群的阵地。   灰狼们跟随着自己的阿尔法。   当头狼开始咆哮的时候,一曲激昂的狼之歌就开始了。   声音低沉如诺亚,声音清朗如罗密欧,声音柔和如葡萄,甚至连几只还没有完全成年嗓音听起来很是稚嫩的小狼都在努力地发出嚎叫声,表达出自己英勇无畏的一面。   这其实是很值得称道的。   在这一批存活下来的三只小狼中,似乎并没有看起来特别像要成为底层角色的个体,安澜曾经担心过糯糯会变成这样的角色,但在她持续不断的抚养和鼓励下,糯糯似乎摆脱了曾经的怯懦,在喜欢撒娇、喜欢偷懒的性格之外又培养出了内在的坚韧不拔。   面对狼群显露出来的磅礴的气势,就连大棕熊都停顿了几秒钟,这是它在靠近和现身之后的首次停顿。   在这个距离,安澜甚至可以看到它眼睛里面的估量,这头棕熊正在估量是否值得和保卫着食物的灰狼们对上,是否值得在状态本来就不算太好时再去冒受伤的风险;但她同时也明白棕熊的估量不会持续很久。   它没有储备好能量。   接下来半个月是它最后的机会。   棕熊必须吃得足够多才可以去放心地进入冬眠,如果它们得不到充足的食物,除非选择整个冬季都在外面继续补充能量,否则就很有可能睡着睡着陷入死亡,即使侥幸挺过去,在来年春天苏醒之后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外出觅食,与等死无异。   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状态不佳,但现在的一顿鹿肉对它来说跟灵丹妙药没什么两样。   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安澜沉下身体等待着。   几秒钟之后,棕熊似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它停止了犹豫状态,重新大摇大摆地朝狼群靠近,以张嘴吼叫和晃动脑袋的方式向灰狼传达它的威胁之意和进攻欲,试图提醒它们现在放弃食物选择离开还来得及。没有一头灰狼动弹,就连胆小的兔子、年轻的罗密欧和葡萄都没有动弹。   当棕熊靠到离狼群只剩不到二十米的时候,安澜发出一声尖厉的嗥叫,警示所有家庭成员注意保持距离、防范危险,然后毫不畏惧地、一马当先地朝着敌人扑了上去。诺亚几乎和她同时行动,默契地选择了扑向敌人的另一侧。   整个狼群旋即跟上。   它们采取了一种非常常规的战术,也是在东北虎世界中曾经被用来袭击过安澜的战术。   面对体型壮硕的棕熊,即使巨大如北美灰狼都不能直撄其锋,而必须仰仗彼此的配合,避让开它有力的前爪和恐怖的大嘴,前后夹击,声东击西,把一个又一个血口开在它身上,直到它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而心生畏惧。   用这个战术应对棕熊是最好的选择。   但它在使用过程中并不是毫无难度的。   首先第一点,棕熊皮糙肉厚,当年安澜作为东北虎和棕熊打架,犬齿比灰狼长、前肢力量比灰狼大、敏捷度更高,在有帮手的情况下仍然难以轻松破开棕熊的防御,牙齿陷入它的颈皮就像陷入泥沼里一样,怎么都找不到血管和骨头。   眼下她作为灰狼,瞅准机会上去咬了棕熊一口,只觉得自己嘴巴里全是皮毛,根本不知道下方重要的肌肉和生命管道在何方,而且狼牙还会被勾住,拔出来时会有短暂的滞顿,稍有不当心,就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其他灰狼的感受估计也差不多。   棕熊蛮横地在狼群里冲撞,挥动两个蒲扇大的巴掌,假如有灰狼尝试跳到它背上,它就会非常轻松地人立起来,疯狂摇晃,直到把灰狼重重地甩到一边。在此期间,无数狼牙扎在它的皮毛上,切入它的身体里,却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安澜没有气馁。   她持续用呜呜的咆哮声鼓舞着自己的狼群,希望它们继续向前,不要后退。   在刚刚的周旋中,她已经从棕熊身上找到了一点端倪,明白了突破口在何方。   浓重的臭味之下还掩盖着一种浅淡的气味,那种味道安澜在母鹿身上嗅到过,在母狼身上嗅到过,在母牛身上也嗅到过——这头棕熊显然是在今年秋季完成了一场交配,眼下正等待着进入冬眠,使胚泡能够被植入,好在来年初春顺利地产下幼崽。   现在它多吃一口肉,将来它就多一分希望。   想到这里,安澜心中有了成算。   她持续不断地发动进攻,同时转变命令,让参与战斗的另外七头灰狼在位置合适时抓紧几秒钟时间进食,把猎物的尸体撕成碎片,填饱肚子。   一些灰狼老老实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比如兔子,比如葡萄,比如前任公狼王;另一些灰狼则眼睛一转,想出了更绝妙的主意。小调皮仗着速度优势,每每从棕熊嘴边不到半米的地方抢夺肉块,惹得它怒吼连连,一路追出六七米远。   就这样边吃边合围,场中的食物越来越少。   棕熊终于明白是转变战术的时候了。   它忽然在原地站定,抖了抖身上的皮毛,脑袋慢慢下沉,露出宽阔的脖颈。   安澜可不会认为这是一种屈服的表现,凭借熊战经验带来的敏锐,她立刻向狼群发出了退后并散开的指令,并且催促它们不要贸然行事。   所有站在棕熊正面的灰狼都下意识地扭身奔跑,堪堪躲过了一次向前的冲锋。   母熊像推土机一样直直地冲到鹿身边上,整个身体悬在肉的顶上,俨然一副要把猎物完全独占下来的模样,刚才那次冲撞是它现身之后展露出来的最高速度,如果没有提前预警,光这一下就可能就会让葡萄被顶出内伤或者扇断骨头。   安澜的眼神沉了下来。   母熊已经意识到唯一的出路只有阵地战,因为狼是不能把一头熊从某个地方撞开的。   为了避免让它太过得意,她要求狼群继续发动骚扰攻势,赶在敌人大快朵颐之前制造尽可能多的伤口,同时吃掉尽可能多的食物。她还要求每一头灰狼都能记住这个敌人的气味——等到雪落下来时,恐怕狼群和它还有一点新仇旧怨要算。   谷地灰狼明白阿尔法狼暂时拿棕熊无计可施了。   没有伤亡,它们的士气便也没有低落,此时仍然能很好地执行命令。   安澜、诺亚、宽耳和前任公狼王不间断地咆哮着、撕咬着,兔子在边上游走策应,第一梯队的三头年轻灰狼则趁着长辈们战斗创造的空间,像影子一样在场中穿梭,叼走了一块又一块鹿肉,有的被狼吞虎咽到肚子里,有的被藏到树林里去供小狼和莫莉进食,有的则干脆被丢得到处都是,光找都要费一番功夫,大约是处于某种“我吃不到你也别吃”的怨念。   棕熊气得频频人立起来。   它左突右撞,可恨灰狼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一只跑了又有一只补上,把它的屁股、尾巴和侧腹咬出了无数道血口子,眼看冲撞无用,它也只能强忍努力,干脆站在原地守住尸体埋头苦吃,只希望这一回能吃够本,不枉费出的这点血。   这头鹿最后得有三分之一进了棕熊的肚子。   但凡再多五头成年灰狼,或许今天它就不能占到狼群的便宜。   棕熊大摇大摆地离开后,安澜盯着猎物的尸体生了一会儿气,然后把锐利的目光扫到罗密欧和葡萄身上,又摇过去扫到树林里的三只小狼身上,直把它们看得战战兢兢,背后发冷,不知道自己在战斗中有哪里表现得不好。   还是诺亚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前爪在地上刨了刨,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同仇敌忾。   不过两头阿尔法狼再怎么想扩大狼口,也明白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做到的事,而这头棕熊还有半多月能在外面活动的时间。它已经袭击了狼群,并成功取得了食物,按照熊的性格,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它有很大可能会继续跟在狼群背后,把它们当做食物提款机,带来多余的能量消耗、巨大的储备粮损失和严重的安全隐患。   他们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没有带着谷地狼群继续往南走,而是调头北上。   她从来不是个不愿意承认预估失误和计划错误的人,相反,当漏洞发生时,她总是想第一时间将它们统统补上,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在北方的老朋友更适合用来弥补漏洞、建立钢铁防线的呢?   时隔大半年,谷地灰狼和松树场灰狼又坐在了一起。 第172章   决定是十字鼻母狼做的。   一年前如果有人告诉它某天它可以越过其他任何成员,甚至可以越过另一头资历更老的阿尔法狼,独自给狼群下决定,哪怕它自己都不会相信,毕竟在谷地狼群生活了那么多年,别说是掌握一个家族的话语权,就连母狼群的话语权它都从未掌握过。   但现在它的确成为了松树场狼群的掌门人。   当然赢得这个成就并非四平八稳、毫无危险的,从它离开谷地狼群北上开始,一路遇到了许多需要克服的问题。   当初松树场狼群南下是因为苔原狼抢占了北部狼群的地盘,而北部狼群抢占了它们的地盘,那些大狼当然不会拱手就把抢到的领地让出来,除非猎物大批北上,或者受到来自外界的压力。   由于正面袭击能成功的几率很小,松树场公狼王和十字鼻母狼商量,决定先在原领地的南部地带活动,等到迁徙季尾巴看看情况。   于是它们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在等待中,十字鼻母狼有过不耐烦,有过质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下心,选择了支持,和狼群一起一点点蚕食领地,然后抓住一个敌人因为狩猎失败出现伤亡的机会,把它们完全赶了出去。   这场战斗巩固了它的威望。   接下来半年,十字鼻母狼通过不断的成功狩猎和英勇战斗得到了狼群的支持,又因为它毕竟年长,积累得经验更多,连公狼王也屡屡听从它的建议,到最后干脆是命令。   地位稳固之后,十字鼻表现得更加像一个首领。狼群外出时遇到落单的年轻母狼,它还主动邀请对方加入到家族之中,增强家族的战斗力。   除了年龄,它什么都能克服。   十字鼻母狼和莫莉一样大,莫莉因为感觉到力不从心把阿尔法的位置让给了安澜,那么同样处于争斗之中的十字鼻状况也不会太好,顶多好一点,它们俩的区别在于十字鼻从小就不服输。   现在它不仅不服输,还不服老。   因此当两个狼群切实走到一起,十字鼻母狼发现莫莉已经甩手不干了之后,常常对安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耳朵竖得笔挺,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在念着当年的“旧怨”。   安澜倒是对此接受良好。   一方面她知道十字鼻现在已经改变了,心里想得多半不是以前的事,而是自己的心事;另一方面,她的确需要松树场狼群的帮助,来解决谷地领地里现在最大的安全隐患。   既然两个狼群决定今年也要合作,那么就要确定它们该在哪里活动。   虽然由于天气暖和,猎物群活动较为规律,不会像生活在某些地方的狼一样一天可能都要跋涉十几公里,但总体来说,南方应当是优于北方的。   谷地狼群占据着附近最丰饶的一块区域,也曾经因为这份丰饶引起过坡地狼群的觊觎,为此陷入苦战,伤了好几个成员,还间接造成阿尔法狼的死亡,因此当安澜调头往南走时,十字鼻母狼没有犹豫多久就带着狼群跟了上来。   这天两个狼群在树林里过了夜。   老成员或多或少都认识并熟悉彼此,于是关系好的就没有非要跟自家成员黏在一起,而是走到另一个家族边上,你舔舔我的脸颊,我顶顶你的脑袋,尾巴翻来覆去,拍打着,合在一起玩耍。   新成员就没那么放得开了。   松树场狼群那边的小母狼总是躲在角落里,而谷地狼群这边罗密欧、葡萄和三只小家伙也不认识对面的狼,只是它们胆子大些,总排排坐在一起渴望地盯着对面瞧,尤其是盯着人家家里的小母狼瞧,似乎很想一起玩耍,但又不敢上去邀约。   最后还是兔子站了出来。   这头已经习惯组织游戏的大狼施展浑身解数,很快就把几只小狼引得又是追逐又是翻滚,没多久就玩成一团,个个身上的长毛都跟草叶混在一起,抖一抖就像在下雨。   默契就在重新熟悉和结识新朋友中培养了起来。   等到寒暄完毕、第二天踏上狩猎的征程时,十几头灰狼都多多少少带着点兴奋。   有了另一个家族的加入,安澜不仅是兴奋,胆子也肥了,回头看看家里的小年轻,再和莫莉妈妈一对眼神,就决定把当初训练时落下的一点课程重新补上。   于是接下来两天狼群都在追逐美洲野牛。   松树场狼群和谷地狼群在今年上半年合作猎杀的野牛数量可能达到五至六头,对彼此的狩猎习惯和狩猎能力也有所了解,无非就是得盯着年轻人好好磨合,磨合好了就能派上用场。   按说训练的事应该交给莫莉妈妈,但就和之前在领路上退让一样,它在训练年轻成员的事上也避让了,表现得一点不想沾手。   安澜一边担心它的身体状况,一边回想着该怎么给狼进行训练,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当年狮群是如何训练小狮子上面,不过那会儿也不是由她来负责,她只是负责验收——并最终把它们都赶了出去。   总不能把小狼赶出去吧。   ……这可太难了。   为了不在松树场狼群(尤其是十字鼻母狼)面前陷入尴尬,安澜只好拼了老命往前赶,用自己的狩猎动作来给孩子们做示范。   面对野牛,只要做好驱逐分割,就成功了一半。   作为第一梯队成员,葡萄和罗密欧任务很重,葡萄是恶补补上来的选手,罗密欧基础稍微好些的,安澜在每一次狩猎时都死死看着它们,用轻轻的嗥叫声指点该往哪侧靠近,该往哪处合围,该选择什么时间切入,慢慢地,它们就找到了感觉。   合作第三天,两个狼群加起来放倒了一头小牛。   当时安澜在一旁看着,发现罗密欧和葡萄追得有模有样,面对摆出防御阵型的牛群也面不改色,毫无畏惧之意,罗密欧喜欢在狩猎中表现自己,因此在中途还对着其中一头公牛进行了一次伪冲锋,引得对方喘着粗气往外跑,它才调头逃离,差点没把安澜吓得魂飞天外。   不过这个动作……很有既视感   狩猎一结束,安澜就想起了既视感从何而来,也大致猜到了到底是哪个家伙在背后搞鬼,偷偷地给罗密欧开了小灶,讲了些奇奇怪怪的“横店影视教程”,于是在吃肉时频频拿眼睛去看,直把诺亚看得浑身发痒,不停回头,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常。   除了这个小插曲,狼群在开始进食时还是很快乐的,毕竟它们猎杀的动物足够一周时间的消耗,并且还让年轻灰狼出了师,让没到一岁的小狼也跟着学了学跑动。   可是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就像要提醒安澜她当初究竟是为什么把松树场狼群从北边拉来一样,狼群埋头苦吃才没几分钟,空气里就传来了一股极为熟悉也极为让人厌恶的气味。   几乎是立刻地,十字鼻母狼停止了进食,它抬头嗅了嗅风,又晃晃脑袋,和公狼王对了对眼神,从喉咙里出发呜呜的警告声,示意其他灰狼注意危险,预备作战。   说实话,这是安澜最欣赏它的地方。   十字鼻母狼曾经脾气凶戾、喜欢压迫低等级成员,这不假,但它在战斗时格外强势,格外疯狂,也格外靠谱,从来不会成为狼群中薄弱的一环,反而一次又一次创造着功勋,将敌人打得抱头鼠窜。   或许今天……真能得偿所愿。   安澜在向谷地狼群发出同样的警示时这样思考着,并不知道在远处的山上有一群研究员正在为狼群提着心吊着胆。   研究员们是特地开车出来找谷地狼群拍视频的。   自从洄游季那次“折戟沉沙”的在线直播之后,卡恩再也没有评论过凯莉和诺亚的关系,反倒是观众朋友们很喜欢在评论区刷“我不懂狼”这个梗,一般还要附上表情包。   梗火出圈对科普来说助力很大,卡恩虽然觉得有点羞耻,但很快就克服过来,把工作重点放在了谷地狼群身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开车过来查看情况、收集素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谷地狼群什么时候变化那么大了?   前一天十头狼在河边戏水摸鱼滚草地,后一天突然就变成了十一头,带回来的新成员不仅是头群内已经趋近饱和的雌性,而且在被接纳时状态还非常不佳,说是奄奄一息也不为过,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打动狼群的样子。   可它偏偏就打动了母狼王。   放到莫莉统治时期或者再往前的时期,这件事都绝对不可能发生,即使猎物群数量繁多,即使家族不缺少食物,对待外来客它们也会慎之又慎。   研究员不得不把目光投到变量身上。   观察得越多,定格得越久,他们就越发意识到凯莉是个特别的统治者,对内宽严相济,不威逼,不残暴,对外则先礼后兵,能驱逐就驱逐,不能驱逐也不怕干架,而且往往吃软不吃硬,还吃漂亮懂事小年轻。   等到罗密欧被接纳进谷地狼群之后,他们一方面惊讶于两头阿尔法狼在整个招揽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宽容和克制,另一方面更确定了凯莉就是那么个性格。   所以当无人机拍到谷地狼群和松树场狼群在丰年暖冬坐在一起时,从卡恩到丽芙到约翰到尼亚特没有一个感觉到惊讶,只是觉得拍摄科普视频的机会又来了。   留了实习生在狼营看管设备,四个研究员难得地齐齐上阵,趁第一场雪还没落下来之前开车出去边工作边散心。   他们原本打算去拍狼群(wolf pack)和一群狼(a pack of wolves)之间的差别,因为前两年社交平台上疯传某地出现了由四百头狼组成的巨型狼群,结果最后被证实只是由同区域内许多家族组成的一群狼,很需要把这一点同观众朋友们说明,结果车开到山顶上,尼亚特拿出望远镜一看,本来漆黑的脸瞬间就变绿了。   “有棕熊!”他紧张道。   这句话像炸弹一样在车内爆响。   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三人立刻闭上嘴巴,从背包和隔层里掏出自己的望远设备,顺着指点的方向寻找,恨不得把眼睛和镜片贴在一起。   然后他们都看见了。   山坡上倒伏着一头刚刚被狼群杀死的美洲野牛幼崽,谷地灰狼和松树场灰狼站在猎物边上,个个竖着背毛,皱着鼻子,有的尾巴都炸得像扫帚,一副如临大敌、咬牙切齿的模样。   在狼群对面约六十米处慢悠悠地走着一头棕熊,比起对手,这头棕熊就显得从容多了,边走还能边左摇右摆,嗅嗅这边树干上的标记气味,闻闻那边树根下的腐肉气味。   它是来狼口夺食的!   “糟糕了。”约翰自言自语般说道,“狼群不是棕熊的对手,想想吧,先前黄石二十头狼都没把熊留下。“   “这是头母熊。”卡恩下定论。   研究员们明白组长是什么意思:灰狼面对吨位恐怖的大公熊会很弱势,但面对吨位稍逊一筹的母熊并非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可是……   “冬天要到了,最好不要有什么伤亡。”丽芙指出,“凯莉总是很谨慎,估计会把猎物让掉,反正熊马上要去冬眠,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尼亚特也是这样认为。   有报道记载的狼熊冲突太多太多,以它们为主角拍摄的纪录片也有好几部,爱好者们总是喜欢探讨这些食物链顶端动物之间的恩怨情仇,更有甚者还做了模型比较战力,普遍都认为熊的赢面更大,狼退让的次数更多。   但让所有研究员都大吃一惊的是:   直到这头棕熊走到离狼群不到四十米的地方,仍然没有一头灰狼流露出要把食物拱手让人的意思,就连年纪最小的三只谷地小狼都在咆哮。   怎么可能呢?!   卡恩急忙去看站在最前方的头狼。   只见凯莉把脑袋垂得特别特别低,眼睛却向上抬,死死盯着敌人,完完全全就是在摆出进攻前的审视和预备姿势。诺亚比它站得靠后一些,但从姿势上看竟然显得更紧绷,脚爪不安地挪动着,好似知道棕熊危险,却还是想冲上去干架。   松树场狼群那边的阿尔法狼也没有退缩,它们家族传统本来话就特别多,狩个猎都要喊一喊助阵,再加上克洛丝骨子里还留存着它的好斗基因,此时此刻早已率先嗥叫起来。   作为野狼专家,卡恩对狼的语言知之甚详。阿尔法狼每咆哮一声,听在他耳边,仿佛都是在奋力高呼——   战斗!战斗!战斗!   明明可以相让,狼群里却燃烧着熊熊战意。   卡恩不禁哑然。   这是他和其他研究员都没有想到,或者说想到了却觉得过于微小所以被排除了的一种可能性,结果现在却在眼前真真切切地上演着。   丽芙似乎也为这种场面所震撼,一言不发地放下望远镜,取出摄像机,下车去找了个好位置站定。她扛着相机的手臂一动不动,手指关节却攥到发白,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很快,卡恩、约翰和尼亚特也加入其中。   四名研究员怀着紧张、忧虑又有点期待(却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的心情,等待着这场狼熊之战的打响。   他们没有等待太久。   甚至在棕熊还没有把距离缩短到三十米时,凯莉就忍无可忍地嗥叫一声,然后从静止状态起步,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它跑得那么快,跑得那么坚定,简直像是一支由亮银包裹的羽箭,一道因能量而白得炫目的闪电,比风还要轻盈,比星火还要迅疾,转眼间就越过交战双方之间的空地,和敌人正面相对。   狼群追随着女王。   越过猎物的尸体,踏过沾了露水的草地,向着庞大无匹的仇敌,大狼在前,小狼在后,老狼压阵,它们发起了无畏的冲锋。   棕熊惊在了原地。   它似乎压根没想到狼群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印象还停留在前几天从它们手里抢夺食物的定格画面中,此时此刻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熊毕竟是熊。   当第一头狼绕到背后准备展开袭击时,它人立起来,又快速落下,朝着狼王所在的方向冲锋过去,全然不顾背后紧咬着的几名敌人。   尼亚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幸好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变成现实,凯莉敏捷地向侧面跳跃,让开了棕熊笨重的冲锋路线,旋即朝它的腹部狠狠来了一口。   与此同时,诺亚、克洛丝和雪莉也在棕熊背后开出了几个带血的伤痕,一边撕咬,一边从喉咙里发出满含威胁之意的咆哮声,眼睛里闪着嗜血的寒光。   可是它们的进攻并没有留住棕熊。   研究员不知道,战场中的安澜却一清二楚,这头熊恐怕是想到了上次占住猎物就能取胜的场面,欲要故技重施,直接冲到猎物边上去,好把攻坚战变成防御战。   熊是拦不住的。   但狼也不需要去拦。   安澜和十字鼻对了对眼神,靠着曾经在一个家族狩猎和战斗时培养出来的尚存的默契,同时发出了最新指令。   阿尔法狼要求所有灰狼不必阻挡敌人的步伐,它非要往死地上去,就让它去!躲避好冲撞,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这条命令立刻被执行了。   棕熊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同时也没有完成任何击伤或击杀,而是一路畅通无阻,直直地就冲到了美洲野牛的尸体边。   它支起身体。   这又是一个熟悉的动作。   安澜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不就是想按住猎物,边吃边守,打量狼群不可能与它不死不休地找麻烦吗?可是狼群真的会永远退让吗?尤其当双方还有血仇的时候?   或许掏狼穴对熊来说和家常便饭无异,或许它并不把一窝异类幼崽的生死放在心上,或许它干脆已经把那次袭击忘得一干二净。   但狼不会忘记。   狼会在每一道阴影中蛰伏,在每一个松懈之机出现,哺育时,美梦里,进食中,直到鲜美的血肉在它口中化为催命符,同自己身上流下来的血浆融合在一起。   所以该逃啊,逃到狭窄的山洞里——   别像现在一样,出现在仇敌面前!   群狼在女王的呼唤中大军压上,在熊的怒吼中轮流以牙刀施以洗礼,汹涌地袭来,又潮水般退去,将那看似不可匹敌的庞大身躯变作惊涛骇浪中将要灭顶的渺小孤岛。   血液从皮肤中洇出,沿着毛发下落,浸没在大地里。   研究员沉默了。   他们看着棕熊不甘地连连发出怒吼;看着它挥舞着蒲扇大的巴掌,重重地击打到其中一头灰狼身上,后者呜咽着,挣扎着,一瘸一拐地退出了战场;看着它在短暂的时光里感觉到了反败为胜的曙光;看着它再次被压制;看着它退缩,它畏惧,它转身逃离。   约翰握紧了拳头。   尼亚特不得不捂住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   狼群追了上去。   如果眼下让这头棕熊逃出生天,它还可以自己寻找食物,还可以去打劫美洲狮、胡狼或者猞猁,单论战斗力而言,除了大狼群之外,这些掠食者没有一个是它的对手。   然后会怎么样呢?   棕熊积累了足够多的能量,找到一个适合藏匿的老树洞,可以太太平平地陷入沉眠,到那时外面冰天雪地,难道要狼群冒着风霜,踩着冰雪,去一棵树一棵树地嗅闻,一个山洞一个山洞地寻找,承受一次一次的希望和失望吗?   等到来年开春,它会在饥饿的驱使下到处搜索食物,谷地狼群大团要出去狩猎,松树场狼群会离开,谁来保护明年、后年、未来无数年间狼穴里可能会出生的幼崽?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今天决不能让它活着离开!   安澜和诺亚几乎同时发出命令,命令狼群放弃食物,继续进攻。   灰狼在三百米开外的一处凹陷土坡追上了浑身浴血的棕熊,有的跳扑,有的撕咬,有的策应,有的威慑,有的在用嗥叫助阵,它们战斗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英勇,也战斗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固执,直到阿尔法狼的命令被完全执行。   当研究员开着车赶到现场时,他们只看到了倒伏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棕熊,以及围绕它站立和蹲坐着的、等待着死亡降临的群狼。   只有一头灰狼没有在旁观。   母狼王莫莉不停啃咬着棕熊的皮毛,它的牙齿已经因为老迈而严重磨损,几乎无法对敌人造成什么伤害,甚至会因为晃动造成苦不堪言的疼痛,但即使如此,它仍然在发动进攻,从喉咙里挤出卡恩从味听过的凄厉的吼叫。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丽芙用相机将眼前的画面如实记下,尼亚特和约翰挤在一起,似乎要给彼此一些强有力的支撑,好适应眼前这幅战斗双方在结怨时都有各自要生存下去的理由,却也因这理由终究会发展成死敌的景象。   当棕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狼群才重新围上。   今天它们放弃了一个猎物,也得到了另一个猎物,因此没有重新折返去寻找牛尸的必要,而是可以在此时在此地直接开始生啖其肉饮其血。   安澜当着摄像机的面撕下一块肉条。   她不知道人们会用什么词来形容它,或许有些人会把它叫做屠杀,或许有些人会把它叫做竞争,或许有些人会把它叫做排除危险、一劳永逸,但她心里有一个更好的词。   也是整个谷地家族最需要的词。   叫做复仇。 第173章 【修】   丽芙花了三天时间制作视频。   她考虑过要不要拿掉一些太血腥的部分,也考虑过要不要附上文字解说,最后干脆什么都没动,只打了年龄限制和预警标签,干干净净一个长视频放到了官网上。   掠食者打斗,而是还是以死亡分出胜负的掠食者打斗,在动物圈子里总能吸引一大波话题度,而而且在往后很多年里都会被拿出来当做某些论点的佐证素材。   眼下狼迷论坛就为这个视频炸开了花。   【我没看错吧?真给杀了?我好多年没看到灰狼杀熊的视频了,之前网上能找到的基本都是驱逐,要不就是被抢,谷地狼群NB我说倦了!】   【楼上别忘了还有松树场七头狼在这,两个狼群加起来才给杀了的。话说凯莉是真的刚,克洛丝也是真的靠谱,这个年纪了有架她还是真打。】   【我记得凯莉和克洛丝之前不是闹得特厉害,光老白放出来的冲突视频都有好几个,而且还有贝塔狼挑战的事情在,现在竟然也愿意帮忙。】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克洛丝只是单纯想打架,毕竟当年她看谁不爽就打谁,而且战斗力爆表,独狼也杀了好几头。】   【我不管狼为什么打架,这头盯上狼群的棕熊被处理掉从狼群的视角来看真是千好万好,没人抢东西吃也没人会来掏狼窝,熊真的太危险了。】   【 1。我一直记得去年的事,前一个礼拜老白还发照片说看到谷地狼群在守窝,估计是有崽子出生了,结果还没高兴多久,又拍个视频说有噩耗,不仅崽子没了,崽子爸爸也没了。那个礼拜我还过生日,我谢谢棕熊全家。】   【老白不是还拍了个解释的视频,背景里好几个研究员小姐姐在嚎啕大哭,估计当时他们过去看到的景象应该挺惨,所以只拍了个侧面。】   【我也记得那次,老白猛男落泪,还以为谷地会散掉,还好稳住了。现在凯莉当家,我看好谷地后面的发展,不说别的,今年两个新成员是真的漂亮,谁看了不说一声灰狼yyds。】   【卧槽,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罗密欧和格林美到我想开飞机去吸汪,这要是以后能成一对生崽,生出来得美成什么样。】   【同意!!!!!】   网友们的讨论重点被带歪,一个个脑洞大开,到处去翻找官网和摄影师博客发过的年轻灰狼照片,P出一大堆安澜看了会沉默、诺亚看了会流泪、两个人一起看了会做梦笑醒的美貌幼崽。   然而热闹是两脚兽的,狼什么也没有。   在棕熊问题得到妥善解决后,谷地狼群和松树场狼群齐心协力,把精力转到越冬上来,它们之间的合作越来越娴熟,错漏也越来越少,最多基本能做到每隔两三天完成一次猎杀,保证充足的肉食供应,整个冬季都过得如鱼得水。   比起去年的地狱,今年简直是天堂。   每天睁开眼睛不用想“我还能不能吃上饭”,而是可以想“是吃牛还是吃鹿”。   等到二月份,松树场狼群动身朝北方折返,安澜才不情不愿地从这份安逸里脱出身来,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其他家庭成员,为即将到来的交配季节做准备。   首先要解决的是狼穴问题。   所有狼群在孕育后代之前都要找到合适的洞穴作为“产房”和“婴儿房”,没有这个洞穴,母狼在分娩时就不会感觉到安全,幼崽在出生后也可能因为暴露在风中失温而死。可是狼穴内部空间狭窄,不是给大群住的,假如特地开挖了新穴,或者修缮了旧穴,最后却没有主人住进去,那就是白费力气了。   可现在什么都不能确定。   安澜有时候甚至想给狼发调查问卷。   变数那么多,她也不想浪费精力,最后干脆翻出去年这时候自己曾经有过的关于山洞里嵌套狼穴的设想,觉得按照这个照,进能抚养幼崽,退能供大群遮风挡雪,再加上领地里喜欢掏狼窝的棕熊已经死了,不必担心被堵在洞里,这个主意更多了几分可行性。   诺亚对此表示同意。   于是两头阿尔法狼一合计,就开始在巡逻时绕长路,上山坡,下河谷,仔细观察那些以前没留意过的微观地形,一边找一边交流着对山洞的附加要求:地势不能太低,不能是往里倾斜的,通风不能太差,但同时保暖效果要好,不能离活动范围太远,不能太靠近边界线……   也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好运,最后竟然真被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地点。   这个巨大的山洞位于谷地核心区域偏西侧,洞口上方有一条凸出来的长条状的岩石,形状和遮阳棚有异曲同工之妙,内部大体是石质,最深处有一个天然天然凹陷,可以当做母狼安顿幼崽的小窝,外侧空间宽阔,可以容纳十几头灰狼一起休憩,又因为向外倾斜,不容易在雨天积水,平时还能舒舒服服地躺着晒太阳,离几个猎场也很近。   只能用完美来形容。   安澜充分体会到了看房看到梦中情屋时会有的感受,当即拍板,决定把这个山洞利用起来,和过去莫莉时期开外的几个狼穴一起作为谷地狼群的备用巢穴。阿尔法做了决定,其他灰狼当然不会有意见,反正这几天正好在下雪,有个地方挡挡再好不过。   “住宿问题”解决之后,剩下的便是重头戏了。   繁殖季节既然是繁殖季节,归根结底还是要两头灰狼做出交配行为。在这一点上安澜什么都不能干预,必须付出十二万分的耐心去等待,并且将正确的信号——下放交配权的信号——传达出去。   说是“下放”,其实就是不作为。   繁殖季节时狼群最焦躁不安的时期,每头性成熟的灰狼都会在本能的驱使下尝试留下自己的后代,那些平常就有配偶或者密切往来对象的会去寻找彼此,那些没有固定对象的,就会把注意力放在阿尔法狼和贝塔狼身上。   乱象由此产生。   许多狼群里出现过公狼王同时和两头或数头母狼交配的情况,也出现过母狼王同时和两头或数头公狼交配的情况,更出现过父母狼之外的配偶狼繁衍后代的情况,为了避免交配权旁落,影响地位,也影响狼群的数量控制,阿尔法往往需要在繁殖季节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独占欲和攻击欲,需要通过呵斥、驱逐或厮打的方式捍卫权力。   那么反过来想。   如果阿尔法狼在这段时间没有表现出激烈情绪,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其他灰狼当然会立刻意识到这是在释放准许的信号。   安澜对其中的道理心知肚明。   整个二月份她都像人类世界里那些喜欢捧着茶缸在纱窗边上晒太阳的老头一样安稳,不是半眯着眼睛端坐在洞口晒太阳,就是跟小狼们在离山洞不远处的小河边上玩碎冰,对暗流涌动的成年狼社会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莫莉妈妈一如既往的沉稳,但对伤疤偶尔去接触其他母狼的行为基本不管束,兔子还没胆大到这个地步,罗密欧整天追在葡萄屁股后面跑,所以她这边是没有公狼会跑过来献殷勤;倒是诺亚那边情况“凶险”,每天睁开眼睛就会看到还想努力一下的宽耳母狼,过了不多会又会看到抱着不试白不试念头晃来晃去的小调皮,想躲清静都没机会。   某次他好不容易脱身,看到另一头阿尔法在洞口晒太阳摸鱼,就一个劲地拿眼神往这里剐。   安澜也不好看热闹看得太明显,于是搜肠刮肚找出了点珍贵的同伴情谊,先是咬了宽耳母狼的脊背,然后又咬了小调皮的后腿,把两个姐妹都驱逐到六七米之外,这才让可怜的阿尔法公狼有时间坐下来喘口气。   小调皮约莫是看不上其他公狼,经此一役彻底没心思了。   年纪稍微大点、机会已经不多的宽耳还不死,阿尔法狼那里没有机会,它就把目光放到伤疤和罗密欧身上转个不同,又因为伤疤在那场战斗后地位一落千丈,目前可能还比不上罗密欧,它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成了这头刚刚到三岁的年轻公狼。   它们两个的互动经常把安澜看笑。   每回都是宽耳母狼率先靠近,然后一边舔舐对方的耳朵,一边嗅闻对方的尾巴,罗密欧常常会在气味的驱使下返过来嗅一嗅宽耳的尾部,可如果对方再有什么其他动作,它就会像被踢了一脚似的亡命狂奔,躲到积满雪的灌木丛里,脑袋放在前臂上,眼睛抬着,耳朵竖着,喉咙里咆哮着,简直跟躲空袭没什么两样。   意识到对方的拒绝,几天之后宽耳母狼也懒得动弹了。   大概是觉得不管成不成反正老娘该做的都做了,它又回到从前那种懒洋洋的状态,成天和其他三个亲姐妹一起躺在山洞外面的雪地里晒太阳,糯糯已经长得很大只了,安澜现在一点都不想给它跟小调皮当枕头,可恨每次都甩不开,只能被压在下面共同摊成团格外厚实的汪汪雪饼。   到最后大家都对繁殖季节丧失兴趣了。   整个谷地狼群里只剩下罗密欧和葡萄还会凑在一起,有时候紧紧靠着咬耳朵,有时候给对方舔舔毛,有时候肩并着肩跑两步,这两只小家伙“蔫坏”,明知它们一动起来,其他大狼就会把目光转过去,看看今年有没有幼崽可以吸,结果十次转过去里面十次都无事发生,这全村人民最后的希望也变成了沉船。   安澜只得安慰自己算了。   可是她知道这个繁殖季节没戏了,两脚兽却不知道,卡恩带着研究员在附近山上守了整整半个月,想给观众拍到难得一见的狼的繁衍知识。狼迷在官网蹲着等,知识是没蹲到,最后蹲到了“老白”对谷地狼群血泪控诉——   “……我们一开始蹲在临时营地里,原本以为能拍到,可是拍到的东西都和繁衍没什么关系……最夸张的一次追到河边,然后发现凯莉和诺亚竟然坐在那玩了半个小时野兔,把尼亚特和约翰气得当场就开车回去了……”   一部分观众在哈哈哈,一部分观众在问新阿尔法明年会不会有小狼,卡恩和同事一直推测可能是今年新接纳了两个成员所以狼群认为不必再扩张,可按野狼的存活率,一年的变数其实很多,常理来说是会有的,听到这个问题,便下意识地答了一句“大概”。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谷地狼群它能按常理推测吗?   这天夜里卡恩梦到自己被做成“我不懂狼”表情包,印在了每个野狼爱好者的马克杯上。 第174章   安澜也把希望放在了明年。   今年没有幼崽可以带,狼群里有一点点冷清,不过罗密欧和葡萄相处得不错,至少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   繁殖季节过去,两头年轻灰狼还是那么如胶似漆,平时走路都要黏在一起走,就像从前公狼王还活着时和莫莉妈妈一起走路的姿势一样。   想到莫莉安澜就有点绝望。   摸鱼一时爽,被抓火葬场。   从二月过后这位曾经的母狼王就总是不错眼地盯着她,走路也盯着,吃饭也盯着,如果不是知道狼没有太复杂的情绪,安澜简直要怀疑它是在恨铁不成钢。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操心幼崽操心得太多了,老天爷有所感应,二月过去,谷地狼群离开山洞朝北部猎场进发,走着走着,就在路上碰到了一件怪事。   当时安澜正带着狼群翻过草坡。   三月冰消雪融,土地也变得干燥温暖,脚掌踩下去非常舒服,因为昨天刚刚饱餐过一顿,她也没有着急赶路,而是慢悠悠地欣赏着斜阳。   阿尔法狼走得慢,年轻灰狼们于是抓紧机会,在后面谈恋爱的谈恋爱,追逐打闹的追逐打闹,偶尔有跑出几百米离开大群的,莫莉妈妈就会站出来高声呼唤,把玩疯的小孩子抓回家。   嗥叫声在原野上回荡。   同时响起来的还有轰鸣声。   其他地区的野狼可能对这种轰鸣声不太熟悉,但生活在狼营附近的几个家族都能把轰鸣声跟恐怖两脚兽联系在一起”。   安澜比它们更进一步。   穿越至今碰到过的所有人类她都记得,而且她还能准确辨认出属于调查员的几辆越野车和雪地摩托,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放宽心活动,什么时候要警惕点带着狼群避开。   这片领地人迹罕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   除了驻扎在狼营的研究员,会出现在这里的还有附近村镇上的居民、考察水草情况的牧民、带着枪进来打熊打狼的猎人以及来踏青、露营、摄影、约会乃至拍综艺拍电视剧的游客。   这些人通常会开车沿着林地外修好的马路前进,有时候还会把性能比较好的车直接开进草地或者树林里,因为法规调整,追逐、猎杀野狼在很多情况下都不违反法律,狼也不是傻瓜笨蛋,被打过几次之后,躲车躲得更加厉害。   可问题是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而且刚刚莫莉才嗥叫过,就算有汽车的金属外壳挡着,哪个看风景、露营或者做调查的会在天色就要乌漆墨黑时迎着狼嗥往前开,又不是嫌命长。   难道是来拍纪录片的?   或者是带着夜视仪的猎人?   安澜拿不准来者究竟是谁,保险起见,就命令整个狼群向后退到树林里去,借助背坡、大树和夜幕遮挡自己的身形。   半分钟后,一辆破旧的二手车出现在草地尽头,动力看着不怎么强,底盘看着也有点低,挡风玻璃上糊满了灰尘和泥点,给人的唯一一个感觉就是:这玩意压根不适合在野外行驶。   现在猎人都混成这样了?   迷惑之情促使安澜看向黑狼诺亚,后者晃了晃脑袋,眼神传达出和她一模一样的困惑之意。   这种困惑在几秒钟后达到了巅峰——   二手车在开过草原之后就放慢了速度,车窗被摇下,驾驶座上的女性探出头来朝外面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看起来很年轻,非常年轻,几乎像是个刚拿到正式驾照不久的高中生。   等汽车再开近一些,视角就更好了。   透过车窗,安澜看到这名司机时不时抬手把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每当这么做时骨节就会在脸上轻轻擦一下,把精致的妆容擦出一道痕迹,片刻之后,她又去抹了一下嘴唇,这下口红也糊了,更衬得没涂到的地方白得可怜。   诺亚忽然轻轻嗥了一声。   安澜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他在地上画了三个倒品字状的圆,就和几个月前她解释为什么要接纳葡萄时画下的符号一样。   幼崽?   她狐疑地扭头。   风向不好,只能依靠视力去观察,这一回仔仔细细盯着看了半晌,还真让她找到了一点端倪:女生头发挡住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黄色色块,看起来像是一顶小帽子,因为车身高,狼趴在地上,所以刚才一下子没有看到车里后座还有第二个人。   傍晚时分,荒郊野外,带着幼童。   这三个要素加在一起,安澜直觉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就下令让狼群在原地休整,准备等等看情况如何。   太阳落下去一半的时候,伤疤在后面打了个喷嚏,似乎有些不耐烦,但它不敢直接违抗命令,只是自顾自地在那哼哼唧唧,惹得诺亚不太高兴地龇了牙。   就在这时,车里有动静了。   安澜能听到一点朦朦胧胧的声音,应该是车里两个人在说话,但因为狼群在上风口,所以有些模糊不清。   为了听得更清楚些,她向诺亚使了个眼神,决定凑近些去会会这一车大概率不是猎人而是游客身份的两脚兽,留下宽耳和小调皮照看狼群。   两头阿尔法狼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走到最靠近草地的大树根部卧下,借助根系处隆起的突破掩护自己,以免被人类发现。   狼的夜视能力很强,即使天色暗沉,他们仍然能清晰地看到正在发生的事,而人类不借助工具则很难做到这一点。   从这个角度,安澜很容易就意识到车里坐着的幼童也是女性,并且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何正在哭泣,一边哭一边和开车的女孩发生争执,两个听起来都有些歇斯底里。   她们说的不是英语。   凭借对几个词的熟悉感,安澜判断出这可能是在说西班牙语或者葡萄牙语,但二者她都没有系统学过,以前只是背住了几个查论文要用到的专业关键词,后面就靠翻译。   这就有点抓瞎了。   或许……   她看向诺亚。   可是大黑狼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这种语言完全没有头绪,只是在地上画了个哭泣符号,又歪歪扭扭地写下“吵架”这个词,然后习惯性地用爪子抹掉了。   小语种害死人啊。   两头大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陷入沉默。   听是听不懂了,但两个都是未成年,一个还是五六岁的小孩,就这样放着不管总觉得心里有点不上不下。思来想去,安澜只好跟诺亚继续挤在树后面,期间还敞开嗓子嗥了一阵子,希望能把这两个女孩惊走。   对方愿不愿意走安澜还不知道,但她明显觉得狼嗥声响起后坐在驾驶座的年轻女孩更紧张了,原本就白的嘴唇完全变成了惨白。   过了一会儿,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手指飞快地把头发往后一勾,扭过头去连珠炮般说出一长串话,然后就作势要去拉车门。   安澜当即傻了眼。   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咔哒”一声,车门开了,可是开启的不是驾驶座的车门,而是另一侧后座的车门,透过车底的空隙,她能清楚看到两只穿着皮鞋的脚踩在了地面上。   疯了?   不要命了?!   两头阿尔法狼压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这还没完,小女孩下车后冲着车上喊了几句,可能是让年轻女孩下来,结果后者一边嘴巴里应着,一边按下了车门上的按钮,“哒”的一声就把四扇车门全锁了,然后猛地一踩油门,就往前面冲了出去。   被丢下的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追着汽车离去的方向,跑出几十米,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   事情到这里已经超出了“让人困惑”可以形容的范围。   安澜意识到自己正在目击的可能是一场谋杀,早年间北美常常有抛尸荒野或者把人骗到野外去杀死的案件出现,盖因这里地广人稀,山上仍然有许多猛兽,不容易被人发现。   荒野是危险的。   那些经验丰富的登山客尚且常有因为迷路而冻死、饿死、被袭击致死的意外发生,女童恐怕连今晚都撑不过去,而她的死亡对坐在驾驶室的女孩来说一定有利可图。   动物世界里奉行直接了当的弱肉强食,人类世界里也自有它的一套诡谲暗涌,比起动物,有时候人心更加难测。   一场悲剧眼看就要在这里上演。   问题的关键在于……安澜不想让它上演。   无论是出于对曾经同类(而且是同类幼崽)的怜悯之心,还是出于对邪恶行径的痛恨之心,亦或者是出于对将来倘若尸骨被发现、附近村民误以为是狼群所为可能会下手报复的忧虑之心,她都认为这条命非救不可。   从诺亚不断竖起又放平的耳朵和渐渐坚定起来的眼神来看,他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   可是该怎么救呢?   安澜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现在如果她还是人类,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解决问题,可现在她是头野狼,诺亚也是头野狼,他们总不能跑到镇上去搬救兵吧,还没靠近说不定就要出事了,再说这里离镇上估计得有二三十公里远。   研究员前两天才刚刚来观察过谷地狼群,按照规律,他们会把附近其他几个狼群都跑一遍才会回来,这么一拖最起码也要三四天,这三四天要是不动弹,他们又要拿什么来喂人类幼崽。   这又不是可以上网的地方,还能爬上去查一查:儿童可以接受生骨肉喂养吗?   怎么想都是不可以吧!   越想越头痛,安澜就把目光转向了诺亚。大黑狼正在地上按爪子,看到她看过来,他先是微微犹豫了片刻,然后在地上画了两个圆圈中间一条横杠,看起来又像眼镜又像望远镜。   安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找研究员,她也知道要找研究员,可是这里离狼营也有十几公里远,小孩子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就算能走到,难道就这么大喇喇地带着一个幼崽冲进去吗?她也担心负责安保的两脚兽二话不说先开枪。   要不先远远地跟着?   可是天气虽然回暖了,晚上还是有点冷的,穿着春天的衣服,也不知道会不会冻出毛病来,真是怎么想怎么让人发愁。   两头阿尔法狼完全忘了一件事——   如果想要救助这只在危险区域落单了的人类幼崽,他们首先必须取得对方的信任,才能开展下面的所有工作,而这个取得信任的过程可能会让他们在下半辈子都对对方的黑历史有着数不完的可以让“鲑鱼”和“木刺”同时光荣退休的谈资。   Sad.   作者有话说:   安安:要怎么把外卖送回餐厅,在线等,很着急! 第175章   被丢在荒野中的女孩名叫薇拉。   薇拉从小没有父母,和姐姐一起被姨妈抚养长大,一周前,姨妈不小心在下楼时摔了一跤,当场磕晕了过去,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所以这一整周家里是由姐姐在照看。   昨天早上姐姐在庭院的游泳池边接了一个电话,自那以后情绪就不太对劲,中午睡晚午觉,姐姐告诉薇拉学校有个露营活动,可以在小河边睡觉野餐,跟小兔子、小狐狸、小鹿一起玩耍,准备带上她一块出发。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如果薇拉大上十岁,她就会明白当富庶的长辈危在旦夕时,有些家庭会抱成一团,有些家庭会碎成散沙;她就会明白一母同胞并非天生天然就代表立场相同和亲切无害;她也会明白在一个没有什么监控的偏远小镇坐车进山有多危险。   但世上的事没有如果。   除了姨妈和姐姐,薇拉没有任何其他亲人,自然也没有谁能及时察觉并提醒她潜在的危机。作为一个年仅五岁的幼童,她不懂什么是ICU,什么是病危,什么是死亡,什么是遗产,只知道姐姐发出了露营邀请。   薇拉理所应当地同意了。   所以现在她被困在入夜时分的荒野上,周围空无一人,耳边只听得到风声和夜行生物活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唯一能和家关联在一起的交通工具正在渐行渐远,留下两盏慢慢淡到看不见的金色尾灯。   她奔跑着。   可人要怎样追上一辆飞驰的汽车?   只跑出六七米远,薇拉就狠狠地摔在地上,手掌心和膝盖都被草地里的石子磨破了皮,她懵懵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爬起来,一抬头,看见原本消失的车灯重新出现在了视线里。   姐姐没走?   薇拉惊喜地就要摆手。   正当她破涕为笑时,边上又亮起了两盏车灯。   这下薇拉就是再少不更事也知道情况有异了。平常看到的车不管来还是去都只有两盏灯,这里有四盏,而且它们的高度并不一致,大小也并不相当。   难道是怪物?   薇拉正在胡思乱想,其中两盏灯忽然往这里飘了过来,隔着四五米顶住,忽明忽灭地闪了好几下,简直和鬼魂没什么两样,差点把她吓得往后仰倒。   太阳完全沉没了。   借着月色,只能看到一团巨大的黑影。   两盏灯挂在黑影的眼睛位置,顺着眼睛的位置推算,它头顶上还支着两只尖尖的耳朵,背后则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薇拉忽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每个出生在小镇的孩子都会被告诫要小心那些生活在树林里的动物,棕熊会摸到民房后面来觅食,美洲狮会在晨跑的山路上出没,它们都曾有过多起伤人的记录。但孩子们最害怕的并不是棕熊或者美洲狮,他们最害怕的动物永远都是——狼。   从《小红帽》到《小兔乖乖》再到《三只小猪》,似乎大多数童话故事里等着把主角吃掉的坏蛋都是狼,在镇上喊一嗓子“狮子来了”孩子们没有概念,但要是喊一嗓子“狼来了”,估计眼泪都能把整条街道冲走。   眼前站着两头狼。   这个事实对薇拉来说太残忍也太惊悚了,她一下子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哭也哭不出来,逃也没有力气逃,只知道愣在原地,小声又短促地往里吸气。   仿佛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怕一样,那团黑影又往前面凑了凑,一边走一边微微伏下身体,摆出一副要闻闻她好不好吃的派头。   “别……别吃我……”薇拉鼓起勇气请求道,”我……我不好吃,我真的不好吃的……”说到委屈处,她“哇”的一声又飙出了眼泪。   这下把黑影和同伴都震住了。   四盏灯泡半晌没动,只是忽闪忽闪。   薇拉不知道的是——   面前这两头狼其实比她自己还要手足无措。   安澜和诺亚在几分钟前作出最终决定要把人类幼崽送到狼营里去,这之后就准备把决定付诸实践,结果整个行程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呢,刚一对上脸,幼崽就吓崩溃了,哭声在整片草原和树林里回荡,也震得他们两个脑瓜子嗡嗡响。   这样下去没办法开展工作。   得想个办法和她拉近距离才行。   两头阿尔法狼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小时候喜欢的东西,可他们想破头皮也只能想到小猫小狗小鸭子小兔,全是些毛茸茸软乎乎的动物。   荒野郊外哪有小猫小狗,野鸭子还没飞来,野兔倒是有,就是现在跑去抓一只活的估计也有点来不及,况且野兔会跑,除非把它打得半死,否则一溜烟就逃走了……   等等!   毛茸茸软乎乎……   他们两个自己也是毛茸茸啊!   想到这里,安澜眼睛一亮,立刻看向了因为吓哭整个僵住的大黑狼诺亚,用力给他使眼色,紧接着在对方先是一愣、然后投来不可置信的眼神时,轻轻地点了点头。   诺亚如果是个人,这会儿估计已经跳起来了。   但很不幸,他是一头狼;更不幸的是,诺亚也知道他们两个之间还是他自己的“演技”更胜一筹,当年曾有过各种骗狼骗牛骗鹿的壮举。   这个倒霉差事根本逃不掉。   他悲愤地喘出一口气,在安澜期待的目光中,在人类幼崽震惊的注视下,慢慢地、慢慢地侧躺到地上,然后以一种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熟练度,在地上打了个滚,摇晃尾巴。   安澜忍住没有发出声音,看向对面。   小女孩已经停止了哭泣,两只把脸颊擦得通红的手也定格在了半空,嘴巴微微张着,半晌,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   似乎……有效?   安澜大喜,赶紧让搭档继续。   在刚才的几个动作之后,诺亚完全进入了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状态,好像已经参破了人生真谛一样,现在叫他去随便干什么都不会再觉得丢脸了。   听到同伴的轻“唔”声,大黑狼认命地又在地上打了第二、第三、第四个滚。   这回可能是滚得离小女孩太近了,而且他的毛色即使有月光照着看起来还是太黑了,人类幼崽不仅没有继续放送,反而又重新警惕起来,用手撑着往后倒退。   空气里再一次弥漫开眼泪的咸味。   诺亚整只狼都在地上僵住了,他继续滚也不是,翻回去也不是,只好扭头看看安澜,就像她刚才给他使眼色一样,也给她使了一个眼色,意思很明白:别看好戏了,赶紧来想办法!   安澜:“……”   她没法反驳,因为她真的在欣赏这旷世奇景。   好吧,好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黑狼不行,白狼总行了吧。   顶着一身在月色底下泛着柔和波光的厚实长毛,她毫无攻击性地趴在地上,脑袋老老实实地靠着前腿,耳朵在脑袋顶上时不时抖一下,尾巴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   大概小女孩真是因为黑乎乎一坨看起来很恐怖才又被吓到的,换了安澜上去卖萌简直立竿见影,她脸上的恐惧在不断地退去,属于孩童的天真烂漫和好奇心随之浮了上来。   试探性地,小女孩把后仰的身体向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澜,手指缓慢地向前方伸出,在半空顿了顿,收回去一点,然后再次伸出。   两头大狼始终没有动弹。   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对待人类幼崽,只能采取人类对待野生动物时的方法,率先表示友好,展示自己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攻击欲,紧接着就是等待,等待对方适应自己的存在、主动朝这个方向走来。   所幸这种等待是有回报的。   在一番慢动作的试探后,小女孩终于鼓起勇气,把一根手指放在了安澜的耳朵上。这个部位被触碰实在是有点痒,安澜忍不住用力抖了抖耳朵,然后甩动脑袋做了螺旋一样的放松动作。   人类幼崽立刻缩回了手。   但她大概是从耳朵的抖动和脑袋的甩动中找到了乐趣,隔了几秒钟,又过来小心地摸了摸安澜的耳朵,露出了一个很细微的还有点紧绷的笑容。   ……实在是太可爱了!   一生沉迷吸幼崽的安澜差点心花怒放,特别是当诺亚尝试接近结果不出意料地再次失败、那么大一只委屈巴巴地趴在那的时候。   这家伙就没有吸人的命——   曾经当过保护区吸人标兵的狮女王盖戳道。   几分钟后,小姑娘胆子渐渐变大起来,原本只敢摸摸耳朵,现在也敢顺着下午摸摸脸颊、脖颈和脊背了。她摸的时候都只是轻轻的触碰,并没有用力抓或者揪,看得出来受过良好的教养,并不是没有礼貌的熊孩子。   安澜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从趴卧改为侧躺。   人类晚上是要睡觉的。   她和诺亚用穿越得到了这一血泪教训。   成年人尚且需要几个小时的睡眠,作为一个小孩子,今天一直担惊受怕,放松下来也应该要困了,指望孩子走夜路连夜赶到狼营肯定不行。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小女孩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就因为朝着狼身上靠了过来,夜晚的荒野还是冷的,因此她也贴得非常紧,几乎半个身体都埋在安澜还没换掉的厚实冬毛里,硬质是有点硬质,不过至少很保暖。   等她睡着之后,诺亚从另一侧靠过来,把露在空气里的那边也严严实实地给盖住了。   因为这个姿势,诺亚和安澜几乎也贴在一起。   平时狼群晚上都会出去狩猎,偶尔才会选在晚上休息玩耍,今天既没有猎物可以杀,也没有追逐游戏可以玩,甚至连身体都不怎么能动,两个人只能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找点事做?   安澜用眼神示意。   诺亚想了想,用爪子在地上画了个圆,在边上画了个叉,又画了两个圆,连成一线,然后扭头殷切地看着她。   ……行吧。   反正也没有别的可以玩了,安澜默默想开,爪子一伸抹平浮土,开启了新一轮游戏。   结果玩着玩着好胜心起来,谁也不想输,很快这个下棋游戏就变成了比谁画的快游戏,又进一步变成了狼爪在上定理游戏,最后干脆变成了顶牛游戏,还是身体大部份不能发力的那种顶牛,没过多久两头大狼就都累得够呛。   天蒙蒙亮时,狼群不放心,找了过来。   安澜先是看到树林里探出来的糯糯的脑袋,紧接着又看到了葡萄和罗密欧,看到了眼线和神气,五只在那里推推搡搡、挤来挤去,又好奇又警惕地朝这里张望。   伤疤、宽耳和兔子都在不停嗅着空气里的味道,显然是以为两头阿尔法狼找到了什么猎物并把它控制住了;小调皮更直接,闷声不响地就往草地上跑,两只眼睛都要放光。   诺亚立刻发出一声嗥叫。   小调皮被阻拦在半道上,歪着脑袋,颇为不解地在阿尔法狼和人类幼崽之间来回打量。因为距离上一次进食时间很短,狼群还不是很饿,所以倒也没有硬要发动袭击。   狼嗥声不仅呵住了小调皮,也惊醒了人类幼崽。   刚刚睡醒的时候还有点晕乎,她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正在被狼群围观,约莫几秒钟后,昨天发生的一切回笼了,她的表情越来越垮,嘴巴长得越来越大,看起来正在酝酿一声尖叫或者一场号啕大哭——   安澜赶紧把耳朵塞了过去。   手里有个东西捏着,人类幼崽勉强镇定下来,但还是怕得瑟瑟发抖,可是要把她送回狼营肯定会用到狼群的帮助,光凭两头阿尔法狼,要是在路上碰到什么麻烦,一边要保护幼崽,一边要应对危机……想想都难。   显然诺亚和她有着一样的看法。   大黑狼从刚才那声严厉的制止开始就在不断地嗥叫,将阿尔法狼的意志传达给每一头属于这个家族的灰狼,要求它们对阿尔法狼的决定表现出尊重。   如同往常一样,莫莉第一个响了这种号召。   仰仗从祖先那里流传下来的生存智慧,它可能是整个狼群里除了阿尔法之外最明白直立行走的动物有多危险的个体,在位时远远看到研究员都恨不得能绕出三里地。   在前任母狼王之后,其他灰狼也一个接着一个加入到了这首狼之歌当中,小调皮虽然还有些心痒,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此时此刻也放慢脚步,平静地和安澜蹭了蹭脸颊。   狼嗥并没有持续太久。   人类幼崽在嗥叫声里抖得像筛糠,安澜和诺亚达到目的后就干脆起身,先是和一夜没见的家人们进行了一番社交,然后才开始缓慢地朝东南方移动。   正如他们所预设的那样:只要建立了一些联系,当狼群移动的时候,人类幼崽就会跟着移动,因为她不知道在这片荒野中还有哪里是安全的,还有哪里是更好的去处。   安澜非常肯定狼营是眼下唯一可行的选择。   但在她的计算中,要想从这片草甸挪动到研究员们生活着的地方,一共有大约十四五公里的路程,而且并不都是平坦的原野路。   十五公里对狼群来说就是二十分钟的事,但对一个幼童来说没有五六个小时根本下不来。   当年有个新闻报道说一个小学生去报道,凌晨五点起床,走了几小时才走完十五公里,赶到自己将来要就读的学校。   报道中的孩子一看就是长期在做农活的,而且走很远的山路也不是一次两次,而眼前这个小女孩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走能跑,再加上还饿着肚子,不敢给她喂生食,估计一个白天都要消耗掉,而且会越走越饿。   趁现在刚睡醒体力还跟得上,先往目的地走一段距离再说,省的夜长梦多,把小孩放在山上,不管有没有狼群看着,终归是不安全的。   当狼群移动起来后,幼崽的变化也的确很明显,   一开始她还能左手右手按着安澜和诺亚的背,拿他们两个当支柱,一边撑着走路,一边撑着玩;慢慢地她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走路时喘气的频率也增加了;走出六七公里,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含着眼泪揉着脚踝,看着就可怜。   诺亚没办法,只好试试能不能背。   还别说,北美灰狼体型庞大,看起来跟头小熊似的,扛个幼崽真是绰绰有余,就是背上的人兴奋得像在骑大马,背人的狼满脸生无可恋,怎么看怎么喜感。   安澜怀疑这次风波过后诺亚可能会去挤压松树场狼群的地盘,毕竟越往南走人类聚居地越多,人狼冲突也越剧烈,估计短时间内他是不会想再看见直立动物的了。   就这样艰难地一路行进,他们终于赶在中午把已经饿得走不动路的幼崽带到了狼营附近,运气好的话此事了结之后还能回去好好睡一觉。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安澜还从未见过人类的营地,不过她曾经见识过狮子保护区里的营地,虎豹国家公园里的巡护员小屋,还有放归虎鲸用的野化营地,大略知道动物保护者一线工作者们会有的思路和判断。   她很有分寸,在离营地半公里远的地方就停下脚步,先转到高处去进行观察。   狼营建在一条小河边。   现在大概是午睡时间,营地里有点过分安静。   前面一片区域规整地摆放着四个像蒙古包那样庞大的帐篷,后面有一栋双层建筑,大体是用木材搭建的,形状很漂亮,从外观上也看得出是经过了精心保养。   确认安全后,狼群才挪动到两百米开外。   安澜顶了顶人类幼崽的脊背,示意对方向前走,回到有人类待着的地方去,看对方一直没有动作,她想了想,干脆咆哮了一声。   路上走过来都好好的、前一秒钟还在给她揉耳朵的大狼忽然翻脸成凶神恶煞的模样,小女孩当即吓得飙泪,朝着对面一看就是人类居住的地方跑了过去。   可她似乎还有点舍不得,一边哭一边跑一边还要回头看,时不时就有些踉跄,安澜和诺亚真是看得提心吊胆。   好在哭叫声的穿透力很强,再加上地形因素,很快就在整个狼营里回荡开,把那些躺在吊床上和沙发上的研究员挨个地从梦中惊醒。   先是双层建筑的窗户边上出现了一个女性研究员,再是左侧帐篷里跑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性研究员,两个人一看到眼前的情况就当场宕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出来的是负责人卡恩。   这位被网友爱称为“老白”的研究学者昨夜一直在整理资料,今天凌晨才入睡。听到营地里的骚动,他匆匆和衣掀开帐篷门往外一看,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僵住了半晌,然后像怀疑自己睡觉还没睡醒一样,转身走到帐篷里去了。 第176章   卡恩·怀特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   他亲手养育并放归了十七只幼崽;他和偷猎者抗争、并成功把其中五个送上法庭;他还与猎人起过正面冲突,顶着三杆猎枪黑洞洞的枪口护住了生活在褐岩领地的一头怀孕母狼……   但如果有人要为卡恩写一本传记,让他自己选择哪段经历应该成为书中的高潮部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指向女孩薇拉跑进狼营的这一天,因为正是这一天把他的人生从《落基山脉北部地区北美灰狼种群数量变更与习性研究》变成了《奇幻森林》。   卡恩第二次走出小帐篷、走向双层建筑时,眼神还在一个劲地向栅栏外的树林看,但不管他怎么看,一黑一白两头大狼还是在那里端坐着,随着人类的走动而转动脑袋。   这场景实在离奇。   更离奇的是双层建筑里正在发生的对话。   卡恩走进去时研究员们刚刚把哭泣不已的女孩安抚住,约翰给薇拉带来了毛毯、热可可和刚烤好的松饼,丽芙和尼亚特则半蹲在沙发边上,前者仔细检查女孩身上有没有伤痕,后者则小心地把黏在衣物上的狼毛用镊子夹起来放进取样袋里。   缩在毛毯里喝完一整杯热可可,自称为薇拉的女孩才有力气在引导下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抽噎两声。   四个研究员或多或少都能听懂一些西班牙语,作为摄影师跑过很多地方的丽芙更是能进行无障碍的口语交流,薇拉每多说一点,他们的表情就变得更严肃一点,到最后丽芙干脆绕到帐篷外面直接报了警。   这无疑是一起恶性案件。   他们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被送回营地的话这个女孩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总之肯定不是成功开启荒野生存之旅,也肯定不是找到正确的路独自奔向人类世界。   说到送回,研究员们就难免要想到狼。   营地里资历最浅的丽芙跟踪野狼也有快七年了,这么长时间跟下来,完全可以说比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要了解北美灰狼,尤其是生活在落基山脉北部地区的北美灰狼。   他们知道狼并不是没有感情的物种,恰恰相反,作为高度社会化的动物,狼不仅有着丰富的情感,还会像人类一样分化出不同的社会角色,并围绕这些角色发生冲突与合作。   可知道狼是有智慧的动物、是有感情的动物,并不代表着能够理解一群野狼为什么把被丢在荒野里的人类幼童送回聚居地。   单单是听薇拉还原整个过程,研究员们就纷纷陷入了自我怀疑状态,还以为是在听什么童话故事或者民间传说故事。   简直闻所未闻!   要完成整个流程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呢?   首先,谷地灰狼要能够精准辨认出女童不是用来猎杀的食物,也不是应该被驱逐的竞争者,而是某种需要谨慎对待的个体,是“幼崽”,这样一来才能解释为什么薇拉没有在一个照面下就被袭击致伤致死。   其次,谷地灰狼要能明白这个幼崽需要“帮助”,需要回到其他同类身边去。虽然没有尝试喂血食(因为没有储备),也没有尝试哺乳(因为今年没有狼崽),但狼群保护薇拉睡了一个好觉,为她取暖,为她指引路线,并且还在行走时提供了支撑。   最后,谷地狼群还得知道在狼营能够得到帮助。它们平时活跃的区域和营地之间隔着很长一段路,而且在此之前狼营从未组织过对因自然因素受伤或死亡的野狼的救助,和这个狼群目前生存着的灰狼之间没有过任何直接接触,既然如此,信息又从何而来呢?   ……活见鬼。   卡恩不是东方人。   如果他是的话,现在脑子里冒出的三个字一定是“成精了”。但即使他不懂得“成精”这个概念,也无法避免地想起了一些在过去研究中从土著居民口中听到的“狼的故事”——   因纽特人相信狼是有灵性的。   想到这里,卡恩走到窗边,看向原野上的狼。   大部分灰狼并没有出现——据他所知,谷地狼群一共有超过十名成员,算得上是规模较大的家族——现在出现在视线范围里的只有两头非常好认的阿尔法狼。   黑色和白色的对比感非常强烈,这种搭配在附近几个狼群十几年的历史中屈指可数,它们一起在外面活动时能够冲击任何人的眼球。   卡恩回头看了看。   坐在沙发上的薇拉也在往窗外张望,看得出来她现在没有刚跑过来时那么害怕了。这个年纪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当被吓唬的恐惧淡去之后,她立刻又想念起自己的新朋友来。   于是研究员们就被迫听了一耳朵“大狗狗的耳朵号柔软”和“骑大马感觉腿好疼”之类的碎碎念,不是酸得冒泡,就是在酸得冒泡的路上。   倒也不是他们一把年纪了真的想去骑狼——北美灰狼中体型最大的几个亚种也驼不动成年人,为了研究狼群等级关系时不做驼运作用的那种跨骑还能试试——只不过他们想要一个深入狼群做研究的机会太久了。   受到早期野狼研究学者的影响,也受到所有对社会性较强动物进行研究的知名学者的影响,世界上大部分致力于揭开野狼神秘之处的研究员都想成为某个狼群中的一份子,从而更好地观察它们、了解它们、学习它们的语言。   这也正是为什么一些在某种动物研究上有了超常进展且真正能融入的学者被人称为“狮语者”、“豹语者”、“狼语者”,因为人们相信这些学者能够真的像一头狮子、一头豹子和一头狼那样生存。   卡恩难道不想成为这样的学者吗?   他当然想。   上世纪引进灰狼时,美利坚最著名的野狼专家,即生活在爱达荷州索图斯山下狼营的达彻夫妇,亲手喂养被送来的灰狼幼崽,然后放归,培养出了一个熟悉人类的狼群。   当时生活在狼营附近的野狼根本不害怕这些学者,很多时候他们在营地里休息,狼就底下的草地上玩耍,通过近距离观察,达彻夫妇最后写出了改变一代人对狼看法的著作《与狼同行》。   除了这两名学者,还有很多研究员为了理解狼的生活习性孤身走入它们的世界,留下了许多报告和纪录片,其中不乏有一年大半时间跟着同一个狼群生活,或者干脆搬进某个圈养狼群里生活的故事,这些都是为了得到一个更好的观察视角。   卡恩当年还是一个初出社会的小年轻,在看到狼的故事后,他大受触动,通过多年的学习研究和同知名学者的不断书信,最终慢慢走上正轨,自己也写出了许多研究成果。   但这些还不够。   他得到的近距离研究机会不够多。   当年索图斯山下的狼营可以采取抚养幼崽的方式来进行研究,是因为当时那片区域几乎没有灰狼存在,且大体上人们支持将狼重新引进,因此政府部门专门投放了一些灰狼,当地民众也同意设立一个让狼自由奔跑的保护区。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近年来灰狼数量不断增加,附近已经生活了数个狼群,没有投放的必要,批准投放也很难,培养亲密度然后进入狼群观察的方式不管用了。   卡恩曾经放归过的幼崽建立起来的石滩狼群早在五年前就彻底宣告消亡,最后一名成员死于犬瘟病毒。它们离开后,这片土地的主人变成了远到而来的坡地狼群。五年后的今天,坡地狼群也走向消亡,可见野狼生存的不易。   至于谷地狼群,卡恩可以说自己了解每一头狼的来历,也了解发生在它们生活中的重要事件,看着它们从幼崽长成大狼,可要说能够走进狼群里、成为狼群的一份子、跟着狼群生活,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薇拉的故事让他嗅到了一点转机。   还不等他想好该怎样抓住这一点转机,小女孩就眼睛一亮,朝着大门跑了过去。几个研究员赶紧想把她拉住,但她跑得这么快,身材又那么娇小,一下子就闪过工作人员跑出大门、跑下台阶,踩着营地帐篷间的草甸和铺设的木板,飞快地奔到了栅栏边。   丽芙追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她趴在栏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那两头大狼原本就蹲坐在树林边朝营地看,这会儿似乎是被她“大狗狗”、“大狗狗”的叫声弄得有点焦躁不安,起身走了两步。   眼看狼有回应,薇拉喊得更欢快了。   同样追出去的卡恩就看到了一件让他跌破眼镜的事——   在连声的呼唤中,黑狼率先启动,白狼在它身后轻轻地嗥叫了一声,似乎想要阻止同伴,但没有起到太大作用,于是也只能跟着往前走,一直走到离栅栏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   安保:拿枪的手,微微颤抖。   “大狗狗!”薇拉兴奋地叫道,“来!”   没人怀疑这些狼能不能听懂西班牙语,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事,然而就是有这么邪门,小姑娘这里一喊,白狼就人立起来,搭着栅栏看了看,隔着木栏杆的缝隙,一人一狼可以说是脸贴着脸,只是暂时无法越过来而已。   所有工作人员都有点紧张。   薇拉却感觉不到他们的紧张,不仅要贴在栏杆上,还要把手从缝隙里伸出去。   一旁站着的卡恩赶快抓住她的胳膊,但在他抓住时,那伸出去的指尖其实已经碰到了白狼的身体,并且还在沿着脖子往脸颊上走去。   白狼打了个喷嚏就要低头。   “薇拉,放开!”丽芙下意识地叫道,“凯莉!凯莉!别咬她!”   小女孩听到命令就没有动作。   让人震惊的是,就连白狼都没有继续低头,而是从善如流地定格在了原地,好像真的能明白人类在说什么一样。它隔着栅栏嗅了嗅,似乎对人不感兴趣,看向了狼营里的建筑和设备。   这一来一回吓出众人一身冷汗。   卡恩抓紧这个时间想把薇拉的手抽回来,但小姑娘很固执,看到白狼没有动弹,还是壮着胆子上去摸了摸它的耳朵,直到那只耳朵轻轻一抖,她才笑着把手从栏杆缝隙里抽了回来。   研究员……研究员目瞪口呆。   听到这个故事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凯莉表现出了这个程度的友善,明明从各种拍下来的视频来看,这头母狼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平时偶尔会划划水,真到需要战斗的时候她冲得比谁都快,也比谁都凶。   不过没有攻击意图到底是件好事。   稍微放松一点之后,狼营里的人也就不那么紧张、可以像平时那样去观察分析野狼的行动了,这还是石滩狼群崩解之后他们第一次在五米之内看到野生的北美灰狼。   首先被注意到的当然是狼的目光。   从刚才开始,凯莉的视线就一直在营地里扫来扫去,时不时会在一些人类的创造发明上停留,丽芙中午喝了咖啡,当她说话时,凯莉还会抽动鼻子,似乎在辨认这股对狼来说应该很陌生的气味。   “她在看什么?”尼亚特忍不住问。   “狼总是对陌生的东西保持警惕但又感兴趣。”约翰不觉得奇怪,“你还记得当时之前南边被救助的不小心吞了烟头的小狼吗?我猜凯莉是对这些帐篷的体型感到好奇,她在判断这些东西会不会变成敌人。”   “有道理。”尼亚特被说服了。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眼前这头白狼和边上同样陷入沉默的黑狼只是想要看一看这些熟悉的设备,哪怕是一只开水壶,一张被贴在外侧的海报,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让人怀念。   而另一边,丽芙从帐篷里取出了摄像机。   卡恩没有在意同事们的举动。   他站在薇拉边上,这也意味着他站得离灰狼最近,近到甚至能闻到它们身上皮毛被太阳暴晒后发出的气味,以及一些在野兽身上才能闻到的食用过生肉才会有的味道。   最重要的不是气味。   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到的东西。   在某几个时刻,卡恩会和两头阿尔法狼对上视线,无论是黑狼还是白狼,它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特殊的柔和,仿佛带着些友善,又仿佛带着点审视,几乎让人怀疑自己是在和同等智慧的生物进行平等交流。   这太古怪了。   这根本说不通。   凯莉是狼营看着长大的,诺亚在加入谷地狼群前也不是从未被目击过,现在如果是两头被救助过或者被饲养过的灰狼,露出这样没有攻击性的眼神很正常,可野狼为什么会这样呢?它们对人类的认知到底有多少呢?   卡恩情不自禁地向外走去。   此时此刻想要刨根问底的欲望已经超过了他对自身安全的重视,安保人员急得猛抓头发,却也只能眼睁睁营地负责人坚定地一步步走到栅栏门边,手指按在了木门的最上方。   “怀特博士。”尼亚特试图阻拦他,但下一秒,卡恩就把栅栏门打开,没有选择在这里跟狼沟通,而是飞快地自己闪了出去,然后回头把门合上,确保其他工作人员的安全。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一时间营地里都是各种着急的呼唤,有的在喊“卡恩”,有的在喊“卡尔”,有的在喊“怀特博士”,但没喊两声,就被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噤声的卡恩阻止了。   大声吵闹可能反而会激起狼的攻击欲。   卡恩回想着当年自己和石滩狼群的交流,非常谨慎地蹲下身体,先是展示了一番自己没有携带武器,然后缓慢地膝行靠近,始终保持处于一个很低的高度,模仿着低等级狼面对高等级狼时会有的姿态。   白狼微微瞪大眼睛。   发现阿尔法狼似乎有点反应,又没有那种很激烈、很有攻击性的反应,卡恩趁胜追击,完全豁了出去,直接坐倒在地上,露出了自己的肚腹和胸膛。   这时黑狼也走到了附近。   原本两头大狼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研究员应该让营地里的其他人感觉到紧张,但黑狼行走的速度太慢了,并且和白狼一样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姿势,甚至没有从喉咙里挤出咆哮声,让他们一时半刻也拿不准主意。   只有直面狼的卡恩最清楚。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两头灰狼完全明白人类是怎样的存在,也完全明白人类可能会带来怎样的伤害,因此就像他选择展示出无害的一面一样,这两头狼也选择展示出无害的一面。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激动了。   凯莉和诺亚是特别的,并且它们还是谷地这个大狼群的阿尔法,如果能够得到它们的友谊,无疑可以促进与狼群里的关系,将来甚至有一定可能可以发展成石滩狼群那样可以共同生活或者不定期拜访的关系,记录下无数珍贵的资料,也给外界传达更多狼的信息。   这么想着,他一动不动,只是等待。   终于,黑狼走到了他面前。   当距离缩短到十几公分时,卡恩低下头,很艰难地模仿着狼对首领的示好动作,尝试去舔舐大狼的吻部。   此时此刻他的感觉大概跟所有和家猫打起来之后想去咬它一下或者舔它两下让它知道谁是老大的铲屎官一样……舔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完事之后嘴巴里全是掉落的毛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一动作,黑狼的眼睛瞪大了,而边上原本就瞪着眼睛的白狼甚至把眼睛瞪得更大了,脸上的神色仿佛还扭曲了一下。   但是片刻之后,阿尔法狼给出了明确的信号。   黑狼用鼻子顶了顶卡恩的脸颊,而白狼则凑上来嗅了嗅,侧过身体时,大尾巴在他身上友好地轻轻拍打了一下。   看到此情此景,卡恩这才放下心来,呼吸也不屏着了,双手也敢动了,从两侧抬起来,落在灰狼身上,然后一手一个极轻极慢地揉搓了一把。   没有一头狼对此做出反应。   人和狼互动的时间并不长,但在他返回之后,营地里到处都是压抑着的欢呼声,等两头阿尔法狼稍稍走远一点、退到树林里去进行它们自己的交流时,欢呼声骤然变大,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丽芙因为扛着摄像机不能和他们一起蹦跳,但是脸上的笑一直没停过。   场中唯一一个不高兴的大概只有薇拉。   作为一个小孩子,现在她能体会到的唯一感觉就是自己的小伙伴“大狗狗”被大人抢走了,而且他们还不允许她出去和新朋友玩耍,当所有人都在庆祝时,她坐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就哭了足足二十分钟。   卡恩给她送水时她在哭,丽芙打电话通气时她在哭,警察和家庭教师一起赶到狼营时她还在哭,导致被通过气的警官们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都把眼神往树林里的两头灰狼身上瞟。   等他们确定狼真的只是来“看看情况”,并没有做出任何袭击动作,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动作,最神奇的是,还确实就是这些狼救了薇拉之后,原本古怪的脸色就变得更诡异了,好像很有吐槽欲望,却不知道该吐槽些什么。   其中一个警官大概是薇拉家的熟人,同时也比较热心,等和家庭教师一起把小姑娘劝上车,又在这边做完了对研究员的问询,他就把卡恩拉到一旁,悄悄说了点话。   大意是这样的:   首先薇拉肯定不会回到家里去了,她的姐姐因为有重大嫌疑已经被控制住,她自己应该会暂时跟着家庭教师一起生活一段时间;ICU里的姨妈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可能不日就会清醒;另外就是狼救人这件事。   这件事太离奇,不说警方暂时要反应一下,就连人家家里到时候可能都要研究一下该怎样感谢自己的“恩人”,倒是有一件事是可以提前关注的,那就是最近镇上多了不少猎人。   原来小镇上最近在办狩猎活动,有的猎人是跟团来的,有的猎人是独自来的,还有的明明没有狩猎资格,但是报了个类似的旅行团,准备摸摸猎枪过过瘾。警方连日调查,控制住了不少涉嫌违法的个体,但还有很多个体是合法的。   猎人多了,野生动物就危险了。   原本这话不该由身份特殊的人来说,但撇开身份,只作为一个朋友,一个想对此事做出一点报答的人,这位警官认为狼营最好采取一点措施,比如把狼先预防性地“救助”起来,省得这两头“好狼”在接下来的狩猎节里被人杀死。   卡恩听到这里,心下一沉。   现在各个地方都在喊着要杀死一定数量的野狼,甚至是90%的野狼,政府大力支持,民众又有杀狼习俗,猎人更是没法在观察到狼的瞬间分辨出哪些是普通成员,哪些是阿尔法,所以有很大可能会直接把处于领导地位的个体杀死,从而间接摧毁一整个狼群。   他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可是他也没法把整个谷地狼群关在这里。   不说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关系可能会就此被破坏,就说次数吧,这块区域一年到头有猎人出没,难道每一次他都得把狼关起来吗?那么这些狼还是野狼吗?   曾经和偷猎者作战,现在狼被移出保护动物名册,还有政府背书,猎杀活动完全合法,卡恩再努力,也只能从猎人手里保下那些带着幼崽的母狼,其他个体实在是无法干涉。   无能为力的感觉很糟糕。   送走警察后,卡恩沉默地回到栅栏门边。   白色和黑色的大狼还端坐在树林里,彼此倚靠得很近,光这样看根本看不出来为什么今年没有幼崽出世,他看着它们,就又想到刚才抚摸野狼时心中泛起的触动,想到那两双似人一样柔和的眼睛,想到曾经在他手底下成长、最后又死在疾病和枪口下的石滩小狼。   鬼使神差地,双脚自己挪动了起来。   卡恩在营员的疑问声中朝着树林走去,两头阿尔法狼发现人类靠近,同时抬起脑袋,但坐姿并不紧绷,仿佛不担心会在这里受到伤害,也十分信任彼此提供的支撑。   它们显得那么放松。   它们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   “驯鹿要迁徙了。”卡恩于是开口说,“猎人都在镇上,要去寻找跟着驯鹿的棕熊和狼群,接下来半个月都会很不安全……”   可是和狼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几乎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不像个学者,反而像是个仍然相信童话的小孩,拼命祈祷狼真的能听懂人话,快快躲起来,不要去追逐驯鹿群——可世界上哪有能听懂人话的狼。   卡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白狼看着他。黑狼也看着他。   它们明白了吗?   它们知道自己正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之中吗?   它们是否听过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见闻,是否亲眼目睹过猎人完成击杀后把棕熊或灰狼摆成趴卧姿势然后坐在猎物身后、身侧乃至身上拍照的场景?   “要小心。”最后卡恩只能这样说。   他意识到这段无用的对话与其说是警示灰狼,不如说是对这些年感受到的痛惜的一种发泄,这天夜里他一直在帐篷里辗转反侧,迷迷糊糊间听到了无数首曾经被唱起过的现在仍然在被传唱的狼之歌。   第二天清早,约翰打着手电出去看了一眼。   狼群已经离开了。 第177章   安澜当然听懂了研究员说的话。   事实上,她和诺亚一听到镇上要组织狩猎节日的时候就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扭头跟狼群会合,带着它们去安全的地区藏匿,以免发生不必要的伤亡……但是为了不表现得太“成精”,他们还是硬撑到了入夜时分才匆匆折返。   狩猎节对谷地狼群来说绝对是噩耗中的噩耗。   谷地领地的位置和地形非常独特,在树林中夹杂着几个宽阔的大平原,而且还有三条大河小河给动物提供水源,是动物迁徙的必经之路。   往年猎人主要在南边几个领地活动,是因为南边更接近农场主的私人牧场,狩猎可以得到几十年前“赏金猎人”一类的补贴奖励,并且这些老猎人对南部的地形更加熟悉,不容易迷失在山道上,或者忽然遭到野兽群的袭击。   另外,去到谷地唯一好走的路径是通过东部的小镇,那里离狼营很进,有很多野狼保护组织的员工出没,万一碰到大概率会被“缠住”,没有大型活动一起抗压,个人是不太愿意承受这种压力的。   新来的“旅游团”可不会在乎那么多。   商业狩猎旅游业近年来发展得如火如荼,从非洲到俄罗斯到北美都有类似的服务提供,一般来说这些机构会在熟悉地形、能确保猎获的场所活动,但有人出来组织狩猎节日,噱头打出去了,能借着这股东风拉到客源,何乐而不为。假如今年打得好,把这块区域发展成常驻地也不是不可以。   拿了客人的钱总不能让客人空手而归,不管能不能打到灰狼,谷地和附近几块领地被狠狠犁一遍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   除了地形,安澜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担忧。   从去年到今年,研究员频繁出现在谷地狼群周围,把它们的故事搬上新媒体,让世界各地的观众更加了解野狼,使得许多谣言不攻自破。   关注度是把双刃剑。   目前谷地狼群可能是当今世界上最出名的几个野生狼群之一,名声使灰狼们从动物爱好者那里得到了许多爱意,也会使它们从厌恶野狼的人那里得到许多恨意。   甚至有时候都不需要恨意驱动,只需要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世界上最著名的母狼王、美利坚国家地理频道记录片《黄石公园的狼女王She wolf》的主角06,在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慎离开公园范围跑入合法狩猎区时遭到猎人枪杀。   蒙大拿州狩猎的口子一开,同样出名的黄石狼群魅影湖(Phantom Lake)一共20名成员先后被杀,无一幸存,整个狼群都在这场劫难中被抹去,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对一些猎人来说,狩猎野兽没什么了不起,狩猎明星动物才是值得吹嘘的功绩。   在狮子世界里安澜就明白了这一点:“鬣狗杀手”狮王银泰杜梅拉和津巴布韦国宝级雄狮塞西尔都是死于指定目标的狩猎。   如果谷地狼群身上有箭靶的话,她和诺亚两个肯定是逃不掉的大靶子,其他成员多半也没法幸免于难,所以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能行差踏错。   为了有足够的力气去躲避风暴,安澜和诺亚一回狼群就组织大家寻找猎物,准备先饱餐一顿、储存点食物,再作其他打算。   这天中午狼群在靠近西部迁徙通道的地方花费巨大的力气猎杀了一头雄性驼鹿,从年纪最大的莫莉到一岁的糯糯都吃得肚皮滚圆,随后整个家族在安澜的命令下开始肢解猎物剩下的部分,每头狼都叼着一点肉,不能空着嘴巴。   狼群负着重上路,   离开山洞不到三天,它们又回到了山洞里。   此时此刻安澜无比庆幸自己为了迎接幼崽收拾出来这么一个遮风挡雨还可以用来防弹的“家”。   虽然山洞估计被拍过很多次,但研究员也不会那么短视,必不可能在视频里放出山洞的具体位置,应该是拉近镜头怼脸拍的,所以隐秘性暂时还有保障。   最妙的就是山洞的构造,为了给要生崽崽的母狼留出足够的安顿空间,这个洞穴并不是笔直的构造,而是在最里面有个折角,如果把所有灰狼都塞在一起,至少不用担心睡觉时飞来的子弹。   要想攻陷这个山洞,除非人类自己跑到洞里来,或者在外面放火用烟熏,但——谁赶在山上放火?一点点失误,估计就要把小命丢在这,还没算要承担的经济赔偿和刑事责任。   安澜是玩过很多生存类沙盒游戏的,诺亚更是个沙盒游戏爱好者兼枪械爱好者,能把许多武器都说得头头是道,他们都明白一个比较安全的庇护所是生存的重中之重,只有先有了庇护所,才能进一步去解决外出搜索“物资”过程中会遇到的困难。   这个困难……就比较多了。   在灰狼狩猎被解禁之后,州政府不仅允许猎人突破季节限制去年杀狼,还允许他们使用能够想到的任何不违法的手段。   举些例子。   只要有充足的财力支撑,猎人们可以开着直升机在树林上方经过,把狼群活动的主要范围探索出来,然后直接在飞机上架着枪对地面进行降维打击;也可以选择开着全地形车在树林里碾压,一边追逐狼群一边在车上突突。   如果觉得白天打狼没有意思,猎人们可以用大射灯打光往树林里照,还可以上各种夜视仪,进行一场现代化的围剿。   要是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只想要个猎物发推去炫耀,那么他们还可以选择在私人土地和不违法的土地上设置陷阱,虽然可能会打击到其他野生动物,甚至打击到不小心经过的游客,但谁在乎呢,对吧?   这种猎杀数量不限,目标不限(包括幼崽、怀孕母狼和正处于哺乳期的母狼),说是种群屠戮都不为过。   安澜和诺亚不太担心飞机或者全地形车,也对陷阱有着比较深入的了解——毕竟都是在非洲大草原上差点被套过的人——真正让他们担忧的是“诱引”和“蹲点”这两个猎杀手段。   因为狼懂得避开直立行走的动物和任何散发着汽油、硝石味道的东西,即使最资深的猎人也无法通过步行搜索在漫漫大山里轻松找到狼的踪迹,要成功狩猎,首先要确保能看到猎物。   所谓诱引指的是通过各种声音、气味和真假猎物将狼群吸引到视线范围内。近年来比较常用的是仿生哨,可以准确模仿野兔、狐狸、鹿和野牛的叫声;还有一种常用的是小播音机,这种装置可以播放狼受伤后会发出的悲鸣声,以及幼崽感觉到恐惧时会发出的呼唤声,可以说是引狼利器。   所谓蹲点就更好理解了。   猎人在狼常常出没的地点弄点草堆和木头把自己遮起来,有的干脆蹲在大树上、藏在沟渠里,就等着野狼什么时候从面前跑过,得到一个清晰的视角。   然后——   “呯!”   一切都结束了。   枪对任何动物都是致命的。哪怕对人类也一样。   安澜不敢说自己能分辨出所有仿生哨和真实猎物之间的差别,也不敢说当外面长时间播放幼崽惊恐万状的声音时她一定能把所有家庭成员都看住不让它们到外面去乱跑,更不敢说自己在狩猎后进餐时永远处于移动状态。   而死亡需要多久?   只需要那停顿下来的一秒钟。   在狼群跟着阿尔法跑到山洞里的时候,她和诺亚商量着要出去踩踩地形,把山洞附近几个容易被用来架枪的地方摸一遍,做到知己知彼。   于是这天晚上,两头阿尔法狼把狼群丢给认命了的前任母狼王莫莉和一直在争贝塔地位的宽耳小调皮两姐妹,自己踏上了巡逻的道路。   为了避免“引怪”,他们一路上都没有用嗥叫声向其他领地里的灰狼发出位置示警,反倒听了一耳朵的家长里短,得到了松树场狼群今天狩猎失败、而褐岩狼群又添新丁的消息。   一直到确定整个领地外围都没有人类活动的踪迹,安澜才发出嗥叫声,用狼之歌提醒这些老邻居们危机的降临,嘱托它们小心直立行走的动物,并在得到回应后特地点出了驯鹿群的“危险性”。   这个夜晚过去之后,从山洞所在的位置几乎听不到邻居的叫声了,想来它们也从一代一代的传承中明白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用各自家族习惯的方式去应对危机去了。   安澜和诺亚回到山洞时,狼群正在洞前的空地玩耍,几只大狼趴卧在边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糯糯和眼线在场中间打得不可开交,咬着彼此的嘴巴,屁股拱得老高,就想把对方扳倒在地,证明自己才是一岁这波里最强大的小狼,而神奇这头长得越来越像哈士奇的家伙就歪着脑袋在边上看热闹,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正想把家庭成员都往山洞里赶,让它们不要杵在空地上当活生生的枪靶子,还没开口嗥叫,耳边已经先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响动。   无论是安澜还是诺亚都不会错认这个声音。   尽管通过几个山壁的回荡撞击,这股响动已经变得如地狱一般空洞而恐怖,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源头必定还不在这里,而是在几公里之外的天空中,是直升飞机的螺旋桨正在发出啸叫。   不管这些人是为整个狩猎节所有猎人一起来查看情况的先头侦察兵,还是某些直接把真刀真枪都带上了的土豪狩猎小队,被他们发现行踪没有任何好事会发生。   必须尽快躲藏起来!   想到这里,安澜立刻向整个狼群发出指令,诺亚的行动更加直接,他把平常就比较活跃碰到什么危险都想第一个冲上去的罗密欧直接用脑袋顶了个踉跄,又推又挤,整个塞进了山洞里。   整个家族十二头灰狼全部在洞里躲好之后,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震得狼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发出疼痛的信号,胆子比较小的兔子眼睛都有些发直,全靠其他成员的安慰才没有当场吓出什么问题来。   安澜和诺亚坐在山洞折角的最外侧。   透过洞穴的甬道,他们都在沉默地看着外面的阳光,祈祷这架飞机没有配备任何强大的热成像装置,只是在用目测的手段搜索猎物。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狼的祈祷,直升机并没有在洞穴上空停留,而是稳当地沿着河流朝着另一侧山壁飞去,飞向了西南方。 第178章   西南边生活着的是褐岩狼群。   这个家族在最辉煌的时候成员数量直逼双十,光凭嗥叫声就能斥退想来碰运气的入侵者和竞争者,牢牢把控着繁华的西南迁徙走廊。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连年多灾多难,二十头褐岩灰狼同时奔跑的盛况已经再也看不到了,庞大而丰饶的褐岩领地也在不断缩水,变成汪洋大海上狂风暴雨中一艘仅由四名水手驾驶着的破船。   幸好这艘破船也不是毫无长处。   作为狼营方圆百里内人狼冲突最激烈的地区,褐岩领地孕育出了一批空前敏锐的成年灰狼,当别的家族还处于见人就躲的初级阶段时,褐岩家族已经能凭经验躲避常见的陷阱了。   今年春季有三只幼崽出生。   这些还很脆弱的小家伙是狼群未来的希望,为了给它们最好的照料,硕果仅存的四头大狼都忙得脚不沾地,不仅狩猎时拼尽全力,警戒巡逻范围也空前增大,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大范围巡逻使它们没有错过谷地狼群的袭击预警。   褐岩家族对危险从来是宁可做多不做少,因此一整天都待在狼穴附近保护着母狼王和幼崽;又因为狼穴挖在遮蔽性较好的山石底下,直升机飞过来、飞过去,硬是没看到任何异常。   这架直升机属于鹿魂公司。   鹿魂主要做高端商业狩猎,打出的旗号是“从签证到狩猎许可证到熊、鹿、狼等物种的单独狩猎许可标签到猎枪许可到接送吃住到教学到实战全都不用游客操心”,游客要做的只有开枪、摆拍、打开社交网络炫耀,极致简单,极致舒心。   因为服务妥帖、设备强大、教官实力雄厚,再加上运营得当、广告一波一波地上,近年来鹿魂生意越做越大,赚得盆满钵满。   直升机上坐着三个乘客,一个是教官,两个是老板,虽说后者本来不用参加这种前置活动,但一想到能从天上看见奔跑的狼群和棕熊,在营地里就怎么待也待不住了。   可惜今天运气似乎没有眷顾他们。   大清早从镇上出发,一路向南飞了一段距离,然后转向西方,绕着北美灰狼常常出没的地点飞了半圈,竟然无事发生,别说是狼群了,就连落单的孤狼都没看见一头。   这个事实让大家的心情都很不美妙。   又绕了一圈没找到狼,其中一个老板就提议转回东边,去仔细搜搜那个“有名的狼群”,最好能找到那两头颜色黑白的大狼。   “谷地狼群?”教官也做过功课。   “应该是这个名字。”老板回应。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她的丈夫补充道,“我们家女儿老在网上翻那几个视频,这次出门就央求我们一定要把狼带回去给她看看。但是……你知道,狼这种东西也不好养在家里,能把标本带回去就已经很好了,想必她看了也一定会觉得高兴的。”   教官:“……”   驾驶员:“???”   虽然他们两个觉得这个小姑娘看到喜欢的狼死了估计不太可能高兴得起来,但作为服务者怎么着也不能跟老板过不去,老板说要打那两头狼,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去打到。   于是直升机掉头往谷地开。   为了避免猎人拿着研究成果直接用,野狼保护机构在官网发布咨询时一般不会把各个狼群的领地标记得很详细,资深老猎人也不需要那种标记,他们凭借着其他信息就能推测出个大概。   机载热成像在上次维修之后坏了,教官示意驾驶员稍稍开低一些,用手持热成像对着地面扫描,一边扫描一边分析,进行地毯式搜索。   高科技一上,野兽就无处遁形。   在仪器显示的图像上能清晰地看到哪些区域温度高,哪些区域温度低,温度高的地方往往还呈现出动物的轮廓,非常容易辨认。   但这些轮廓里并没有狼的轮廓。   “它们溜走了?”老板狐疑地问。   “狼一般不会离开领地。”教官摇摇头,指给他们看,“喏,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些地方从天上看看不清,其实都是山洞、岩缝,狼多半躲着呢。”   热成像仪是没法像电影里放的那样直接穿透墙壁那么厚的石块的,穿山更是无稽之谈,但在实际操作中并不需要穿透过去扫到藏起来的灰狼,能扫到异常高温点就可以辅助判断。   现在天气还有点清凉,甚至都不需要是一群狼,单独一头狼躲在岩石缝里,从热成像上也一定能看出缝隙里不同寻常的高温,就跟夜晚中的蜡烛那么醒目显眼。   圈了几个最有可能藏着狼的地点,教官就让把直升机开回去,喊上另一个教官,换上陆地交通工具,带齐所有需要用到的武器和设备,目的性极强地朝着高点出发了。   约莫半小时之后,四个全副武装的人伪装完毕。   他们穿着颜色和草地、树皮颜色相近的衣裤,身上还额外放了用来遮蔽的树枝和草秆,这里距离被判断为狼穴的地方相对较远,所以不用趴着等那么累,可以直接倚靠在树干上,调整好姿势,借助枪的性能和射程来省力气。   所有人都靠好位置之后,教官清了清嗓子。   两个老板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真知灼见,却见他在清完嗓子之后直接搓圆嘴型,也不知道是冲着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嗥叫声。   众所周知——   当一个家庭饲养有许多只哈士奇的时候,人不需要太讲究像不像这回事,只需要随口一嗥,就能勾动一群狗嗷嗷叫;同理,当游客在路边碰到一群羊时,无所谓学的是“咩”还是“憋”,都能引得一群羊进行回应。   老板们看过教学视频,知道很多猎人就是靠着这一招确定灰狼和郊狼的方位的,因此在惊讶过后就变得期待起来,眼睛朝任何可能出现狼的方位扫个不停。   他们没有白等。   几秒钟之后,一声狼嗥从悠远的地方响起。   这声音很响亮,但同时又有点古怪的沉闷,光用听的就能确认发出声音的狼正待在某个洞窟里;关键它还很短促,刚刚起了个头就戛然而止,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一样。   “它很警惕。”教官说,“不过再警惕也还是出声了,这就够我们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瞄了。你看那块空地上,仔细看,望远镜里应该很明显有个洞口,估计狼就在那躲着呢。”   “是有个洞。”老板应和道,“可狼不出来啊。”   “总会出来的……”教官说。   狼要吃饭,要喝水,要出来活动,要去巡逻领地、驱逐入侵者,它们根本不可能一直待在狼穴里,不然没被打死也得因为其他因素而死。   找到了地方,他们要做的所有事就是等。   “……不用着急。”   当猎人在山上蹲点等待的时候,山洞里的安澜和诺亚双双陷入了沉默,绞尽脑汁想要为家族琢磨出一条安全的通路来。   刚才眼线没忍住嗥了一声,安澜不怪它,因为听到嗥叫声要回以嗥叫声是狼群社交规则中最基础的部分,每一头灰狼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被教育的,在之后的群体生活中也是慢慢这样强化的。   即使眼线不叫,对方多嗥两声,总有狼会叫的。   不能怪狼识破不了两脚兽的招数,只能怪人类太狡猾,总能想到用动物的习性来对付动物这种招数,可以说是屡试不爽。   现在外面有人在蹲着。   百分之百有至少一杆枪在那架着。   真到了这份上,安澜反而冷静了下来,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接下来就是看谁更有耐心的时候,也是进一步见招拆招的时候。   在采取一些激烈手段之前,猎人们的首选肯定是等狼群自己走出去,或者用仿生哨把狼群引出去,一旦有一头灰狼没忍住探头出去看了,然后被击伤或者击杀,血腥味和痛呼声就会成为压垮狼群的最后一根稻草,驱使它们自乱阵脚、往洞口窜逃。   但是……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出去呢?   办法还是有的。   当初选择这里当洞穴时,安澜曾经仔细检查过是否存在气孔,得出洞穴最深处拐过去的那边是比较松的泥地、适合放幼崽也能通气这个结论。   既然能通气,或许就能挖出一条通道。   不过不管用不用这个计划,何时用这个计划,都得有人到前面去守着,时不时制造点动静给猎人一点希望,想办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才行。   或者……要不要去试探一下敌情呢?   安澜的视线扫过每一位家庭成员。   现在家里速度最快的是葡萄和小调皮,但让它们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以发懵的状态出去试探,基本上和送死没有什么差别。再说出去了就一定要回来,回程的路更危险。   不,不能单枪匹马地离开洞穴。   要么就比耐心谁也别走,要走就得一起走。   通过比划和眼神交流,两头阿尔法狼确定了接下来的大致策略,就开始挨个安抚其他家庭成员的情绪,他们知道在任何计划能被实施之前,首先要挺过一波最为艰难的诱引潮。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安澜把脑袋放在糯糯的脑袋上,轻轻摩挲着它的脸颊的时候,外头先是出现了一股奇怪的杂音,仿佛是哨子哑了没吹响时会有的动静,旋即陡然一转,变做了母鹿呼唤小鹿的声音。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   来了! 第179章   仿生哨是个大杀器。   正如钓鱼佬需要用散饵打窝诱鱼一样,猎人也需要用各种哨子和血食来诱引猛兽,要不然就自己带,真的假的都行;要不然就感谢大自然的馈赠,跟着迁徙的鹿群到处跑,跑到哪蹲到哪。   既然是诱饵,自然有很强的驱动性。   带崽母鹿的叫声听在狼的耳朵里基本就是“开业大酬宾全场买一送一”,如果再配上点带血的鹿肉模仿受伤场景,“买一送一”还会变成“此地商品通通零元购”,诱惑力直接拉满。   哨子造成的异动是立竿见影的。   鹿鸣声出现后不到五秒钟,原本被安澜和诺亚联手安抚下来的谷地灰狼就变得心烦意燥、蠢蠢欲动。经验稍微丰富一点的年长者还能勉强坐住,几头年轻小狼就跟尾巴着火了似的,耳朵竖得老高,鼻子抽个不停,前爪在地上摩擦。   其中要数罗密欧最难熬。   这头三岁大的漂亮公狼正处于一生中速度最快的时期,在第一梯队里混得如鱼得水,高超的能力加上强烈的进取心,使得罗密欧为狼群屡屡立下奇功,也使得其他家庭成员对它的态度越来越亲厚,看不出什么外来的痕迹。   关键在于……这孩子脑子里好像缺根筋。   当年安澜和诺亚看上它的原因说俗点就是“馋它身子”,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硬被理解为“缺个做饭的厨师”。   罗密欧为了回报阿尔法狼的恩情恨不得天天泡在猎场里,正和葡萄谈情说爱的时候听见集合嗥叫也能比打了鸡血还激动,估计做梦都天天梦到自己抱着驯鹿的屁股,堪称卷王之王。   平时都这样了,鹿哨在侧,哪里坐得住。   安澜就看见这头年轻公狼把耳朵竖得都有点朝前伸展,脑袋微微侧着,似乎在仔细分辨鸣叫声传达出来的信息,半晌,它干脆站了起来,闷着头就想往外冲——   然后直直地撞在了诺亚身上。   黑狼诺亚是整个谷地家族里体型最庞大的成员,它坐下来的时候都和中型家犬站着差不多高,站起来简直就是头小棕熊,跟堵墙似的把整个拐角都挡得严严实实。   而且他是黑色的。   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够不到深处拐角,但又不会像黑夜那样把他完全遮蔽住,而是打出来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安澜看了都得说一句很有压迫感。   罗密欧也被吓得不轻。   这小子刚刚撞上的时候还因为没撞动下意识地头铁又顶了一下,后来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顿时亡魂大冒,夹起尾巴,放下耳朵,老老实实地退回了原地。   ……物理劝阻果然有用。   安澜强迫自己不去听一声比一声嘹亮的鹿哨,和诺亚肩并着肩当了一回挡路门神,不管是哪头灰狼要想出去查探情况,都会被他们顶回去挨一顿吼叫训斥,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狼群里的躁动情绪才有所缓解。   第一波熬过去了。   但两头阿尔法狼都没有放松警惕。   他们自己就有着人类的灵魂,对人类在某些场合的固执非常了解——出动了那么多设备,花了那么多事件,目标也找到了,位置也确定了,架势也摆好了,空手而归怎么行。   抓紧两波攻势之间的空隙,安澜让诺亚守在外面,她自己越过趴着躺着的灰狼们走到洞穴最深处,像开挖狼穴一样挖刨着洞里的泥土。   果不其然。   吹了五六分钟之后,鹿哨的声音戛然而止,山谷里静得可怕,只有风灌入山洞带起一点呜呜的嗡鸣。   片刻之后,西南方掀起尖锐的噪音,很像是手机放在麦克风边上时会有的啸叫,噪音退去之后,另一种叫声慢慢响了起来。   对大多数听不懂的人类来说,这声音显得那么稚嫩,那么淘气,可爱又可怜;但对所有能听懂的灰狼而言,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声音了。   录音机里播放的是幼崽的尖叫。   安澜不知道人类是在什么情况下录到这段音频的,但音频中的小狼崽子应当正处于极度的惊惧和恐慌之中,最“妙”的是叫声还有强弱变化,和谷地幼崽扯着嗓子干嚎的样子不同,这只幼崽的声音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微弱,利箭一样穿过每头灰狼的胸膛。   它在哪?   它受伤了吗?   它是不是处于死亡边缘?   一个个连珠炮似的问题把整个谷地狼群弄得头晕眼花,就连安澜和诺亚都在努力克制想要往外冲的欲望。   对幼崽的保护欲被写在动物的本能当中。   明明知道等在外面的是猎人、录音机和猎枪,但他们心里仍然忍不住会去想:会不会是隔壁狼群有小狼被人类抓住了在等待解救呢?会不会是哪头怀孕独狼正好在领地里产崽了呢?   想着想着,安澜就坐立不安。   但她并不是狼群中反应最激烈的。   远远不是。   从洞穴深处忽然传来了爪子拨开浮土划过岩石地面的刺耳响动,安澜扭头看去,发现群狼之中赫然站起的竟然是整个家族里最胆小的成员。   兔子在发抖。   早在直升机飞过时它就被吓坏了,全靠其他灰狼的安慰才稳定下来,可现在这份稳定没有任何立锥之地,盖因幼崽濒死的高呼声正在山洞里回荡,连最微小的缝隙都充斥着这个声响。   如果不是对狼群的活动轨迹心知肚明,安澜会以为眼前站着的这头灰狼从流浪犬或郊狼那里得来了狂犬病,穿越落基山脉至今,她还从未见过那么骇人的景象。   兔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全身肌肉紧绷,背毛在没有看到敌人的时候就炸了起来,它瞪大眼睛,先是喘着粗气,然后忽然发出了极为扭曲的嗥叫声,完全呈现出一副胆小动物在被吓破胆之后反而有可能会出现的疯狂状态。   这份疯狂加剧了山洞里的不安情绪。   糯糯、眼线和神气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罗密欧和葡萄更是挤得看不清哪条腿是谁的,伤疤一声接着一声地嗥叫,莫莉的尾巴在地上抽个不停,宽耳对着看不见的地方狂吠,小调皮则试图越过其他灰狼出去查探情况……   不能让它出去!   安澜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任何背有侦查任务的灰狼在到达侦查地点后一定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停下来查看情况,判断危险来自于何处,危险等级又值不值得出动整个家族。   放在平时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此时此刻,在群敌环伺中,这个停顿是致命的!   诺亚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他叉开四腿死死占住阵地,背部弓起,脑袋下压,准备给任何敢于挑战权威的灰狼一个深刻的教训。   小调皮第一次尝试突破就被顶了回来。   趁它还在地上翻身,安澜定了定心神,用嗥叫告诉所有家庭成员:自乱阵脚是错误的行为,违抗命令更是不可接受的行为,狼群必须停留在这个山洞之中,这是阿尔法狼的意志,而任何不遵从这个意志的成员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她的呵斥声起效了。   正在嗥叫、吠叫的灰狼都收住了嗓门,神志模糊的兔子看着也正常了一些,小调皮在片刻的犹豫过后退到深处。   可是录音机里幼崽的尖叫声并没有停止。   随着放送的继续,山洞里不安的情绪也在再次累积,就像浇了一碗冷水之后再次被慢慢煮沸的汤锅,液体随时随地都要从口子上喷涌出来。   安澜还是人类时曾听过一个传言,说某国使用某个歌手的歌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去折磨犯人,使他们疲惫不堪、精神崩溃,从而得到审讯者需要的信息。   尽管灰狼不是罪犯,猎人不是审讯者,录音机里播放的也不是歌谣,但两种情况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有种扭曲的既视感。   为了避免家人陷入崩溃,安澜不得不硬下心肠,拿出了自上位以来最凶狠的弹压态度,让所有还算清醒的灰狼轮流去挖洞,让所有不太清醒的灰狼挨一下子清醒清醒。   最激烈的一次反抗意外的来自宽耳。   这头母狼向来想要自己的幼崽,对其他幼崽的声音也十分敏感,当情绪累积到极限时,它从地上弹起,挤开面前其他的灰狼就想往诺亚边上的空隙里钻。   诺亚没有放任这种行为。   他用脑袋狠狠地把它顶了个倒仰,旋即朝着脖子和肩胛的连接部位就是狠狠一口,当即把宽耳疼得打了个哆嗦。   与此同时,安澜拖住它的后腿,把它拖回了原本该在的地方,交由状况最好的莫莉妈妈看管。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尽管养育过很多幼崽的莫莉也在为这个声音心烦意乱,但它对两脚兽有着充分的了解,对安澜给出的“危险”信号也深信不疑,因此并没有特别慌神,只是心烦得拍尾巴。   多了一个管理者,局面才稍稍稳定。   两头阿尔法狼成功地把所有灰狼都圈在了山洞里,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有些狼表现得越来越暴躁,有些狼表现得越来越萎靡,挖掘洞窟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安澜于是把它们赶出去,自己在里面使劲。   没过多久,原本打算用来当做育儿处的小平台就被挖出来的碎泥块淹没了,山洞里满是土腥味和小虫子被压死后散发出的臭气,但这些气味也无法遮盖住渐渐透进来的花香味,更不可能遮挡住一点点扩大的光亮面。   快点。   再快点。   狼群必须要赶在猎人意识到情况不对派人绕行至山洞背面查看之前潜逃出去,否则就会被困死在这里,即使不被子弹杀死,也会被饥饿和精神折磨杀死。   安澜一直在刨挖。   泥土从爪子底下流水般涌过,爪垫不知什么时候被细小的石子划伤了,每次踩下去都痛得揪心,鼻腔里充满了糟糕的气味和浮土,白色的皮毛也被染成了脏兮兮的泥色。   好在付出大多数时候会获得回报。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眼前的洞壁整个塌了下去,露出了背后完整的天光,安澜看着这个仅能容纳一头灰狼进出的洞口,罕见地犹豫了。   她知道猎人在西南方。   按照方位推断,这个洞口应当是开在东方,不会被猎人们发现,但她怎么知道对方有没有转移阵地或者分兵呢?录音机在响就能代表一切吗?   显然不是。   可是……   假如猎人真的守在两侧,石头缝里能容纳她挖出来通道到达极限也只能供一头狼慢慢爬行,第一个出去的成员恐怕凶多吉少。   安澜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在战斗中死去和被猎枪狙死完全是两码事,前者至少知道敌人在哪,后者却是毫无征兆,让人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恨不得谁来给个痛快。   糟糕透顶。   正在安澜犹豫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背后碰了她一下,然后有什么非常温暖的东西从边上挤了过来,直接把她挤到了背后。   诺亚在洞口顶了一鼻子灰,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但他的动作没有停顿,以一个对狼来说显得极为古怪的姿势往外面的天地爬行而去,留下两道被后腿蹬出来的拱起的泥。   安澜感觉心跳到了喉咙里。   她等待着从未知变为已知的过程,等待着一场胜利,或是一声夺走性命的枪响。   时间被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被身体挡住的天光再次大亮,诺亚扭转身体,冲着山洞内部发出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做贼一样的嗥叫声,然后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跑到左边又跑到右边,一刻没有停歇。   安澜知道诺亚是在用奔跑聊胜于无地防止被枪击,但他的动作那么笨拙,又有点古怪的滑稽,看了实在让人从心底里忍不住想要露出微笑。   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回头顶了顶离得最近的葡萄,示意它跟着阿尔法向前走。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谷地狼群的成员一个接着一个从洞口爬了出去,安澜最后一个爬出洞穴,来不及抖抖身上的泥土,就带着狼群飞快地朝着树林进发,将幼崽的啼哭声抛在身后。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   这里是谷地灰狼世代相传的家园,天大地大,山林广阔,可在小镇开始组织猎人节日之后,不用几年,这片净地恐怕就会猎人的游戏场,再也没有一寸土地能让她感觉到安全,让狼群的后代感觉到安全。   去东南角找狼营?   不,不行。   研究员不一定愿意把野狼放进营地里,如果没有进入营地,而是躲在营地边上,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猎人该打的还是会打,无非就是打完可能会因为太过嚣张和研究员发生一些冲突。   往北走去更寒冷的地方?   不,也不行。   温度根本无法阻止有现代科技保护的人类,阿拉斯加州每年在合法狩猎中死去的棕熊数量都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那么……往南走?   南边倒是有个适合狼群的去处。   距离谷地领地700公里的地方坐落着世界上第一座国家公园,那里有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森林之一,有无数奇珍异兽,最重要的是——任何猎杀野狼的行为在那里都是违法的。   如果说北美有哪个地方对狼来说相对安全,最先被想起来的一定是黄石国家公园。   要为此放弃已经拥有并熟悉了的领地吗?   这一路上可能会碰到很多艰难险阻,领地狼群的阻击,其他掠食者的竞争,随地随地会发生的人狼冲突,陌生的地形……即使成功进入国家公园的范围之内,也并非一下子就能踏上坦途。   值得吗?   安澜在呼啸的风中闭了闭双眼。   她知道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180章   卡恩在中午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通电话来自小镇上的私立医院,电话那头是一位声音听起来很虚弱的女士,自称是薇拉的姨妈。   这位夫人说前段时间自己因为摔倒一直待在医院,没想到家里竟然差点发生惨案,幸好有人(和狼)向薇拉伸出援手,她觉得非常感激,愿意向狼营提供一笔价值不菲的物资资助,也愿意出面去联系媒体,让更多人听到黑狼和白狼的故事,为野狼保护出一份力。   听到这话,卡恩困意全无。   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打入的谷地狼群已经连夜卷铺盖踏上了搬家的路。   安澜花了一点时间说服所有家庭成员。   五头年轻灰狼对首领言听计从;再往上的兔子还在瑟瑟发抖,首领说什么就是什么;伤疤在战败后就失去了话语权;宽耳和小调皮刚刚都被教训过,只是象征性地用吼叫抗议了一下。   反应最激烈的是莫莉妈妈。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长途奔波,也许是在这片土地上留有太多美好的记忆,每到一处都能看见自己同亲辈、配偶和孩子们奔跑过的身影,这位年长者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安澜惦记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来的猎人小队,只能像几年前那样围着母亲拼命撒娇,又是舔舐又是紧贴,期间还用眼神示意其他小狼上来一起“劝说”。   对活着的孩子们的爱意最终战胜了对已经逝去的家人的怀念和对这片土地的留恋,莫莉最终还是迈动了脚步。   谷地狼群于是整装出发。   安澜带队带得非常谨慎,一路上都选择视野较好同时又有所遮蔽的地方行走,以便在第一时间发现可能出现在领地里的步行者和交通工具。   狩猎节并不是一家公司或一只队伍的节日,而是所有猎人的节日,此刻活跃在北部山区里的带枪者估计数不胜数,她不会大意到觉得自己躲开了一队猎人就能高枕无忧。   为了安全,安澜选择朝东南方走。   虽然猎人不会惧怕狼营里的研究员,但也肯定不会在狩猎节第一天就往狼营边上钻,那块区域现在大概率是安全的。   果如所料。   从山洞一路跑到狼营,全程没有碰到任何麻烦,看到的唯一一个人类是正在营地栅栏边上洗登山靴的丽芙。   这位摄影师刚看到谷地狼群时愣了片刻,旋即激动得跳起来冲进了帐篷,等她从帐篷里拿了摄像机出来,就发现狼还在往南边奔跑,脸上的激动就慢慢变成了困惑,变成了讶异。   安澜在心里和她、和他们道了别。   人类有着多种多样的交通工具,卡恩·怀特多半也放不下刚刚建立起来的亲近关系,将来如果有缘,说不定还会在南边相见。   似乎是察觉到了异常,丽芙在很快就消失在了主帐篷的帘门后边。   灰狼穿过营地所在的小平原,游过平原上的河流,进入到一片崭新的天地之中。   这片领地是全然陌生的。   南方一共有三个和谷地相邻的狼群,西南部属于褐岩狼群,南部属于南部狼群,而东南部则属于紫河狼群。   紫河狼群得名于十二年之前。   某天卡恩路过这里时发现河流的某一段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一种瑰丽又诡异的紫色,因此就把常在这段河流沿岸活动的狼群命名为了紫河狼群。   紫河领地环境特殊,从河流往南起是一片山地森林,因为地形崎岖、树林茂密,猎人即使能看到狼的踪迹,也很难在各种天然屏障的遮挡下成功狙杀到它们,最多只能设设陷阱,所以在这一带出没的次数并不多。   按说这个状况利好狼群发展,但这么多年来紫河狼群从来没以规模庞大著称过,因为它们在这里受到另一种顶级掠食者的节制——   美洲狮。   美洲狮无法和成群灰狼匹敌,但对落单的灰狼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它们行动敏捷、擅长伏击,锋利的犬齿可以轻松击穿狼的头骨顶部,旋即将猎物拖走撕成碎片。   这是安澜早期总是远程吸猫不敢太过靠近的原因,也是她后期和诺亚默契地结伴吸猫守望相助的原因,毕竟吸猫有风险,吸着吸着可能就会变成猫粮。   和许多人想象的不同,美洲狮其实不是什么独行侠或者孤僻大猫,它们非常热爱社交,也很愿意与同类分享自己狩猎所得的食物。   其中又以雌性美洲狮被拍到社交的次数为多。   理由很简单。   美洲狮的领地结构和东北虎有异曲同工之妙,雄性占据一个较大的领地,在它的领地中又有许多雌性分别占据一块较小的领地,这一结构注定了雌性进行社交的难度要远远低于雄性进行社交的难度。   这些美丽的雌性大猫常常在狩猎结束后和一只或数只同类共享食物,然后坐下来互动一会儿,或是交流信息,或是玩耍打闹,社交结束后才各回各家。曾经有科学家拍到过七头美洲狮坐在一块开茶话会的画面。   紫河狼群绝望就绝望在这里:   生活在它们领地里的美洲狮是个社交达人。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大量雌性(偶尔也会有雄性)过来“喝茶聊天”,一坐就是半天,把领地里的猎物群吓得四散奔逃。   这还不算完。   下午茶下午茶,肯定得有吃的才能开得起来,没有茶点拿什么去吸引附近的姐妹过来做客,就算过来了没有吃饱喝足也很难展开友好的社交活动,小点心的储备至关重要。   小点心从哪里来呢?   紫河狼群就很有话要说了。   从前几年开始狼群就一直处于恶性循环当中,每年辛辛苦苦建好狼穴、勤勤恳恳养育幼崽,结果养大了多半都会被美洲狮趁看守少的时候叼走;好不容易养大几只,春夏温暖的时候稍微离群走两步,又可能被美洲狮叼走。   和谷地狼群不同,紫河狼群曾经是一个偏爱自由活动的家族,每年春季都会分散成三三两两的小团体在领地里活动,这只个头奇大技巧还高超的美洲狮一来,不知道多少灰狼成了它的齿下亡魂。   在数次遭到袭击之后,紫河狼群被迫改变生活方式,一年到头始终聚在一起活动,这样才勉勉强强在领地里站稳了脚跟,但想要再扩展家庭成员,属实是有心无力。   安澜听了都想为它们掬一把辛酸泪。   据她所知目前紫河领地里只有五头成年灰狼,今年“收成”不错,添了五只幼崽,但因此工作量也加大了不少,比起它们西边的邻居褐岩家族来说凄惨程度简直不逞多让。   面对这样一个狼群,借道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   当谷地灰狼踏上紫河的土地时,安澜把所有家庭成员牢牢拢在一起,沿着领地边缘行走,以免太过深入引发激烈的冲突。   走到中途时,她若有所觉,朝树林中看了一眼,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头狼的影子,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在陡峭的土坡之下了。   这应当是出来侦查的阿尔法或者贝塔。   其实按照正常的社交礼节,安澜在靠近紫河狼群时就应当通过嗥叫或者吠叫来表明自己的意图,但是为了防止被潜在的猎人发现,这一回她全程都是静悄悄的,此时此刻大概已经被对方认定是不友好的入侵者了。   不一会儿空气里狼的味道就重了起来。   一、二、三、四一共四头灰色的大狼站在树林间警惕地朝这个方向张望,它们无法理解为何领地里会突然出现一个如此庞大的族群,也无法理解为何这个族群行迹诡异,可数量对比是鲜明的,没有一头灰狼会乐观地认为今天一定能守住这块领地。   但它们并没有不战而退。   紫河公狼王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幼崽都在后方核心区域的狼穴里,它面对的局面和当年安澜为了捕杀驯鹿入侵褐岩领地时褐岩公狼王面对的局面一模一样,它们无法后退,因为一旦后退就意味着把没有防备之力的家人暴露在入侵者面前。   四头大狼一字排开,做好了血战的准备。   安澜完全不想和它们战斗。   事实上,她甚至不想和它们对峙纠缠,不想听到任何一头灰狼发出代表威胁、恐惧或者哪怕是示好的嗥叫声,让双方都陷入麻烦之中。   因此安澜做了一件以前在狼群冲突中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绕开对方拔腿狂奔。   紫河狼群一下子愣住了。   它们完全没有料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操作:先入侵别人的领地,在和领地主人面对面、保持着巨大的数量优势时,竟然选择逃跑,最过分的是跑也没有往领地外面跑,而是沿着分界线在别人的忍耐力边缘跳舞。   这究竟是想打的意思还是不想打的意思呢?   公狼王陷入了思考。   它带着狼群追了一段距离,在几分钟之后慢下脚步,心中对配偶和幼崽的担忧占据了上风,生怕有棕熊和美洲狮趁机发难。   今天紫河领地里的美洲狮的确在开茶话会。   不过这些不讲武德的白嘴猫猫可能是良心发现,没有去打劫狼群,而是袭击了羊群,此时此刻正在大快朵颐。   安澜远远地就看到它们了。   距离地面十几米高的山石上趴着四只雌性美洲狮,它们礼貌地各自蹲在一个角落,分食着一具野山羊尸体。发现入侵者,最外侧体型最大的美洲狮立刻发出了凶狠的哈气声。   大狼们闷声不响,小狼们倒是吠叫了起来。   谷地领地里的美洲狮行踪诡异,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所以糯糯、眼线和神气三只对陌生的掠食者充满了好奇,它们正处于成长过程中探索欲最强的阶段,看到什么都想上去碰一碰。   要是换个时间安澜可能就让它们三个上前去仔细看看了,反正有长辈们在,总归不能让美洲狮把它们直接叼走,知道痛了以后自己就不敢莽撞地往上冲了……不过现在她赶着搬家,于是便用吠叫声喝住了几只蠢蠢欲动的小狼,带着它们直接从石头底下穿了过去。   跑过尽头时,她抬头看了一眼。   四只美洲狮动作非常一致地扒拉着岩石的边缘,伸着脑袋往下看,它们看看狂奔的灰狼,扭头看看灰狼跑过来的方向,又看看狂奔的灰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181章   傍晚时分,安澜组织狼群开始狩猎。   因为不了解紫河领地里的猎物分布情况,所以她挑选目标时的方针是有什么抓什么,能吃就行,哪怕难度稍微高一点,危险性稍微大一点,也比过了这村没这店要强。   本着这种方针,谷地狼群启动了扫地模式。   葡萄和罗密欧发挥单干时的特长,各自从树丛里逮了一只肥硕的野兔,小调皮更干脆,带着三只小的在那蹲着要掏兔子窝,年长一些的大狼则在安澜的带领下锁定了一只闷头闯进搜索范围里的狼獾。   狼獾又被叫做貂熊,个头比一般的貂大得多,性情也异常凶猛,是影视形象金刚狼的原型。   平时它在森林里所向披靡,加拿大猞猁见了要上树,独狼总是被反向驱逐,美洲狮也得掂量掂量要不要拼命,可惜眼下再多的悍勇都不管用,因为正在围堵它的是一个狼群。   起先这头狼獾还在奋力反抗——每当有灰狼从背后咬住那条大尾巴时,它都会快速扭转身体,借着这股扭转的力高高弹起,把全身重量压在锋利的指爪上,朝着袭击者挥舞一通。   莫莉妈妈因为松口慢了一拍,脸上顷刻间多了几道血痕,要不是安澜见势不妙从侧面撞了狼獾一头,把它撞得在地上打了个滚,这会儿破的估计就不是脸颊了。要是抓破了鼻子,血液灌进气管里非常危险;要是抓破了眼珠,可能会导致永久失明。   为了避免严重伤害,狼群展开了配合战。   围着兔窝打转的小调皮、糯糯、眼线和神气自动自觉地回到了奔跑的队列中,从两侧向前去给猎物制造压力。   只要狼獾有回头的迹象,处于其正后方的灰狼就会主动放慢脚步,让这四头年轻灰狼在侧面展开撕咬,撕咬持续的时间不长,牙刀切得也不是很深,但这个战术的目的被很好地完成了——   猎物从直线狂奔转为了原地打转。   狼獾向左向右扭动着身体,试图把正在撕咬它的灰狼挣脱下去,此时此刻它就好像足球场上练习抢圈时站在中间的那个球员,不仅被团团围住,还要面对默契十足的戏耍。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当它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用凶猛的还击将狼群吓退时,血液已经浸透了后半身的皮毛,体力流失也非常剧烈,挂在头上的宝剑已经快将那根细线完全撕裂了。   不甘心的狼獾只能做出最后一搏。   它做了一个向前的扑击,成功把挡在正前方的伤疤必退了几步,安澜发出一个小小的吠叫声,其他灰狼立刻追上去补位,在后方留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正巧能容纳一个体型较小的猎物通过。   狼獾几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以毕生最快的速度朝着这个缺口激射而去,在因惯性落下的血珠还没触及地面之前,它的脑袋已经冲出了狼群的包围圈,前方不到三米处就有一棵参天大树,狼獾以高超的攀爬和跳跃能力闻名于世,到那里去就能逃出生天——   但它到死也没有能跑到大树底下。   一个漆黑的阴影牢牢地挡在了路中间,诺亚弓起身体,低下脑袋,露出牙刀,这是灰狼的进攻预备姿势,也是许多猎物生命中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然后……山岳倾塌了。   大黑狼从正面把猎物顶翻,甚至是顶飞了出去,旋即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压制住了还在地上翻滚想要起身迎敌的猎物。   狼獾徒劳地挣扎着。   但更多的灰狼已经赶到了。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正把牙刀深深埋入猎物喉咙的大黑狼就松开牙齿,往后退了一点,悠哉悠哉地舔舐着前腿溅上的温热的血液。   带着血沫的气泡从气管破开的空洞里不断向外溢出,三只一岁大的小狼被莫莉推了上来,壮着胆子补完了最后一点终结动作,嘴上沾了一层湿漉漉的粉色。   猎杀是掠食者的本性。   牙刀切下去的时候,就连平时最文静的眼线都表现得极为兴奋,它下意识地咬合,几乎要把猎物的脖子分成两段,颈骨崩裂的沉闷声响将野性从血脉之中唤醒,于尖牙利爪之下释放。   这是安澜乐意看到的景象。   她知道只有让狼群中最脆弱的成员都具备一定的作战能力,才能使整个谷地家族有足够的力量去应对黄石公园中激烈的竞争。   尽管有着9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但其中所有适合灰狼生存的区域都有自己的主人,外来者想要在这里安家落户,必然要从其他狼群手中去抢夺,从而引发新一轮的领地动荡。   类似的事每年都在发生,而今年成为搅局者、挑战者的会是谷地狼群——   只要它们能成功到达目的地。   这天夜里每头灰狼都分到了一点食物,没有一个成员饿着肚子赶路,安澜带着狼群星夜兼程,跑过了离开紫河领地后最危险的一段大平原地带,成功进入下一片山林。   为了寻找食物,灰狼一天可以奔跑两百公里,如果不计成本地加速迁徙,七百多公里路对狼群来说也就是四五天的脚程,然而这样的强度必定会把狼群的体力拖入低谷,根本没可能同养精蓄锐的黄石狼群去竞争。   因此安澜选择了控制速度。   但也正是“控制速度”这个决定,使她必须去应对迁徙路上最大的难题:食物供应。   从谷地领地向南走到萨蒙河流域,继续向东溯源,可以进入蛇河干流流域,后者发源于黄石公园地区,因其蜿蜒曲折的河道得名,也因其干流和支流河道上大量的水坝工程而闻名。   人类活动的频率较高,必然导致野生动物活动的频率下降,更不用说还有许多被完全开发了的聚居地存在,以这些聚居地为辐射中心,几乎找不到规模可观的鹿群。   狼的耐力和适应环境的能力决定了它们可以进行长距离迁徙,曾经有一头戴了项圈的母狼被人类观测到在两年间行走超过14000公里,但这种迁徙并不是没有代价,许多灰狼会死在迁徙路上,甚至有整个家族因为改变找不到食物而彻底消亡的。   谷地狼群是个大家族。   在固定区域里,大家族给它们带来了无与伦比的优势;在流动路程中,大家族也给它们带来了不可忽视的负担。   离开家园第六天,十二头灰狼靠近了一座小镇。   到这时候,它们已经有两天没有进食,每头灰狼都忍耐着巨大的饥饿感和长途奔波带来的疲惫感,行走时脚步沉重,相互问候的动作变少,玩耍更是几乎看不到了。   这里距离目的地还有两百公里远。   安澜站在半山腰上注视着这个依山而建的小镇,权衡了一下是冒险靠近小镇去寻找食物,还是忍饥挨饿继续前行等待进入下一个人烟稀少的山区,最终还是决定先去探探情况。   如果不对人类下手,野兽在城镇上获取食物的方式无非就那几种:   要不然去偷镇民晒在院子里、放在窗台上的食物;要不然去猎杀游荡的流浪犬或者散养着的护卫犬下手;要不然去观察一下“食物”被丢弃的地点,然后趁没人的时候去把它们搜索出来、再次利用——俗称翻垃圾桶。   安澜当保护动物时还有第四种,那就是大摇大摆地去找两脚兽蹭饭。   现在饭是没得蹭,闯进别人后院危险性有点高,万一撤退得慢一点或者碰到个没睡踏实的屋主,或许就要折损一些成员。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第三条路可以试着走一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来了,安澜和诺亚刚刚能看到房子的轮廓,就在街道边上看到了可以翻一翻的垃圾桶,边上不远处还放着一个铺盖,似乎是有流浪汉居住在这里,只是人暂时不知所踪。   堂堂灰狼竟然沦落至此,怎么想怎么心酸,但量头阿尔法狼在互相看过对方无数洋相之后已经完全对一切都无所谓了,都摆出一副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难堪的大无畏态度,看好了边上没有人也没有监控,就往垃圾桶跑去。   这事本来应该没什么阻碍才对——   本来应该。   无论是安澜还是诺亚都没有想到,这年头连翻垃圾桶这种事竟然都有竞争者,而且还不止是一个竞争者。   就在两头灰狼走到离目的地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时,风向陡然一转,带来了一股浓郁的臭味,活像食物腐败发酵后又加上了点排泄物的味道。   这好像垃圾成精一样的气味让两头阿尔法狼齐齐在心里皱眉,看向了上风口处,但这一看,他们俩就都愣住了。   街道尽头出现了五只流浪狗。   不……仔细看,那或许不是狗,而是郊狼!   是的,是了,他们都读过郊狼入侵美利坚城镇、足迹遍布全国各地的相关报道,这种动物出现在城郊从垃圾桶和垃圾堆里翻找食物,不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吗?   没想到翻个垃圾桶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眼下整个谷地狼群都在挨饿,阿尔法狼身上背着的担子很重,恐怕只能和这些自古以来就存在一定竞争关系的近亲说声对不起了。   安澜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朝着这个因为看到灰狼而震惊不已的郊狼家族就冲了上去,在她身后慢了两个呼吸,诺亚也跟着冲了上来。   五只郊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以比来时还要快上两倍的速度就朝着街道另一头狂奔了出去。 第182章   克里斯汀觉得自己需要去配一副眼镜。   因为工作繁忙她有许多年没来镇上拜访爷爷奶奶,这次好不容易调出年假过来,原本想着可以感受一下依山傍水的原始风情,没想到原始是原始没错,就是太原始了。   早上起床出去晨跑至少能看见三只郊狼从马路上穿过,而且个个还身怀绝技,不仅能在房子上飞檐走壁,还会蹲在车流等红灯;中午想着在院子里野餐一下,刚把吃的摆出去,栅栏上就齐刷刷站了一排乌鸦,胆子大点的几个还会飞下来合作拉开背包拉链,直接从里面偷东西吃;晚上没有宵禁,散步时总能看见在路边一晃而过的黄色眼睛,简直像在拍恐怖片……   不过再离谱也没有今天晚上离谱。   克里斯汀被一个噩梦惊醒,本想打开窗户吹一吹外面清新的山风,没想到才一拉开窗帘,首先看到的不是什么静谧的街道、昏黄的灯光,而是在柏油马路上飞奔而过的狼。   “活见鬼!”   她拉上窗帘。   几秒种后,再次拉开。   狼还在那儿。   五只小小个子的郊狼被追得晕头转向,为了逃命竟然直接蹿到了停在路边的白车上,底下两头巨大的……那是灰狼吗?那是灰狼吧?追到车边上,也不急着往上跳,就围着车身打转,时不时人立起来把前爪搭在车顶上。   作为这辆白车的主人,克里斯汀好险憋回去一句字正腔圆的脏话,心里祈祷着刚刚补过的漆千万不要又被这几头狼刮花了。   大约对峙了半分钟后,其中一头郊狼找了个空隙跳下白车,飞快地往栅栏底下一钻。剩下几只郊狼也想跟着往下跳,结果灰狼已经反应了过来这里有暗道,直接等在底下,当场就把一只郊狼咬死了。   按说克里斯汀应该为车身上溅到血沫而感到生气,但她忙着担心郊狼和爷爷奶奶家养的拉布拉多犬发生冲突,这会儿实在是分心乏术。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   十岁大的老狗稳如泰山地坐在正门外的石头小道上,既不搭理溜进庭院的郊狼,也不搭理在栅栏外面晃来晃去因为体型太大钻不进来正在生闷气的灰狼,一派看破红尘的模样,只在哪头狼格外靠近正门时才会龇一龇牙。   不会吧……   克里斯汀揉了揉眼睛。   自家宠物竟然跟这些野兽还是老熟人?   约莫是郊狼踩着花坛往院墙上爬时窸窸窣窣的动静把爷爷吵醒了,从隔壁传来拉窗户的“哗啦”声,一盏灯“啪”地被点亮,旋即老爷子清清嗓子,咳嗽了一声。   就这么一声。   拉布拉多犬从它趴着的地方蹭地一下冲到花坛边上,中气十足地就对着入侵者们吠叫起来,边叫边人立起来往上面蹦跳,只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四只还活着的郊狼都上了围墙,也没见它跳到花坛上。   得。   这狗还是个戏精。   好在郊狼轻易是不敢招惹住在民房里的人的,它们沿着只能供一只狼通过的围墙顶端飞快地跑到房子后方,等克里斯汀跑到厕所去打开那里的窗户往外看时,就见到这群不比野狗大多少的动物非常利索地拿邻居的轿车垫脚落到地面,转眼就把追兵甩开了。   小镇里的民房大多是联排,两栋房子的连接处虽然有过道,但为了安全,都有木门拦在中间,要想追上郊狼,那一黑一白两头大灰狼得绕到整排房子的边缘才行。   有这个时间,估计郊狼早就跑没影了。   克里斯汀认为这场追逐战已经落下帷幕,于是带着对这座小镇的崭新认知重新爬上了床,结果第二天一早,她还在往吐司上刮果酱,就看到邻居满脸八卦地进了门。   “昨晚上有郊狼给灰狼咬死啦!”琼斯太太一走进客厅就兴奋地宣布,“不知道从哪来的灰狼,一路追到老车场,把窝都给掀了个底朝天。今天莫里斯警长带人在附近搜了一圈,没看到灰狼的影子,估计是又往山里走了。“   “真是好事。”克里斯汀还没出声,沙发上带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的奶奶就附和了一句,脸色肉眼可见地亮堂了起来。   “这些流浪狗!”爷爷也跟着啐了一口。   克里斯汀想了想,没说话。   不怪琼斯太太情绪激动,说实话,任凭谁前后养了四只宠物猫都被闯进花园的郊狼咬死吃了,小孙女出门的时候还差点被攻击,估计都没法对郊狼产生什么好感。   郊狼泛滥和流浪狗群集结是很多城镇的心病。   佛罗里达社会新闻之前还上了推特趋势,说是有人想抄近路回家,没想到正好和附近流窜的流浪狗群撞上,被一百多条流浪狗撕成了碎片。   一百多条啊。   狼都集结不到这个数量。   按理说犬科动物里块头最大的北美灰狼应该更让小镇居民感觉到恐惧,可因为它们来得快走得也快,无形中就把这种恐惧消除了不少。   小镇居民其实并不经常看到灰狼。   他们虽说是依山而居,前几年还饱受夏季森林火灾冬季雪灾雪崩的苦楚,但被大型野兽骚扰的经历还真不多,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山上野生动物太少,兔子还有些,鹿很少看到,没有有蹄动物群,很难养活大型掠食者,自然也没有什么灰狼家族愿意在这里定居。   不过琼斯太太刚才说……老车场空出来了?   克里斯汀顺着问了出口。   老车场是两个街区之外一座被废弃停车场,她刚住到镇上时曾路过那里一次,只记得停车场一直在散发出恶臭味,恰巧开着外循环空调的她差点被熏晕在汽车上。   但克里斯汀并不知道,这座停车场对人类来说只是“臭”,对灰狼来说简直是随时随地都要掉san值的精神污染。   昨晚安澜和诺亚从两座民房中间一米多高的木门上跳过去后,追了好久才把郊狼堵在老巢里,结果刚一靠近那由无数硬纸板箱和皮毛碎片搭成的用来养育后代的小窝,他们两个差点直接原地蒸发、穿越到下一个世界。   停车场边缘堆放着六个圆形的不知道多久没收拾了的垃圾桶,地面上到处是臭烘烘的脏水坑,边上散落着已经风干变硬了的骨头碎片和毛发,每寸地皮都在散发着不尽相同的恐怖臭气。   难怪这些郊狼臭成这样。   安澜叼着猎物离开时还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腐烂了的老鼠脑袋,诺亚则是在战斗中不慎把毛茸茸的大尾巴拍在了散发着猫咪气味的排泄物上。   两头阿尔法狼吃是吃饱了,甚至还有余裕各自叼了一只郊狼往回走,但是谁都没有为这场胜利感觉到酣畅淋漓的快乐。   最心累的事还在后面。   当他们把猎物带回狼群时,安澜对天发誓自己看到至少三头灰狼在上前与不上前之间犹豫,本想凑上来热切欢迎头狼的小调皮甚至巧妙地转了个圈,表现出一副它本来就打算用绕圈欢迎根本没想过要来舔嘴乞食的模样。   可恶!   安澜没忍住,往小调皮脸上糊了一巴掌。   这也就是灰狼的前肢力量比不上东北虎,放在几个世界之前,这一巴掌估计就能把小调皮跟金橘一样糊到地里去。   糊完之后才是分食环节。   安澜和诺亚当时都是狼吞虎咽地把能吃的东西都吃下去了,这会儿能反刍不少点肉出来,再加上带回来的两只郊狼,差不多能让每头灰狼都有点东西垫垫肚子,不至于饿得前胸贴后背。   狼群一边进食,他们一边帮彼此做着清理工作,解决掉啦诺亚背毛上藏着的一块脏兮兮的口香糖,以及安澜鼻子边上挂着的很难扯掉的一小块黏糊糊的汉堡包装纸。   清晨,狼群再次踏上了迁徙的路。   在接下来两天里,谷地狼群在安澜的带领下往东跑了一百多公里,终于到了距离目的地不足五十公里的最后区域。   因为中途又得到了一次补充,目前看着所有灰狼的状况都还算不错,就是兔子仍然显得有些萎靡,年纪最大的莫莉则总会在跑动时发出较重的喘息声。   安澜替妈妈检查了一下爪垫。   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这头上了年级的母狼还在谷地领地时就不太爱动弹,每天只想趴着晒太阳,这一通长途跋涉肯定是累到了,希望能顺利打下一块领地来,让它好好休息休息。   虽然这么想着,但无论是安澜还是诺亚都没有因为距离黄石公园越来越近而放松警惕,恰恰相反,自从路上偶尔能看到国家公园的景点方位标记后,他们的耳朵就始终高高竖着,没有放下来过。   两头阿尔法狼都深深明白一个事实——   前方还有迁徙路上最后也是最危险的一道关卡。   过去数年,持证猎人和偷猎者们像“守卫”一样游荡在黄石公园边缘地带,随时随地准备给那些不幸踏出园区保护范围的灰狼、鹿和其他动物来上一枪。   有充分的的证据显示,一些猎人和偷猎者甚至会利用食物和仿生哨把本来处于园区范围的野生灰狼诱引出来,然后再通过枪击或陷阱的方式将它们“处决”。   对谷地狼群来说,这最后的几十公里路就像包围着乐土的一道天堑,又像是包裹着美食的一层剧毒外壳。   跨过去,才有以后。   跨不过去,一切都会终止于此。   这天傍晚,安澜和诺亚坐在一起交流了一下讯息,爪子熟练地画出各种只有他们两个才明白的符号,最终锁定了一条最终路线。   半小时后,狼群摸黑踏上了征程。 第183章   狼群在银河洒下的光辉中前行。   安澜没有选择平坦开阔的原野,而是带着整个家族往最费事的坡地树林里钻,把树木当做防御的天然屏障。   夜晚对狼来说相对安全。   猎人常用的夜视仪最远只能看到百米左右,相比起白天那些动辄就能隔着几百米进行狙击的步枪瞄准镜来说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再说了,一般猎人闲着没事干也不会半夜三更跑到无人区里去蹲着,山区的夜晚杀机四伏,万一被什么野兽从背后盯上,很容易就会从猎手转变成猎物,得不偿失。   不过例外总是有的。   一些人就喜欢找刺激,另一些人则缺少资质。   谷地狼群跑到两片树林中间夹着的空旷地带时,风中传来了混合起来的血腥气,大部分属于鹿,少部分属于野兔。   这个味道不可能天然形成。   安澜立刻意识到眼前的山坡上有人类活动的踪迹,她观察了一番地貌,发现山坡上有几棵格外高大的树,完全有能力为一个身材壮硕的成年男性提供遮蔽。   不止如此。   胆子大到敢在荒野中放血,无差别吸引所有顶级掠食者,包括会爬树的棕熊、猞猁和美洲狮,这背后的人要么就是愚不可及,要么就是准备万全。   有同伙互为策应?   配备了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还是在饵食附近设置了什么陷阱?   安澜一边在脑海中飞速地思考着,一边用轻轻的吠叫声示意狼群分散开,准备进行一场不停歇的“追击”。   全家十二头灰狼都处于饥饿状态,早在她下达命令之前,年轻的小狼们就有点蠢蠢欲动,恨不得直勾勾地往血腥味传来的地方扎——而这正是安澜最想避免的情况。   为了保住这些灰狼的小命,她不得不下狠劲压制住它们强烈的觅食欲望,糯糯和小调皮都被尾巴抽了一记,罗密欧更是被顶得找不着北,紧接着在屁股上挨了一口。   刚刚还有点躁动的狼群瞬间冷静了下来。   当它们再次开始跑动的时候,安澜落到了第二位,让诺亚跑在前面开路,以免遇上潜在的可能已经被血腥味吸引过来了的其他猛兽。   穿过平原地带只花了狼群三分钟。   安澜几辈子以来最最最漫长的三分钟。   每时每刻她都在担心不知道会从何处射来的子弹,更担心下一秒钟,有哪头灰狼就会在呜咽声中倒地,在整个狼群心中留下一个悲伤的空洞。   但她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在星空投递下来的光芒之中,有些动物不需要被夜视仪精确地捕捉在画面上,只需要用肉眼观察,都已经显得足够瞩目。   当狼群跑到距离第一棵树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时,安澜忽然心中一跳,耳朵里能听到的声音都在慢慢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莫大的恐怖。   正是这种恐怖迫使她走到原野上去寻找温度骤升的原因,正是这种恐怖让她意识到棕熊带来的危机,也正是这种恐怖迫使她在奔跑中强行转变体态,硬生生把自己扭向了左前方。   “呯!”   首先感觉到的是……泥土。   子弹击打在地面上,穿过松软的土层,溅起无数泥点,劈头盖脸地打在了她的鼻子和嘴巴上,带来一股浓烈的土腥气。   安澜能感觉到血液在冲刷耳膜,一瞬间,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似的,让人简直怀疑它下一秒钟就会停止跳动。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那种万事万物都被一层薄膜笼罩着的寂静和朦胧迅速退去,耳中又被脚掌踩踏草甸时发出的声音、剧烈喘息的声音和狼的叫声充满。   也是在这是,她才发现自己正在咆哮。   这并不是某种由人类灵魂精心计算过的应对措施,而纯粹是野狼身体对未知危险的反应,甚至不带有任何具体的需要被传达的信息。   但在这近在咫尺的咆哮声之外,还有另一个咆哮声在前方不远处持续不断地响起。   是诺亚。   作为跑在最前面的那头灰狼,他承担着引路和开路的重要责任,也承担着调控整个狼群奔跑节奏的重要责任,根本没法停下来回头,即使如此,他也能通过声音确认究竟是谁遭到了袭击。   任何一个成员的死亡都是不可容忍的,但如果要失去另一头阿尔法狼,失去一个可靠的伙伴、一个忠实的朋友,失去一个可以在另一层面上沟通交流的“同类”,无疑更加让人心碎。   因此他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谷地家族的雄性阿尔法狼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叫声威吓着不知藏身在何处的敌人,那声音穿过平原,刺入树林,在整个峡谷里来回撞击,渐渐扩大成不似活物发出的嗡鸣,能使任何听众为之胆寒。   最重要的是,两头阿尔法狼发出的咆哮声引起了其他灰狼的应和,无数声响从不同方位发出,交杂到一处,在山间冲撞,使得本来死死对准白狼的枪口犹豫地停顿了片刻。   安澜抓紧时间朝前飞奔。   几乎在她进入树林的同一时间,因为第一枪颗粒未收,从不同方位射来了第二枪,然后是同一方位的第三枪。   “呯!”   子弹深深地嵌入树干,破碎的树皮和木屑在空中划过一道无能为力的曲线,纷纷扬扬地洒在了暗绿色的草毯上。   安澜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但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就强压下身体的本能反应,迫使自己跑动起来,躲开了因她停下而瞄准了的第三枪。   “呯!”   这一枪距离极近。太近了。近到她能感觉到子弹擦着尾巴飞过的古怪触感,旋即是火辣辣的疼痛,有一股热流迅速涌出,沿着尾巴朝地上流淌。   跑!   一定要跑到更茂密的树林里去!   安澜全然不管皮开肉绽的尾巴,也不在乎因为距离缩短终于能发挥作用的夜视仪,一门心思只顾埋头往前跑。   片刻之后,似乎是更换了目标,枪声仍然在不断响起,她的周边却再也没有任何物体被子弹击中会响起的噪音。   这个认知不仅没有让安澜放松下来,反而让她的心更加高高提起,因为她知道跑在最后方的是哪些成员——   状态不好的兔子和年迈的莫莉。   它们不像年轻有冲劲处于速度巅峰期的两岁狼、三岁狼,也不像处于壮年同时有人类世界生活部经验的阿尔法狼,甚至不如勉勉强强还能跟上的宽耳和伤疤。   当整个狼群冲起来时,兔子和莫莉有时能被拉开七八十米到一百米远的距离,往往要等到前方狩猎结束之后,它们才会姗姗来迟。   安澜无法不担心。   更糟糕的是,就好像在回应这份担心一样,在第五声枪响过后,她先是听到了和此前截然不同的沉闷的击打音,旋即听到了一声呜咽。   血腥味在空气中炸开。   这一回不是鹿,也不是野兔,而是狼。   无数和子弹有关的不知道从哪读到的知识碎片在她脑海中胡乱地闪过,一会儿是空腔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一会儿是击中后野生动物会有什么表现,一会儿是那些被猎人拿来炫耀的巨型猛兽的尸体……   安澜感到自己的血液越来越冷,每一步跑动时四条腿都像灌了铅,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正在把她往后拉去,要让她去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种惨剧。   阻止她行动的是第二记呜咽声。   这一回安澜听清了,被击中的是兔子,但它并没有被完全击倒,因为第二声比第一声离得近些,语气中的哀求也更明显些。   兔子在请求家族的帮助。   不幸的是,在人类的武器面前,家族没有力量帮助一头受伤了的灰狼;即使她愿意折返,也无法通过扛或者背的方式把它带走。   安澜朝着前方发出一声嗥叫。   有些迟疑的诺亚在听到叫声后立刻加快了速度,带着狼群直接往海拔更低处跑去,他准确意会到了另一头阿尔法狼的意图:不要奢望通过翻山来摆脱追踪者,因为害怕在往高处爬的过程中狼会因为无可避免的降速而受到严重打击。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   只要不是角度刁钻的陡坡,下坡一定比上坡省力而且迅捷,对任何动物来说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最后一声枪响响起来时,安澜没有听到任何近处传来的子弹拍击声,说明他们已经在森林里跑出了足够远的距离,远到这枚被发射出来的子弹尚未到达就在中途被树木拦截了。   人类不可能放弃埋伏漫无目的地在山上狂追,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在这样危险的森林里,离开树木对他们来说是致命选项。   狼群安全了!   在狂奔出将近八百米的距离后,整个狼群才在诺亚和安澜的调整下渐渐放慢速度,从极度分散的状态重新聚合到一起。   十一头灰狼静默地捡着自己的呼吸,阿尔法狼没有出声,其他成员也没有出声,它们都在倾听着从树林深处传来的哀呼。   安澜抬起头。   狼群开始了嗥叫。   它们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兄弟和同伴,请求它不要放弃希望,请求它继续向前奔跑,请求它拼尽全力回到它们身边。   大约过了半分钟,哀嚎声忽然中断了。   当所有灰狼都开始躁动不安的时候,从近处的灌木丛里忽然传出来一个踩踏的声音,而那血腥味也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变得更加浓厚。   兔子惊恐万状地从树林里跑了出来,准确地说,是跳了出来,一条后腿上半部分蜷缩着,下半部分晃荡着,就好像那不是身体部位,而是什么挂在身上的没有生命力的棍子。   呼啦一声。   整个狼群都围了上去。   它们用急切的舔舐和嗅闻表达着自己的关切之意,诺亚更是直接走到伤腿一侧,用肩膀撑住了兔子的肩膀。   安澜绕到他边上低头看。   子弹正中腿弯,巨大的冲击力将整个关节撞成了碎片,只剩下一点皮肉还藕断丝连地挂着,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甚至不敢打包票说能止住血,片刻功夫,地上就积了一滩。   在这种伤势的影响下,即使康复过来,兔子也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继续像正常灰狼一样奔跑跳跃。   但它还活着。   它没有被猎人杀死,变成某间展馆里放着的填充了稻草的标本,或者某张壁炉旁大床上摆放着的狼皮被褥,或者某个孩子脖子上挂着的“象征勇武和强大”的狼牙制品。   这对谷地狼群来说,对两头阿尔法狼来说,都已经足够好了。 第184章   黄石国家公园、大提顿国家公园和周围其他几个森林公园一起组成了著名的“大黄石生态圈”,是无数野生动物最后的乐土。   2015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在这个生态圈里生活着大约528头灰狼,其中约有95头(后来增长到107头)生活在黄石国家公园园区内,而野生动物最多的拉马尔山谷也因此成为全世界狼迷心中数一数二的观狼圣地。   安澜和诺亚在决定迁徙之前进行了无数次讨论,每次都会把最终目标设在这里,还总是拿“谷地狼群”这个名字到时候都不用改来开玩笑。   理想要勇敢地定,步子要小心地迈。   王冠上的明珠谁都想伸手去抓,掠食者凭着本能也会往猎物多的地方走。竞争那么激烈,如果谷地狼群不能恢复到最佳状态,别说控制拉马尔山谷了,就是在边缘找机会游荡游荡、分一杯羹都是痴人说梦。   现在状态最差的就是兔子。   没有灵活的手指,也没有实用的工具,两头阿尔法狼不得不采取最原始的方式来止血。   诺亚把整个身体的重量施加在兔子身上,不让它因为疼痛乱跑乱跳,安澜则趁它走神的机会狠狠心直接把那半条耷拉着的腿给拽了下来,以免将来死腿腐烂拖累全身,造成严重的细菌感染。   然后是漫长的挤压。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兔子一直在发出哀嚎声,惹得其他灰狼时不时就要过来查看情况,个个都把耳朵缩得消失不见,尾巴死死地夹在后腿中间。   安澜和诺亚仿佛看到一口黑锅从天而降。   好在他们的“恶霸”行径并非毫无作用,折腾了半天,血慢慢地止住了。   兔子被放起来时浑身上下的毛都乱得一塌糊涂,眼睛也有点发直,简直成了只鸡毛掸子。它低头嗅了嗅自己脱落的一截伤腿,又试着用剩下三条腿蹦跳了几步,最后才小心翼翼地缩到了莫莉身后。   看来是疼得狠了,所以只想去找妈妈。   莫莉表现出了异常的温情,用不间断的舔舐和蹭头安抚这个险些穿过死亡之门的孩子。   年轻灰狼有的围在它身边,有的围在两头阿尔法狼身边,从长辈和首领的镇定中汲取继续前行的能量和勇气。   太阳照常升起。   夜幕降临之前,它们踏上了受保护的土地。   在狼群朝着理想乡缓慢移动时,黄石公园服务中心边上的野狼保护办公室正在收到从世界各个角落发来的私信轰炸。   用负责人诺林·安德森的话来说——“我打开社交软件,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就成了被猫头鹰雨淹没的费农·德思礼。”   事情还要从一通来自爱达荷州的电话说起。   昨天下午三点,诺林正在编辑官网上的灰狼主页面,把同事们通过实地观察好不容易总结出来的狼群势力分布图贴到固定位置,取代前一年的分布图。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诺林在接起电话之前还以为是昨天约好的管道维修工,没想到接起来一听,对面还是个老熟人,可能也是很多野狼爱好者的老熟人。   “我有麻烦了。”卡恩·怀特这么说道。   “什么样的麻烦?”诺林问,“‘我又跟猎人组织打起来了所以需要点法律援助’类型的麻烦,还是‘有某个野狼家族出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举动所以需要联系黄石狼研究中心’的麻烦?”   他本意只是想调侃一下,没想到对方真的陷入了长达三秒钟的沉默,然后才把事情的经过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诺林挂掉电话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坐在办公椅上用铅笔尾巴挠了挠头皮,转过身去问同事:“最近有陌生的狼群出现吗?卡恩的基地那边报有狼群失踪,而且是没有戴项圈的狼群……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西边的小镇上,离园区只有不到一百五十公里。”   “肖肖尼湖边上报有陌生的狼群。”一个脑袋从办公桌后面探出来,“不过我们仔细认了一下,好像是从大提顿那边的狼,估计是跟着麋鹿群过来的。”   “没有别的了?”诺林问。   大黄石生态圈的灰狼备受关注,统计得也很频繁,许多狼群里都有成员戴着项圈,有些狼群甚至整个家族都戴着项圈,每年统计出来的数量误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多了一个狼群,而且是像卡恩·怀特说的那样超过十个成员的大狼群,应该很快就会被工作人员、研究人员和游客发现才对。   这天下午办公室里没有任何收获,只是讨论了一番竟然有狼群愿意离开猎物丰富的地方往其他地方跑,而且还是跑出了这么远的距离。   猎人活动有这么大的影响?   “没吃的就会调头了。”有个同事揣测,“不是说饿到靠近居民区抓郊狼了吗?狼又不笨,见势不妙肯定会做调整。”   大家都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   结果第二天上午,整个办公室的脸都被打肿了。   西黄石小镇的野狼保护中心发来消息说有游客在来小镇的路上看到一群共十二头灰狼,其中一头受伤严重,远远看着好像是被夹子夹断了腿,而且是新伤,希望园区派工作人员去摸排一下。   这个消息倒没什么特别的。   工作人员一年能收到无数个从游客那里得来的预警信息,其中一些是虚假的,另一些则很有用,帮助他们处理了好些偷猎者和跑进禁止通行区域的闯入者。   但有一件事是特别的。   这位游客拍了狼群的照片,西黄石小镇把照片和消息一起传了过来,办公室里的员工凑到电脑前面一看,都觉得这个狼群有点陌生。   无他——黑狼并不算稀有,可以说到处都是,可整个大黄石地区拎起来抖一抖估计都抖不出几只接近白色的成年大狼来。   稀有代表着关注度。   工作人员能把每一头白狼的生平经历说得分毫不差,闭着眼睛都能指出这些美丽的大家伙各自出生于哪个家族,活跃在什么区域,厉害点的还能认出每头白狼的外貌特征,而这一头肯定不是黄石狼。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类似的组合和类似的家庭构成……”其中一个实习生说道,“黑白配并不多见,我肯定在哪看过然后记住了。”   另一个工作人员说道:“巧了,我也有一样的感觉。”   他们看向了负责人。   诺林……诺林比他们加起来的既视感还要重。   他闷声不响地打开了和卡恩的聊天记录,看了看这位老朋友和狼群成功互动后发来的一长串信息,然后打开电脑,输入了狼营的名字。   三分钟后,所有人都对着油管页面陷入了沉思。   “我不敢相信。”诺林问边上的同事,“这群狼本来生活在落基山北部地区的野狼恢复区,这会儿却从西北边跑到黄石,你见过这样的事吗?你呢,你见过吗?”   没有一个人点头。   不过震惊归震惊,园区里多了一头白狼是个好消息,两个工作人员跟着诺林上了车,准备到西大门去碰碰运气。   大概是因为他们三个人都太久没中彩票了,太阳快要落山时,又有游客在社交平台上报了和狼群的偶遇,位置离得非常近。   汽车开出去九公里,这个崭新的狼群第一次暴露在黄石狼研究者面前,那可观的规模、超出平均水平的庞大体型和形成强烈对比的配色都给他们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担忧。   十二头灰狼。   如果进入园区,这个数字可以使黄石狼的数量立刻增加十分之一,并且对上任何狼群——除了最大的那几个——都有一争之力。   它们的到来会拉开这个年度的领地争斗。   完全可以想象,每年都在更新的领地势力分布图一定会在明年迎来一次巨变,这简直就像一直在发布小更新包的游戏突然宣布要进行一次版本大更新一样。   而且……   “母狼王。”诺林吸着气说。   边上的同事都在点头表示认同。   这个狼群在发现人类活动的踪迹后迅速进入警戒状态,几名年轻强壮的成员稍稍离开了大群一点,靠近车辆停留的地方来查探情况。但只跑出了一小段距离,白狼就仰头嗥叫起来。   所有的狼都回撤了。   就连黑色的大狼也撤了回去。   作为野狼研究者,工作人员都知道在狼群里真正做决定的往往是雌性阿尔法,尤其是在狼穴选择和猎场选择上,但在进入战斗姿态后仍然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雌性头狼并不多,显然这头母狼对自己的战力和判断力都非常自信。   它远远地看了车辆一会儿,诺林百分之九十九确定它是在判断这车人的性质,随后才带着家族不紧不慢地往前奔跑。   这个狼群还没有完全进入黄石公园的范围,诺林就已经看到了又一头明星灰狼、又一个明星狼群的诞生,此时此刻,他充分理解了为什么卡恩会对它们念念不忘。   思及此处,诺林掏出手机,拨通了号码。   “我找到谷地狼群了。”在对面接起电话后,他直截了当地说,“十二头,一头不多,一头不少,就是有头公狼受伤很严重,游客说是夹子,这肯定不是夹子,估计是枪打的。”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   半晌,诺林听到卡恩像狂风过境般从营地里卷过,一会儿要收拾这个,一会儿要收拾那个,把所有研究员都指挥得脚不沾地。   “怎么啦?”同事问道。   “有个老朋友要到黄石来了。”诺林回答道。 第185章   安澜隔着老远就看到这辆车了。   她本以为会在这个地方开车的可能是游客,等靠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车身上绘制的是黄石公园的官方图样,便把跑出去侦查情况的灰狼都给叫了回来。   诺亚跑到跟前时递过来一个眼神。   安澜明白他是在问要不要把兔子带到车边上去碰碰运气,看工作人员会不会采取救护行动,毕竟这伤口怎么看都是人为造成的,符合某些机构的救护标准。   老实说她有点心动。   但只要回头瞄兔子一眼,心动就变成了心死。   这头公狼从小到大就是软绵绵的性格,鲑鱼洄游季发现自我价值之后稍微起来了点,比起其他灰狼来说还是差着一截。   当初那段幼崽录音已经把它吓得够呛,后来又是迁徙又是中枪,如果要让人类救护,必定要孤身一人,弄出什么精神问题来反而不好。   看安澜没有动作,诺亚就明白了。   于是两头阿尔法狼默契地把车辆抛在了脑后。   狼群任劳任怨地跟着首领奔向未知,这片森林里唯一让它们感到熟悉的只有麋鹿排泄物的气味——或许还有几分钟后在遥远山岗上响起来的狼之歌。   三公里内有同类。   这对谷地灰狼来说是个绝佳的好消息。   掠食者不会在荒芜的地方栖息,眼下是育幼季节,大多数狼群会在领地里离猎物群最近的地方活动,只要能把竞争者驱逐出去,今晚就能吃上一顿饱饭。   前提是能把它们赶出去。   安澜在某个时间点驻足倾听,数着对方家族的大概成员数,最后发现参与这次大合唱的共有五名成员,不排除存在少数一两头没有参与家庭活动的懒汉选手。   有机会!   判断形势优劣是每头灰狼的必备技能,因此家族中也并非只有安澜一个意识到了机会的存在,好战的小调皮早就有点按捺不住,频频从侧翼向前插,恨不得一马当先跑上去开路。   三只小狼也很兴奋。   它们还太年轻了,不懂得群间战争的危险性,也不懂得什么是死亡造成的分离,如果不是莫莉妈妈一直压着,恐怕早就跟着姐姐一起放飞自我准备去凑热闹了。   跑到离嗥叫声很近的地方时,谷地狼群已经做好了准备,速度快的、身体强壮的个体跑在最前面,年轻的、衰老的、受伤的个体跑在最后面,随时准备脱离战场。   此时对手已经停止了歌唱。   这些灰狼主要在玛丽峰活动,因此被工作人员简单粗暴地叫做玛丽峰狼群,和此前此后无数个得名的狼群一样。   玛丽峰狼群在去年经历了一次重大减员,眼下只有九个成员:正值当打之年的头狼夫妇,一头三岁公狼,一头两岁母狼,两头一岁狼和三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   一岁狼和幼崽的战力可以忽略不计。   对谷地狼群来说真正需要面对的敌人只有四名,而且还得一边战斗一边保护狼崽不被杀死吞食,可以说胜券在握,只是大胜和惨胜的区别。   玛丽峰灰狼也明白这一点。   入侵者来袭时,它们正在用玩耍消食。   一岁大的哥哥姐姐在草坡上跳来跳去,诱引三只才刚刚学会跑步的弟弟妹妹往它们那里追,这些小狼崽子个个都吃得圆溜溜,远远看着就像三团棕色毛球,根本不像在跑,而像是在地上滚动。   其中一只小狼因为始终追不上哥哥而气得火冒三丈,干脆一屁股坐倒在地,开始了半点悲伤都欠奉的哭嚎。   听到幼崽的叫唤,两头父母狼嘴上用轻轻的嗥叫声安慰,尾巴却在用力地拍打着地面,身体也诚实地瘫倒在草场上一动一动,可见对这种场景有多习以为常。   这一幕十分温馨。   安澜跑出树林时第一眼就看到了三只崽子,一边觉得可爱,一边觉得有顶属于“恶霸”的帽子正在从天而降,牢牢地扣在了她的脑门上。   不过——   饭还是要吃的。   架也还是要打的。   这回她不是为了借道,也不是为了合作,而是目的鲜明地要从对方手中抢下一块狩猎区,把它们驱逐出可能生活了数年的土地,所以根本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地用什么小伎俩。   安澜在离玛丽峰狼群还有三四百米远的地方就开始了高声嗥叫,听到阿尔法狼的呼唤,其他谷地灰狼接二连三地加入其中,很快就组成了不可阻挡的洪流之音。   处于上风口的玛丽峰狼群被宣战信号吓了一跳。   草坡上奔跑着的年轻灰狼立刻停止玩耍,叼起了年幼的弟弟妹妹;而刚才还懒洋洋躺在地上的父母狼则迅速起身,耳朵高高竖起,喉头微微抽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入侵者来犯的方向。   它们在判断局势。   谷地狼群对玛丽峰狼群来说完全是陌生人,别说是面对面交过手了,在今天之前甚至连气味都没有闻到过,领地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强敌让两头阿尔法狼都极度不安。   出于理智,它们不该战斗。   兽群冲突时决定胜负的第一要素永远是硬实力,第二要素才是经验。   比数量,玛丽峰狼群处于四比七的极度劣势之下;即使要比经验,它们中年纪最大的成员也才六岁,对方家族中却有一头九岁母狼。   可是……它们脚下踩着的地方是狼穴。   为了保护幼崽,狼群成员可以做出任何牺牲。   公狼王深深吸了一口气。   安澜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胸腔因为这个动作而鼓起,使得整个身体看起来更庞大、更有威慑力,能对任何不够自信的敌人造成强烈的精神冲击。   其他三头灰狼接收到了战斗的讯号。   它们跟着头狼从山坡上往下奔跑,一直跑到离谷地狼群只有不到八十米的地方才重新站定,旋即用力地吠叫起来。   吠叫在狼的语言中能够传达许多种意思,但其中最常间的用途就是进行威慑和表达不满,换句话说,就是战斗之前放点狠话和垃圾话。   人类会打嘴仗,野兽也一样。   听到玛丽峰狼群的吠叫声,谷地灰狼坐不住了。   先是小调皮吠叫起来,旋即是年轻气盛的罗密欧和葡萄,最后就连腿断了状态不佳的兔子都鼓起勇气回喷了好几句。   两个狼群叫得你来我往,又凶又急,最后还是谷地狼群仗着人多嘴巴也多,把玛丽峰狼群牢牢地压制在了底下。   玛丽峰公狼王气得呜呜叫。   一看它有炸起背毛、发动攻击的迹象,诺亚就抖了抖身上的毛,准备和这头大公狼一较高下,可他才跑出去两步就停住了,回头跟安澜对对视线,后者干脆命令整个狼群大举压上。   开什么玩笑。   七打四的局,讲什么武德!   谷地狼群因为长途奔波状态不算太好,但数量实打实摆在那里,又有食物这个胡萝卜吊着,一时间竟然发挥出了和全盛时期相当的水准,飞快地就朝着山坡奔去。   罗密欧和小调皮跑得最快。   一个是可以笑傲群雄的奋斗之王,一个上辈子估计本体是只战争号角,硬生生把其他灰狼都甩开了好几个身位,把同样出身第一梯队却因为战斗经验匮乏所以落在后面的葡萄惊得目瞪口呆。   几秒钟之后,先头部队就交上了手。   玛丽峰公狼王和罗密欧撞在一起,同时咬向了对方的侧颈;小调皮越过对方家族的两岁狼,又越过三岁狼,直勾勾地冲着阿尔法就过去了,反倒把那头母狼王震得退了两步。   伤疤、宽耳和葡萄在此时赶到,将三岁狼和两岁狼团团围住,安澜和诺亚则增援到阿尔法的战场,希望将它们的抵抗一次性击垮。   这个战术是传统的,也是正确的。   狼群的战斗归根结底是阿尔法狼的战斗,只要能够杀死或者击退敌方的阿尔法,往往就能瓦解整个狼群的斗志,从而加快速度取得胜利。   没有其他家庭成员的援手,玛丽峰母狼王在几次撞击之后就被小调皮咬住尾巴拖得后腿蹲倒,安澜则咬住了它的后颈,用力向下压,直到把它牢牢地按在地上。   这个动作再进一步就是致命的。   玛丽峰母狼王知道厉害,拼命呜咽着,情况也不容乐观的公狼王立刻试图抽身来援,结果被罗密欧和诺亚咬了好几口。   不过它最终还是冲到了母狼的战斗圈里,龇着牙刀就要咬过来,安澜便顺势松开了钳制,把还意犹未尽的小调皮也隔到一旁。   一个照面就被全面击溃,险些交代在这里,玛丽峰灰狼的反抗之心彻底粉碎了,它们已然知晓今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保住这块猎场。   母狼王面朝敌人谨慎地向后退,紧接着把两个年长一些的孩子都呼唤到自己身边,扭头就往其他孩子的所在之处狂奔,公狼王则留下殿后,为了引起敌人的注意,喉咙里仍然咆哮连连。   诺亚没有攻击它。   事实上,整个谷地狼群都只是懒洋洋地追了几步,旋即就回到了似乎对追击毫无兴趣的阿尔法狼身边。   小调皮追得最远,但即使是它也不愿意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离开狼群超过两百米的距离,因此很快就不情不愿地调头回转。   安澜舔了舔它的脸颊以示嘉奖。   今天她并不想制造什么杀戮。   要是长辈都死了,那几只幼崽估计也活不下去,谷地家族才刚刚经历过险些失去家人的惨剧,短期内她实在不想再听见狼的哀嚎。   不过——   只有拥有压倒性的实力,才有资格谈论同理心,有资格谈论怜悯,有资格谈论放过。   眼下玛丽峰狼群不是谷地狼群的对手,但谷地狼群的对手从来也不是生活在黄石公园相对贫瘠地区的那些小型中型狼群。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们必须休养生息、不断发展扩员,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长时间的安宁,才有资格去谋求更多。   安澜走到狼穴边,仔细嗅了嗅草地上留下的气味,最终在好几块地方都发现了鹿血滴落的痕迹,一些土层里还有细碎的软骨。   味道很新。   说明玛丽峰狼群刚刚完成过一次狩猎。   谷地狼群顺着血的气味朝森林深处奔跑,在靠近河流之处找到了马鹿活动的踪迹,并成功围杀了一头雌性马鹿。   时隔数日,它们终于吃上了新鲜的、温热的肉。   玛丽峰领地面积并不大,谷地狼群占据的也只是其中的一小块,但这一小块的确是片实打实的猎场。   有东西吃,有地方睡。   这会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第186章   五月是忙碌的一个月。   安澜花了很长时间带领家族熟悉地形、掌握资源点、巩固气味标记,同时还教导它们什么是热喷泉,什么是车行道,什么能攻击,什么要躲开。   黄石公园的游客实在是太多了。   离核心领地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就是山间通路,每隔一段距离设置着停车区供自驾游客泊车欣赏美景,又因为谷地家族迁徙这件事最近热度很高,前来寻狼的人络绎不绝。   莫莉妈妈一辈子见过的两脚兽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一个月见得多,年轻点的小狼更是动不动就被人类活动吓得弹射起步,但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当大家发现这里的两脚兽不会带来什么损伤时,就从紧张状态转入了佛系状态。   五月中旬,游客里还出现了熟悉的面孔。   没想到研究员们真的会追到黄石公园来,安澜和诺亚都有点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正巧狼群在离停车区不远的地方做加强标记,他们干脆跑到附近去打了个招呼。   二十米距离、长时间停留。   那天这个停车区差点被游客挤爆。   前面的车怎么也不肯走,后面的车一直在赶来,有人扛着长枪短炮,有人调着手机滤镜,社交平台上黄石公园标签内随便刷一刷全是谷地狼群的照片,尤其是罕见的白狼。   不过也并非所有游客都表现得循规蹈矩。   五月上旬到六月上旬,谷地狼群一共碰到过三十多次尝试投喂的情况,平均一天一次,大多数时候人们丢出来的是各种肉类小零食,最夸张的一回还有人从车窗里丢出来半只火鸡。   安澜和诺亚对此管得很严。   一来玛丽峰领地猎物充足,狼群没有接受投喂的必要,很容易因此养成惰性;二来普通灰狼也很难分辨丢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万一这个习惯被养成,以后他们俩不在了,指不定就要吃出些问题来。   人类很快发现在玛丽峰投喂的食物都没有回音,狼远远地看见了也不会靠过来吃,纯粹是浪费,久而久之,丢的就少了。   狼群在七月份向东扩张了一次。   那时玛丽峰灰狼的幼崽正好三个月大,能跑能跳能跟着转场,长辈们担心谷地灰狼继续入侵,直接搬到了最东边的猎场里去和象背山狼群竞争领地,把西边大把大把的土地拱手相让。   安澜也不会跟它们客气。   既然不费一兵一卒,不笑纳简直对不起自己。   领地面积的扩张意味着护卫难度的提高,原本狼群每周只需要处理一头进入活动范围的独狼,现在就增加到了两头,有时候甚至是三头。   生活在大黄石生态圈的北美灰狼数量远远不如生活在落基山脉北部的北美灰狼数量,但安澜和诺亚在驱逐过几个外来客后就总结出了一个奇怪的规律——   这里的灰狼似乎更擅长交际。   过去他们碰到的狼都和罗密欧差不多,看到狼群都是躲着走,偶尔才会碰到一两个想拐狼出去当伴侣或者想加入狼群的;但现在他们碰到的狼似乎把社交当做第一选择,不管有没有希望都要上来打个招呼。   其中最热情的当属八月份进入领地的棕色大狼。   这头体格强壮的公狼出现在一个凉风习习的傍晚,当时整个谷地家族都趴在草坡上乘凉,只有几名年轻的成员还有力气奔跑着玩耍。   在某个时间点上,所有灰狼都停止了动作。   它们齐齐朝着土坡下方的原野上看去,看着一名年轻的外来客目的明确地朝着狼群所在的方位小跑着奔来,旋即在离狼群不到八十米的地方来回奔跑打转,表现出了一种超然的自信和勇气。   换个凶悍一点的公狼王这会儿可能已经要冲下土坡教它做狼的道理了,事实上诺亚也的确站了起来,但他一站起来,棕色大狼就把耳朵放平,尾巴收紧,从“展示状态”进入了“示好状态”。   ……还挺能屈能伸。   诺亚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冲下去揍它还是该继续看它表演,整头狼僵在了原地,不过阿尔法没动静不意味着其他灰狼没动静,还趴在地上的安澜余光看到至少三个成员表现出了跃跃欲试。   只不过它们跃跃欲试的原因大概完全不同。   罗密欧是想下去为狼群肝脑涂地,正好也能和强壮的同性打一架来证明自己;宽耳和小调皮则是目不转睛地向下看着,耳朵转来转去,尾巴尖在地上来回拍打。   看到两位女士做出了正面反应,公狼王则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棕色大狼就好像得到什么默许一般,重新跑动起来,甚至跑得更卖力了,和只开屏的孔雀没什么两样。   有意思。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   比起之前进入领地的公狼,这一头看着体型最漂亮,年纪也适当,而且又有表现欲又识时务,似乎十个完美的选择。   不过两名HR并没有忙着发录取信,而是打算再观察一段时间,试一试它是不是真的和谷地灰狼有不错的相性。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头棕色大狼就被允许跟在狼群后方约一百多米的位置,有时候还被允许食用狼群进餐完毕后剩下的动物残骸。   拖到九月份,安澜和诺亚看它一直老老实实,偶尔小调皮离群过去接触,它也没有什么翘起尾巴来要挑战谁谁的意思,就把它放到了离狼群更近的地方参与家族社交。   棕色大狼在社交场合表现出了极高的情商。   它从来不对任何一名谷地家族的正式成员表现出任何挑战欲,在靠近阿尔法狼时会做出标示性的讨好动作,即使面对兔子也能友善地凑上前去舔舐它的吻部和脸颊。   但在游戏场合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因为玩耍时不需要太讲究等级,棕色大狼总是热衷于展示自己的强壮和矫健,说是满场飞奔都不为过。宽耳、小调皮和快要两岁的糯糯被它迷得七荤八素,就连葡萄偶尔也会看两眼。   这下可把罗密欧急坏了。   有竞争就有压力,那段时间安澜明显感觉到狼群在狩猎和战斗时更加卖力。   被起名为孔雀的公狼最终被完全接纳到狼群之中,同时也做出了它自己的配偶选择,开始轰轰烈烈地谈起恋爱来。   从这天起,安澜和诺亚就恨不得眼睛瞎了。   每当狼群开始跑动时,小调皮都落到队伍最后面去跟目前地位最低的孔雀跑在一起,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嗥叫,你嗥一句我嗥一句,跟唱山歌没什么两样。   偶尔它们也会闹别扭。   每每这时,孔雀都会用直接趴卧在地上,翻滚着露出肚皮,脑袋不停地去顶小调皮的前胸和脖子,后者起先还在咆哮,过不了多久就态度柔软下来,重新和孔雀坐到一起。   家族里最凶猛的成员慢慢变成有爱万事足的咸鱼,配偶竞争结束后干脆连第一梯队都不上了,位置交给了快到两岁要进入速度巅峰期的糯糯三只。   这还不是最绝望的。   仿佛跟这对新出炉的小夫妻对着秀恩爱,罗密欧和葡萄也变得更加如胶似漆,本来就恨不得走路吃饭都黏在一起,现在更是动不动就要你舔我我舔你,有时候罗密欧还要人立起来用爪子搭搭,用下巴蹭蹭。   安澜和诺亚在某次卡恩过来看他们时恨不得当场在地上写字,要求研究员从新营地给他们带两副动物墨镜。   唯一有点落寞的只有宽耳母狼了。   好在运气在入冬之后眷顾了它,十二月,谷地狼群将领地范围推过整个玛丽峰,直接推进象背山,在这里接纳了一头五岁左右的落单公狼。   比起年轻强壮的孔雀,这头公狼就显得有些年长了,估计并不是因为想要出来闯荡寻找配偶才离开狼群的,更可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不得不独自出来流浪。   在接纳了这头公狼之后,谷地狼群的成员数量增至十四名,配偶数量则增加到了三对,完全为明年开春的繁殖季节做好了准备。   安澜对此乐见其成。   反正黄石狼本来也活得比较自在,不止一个观察学者在著作中指出,生活在这片区域的狼可能超过60%都有自己的伴侣,到了繁殖季节也是好几头母狼一起进入狼穴下崽,交配权限制得并没有那么严厉。   安澜猜测是因为这里食物压力较小,而且狼群密度还没有那么高,最重要的是经常因为群间冲突和人类狩猎活动折损成员,所以大家都敞开了生。   冬天的境遇也证明了她的观点。   狼群每隔一两天就能找到猎物,通常是在园区内有点泛滥的马鹿和麋鹿,象背山附近也有一些美洲野牛,偶尔它们也会去狩猎野牛。   整个冬季谷地狼群都过得非常滋润,没有什么烦恼,非要说的话,也只有冬天在这里开拍的纪录片和节目太多,有段时间安澜和诺亚每天都能看到载着录像设备的车和无人机从领地里经过。   次年二月,冰雪尚未消融,春意已经席卷,被养得膘肥体壮、毛色光亮的谷地灰狼迎来了交配季节。   和去年的冷清不同,今年可以说是非常热闹。   除了老的、小的和没兴趣的,整个家族里每天都有灰狼单独出去约会,在崭新的领地中肩并着肩奔跑,坐下来相互舔毛,然后进行一些小狼不能看的活动。   安澜和诺亚也不嫌晃眼了。   只要想到再过两个月就有漂亮幼崽可以吸,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心里都要笑出声。   这时候两头阿尔法狼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十几只小狼崽子凑在一起会吵成什么模样。 第187章   狼营最近很热闹。   在黄石公园服务中心和西黄石野狼保护中心的支持下,在一些老朋友和动物爱好者的资助下,卡恩的小组得以在靠近玛丽峰的山间平原中搭建起了一座临时营地,虽然硬件不如过去那么完备,总归是能用了。   居住在这里的有四名常驻研究员和三名后勤工作人员,另外还有一些员工每天会在营地同黄石小镇间往来。   入冬之后营地里多了两波访问者。   第一波访问者比较私人。   卡恩忙着记录在狼群中的生活,今年圣诞节就没有回家(“不知道这两头阿尔法退下来之后还能不能顺利接近狼群。”),为了支持他的工作,自己也很忙的怀特太太就去老家把年幼的女儿接上,一起搬到狼营来住了几天。   大概是得到了父亲的遗传,玛姬·怀特仅仅用了三天功夫就爱上了荒野和荒野中奔跑的狼群,中学一放暑假,就迫不及待地离开爷爷奶奶家,重新搬进了营地里。   长住和短住毕竟不同。   卡恩能够陪伴女儿几天,却没法一直陪着她,毕竟营地里也没有第二个研究员能直接走进谷地狼群中去,幸亏玛姬年纪尚幼且很有主见,本身也“不稀罕”大人在边上待着,比起老父亲本身,她更喜欢看那些老父亲深入狼群后拍回来的画面,然后以一个摄影爱好者的身份判断优劣。   丽芙载着她去过一次森林。   狼群栖息在林间空地拱起的草坡上,丽芙没有得到狼的认可,顶多能算是个熟悉的存在,因此在百米开外就停了下来,和玛姬一起看着卡恩徒步往狼群里走。   黑狼和白狼从大群里站起来迎接他。   在它们身后或坐或卧着数头灰狼,其中一头棕色公狼在见到人类的第一时间就躲到了三四十米开外的地方,另外还有一头尾巴有点弯的公狼也离得挺远,警惕地朝着这里张望。   “他们会咬他吗?”玛姬知道答案,但在看到这幅景象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会。”丽芙先是下意识地回答,然后顿了顿,指指那两头狼,又补充道,“那是新成员,先前他们的反应更激烈……人有人的规矩,狼有狼的规矩,要记住,玛姬,在狼群里只要得到阿尔法的认可和保护,普通成员就没有办法伤害你。”   对人类来说,社会化程度高的掠食者比习惯独自活动的掠食者更加安全。   只要能够得到首领的认可,在群体中拥有一席之地,行走在狮群、狼群、鬣狗群中受到伤害的概率远远小于单独和一头老虎、一头花豹交流时受到伤害的概率。   玛姬对她描绘出来的世界向往万分。   她开始跟着父亲学习狼的语言,跟着丽芙学习拍摄动物的技巧,跟着约翰和尼亚特学习和猛兽打交道的仪式礼节。   第二波访客到来后,玛姬得到了更多学习机会。   这波客人来自欧洲,介绍他们的是小姑娘薇拉的阿姨,据说是正好在拍摄一个“冬季”动物专题企划,因此可以加上雪地中奔跑的灰狼,并且介绍一下这个狼群救人的故事。   玛姬还是第一次听说救人这回事,别说年纪小的她了,就连年长的摄制组成员们都对此啧啧称奇,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跟着卡恩·怀特在狼群附近工作。   用卡恩自己的话来说——“要互动的话现在就得抓紧时间互动,过段时间肯定就进不去了。”反倒是拥有先进设备的摄制组可以窥到一些珍贵的画面。   再过一段时间谷地狼群里三头怀孕的母狼都会进入狼穴将幼崽娩出,前后脚相差不会超过一周,届时会是狼群戒备最森严的时候,哪怕阿尔法把他当做一个家庭成员来看待,也不会中止护崽行为。   母狼护崽用咆哮和撕咬击退其他家庭成员,可能就是添一两道伤痕,或者因为躲得快连伤都不会受,可要是攻击落在他身上,十有八九要酿成惨剧,为了双方的安全,还是不要去招惹得好。   事实上他也的确被提醒了。   第一头母狼分娩是在晌午时分,当时卡恩像往常一样徒步往狼群集中的地方走,却看到原本安安稳稳坐着的灰狼都抬起脑袋在空中轻嗅。   白色母狼小跑到他身边,习惯性地人立起来搭了搭肩,然后往他胸口顶了一下,落到地上,又用尾巴拍了一下他的小腿。   意思很明白——   狼群有重要的事发生,现在不应当继续往前走。   他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狼却像嫌弃他走得还不够快一样,本来已经走出几米了,又绕回来抽了一尾巴,脑袋不断地顶着,把他顶向汽车停靠的方向。   “好的。”卡恩哭笑不得,“我会走的,凯莉,”   白狼这才满意地晃了晃尾巴。   从这天开始,卡恩就再没有走到狼群当中去过了,他开始跟着摄制组从远距离观察狼的动向,尝试从这些异动中推测幼崽的数量和健康状况。   结论是应当还不错。   因为谷地狼群狩猎的频率变得非常高。   当然高了。   分娩的时候母狼们拦着安澜不让她往狼穴里走,可是葡萄拦得半心半意,宽耳拦得半推半就,小调皮独木难支,最后还是让她进去数清楚了幼崽的数量。   十二只。   整、整、十、二、只。   这一波简直恐怖,只花了一周时间,狼群里崽子的数量都快赶上成年灰狼的数量了,要确保它们都能存活,大狼们必须全力狩猎才能堵上食物的缺口。   整个谷地狼群陷入了搜索猎物、狩猎、带回食物的无限循环状态,休闲的时间没有了,玩耍的时间也没有了,明明是灰狼,安澜和诺亚却过得比社畜还要社畜。   终极拼命状态下,十二只幼崽在最容易夭折的头两周里只折损了两只,剩余十只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每次狩猎归来都能看到洞口挤着一群小狗在那探头探脑。   幼崽三周大的时候,困难更上一层楼。   一头保姆狼根本看不住十只喜欢到处探索的幼崽,安澜原本是让腿伤痊愈了的兔子留下来看护,后来为了万无一失就在名单里加上了莫莉,再后来干脆把伤疤也一起留了下来。   三名成员待在狼穴附近,即使碰到难以匹敌的对手,比如棕熊,也来得及转移几只幼崽,不至于会全军覆没。   除了这三头保姆狼,剩下的灰狼简直是像犁地一样在犁领地里的各个猎场,每天睡醒之后不是在狩猎就是在去狩猎的路上,有段时间安澜还觉得自己的喉咙特别难受,都是反刍投喂遭罪遭出来的。   熬到幼崽五周大,真正的噩梦降临了。   十只幼崽就像十只强化喇叭,而且还是那种能上蹿下跳自带4D效果的强化喇叭,成天在成年灰狼身边晃来晃去,一言不合就要展开大合唱。因为太过吵闹,就连三头当妈妈的母狼都不愿意靠得太近,只有莫莉任劳任怨。   某天夜里,卡恩在帐篷中睡觉,忽然听到营地外面有点动静,窗口能看到手电筒的光晃了一晃,应该是值夜的约翰在查看情况。   他合衣出门,走到约翰所在的小帐篷边,这位同事哭笑不得地把手电筒递给他,然后努努嘴,指了指木栅栏外面。   黑色大狼正在那趴着呢。   “是你啊。”卡恩走近了些,“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跑到营地这里来干什么,家里不是还有幼崽要看护吗?幼崽,记得不,幼——崽——”   黑狼吠叫了一声。   卡恩晃了下手电,这才发现它背后还趴着头正把它当枕头用的白狼,两头阿尔法狼整整齐齐都在这了,而且个个都摆出一副不想动弹的样子。   受伤了吗?   还是生病了呢?   被狼吵醒的研究员们干脆拉亮了外面设置的电灯,借着灯光打量两头灰狼的身体,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线索,只能看出它们很疲倦。   一年以来已经习惯了和狼待在一起,卡恩挥挥手示意约翰去睡觉,自己走到栅栏外面席地而坐,手掌抚摸着阿尔法狼的皮毛,一边劝哄一边做进一步的仔细检查。   然而他还是一无所获。   黑狼和白狼仿佛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到营地边上来休息睡觉,远处明明一直有狼的嗥叫声在接连不断地响起,但它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不停地抖动耳朵,最后干脆把脑袋埋在了他的大衣底下。   枯坐一宿,等到远处天蒙蒙亮的时候,森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道非同寻常的狼嗥,这个声音显得格外苍老,格外沉稳,卡恩一听就知道是他观察过很多年的老狼王莫莉。   他的外套动了动。   凯莉和诺亚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相互舔了舔毛——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情况需要它们做出这种鼓舞动作——然后才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营地。   第二天晚上,它们又来了。   第三天晚上,一切仍然照旧。   到后来值班的研究员干脆在栅栏外面弄了个红外摄像头,足不出户就能蹲在帐篷里观察灰狼的一举一动,有时候还能拍到它们早上离开的画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两头大狼光亮的皮毛变得有点干枯了,眼睛里的神采好像也暗淡了不少,跑过来时脚步沉重,跑回去时脚步更沉重。   生存不容易啊。   这位资深研究员忍不住在观察日记中感慨。   养孩子不容易啊。   同一时刻,安澜和诺亚忍不住在狼穴边感慨。   他们现在就指望把今年这波幼崽好好养成,明年说什么也得变一变,否则狼群还没壮大呢,阿尔法狼就要神经衰弱了。 第188章   坐落在黄石湖北端河口的钓鱼桥曾经是个非常受欢迎的钓点,可以一边垂钓一边欣赏湖面上掠过的各种水鸟,后来垂钓活动被园区禁止,人们对这块区域的热情仍然不减,每天都有大量游客在这里驻足休憩、观鸟赏鱼。   这天也不例外。   时值六月中旬,天气渐渐炎热,站在桥两侧步行栈道上的游客穿得都很清凉,不少人正在倾身拍摄跳出水面的大鱼,还有一些人也贴在栏杆边,只不过没有往下看,而是举着望远镜看向远方,对身后不断驶过的车辆充耳不闻。   他们都是来“追热点”的。   六月黄石河里能见到大量洄游的鳟鱼,大多是黄石鳟,是一种少见的能在淡水中生活的断喉山鳟亚种。   这些鳟鱼会在河流的浅滩处和狭窄处堆积,脊背破开水面,尾巴拍打浪花,在太阳底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人类眼中的美景,看在掠食者眼中就是大餐。   整个六月和七月,棕熊、黑熊、灰狼、猞猁、美洲狮等食肉动物都会在河边出没,它们捕捉鳟鱼的画面、彼此间发生冲突的画面和休闲玩耍的画面成了洄游季最好的点缀,让游客不用开车在园区里寻找就能看到大量野生动物。   此时此刻人们在长焦像机拍摄的就是一个著名的狼群:瓦皮帝湖家族。   瓦皮帝湖狼群在几年前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于两头阿尔法狼的带领下迅速发展壮大,占有了从肖肖尼湖东侧一直延伸到拉马尔山谷的大片土地,领地面积在所有黄石公园内部活跃的狼群中雄踞榜首。   但在扩张的同时,它们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西北有美洲狮溪狼群虎视眈眈;北部地区常年驻扎着至少三个活跃范围重合度极高的狼群,简直是群雄混战;东侧有老牌强敌;西南本来还比较安生,从去年年底开始象背山狼群因为受到玛丽峰狼群的挤压不断东进,把战火烧到了黄石湖畔。   瓦皮帝湖狼群在春天获得了一场大胜。   整个象背山狼群都在这场惨痛的战役之后向南方逃窜,填补入场的玛丽峰狼群又因为规模太小不敢和它们叫板、只敢把活动范围从圆的拉成长的,瓦皮帝湖灰狼这才太太平平地度过了最重要的两个月,一窝幼崽养活了四只。   可惜好景不长。   进入六月,沉寂已久的西南地带再次变得活跃起来,气味陌生的狼群不断向东扩大活动范围,有一次甚至为了追踪猎物直接杀到黄石河边,简直把瓦皮帝湖领地的南端来了个对穿。   这些灰狼太嚣张了。   它们对瓦皮帝湖灰狼在边界线留下的气味标记置之不理,对狼嗥声和吠叫声也总是用强势的语气回击,似乎决心要啃下黄石河西侧的大片土地,根本不在乎领地的主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就像现在。   当瓦皮帝湖狼群蹲在黄石河东侧约六百米远的原野上边晒太阳边睡觉时,一股曾经陌生现在非常熟悉的气味从风中飘来。   所有灰狼都翻身坐起进入警戒姿态,看着一个同样庞大的家族从河对面的树林中出现,从容不迫地、甚至是有些挑战性地跑到了河边。   如果瓦皮帝湖公狼王是个人类,它大概会明白什么叫想掀桌子的感觉,但它只是头灰狼,它只能捏着鼻子、第一百零一次抬头嗥叫,用叫声质问这些同类是不是想打架。   人类并不知道狼的崩溃。   站在桥上的游客都听到了狼嗥声,他们激动地更加举高了望远镜,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讨论着今天有没有运气拍下罕见的狼群争斗。   其中还有个狼迷在为旅伴做科普。   “那是谷地狼群。”他非常肯定地说,“白狼,黑狼,三条腿的狼,完全对得上,非常好认。它们估计是来吃鱼的。”   “会打起来吗?”同伴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问。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后才回答:“不一定。上个月有人拍到两个狼群对峙过,那会儿就是隔着五六十米打嘴仗。”   “确实。”同伴赞同道,“我看这些狼好像很放松。”   是放松。   谷地狼群跑到河边之后干脆散开了队形,下水的下水,趴卧的趴卧,最离奇的是树林边缘似乎还能看到幼崽出没的踪迹,年轻小狼正在长辈的照看下叼着树枝玩耍。   这里已经远远超出了它们以往的活动范围,更离奇的是竟然还带上了幼崽,如果不是阿尔法狼愚蠢决策失误,就是对家族有着强大的自信。   谷地灰狼在传达一个信息:   它们不觉得有任何猛兽能在狼群的监护下把这几只幼崽夺走。   事实也的确如此。   五百米外在河里捉鱼的两头棕熊只是抬了抬脑袋,压根没有过来袭击的意思,全身心都放在了水里肥美的鳟鱼上;河对面坐着的狼群也没有动静,只是嗥叫的嗓门一声比一声大。   坐在河边的安澜看得清清楚楚,这些灰狼从入侵者出现的第一时间开始就陷入了焦躁不安的状态,它们的语气也相当不客气,可就是这样一群狼,竟然到这会儿还没冲下来加入战局。   她懒得去猜它们的想法。   原本狼群开到这里就是准备把对手压过黄石河,既可以扩大活动范围、还可以白得一个季节限定刷鱼资源点,方便供养食量日益增长的幼崽。   打是正中下怀,不打还更省事。   既然一时半会儿没有架打,她干脆在诺亚的叽叽歪歪里下河玩了一会儿。虽然没有抓到鳟鱼,身上却黏了好几块鱼鳞,勉强也算是有点“收获”。   想到这项活动原本是兔子的拿手好戏,她扭头往后面一看,却发现洄游季一贯活跃的兔子正站在水里发愣。   后腿的伤势去年就好全了,可三条腿的平衡感好和四条腿完全没法比,发力方式就和活动方式也需要重新训练,大约是闲得太久,想在捉鱼这件事上重新找回自信,兔子跳着下了水——然后就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摔了一跤。   虽然它很快就爬了起来,但动作的僵硬还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安澜自觉对每个家庭成员都有责任,正打算走过去安慰安慰自己的弟弟,就见到诺亚赶在她前头用脑袋顶了顶兔子的肩膀。   小调皮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捉鱼,察觉到异常,它抬抬脑袋,眨眨眼,然后做了一个安澜都没想到的动作:它走过去舔了舔兔子的脸颊。   这是一个简单的表达亲近的动作,可做这个动作的是向来高傲的小调皮,不知怎的就赋予了它一点别样的含义。   更让人惊讶的是,几分钟之后,宽耳也加入了它们。   是因为照看幼崽有功受到了两个母亲的感激吗?   还是因为在自己的幼崽里也发现了性格内向的家伙,所以理解到了兔子在社交生活的不易呢?   安澜不知道。   但她能看到的是——兔子在家人的鼓励下勇敢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尽管在半小时后仍然没有抓到一条鱼,但它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兔子在家庭中收获了快乐。   同一时刻,坐在河对面的瓦皮帝湖灰狼就没那么快乐了。   游客们希望看到的狼群争斗始终没有发生,八百米距离对灰狼来说不过是一段高速冲刺,但两个狼群竟然能做到相安无事,全然没有半点发生冲突的迹象。   瓦皮帝湖公狼王甚至已经没有再继续嗥叫了,它侧身重新躺回草地上,尾巴放松地搭着,只有眼睛里的冷光诉说着它内心的不平静。   敌人不仅不遵守社交礼节,还光明正大地在河里捕捉鳟鱼,对领地真正的主人来说与挑衅无异,不管是哪头阿尔法狼都不会对此感到高兴。   可它只能看着。   大家族之间的战斗是危险的。   这个量级的狼群一旦撕咬起来,就像开动了一架轻易停不下来的绞肉机,僵持阶段还不会洒下太多鲜血,缠斗阶段也不会有太严重的伤亡,可只要某方露出颓势、反身逃窜,速度快的成员尚能活命,速度慢的成员却会像稻草一样被割倒。   瓦皮帝湖公狼王并不蠢笨。   恰恰相反,它把家族面对的形势看得一清二楚。   除了被黄石湖占据的南面,瓦皮帝湖狼群三面环敌,每一个家族成员都是重要的战力,经不起什么损耗,假如幼崽能安全养大,它们就可以向丰饶的东北方发起冲锋,没必要一定和西南方的庞然大物分出个胜负。   因此,即使手下不断有年轻灰狼在蠢蠢欲动,这头阿尔法仍然没有发出任何战斗指令,也没有亲身下场到河边去叫阵。   面对谷地狼群的咄咄逼人,它选择了退避,任凭这条大河隔出两个世界。   安澜倒是觉得有点可惜。   幼崽长到八周大后,她意识到象背山和玛丽峰的动物资源并不足以养活二十多头灰狼,因此毅然决然地决定继续向东扩张。   瓦皮帝湖狼群或许是认为谷地狼群背负着十只幼崽的沉重压力,必定会在某个时间点见好就收,不会再向东北步步紧逼,所以让出了黄石河西侧的领地,但它们低估了安澜和诺亚的决心。   谷地狼群的阿尔法狼并不是在寻求暂时的缓和,而是在寻求实现能够一次性解决口粮问题的最终方案,它们的一退再退正好将自己不敢对战、不愿对战的毛病暴露无遗。   没有一定要守住领地的决心,往往就离丢失领地离得不远了。 第189章   安澜和诺亚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了准备,但他们都不是没有耐心的人,既然瓦皮帝湖家族愿意退让,优势在我,就顺势带着狼群在新领地发育了一段时间。   反正从前谷地狼群整个洄游季都待在小河边,现在只不过是把时间和鱼种变了变,抱着黄石河过两个月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成年灰狼都很适应且喜欢这种猎物就在边上不需要跑十几公里去寻找的感觉,幼崽甚至表现得比它们都高兴,因为那些被节省下来的追踪时间现在都变成了陪玩时间。   陪伴——或者说被玩,本质都是一样的。   九周大的小狼崽子正是猫嫌狗憎的时候,偏偏还摆脱了更年幼时精力不济怎么睡也睡不醒的弱势,精力旺盛到可以一整天打闹。   能跑,能叫,还能吃。   狼营离象背山距离还算近,离黄石河就有点远了,研究员们估计是在观望谷地狼群接下来会往哪走,一时半会儿还没把临时营地往东边拔,导致安澜和诺亚想找个地方躲清静都没有机会。   不过莫莉也不会让他们去躲清静。   这头母狼今年九岁多了,在整个落基山灰狼恢复区有记录的母狼里都算长寿,最难得是无病无痛,除了牙口不好,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缺损和陈旧伤。   去年安澜还担心它老没精打采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搬家之后更是闲着没事就要过去检查一下,结果前有兔子受伤,后有幼崽出生,它每天都忙得团团转,精神反而好了起来。   仔细想想其实和人类世界里的老人一样。   太闲了不见得就是好事,如果能感觉到自己被需要,感觉到还有未尽的工作要完成,他们往往会比单纯休息着的时候更加振作。   这个振作导致的后果就是老母亲又提得动刀了。   安澜和诺亚在幼崽学会嗥叫之后就老老翘家,恨不得直接搬到研究员的帐篷里去居住,一开始莫莉只会在天亮了准备出发去狩猎的时候呼唤他们,次数多了,它就换了个招数。   咬耳朵。   牙齿磨平了,咬起来不疼,只是表明态度。   在带崽这件事上狼群非常仰仗老狼的生存智慧,再加上莫莉是父母狼,现在又没有交配权的争斗,血脉相连的灰狼多多少少都愿意听它的话,两头阿尔法狼也一直非常尊重它。   老妈都耳提面命了,再躲就有点不给面子了。   不就是带崽吗?   后来安澜咬咬牙心想。   又不是没带过,带,怎么不能带。   她是英勇无畏的阿尔法,为狼群受过伤,流过血,尾巴上现在还带着一块伤疤,反正还有其他的公狼和母狼帮忙,岂会因为区区几只幼崽就被击溃意志。   当时安澜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幼崽从一个多月大时就会慢慢建立起等级意识,而这一波出生的小狼格外多,导致它们彼此之间都能在玩耍时形成一个小小的狼社会,早早明白了什么是强势性格,什么是弱势性格,什么是示好,什么是尊重。也正因为等级意识的建立,使它们本能地盯上了家族中地位最高的两头大狼,缠上了就不撒手。   在玛丽峰-象背山时情况还好些,狼群每天都要出去狩猎养家,顶多在休息的时候被骚扰一下;搬到黄石河边上后,活动时间减少,陪玩时间增加,那是真的永无宁日。   每天安澜都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身上又压着至少两只幼崽,尾巴边上还围着两只,正拿着她的尾巴当磨牙棒磨牙,毛都被咬得一撮撮掉。   吃过饭后更加夸张。   明明都可以断奶吃肉了,而且因为鱼多顿顿都把孩子们喂得很饱,这些幼崽还是表现得肚腹空空,逮着哪头大狼就要舔它的嘴巴,跟沿街乞讨没什么两样。   安澜是被舔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起先还会被撒娇撒得心软吐点东西给它们吃,后来发现喂了一只还得喂九只,于是干脆高高抬起脑袋,坚决抵抗狗狗眼的诱惑。   也就是这会儿还能抵抗住。   九周大的幼崽眼睛颜色还没褪掉,仍然是出生时那样朦胧的蓝,要再过几个月才能看出是什么颜色。   一般应该是深浅不一的黄色,有时也会是偏棕色,但活下来的幼崽里有四只属于葡萄,万一遗传到漂亮的绿色基因,可怜巴巴地盯着长辈们一瞧,别说是安澜,估计诺亚都顶不住——   毕竟他现在就一副顶不住的样子了。   发现这个小秘密还是在某个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那会儿安澜正在莫莉妈妈的嗥叫声中重操旧业,蹲在石头上用甩来甩去的尾巴当做钓竿钓小狼崽子玩,心里暗暗可惜这个世界没有长尾巴球,眼睛往侧面一瞥,就看到了被五只幼崽围住的黑狼。   诺亚正在……发挥自己的表演天赋。   两只体格稍微大些的雄性幼崽扒着他的后腿想要往他背上跳,一边跳一边上下压动耳朵,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代表进攻的威吓声。   黑狼体型太大,哪怕尽力往地上贴了,两只幼崽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他背上,然后就像踩着恶龙脊背的勇士一样奋力从长毛里拔出腿来往脖颈那靠。   诺亚一直保持着趴卧姿态,只有当觉得痒的时候才会用后腿挠挠耳朵,就好像在平静的海面掀起波浪,总能把两个小冒险家晃得东倒西歪。   花了它们一分半钟才到达目的地。   约莫是见过长辈们“处决”鳟鱼和偶尔路过喝水的其他哺乳动物时的模样,这两只幼崽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地作势要去咬诺亚的脖子。   露出来的小奶牙就只有白色的一丁点,估计连油皮都擦不破,但大黑狼发挥了自己精湛的表演技巧,在被咬的第一时间就假装不敌,侧身躺到在地,歪着脑袋吐着舌头装死。   这个举动他做了很多很多次。   每次爬上背的都是不同的幼崽,但无论爬上去的幼崽性格如何,在一次成功的“猎杀”之后都会把脑袋抬得很高,尾巴翘得更高,像脚底下装了弹簧似的一蹦一跳地蹿到草地上。   很快,围在安澜边上的几只幼崽也跑到了新的“游戏场”边上,磨着它们的阿尔法狼要求一遍一遍地玩这个“勇敢者的游戏”。   成年灰狼各自躺在各自的位置上旁观。   安澜看到几头母狼都在慵懒地摇晃尾巴,时不时还会倒头小憩个十几分钟,似乎对这个新上任的“保姆狼”感到非常满意。   这可有点出人意料。   记得她刚穿过来的时候,这头大黑狼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幼崽社恐,看到小狼往他那跑,他就恨不得当场找个洞钻进去或者找棵树爬上去,碰到再可爱的个体也顶多远远地吸一吸,让他陪玩是不可能的。   但是现在……   看看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难道是因为当了阿尔法狼,认为自己应当为家庭承担更多,所以觉悟到了?还是因为这波幼崽特别可爱,而且可能会长出好几只绿眼睛小漂亮,所以在提前培养感情?   安澜盯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很快就安慰自己,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公狼母狼能带好幼崽就是好狼,既然想不明白,干脆就懒得再想。   接下来两三个星期,诺亚仍然表现出了极高的容忍度,不仅会陪着幼崽玩游戏,还会在幼崽离群玩耍时及时追出去把它们叼回来,因为耗费精力多,反刍的食物也多,原本乌黑的皮毛看着都没以前那么油光发亮了。   围在安澜身边的幼崽慢慢围到了诺亚边上,让她能腾出手来增加巡逻频率,顺便好好观察观察瓦皮帝湖狼群的动向。   她很快发现了端倪。   不知道是不是在东北部战线遭到了其他家族的重创,瓦皮帝湖家族再次出现在黄石河附近时成员减少了三名,而且还有四头成年大狼身上带伤,其中一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抓紧机会的话,未尝不能把边界线再往东推进一段距离,甚至有可能把这个庞大的家族直接赶出这片中心地带,将双方的领地调换过来。   瓦皮帝湖狼群也发现了谷地狼群打量的目光,公狼王心中充满了焦虑,它本想放一放西部全力向东部挤压,毕竟东部的猎场可比西部的猎场要丰饶得多,可东部的几个狼群竟然死战不退,反而把压力转嫁到了变成夹心饼干的瓦皮帝湖狼群身上。   现在河对面的狼群如果还要前压,它们别无选择,只能死战,给予其迎头痛击,重新把没那么好的西部领地握在手里。   瓦皮帝湖公狼王不认为是自己决策失误。   作为一头见多识广的阿尔法狼,它接触过的狼群数量如繁星一样多,通常情况下外来者只要有一片土地能容身,能大略喂饱整个家族,就应该觉得很满意了,狼是聪明的动物,争端并不是它们的第一选择。   可是河对面的狼群就是不满意。   难道从象背山到黄石河的大片土地还不足以容纳下这些奔跑的灰狼吗?难道让出一块交界地带还不能把它们稳住,让瓦皮帝湖狼群集中精力去对付东北部的那些老对手吗?   它无法理解。   站在暮色沉沉的黄石河边,瓦皮帝湖公狼王死死盯着那十只在原野上玩耍的幼崽,头一回感觉到了处理入侵者的急迫感。   既然不能安抚下这些对手……   那么就不能给它们任何壮大种群的可能性! 第190章   瓦皮帝湖狼群的首领在心里策划着一次进攻,但它不知道的是,坐在河对岸的谷地狼群也在策划着一次进攻,或者说——偷袭。   不同狼群有不同狼群的活动习惯,安澜曾经借道过的紫河狼群就是一个春夏季节很分散后来才改掉的家族,而原本生活在谷地领地东侧的坡地狼群也不是什么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的大家族。   瓦皮帝湖狼群亦然。   在她的观察中,这些灰狼仗着数量众多、往往是战斗的发起方,其实很少进行防御性的集群活动,平日里她坐在河边休憩时总能听到对面领地里传来的南一下北一下的歌声,只有当跑到黄石河沿岸来巡逻边界线时才能看到整个家族陆陆续续会合在一起的身影。   最理想的进攻无疑是像尖刀一样直接刺入东岸领地,抓住落单的北美灰狼并将其斩首,然后从容地退回黄石河西岸来。   不过在实施进攻之前,安澜和诺亚必须先安顿好家里的幼崽,确保它们能够转移到对方反扑时扑不到的地段,而且还要避开其他掠食者。   这个任务理所当然地被交给了年长有经验的莫莉、后腿残缺无法进行快速追击的兔子以及战斗力和随机应变能力都非常出众的孔雀。   安澜在出发前把整个突击小队重新检视了一遍,最后把后来加入的年长公狼棕眼睛也派到了跟着幼崽的队伍中,担忧它和狼群磨合的时间还不够长,不足以在群间发生战斗时跟上狼群的步伐。   这样一来,最后越过黄石河的只有十头灰狼。   这十头灰狼里有经历过无数次风吹雨打的宽耳,也有成年后首次被卷入领地冲突的糯糯、眼线和神气;有战斗力惊人攻击欲强盛的小调皮,也有锐气不足机敏尚存的伤疤……可以说集合了整个家族最强大的力量。   面对这样一股力量,任何落单的敌人都只能调头逃窜,否则便和螳臂当车无异。   瓦皮帝湖的年轻人小分队就尝到了厉害。   说是小分队,其实更像是会结伴在某片区域活动的三头“独狼”,年龄均为两岁出头,该学的技巧都学完了,长辈的管束也放松了,正是最适合离开大群探索世界的时候。   它们常常在山地到河谷一带游走,通过嗥叫声和家族取得联系、参与集体活动,平时不是在磨练狩猎技巧,就是在跟踪入侵者的气味,寻找组建家庭的机会。   今天也不例外。   至少二十名游客在停车区用望远镜观察到了这三头在树林边上晃荡的年轻灰狼,而这二十名游客接下来也都看到了一生中最离奇的景象——   从西边跑来数头强壮的巨狼,它们在一头白狼和一头黑狼的带领下没有片刻犹豫地跑上了栈道,然后踩着栈道突入东岸领地,直奔三头瓦皮帝湖灰狼而去。   狼……用人行道过了河。   尽管这条栈道因为维修处于封闭状态,没有任何游客在上面步行,但狼群能这么自如地利用人类架设的改变自然的建筑,还是让所有在旁观的游客大吃一惊。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是用吃惊可以形容的了。   一共十头灰狼用比游泳不知道快了多少倍的速度冲过黄石河后,又持续加速,目标明确地朝着敌人狂奔。   其实瓦皮帝湖家族这三头灰狼活动的区域并没有特别靠近边界线,而是在其上游地带,只是它们太专注于远处低头吃草的鹿群,同时也没想到敌人会在两个月的平稳活动后突然暴起,因而在发现危机降临时已经来不及拉开距离了。   双方相距不到几百米时,入侵者没有急着往目的地直线进发,而是分成两个队伍从两侧的树林中加速前追,朝着这三头灰狼包抄而去。   当距离进一步缩短时,其中一头灰狼发现了端倪,并带着两名同伴朝远离白狼小队的方向逃窜,正正把自己撞到了黑狼带着的小队身上。   然后闪电般开始又结束的战斗。   许多游客从来没见过这样残酷的一幕,入侵者并没有讲究什么一对一二对二的规矩,而是一拥而上围住了瓦皮帝湖灰狼,有的用撞击掀翻对手,有的压制住脊背,有的牵扯住后腿,有的上去锁喉折颈,一个照面就把它们撕成了碎片。   快。   太快了。   当游客好不容易整理完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的心情,重新观察场上的局面时,却发现已经只有一头瓦皮帝湖灰狼还在奔跑了。   对黄石狼熟悉一点的狼迷也许能认出这是一头脾气比较凶悍的两岁公狼,平时对自己的父亲也偶有顶撞,但面对敌人狂风暴雨般的袭击,再凶悍的狼都凶悍不起来。   用惊恐万状都不足以形容它此时此刻的状态。   在无数人的注视中,这头年轻公狼埋头逃窜,一直跑到视野开阔的半山腰上、把慢下脚步的敌人甩在身后才停下来,仰起脖子,冲着天空颤颤巍巍地发出了示警和求救的叫喊。   可以清晰地看到:当第一声狼嗥发出来时,原本就从突击状态转为小跑状态的谷地狼群甚至跑得更慢了,紧接着,它们默契地聚集到白狼身后,跟着母狼王一起调头回转。   谷地狼群反应很快,对手的反应也不慢。   瓦皮帝湖公狼王一直在等待着冲突的发生,也一直在策划着一场袭击,它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被先袭击的那个,气得眼睛里都要冒出绿光来。   十五头灰狼在它的带领下朝着入侵者发起了勇猛的反扑,但它们才刚刚抵达战场,就看到敌人已经像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样缩回了自己占领的西侧地区。   这简直是在狼群的底线上疯狂跳舞。   任何一头阿尔法狼都不可能看着家族成员被屠戮而不作出回应,因此瓦皮帝湖公狼王立刻组织狼群从狭窄处过河追击。   敌人在向远处逃离,但这种逃离并不像是全线溃败时的仓皇逃窜,每当瓦皮帝湖灰狼加速上前想对某头谷地灰狼进行合围的时候,总会有同伴及时回援,将它带出致命的封锁圈。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一直回头只会拉低速度,永远不可能摆脱追踪。   十五对阵十。   它们只需要一路往前追,就像追踪奔逃的猎物那样,抱着不杀死几头也要把敌人直接驱逐出黄石河西部地带的决心,最终一定能取得成果。   所有瓦皮帝湖灰狼大略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它们一路追出河边平原,追入稀疏的树林,追到池塘边,看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不想见到的敌人。   棕熊!   出没在同一片领地里的棕熊和灰狼大多数时候都处于竞争关系之下,在黄石公园里,狼的猎物有超过60%最终都会成为熊的美餐,而在饭桌之外,它们往往会无视彼此的存在,除非碰到需要战斗的情形。   而眼下就是处于这样一种情形中:七月是棕熊发情交配的月份,公棕熊会跟踪母棕熊,围绕着它们发生争夺战,并在取得胜利后待在它们身边长达三周以上,毫不留情地驱逐任何潜在的竞争者和其他威胁。   此时此刻站在池塘边的就是一公一母两头棕熊,从状态来看,母棕熊表现得极为不耐烦,一直在回头朝着公棕熊低吼,而后者也因此变得十分暴躁,连连做出回应的咆哮。   狼群再强势,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去挑战它们。   但是这两头棕熊为什么不攻击谷地狼群呢?   明明前面十头灰狼大摇大摆地从它们边上经过,其中两头甚至还勇到从离池塘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穿过,隐入了更深层的树林里,却没有遭到任何驱逐性袭击。   为什么?   瓦皮帝湖公狼王百思不得其解。   在狼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中,保有许多和其他动物合作的经验。   这种合作最多的发生在狼和乌鸦之间——乌鸦给狼指明猎物的方向、提示即将到来的危险、并从狼的狩猎行为中获益。有时候年轻的灰狼还会有自己的乌鸦朋友,它们敢于在狼休息的时候直接跳到某头狼的身上或者两头狼之间的空地上,并不害怕会遭到袭击。   但是棕熊……它没听说过。   这些大个子无疑是危险的,从祖先留下的教训中灰狼们知道要远远地避开,尽量不和它们起什么正面争端,哪怕在食物受到抢夺时也要掂量掂量,能忍气吞声就忍气吞声,狼掺和进熊的争斗,或者熊掺和进狼的冲突,这种合作绝无可能。   不,那一定不是合作。   或许只是双方活动的区域比较重叠,或许是彼此路遇的频率太高,或许是先前发生过冲突但因为狼群规模不小导致毫无成效、不了了之,久而久之,这两头棕熊熟悉了谷地狼群的气味,知道追上去没有意义,所以对它们视若无睹。   两个月过去,瓦皮帝湖狼群反倒成了更陌生的更值得警惕的来客。   要赌一赌吗?   现在继续往前追的话,也许它们也会像对待谷地灰狼那样对待瓦皮帝湖灰狼,可是如果真的被卷入到和棕熊的斗争中,还要面对在远处树林里停下脚步虎视眈眈的谷地狼群,对瓦皮帝湖狼群来说就会变成腹背受敌的大不利场面。   对手如果一溜烟逃跑了它还好下决心,可对手反常地停下脚步,反而让它犹豫不决。   瓦皮帝湖公狼王不安地嗅着地面。   它需要立刻做出决定。 第191章   安澜在等待着对手的决定。   将瓦皮帝湖狼群引到这个池塘来是原本就被她和诺亚定好的战术,因为他们知道这附近总是有两头刚刚确定关系不久的棕熊在活动。   这两头棕熊自从被发现踪迹后平均每天都要被安澜派家庭成员出去骚扰三到四次,又因为母熊比较懒、公熊不想离开母熊太远,每每追出不到两百米就得调头折返,连根狼毛都咬不到,久而久之,它也知道出击没有意义,干脆把谷地狼群当做可以屏蔽的空气。   然而对外来者就不是这样了。   动物分辨敌友靠得是——气味。   母棕熊还好一点,公棕熊原本就是因为到处寻找配偶才游荡至黄石河西岸里来的,怎么可能熟悉早在交配季节一开始就退让到东岸的瓦皮帝湖狼群的气味呢?   碰到陌生的掠食者,做出防御理所应当。   安澜在跑过池塘的第一时间就站在高地扭头回望底下的景象,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两头本来在绕着池塘上演她逃他追插翅难飞戏码的棕熊一见到陌生灰狼就露出了警戒的姿态,公棕熊更是张大嘴巴摇晃着脑袋,希望将潜在威胁震慑在数十米之外。   敌人会来吗?   会来吧。   她站在狼群最前方感受着风中传来的焦灼之气。   灰狼家族中有高等级和低等级的分别,但家族在对外的时候总是团结的,谷地狼群每一次减员都会引起所有灰狼少则一周多则一月的沉郁,而当减员发生群间斗争时,面对那新鲜的尸骸和血气,很难有灰狼能压制住狂怒和恨意。   所谓决定,在最开始就注定了。   瓦皮帝湖公狼王无法就这样带着家族回转,尤其是当它们还占据数量优势的时候,如果它真的在这里止步服软,尽管家族当下会尊重阿尔法狼的经验和权威,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势必会产生对首领的怀疑。   不能放弃追击,不能挑衅棕熊……唯有绕行。   安澜瞥向小池塘右侧和左侧的山路,估量着哪一边更适合奔跑,最终将视线放在了没有太多倒伏树木阻隔的右侧。   果不其然。   几个呼吸之后,瓦皮帝湖公狼王一马当先地扭转方向,踏上了右侧的道路,其他灰狼立刻跟上,将下意识往右侧突击的公棕熊落在了身后。   见此情景,谷地狼群在安澜和诺亚的带领下顺势沿着左侧山路下到了倒塌的树木堆区域,再一次把“场景动物”置于两个狼群中间。   这一招非常卑鄙。   但是这一招也非常管用。   奔跑的谷地狼群不仅是在用近乎戏弄的举动挑衅瓦皮帝湖狼群,也是在用绕后的方式负面触发本就处于暴躁状态的另一种掠食者。   公棕熊肉眼可见地提高了追击速度,想要先行驱逐离自己最近的且正处于前行方向上的入侵者,然后再调头去处理那些闲来无事就要来撩拨两下的老邻居。   如果没有摆在中间的“场景动物”,安澜和诺亚无论如何都不敢在这么近的地方向一个数量上远超己方的敌人发起邀战,但有了棕熊做周旋,哪怕仅仅只是充当一个变数来源,就有了战斗的机会,有了无限可能。   比起谷地狼群的游刃有余,瓦皮帝湖公狼王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狼群之间每年都会发生无数次冲突,可在冲突当中把其他掠食者拖进来的局面几乎很难遇到,因此完全打了个它一个措手不及。   眼看绕行一时半会儿起不到什么作用,公棕熊又在后面穷追不舍,它不得不做出了眼下最合理也是最有胜算的举动——   将十五头灰狼分成了两个小队。   十二头灰狼继续从上方绕行,而剩下的三头灰狼则留在原地,它们是狼群中正处于速度巅峰期的三岁狼,如果任务是斩杀棕熊,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但如果任务只是骚扰并拖住棕熊一段时间,难度就没有那么高了。   可它们忘了,“场景动物”并不只有一头。   在公棕熊被回头挑衅的灰狼拖住放慢脚步之后,见到最有可能成为配偶的雄性在守卫工作上受挫,母棕熊虽然大为不满,脚下动作仍然不慢,同样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三头灰狼是拖不住两头棕熊的。   毫不意外地,瓦皮帝湖公狼王又从追击队伍里分出两头灰狼去加入战局,随着五头灰狼的停滞,这支追击小队的成员数量也从十五头下降到了和谷地狼群一样的十头。   为了确保殿后成员万无一失,将三分之一的有生力量分出去相互支援,自己把自己面对敌人的数量优势削减下来,把数量比拼变为质量比拼,如果是安澜带队,绝不会做出这种决策。   成员数量更多带来的……傲慢吗?   她在心里摇摇头。   就像经过千百次训练那样,谷地灰狼朝着在某个时间点上骤然回转,勇猛地朝着对手发起了冲锋。   这一下来得非常突然,以至于保持了半小时追踪节奏的瓦皮帝湖狼群在分秒之间难以习惯节奏的突然改变,阵型因手忙脚乱变得有些松散起来。   安澜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在罗密欧和小调皮的掩护下,她和诺亚像两把尖刀一样直直扎入了瓦皮帝湖狼群的心脏,一左一右奔向了他们最大的敌人,在狼群中猛然回过神来的——   阿尔法狼!   面对突然扭头奔来的敌人,瓦皮帝湖灰狼下意识地就要拱卫在阿尔法狼周围,可离得最近的两头大狼被罗密欧和小调皮扑住滚开,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空隙。   所有的策划都是为了这一刻。   人类世界战争中被广泛使用的斩首战术在灰狼的世界里也同样适用,安澜和诺亚没有半点犹豫,将速度提至最高。   作为一头大体型公狼,诺亚非常轻松地就将正处于奔跑状态的对手拦截了下来,甚至还把它向后撞了个踉跄,两头公狼翻滚了一圈,顺势撕咬到一起,雷鸣般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趁着它被压制住的时机,安澜从背后咬住脊椎,将它重重朝后一拖,牙刀借着这股拖拽的力就往更深处的骨头和神经刺去。   瓦皮帝湖公狼王吃痛,松开嘴巴,扭转半个身体,就想用锋利的牙齿将自己从敌人口中解脱出来,可它不回头时要面对折断脊柱的危机,回头时同样要面对将整个侧颈暴露在另一个敌人面前的危机。   诺亚当然不会跟它客气。   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瓦皮帝湖公狼王在感受从脊柱传来的痛苦之后又感受到了从颈部传来的痛苦,最关键的是两头处于不同方向的灰狼竟然还在朝反方向用力拉扯,几乎要把它的皮肉活活从身体上撕脱下来。   多年战斗积累的经验使它立刻意识到自己所处局面的不利性,一边挣扎,一边向家庭成员发出了请求支援的呜呜声。   它的请求是多余的。   瓦皮帝湖狼群在首领遭到袭击的第一时间就变得疯狂了起来,然而它们无法在短时间内突破由几头善战灰狼组成的防线,只能发出焦急而又痛苦的嗥叫声。   安澜拖拽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停顿,但她很快克服了内心深处的些微触动,将匕首般的牙刀向下扎得更深。   大狼群与大狼群之间很难和睦共处。   道理非常简单:   越强大的狼群能捕获的猎物越多,狩猎的成功率也越高,生存难度就会相对变小,但狼群的扩张需要用庞大而丰饶的猎场来做支撑,没有足够的空间,雌性就会自然而然地停止繁育,成年灰狼也会一头接着一头去开辟属于自己的天敌。   谷地狼群在故乡可以接纳松树场狼群,是因为它们的数量还没达到那片土地的承载极限,更何况那时松树场狼群的规模很小。   可瓦皮帝湖狼群不一样,它不仅规模可观,还明显打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继续扩大规模,这就导致了无可避免的领地冲突。   即使眼下没有纷争,对手甚至还退让了,但那都不是长久之计,在不远的将来,或许是这一茬幼崽成熟之后,或许是下一茬幼崽成熟之后,战斗一定会到来。   所以厮杀吧!   领地之战就是生存之战!   安澜沉下心来,放慢呼吸,四爪紧紧地抓着地面,上下颚用力咬合,感受着牙刀和脊柱摩擦时带来的奇异触感。   这感觉十分熟悉,太熟悉了,即使处于不同物种的身体当中,她本能地就知道该怎样固定切入点,该怎样发力,该从哪里把脆弱的脊柱折成两半,使敌人完全丧失战斗能力。   仿佛只有一瞬间那么短暂,又仿佛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一阵沉闷的响动从牙刀传入头骨,被仍在用力的白狼所接收到。   脊柱折断的声音在二十头狼厮杀的战场中应当非常微弱,根本不可能被其他灰狼捕捉到,但它们却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死亡的降临。   安澜松开了对手。   阿尔法狼在地艰难地向前爬,它的后腿已经无法再被驱动了,仅凭前腿的力量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身体,很快就因伤势栽倒在地,发出濒死的几乎是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这声哀嚎就像冰冷的针一样没入了瓦皮帝湖灰狼的耳朵,使它们睁大眼睛,瞳孔紧缩,尾巴僵硬,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和它们相反,谷地灰狼越战越勇。   眼线一条腿不能动弹,似乎是腿骨被和它交手的敌人折断了,但它仍然还在英勇地奋力撕咬,和自带眼线的秀气外表截然不符。   年纪最小的糯糯也毫不示弱,身上沾满了翻滚得来的草屑、尘土,以及慢慢洇出来的斑斑血迹。   葡萄、罗密欧和小调皮默契地同四头灰狼周旋,抓住敌人彷徨的时机,小调皮悍不畏死地冲入敌群。受到它的震慑,那四头灰狼下意识地扭头就想逃离,其中一头却被罗密欧咬住了尾巴,只是重重一扯就从中间生生扯断,令它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最惨烈的是和棕熊处于一处的小队。   当它们的意志动摇时,躲闪的脚步就变得无比沉重,而棕熊的牙齿和巴掌都是夺命之物,只需要挨到一下,拔出来就成了破裂的气球。   狼群在能见到胜利的曙光时是英勇的,可一旦接近失败之门,那股勇气就会像掌中流水一样飞快地消逝,将整个家族像多米诺骨牌般一一推倒。   复仇的火焰熄灭了。   蛇毒般的恐惧占据了上风。   从第一头开始,瓦皮帝湖灰狼接二连三地朝着河流的方向逃窜,品尝着数年以来第一次尝到的象征失败的苦涩滋味。 第192章   失去首领的狼群是脆弱的。   父母狼是整个家族的精神支柱,也是维系狼群血缘关系和等级关系的基石,一旦在战斗中、狩猎中或人类的猎杀中失去其中一位,剩下的一位就必须在心伤中做出选择。   莫莉就曾做过这样的选择。   现在这个重担被压在了瓦皮帝湖母狼王身上。   谷地狼群踏过黄石河后的某个夜晚,安澜在狩猎中听到了从领地边缘传来的歌声,似乎有无数灰狼在对着月亮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正是在那时,她知道选择已经被做出——母狼王离开了。   它留下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狼群,两个空悬的阿尔法狼的位置,以及许许多多还沉浸在死亡带来的阴影中无法自拔的家庭成员。   这个消息对瓦皮帝湖狼群来说无疑是不幸的,因为它们很快就会迎来围绕权柄展开的站位和争斗,假如在短期内无法把局面稳定下来的话还可能就此分崩离析;但这个消息对谷地狼群和东北部的几个小狼群来说却是有利的,让它们都把目光放在了失去稳固防御力量的土地上。   安澜比任何一个狼群都要早采取行动。   作为战果的制造者,她决不允许自己亲手打下来的土地白白落到其他家族手中,发现猎物群活动异常的第一个下午,谷地狼群就在她的带领下朝着更东侧的区域进发。   这本来应该是一次探索活动,通过大面积的搜索确定还有几头灰狼在附近活动,顺便确定哪些地区是瓦皮帝湖狼群曾经常用的以后可以被用到的猎场,但这次探险活动在半小时后就变得有些无聊起来。   倒不是说没有狼的踪影。   恰恰相反,整片东区都充满了灰狼活动的痕迹,只不过这些痕迹太浅淡也太谨慎了,几乎都是独狼或两三头狼留下的。   任何一头灰狼在侦查到这样的景象后都只能做出一个判断:完整的狼群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就像掉在地上的水晶球的一样被摔成了碎片。   目标丢失让谷地狼群以从未想过的迅猛速度占领了东区的大部分猎场,并留下了新鲜的领地标记,但化整为零的老对手也给狼群带来了一个新的难题——   入侵者。   在黄石河西岸,谷地狼群或许和瓦皮帝湖狼群一样熟悉地形,但在黄石河东岸,它们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熟记地图。   陌生地形会给防御带来瑕疵,特别是当狼群出发去狩猎、将幼崽和保姆狼独自留下的时候。   八月上旬,留在暂栖地的莫莉、兔子、眼线和小调皮遭到了一次袭击,入侵者是三头来自前瓦皮帝湖狼群的灰狼。   莫莉在入侵者出现在山头上的第一时间就用嗥叫声向狼群发出了预警,随后更是同三个儿女一起死战不退,保护那些还没有自保能力的幼崽。   四头保姆狼远远超出正常狼群需要的保姆狼数量,但它们被留下要不是因为年龄大了,要不是因为腿脚不方便,其实主战力只有小调皮一名。   如果那天不是忽然下起雷雨来,等安澜和诺亚带队回去支援的时候估计只能看到一地尸体,即使如此,眼线也受伤惨重,在两周后因为伤口恶化离开了尘世。   这次失利使安澜下定决心对新领地进行扫荡。   整个九月和十月,谷地狼群处决了六头进入新领地范围的入侵者,不管它们是外来客还是这片土地来不及撤离的旧主。   频繁的杀戮使得其他游荡者从狼的哀嚎声和尸体的腐臭味中得到了应该得到的讯息,贸然闯入的独狼数量一下子变得稀少,即使偶尔有闯入者也做得比往常更加小心,轻易不会留下什么容易追踪的活动痕迹。   强化防御在行为上是残酷的,但它收到了该有的成效,给处于快速发育期且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幼崽创造了一个安全的成长环境。   十只幼崽就这样慢慢长到了半岁。   这个年纪的小狼在外形上已经非常接近成年灰狼,就是耳朵和脑袋的比例较之成年灰狼来说还是要大上很多。   它们身上披着的棕色毛发差不多褪完了,套上了雪地泼墨般经典的北美灰狼外观,眼睛里朦胧的蓝色也早已消失不见,就像拨开云雾之后露出天空一样露出了本来该有的色彩。   随着幼崽不断成长,研究者、园区工作人员、狼迷和游客对谷地狼群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这种关注在纪录片播放后到达了一个顶峰。   无论是跟踪拍摄到五月份的摄影师还是一直在追踪狼群成员变动的卡恩小组都没想到竟然真有一个狼群能养活十只幼崽,因为这意味着它们要么是通过某些经验规避了幼崽成长道路上的一切风险——饥饿;寒冷;疾病;掠食者;玩耍受伤……要么就是在这一年里有着老天保佑般的好运气。   事实上,就连安澜自己都被半岁六分之一的死亡率给吓了一跳,毕竟她也经历过幼崽因未知疾病死亡而所有灰狼都无能为力的时期,深知这些小狼在自然面前的脆弱。   唯一让她有点不高兴的大概只有瞳色了。   活下来十只幼崽,葡萄的四只幼崽更是全活了,竟然只有一只继承到了它葡萄石般美丽的绿眼睛,其他都褪成了和爸爸罗密欧一样明黄色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这头幼崽还有点像兔子。   性格软糯代表着它争夺交配权的概率很低,甚至能吸引到异性结成配偶的几率也很低,要想有更多绿眼睛小漂亮还得靠葡萄,而且大概率只能等后年或者大后年。   对此,两头颜控阿尔法狼很是“不满”,导致罗密欧有段时间都觉得背后要被盯出四个洞来,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了阿尔法狼生气,在狩猎中更加卖力。   但安澜和诺亚喜欢归喜欢,对所有幼崽还是一视同仁的。这里的一视同仁当然不是指一视同仁的优待,而是指一视同仁的严、加、管、教。   半岁大之后,所有小狼都被送到走路迟缓的莫莉那里接受“启蒙教育”,又被诺亚亲自盯着跟着狼群跑动参与狩猎,远远看去就好像一长串跟在大群后面的小萝卜头。   为了让它们早点适应黄石公园里频繁的群间斗争,安澜还大幅降低了它们彼此发生争斗时长辈介入劝架的频率,虽然短期代价是十只小狼个个带伤,但在一番摔打过后,竟也有几只表现出了和小调皮年幼时如出一辙的进攻欲来。   就这样一边熟悉领地、巩固防线,一边对新成长起来的成员进行严格训练,谷地狼群在十一月时将领地面积推到了极限。   再继续扩张下去只会增加无意义的巡逻体力消耗,在确定东部猎场足够使用后,安澜做主放弃了象背山附近的领地,把活动区域圈在了黄石河两岸。   约莫是察觉到了风暴的降临,也察觉到了谷地狼群现在和将来都会是黄石公园里一股崭新的可以左右领地格局变动的力量,十一月底、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工作人员踩着雪道进入东部领地,对诺亚实施麻醉并给他套上了电子定位项圈。   他们的预料当然是正确的。   冬季是灰狼活跃的季节,也是最需要食物支撑的季节。   这段时间的休整使谷地狼群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而小狼们也都有了自保能力,可以适应北方一团乱麻般的局势。   狼群在追踪一群驯鹿首次踏出了新领地的边界线。   进入黄石公园后第一次,它们见到了被誉为“狼迷乐园”的拉马尔山谷,也嗅到了风中飘来的至少三个狼群活动的气味。 第193章   监护电子定位器信号的工作人员最近每天上班都很忙碌,因为大黄石生态圈的内的狼群势力范围每天都在产生变化,而这些变化最初是由玛丽峰-象背山地区的动荡引起的。   仅仅用了半年时间,狼群相互挤压、崩散引起的风暴便从内圈刮到了外圈,此时内圈本身的变化还没有停歇。   诺林一大早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同事们有的端着咖啡杯,有的举着三明治,但无一例外的都困倦得耷拉着眼皮,指着房间里最大的那台显示屏,让他去看电子定位系统的狼群活动报警。   灰狼保护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每天上班时检查有无信号消失或停顿的情况,下班时拉一张活动范围图和昨日对比,平时哪怕起来倒水经过电脑时也要瞥一眼,个个都把不同狼群的信号记得滚瓜烂熟,因此诺林一走过去就睁大了眼睛。   在蓝色、黄色、绿色、紫色、红色的层层叠叠歪歪扭扭的线圈中,有一条白色线条正在直直朝其他几个线圈盘踞的地方延展。   这根白色的线非常孤单,从醒目程度上来说完全比不过其他数量众多的颜色,但此时此刻它显得那样醒目,直直抓住了所有工作人员的眼球。   “这是……谷地狼群?”诺林转过身向同事寻求肯定,在得到一个点头作为回应后就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才稳定了几个月就又换地方了啊……”最后他说道,“从一开始搬家到黄石来我就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狼群,现在看来还真没想错,竟然一直在搬家,不像正常狼群的活动习惯啊。”   “只能说还好挂了追踪器。”同事点点屏幕。   他们都很担心继续向东北方移动的谷地狼群会和常年在那附近出没的几个狼群发生冲突,虽然大规模的群间战斗每年都有,但发生在陌生对手之间的总比发生在老对手之间的更加摸不到对方的底线、更加难判断对方的动向、更加激烈,也是一个事实。   北部地区总被他们调侃成拳击场是有理由的,因为地理条件优越、有蹄动物活动频繁,许多狼群都对这片土地有想法,盘踞在这里的相互纠结的各色线条也是最多最密集的。   “出去看看吧。”诺林叹了口气。   从线条来看,白色一直在移动,其他几个颜色截止目前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说明被套上项圈的灰狼都还活着,是好事。   只希望他们能赶在冲突发生之前到达现场,即使无法插手野生动物之间的竞争,能为动物研究记录下一些宝贵的资料也是好事。   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认真请求起了作用,汽车一路开到罗斯福塔区调头向东行进时,办公室里打来电话说谷地狼群停下了脚步,而且有游客看到它们在吃东西。   诺林二话不说就给老友卡恩挂了个电话。   卡恩也很清楚现在打这个电话是为了什么,于是也懒得寒暄,直接说出了自己一路跟踪时看到的景象,得出的结论是——“狼群是因为追踪一头母鹿进入拉马尔山谷的。”   “所以它们会在狩猎结束之后离开?”诺林直戳核心,“通常因为追踪猎物离开领地的狼群都会在狩猎结束后第一时间回到比较熟悉的区域,领地标记会让它们焦躁不安的。”   “前提是领地标记本身没有问题。”卡恩指出。   的确,如果按照追踪图上显示的狼群活动轨迹来,那么至少有四个狼群都有可能在从罗斯福塔区到拉马尔山谷的范围里做过标记,这就意味着任何进入这片区域的外来狼群都会感觉到混淆,而且还会感受到机会。   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话来说——既然你们(规模甚至还不如入侵者的狼群)都可以在这个地方留下标记,那我也可以吧。   “谷地狼群是很有进攻性的狼群。”卡恩在挂电话前说道,“或者也可以说,阿尔法狼很有目的性,我跟踪研究它们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老朋友,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认为凯莉和诺亚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事情大概率是没那么简单。   诺林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挂断电话(还不忘提醒一句“大黄石生态圈里的灰狼都没有官方名字只有编号顶多是研究员私下叫叫”),然后给正在跟踪其他狼群的研究员发去了信息。   又不能干涉狼,又不能干瞪眼看着,所以还是抓紧这难得的不同狼群间交流的机会,大家就准备好迎接从拉马尔山谷晕开的冲击余波,一起好好做研究吧。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在到达目标停车区、看到正在对峙的谷地狼群和救援溪狼群后简直是心如止(死)水(灰),也就是转眼看到谷地狼群后面跟着的幼崽军团时抽了抽脸皮。   那些都是半岁大的小狼。   换了别的狼群根本不可能把这一大票在战斗中毫无作用的半岁狼放在离陌生狼群不到三四百米的地方,可是谷地狼群就有这么勇,就有这么大摇大摆,那架势一看就不是一时兴起狩猎狩出了领地范围,而是早有预谋。   偏偏救援溪狼群还真就跟被镇住了一样,两头阿尔法狼看看挡在前面的成年灰狼,又看看远处的小狼,罕见地表现出了犹疑不决。   它们早就习惯了北部地带的活动“规则”。   活动范围重叠、领地不排他……这些在丰富的食物资源面前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这里还有数不尽的鹿群供应,它们就能做到无视那些抢食的邻居,只专注在自己的家族身上。   大家都在遵守这个规则。   因此当强势的瓦皮帝湖狼群向东北施压时,所有在这里活动的规模较小的狼群都没有退缩,而是共同扛起了自南向北席卷而来的洪水般的压力,并最终将强敌拖在了边界线附近,没有让它们染指那些丰饶的猎场。   既然成功做到过一次,那么就必然能做第二次,只是灰狼们无法预料到竟然会出现这种不打招呼就拖家带口长驱直入的敌人,冲突发生时只有救援溪一个狼群在这附近。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一旦让入侵者不管不顾地闯到了猎场附近,再想将它们驱逐出去,势必要付出更长的时间和更沉重的代价。   说来惭愧,狼是更适合顺风作战的动物。   小狼群组成的阵线在看不到胜利的曙光时很容易就会因为彼此血缘关系不紧密而分崩离析,假如入侵者的独占反应不激烈,那就会更糟,只要能在猎场边缘混一口饭吃,恐怕这分崩离析还会来得更早些。   然后会怎么样呢?   一个由九名成员(包括幼崽)组成的家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一个由二十三名成员组成的庞大家族相抗衡的。   救援溪狼群的阿尔法狼沉默地站在山岗上。   它们并不愚蠢,多年的生存经验已经让它们充分知晓在没有准备和后援的情况下贸然同数量数倍于己的入侵者战斗完全是求死的行径,在某些时候,它们必须等待,它们只能等待。   于是阿尔法狼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至少今天,它们不会战斗。   在敌人冰冷的注视中,谷地狼群将队伍收拢,大狼保护着小狼,毫不犹豫地踩过了气味浓郁的三棵大树,进入了这片被共同占有着的土地。   待在停车区的工作人员放下望远镜,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诺林有种古怪的预感。   尽管今年从罗斯福塔区到拉马尔山谷的北部地带仍然处于混乱之中,但明年,后年,大后年,只消等待谷地狼群的这波幼崽成长起来,这个格局就会迎来巨大的改变。   而这也是安澜和诺亚最初的计划。   他们在入侵这片领地的时候就想好了将来应该怎样去面对危局,也做好了可能会在初期失去一些成员甚至一年两年不添加新成员以巩固统治的准备。   当一块游戏地图到处都是资源点、且还有大量资源不断在边界线上流动的时候,想要把所有竞争者挡在外面几乎是不可能的,唯有不断发展自身、强大自身,使整个家族牢牢凝聚在一起,震慑住那些入侵者,才是可取之道。   正如现在发生的一样。   从风中传来的讯息告诉安澜远处的山岗上有狼,谷地的树林里有狼,寂静的河流边也有狼,但此时此刻,这些灰狼只能不安地站在原地,伸长脖子朝着空中轻嗅,忍耐着猎场被占据后的恼怒之情,甚至不敢用嗥叫声进行什么有力的阻击,因为它们还没会合到一起,仅仅凭借自己的力量,它们畏惧可能会到来的打击。   强大是所有掠食者一生的追求。   谷地狼群眼下还并非无所不能——它们的成员数量比之灰狼记录中最高的近四十头还有很长一段发展距离;它们的队伍中还有不精于战斗的伤员和老年;它们还有比其他任何狼群都要多的幼崽需要保护和照看——但即使如此,安澜当上阿尔法狼之后长达两年的经营已经初见成效。   盘踞在拉马尔山谷的狼群或许能抵挡住许多曾经想涉足这片领地的入侵者,但却无法抵挡住谷地狼群,盖因后者并不是撞击在石头上就会轻易散去的烟云雾气,而是一把锋利的宝剑,直直地破开壁障、刺入内里。   谁也不能把它们赶走。 第194章   拉马尔山谷的领地动荡正如工作人员所料的那样造成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被暂时隔离在核心猎场之外的狼群不得不在边缘地带游荡,对其他狼群的领地造成挤压。   驻扎在黄石公园里观察学者都悲喜交加。   悲的是狼群相互挤压必然会导致冲突,冲突有很大几率会致使他们已经观察了多年的像朋友和孩子一样的灰狼个体丧生,严重的甚至可能导致整个家族被从记录中抹去;喜的则是得以观察到更多发生在种群间的社交行为,和缓或者激烈。   卡恩·怀特同样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谨慎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回谷地狼群好像没有继续往其他地方挪动的意思了,才联系研究员们把狼营挪到拉马尔山谷附近来。   狼营搭建在半山腰上,视野开阔,又因为有树林的遮蔽,不登上用作眺望的双层建筑的话就能凭此避开底下公路上停车区游客的窥视,可以说是两全其美,大家都很满意。   唯一让研究员有些担心的只有使用寿命。   原本以为按照谷地狼群闲不住的性格,这一次搭建起来的临时营地又只能存活几个月,顶多是半年,但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一年半过去,两年过去,营地里的陈设越添越多,慢慢从简陋的帐篷区恢复到比在落基山脉北部时还要完备的模样,狼群都没有再迁徙。   谷地灰狼就这样在拉马尔山谷安了家。   研究员们慢慢放下心来,开始把自己的生活同这片营地所处的位置联系在一起做新规划,一些需要长期跟进的项目也被提上了日程。   卡恩挂着这些项目总负责的名头,其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三天两头往狼群里跑,美其名曰收集资料,并培养后辈和实习生。   拜访并不是从狼营一落成就开始的。   头几个月里卡恩根本不敢徒步靠近在休憩的谷地狼群,因为那十只小狼仍然处于无法保护自己的成长期,而且救援溪狼群为代表的几个“土著狼群“还在不间断地寻找机会制造麻烦。   本意是要去和灰狼好好相处,要是反而被误会成是敌人或者不小心被卷入几个狼群之间的争斗就糟糕了。   转折点发生在冰雪消融的春季。   某天夜里卡恩在整理排泄物样本时听到附近山上爆发出一阵极为恐怖的咆哮声,等他匆匆冲到二层建筑和其他研究员碰头时,就听到从河谷和另一侧山头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狼嗥响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早天才刚蒙蒙亮,研究员们就焦急地离开营地,带着无人机和热成像仪出去搜索狼群冲突留下的痕迹。   派出去侦查的无人机在昨夜狼嗥声汇集的地方发现了六头倒在地上的灰狼,有的早已变得僵硬,有的虽然还在喘息,伤势却很严重,似乎随时都会跨过死之国度的大门。   围绕着这些灰狼的是谷地灰狼。   显然它们想方设法坚守住了阵地,并且成功对敌人成功造成了四次减员,但这些减员不是毫无代价,因为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尸体边上穿梭,尝试着把属于家庭成员的遗体从战场中完好无损地拣出来放到干净的地方。   卡恩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莫莉和它的配偶。   对任何一名抱着爱意和狼群相处的研究员来说,看到自己从小观察到大的还起了名字的灰狼死去都是一个十分令人心碎的景象。   这一年莫莉已经十分年迈,放眼整个园区的历史都可以算得上是长寿,大家其实多多少少都做好了失去它的心理准备,可是他们期待的死亡会发生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发生在一条被月光点亮的小河边,绝对不是在战场上。   没人能想得到。   谷地狼群曾经的行事准则在卡恩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他看得很清楚,记得也很清楚,凯莉和诺亚上台后就构建起了一套崭新的行事准则,在这套体系中,年老体衰的灰狼和受伤导致残疾的灰狼基本不被要求承担任何战斗职责,只会被安排去看护幼崽,以及放哨。   他不认为这个原则会在一夕之间改变。   那么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敌人给的压力太大,导致两头前任狼王也必须参与到战斗之中,否则就会让家族里新生的嫩芽在开放前就被焚毁?   还是说莫莉像许多其他野生动物那样能够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比起成为狼群的“负累”死去,它更愿意死在一场保卫家族的战斗之中?   卡恩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脸上带着两道伤疤的年轻一些的雄性灰狼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配偶,也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位前任首领对家庭该有的责任,因为它是躺在莫莉身边头挨着头肩膀挨着肩膀死去的。   光凭这一点,卡恩就非常触动。   而从行动上来看,谷地灰狼也为此震动不已。   有灰狼在对着天空发出哀鸣,年轻的小狼挤在外围不知所措,但行动都很迟缓,显然是也沉浸在不安和痛苦之中,凯莉和诺亚带着几头灰狼正在战场边的大树下挖狼穴似的挖洞,似乎是想要把遗体埋到泥土里去。   丽芙的相机忠实地记录下了每一秒钟。   这种埋葬行为很罕见,非常罕见,但也并非第一次被研究学者目击。就是在黄石公园里,曾有学者观察到灰狼挖坑埋葬乌鸦的行为,并且她非常确信这种行为是出于对陪伴多年的“老友”的纪念,而不是出于对“食物”的储藏。   卡恩研究狼的年限越长,就越觉得它们是种感情丰沛的动物,而这种认知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断得到巩固——谷地灰狼连续好几天都在战斗发生的地方徘徊,每次徘徊结束之后还会在首领的带领下久久地嗥叫,无疑是在为同伴,不,长辈的逝去感到悲伤。   纪念持续了整整一周。   在这一周时间里,黄石公园灰狼保护办公室的记录屏幕上再也没有捕捉到其他颜色线条入侵白色线条盘踞地点的案例,大约在那场惨痛的战役中其他几个家族也受到了重创,丧失了入侵核心地带的动力,从此只在边缘游走。   邻居彻底安分了下来、小狼的自保能力不断提升、失去亲人的痛苦也在慢慢抚平……当谷地狼群彻底恢复到从前在玛丽峰那样轻松的样子之后,卡恩也顺势恢复了对狼群的拜访。   不过毕竟有一段时间没靠近狼群了,虽然知道狼的嗅觉和记忆力都很不错,由狼驯化而来的家犬更是过了几年都不会忘记自己熟悉的人类,但他在第一次尝试恢复联系时还是表现得十分谨慎。   所幸他并没有被排斥。   已经过了壮年期的凯莉和诺亚像迎接一个老朋友那样熟络地迎接了他,两头灰狼还破天荒地允许他按照社交礼节用亲吻吻部的方式对它们表达了自己的尊重和喜爱。   其他灰狼多多少少也还记得这个被阿尔法狼接纳的人类,当卡恩坐到离狼群只有四米远的地方时,没有一头成年灰狼表现出攻击欲,当年对他最有戒心的两头后加入的公狼也不过是保持了警戒状态,掀起眼皮朝这里看了两眼,就专注地做自己的事去了。   威胁最大的反而是那些一岁多大的小狼。   它们一方面对陌生的两脚兽充满了好奇,另一方面又因为己身战斗力还不足以和长辈媲美所以对任何危险的东西都充满了警惕,由此造成了一种徘徊状态,很是蠢蠢欲动。   卡恩倒是很想和谷地狼群的下一代搞好关系,可他也知道这个年纪的灰狼做事情没轻没重,很容易就会造成严重伤害,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时不时还会往后躲避。   凯莉和诺亚很快就发现了他的窘境,于是便坐到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把自己当做人类和其他家庭成员中间的隔离地带。如果有小狼靠得太近、表现得过于亢奋,做出露牙刀或者拱起身体的战斗预备行为,阿尔法狼就会从喉咙里发出滚雷一样的咆哮去进行大声呵斥,直到它们悻悻地垂着头离开。   这份亲近和体贴让卡恩倍感感激。   他总是想到自己当年一手养起来的石滩狼群,尽管那些美丽的动物已经因为种种天灾人祸离开了尘世,但在一个崭新的野生狼群里,坐在这些同样美丽的动物中间,他似乎又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找到了当时支撑他进入这个行业的热爱之情。   这种热爱使得卡恩抓紧更多时间和谷地狼群待在一起。   从前是因为要抓紧幼崽出生前狼群防御力量并不多也并不那么排外的那段时期,今年谷地狼群没有新生儿降临,他心中的紧迫感却不减反增。   凯莉和诺亚都不小了。   灰狼的平均寿命过于短暂,在黄石公园里生活着的狼平均寿命大约在4.8年,在园区外生活着的灰狼却只有短短的3.5年,假如这两头阿尔法死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这样和狼群平静地晒着太阳坐一下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找到两头眼睛里闪着如此明亮的光的灰狼。   卡恩深深爱着这些灰狼,但却无法为它们做更多,只能旁观。   谷地狼群为了躲避猎人的枪口才迁徙到了这里,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它们能够从此幸福快乐地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希望世界上的其他灰狼都再也不必面对来自诱饵的威胁,也希望人类世界能够找到一个和自然和平相处的方式。   不管有多难,不管要多久。   那一天总会到来。   他希望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再向他的孩子,他孩子的孩子,说出这些年在狼群中写下的故事,告诉他们,一个强大的狼群是怎样炼成的。 第195章   谷地狼群对拉马尔山谷的统治长达二十年。   安澜有幸成为了这一王朝的奠基者,陪伴它度过了最初的三载时光,最后在一个熟悉的大雪天合上双眼。   彼时诺亚已经离开狼群半年了。   黑狼在卸任之后就开始重新化身为摸鱼选手,最后两周更是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睡着就绝不醒着,安澜干脆留在暂栖地里一边看护幼崽一边看护他,结果因为有人陪着,这家伙更加放松,连警戒都不做了,一睡就是一整天。   这种状态一直拖到第一场雷暴落下来的时候。   当天诺亚精神非常好,不仅起来和三个月大的幼崽玩了一个下午,甚至还主动出击吓退了一名游荡到暂栖地附近的外来客。   两头阿尔法狼像曾经去翘家去狼营过夜时那样靠在一起坐了整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安澜和他玩了一会儿下棋游戏,然后就写起了早该说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们尽量理性地约定了往后的世界中假使还能碰面时应该使用的接头办法,并提前与对方说了声对不起——   生活在动物世界中,转生成任何动物都是可能的,说不定哪天脚下踩死的蚂蚁、为了果腹猎杀的兔子就是曾经认识过的战友,如果不早早说开、放宽胸怀,那么到往后的世界里恐怕做什么事都无法顺应自然,反而给自己套上了一层畏首畏尾、可能致命的枷锁。   能够成为一条艰难道路上相互扶持的同行者无论对安澜还是对诺亚来说都是幸运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但这样的缘分……谁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停止了勾画。   那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山巅跃出,无数水珠在湿哒哒的草地闪烁着珍珠般的微光,数年来第一次,安澜没有把诺亚当做枕头来依靠,而是成为了被倚靠着的那个枕头。   她静静地坐着,看着因为天幕拉起而离开巢穴的飞鸟,直到耳边的呼吸越来越轻,穿过皮毛血肉感知到的心跳变得越来越慢,温暖的身体变得冰冷,变得僵硬。   前任阿尔法狼的逝去让整个狼群都悲痛不已。   曾经和诺亚玩大的二十几个小辈个个都嗥叫得很伤心,有的小狼哭着哭着还发出近似抽噎的声音,听着真是可怜极了。罗密欧学着阿尔法狼曾经的样子带着小狼们在树下面挖了个坑,把皮毛因为衰老遍布白色的黑狼埋到了坑里。   第二天,得到消息的卡恩赶到狼群。   现任阿尔法狼非常尊重安澜和诺亚的意见,从来也没有对这个研究学者龇过牙,即使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仍然把他放了过来,让他抱着安澜的脖子坐倒在地,一边抚摸着她有点干枯的皮毛,一边默默流眼泪。   后来薇拉也来了一次,已经知事的小姑娘因为对她有救命之恩的灰狼死去而放声大哭,嚎啕声从底下停车区一路传到几百米开外的林地里,惹得许多灰狼频频竖起耳朵,还以为是有什么强敌。   安澜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她只是觉得……非常不习惯。   心里有吐槽欲的时候不能再用一个眼神精准传递出自己的想法;遇到困境的时候必须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思考,无法兼听旁人的观点;无聊的时候拨开乱草在泥地里爪子画下线条,也没有一头黑狼像闻到肉味一样兴奋地接受挑战,明明是个臭棋篓子,屡战屡败后眼睛还在闪闪发光。   现任阿尔法狼继承了她的传统,年迈的灰狼不需要去承担什么战斗任务,渐渐长大的幼崽能跑能跳,她也看顾不过来,最后丢给了同样上了年纪的小调皮。每天除了进食和睡眠,能够去做的只有吓唬入侵者和观察幼崽成长,日复一日,再复一日。   其实安澜一直知道自己应该是后走的那一个。   穿越时黑狼的身体年龄就比白狼大整整一岁,而且雄性动物也并不以长寿著称,更不用提当年在保护狼穴时诺亚还受过很严重的伤,肯定会有点寿命上的影响。   只是怎么说呢?   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   也不是年轻的时候,还有着想要把整个家族带到更好的地方生活的愿望,现在王朝像初生的太阳一样冉冉升起,接班的夫妇也十分能干,作为一头老狼,安澜充分体会到了莫莉妈妈在不用带崽之前的心情,也明白了它当年为什么会越来越没精神。   所以当用野兽直觉感应到死亡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并不觉得忧伤,反而久违地又期待起来。   摆脱了这具被牙齿问题、关节炎和其他陈旧伤折磨着的虚弱老迈的身体,在新的世界里,或许会有其他生存挑战等着她去面对,等着她去跨越,等着她去大展身手。   这么想着,安澜在大雪天里沉沉睡去,把灵魂浸入到一条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的扭曲隧道里,失重感伴随着下落而升起,当最终被投入某一个世界时,就好像一直在坠落的人忽然被拉住,成倍增加的重力瞬间就让她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了。   安澜睁开眼睛,习惯性地去打量这方崭新的天地,第一个想法很快就出现在了脑海中——好熟悉的视角!   这个视角简直和她变成金雕的时候一模一样:灵魂被定在半空中不能移动,只能看到非常有限的画面,命运如何全取决于穿进哪个蛋里。   事实上,她一看到鸟蛋就开始头痛。   鸟蛋,个头大,两枚。   这三个因素凑在一起,简直就是在大声嚎叫“这肯定又是那种一生生两个、一个养一个当备胎的物种”,并且按照穿越一贯的风格,她想穿进先孵化的鸟蛋里去大概是不可能的。   唯一能给点安慰的现状大概只有“这毕竟还是个房间”那么回事,房间意味着两脚兽就在附近,哪怕亲鸟不孵,亲鸟不喂,至少还有人类会孵会喂……吧。   安澜生无可恋地盯着底下。   可是她盯了五分钟都没等到有亲鸟回到手工制造的巢里,反倒等到了个穿着背心踩着皮制凉鞋的老人,他一进来就探头往鸟巢里看了看,然后中气十足地对着门外喊了声“过来”。   几秒种后又冲进来一个长得挺老实本分点的小年轻,一进来就被老头瞥了两眼,后者旋即用手把他挡到一边,自己用容器装好了两个鸟蛋,示意他跟着到另一个房间去。   看来这蛋是不准备让亲鸟孵。   安澜也说不上来是觉得有点不平还是松了口气。   被叫做“小陈”的年轻人跟着年长者一路往房间外面走,安澜跟着在上面一路飘,在经过一扇看起来是通往后院的玻璃门时瞥见了草坪中的景象。   这个后院面积非常大,顶上有细密的藤条拉着防止任何一只鸟儿飞走或翻出院墙,同时还挂了很多装饰物隔出遮挡阳光的地带和可供玩耍的地带,底下则是无数用来休息和攀爬的树枝藤蔓造景,而在这些造景之间,一百多万人民币不是在站着梳理毛发,就是在到处乱飞。   光一眼安澜就认出了绿翅金刚鹦鹉、绯红金刚鹦鹉、蓝黄金刚鹦鹉、葵花凤头鹦鹉,甚至还有一对珍稀的紫蓝金刚鹦鹉和一只孤零零站着的棕榈凤头鹦鹉,更不用提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鹦鹉。   这真是捅了鸟窝了。   要是没有相关证件,饲养人估计要到牢里去清醒清醒,毕竟这里饲养着的多种鹦鹉都不是普通人在国内能养的,如果按照法律法规来,养个小太阳鹦鹉都要进去蹲几年。   如果真能养的话估计很多人都会愿意去养。   不说那些五颜六色的认得出认不出种族的鹦鹉,光是那对最引人注目的靠在一起的紫蓝金刚鹦鹉就足够炫目,太阳光一照,安澜的眼睛都无法从这对翅膀上闪烁着迷人紫光的靛蓝色大鸟身上移开,在两个人类端着鸟蛋上楼切断视野时还觉得意犹未尽,很是遗憾。   正巧两脚兽也说到了她担心的话题。   被称为小陈的年轻人似乎是老人朋友的后辈,因为一直找不到工作,干脆被雇佣来看护这些鸟儿,平时也帮着估计挺有钱的土豪老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言谈间他一直旁敲侧击地询问老人是否有相关证件,一开始都被打个哈哈过去了,后来得到的回复却不怎么让人安心。   “国内养这玩意的可不少,说是要办证,实际上大家都不办,反正只要有钱,哪里都能买到,什么样的都能买到。”老人回答,“二十万一只,三十万一只,五十万一只,价格越炒越高,卖家随便叫,买家随便买,只要不发到网上去,也别整天带出门去遛弯,谁会来管,谁会来查,你想太多了。”   这是真心话了。   不开玩笑地说,凡是玩鹦鹉的都知道该去哪里找货源,无非是会不会去干这种违法的事。   可是安澜心里还是有个疙瘩,毕竟不合法的东西还是不合法,最后这些鸟儿的下场不知道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被养在这个房子里,还是会被卖到其他地方,运气好的被救护,运气不好的变成野鸟,或者受到糟糕的照料。   她这里仍在思考,那边老人继续说话了,一开口就是大杀招——   “别小看这些鸟,好好照看,小陈,这玩意养好了能给你送终。” 第196章   大型鹦鹉的寿命很长。   金刚鹦鹉的平均寿命能达到五、六十年,在人工饲养环境中更长,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长寿个体比比皆是;葵花凤头鹦鹉比金刚鹦鹉还能活,有记载的最长寿的个体差不多活了120岁,别说送走一代人,出息点的话送走两代人三代人都不成问题。   小陈今年估计不超过三十岁,来之前对鹦鹉做的功课应该也不多,因此一听到老刘的话就咳嗽起来。   安澜觉得这很滑稽。   当然咯——更滑稽的是她得保持这种飞在空中视角固定的状态许多天,直到属于她的那枚鸟蛋成功孵化或者彻底死去。   看着自己从一枚好蛋变成一枚臭蛋这件事听起来有种……扭曲的幽默感,如果穿越是场游戏,她说不定还能拿个“光速死亡”成就之类的东西。   显然,付出真金白银或许还有爱的人类不会这么认为。   老刘踏入三楼一间通风采光都不错的房间里,几乎是虔诚地把两枚鸟蛋从容器里捧出来,放到早就准备好的孵化器上,然后才后退一步,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里躺着好几十万,一点纰漏都不能出。”他严肃地说,“孵蛋是个精细差事,有孵蛋器在,大部分工作不用我们自己手动,但还是不能离人,我做,你看着,下次你来做。”   小陈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安澜就这样观察起了“自己”被孵化的过程。   房子里摆放的孵化器看起来很智能,光从外表上就能嗅到金钱的味道,它不仅会24小时监测蛋的各项数据,还会自动翻蛋、自动加湿,不用人去手工凉蛋,老刘要做的全部工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用手电筒照蛋并观察纹路,判断鸟蛋的发育情况是否符合预期。   和颇具耐心的老人家不同,小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到了第四天甚至透出一点青白来,简直跟行尸走肉相差无几,蹲下来看完蛋后险些脚下绊葱。   老刘一把抓住他,狐疑地眯起眼睛。   安澜很难不对这个小伙子产生些许同情。   后院里的鹦鹉实在是太多了,每天早上她都能听到从楼下传来的穿透力极强的叫声,而且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时分。   凭借自己不知道多少年前学过的知识,安澜差不多可以分辨出比较有特色的鹦鹉的声音,再多的就全是连蒙带猜,只能等以后自己长大点去后院亲眼看——假如她没有被卖掉创收的话。   嗓门最大的是几只金刚鹦鹉,它们就跟脑门上挂着闹钟一样,天还没亮就扯着嗓子高声叫唤。一只嗓子特别劈的鹦鹉总是最先发动,其他鹦鹉立刻跟上,你一声我一声,跟吵架似的,有时候还会突然冒出来几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中文和英文的脏话(她非常怀疑这些聪明的大鸟其实完全明白自己在学舌的词语究竟代表什么含义)。   金刚鹦鹉骂起来五分钟之后,葵花凤头鹦鹉和太阳锥尾鹦鹉就会不甘示弱地跟上,紧接着是大受冒犯的棕榈凤头鹦鹉,叽叽喳喳助阵的虎皮鹦鹉和和尚鹦鹉,一边看好戏一边发表见解的其他鹦鹉,最后才会是两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高声尖叫的双黄头亚马逊鹦鹉。   有趣的是,不管是什么鹦鹉,只要听到这两只双黄头亚马逊鹦鹉开口尖叫,哪怕还没睡醒、忙着吃食、正在亲热,都得用最大的嗓门回敬它们两三句。   安澜怀疑这些双黄头亚马逊鹦鹉一长串的尖叫声其实是某种能跨越种属让大家充分理解的脏话,而且是小嘴抹了蜜般的持续输出,要不然不可能达到这么震撼的一石激起千层浪效果。   有一说一,她宁可去听指甲刮黑板的声音十小时,也不想听这些大鸟用她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语言开启骂战(或者聊天)。   太、吵、了。   老刘要不就是居住在偏僻地带自己有一块地皮的土豪,要不就是给邻居砸了大把大把的钞票,说不定哪天等她攀在院墙上往外一看,就会发现自己住在什么聋哑人看护病院里。   也只有当它们心情好的时候才能让人松快一点。   双黄头亚马逊鹦鹉是天生的歌神,底下两只能熟练演唱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的各种歌曲,其中一只最喜欢唱《我的太阳》,另一只则对《纤夫的爱》和《我是一只小小鸟》情有独钟。   其他鹦鹉或多或少也能唱,无非是有的鹦鹉可以唱出歌词,有的则只能哼哼曲调;有的鹦鹉音准准得可怕,有的则处于一种谁也不知道在唱什么自娱自乐自嗨的状态。   每每这时,安澜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享受鸟儿带来的音乐盛宴。   吵闹归吵闹,生活在一个将来会有很多同类的家庭里比起独自待着肯定要好很多,如果幸运的话,这里的很多个体都能陪伴她走过这一世的时光,等上了年级还可以凑在一起骂骂街聊聊天,想必会很有趣吧。   老刘大概也很享受这种热闹。   对小陈和安澜来说显得有些过分嘈杂的生活环境对他来说不知怎的竟然刚刚正好,或许是因为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背了,为手机设置的来电铃声每次响起时都能把一个飘在空中的灵魂震得头晕目眩、找不着北。   安澜衷心盼望小陈能尽快说服他去办理一些必要的证件,这样她就不至于太担心会在未来某天被带离这个现在看起来还算不错的生活环境,陷入不知道第二顿饭在哪里的悲惨境地——   就算是行走的人民币也不是没有流落街头悲惨死去的记录,许多城市里被丢弃后代代繁衍慢慢野化成群的鹦鹉都快要占领公园和湿地了。   不过此时此刻想这些还太过遥远。   她首先要熬过漫长的四周,祈祷自己不会在某天醒来时闻到蛋臭掉的味道,然后再经历一次艰难的破壳之旅。   等待的过程是累人的。   累人,而且无聊。   安澜简直对两脚兽日行数次的拜访翘首以盼,将他们的闲聊当做人被定住时全部的精神寄托,其他时候则全靠房间里播放的音乐声续命。   据说老刘坚信播放音乐能使鹦鹉蛋的孵化率变高,也能使新出生的小鹦鹉变得更加强壮、更加聪明、更加亲人。   很难讲这个认知是不是来源于当年报纸上非常流行的奶牛听音乐能多下奶的故事。   第十五天时,一老一少确认了鹦鹉蛋发育良好,那天他们在房间外面小酌了几杯,陈姓青年约莫是有点醉意,待在三楼都能听到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跟后院里的鹦鹉吵架的声音。   最悲惨的是他还没有吵过那些鹦鹉。   他每说一句,就会有至少两只金刚鹦鹉中气十足地“啊”一声,边上还有折衷鹦鹉“笨蛋”“傻瓜”地在帮腔,小陈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被双黄头亚马逊鹦鹉用字正腔圆的《织毛衣》当场KO。   安澜认为老刘不可能那么潮流,还会让鹦鹉学唱《织毛衣》,他看起来就像是会欣赏京剧唱段的那种老爷子,再紧跟时事也顶多能跟到桑塔纳里播放的劲歌金曲碟,所以这首歌必定是他的后代或者鹦鹉的前任主人教的。   一想到可以真真正正开口说话——她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说过人类的语言了——那种想要交流的渴望就变成了皮肤底下不间断的瘙痒。   幸运的是,两枚鸟蛋在二十七天时都有动静了。   安澜感到一股熟悉的拉力在把她往其中一枚鸟蛋里牵引,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完全归于黑暗,紧跟着到来的是束缚感和窒息感,警告她必须迅速脱离这个已经不再安全的发育场所。   有过一次破壳的经验,这一回她表现得很熟练。   用喙部在蛋壳上用力破开一个初始小洞,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扩展成一道缝隙,最后把整个身体的力量加在脑袋上,用力顶动这道缝隙。   在人工环境里经过严格计算环境温度湿度发育变化的鸟蛋似乎确实比野外环境下的要脆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鹦鹉蛋本身质地没有那么坚硬,或者是她太忙着用力了,没察觉到人类有施加帮助,总之安澜花了比金雕那辈子少得多得多的时间从蛋壳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落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从触感和温度来看,她现在应该是被两个人类中的一个托在手心里,耳边朦朦胧胧地还能听到他们兴奋的窃窃私语。   原来如此。   老刘之所以要把鸟蛋从父母身边掏走,一来是因为后院里养的鸟太多了,怕它们相互影响伤害到鸟蛋;二来估计是想用手养的方式带大这批幼鸟,让她和另一个兄弟姐妹变得更加亲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证明了一切。   从手掌上下来之后她就被放在一个有边框的小箱子里,从触感推测底下铺的应该是碎锯末,人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注射器似的东西往她的嘴巴里注□□粉冲调的食物,把她抱到一个有点冷的地方去称重,所有工作雷打不动地都是用两个人的手来完成,平时没事的时候也会把她和后破壳的另一只小鸟放在掌心里。   就这样一直到第十天(大概),安澜才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景象,原本被一层膜状物覆盖的眼睛彻底开了一道缝隙。   她首先看到是另一只小鸟。   幼鸟身上覆盖着一层非常短的白色绒毛,大部分长在背上,黑色的羽根像无数斑点一样遍布全身,翅膀根部是一种淡淡的灰色,而尖部还保留着出生时的肉色。   从人类的闲聊中可以判断这同样是一只雌鸟,尽管知道紫蓝金刚鹦鹉以后会变得威风凛凛、美丽非凡,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只幼鸟,她也只能感慨一句……长得真丑。   她自己大概长得也一样丑。   想想底下两只惊鸿一瞥就能让人念念不忘的泛着紫光的靛蓝色大鸟,再看看跟拔毛鹌鹑一样可怜巴巴的幼鸟,安澜吃饭的动力都更足了。   那天傍晚,另一只幼鸟也睁开了眼睛。   它先是好奇地盯着安澜看了一会儿,又打量了一番她们俩所处的位置,最后研究了一番人类掌心的纹路,颇为快乐地扇动着还没长羽毛的小肉翅。   丑归丑吧,还有点可爱。   安澜感到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   当年做金雕时大姐姐沙乌列没有血缘关系都好好照看了她很长时间,作为一只有着人类灵魂和宿世智慧的大鸟,这辈子照看一只小鸟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吧? 第197章   三个半月后的安澜只想穿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因为得到了良好的照料,两只幼鸟都长得很快,尴尬期过后就摆脱了肉色上带点乌漆墨黑的外观,脑袋上长出了标志性的蓝色羽毛。   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体型越来越大,环境熟悉度也越来越高,等到能自如走动的时候,就开始探索世界,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对另一只幼鸟来说,“世界”显然也包括安澜。   某天早上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天还是黑的,外面只有虫鸣的声音,就连平常最爱吵架的几只大型鹦鹉都还在沉睡,正在疑惑为什么自己醒得这么突然,就感觉到头上一痛,然后一凉。   安澜震惊地看过去,因为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头上的感觉做不了假,每隔几秒钟会很快地痛一下,忽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熊孩子正在拔她脑壳上刚长出来的蓝色羽毛!   这天她奋力挣扎,使自己摆脱了少年秃头的命运,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鹦鹉妹妹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四处开花。   比如说脚爪。   三个月大的紫蓝金刚喙部已经长得十分惊人,比起中小型鹦鹉的喙来说,这玩意怎么看怎么像杀人凶器,将来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开棕榈果和椰子的那种类型,此时此刻,正在被开的是安澜的脚爪。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她几乎立刻扑腾起还没长齐羽毛的翅膀狠狠糊了它几巴掌,第二次发生时她以牙还牙咬得对方滋儿哇乱叫,把睡死过去的老刘都震醒了。   老爷子搬了个小板凳在房间里盯了一会儿,天亮后就把两姐妹分开放进了两个巨大的方形鸟笼,并在笼子里加了好消化的鹦鹉滋养丸和切好去籽的水果,让小陈站在边上盯着幼鸟断奶学吃。   这一招物理隔离保住了安澜所剩无几的头毛和暂时脆如麻杆的脚爪,顺便也把“仇恨值”从小Boss身上拉到了大Boss身上,从此熊孩子就不再热衷于给她找麻烦了。   事实证明有些鸟是真的淘。   淘成什么德性呢?   断奶之后老刘不再担心幼鸟会突然死掉,于是给她们俩起了名字,安澜的名字叫做“安安”,但这并和“平安”、“安全”或者“安宁”没有半毛钱关系,因为另一只小鸟被起名叫做“闹闹”。   这名字还挺乡土。   不过比起被叫做“大蓝”和“小蓝”的亲身父母来说,总觉得“安安”和“闹闹”似乎没那么敷衍,至少不是“小小蓝一号”和“小小蓝二号”。   有了名字之后,人类的咆哮就有了指定对象。   闹闹非常聪明,安澜曾经用敲击密码的方式验证它是不是忽然变了个性别的诺亚,结果发现这只鹦鹉并不是人类变的,单纯就是快成精了而已。   它在五个月大时学会了怎样“操纵”两脚兽。   事情还要从学飞说起。   大部分饲养鹦鹉的玩家多多少少都会在鹦鹉开始学飞之后(甚至是之前)剪断它们的飞羽,区别只在于是剪到飞不高飞不远的程度还是剪到完全走地鸡的程度。   对鸟类饲养者来说,有些鹦鹉容易受惊,如果饲养在公寓里就很可能撞伤墙壁或者玻璃,严重一点的还会直接从空隙处飞走,没有生存技能也没有食物供应,离开基本上就和等死无异。   剪羽和不剪的优劣安澜无法评价,光从自身的角度来说她肯定是不想剪的,有时候还会梦见做东北虎在马戏团时差点被磨掉犬齿时的景象……好在老刘自始至终没有拿过剪子。   有金雕世界做铺垫,安澜学飞学得很快,不出几天就适应了鹦鹉的身体,闹闹学得也不慢,但它的动力估计和她南辕北辙。   这只鸡每天就想着搞事。   安澜到这时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客厅里的液晶电视机外面竟然装了一层透明的罩子,就算这样,闹闹也想方设法找到了用来通风的空隙,并成功地把罩子咬崩了好几块。   遭遇同样命运的是沙发、门框、楼梯扶手、衣架、落地柜,以及人能想象到的可以放在房间里的一切东西。   倒不是说这些东西本来很完好——每样家具上面或多或少都残存着老刘饲养上一只或者上一波幼鸟时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只不过这些家具经过闹闹的嘴之后就会残破出一个崭新的境界。   安澜亲眼看到它飞进浴室把门上用来缓冲和隔水的那层橡胶撕了下来,旋即兴奋地冲出来,花了一个下午把沙发垫子叨成了碎片。   老刘不差钱,所以对鹦鹉的拆家行径一直保持容忍态度,偶尔气急了才会咆哮两声,倒是小陈每天醒来看到新的损失都会目瞪口呆、眼皮直抽,这种绝望在保护罩子彻底死去液晶电视被咬碎之后达到了巅峰。   关键他们还不能把这只鹦鹉怎么样。   一旦有人想要用吹气、轻捏嘴巴、弹嘴巴或者关小黑屋的方式教育闹闹,它就会立刻使出自己的装死大法,窝在笼子角落里不动弹。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把老刘和小陈吓得半死,还以为好不容易养活的紫蓝幼鸟就要不行了,赶忙给认识的兽医打电话。结果人家兽医一来,发现它半点事没有,只不过是意识到以前不舒服时人类对它的态度就会更加小心温柔,所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装病”,大意就是“你敢关我我就死给你看”。   安澜愿为人类掬一把同情泪。   房间里的斗智斗勇她向来是不参与的,比起拆家,她更喜欢蹲在玻璃门前观察后院里成群结队的成年鹦鹉,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跟某只出于好奇到门边来贴贴的个体互动片刻。   不过比起幼鸟,这些大鸟更喜欢和人类互动。   老刘一天的时间拆成五份,一份是在陪紫蓝姐妹,四份是在和各种各样的鹦鹉轮流互动,陪它们玩耍,和它们说话。   这些鹦鹉的嫉妒心很重,如果老刘摸了其中一只的脑袋,那么就必须把每一只的脑袋都摸一遍,否则就会被叨,或者看着它们相互乱叨,最后变成一片五颜六色的海洋,蚕茧一样把老爷子围在中间。   因为比较小的鹦鹉不适合在后院里放养,所以大多被放在后院边上两个房间的鸟笼里,有些也被放在二楼的鸟笼里。   客厅是没有其他鸟的。   安澜猜测这是因为老刘担心其他鸟吓到她和闹闹,或者被她和闹闹吓到,所以在把她们挪下来之前提前把那些小鹦鹉挪了地方。   反正长到五个月大她只近距离接触过一只小鸟。   那会儿大概是破壳而出两个月半的时候,闹闹因为不会飞,只能在地上蹒跚地走两步,杀伤力还没那么大,老刘有一天献宝似的从隔壁房间捧进来一只雄性蓝太平洋鹦鹉,神秘兮兮地说这只鸟会“照顾”她们,“教会”她们很多道理。   说实话——   这只鹦鹉是安澜这辈子见过最可爱的东西。   它的个头就丁点大,比起紫蓝金刚鹦鹉的幼鸟来说都可以算是娇小玲珑,毛茸茸的一团,叫声格外清脆,性格也很温顺。   老刘管它叫“汤圆”。   汤圆被放在桌面上之后先是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嘴巴轻轻啄了啄陌生幼鸟的翅膀。   起先安澜还以为它是在试探自己和大个头鹦鹉之间的战斗力差距,想着要不要做出点反应,会不会把小鸟吓炸毛变成更蓬松的一团,但后来她就意识到对方不是在撕扯她的羽毛,而是在帮助清理因为长毛而爆了一身的羽管。   她恍然大悟。   难怪老刘说“照顾”,敢情这还是个金牌男妈妈,不管是什么品种的小鸟,不管是看起来多大只的小鸟,反正只要它看到了就想上手照看一下,要不是没吃饭估计还得给她们吐点东西出来吃。   安澜立刻爱上了这只小鸟。   后来因为闹闹太过勇猛,老刘生怕它像开椰子壳一样开汤圆,就把汤圆重新关回了二楼的房间里,她在一楼玻璃门边坐累了就会爬上二楼去自己拧开门把手拜访它。   老刘有次看到了,就笑着指指她,说“这只鹦鹉估计是成精了”,后来洗了葡萄切好,自己吃一个,丢给她吃一个。   二楼房间闹闹是不去的。   倒不是因为它进不去——拧开门把手其实对大型鹦鹉来说没有那么难——实在是一进去就会被叽叽喳喳的声音魔音穿脑,闹闹生来就是要折磨人的,怎么会送上门去让人折磨。   安澜在进去几次后就找到了规律。   如果直接飞进房间落在随便哪个鸟笼上,所有小鸟都会用力地“唧唧”叫,反应基本跟后院里的大鸟飞到顶棚对应的二楼窗户边上时差不多,被体型差吓着了。   但是如果她在打开门后落到地面,用走地鸡的方式摇晃着走进去,小鸟们在叫完之后就会好奇地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一边盯着她看,一边用比较柔和的声音闲聊。   只有一个例外:   被关在墙角笼子里的牡丹鹦鹉。   安澜从来没见过头那么铁的小鸟,每次进去都能看到它在笼子底部跟着她往前跳,一边跳一边耀武扬威地扇翅膀,眼睛瞪得滚圆,用尽全身力气叽叽喳喳,就好像再说“等我从这个笼子里出去马上就把你鲨了”。   不过它大概是没有这个杀鸟的机会了。   半个月之后,老刘第一次把安澜和闹闹隔着笼子带进了后院里。 第198章   老刘特地挑了个太阳很好的日子把鸟笼提进后院,沿着大理石铺成的小路推到一处三面环绕有绿植的地点,然后才退开让出隔笼接触的空间。   安澜左右看看,发现这块区域应该是设计好的。   方形的大鸟笼正好可以被放到植物中间,无形之中就把鸟笼其中一端变成了一个“安全点”,这样一来幼鸟要是在社交中被吓到至少有地方可以躲藏,然后再自己慢慢调节心情。   这个设计实在太有必要了。   无他——随便谁抬头看到十几只五颜六色的大鸟飞得飞、爬得爬,从四面八方往鸟笼这里聚拢赶着看热闹,估计都得吓到当场呆住。   安澜知道很多中大型鹦鹉在原产地是群居的,而且有相当不错的社交技能,但她实在没料到从笼子里的角度往外看那些大嘴会这么恐怖。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化身成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提起来的猫头鹰,最好再把两只脚爪仔细藏好,省得不小心贴在栏杆上被哪只大鸟叨到。   幸好老刘是个很有经验的“主持人”。   他先是把两只格外亢奋的葵花凤头鹦鹉挥退,然后又把边上的雨伞凤头鹦鹉和鲑色凤头鹦鹉挪到专属笼子里放好,全然枉顾它们抱怨的鸣叫声,最后把几只金刚鹦鹉分次架起来放到同一根横木上,只留下两只有血缘关系的紫蓝金刚。   其实这点血缘关系有和没有都一样。   鹦鹉就不是什么能记住自己小孩的物种,假如在育幼期把小鸟从窝里面掏出去手养几天,亲鸟就会表现得跟自己从没下过蛋一样。   眼下蹲在笼子顶上往下看的大蓝和小蓝明显就没把安澜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只是保持着一种对待同类的态度,不过小蓝母性很强,即使认不出身份,在观察了一番之后还是张开嘴巴靠近栏杆,准备吐点东西出来给幼鸟吃。   五分钟之后,安澜已经可以站在最高的一根横杆上,让雌鸟隔着栏杆给她梳理头上和脖子上的羽毛了。   比起小蓝,大蓝的性格就比较冷淡。   五分钟时间里它都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观察对象,不靠近也不远离,像在思考什么关乎自然规律的神奇奥秘。   后来老刘把闹闹的笼子也推出来,推到边上时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大蓝”,并摸了一把它的羽毛,它仍然没有做出什么亲昵的动作,只是默默低头容忍,互动性看着不是很强。   闹闹出来之后,鸡飞狗跳就开始了。   小蓝攀到第二个笼子上试图去跟另一只幼鸟碰个脸熟,结果还没靠近,闹闹就边扇翅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声,直接把小蓝吓了个倒仰,大蓝也惊得脖子蓬开、羽毛直竖。   安澜忍不住叹气。   现在看来老刘家里养的个头大的鹦鹉白天都是放养的,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待习惯了,哪怕是公认处不好的种类平时最多也就是小打小闹,甚至还发展出了几只劝架鸟。   安澜就亲眼见过鸟儿劝架。   那会儿一只蓝黄金刚鹦鹉和一只葵花凤头鹦鹉互扇翅膀打得不可开交,站在它们中间的雨伞凤头鹦鹉躲闪着枪林弹雨伸出翅膀左右阻隔,最后失去耐心,一边叨了一口,在被两只鹦鹉同时追杀的过程中诠释了什么叫做“用生命劝架”。   既然大环境是轻松友好的,而且已经有大批鹦鹉习惯了共同进食、共同玩耍、共同攀爬、共同飞翔,那么小部分无法融入群体的就只能在大家一起活动时单独被关在笼子里。   放在其他家庭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家养鹦鹉本来就飞得少,但是老刘家的后院这么大,能飞的空间这么多,要是得不到机会出来松快松快,实在是太可惜了些。   为了给自家爆娇姐妹一点支持,安澜保护着自己的头毛贴到笼子边缘,轻声呼唤对方。闹闹原本正在紧盯着大蓝,听到她的声音,习惯性地扭头看了一眼,然后也靠了过来。   两只幼鸟就跟刚出生没多久时一样挤在了一起。   见此情景,小蓝用爪子挠了挠脑袋。   安澜听到它叫了几声,片刻之后,大蓝也叫了几声,这些叫声的组合顺序是完全相同的,只在每个音节上有些微改变,显见并不是胡乱发声,而是对特定信息的特定回复。   这天老刘没有让其他鹦鹉靠近。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从此之后的每一天,老刘都会亲自或者指派小陈来把笼子推到后院里,然后将不同的鹦鹉放到近处来和姐妹俩社交,多是习惯群居且社交性较好的金刚鹦鹉。   后院里一共有八只金刚鹦鹉。   两只蓝黄,两只绯红(五彩),两只绿翅(红绿),还有两只紫蓝。   老刘很有强迫症地为每种大个头鹦鹉都找了伴侣,让它们能成双成对地出没,无非是其中有些被“指婚”的伴侣恩爱非常,一有空就要凑在一起为彼此梳理羽毛;有些却相看两厌,碰到一起就准备把对方叨成秃头——   当然咯,有一个例外。   那只可怜巴巴的、形单影只的棕榈凤头鹦鹉。   别的大鸟你一句我一句唱歌时,它在遗世而独立;别的大鸟在雨天边贴贴保温边赏雨时,它在遗世而独立;别的大鸟梳羽毛、捉小虫、互相喂食表达爱慕之情时,它在遗世而独立……   惨。   太惨了。   因为这只鸟看起来性格很温和,但似乎并不热衷于社交,安澜从蹲在玻璃门边上到蹲在后院里时都没近距离见过它,一直等到第八天,老刘介绍完其他凤头鹦鹉之后艰难地把它从横木上逮下来,她才能够仔细地打量一番。   棕榈凤头鹦鹉的羽毛是黑色的,养得好的可以呈现出缎子般迷人的色泽,配上样式夸张的顶冠、镰刀般骇人的巨喙和脸颊上红色的裸皮,整一个造型简直是左眼写着哥特,右眼写着死亡重金属。   老刘把它放到笼子边上,闹闹立刻张开了翅膀,眼睛防御性地盯着那张能够达到700公斤咬合力的由于过于凶残甚至在结构上根本没法完全闭合的大嘴。   说实话安澜也有点怵——如果不是她能感觉到对方其实毫无敌意的话。   她就没见过这么没精神的鸟。   这只棕榈凤头鹦鹉浑身上下都在诠释着“生活的重压将我压垮”几个字,如果不是用鸟的脸做不出什么细微的表情,她都觉得对方真正想摆出的是“为什么小鸟会这么吵”的生无可恋的表情。   “别那么懒。”老刘笑骂。   小陈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大核桃,本意是想给点激励让它好好跟新同伴认识认识,结果到最后变成用掉下来的核桃碎片给新同伴洗头。   安澜躲到笼子底部,敲了敲爪子。   这几天她碰到的鹦鹉都很有个性,而且每一只在静静观察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烁着智慧的流波,光从举动来说真的很难判断有没有什么异常,所以她的这个举动只是完全出于培养出来的习惯,其实压根就没打算收到什么回复。   但是今天,一切都改变了。   棕榈凤头鹦鹉先是歪了歪脑袋,然后低头往笼子里仔细看了几眼,爪子里抓着的大核桃慢慢、慢慢地放了下来。   不会……吧?   安澜狐疑地攀到顶层横杆上,又把节奏敲了一遍,试图排斥对方只是对敲击音感兴趣或者突然爆发出对新事物的学习兴趣的可能性。   隔着不到三十厘米远,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缩小的过程。它抬起头看了看刚转过去安抚五□□刚的老刘,又看了看其实对自己在观察什么还处于似懂非懂状态的小陈,小心翼翼地在笼子顶上敲了串一模一样的节拍。   这下没跑了!   诺亚?!   安澜下意识地扇了扇翅膀。   她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真能碰到前一个世界认识的同伴,天下这么大,还就这样巧,让他们重生在了同一片屋檐之下,而且还都重生成了能够生存很长一段时间的物种。   诺亚看起来比她还要高兴,如果不是笼子拦着,他估计就想爬到横杆上来叙叙旧、顺便说说自己到达这个世界后发生的故事了。   那边老刘一打完电话,就看见两只压根不是同一属种的鸟就跟八百年没见过面似的隔着栏杆往对面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拿着根棍子准备在中间棒打鹦鹉。   “哦,你还有能看上眼的玩伴是吧。”老爷子忍不住阴阳怪气,“好小子,叫你给老朱表演个解连环锁你不乐意,叫你别去跟大黄小黄打架人家凑上来只是喜欢你你也听不进去,我还以为我养的不是个鹦鹉是个祖宗呢!”   黑色鹦鹉动作一顿。   老刘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大概觉得有必要对幼鸟介绍一下新朋友的名字,于是指指它,凑到笼子边上,就准备开口,还没说话呢,诺亚就飞扑到他的肩膀上,翅膀拼命往脸上糊。   “快放开我!”   老刘吹胡子瞪眼。   “你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改名字的!”   名字?   安澜看看急得就差说人话的诺亚,看看在远处横木上卿卿我我的紫蓝鹦鹉大蓝和小蓝,又看看无疑是刚才被老爷子提到的正在打架的蓝黄鹦鹉大黄和小黄,不知怎的就有了一个非常合理但又非常滑稽的猜测。   在诺亚绝望的阻拦中,在小陈结结巴巴的劝架中,在电话铃声的背景音中,老刘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怒吼一声——   “你再不下去就别给我吃晚饭了,大黑!“ 第199章   后院里……一片寂静。   约莫过了五六秒钟,被大嗓门惊住的鹦鹉们才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但在不同音色的叫唤声当中,有一个声音最近也最惹人注目。   老刘和小陈同时看向笼子。   平时一直很安静的紫蓝姐姐正在上蹿下跳,甚至比妹妹还要闹腾,它把脑袋夸张地往后仰着,喉咙里不断发出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声,翅膀架在身体两侧,就好像在叉腰大笑一样。   在那有层次感的根动画电影大反派相差无几的笑声中,棕榈凤头鹦鹉竖起来的顶冠慢慢、慢慢地倒塌下去,紧紧地贴住了头皮。   片刻之后,它愤怒地大叫着,脖子上的羽毛完全蓬开,一下跳回笼子顶部,张开老虎钳似的大嘴就朝金属栏杆咬去。   小陈没忍住,“噗”了一声。   “这么生气啊?”老刘也乐了,“可不能咬这个,咬坏了很麻烦的,口子利,弄伤就不好了……”说着,就去摸黑色大鸟的脑袋。“我给你弄点东西来吃,别生气了啊,不就是个名字吗,哎呀,人家还小不要去吓唬人家!”   棕榈凤头鹦鹉怒气冲冲地扇了扇翅膀,回头就冲他叫唤起来,那分贝高得能把人震晕,又因为音色比较悦耳,和外形对比着有种奇怪的反差萌。   老刘也不是什么魔鬼。   眼看自家黑鸡气得真·脸色通红,吵又吵不过,打又打不到,只能站在笼子顶上无能狂怒地跳脚,他多少有点理亏,于是清清嗓子试图顺毛。   “本来是要给你起名叫黑豆的……结果那天正好厨房里豆子吃完了,感觉有点不吉利。大黑有什么不好,多帅啊,瞧瞧,是谁的脑袋长得这么俊啊?是谁的羽毛这么光亮啊?……”   棕榈金刚鹦鹉停顿片刻,咕哝了几声。   那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像鸟叫,反而接近人声,只是含糊一些,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词句,大概是熟练度不够,老刘没当回事。   平常他也不是没教鹦鹉学说话,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个小时泡在这些鸟边上了,从老朋友那里把小陈要来也有让他一起帮着照顾帮着教的打算,就怕自己忙不过来冷落了哪只或者忽略了哪只。   ……也就剩下这点爱好了。   几年前妻子去世后孩子们回来得次数越发少,孙辈更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一次,老刘身边最亲近的“家人”其实反倒是这些五颜六色的鸟儿,他是真把它们当孩子在养,聪明点的能陪着说说话,笨点的也自有自己的憨态可掬。   他总觉得动物能感觉到人类给予的爱意,也会回报以同等的爱意——如果不是更多的话。   比如那几只金刚鹦鹉总喜欢争风吃醋,每次他走到边上时都要担心它们对他怀里正好抱着的一只群起而攻之;那几只凤头鹦鹉喜欢听故事,每次他只要搬把凳子说起从前的事情,不管能不能听懂,它们都会表现得很安逸;那两只亚马逊鹦鹉喜欢音乐,它们不仅老爱撒娇让他打开收音机和电视放歌听,还会在心情好时唱歌给他听……   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例外。   他在无意识地碎碎念,随着时间流逝,笼子里的紫蓝金刚幼鸟率先安静下来,攀到靠近外侧的横栏上向外看;而蹲在笼子顶上的棕榈凤头鹦鹉也不再进攻,歪着脑袋红着脸。   老刘觉得这是他每天最开心的时候。   更开心的是黑色鹦鹉过会之后重新爬到他的肩膀上,咬了咬他的指节。   考虑到它的咬合力,这是一次非常小心的情感表达,没有在老迈的手指上留下丁点伤痕,就连白印都没有,完全只是轻轻一搭。   老刘“嘿”了一声,摸了摸大鸟的脑袋。   到这时,远处横木上站着的鹦鹉们终于看不下去了,有的化身老坛陈醋缸,有的化身柠檬精,脾气急躁点的直接飞到最近的横木上就想往主人身上攀爬,不多时就用五颜六色的羽毛把他淹没在了最底下。   小陈颇有些艳羡地伸手去薅了一把,也不知道薅到了哪只大鸟,硬生生蹭了一手羽粉,还有些扬到空中,让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天所有鹦鹉最后都得到了一点小零食蔬菜干当做加餐,被关在笼子里的安澜和被狠狠嘲笑了的诺亚则在吃饭时握爪言和,决定追一追彼此穿越的进度。   因为觉得她和闹闹适应得还不错,太阳快落山时老刘破天荒地没有让小陈把笼子推回房间,而是把它们和其他鹦鹉在后院的笼子并成一排,进入了下一步的适应阶段。   从这天开始,诺亚每天一被放出来就会自觉地蹲到安澜边上,有时候是蹲在笼子顶上,有时候是蹲在边上的横木上,如果没人来抱,吃饭的时候也不走,睡觉的时候也不走。   因为两只鹦鹉都还没锻炼好说话的技能,而且因为硬件问题,他们即使做大量练习也很难像亚马逊鹦鹉或灰鹦鹉那样发出完全和人言一致、关着门甚至分不出是鸟还是人的声音,所以到目前为止所有交流都是通过敲击进行的。   诺亚倒是想写字,但是又怕被人类看到,真成了“成精”的鸟,于是就此作罢。   敲击交流是缓慢的。   安澜每说一个字都需要敲很多下,不过反正现在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而且都被困在这片后院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也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担心,所以能凑在一起说说话——不管说得多慢——都是件消磨时间的好事。   通过情报分享,她得知诺亚穿越的时间要早半年,恰恰是他早离世的时长。不过这只被穿的棕榈凤头鹦鹉并不是在这栋别墅里出生的,而是在外面被繁育、养到断奶身体稳定之后转手卖到这里来的。   买家是老刘的孙女。   她应该是知道爷爷喜欢养鹦鹉,所以去买了一只当做礼物,不过那年老刘生日的时候因为忙学业和工作她和父母谁都没来,只是托人把礼物送到了房子里。   安澜听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看看这一后院的鸟,很多都是需要办理手续才可以饲养的,按照老刘闲聊时说出的自己积累下来的家财数量,其实完全不难做到完满,即使他自己不上心,后辈或许也可查漏补缺一二,但他们只是敷衍了一下,并不关心他在饲养宠物的时候有哪里做得欠缺,将来又会不会伤害到自己。   所以也难怪老刘把鸟当做孩子。   话又说回来,房子里鹦鹉数量虽然是超标得多,多到和某些繁育中心差不多,但它们确实都被养得很好,特别是常年在笼子外游荡的那几只。   这些大个头鹦鹉特别聪明。   安澜成长的这半年时间里发生过两次后院顶盖被咬坏的事情,有一次藤蔓和绳索做的天顶干脆塌了一个角落,露出个直径一米的孔洞来,但大鸟们个个稳如泰山,半眯眼睛蹲在自己喜欢的位置上看着小陈吭哧吭哧地在那修理,没有一只想着往外跑。   诺亚认为这是一时爽和顿顿饱的区别,安澜觉得很对。   有了他做“中间人”,她很快就有机会和这些聪明的鹦鹉熟悉起来。   首先认识的是大黄和小黄。   这两只蓝黄金刚鹦鹉是真的喜欢诺亚,而且压根找不出理由,安澜观察了半天,只能猜测大概是它们特别喜欢黑色。   平常没事的时候大黄和小黄就喜欢追在诺亚尾巴后面,不出几天就发展成白天三只鸟排成一排蹲在横木上和她大眼瞪小眼。白天贴在一起就算了,连晚上睡觉都要挤在一起睡,有一次大黄直接跟进了诺亚的笼子里,被叨了好几下才离开。   并且这些鸟的模仿能力和学习能力都很强,看了几次就明白了安澜和诺亚在栏杆上玩的“敲爪子小游戏”,下次安澜再敲,它们就会赶在诺亚前面给出反馈,虽然是乱敲一通,但动作对了,那种兴奋的情绪也对了。   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安澜也成了它们的最爱(之一)。白天假如诺亚想在后院顶上飞几圈“活动活动筋骨”,两只蓝黄金刚大多时候不会直接跟着他离开,而是会仍然蹲在笼子边上,热情地和她叽叽喳喳。   不过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很差,和那只葵花凤头鹦鹉的关系也很差,三天两头在相互瞪眼睛,有时候小陈边工作边放歌听,葵花凤头鹦鹉正在跟着歌声摇摆,没摆两下就会被突然从某个角落杀出来的大黄殴打一巴掌。   所以安澜特别同情那只雨伞鹦鹉。   雨伞凤头,又叫白凤头或者大白鹦鹉,很自然地得到了“大白”这个名字。名叫大白的鸟确实和电影里的大白一样暖,全天候无休地在调解各种鸟际矛盾,但它并不是主动去做的,而是因为身上好像套了层Debuff一样,每次都会非常巧合地出现在战场中间,所以不得不去做。   闲着没事的时候大白喜欢和被称为大绿小绿的绿翅金刚待在一起,这两只鹦鹉不管对谁都是一副憨厚的模样,从来没做出过什么进攻性举动,任何鹦鹉想要舒舒服服地晒会儿太阳,或者不受打扰地打个盹,去和它们站在一起准没错。   安澜因为出不去笼子,暂时无法和它们交际,还觉得很是可惜。   另一个和她交际多的是小蓝。小蓝每天都要过来看几次,每次来都会把东西往她嘴巴里喂,偶尔还会给她梳理羽毛,把她梳得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   这事第六次发生时诺亚盯着看了好久。   那天晚些时候他紧贴着笼子,把那张常年合不上的、可以轻易咬碎核桃的嘴巴塞进栏杆的缝隙里,做出一副要梳羽毛的样子。安澜狐疑地盯了一会儿,怀疑对方是不是准备对前两天的嘲笑采取打击报复行为,最后还是给面子地凑了过去。   很快,些微的感动就变成了满满的……嫌弃。   这家伙真的给别人梳过羽毛吗?为什么总觉得被他梳一梳羽毛会比被闹闹叨脑袋掉的头发还要多?不能仗着大家嘴巴边上裸露出来的皮肤颜色都很靓丽就完全放弃治疗不在乎羽毛吧?   她心里有一万句槽要吐。   可是诺亚好像真的很想学会,屡次梳毛被她叨,屡次还要凑过来继续梳,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当初在森林里彼此依靠着舔毛的时候,久而久之,她也就随便他去了。 第200章   三天后,安澜终于被放了出去。   离开小空间的感觉非常不错,别的不说,至少现在当诺亚在外面上蹿下跳的时候她能用翅膀或者嘴巴揍个两三下,而不是只能隔着栏杆尝试用眼神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有鸟满意就有鸟不满意。   闹闹对只有它自己还得待在笼子里这件事感到十二万分的抗拒,扯着嗓子叫唤了一整天,边骂边瞪眼睛、扇翅膀,连最喜欢的葡萄都没吃两口。   小陈怕它在栏杆上碰伤,喂完水果之后还想停下手头的工作来和它说会儿话,但老刘坚决地制止了他的逗留行为——   “你可别哄,等下她还以为只要多叫两声就有人过来陪着玩陪着说话,以后再没有消停的时候了……还记得牛肉的事吧?”   那是当然记得。   鹦鹉和羊、马这些动物一样在很多人看来是完全的素食动物,但其实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会拒绝任何获得蛋白质的方式,如果放着不管,羊一次可以吃完半筐小鸡仔,一口一个嚼得很香。   老刘说的“牛肉事件”发生在安澜和闹闹五个月大的时候。   当时一个朋友寄来了两箱生牛肉给老刘当下酒菜,小陈在锅里把牛肉焯完一遍水,捞出来放在边上晾干放凉,刚刚拆完门上雕花的闹闹估计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就过来用点头的方式讨食。   因为还没放过什么重口味的调料,小陈打电话问过兽医之后就挑了没骨头的部分撕着给喂了一点,没想到就是这一点让它吃上了瘾。   从那天开始闹闹每晚都会按时蹲在厨房里等着饲养员给它煮肉吃,连续喂了三四天之后,小陈认为摄入过多肉食对它没有好处,毕竟家养鹦鹉平时已经喂得很科学了,运动量还少,肉这种东西顶多拿来调调胃口,于是干脆停止投喂。   这一停可捅了马蜂窝了。   闹闹因为不满折腾出了巨大的响动,不仅达成了三倍速拆家这种连哈士奇都做不到的绝世成就,一边拆还一边大叫,吵得房子里所有活物都不得安宁。   小陈为了安抚它就做了一顿牛肉想要“和解”,但他很快发现这个举动很不妥当,让鸟形成了“尖叫等于达成目标”这个错误的认知,习惯养成之后,再想去改就千难万难。   后来还是老刘亲自出马。   他让小陈躲了一阵子去照顾其他鹦鹉,自己在厨房忙活,仗着耳背对紫蓝金刚幼鸟的尖叫声置若罔闻。闹闹连续喊了好几天,发现不管怎么喊都没人搭理它,也没有好吃的可以吃,如果折腾得厉害了甚至还会失去本来应该有的坚果小零食,这才偃旗息鼓。   没人想让旧事再发生一次。   听到老刘的劝阻之后小陈恍然惊醒,溜得比兔子还快,左手端着一盆水果右手提着一袋滋养丸踩着石板路竟然跑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让安澜和诺亚啧啧称奇。   在闹闹提供的“背景声”中,他们俩看了会儿热闹,诺亚就准备带着她去熟悉熟悉将来要生活很长时间的场地,顺便和还没有过深入接触的鹦鹉交际交际。   这也是安澜第一次看到后院的全貌。   鹦鹉是攀禽,即使在野外也是能用爬的就不用飞的,在同一棵树上下是嘴巴和脚爪的工作,在不同大树之间来回和外出觅食才会给翅膀施加一点工作量。   人工造景里设置了足够多的横木、藤蔓、连接绳、空桥,因此生活在后院里的鹦鹉比生活在野外的鹦鹉飞得更少,如果不是为了活动筋骨,它们甚至可以全天待在地上。   在这种环境中自由活动了半年的诺亚早就形成了和其他鹦鹉一样的运动习惯,当他说要带着安澜去俯瞰一下后院全景时,他指的是从穿过三条横木、两座藤蔓桥,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木,然后倒挂着到天顶的绳索上。   安澜:“……”   讲道理,倒挂是金刚鹦鹉常常使用的一种玩耍方式没错,可也没人规定只要是金刚鹦鹉都会很擅长倒挂啊,她刚刚挂上去就差点大头朝地摔个倒栽葱,简直是试试就逝世。   主要是因为倒挂的角度看地面总觉得自己随时随地会掉下去摔死,从心理上来说很难克服,跟正着飞完全不一样。   不会吧,不会吧。   不会换了个世界不吃鲑鱼了还要被对方嘲笑吧?   安澜默默张开翅膀稳住身形,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看到了让她更郁闷的场景:大黄、小黄、大蓝和小蓝都跟着攀到了高处,熟练地把自己挂在了天顶上。   诺亚立刻意识到一顿毒打在接近。   赶在被叨脑壳之前,他振动翅膀、翻转身体,也进入了滑翔姿态,边飞边示意安澜跟在他背后,往视角最好的地方攀升。   眼看两名同伴飞了起来,天顶上和横木上的鹦鹉都有些蠢蠢欲动,比较活泼的几个没忍耐住,也跟着加入进来,不消多时就形成了壮观的一大群,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羽毛在太阳底下泛着迷离的光晕。   随便哪个喜欢鸟的人站在底下一看,看到这种十几只大鸟共同张开翅膀滑翔的场景,大概都只能发自内心地感慨一句——   撒钱空中差可拟。   对安澜来说,她飞得越靠近天顶,就能把后院之外宽阔的风景看得越清晰,半年多来这还是她不仅终于看到了后院的全景,也终于看到了别墅之外的景象。   老刘的家……在半山腰上。   眼前能看到一切都是绿色的,除了绿色之外就只有一条看着不太宽敞的山道,最近的房子在山道尽头的山脚下,在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颜色突兀的方块。   难怪他一点都不担心鹦鹉叫声会吵到邻居。   因为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根本就没有邻居。   安澜看到的唯一一个在活动的人类就是小陈,此时此刻他正在门外收拾包裹,然后跳上了一辆非常有年代气息的三轮车,默默地朝山脚下的村落骑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这天她充分理解了为什么小陈的爷爷会把他送到老刘这里来“工作”。   对于一个经常宅在家里没有工作的年轻人来说,住在环境清新的山区里,每天都要骑车下山再推车上山去补充物资,睁开眼睛就得照料一群叽叽喳喳的大鸟小鸟,吵架吵不过鹦鹉,喝酒喝不过人,干活不积极还会被老爷子用拐棍锤,时不时再断个网,怎么看怎么像是减肥锻炼夏令营。   她再次为这位青年鞠了一把同情泪,决定等开始学说话之后安慰安慰他,告诉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   但是学说话这件事吧,它实在有点难。   安澜从穿成鹦鹉之后就一直期待着能像正常人类一样交流,再不济也要能完成基本的意思表达,这样还能趁饲养员睡觉的时候和诺亚聊聊天,闲着没事制造制造“鹦鹉成精怪谈”什么的。   金刚鹦鹉的舌头像人类的手指一样,里面有骨头,主要用来在进食时抵住食物、调整方向,而发声则是通过鸣管,必须把舌头的运动和鸣肌的活动恰到好处地结合起来,才能发出正确的声音。   刚开始做的时候安澜总是找不到诀窍,只能指望大量的练习会有用,老刘估摸着是发现了她和诺亚一直在发出不同寻常的鸣叫声,就把学舌教学提上了日程。   应该庆幸老爷子是个真正爱鸟且对养鸟有着自己的一套观点的人,他的教学方式总体来说十分温和,并没有犯许多老一辈养鸟人容易出现的毛病,比如认为鸟需要剪舌头才能学会说话。   谢天谢地。   安澜还是喜欢自己完好无损的样子。   其实有两只亚马逊鹦鹉珠玉在前,能看出老刘和小陈并不指望其他鹦鹉都能学会说话,也并不在意其他鹦鹉愿意不愿意学、能不能学好,所以说是“教学”,其实更像是“放新生进已经有一定程度的高级班去蹭课,听懂多少随缘”。   每天清晨鹦鹉们用大叫把人类吵醒之后,老刘就会刷牙洗脸吃早饭,然后搬把小凳子坐到后院里,和那两只亚马逊鹦鹉说话。   通常对话是对“早上好”开始的。   “早上好”约莫是被教了很多很多次,因为当老刘这么问候的时候,不仅仅是亚马逊鹦鹉会回复,离得近的、心情好的、化身柠檬精的其他鹦鹉也会回复。   紧接着,老刘会询问这两只被他称呼为“大宝”和“小宝”的鹦鹉“要不要从笼子里出来”,大宝总是会很有信心地回复“请让我出来”,小宝就略逊一筹,只会说“出来”这两个字。   当两只鹦鹉被接到老刘手臂上的时候,真正的闲聊就开始了,有时候老刘会让小陈给鹦鹉们读儿童故事,有时候是打开手机放几段流行歌曲,还有的时候只是单纯地进行一些幼儿园级别的简单对话。   安澜和诺亚的笼子被调整到它们边上,如果老爷子正好聊到一些简单的词语,比如“你好”,“吃了吗”,“恭喜发财”,就会对着他们两个的方向多说几次,观察他们会不会开口。   不强求说一个句子,只是说词语,对他们两个而言没有那么难,老刘则是乐得直拍大腿,发誓要“抓紧它们愿意学舌的年龄段努力教学”,最好能培养出几句说得很熟练的话,唱歌这种事就不要强求一只金刚鹦鹉和一只棕榈凤头了。   因为语言教学的前期工作基本上是大量的情景模拟和重复对话,对老年人来说还是挺费心力的,所以这项工作最后被交给了小陈,也算是对他半年多来努力工作并自学了许多鹦鹉知识的认可。老刘说的时候还带着点鼓励性质,说“教成什么样都行”,反正本来也是意外之喜,太过强求对人对鹦鹉都是负累,反倒是被他拍着肩膀的年轻人默默地上了心。   第二天早上小陈喂完鸟之后就摩拳擦掌地把笼子推进隔间,制造出安静的环境,然后掏出一本《如何教你的鹦鹉说话》,戴上眼镜,手指在书上划动。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果不其然,几秒钟之后,这位曾经很颓废现在一口气推三轮车上半山腰不费劲的青年抽了抽嘴角,犹豫了半晌,最后指着自己说道——   “妈妈。” 第201章   “我发现那两只鹦鹉……好像特别聪明。”   这天中午,小陈青着一张脸在饭桌上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这段话。他的嗓子听起来好像被火钳烧过,随时随地都能龟裂开来、彻底罢工。   老刘关切地瞄了一眼,把刚准备放到小圆桌对面的酒杯拿了回来。“怎么说?聪明不好吗?聪明的鸟学说话也学得快吧?”   听到这话,小陈露出一个苦笑。   他很想说有的鹦鹉它不是学不学得快的问题,是需不需要学到的问题,如果不是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怪力乱神这回事,他简直要怀疑那两只鹦鹉是什么鸟精,而他自己则是个大傻瓜。   为什么鹦鹉可以字正腔圆地叫出“小陈”这两个字是个永恒的谜题——而且这么叫的鹦鹉一只是金刚,一只是黑葵,二者随便哪个都不是以学舌著称的鸟。   最糟糕的是那只黑色大鸟不仅不愿意学说“爸爸”或者“妈妈”这两个词,还会在他念到“爸爸”的时候发出代表认可的“咔哒”声,然后那只蓝色大鸟就会像反派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小陈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工资可能不够高。   几天之后这个想法改变了——   他的工资绝对不够高。   因为学语训练是他负责的,所以连续好几天训练结束后小陈都对一黑一蓝两只鹦鹉格外关注,随着这种关注而来的是被发现的各种小细节,而这些小细节无一不在证明它们根本不需要什么被精心安排过的基础课程。   有那两只亚马逊鹦鹉就够了。   人类要做的全部就是准备好承受心理打击。   那是个阴天下午,水果摊打电话说最近有一批新鲜葡萄到货了,小陈于是骑着三轮车下山去运。   等他推着三轮车走到围墙边上时,忽然之间就听到墙壁后面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国骂,紧接着是好几只鹦鹉相互指责对方是笨蛋的声音。   他急匆匆把东西卸下来跑到落地门边去张望,只见四只鹦鹉正在和桌子上摆着的连环锁较劲,大宝怎么都解不开,而安安则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锁解开,然后趾高气昂地扇着翅膀炫耀,把一旁的大宝和小宝气得上蹿下跳。   当天吃饭的时候老刘还说什么他“在午睡时好像没关电视,里头在放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视剧”,浑然不觉自己家里的鹦鹉们已经染上了某些“恶习”。   这种事不止发生了一次。   即使两只亚马逊鹦鹉不在,安安和大黑自己待着也不消停,小陈常常看到它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小话,有时候说着说着黑色大鸟就会用嘴巴去叨对方的脑壳,或者用翅膀去搓对方的尾巴,旋即招来一通毒打,紧跟着一连串他绝对没有安排在课程里的词语。   小陈把整件事都怪在大宝和小宝身上。   据他所知,这两只亚马逊鹦鹉的前任主人是个道上混的,每天在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总会飙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词句,常年耳濡目染,精于学舌的亚马逊鹦鹉也不可避免地学会了很多。   有一次大宝的脚环不小心挂在树枝上,把它挂疼了,那天小陈抓住它给伤处清理的时候听它发了一通脾气,连珠炮似的叫着“知道我是谁吗”、“这棍子下去你可能会死”和“等下就把你埋在地里”之类的话。   不,他完全不想知道这些话是从哪来的。   至于小宝就更绝了,它说话的功夫比不上自家配偶,但说话时的姿态学得十足十,每每要发飙时总会把两只翅膀打开一半架在身体两侧,脚爪叉开,身体后仰,看起来颇具风范。   安安不可能自己学坏,大黑刚来的时候也是个很乖的憨憨,所以小陈坚决认为是大宝和小宝带来的影响。   为了防止这两只老刘特别喜欢的、将来肯定会带到老朋友聚会场合的大鸟张嘴就对某个老人家来一段“小心挨打”之类的怪话,小陈一边腹诽自己的工资不够高,一边尝试对它们施加正面的影响。   正面影响——   指把鸟放在沙发后面让它们看电视。   事实证明这两只鹦鹉确实聪明,第二天就学会了如何使用遥控器,并开始自己掌控想看什么节目、看多长时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十次里面有九次电视都被调到法治频道。   更夸张的事发生在十月份。   那会儿电视台正好在放一起被破获的鹦鹉走私和非法交易的案件,一黑一蓝两只鹦鹉盯着就挪不开眼,看得津津有味,安安还跳到小陈肩膀上一边拼命打他脑壳,一边喊着“办证”,“办证”,笑得老刘差点把茶叶呛到气管里。   它的行为并非毫无作用。   老刘大概是看到电视节目心有戚戚,于是连夜给几个同样在养鸟的老朋友打了电话,询问他们哪里可以得到稳妥的一条龙服务,赶在翻年之前顺利完成了进度。   对此,小陈感到十分欣慰。   比他更欣慰的大概只有强迫自己看了一个月法治节目的安澜和诺亚——他们连做梦都要梦到各种各样的法学术语了。   不过这几个月的摄入和练习颇有成效,眼下他们虽然还不能说什么长难句,表达基本的意思已经绰绰有余了。   和小陈的理解不尽相同的是,安澜根本不担心她和诺亚会被大宝和小宝带坏,她一直担心的是大宝和小宝一不小心就把某些从他们嘴巴里听到的话模仿出口。   这种担心在春节临近时达到了顶峰。   小年夜时老刘兴致勃勃地向每只鹦鹉问好,希望它们在新的一年里仍然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最好少生点蛋,优生优育嘛。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只听小宝高呼一声“生殖隔离”,差点让老爷子拐杖打滑。   好在老刘很快就没心思去追究是谁在鹦鹉面前胡言乱语了,因为小陈得回家过年,而他自己则接到一通电话说几个孩子和孙辈今年出去旅游了,没法过来吃年夜饭。   就是从那天开始,气氛变得有点沉郁。   年三十那天,喝得有点小醉的老爷子把房子里的灯开得大亮,电视机的声音放得能把聋子震醒,他没有选择自己待在沙发里感慨怎么这么孤单,而是搬着那把熟悉的小凳子进了后院,放出了那些陪伴他已久的大鸟们。   安澜认为她最好为这个房子带来一点快乐。   于是在电视节目放到一首节奏感比较强的歌曲时,她站在横木上鸣叫了几声,就张开翅膀跟着音乐摇摆了起来,几只乐感比较好的鹦鹉很快就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旋即是被硬拉进来的还有点不情不愿的诺亚。   老天作证,诺亚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差的鹦鹉舞者。   他只是稍微晃了一会儿那顶夺目的顶冠,就晕乎乎地从横木上掉了下来,“咣”的一声撞在了后面的不锈钢饭盆上,再爬上横木时露出来的脸皮涨得通红。   即使如此,他的眼睛里仍然透着傻乐的光。   大宝和小宝你一声我一声地唱着《难忘今宵》,二楼窗口传来了玄凤鹦鹉悦耳的鸣叫声,似乎在给它们伴奏。   这可能是安澜多年以来过得最离奇的一个春节,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和金雕挤在棚下面看春晚,或者蹲在巡护员小屋外面看着他们坐在房间里吃年夜饭的那几个春节。   想想吧——   她处在一栋装满了鹦鹉的别墅里,边上站着个醉醺醺的两脚兽,一堆鸟在唱歌,另外一堆则跟着歌声起舞,还有一堆在后面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打架,一边打一边含混地叫着些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词句,连迪士尼都拍不出这样的动画片。   但她觉得很快乐。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感受到过这样的快乐了。   过去的一年在上百年的磨砺生涯中是一股清流,把她因为前几个世界而绷紧的心弦一点一点铺开,往因为紧张而干裂的精神里注入了新的补液。诺亚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在那一边摇晃一边呱呱大叫的表现说明他似乎有着同样的感受。   整个春节他们都沉浸在轻松的氛围之中。   老刘多多少少在鹦鹉身上得到了一些安慰,他在小陈还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里花了更多时间在后院,偶尔会脱口而出年轻人的名字,但更多是时候只是安静地和鹦鹉说话。   幸运的是,长着羽毛的孩子们仍然像从前一样吵闹——如果没有比以前更吵闹的话。   安澜一直知道动物可以感知人类的情绪,几辈子以来她不止一次感知到过人类的快乐和悲伤,既然她可以,那么其他动物当然也可以,为了陪伴老爷子,这几天就连最闹腾的葵花凤头鹦鹉都没有去找其他大鸟“切磋”,大白因此受益,好几天都没挨打。   在陪伴之余安澜和诺亚还在继续练习说话。   他们的小团体越来越大了,因为都喜欢蹲在一起,大个头鹦鹉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也习惯了在有鸟开口说话时进行观察和模仿。   和人类每天清晨定时过来进行的语言教学不同,也和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的无法和现实情境结合在一起的语句不同,现在相当于从早到晚在鹦鹉群里播放着能和情景联系起来的、有意义的对话,对某些格外聪明有天赋的个体来说,模仿这种语言是更容易的,理解这些语言在那些情况下被使用也是更容易的。   当时安澜和诺亚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说话的技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派上用场。 第202章   从大年初二开始就一直在下雪。   因为环境温度骤降,后院里原有的保暖设施不再能起到有效防护作用,老刘就在房间里铺了一层厚厚的塑料垫纸,然后把鸟笼挨个转移到了地暖房里。   安澜松了口气。   鹦鹉实在是太怕冷了。   平常把顶棚拉上暖气打开差不多就能挺住,可只要下起雨或者雪,寒气就会直直地往羽毛缝里钻,没两下就得冻成冰棍。   不过房间里的限制肯定比后院里多。   迁进去的鹦鹉数量足足有近二十只,老刘自己看顾不过来,万一有哪只特别调皮的把做好的电线保护外壳咬穿触电身亡就糟糕了,而且本来就破破烂烂的家具也经不起造。   多数时候安澜只能蹲在笼子里看着外面飘飞的鹅毛大雪,和诺亚及其他新朋友聊聊天,听听收音机,看看电视,偶尔才能出来到横杆上放放风。   年初三,家里有客人来访。   打头的是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爷爷,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还有两个小孩。一家人过来拜年,带的东西除了常规的烟、酒、保健品之外,还有一袋鹦鹉零食和玩具,显见是花了心思。   小朋友们说过“新年快乐”,连红包都没来得及要就急吼吼地往鹦鹉笼跑,边跑边雀跃地叫着,两只眼睛好像要发光。   那些“资历老”的鹦鹉一看有陌生两脚兽跑过来就都驾轻就熟地往角落躲避,只有安澜、诺亚和两只当年买入的亚马逊鹦鹉慢了半拍,吸引了人类幼崽全部的注意力。   四个难兄难弟谁也没逃过表演节目的悲惨命运。   大年初四的拜年场景也没有什么差别。   到了大年初五,老刘才完成今年春节全部的应酬指标。可即使没有客人要招待,他也闲不下来,一天都在边打扫卫生边和鹦鹉说话。傍晚时分雪停了,还跑到后院里去把花花草草检查了一遍。   初六那天安澜醒得特别早。   她在还没有睁开眼睛时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扫帚和石头地面摩擦产生的“刷刷刷”的声音,睁开眼睛朝落地门一看,果然看到老爷子抓着个扫帚在缓慢地清扫积雪。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说不上来是鞋子在积雪被扫去后留下的冰面上打滑了,还是因为没拿住扫帚被绊了一下,也有可能是什么突发的心脑血管疾病……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等安澜能看清楚外面的场景时,老刘已经朝后摔倒在地,正艰难地试图把自己撑起来,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变冷了。   当老爷子在外面撑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时,这种寒冷就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因为她已经不需要更多动作来告知、来证明——她知道他撑不起来。   老年人的骨头过于脆弱,刚才那一摔或许已经摔成了骨折,别说一条腿不能动了,两条腿同时不能动的情况也并不罕见。   眼下还太早太早,所有鹦鹉都被关在自己的笼子里,家里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帮忙,如果让老刘自己从外面往里面挪动不知道要挪多少时间。谁都无法确定究竟是伤了骨头还是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更不用说外面还是天寒地冻……   得想办法出去!   安澜心急如焚地呼唤着诺亚的名字,她一定是叫得很急,因为有好几只鹦鹉都陆陆续续地从睡梦中被惊醒,在短时间内就从惬意状态转为惴惴不安、烦躁难耐。   大宝发出了一种绝对不像鸟类的咕噜咕噜声,小宝附和了这种声响;大蓝和小蓝在自己的笼子里上上下下地打着转,美丽的长尾微微翘起又落下,同时不停地扇动翅膀。   它们都意识到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约莫十几秒钟之后,整个房间就被鹦鹉的大喊大叫声淹没了。这种紧张的情绪颇具传染性,不消多时就从客厅蔓延到隔间,旋即推进到二楼的暖房,在一分钟之内,几乎所有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鸟儿都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啼鸣,恐怖的声浪如同海啸一般卷得安澜头晕目眩,什么都无法听清,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笼子……必须要打开笼子……   她的视线在沙发上的手机和落地门外的身影间来回逡巡,巨大有力的鸟喙死死咬住笼门边上的栏杆,同时把脚爪尽力往外伸,试图去够那一上一下的两个门锁。   金刚鹦鹉拥有骇人的咬合力,对它们来说,拆卸鸟笼并不是什么做不到的难事,安澜几乎能听到到栏杆在嘴中弯折时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可是有一个存在比她更快。   不同于后来添置的新笼子,诺亚所处的鸟笼曾经被其他鹦鹉使用过,上面留着大量啃咬痕迹,因此他在短短一分钟内就暴力地掰断了三根金属栏杆,然后用脚爪将它们整个弯折进笼舍里,给开锁腾出了足够多的活动空间。   剩下的事对两个前人类来说就不难了。   诺亚飞快地探出头去,嘴巴和脚爪并用,把两个搭扣从外面解开,旋即把自己的同伴也释放出来,朝着沙发上的手机扑去。安澜率先到达,然而她才刚来得及叼起手机,就听到了诺亚惊恐的鸣叫声——   外面的动静已经消失了,老爷子没有再继续挣扎,而是静静地躺在冷冰冰的石头地上,看起来非常瘦小,而且非常无助。   安澜心中有一部分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已经陷入最糟糕的境地了,而另一部分则咆哮着,要求她用理性思考,立刻采取行动。   此时此刻,安澜和诺亚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凭借着多年来形成的默契,两只大鸟在无声无息中用眼神完成了信息交换,诺亚快速朝落地门飞去,而她则留在原地好好地利用这台手机。   幸运之神眷顾,她最忧虑的事情没有发生。   脚爪摁下去,手机屏幕直接亮了起来,显示出简单的滑动解锁界面,并且电量格子很绿,排除了第二个潜在的不利因素。   安澜开始在通讯录里寻找联系人。   当她这么做时,诺亚正在奋力用嘴巴拉动沉重的移动门,他竭尽全力拉出了一条堪堪足够通过的缝隙,深吸一口气就把自己朝缝隙里塞。   寒风从门外刮入。   一直在鸣叫的鹦鹉们叫得更大声了。   安澜犹豫了片刻,将按向“电话”的脚爪移开,朝着边上的“视频通话”按钮按去。   一声,两声,三声……   现在还太早了,没有人接电话,或许老刘外出旅游的儿子还在睡梦之中,或许他没有打开声音,或许手机不在床头。   一次打不通,她立刻拨打了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她知道自己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因为无论她还是诺亚都不知道这栋房子的具体地址,他们根本无法直接拨打急救电话。   ——黑色鹦鹉又挤回房间里,目的明确地朝客厅角落飞去,叼起了搁在摇椅上用来盖腿的羊绒毛毯,然后艰难地踏上返程——   电话接通了。   安澜如释重负地低头看去,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乌漆墨黑的场景,旋即是一张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那位素未谋面的中年男子先是不耐烦地“唔”了一声,似乎很不高兴在天刚蒙蒙亮时被吵醒,旋即朝镜头瞥了一眼,瞪大眼睛。   是啊,是鹦鹉在给你打电话。   安澜讽刺地想。   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用语言描述情况,因此只是喊了一声“危险”,就把手机叼起来,竭力调整向后院的方向。   起先她以为这个举动不会见效了。   紧接着,在几秒种后,她听到了这辈子听过最美妙的声音——电话那头在惊呼,抽气,有什么重物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有人在大声叫喊“快打120!”   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   她把手机叼到门边,差点因为失去平衡摔了个倒栽葱,电话那头还在大吼大叫,可是她已经完成了这通电话的任务,现在是时候挤到诺亚边上去和他一起查看老人的情况了。   老刘的脸色……惨白。   安澜从来没见过人的脸色能这么白。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惊惶——半山腰的房子附近除了那个小镇还有什么更大的城镇吗?从城镇医院派出急救人员需要多久?刚下过几天雪,救护车能不能进到山区里来?等救护车赶到,还来得及吗?   见鬼。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现在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天气冷得结冰,只是在后院里待上几分钟,诺亚已经浑身发抖,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连翅膀都张不开,脑袋浑浑噩噩,每次呼吸进来的都不是空气,而是不断刮擦的锋利的刀子。   可是他们不能就这样看着。   安澜看了诺亚一眼,后者接到了她的眼神,轻轻地抖了抖羽毛。   他太聪明了,不可能想不到她正在想的东西;但正因为他太聪明了,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念头的风险性。   问题在于——   他们是否甘冒这样的风险,去拯救一个人类的生命?   过了……一分钟?或是两分钟?安澜无法计数,后来再回忆起来时,只记得黑色大鸟在转身前递来的那个眼神,在振翅高飞前发出的那声轻柔的鸣叫。诺亚再次用力抖了抖羽毛,然后攀到稍高一点的地方,拍打着翅膀,腾空飞向了慢慢透亮的天光。   而安澜只能留下。找来更多衣物保暖。祈祷。   祈祷着电话那头能尽快找到所有该有的帮助。   祈祷着冬日的冷风不会把她的灵魂伴侣带走,冻毙在无人知晓的街头。 第203章 【修】   家住永宁镇前河村的李老汉碰到了一件怪事。   这天早上他大清早出门去逛菜市场,想着给晚上要来吃饭的儿女买点活鱼煲豆腐汤喝,谁料才走出两三步,还没来得及跨上电瓶车,一个重物就歪歪扭扭地栽进了车筐里。   李老汉被吓了一跳。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掉下来的是只大嘴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种类,但看起来就很贵。   这东西……不好随随便便处理。   作为一个被老婆子念经耳濡目染的人,李老汉觉得鸟既然往他的车筐里飞,就是跟他有缘分,能救就要救一下,于是干脆把电瓶车停到一旁,抱着鸟就走回了房子里。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天可怜见。   被放在桌子上的黑鸟浑身上下的羽毛都炸得很蓬松,脑袋斜斜地歪着,随着动作摇摇晃晃,时不时抬起来点一点,脚爪蜷缩着,眼睛也闭着,看着就是一副快要归西的样子。   李老汉知道这估计是冻着了,但却不知道冻着的鸟要怎么治,只得拿了个厚毛巾给它严严实实地裹上,然后用勺子喂了点温盐水。   这番动静有点大,把在楼上睡觉的老伴被惊醒了。石老太走进客厅里一看,先是“哎哟哎哟”叫了几声,然后就抓紧胸口念起佛来。   “这是哪来的鸟?”她紧张地问,“别不是那边山上的吧?”   “肯定是山上的。”李老汉回答。据他所知,整个村子里会养这种大鸟的人家只有一户,其他人既没那个闲钱也没那个渠道去养。   “这鸟看着不便宜。”石老太于是说,“咱得给他送回去。”   李老汉唔了一声。   住在半山腰上的老刘是个好人,早几年腿脚还灵光的时候他总是会骑车到晃荡到集市上来买菜,因为为人厚道,又喜欢谈天说地,从来也不“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下巴朝天”,还会给小贩的孩子们带糖果吃,在这一片名声不错。   再说生活在村子里的村民都实诚,他们老夫妻也不是什么爱占便宜的人,再说这只鸟看着一副要死掉的样子,就算放在家里养,说不定连晚上都挺不过去。   或许是心有所念,事情也会有回应,被喂了点盐水又被好好保暖起来的黑鸟忽然抬了下脑袋,尽管呼吸时还是很粗重,而且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把脑袋往后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它喘不过气来似的,但它还是挣扎着发出了几个音节。   “还真会说话。”石老太很是稀奇地说。   话音还没落,黑鸟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活动舌头的能力,打着哆嗦大叫起来。开始还很含糊,后来就越来越清晰,那声音不断地在说——“救命”,“救命”,“救命”!   李老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和老伴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这会儿他们都觉得鸟会这么说话肯定是人教的,老刘指不定就碰上什么麻烦了,得赶快过去看看,于是就急急忙忙又给黑鸟里外裹了两三层,抓了个小篮子放好,省得吹到风,跨上车就要往山上开。   正在车要开起来之前,电话也到了。   号码是李老汉不熟悉的,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   他仔细回想一番,这才想起了那个经常下山来采购东西的小伙子,还没等问候几句,那边已经结结巴巴地哭上了,边哭边喊道,“李爷爷,我爷爷在家里摔了,我这会儿在开车过来,您能帮我去看看吗!”   “哎呀。”李老汉急得拍大腿,“这可怎么好,怎么摔了呢?咱们见着你家鸟了,刚还准备去看看,你别着急啊。”   小陈听到这话,哭得更大声了。   李老汉也没空跟他说话,慌急慌忙地骑着电瓶车就往山上的房子赶,风特别大,吹得他脸割开似的疼,帽子不停地往后倒,怎么挂都挂不住。   等他好不容易开到门边上,门是关着的,但是围墙看着没有那么高。事急从权,李老汉尽量小心地爬了进去,从里面打开了庭院门,然后才抱着鸟走过前庭往后院绕。后院是半封闭式的,有道可以防止鸟飞出去的推拉门,得亏这道门开着,他才顺利地进到了院子里。   刚一走进去,他就瞥到了倒在地上的老刘。   老刘边上还站着只蓝色的特别大的鸟,眼见有人走过来,它一边大声地尖叫着,一边拼命扑扇翅膀,如果不是爪子底下还按着一块厚毛巾的话估计这会儿已经直接飞起来了。李老汉顺着这块毛巾看过去,发现老刘虽然躺着人事不知,但从脖子到脚上都盖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布,有的是毛毯,有的是毛巾,有的是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枕巾,似乎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奇也怪哉。   鸟竟然会给人叼盖布。   李老汉直觉这种情况有些异常,但现在无疑是救人更要紧。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平时也喜欢看电视剧,知道人摔晕了——特别是老年人摔晕了——不能随随便便去扶,可是就这么放任他躺在地上肯定更加不行,左不行,右不行,大冬天硬是把自己急得直冒汗。   在心里纠结了半分多钟,他想着再多盖几块布也架不住整个人都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怎么着也得把人弄进房间离去,于是就咬咬牙,尽可能小心地把老刘架进了房间里,让他平躺在地面上,等待专业人员的到达。   房间里比外面气温高了得有十几二十度,只是特别吵闹,到处都是鸟笼。   大概又等了半个小时,急救人员才匆匆乘车赶到山上,老远就能听见鸣笛声。   房门的把手很重,外面庭院里的门更是锁着,李老汉一边去开门,一边庆幸自己先赶过来,否则要是等医护人员再爬墙,又要浪费大把时间,现在他们可以抬着担架直接冲进房间,先是做了急救,然后把病人直接抬上车。   老婆子总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这会儿才感觉到心里压着的大石头落了地。   原本打算回家去好好洗洗,把浑身冷汗洗干净,可是正准备离开,李老汉回头就看见两只没关在笼子里的鹦鹉正蹲在地上,黑色的那个还半裹在毛巾里,蓝色的那个贴在它边上哀哀地叫着,很是着急的样子。   他踌躇了片刻,想着眼下老刘家里人估计都忙着去医院探病,鸟放着不管可能真的会死掉,干脆多待了两小时,又给喂了点盐水。期间他还想喂点感冒冲剂什么的,可是每每想喂都会被那只蓝色的鸟各种不小心撞掉,只好作罢。   中午小陈打来电话,说老刘人救回来了,是小中风,现在在医院打针。   说这话时他的嗓子很哑。   从上午接到安安打过去的视频电话之后他就一直在自责,觉得自己应该早点回来帮着照看,否则不至于出意外,差点把车开得飞起来。好不容易赶到医院,又因为刘叔叔他们在外地得动车来回,什么事情都要他来负责,一下子人就老了好几岁。   老刘人醒了之后说话非常含糊,只能用手指比划动作,一直朝做着翅膀的手势。小陈有心在医院陪着,看到这样的情景也只好开车回家。老爷子担心鸟会饿死冻死,他其实也担心得不行,只是更不愿意把对方一个人放在医院里。   不过好在他到底是回家看了眼。   刚推开门进去就发现发现大黑在蔫巴巴地蹲在桌面上,整只鸟都被裹在毛巾里,边上还摆着盒一看就是被安安用嘴巴咬开的“凯鸽2号”,似乎还有一滩颜色古怪的水。他来不及思考家里的鸟是不是真的要成精了,能想到的唯一一件是就是得赶快给兽医打电话,催促他来救大黑的命。   医生来了之后忙了半天,才把情况稳定住。   小陈脱力似的坐倒在沙发上,他边上的安澜也没好到哪去,直接趴在了桌面上。   她从清晨开始就没再放松过了。   先是老刘摔了,再是诺亚回来时成了那个样子……原本在给老刘家属以及小陈打完视频电话之后她还想再给兽医打电话的,可是手机被急救人员一起带走了,她完全失去了和外界联系的渠道,只能从药柜里翻出鸽药来让诺亚吃。   没有人类在边上搭把手、全靠鹦鹉自己肯定是不方便的,而且她也只能喂药,无法在更紧急的情况出现时采取急救行动制止死亡或严重伤害的发生,这种无力感快要把她逼疯了。幸亏小陈及时赶到,也幸亏兽医过来当了次定海神针,才使得她焦躁的内心稍微被抚平了一些。   得到及时的救治之后,诺亚看着精神好些了。   当天晚上安澜贴着他休息,还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些发抖,呼吸时被异物阻隔,而且不停地打喷嚏。兽医和小陈想把她从临时制作的隔离箱里挪走,可是这会儿她说什么也不放心离开,一直陪到天亮,眼看诺亚虽然还有些蔫巴,但至少不是头天刚被抱进来时那会随时随地都好像要闭上眼睛的样子了,才算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这口气好像松得有点早。   老刘被送到医院去后的第三天,家门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旋即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外貌很熟悉但气味很陌生的中年男子。   这个男人穿着像模像样的西装,脑袋有一点地中海秃,挺着个啤酒肚,皮带好像随时都要被勒进肚子里。等到他走进来换好拖鞋抬头一看,看到正脸,安澜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这正是她给老刘儿子打电话时接起电话的那个人。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小陈看到来人就站了起来,挠挠脑袋,讷讷地叫了一声“洪亮叔”。   这么说这个男人叫刘洪亮,安澜心想。   刘洪亮当然听不到鹦鹉的心声,面对后辈,他简短地点了点头,颇为生硬地问候了两句,然后就打开一直拎着的手提袋,在房间里整起东西来。他整理东西的样子很是生疏,一看就是在家里很少做这样的工作,而且因为整理时不免要靠近摆放在各个角落的鹦鹉笼,气味有点大,声音又很吵,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不过这个男人应该是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即使对鹦鹉很不耐烦,面对后辈小陈,他说话仍然是温文尔雅,只是说出来的内容就不怎么让人愉快了——   “老爷子生病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好,就算好了养那么多鸟肯定顾不过来……我想着要不转手卖掉一点,留下几只平常能把玩把玩……小陈,你方便的时候要么打个电话回去跟陈叔说一声,就说家里不太方便,如果有认识的愿意养鸟的朋友,随时随地联系我,怎么样?”   卖鸟?   安澜一激灵。   她看向小陈,只见年轻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怎么了?”刘洪亮问道。   “洪亮叔……”小陈硬着头皮说,“刘爷爷可能舍不得呢,万一病好了再因为鸟没了生气就不值得了,要不等爷爷病好了再说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刘洪亮没吱声。   安澜的心提得更高了。   从过去种种迹象来看,这个中年男人并不是什么容易被说服的角色,而且对家里养着这么多鸟这个事实,以及老爷子喜欢玩鸟这件事本身,估计都没有什么太正面的看法,只是因为长辈喜欢他一个小辈没什么可说的罢了。此时此刻老爷子病了,他要处理这些鹦鹉,小陈一个小辈说的话根本不在参考范围之内。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老刘把每一只鹦鹉都照顾得很好。   要把这么多鸟养在一起,保证它们不生病,生病了也不相互传染;要确保幼鸟性格稳定,能够和成鸟一起生活,不相互攻击导致严重的伤损;要提供陪伴,确保它们不因为压力大或者孤单寂寞发生啄毛或者掉毛的问题……这些不仅仅是砸钱的事,还需要用心。   如果这会儿老刘自己有精力安排琐事的话,恐怕会告诉儿子每只鸟都和他的孩子一样,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到撒手人寰,又不是什么经济条件不好的人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把它们卖到别的地方去呢?   但老刘躺在医院里,口齿不清,无法说这些话。   顷刻间,她因为家人情况稳定而感觉到的喜悦就被浓重的担忧所掩盖了。   一屋子鹦鹉还在叽叽喳喳,根本不知道饲养者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可能要面对什么命运,最重要的是,根本无法预测哪些鹦鹉会被要求离开。   这太糟糕了。   实在是太糟糕了。 第204章   刘洪亮对家里养鹦鹉这件事不满已经很久了。   吵闹、气味大、精贵……每个月光添置食物、零食、药品和玩具就要花去大笔大笔的钞票,这些钱虽然是从老爷子腰包里掏出去的,在他看来也跟割肉一样痛。身外之物的损失都觉得不值当,更别说照顾它们需要消耗的精力了。   去年老爷子过生日,女儿提出要购买一只家里没有的鹦鹉送回去当贺寿礼物,顶着女儿的目光,刘洪亮没好意思拒绝,付完钱之后心里还不太舒坦,只能安慰自己老爸年纪大了需要哄。   当然咯,哄归哄,电话还是要打的——   “鹦鹉实在是太多了,没个安宁的时候,要不然处理掉一些吧……您老人家年纪大了,照顾这些鸟不容易,万一累着了呢,万一累出病了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办……”   结果被骂了一通。   刘洪亮为此在家里黑了好几天脸。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枉做好人,平时工作那么忙还要为老爸担心这担心那,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很难吗?躺着享清福不好吗?长辈如果不能健康地活着,硬要把自己搞出点毛病来,岂不是还得放下手中的活回去照顾,否则非得被老家的人指指点点说不孝顺不可。   真是岂有此理。   怀着这样的愤懑之情,刘洪亮一直憋着一股劲,就等着老爷子什么时候打电话来说自己累了照顾不动了,让他帮忙把鸟处理掉,这么一来,在这场“家庭战争”中,他就算大获全胜了。   等啊,等啊,等到了一通视频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前一天去爬了山,浑身上下都痛得不行,原本以为是什么恶作剧骚扰电话,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自驾老爸摔倒在雪地里,把他彻彻底底地吓清醒了。   接到准信之前,刘洪亮整个人都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里,毕竟是亲生父亲,谁会盼着他不好啊。慌急慌忙地坐动车赶回老家,在车上接到小陈的电话,说老爷子已经脱离危险了,情况暂时还算稳定,这种惶然的心情在人放松下来后就慢慢地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你看,早就说过要出事吧,非不听。   刘洪亮觉得自己当时就是太惯着老爷子,养什么鸟啊,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嘛好了,也不会弄出这种毛病来,能不能完全康复都不确定,到时候还要请护工。   他在踏入老房子之前心里已经对接下来的处置有了定论,不管老爸用眼神和努动的嘴巴暗示什么,不管后辈小陈说什么,他来做这个“坏人”,省得天天折腾……   所以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老刘住院第五天,安澜被轿车上锁的提示音惊醒,她还有点精力不济的诺亚赶回去继续睡觉,自己飞到了最靠近大门的横杆上,边梳理因为在隔离箱里睡了好几天导致有些磨损的尾羽,一边居高临下地观察情况。   刘明亮板着脸从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穿着黑色小西装的手里抱着平板的年轻女性,似乎是公司的秘书。   等小陈下楼后,他们说明了来意。   “录像?”小陈整个人都惊呆了,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起来,“可是……直接把视频放网上?爷爷说过养这些鹦鹉最好不要太高调啊……”   “不是有证吗?”刘洪亮说。   他可还记得出事那天其中两只大鹦鹉一副训练有素通人性的样子,假如能拍几个视频,再把这种有卖点的故事拿去放在社交平台上炒作营销一下,怎么着都能给公司带来点正面热度。   这年头热度就是金钱。   别管是什么企业,只要找到个可以吸引网民的点——特别有爱心、上班可以带宠物、老总很有梗、员工是沙雕……然后把牌子炒得人尽皆知,在竞争中的好处是无穷无尽的。   他想着如果真有那么神的话,到时候其他鹦鹉可以送走,这两只就留着让小陈继续养。运营公司账号的几个年轻人也提议说不如拍个“因为没法好好陪伴父亲所以特别训练了两只鸟送给他、最后发挥了大作用”的故事。   讲真,这话一说完,安澜气得头皮发麻。   而且她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在为此人厚颜无耻的程度生气的存在,因为诺亚正在隔离箱里发出很不体面的猛啐的声音,而小陈则维持着一个目瞪口呆的造型,还以为自己在幻听。   明明家里的鸟基本都是老刘自己联系一些朋友去购买的,训练什么的也是他一个老人家自己戴着老花镜一边看书一边琢磨着进行的,一年到头来不了几次的人,多大脸说是自己的功劳?   安澜真想往他的地中海脑门上来两下。   别说是叼毛毯叼手机了,要不是怕地板会弄脏,她现在都想把所有鹦鹉放出来,让对方切身感受一下为什么鸟类被称为“直肠子”。   这天不管刘洪亮怎么动作,怎么诱哄,安澜都死死把自己焊在横杆上,完全没有半点配合的意思。后来他们又去隔离箱里拨弄诺亚,差点被非常不爽的大黑鸟往手指上狠狠叨上一口。   小陈意思意思也哄了两声,但安澜能看到他眼睛里全是笑意,只是摆出一副“我很严肃我在帮忙”的样子,哄劝的收效几乎为零。   刘洪亮和秘书走的时候脸黑得能刮炭。   约莫是有恼羞成怒到,第二天下午他就来了个电话,先是很“客气”地感谢了小陈这段时间以来在老爸家里的工作,然后说自己已经联系了一些渠道,可以把鹦鹉转移走,只留下几只,到时候会有专人来照顾,他可以去做一些别的工作——“年轻人不要把时间全花在闲事身上。”   这下可把小陈彻底惹急了。   他一开始过来工作也不是自愿的,而是因为家里蹲所以被爷爷“发配”来的,但经过半年的相处,心血花下去,汗水撒下去,家里的每只鹦鹉都在他手臂上站过,有几只更是从小在他手心里慢慢长大的。   养这么长时间,就是养盆不会动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都能养出深厚的感情来,盆碎了烧死了还得大哭一场,别说是又聪明又调皮的鹦鹉了。   小陈瞬间燃起了十二万分的斗志。   他先是给自家爷爷打了电话,熟练地把手机放到离耳朵最远的地方,等对面中气十足地吼完“哭什么哭,没用的臭小子!”之后才把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老陈不愧是老刘的密友,一听到老朋友住院了亲儿子竟然想随意处分他的财产,顿时气得两个肺都炸了,在视频里吹胡子瞪眼,要求孙子在原地待命,他马上把相熟的律师请过去。   于是下次刘洪亮再来时,等待他的就是小陈和一位穿着一丝不苟、头发全部后梳、提着个公文包的女士。   她全程都带着微笑。   笑眯眯地从公文包里取出授权委托书;笑眯眯地放了录像证明老爷子虽然因为脑梗部分丧失了语言能力,但意识清醒,完全可以用努嘴的方式进行表达;笑眯眯地要求对方注意分寸,即使是子女也无权处置她当事人的私人财产,否则就准备好迎接一些“不会让人愉快的后果”吧。   一通组合拳下来把刘洪亮打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他头一次维持不住自己温文尔雅的所谓儒商面具,看着小陈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安澜和诺亚靠在一起,两只鸟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发出了大反派该有的笑声,并引起了房间里其他鹦鹉一连串的叫唤,大宝和小宝更是不知为何应景地唱起骂骂咧咧的歌来,差点让她笑得打跌。   刘洪亮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试图说服小陈“养鹦鹉太累了才会摔的”,得到了对方面无表情的一瞥。   “下雪的时候所有鹦鹉都被挪到房间里了。”小陈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很用力,“爷爷摔倒是在后院里,当时后院根本没有鸟笼,他是在扫雪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没力气、站不住,才摔了的。”   “不是之前累了为什么会脑梗?就是因为一直很累所以才会脑梗的吧?”刘洪亮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这些鸟这么吵,到时候出院回来了要怎么静养?出什么事情你能负责吗?你能吗?我做儿子的还没说话,你说什么话?”   小陈明显畏缩了一下。   但他很努力地挺直腰板,在律师女士鼓励的眼神中维护道:“洪亮叔,爷爷一直把鹦鹉当孩子养,你说鹦鹉叫声太吵,会影响康复静养,是,是有这个可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对病人来说重要的除了疗养环境之外还有心情呢?你的孩子要是都被送走了,以后也回不来,你还有心思养病吗?”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把自以为自己很有道理的刘洪亮都震住了,面对这样一个已经无法干涉的局面,后者只能勉力捡起仅剩的一点颜面,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大门。   “敌人”一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   几分钟后,小陈把律师也送出门,然后端着食盒哼着歌去给不同的鸟笼加餐加水,走到隔离箱跟前时,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蓝色的羽毛,快活地“嘿嘿”了两声。   安澜能够理解他的快乐。   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成功对抗了一个有权有势、说一不二的长辈,通过法律的途径保护住了自己很尊重也很敬爱的长辈的财产,同时也保护住了自己真心实意热爱着的动物,没有让它们流离失所、无枝可依,这要是放在半年前恐怕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安澜为他感到骄傲。   她相信老爷子和陈爷爷也一定在为他感到骄傲。   赶在正月十五之前,老刘被两个护工推回了家,他回来时人还躺在床上,只有一只手掌可以轻微地摆一摆,眼睛有些浑浊,嘴巴有些歪斜,但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向不太歪的那侧努动。   两个护工阿姨大概是没见过那么多鸟,特别是在一楼的鹦鹉都挺大个,看着还很能打,进门时唬了一跳,其中一个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诶”。   小陈赶忙把待在外面的安澜和诺亚放进了笼子里,等到老刘在一楼卧室被安顿好了,才把他们放出来架在手臂上,带进房间里去。   老爷子一看到他们,眼睛就亮了,嘴巴里“啊啊”叫着,手指不停地抖动。   护工阿姨此时也对大鸟的存在稍稍习惯了一点,笑着劝他不要太激动,好好保养身体。   安澜凑过去,叫了一声“爷爷”。   老刘眼中一下子涌出了眼泪。   护工阿姨拿着热毛巾,轻轻地为他擦去了。 第205章 【含125000营养液加更】   老刘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疗养生涯。   因为他无法说话也不能动弹,家里的事基本都是小陈在照看,起先他还有些束手束脚,但很快就放飞自我、觉醒了管家意识,把各项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老爷子回家第二天,高薪聘请的康复师也到了,加上护工阿姨和时不时要来打扫卫生的保洁,房子里一下子多了许多人气,对鹦鹉笼子的安置似乎也应该要变一变了——   应该。   但是没有。   小陈本来计划着要把一楼的鹦鹉都迁到三楼去,结果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躺在床上的老爷子就把眼睛瞪得滚圆,那架势就差没原地站起来拿拐杖揍人了。他摸了摸鼻子,只得作罢。   鹦鹉留在一楼,鸣叫声就没有半点阻隔。   耳背的老刘可以不在乎,习惯了的小陈可以不在乎,新住进来的几位康复护理人员就特别难受了,时常会被突然吓一跳。   小陈看他们都有点不太适应的样子,虽然原本聘任时就说过家里的情况,也翻倍加了工资,但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下回下山时特地去镇上超市买了耳塞和门缝隔音垫纸。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头两天康复师脸上还挂着黑眼圈,一周过后他就对十几只鹦鹉同时鸣叫的动静置若罔闻,甚至可以一边逗鸟一边悠闲地在厨房里泡绿茶喝。   当然这也只是一天当中难得的消遣时光了,其余时间他不是在给老刘做按摩、针灸,就是在伏案写日程表、指导购置家用康复器材,很快就把储物间辟出来的器材室折腾得有模有样。   钱能解决世界上大多数的问题。   小陈拿着老爷子的卡,大把钞票砸下去,用着最好的药,请了最好的护理人员,买了最昂贵的器材,连日常吃的喝的都是由专人过来送,说是开销如流水也不为过,康复可能性当然大大提升。   安澜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无论是她还是诺亚现在都有一个共识:   老爷子最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钱通通花光,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买的买,该玩的玩……什么好用置办什么,什么贵重入手什么,一分钱也别给那些过年不回家一出现就要指指点点的不肖子孙留下。   巧合的是——老刘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等他情况稍微好转一些,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位律师女士又喊来了一次,这回对方进门的时候阵仗挺大,不仅带了个律助,身后还跟着两个隶属不同事务所的同行朋友,来给代书遗嘱做见证。   安澜蹲在卧室里看了全过程。   老爷子还是只能微微点头或者努嘴来表达意愿,但那份遗嘱竟然非常详细,几乎像是老早就有遗嘱草稿或者财产目录备案一样,到了这会儿只需要不停地表达“是”“对”就可以。   他堆山积海的财富被大略分成三份,三分之一属于孙女,三分之一指名捐赠给鸟类救护组织,最后三分之一留给了小陈,其中就包括这套房产和所有鹦鹉,意思很明白。   小陈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顿时被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一边哭一边摆手道:“刘爷爷!我不能要你的钱!这些鸟我都会照顾好的!而且你还硬朗着呢,干嘛急着写……写这个啊……”   那嗓门大得把鹦鹉叫声都压了过去。   诺亚和安澜默契地往后退了退,把自己塞进卧室的书柜里,恨不得拿翅膀给彼此捂住耳朵。   律师们都有专业素养,就算在场有人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他们都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严肃认真地继续完成工作。   老刘倒是瞪了一下眼睛,努了一下嘴巴,蜷了一下手指,根据安澜的观察,这串动作基本上代表着“闭嘴干活就完了”,并且肯定是以一句经典国粹结尾的。   可怜小陈哭得真情实感,到头来整个房间没人也没鸟搭理他,等他再想扑到床边上去请求长辈改变主意时,老爷子直接把眼睛一闭,摆出一副“我睡着了谁也别烦我”的模样。   小陈知道他没睡着。   安澜也知道。   毕竟老爷子睡觉时呼噜打得震天响,可能比摩托车炸街还要响,现在半点动静都没有,眼皮还在不停地抖动,明显就是在装睡。   不过装着装着好像弄假成真了。   等律师们把文件收拾好准备站起来准备辞行的时候,老爷子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夏日惊雷、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是,差点把正在拖地的钟点工阿姨吓出心脏病。   小陈:“……”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爷爷!才一分钟就睡着了吗爷爷!   他心里流着宽面条泪,也不好过去把老人家推醒,只得打定主意将来把这些财产全部用到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业中去,才不算辜负了这番拳拳爱子之心。   老刘爱的不仅是他这个便宜孙子,也是那群五颜六色的美丽的大鸟,在这位长辈眼中,他们都是孩子,都值得全部的关怀和支持。   小陈感到很庆幸。   上山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在哪里,每天看电视、打游戏,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但是现在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   说不定将来他还可以把钱捐出去,再去救助机构或者保护中心打打工,总比靠着祖上的庇荫坐吃等死要强得多,也能回报给社会、给世界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   越想越对。   于是正在从小陈手里拿核桃吃的安澜就看到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眼睛里都没了焦距,揪着核桃不撒手,仿佛要跟她玩拔河。   拔个鬼!   她瞄准手掌里的软肉就叨了上去。   “嗷!”小陈惨叫一声,“安安!你怎么咬我!太过分了!今天晚上的猕猴桃没你份了!”   ……嚯?   安澜作势又准备叨他,吓得小陈连连后退,抄起边上的饼干盒当做盾牌。   这个曾经差点自封为男妈妈的家伙硬是把一块铁皮挥得虎虎生风,最后手一滑尖角砸到脑门上,飙出来的眼泪水差点把波斯地毯直接冲走。   失去防御的坚果袋于是成了安澜的“狩猎场”,她在里面翻翻捡捡,美滋滋地开了好几个核桃,接着从厨房偷了点油性大的种子来吃,吃完还给诺亚捎了外卖。   黑鹦鹉因为着凉生了场大病之后毛色都黯淡了,是应该多吃点好好补补,重新回到先前那种油光水滑的样子才好看。   其实最近大家的羽毛情况都不太理想。   虽说依着老刘的愿望把鹦鹉留在了一楼,但家里有病人、有客人,能放它们出来玩耍的时间难以避免地会变短,受到的关注也会被分散,甚至连作息和房间温度都有轻微的改变。   鹦鹉对变化的反馈是迅速的,大部分个体最终能够成功适应环境,但仍然有一些个体会出现压力病症,其中最严重的就是闹闹。   一个是因为年龄小,抗压能力弱;另一个则是因为它性格本来就跟欢脱,但凡出现在笼子外面总是飞来飞去拆家打架,片刻没有消停,现在关笼子的时间长、出去的时间短,就跟植物阳光不足一样,整只鸟都有点打蔫。   起先小陈还没发现异常,倒是安澜为了让妹妹开心一点,在放风时间凑过去给它梳毛,梳着梳着就看到了羽轴附近的几块暗色小斑点。   是压力纹。   她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   压力纹通常会出现在鹦鹉营养不良或者环境压力大的时候,幼鸟会更敏感一些,然而安澜体感现在的环境温度没有问题,吃进嘴巴里的食物更不可能有问题——小陈恨不得按营养表来喂饭——那么排除摄入因素……只有心理因素了。   闹闹觉得孤单了吗?   还是说因为不能打架有点无聊了呢?   它从小就对人类的陪伴观感平平,进入后院生活后才结交上对胃口的朋友,成天和那只脾气暴躁的葵花凤头鹦鹉混在一起,不是在打架闹事拆家,就是在打架闹事拆家的路上。   眼下闹闹的笼子在门边上,哈士葵的笼子在楼梯底下,就跟牛郎织女跨银河一样中间跨整个客厅间这么远,别说隔笼打架,就是隔空打嘴架还得越过一二三四五六个其他目标。   唔……是寂寞了吧,一定是吧。   安澜一边给妹妹梳大背头,一边思考着要不要去找班主任给这两个小学生换座位换成同桌,看看压力纹还能拯救不能,至少别恶化,过段时间换羽又是一条好汉。   于是她果真去反馈了情况。   小陈班主任对学生出现的身体健康问题高度重视,立刻表示会把小伙伴调到一起,顺便还和她握手言和,忍痛送出三包零嘴。   当然咯——   这家伙私底下又打电话和爷爷“哭诉”了。   大惊小怪手舞足蹈一通说家里有只鹦鹉好像成精了,要不就是几百年前某个化形失败的前辈在人间渡劫,要不然怎么解释这年头鹦鹉竟然能跟人无障碍交流,甚至还会露出鄙夷的眼神。   你看!又露出来了!就是这种眼神!   小陈说得有板有眼,那边接起电话的陈老爷子气得是吹胡子瞪眼,隔着电话给了他一顿破口大骂,教训他闲得没屁事干少看点修仙小说,再不行找个厂去拧螺丝吧。   小陈:“……”   这冰冷的世界不会好了。   现在唯一有温度的只有软软糯糯的汤圆。   不过他在含泪吸了三大口男妈妈汤圆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家里有只既会说鸟语又会说人语的鹦鹉其实……还不赖。   伴侣动物可以用能够被理解的语言同自己交流,诉说自己的心情、喜好和病痛——全天下所有铲屎官最大的梦想莫过于此。   如果能够听懂的话,有多少悲剧可以避免呢?   如果能够听懂的话,一定会告诉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希望你也一样爱我”吧?   交流真是太好了啊。   所以哪怕心里腹诽该给《走进科学》栏目组打电话,哪怕总是跟鹦鹉吵架(吵不过),有时候还会打架,此时此刻,当小陈捧着汤圆的时候,心里压倒性的感受仍然是感激。   他依照安澜说得那样调整了闹闹的鸟笼位置,又给兽医打电话,请求对方抽空来家里一趟,确定下鹦鹉羽毛的异常确实不是受到食物的影响。   到了这一步还觉得有哪里不够。   三月天气回暖,小陈走到后院看了看阳光,试了试温度,最终还是走上了三楼,思考着该怎样把这片广阔的阁楼空间利用起来。   现在不是为了老爷子的宁静,而是为了鹦鹉们自己的身体健康,需要将它们迁到可以自由活动更长时间的地方,想必他老人家一定会同意。   反正三楼设计之初就是一整个没有隔间的平层,只要认真设计一番,完全可以作为家养大鸟越冬的合适地点,不仅今年,明年、后年都可以不断完善、继续使用。   说干就干。   小陈先是和老刘一点点说清楚情况,然后就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投入到了阁楼的改造事业当中,从设计到购买物资到安装全程亲力亲为,短短两周内就学会了各种有用的没用的生活技巧。   安澜那段时间特别爱睡觉,等她精神好些飞到三楼去查看家居改造状况时,惊讶地发现这里已经和她第一次飞上来看到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天顶上垂着取暖灯泡,地面上铺着原木垫纸,墙角的缝隙全部被填平,低处放着一排饭盆水盆,承重柱上捆了结实又耐磨的粗绳,边上连着用来攀爬休憩的横木、藤蔓以及斜枝,每隔一段距离还设置有非常仿真的树木鸟窝,可想而知将来为这些巢穴会“撕”成什么样子。   最离奇的是他还安装了一个巨大的鸟澡盆。   鹦鹉都很聪明,大型鹦鹉在聪明的同时也能做到许多小鹦鹉难以做到的事——比如自己拧开水龙头去洗澡。   往常安澜和其他小伙伴会霸占厨房和卫生间的台盆来洗澡,想洗干净些的时候还会直接走进浴室去等人类给开花洒,现在有了这个自带笼头的澡盆就更方便了,尤其是边上还铺了防水布,循环装置似乎也做好了,完全可以敞开了玩。   不过安澜最喜欢的还是重新装过的窗户。   阁楼的窗户原本就有很多,其中有两扇还是斜在屋顶上的,换成更好的玻璃之后透进来的光也更清晰,不仅把整个阁楼照得透亮,还给鹦鹉提供了两大块便捷区域,让它们每天都可以随时随地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小陈还想造一座人工黏土小山,重现野生金刚鹦鹉在土坡上齐聚吃土帮助消化解毒的壮观场景,可惜地板承重有限,他只能含泪放弃。   最后一个步骤是在天花板上安装360度无死角的监控摄像头,同时还要安装直接连到手机的监听设备,做到人不在三楼时也能全面观测鹦鹉的动向,省得它们突然生病或者打架。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开门放鸟了。   安澜是第一批被放到三楼的鹦鹉之一,跟她一起上去的还有诺亚、大蓝、小蓝、大黄和小黄,大家伙在这片新的游乐园里没撒欢多久,第二批、第三批鹦鹉就被放了上来,后院格局基本恢复。   自由活动时间增加对鸟的影响是立竿见影的。   大宝和小宝唱歌的次数变多了,大黄和小黄跟着诺亚乱跑的时间增加了,闹闹的蔫巴病治好了,就连葵花的脾气都变得平和不少,一个礼拜没找鸟打架,大白也因此精神抖擞起来。   眼看大家都在跟高考完的学生一样放飞自我,安澜在感到放松的同时也意识到她自己还有该尽的责任,于是每天仍然会带着诺亚一起下楼去探望老刘。   起先他们会乖乖走楼梯——如果直接飞的话施展不太开,可能会在拐角处撞到自己——等到下楼的次数多了,花式下楼法就被发明了出来。   比如说滑滑梯。   诺亚的倒吊平衡不错,正向平衡却一般,安澜赶在他跟前学会了在楼梯扶手上加速、减速、停止的滑动方法,可以顺利地从三楼一路滑到底层,感受飞一般的快感。   约莫是她在滑滑梯时叫得太大声,没过几天,在三楼安顿下来的大鸟们纷纷跟着模仿,一时间楼梯扶手上长满了鹦鹉,地上还掉着几只。   首先发现这个好笑场景的是护工阿姨。   两个阿姨非常热心,狠狠笑了一顿之后就帮忙在扶手转角处做了几个可以稍稍挡一下的板子,又在层间拉了网兜,防止有小笨蛋直接从高层掉到低层,来不及飞起来摔伤自己。   有了这些保护,鹦鹉们滑得更自如了。   结果迁到三楼变成白迁,每天白天都有一大堆鸟在二楼和一楼活动,叽叽呱呱的声音和反派大笑的声音在整个楼梯间里回荡个没完。   小陈有一次上楼时差点被滑下来还失足了的大绿糊到脸上,恶向胆边生,在二楼转角拉了个隔门,务必做到一只鸟都下不来。   可是这一拦,老爷子不乐意了,安澜也抗议了。   于是没有办法,他只能又在隔门上开了个小猫小狗那样的活动拱门,还别说,装了之后大家都满意,个头小的鹦鹉顶不动、出不来,个头大的几只就算出来了也好管。   安澜和诺亚当然是最早使用这扇门、使用频率也最高的两只鸟。   每天早上起床吃完东西之后她都会滑下楼去探望老刘,然后蹲到沙发后的横木上看电视,小睡,去厨房偷零食,晚上才慢慢爬上楼回家。   这种生活节奏也吸引了其他鹦鹉。   先跟下来的是一贯很黏人的大黄和小黄,紧接着是和安澜关系不错的小蓝以及总跟着它的大蓝,六只鹦鹉每天中午都会并排站在横木上睡觉,其他鹦鹉会在睡着之后身体微微倾斜过来,安澜就会顺势过去压在诺亚身上,让他顽强地充当支柱。   诺亚嘴上说着“终究还是我一只鸟扛下了一切”,每次靠过来接的速度都不慢,站得也越来越稳当,有时候还会张开翅膀,边给靠着边给梳理羽毛。   因为是一只跟着一只下来的,大家都很淡定,不会到处乱飞,后来又多了几只鹦鹉在楼下,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可竟然也没打起来,惹得小陈很是诧异。   不过鸟儿们很少进入卧室,除非是被带进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再怎么细心照料、仔细清洁,老年病患常住的房间里总会带有一点点腐朽的气味,而许多鹦鹉都不喜欢那种气味。   安澜和诺亚倒不会受影响。   他们履行了两个人私底下对彼此的诺言,认真陪伴着彼此,也认真陪护着努力恢复健康的老刘,希望没有遗憾地过完这一生。   老刘的康复很慢,但也很坚定。   在最开始的恢复阶段,他自己能动的部位很少,只能依靠康复师推着腿脚和手臂来锻炼肌肉。那肯定很不舒服,因为每次活动完他都会出一身汗,喉咙里还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为了鼓励老爷子,安澜都会在他完成一个任务之后站到床边的小凳子上,正好伸手能够到又不会把羽屑弄得到处都是的地方。   每当这时老爷子都会拉一拉嘴角。   他虽然手抖得厉害,但还是会坚持抬手出来摸摸贴贴,以至于康复师后来还半开玩笑地说要抱着鹦鹉设计新的训练动作,原理就是吊胡萝卜,看他敢不敢偷懒。   护工阿姨听了都笑,边笑边给老爷子擦手。   后来大宝和小宝不知怎么的克服了难受情绪,常常也跟着走进卧室,安澜省了力气,可以放松地站着听两只亚马逊鹦鹉讲“串烧”。   它们总会从一大堆听着就很像在拍《古惑仔》的台词开始对话,说着说着就回归正轨,念起小陈那本教鹦鹉说话书里标注出来适合学的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偶尔它们还会相互问答。   老爷子总是默默听着,努力张嘴,想和从前一样问它们“猫猫怎么叫”,“水是什么声音”,但不管他怎么张口,发出来的总是含糊的声音,永远没有个清晰的字节,于是自己生起自己的闷气来。   康复师安慰他说不要着急,越着急越达不到想要的效果,他想想是这个道理,才稍微放松一些。   恢复了一个月,老爷子说话还是有点含混不清,但半边身体的活动灵光多了,抬手抬腿都可以做,另外半边只是轻微地有点反应。   但是康复师认为这个进度仍然可喜,毕竟当时从急救车赶到到送往医院去进行溶栓治疗还是隔了一段时间的,并且脑梗得很严重,预估就是可能需要三到六个月才能有所好转,而且还不确定能否恢复到正常状态。   听了这话,老爷子又偷偷抹眼泪。   可是惊喜和意外一样,总是来得很突然。   某天在做完针灸和床旁康复训练后,安澜习惯性地飞到边上去蹭他的手臂,就在她落地的一瞬间,老爷子突然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安安”,整个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惊呆了。   几秒钟之后,他又试了一次,这回也成功地叫出了“安安”这个名字。   真能说话了!   安澜当时就高兴地在房间里到处打转,边飞边鸣叫,一直飞得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进洗擦脸毛巾用的水盆里。   那天晚上康复师、护工阿姨和小陈开心地煮了火锅,老刘躺在里面闻着他们吃,边闻边有气无力地喊着几个骂人的词,宣称要把他们全部送到山里去喂老虎。   不过诺亚的名字他一直到三天后才叫出来。   后来等老爷子终于完全恢复说话能力时再提起这件事,曾经意犹未尽地说过——“我当时想把你的名字从大黑改成黑黑,因为动舌头太难了。”而诺亚当场给他表演了一个眼神死亡。   康复训练两个月的时候,情况有了更大的好转。   老刘不用再躺在床上或者坐在床边完成那些简单的训练动作,而是可以被搀扶着下地、拄着四脚拐杖到客厅做一些相对较难的动作了。   每次他出来走动时,鹦鹉们都会安静地蹲在横木上看,偶尔会有想念饲养员的鸟飞过去或者攀过去想要撒娇,因为怕承载一直大鸟会有压力,小陈总是先一步把鸟拦下,为此遭到了不少白眼和象征性的轻咬,不过那之后往饲养员身上黏的鸟也少了。   既然不能站过去,那么就远远看着。   安澜嫌弃看着太没有“参与感”,于是每每带头给在艰难拖着脚步行走的老爷子加油鼓劲,诺亚虽然觉得有些社死,但反正现在大家都是鸟,脸面是什么,根本没有脸面,所以也跟着一起助威,一边叫还一边张开闭合自己的顶冠。   这么做的结果是“毁灭性”的。   一段时间之后全家所有鹦鹉说得最溜的词就是“加油”,老刘每次做康复训练就跟学生时代在操场跑三千米决赛似的,他走一步,房间里就爆发出一阵叽叽呱呱的“加油”,小陈笑裂了嘴巴,康复师差点笑死过去。   老爷子憋着这股劲,走得更加稳健了。   从卧床到能拄着四脚拐杖走两步,再到能在房间里正常活动,一共花了他三个半月的时间。   当他第一次完整绕着客厅走完一圈之后,大家都高兴地又跳又叫,安澜更是飞到架子上去用翅膀戳大宝毛茸茸的胸脯,怂恿它唱歌助兴。   大宝很给面子。   安澜戳了两下,就跟打开播音机开关似的,当即就有一首《好日子》从鸟嘴里流了出来。   慢慢地,小宝跟上了节奏,其他或多或少学过唱歌的鹦鹉也加入了合唱。鸟儿们唱得歪七扭八,有的压根不知道在唱什么词,有的就连哼都不在调上,惹得边上站着的大白绝望地蜷缩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里,离开这些穿耳的魔音。   这天安澜是心里笑着入睡的。   结果第二天早上她一起来,就发现一个躺着的老爷子不可怕,一个被关了几个月终于能活动起来的老爷子……那是真的可怕。   厨房,危!   明明应该严格控制摄入的食物,可他偏偏不要,就是不要,拄着四脚拐杖和几个管理者打游击,只要找到机会就要冲进去偷吃。   这可不行。   安澜决定履行自己作为伴侣动物的责任,务必要保护住家里的每一盘菜,绝对不能让老年神盗从她的眼皮子底下盗走。   监视大作战启动!   五月底的一个傍晚,老爷子拄着拐杖在房间里慢慢悠悠地晃来晃去,眼神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做出一副完全沉浸在电视节目里的模样,可安澜分明看到他瞥了厨房好几眼,登时警惕了起来。   机会来得还挺快。   康复师和护工阿姨走到落地门边上去进行每日的状况复盘,并且为第二天制定计划,只留下小陈一个人在客厅盯着老爷子。没过几分钟,小陈的电话铃响了,不得不走到窗户边上去接电话。   就这么几秒钟时间没人监管,安澜就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爷子以一种平常从来没表现出来过的行进速度飞快地溜进了厨房,左右打量一番,然后把罪恶的手伸向了放在桌子上的餐盘,直直奔向小陈下午刚刚熬好准备当零嘴吃的一盒猪油渣。   这!怎!么!可!以!   作为全家最忠实也最全职的监护者,安澜当即在心里冷笑一声,竖起颈毛,扇动翅膀,腾空而起,边飞边大叫道:“快来人啊!爷爷在偷吃!快来人啊!”   这一击仿佛石破天惊。   整个房间所有人类和鹦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然后顺着她飞行的方向移动到了老刘身上,老爷子顽强地维持住了自己的尊严,若无其事地把手移向边上摆着的大葱,捏着葱回到客厅,哼着歌假装四处看风景。   康复师:“……”   小陈:“……”   “我看到了。”诺亚在边上凉凉地补了一刀,“爷爷,厨房,肉,偷吃!”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整个房间的鹦鹉都鸣叫起来,有的在叫“吃肉肉”,有的在叫“吃饭”,有的在叫“爷爷”,混乱场面堪比鸟展,三百六十度回旋播放着老爷子刚刚差点完成的“丰功伟绩”。   老刘估计这辈子都没这么绝望过。   他先是颤颤巍巍地用手指了指安澜和诺亚两个,然后又指了指起哄起得最厉害、说话也说得最标准的大宝和小宝,另一只手捏紧了拐杖,眼神里似乎要飞出刀剑来。   “爷爷!”小陈放下电话,哀嚎着跑了过来,“您答应过这段时间要控制饮食的!您的血脂和血糖都很危险,不好好控制的话下次万一又……万一又出事了怎么办啊!”   这一嗓子成功拉走了一部分仇恨。   老爷子对他狠狠瞪眼,敲了敲拐杖:“哪有那么容易出事,我就吃一块,吃一块还不行吗?好久都没吃过肉了。你爷爷都管不着我!”   小陈坚强地顶住了压力:“那我给爷爷打电话。”   老刘:“……”   小陈继续说道:“而且中午我们烧了东坡肉,您说想吃,我还拆了一点给您吃呢,怎么就好久都没吃过肉了呢?”   老刘的表情看起来介于想捂住他嘴和想把拐杖直接丢过去之间。   大宝在这时又高呼了一声“吃肉肉“,全然没发现自己可能正徘徊在被拔毛的边缘。   康复师做了一件好事。   这位年近三十的壮汉撩起了左边袖子,又撩起了右边袖子,双手做出老虎钳状,当即越过三米距离,将老爷子牢牢地控制了起来。 第206章   这次偷吃的结果就是厨房门口贴上了“爷爷禁止入内”的贴标,并且还设置了一根专门的横木,方便鹦鹉蹲在那里当全自动报警器。   老爷子对此感到非常不满。   但是现在他作为病号已经成了全家最没有话语权的人,不管再怎么抗议都没法吃上重油重盐的荤食,只能对着香喷喷的饭桌迎风流泪。   好在下回复查时医生说各项指标都挺好,康复师这才解禁让老刘稍微吃了点“好”的,省得他用绿油油的眼神盯着家里飞来飞去的鹦鹉。   人逢喜事精神爽。   吃好喝好恢复好,老爷子拄着四脚拐杖也不嫌累,每天都会溜达到各处去吸鹦鹉。上午爬二楼锻炼腿脚,下午在客厅陪看电视,晚上到后院里享受夕阳,日程表排满。   他这样神采奕奕,安澜也放下心来,进入了混吃等死的咸鱼生活,要不是能从新闻里看到日期,那真是连今天星期几都不知道。   这生活过得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那是六月中旬的某个清晨,安澜从笼子里出来之后习惯性地站到横木上去梳理羽毛,结果刚站上去没多久,就听到诺亚在不远处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叫喊。   本着对同伴的绝对信任,她连头都没回就直接原地起飞,一路不停地攀升到二楼窗台,然后才调头去观察底下的情景。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好家伙!   好大一条菜花蛇!   这条蛇通体呈现黄黑亮色,脑袋上顶着王字斑纹,体长毛估估快要有两米,上半身攀附在天盖的藤蔓上,尾巴则在重力的作用下垂挂到横木附近。   以这个姿势它挂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约莫才过了几秒钟,菜花蛇就在藤蔓上失去平衡,重重地砸了下来。它先是在“啪嗒”声里撞到横木,旋即又向外翻扭,“噼啪”一声砸到地面上,看起来摔得不轻。   可是正当安澜和诺亚一边高声鸣叫向人类示警、一边盼望着入侵者会因为这一摔摔懵几分钟放弃进攻时,它却抬起脑袋晃了晃,好像要把眼冒的金星晃掉,旋即吐了吐蛇信,就目标明确地朝着最近的鸟笼游去。   活见鬼!   安澜急得浑身炸毛。   此时此刻天还没完全亮起,老刘他们还在沉睡当中,从惊醒到起床到出门到提供帮助需要时间,可是被当做目标的大宝和小宝没有这个时间!   后院里养着的所有鹦鹉入夜后都会被关进鸟笼,一直等待饲养员起床后才会放出,这是一个持续了多年的习惯。   唯一一个没有上锁的鸟笼属于安澜和诺亚,因为老刘和小陈从上次事件后明白他们可以自行打开门锁,而且后来也常常这么干,懒得再管。   蛇类没有胸骨,可以钻进非常狭窄的地方,大宝和小宝都是亚马逊鹦鹉,战斗力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再加上鸟笼限制了它们的活动范围,一旦被缠上咬住肯定就完蛋了。   安澜必须得想个办法救命才行。   其实她从前杀过的蛇数不胜数,然而金刚鹦鹉的身体构造和金雕的身体构造天差地别,想要飞下去一把抓死菜花蛇显然是痴人说梦。嘴巴倒是硬,可要叨到蛇身上就得在一个平面上跟它近身缠斗,同样十分冒险。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鸟笼打开,让所有鹦鹉都能飞起来躲避危险,把蛇留给两脚兽处理。   安澜和诺亚还保留着一世的默契,她在做出决定后将自己鸣叫的声调变了一变,对方就心领神会,飞到花坛边抄起了食盆。   老刘有点耳背,康复师和护工阿姨一向睡得比较浅,容易被各种噪音吵醒,为此特地配了好用的耳塞,就算不停喊“救命”,能指望上的其实也只有既不耳背也不戴辅助工具的小陈。   关键一直到现在二楼的灯都没有亮起,他估计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或者在熬夜看手机,累着了,再加上习惯了鹦鹉叫声,普通叫唤已经叫不醒他了。   那么就加大音量。   正好还可以吓蛇一吓。   诺亚艰难地叼着不锈钢食盆飞到最高的横木附近,尽量瞄准地上的菜花蛇,张嘴把食盆丢了下去。与此同时,安澜张开翅膀朝地面飞行。   “咣!”   一声巨响在后院里炸开。   合金和石板地面碰撞的动静实在是种精神污染,停在露台的安澜都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袋里回荡着不间断的轰鸣,听力不差的人类自然不可能错过这样异常的响动。   立竿见影地,卧室的灯被摁亮了。   盆状物下落时轨迹很难计算,所以没能直接砸到蛇身上,但是一个东西落到离它不远的地方仍然引起了它的警惕,使它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支起身体查探危机的来源。   小陈打开窗户向下张望时先是看到了地上的安澜,听到她大喊一声“蛇!救命!”,沿着翅膀所指的方向一低头,顿时惊得寒毛直竖。   他连鞋子都没穿,就穿着条睡裤,慌急慌忙地冲下了楼,路上还险些和同样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情况的康复师撞到了一块。   看到人类醒了,安澜稍稍放心。   她抓紧这段时间打开了隔壁两个鸟笼的门,把大绿、小绿、大红和小红放了出来,诺亚也没闲着,飞到落地门边上去叼了一只拖鞋,准备继续进行一些空中打击。   但是蛇的动作也不慢。   因为两只鹦鹉都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进行一些操作,它在短暂的停留过后越发接近鸟笼,此时已经把脑袋塞进了隔栏里。   大宝和小宝惊恐万状,拍打着翅膀发出了一阵又一阵求救的鸣叫声,慌忙朝笼子后方躲避,可是它们无法离开隔栏的范围,只能眼睁睁看着蛇把自己慢慢地塞进去,做出了进攻预备姿势。   此时距离小陈冲出落地门还有二十秒钟。   安澜实在没有办法了。   为了能够飞行,鹦鹉的骨头又轻又脆,别说让蛇死死缠住,就是让人类惩罚性地打两下都会打出问题。入侵者只要一发动进攻,留下的创伤可能就会是致命且难以复原的。   此时此刻她能做的一切就是调整落地方向,飞到菜花蛇身后,壮着胆子飞快地叨了一下尾巴尖,然后叼着尾巴往后拖。   菜花蛇的反应是迅猛的。   可它不知道是饿疯了还是有独特的判断,非但没有回头来处理背后的威胁,反而越发用力地把自己往鸟笼里挤。   安澜钉住了它的尾巴,却无法钉住它的身体。   菜花蛇弓起身体的方式可以使任何柔道选手甘拜下风,几乎不像是一个活着的生物,而像是一根弹簧,或者一根刚刚断掉正在反弹的弓弦,只是一收缩,一展开,就如闪电般袭向了面前的猎物。   小宝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困住了。   敌人咬住了它的翅膀,并且试图用身体把它缠绕起来,安澜见势不妙,拉着尾巴更加用力地拖拽,诺亚也下来帮忙,一时间竟然和这条大蛇僵持住了,没让它做出什么调动全身力量扩大战果的动作。   笼子里的另一个成员也没有闲着。   听到小宝的悲鸣声,大宝像疯了一样扑扇着翅膀朝着天敌发动猛攻,也不管是咬到了什么地方、抓到了什么地方,反正冲上去就是一通撕打,俨然一副伴侣要是死了我也不要命了的模样。   千钧一发之际,小陈终于冲到了后院里。   他还光着脚,而且可能是在奔跑的时候摔过,手臂上有明显的擦痕,裤子因为一直被踩也歪歪扭扭地挂着,看着危险极了,但更危险的还要数他手中拿着的菜刀。   面对两米长的菜花蛇,他一边大喊着“滚啊!”,“放开它!”,一边就是手起刀落地利索一劈,这一刀下去没能把蛇身砍断,但是也造成了极为严重的伤害,让蛇在受创的第一时间就疼得胡乱扭动起来。   可小陈要的不是它的扭动。   在场所有拯救者都需要它赶快松口,把翅膀已经弯得不像样子的小宝放开来。   他劈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把蛇身劈得几乎断开,大宝在笼子里上下跳动,尖锐的喙部啄瞎了蛇的眼睛,把眼眶里的东西挖成碎片,可它仍然没有松口,到死都没有松口。   小陈丢下菜刀就想去拖蛇的上半身,此时也赶到现场的康复师立刻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提醒他不要造成二次伤害,然后急匆匆地返回去找老虎钳和包扎工具。   小宝被解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呆滞了。   人们给兽医打了电话,还给它做了一点简单的包扎,骨头的伤势并不完全是由咬杀造成的,还有疯狂挣扎造成的影响,可是比骨头更严重的是它的其他反应,经过刚才的惊吓,它的心跳跳得非常快,而且在不断地做出类似呕吐的动作。   这天晚些时候,兽医从镇上急匆匆地赶到了这里,他自述刚刚去给另一只宠物鸟动完手术,已经是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   到那个时间点,小宝垂着脑袋,不吃不喝,叫它也没有反应,只是歪歪斜斜地勉强站着。   “坏了。”   兽医立刻说。   “这是吓着了。”   他把小宝轻轻地托起来,用医疗箱里的器材做了重新包扎,然后就让小陈收拾出一个小笼子来说要把它带走医治。   可是说归这么说,语气实在不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甚至还有点提前警示的样子,约莫是觉得这个反应有点严重,可能情况不会像饲养员们想象的那么乐观。   小陈心疼得直掉眼泪,责怪自己昨天不该晚睡,老刘更是恨得跺脚,自责把院墙插满碎玻璃片还不够,当时就应该直接做双层天盖才对。   他们谁也没想到隔着山路、隔着外院墙、顶着直上直下还挺高的墙面,竟然有蛇能越过碎玻璃片组成的防线,直接爬到天盖顶上,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爬过来的,之后一定要去严格检查一番。   这天在兽医离开后大家都有点食不知味。   待在后院横木上的大宝更是每隔一会儿都会哀鸣一声,水喝不下去,饲料也吃不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笼子里溅到过鲜血又被擦去的地方。   它不知道自己的伴侣还会不会回来。   不,应该说,它不知道人类把它的伴侣带走是为了什么,在它的认知中,它的伴侣已经离开了,而且可能是永久的离开了。   安澜和诺亚站在一起,看着大宝因为失去伴侣而浑浑噩噩的模样,想起那个让她至今都心有余悸的冰冷清晨,忍不住又往边上靠了一点。   诺亚轻轻地啄了啄她的脑袋。   他们谁都没说话。 第207章 【130000营养液加更】   菜花蛇袭击给鹦鹉造成的打击是巨大的。   不仅仅大宝沉浸在惊慌和悲伤的情绪中,其他鸟儿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惊吓,并且也都能察觉到环境里少了一个同伴,所以那阵子老刘和小陈就算难过也得打起精神,天天去后院里陪伴鹦鹉。   小陈每天下午都会去镇上探望小宝。   当时因为家里没有开刀的条件,而且它的伤口里都是骨头碎片,哪怕精神状况很差,兽医也只能把它接走治疗,否则就算不因为惊吓死去,光伤口反复破裂流血也弄出鸟命。   接走之后兽医为小宝动了两次手术,把翅膀的碎骨头清理干净,把断掉的血管缝合好,并且处理了蛇牙造成的细菌感染,虽说这种伤势将来就算愈合也会对飞行有影响,但至少第一关挺过去了。   身体创伤处理完之后就该处理因为心里创伤而导致的不吃不喝了。   第二天兽医就打电话来让小陈捎点鹦鹉在家常用到常见到的东西过去,最好在接受医学观察的同时创造出一个尽可能放松的环境。   小陈在后院里琢磨了半晌,二话不说,就把低着头的大宝捞起来塞进了便携鸟笼里,蹭了康复师的车往镇上赶。   原本是不得已而为之,最后误打误撞地撞进了唯一正解,不仅小宝在得到大宝的陪伴后终于开口吃饭了,留在院子里的鹦鹉也因为失去了大宝这个悲伤散发源而变得放松了许多。   小陈奔波时,老刘也没闲着。   意外发生前他还处于小心翼翼拄四脚拐杖的阶段,意外发生之后就跟身体里注入了凭空而来的能量一样,那是拄得虎虎生风、健步如飞,把护工阿姨都甩在了后头。   他亲力亲为地绕着别墅检查了两三圈,把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才在左侧墙角发现了端倪。   二楼的排水管塌陷了一小段,又正好和底下的树枝连在了一起,这条菜花蛇不是从后院院墙爬进去的,而是先爬到从二楼露台绕到天盖上去的。   原来如此。   难怪啊。   住在山上那么长时间,老刘在后院的防护上下了很多功夫,还是第一次碰到有蛇入侵的情况,但他知道鹦鹉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一旦出了问题,就是饲养者没有考虑全面,没有其他借口。   为了防止再出现今次这样的损失,他痛定思痛,决定把所有鹦鹉的鸟笼都更换掉,将竖着横着的栏杆换成密集的网格纹。   还是陈爷爷打来电话劝说在缓一段时间——   “让我孙子每天用心盯着,你呢就先把天盖封好,别一上来就把它们住惯的笼子换掉,等下没被蛇咬死,反而因为情绪焦躁自己给自己碰死挤死打架打死了,冤不冤?”   老爷子心想是这么一回事,就没着急。   过了七八天,兽医那边打来电话,说小宝恢复得不错,这道坎算是过去了,反而大宝因为不习惯宠物诊所的环境毛都炸起来了,精神也有点萎靡,回家要好好补补。   听到这样的消息,老刘一边高兴一边难过,心疼得大哭一通,哭过之后就开始指挥小陈购置各种坚果和新鲜水果,另外还列了长串的玩具表格。   总的来说鹦鹉还算好哄。   有好吃的东西吃,有好玩的东西玩,有主人全心全意的关爱,它们最终都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脱出,又变回叽叽喳喳的小太阳的模样。   全家也就是安澜和诺亚想得多。   老刘和小陈知道他们两个聪明,和其他鹦鹉不一样,比起玩玩具更喜欢看电视,虽然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因,但不妨碍他们在一楼装了家庭影院,还特地安排了两个小座位来哄鸟开心。   说真的——有被哄到。   安澜兴奋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恨不得从早到晚抱着投影仪,一口气追完了几十部电影、几百集电视剧,不仅自己看,还带着其他鹦鹉一起看,边看边学习经典台词。   不出一个月,家里就天翻地覆了。   吃饭的时候有鹦鹉在喊“用膳”,玩耍时有鹦鹉在喊“乏了”,老婆康复后恢复活力的大宝则是动不动就“朕”来“朕”去,开嗓唱电视剧插曲,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小时候一顿饭吃三个韩磊老师。   最绝的还要数老爷子本人。   刘姓男子年纪一大把迷上了科幻片,尤其喜欢星际题材,打发小陈去买光剑就算了,要是没有康复师和护工阿姨拦着,他还打算把自己的拐杖换成光剑定制。   什么挡着屏幕不给看啦,抢遥控器换频道啦,更是家常便饭,把安澜气得脑袋冒烟,真想给他在房间里循环播放大悲咒。   眼看全家人的日常生活都被沙发和幕布捆绑住,对鸟的健康两说,对人的健康绝对不利,康复师不得不再次勇敢地站出来,就活动时间表提出自己的建议。   “出去走走吧。”他说,“您老人家长期这么坐着,眼睛要看出毛病来,腿脚也缺乏锻炼,更严重的说不定坐出深静脉血栓,到时候又要出事,每天看两小时最多了。”   老刘不愧是老小孩,闻言立刻瞪眼睛:“我出去走路了岂不是把遥控器白白让给安安?那不变成我输了吗?不行不行,不干不干,不公平。”   小陈:“……”   “要么带着一起走吧。”他最后建议道,“书上不是说训好的鹦鹉可以在外面放飞吗?山上平时没人没车,咱们给安安和大黑好好训训,出去散步的时候就带上一起走。”   说实话,安澜当时差点用脚趾抠出三个问号。   为什么啊!   这又不是金雕世界,金刚鹦鹉本来就是攀禽,只要有饭吃飞不飞它都一样,有电视看,有零食吃,为什么要叫她出去飞啊!   诺亚也表达了十二万分的抗议。   不过这家伙因为在电视节目选择上票给了老刘,已经被安澜“记恨”了整整半星期了,所以这回他抗议也没得到她的好脸色,甚至还被叨了三口。   老爷子倒是喜形于色,本着我看不到大家都看不到的共沉沦心理,立刻抄起了边上的四脚拐杖,摆出一副准备好了快走了的模样。   这回连小陈都想抠问号了。   好在他熟读《如何教你的鹦鹉说话》、《如何同你的鹦鹉相处》、《如何带你的鹦鹉出门》……总算明白在放飞前还需要购置一些装备,不然下次相见就有可能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某地民警救助一只罕见鹦鹉”的新闻上。   通过网购买齐了放飞绳、定位器和护臂,又看了看了一两百个教学视频,小陈就摩拳擦掌,准备把纸面知识化作实践知识。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看的书和视频都白看了。   在学语言时发生过的事再一次发生:无论进行到学习的哪个阶段,一黑一蓝两只鹦鹉都是一遍就会、一点就通,如果训练口令的次数多了,还会用“你行不行啊”的诡异眼神盯过来好几分钟。   小陈这辈子没那么无语过。   他也想不通自己究竟为什么认为两只可以跟人抢电视看还看得津津有味的鹦鹉居然会被放飞课程卡住——   这两只鸟都成精到会提醒他放飞绳没缠好、定位器佩戴错了啊,可恶!   话说鸟到底为什么会成精啊,大可恶!   怀着悲愤的心情,他也加入到了遥控器争夺战当中,连续三天让整个一楼都回荡着游戏比赛解说那振奋人心的声音,搞得好不容易戒掉游戏的康复师跟他一起蹲在客厅里被战队输一局赢一局的表现弄得当场死亡又仰卧起坐。   等到终于开始能进行户外训练那天,小陈喂了鹦鹉许多小零食,一边喂一边说:“出去千万别乱飞,你们很贵的,是真的很贵的,知道吗?飞走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   安澜见他说得委屈巴巴,就伸出脚爪薅了一把他的头毛,诺亚紧跟着也薅了一把,薅完还讨好地伸出翅膀要跟她贴贴,露出来的脸皮涨得通红。   小陈护着头毛,为这份狗粮流下了热泪。   其实按说鹦鹉学放飞的时候基本上都要剪羽,哪怕是方向感比较强的大型鹦鹉放出去直接飞走的都数不胜数,但无论老刘还是小陈都没有提起。   后来还是康复师问了一嘴,老爷子才拉着他悄悄说:“因为想让安安陪着出门就把羽毛剪了她该多伤心啊,出去本来是要她开心才对啊。”   小陈则给出了不同的观点:“安安那么聪明,剪羽毛变丑了肯定要生气,说不定会怂恿那几只调皮捣蛋的在我吃的东西里加料……”说着还瞥了眼正在得意的鹦鹉。“你还笑!我就说这双眼睛看穿太多!”   对此,安澜的回应是转过身去给他看根尾巴毛。   反正出去飞行已经要成为定居了,她就也不去思考要消耗的精力和错过的电视时光,转而想起到外面活动的好处来。   生活在离原产地十万八千米远的地方,如果没有奇遇,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归野外,只能在人造的环境里终老,能够出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也算是对笼居生涯的一种调剂吧。   想明白之后,她就表现得比从前积极。   每次出门训练时都会主动帮小陈叼放飞绳,起飞后也很给面子地听指令,说飞几圈就飞几圈,巩固了饲养者的完全信任。   他们训练的场地就在别墅后方,从这里起飞,飞行高度约为十米,安澜能看见的东西仍然不太多,只是隐隐约约瞥见树林之外道路尽头的一些彩色方格。   在这一点上诺亚都比她见识得多些。   当初老刘生病,黑鹦鹉从别墅一路飞到山脚下的小房子,又在探明房子里没有人之后匆匆赶到更远的小镇集市附近,找到了视线范围里最近的一个居民。   等到将来有机会,有条件,或许她也能下山到集市上去逛一逛,顺便和诺亚一起再去向救了他性命的李老汉问声好。   这么想着,安澜飞得更轻快了。   七月里的一天,白日里蝉鸣阵阵,阳光热烈得要把地面都烤化,老爷子在她的报警声中边笑边光明正大地“偷吃”了一根西瓜冰棒,然后就用核桃逗着她等日落。   太阳渐渐西斜时,他摇摇头,示意小陈把定位器和放飞绳拿走,又拍拍肩膀,示意安澜站到他身上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和架着诺亚的小陈一起带着鹦鹉离开了空调间,走进夏日傍晚的习习凉风里。   他们在山上度过了愉悦的半个小时。   从这天开始,天天如此。 第208章 【13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没想到的事情很多。   她没想到嘴巴能长到咬坏遥控器,她没想到因为自己监督得严格小陈慢慢“叛变”成内鬼,她当然也没想到在每日的飞行漫步时光里,留在后院的鹦鹉们正在为生命的大和谐而奋斗。   还是诺亚最先发现了端倪。   那天他们刚刚结束飞行,因为头一次用鹦鹉的身体飞到百米高空而兴奋不已,穿过落地门时还在为这件事叽叽喳喳。   回到后院之后,安澜习惯性地直奔鸟笼,准备梳会儿羽毛就开始睡觉,省得晚了还得听蚊子嗡嗡嗡地飞个不停,咬不到吵到。   诺亚则是飞上横木去进行他每天都会进行的平衡性锻炼,踩过每一根横木,攀上最高的树架,最后倒挂在天盖上。   虽然他现在的平衡性已经很好了,但他这么做时总能慢慢梳理思路、顺道放松身心,就跟人类练习瑜伽一样,安澜当然要表达一百二十万分的支持。   不过这天傍晚她没有听到诺亚愉悦的鸣叫声,恰恰相反,她听到了对方半是惊恐半是激动(?)的大叫声。   天都要黑了鬼叫什么?   难道家里又进菜花蛇了?   安澜狐疑地停止爪子上的动作,从鸟笼外侧攀到横木上,仰头准备看看情况。她这边还在默默地看,那边诺亚已经叫起来了——   “快来!”他说道,“快来!蛋!”   有鹦鹉在哪里下蛋了吗?   因为大型鹦鹉下蛋不如小型鹦鹉那么频繁,穿过来一年多楼上的虎皮鹦鹉都下了三十个了,后院里连个蛋的影子都没见着,所以她立刻明白了诺亚兴奋的原因,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   等到飞到目的地去,往他翅膀所指的树洞里一看,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尾巴也因为激动而翘了起来。   树洞里躺着三枚鸟蛋。   白白胖胖的、圆滚滚的鸟蛋!   之前他们一起散步经过这个树洞时就觉得它简直是三楼那个树窝的简易版,虽说入口有点小,里面就大了,能容纳好几只鹦鹉,估计老刘设置这个窝就是当做繁育箱用,指不定她和闹闹刚出生时还在这里躺过,后来才被摸走。   “蛋!”诺亚悄悄地又叫一声。   是啊,蛋,蛋在这。   关键你压低声音是干什么啊,我们只是来看看蛋,又不是要来当偷蛋贼!   安澜真是恨铁不成钢地想叨这只傻鸟的脑壳,但又觉得变成鹦鹉后已经这么傻了,再叨就更傻了,想来想去还是放了他一马,转而看向院子里的其他同伴。   现在的情况就有点非同寻常。   金刚鹦鹉一般一窝也就是下两到三枚蛋,这里生活着的其他大鸟也差不多,哪怕生第一枚的时候不蹲着开始孵蛋,整个一窝都下完了,怎么着也该开始孵了,再不济也得过来护一护巢吧。   可是完全没有。   从大蓝小蓝到大黄小黄,每只鹦鹉都表现出一副“我是正派人士蛋你在说什么蛋我不懂”的模样,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打架,还有的在摘花坛里曾经被叨秃噜皮好不容易坚强起来开给两脚兽看的月季花。   顶着安澜和诺亚诡异的眼神,大宝美滋滋地叼着花瓣飞到老婆身边,一边咕咕叫一边显摆,说实话,那样子看起来真的有点像一只黄头红肩绿身体的呆瓜咕咕鸡。   行吧。   问题很大。   生下这三枚蛋的小夫妻就这样把蛋丢在这不管了,也不知道多少鹦鹉过来看过了,气味还杂得很,完全嗅不出来究竟是谁干的好事。   安澜只能飞到落地门边上,隔着纱窗门大喊“爷爷”和“小陈”。   这一老一少穿着同款老头背心,踩着同款人字凉鞋,摇着同款写着“诸葛孔明”的羽毛扇,其中一个还拄着单根拐杖,听到她说“有鸟蛋”,他们都愣了一下。   其实家里的鹦鹉的确已经很多了。   老爷子过年时还絮絮叨叨地许愿大家新年少生几个蛋,虽然更多的是对二楼的小鹦鹉们许愿,因为它们实在太会生了,可是大型鹦鹉一旦繁育起来,一只幼鸟就顶的上小的好几只。   不是所有的蛋都能孵化。   楼上那只特别能生的雌虎皮跟雄虎皮感情很差,合笼就要打架,所以都是单独待着,可它一样照生不误,每个月都得下两窝才舒坦,不管老刘怎么调换环境都没用。   没有雄鸟参与所生出来的蛋都是白蛋,既孵不出幼鸟,又伤雌鸟的身体,为了废物利用,这些白蛋在养鸟人家里一般都会煮熟了直接喂给当时鸟补身体——听起来有点怪异,但其实在野外环境里有些鸟也会吃,毕竟死蛋就是蛋白质。   大型鹦鹉就不一样了。   老刘抱着希望大家都不孤单的念头,在购置后院里的大鸟时基本都给配好了对,它们并不会全年生蛋,而是有一定的繁育期,每次下蛋十有八九都是可以孵化的那种。   也亏得当初买的时候他多留了个心眼,入手的鹦鹉基本年纪都不大,说是一对一对,其实能繁衍的也就三对,才控制住了后院里的鸟口数量。   所以当听说树洞里有鸟蛋时,老爷子和小陈都是直奔那三对犯罪嫌疑鸟,把它们统统抓获,一对一对地观察,誓要找出真凶。   线索还是有的。   寻找线索的方式就不那么……雅观。   老爷子虎着脸,放走了卿卿我我咬着嘴巴的大蓝和小蓝,放走了甜甜蜜蜜靠着脑袋的大绿和小绿,最后留下了当着饲养员的面还在打架的大黄和小黄。   安澜:“……”   诺亚:“……”   行啊,你们两个真是真鸟不露相,每天从早打到晚打得头毛乱飞尾巴秃掉,打得大白看到你们就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当场消失,打得全世界都知道就你俩感情不好,结果现在甩出来三个蛋?   别说安澜和诺亚被这神转折转得头晕目眩,就连老刘和小陈都被转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看正在呱呱叫嚣的大黄,又看看身体后仰眼睛里在飙杀气的小黄,对人生多少产生了那么点怀疑。   那这蛋……还给它们孵吗?   放在以往老爷子是不给雌鸟留蛋的,因为家里的鹦鹉太多,环境嘈杂,给鸟孵不如自己孵成功率高,而且还不会让鸟那么想生蛋——如果知道生下来的蛋会被拿走,它们就会下意识地少生几个。   生蛋和孵蛋对雌鸟的消耗太大了,对寿命都有影响,任何一个养鸟的铲屎官都不会想让鸟儿一直生蛋,哪怕再喜欢幼鸟少生几个也就够了,有些甚至最好它们不生,除非是专门搞繁育的铲屎官。   为了不让雌鸟记恨,老爷子还不自己掏蛋,通常都是雇人进去掏,基本就跟铲屎官让朋友带猫猫狗狗去看兽医的原理一样。   不过那是从前。   今年他刚刚遭受过所谓亲情的打击,看到这些鸟蛋,再想到把鸟蛋带走自己孵的行为,虽说看着是为人工环境里长大的幼鸟好,对亲鸟总归有点伤害,就想着要不要把它们单独隔起来让它们自己孵自己带。   可是大黄和小黄……怎么看都不像能的样子。   这两只鸟不会在孵蛋的时候继续打架吧?   万一将来要喂养幼鸟的时候它们因为谁来吐食谁来梳毛吵起来打起来了怎么办呢?   要是不小心给幼鸟踩死了岂不是直接完蛋?   像这种下了蛋之后直接当做无事发生好像那不是三个蛋而是三坨粑粑的亲鸟无论如何看着都很不靠谱,不,是非常不靠谱吧!   老刘的脑海中充满了各种离奇画面,越想越害怕,总觉得下一秒钟三只可能会出生的幼鸟就要被它们的父母玩死了,忍不住为这些还没发生的事气得怒发冲冠,捏紧了自己的拐杖。   大黄和小黄这时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从打架中脱出身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脸色通红的两脚兽,收起气焰,默默地缩成了一团。   安澜看着有点想笑。   事实上,她真的笑出了声。   这一笑直接把她自己和诺亚暴露在了生闷气的老爷子面前,他瞥来正义的一眼,伸出手指指指他们俩就怒吼道:“笑什么笑,还没说你们呢,成天混在一起,他们至少还下出三个蛋来了,你们呢?”   就这一嗓子,小陈差点把羽毛扇刮到自己脸上。   好家伙。   老刘这是根本不在乎他们俩一个是来自澳大利亚的棕榈凤头鹦鹉,一个是来自南美洲的紫蓝金刚鹦鹉,而且年纪都还小,就算想搞个跨种属大和谐都搞不出什么鸟命来,放在人类世界里估计马上要进局子去吃牢饭。   不过他的情绪是完全传达出来了,安澜和诺亚就算腹诽不已,也不敢跟老爷子对着干,于是一个缩起脖子,一个张开翅膀,把两只都护住了。   没了转火点,想偷偷溜号的大黄和小黄就被当场抓获,面对疾风。   刚刚跟闹闹打完一架的哈士葵在横木上一跳一跳小跑着过来看热闹,头上的葵花顶冠也嘚瑟地跟着一颠一颠。   和它一起过来看热闹的还有深受二黄荼毒的大白,这只因为太倒霉估计属性点全点了防御的雨伞凤头鹦鹉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顶冠随着老刘的骂声一开一合,如果不是几个老揍它的家伙齐聚一堂都在这,估计它都能跳起舞来。   老爷子痛痛快快地把被不肖子孙气出来的情绪都发泄了一番,然后摸着大黄和小黄的羽毛,劝它们要么好好相处,要么下次就别搞花里胡哨的,最后神清气爽地走到树洞边上一掏,把三枚鸟蛋整整齐齐地都掏走了。   安澜和诺亚对小鸟很感兴趣。   这天过后其他鹦鹉都没在意鸟蛋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会经常飞到孵化室里去闲逛,因为诺亚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安澜还会一边蹲着看鸟蛋,一边给他说自己当时的情况。   因为不知不觉间花下去的功夫、投下去的精力太多,等孵到十几天时坏了一枚鸟蛋,他们还都有点伤心。   老爷子虽然也伤心,但看看两只不相干的鹦鹉表现得那么低落,他就又觉得有点好气好笑起来,拿了油性种子喂给他们俩吃。   “别难过了,孵蛋就是这样的。”他边喂边说,“有的能孵出来,有的孵不出来,只能说没缘分。”   顿了顿。   “哎呀不说这个了,反正你俩总归跟蛋没缘分的,要是能生出来我明天马上去申请那什么记录去,这可真是小陈说的什么……医学奇迹了。”   老爷子说着,还开始眉飞色舞起来。   安澜好悬没被他气死,当即雄赳赳气昂昂地飞到楼下,把他偷偷存在家庭影院里等着看的《环太平洋》换成了《环大西洋》。 第209章   理所当然的——   老刘根本没发现自己看错了片。   可怜被拉着陪他看电影的小陈和康复师都被这大烂片雷得外焦里嫩,就跟有针在扎似的在沙发上焦躁地挪来挪去,两个小时需要一周去治愈。   康复师晚上收拾东西的动作好像都快了一点。   他本来就因为康复治疗结束要搬走去帮助其他病人,这一下更是溜得超越光速,吃完庆功宴兼散伙饭就踏上了归程。护工阿姨们也没有多留。   家里忽然少了三个人,难免变得有些冷清起来,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很是失落了一段时间,因为要照看孵化中的鸟蛋才强打精神。   结果这两枚蛋没一枚省心的。   其中一枚在照蛋时只能看到一点点红血丝,里面有块体积不小的黑色;另外一枚也没好到哪去,气室偏斜,血丝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老爷子顿时没心思伤春悲秋了。   明明温度湿度就是那几个数字,检查也检查不出个花来,他非要每天早上起来牙都没刷就跑进房间去检查一次孵化器,晚上睡觉前不放心地再看一次。   安澜有点想把“缘分论”拿出来说嘴,但是看着老爷子那么焦虑,偶尔还会絮絮叨叨说什么“一只都没保住的话也太对不起大黄小黄”,到底摇摇头咽了回去,找小陈搬救兵。   小陈自己也无奈。   他要是能劝动老爷子早八百年就劝动了。   不过他拉不住,有人一定能拉住。   电话那么一通,情况那么一说,那头的陈爷爷就心中有数了,边笑话老刘“越活越回去”,边安排其他老朋友出来坐坐聚聚。   这一圈老人家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养鹦鹉这个爱好也是其中一个先试了水,一个传一个,接着又传一个,渐渐发展成圈子里的共同爱好。   反正大家退休之后都闲着没事干,听说老刘从脑梗后恢复得不错,又有老陈挑头安排场地,当即纷纷表示自己有空,太有空了,空得不行。   聚会那天老刘在后院里来回走了半晌,最后还是习惯性地选择带安澜和诺亚出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一次在脚环上扣了飞行绳。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看到镇外的风景。   从上车到下车,安澜一直在打量外面的各种店铺和城区建筑,偶尔还会在红灯时逗一逗隔壁车道后座的孩子,惹得他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诺亚则是闭目养神,睡了一路。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农场。   根据小陈的说法,这是他爷爷自己折腾出来的半农家乐性质的建筑群,只不过做生意比较随性,每份规划都流露出一副“随意吧都可以爱买买不买拉倒”的气息,所以几年来一直在亏损。   安澜用不着钞票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嘴巴里有柠檬的味道,生吃了三个的那种。   车停稳之后,老刘和小陈架着鹦鹉往里走,和出来相迎的屋舍主人碰到了一起。   老陈瘦瘦高高,精神矍铄,西装穿得笔挺,瞪向自家孙子的眼神很有威慑力,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个特别严肃的“老干部”,可是这位“老干部”有个古怪的特色——笑点比较……低。   随便几句话都能让他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那还是在一行人走进宽敞的宴客厅里没多久时发生的事,老刘把家里那对平常打生打死的鹦鹉竟然下了蛋这件事拿出来当做趣闻分享,只是稍稍用了点肢体动作模仿大黄小黄打架的样子,就把老陈逗得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大笑。   在场的其他爷爷奶奶好像都习惯了,有的在偷偷翻白眼,有的在光明正大地翻白眼,其中一位爷爷带来的非洲灰鹦鹉特别活跃,听着笑声立刻开始学舌,让大家都笑得肚皮痛。   这场面实在是活力四射。   对于一群不再年轻的长辈来说,能凑到一起说说话、开开玩笑,再互动“攀比攀比”他们养的鸟,像年轻时那样吵吵架拌拌嘴,感觉一定很好。   当然咯——此时此刻安澜和诺亚就是被用来“攀比”的对象。   简直梦回人类的孩提时光,有一种强烈的逢年过节就要在一大群亲戚面前表演唱歌或者背诗的既视感,尬得他们恨不得当场逃离。   我是造了什么孽?   安澜在含泪唱完一首歌后询问自己。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边上那些年长的鹦鹉会表现得那么熟练,个个都好像饱经风霜、看淡一切的模样,不仅能歌善舞,甚至还能给主人当捧哏。   她兀自站在老刘肩膀上自闭,忽然从边上伸出来一条戴着白玉手镯的手臂,手掌里静静地躺着一小块切好的桃子。   “吃吗?”   看起来很和气的老奶奶问道。   安澜扭头往后看了看,发现没有第二只鹦鹉站在附近,对方肯定指的是她自己,就说了声“谢谢”,礼貌地用爪子接了过去。   “真聪明。”奶奶笑出了眼纹。   老刘这会儿也跟人划完拳了,闻言转过身来,带着点理所当然,还有点得意,“嘿”了一声说道:“是雅芳啊,你也来了?不瞒你说,这是我养过最聪明的鸟了,安安什么都听得懂。”   “真的?”雅芳奶奶很感兴趣地问道。   “那当然!”老刘立刻说。   安澜感觉到表演的危机正在朝她靠近,当即把刚刚抓起来的苹果往他嘴边塞去,倒不是指望他吃,而是指望能用摆在嘴巴前面的食物塞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惜这一塞还是塞慢了些。   老刘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描述自己生病的时候鹦鹉是怎样给家里人打了电话,边上站着的这只黑葵是怎样飞到山下去求助,它们平常又是怎样在家里“迫害”他一个“可、怜、巴、巴”的老人的。   雅芳奶奶很认真地听着,边听边“嗯嗯”地应着,眼睛也越来越亮。   她虽然上了年纪,不知为何动作中总有点少女般的情态,又有点天真,又有点温柔,安澜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一生追梦的人所能拥有的财产。   “聪明好啊,聪明太好了。”听完之后,雅芳奶奶笑着说道,“这样的话,我们这里可能有个工作很适合呢。”   “啊,是‘希望’吧!”为了养鹦鹉后来补了很多课的小陈突然插话,又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不太礼貌,赶紧闭上嘴巴,只拿期待的眼神往前看。   “是的,是的。”雅芳奶奶不仅没生气,还更高兴了,“之前有几个散发在世界各地的新闻说家养鹦鹉可以教会自闭症儿童说话,我和小许都很上心,这不,听说你们都会带鹦鹉来,我就赶快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壮丁可以抓啦。”   “这样吗?”老刘有点意外。   他其实不太关注这方面的新闻,但是因为接受的是正统的教育,在力所能及能帮到别人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开不了拒绝的口,而且也没有必要拒绝,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家所有毛孩子的性格,知道带出来的这两只就是闲不住。   不过这事可能有一个“阻力”。   家里在孵的两枚鸟蛋就快破壳了,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能孵出来几只,安安和大黑之前对蛋的关注度很高总是没错的,万一把它们派出去错过了小鸟破壳,回头说不定又要折腾他。   “不如问问他们自己吧。”老爷子于是说。   “诶?”雅芳奶奶很惊讶,“可以直接进行这个程度的对话吗?不是学舌学得比较好,是可以完全理解人的意思吗?”   边上有其他爷爷奶奶听到了,也很好奇地凑过来,把老刘的自尊心大大满足了。他摸了一把诺亚的顶冠,非常自豪又带着点神秘兮兮地清清嗓子,说道:“那什么,我家鹦鹉可能成精了。”   陈爷爷:“……”   其他爷爷奶奶:“……”   他们都觉得老刘在开玩笑,其中老陈更是觉得自家孙子把好好一个长辈都带得奇怪了,瞪了小陈好几眼。   但是雅芳奶奶点了点头,又切了几块水果喂给安澜和诺亚,然后从包里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文件,用最简单的词把里面的内容说给他们听,仿佛她不是在跟鹦鹉说话,而是在跟年纪小一点、智力水平稍微低一点的人类孩童说话。   安澜立刻明白这是位真的有爱心的人。   她不仅深深关心着那些被自闭症困扰的孩子们,希望通过各种方式让他们过得开心一点、融入一点,还深深关爱着身边的小动物。   有些人就是这样。   和她他交谈如沐春风。   面对这样一个认真向他们介绍着“希望”计划的人,安澜、诺亚、老刘、小陈和其他爷爷奶奶都无法不集中精力,还报给她最大的尊重。   安澜当然点了头。   怎么说呢?她真的喜欢“希望”这个词。   那天晚上回到山上之后她有很久都没睡着,干脆把诺亚戳醒和他说悄悄话。   因为没有城市光污染,偏远的山区农村里能够看到完整的明亮的银河,无数星子像装饰品一样挂在天幕上,熟悉又陌生。   看着这些星星,仿佛又回到了在草原上看星星的时光,那时她倚靠着父亲,现在则是倚靠着一个同样可亲、可敬、可爱的存在。   安澜忽然感觉到一股冲动,便把在狼世界里没有讲完整的故事慢慢补全,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梳理给他听,然后告诉他她有种预感,那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也不会白白存在,他们仍然可以改变很多个体的命运,使对方,也使他们自己,得到幸福。   他们不是已经改变了老刘的人生轨迹吗?   她不知道诺亚会不会想起过去的那些时光——因为连尝试都没有尝试,所以生活在许多苦涩和一点点美妙中的时光——但如今的他也不是过去的他了。   即使在一定程度上违背某个个体该有的天性,只要努力去做,未必不能创造出自己想要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在将来想起某个世界的时候,记忆里会多一点“太好了”,少一点“我本应”。   这是她一直想告诉他的东西。   幸运的是,这也是他一直接收到了的东西。   诺亚认认真真地听完这一长串因为鹦鹉说话速度限制所以说了得有半个钟头的话,然后用翅膀拍了拍她的脑袋,结果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她从横杆上糊到了底下的食盆里。   鹦鹉夜间视觉不好,就算有灵魂的一点点加持也看不太清对方的眼神,不过安澜没来由地知道他眼睛里一定是带着笑的,就跟从前叼着鲑鱼跑上岸来扇她脸那会儿一样。 第210章 【140000营养液加更】   雅芳奶奶运营着一个康复机构。   从家开到这个机构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所以安澜和诺亚不能当天来回,只能住在机构里,就跟出门去旅游一样。   老刘有点不放心,担心他们俩万一无法适应环境或者饮食上有缺陷导致生病就麻烦了,但雅芳奶奶发来的资料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不是送去其他家庭寄养,是她自己养,为此还特地托人去办了相关证件。   目前机构里大概有60多个学生,平时需要参加个训和集体课程,两只鹦鹉这次被要过去是去参加在集体课程之后另设的动物疗法计划的。   因为被证明对自闭症儿童有效,很多家庭才采纳了动物疗法,但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条件饲养宠物,也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机会去试错,事实证明,孩子对不同动物的反应差别很大,有些动物能缓解他们的压力,有些动物反而会加重病情。   雅芳奶奶要做的就是给这些家庭出来的自闭症儿童提供一个课后放松的地方,也给部分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伴侣动物的家长一些参考。   除了鹦鹉,机构里还饲养有猫、狗、兔子、金鱼、荷兰猪、羊驼和一匹矮脚小马,提供者是雅芳奶奶和其他老师,可以说原地变形成动物咖啡吧都没有什么问题。   反正养一种是养,养很多种也是养,只要把小动物们隔开,别让猫捉鱼、狗追兔子、羊驼朝小马喷口水,光负责它们的饮食起居还是不难的。   鹦鹉当然也要被隔开。   安澜和诺亚在抵达机构的第一天就有了他们自己的“办公室”,这里提前被设计过,从天花板到墙面上都有植物绘画装饰,中间还有一些供鹦鹉行走攀爬用的横木,底下扑着软绵绵的拼图地垫。   知道两只鹦鹉喜欢看电视,雅芳奶奶还特地在墙上挂了台电视机,笼子也根据老刘的说法换上了特别大的型号。   按照计划,他们会在这里住三个月。   报名参加额外项目的监护人会带着他们的孩子轮流进入不同的房间去接触不同的动物,假如有对鹦鹉反应良好的,就会成为这次测试的观察对象,长期接受陪伴。   这次被要去的鹦鹉不止安澜和诺亚,其他爷爷奶奶也提供了一些种类比较安全的鹦鹉,比如玄凤和虎皮,它们也有自己的房间。   其实要求稳的话还是上面这几种鹦鹉最安全,毕竟安澜和诺亚站在那浑身上下就写满了“钱”,而且还是需要报备才能饲养的种类,但是因为他们表现出了过人的智力,而且语言说得最好……   “万一没有让它们来,有个本来能接受帮助的小朋友从来没和它们遇到,正好错过了走出来的机会,怎么办呢?”雅芳奶奶这样和其他老师说。   所以她甘愿麻烦点。   安澜听了觉得很感动,拉着诺亚一起蹲着看电视里放送的视频资料,大概是他们表现得太用功了,进来添水的老师总是带着怀疑人生的目光。   需要动物们做的事很少。   “陪伴”两字就可以概括他们的全部工作内容,不需要去强求什么,不需要每时每刻都在说话,甚至不需要特别关注进入房间的孩子们,平时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   入驻办公室两天后,安澜和诺亚开始“上工”了。   头几个进入房间的小朋友都对鹦鹉不太感兴趣,其中一个似乎还有点怕鸟,从头到尾都采取远离和躲避的姿态,嘴巴也抿得发白。   一直到第四天,第六个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才觉得自己有点存在感。   这名叫做“晏晏”的小朋友被带进来的时候显得异常平静,手里抓着一个魔方,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坐在拼图地垫上玩了两个钟头,期间偶尔会抬头往鸟笼看一眼。   安澜和诺亚确定了他不害怕鸟,反而好像有点喜欢之后,才打开笼门走到最矮也最靠近人类的横木上,自顾自地蹲在那里梳理羽毛。   他们都不想表现得太急切,而且也不确定这个小朋友会不会因为鹦鹉开始说人话就产生排斥情绪,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诺亚因为被梳得比较舒服,一直在无意识地活动着棕榈凤头鹦鹉那顶别具特色的羽冠,黑色羽毛扬起又落下,立刻吸引了晏晏的注意力。   他手中玩魔方的动作变慢了就是证据。   但是变慢了不代表停止,小男孩仍然坐在地面上,既没有选择站起来凑近,也没有做出任何有呼唤含义的手势,只是……看着。   “晏晏,喜欢鹦鹉吗,晏晏?”雅芳奶奶很温柔地说道,“这两只鹦鹉很乖,可以过去轻轻地摸一下,但是不能摸痛哦。”   没有回音。   “晏晏,喜欢蓝色还是黑色呀?”小男孩的妈妈在边上蹲下来,非常耐心地询问着。安澜注意到她和儿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有靠得太近导致对方不舒服的情况发生。   仍然没有回音。   成年人们都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或者懊恼的情绪,就这样一直等待着,大概过了五六分钟,几个含糊的音节才从晏晏嘴巴里缓慢地流淌出来。   雅芳奶奶回头看晏晏妈妈,后者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这些音节代表的是什么含义,站得远一点的老师在笔记本上写了两笔。   他们目前取得的唯一进展就是目光的转移。   对于总是专注在一个游戏或者一个物件中可以超过数小时的自闭症儿童而言,能够被房间里的小动物吸引去注意力,已经算是有点进步。   他对语言的反应很差。   对晏晏来说,环境噪音和语言成了相反的东西,他并不在意会让普通人感觉到不适的各种物件和拼图地垫摩擦的声音,也不在乎鹦鹉们发出的嘴巴咬合的声音、爪子摩擦横木的声音,倒是在听到说话声时会有轻微的躲避动作。   安澜决定冒险。   从横木爬到地面上花了十几秒钟时间,这十几秒钟是精神完全紧绷的十几秒钟,因为她不知道这个小朋友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   过去不是没有过伴侣动物被自闭症儿童攻击的事情,即使面对人类,有时候也有这种事情发生,可能是踩脚,可能是拍打,虽然监护人表示晏晏似乎没有这种倾向,但稍稍警惕总是好的。   安澜爬下去之后,诺亚跟着下来了。   距离缩短到一米时,两只鹦鹉就不再靠近,而是站在原地小心地打量着男孩的姿势。晏晏还在看黑鹦鹉的羽冠,此时此刻,仿佛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个东西才被他看在眼中。   诺亚想了想,又靠近了一丁点。   这十厘米距离可能是决定了一切的十厘米,就在这个接近动作之后,晏晏放下了手中的魔方,前倾趴跪在了拼图地垫上,膝盖和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朝着鹦鹉所在的位置伸来——   抓住了诺亚的羽冠。   这一下应该是抓得有点重,从旁边看着都觉得痛,诺亚很大声地叫了一声,同时做出畏缩举动,以表达对刚才那下的抗议。   “不可以。”妈妈也在边上说,“要轻轻的。”   晏晏犹豫地缩回了手。   他坐在原地看看黑鹦鹉,又看看蓝鹦鹉,略有些空洞的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好像在尝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很快,他又抓了一下诺亚的羽冠。   “要轻轻的。”妈妈重复道。   可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无论她怎样向儿子强调需要用轻柔的动作去抚摸鹦鹉,都无法达到目的,奇怪的是,小男孩只接触诺亚,并不接触安澜,而且瞄准了他的羽冠。   “要不算了吧。”最后晏晏妈妈说道。   她站起身来,有点失望地走到老师身边,强打精神阅读着笔记本上写下的注意事项。晏晏爸爸搂住了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   另一位老师走过来,准备把小男孩领走。   “等等。”   就在这时,雅芳奶奶忽然出声。   “我有点别的想法。”她说着就转向两只鹦鹉,“大黑,等下他再揪你的时候你不要叫。安安,你也别叫,等他做别的动作的时候你叫试试,叫大声点。“   安澜和诺亚虽然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但还是尊重了专家的见解,于是下次晏晏伸手去碰诺亚的时候,两只鹦鹉都没有发出声音。   小男孩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又露出困惑。   他不解地在两只鹦鹉身上来回扫视着,嘴角抿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把魔方拿在手里,用力转了一下,发出“咔嚓”的响动。   就在这时,安澜用最大分贝叫了一声。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晏晏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抬头朝她看过来,眼睛微微睁大,紧抿着的嘴角也松开了,甚至还露出一个很像是笑的弧度。   他抓住魔方,又转了一下。   这回安澜和诺亚一起发出了鸣叫。   然后晏晏转了第三下,第四下,每一次鹦鹉都及时地给了反馈,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是大笑起来,眼睛弯成月亮的形状。   “天呐。”妈妈轻轻地说,捂住了嘴巴。   她听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声了,安澜尽量不去想在此之前需要花费多少工夫才能让这个孩子发出类似的笑声,或者说,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一共成功地让他大笑过多少次。   在他们身后,老师也在微笑。   “我有点明白了……”她说,“刚才第一次抓的时候应该是不确定能用多大力所以抓疼了,但是鹦鹉叫了,他发现喜欢听鹦鹉叫,所以才又去抓……晏晏喜欢鹦鹉,不用换房间了,但是接下来得让他知道不可以这么用力,会伤害到小动物。”   “也不一定就是喜欢听鹦鹉叫。”雅芳奶奶点点笔记本示意她再加两笔,“你说得对,我们必须确保他理解和动物接触的分寸,同时再确定一下他是喜欢鹦鹉叫声还是喜欢响的声音。”   “响的声音?”晏晏爸爸问道。   确实……自从确诊了之后他们和晏晏相处都很小心,说话轻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很少弄出任何嘈杂的响动。   他五味杂陈地看向横木,只见自家儿子正拿着魔方转个不停,每次转动得到反馈之后都会爆发出一阵笑声。   两只鹦鹉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着,明明只是动物,却好像完全能理解人类在做什么似的,蓝色的那只甚至还高兴地拍打起翅膀来。   真奇怪。   但是是好的那种奇怪。   儿子确诊后第一次,他心里涌现出了希望。 第211章 【145000营养液加更】   雅芳奶奶给晏晏安排了课表。   打印出来的表格在“办公室”里也贴了一份,两只鹦鹉通过房间里遍布的横木系统走到黑板跟前去看,一边看一边点头,有板有眼的样子。   虽然它们搬过来的时间还不长,却已经得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的喜爱,鸟笼边上堆满了小玩具和漂亮挂件,课余时间还常常要“接待”进来吸鸟放松的“客人”。   在雅芳奶奶不遗余力的安利下,大家都知道了这两只鹦鹉在老家的光辉事迹,也知道了饲养员对它们的高度评价,不禁啧啧称奇。   年轻的小熊老师童心未泯,策划了一起装死行动,结果也就是刚开始直挺挺倒地的时候收到了点成效,两只大鸟原本在横木上打盹,听到响动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飞下来。   这之后……无事发生。   蓝鹦鹉用爪子挠了挠脑袋,黑鹦鹉则是无聊地梳理着自己的顶冠,它们放任两脚兽在地上躺了半个小时,一直躺到迷迷糊糊睡着,最后还在polo衫上踩了好几脚。   小熊老师:“……”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最让人生气的是:当初明明说好有新鲜事同享有出糗同当,结果装死计划的同谋们在他揉着太阳穴走进休息室的时候竟然一个个都在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半点同事爱。   这破单位还能继续工作吗?   辞职吧,干脆毁灭吧,累了倦了。   为了重拾丢掉的脸面,小熊老师好几天都没走进他本来最喜欢的鹦鹉教室,当然也没法去给两只大鸟发放“每日工资”了。   没错——生活在机构里的小动物们都有工资。   它们和人类员工一样每天早上开始上班,中午休息,下午继续上班,雅芳奶奶觉得既然员工能得到工资,小动物当然也应该得到奖励,于是干脆把整件事弄得很有仪式感,制定了从玩具、零食到陪玩的一系列绩效奖。   结果她发现鹦鹉们特别喜欢墨鱼骨。   这批处理好的玩具墨鱼骨本来是准备给其他小鹦鹉磨嘴巴加补钙的,因为设计成了长串风铃的形状,转起来还会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很少有鸟儿能做到完全无视。   关键就在于它们不是为大型鹦鹉设计的。   金刚鹦鹉和棕榈凤头鹦鹉块头都很可观,嘴巴看着更是吓人,这种小玩具摆在跟前就是一口断一块,没两下就碎完了,报废率高得离谱,还不能感受到什么磨嘴巴的快乐——   大家都这么想。   可是也架不住两只鹦鹉喜欢。   头一次不小心发错的时候它们都凑上去试了试,一试不可收拾,就和人类吃脆奶片似的,“嘎嘣”一块,“咔吧”两块,几天不啃就有点蠢蠢欲动,缠着来发日结工资的员工不让走,还会用贴贴的方式撒娇。   没办法,雅芳奶奶只好调整了额外奖励。   从此之后赖账就变得更难了,这些大鸟懂得什么是额外奖励,以及为什么会获得额外奖励,假如某天随课老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优异的评价,晚上却没给发玩具,它们就会表示强烈抗议。   “是真的成精了。”小熊老师评价道。   正因为它们如此聪明,所以某天当黑鹦鹉躺平罢工的时候,所有员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懵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安澜在心里笑得打跌。   诺亚很生气。   诺亚气得快炸了。   前几天他们俩打了个赌,看谁能先一步让晏晏喊出名字,而且要是字正腔圆的那种,人类也能听得懂的那种,赌注是十枚核桃,她毫无意外地取得了这场赌局的胜利。   非要说的话这件事全得怪老刘。   诺亚在这个世界里的名字先不说淳朴气息不淳朴气息了,毕竟全家所有鹦鹉的名字基本都是这么起的,在读音上它也被安澜的名字落下太远。   安澜的名字“安安”发音很接近“啊啊”,甚至比“妈妈”还简单,当初老刘躺在床上口齿不清时都能勉强叫出来,晏晏叫起来就更容易了。   她要做的全部就是等待。   为了建立语言和行为之间的联系,安澜和诺亚前几天都是瞪大眼睛仔细看、竖着耳朵仔细听,不放过任何细节,一旦听到可以给反馈的音节,或者看到可以给反馈的手势,他们就会做出相应的动作,一遍一遍强化认知。   无意识喊出“啊啊”的可能性怎么着也比喊出“大黑”的可能性高太多,安澜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会飞得到晏晏身边,五六次下来就让他明白了这是她的名字,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作为输家,诺亚只好含泪开始攒核桃,然后依依不舍地拨给安澜吃,扭过身去让她看个尾巴。安澜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直接把他拍到了栏杆的空隙里。   总的来说,日子过得不错。   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工作内容也可喜。   雅芳奶奶运营的机构做事风格和她本人一脉相承,安澜和诺亚偶尔会溜出去到大课教室后面去旁听,无论是哪个老师在上课,面对病症较轻的孩子和病症较重的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破有耐心,尽量想创造出一个大家都一样的氛围,随后在个训上把落下的东西补上来。   晏晏就属于比较严重的类型。   因为家长和老师都不干涉他在鹦鹉教室里的行动,除非他表现出可能对小动物造成伤害的倾向,所以安澜和诺亚成为了接触的主导者,也得以更加理解和贴近这个男孩的生活。   大型鹦鹉的尖叫声是真的吵闹,就连饲养者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喜欢,如果他们要饲养这种动物就得接受随之而来的副产品,更像是一种忍耐。   可是晏晏不一样。   他是真的喜欢听鹦鹉叫。   结果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惊奇,小熊老师还感慨说:“小家伙将来适合到动物园去打工,努努力说不定直奔巴西澳大利亚去研究鹦鹉,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本意是开个玩笑,晏晏爸爸却听得一脸严肃认真,好像都在思考国内和国外要怎么连线了,引得老师们又是一阵善意的起哄。   除了鹦鹉叫之外,小男孩还喜欢兵器。   准确地说是喜欢一个装满冷兵器模型的玩具盒。   盒子是晏晏妈妈从家里拿来的,她拿进教室的时候还和雅芳奶奶、随课老师以及两只鹦鹉分享了背后的故事,边说边掉眼泪。   “……儿子那会儿才一岁半,我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每次跟他说话都不看我,但是送去做脑CT都做不出什么毛病来,家里就都以为只是开慧比较晚,一直不说话……”   “……过年的时候去亲戚家拜年,侄子当时在玩兵器玩具,一边玩一边笑,我估计晏晏是也想玩,但是他没法说出来,也没法跟人家一起玩,所以就待在边上看着……我侄子性格挺好,当时就邀请他一起玩,但是他没过去,不仅没过去,还开始发脾气摔东西了……”   “后来呢?”雅芳奶奶问。   “我们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家里的孩子,好好的出来拜个年还把他弄哭了,所以一直在教育儿子不可以这么不礼貌。”晏晏妈妈叹了口气,“后来情况更严重了,碰巧我有个朋友的男朋友是医生,这才知道问题。”   看得出做家长的很后悔。   毕竟那会儿他们还以为是自己家孩子太熊,不爱搭理人就算了,被邀请了还要发脾气,所以从亲戚家到回自己家一直在教育应该怎样礼貌地询问别人愿不愿意分享玩具、愿不愿意一起玩。   确诊之后再想起这件事就有点伤心了,而且还会克制不住地去想——是不是太不仔细了呢?如果早点想明白送到专业人士那里去进行行为分析法治疗,会不会已经恢复常态了?   现在他们都没法把晏晏送到幼儿园去。   每个专家学者都说要“普通化”,要“社会化”,把自闭症儿童放到正常校园环境里去和同龄人交往,这样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否则等他们长大之后程度落下太多,融入的可能性会更低。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不是每家幼儿园都愿意接受患有自闭症的儿童,即使接受了,也不是每个老师都对这个毛病有充分的了解,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孩子,该怎么引导他们、教育他们,该怎么协调他们和其他孩子之间的关系。   老师倒还在次要。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都很天真,天真得有点残忍,他们无意识间对异常者流露出来的排斥或者轻蔑,可能会对本来就因为难以准确表达自己而感到痛苦的自闭症儿童造成更严重的打击。   所以晏晏的爸爸妈妈没有办法,辗转了几个机构,最后在几个朋友的引荐下把他送到了环境最好、费用却最低的雅芳奶奶这里。   去年儿子过生日时,夫妻俩想起当年那件事,就专门去买了橡胶打造的冷兵器玩具盒,一拿回来晏晏就高兴疯了,抱着玩不撒手,本来上课也是要带来的,害怕模型不小心被鹦鹉吃了,所以就没让他拿。   听到这些掏心掏肺的话,雅芳奶奶先是给哭泣的晏晏妈妈递了餐巾纸,然后再三表示这两只鹦鹉很聪明,不会乱吃东西,孩子喜欢玩什么就带什么来,但也再三叮嘱如果以后他们准备自己饲养伴侣鹦鹉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安澜和诺亚在边上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于是这天下午,一人两鸟就玩上了五花八门的兵器小模型,她是应付应付,晏晏兴高采烈,诺诺亚……快乐得要发癫。   他在狼世界里曾说过自己从前的爱好就是研究各种枪炮兵器,虽说所谓的研究其实也就是翻翻书,查查资料,看看电影,梦想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光剑,最好再来把相位枪,但那份喜爱之情是怎么拦都拦不住的。   盒子拿进来之后安澜就开始被动摸鱼。   每天下午诺亚都会抓着或者咬着一把青龙偃月刀(有时候是方天画戟)跟拿着剑或者杵的小男孩激情“交战”,边打边发出兴奋的叫声。   他们还发明了一种小游戏。   某次晏晏把橡胶剑戳在了诺亚的胸脯上,他忽然“啊”的一声,转转眼睛,往后倒在拼图地垫上去装死,逗得小男孩咯咯直笑。下回诺亚打到对手的大腿时,晏晏也学着他的样子倒下去装死,还不小心把兵器盒子碰翻了。   这种反应慢慢就变成了一种规律。   雅芳奶奶和随课老师不得不在第二天的个训上认认真真地给小朋友降解了假兵器和真兵器的区别,并给告诉他在游戏室之外不可以用任何危险的东西去打别人,即使是安全的东西也不行,因为对方可能会受冒犯。   晏晏一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好像没在听,但是老师们认为他能够理解,他只是需要从无数碎片中尽力抓到关键的部分。   后来小熊老师试着在教室外面拿出兵器玩具来,抱着诺亚让他和晏晏玩,后者果然自顾自地盯着一把缺了角落的大刀,没有任何玩耍的意向。   这是好事。   第一阶段的陪伴进行得很顺利。   到这一步时晏晏已经和鹦鹉之间建立了初步的联系,他仍然逃避和人类的眼神接触,注意力不集中,比起在说话的老师更关注开合的鸟笼门、电视里的音乐、翘起边角的拼图地垫……但是他能够做到长时间追踪在房间里跑动、攀爬或者飞行的鹦鹉,并且能叫出名字。   雅芳奶奶告诉安澜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也就是她最开始读到报纸、旋即邀请鹦鹉加入到动物疗法中时脑海里设想的计划。   动物疗法并非全无争议。   一些研究者认为伴侣动物很好地做了自闭症患者和社会环境之间的缓冲,能够减轻他们感觉到的压力,抚平焦躁情绪,同时加强他们的交流意愿和分享意愿,有利于社会化。   也有一些研究者认为伴侣动物归根结底并不是“人”,而是“物体”,就算没有动物,自闭症儿童也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块积木或者一个魔方身上,看到了想玩,碰掉了去捡,其实对改善他们和“人”的交流没有任何用处。   雅芳奶奶对这两类研究都做过很深入的了解,正当她有所思考时,碰巧看到了报纸上登载的案例,思考就变成了切切实实的思路。   相比宠物猫和宠物狗,鹦鹉在拥抱解压这方面或许有所欠缺,但在另外一个方面却有着几乎无法被其他任何动物取代的优势:能够理解不同场合中简单词句的含义并将它们复述出来。   这就意味着鹦鹉可以帮助还卡在难以说出基本词汇阶段的自闭症儿童,因为后者会逃避人类的视线,拒听人类的话语,从而错过大量信息。   这个设想是可行的,只是对家长的要求很高,对鹦鹉的要求也很高。   家长得在照顾孩子之余抽出时间来照顾并教育一只鸟儿,而被选中的鹦鹉必须得到孩子的欢心,还要具备良好的学语能力,否则反而会加剧自闭症儿童在不同场合中重复同一句话的学舌症状。   聪明到能精准交流的鹦鹉不多,但也不少,有许多非洲灰鹦鹉被证明能够进行简短的对话,应付预设的场景绰绰有余。   但是雅芳奶奶不需要那些灰鹦鹉。   因为她有安澜和诺亚。   两只大鸟开启了一项非常有趣的新日程——   在被两脚兽教说话一年之后,他们开始教两脚兽说话了。 第212章 【150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定的计划非常简单粗暴。   设置一些生活中常常会用到的场景,选择一些容易调整发音社交里也避不开的词汇,然后一轮一轮一轮地不停重复。   不就是说话嘛。   她和诺亚最会说话了。   谁也想不到穿成鹦鹉之后竟然还能客串一把导演和演员来拍情景喜剧,两只大鸟又是找道具又是想台词,折腾得不亦乐乎。   晏晏不知道前面在等着他的是什么,第二天上完个训课后抓着小魔方就拖拖沓沓地走到了鹦鹉教室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大人。   小熊老师和晏晏妈妈的表情都很严肃。   昨天晚上小男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情绪爆发,不愿意和爸爸妈妈面对面说话,躲避、烦躁、摔东西,是半年以来程度最严重的一次。   发脾气的余波直到今天早上还留着,使他表现得比平时还要游离,上大课时全程盯着窗户上的一只飞虫,老师趁做游戏的时间把所有同学的座位都挪到墙边上,远离窗户,没有虫子可以盯,他就去盯天花板上微微闪烁的直管日光灯。   个训课也没好到哪去。   小熊老师原本打算在这节课讲各种颜色,刚刚翻开色彩本就发现孩子已经在神游天外,他只能随机应变,跟着对方的视线来讲解颜色,最后靠着散落在地上的废卡纸坚强地完成了课程目标。   为什么一直不高兴呢?   这件事无论对父母还是对老师来说都是个谜题,他们无法理解晏晏想要表达什么,每当弯腰询问时,对方总是会移开视线、扭转身体,好像恨不得消失在空气里。   当他走进鹦鹉教室时,那种负面情绪仍然存在,波纹一样在房间里回荡着,安澜不用看小熊老师的手势就能明白今天的任务重心是什么。   哄孩子是伴侣动物的拿手好戏。   她想了想,在男孩走到横木边上时主动攀着他的胳膊踩到肩膀上,用脑袋蹭蹭脸颊,高兴地说了句“下午好”。   没有答复。   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没有答复不代表没有反应,晏晏用另一只手弯到肩上好奇地摸摸她的嘴巴,然后又摸摸她的脑袋,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大了。   紫蓝金刚鹦鹉站在四岁小孩肩膀上像个庞然大物,这么脆弱的肩膀原本就架她不住,身体一偏转更是重心难稳。安澜不能用力去抓,也不能在这个距离扇翅膀,只能踉跄两步栽到地上。   姿势……不太雅观。   晏晏大约是被这个意外逗乐了。   他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两只手掌先是一摊,然后在腰身上转了转,又在肚皮和脑袋上转了转,咧嘴露出牙齿。   这是什么意思?   安澜疑惑地看向其他人。   晏晏妈妈在捂着嘴偷笑,小熊老师在叉腰大笑,后进来的雅芳奶奶则是很给面子地憋住了笑,就连诺亚都在发出长长地笑声,用行动给出了棕榈凤头鹦鹉为什么合不拢嘴的另一个不科学解释。   然后——她意识到了。   这个动作曾经好像见过的,上个礼拜雅芳奶奶说小熊老师奶茶喝太多喝胖了,年纪轻轻就要有啤酒肚了,说完比划了一下他的身体。   安澜:“……”   竟然说她胖?!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标致的紫蓝金刚鹦鹉吗?   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一点温度,尤其是那个笑得合不拢嘴的明明自己也很大只的鸟,怎么看怎么应该挨一顿生活带来的毒打。   诺亚一定是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下一秒钟,他已经振动翅膀朝着更高的横木飞去,边飞边喊“救命”,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袭击。安澜在后面穷追不舍,飙出了毕生最快的速度。   两只鹦鹉在房间上空绕圈飞行,晏晏就坐在拼图地垫上摇晃着脑袋朝天花板看,到后来干脆仰躺在地,两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魔方。   “咔嚓。”   “咔嚓。”   “咔嚓。”   魔方每次转动时都会向鹦鹉们发出鸣叫信号,但先前安澜和诺亚通过气,打定主意不理会这种简单的呼唤方式,而是等待小男孩用出他已经学会了的只是还没想起来的呼唤方式。   转动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快,发现大鸟仍然在天上飞,晏晏先是挠了挠脑袋,然后把魔方丢到一旁,苦恼地抿着嘴唇。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可是想要听到鹦鹉鸣叫的愿望驱动他在记忆里深挖,压倒了挡在那跟前的一切驳杂,小男孩思考着,几乎是太过用力了,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最后从嘴巴里挤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就好像一张折皱的纸慢慢被打开铺平,那些音节变化着,被拎清,被理顺,最终显示出写在纸上的完整的正确的字来——   “安安。”   于是安澜鸣叫。   其他人类无意识地缩着脖子,手伸向耳朵,被这百分之百可以被称为噪音的响动弄得心神不宁,但是有一个小男孩在房间里笑。   为着这珍贵的笑意,安澜决定放过他刚才的“冒犯”,也放过被追得眼冒金星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傻瓜黑鹦鹉。   诺亚在开始演“情景喜剧”时还有点蔫巴巴,坚称自己是“晕车”了,但安澜觉得这家伙就是借题发挥,在给疯狂忘词找借口。   明明只是几个简单的问好、交谈、再见场景,难度低得不能再低,他却把台词改得亲妈不认,关键有些还特别搞笑,安澜又好气又好笑,半是抱怨半是喜爱地说了一句“笨”。   可能是因为她说这句话时最真情实感,也可能是因为这句话说完后诺亚炸毛的表现让人印象最深刻……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晏晏小朋友没有记住以上所有场景模仿里的任何一句台词,光记住了最后的这声,而且还因为学会了一句话而高兴起来,原地蹦蹦跳跳、拍手转圈,一边转圈一边重复着这个词。   黑鹦鹉吓得惨白。   蓝鹦鹉吓得失去颜色。   晏晏妈妈笑着摇摇头,刚刚出去拿墨鱼骨玩具的雅芳奶奶兜头听到一声“笨”,退出门外看了看门牌,挑起来的眉毛都飞到天花板上了。   顶着她“和蔼可亲”的目光,安澜和诺亚缩成一团,决心利用边上有的道具重振旗鼓,从最简单的递东西开始。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都是在情景模拟中度过的,每当安澜递东西给诺亚,有时候是种子,有时候是玩具,他都会在接过去之后说一声“谢谢”;假如有梳毛或者整理羽冠的举动,后面也会跟着一声“谢谢”。   然后安澜尝试性地飞到小男孩身边用嘴巴敲了敲他正在摆弄的魔方,又伸出爪子做虚握状,表示自己想要这个。   晏晏看看手里的魔方,看看她,又看看魔方,第一反应就是把它紧紧攥住,嘴角也抿了起来,似乎很不乐意把东西给出去。   但是安澜非常坚持。   她第二次敲了敲魔方,然后抬头看着对方,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晏晏会发脾气,但是他最终还是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指,让她把魔方抓了出去,摆在地上装模作样地滚着玩了一圈。   “谢谢。”安澜说道。   晏晏眨眨眼,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晚些时候他又叫了鹦鹉的名字,希望他们飞到身边去给他“唱歌”,安澜和诺亚都尽心鸣叫了,在鸣叫结束后歪着脑袋站在原地,不飞走也不靠近贴贴,而是期待地看着他。   晏晏张了张嘴。   安澜能看出来那今天被他们重复了至少五十次的话已经涌出来到了他的嘴边,他不是不会说,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词语每每到了嘴边又会悄悄溜走,把他困在一个表达缺失的巨大泡沫里,憋得无法呼吸。   不能强求。   他没有说,她替他说。   “谢谢。”安澜轻声道。   就这样,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晏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鲜活起来,不再露出紧绷的接近垮塌的神色。   第二天和第一天的情况差不多。   第三天仍然如此。   到第四天时,晏晏才含糊地说出第一声“谢谢”,旋即从诺亚口中接过因为拧得太弯反弹后被弹飞到房间另一头的橡胶宝剑。   在这之后仿佛打开一道阀门,他对鹦鹉说的话越来越多,抿嘴巴和皱眉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许多问候渐渐成了日常。   每当他走进鹦鹉教室时,安澜和诺亚都会问他“下午好”,他会比较生涩地回复一句“下午好”,然后再去做其他事情。   每当他结束休闲时光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家时,安澜和诺亚都会告诉他“晚安,明天见”,而他也会回以同样的话语,虽然跟着一些无意义的摆手。   但这些成就无法在老师和家人身上实现。   随着接触的时间日益增加,安澜发现人脸对晏晏来说似乎意义不大,当他看到人的脸时,他看到的就是一张脸,是“脸”这个东西,没有好看难看之分,她开始担心他的世界里其他关于人的东西也是模模糊糊的碎片。   这不稀奇。   自闭症儿童逃避与人的交流,他们从人身上得到的信息自然都是不完整的、有错漏的,假如他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不和人说话,那么这种碎片化只会越来越严重,整个人类社会对他来说都会变成某种怪物似的存在。   安澜认为是时候了。   一个下雷雨的星期六,雅芳奶奶应邀坐在横木旁边,和两只鹦鹉一起静静地看着晏晏玩耍,一边看一边交流信息、等待时机。   等了半个小时,磁力球才从他手中滚落,骨碌碌地滚到三个观众脚下,晏晏想要过来捡,但在他之前,雅芳奶奶把磁力球捡起来递了过去,平稳地放在他的掌心里。   然后他们等待。   晏晏可以避开雅芳奶奶的视线,但他不能、不习惯也从未避开过两只鹦鹉的视线,面对着这熟悉的期待的目光,他的舌头好像又打起结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粗糙又黏连,支支吾吾,不知所云,脸涨得通红。   没有人替他说话。   但也没有人在催促。   大家都在安静的等待着,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运作时发出的“呜呜”声,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飞进来的虫子在玻璃窗上昏头昏脑到处乱撞的声响。   “谢……谢……”晏晏最后说道。   “不用谢。”雅芳奶奶很温柔地接道。   她说话时云淡风轻,离开时也很平静,但眼睛似乎有一点湿润,安澜看得不是很真切,这个疑惑在晚上就被解开了,小熊老师冲进来吸鸟时得意洋洋地宣布他们为庆祝这件事特地买了个蛋糕,还开了一堆肥宅快乐水。   安澜很生气。   诺亚也很生气。   可恶的人类,自己在外面吃奶油蛋糕,味道也不让他们尝尝,就算鹦鹉不能吃奶油,也不能喝肥宅快乐水,好歹弄点蜂蜜兑水让他们也有点参与感啊,出最大的力,啃最小的墨鱼骨,可恶!   两只鹦鹉商量着要罢工,但是第二天看到晏晏的爸爸妈妈都红着眼眶,罢工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情景喜剧倒是出了第二季。   晏晏很快就把“谢谢“说通顺了。   无论谁给他捡东西,或者递东西,或者送东西,只要鹦鹉们表现出等待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示,到后来安澜和诺亚都不提示,他也不需要他们再去提示,会非常自主自觉地在得到帮助时说一声“谢谢”。   再后来他学会了更多词汇。   但是他仍然学不会叫人。   安澜也试着教他“爸爸”和“妈妈”这两个词,晏晏不明白什么是血缘关系,也不明白爸爸是什么含义,妈妈是什么含义,但是她想着哪怕当做一个称呼来叫,就像叫她“安安”一样,恐怕对那对夫妻来说都是继续前行最好的慰藉和动力。   这一教就是半个月。   她和诺亚教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都叫习惯了,对方也听习惯了,每次进门都会听到“爸爸妈妈”,只不过都是从鹦鹉口中叫出来的,从来也没有从儿子口中叫出来过。   卡在这个环节上,安澜和诺亚难免着急。   雅芳奶奶倒是一点都不心急,她有时候会走到鹦鹉教室里摸着他们的羽毛和他们说悄悄话,某次她提到这件事,说了这么一些话——   “自闭症儿童就好像是一块被卡在山上的大石头,底下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阻挡物,使他们没法顺利滚到山下去和其他石头会合。我们做的行为分析法也好,其他治疗方法也好,本质上都是通过人为手段是引导、疏通、教育,把那些阻挡物一点一点地抽掉……”   “……而到达某一个临界点之后,一切就会变得越来越容易,变得水到渠成。这块石头会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它会越过剩下的阻挡物,勇敢地滚到山脚下,滚进石头堆里面去。虽然它在到达时身上还会带着曾经被阻挡物磨擦出的缺损和不全,但那些瑕疵不会损害到它作为一块漂亮石头的本质。”   她笑笑,点点鹦鹉的嘴巴。   “所以在那发生之前,我们必须等待。”   安澜觉得很有道理。   听了这些话,她也不再着急,紧赶慢赶每个下午都赶着要给晏晏看一大堆情景了,因为心态放松,她和诺亚的对话逐渐变得随意,变得丰富,用的词语也更难。   小男孩总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听。   九月里的某一天,安澜因为还在和诺亚玩踩坚果平衡游戏,一下子没注意到房间里的人要回家了,就没主动挑起话题,但她在玩耍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晏晏在他们边上蹲下,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晚安。”   当时安澜和诺亚都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时,他们发现自己正在一边尖叫一边在房间里到处乱飞。   晏晏似乎意识到自己做对了一件事,让他一直以来重视的动物伙伴高兴了,便也跟着高兴起来,在出门前还补了一句“明天见”。   这天晚上安澜和诺亚从鹦鹉变成了猫头鹰。   从那之后,一切就变得越来越好。   九月底一个炎热的午后,晏晏爸妈在楼外停完车匆匆赶进机构里,身上都是汗,妈妈手里还抓着两根没拆封的冰棍。   鹦鹉教室里坐着小熊老师和雅芳奶奶,做记录的老师是熟悉的老师,说话的鹦鹉是熟悉的鹦鹉,玩耍的内容是熟悉的内容,大家都没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晏晏爸妈进来的时候安澜和诺亚还在吃中午没吃完的一小盒坚果,看到他们俩,习惯性地叫了一声“爸爸妈妈”。晏爸被小熊老师叫到边上去说白天课程的进度,晏妈则拿着冰棍朝里走,显见是想把东西递给儿子吃。   这是她从暑假培养出来的习惯。   小男孩喜欢吃这个口味的冰棍,只要吃到心情就会很好,而且因为慢慢在学会说话,接过别人递给他的东西就会说“谢谢”,有时候还会说“好”,虽然没有叫出名称,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满足于这些简单的对话,总比一句话都不说要强得多。   但是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晏晏坐在地上玩积木。   当妈妈走过来时,他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到了冰棍上面,没有往其他任何地方瞥。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看得那么认真,仿佛在思索一些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不知道被压放在哪里的、早就想说的、但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忽然他有所明悟。   忽然一切都豁然开朗。   他小声说道:“下午好,妈妈。”   这一声石破天惊,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每个人——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们真的听到了吗?   他们真的听到了由这个孩子主动发起的、称呼正确场景也正确的对话了吗?   他们真的听到他在出生那么多年后第一次叫“妈妈”了吗?   一声抽噎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抓着冰棍的女士大哭着跑向儿子,跪倒在他身边,她哭得那么丑,哭得那么难看,但看在安澜眼中却是天底下最美丽的画面。   小男孩不习惯这种亲近,就像被网罩住的猫一样向后仰着身体,希望能通过类似的方式把自己挣脱出来。他的母亲虽然还在哭泣,但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种不适,立刻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对不起,宝贝。“她擦着眼泪说,”妈妈只是太高兴了。“   晏晏咕哝了几声。   但是他没有再往后退缩,而是坐在原地玩起了被鹦鹉咬成三瓣的坚果,想要把它从破碎的、空洞的状态重新拼合,拼回原来正常的、完美无瑕的样子。 第213章   人和人的感情是不相通的。   人和鸟的感情也一样。   当安澜和诺亚在康复机构过着吃好喝好精神富足的幸福生活时,老刘在家里一边忙着照顾刚刚破壳的幼鸟,一边忙着担心出去闯荡的大鸟会不会想家,硬是把自己忙瘦了三斤又吃胖了四斤。   三枚蛋最后只孵出来一枚。   老爷子本来觉得有点对不起大黄小黄,结果出去就看到它们在藤架顶部上蹿下跳打得不亦乐乎。一旦接受大黄小黄加起来挤不出半毫升父爱母爱这件事,他自己都郁闷不起来了。   养育幼鸟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在养育幼鸟的时候别太经常被既视感抓住,回忆起安安和闹闹刚破壳那会的时光,继而思念起家里最通人性的鸟来。   老陈嘲笑他像个“空巢老人”。   比喻意义和字面意义。   为了还击这个蹩脚的双关语,老爷子在电话里阴恻恻地把老陈年轻时干过的糗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并威胁说有朝一日这些东西都会被写进讣告里跟他一起埋了。   “你有那机会吗?”老陈只是翻了个白眼,“你这种扫个地都能把自己摔着的老家伙还是省点心吧,到时候我会记得找个出版社帮你把几十年前写的什么情歌诗集去发掉,再让我孙子去给你摔盆,也算为遗产尽尽孝了。”   老刘:“……”   对天发誓小陈在三楼都听到了从一楼传来的咆哮声,中间还夹杂着各种国粹精华,包括不仅限于对他祖上无数代的亲切问候。   可怜的小陈无法加入这两位长辈的战争中,只能默默把坏掉的取暖灯泡重新装好,默默在角落放上樟脑丸,默默拎着垃圾踩着三轮车到山下去倒掉。   谁能想到这种偏远山区都得垃圾分类呢?   他在徒手扒拉垃圾袋的时候绝望地想。   或许是时候去考个驾照了,或者也可以去雇个司机,这样就可以载着老爷子在康复机构和别墅频繁地两边来回,缓解一下家里日益浓重的酸溜溜的气氛。   可是有些人的嘴比金刚石还要硬。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回去说要收拾东西下山去看安安的话,老爷子肯定会先严词拒绝,再大肆嘲笑并对他指指点点他,最后并且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想家鸟,一点也不。   好像他不是那个每隔三天都要跟雅芳奶奶通电话询问两只鹦鹉近况的人一样——“重了没”,“长了没”,“吃得好吗”,“睡得好吗”,“拉得好吗”,“开心吗”……   唉。   今天的生活也是这么苦涩。   小陈把最后一袋垃圾丢进黑色垃圾桶里,拎着领口扇了会儿风,就准备推车往山上走。还没推出两步,迎面碰上同样来丢垃圾的李老汉。   李老汉是躲出来抽烟的,这几天他平均每天丢四袋垃圾,丢一次要花半个小时,五分钟丢,二十五分钟站在山路上冷静一下,找点人烟气。最近石老太越来越痴迷念经,他住在家里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要被超度了。   两位年龄不同、身份不同、境遇不同但烦恼程度相同的男子在垃圾站交换了一个苦涩的眼神,因着算是旧相识,拍拍肩膀点点头,各奔东西。   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得跟老爷子进行为期三个月的极限拉扯,一次又一次刷新自己对“鸭子死了嘴还是硬的”这句老话的认知,并且同李老汉结下以丢垃圾为源头的深厚的忘年交友谊。   世界名画——   《垃圾站边你和我》。   一个抽香烟,一个抽西北风。   身处康复机构的安澜对家里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虽然偶尔也会想想为什么两个饲养员都不来看看他们,但很快就会被零食玩具和晏晏吸引走全部的注意力。   因此当雅芳奶奶笑眯眯地告诉她三个月到了,可以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去看日历,第二反应才是想家。   出来的很久了。   应该要回去看一看。   安澜有点不放心小男孩,但是雅芳奶奶说最近他们在规划把晏晏带到联系好的幼儿园去看看能不能跟上进度,那边有具备专业知识的老师。   现在晏晏能说话,能进行简单的交流,而且在个训课和大班课上的表现也好了很多,如果那个幼儿园的确有照顾自闭症儿童的经验,绝对是一个融入同龄人的大好机会。   听到这话,安澜和诺亚都很高兴。   他们快快乐乐地同老师们和学生们吃了顿庆功宴,然后就宅在已经住习惯了的鹦鹉教室里,等着最后一礼拜过去。   安澜是左想想不到,右想也想不到,就是这最后短短的一礼拜竟然能整出那么多幺蛾子,不仅让他们俩学会了群殴战术,还结识了一个此后十年都没甩掉的最大“宿敌”。   事情是在一个清晨发生的。   当时安澜和诺亚正从教室窗户里走出去晒太阳——工作人员在窗台和大树间架了一条很宽的走道,能够让鹦鹉自如地在上面行走,此前因为有课程安排,都是提着鸟笼出去的——刚走出去没多远,就在走道上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只西伯利亚森林猫。   诺亚当即站直身体、打开翅膀,下意识地把自己膨胀成最骇人的模样,进入战备姿势。安澜因为走在他后面,一下子就被挡住了视线,只能听到猫尾巴拍打走道时发出的“啪啪”声。   讲道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猫。   康复机构的工作人员在动物隔离上非常小心,来这里两个多月,别说是容易扑鸟的猫了,安澜就连那两只据说很温顺有治疗犬证书的大金毛都没见过。   当时她还跟雅芳奶奶抗议:   长这么大体格是白长的吗!又不是汤圆那种小鹦鹉!而且能被请来陪伴自闭症儿童的猫猫狗狗肯定都是性格稳定的类型吧!   求求了,给点吸猫吸狗的机会。   可是这个抗议被雅芳奶奶联合其他老师光速驳回,他们解释说那两只狗对人温柔,对小动物就比较容易兴奋;那两只猫猫其中一只个头太小了,不是你怕它是它怕你;另外一只吧,性格比较古怪……你俩还是相互吸就完事了。   当时的安澜很悲愤。   现在的安澜只想喊救命。   道理她都懂——为什么猫能长这么大?   两只鹦鹉不想跟猫科动物打交道,纷纷对上个世界聚众吸白嘴猫猫的事表示失忆,从走道上起飞,落到屋顶上,才回过头去仔细观察。   大猫咪还在原地没有动弹。   安澜和诺亚小声交流情报,一致认为它长得那么漂亮,又蓬松得像个毛团,流浪猫不可能有这么干净,康复机构附近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流浪猫出没,这只绝对就是那只被认为是性格古怪的疗愈猫咪。   但它是从哪出来的呢?   所有的动物教室都是关着的,每天早晚还有专门的员工负责检查,教室从天花板到地面没有一个孔洞可以钻,窗户外面还加装了防护网,生怕孩子们掉下去,鹦鹉教室是唯一的例外。   他们俩兀自在这里疑惑,大猫却已经动了起来。   只见它颇为自得地在鹦鹉走道上伸了个懒腰,踩着猫步走到底下的大树上,以一个非常不科学的速度头朝下跑下树——   然后直接扑到了刚从轿车里出来的女性身上。   事实证明:再温柔的女士,当头发被猫猫弄乱、衣服被猫猫勾出线头来的时候,也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战斗力。上了年纪的女士也一样。   “咪——子——!”   雅芳奶奶大吼一声。   她叫的声音那么响亮,以至于安澜都为这只西森同情了三秒钟,认为它肯定会接受一顿刻骨铭心的来自生活的毒打。   然而下一秒钟,这只猫就用行动证明了自己为什么能成为被无数学员喜爱的疗愈猫:它老老实实地跳到地上,人立起来,轻轻地把前脚掌搭在雅芳奶奶腿上,非常甜美地“咪”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融化了两脚兽的心。   雅芳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猫咪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走进了大楼,全程再也没说一句要把它怎么样的话了。   ……还可以这样?   安澜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这天晚些时候她不服气地揪着小熊老师告状,告诉他这只西森偷偷溜出房间,占领了她和诺亚晒太阳的地方,对他们的鸟身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对方耐心地听着,信誓旦旦地保证晚上会再检查两遍房间的门窗,肯定不会再让它跑出来到处乱窜。   安澜信了。   她信得太早了。   在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天!这只猫都会出现,有时候是在翻肚皮晒太阳,有时候是在洗脸,还有的时候是在静静地蹲伏着,朝窗户里的鹦鹉投来挑衅的目光。   它挡在路中间,两只鹦鹉就没法走到树上去玩倒挂,也没法躺在或者蹲在走道上晒太阳,那种感觉就跟篮球场被跳广场舞的占了一样,让人直想打电话报警。   这种家伙真的可以疗愈吗?   无论怎么想它没被叨死都是因为长得好看吧!   诺亚还提出一个理论,认为别人“望梅止渴”,这只猫可能是在“望鸡止饿”,等它找到机会就会对他们两只可怜的大鸟发动袭击,而且肯定是特别凶残的那种。   结果他们的确遭到了“凶残”的袭击。   第五天清晨,安澜和诺亚一开始没见到猫,还以为时来运转,就顺顺利利地走到树上去挂着玩了一会儿,结果挂着挂着,突然就听到走道被什么东西敲响了,扑腾起来一看,原来是那只猫咪。   最重要的是,它嘴巴里还叼着一只看起来非常眼熟的鹦鹉状羊毛毡挂件,是之前某次上完课之后小熊老师拿来让他们挂着玩的。   虽然这个挂件平时也总被两只鹦鹉叨来叨去叨着玩,但是被猫叼走和自己叨的感觉天差地别,安澜立刻决定要给这只猫猫一点颜色看看。   她和诺亚花了一个上午等待时机。   动物的陪伴课程都排在下午,这只猫咪有足够多的时间蹲在庭院里晒太阳,边晒太阳边用前脚掌拨着毛毡,因为长时间无人打扰,中午大家吃饭时它开始慢慢放飞自我,翻过来抱着玩具蹬着玩。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   紫蓝金刚鹦鹉和棕榈凤头鹦鹉同时大叫起来。   那声音能把聋子从睡梦中震醒,仿佛有无形的声波从鸟道袭向庭院,大猫咪吓得原地起飞,连猫带羊毛毡挂件一起飞出了三四米远,正正飞进了庭院的喷泉水池当中。 第214章 【155000营养液加更】   咪子很不高兴。   比咪子更不高兴的只有小熊老师。   安澜后来得知这只西伯利亚森林猫是他从一家快要倒闭没人管的宠物店买回来的。   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又被关着不能出去,当时在店里的猫都生活在自己的排泄物里,饿得瘦骨嶙峋,浑身上下都是毛病。   小熊老师和朋友出去吃烧烤,路过这家店时看到一只猫在玻璃门边上一边挠门一边哀叫,真的非常可怜,不管的话说不定会死掉,脚就跟生根了一样走也走不动。   他们赶快给店主打电话。   宠物店老板在电话里语气非常不耐烦,小熊老师知道跟对方讲道理是没有用的,法律上这些猫咪也确实是他可以处分的“财产”,于是干脆直截了当地开了价。   那天晚上相约吃烧烤的四个猛男出门时两手空空,结果回家时人手拎着一只猫箱,烤串没吃到,啤酒没喝着,衣服上沾的混合臭味怎么洗都洗不掉,但他们都觉得自己干了件比吃烧烤开心千百倍的事情。   小熊老师抱走了挠门的猫,起名叫“咪子”。   后来他自愿长期搬到康复机构里居住,照看那些父母临时有事需要留宿的孩子和那些不方便让主人带着来回跑的伴侣动物,猫咪也跟着搬了进来,通过考核成功上岗。   咪子喜欢熟人和小孩子。   在这些特定的对象跟前它表现得别提有多温顺,给撸给吸还给当抱枕,怎么折腾都不发作。因为体格庞大、毛量惊人,啪嗒啪嗒跑起来的时候简直像只小老虎,所以孩子们也都很喜欢这只“胖咪”。   这是在喜欢的对象跟前。   要是碰到不喜欢或者无感的对象,咪子就是个爱捣蛋又臭屁的魔鬼,能把人弄到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它抓过来当场暴打一顿的地步。   所以雅芳奶奶说它性格“古怪”。   从喷泉水池里爬出来的咪子被吃完饭出来散步的小熊老师当场抓住、猫赃并获,他虎着脸,先把被水浸湿的羊毛毡鹦鹉拿起来拧了拧,又确认了一下两只鹦鹉的安全,再低头时,表情就变得越来越危险。   咪子:QAQ   大猫咪猫猫祟祟地压低身体,探出一只前爪,准备从人类身边绕过去溜走,没想到被早就摸清它套路的主人拦腰一抱,顺势像夹热水袋一样夹在了腋下。   安澜好悬没笑死。   这会儿她也不在意羊毛毡玩具被偷走了,满脑子想的只有看热闹,翅膀一振就从走道上飞了下去,准备去欣赏一出揍猫大戏。   但是这出戏还没开始就被叫停了。   二楼某个教室窗口忽然出现了两个小朋友的身影,从位置来看应该是程度比较好的那个班。两个女孩打开窗户,隔着防护网到处搜索,在找到要找的人之后眼睛一亮。   “老师!”左边的女孩子喊道,“老师!快来!”   小熊老师一秒变脸,边答应边冲着二楼招了招手,改夹为抱,抓着咪子朝楼里走去,路上还和其他几个学生打招呼,有的摸摸脑袋,有的拍拍肩膀。   大型鹦鹉在楼道里很难施展得开。   安澜虽然想看热闹,但还没有想看到愿意去爬楼梯的地步,所以和诺亚商量要不绕到猫咪教室的窗户那里去碰碰运气,如果没人在的话再回到走道上去继续晒太阳。   诺亚当然不会扫她的兴。   两只鹦鹉于是腾空而起,从三层高的楼顶上飞过,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打在他们绸缎般光亮的羽毛上,晒得整个背部暖意融融,又有风随着翅膀扇动轻轻地穿梭在飞羽之间,带来一种微痒的奇异感受。   大楼背面是一片空地,上面放了很多晾衣架,晒着用来给孩子们午睡的被褥和枕头,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几个竹编晒盘,上面晒着红薯。   安澜在二楼窗台站定,诺亚落地的时候还差点撞到她身上,张开翅膀扑腾了一下才站稳。   咪子果然在这里。   小熊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把小朋友安抚好了,眼下正双手叉腰站在房间当中,面前半米处蹲着个已经飞机耳了的大猫咪。   安澜看热闹不嫌事大,用嘴巴敲了敲窗户。   正在“循循善诱”的小熊老师说话声一顿,扭头朝窗户看来,旋即翻了个白眼。咪子也跟着朝窗外看,和鹦鹉们对上视线时,眼睛瞬间瞪大了。   嘿。   想不到吧。   “你俩干嘛呢?”小熊老师打开窗户,“这里外面装了层网没法进来的,要回房间的话得从走道那边回……等等,你们不会是想去晒场上玩吧?鹦鹉可以吃红薯干吗?管他的……别乱飞啊,等下万一掉点羽毛碎屑在上面怎么办,万一掉点别的就更——”   安澜尝试糊他巴掌。   防护网拯救了小熊老师梳好的大背头。   他下意识地往后闪避了一下,然后扬起眉毛,把手指从洞里面伸出来要戳他们。诺亚学了一声大概有三十多个语法错误的猫叫。   “啊,是因为咪子啊。”小熊老师挠了挠头,“之前还说能看住呢,结果还是没看住,真不好意思。晚点我去调监控出来看看,按说门窗关上了是出不去的才对……”   “走道!”安澜说。   “知道你们喜欢那个走道。”小熊老师没忍住笑了,“我这礼拜太忙了,本来托其他老师白天帮我看下咪子,结果都被这小混蛋糊弄过去了,竟然跑出去偷小玩具……等下我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件事。”   他指指大猫,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可是咪子却好像被雷劈了一样,一边露出绝望的表情,一边“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安澜立刻觉得神清气爽。   临走前他们又从小熊老师这里顺走了三四个羊毛毡玩具,这些好像都是他闲暇时亲手戳的,数量不是很多,送一只少一只,大猫急得跳到窗台上哈气,后来还抱住了主人的手臂。   “别理它。”小熊老师状似嫌弃地说,“它就是不高兴我给别的小动物做玩具了,所以每次放出去的时候都会到处去偷。”   去年给隔壁金毛织了脚套,本来是好好的四只,过一天少一只,过一天少一只,最后一只都不剩了,把人家狗狗郁闷得呜呜直哭。   看不出来啊。   竟然是会嫉妒的类型。   被这深厚的主宠情谊感动,安澜……扭头就问小熊老师又要了一个玩具,在咪子虎视眈眈的眼神中把羊毛毡小乌龟递给诺亚,让他叼在嘴里。   两只鹦鹉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发现小熊老师正坐在地上一边用手指点着猫猫的鼻子,一边说着些什么话,大猫往后躲了下,一不小心就被主人的腿绊得四脚朝天,小熊老师顿时大笑起来。   猫咪翻身起来,前脚掌搭在主人大腿上冲着他哈了一声,小熊老师就前倾过去和它蹭了蹭脑袋,一把把它熊抱在怀里,咪子马上合拢嘴巴,似乎是害怕牙齿勾到主人的手。   此后三四天咪子都被关住了没有出来。   安澜和诺亚“记仇”,每天都要到猫咪教室去“探望”被关住的大猫,然后蹲在窗台上晒太阳,有时候还会带着羊毛毡玩具一起去,就站在外面抓着玩耍。   咪子没法出来,只能无能狂怒,气得在玻璃窗上乱打喵喵拳,一边打一边呼呼呼地叫,还真有点像是只小老虎。   因为蹲的时间长,安澜还旁观了几次陪伴课。   对他们脾气不太好的咪子在小朋友进来的时候就会高兴起来,每每都会直接从窗台上跳下跑到门边去迎接他们。   这些孩子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抚摸、拍打和拥抱,看得出来咪子很习惯这些动作,甚至还会在被抱得不太舒服的时候自己调整姿势,像个放弃抵抗的巨型抱枕一样挂在小朋友身上。   有时候小朋友会哭,咪子就会用肉垫去拍他们,然后翻过身来让他们摸肚皮玩。   还有的时候他们只是抱在一起睡觉。   家长和做笔记的老师总会在这时候退出去,小熊老师轻手轻脚地给他们盖好小毯子,然后戴上眼镜坐在边上看两个小时的书,一直看到太阳落下,华灯初上。   咪子醒的时候就拱拱主人的手掌,把脑袋塞到他的掌心里,等待着被抚摸。   安澜看到了很多。   安澜……有点想家。   比说好的日子多过去两三天了,是家里有什么变故吗?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呢?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有来接她呀?   一直打第十天,她和诺亚蹲在走道上晒太阳,刚刚开始相互梳理羽毛,才看到老刘爷子和小陈从一辆黑色轿车上走下来。   老爷子挺潮流,戴了个墨镜,下车后打量一圈,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走道上的鹦鹉,顿时喜形于色,很高兴地叫了一声:”安安!大黑!“   小陈瞥他一眼。   不知为何安澜总觉得这个眼神里饱含情绪,此时此刻她弄不懂,但并不妨碍她从走道上飞快地扑下去,直奔她的人类而去。   老爷子“哎哟”一声把她接住了,又“嘶”了一声,戳戳她的胸脯,问道:“是不是胖了点啊,怎么感觉抱着重了很多……怎么啦,不高兴啊,说说你还不高兴了……”   安澜最近听了太多关于长个头的事情,已经不愿再笑,闻言就用嘴巴轻轻地去叨他的脑袋,翅膀也跟着扑扇了一下。   “反了你了!”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日子过得可逍遥,雅芳每次通电话都会给小陈拍照片的,到时候我给你打印出来排一排你就知道自己胖了多少了。”   诺亚有点想笑。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小陈已经像拎鸡一样拎着他的脚爪掂了掂,然后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你也该减肥了。”   走出来的雅芳奶奶“噗嗤”一声笑了。   两个老年人凑在一起说了会儿话,老刘重点向她吐槽了他们共同的老朋友老陈是怎么干坏事的,说舒服了之后才想着要辞行。   司机师傅把车开得很平稳,平稳得让人犯困。   安澜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老爷子抱怨了几句“小没良心”之类的话,本来想反驳他,再问问他“你去哪啦”,“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可是困意像潮水般涌了上来,拖着她往下沉没来得及说什么就陷入了睡梦之中。   算啦。   反正明天也可以问。   她要回家了。 第215章   老刘在车停稳后把安澜戳醒。   才刚走进家门,她就发现家里的格局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本被用来当储蓄间和客房的地方统统改造成了可以供大鸟游玩的室内花园,后院和房间直接打通,除了承重墙之外的很多墙面该拆的都被拆光了。   这栋房子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太像是给人住的别墅了,反而像是专门为鹦鹉设计的鸟房,只是因为功能齐全碰巧装了人类的居住区一样。   安澜走之前所有个头大的鹦鹉都生活在后院里,现在它们到处散落着,有恋旧的待在院子里,有习惯探索新鲜事物的在房间里找到了自己喜欢蹲的木桩,还有的在地上跑来跑去,轮流用嘴巴拱击着一枚汽水瓶盖,好像在踢足球。   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过。   所以老刘和小陈延后几天才来接他们是因为家里还没装修完毕?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兴起念头要把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完全改头换面?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小陈使了一个眼色,手在嘴边做了个封锁的姿势,大意是这事有点复杂,不适合在老爷子面前说,等下再悄摸摸告诉她。   这天晚些时候,老爷子非要亲自下厨庆祝一下,小陈独自坐在沙发上,终于找到机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他首先讲了这几个月来老刘对他们两只鹦鹉的思念之情——“但是千万别在老爷子面前说,他是半个字都不会承认的!”——然后才说到一个月前老爷子家里发生的冲突。   刘洪亮知道自己过来不受欢迎,所以这次他没有选择自己来,而是带上了妻子和刚刚毕业的女儿,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在别墅外面敲门。   他赌得很对。   就算老爷子对他在探病期间做的事说的话很有怨言,后来更是气到连遗产都不想给他留下半分,但对隔着一辈的孙女到底是狠不下心肠。   把人放进来,又指挥小陈把提过来的保健品营养品都放到门边上等下让带走,老爷子才面无表情地请他们坐下,泡了茶,准备听听这次兴师动众地过来看他这个糟老头子是为了什么。   一顿僵硬的问候之后,刘洪亮看向了妻子,后者把茶杯放下,开口说道:   “是这样的,爸爸,天骄不是毕业了吗,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做,前两天一直说想爷爷了……之前您老人家生病那事多凶险啊,洪亮跟我都担心坏了,我们想着小陈一个人照看也辛苦,不如让天骄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既能跟着您学点东西,又能给您帮帮忙……”   她说着说着,语气就坚定起来,声音也变大了,好似觉得这些话非常有道理,而且非常有说服力,正常老人一听就会答应似的。   说实话——   老爷子差点被当场气死。   这是什么事啊!   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毕业之后几个月不出去找工作,也不想着自己创业或者做自由职业,竟然要住在祖辈家里啃老,怎么着,有一个小陈还不够,家里现在是什么青年改造所吗?   而且……儿子是他养大的,屁股一撅他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叫孙女住在这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图什么东西他还不明白么,不就是怕他被小陈“哄得找不着北”,“便宜了外人”?   为了钱财,脑子拎不清,断送孩子的前程。   无语至极!   可惜他不知道遗嘱都已经立好了,老爷子每每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自己当初真是有先见之明,要不然今后哪天说不定就得心软,把家当留给了这个钻钱眼里了的玩意。   “爸爸?”刘洪亮叫道。   “叫老子干嘛?”老爷子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不行。”   “为什么?”刘洪亮很惊讶,“您老人家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吗?那事是儿子做错了,这不是担心您的身体吗……”   担心没把我及时气死吗?   老刘本来有一万句斥责的话要说,可是看看因为介入家事尴尬到不知道手往哪处摆的小陈,又看看羞耻到满脸通红的孙女,最后还是摇摇头,没把话说得很难听:“我说不行是因为这边不方便。因为这边很快就要……就要……”   他看了一眼小陈。   “装修。”小陈灵机一动,接了下去。   “啊对,装修,装修队我都叫好了。”老刘说,“到时候这边一楼都要动土,全是灰,我们两个挤挤睡二楼卧室没问题,就是小陈要打地铺罢了。你想想,哪来的地方给天娇睡?”   刘洪亮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但他也知道自家老爸跟个老小孩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对鸟是掏心掏肺的好,有时候比对人都好,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   鹦鹉除了逗趣还有什么用?   像上次那种训出来的能有几只?   真是说不通。   刘洪亮心里不满,脸上的表情还是保持得很诚恳,想要做做最后的努力,就在这时,终于听不下去的刘天骄隐秘地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恳求之色。   见父亲没有动摇,她又看向母亲,艰难地说道:“妈妈,爷爷这里不方便就算了,我有个学长在很好的单位工作,正好可以回去给他邮简历,说不定过阵子还会很忙呢。”   比起父亲,母亲显然更心软一点。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年长的女性撇撇嘴,终于还是架不住女儿哀求的目光。   接下来的对话是小陈这辈子听过的最尴尬的对话,好像大家都在尽力不说出些什么难听的东西,以免伤害到在场年纪最小的人的感情。   好在对话持续的时间不长,要不然他真担心自己会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硬生生给别墅加一层地下室。   刘洪亮和妻子离开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看,刘天骄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穿鞋的时候磨蹭了一会儿,又借着帮忙拿保健品的借口磨蹭了一会儿,落在了很后面。   老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爷爷要注意身体。”刘天骄声如蚊蚋地说,“之前一直都没法过来看爷爷……其实今天爸爸开车载我过来我很高兴。”   小陈想说那你可以打的。   但是想想刘洪亮那家伙在家里估计也不会表现得特别尊重孩子的意愿,指不定还会盘问她一天到晚人在哪里,就没说出口。   老刘叹了口气。   “爷爷不是不喜欢你住在这里,只是爷爷更希望你能早点找到工作,能够独立地生活。你爸爸……算了,不说也罢,你这么用功考上好大学,不是为你爸爸考的,也不是为我考的,是为你自己考的,路得你自己走,明白吗?等你找到好工作了,有假期再到爷爷这里来住吧。”   刘天骄抬头看他。   老爷子也不指望她能一下子改变,这些年她的教育他从来也插不进手,哪怕这次直接把人留下,儿子肯定会借此机会一天三趟来回跑,指指点点、指手画脚,还是得自己立起来才行。   “天骄,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你知道为什么要给你起名叫天骄吗?”他温和地问。   刘天骄摇摇头,顿了顿,又点点头。   “那就好。”老刘说。   他伸手想摸摸孙女的头发,又怕把她梳得平平整整的发丝弄乱,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脸颊。   “去吧……下回来看爷爷,不要再带东西了。就算要拎也要拎你自己赚钱买的东西,那样爷爷才会收下,知道了吗?”   刘天娇又点点头。这次点得非常用力。   等一家三口都坐进轿车,等车开得看不见了,老爷子的脸色才彻底黑下来,扭头就对小陈说道:“快,快去联系一下最近的施工队,叫他们最好明天就来,我非得把一楼都拆光不可!”   小陈有满满的槽要吐。   但——因为他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坚强的年轻人,他才不会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打倒,所以当天晚上就联系好了装修方。   于是别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安澜从头听到尾,听得整只鸟都不太好了。   她是真没想到刘洪亮竟然这么不要脸,虽说老爷子留下的遗产估计比他一辈子奋斗出来的还要多,可是为了修复关系继承遗产就把孩子自己的路断送掉,这真是正常家长干得出来的事吗?   其实就是眼红小陈一直赖在这栋别墅里,油嘴滑舌,花言巧语,哄骗了老人家,觉得“本该”属于自己的钱都在往小陈的地方飞过去吧。   两脚兽的事真是复杂啊。   要是在动物世界里,这种不听话的小孩可能已经遭到长辈的毒打伺候了,几辈子下来被她教训过的小辈算算还真不少,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生了还不如生块叉烧的那是真少见。   唉。   算了。   现在这个世界里她只是只一岁多的小鸟,参照紫蓝金刚鹦鹉正常的年龄,说是幼鸟也不为过,一生才刚刚起步,人类的关系太复杂,她只要照看好、陪伴好、帮助好自己喜欢的人类就可以了。   这么想想,咪子的喵生观竟然显得特别有道理。   怀着一种对猫咪心态的诡异认同,安澜在焕然一新的房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也找到了最喜欢蹲的地方。   曾经是书房现在是小植物园的房间里有一个分叉的人造树枝,两根分叉厚度和高度都正好,一根可以拿来休息,一根可以拿来晒太阳,完全符合她跟诺亚的生活习惯。   最近诺亚情绪不太高。   安澜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猜测大概是老刘家里的破事触发了他自己当人类时有过的一些感受,所以体贴地没有发问,只是每天从厨房给他捎小零食吃。   小陈发现袋子里的核桃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而且还发现有观察能力强的金刚鹦鹉跟着她一起进去为、非、作、歹,顿时气得跳脚。   “总有一天把你们都卖到动物园去。”他在一次鸟赃并获时虎着脸说道,“我给你说,动物园,你知道吧,到时候叫你一天十个小时站着接待游客,就问你怕不怕。”   安澜翻翻眼睛:“不怕。”   诺亚更绝,直接叫起来了。   场外援助老爷子人还没走到厨房,声音先到了,小陈拔腿就溜,在院子里绕了一大圈,最后从侧门若无其事地走回家里。   欢天喜地、鸡飞狗跳的日子过了一个月。   到山上枫叶都变红的时候,因为年老和突发的疾病,一只玄凤鹦鹉和一只牡丹鹦鹉先后离开了。剩下的牡丹鹦鹉,就是早先想要出笼子打架的那只,因为失去伴侣不吃不喝,怎么介入都没有用,没过多久也离开了。   老爷子很伤心。   小陈煮了重口味的菜安慰他,还热了点老酒,晚上一老一少对酌几杯,可能是有点喝高了,老刘像个小孩子一样吵个不停,又是唱歌,又是划拳,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安分下来,迷迷糊糊,大着舌头,忽然冒出一句:“一起走了也好。”   当时安澜正在看电视,听了这话心里挺不是滋味,就把被港剧催眠得昏昏欲睡的诺亚从沙发背上呼了下去,啪叽一声掉在沙发垫子上。   诺亚一下子惊醒,原地懵住。   这个画面被小陈拍下来做成了表情包,因为顶冠处于半打开状态,显得有些乱糟糟,表情又特别憨傻,配上配字“刚睡醒,什么事”竟然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最后还流传了出去,把每个看到的人都笑得半死。   伤心归伤心,日子还是要过的。   因为少了三只鸟,二楼的鸟房一下子空了很多,又加上一楼被改造得很宽敞,三楼也曾经被改造过,老爷子就想着要不要再胆大一点把上下打通,给它们做个可以攀爬的转梯或者滑梯玩。   只是算来算去,漏算了家里能和金刚鹦鹉、凤头鹦鹉和亚马逊鹦鹉和平相处的小鹦鹉竟然只有汤圆,就算做了滑梯也是被大鹦鹉占据,其他鸟根本不会来碰。   汤圆倒是很高兴。   这只蓝太平洋鹦鹉至少给一楼活蹦乱跳的六只大鹦鹉喂过饭、拔过羽管,平常偶尔也会被小陈放出来在客厅活动活动,有着这么一点气味熟悉的缘分在,更不用说还有安澜这个常常去二楼鸟房探亲的异类在,一被放出来就轻车熟路地往大鹦鹉那里轮流跑。   体型大的鹦鹉有时候更加温顺是真的,正如体型大的狗往往比小型犬更安静、更稳定、更不容易突然爆发一样。   汤圆到处乱窜,只有闹闹张了张嘴巴,其他鹦鹉都很好奇地盯着它瞧,没有什么太激烈或者太有攻击性的反应。   后来它玩腻了,就飞到了安澜身边。   没过几天,汤圆就胆大到敢直接蹲在她和诺亚的头顶上了,远远看去仿佛一只蓝色的肥啾,毛茸茸的一团,托着它就像托着一片云。   家里的生活总是那么无忧无虑,每个方面都舒舒服服,但安澜和诺亚毕竟过过忙碌的日子,一开始还行,等到十一月就有点闲不住了。   老爷子也“看腻”他们了,大手一挥就把两只鹦鹉统统赶走,赶到了雅芳奶奶那里。   这次安澜和诺亚各自带了一个学生,但没课的时候还是住在一起,心情好就出去散散步、晒晒太阳,心情不好就跑到窗口去逗一逗咪子。   大猫咪一开始还会生气地打喵喵拳,被逗的次数多了,它的血条就变厚了,脸皮也变厚了,摆出一副万事看淡的样子,还有余力卧薪尝胆静待时机钻进鹦鹉教室来偷羊毛毡玩具。   猫和鸟之间的宿敌关系一直持续了一整年,直到第二年夏天才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第216章   这年夏天从第一场雷暴开始就显得有些非同寻常,气温上升得很快,全国各地的读数都飙破了极值,热浪把植物打蔫,白天出门看到的空气总是扭曲的,堵车时掏出锡纸就可以在地上煎蛋。   安澜再也不出门晒太阳了。   来自巴西的鹦鹉扛热,但没有那么扛热,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变成烤鸡,抱着空调房就不撒手,吃的喝的玩的都等着两脚兽送上门。   诺亚比她躺得更平。   大家都说夏天出门别穿黑衣服,他这倒好,一身黑羽毛长得死死的,脱也脱不掉,稍微晒会太阳温度就直线上升,好像马上要着起来。   ……还是免了吧。   太阳什么的有缘无分。   既然选择不出门,也没办法飞到大楼背面窗台去调戏咪子了,两个月来唯一一次看见它还是在走廊里。   大猫咪跟着小朋友走出来,尾巴翘得老高,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理所当然的样子,没走出几步迎面撞上刚刚从楼梯走上来的小熊老师,顿时吓得跑出了《猫和老鼠》里才有的转弯打滑步伐。   温度还带来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影响。   本来晏晏妈妈打电话和雅芳奶奶说今年想在机构里给他过生日,感谢大家长期以来的付出,也让大家看看这一年社会化教育的结果,但是在生日前两天晏晏热得中暑了,聚会计划彻底泡汤。   安澜失落了好几天。   一来是因为她真的有点想念自己帮助的第一个孩子,二来是因为雅芳奶奶提早让大家准备了几个小节目,两只鹦鹉分到的是唱歌。   讲道理,让两个泥石流歌手在聚会上发光发热炒气氛已经够绝望了,但是连心理建设都做好了却被告知不用唱了似乎更绝望。   到了八月,气温再次上升。   这回不仅仅是小孩子扛不住要中暑了,在家和工作地点之间来回的老师们每次走进教学楼的时候也都浑身是汗、“奄奄一息”,前台还因此准备了一大堆藿香正气水和仁丹。   小熊老师来鹦鹉教室送玩具的时候脖子上全是刮痧刮出来的紫色印记,雅芳奶奶则被强硬地留在了教师公寓里,理由是大家不放心她一个人住,总觉得有点危险。   确实是这样。   安澜自己都特地托人打电话回家叮嘱过老爷子,让他千万别为了省电晚上关空调,鹦鹉会不会热死先两说,反应迟钝、体温调节功能差的老年人一热一个准,每年夏天都能看到各种中暑到热射病致死的报道。   热浪还不是最困扰人们的事,毕竟城区大部分人都能往空调间里躲,但有一件事是他们怎么防都防不住的——   长期暴晒导致河流断流、池塘干涸、水库水位急剧下降,市区里开始阶段性地断水停电了。   超市里的桶装水成了抢手货,充电宝的销量翻了一番,从前长期播放各种心理讲座视频的前台电视也被拨到了气象预报的频道。   大家都在盼望着一场大雨。   考虑到时间越来越接近九月,台风也可以。   毕竟沿海城市的水库储量实在和夏季台风有着不可忽视的联系,如果某年夏秋一个台风都没擦过的话,供水就很有可能会出现问题。   日盼夜盼,盼来盼去,还真给盼着了。   九月初气象部门监测到洋面上有一股热带低压升级成了热带风暴,风暴中心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朝着西北方向前进。当天傍晚,气象台将其升格为强热带风暴,并在次日上午再次升格为台风,眼看着就能带来久旱之下急需的甘霖。   结果这个台风它……好像有点过分出息了。   升格成台风后不到一天就升格成为强台风,旋即再次加强成为超强台风,踩着步点直奔海岸线而来,迅速占据各大社交平台的热门搜索。   安澜蹲在小熊老师边上看他刷手机,发现论坛上还有追风者在讨论这个台风的风眼多么多么干净,形态多么多么好,万一登陆必然造成不可想象的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底下还配了好几张台风的云图。   说实话——那云图看起来很美。   白色漩涡当中的风眼标致得如同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而且面积非常小,任谁看了都能说一句精致,说一句完美,可是在完美之中却潜藏着大自然摧枯拉朽的可怖的力量。   当它裹挟着水汽直奔海岸线而来时,其中一条旋臂甚至还没有接近陆地,已经引发了沿海滔天的浪潮,以及天盖碎裂般倾盆而下的大雨。   康复机构大楼地势较高,且不处于山区或海岸等危险区域,因此他们并没有被要求撤离,反倒是一个生活在地势较低的平层中的老师收拾东西搬进了三楼的公寓。   安澜和诺亚都觉得有点不安。   他们一直在担心家里的情况——建在半山腰的房子、一个行动不太利索的老人、一群无法保护自己的鹦鹉……万一山体滑坡了怎么办?   好在老刘经验丰富。   超强台风到来前一天,外面已经呼呼地刮起风的时候,他发挥钞能力带着全家所有的活物一起搬到了小镇某座酒店的顶楼套房里。   安澜是没想到还有这种躲避天灾的方式,更没想到老爷子魄力十足、说搬就搬,一下子又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放下了心口的大石。   既然家里安然无恙——人和鸟安然无恙就足够了,房子什么的管它去吧——眼下需要操心的就只剩下诺亚和她自己了。   在风暴面前,机构中七个两脚兽和大群小动物的命运被紧紧地连到了一起,伴侣动物必须依靠人类的智慧才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而人类,谁知道呢?或许也有需要依靠动物来救命的时候。   周三下午,老师们在窗玻璃上按米字型贴好了胶带,又把堆放在一楼杂物间的前几年用过的沙袋拿出来堵住了正门进来的大厅,然后又花了点时间把这几天购置的物资清点好堆到三楼,这才开始安抚教室里的小动物们。   动物可以感觉到自然灾害的发生。   大雨哗哗地下,狂风呼呼地刮,以往都很安静的狗狗教室那里竟然传来了两只大金毛的吠叫声,显然是感觉到了环境变化带来的压力,十分焦躁不安。   安澜也觉得不太舒服。   空气湿度很高,因为下了两天雨,大家的鞋底都是湿的,走廊里的地面也一直是湿的,教室里铺着拼图地垫还好,只是窗户边上不停地在渗进来水汽,玻璃也朦胧一片。   雅芳奶奶看完自己的小马之后就过来看他们,添了点水,加了点食。她的表情很忧虑,可能是因为新闻里说城区的排水不太好,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积水了。   六点左右,更糟心的事发生了。   整个教学楼的灯光在某个节点上忽然同时熄灭,正在运转的空调完全停摆,电视屏幕漆黑,放在房间里充电的手机屏幕反而亮起。   “停电……”诺亚咕哝着。   “过来点。”安澜说。   鹦鹉的夜视能力太差,外面阴云遍布,房间里更是一片暗色,要是这会儿不碰头,晚点可能就得搞出什么听声辨位的操作来,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诺亚听话地飞到窗台边的横木上,跟她一起用翅膀擦了擦玻璃,借着那几道不规则的清晰线条观察着大雨中的天地——直到走廊传来的光一闪而过,从门上的玻璃窗穿到房间里。   “安安!”   “大黑!”   小熊老师在外面叫。   “你们两个还好吧?别害怕啊,我拿了玩具来……这鬼天气,姚老师只找到六个应急灯,不过我们买了很多蜡烛,停几天电能挺过去。”   他一边说一边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些话让安澜定了定心,她也知道大家准备的物资很充足,十天半个月不出门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没有电就没有电子产品可以用,他们两只鹦鹉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光是这么站着,从早上站到晚上,对心理都是种极大的考验。   小熊老师把一个玩偶放在鸟笼边上,一只手蒙着手电筒往斜了打,借着漏出来的这点光挨个摸摸他们的脑袋。   “大水。”诺亚说。   安澜也点了点头。   他们能感觉到一种黏腻的触感沾染在羽毛表面,一股模模糊糊的感应在诉说着接下来湿度会更高,降雨会更剧烈,应当尽快寻找躲避的地方。   “我知道。”小熊老师回应说,“气象预报说这次台风从开始影响到彻底结束影响估计得下很多很多天的雨,所以我们把该做的防备工作都做了,剩下的就不是人力可以决定的事了。”   “无聊。”安澜又告诉他。   “这个我也知道。”小熊老师叹气,在笼子边上站了一会儿,思考着什么,最后忽然想到——“把你们都挪到三楼去?反正这两个礼拜肯定没有学生来,我们都住在三楼,三楼热闹点。”   他一拍手掌。   “对了,咪子也在我房间……你们还愿意去吗?”   安澜:“……”   安澜:“去。”   到处都停电,跟着人类一起起居还可以蹭蹭他们的手机、平板和充电宝看,自己待着那真是完全没有可以做的事了。   大猫咪怎么也想不到铲屎官只是下楼一趟,回来的时候两边肩膀上就各长出了一只鹦鹉,而且还是跟它合不来的鹦鹉,顿时向人类投去被背叛的谴责眼神。   可是现在太暗了,小熊老师靠着手电筒才能活动,安澜和诺亚也只能勉强看到个猫猫轮廓,这个眼神属实是投给了瞎子看。   咪子又尝试去扒铲屎官的裤腿,想跟爬树一样爬到他身上和“入侵者”大战三百个回合,可是才扒拉了一下,小熊老师就因为受惊把手电筒往下晃了晃想看清楚路省得摔倒,反倒把猫猫晃得找不着东南西北。   等到大家凑在一起看平板里存好的电视剧,小熊老师抱着它心肝宝贝地哄了半天,这才哄得猫主子回心转意,晚上太太平平地在枕头边睡了,而鹦鹉们则被安顿到书桌旁的鸟笼里。   安澜睡不着。   那是一种类似心悸的感觉,但外面太黑了,除了呜呜的风声和玻璃窗被雨水拍打的噼里啪啦声之外什么都无法感知,她只能贴紧诺亚,听着他因为紧张也在不断加快的心跳声。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鹦鹉们才知道这股心悸感是从何而来——   外面晒场上黄色的线标不见了。   整个世界一片泽国。   而雨还在下。 第217章 【深水加更】   “淹到脚背。”   出去查探情况的姚老师回到三楼时说。   这是城市排水功能被击穿导致内涝了,可能海平面本来就因为潮汛在顶点,所以水下不去,只能堆积在市区里越涨越高。   风的呼啸声也让人着急。   超强台风还没登陆就有这样的威力,等到它登陆正面袭击这座城市时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光景,电力供应会恢复吗?江堤能撑住吗?会不会引发洪水呢?要是被困住的时间太长,别说物资够不够用,墙面和地板都要泡烂了。   在场的老师基本都是本地人,从小到大经历过的台风数不胜数,早已习惯这种天象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心里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雅芳奶奶倒是很乐观。   “政府能看的肯定比我们能看到的多。”她安慰大家,“十几年前都有坐着冲锋舟来挨家挨户送物资、协助撤离的救援队呢,现在经济更发达了,怎么也不能被水困死。”   这是大实话。   待在楼房里的居民顶多就是被困得下不去一楼,如果有地下室,那么地下室里的东西全部都要打水漂,人身安全上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   反而是行走在外的和被困在低洼地的居民需要面对城市内涝、海水倒灌带来的危险,这会儿能行动起来的力量估计正在给他们提供帮助……   “总之离窗户远点。”雅芳奶奶补充道,又殷切地叮嘱了几句,才挥挥手让大家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紧闭门窗。   风刮得越来越响亮。   小熊老师最开始还坐得住,只是频频刷新台风论坛和台风吧的追风帖子,观察台风的动向和强度,等到钟敲过九点,一刷新刷到一则说江水水位危险的实时快讯,顿时如坐针毡。   咪子不知道人类为什么着急,兀自在那里用平板玩捉鱼游戏——其实就是专门设置的动态小鱼屏保,只要打开来就吸引猫猫的注意力,让它蹲在屏幕边上静坐一整天。   可是这一天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   下午两点,从云图可以看见超强台风北侧的旋臂被甩上了岸,带来了一波声势浩大的降雨和地狱开门似的狂风。   安澜小心翼翼地凑到窗户边上去张望了一下,发现晒场边种植的大树已经被吹成了四十五度角弯折的样子,树冠在狂风中无能为力地挣扎着,每分每秒都有折断的树枝和树叶跟一浪又一浪的水汽一起被卷到半空。   远处街道上撑着伞的行人全身力气都被花在抓紧雨伞这件小事上,压根看不到凌空飞来的树枝,被击中之后才反应过来,朝着最近的建筑狂奔。   忽然,一根树枝重重地砸到了窗户上。   安澜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颈毛都蓬开成花冠的模样,猛地向后一退,旋即沿着桌子边缘爬到地面,干脆躲进了桌子底下安全的空地里。   诺亚这回没有跟进来。   他从早上开始就站到了更高的衣柜上,借着柜子设计装饰的阻挡来安全地观察天象,全然沉浸在了大自然不可匹敌的伟力之中。而这份伟力不消多时就回应了渺小物种的注视——   “砰!”   “噼啪!”   一声爆炸般的巨响从楼下传来,旋即是接二连三地碰撞和碎裂的声音,是骤然变得更响亮、更尖锐、更撕心裂肺的风声。   “天呐!”有人大声说。   隔着一面墙,安澜听到了隔壁房间“噔噔噔”的急促的脚步声,听到了门被拖拽开的“吱嘎”响动,而且不止一个。很快,走廊里就传来了在风中听不太真切的对话声。   等小熊老师穿好雨披打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站了六个人,年纪最小的姚老师也在,年纪最大的雅芳老师也在,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被应急灯一照更是显得格外苍白。   “玻璃破了。”雅芳奶奶说。   “我下去看看情况。”小熊老师立刻说道。   几个年轻力壮的老师严词拒绝了老太太也想跟着下楼这件事,相互检查了一下雨披,又拿了点扳手、帆布和胶带之类的工具,就关好门急匆匆地跑下了楼,隐没进了风声里。   安澜既不想出去添乱,也不敢站到窗边上去挑战玻璃的坚强程度,只能继续蹲在桌子下面,连声催促诺亚跟她一起站到更安全的地方来。   这回诺亚从善如流地采纳了这个建议。   房间并不是完全密封的,窗户的缝隙里仍然有风在漏进来,门缝底下也有灰尘在不断地被风扬起,无论他们站在哪里都能感知到风的存在。   正如虎鲸对水流变化非常敏感一样,鹦鹉对大气扰动也非常敏感,安澜直觉风力似乎还在不断加强,二楼的窗玻璃被风卷起来的杂物击碎可能只是个开始。   果不其然。   才刚刚数过三百次心跳,楼下又传来三声“砰”的响动;又数过两百次心跳,天花板上剧烈地一震,瓦片断折崩塌的声音从顶上一直传染到边缘,外头地面上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大东西直挺挺地拍进水里了似的。   诺亚冒险爬上去看了看。   原来是架在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被风刮断底座,整个滚落了下来。它的悲惨命运并没有到此终结,都砸在水塘里了,露出水面的部分还在经受摧残,结构一层层地被狂风剥离。   恰在这时,门开了。   穿着雨披的小熊老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一边走一边拧衬衫,鞋子咯吱咯吱响,拧出来的水哗啦哗啦流,裤子上破了道大口子,巴掌大的布料翻在底下,看起来还有点潮。   “别去了!”他回头喊,“小姚,小朱,别下去了,太危险了!要吹什么就让它吹吧,反正之前都收过一轮了!”   “我也这么说!”姚老师也在喊。   他们下去之后估计没碰到什么好事,大概率也没能成功把窗户遮起来,反而被刮破了衣服,说不定还刮伤了身体。   眼下楼道里传来的不仅仅只有风穿梭的声音,还有被卷进来的建筑碎片和被刮起来的杂物撞击墙面时发出的咣当和噼啪声。估计整个二楼都已经变成地狱难度的障碍物躲避游戏场了。   张老师最后一个被扶着退回来。   他走过时右手捏着左手,左手在不停地往下滴血,估计是被后来爆裂的玻璃碎片割伤了。   哪怕贴着胶布,风大成这样,该碎的时候还是得碎,而且因为风太大,碎下来的大块玻璃仍然会被卷飞一段距离,没伤到更严重的地方已经算运气不错。   谁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风力会攀得那么快,现在谁也不敢下楼、也不敢坐在没有遮挡的地方,小熊老师从衣柜里取出药箱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招呼咪子和两只鹦鹉躲藏起来好好待着。   安澜倒是想好好待着——   如果不是后背在发凉的话。   在很多个世界里,灵魂和肉体对危险的感知都救过她的命,因此她第一反应就是信任这种危机预兆,立即再次往靠墙的地方退,边退边喊了一声“咪子!”   大猫迷蹲在床尾的地面上,被床遮挡着,从桌子这里只能看到两只圆圆的亮亮的眼睛,但它似乎能够察觉到正经的呼唤和非正经的呼唤,犹豫了片刻就想往他们所在的地方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砰!”   残破的墙皮、瓦片和树枝从窗口劈头盖脸地卷了进来,雨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到地面,窗帘布被瞬间打湿,旋即掀翻到天花板上,合上的门被巨力撕开,摆在书桌的打印纸散得到处都是,花瓶摆件直直砸到对面墙角,碎成了千片万片。   咪子惨叫一声。   安澜尖叫着大猫的名字,但是被惊恐笼罩住的猫咪已经听不到了,它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到处蹿了几圈,然后找到唯一的出路,游鱼般消失在了门外的黑暗当中。   “要命!”   诺亚大叫起来。   两只鹦鹉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往外走,桌子顶上流下来的雨水把桌洞改造成了水帘洞,地上的积水在缓慢地朝他们逼近。   可是这会儿谁都不在乎会不会变成落汤鸡了,猫在这种情况下跑出去,要是不赶快找到,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更何况他们也不能待在这个房间里,谁知道还会吹进来多少东西,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地方转移。   新闻说江水水位早已超过警戒线,万一江水决堤,积水水位再度上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时一楼变成水下世界,二楼还是躲避球赛场,三楼住着人的房间都成了废墟,到处不得安宁。   安澜盯着房间里龙卷风过境一样上下翻飞的纸张看了片刻,扭头对上了诺亚的视线。后者冲她点点头,张了张翅膀。   两只鹦鹉几乎在同一时间穿过水帘,在狂风肆虐的狭窄空间里,他们都没敢振动翅膀飞行,而是用比较笨拙的奔跑的方式尽快离开了房间,穿到走道上,和听到响动跑出来的小熊老师兜头撞到了一起。   “咪子跑了!”安澜说。   小熊老师大声地骂了句脏话。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胸口剧烈起伏,手指不停地机械性地把头发往后撩。大约过了十几秒钟,他才下定决心,敲开身后的房门,想让张老师照看一下两只鹦鹉。   “我们也去。”诺亚立刻拒绝。   “你们去干什么?”小熊老师下意识地斥责,但他觉得自己嗓门太大了,又定定神,勉强说道,“我自己下去找找,正好看看有没有办法用刚才拿下去的帆布把几个比较大的洞堵一下,再把一楼摆的沙袋检查一下。”   “等等我!”张老师在里面喊。   “怎么啦?”打开门的姚老师询问。   “猫。”小熊老师咬着牙说。   他把安澜和诺亚一手一个拎起来塞进张老师房间里,扭头就往走廊里跑,知道外面都是水,就算再受到惊吓,猫咪也不可能自己扎进水里,只会在教学楼楼房内逃窜。   要在被狂风刮得乱七八糟的到处破洞的楼道里找一只受惊的猫,还要注意闪避各种各样的建筑碎片,难度简直大到无法想象。   可是……   是他把咪子接回了家,让它成为自己的伴侣动物,自己的家人,是他天然地对咪子负有一份责任,现在外面这么危险,怎么能把这份责任、这份风险转嫁到其他人身上呢?   然而小熊老师没考虑到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把咪子当做家人的存在,好几个老师都在门边张望,姚老师动作最快,把探出脑袋的两只金毛往回一推,关了门就冲出来,边冲边喊:   “我去帮忙就行了,你们去把杂物间收拾一下,风太大,房间不安全了,等会儿我们都撤到那里去!” 第218章   杂物间位于三楼走廊尽头。   在不停有窗玻璃被狂风击碎的前提下,它成了这栋房子里唯一一个绝对安全的房间,因为它是整栋房子里唯一一个没有大窗户的房间。   雅芳奶奶当年装修的时候把一楼二楼都当做教室来设计,三楼则是当做教师公寓(宿舍)来设计,所以专门腾出了这么一个房间不做大窗,只做墙面顶端的横向狭长小窗,加挂厚窗帘,用来放置公用物资和替换下来的家具。   其实一楼、二楼也有类似的房间,但是在洪涝灾害随时可能发生的时候,肯定是住得越高越好,没人想往一楼跑,所以眼下大家要做的就是用最快速度把它收拾出来。   放在墙角的沙发去年被小朋友踩出了一个洞,垫个垫子应该可以睡人;进门看到的断了一只脚的拼接床直接把床垫扔地上应该也可以睡人;摇摇晃晃的桌子塞个纸团放放鱼缸和荷兰鼠笼没有问题;有一阵子因为老师们相互“攀比”被跑坏的跑步机……就让它坏着吧。   张老师这个伤员惨遭“排挤”,没人想让他待在房间里,于是他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拿着拖把拖起外面的走廊来。   三楼走廊尽头没有窗户,如果能在这里堆点沙袋、课桌或者其他有效的阻挡物,也能隔出一个小空间来供人类或者动物生活。   尤其是他养的羊驼。   谁家宠物谁自己知道,“呆毛”碰到雅芳老师养的小马就想冲人家吐口水,碰到咪子更是要追着人家吐口水,再不然就是空嚼嘴巴,露出牙齿给别人看一副讥讽的表情。   也就是看它在小朋友面前表现得规规矩矩,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热衷于上班,不让它上班还要生气失落,张老师才“勉为其难”地把它带在身边。   这不——   他一个错眼没盯着,呆毛又开始作夭了。   两只鹦鹉被关进新房间后找了个衣柜蹲,脚爪底下的空间还没蹲热,就看到有只通体雪白的毛茸茸的动物歪着脑袋朝上瞧,然后摆直脑袋,抖了抖耳朵,嘴巴里发出奇异的破裂声。   安澜:“……”   诺亚:“!!!”   面对陌生狼群和猎枪,他们会守护彼此的后背;但是面对这种能喷射三米远直接把人熏死的口水攻势,两只鹦鹉没有半点要为对方打掩护的意思,第一秒钟就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诺亚呼啦一声降落到桌子上,安澜则是使出毕生最高速度飞扑到了衣架上,惊魂未定地回头打量。   羊驼呆毛显然是个口水惯犯。   这一下喷出去它就知道没有击中,立刻又转向衣架,虎视眈眈地张开嘴巴。   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美、好、品、质,安澜还没站稳就再度起飞,精准地越过单人床,越过人体工学座椅,落在了黑鹦鹉身后。   诺亚……尖叫了一声。   根据安澜对他的了解,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估计很有波动,甚至还产生了某些殴打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不法念头。   但是还没等两只鹦鹉相互掐起来,呆毛又啪嗒啪嗒I地跑到了桌子边上,逼得他们在房间里跟这只羊驼打起了游击战。   “我有个主意。”   诺亚在第六次起飞后叫道。   “我也有。”安澜在第七次坑害他之后叫道,“一楼,小熊,咪子。”   之前两脚兽下楼修补玻璃时他们俩因为帮不上忙反而会添乱才原地待命没有动,现在进行的是搜索工作,会飞的动物肯定能帮上忙。   面对口水不如面对疾风。   于是等张老师拖完地回来,刚一打开门,就看到两只鹦鹉以逃命似的速度从门里飞掠了出来,边飞边喊着“咪子”和“帮忙”。   他追了两步没追上,只得看向了自家这只不省心的伴侣动物。   面对主人磨刀霍霍的视线,呆毛先是讨好地走过来和他贴贴,被按住嘴巴之后非常没有骨气地低下脑袋,仿佛无事发生。   张老师挑起眉毛。   呆毛假装四处看风景。   张老师的眉毛飞到了天花板上。   在一人一宠进行“友好交流”的时候,安澜和诺亚已经飞快穿过半条走廊,稳住身形掠过洞开的卧室大门,收拢翅膀降落在了楼道旁。   二楼是狂风肆虐的躲避球游戏现场,楼道里本来就不适合飞行,眼下更是成了鸟类屠宰场,飞起来就会被风往不确定的地方撞,两只鹦鹉都没自大到觉得能对抗风暴,所以老老实实地采取了攀行的方式——   幸好楼梯扶手底下是雕花栏杆。   一路爬下两转楼梯,来到二楼平台,他们才看清楚鹦鹉教室所在的这层楼被摧残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是不断飞舞的碎屑,安澜只是站了几秒钟就不得不起跳,敏捷地踩住了……一支笔。   破损的窗口给风制造了最完美的游戏场。   风太大了。   无论哪种鸟类都无法在这种环境里安全地飞行,更何况安澜和诺亚原本打算前往的就是能够发挥鹦鹉最大作用的一楼,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没有在这里停留。   又爬下一转楼梯,风势小了许多。   安澜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昏暗的天光观察着底下的环境,发现脏水不已经突破了沙袋构筑的防线,在一楼地面上积了一掌高,而且每时每刻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上涨。   江水溢出了吗?   还是一个上午的疯狂降雨自然形成的?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安澜警惕地又爬下几格,一边倾听着潜在的响动,一边张开双翼用每一根飞羽试探着风的动向。   诺亚在她身后做着同样的准备工作,甚至比她更早振翅起飞,闷声不响地朝大厅滑翔。   一楼也不是完全没有风,他在起飞后三秒钟就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但是很快稳住身形,在大厅沙发背上一停,重新起飞,转向了左侧走廊。   安澜会意地飞向右侧。   大多数教室都关着门,只有少数教室的门因为玻璃窗碎裂被大风吹开、吱嘎摇摆,又因为水在慢慢积起来,受到水的阻挡,它们摇摆的速度正在普遍变慢。   按照积水的速度推算一下,咪子跑出房间的时候一楼应该还没有积水,不能完全排除它躲在一楼教室里的可能性,而且如果它真的跑到了一楼,这会儿肯定躲在哪个家具上面下不来了。   大多数猫不乐意在水中行走。   人类也不应该在这种脏水中行走。   虽说从昨天开始教学楼里就停电了,但官方并没有发停电告知,而是说电路故障。   故障这种东西谁说得准?   万一什么时候电又突然来了,小熊老师和姚老师一没准备橡胶雨鞋,二就算准备了雨鞋也跟不上积水上涨的速度,行走在这里就有触电的风险。   再说光积水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有明确目的地、而是需要地毯式搜索去寻找猫咪,他们肯定得在水里浸泡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回到三楼又没法洗澡,随便来个小伤口说不定都要感染了。   这可不行。   既然有“空中力量”,地面部队还是老实待着,等到确定目的地之后再出动吧。   安澜拔高身体抓住音乐教室大门的上沿站稳,朝着房间里面看去,寻找耳朵、尾巴或者灯泡似的眼睛。   一无所获。   她想了想,大声叫道——“咪子?”   没有回音。   这猫平时确实不爱叫,也就是需要它撒娇的时候或者受惊的时候才会勉强叫两声,上次被雷暴吓到,上上次被鞭炮吓到,它都是最开始叫了两声,迅速躲起来,然后就一声不吭了。   难搞。   安澜定定心神飞进房间当中,落在了讲台上,然后一排一排一列一列地在课桌桌兜里寻找,发觉全部没有收获之后又飞高摸了一遍柜子顶部。   这个教室可以排除了。   她飞了第二个教室,第三个教室,边飞边感慨积水还做了件好事,要不然猫能到处乱窜,根本没法完全排除任何一个选项。   一直飞到第四个教室安澜才察觉到一些端倪。   从房门上沿的高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柜子上趴着一团巨大的白影,它趴得非常靠内,要让人类来找的话估计得踩着桌子才能看到,也不知道是怎么飞檐走壁爬上去的。   “大黑!”   安澜当即叫道。   诺亚从前听到她这么叫还会抗议,现在已经完全佛系了,他连问都没问发生了什么事就放弃了搜索,穿过走廊,直奔楼梯,消失在墙体背后。   现在安澜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总是在等待。   滴水成冰的积雪天非常危险,狂风骤雨的台风天非常危险,但是有一个声音在说:诺亚可以被信任。既然他答应了会和她一起做到这些事,那么无论如何,他最终也一定会做到。   这是好的变化吗?   或许是的。一定是的。   安澜换了一只爪子踩在门沿上,感受着空气的扰动,萦绕在每一个生灵身周的风呼啸着击入回廊,又沉入另一条回廊,在拂过飞羽的同时似乎也带来了另一个熟悉的沉稳的心跳。   几分钟后,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小熊老师冲下楼梯,艰难地踩着水,一只手打着手电,另一条胳膊挡在脸跟前。   他先是扫了一眼安澜站着的位置,嘴唇蠕动了一下,好些在组织些担忧的责怪的话语,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感激地摸了摸她的尾羽。   诺亚收拢翅膀停到门沿上,看起来行动自如,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安澜仔细地扫视一遍才放下心来,跟他一起飞到讲台上。   小熊老师立刻用力地拉上了房门。   “柜子。”安澜揭秘。   小熊老师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手臂在流血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走到柜子边上叫了两声咪子的名字,请求它到他这里来。   咪子没有回应。   安澜飞到吊扇上找了个看热闹的角度。   猫猫仍然蹲在刚才那个位置,明明是超级大的一只,现在却尽可能地缩成了小小一团,非常可怜、非常无助的样子。   小熊老师又叫了两声“咪子”,在温柔中又有那么点……咬牙切齿?   仍然没有回应。   “快下来!”他终于怒喝道,“再不下来明天就把你抓去炖汤!”   仿佛旱地惊雷。   咪子“喵嗷”地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柜子上飞了下来。 第219章   小熊老师在拎着咪子回三楼的路上对它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经历了一番“物理说服”之后,咪子完全瘫成了一张猫饼,四条腿和大尾巴随着步调生无可恋地晃荡着。   这景象值得两张电影门票。   安澜愉悦地想要哼歌,不仅仅是为了“宿敌”出糗的画面,更是为了小熊老师和姚老师的安全:现在他们都可以回到三楼去避难了。   没人触电。   没人被水下的杂物伤到。   没人需要待在危机四伏的二楼进行地毯式搜索。   来到康复机构后碰到的两脚兽都很善良,张老师会读书给他们听,姚老师会自掏腰包买零食给他们吃,小熊老师会戳羊毛毡挂件给他们玩……安澜实在不愿意看到任何意外发生。   比起人类,咪子反倒成了救援行动的搭头。   不过利息还是要收的。   猫大了,掉下来的毛一定很多吧?   掉这么多毛废物回收利用一下织个可以踩可以叨可以当抛接球的猫形玩具不过分吧?   到时候她跟诺亚就站在猫咪教室的窗台上玩,让咪子蹲在房间里看,指不定就能突破忍耐极限欣赏到好久没欣赏过的喵喵拳,别提多有成就感。   然而让安澜没想到的是——   事情好像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老师们给鹦鹉安排的位置在杂物间的旧书桌上,左边摆着荷兰猪笼,右边放着金鱼缸,后面还有两只小乌龟。   因为要省电,安澜和诺亚整个下午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蹲在笼子边上看两只荷兰猪吃提摩西草,打赌它们会不会亲到一起,赌输的那个要去桌下横杠上做五分钟倒立。   安澜不喜欢倒立。   应该说——她不擅长倒立。   每次爪子朝上脑袋朝下挂在某样东西上的时候就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看什么东西都像在看用P图软件扭曲过的鬼畜版本。   咪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跳到桌子下面来的。   它看起来完全恢复了活力,不再是那副“吓得我尾巴都掉了”的模样,而又是那副“全世界都应该来朝拜我应该我最棒”的模样了。   被这样一只精力充沛的大猫咪直勾勾盯着是……恐怖的,安澜张开翅膀扇了扇,借着诺亚的爪子成功从倒吊状态扭回站立状态,若无其事地走到了笼子背后。躲到了笼子背后。   两只荷兰猪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顶着大猫的眼神,它们咀嚼草叶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停滞。   半分钟后,咪子跳回了沙发上。   “我觉得它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你。”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桌旁的小熊老师半是抱怨半是喜爱地说,“这只蠢猫有时候可以变得非常固执,所以我最好还是盯着它让它把事做完。”   有东西要给她?   安澜从荷兰猪笼子后面探出脑袋,正正和跳上书桌的咪子对上了视线,后者不情不愿不舍得地把一个看不出细节的球状物放在桌面上,装出一副用前爪左右拍打着玩耍的样子,直到左爪用力过猛把球拍到了书桌中央。   诺亚看看安澜,看看咪子,又看看球,迟疑地把毛球按在爪子底下,大猫后腿一蹬,尾巴一甩,就从桌面上消失了。   “啊,是这个啊。”小熊老师戳戳毛球,“这个是去年为了庆祝——不是,为了对咪子变成公公表示同情才织给它玩的球,这东西它平常还挺宝贝呢。”   安澜狐疑地看着他。   小熊老师咳嗽一声:“这猫就是这样,不喜欢你就要抢东西,喜欢你就要送东西,我刚收养它那会儿住在家里,每天早上醒的时候枕头上都有什么死老鼠、蝴蝶翅膀、虫子……”   这是什么人间地狱?   安澜想了想一觉睡醒跟死老鼠面对面的景象,忍不住背后发冷,顿时觉得被猫玩过一年的毛线球已经算得上是SSR级礼物了。   说实话这不是她幻想中的猫咪报恩。   尤其是这天晚上两脚兽坐在一起啃干粮,她和诺亚蹲在一起吃滋养丸,咪子忽然又跳上桌叼过来一根猫条的时候。   她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一只猫鹦鹉不吃猫条,就像小熊老师不知道怎样告诉一只猫人类不吃死老鼠或者虫子一样。   咪子期待地蹲了一会儿,两只小灯泡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瞅,发现鹦鹉们没有一只表达出对猫条的喜爱,那双眼睛里的期待就变成了不解,然后变成了鄙夷,仿佛在说“你们怎么不懂欣赏美食”。   这天晚上安澜做梦都梦到了死老鼠,吓得她第二天醒得特别早,那会儿从房间到走廊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其中一只金毛打得最响亮。   她听了几分钟这摩托车炸街般的呼噜声,又低头整理了一会儿翅膀和背上的羽毛,这才意识到空气中好像少了点什么。   “没风了。”   被动静吵醒的诺亚说道。   的确。   昨天这个时候外面风声大作、骤雨未歇,而眼下竟然只有人和动物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任何天灾带来的恐怖声响。   超强台风过去了吗?   安澜从桌面腾空而起,越过走廊,飞进卧室。   昨天被摧残过房间里一片狼藉,该碎的东西仍然碎在地上,床单还在往下滴水,天花板上的窗帘布倒是重新垂落下来了,卷成死不瞑目的形状。   窗外……非常安静。   没有风,没有雨,什么都没有。   两只鹦鹉不安地在窗框上停留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默契地从窗口飞了出去,预备到房顶上去看看情况。   这一飞,他们都感觉到不对劲了。   气流是飞行的助力,但有时候也会变成阻碍。   安澜做金雕时曾在迁徙路上参与组成过壮观的鹰柱,那时所有猛禽都在为强大的上升气流欢呼雀跃,她知道好的气流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出现在这片区域里的气流对鸟儿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值得赞赏的类型,当她张开翅膀划过天空时,每一份每一秒都在和一个向下的力做对抗。   按说这种天气没有鸟愿意到处飞。   可是当安澜和诺亚在屋顶停下观察远方时,目所能及的范围里到处都是上下翻飞、形状各异的黑影,乌压压的一片,自东向西。   在经过街道对面一栋建筑宽阔而平坦的楼顶时,其中一群鸟脱离队伍降落下来休整,它们看着非常陌生,不像是常出没在城市里的类型。   即使处于休息状态,这些外海来的过客也都显得非常不安,随时随地都有落单的鸟振翅起飞,仿佛有什么东西追在背后威胁着它们的生命一样。   安澜和诺亚能够切身感受到同样的不安——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从远处倾压过来的通天彻地的云墙,听见了这环状云墙内侧绝对的凝固般的静谧,感受到了云墙外侧蕴含着的灭顶的力量。   台风眼!   是台风眼在经过此地!   任何人看到这样的景象都会觉得壮阔,然后是遍体生寒,一波肉眼可见的更强猛烈的打击正在到来,云墙所过之处,万物将都被笼罩在自然的伟力当中。   安澜不敢再看这压倒性的景象。   两只大鸟原路返回,将人类从睡梦中唤醒。   趁着台风眼过境的这段时间,老师们把二楼的垃圾清扫到杂物间里,又用帆布和打钉机在较大的空洞上做了临时修补,受伤的张老师没有去工作,带着需要溜圈的小动物来回跑了一会儿。   放风的时间很短暂。   如同瞬间进入静谧一般,狂风暴雨在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内再次降临。   直到夜晚都没有人敢离开避难所。   第三天早上风势渐渐变小,雨却还是下个不停,积水淹到了楼梯转角,把整个一楼的大半部分都吞没了,里面漂着无数看不清样貌的脏东西。   康复机构大楼还算是地势高的,不知道那些地势低的地方要怎么办,难怪从新闻里放出来的景象上看到处都在组织救援和转移。   房子就跟直接建在湖里一样,街道看不见了,汽车仿佛沉船,红绿灯灯杆剩下一半,好好的行道树变成了湿地植物,整座城市化身水乡。   然而人民群众是坚韧的。   这个民族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韧性,使得他们能在最危难的时候发挥主观能动性互帮互助,发挥创造力改善生活条件,并且……苦中作乐。   空无一人的街道很快就热闹了起来。   倒不是说有谁能在汪洋大海里开车,毕竟水积到这种程度就是开着国产代步神车都开不过去,只是不能开车,还可以开船——   或者任何能当船的东西。   彼时两只鹦鹉正在楼顶上舒展翅膀,诺亚才刚刚飞过几圈,在阳光下抖动着因为长期不见太阳显得有些黯淡的羽毛,就在这时,两架竹筏从街道上划了过去。   安澜:???   诺亚:?????   这还不算完。   虽然新闻上一直说让大家尽可能不要出门,但当天晚些时候,整条街道完全成了各种“交通工具”的乐园。   橡皮艇,轮胎船、铁皮船、婴儿澡盆……他们甚至还看见一个家用充气浴池在水面上漂来晃去,外壳上画的拟人动物本来是在用吸管喝饮料,这会儿饮料杯被浸没在水里,吸管和水面直接连接到一起,看着简直让人窒息。   又过了半小时,一艘明显是从城市内湖景区逃逸出来的老式木船慢悠悠地划过街道,大摇大摆地划进了城区,船身后面还跟着一大群鸭子,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养殖户家里逃出来的。   街道上这么热闹,蹲在家里的人也坐不住了,纷纷靠在窗边上对着外面喊话,有的还挺真心实意,有的就完全是在凑热闹。   ——“师傅,XX路走不走?”   ——“师傅,我妈在两条街外XX小区住着,去接一趟多少钱?”   ——“师傅,能不能去超市送个外卖啊?”   康复机构大楼外面也没空着,有个住得近的学生家长划船来给老师们送物资,因为站立的高度正好到达二楼窗口,铁丝网又早就被各种杂物撞得稀烂,所以雅芳奶奶甚至可以跟对方“面对面”说话聊天。   安澜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把物资你推来我推去的手法几乎跟她还是人类时每年推红包练成的太极手法一模一样。   新闻里不断报道着这次超强台风登陆造成的险情。   洪峰到来时有一栋五层的楼房和一栋四层的楼房直接被冲塌,另外还有无数铁皮厂房在那之前就被狂风掀翻,还好居民早早撤离,要不然肯定会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   但好事也在不断发生。   各个省份支援的赈灾物资通过种种途径运送进来,抢险救灾人员连夜工作,一边转移群众,一边运送物资,一边抢修供电、供水、供气设施。   第五天上午,大楼里有了灯光。   第六天傍晚,安澜在台风过境后第一次看到了地面。 第220章   灾后重建工作开展得很有序。   小陈坐车来接鹦鹉回家的时候街道上到处都在做消杀,还有穿着制服的人挨家挨户敲门进去观察统计房屋的受损情况。   回家的旅程被信息交流所占据,小陈一再向两只鹦鹉保证家里一切都好,山上没有东西被冲下来,房子没有塌,树没有被淹死,顶棚没有飞走——好吧,可能飞走了一点点。   鸟儿们看起来并不特别信服。   小陈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黑鹦鹉眼中的狐疑之色。   “不会让你们幕天席地日晒雨淋的,好吧?我可是专程跑的这趟啊,良心呢?”他一边咕哝着,一边用力戳了戳对方温暖的胸脯……然后把半根手指都陷进了软乎乎的羽毛里。   蓝鹦鹉发出了一声介于偷笑和打喷嚏之间的响动。   小陈甚至不知道鹦鹉可以发出这种声音,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汽车里陡然增高的尴尬值,立刻缩回手指躲开了一次轻咬。   家里确实没有遭到太严重的摧残。   安澜亲自从一楼飞到三楼,检查了每一个房间,拜访了每一只鹦鹉,然后才彻底踏实下来,放任自己被积压了整整一周的疲倦压垮,此后好几天都懒得动弹。   老爷子还以为她生病了,恨不得撩起两只袖管从早到晚过来照看,吃饭喂到嘴边,喝水端着勺来,后来知道她只是在用站立的方式葛优瘫,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快活日子,满腔爷孙情瞬间化为乌有。   诺亚因为笑得太大声遭到迁怒制裁,同时期被难看掉的还有偷偷和医生“打小报告”的小陈。   他们俩一个被罚打扫别墅,一个被罚在对方打扫时全程抓着垃圾袋,两个加在一起对钟点工阿姨的工资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一直到九月底老爷子的脸色才多云转晴。   十月初家里来了访客。   客人穿着非常干练的职业装束,头发打理得很整洁,化过妆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她把两箱高钙奶粉放在鞋柜边上,先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家里的新布置,然后才笑着坐到了沙发上。   安澜花了三分钟才认出这是谁。   因为她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最近单位里很忙。”刘天骄在拥抱之后告诉老爷子,“领导把我安排去给新进来的实习生做基础培训,其他时候都是跟着老师……上礼拜去了看守所旁观工作……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   “现在忙点好。”老爷子笑眯眯地说。   爷孙俩在吃午饭的过程中一直不停地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刘天骄在说,老刘在听,他听得津津有味,手里抓着的酒杯被酒壶壶嘴一勾差点翻到,还是小陈眼疾手快地扶正,拯救了一条危在旦夕的裤子。   经济独立能够改变一个人。   哪怕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中,能够独立狩猎的个体也有更多选择权和话语权,这一点在安澜经历过的许多世界里都得到了印证。   约莫是从这次和长辈的会见中得到了更多信心和爱意,这位年轻的女士在此后三四年中成了拜访山间别墅最频繁的客人,而且每次来都会给老爷子捎上不同的礼物。   有时候是奶粉、保健品,有时候是去外地旅游带回来的土特产,有时候是相册、画集……最近一次拜访时她还带上了自己在工作岗位上认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刘洪亮来的次数很少。   在少数几次他们同时出现的时候,家里往往会爆发争吵,这种争吵随着岁月流淌变得越来越激烈,胜利的天平也在向反方向倾斜。   某次争吵中,刘天骄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对自己的父亲,她只到对方的肩膀那么高,但看起来却远远超过本该有的高度,甚至让对峙的另一方情不自禁地佝偻了身体。   “不。”她大声说。   从刘洪亮狂乱的眼神中,安澜能辨认出许多句子正在被组织——或者是“你说什么!”,或者是“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或者是“没有你说不的权利”,或者是“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但是他做到的全部只有虚弱地嗫嚅。   下次再来的时候,刘天骄告诉老爷子她正在给家里打钱完成自己物质上的赡养义务,但是已经不再奢望从家里得到任何精神上的情感支持了。   安澜由衷地为她感到骄傲。   另一个让她感到骄傲的访客是晏晏。   几年过去,当初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已经是个背着书包赶早读的小学生了,他仍然保持着每隔一段时间回机构看看老师看看鹦鹉的习惯,偶尔也会在假期时跑到山间别墅里来跟老刘“喝茶”。   一老一小往往会对着坐下。   老刘泡得有板有眼,晏晏喝得认认真真,两个人都摆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安澜不知道老刘在盖碗里塞的是什么玩意,但她百分之三百确定那肯定不是茶叶。   喝完茶,小男孩就会和鹦鹉待在一起。   这几年家里又失去了几个成员,大鹦鹉群中也有了残缺,晏晏见证过这些损失,对死亡这件事有了不同的认知,某次离开前花了很长时间坐在房间里陪安澜和诺亚说话,摸着他们的翅膀请求他们长命百岁,说将来结婚了要给他们养老云云。   老爷子听到了差点喷茶。   但是因为小陈也在笑,他笑了一会儿就笑不出来了,甚至觉得手痒想打人。   小陈这些年十分之九的时间宅在山间别墅里,十分之一的时间花在回老家探亲上,因为很小就失去父母,爷爷奶奶在婚姻大事上又采取“随便别出去祸害别人政策”,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还是单身。   单身好,单身妙。   就是老刘天天长吁短叹说自己把小陈“耽搁”了,念叨得后者耳朵起茧子,每回都要翻翻白眼进行反击——“您老人家怎么这么老古板,都什么年代了,婚姻是选择不是必需品,大不了以后我也去找其他后辈来一起养鸟嘛。”   感情有送终鸡就够了呗?   老爷子满肚子话被堵在嘴里,又觉得一来他自己也这样,二来小陈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只能把捏紧了的拐杖重新放回地上。   不过很快他也释然了。   反正等个十几年他两腿一蹬,每天忙着跟老朋友在下面打牌搓麻将,哪管这些后辈死活,爱结结不结拉倒,有房子有钱有鸟还要什么自行车。   就为这个安澜还被老爷子抱在怀里搓了好几顿,边搓边哭说自己对不起她,竟然把她“留给了这么一个玩意”,哭了三十分钟一滴眼泪都没有,嗓子嚎干了溜去厨房偷酒喝,当晚就被安澜告发,然后被小陈打小报告给了医生。   从此之后老爷子就不嚎了。   如果说以前他还说“怎么把你留给了这么一个玩意”,现在就是“怎么留了这么一个玩意给这么一个玩意”,反正都是讨厌鬼,互相伤害去吧!   诺亚差点把尾巴笑掉。   第二年春天,老陈在睡梦中安详去世,老伴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世了,那一圈当了几十年朋友的爷爷奶奶们从全国各地赶到一起来吊唁。   安澜看到老爷子戴着老花镜在写字,原本还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结果到了现场发言时他真把陈爷爷年轻时干过的糗事一件件一桩桩拿出来说了二十分钟,逗得在场的爷爷奶奶又是擦哭出来的眼泪,又是擦笑出来的眼泪,就连小陈都破涕为笑,捏着餐巾纸搓鼻子吹喇叭。   葬礼结束之后这群老朋友凑在一块,竟然讨论起了自己的坟应该建在哪里,还说要不要去托托关系看能不能躺在一起。   当着小辈的面他们还挺严肃,小辈一出去说话这些老人家就越说越放飞,有的说要么种棵树完了,有的说要么撒海里完了,有的说现在买公墓位置就跟买车一样贵,不如签字把自己捐了,省得人都死了还要被宰一笔。   对此,老刘说:“又不是宰你。”   这位爷爷顿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不禁面露赞许之色,微笑着点开手机网页,浏览着本区对应公墓不同位置的价位表。   安澜在边上听得实在是哭笑不得。   当天晚些时候她站在横木上还在和诺亚复述自己听到的话,一边说一边感慨也不知道将来他们两个会被埋在哪里,也不知道先前他们两个灰狼的身体怎么样了。   诺亚大吃一惊。   “你不知道吗?”他半是狐疑半是被逗乐地问,“你不会因为记恨我先跑路把我埋在狼营的厕所边上了吧?天呐,你不会把我埋在池塘边上第二天就被熊刨出来吃了吧?你好残忍!”   这话用鹦鹉的嘴巴说出来足足说了好几分钟,但这几分钟是罪恶的几分钟,因为安澜想到自己在埋了他之后好像真的从来没回去看过,一眼都没有,说不定真被熊吃了。   但是她很理直气壮——   “先死的人没资格选埋哪。我都没等到第二天,当天就让狼群把你拆了,然后全我一个人吃了,还省了一次狩猎的功夫。”   “哇。”诺亚说。   安澜疑惑地看看他。   诺亚扇扇翅膀:“我不会撒谎……这听起来还有点浪漫。很诡异很黑暗小孩子不能看的那种,但是有点浪漫,你知道吧。”   安澜:“……”   虽然是编的但是你有事吗???   不知道戳到了对方哪个点,第二天他竟然在散步时兴致勃勃地散到了其他鹦鹉埋骨的地方,说这回可以自己好好选个位置,顺便再提前刻个墓志铭什么的。   安澜衷心希望他不会在泥地里写“世界上最聪明的鹦鹉”或者“大黑到此一游”或者“我边上躺着的是傻蛋”,结果他们在一串小名牌边上没待几分钟就为谁能躺得离汤圆更近一点打了起来,回家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泥腥气,被举着拖把的小陈追出了两里路。   老爷子捧着个茶缸在纱窗门边上乐得呵呵笑,因为笑得太激烈还呛了一口,赶紧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刚刚的丢脸举动。   不幸的是没人注意到却有鸟注意到。   大宝用它的金嗓子做出了这辈子有过的可能是水平最高的一次模仿,并且坚持把这个模仿秀做到了晚饭的餐桌上。   小陈立刻笑了。安澜和诺亚跟着笑了。因为房间里都是笑声,在一楼的鹦鹉们很快也笑了。   老爷子的表情看起来很绝望,看起来像他正在思考要不要打车冲向最近的墓地。 第221章   这年春节时安澜收到了一个特殊的红包。   以往每年春节她都会收到来自老刘和雅芳奶奶的双份红包,里面装着用来啃的小零食,但是今年这个不同。   今年这个是晏晏送来的。   据说小朋友在家里又是拖地又是洗碗,见缝插针地赚零花钱,最后终于攒到够了,很是严肃地货比三家,为鹦鹉们挑了咀嚼玩具。   孩子的赤诚让人心里熨帖。   小陈为此在饭桌上多喝了好几杯,哭喊着“太感动了”之类的话,弄得老刘不得不亲自拄着拐杖把他拖进卧室,以免有哪只已经睡着了的鹦鹉被醉鬼戳醒进行没有逻辑的争吵。   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太多了。   现在的小陈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连金刚鹦鹉都吵不过的无用之人了,全家除了安澜、诺亚和说话利索的大宝小宝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如果吉尼斯世界纪录有和鸟拌嘴胜利次数最多这一项统计,他会是当之无愧的获奖者——倒不是说有很多人会无聊到去干类似的事。   大年初二下了雪。   老爷子自从摔过之后腿脚就有点不灵光,下雨天和下雪天更是常常觉得腰背痛膝盖痛。   硬毛病不会危及生命,但痛起来怎么着都不舒服,毯子也裹了,热敷也做了,膏药也贴了,一直得不到缓解,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差。   刘天骄来拜年的时候细细观察了一番爷爷的脸色,又拉着小陈窃窃私语,相互在手机上发些链接和攻略,最后提出了一个成熟的建议:   外出度假旅游。   南边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雪,现在去还能穿着花衬衫在沙滩上晒太阳,再把那两条老寒腿埋在滚烫的沙子里,还有比这更舒服的事吗?   小辈们说得认真,老爷子也难免有些意动,不过家里还有那么多鹦鹉需要照看,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他是无论如何都走不了的。   “这好办。”刘天骄说,“我的年假一直都在,只是因为要处理的文书太多所以没休,过阵子你们要是出去了,我就搬过来住几天,一边打字一边喂鸟,反正要喂的也不多。”   的确……   和从前比起来,现在要喂的鸟还真不多。   老刘刚开始接触鹦鹉这种伴侣动物时比较谨慎,先入手的都是个头比较小的类型,后来才慢慢扩大到凤头鹦鹉和金刚鹦鹉。   家里个头小的鹦鹉普遍年长,再加上预期寿命本来也短,这些年前后脚都离开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大红和小白(大白的配偶),满打满算剩下来的也就十几只。   手里捏着兽医的电话,又捏着镇上宠物店的电话,只要按着食谱喂养、按着活动表照顾,一般出不了什么大事。   “我可以留下。”小陈举手。   “或者我们可以轮流,一年策划两三次出行不过分吧?”刘天骄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别跟我抢了,你这些年也没怎么出去过,我呢碰巧有很多假期,而且我是真的想体验一下养鸟的什么感觉。”   说着,她风趣地眨了眨眼睛。   这句话让大家都回想起当年刘洪亮拖家带口来拜访时被老爷子否掉的建议,小陈咧嘴一笑,老爷子则咕哝着“你不出三天就会被吵死”之类的话,兀自走到横木附近看鹦鹉去了。   既然人要出去玩,鸟也可以跟着去。   最近几年有关饲养鹦鹉的规定调整幅度很大,但是一次性带出去的数量不可能太多,所以他得有选择性地轮流地带。   毫无疑问,第一批名单上写的是安澜和诺亚。   检疫证明出来的第三天,两人两鸟就登上了赶往南方旅游城市的飞机,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度假之旅。   老爷子全程都很高兴,不仅像后辈建议的那样穿上了花衬衫,还买了草帽,戴了墨镜,拖着凉拖,坐在太阳伞下面给腿做日光浴。   晚些时候小陈从小贩那买来了两倍插着柠檬的果汁饮料,他非常“装腔作势”地,尽可能优雅地喝了一口,结果因为太酸把五官皱成了一团。   安澜乐坏了。   要不是很多人盯着看,她肯定会出声嘲笑,然而附近几把伞下面的游客和在堆沙堡的小朋友们都在看鹦鹉,不好表现得过于聪明。   说实话——   安澜和诺亚有很多年没被这么围观过了。   家里人看鹦鹉都看习惯了,机构里的家长通常都表现得很有礼貌、很克制,也就是出来玩才会碰到那么多对罕见鹦鹉感兴趣的陌生人,提醒他们自己是钞票精这件早就被忘记的事情。   一直被逗着说话有点累人,但是整整六天老刘都过得很开心,腰部酸腿不痛,甚至还晒黑了,所以两只鹦鹉都觉得没关系。   首次出行大获成功后,出行计划就越来越多。   同年四月,一家人带着大宝小宝出门爬山,老爷子因为腿脚不便笑眯眯地去坐了缆车,反过来叮嘱小陈“年轻人要有干劲”,导致他在山顶累成一条死狗。大宝回来还把这段故事活灵活现地学给安澜诺亚听。   第二年八月,小陈留在家里,让刘天骄陪着爷爷去了海拔更高的西部景区,去之前准备了半年,去的时候还带着随行医生。   老爷子在走到盐湖附近时有点轻微感冒,虽然医生第一时间介入并确认状况不严重,但刘天骄仍然成功通过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连夜冲到旅舍前台去买瓶装氧气罐。   安澜和诺亚因此受到了大量“攻击”。   生病的老刘一直在咕哝“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鸟为什么不会有高原反应”,甚至当场指使孙女网购了GoPro运相机,宣称以后出门就把拍照的任务交给鹦鹉,还能边飞边拍、拓展视野。   安澜义正辞严地谴责了这种偷懒行为。   但她在草原上确实飞得很多。   无边无际、没有遮挡的广阔天地总是让她翅膀发痒,地面上有那么观众在欢呼雀跃、拍照摄影,还能在竞速比赛中把诺亚远远地甩在后面,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这天结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可能做了几次没有提速意义的炫技飞行。六次。或者是七次。绝——对——不可能更多了。   要不是鹦鹉的身体结构和金雕差别很大……打住,安澜告诉自己,她最好给屡战屡败的黑鹦鹉留点面子,省得晚上睡着之后被偷偷叨头毛。   连续三次旅行留下了无数纪念品。   小陈把山间别墅的空房间都整出来当悬挂墙,照片从三楼开始张贴,很快就填满了阁楼,在接下来年复一年的时光里沿着楼道一路蔓延,淹没了二楼的每一个房间。   最近的一张照片被张贴在冰箱上。   这张照片是老刘和小陈单独出行时拍摄的,拍摄地点在国内知名大的某座寺庙外头。   老爷子不信佛,但小陈说真走进去时他表现出来的诚心不比任何信徒差,只是不肯透露自己在几座宝殿里求了一圈究竟是在求什么,想来大抵离不开家人朋友的健康和幸福这两件事。   或许是诚心感动了上天,从那次旅游往后数五年,老刘认识的爷爷奶奶们都身体硬朗,迈出第五年年关,坏消息才接二连三传来。   他的心态一直很好,剩下的老朋友也时不时会打电话开玩笑,但是用积极的态度思考身后事毕竟也是在思考身后事,大家都想分散分散老爷子的注意力。   小陈尝试了,天骄尝试了,安澜和诺亚尝试了,结果他们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最后把生活热情唤起来的竟然是晏晏。   切确地说——长大了的晏晏。   已经不再年幼的“小男孩”其实已经很多年没到别墅里来拜访鹦鹉了,他在读大学时选择了出国留学,此后一直留在国外工作,因为工作太忙,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多,平时想家了就打视频电话。   安澜接到过很多次视频电话。   电话中的晏晏看起来和常人没有分别,只是不怎么看镜头,更专注于做手上的事情,对话反应稍微慢一些也不妨碍他准确地进行表达。   视频背景里总是有鹦鹉。   五颜六色的、各种各样的鹦鹉。   谁也没想到当年晏晏爸爸说的玩笑话真能实现,等他真跑到巴西去研究鹦鹉的时候,大家才再次被强调这段童年经历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特殊关系对晏晏来说有多么重要。   也不仅仅是他一个觉得重要。   多年来安澜和诺亚在康复机构里帮助了超过二十名患有自闭症的儿童,其中大多数早已融入社会,年纪最大的几个更是都走上了工作岗位。每当听到这些孩子的近况,鹦鹉们总是非常高兴,而这些孩子也竭尽所能为自己曾经的“老师”提供帮助。   听说老刘最近兴致不太高,晏晏在一次来电中红着脸询问老爷子愿不愿意到他工作的地方去看看,一切行程都由他来安排——   “我们还能去看看安安的老家。同事在潘塔纳尔湿地工作,那边真的有很多野生的紫蓝金刚鹦鹉,我可以把工作站也排到旅行表里去。”   野生鹦鹉!   潘塔纳尔湿地!   诺亚顿时兴奋了起来。   老爷子甚至表现得比他还要兴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应该趁他身体还硬朗时多出去走走否则过几年就走不动了,一边当场打开行李箱收拾起衣物来,完全把签证忘在了脑后。   经过整整一个多月的等待,备齐了所有必要证件和文书,又找到了朋友帮忙照看剩下的鹦鹉,一家人才顺顺利利地登上国际航班。   这并不是安澜第一次蹲在航空箱里坐有氧舱,只是这次需要的时间格外长些,环境的改变也会格外大些,等她睡醒时会从从一个国度转换到另一个国度,从一个大洲转换到另一个大洲,从一个半球转换到另一个半球。   无论是当人的时候还是穿成动物的时候,她都从来没有去南美洲活动过,最接近的或许是当虎鲸时在南美海岸线附近的来回迁徙,但是踏足土地、进入雨林?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安澜无法不对这趟旅程抱有期待。   一个人或许在电脑上看到某个景观的千百张照片,可当真正置身其中时仍然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有趣,在有趣之外还可以为将来某一世潜在的穿越做前行准备。   可惜晏晏把行程安排捂得很严实,说是不愿意剧透,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所以,是的,安澜很期待。   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第222章   潘塔纳尔湿地是世界上最大的湿地。   “潘塔纳尔”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沼泽”。   南美洲在安澜的印象里总是原始而狂野的,每当提起这三个字时,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画面不是雨林就是沼泽,配上一两种凶猛的野生动物,再挂上至少十条湿哒哒的藤蔓。   然而这趟旅程之后,她给南美洲贴上了一张崭新的标签——大。   这里的一切都很……大。   巨大的鳄鱼,巨大的美洲豹,巨大的水獭,巨大的蟒蛇,巨大的鹦鹉……安澜怀疑她见到的一头美洲豹可能有其他地方的两倍壮,就连最开始飞机降落下去的城市都叫“大”坎普。   晏晏坐着同事的车过来接机,看起来高了、瘦了也黑了,但是状态很好,好得出奇,撇开眼神交流不谈,从机场到研究基地的六小时车程里他一直在笑,两颗小虎牙完全露在外面。   他们连续经过了几座农场,骑着马的农场主驱赶着一群群牛羊,同样骑着马的游客笨拙地跟在后面拍照留念。   “双份工作。”晏晏解说道。   潘塔纳尔湿地里大部分坚实的土地都处于私人农场主的控制之下,随着旅游业日益兴旺,他们都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新道路,不少农场提供接送和向导服务,有的农场甚至配备有小型飞机和游艇,方便游客全方位多角度欣赏美景。   安澜一行人很快也享受到了这种服务。   雨季涨水涨得厉害,汽车跑到道路尽头就进不去了,晏晏和同事大概是早有预料,轻车熟路地从相熟的农场主那里借到了一条船,载着众人开向建在湿地更深处的工作站。   说是工作站,其实更像是建筑群。   大约有六座木头和茅草搭建起来的屋舍散落在一片面积不大的土地上,屋前流水环绕,树木丛生,屋后靠着小山包,山上还能看见瀑布。   为了保证干度,这些建筑都被搭建成高脚楼的模样,需要踩上整整十几格台阶才能走进真正有人居住和工作的平台。安澜蹲在小陈的肩膀上跟着他一起进屋,发现这些房子还都设置了露天阳台,上面架设着高高低低的木质栏杆,栏杆上……站满了鹦鹉。   “看来我们已经有客人了。”晏晏说。   同事用安澜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几句,大抵是在抱怨,但不是真心实意的抱怨,因为平台上站着的其他几个研究人员和晏晏都被逗笑了。   事实证明这些客人可能不是偶然来到工作站造访,而是压根就没走远过,因为它们表现得太轻松、太自在,对木屋也太熟悉了。   当安澜蹲在小陈肩膀上被他带着来了一个快速参观的时候,几乎在整个工作区的每个角落她都能看见鹦鹉的踪迹。   茅草屋天花板的横档上有倒挂着玩耍的鹦鹉,窗台上站着两只正在咬嘴巴的鹦鹉,工作台边上有正在试图把玻片偷走的鹦鹉,厨房里有眼巴巴盯着零食罐乞食的鹦鹉。   最离奇的事发生在阳台。   无论何时只要有研究人员走到阳台上去,都能吸引到一大票从附近树林和山坡飞过来的各种颜色的金刚鹦鹉,好似它们在人类活动装了什么鸟类雷达一样,亲身上演“宾至如归”的现代含义。   说真的,没有鸟比鹦鹉会撕包装袋了。   难怪晏晏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在大坎普市区买什么袋装食品往湿地工作站带,因为这里所有的常客都无师自通了撕塑料包装纸的技巧,营地里现在还流传着一整箱小面包被偷完的传说——人们甚至不知道鹦鹉可以吃这种小面包。   工作站是鹦鹉爱好者的天堂。   老刘从下船开始脸上就带着一种惊叹的神情,不过逛了二十分钟,这种惊叹就变成了满足和愉悦,别说是一个小陈,就是上去三个大汉也别想把他从站满野生大鸟的阳台上拖走。   安澜和诺亚应该为“失宠”吃两个柠檬的,但是他们俩太忙着打量自己的同类、分析它们的语言和行为举止了,以至于完全把两脚兽忘在了脑后。   “那是蒂亚戈,那是路易斯,那是罗纳尔多,那是贝利。”晏晏指着其中最活泼的几只鹦鹉笑眯眯地说,“想去打个招呼吗,安安?都是超级棒的好小伙。”   安澜:“……”   你们是认真的吗?   也不必给每只鹦鹉都起一个足球巨星的名字吧,而且难道真的可以精准认出同个色系的不同个体吗,总觉得是在凭感觉乱叫啊。   但是她想想自己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名字叫做巴西,是刚才开车四小时都能在街上看到六七群孩子在踢街头足球的地方,又默默地释然了。   诺亚倒是看了他一眼。   晏晏竟敢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又特意露出个迷茫的表情来,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准备干什么而且已经干了什么似的——“其实那里还有克里斯蒂娜,丹妮尔和伊莎贝拉。”   诺亚翻了个白眼。   晏晏用最“真诚”的表情看着他。   安澜可以发誓自己听诺亚在低声说着一些类似“不敢相信”“小混球”之类的话,脑袋顶上的羽冠翕张了一下,吸引了整个房间的注意力。   他们最后当然还是出了门。   和野生鹦鹉交流的机会太珍贵了,即使无法完全理解那些和山间别墅鹦鹉群有多处不同的土著方言,安澜和诺亚仍然满足于观察它们的行为举止,同时辨别叫声中传来的情绪。   大团大团的情绪。   快乐的,暴躁的,渴望的,警惕的,保护欲过剩的……其中一只鹦鹉肯定是在为同伴不慎把塑料袋套在头上三秒钟这件事幸灾乐祸,它的叫声太响亮也太滑稽了,实在没法被解读成其他讯息。   它们也会说一点人类的语言。   大多是葡萄牙语,还有一点西班牙语,一点法语换和一点艾玛拉语,主要取决于那段时间哪个研究员往阳台上跑得次数最多,大舌音小舌音喉音手到擒来。   晏晏以为大家对本地研究人员的影响力印象深刻,不自觉地撅了撅嘴巴,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工作站边上的鹦鹉会说一点中文。”   所以你们平常研究的时候真的会一直对着鹦鹉聊天聊到它们都开始模仿语言是吗?常年驻扎在这里研究将来真的不会影响一个族群到变成鹦球崛起之类的科幻片吗?   安澜忍不住陷入沉思。   但她的思考很快就被阳台上新落下的几只鹦鹉打断了,这些鹦鹉是从挂着瀑布的小山包上面来的,和那些红色绿色黄色的同伴不同,它们是蓝色的,非常迷人的钴蓝,风信子一样的蓝。   紫蓝金刚鹦鹉!   这里竟然真的有野生的紫蓝!   安澜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往新来者那里靠近,被她挤压到的其他大鸟不是在扇翅膀抱怨就是呱呱叫着飞起来换位置,一时间空气中充斥着的情绪都变成了好奇、机警和不满。   不过它们只是在用嘴巴抱怨,没有一只鹦鹉诉诸武力活动,看起来应该都习惯了这个被两脚兽占领的领地里时常会出现陌生同类,而且它们中的大部分碰巧还对和这些陌生同类交朋友有那么点儿感兴趣。   那四只紫蓝金刚鹦鹉也不例外。   当安澜终于跨越艰、难、险、阻站到离它们最近的横杆上时,四只正在相互梳理羽毛的大鸟先是警惕地歪着脑袋看了看,判断着危险性,然后其中嘴壳缺了个角的雌性开始晃动它的尾巴,表达出非常明显的友善的讯号。   “安安!”小陈在后面叫了一声。   他被门挡住了看不到具体情况,担心这里鸟太多如果发生冲突可能会导致严重的伤害,但是老爷子、晏晏和晏晏的同事看得更清楚,不到五分钟,这四只紫蓝金刚鹦鹉已经可以很舒服地同新加入的个体待在一起了。   同事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   “这是娜塔莉亚一家。”晏晏给他们翻译,“待在这里的是一对姐妹花和它们的配偶,不过去年年初远处着火时工作站看到过更多紫蓝金刚鹦鹉共同飞行的画面,所以猜测它们的家族会比四只更庞大一点。”   这么说外面还有更多同类。   安澜总算知道为什么要把工作站设置在这个地方,又为什么要把工作站建成这么原始的样子了。   此时此刻她再次为全家人到南美来旅游这件事感到高兴。   假如鹦鹉们的拜访频率真有晏晏说得那么高,她完全可以像这样蹲在阳台横栏上足不出户地同访客鹦鹉进行社交,得到一些和在山间别墅时大不相同的体验——   它们身上的气味是崭新的,它们的语言和活动方式是不可捉摸的,就连挂在它们羽毛上的细小的种子和树叶碎片都是陌生的。   ——或者……她也可以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更大胆的办法,亲自嗅嗅这些气味是从什么地方沾染来的,亲眼看看这些碎片是从哪棵树上飘落到半空中的。   能够做到吗?   安澜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揣摩着。   潘塔纳尔湿地是野兽的家,这里固然有其美若仙境的一面,也有其残酷而危险的一面,她是想去吸收点新鲜事物,不是打算去被新鲜事物吸收,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这个世界是她经历过的第三个在人类社会中成长的世界,没有身体留下的只需要吸收的记忆,也没有长辈长期的教导。   东北虎和金雕不是群居动物,只能能领会基本的信息表达,找到合得来也能相互理解的一位或者几位同伴,野外生活就没有那么困难;金刚鹦鹉和它们不同,金刚鹦鹉是群居动物,有一套固定的地域性的相处模式,无法理解生存哲学的话,仅凭两只鹦鹉很难在野外立足。   不过短期的拜访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白天跟着离开的鹦鹉一起飞到栖息地去看看情况,等到傍晚时分抓紧时间回到工作站来,注意躲避潜在的猛兽猛禽……   这么一想真是越想越有谱。   或许还需要一台可以拍下更多东西而且更轻便的相机?需要防止走丢或者遇险的GPS定位系统?要不要先为南美沼泽来上一针驱虫?   老刘和小陈一向好说话,研究员们应该不会拒绝深入鸟群跟拍动态的机会,剩下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出去社交可以带家属吗?   完全不是金刚鹦鹉的那种。 第223章   安澜从工作站得到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除了常规的道具之外,晏晏还弄来了一张标注着外文的地图,上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红圈和黄圈,万一跟着飞远了还可以去其他工作站落脚。   研究人员起先都对这个计划有疑虑。   他们放归的鹦鹉个个都接受过长则数年短则数月的野化训练,就算这样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存活率,比起那些接受过训练的个体,从小就出生在人类世界里的个体弱势更加明显,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在潘塔纳尔好好活下去的样子——   就算是只会读地图的鹦鹉也一样。   话又说回来:究竟是为什么要给鹦鹉看地图啊!   而且不仅仅是看地图,还是一边看地图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蓝色大鸟说话,一会儿来一句“记住了没有”,一会儿来一句“听懂了没有”。   工作站高强度的研究任务终于把赶进度的小同事逼疯了吗?可是看这只鹦鹉还会时不时点头或者鸣叫表示同意的样子……难道他之前描述的个体智力程度竟然不是因为童年滤镜?   有意思。   兴奋起来的工作人员们把安澜和诺亚团团围住,抓着他们做了整整四个小时的测验,同时以问答的方式获取完全准确的一手资料,这天结束的时候,就连年纪最大、表现最古板的研究员都面露喜色、心花怒放。   因为两脚兽的感情过于外放,安澜甚至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说出那句每个鹦鹉铲屎官都想训练家鸟说的话——“救救我,我被困在鸟的身体里了。”   会有什么反应呢?   当场惊到把目标控制住丢进国家实验室?   虽然十分好奇,可是这么有风险的事情想想还是不要去做了,安澜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任由小陈给她戴上了绑着相机的皮带,然后第二次走到阳台上去加入了正处于骚动中的鸟群。   时间已经不早了。   从一群绿翅金刚鹦鹉开始,工作站里散落着的大鸟们三三两两地起飞,有的直奔巢穴而去,有的则在空中盘旋,呼唤着还恋恋不舍的家人。   四只紫蓝金刚比其他金刚鹦鹉起飞得都要晚,但它们的飞行速度非常快,从树梢上一掠而过,嵌入圆滚滚的夕阳之中。安澜顺势跟了上去,诺亚落在她身后约莫七八米的地方。   鹦鹉一家很快就发现了异常。   最大的那只紫蓝金刚鹦鹉在飞行中偏头看了两眼,旋即发出一长串伴有各种发声方式的鸣叫,但是并没有加快速度或者偏转方向,其他三只鹦鹉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或者警惕的迹象。   看来它们并不排斥两个计划外的访客。   一行六只大鸟飞过工作站边上的树林,陡然拔升高度,攀至瀑布上缘,沿着河流朝更远的地方前进,一直飞出了数公里远,和另外两小群从不同方向聚拢而来的紫蓝金刚汇聚到一起。   当它们最终落在一棵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大树上时,安澜一共数到了十六只鹦鹉。   这些又被成为“风信子金刚鹦鹉”的大家伙们在相互打完招呼之后就开始了此起彼伏的高声鸣叫,似乎在一问一答,讨论着彼此的所见所闻。   作为访客,安澜非常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她带着更加自觉的诺亚站在离四个“熟人”不远的树枝上,只有在被打量或者接近的时候才会回以友好的鸣叫声。   然而她并不是最受瞩目的那一只鸟。   起先只是有一两只鹦鹉投来好奇的目光,没过多久就有超过半数鹦鹉在悄悄观察,到最后,整棵树上站着的“风信子”都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同一个话题。   诺亚:“……”   他是真的很理解这些没见过棕榈凤头鹦鹉的风信子,然而随便谁在被十六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了二十几分钟之后都会觉得受不了。   长得黑也不是他的错啊!   如果说诺亚觉得这天晚上别看得很尴尬的话,那么他的尴尬值在接下来几天里每天都在攀上新的高峰,突破新的界限。   事实证明野生鹦鹉也没有那么“野生”。   安澜和诺亚跟这群鹦鹉同进同出住了一小段时间,渐渐摸透了它们的生活规律。   每天清晨鹦鹉家族都会出发前往最近的村庄,在那里一直待到下午,期间陆陆续续还会有其他鹦鹉家族赶到,占领牛圈边上的水槽。   村庄给大鸟提供了食物和社交场所。   只要有土著居民推着手推车来给牛圈添粮,风信子们就会高兴得连连摆动尾巴,然后分散到每一头牛背后去追着它们跑。   安澜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尤其当她意识到这些紫蓝金刚鹦鹉不是喜欢牛,也不是在等从牛嘴里掉下来的食物,而是在等牛进行某些不可避免的排泄活动、好去……刨粪的时候。   没错。   牛是只会消化棕榈种子外面的部分,而当这些部分被消化掉之后,鹦鹉可以更轻松地咬开外壳,食用裹在内部的种肉。   就是气味真的有点难顶。   安澜很想成为一只能融入集体的好小鸟,可是她和诺亚的胃从小到大消化得最多的是滋补丸,比起野生鹦鹉来说非常脆弱,万一吃出什么问题来估计得当场交代。   结果那只非常友善的大鹦鹉还好心地递种子过来示意她吃,安澜只得接过来默默地抓在爪子里,诺亚也没好到哪去,硬是用鸟类的脸做出了一张形象生动的痛苦面具,直到熬过吃饭环节。   吃饱喝足后风信子们总会用懒洋洋地待在自己喜欢的位置上和同类聊天,有的还会直接飞进水槽里去洗澡,或者飞到屋舍顶上去观察土著居民用鹦鹉羽毛编织的五颜六色的装饰品。   因为眼下是繁殖季节,紫蓝金刚鹦鹉又是珍稀动物,附近工作站派出了志愿者到村庄里来宣传鹦鹉保护的重要性,并且跟踪统计每天到访的鹦鹉数量。   这名志愿者在第一天就有点怀疑人生。   那时他照常过来清点数量,点着点着就从蓝色点到了黑色,从长尾点到了短尾,他先是很狐疑地看了看诺亚,转身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自己还踩在潘塔纳尔湿地的范围里,然后眼睛越瞪越大,还掏出了电话。   安澜为他掬了一把辛酸泪。   毫无疑问对方正在思考怎么会有黑葵出现在南美洲,甚至可能在思考他是不是处于梦境当中,不过反正目瞪口呆的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其他风信子鹦鹉瞪得更厉害。   单身鸟凑在一起就想求爱。   水槽旁边的紫蓝金刚中不乏有体格健康、羽毛光亮、脾气活泼的个体,聊着聊着看对眼了,就会凑在一起梳羽毛、咬嘴巴、结伴飞行。   安澜全程和诺亚贴在一起,没有参与到大鸟的示爱活动当中,可她毕竟还是只年轻漂亮的雌鸟,只是鸣叫声“奇怪”了一点。   雄鸟们在她对面叽叽喳喳,炫耀着自己美丽的羽毛,然而它们的求爱飞到安澜耳中就跟说天数差不多,古代人听现代英语朗诵情诗也不过如是。   接连两三天过去,这些雄鸟们个个都大受打击,又因为诺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它们在转移目标之前总会盯着黑鹦鹉打量,边打量边窃窃私语,似乎对自己身上蓝色羽毛的流行程度产生了些许怀疑。   通过监控镜头看到这副画面的研究员们也乐得不行,每天下午鹦鹉群飞到工作站时他们都会拿这件事出来说嘴,一边说一边挥舞手臂模仿雄鸟的动作,让安澜在三天内学会了许多小孩子不能说的葡萄牙语词汇。   第四天下午鹦鹉群没有造访工作站,而是先飞到了一处山崖上共同食用黏土,随后飞到河边去清洗羽毛、戏水玩耍。   距离鹦鹉群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或漂浮或趴卧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凯门鳄,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美洲豹在树林间窥伺。   安澜亲眼看到过两次狩猎场景。   只消一次从高处直坠水面的扑击,再浮起来时美洲豹嘴上一定叼着一条鳄鱼,猎物毫无半点挣扎反抗的能力,就跟捉鱼那么简单。   这些大猫是当之无愧的鳄鱼杀手,不过比起凯门鳄,它们更愿意狩猎农场主放牧的牛羊,食物更充足,来得也更容易。   在潘塔纳尔湿地里,人类和野兽似乎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农场主(不情愿地)接受了每年都有约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家畜被野兽捕食的现状,野兽(不情愿地)将自己生活的乐土分给了人类,并且适应了树木被伐倒后裸露的土地……达成了只有牲畜受伤的世界。   约莫一周后老刘一行人跟着晏晏回到了他常驻的工作站,安澜发现那里的情况也差不多,野生鹦鹉群总会朝着最近的人类聚居地落下。   这个发现使她对自然有了更深入的认知——   人类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只要愿意保护,不去伤害,找到正确的方法,并不需要把他们从荒野中隔离开来,也能达到共同生存的目的。   安澜受益匪浅。   老刘和小陈也在这趟旅程中感触良多。   当一行人踏上归国的飞机时,老爷子还意犹未尽地给晏晏发着短信,说是这几天过得和梦境一样,明年一定会再来。   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第二年春天,老爷子带上孙女在巴西小住了一周;第二年冬天,老爷子带着两只鹦鹉参观了当地的放归野外中心,还和中心里年轻最大的一只五□□刚拍了合影;第三年夏天,他们又来了一次。   护照本上同样的印章盖得越来越多。   一直持续到安澜三十岁的那年。 第224章   晏晏在一个秋日午后接到越洋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一时三刻有点晃神,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了“好”,然后点开网页预订最近的回国机票。   小城还是那个小城。   来接机的父母刚刚从一趟长途旅行中折返,这些年来他们不是在旅游就是在旅游的路上,两个人凭着退休金过得有滋有味,家里的老房子没人打理都落了灰。   一家人打车朝目的地赶。   经过康复机构时晏晏在后座稍微坐正了一点,虽然是惊鸿一瞥,仍然可以看到庭院里有孩子在玩球,边上站着个上了年纪的抱着小猫的男人,可能是小熊老师……他一下子没敢认。   从机场到小镇一共花了三个半小时。   飞机是在凌晨落的地,一家三口人下车时太阳却已经升得很高,把山路上落满了的叶片连带着上面的水珠一起照得闪闪发光。   山间别墅门口停了很多车。   晏晏来过这里很多很多次,从来没有一次感觉到过这种等级的“热闹”,来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说话,时不时还有电话铃声和小孩子的哭声响起,把房子里传出来的鹦鹉叫声都给压过了。   大门口没有小陈的痕迹。   站在外面和来客寒暄、接受他们慰问的是一个有点驼背的老人,头发用发油往后梳着,穿着也很得体,无论是谁上前搭话,他回应时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悲伤。   晏晏认得他。   这个老人应该是刘爷爷的儿子,大概叫刘洪亮还是刘洪明什么的,过去和他照过面,没有打过交道,只是说过几句场面话。   他粗粗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开口说话的必要,还不如绕过去赶快朝里走去见见山间别墅真正的住户。   这栋房子里面的构造和他上次回来时见到的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本来挺宽敞的客厅被辟做了其他用途,墙上挂着照片。   刘天骄和丈夫女儿抱在一起,小陈站在边上,眼睛有点红。看到晏晏走进去,对方露出一个很小的笑容,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同他说话。   “老爷子是做梦的时候走的,我第二天早上去叫怎么都叫不醒,前一天还吃了火锅……我知道,你也节哀,九十八岁怎样都算是喜丧了,我们只好想着再过两年可能就转世去了……找麻烦?没有,遗嘱和律师都在,他没法找麻烦……对,我之后还是会住在这里,还有鸟要照看……”   晏晏觉得喉咙有点堵。   他本来也不是特别喜欢说话的类型,于是就点点头,凑过去往老爷子躺着的床边上放了束干花,又掖了掖他身上被子的被角。   蓝鹦鹉从横木上飞下来,轻轻咬他的耳朵。晏晏反手抚摸着鹦鹉有些凌乱的羽毛,走到原本放着沙发的位置去,想把它送回横木上。   房间里一共有十二只鹦鹉。   它们制造出的响动让许多进来吊唁的访客都暗暗皱眉,可看到家属不仅没有把这些鹦鹉关起来,还放任它们靠近床板,来访者就聪明地把话咽了下去,只是拉紧了身边的小朋友,不让他们因为好玩伸手去摸。   晏晏完全不觉得房子的主人失礼。   这些鹦鹉感受到的伤怀和经受的损失可能比在场所有吊唁者加起来的都要多,何况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就喜欢鸟儿们在房间来跑来跑去,恐怕他身后也不会乐意看到它们被关在笼子里隔离在后院里送这最后一程。   比起访客们,他其实更担心鹦鹉的心理健康。   伴侣动物完全有能力意识到主人故去这个现实,它们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焦躁之中,有的在横木上来回打转,有的在发出没有太大意义的哀切的鸣叫,大宝和小宝一直低着头,安安和大黑羽毛凌乱,看着也有些瘦了,状态明显不好。   “过段时间来看看我吧。”晏晏摸着蓝鹦鹉的羽毛说,“你最喜欢的那个家族今年又有小鸟出生了,现在每次飞起来都是好大一群,我那几个同事每天打电话哭诉说工作站的零食都被偷完。”   好像在给回应似的,风信子啄了啄他的掌心,一旁站着的黑色鹦鹉贴过来把脑袋放在他的手腕上,同样得到了抚摸和邀请。   这天晚上晏晏没有离开。   他留在别墅里给其他年长者帮忙,把自己也当做这个家庭自然而然的一份子,直到车辆把老爷子接走,再回来时就是一个小小的罐子,深埋在六尺之下。   刘天骄回到工作岗位后,山间别墅里只剩下“陈叔叔”和现在属于他的鹦鹉,晏晏不放心,干脆又多住了半个月。   第六天还不知道第七天的时候,太阳开得特别好,小陈打起精神来带着他到后山去散步,还带上了一蓝一黑两只大鸟。   他们走出了半公里远,走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间,伸手就能触碰到地面上整齐排布着的大理石雕刻。   晏晏蹲下来辨认着。   尽管这些雕刻雕得不是特别精致,反而像是某些业余爱好者闲来无事时自己削凿打磨而成的,但通过一些鲜明的外观特征,他仍然可以认出绝大多数鹦鹉的种类。   圆滚滚的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太平洋鹦鹉,身上特地打了一个个小圆圈的应该是虎皮鹦鹉,脑袋开成葵花的多半是葵花凤头鹦鹉,特别大的这个肯定是金刚鹦鹉……   小陈在地上放了点小零食,然后轻车熟路地把每个石雕都摸了一遍,挨个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临走时才把小零食捡起来放到包里。   “这些都是送走的鹦鹉。”他在下山时说,“你别看老爷子后面两年腿不太能走路,其实每个礼拜都要往后山来一趟,不来心里就记挂。”   “每只都在这吗?”晏晏看着脚下的路问。   “每只都在这。”小陈还有点得意,“石雕都是我自己做的,花了很长时间时间呢……看我干什么?还看?放心啦,到时候也给你们两个做,做个最丑的……”   蓝鹦鹉和黑鹦鹉拼命扇翅膀打他。   小陈被羽毛糊得灰头土脸,忍不住举起双手连连求饶 ,这才把随着年纪增长本来就快挂不住的头发从鹦鹉的魔爪中拯救了出来。   这么一打,气氛中的沉郁倒是去了不少。   晏晏也有心思开开玩笑了:“陈叔叔,安安和大黑才三十岁,您……今年得有五十多岁了吧?您老人家可得保证身体硬朗啊。”   “臭小子!”小陈笑着骂了一句,“你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这么多年了话倒是挺敢说,正眼也没看过我几次,知道你叔我长什么样不?”   晏晏挠挠头笑了。   他出国那天把安安和大黑也带上了,因为小陈说自己最近有点疲惫忙不过来,而且觉得鹦鹉心情不好,干脆让它们出去散散心。   结果这一散心就散了半年。   下次晏晏回国已经是过年的时候了,他带着鹦鹉到山间别墅来拜访,在这里看到了精神头又起来的小陈和一个新搬进来和他作伴的鸟友。   有了室友的陪伴,晏晏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担心过小陈的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只是埋头在工作室里苦干。   他退休前四年,母亲去世了。   等到他退休的时候,父亲也去世了。   晏晏参加完两位老人的葬礼,就把老房子转手卖了出去,卖房子的钱一小半捐给了鸟类救护组织,一大半捐给了康复机构,再回国时每每直奔山间别墅,后来小陈打电话说室友被后辈接走了,他就干脆搬了进去。   到这个时候,小陈身边陪伴着的鹦鹉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人世,只剩下四只了。这硕果仅存的四只大鸟仍然能吃能喝,就是不怎么爱动弹,需要晏晏凭着多年和鹦鹉打交道的经验去哄。   他们就这样在山间别墅相依为命。   晏晏六十六岁那年,黑鹦鹉和蓝鹦鹉在一场传染病的打击下前后脚死去了,当时已是耄耋之年的小陈没有掉眼泪,只是反复念叨着“一起走了也挺好”,拿出了两座石雕。   这两座石雕栩栩如生,从喙上的裂痕到脚爪摆放的角度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了最好,并且外观看着很圆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雕成的,雕成之后又被摩挲了多少次。   小陈和晏晏把鹦鹉埋在了预先留好的位置上,安安靠在内侧,大黑靠在外侧,然后把石雕放在两个小土堆边上。   此后每周,晏晏都会到后山去看望它们。   如果正巧碰到清明节,就会有更多人来后山拜访鹦鹉墓地,这些人有的会坐五分钟,有的会坐两小时,有的垂垂老矣,有的正值壮年,但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共通的气质。   晏晏对他们的来历不感兴趣。   他知道无论哪一个人开口说出来的都会是似曾相识的故事,所以也必要去问,还不如逗一逗这些人扫墓时带来的伴侣动物。   其中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每年都来,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只非常精神非常漂亮的金刚鹦鹉,据说是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伙伴。   “你也养鹦鹉吗?”晏晏那天有点谈兴。   “我也是安安的‘学生’啊。”那位女士回答说。   他们都没有看向彼此的脸,一个看着石雕,一个看着鹦鹉,在默契的回避中舒适地交流着。   “我小时候过得浑浑噩噩,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想表达的感情表达不出来。”她苦涩地回忆道,“我每天都在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要出生的呢?一个人要是出生就是残缺的,那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呢?”   她深吸一口气。   “后来我去了康复机构,再后来妈妈陪着我去救助中心领养伴侣动物。当时我一眼就爱上了皮皮,我觉得皮皮也爱上了我。”   鹦鹉响亮地鸣叫了一声。   于是苦涩便融化成了某种类似快乐的东西。   那天晚上晏晏久违地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坐在熟悉的拼图地垫上,手里托着一颗严丝合缝拼好的核桃,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坐在不远处,安安和大黑则蹲在他身边,好奇地探头观察。   你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说。   如果我能使你在回忆过去的每分每秒时都能露出微笑,而你也能使我的每一段旅程都充满意义,那么我们的缘分合该被写定。   晏晏醒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这些话了。   但他觉得自己做了个好梦。 第225章   安澜对“寿终正寝”这件事没什么执念。   即使掌握着高新科技的人类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活到自然老死,在大自然中经历风吹雨打的动物们对此就更没有决定权。   不过在努力和一点点运气的帮助下,在所有旅程里她都成功地烧完了生命中最后一星火花,踏过死亡之门时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除了这一世。   伴侣动物,长寿种,生活在富贵人家,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医疗支援,被排除到无限接近于零的非自然死亡因素……   所有关键词都指向了“特别能活”这个唯一结果,至少比野兽能活,可偏偏是这段旅程让她送出了“第一滴血”,破掉了保持至今的“老死记录”。   安澜自己都觉得有点造化弄人。   事情还要从某次到后山去散步讲起。   那时晏晏已经回国定居,小陈又是高兴又是轻松,出门频率骤然提高。因为家里其他两只鹦鹉不怎么乐意出去飞,喜欢散步的其实只有安澜和诺亚,所以小陈总是带着他们俩。   后山没有任何异常。   树木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山路还是那么平坦开阔,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宜人,小鸟们还是那么喜欢叽叽喳喳。   安澜和诺亚习惯性地每飞一段就站到一棵大树上去歇歇脚,等待两个脚程慢的人类追赶上来,然后再进行下一趟飞行。   他们经过的一棵大树上站着许多小麻雀,其中一些在两只大鸟降落时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另外一些只是扇了扇翅膀,然后就坚定地站在原地。   鹦鹉们在后山闲逛的次数太多了——事实上,他们在全野生环境里闲逛的次数都足够多了,多到能心如止水地对待任何一只野生动物。   安澜和诺亚没有贸然靠近这群圆滚滚的小麻雀,当然也没有做出什么夸张的回避动作,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小陈出现在了视野里。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可就是这短短的五分钟造成了格外严重的后果。   安澜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感觉不舒服,脑袋昏昏沉沉像塞了一团棉花,两只眼睛都肿了起来,拉肚子,并且不断地打喷嚏。   小陈觉得可能是感冒了,晏晏看着也觉得像,就祭出了鸽药大法。不过保险起见,他们还是给兽医打电话,请求他连夜往山间别墅来一趟。   一小时后,兽医赶到了现场。   那时安澜已经觉得肺里有火在烧,头痛得像有什么人拿着钉子在往里面钉一样。平时站两只鹦鹉绰绰有余的横木变成了危险的细绳,站在那一直不停地要往下掉,诺亚只能用翅膀死死地把她抵住,帮助她恢复平衡。   小陈和晏晏把两只没出去飞的鹦鹉隔离到了三楼,在过去的一小时里还不断尝试把诺亚弄到二楼去,只是都没有成功。   黑鹦鹉看起来非常焦虑。   有那么一会儿安澜还想跟他开开“天道好轮回这次我先跑路”的玩笑,但他表现得太沮丧了,她还是把这种没心没肺的话咽了下去。   兽医抓着医疗箱冲进门来做检查,他没有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答案:原来鹦鹉是在麻雀群里传染了禽流感。   安澜……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几十年来生态复苏,活跃在城市和郊区的鸟类数量直线上升,新的病毒类型也在不断进化,说不定哪只或者哪群就携带有病毒,这次纯粹是她倒霉,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禽流感对鹦鹉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发病快、传染性强、致死率高,所以一旦中招往往就会介入不及,并且还会一次性把散养在同个空间里的所有鹦鹉统统拖下水,更不用说她中的这种还是特别凶残的类型。   唯一值得庆幸大概只有“不会传染给人类”这件事了,在场的三个两脚兽都很安全,所以现在她还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顾和治疗——只是收效胜微罢了。   兽医转过去给诺亚诊治,安澜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肯定也要倒霉了,就算之前运气好没感染上,刚才在她边上待了那么久也得完蛋。   结果一出来,果然。   两只大鸟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安澜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该说的话,思考着该不该开个玩笑说“怎么也算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或者安慰对方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可是满打满算他们也才共同度过了两世时光,谁能为第三世打包票呢?   还有那样的幸运吗?   所以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说话,诺亚却像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像过去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张开了翅膀,安澜倚靠在黑色大鸟的胸膛上,祈祷到天光乍亮,祈祷到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吐出最后一口呼吸。   这次死亡比过去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痛苦。   安澜毫无防备地被抛进了由各种色彩和破碎画面组成的时空隧道,然后经历了一次迅猛的高坠,在无法睁开眼睛的情况下被甩进了某个身躯当中。   那一瞬间的失重感让她有点想吐,以至于她不得不站在原地调整片刻才能试着活动四肢——如果还存在四肢的话——来判断这回穿越的是哪种动物。   反馈是即时的。   这个动物有一双能够扑腾的“手”,有一双能够抓紧张开握紧的“脚”,并且直立站在地面上……一些选项被从目录上划去了。   至少她没有穿成蛇或者鱼。   不过眼下这是安澜能进行的全部思考了。   下一秒钟,因为扇动“翅膀”和活动脚爪带来的糟糕体验就像一辆开了三百码的车直直地撞在她身上一样,把全部氧气都从肺里撞了出去。   寒冷。   极度的寒冷。   温度使她对身体失去了控制,肌肉收缩造成剧烈的颤抖,绝望地对抗着如刀剑般在皮毛缝隙里戳刺的冷风和随风拍打到身上的细碎雪片。   照这个速度下去很快就会被冻死。   安澜还在头晕目眩,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背后撞了她一把,把她撞得重心向前,跌跌撞撞地摔到了一面墙上。   这面墙出乎意料的柔软。   质地有点像是……皮毛?但更厚实,也更温暖。   然后墙面自己挪动了起来,把她整个裹了进去,暖烘烘的像棉被一样的东西从脑袋一直盖过背部,盖到脚掌,把所有寒意都挡在了外面,狂风的呼啸也为之一静。   没有了扑打在脸上的雪片,也没有了被冻毙的危险,安澜总算能平静下来,好好看一眼周围的环境了,不过她眼前有遮挡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瞥见脚下的情形。   两只覆盖有鳞片样外壳的脚爪,看起来很稚嫩,很幼小,结结实实地踩在两只更大的脚爪上面,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她的皮毛是灰色的,对方的皮毛则是一种脏兮兮的白色。   这具身体的身份昭然若揭——   一只帝企鹅幼崽。   安澜不知道该为自己又回到了南极而感慨,还是该为接下来危机四伏的人生而叹气,此时此刻她心里百感交集,只能把脑袋抵在温暖的皮毛上,从父亲的存在里吸收勇气。   父亲。   毫无疑问。   帝企鹅幼崽都是由雄性从它们的育儿袋里孵化的,在孵化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也由它们来提供庇护,雌性则会抓紧这段时间在遥远的海洋里觅食,吃饱喝足后折返回来,接过带崽的重任。   从脚爪大小来看,安澜可能才出生没几天,难怪完全没有能力从暴风雪中保护自己。   这个穿越时机不能算好。   成年帝企鹅有足够的能力在险恶的南极生存,可幼崽却是无比脆弱,面对环境和掠食者毫无任何自保能力,在科学家的跟踪调查中,每个帝企鹅大群的幼崽成活率都很感人。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难道曾经穿成小狮子、小老虎、小金雕的时机就算好吗?穿越目标是随机的,穿越时机是随机的,就跟玩饥荒选了全随机开局一样,何时轮得到她来选择,又哪里来的余裕去想东想西想这些呢?   一定是上个世界的安逸把她养得有些懒怠了。   必须尽快适应才行啊。   安澜闭闭眼睛,在心里不断回忆着自己曾学过的知识,也回忆着当虎鲸时在南极经历的点点滴滴,直到危机感把惰性从皮肤上一点一点抹去,露出了潜藏数十年的锋芒。   企鹅爸爸动了动,把她搂得更紧了。   等到这场暴风雪过去,安澜或许应该好好看看这具身体的父亲长得什么模样,然后再仔细观察一番企鹅大家族的情况。   帝企鹅总会用群体的力量去对抗恶劣的环境,但是也因为它们以群体为单位生存,幼崽一旦离开父母的视线就很容易走丢、被落到大团的边缘。失去了长辈的庇护,它们很有可能会死于饥饿、死于打斗或者死于下一场暴风雪。   所以不能心急。   只有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安澜才能安全地去寻找另一个特殊的个体,用爪子在雪上刻字,用翅膀拍打节拍,怎样都行。他们是前后脚死去的,如果按照上个世界的规律,这回如果诺亚也来的了的话,穿越进来的个体应该和她岁数相当。   或许她也可以现在弯下腰去悄悄看一眼周围,说不定正好能和另一只小企鹅对上视线?   但是外面太冷了。   父亲的育儿袋里又太暖和。   皮毛裹覆在身体上又柔软又舒适,让安澜眼皮沉沉、睡意朦胧。   所以她决定一切都可以等。 第226章   暴风雪下了很久很久。   天色非常灰暗,并且有一种更暗的趋势,透进育儿袋里的光不消多时就完全熄灭了。现在可能是七月,或者八月,正是南极在经历极夜的时候。   安澜苏醒时感觉到自己在移动。   准确地说是在被企鹅爸爸带着朝某个方向移动,因为脚爪上站着只幼崽,它走路的方式比平时更加摇摇晃晃,安澜跟着它走路的节拍摇过来晃过去,到边缘时又被柔软的皮毛抓住,像在坐一架动物特供版的秋千。   风雪一定是小了。   她理智地在脑海中模拟。   假如风暴还在刮,帝企鹅大群一定会趋向于站在原地抱团取暖,为幼崽们遮风挡雪,如同一块块不可撼动的岩石,而不是在无边无际的冰盖上载着负重转换位置。   可是问题来了——   安澜的企鹅爸爸似乎是个新手。   在不到两百次心跳的小碎步移动中,这位老父亲成功地在不平整的冰面上平地摔了四次,两次成功地用胸鳍支撑住了自己,一次向前摔倒差点把她闷死,还有一次向后摔倒,差点让她从育儿袋里飞出去。   在这个环境温度下暴露在外绝对是致命的。   安澜不得不在“如山的父爱”之下拼命挣扎,比指甲刀还不中用的小爪子在老父亲的爪子上刨来刨去,希望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下一秒,天光大亮。   企鹅爸爸用一个微微后仰的姿势把肚子上松垮的皮毛给“提”了起来,翘着爪子低着脑袋凑近了来观察她的情况。   从安澜的角度只能看到越来越近的黑色的下巴,然后是因为歪头而露出来的水红色的嘴巴和乌黑的眼珠,里面透着慌乱,似乎还有一点羞赧。   啊……   它肯定是发现自己太笨拙了。   安澜很想叨一叨老父亲的脑袋或者毛茸茸的胸脯,告诉它最好待在原地别动,但她现在还太幼小,只能低头叨叨老父亲的脚爪。   企鹅爸爸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   不过在垂头丧气之外还有些更深刻的东西,当安澜继续和长着鳞片的脚爪作战时,它发出了十分柔和的鸣叫声,调皮地交替挪动着两只脚爪,把她颠得朝后一倒,整个倒进了育儿袋里。   安澜抽抽鼻子,决定继续睡觉。   等她再次清醒的时候,绒毛缝隙里透进了桔红的亮色,冰面上像撒了几千几万袋食盐一样散落着细细碎碎的冰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帝企鹅大群所在的冰架一定离南极点很远。   当然了,海岸线也是遥不可及的。   那里的冰层太薄,虎鲸和豹形海豹随时随地可能突破进来抓住落水的企鹅,边上还有虎视眈眈的贼鸥等着分一杯羹。   企鹅爸爸和幼崽所在的聚居地可以避开那些风险,然而需要从海岸线一路跋涉回家的企鹅妈妈就没那么走运了,它们离开时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再见面时往往损失惨重。   安澜尽可能不去想如果这具身体的母亲在觅食或者跋涉时不幸遇难会怎样,她知道那样一来自己的结局一定会非常难看。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企鹅爸爸都没有挪动。   它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偶尔活动一下脚爪和胸鳍,任由许多用步行来放松筋骨的同类从身边经过。   期间还发生了一场混乱。   有只雄企鹅从大群一侧挤到另一侧,不管不顾地向其他雄企鹅发动攻击,试图把肚子底下的幼崽拖出来塞到自己的育儿袋里去。   不幸的家伙。   它要么是在孵蛋时把蛋掉落在了冰面上,要么是在幼崽孵化后没能及时提供保暖,从而失去了这个繁殖季节的珍宝。   失去幼崽的成年帝企鹅是没有理智的。   每当有这样的存在出现时,整个帝企鹅大群都会警惕起来,防备着自己的孩子被抢夺,或者在成年企鹅的激烈争抢中死去。   不幸的是,每个繁殖季节都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家长会经历失去幼崽的心碎,它们把心碎带来的负面情绪倾斜在其他家长身上,将幼崽死亡率再度拔高,达到三分之一这个恐怖的数字。   安澜被叨了一次。   这对小企鹅来说简直是噩梦般的体验。   忽然有一张坚硬的嘴巴从育儿袋下面穿刺进来,一口咬住她的脖子用力往外拖。当她被松开时喉咙上仍然有挤压造成的疼痛感和窒息感留存,好些时候都不曾散去。   企鹅爸爸战斗得很英勇,虽然它做爸爸是个新手,做战士却是个老手,又是推又是啄,把敌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跌跌撞撞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晚些时候,远处传来了悲痛的高呼声。   这次冲突之后,企鹅爸爸开始更加频繁地提起育儿袋检查幼崽的情况,每次都会用嘴巴拨弄她两下,把她用力往更暖和的地方塞。   安澜由此舒舒服服地度过了穿越的第二天。   第三天伊始,一切就没那么太平了。   她从睡梦中醒来时感觉到肚子里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好像有一团火焰被放在里面缓慢地灼烧,毒液沿着血管朝四肢百骸蔓延。   出于本能,她立刻向父亲求助。   企鹅爸爸低头张开嘴巴,从口腔里分泌出粘稠的液体俩进行投喂,但是每次分泌出来的量都很少,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少。   食物的味道……不怎么样。   食物的功效……更不怎么样。   安澜觉得自己像是在吃减肥奶昔,不,减肥奶昔好歹也有点真材实料在里面,这会儿她吃的东西完全是没什么太大意义的欺骗餐,支撑五千记心跳都是奢望。   本着有总比没有强的精神,她还是一次一次地要求着进食,企鹅爸爸喂饭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敷衍,直到某次它张开嘴巴却没有任何东西涌出,彻底宣告弹尽粮绝。   也难怪。   加上孵蛋它已经忍饥挨饿两个多月了,就算之前有什么食物储备也差不多该消耗光了,现在完全是依靠毅力在支撑而已。   快点回来吧……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五天时安澜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满脑子都是“妈妈去哪了”和“妈妈怎么还没回家”的绝望念头,因为饥饿导致的虚弱,不管老父亲再怎么提起皮毛低头张望,她都没力气去回应了。   帝企鹅大群中的幼崽开始死去。   每每获得视野时安澜总能看到一具或者两具冻得僵硬的瘦小尸体,父亲们徘徊在侧,不断用嘴巴去拱、用脚爪去拨,但是从未也不可能得到回应。   焦躁的情绪在整个家族中传播,和焦躁相对的是雄企鹅们越发不济的体力,没有体力去宣泄悲痛,只会加剧它们的焦躁。   这种紧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一排黑点在远处的冰面上出现,雌企鹅用最快的速度朝聚居地赶路,它们的到来给大群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没有任何预兆,雄企鹅们自发地挪动起来,改片状分布为条状分布,等待着妻子从身边走过,辨认出自己的配偶。   好运气眷顾了安澜。   她的母亲大概是只非常强壮的雌企鹅,并且还有着出乎意料的洪亮的声音,爸爸只听到了三四嗓子就非常自信地脱离群体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奔去,把混乱的认亲场面抛在背后。   于是安澜晕晕乎乎地被倒手,晕晕乎乎地从一个暖炉经历短暂的寒冷进入了另一个暖炉当中,晕晕乎乎地吃到了宝贵的食物。   等她终于捡回力气,能够好好观察环境时,却发现父亲和母亲站在离大群有点远的地方说悄悄话,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   而此时此刻的大群半是天堂半是地狱。   数不尽的家庭在上演夫妻团聚、幼崽得救的戏码,同时也有数不尽的家庭在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雌企鹅没有回归;雌企鹅回归了却发现幼崽已经死去;企鹅夫妇在到手幼崽时不慎将其冻毙……   另一对企鹅夫妇站在离安澜一家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和他们一起观察着大群里发生的骚动,一边看一边紧紧地贴在一起,眼睛里带着点恐怖和心有余悸。   绝对、绝对不能挤进去。   光是想想在这种成千上万规模的群体中弄丢幼崽可能导致的后果,聪明些的成年企鹅就不会在这时急着往企鹅堆里凑。   因为它们站得很开,也因为被转了手,安澜在吃饭时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企鹅爸爸的样子。   它看着非常高大,比边上站着的其他雄企鹅都要高一些,但它看起来也很瘦,细细长长的一条,干瘪了的模样。   除此之外,没有分别。   企鹅爸爸是高,但高大的企鹅不在少数;企鹅爸爸的嘴巴特别红,但嘴巴红的企鹅也不在少数……身处几千可能是几万只企鹅当中,安澜实在没把握仅凭外表辨认出它来。   于是她把这天接下来的功夫全部用在聆听父亲的鸣叫声上,知道自己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见到这位为她遮蔽风雪的保护者了。   而她拥有的时间甚至比想象得还要短。   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只是说了一小会儿的悄悄话,就在饥饿的驱使下踏上了赶往海岸线的旅程,途中和其他雄企鹅汇聚到一起。   它融入进去,就像一滴融入河流的水珠,顷刻就消失不见、再难找寻,它的离开是确定的,它的回归与否却是未知的。   安澜想知道这会不会是在这个世界生活的常态——   永远在等待。   等待着一场重逢,或者一次失去。 第227章   安澜的愁绪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消失了。   倒不是说她是个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或者什么的,只是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处于冰天雪地的南极、生存完全依赖于父母、而父母碰巧是一对笨蛋夫妻时,实在很难腾出手去为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担忧。   企鹅妈妈的带崽方式非常简单粗暴——   活着就行。   某天早上安澜在经历了差点被鱼肉卡死的绝境之后,又被尝试负重前行的老母亲晃落在地。雌企鹅摇摆身体往前走,艰难地跨过了幼崽的脑袋、脖子、背部,然后卡在了屁股上。   它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走不动道,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拖着什么东西往前走,约莫过了十几秒钟才恍然大悟,倒退着把她释放了出来。   安澜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贴到母亲身边,默默地蹲到脚爪上,默默地垂下脑袋,默默地自闭,然后默默地问自己——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在过去那么多个世界的经历中她碰到的父母好像都挺靠谱,即使是稍显冷酷的金雕夫妇也不会成为没有危险时最大的危险。   所以她前两天看到的眼神不是错觉吧。   当企鹅妈妈和企鹅爸爸碰面后把她从一双脚掌倒手到另一双脚掌的时候,因为爸爸舍不得,动作有点扭捏,给了妈妈更多时间低头来打量她,那会儿对方的眼睛里满是真真切切的惊讶和惊喜。   事后想来,要把那种感情用言语来概括一下的话,企鹅妈妈应该是在表达这样一个意思——   天呐,没想到爸爸真能把孩子养活啊!   安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把一大堆问题和感慨压在了脑海深处。   想必她真是这对夫妻的头一个孩子,其实它们俩的年纪确实不大,育儿经验不足也是正常的,只是要在这种到处都是致命陷阱的恶劣环境里从小自强让她实在是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往好了想……   至少还有大部队兜底。   笨蛋夫妇只要跟着同类一起活动,就不会错过赶路、觅食和转移方位的时机,也不会错过什么社交讯号,问题再大也大不到哪去吧。   安澜是这么想的。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真的真的做出了错误的估计。   企鹅幼崽普遍达到十天到两周大时就开始了最初的社交活动,由此来打下良好的语言信号和肢体信号基础,顺便发展一些朋友,以适应属于帝企鹅的群策群力的群居生活。   这个第一步通常是由母亲促成的。   企鹅妈妈们会在时机成熟时载着幼崽到处晃悠,一旦合适的社交对象就停下脚步面对面站好,放任两只小家伙进行试探性的交流。   说是交流,其实就是对着鸣叫,然后互殴。   安澜第一次看到其他小企鹅时还很高兴,因为她穿过来之后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以前还会观察观察环境,看多了就看腻了。所以当她和同龄企鹅面对面时,一种新鲜感促使她非常友善、非常热情地对对方点了点头。   那只小企鹅长得像从动画片里抠出来一样可爱,看到安澜上下摆动脑袋,它在片刻之后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还接连发出了稚嫩的“啾啾”声。   有那么一瞬间安澜仿佛看到了将来她们一起下海捕鱼的完美未来,甚至想着要给这位新朋友起名叫做“圆圆”,然而下一秒钟,圆圆就做了一次幅度超大的点头,嘴壳直挺挺地戳到了她的脑门上。   这是挑衅!   两只帝企鹅幼崽二话不说就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誓死要把对方的脖子和脑袋叨秃,战况越演越烈,企鹅妈妈们一边低头观察,一边随时拉架——   至少安澜是这么期望的。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到自己因为体型差距被对方压着打了一顿,又打了第二顿,不仅没等到自家老妈伸出援手,还等到了一堆加油助威的嘎嘎咕咕,气得她血压直线上升。   等到企鹅妈妈终于想明白是时候出面撑腰时,用的力气又太大了,本来咬一下脖子或者脊背让圆圆退缩就能解决问题,它这一下直接给人家怼到了妈妈的脚爪底下,糊进去半个身体,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灰蒙蒙的屁股和一条不停颤抖着的黑色的小尾巴。   安澜:“……”   妈!   你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一搞岂不是真要打架了吗!   果不其然,雌企鹅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幼崽,紧接着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同类,伸长脖子,勃然大怒,把鳍翅张得像两面扇叶,嘴巴里不停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企鹅妈妈虽然在判断介入时机上是个萌新,但在战斗力上出乎意料的跟企鹅爸爸是同一个类型,一样的莽,一样的头铁,一样的能打。   本次社交最后以两位母亲大打出手告终,两只之前还在打架的幼崽都看呆了,不知不觉就贴到了一起,颇为敬畏地观察着脑袋顶上的世界大战。   如果说这天安澜还是只是觉得自己的社交之旅不会那么顺利,那么接连数天发生的同类灾难让她彻底放弃了“撑腰”这件事,对老妈的期待从“可靠的后盾”变成了“您老人家还是看戏就好”。   没有长辈的帮助,她不得不自己振作,有架就打,打不过就躲,由此因祸得福,撕打水平直线上升,抗击打能力完全爆表,叨起鹅来又凶又狠,堪称胎毛毁灭者。   三周大时幼崽们被放出去跑着玩。   整个大群里的小企鹅按照所在位置自动分成了几十乃至上百个小团体,一群一群地凑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玩耍打闹,安澜顺理成章地成了附近小群的孩子王,每天不是在武力镇压这个,就是在武力镇压那个,腾出手来还能带着幼崽们打打群架,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但是风险因子并没有下降。   离群太远再也找不到母亲、在成年企鹅争抢中被杀死、幼崽之间发生冲突导致严重伤害……这些情况每分每秒都在帝企鹅大群中上演。   安澜曾亲眼看到一群幼崽打架时因为没有留意地形导致其中一只不慎从冰坡上摔了下去,虽然冰坡上下的落差只有一米左右,但是这只幼崽落地的姿势非常寸,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晚些时候它的母亲找过来,先是不停地尝试用嘴巴把幼崽扶起,然后又尝试把它裹在身体下面为它保暖,但一切行动都无力回天,只能愣愣地站在边上,站了很久很久。   在南极冰原才生活了不到一个月,安澜已经习惯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幼崽尸体,因为温度太低,它们都被冻成了冰雕,永远留下了死去时的模样,警醒着后来者此地有多么残酷。   好像这还不够似的,雄企鹅们在第四周伊始从海边赶回,队伍明显比离开时缩小了一整圈,只消看一眼她就知道接下来两周又会有相当一部分幼崽失去生存的希望。   因此当企鹅爸爸出现在视野里时,安澜高兴得叫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她鸣叫的声音太急促,刚才还在嘎嘎嘎的老父亲忽然卧倒在地,肚皮贴地展开了滑行,滑到上坡的阻碍才站起来,兴高采烈、摇摇晃晃地朝家里飞奔。   重逢场面是一段无比美好的记忆。   安澜只记得父母不停地说着悄悄话,用脑袋顶着对方柔软的胸脯,摩挲着彼此的鳍翅,又低下头来轻轻地触碰她的脊背。   当被交接班的雌企鹅出发远行时,企鹅妈妈就跟脚爪被黏在冰面上了似的,怎么都挪不动,一直等到最后一批企鹅踏上行程才恋恋不舍地同他们告别。   母亲离开后,一个新的考验出现了。   企鹅爸爸不知道安澜已经形成的社交风格,比起老母亲的手足无措,它似乎非常乐意介入冲突,幼崽群只要一发生追逐,就有两道视线戳在她的背上,仿佛要烧出两个洞来。   成熟的小企鹅怎么可以叫家长!   安澜毫不犹豫地带着自己的固定班底拓展了奔跑范围,一直跑到安全距离的极限才停下来,同“驻扎”在这里的另外两个幼崽小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嘴巴和鳍翅说话。   事实证明固定班底在天天挨她毒打之后是真的能打,因为它们都长得像黑芝麻糯米团子,所以安澜给起名叫圆圆、滚滚、团团,肥肥和胖胖,三只是女孩子,两只是男孩子,这支黑芝麻小分队在附近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每天都有小企鹅被小分队叨得难以招架,用最快的速度跑路。   它们跑起来时会把脖子缩起来,身体前倾,脚下踩着小碎步,看起来很像时驼背小老头,背后还飞着被叨下来的松散的毛发。   五周大时安澜已经成功占领了这块区域里最舒适的小雪坡,小雪坡算是个小高地,比边上高出一米左右,站在这里可以望见更远处。   虽然她不管朝哪看看到的都只有密密麻麻的帝企鹅,但偶尔也会有有趣的画面出现,比如说三只特别喜欢躺在地上的单身企鹅,比如说两只喜欢把脖子扭成舞蹈样的大企鹅,再比如说某只有点格格不入的企鹅幼崽。   安澜看到它纯粹是个意外。   或者也可能不是。   那天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催促她朝大群东面看,当她的目光落在东面一个幼崽小群身上时,精准无误地看到了其中一只幼崽。   它的个头特别大,但是看起来有点憨傻,不管边上的幼崽怎么撕打都不甚在意,打到它才会反叨两下,之后又陷入一种奇怪的无欲无求的状态,左脸写着“我在放空”,右脸写着“我要摸鱼“。   不知道为什么,安澜觉得自己的拳头有点硬。 第228章   安澜对这只小企鹅上了心。   它的风格实在和其他幼崽格格不入,而且总是给她一种奇怪的既视感,仿佛在哪里曾见过一样。起初她还担心是自己想多了,因为惫懒的企鹅幼崽每隔几步就能见到一只,但在经过整整一周的观察之后,她可以非常自信地说一句——   见过懒的,没见过这么懒的。   这家伙要不就是脑袋有点问题,要不就是有鬼。   会是诺亚吗?   年龄对得上,性格也对得上,安澜忍不住在心里抱了一点期待,每次踩到高地上去时都要对着那块区域张望一会儿,寻找更多证据。   到了第二周,她甚至尝试走到最大安全距离处用鸣叫声吸引对方的注意。   可是双方隔着百来米,中间到处都是喜欢聊天说小话的成年企鹅,还要在乞食、撒娇、吵架、发脾气的小企鹅,想把声音从这头精准传到那头简直是痴人说梦——要真能这样,也不会有很多幼崽宣告走失了。   于是安澜只能暂时按下试探的念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语言学习和社交信号学习上。   企鹅的语言非常精确复杂,它们有着数的概念,还有着对象的概念,科学家在分析中不止一次指出过这种动物会告诉同类在什么地方、有几只、什么动物。   一些研究学者甚至相信它们的语言结构能和人类的语言结构相提并论,遵循着完备语言体系的基本法则,并且有数百种不同的鸣叫声去填补扩大词汇量。   安澜学语言学得很快。   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学习某种动物的语言了,上辈子因为在工作站听得多了甚至还学会了点葡萄牙语。如果一直穿越下去的话,她十分确信自己最终会成为一个双重语言学家。   最妙的是——她能听懂虎鲸的语言。   天气变暖、冰雪消融、海平面上升之后,海岸线大幅度地朝聚居地推进,一方面方便了成年企鹅下水觅食,另外一方面也给帝企鹅大群带来了危险。   虎鲸就是其中一个危险来源。   某天晚上安澜从睡梦中惊醒,发现附近好几只企鹅都醒着,并且在警惕地侧耳聆听。她跟着听了会儿,意识到让这些企鹅紧张的声音并不是虎鲸要靠近冰面缝隙发动袭击,而是两个虎鲸群在吵架。   可惜企鹅接收声音的方式和虎鲸差别很大,某些音节她能听到,某些音节她听不到,要不然还能把这些对话翻译得更准确。   只是说真的。   非常真。   听了大半夜这两个家族谁应该为昨天发生的狩猎区域重合问题负责简直是一种精神折磨,到最后安澜都想跳下水去对着这些胖虎大吼大叫,告诉它们半夜三更扰人清梦的都是傻瓜笨蛋,而且十二头虎鲸还吵不过人家五头真的很丢脸。   然而……她不敢。   她只敢把脑袋塞在老父亲的育儿袋里假装自己带了耳塞,并且在这天剩下的睡眠时间里接连梦到三次虎鲸群之间的叽叽歪歪。   好在生活于一方面给人不如意时总会在另一方面稍微找补一下,又过了一周,当企鹅妈妈快回来换班时,接触“嫌疑鹅”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早上企鹅爸爸破天荒地没有跟邻居打闹,而是带着安澜一起朝大群内侧移动,直到把她引到其他小企鹅所在的地方。   被成年企鹅呼唤至此的幼崽差不多得有百来只,黑芝麻小分队和常常跟它们打架的几个小分队都在其中,那只看起来很呆的幼崽也被分到了这一组。   小企鹅们被要求贴成一团,摆出成年企鹅对抗风暴时的阵型,以方便本年度没有繁殖的看护企鹅对它们进行集中管理。   因为调整阵型时经历了一番挪动,还时不时有同类在推推搡搡挤来挤去,安澜转眼就把那只嫌疑鹅跟丢了,只能在站定之后拼命伸长脖子去重新寻找,很快就锁定了三只块头特别大的幼崽。   其中一只站在大团最外围,正不客气地用脑袋顶着一只瘦小的个体,想给自己挖出一条靠近内圈的道来,差点把人家顶得原地起飞。   ……太积极了,安澜想。   她在心里把这一只划掉,又看向另一只。   另只幼崽处于整个“班级”的中层位置,后面的在往前挤,前面的在往后挪,把它压得一会儿朝这边倒,一会儿朝那边歪,吃得这么胖也没用,整个就是一团毛茸茸轻飘飘的蒲公英。   ……太无力了,安澜想。   把这只也划掉,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只小企鹅站在整个幼崽群的中心位置,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塞进去的,这会儿它正跟掉进游泳池里拼命想浮出水面自救的人一样在企鹅堆里划动,脖子伸得笔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啊……这只倒是有点像呢。   安澜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外围,觉得短期内是进不去的,还不如等里外圈挪动轮换的时候再去接触,就先记下了它此时此刻的位置。   她本来还想记下对方的叫声,可是边上幼崽们在兴奋地鸣叫,父亲在殷切地叮嘱,就算想听也听得不是很清楚。   自家老父亲也在鸣叫。   约莫是意识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不用带着幼崽到处晃了,而且本来也该去海边觅食了,它对分离的接受度比第一次还要低。   如果企鹅爸爸是个人类,这会儿估计已经在抱着崽子嚎啕大哭的路上了,但它只是只帝企鹅,所以它能做的一切只有挺起胸脯气势汹汹地在幼儿园边上走来走去,和不存在的敌人隔空对线,有一次还差点和看护者绊到一起。   看护企鹅恼火地扇了扇翅膀。   安澜不是很确定她在瞬息间看到的算不算一个白眼,但她非常确定从对方嘴巴里发出来的嘎嘎声有一种怒气冲冲的讽刺意味。   在这只单身企鹅的注视下,企鹅爸爸像地上的冰雪一样缓缓融化,挺起来的胸膛慢慢缩下去,非常萧索地扭头走向了海边。   和它同时出发的还有其他的雄企鹅们,一些幼崽出于恐惧或者不舍会跟在后面跟一段距离,然后子在看护者和自家长辈的双重呵斥下调头折返。   唯有两只不太聪明的小企鹅追了出去。   安澜看着这些小家伙跌跌撞撞地跟在父亲身后,不管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消失在冰面的那一头,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它们的身影。   这之后就是无尽的等待。   在保护者数量急剧下降的同时,聚居地附近危险事件发生的数量却在急剧上升。   父亲们离开当天,三只贼鸥从海岸线附近飞抵企鹅群落上空,当时安澜刚刚找到机会从外围绕了个大圈去接近目标,一听到警告声就背后一凉,快速扑进了团体当中。   事实上,所有幼崽都在移动,把原本就紧的团抱得更紧,以减少看护者的巡逻压力,防备即将到来的袭击。   第一波攻势并不激烈,或者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烈。   三只贼鸥在盘旋了一小会儿之后快速落地,各自选中一个目标做了两到三次拖拽尝试,发现看护者看得很严格没有什么空隙之后,就把眼光放在了更加唾手可得的食物身上。   一个冬天过去,冰面上仍有不少幼崽的残躯,这些冻肉足够它们食用很长一段时间,前提是没有更多掠食者跑过来分润。   显然这个前提是无法达到的。   光是这一天安澜就前前后后在空中看到了十几只贼鸥,还被其中一只咬住脊背狠狠地拖拽了好几下,要不是看护者及时赶到,护住了她,恐怕早就被拖了个倒仰,成了它的盘中餐。   一直到所有掠食者都吃饱喝足,懒洋洋地站在冰面上晒太阳,她才谨慎地离开所处的位置,紧贴着最外围的幼崽,绕路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这一次没有什么东西在中间阻隔。   四十记心跳过后,安澜走到目标身后,得到了一个非常完整的观察视角。可能是她盯着看的时间太长了,对方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现在警觉地清醒过来,扭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个长久的注视。   她不知道正常幼崽能不能做到这么长时间的全神贯注,但无论谁站在这个角度都只能得出同一个结论:目标也在观察她。   养育它的父母肯定很有经验,带回来的食物也很多,说不定在每个环节都做到了最好,所以才能养出这种比同龄个体大整整一圈的幼崽。   如果不是知道对方的性格,身高体型差距导致的仰视视角还真能给它增添一点震慑力,然而此时此刻,安澜是一点都不害怕的。   她觉得自己不可能认错这种眼神。   而今唯一缺少的只是一个最终确认。   她晃动着鳍翅,思考着是直接往对方身上拍打一串节奏比较好还是贴着对方的耳朵鸣叫一段音符比较好,可没等她下定决心,这只小企鹅已经整个转了过来,热切地晃了晃脑袋。   帝企鹅幼崽是真的可爱。   大块头幼崽那就是成倍的可爱,增大了可爱的体积,这又是晃鳍翅又是点脑袋的差点没给安澜当场送走,不得不站在原地憋了一会儿,偏偏对方还美滋滋地想上凑,从头到脚写满了“速来吸我”四个大字。   于是……她没忍住。   那只小企鹅,诺亚,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背后是一堵鹅强,受到这种冲击,当场被从一只芝麻团挤成了芝麻饼,两只鳍翅颤颤巍巍地抖了抖,半晌,才绝望地叫了一声——   “叽!” 第229章   诺亚最后艰难地把自己撕了下来。   他没想到个子高大还有个子高大的坏处,换个小点的幼崽可能身子一矮就钻出去了,像他这样的简直是鹅上加鹅、前后为难。   不过身上有点痛,心里还是畅快的。   安澜和他有着一样的感受。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们两个相遇的第三个世界了,而且这个世界的穿越规律和上个世界的似乎完全一致,就好像那股无形的力量抬了抬手,把两条本该只有一个交点的线缠成了一股,在无尽的不确定的中制造出了一个确定。   一个锚点。   一个栖息地。   背后的意图是什么暂时还不明朗,并且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明朗的那天,但有一个同路人总归不会是坏事,在相遇的基础上还能相知、相伴,真是太好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彼此理解的眼神,诺亚往侧面挤了挤,给安澜让出位置,好让她靠在这个缺口上安全地同他说悄悄话。   不出意料,两个灵魂是同时穿过来的。   诺亚过来的时候正被爸爸揣在育儿袋里好好地护着,所以免去了像安澜那样受冻的环节,后来也一直被好好地喂养着,没遇到过什么大麻烦,鹅生最大烦恼不过是被同龄人叨一叨脑壳。   安澜说实话有一丁点羡慕。   这家伙虽然人佛了点,但这个世界手气不错,抽到了一把好牌——其实她自己的也不坏,笨蛋父母经验可能不足,爱意和付出半点不少,至少把她好好地养大到现在了。   不过这种来自长辈的庇护和照顾是沙漏里不断流淌着的沙砾,安澜在这天结束之前就把诺亚介绍给了黑芝麻小分队,知道这些同辈才是将来的族人,因为父母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   而那“总有一天”里的“一天”……似乎睁眼可见。   天气迅速回暖,幼崽迅速长大,安澜开始掰着不存在的手指头数笨蛋父母回家喂饭的次数,她甚至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抓紧一切时间同它们说话、玩耍,或者只是简单地靠在它们身上晒太阳,享受它们的陪伴。   因为帝企鹅大群站位的变化,在这期间安澜还见到了诺亚的父母。   那两只成年企鹅如她所想的那样稳重且经验丰富,花在彼此身上的时间很少,花在幼崽身上教他说话和社交的时间很多,安澜每每看过去,十次里面有八次能看到它们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而且一次比一次更专注、更依依不舍。   反观笨蛋父母……   明明幼儿园没开前它们外出捕鱼时总是脚底生根,幼儿园一开,夫妻俩可以同进同出一块去捕鱼、一块回来带崽,安澜的地位就直线下降,从心头肉成了腿部挂件,从早到晚都被迫听它们俩说悄悄话,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在哭笑不得之余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帝企鹅抚育幼崽真的很不容易,别说来回路上要冒的风险,即使一切顺利,产蛋和孵蛋本身就是对身体的损耗。   这不顾一切的付出最后得不到任何回报。   同为群居动物,它们不像大象或狼那样可以得到后辈的照顾和保护,亲辈企鹅和子辈企鹅的缘分只有短短的四到五个月,从孩子身上得不到什么,有伴侣支撑着彼此就是最大的慰藉。   不过安澜这段时间的黏人大概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的,笨蛋老妈和老爸每次捕鱼回来在幼儿园外面呼唤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在单身企鹅经过时它们还会故意挺直脊背,摆出一副看看我崽多么出息的模样,搞得她一度以为整个聚居地都再找不出第三只比它俩更能诠释什么叫“得意”的企鹅——   直到巢区里来了些不速之客。   起先只有三四只。到后来就变成了一大群。   公平地说,当第一只阿德利企鹅大摇大摆地撞进帝企鹅大群的时候,安澜并没有想到这些家伙将来会成为她屁股上的一根刺。   当时冰层才刚刚融化到底下的石头表面,天气很好,太阳很大,她正舒舒服服地靠在妈妈肚皮上睡觉,脑袋往下一点一点,忽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呱呱”,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从前面蹿了过去,又啪嗒啪嗒蹿了回来。   安澜睁开眼睛,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只个头还没她大的阿德利企鹅雄赳赳气昂昂地张开翅膀在企鹅群里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一边奔跑一边怪叫一边观察地形,好像在动什么歪心思。   事实也的确如此。   几分钟之后,这只阿德利企鹅就把目光放在了黑芝麻小分队里个头最小的胖胖身上,直勾勾地冲着那个方向小跑过去。   安澜的眼神瞬间一利。   此时此刻她还没有采取行动,因为胖胖就算个头小也是对比其他帝企鹅幼崽而言的,在这个时期大家都长到了八九十公分高,不说俯视对手吧,至少能做到平视。   黑芝麻小分队在同类打架中战绩还算不错,胖胖以往好像也不是什么胆小鬼,她刚刚睡醒有点困乏,就想先观察观察,没有第一时间加入战局。   结果接下来她就看到了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不过短短两分钟,胖胖、肥肥和团团三只小企鹅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被一只阿德利企鹅追得抱头鼠窜,哭嚎着奔向了各自的父母。   安澜:“……”   你们是不是在演我?   虽然阿德利企鹅名声在外,但是三打一还没打赢也太离谱了吧!这种架稍微勇一点也不是打不过的好吧!平常叨其他帝企鹅幼崽时那么凶悍,怎么一碰到光脚的就怂了呢!   可恶!   小弟被打这么惨丢的是她的颜面。   这下是再想睡都睡不着了,安澜气势汹汹地从父母身边离开去它逃它追插翅难飞的战局里助阵,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摆动着现在已经可以自如活动的鳍翅。   当距离缩短到几十公分时,她都快把两只脚掌踩成风火轮了,瞄准阿德利企鹅的脑袋瓜就准备照着那里来两下。   用翅膀糊人这个业务对安澜来说可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而且这会儿高度足够,于是那只正像好莱坞恶棍一样嘎嘎嘎笑着追逐幼崽的阿德利企鹅顿时感觉脑袋一痛,紧接着又是一痛。   它停下脚步,狐疑地转过身来。   安澜脚下正踩着这只企鹅看好要做筑巢地的石头堆,它大约时没想到赶出去一群帝企鹅幼崽还会再跑进来一只,而且还是看起来挺凶的一只,一时间有点愣住了。   双方进入大眼瞪小眼状态后,安澜抓紧空隙呼唤着自己的小伙伴,滚滚和圆圆立刻有了回音,刚刚被赶跑的三只小企鹅也在回头张望,而诺亚则冲得最快,不到半分钟就加入了战局。   他挥舞鳍翅的姿势是那么娴熟,又是那么眼熟,安澜只觉得不仅仅是阿德利企鹅的脊背在痛,自己的脊背也在痛。   在这样的感受中,她较劲似的加大了啄咬和扑击的力度,两只毛茸茸的嘴巴短短的幼崽竟然以多欺少占据了上风,把对手打得晕头转向。   阿德利企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非常识时务地撤退到了十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观察着,思考鹅生。   安澜本能觉得这事没完。   第二天上午她刚刚吃完小鱼,就看见昨天那只恶棍企鹅又叫了一个小伙伴——当然也可能是它的伴侣——现在是两只一起盯着黑芝麻小分队日常活动的这块区域。   难道这片石头堆有什么魔力?   还是说是这堆石头本身有什么魔力?   安澜边打架中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个个念头被提出,又被否决,然后有一个很早看见过的被写在书本角落里的知识点击中了她——   是了,没错,阿德利企鹅需要形状合适的石头来筑巢,在筑巢期间它们常常会去邻居那里搜罗石头,偷偷摸摸是常态,仗势抢劫是常有,偶尔还会用小企鹅不能看的行为做交换。   是很没有节操的企鹅了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难怪这两只阿德利企鹅要盯着不放,即使被驱赶了一次也不罢休,因为帝企鹅幼崽造成的伤害不痛不痒,而它们的同伴却在不断赶来、不断占据合适的筑巢区域……反正帝企鹅早晚要离开,越早守住这块地越好。   不是它们俩也会有别的阿德利企鹅过来。   想到这里,安澜就有点释然了。   她思考着要不要给这两只不打不相识的南极梗王让让位置,或者和它们达成一些大家谁也不要打扰谁自顾自晒太阳的协议,但是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因为脑袋里运作的东西太多,动作一慢,身上被叨了一口。   好家伙!   安澜气笑了,正准备顺势给对手来一嘴巴,却发现这一口似乎没叨实在,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攻击的速度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快。   于是她后退两步定睛一看,看到了——   绒毛。   一大口绒毛。   再低头看看身上,刚刚被对手叨到过的区域已经秃了,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底下露出来的其他大企鹅别无二致的皮肤。   安澜:“……”   阿德利企鹅:“……”   那天的战况最后非常“惨烈”。   整个分区所有的帝企鹅都看到一只小企鹅带着队伍把两只阿德利企鹅追出了九十多米远,一直追到它俩不慎失足滑到冰坡底下,狼狈地发出嘎嘎嘎认输声为止。 第230章   安澜为自己的绒毛哀悼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早上她从睡梦中醒来,刚刚把腰板挺直,就发现哀悼已经不管用了,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二十四小时无间断的超度服务,团购,量大从速。   她变成了一朵蒲公英。   蒲!公!英!   浑身上下都在发痒不说,好几块本来长得毛茸茸的皮毛现在都松垮垮地挂着,好像随时随地都要随风而去,最悲催的是翅膀,左边翅膀的下半部分已经褪出底下的黑色来了。   安澜知道身为帝企鹅肯定有这么一遭,但当这一遭真正降临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忍直视,更糟糕的是她无论把目光放在哪里都能看到相似的景象,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夸张——   所有幼崽都在变秃。   秃得各有特色、秃得五花八门。   圆圆的屁股秃了一块,尾巴可怜巴巴地在盆地中心甩动着;肥肥的翅膀后侧秃了一大块,而且两边秃得还很对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拍鳍翅的频率太高了;团团看起来像穿了件披风;滚滚看起来像穿了件马甲;胖胖更是只穿了条裤衩……   最离谱的还要数诺亚。   这只企鹅哪都没秃,就胸口秃了一块。   安澜实在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有帝企鹅幼崽脱个毛都能脱得那么有仪式感,硬生生脱出一个爱心来,但这并不妨碍她每次看到对方都有一种微妙的透视装的既视感,好长时间都没拿正眼看他。   诺亚嘲讽她得了“斜视”。   为此遭到了一顿久违的毒打。   安澜挥舞鳍翅、脚下生风,穿过整个分区追着他跑,一边冷笑一边发动袭击,没多久就在他背后开了个和胸前相差无几的秃斑。   这下好了。   转到前面是白色爱心,转到后面是黑色爱心,就连最挑剔的摄影师看了都得高喊一句“强迫症治好了”,再喊一句“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   当最后一只孵化时间最晚的小企鹅也开始褪毛时,聚居地的欢乐氛围就被离愁打断了,那天上午成年帝企鹅们都表现得很异常。   安澜立刻意识到分别的时候到了。   在她身边,母亲和父亲难得没有同彼此说悄悄话,而是一左一右低下头长久地注视着她,两只鳍翅用力抬起,虽然它们无法灵活到完全合拢,但从侧面看起来仍然非常近似一个人类世界中定义的搂抱。   安澜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帝企鹅的肚皮很有弹性,皮毛有点潮湿,但底下是温暖的,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这一刻感受到的爱意,更希望在渺茫的重逢可能性面前做出一次恰当的、好好的告别。   太阳升到最高点时,站在外围的大企鹅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聚居地,安澜和诺亚的父母也默默地踏上旅程,步入同伴的队列当中。   这一回走得很快,而且没有回头。   有幼崽呼唤着呼唤着就跌跌撞撞地奔向父母所在的方向,但它们没想到父母的态度如此决绝,有的板起脸狠下心,又是顶又是啄;还有的干脆当做看不到,肚皮着地快速滑离。   年幼的帝企鹅是无法追上成年帝企鹅的。   这一次无法追上,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去追上。   它们被留下了。   这天结束的时候,聚居地只剩下了在过去四个半月里存活下来的数千只幼崽,陪伴它们的唯有呼啸的冷风、脚下的碎石,还有气焰更加嚣张的阿德利企鹅。   失去了父母和看护者的支持,幼崽们很难在数量已经颇为可观的阿德利企鹅面前占据上风,不得不和幼儿园同学挤在一起,联手对敌。   即使如此,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仍然时不时会有一小群一小群的幼崽被火力全开的对手赶出领地,赶到没有气味标记的冰面上。   这些幼崽再也没回来过,和它们一起离开的还有始作俑者,安澜猜测这些流氓企鹅在扮演一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角色。   她这里的情况稍微缓和一些。   约莫有百来只幼崽挤在一块,都是平时喜欢打群架的小群,虽然它们会在凶猛的阿德利企鹅面前抱头鼠窜,总算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反击的勇气,勉强维持住了阵地不丢失。   但它们必须快速行为。   安澜比任何小企鹅都明白父母不会再回来了,长辈的彻底退出意味着食物来源的完全消解,眼下大家都在换毛,为游泳深潜做准备,正是该去海边觅食的时候。   长时间无所作为是危险的。   幼崽们每多在聚居地停留一天,它们肚子里的食物储备就会消耗一点,这里离海岸线还有些距离,如果一直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它们不得不饿着肚子踏上旅程。   饥饿意味着体力下降,意味着判断力下降,意味着它们更有可能在第一次觅食中犯错,把自己送进掠食者的血盆大口。   现在是振作起来的时候了。   她已经等待了三天,等到了大家都有点饿的时候,想必这时出现一个带头者施加影响,再来一点压力,就能把小团体像羊群一样带到正确的方向上去。   帝企鹅的天性时群策群力,换做平常安澜还没什么把握,但眼下周围的幼崽们都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她的计划大有可为。   果不其然——当最边缘的六七只企鹅率先挪动起来的时候,剩下的幼崽们自动跟了上去,最妙的是在附近徘徊的阿德利企鹅察觉到了良机,挥舞翅膀在小团体背后做着追逐和驱赶的动作。   一边在引,一边在赶。   整个群体都朝着海岸线的方向动了起来。   迈出第一步,后面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幼崽们跋涉的速度并不快,它们对从未发生过的长途旅行充满了好奇和警惕,每走一步都带着些不确定。   外面的环境比聚居地恶劣许多,冰层融化后,部分区域出现了崎岖的石子路,部分区域则出现了随时可能断裂的薄薄的冰架,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裂出了冰洞,捕食者就在这些洞口下方潜伏着,等待着任何敢于鲁莽下水的猎物。   辨认并避开这些危机耗费了安澜大量精力,所幸还有诺亚和其他同伴在边上共同分担。   有一次诺亚踩碎冰层直接掉到了海水里,等他手忙脚乱地从底下爬上来之后,整支队伍都因为这个突发事件改变了行进方向,避开了前方一大片潜在的地雷阵。   小团体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到海边。   在这三天里它们失去了八名成员,五名体力枯竭被大部队甩在了背后,等待着冻死的命运,三名则淹没在海水中,再也没有浮起。   幸存者们变得比以往更加团结也更加自信,大部分幼崽都是第一次见到海洋,它们呼吸着冰冷而腥咸的海风,观察着浮在海面上的大大小小的海冰,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   安澜也在观察水面。   从高处俯瞰海洋和在海里畅游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她知道鱼群就在地下等待着企鹅们去捕捉,她也知道头几次下水估计不会太顺利。   帝企鹅不像其他拥有固定居所的小型企鹅,能够在成长期受到长辈精心的教导和指引,它们能够依靠的唯有天性和本能——只有大约十分之一的幼崽能在第一年的捕鱼生涯中存活下来。   这个数据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安澜不得不谨慎,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身体结构尝试过下水捕鱼,而且身上的绒毛还没完全褪掉,无疑会在水里拖累游泳的节奏。   她想了想,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诺亚发出了一声鸣叫。   在三个世界的交心后他们对彼此的经历了如指掌,她知道他在前几个世界遭遇过的困境、积累下来的经验,他也知道她在前几个世界里获得的技能和知识。   安澜或许不了解企鹅该怎么活下去,但她非常了解该怎么不让企鹅活下去,她了解南极海域的情况,了解掠食者的狩猎习惯和缺陷,甚至了解部分掠食者的语言。   一如既往地,诺亚聆听并尊重了她的判断。   其他小企鹅就没这么耐心了。   因为站在最前排的同伴定住脚步,站在后面的成员慢慢地骚动起来。   它们倒也不是急着要下水,而是急着催其他企鹅下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相互怂恿,相互拍打,都希望别人先去试水,如果要倒霉的话,就让别人来成为这个倒霉蛋——   只要水里埋伏着的虎鲸或者海豹得到足够多的食物,剩下的幸运儿们就能安安稳稳地捕捉鱼类,太太平平地回到岸上。   所有帝企鹅都在这一块达成了共识。   它们依靠彼此生存,在岸上亲如一家,在水里各凭本事,不会去刻意陷害,不会去出手援救,救不及,也救不到,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捕食者无处不在。   强大、凶猛又耐心十足。   安澜自己曾经就是等在水面下的暗杀者之一,她非常明白掠食者,尤其是虎鲸,对企鹅的追踪有多么容易,对战术的运用又是多么娴熟。   岸上的帝企鹅总有一天要下水,而只要有充足的能量供应,虎鲸们就可以在水里一直等待,来回巡游。更何况这里离南极其他企鹅的繁殖地太近了,它们甚至可以一直不停地来回转移猎场,蹲完这个蹲那个,把这条海岸线变成风味美食一条街。   躲避掠食者是不可能的。   但是难以躲避不代表企鹅们无事可做。   首先——她可以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下水点。 第231章   帝企鹅是为数不多的只在南极活动的企鹅类型,因此它们也是对南极冰况和鱼群分布最敏感最了解的企鹅类型之一。   当然咯——这对幼崽来说是还没点亮的技能。   安澜注视海面时觉得自己注视着的其实是灰暗的技能面板,所有技能都需要场景触发,触发后还得实地升级,唯二金手指是一张版本更新前的资源地图和跟运气挂钩的敌情报警。   幼崽们站着的冰架边缘和海面有两米左右的落差,而且每时每刻都有大块小块的碎冰在崩解、松动、坠落。   一旦从这里下水,小企鹅们就必须在近海面做高速冲刺以换取腾空高度和远度,稍有不慎就很容易前功尽弃,白白消耗体力不说,还可能沦为掠食者的盘中餐。   但是太和缓的地方也不行,太和缓的地方没有甩开追兵的关键节点,要是豹海豹穷追不舍,又阴差阳错就差这口气,肯定会死得不能再死。   她看向两侧。   左边的地势越来越高……不适合,右边倒是有一片凹陷地,其中有接近十几米长的海岸线都处于一米左右的高度,似乎正正好。   反正都走到这了,就再走远一些吧。   安澜带着一串小企鹅往几百米外的豁口进发,有了自告奋勇的带(趟)队(雷)选手,幼崽们只是嘴上叽叽喳喳地喊饿,脚下却很实诚,一个跟着一个。   走到合适的下水区域边,安澜俯身又仔细听了听,确定在能捕捉到的范围内没有危险,就率先跳到了水中。   海水……很冰。   在整个身体被水浸没的时候她轻微地抖了一下,并且还有点小小的不适应,但很快,那些尘封三辈子的记忆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她意识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海水流经身体表面的感觉、穿进水中的朦胧的晃动的阳光、聚集起又分散开的鱼群……   但还有太多东西和往常不同。   游泳的方式,转向的方式,羽毛根部肌肉群的活动,本能指向的食物类型,眼中看到的画面,耳朵里听到的声音。   安澜再也不能用超声波开全景视图了,她也很难捕捉到一些过去能轻易捕捉的响动,取而代之的,一些过去从未被注意到过的信息以全新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填充到了脑海里。   帝企鹅在水中的听力等级让她大吃一惊。   如果说在陆地上时她的听力是十,那么在海水中这个数字被成倍成倍地放大了,此时此刻她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最微小的声音,并且本能地分辨出其中陌生的危险的部分。   对成年帝企鹅来说真正能构成威胁的只有虎鲸和块头大的豹海豹,或许这项听力技能被一代一代地传承发展下来就是为了帮助它们更好地躲避天敌的魔爪,同时还能为狩猎提供一些帮助。   不久之后,它也的确发挥了作用。   当时安澜正和同样一起在深色云雾般高密度的磷虾群里穿行,每隔一段时间回到海面上去休息、调整呼吸,在某次下潜时听到了一阵非常微弱的交谈声。   微弱,但是耳熟到亲切。   她只花几秒钟就确定了正在交谈的是某个南极B1型虎鲸群。虎鲸家族没有靠近冰架边缘,而是徘徊在外围的浮冰区,它们应该是在向亚成年传授制造海浪的技巧,“上浮”、“下潜”、“转向”和几个方位词被重复了无数次,期间还夹杂着某条雄虎鲸对能看不能吃的抱怨声。   浮冰型虎鲸以海豹为食。   安澜没有听到海豹的声音,无法分辨正在被当做教学对象的是威德尔海豹,食蟹海豹,豹海豹还是罗斯海豹……不过反正在南极活动的几种海豹难有能逃脱鲸口的,无非是被人类目击次数多和少的区别。   南极B1型家族的规模普遍很可观,因此它们在浮冰区猎场活动时制造出来的动静很大,对海兽来说就跟太阳一样醒目,会将附近意识到它们到来的个体统统往更远的地方驱逐。   海兽逃窜对帝企鹅幼崽来说是危险的。   被虎鲸追逐的海豹就像被海豹追逐的企鹅,它们心知肚明自己要确保绝对安全的方式只有上岸,可以是海滩,可以是冰架或者大块浮冰。   当年安澜和家族成员制造海浪从浮冰上击沉的海豹不知凡几,只要制造浪涌的次数足够多,中型浮冰也可以从中崩解,那种避难所对虎鲸群来说是非常不错的消遣,对猎物来说就是饮鸩止渴、死路一条。   原本海豹逃窜不关帝企鹅什么事,可这会儿幼崽们活动的范围正好挡在浮冰猎场和冰架中间,假使真有大海兽要从外面往里游,此处就是上岸的必经之地,必须提高警惕。   帝企鹅游泳速度很快,但还不够快,比不上豹海豹和虎鲸那么快,要从天敌手中逃生,算好提前量就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安澜毫不犹豫地发出了警戒信号。   她的信号发得非常及时。   大约才过了几分钟,一只体型庞大的豹海豹就出现在海岸线附近,悄然逼近了正在准备下一次下潜的帝企鹅家族。   因为接收到了危险信号,此时此刻漂浮在海面上的帝企鹅幼崽正在稍显生疏地把空气锁入羽毛之间的空隙里,好在弹射起步时加速上升,增加起跳的高度和远度。   豹海豹靠近时所有成员都做好了上岸的准备,险而又险地从海豹口中逃生,跑得最慢的那只还跌跌撞撞地在浮冰边缘绊了一跤,险些掉头又落回水里。   掠食者不太高兴地在海面上打转。   在它找到地方上岸之前,帝企鹅幼崽们带着首次狩猎得到的满腹食物朝着远离海岸线的地方前进,走到了适合稍作休整的坚实冰面上。   此后好几天,它们都重复着下水、上岸的流程。   安澜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和诺亚,在有余裕的时候还会给黑芝麻小分队和其他幼崽提个醒,即使如此,在短短五天时间内仍然有数只小企鹅死于豹海豹突然发动的袭击。   帝企鹅家族对这些失去保持沉默。   面对过生死,它们好像都不再是从聚居地里出来闯荡时的自己了,安澜甚至发现有好几只小企鹅加入到了监测敌情的行列当中,时刻准备对同伴发出警告信号——当然了,警告归警告,跑路的脚步还是不会慢的。   安澜越来越习惯于和同伴共同生活,不吃饭的时候就跟诺亚待在一起说海洋里的故事,还在对方的央求下答应了对他进行一些基本的语言教学。   帝企鹅的硬件摆在那,说大概是不可能了,稍微听听,能听懂一丁点就得了。   然而就是这个“一丁点”想做到也很难。   首先——他们碰到的虎鲸太少了。   学个英语还要看剧听歌说对话创造纯语言环境呢,学个鲸语每隔一阵子才能听到几句话可怎么行,安澜也没法给他学舌,纯凭记忆和悟性。   诺亚久违地感受到了脑细胞被烧光的绝望,因为太绝望了,以至于下次虎鲸出现的时候别的小企鹅都在连滚带爬往后跑,只有他一阵狂喜。   不过他不是唯一一个没有动的。   安澜在十几秒钟前就听到这头虎鲸发出的“嘤嘤嘤”,并从方言类型中判断出这是个南极C型虎鲸,吃鱼的那种,完全没必要跑。   这头胖虎头上尾巴下地顶开细碎的浮冰浮出海面,一直浮到小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做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浮窥姿势,估计是想看看远处冰层裂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再往里游一点,然后——   就和两只帝企鹅对上了视线。   虎鲸……很疑惑。   它被惯性拉着下沉了一会儿,紧接着再次浮出海面来窥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意料之外的观众,半晌,它翻身下去,尾巴激起一个漂亮的浪花,涌过冰面,滚到两只企鹅的脚掌旁边。   年轻人是真的很没有礼貌!   安澜忍不住嘎嘎嘎起来,带着诺亚退了两步。   对面这头虎鲸看着顶多也就十岁,正是活泼好动爱玩的时候,而且它明显时不准备自己孤孤单单地玩,脑袋栽下去还在水里发出长串的咔哒声,不是在摇人又是在干嘛?   开什么玩笑!   等它把整个家族都摇过来看热闹,万一冰面裂了两只企鹅掉进水里就要有去无回了,倒不是说C型虎鲸对帝企鹅能有什么恶意,只是虎鲸玩性大起来那可是毁灭性的大——有当年被维多利亚家族转晕拍傻的无数只海龟海豹为证。   一想到腾空二十米她就有点发憷,赶忙拉着诺亚又往回滑了点,等他们停顿下来再往后看时,从冰洞出来浮窥的虎鲸已经从一头变成了四头,然后变成了五头。   安澜:“……”   很难不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   然而她没想到这个家族好像真的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竟然在四天后特地走到下一个冰洞来吓唬他们,又在八天后排队从冰架边缘路过,气孔吹出漂亮的彩虹。   时隔百多年,安澜再次真情实感地为生活在南极的虎鲸群而酸成了柠檬,她想到当年感叹过的“直接出生在终点”这句话,又想到其实自己家族里也不乏这种愉悦党,深刻理解了为什么它们可以这么无聊,逮着一个乐子穷追不舍。   总算还有一件好事——   因为虎鲸游过的频率太高,豹海豹的踪影已经很久没有被看到了。 第232章   安澜在第九次碰到这些虎鲸时放弃了思考。   彼时小企鹅们已经对海洋环境有了基本的了解,各项天赋技能慢慢点亮,绒毛褪得最慢的一名成员也完全变作了“大人”模样。   它们准备好了。   按照帝企鹅的习性,接下来这个小团体会在更远的捕食区里活动四到五年,直到进入性成熟期后才会受到本能的召唤在繁殖季节赶往出生地,开启年复一年的来回奔波之旅。   远离地陆意味着更多危险。   远离地陆也意味着虎鲸家族能更容易地追上它们,以每三天一次的频率进行不受任何企鹅欢迎的“拜(搞)访(事)”活动。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圆圆和滚滚差点当场吓得心脏病发作,安澜跟黑芝麻小分队相处有好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听到它们尖叫成那个样子,蓝鲸听了都会自愧不如。   南极C型虎鲸家族很高兴。   这些家伙是故意并排浮起来的,而且浮得很慢,用一种震撼人心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背鳍,在下沉前张开气孔制造出完全没有必要的巨大的喷气声,幼稚程度堪比炫耀武力的大猩猩。   安澜真想说这都是“看烂了也玩烂了的伎俩”,可是鹅在海洋里不得不低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本来只有五头虎鲸的家族在完全集结后变成了十二头,看着特别瘆人,因此只要远远地听到响动她就会涡轮增压蹿上最近的浮冰——   直到所有海冰都融化殆尽。   夏天最热的时候,南极沿岸地区的极端高温甚至可以达到零上二十摄氏度,比曾经正常的气温高出三十度不止,不仅浮冰在消融,就连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冰架也在沉闷的响动声中不断崩裂,把大块大块的冰山推入海中,看着它们走向末路。   没有海冰,留给企鹅和海豹海狗等鳍足动物的腾挪空间就更小了,因为大量鲸鱼从维度较低的地方游荡至此,口粮的竞争也十分激烈,假如这种异常高温连年持续下去,将来某天安澜说不定能碰到南下的鲨鱼。   那是——如果她还有将来的话。   十二头虎鲸的拜访还在继续,犬牙南极鱼猎场和帝企鹅捕食区距离不远,它们吃完饭分分钟就能游一个来回,正好消食。   其出现频率之高,南象海豹看了会沉默,豹海豹看了会流泪,安澜看了会每天思考自己以前当虎鲸的时候有没有那么无聊。   次数多了,她甚至习惯了。   几个月前如果有虎鲸突然浮起来用脑袋顶企鹅肚皮玩,安澜可能会被惊得当场起飞,几个月后她直接躺平在海面上摆烂,甚至还能把诺亚的叫声和扑腾鳍翅发出的浪击声当背景音乐听。   好在企鹅都有处理海水的本领。   有意喝也好,无意中呛着也罢,进入身体里的海盐都会通过血液循环从盐腺里排出,留下生命所需的淡水,总不至于因为一惊一乍直接被腌入味。   不过南极C型虎鲸自己也有害怕的时候。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南极A型虎鲸为了追击小须鲸路过捕食区,这些庞然大物在进食完毕后还会在附近闲逛一段时间,迫使其他生态型的虎鲸家族主动回避。   它们是南极海域真正的王者。   只有安澜知道这些大家伙每次经过时都在闲聊,一会儿说今天的小须鲸怎么怎么不好吃,一会儿说隔壁A型家族又出了什么八卦,有年轻的还会吹吹牛说自己刚才战斗得多么勇猛。   游客们听不懂。   所以他们站在观光船上尖叫欢呼。   因为日照充足、气温较高、开阔水域提供了足够的航行空间,南极的夏季非常热闹。   这里过去可能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但在极地旅游业发展兴旺起来之后每年都有数万乃至十数万名游客造访这片所谓“最后的净土”,再加上科考队、探险队、纪录片摄制组等专业人员,海兽们再看到船都提不起兴趣了。   二月这天也不例外。   帝企鹅们在水面上晒太阳时看到了一艘白色的船,象征性地往岸边动了动,就没再管。安澜抽空瞥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上面载着的不是观察学者,而是纪录片摄制组,而且是奔着帝企鹅来的摄制组。   这倒有点稀奇。   众所周知,帝企鹅在繁殖季节最好追踪,大部分纪录片也拍摄于它们活跃在冰陆上的冬季,涉及到夏季捕食区日常的寥寥无几。   一来是因为捕食区面积太大,活动范围不固定,难以追踪,二来是因为剧情线不会有和后代的相处那么完整动人。   眼前这个摄制团队似乎有些不同的想法。   三个人类从船身边缘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一个黑白色的东西,其中一个伸出手臂指着前方,回头和另一个说着什么话,等那东西靠近后安澜才看清楚那是个看起来很像帝企鹅但是绝对不是帝企鹅的假道具。   说实话,它直勾勾地游过来还挺恐怖。   安澜觉得自己非常能理解恐怖谷效应是怎么一回事,诺亚也在往远处游,边游边发出短促的恼火的声音,其他小企鹅则没那么多想法,有的被吓到游开了一点,有的则好奇地扑腾上前去打量,和假道具眼睛里嵌着的摄像头对了个正着。   它装备的摄像机还不止这两台。   当企鹅群再次潜入水中觅食时,假道具肚皮底下还弹出来一个圆筒形状的深海摄像机,自带推进装置,潜得又快又平稳,一看就造价不菲。   安澜为摄制组真情实感地捏了一把汗。   估计这些野生动物摄影师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们选定追踪的幼年帝企鹅小群竟然有一群固定访客,还是特别顽皮、破坏力特别大的那种,很难说这个耗资巨大的高科技假道具可以坚持多久。   希望他们至少能得到一些相片和视频,要不然真就是白给,即使安澜几辈子没做人了都会为燃烧掉的项目经费感觉到一丝丝的心痛。   然而让她没想到也让摄影师们没想到的是,多组摄影机首先拍到的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南极地区虎鲸和企鹅极为罕见的友好互动,而是某些异常状况。   状况是在摄影机下水两周后出现的。   那会儿南极C型虎鲸家族有一阵子没出现了,曾经被虎鲸吓跑的豹海豹又开始在捕食区出没,威胁着帝企鹅的生存。小团体及时作出调整,在狩猎时增加了彼此之间的信息交流,位置靠外的成员对掠食者的关注度也在不断提升。   某天下午小企鹅们刚刚结束一轮海面小憩时光,集体潜入深水区去捕捉肥美的侧纹南极鱼,才一个猛子扎下水不到两百记心跳,安澜忽然听到了急促的警告声。   警告声来自落在最后面的两名成员,而且是一前一后出来的,听起来特别可信,小企鹅们本能地向四面八方逃窜。   它们一直游出老远才意识到这是一次假警报。   这种事紧接着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发出警报的都是固定的两只企鹅,让大家又是不满又是不安。   正巧帝企鹅们差不多该到岸陆上去稍作休整,安澜就趁这个上岸的机会好好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两只企鹅在上岸时都显得尤为笨拙,原地摔跤,似乎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岸上行走时更是跌跌撞撞,一会儿莫名往远离海岸的方向走,一会儿还会撞到同伴身上。   为了弄清楚原因,安澜不得不在小憩时分换位置贴近这两名成员,仔细观察它们身上的异常,从头到脚一圈又一圈看下来,好不容易才在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端倪。   视力受损?   的确,如果时视力受损的话就可以解释它们为什么老要在狩猎时发出错误警报,因为它们“看”到了出现在家族附近的掠食者,然而事实上掠食者从来没有出现。   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团体在短暂的休整后再次下水,其他企鹅都没有刻意照顾患病的成员,而是在叽叽咕咕传递完信息后毫不犹豫地制定了继续转移猎场的计划,在这种被半抛弃的状况下,这两名成员的生存几率已经是非常渺小了。   即使人类在观察也不会改变什么。   如果出现问题的企鹅数量很多,摄制组可能会伸出援手,因为帝企鹅其实一直在面对数量大规模减少乃至灭绝的危机,但是此时此刻出现问题的只是其中两只,恐怕他们不会为此打破野生动物摄影中约定俗成的不干扰原则。   诺亚在离开时有些沉默,那天晚上用很小的声音感慨了那么几句,但安澜更想知道同类视力损伤出现的原因,进而判断出有没有办法可以规避这种情况。   有形的敌人尚可以防备,无形的敌人根本无处着手。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被困扰到又有点焦虑,又有点毛骨悚然。   是小团体活动的捕食区有问题吗?   莫非这一带的海水遭到了什么化学物质的污染,所以让游过此处的海兽遭了殃?   可是如果是海水的问题,为什么其他帝企鹅都没有出现类似的症状呢?   比起其他帝企鹅,这两名成员的特别之处就是个头有点小。或许是孵化晚,或许是父母喂得不好,总之它们在发育期没发育好,因为没发育好估计免疫系统多半也不太健全。除此之外硬要说的话也只有它俩平常喜欢在换气时多逗留在海面一会儿晒太阳了。   ……总不能是太阳的问题吧? 第233章   “两只帝企鹅掉队了。”   摄制组长加布里埃尔清早就听到组员这样说。   多年在世界各地奔波的经历让他们早就习惯了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睡觉,南极站帮忙联系的科考船设备完善,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连最容易晕船的组员都睡得不错。   这段时间他们轮流监视着水下摄影机拍到的画面,每隔一段时间维克托还会穿好全套装备下水去进行人工拍摄,顺便给摄影机做做维护。   追踪帝企鹅的夏季生活是加布里埃尔一直以来的梦想,他是看着帝企鹅纪录电影长大的,小时候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然后”。   经过父母一整个冬季的辛苦付出,小企鹅们茁壮成长,在和父母分别后勇敢地踏上未知之旅,终于抵达海岸线,在人类的目送中游向远方……   然后呢?   然后——它们去哪了呢?   它们面对过什么危险,又得到过什么收获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加布里埃尔在长大之后踏入了纪录片制作行业,先是跟着给前辈们打下手,然后自己独立拍完了四部关于海洋和冰川的记录电影,积累了不小的名望。   名望对独立纪录片导演来说是件大大好事。   这一类纪录片的拍摄资金来源非常有限,早些年基本是导演自掏腰包,顶多再加上亲戚朋友的支持,只有那些特别有门路有名望的拍摄者才能得到其他赞助。   为了确保圆梦计划万无一失,加布里埃尔还联系了另外两名对帝企鹅感兴趣的摄影师,凑成了“拉赞助三人组”,风风火火地写出了一个包含几个分集、跟踪时间长达数年的拍摄计划。   最开始大家提出来的方案是把水下摄像机直接用安全黏合的办法黏在某只帝企鹅身上,或者申请许可给其中一只或几只帝企鹅装上定位器,辅以人工潜水拍摄。   可是阿尔玛提出了异议。   “黏合不够保险,定位器对海洋生物有伤害。”她在一次会议上说,“就算不考虑以上两个因素,我们也无法判断目标企鹅什么时候会被掠食者伤害,很容易变成赌运气的游戏。”   “总不能把整个群落都打上标记吧,”维克托说,“我们是去探索的,不是去搞破坏的,而且也没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靠近做标记。”   三人都有点发愁。   半个月后,红着眼睛的加布里埃尔挥舞着一沓纸冲进办公室,一口气灌下去半杯咖啡,告诉大家他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关系,联系到了专门做研发的机构,可以借用一组刚刚被投入测试的水下摄影设备。   这个型号的摄影装置可以识别预设目标并进行长距离追踪监视,操控分为手动和自动两档,续航时间长,潜水深度和速度让人发指,说实话加布里埃尔并不是很想知道它被开发出来的本意。   三名摄影师很快就踏上了行程。   他们来南极时是带着期望来的,期待着能解决一个困扰彼此许久的问题,期待着能填补上一块长期没有被填补的漏洞。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摄影机会拍到这样的画面——   “一号小群似乎把这两个同伴放弃了。”阿尔玛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我一直看着,有几只企鹅过去接触了一下,但是都没有停留。”   “疫病?”加布里埃尔问。   这是群居动物主动放弃同伴的常见原因。   他们都没讨论为什么帝企鹅小群会径自离开,而是更关注那两只被留下来的企鹅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某种会造成大范围影响的因素,就要联系附近的科考站了。   当天三名摄影师没有开船去追小群,而是待在掉队的企鹅边上拍下了尽可能多的细节。这些细节在两周后派上了用场,一名和阿尔玛熟识的专家发来邮件肯定了她的判断——   视力损伤。   随信发来的还有前几年被游客拍到又被研究组汇总的类似情况。短视频里的帝企鹅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在群体里打转,背景音中还有人在问这是不是感染了什么病毒或者有什么脑损伤。   但是专家们认为这可能是紫外线辐射的影响。   南极上空的臭氧层空洞是从上世纪开始就被披露的重大环境问题之一,当时全世界国家和地区联合起来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救行动,作为空调冷媒的氟利昂被逐步替代,遏制住了臭氧层空洞的进一步扩张,使它在此后数十年里处于一个起起落落但总体在缓慢恢复的状态。   这是人类在保护环境上的一项巨大成就,也是很久都没有被效仿的成就,盖因种种和科学不相关的力量在科学问题上占据了上风,使得不同区域再难撇开一切团结一致。   “但是臭氧层空洞……不是说一直在缓解吗?”维克托盯着已经不再有帝企鹅漂浮着的海面说道,“而且这群小企鹅出生才不到一年吧,一年的功夫就有那么严重的影响吗?”   闻言,阿尔玛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能本来就发育得不好。”加布里埃尔说。   其实他们都还有未尽的话。   南极的臭氧层问题是在不断缓解没错,可是所谓的缓解只是一张张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彩色图案,只是一条条“本年度臭氧层空洞在监测历史上排名第十三十四十五”的新闻,人类坐在不同半球的房间里庆祝着这个成就,并把它当做一个“已经被解决的问题”抛在脑后,过去几十年对南极动植物造成的影响和未来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会造成的影响……无人问津!   在这期间为紫外线辐射付出的代价是不可见的,不可知的,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某个平静的午后被家族抛弃,然后被一个浪花打到海面底下,成为掠食者和微生物的晚餐。   摄影师们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此刻出现在加布里埃尔脑海中的唯有曾经在大学学过的东西,唯有那些被老教授说起过的似乎只是在闲谈的感慨——   “古时候的人类相信什么呢?他们相信人的存在是地球的主宰,一切非‘我’的存在都是为了服务‘我’才存在的。罗马法说人与人是平等的,罗马法也说人与物之间是主客关系,是主人与奴隶的关系。”   加布里埃尔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超过五年的计划里拍摄到的画面也许会远远超出他本身的估计,这种环境变化造成的伤害估计不是一起两起,而是无数起。   他无法将时间逆转,也没有能力去影响世界上的几十亿人,但只要这部作品能记录下哪怕一件损失,能够影响哪怕一个人,哪怕能在一项新技术被发明时让发明者慎重测评对环境可能造成的影响,对他来说就是无穷无尽的宽慰。   阿尔玛和维克托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三名摄影师因着这次事件很是消沉了两天,坐在船上还总会因为自己的无力而做噩梦,好在他们还有彼此,还有回到科考站后碰到的科研人员当一起喝酒一起闲聊的同伴,支撑他们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月。   原本有百只左右规模的“一号小群”在被跟踪的这段时间里慢慢缩小到了八九十只,然后又缩小到了六七十只,在下水的头一个季度里,超过三成小企鹅被环境所淘汰。   留下来的小企鹅越来越少,摄制组在跟拍群体画面的同时也有余裕去关注每一只小企鹅的性格了——倒不是说他们三人都天赋异禀到能辨认出谁是谁,只是其中有些成员吧……它就和其他成员不太一样。   比如说:   有一小撮企鹅似乎自始至终都没靠近过摄像机,其中两只是主动远离,另外五只是被动远离,好像鳍翅被黏在同伴身边了一样。   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还能对什么感兴趣呢?   加布里埃尔的疑惑在三月底得到了答案。   当时他正和阿尔玛一起蹲在船舱里嗦泡面,维克托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冲进来告诉他们最好去看看监控画面。   两人走进去,刚一看屏幕,就看到了一张大脸。   准确地说,是一张大嘴。   好几条虎鲸围着摄像机不停地打转,其中两条似乎把摄像机当成了某种玩具,一边游一边拿脑袋顶,拿胸鳍拍,也幸亏它们的动作还算比较轻柔,这会儿只是监控画面看着摇晃了一点,要不然加布里埃尔已经在柜子里掏速效救心丸了。   “南极C型虎鲸。”阿尔玛说,“之前我经常拍到。”   这一生态型的虎鲸虽然被认为不吃企鹅和海豹,但却常常浮出水面接近它们,甚至会摆出蹲守的姿态,反而让人拿不准行动的方向。眼下摄像机离帝企鹅小群只有不到二十米距离,虎鲸游得那么近,每个摄影师都提高了警惕。   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好像跟他们担心的……不太一样。   那两头围着摄像机的虎鲸总算玩腻了,一摆身体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让开了前方的路。没有黑白色巨兽的遮挡,可怜巴巴的水下摄影机总算能加速向前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把帝企鹅小群里的场景展示给船舱里等待着的三个人类看了。   小企鹅们正在四下逃窜。   它们逃跑的速度快,追在身后的虎鲸却游得更快。   其中一头身上没什么伤疤、看起来挺年轻的虎鲸冲在队伍最前列,一边鸣叫,一边兴致勃勃地展示着嘴巴里的负重——   一条比帝企鹅还要大的鱼。 第234章   说实话,安澜有点想摆烂。   最近虎鲸家族一直没出现,可能是在寻找新猎场,可能是在躲避南极A型虎鲸,她还以为这些大家伙已经放弃调戏帝企鹅的把戏了,没想到念头才刚刚起来就惨遭打脸。   这段时间她的心情本来就很差。   那两只掉队的小企鹅毫无意外地死在了捕食区里,视力受损的原因仍然不能查明,安澜和诺亚几次讨论都没有定论,只能这也防那也防。   潜泳时间长了怕海水里有污染物,晒太阳时间长了又怕被强烈的紫外线所伤,甚至看到一些陌生藻类都要思考一下它们会不会对眼睛造成损害,日子过得是提心吊胆。   后来还是诺亚先放弃了。   他在某天吃饱饭后直截了当地对安澜说出了这么一个观点:帝企鹅平时要跟着群体活动,同伴没走,就算这片海水确实有污染也只能默默承受;再说太阳……谁还能防住阳光呢?又不是躲在海水里就吃不到紫外线,除非一直在深海潜泳。   以往面对这家伙的躺平哲学,安澜总是很有话要说,但眼前这种哲学听起来竟然非常有道理……并且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紧绷的心绪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了下来。   安澜被说服了。   因为心情好转,她看到虎鲸时也没那么自闭了。   既然在要命的事上都躺平,在短期内不会要命的项目上当然也可以躺平“享受”,反正不管他们逃不逃虎鲸都能追上,还不如抓紧机会搞搞鲸语教学,当做极地生活里的一点娱乐。   如果说诺亚在穿成企鹅前特别喜欢虎鲸的话,在穿成企鹅之后他对这种“萌兽”的滤镜就消失了,甚至开始追问鲸语里有没有抱怨的话。   局限于帝企鹅的发音方式,安澜绞尽脑汁也只找出了少数几个可以被大致模仿的词汇,从学会这些词开始,诺亚就从一只讲文明树新风的好企鹅变成了一只祖安企鹅。   无奈他的攻击没有半点作用。   虎鲸家族都没有在意,而且与其说没有在意,不如说还起到了反向作用。当它们听到有企鹅在模仿虎鲸的语言时,就连年纪最大的祖母鲸都一副喜出望外、两眼放光的样子,整天都浮在表层水域里围着企鹅打转……   那架势跟养猫猫狗狗也没有差别。   安澜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她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错觉,虎鲸是真的在把他们俩当某种好玩的小东西饲养,就跟当年被莫阿娜养过的鮣鱼和被其他虎鲸养过的海豚一样。   饲养,饲养,归根结底是要饲。   光这一个投喂的事就把安澜和诺亚折腾得死去活来。   倒不是说他们俩不愿意被投喂——都是从鹦鹉世界过来的,投喂这件事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吃白不吃嘛,自己去捕鱼还要耗费体力,有人愿意偶尔代劳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投喂在海兽这里还挺常见。   大概是因为食物资源丰富,野生动物摄影师在寒冷水域活动时常常有被投喂的事情发生,发生在南极的报道也屡见不鲜,这里从虎鲸到海豹甚至到企鹅好像都秉持着一个同样的观点:两脚兽是不会自己捕食的笨蛋,不投喂就会饿死。   所以不,问题不是这个。   问题是什么呢?   问题是这群虎鲸以前肯定没做过类似的事,还是第一次尝试建立跨种族的“关系”,年轻的虎鲸也好,年长的虎鲸也罢,自始至终从它们嘴巴里掏出来的食物都是那么“朴、实、无、华”——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企鹅能吃的类型。   众所周知,南极C型虎鲸专吃犬牙南极鱼,它们自己吃着好,就想着要分享。犬牙南极鱼体长通常在一米到两米左右,极端个体可以长到两米以上,竖起来可以藐视直立行走的帝企鹅,而后者吃东西……主要靠吞。   关键安澜还知道这种鱼特别好吃。   她以前吃过不少犬牙南极鱼,至今还记得那肥美到流油的细腻口感。这可是在人类世界里都被当做美食高价贩售的好货,捕捞都要受到严格控制,眼下就这么被摆在眼前,看得着却吃不着,实在是种精神折磨。   偏偏年轻虎鲸还不懂什么叫放弃。   当初在冰面上和两只企鹅“看对眼”的那头虎鲸总是叼着鱼拼命往前凑,一个劲地在他们眼前晃荡,有时候还会把鱼顶在脑袋上玩点花活,或者叼着鱼尾巴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两米长的鱼就这么随着动作被半抡起来,有一次还险些把边上经过的一只小企鹅拍晕在水里。   安澜回避了一次,回避了两次,最后忍无可忍,直接浮出水面装死。   得不到回应的年轻虎鲸半是疑惑半是失落,无奈地嘤嘤呜呜起来,好像一只淋了雨又被踢了一脚的大狗。眼见怎么展示都没有效果,它只能自己把鱼撕开吃了,边吃还边拿圆滚滚的小眼睛看向两只帝企鹅。血花在海面上绽开,本来就在逃窜的企鹅们顿时游得更快了。   恰在这时摄制组有了动作。   那位看着很精神的女性摄影师穿着潜水服从船舷小心翼翼地滑入水中,用正确的接近方式接近了玩耍中的虎鲸群,手里扛着摄像机。年轻虎鲸刚才感觉到的失落被一扫而空,它兴冲冲地靠近了两脚兽,张开嘴巴,用力抖了一下,从嗓子眼里抠出来半条没吃完的鱼尾巴就准备往摄影师脸上贴——   然后被当场躲过。   摄影师虚虚地推了一把,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吃的意思。   年轻虎鲸接二连三地遭到拒绝,这回它已经不是失落了,而是干脆生起了闷气,把鱼尾巴一叼就哼哼唧唧地游远了。   它离开后不久,其他虎鲸也慢慢地踏上了行程。   散开有一会儿的帝企鹅小群到这时才重新聚合在一起。   经过这段时间的追踪拍摄,它们对身后的船只和潜水员已经非常熟悉,胆子大的还会经常凑过去看热闹,甚至尝试互动。安澜还是人类时曾读到过著名纪录电影《帝企鹅日记》的拍摄经历,据说当时摄影组也和聚居地的一对企鹅夫妇成为了“好友”,这对帝企鹅每天都会走到镜头旁边去看他们拍摄,时不时还要啄啄这里,拍拍那里,最近时就站在离人类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帝企鹅也的确需要一点胆量。   特别是当夏季马上要过去、冬季马上要到来的时候。   进入四月之后大部分活跃在南极海域的适龄帝企鹅都开始追随本能朝繁殖地靠近,它们跋涉过几十公里的冰面,前去寻找自己今年的繁殖伴侣,幸运的可能会找到去年的老相识,运气不佳的则会另寻新偶,这个过程被诺亚戏称为“相亲大会”。   相亲大会和小企鹅没有半点瓜葛——   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瓜葛。   帝企鹅应对天敌的方式非常单一:警报响起后朝浮冰奔逃,同时祈祷自己没有成为被追踪的那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   数量多的时候灾难降临到某个个体头上的几率比较小,数量少的时候这个几率就会成倍增长。因为适龄帝企鹅都回到了陆地上,还停留在捕食区的只剩下尚未到达性成熟期的亚成年,活跃个体数量骤降,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压力。   生活在同一片捕食区的亚成年小群不得不向彼此靠拢以换取生机,然而这种聚集在分担压力的同时也给掠食者行了方便,最多的时候一大群几百只小企鹅边上同时围绕着六只豹海豹,随时随地都有红雾在海水中绽开。   安澜发现自己在本能地观察形势。   每次下潜时她都会特别留意所处的位置和下潜的时间,尽量避免靠近大群边缘,同时和诺亚相互照应,时刻准备着在紧要关头豁出去为彼此搭把手。但即使已经注意得不能再注意,这件事的主动权归根结底也不掌握在她手中,危险总会在进食时忽然出现。   那是四月中旬的某个下午,帝企鹅们同时下潜、在一个鱼群中穿梭,其中几只走得比较远,潜到了刚刚冻结起来的海冰深处,因为位置优势,它们也最早看到了从浮冰外侧朝这里靠近的掠食者,并且在第一时间发出了警报。   听到警报时安澜正追在一条大鱼背后,她果断放弃目标,扭头就跑。   在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个正在迅速靠近的巨大阴影,这只体型可观的豹海豹在大群中央绕了一小圈,搜索着合适的猎物,忽然,它眼神一定,划动鳍状肢直勾勾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游来,原本就凶悍的外观在海水中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要命!   安澜用尽全力朝海面冲刺。   同时在加速逃跑的还是附近的十几只小企鹅,大家争先恐后,都使出了所有力气,谁也不敢落在最后,谁也不想成为今天的天选倒霉蛋。   然而就是有这么寸。   才刚刚游到表层海域,安澜就感觉有个警报器在脑袋后面疯狂地鸣叫着。   掠食者来得太快,来得太致命,她几乎能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擦着脚爪咬合而过,带来一波混乱的扰动的水流。不必回头,那张恐怖的能张到160°的大嘴的图像就出现在了脑海中,或许就是下一次冲刺,下一次撕咬,这台杀戮机器就能取得战果!   正在这时,游在侧面的诺亚忽然放慢了一点速度。   同时有两只猎物出现在近处,其中一只似乎因为“体力不济”落得更近,这头年轻的豹海豹非常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就是这片刻的停滞给猎物挣出了方寸生机。   千钧一发之际,安澜终于跃出了水面。   进入初冬后气温降得很快,曾经完全消失的海冰在不断恢复,只是目前恢复的大部分区域都处于黏糊糊的海绵一样的状态,根本没法落脚,她必须找到一块足够结实的地方支撑体重,最好还是连成一片冻得比较厚的那种,否则随时可能被豹海豹从底下撞碎。   运气眷顾了她。   前方的碎冰似乎足够厚实 ,至少能让帝企鹅脱离海水。   但运气是也有限的。   这种类型的碎冰顶多只能扰乱掠食者的视线一小会儿,只要它用力探头就能拨开。   安澜狼狈地在碎冰堆中稳住身形,一边扑腾着鳍翅继续往前走,一边寻找更好的出路,大概命运也不想让她在这里停下脚步,就在冰堆外的海面上,有一个非常鲜亮、非常坚实的东西停在那里——   一艘橘黄色的充气橡皮艇。 第235章 【补更】   这艘大马力冲锋艇上载着一名探险队员和六名游客,半小时前他们从远处停泊着的极地抗冰邮轮上下来,准备踩着南极旅游季的尾巴进行一些自由观光和摄影。   因为今天天气很冷,原定同组出行的一对老夫妻干脆留在了邮轮上,另外还有一名游客不慎在餐厅崴了脚,冲锋艇就没有坐满。   带队的探险队员很是为他们感到可惜。   谁也没想到今天运气会这么好,冲锋艇刚刚开到浮冰区外面就碰到了一大群正在不断上浮下潜觅食的帝企鹅,这不比拍点呆站在岩石上的小动物惊险刺激多了。   游客们显然也颇有同感。   从看到帝企鹅开始他们的窃窃私语声就没断过,各种各样的拍摄工具更是举得老高,其中一个游客还因为太激动差点把相机甩到海里,好在有根安全绳挂在手腕上,要不然可是损失惨重。   此时此刻探险队员和游客都不知道今天还有更惊险刺激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约莫三分钟后,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股骚动。   离浮冰很近的地方窜出来四只帝企鹅,有的踩在了碎冰堆上,有的刚出来就又落回了水中,扑腾着朝岸边游去。片刻,又有十几只帝企鹅从不同方位浮出水面。   “有东西来了!”探险队员神色一紧。   他举着望远镜盯住混乱中心,游客们也在示意之下把相机对准了那片区域,两记心跳的功夫,一只帝企鹅从偏离五六米远的地方窜出水面,非常狼狈地攀在了碎冰堆上。   几乎和它同时间浮出水面的是一只油光水滑的银灰色海豹,脖子很长,嘴巴张得像什么恐怖电影里截出来的画面,探头就朝前方咬去。   “诶——!”   一阵细微的惊呼声在船上响起。   大家都是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的人,看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杀戮,看到流出来的血液和各种脏器,听到动物的哀鸣,在觉得刺激的同时果然还是会有点于心不忍,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把狩猎场景忠实地记录下来。   然而他们料想中的画面没有发生。   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这只帝企鹅用力向前一窜,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一次攻击,还把好几块碎冰推到了身后豹海豹的脑门上。   正当大家都在为生命的顽强感慨时,探险队员忽然叫了一声“小心!”,旋即把待在最边上的一个游客朝后一拉,在船舷上方留出了半米多的间隙。   三件事同时发生了——   被往后拉的大学生游客艰难地在后方稳住了身形,顺便还压破了背包里的零食包装袋,“噼啪”响了一声;   离他最近的两名乘客因为听到叫声下意识地后仰抱头躲闪,其中一个忘了自己还抓着手机,“咣当”一下把手机敲在了脑门上;   一只帝企鹅飞到了橡皮艇里。   一只帝企鹅,从海水里炮弹般发射起来,轻而易举地翻过了船舷边缘,直勾勾地冲进了人群中的空隙,鳍翅张得像船桨,肚皮和艇身接触,弹了一下,弹了两下,弹了三下,然后恬不知耻、堂而皇之地站了起来。   探险队员目瞪口呆。   有那么五秒钟,整个冲锋艇都陷入了寂静。   人们不是没读过企鹅或者海豹上船躲避天敌的新闻,随着海兽观光业的兴旺发达,这种事发生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可是视频里都是阿德利企鹅、帽带企鹅、巴布亚企鹅……而跳上这艘船的却是只帝企鹅。   说实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冲锋艇中了鱼雷。   这种诡异的念头大约出现了十几秒钟,就被近距离接触野生动物的兴奋感压过了。   大家都知道在南极没有许可不能主动接触野生动物,但并没有规定说当野生动物主动靠近人类时必须要驱赶,这只帝企鹅为了躲避危险跳上了贼船,自然难逃被围观一通的命运。   就跟按了暂停的影片重新播放一样,从探险队员到游客都在采取行为,为了避免吓到对方,他们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做活动幅度大的动作,但每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向前倾斜,试图把这只企鹅看得更仔细一点,拍得更清晰一点。   人人都在看企鹅,企鹅却没在看他们。   这只帝企鹅从跳上船的第一时间起就走到了船舷边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的碎冰堆,鳍翅也不动,尾巴也不动,看起来非常焦虑。   “那个是家人吗?”有游客小声问,“帝企鹅也有小团体吗?我还以为它们都是搭伙过日子的塑料同伴情。”   “可能是害怕了。”另一个游客说。   他们想想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上的帝企鹅刚刚才逃离豹口,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自己觉得安全了,回头看看混乱中心的状况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它是在为豹海豹的动向而忧心忡忡,这么盯着只是在警惕对方扭头往这游。   不过这也把他们的视线重新带回了碎冰堆上。   那里的追逐还在继续,一个跑一个追,浮冰不牢固,企鹅跑到有的地方时会因为碎冰排开忽然陷下去,跑到有的地方时却会得到坚实的支撑,让追击在后的豹海豹被阻拦几秒钟,它挣扎得很用力,不管情况再危急都没有放弃。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豹海豹没有再度钻出水面。   当人们都以为它已经放弃了追逐的时候,这只帝企鹅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朝着既定方向扑腾,很快就再次来到碎冰堆边缘、距离游客较近的一端,毫不犹豫地扎下了水。   “它在干嘛?!”有游客忍不住叫道。   为什么要下水啊?   豹海豹都走了,干脆待在碎冰堆上不好吗?   万一往水下跑反而把自己送到敌人嘴巴里要怎么办,水里可是一点阻挡都没有,企鹅的游泳速度也跟海豹的游泳速度没法比,这……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下大家都有点着急了。   坐在右侧的游客忍不住靠向船舷,还是探险队员喊了一声才把他们喊回来,省得船只失去平衡,游客们坐直了,那只帝企鹅却还靠着,半个身体都危险地贴在了船舷上方。   “那里!”忽然有人指向一个方位。   大约在离最后一次出水点不到一米的地方,豹海豹蛮力突破了碎冰堆,直接把整个脑袋露在了水面上,推土机般推着碎冰朝前游。这里大概是冰层最薄的地方,一路往前畅通无阻。   不过它只游了非常短的一段距离,就因为发现猎物并没有在冰面上出现再次潜入水中,这一次完全失去了踪迹。   没有。   海面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帝企鹅的踪影,也没有豹海豹的踪影。   又过了十几秒钟,豹海豹再次在碎冰堆里出现,这一次它直接出现在离另一只帝企鹅不到半米远的地方,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它的脚爪,然后一松口,脖子一抖,重新咬住了它的下半个身体,用力地把它往海里拖拽。   豹海豹更换了目标。   但是人们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因为在不远处又出现了第二起骚动,显然并不只有一个掠食者看上了这片聚集了大量猎物的猎场。   比起从未谋面的帝企鹅,大家都更关心刚才已经看了许久的那只个体,因为观察到了它挣扎的过程,似乎像把彼此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不确认到安危无论如何都没法好好地回转。   “不会被别的海豹阻击了吧?”其中一名游客担忧地问,“我总感觉船底下的水下有好多危险的东西……这里到底有多少企鹅多少海豹啊!”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船上的帝企鹅往后一退。   下意识地,靠船舷近的游客们再一次后仰,做出了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躲避动作,只不过这次大家显得有经验多了,不仅没人被手机砸到,还有人在船舷最边缘的地方观望,正好给没撞过足够高度、卡在船舷三分之二处的帝企鹅搭了把手。   众游客:“……”   探险队员:“……”   不是——你们帝企鹅还有组队碰瓷的吗?   所以刚才往水下走是在攒冲刺距离准备直接跃出水面跃到在场最安全的地方来吗?   本来冲锋舟上有三个空位,现在两个站着帝企鹅,其中一只正在着急地嘎嘎叫,另一只浑身发抖,尾巴边上还沾着红色血迹,太过巧合,以至于五分钟后人们还在频频往水面看,生怕会有第三只企鹅窜上来避难。   一直到海面上的动静平息下去,他们才把注意力完整地放到这两只神奇企鹅身上。   两只逃过一劫的帝企鹅正非常自觉地站在空位上,旁若无人地把身体挤在一起,双方都有点打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经历过生死。   因为挤在同一条船上,靠得最近的游客和它们之间的距离事实上只有不到一臂长,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和帝企鹅靠得这么近的时候,将来多半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好像还嫌他们不够激动一样,先上来的那只帝企鹅又朝人群走了一点,直到和最前面的游客面对面站着,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   这名游客险些激动得晕了过去。   后上来的帝企鹅此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叫,它走到另一名游客边上,顶着众人半是酸溜溜半是期待的目光,好奇地歪着脑袋去打量他的手机,在这个姿势下,双方贴得很近,非常近,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这名游客真的晕了过去。   半小时后他苏醒过来,用邮轮上非常贵的网络给自己买了一张彩票。 第236章 【160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是有想过作为帝企鹅的一生会怎样终结没错,但她能想到的顶多是在暴风雪中冻死或者在捕猎时被天敌咬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还有“在冲锋艇上被忽然晕过去的人类压死”这种选项。   一部分游客赶紧把病患扶开,又是在急救箱里找有没有嗅盐,又是大呼小叫着让大家散开点,需要更好的通风,另一部分游客则贴心地把背包和衣服挪开,方便她从地上翻身起来。   这时诺亚差不多已经快笑死了。   他竟然还有胆量站在游客旁边用同款震惊脸盯着安澜,好像刚才第一个走过去用互动表示感谢的不是他自己,危机解除前担惊受怕吓得坐立不安的也不是他自己一样。   一天贡献出两个黑点,安澜的心情不太美丽。   果然接下来半个多月诺亚都没有让这天发生的事过去,不是在日渐厚实的浮冰上模仿她那天跌跌撞撞摔倒的动作,就是在浮冰边缘模仿她一下子没跳上来中途被卡住的动作,由于太过讨打被揍了好几十次。   安澜很想说上岸失败有什么稀奇——   换只企鹅试试在被豹海豹追进生死时速的时候鼓起勇气放弃碎冰堆再次下水然后潜到合适的深度给弹射蓄力看看,从头到尾惦记着身后的追踪者,哪里有调整位置和姿势的余裕。   倒是当时重新提速后的诺亚可以趁着豹海豹在碎冰堆里打地鼠的时间重新入水做上岸准备,所以才那么顺利地一次就越过了不算特别低的船舷。   不过那天他们的确心有灵犀。   安澜在一瞬间看到想到的东西诺亚也想到了。   海面上确定安全的落脚点只有那艘橘黄色的橡皮艇,碎冰堆看似能让帝企鹅们脱离海面,其实根本就是掠食者的游戏场,站在上面就是赌命。   企鹅在岸上行走的速度本来就比在水里潜游要慢得多,那里还不是平整的冰面,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又不能肚皮贴地滑行,从出发点扑腾到岸上不知道要扑腾多久,掠食者可以直接露出水面破开冰堆,也可以在下方游泳跟随等待时机,随时随地都会摁响开饭铃。   反倒是放弃碎冰堆直接冲上橡皮艇更加安全,只要熬过前半段在水里的不安定,上去之后就可以完全放松了。   豹海豹不是虎鲸。   它们没有从水底直接掀翻一艘橡皮艇的实力,也没有直接跃出水面翻过船舷的能力,更不可能在附近还有许多猎物可以选择的前提下冒险冲进人堆当中。   所以安澜和诺亚在船上相遇。   她上船的时候雄企鹅的动作还是紧绷的,但是黑色的眼睛里透着一丝丝亮光,伸长的脖子也缩了回去,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样子。动物——包括人类,通过肢体语言来表达感情,有时候即使不说什么话,靠在一起站一会儿就足够了。   两只帝企鹅并没有白嫖,而是商量着用近距离互动付了船费,安澜还顺便看了会儿手机,她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游客会太过激动直接晕倒,导致自己在伴侣互黑大作战中怒失一分。   算了。   笑就笑吧。   几个世界下来她反正也早就习惯了诺亚“喜剧人”的作风,危难时分、紧急关头他们是彼此的后援计划,日常生活中他们却是彼此的黑料记录员、笑点挖掘机、后腿拖行者、内斗发动大师,这样也挺好。   不过诺亚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天气越变越冷,海冰凝结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帝企鹅大群一改夏季在海面上休息小憩的作风,狩猎结束后就会回到浮冰上消食调整。   冰面给它们提供了坚实的落脚点,也给它们提供了打架的基石——大家都走得太慢了,想像在海里时那样一发生冲突就光速游走是不可能的,只能直面风暴。   诺亚从穿越到南极至今就没打过几次架,难得打起来还是仗着爸爸妈妈孵得好喂得好体格大去碾压别人,技巧和决心近乎为零。   几百只亚成年企鹅站在一起,比他个子还高大的企鹅不在少数,安澜甚至还见过一只鹤立鸡群估计得有一点三米到一点四米的小怪兽,打起架来颇有挑战性。   帝企鹅对战以压倒和击退为主要目的。   诺亚和小怪兽在转移方位时一不小心撞到了,对方大概不是什么脾气温和设定,当场就伸长脖子张开翅膀凶猛地嘎嘎嘎起来,并且还在他身上叨了一口。   这一口肯定叨得不轻,就连比较佛系的诺亚都有点不高兴了,当场挺起胸膛扑扇着鳍翅反击。翅膀拍打在企鹅身上制造出来的声音噼噼啪啪的特别响亮,伤害可能不高,侮辱性极强。   两只雄企鹅因此结了仇。   每隔一段时间安澜都能看到他们凑在一起顶牛,脚爪死死扒拉着地面,恨不得直接踮起来,双翅张开,胸脯贴着胸脯,试图用体重和向前的势头把对手压垮。   诺亚仗着自己比较灵活,还几次三番地用蹦跳的方式去增加冲力,跟个炮弹似的直直撞到人家身上,往往能把它撞得脚下不稳,倒退好几步。   但是另一只小企鹅也不是笨蛋。   被同一招袭击的次数多了,它就能够准确判断对手起跳的时机,然后在对手起跳时重心下沉,仗着体重优势发动反制。   这样一来,诺亚就频频吃瘪。   安澜满怀喜悦之情地看着他一次两次三次被小怪兽撞飞出去,虽然每次都能及时调整身体使背部朝上,但也会因为肚皮着地而轻轻地在雪地上弹一下,再被惯性推着滑出去近两米远。   可恨没有摄像机,要不然她真想把这画面记录下来摆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   当然咯——   诺亚对自己的失败很有话要说。   他辩称这是因为自己习惯了用四条腿着地的动物身体打架,所以不适应这么高的重心,再说了,当年他做灰狼的时候不是也打得挺好、战绩斐然吗?他可是狼群的主战力之一啊!   安澜……想笑。   明面上她用嘎嘎嘎应和了一番,私底下开始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有意无意地把他绊倒,解锁摔倒图谱大全,以备将来嘲笑使用。   可是诺亚是什么人?   这家伙好像没有羞耻基因,不仅没有被老老平地摔的事实打击到,还借此机会练习滑行,滑出了风格,滑出了水平,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   有一回安澜在下坡时伸出鳍翅从背后拍了他一下,让他当场摔倒在地,结果他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熟练地从冰坡上滑了下去,到坡地又滑出了很长一段路,远远看着还有点像儿童公园里竖着个脑袋的天鹅船。   站在冰坡上的安澜有点怀疑鹅生。   慢慢地她也不出手搞事或者带团打架了,专注于在别人打架时看戏起哄,眼睁睁看着群架受害者的名单不断增加……   最后增加到了异种动物身上。   首当其冲的就是两脚兽。   冰面扩大后加布里埃尔、阿尔玛和维克托三名摄影师就很少坐船了,他们把大本营安在最近的科考站里,每天早上跋涉到亚成年帝企鹅常出没的地方来拍摄企鹅社交日常,顺便做做互动。   有时候摄影师团队现时还会带着科考队员或者研究员,这种日子里他们就不会和企鹅做互动,而是忙着调取拍摄记录,把一些问题拿出来和对方分享讨论。   这天上午也一样。   四个人类穿着厚厚的防寒服坐在迷你营地边上,加布里埃尔正指着地图和科考队员讨论附近的海冰变化,维克托在整理背包,阿尔玛则捧着个装满热水的保温杯。   近处有两只帝企鹅在进行一对一决斗,高高低低的尖叫声撕裂了清晨还算安静的空气,很快引起了其他企鹅的连锁反应。   阿尔玛抬头看了一眼,大概觉得这是企鹅群里每天都在发生的正常“社交”,于是又把头低了下去,边喝水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号,准备抓紧休息时间把细节检查一遍。   一页,两页,三页……   “嘿!”   维克托忽然在边上大叫。   其他三人被这一声吓得一激灵,放下手上的工作齐齐抬头,不看还好,一看简直是亡魂大冒。   只见刚才还是单打独斗的场面不知为何突然发展成了群架场面,亚成年帝企鹅们铆足了劲要证明自己的力量,个个都把脖子伸得老长,翅膀张得老开,恨不得从对手身上叨下一块肉来。   其中一个小团体显然已经落入了下风,它们被对手追得跌跌撞撞,竭尽全力保持平衡才避免了摔倒被压制的命运,但是这样一来它们就得不停地后退,根本无法坚守阵地。   退着退着,就退到了迷你营地边缘,退向了……撑着摄像机的三角支架。   四个人类刚刚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事,还来不及反应,就瞠目结舌地看着三脚架被一只疯狂扇动鳍翅想要扇死对手的帝企鹅撞倒,连带着上面的摄像机一起可怜巴巴地躺倒在地。   距离最近的帝企鹅下一秒钟就被掉落在地的摄影机绊了一跤,跟个掉到塑料盒里的摇摇沾粉果冻一样Q弹地和雪面来了次亲密接触,尖嘴顺着惯性插入雪中,拔都拔不出来。   另一只帝企鹅本想绕开,对手却趁此机会往前一撞,直接给它撞倒下去。获得胜利的选手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也绊倒在了撑开的三脚架上——“啪叽!”   片刻功夫,场内就东倒西歪地躺了一片。   科考队员:“噗。”   阿尔玛没注意保温杯已经歪了,热水不停地往地上流;维克托用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扶了扶太阳镜;加布里埃尔盯着被淹没在最底下的摄像机,感觉自己眼前一黑。   帝企鹅们还不知道刚刚那一下烧掉了人类多少经费,正在就着摔倒的姿势继续缠斗,翅膀扑腾得像在平地游泳,好不容易有两只帝企鹅注意到它们和人类靠得有多近,却也没有丝毫惊慌的意思,反而还威慑地嘎嘎叫着,生怕两脚兽会忽然插手拉偏架。   加布里埃尔真想说自己根本不会拉偏架。   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这些帝企鹅统统抓起来送去做巴西烤肉,然后再把第一只闯祸的家伙塞在屁股底下当坐垫。   群架散场时迷你营地里一片狼藉。   摄影三人组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绝望,以至于接下来好几天他们都没出现在冰原上,不知道是待在南极站里和科考队员们喝酒感慨人生,还是在连夜含泪数钱准备购置新的摄影设备。   安澜远远目睹了“悲剧”发生的全过程,这天晚上她和诺亚都没吃下几条小鱼,笑都要笑饱了,甚至过几月想起来都还会发笑。   半年时间让帝企鹅大群把摄影团队当成了一个自然界本身就存在的事物来对待,平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队伍行进时都不会刻意避开。   经过这一遭之后小企鹅们在活动时更加肆无忌惮,打着打着就会打到两脚兽附近,偶尔还会把当天营地里的东西拿来当遮蔽物,以至于有段时间摄影师都不愿意互动了,一看到有企鹅靠近就想提桶跑路。   半年时间也让安澜和诺亚喜欢上了这个团队。   野生动物摄影是需要爱意驱动的工作,要完整地制作一部纪录片更是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尤其当影片主题时讲述同一只——至少是同一批企鹅的成长故事的时候。   成长故事是非常难拍摄的题材。   大部分纪录片会选用多个“演员”出演同一动物不同时期的形象,因为人类很难用数年乃至数十年去追踪同一只动物,也不是所有动物都有运气活到寿终正寝。   上述导演至少是去实地拍摄了。   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制作方,他们会把曾经拍过的素材反复多次使用,并且在每次使用时随心所欲地拼接出不同的故事。   同一个镜头在某部影片里被解读成一种含义,在其他影片里又被解读成另一种含义,有时就连主角都会有变化。   安澜自己就曾看见过一个打架镜头在两部纪录电影里分别被解说成“雌企鹅争风吃醋”和“雄企鹅大打出手”的经典案例。   所以加布里埃尔的团队真的很了不起。   这群摄影师在这批小企鹅开始独立生存时出现在它们身边,中间出现过三人集体消失很长时间不出现的事,出现过只有一人在拍摄的事,但他们都坚持了下来,一直追踪着企鹅的行程,记录着它们的成长。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四年过去……黑芝麻小分队长成了经验丰富的大企鹅,也经受了不少损失,圆圆和滚滚再凑不成一对,胖胖、肥肥和团团也已经三缺一,安澜鳍翅上留了伤疤,诺亚缺了一根脚趾,小团体边上的两脚兽却始终如一。   终于有一天,这种生活迎来了一种质的转变。   那是一号企鹅小群成员普遍长到四岁半的时候,夏天过去,冬日到来,这一年它们没有像从前那样留在捕食区继续狩猎,而是在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的召唤下离开了海洋。   每只帝企鹅都清晰地听到了本能的声音。   它们攀上刚刚开始形成的浮冰,走过还没那么结实的海面,穿越超过二十公里的原野,带着风,带着冰雪,同成千上万只同伴汇合在一起,首次踏上了出生时曾踩过的土地。 第237章   繁殖地最大的特点就是吵闹。   今年来的帝企鹅很多,数万只企鹅被本能驱动着从捕食区走到这里,又被本能驱动着在抵达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呼唤自己的伴侣,甚至没有“浪费”哪怕一两个小时的功夫去休息。   大批帝企鹅同时鸣叫会造成很难控制的场面,摄影团队起初还绕有兴趣地讨论着不同企鹅鸣叫声的区别,但五分钟后他们就觉得有点天旋地转,十分钟后差不多要头痛欲裂,只能从背包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耳塞。   不仅他们觉得吵,安澜和诺亚也觉得吵。   在雪地上跋涉一周时间已经足够疲惫了,她现在看冰面都看得有点方向感错乱,但是不来不行,帝企鹅无法离群生存,往后每年她都得跟着到繁殖地来凑热闹,顺便在幼崽孵化后帮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们带带崽。   这就是单身企鹅的命运,“丁克企鹅”也一样——   虽然在他们两个出生前企鹅群里有两只雄企鹅抢鸟蛋孵的,有两只雌企鹅抢鸟蛋孵的,有单身企鹅抢鸟蛋孵的,就是没有两只功能完全正常也配对成功了的企鹅不要鸟蛋的。   安澜和诺亚对蛋的确没有兴趣。   帝企鹅产崽孵蛋真的很辛苦,繁殖季节开始时它们刚刚度过进食最频繁的夏天,是最肥美圆润的时候,结果生完蛋、敷完蛋,雌性和雄性的体型就会缩到原来的二分之一,不知道有多少消耗。   但是他们对帝企鹅幼崽充满了兴趣。   因为这些小家伙在地球上所有动物幼崽的可爱度排行榜里名列前茅,有这种近距离吸一吸的机会可真是太好了,反正又不用他们两个去养,投喂自有爸爸妈妈在嘛。   不就是带崽吗,她最会带崽了。   安澜一想到帝企鹅幼儿园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立刻就想大干一场,甚至开始审视周围路过的单身企鹅,向它们投去“怎么还没求偶成功”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也是亲眼看到才知道帝企鹅求偶有多麻烦。   首先要挺过繁殖地里的第一波呼唤——这个阶段大家会尝试呼唤去年合作的异性,知道双方有一定了解的话可以大大增加幼崽存活的几率。当然也有因为合作失败再也不想碰面的类型。   在这一波呼唤过去之后就是百花齐放的时候了。   还没找到配偶的帝企鹅会发出一种特定的鸣叫声,用人类的行为来类比差不多就是站在相亲广场中央朝四面八方大喊“本人单身现求偶,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有意者速来。”   这时候产生兴趣的异性就会走到它面前去近距离观察,紧接着询问一些关键信息,安澜耳朵里听到的大部分问话都是在问对方有没有养过崽,去年的崽养活了没有,一共养活过几只。   还挺……直接。   假如它们没有看对眼,异性就会默默离开去寻找下一个潜在伴侣,有时候两只企鹅分开分得不是那么体面还会莫名其妙地大打出手,安澜只能推测它们可能是刚刚侮辱了对方的养崽水平。   如果两只企鹅看对了眼,接下来就是培养感情的时刻,它们会做出种种特别的动作让对方来模仿,有时候是上下点头,有时候是歪脑袋,有时候是左右晃头。   也有的配偶比较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上来就直奔重点,当着无数同类的面演鹅片。   安澜和诺亚边上就有这么一对。   这两只帝企鹅在那里进行小企鹅不能看的活动,可是进行的时候好像碰到了一些艰难险阻,不是踩着踩着忽然滚落在地,就是本来要叨在别人脸上做固定的嘴巴差点叨到了别人的眼睛里,其过程惨不忍睹,雌企鹅看了沉默,雄企鹅看了流泪,很难不让人思考它们是不是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五岁鹅。   说实话安澜都有点想给它们加油鼓劲了,但是她害怕自己一开嗓子就会造成对方的第二十七次失败,于是只能在边上默默旁观。   这是比较文明的角落。   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不太文明的事情出现——某些单身鹅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抓住别的小年轻正在试错的时间就冲锋上阵,准备干些不仅小孩子不能看还容易被逮到牢里去的坏事。   抢亲操作几乎注定会发展成死斗。   本来就在经历挫折的原配雄企鹅勃然大怒,朝着欲行不轨之事的家伙就是一记猛啄,雌企鹅跟着也是一记猛啄,这两下肯定非常痛,后来者当场就嘎嘎嘎起来。   三只企鹅都在拍打翅膀,噼啪噼啪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简直像个坏掉了的螺旋桨,它们本来是在二打一,打着打着打出了真火,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打谁,纠缠在一起栽到后面去了。   安澜:“……”   她是真的会被逗笑。   然而看戏看多了也会觉得无聊,她跟诺亚两个既没有必要去找配偶,也不想进行什么造鹅活动,直挺挺地杵在相亲广场当中仿佛两根没有感情的电线杆,又仿佛是超市清仓降价区里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但一直在被大爷大妈挤的迷茫青年。   繁殖准备期很长。   在这期间帝企鹅们仍然会时不时到海边去捕猎进食,他们肯定得找出点事情来做,总不能干站在冰面上什么事都不干天天光一边观察一边感慨“噫竟然这样”,“哇还能这样”,“天呐怎么这样”吧。   诺亚从目睹抢亲环节开始就陷入了沉思。   安澜想了片刻未果,干脆用鳍翅拍了他一下,就是拍的力气有点大,差点给他糊地上。诺亚扭头不太高兴地嘎了一声问她想干嘛,但是没有挥舞鳍翅反击,应该是多多少少也觉得无聊了。   不知道人类会不会跟过来,他们也不敢直接在雪地上划线开始下棋,就连敲代码交流复杂信息的次数也很少,总体来说比较谨慎,最好是能找到一些帝企鹅做也不出格的动作来玩耍。   诺亚观察了一会儿边上的几对新婚夫妇,期间又给某只似乎特别有魅力的吸引了三只雌企鹅为它打架的雄性让了道,省得被战斗波及,最后视线定格在一处地方。   他看看那些企鹅,又扭过头来看看安澜,犹犹豫豫地鸣叫了一声,意思大概是觉得别的企鹅都在玩配偶模仿游戏玩得很开心,问她想不想玩。   换个别的时间安澜可能就拒绝了。   同步游戏什么的看着就有点憨,她强烈怀疑自己玩起来之后会显得更憨,而且如果面对面玩她就要同时应付成年帝企鹅多少有点憨傻的正脸和诺亚总是带着几分憨傻的眼神,说不定会当场笑出声来,输得倾家荡产——   她已经在花式跳水比赛里欠了一笔六条小鱼的账,在“肚皮着地最多弹几下”比赛里欠了一笔九条小鱼的账,在溜冰比赛里欠了一笔十二条小鱼的账了。   然而无聊是万恶之源。   安澜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此时此刻走过去调戏摄影师似乎又有点残忍,考虑到他们前些天刚刚因为突如其来的互动受惊失去了一只这会儿可能正在南极海里沉底的羊绒针织帽。   那还是只澳洲产的帽子。   她衷心为那只帽子祈福,谁能想到一只从最热地方诞生的帽子最后会葬身在最冷的地方呢?也不知道产出这些羊绒的咩咩在做梦时会不会梦到结了冰的大洋……   诺亚撞了她一下。   安澜甩开这些杂念,慢吞吞地走到他对面,非常有礼貌地先做了一个低头的动作。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难度,每只帝企鹅从孵化开始就懂得该怎么用摇晃脑袋来辅助传达自己的意图了,无论是乞食还是挑衅,无论是高兴的时候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它们都会把脑袋甩得像挥鞭一样迅速有力。   诺亚轻松通过第一关。   他做出的反击动作挺礼尚往来,是一个向左上方扭脖子并倾斜脑袋的动作,看起来满腹疑惑、满脸问号,特别像在问要不要充钱。   安澜决定在第二关加大难度。   她先是向左弯下身体,然后又右弯下身体,鳍翅一直紧紧贴着肚皮,没有放出去保持平衡,全靠身体上的其他部位在用力。   诺亚也不甘示弱。   模仿完毕后他在第二轮加了一个动态造型,一边有节奏地往前走,一边把脖子有节奏地朝左右两边扭,这副样子不是马上可以去蹦迪,就是再给他配个车内环境背景马上可以去演摇头晃脑的金·凯瑞三人组。   安澜大受震撼。   两只企鹅你来我往,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打了十几轮,有输有赢。总体上诺亚输得比较多,他一开始在输侧纹南极鱼,后来就开始输乌贼,最后还输掉了一次呼叫外援顶替参与虎鲸游戏的机会。眼看欠债还清还有余粮进账,安澜就从半心半意状态变成了全身心投入状态,恨不得当场发明出一套帝企鹅广播体操。   灵感随着轮次增加慢慢耗尽。   在第二十七轮时,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动作可以做,就想看看其他帝企鹅有什么发明创造,最好是比较有难度不容易被轻松模仿的那种。   幸运的是目前还处于繁殖季节的初级阶段,边上到处都是刚刚看对眼或者看对眼才没多久的配偶,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在通过同步率游戏增进对彼此的感情,做出来的动作也不一而足。   从大群左侧看到右侧,看了得有几十对,安澜终于找到了可以模仿的目标。   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只雌企鹅正在做一个非常舒展的向后竖起鳍翅的动作,在竖翅膀的同时把脑袋往下沉,从肚皮到脚爪则仍然保持着直直的状态,尽管它看起来有点胖乎乎、圆滚滚,但做动作时的架势却比天鹅还要优雅。   这只企鹅的配偶就比较……谦虚。   雄企鹅可能这辈子都没想过把要怎么把鳍翅往后张成这个德性,此时此刻出现在它脑袋里的大概也不是这样做真好看,而是这样蓄力的话打起鹅来肯定很疼。   但也不能让老婆失望啊。   于是它只能努力把鳍翅往后伸,因为浑身上下都在用力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不停地向前踩着小碎步。可是都这样了两根鳍翅还是和生锈似的卡在了半道,最后只能挺起胸脯,企图混淆挺胸和背手之间的差别。   一直在看的安澜:“……”   顺着看过去的诺亚:“……”   他们都被这种浑水摸鱼、指鹿为马的精神震慑,眼睛一眨不眨地朝那个方向直勾勾地盯着,半天说不出什么话也做不出什么动作来。   几秒钟后,雄企鹅察觉到了异常。   它放下鳍翅转过身来扫视一圈,紧接着锁定了他们俩,鳍翅放下的速度瞬间变慢了。虽然企鹅脸上通常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对方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安澜和诺亚却同时移开了视线,一个开始低头检查脚爪,一个开始假装四处看风景。   现在是傍晚时分。   边上都是吵吵闹闹的情侣。   好长时间没有捕鱼肚子很饿。   所以她真的不想打架……或者是单方面地挨打。 第238章 【修】   加布里埃尔很快习惯了在繁殖地的拍摄生活。   每天早上他都会带着组员跋涉三公里到预定地点去搭迷你营地、架摄像机,然后等待着那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傍晚收拾东西回归大本营。   帝企鹅进入性成熟期后拍摄计划也进入了第二阶段,影片主线其实已经完成了,现在只要拍到企鹅抚养幼崽、幼崽长大后进入海洋的画面就可以完成一个前后呼应的循环,所以这个阶段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   和一号小群的帝企鹅们相处超过四年,看着它们经历风霜雨雪,最后只有二十几只幸存下来,即将成为父母,加布里埃尔又是激动,又是不舍,关心都要溢出来了;   又因为其中一些企鹅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并且在求偶期走得很远,平时也不会主动往迷你营地跑,他的这份关心眼下也只能落在几只比较有主角相的企鹅身上。   问题在于他可能太关心了。   用阿尔玛的话来说:“整天到晚就像巨海燕一样在它们头上盘旋,私底下可能还有张记录表,里面写满了一号小群成员求偶失败和【哔——】失败的次数。”   当然咯,有些企鹅好像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烦恼。   “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还是一号和二号真的有点奇怪?”某天加布里埃尔这么问道,“它们从几个月大开始就形影不离了吧,但是我们好像从来没拍到过什么亲密行为。”   “定义‘亲密行为’。”阿尔玛干巴巴地说。   “你明白的。”加布里埃尔朝侧面正在上演鹅片的两只企鹅努嘴。现在他仔细想想,明明这一号和二号是离营地最近也最好认的,却从来没被拍到过任何类似的行为。   “或许发生在晚上。”阿尔玛随口说道。   “或许是在镜头转掉的时候。”维克托也说。   “或许。”加布里埃尔说,“但是一号和二号是绝对主角,而且是最好认的企鹅,如果什么都没有,我们要在解说词里写什么呢?某些帝企鹅可能有严格的节育计划’?”   阿尔玛和维克托一人给了他一个假笑。   当时他们都没担心这个问题,尤其是半个多月后雄企鹅们开始为孵蛋做准备时二号也跟着去准备了,愈发证明了组长是在胡思乱想,此时此刻没人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摄影师们当然不会知道,安澜怂恿诺亚去参与“准爸爸培训活动”只是想欣赏他出丑的样子,还为此押上了自己接下来两个月三分之一的渔获。   准爸爸培训是繁殖地的五月主题活动。   所有毫无孵蛋经验的新手爸爸和部分有孵蛋经验的老手爸爸会自己动手制作企鹅蛋大小的雪球,然后把它们揣在育儿袋里练习。   安澜称之为“真实世界雪地罚站模拟器”。   虽说他们俩今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无中生蛋的,但是这种新鲜活动可以消解长时间挂机造成的无聊,何乐而不为。   诺亚起先坚称自己不会去做“这么蠢的事”,并且对周围一圈雄企鹅的行为表现出了无视,十分不屑的样子,非常性格的样子,但在安澜的不断怂恿下还是犹犹豫豫地踏出了尝试的脚尖——然后玩得不亦乐乎。   制造雪球这一步是他们共同完成的。   边上其他帝企鹅有走到雪坡附近去刨一块下来调整外形的,还有直接在雪地上从零开始推雪球的,安澜和诺亚商量了一番,觉得最近的雪坡都有点远,不如直接开堆,还能搞一场“谁的雪球更圆”比赛。   喙真的没有手那么好用。   安澜低头在地上跟铲车似的铲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堆出来一个总体棱角分明局部坑坑洼洼的“企鹅蛋”,而诺亚则堆出了一个绝对不是蛋的东西,那玩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点像一整坨拍落在地压扁了的冰淇淋球。   两个聪明人陷入了沉思。   最糟糕的是,因为他们盯着那两个“企鹅蛋”看的时间太长,引起了附近其他几对夫妻的注意,十分钟后,至少六只企鹅围了一圈在那里看热闹。   其中一只雄企鹅在离开前友好地啄了啄诺亚的肩膀,另一只雄企鹅——小怪兽——则非常骄矜地提起育儿袋,任凭一个椭圆形的雪球从两只脚爪中间滚落在地。   安澜为诺亚感到非常骄傲,因为他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嫉妒,没有当场跳起来啄人家脑壳,也没有把雪球糊在它脸上。   但是——因为他们是坚强的人类,他们才不会认输。   经过了半天的刻苦练习,诺亚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成功制造出了一个相对正常的雪球蛋,在赢得比赛的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接下来持续了整整五天的死亡尴尬时间。   事实证明孵蛋是项技术活。   诺亚在怎么把雪球完好无损地塞进育儿袋这关就卡住了。   企鹅蛋出生后必须马上被放到温暖的地方,假如在转移过程中或者在孵化过程中触碰到冰面,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钟,都可能导致孵化失败。常规流程是雌企鹅和雄企鹅贴近,双方合力用嘴巴把蛋拨到雄企鹅的爪面上,然后后者提起育儿袋,身体后仰,顺势把蛋滚进去收好。   安澜就看着诺亚在那里痛苦面具。   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拢共试了十二次,不是跟她在交接的过程中嘴巴打架把蛋冻死,就是在抬起爪面收纳的过程中把蛋滚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最后好不容易成功放进去了一次,又因为觉得育儿袋里塞东西有点古怪,直接给她表现了一个原地飞升,又是扑腾又是跳,弄了半天没弄出来,干脆扑倒在地把雪球压得粉碎。   安澜:“……”   得亏他们俩没崽。   眼前这玩意不比笨蛋老爸笨多了。   因为搞了一下午活动,这天晚上他们都困得很早,就没花时间去看星星,诺亚把睡前说小话的时间全拿来给自己辩解,坚称不是他的悟性问题,是雪球太松散。再说了,不也有很多雄企鹅在练习中吃瘪吗?   这话——安澜倒没法反驳。   有些雄企鹅在相亲时说自己去年养活过幼崽,但用雪球一试就显得当初好像是在说大话,今天一天聚居地里笑话百出,她甚至看到一只雄企鹅明明揣着蛋,可是蛋的下半部分都贴在雪地上,雌企鹅低头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缓缓站直了身体。   安澜觉得那一瞬间这只雌企鹅肯定是在思考鹅生,并质疑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繁衍合作伙伴。但是配对都配好了,现在也没法忽然更换配偶,接下来几天它只能更加勤快地盯着雄企鹅练习,直到后者能完全把雪球收进育儿袋为止。   ……看来当男妈妈也需要天分。   模拟孵蛋活动开始五六天后,聚居地里就陆陆续续开始有雌企鹅产蛋了。   估计是有某种信息素或者类似因素的影响,第一只产蛋的帝企鹅和最后一只产蛋的帝企鹅之间只有不到五天的时间差,而后者也正好赶上了最后一批次出发前往外海捕鱼的小群的尾巴。安澜和诺亚离开得比较早,跟的是第一批次,其他求偶失败的单身企鹅也大多在这个批次里。   因为入冬的时间还不算特别长,从聚居地走到海岸线的路上只遇到了一次暴风雪。又因为毕竟入冬有一段时间了,大部分地区的冰面冻得很结实,没有什么从海里来的危险,以雌企鹅为主的大部队顺利赶到了海边。   此时捕食区里的豹海豹还没就位,下水捕鱼相对比较安全。   每只雌企鹅都在不断地下潜、上浮、再下潜,抓紧这段安全时期补充繁育对身体造成的亏损,它们知道再过一周,不,再过几天,附近海域就会遍布掠食者的身影。   安澜和诺亚仍然照应着彼此,在非常近的距离共同狩猎。   眼下他们也只有彼此。   繁殖地聚集是帝企鹅一生中的转折点,原本它们以出生时的小团体为单位活动,团体中雌性和雄性的比例是很协调的,但进入繁殖季节,首先要经历一次群居,然后是前后脚的别离,原先的小群几乎注定会被拆散,形成某一性别占据绝对上风的新的小群。   比起家族,安澜认为小企鹅外出闯荡时的关系更像是同一批次的毕业生,它们要面对的是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的别离,和父母的别离,和孩子的别离,和配偶的别离,和同伴的别离,帝企鹅能够参与的永远是其他帝企鹅部分的人生,这也使得它们的氏族关系事实上并不紧密。   等到所有雌企鹅都抵达捕食区后,安澜才看到后出发的圆圆和胖胖的身影,于是两鹅小分队就变成了四鹅小分队。它们两个都非常瘦削,身体有点干瘪,游泳也没有之前那么迅捷了,好在企鹅的体重下得快上的也快,经过两个月的不断补充,它们又变成了和名字匹配的样子。   踏上回家之路时是八月。   此时冰架上的气温已经非常低,帝企鹅们需要穿越二十公里路回到聚居地,随时随地都有被暴风雪吞灭的危险,即使不下雪的时候风的速度也足以把地面上的雪粉吹成遮蔽视线的迷雾。安澜紧紧跟随着前方的同类,并敦促诺亚跟在她身后,现在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在旅程中走散。   忽然,帝企鹅大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   走在前面的雌企鹅忽然停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   在那里,有一个朦胧的身影。 第239章   一只孤零零的帝企鹅。   这是安澜在风雪中看到的东西。   它从不断行进中的大群里脱出,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样,缓慢但是坚定地朝着远离既定路线的方向走去,从羽毛根根分明的状态逐渐变成轮廓模糊的黑色斑块。   紧跟在这只企鹅背后的还有十几名成员,旋即是更多成员,原本两三只为一排、多的地方十几只为一排的长队顿时被分成两股,让处于后方的企鹅陷入了困惑当中。   不过这种震惊和困惑持续的时间很短。   企鹅有独特的认路方式,科学家们认为那是一种对磁场的感知,而表现在身体上就是“冥冥之中的召唤”,不需要跟着队伍都能独自确定方向。   一些企鹅及时调头回转,但打头的那只企鹅却仍然在向远方行进,无论同伴怎样呼唤都没有做出任何反馈,径直走向矗立在地平线尽头的庞大冰山。   安澜感到一阵颤抖从脊背上滑过。   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行为。   如果说企鹅大群就像一班又一班列车,这趟列车一生都只会在捕食区和聚居地之间来回行驶,除了生存环境被破坏导致的被迫迁徙,它们本不应该走到外面的任何地方去。   前方是冰山,没有海洋提供食物,没有同伴提供温暖,离群索居者的命运几乎是注定了的,可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自寻死路吗?   因为即将到来的忍饥挨饿时光而感到压力?   还是说在海中捕鱼时受到了什么细菌的感染?   帝企鹅们沉默着。   就像看到疯子的人类一样,它们会为同类做出的怪异举动感到困惑和恐慌,也会为即将发生的死亡感到沉郁和悲伤,无论这只企鹅出于什么原因决定离开,结局都不会改变——聚居地里将有一只幼崽默默死去。   而注定要死去的幼崽已经太多太多了。   原本能活着从海里上岸的帝企鹅数量就比交配季节刚结束时下海的帝企鹅数量少了一小半,回家的路上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不断减少。   掉进冰洞被海豹袭击,坠下雪坑爬不上来被同伴抛弃,哪怕是最常见的暴风雪在每次来袭时都会抛下几具尸体。   成年企鹅有厚厚的皮毛和脂肪层组成防寒机制,也有抱团取暖这个途径做杀手锏,但大群里不是每只企鹅都处于良好的健康状况当中。   疾病会使它们虚弱,旧伤也会。   安澜亲眼看见一只雌企鹅倒在暴风雪到来后的头一个小时里,事后再去看时才发现它的死因:这只企鹅曾在海中受到过海豹的袭击,背上有一处巨大的伤口,皮毛完全掀开,裸露的肉变成了红褐色。   以往她只能在笨蛋父母外出觅食时不断祈祷,希望它们能度过一重又一重死劫平安回归,现在轮到她自己走这条路,才知道能一次次回到家人身边的企鹅有多么幸运。   也正是因为这样,安澜和诺亚在回到聚居地后都没去看夫妻团聚菜市场的热闹,而是第一时间找了个雪坡滑雪撒欢庆祝,玩累了才挪到大群边上蹲成两个肩并肩的黑白团子。   此时周围还是一片鸡飞狗跳。   找到伴侣的帝企鹅忙着交换幼崽,有的帝企鹅夫妇在为死去的幼崽哀悼,还有的则在为养崽失败大打出手。   圆圆和胖胖揣着鹅崽走到他们身边,安澜低头看了看两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企鹅,发觉它们真的小得可爱,鳍翅跟个玩具一样在寒风中哆嗦。妈妈也舍不得多放,提起来让她看了一两秒钟权当炫耀就又严严实实地把它们盖好了。   一直到傍晚时分聚居地里才大致安顿下来。   安澜和诺亚所处的位置在大群边缘,这里离摄影师们新搭建的迷你营地最近,离排队认领家属的队伍也最近,能清晰地看到被剩下的雄企鹅们。   这些企鹅爸爸几乎是在等待一个奇迹了。   它们站在小雪中,因为长期忍饥挨饿已经显得有些体力不支,但它们也知道现在找不到配偶的话等待幼崽的只有死亡,所以仍然在不断抬头、低头,发出响亮的呼唤声。   第二天中午,又一批雌企鹅从海边回归,从队列中领走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家人团聚的雄企鹅们一下子卸下了重担,可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海边觅食,但仍有相当一部分雄企鹅没有听到熟悉的叫声。   雪花在它们肩上脊背上堆积起来,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把黑色的羽毛染成了白色,远远看着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   第二天傍晚,最后几十只雌性回来了。   在那之后接连两三天,安澜再也没有看到一只雌企鹅从捕食区的方向回归,而那些仍然处于等待之中的雄企鹅似乎也到达了极限。   它们中的一部分开始发出绝望的呼号声。   这是一种特定的响动,只有当父亲决定抛下幼崽离开时才会用这样的声音来进行哀悼,但它同时也给了失去幼崽的父母一个介入的契机,相当数量的帝企鹅在朝大群边缘靠拢,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领养幼崽的模样。   领养的成功率……很低。   刚被孵化出来的幼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从脚掌到脚掌的交换,但凡落在雪地上,再捞起来基本就没有活路了。   失去配偶的企鹅爸爸们虽然会在接下来几天里陆陆续续抛下幼崽去海边觅食,但抛弃和转交完全是两码事,辛辛苦苦孵了两个月,怎么可能做慈善,主动把幼崽给别的企鹅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合作去完成无伤递交。   眼馋幼崽的领养者们只能在被丢下的小企鹅中碰运气,有生命力顽强的说不定可以等到救援,生命力较弱的基本刚被抛下没多久就会死去。   安澜和诺亚开始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很遭罪。   因为距离寻亲菜市场太近,他们在一周内看到了无数幼崽小小的冰冷的尸体,在零下数十度的气温中迅速结为细节生动的冰雕,光是看着都让人于心不忍。   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   最糟糕的是来自同伴的痛苦。   作为黑芝麻小分队中硕果仅存的几只企鹅之一,肥肥的运气不能算差,但光看这个繁殖季节,它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   从雌企鹅回归的第一天一直等到雌企鹅回归的最后一天,它一直都站在离安澜他们很近的地方,不断呼唤着自己的配偶,呼唤着,呼唤着,鸣叫声里饱含的情感就从焦虑变作了绝望。   孵蛋两个月,亲眼看着幼崽破壳,看着它在脚面上颤抖、在育儿袋里呼呼大睡,感受着血脉相连的心跳,但却无法把它留住,这对新手爸爸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肥肥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喂给孩子吃了,但又舍不得把它放下来丢在雪地上死去,好像要丢下来的不是一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块血肉一样,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觉得可怜。   而且它站得离他们太近了。   近到可以听到每一声呜咽,看到每一个举动。   诺亚从第二天开始就自以为很隐蔽地在往肥肥脚爪上瞅,确定那只幼崽还在动之后才会收回目光。安澜实在不能责怪他心软,因为就连她自己都在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   相知相伴这么多年,他们不需要开口就能明白对方此刻的想法,但是他们也都明白这个想法能不能实现是不确定的,是要看缘分、看天意的。   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密同伴,肥肥也不会就这么把幼崽交出来,如果安澜和诺亚表现出想要抚养这只小企鹅的迹象,它肯定会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跑开,一旦跑远,小企鹅就连一星半点的生存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他们只能等待。   一直等到第五天,肥肥表现得异常焦躁,从早上到中午都在不停地张嘴想喂养小企鹅,但它什么都吐不出来,甚至因为过分虚弱还差点闭上眼睛睡着。   它知道自己别无他法。   这天下午,肥肥依依不舍地将揣了两个多月的崽子丢在雪地上,扭头离开了聚居地。   在它转身走出几步后,诺亚以一种百米飞鹅的速度两步跑到小企鹅旁边,嘴巴一勾,爪面一抬,育儿袋一放,就轻松熟练地把它从地上捞到了暖和的皮毛内部。   说实话,当时他们两个玩模拟揣蛋游戏时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派上这种用场。   现在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只刚刚被爸爸丢下的崽子摆脱了冰冷的雪地,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但暂时好像也没有死掉,只是不停地发抖,脑袋垂得很低。安澜低头看了看小企鹅,又扭过头去看了看正露出关心眼神的圆圆和胖胖,最后还是张嘴笼住它的嘴巴,吐了点鱼肉出来。   小企鹅嗅到食物的气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挨饿到极限后忽然有了能量补充,再加上身处温暖的地方,受到年长者的照顾,这只幼崽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刚才那副垂死的模样也渐渐消失了,在进食完毕后它甚至发出了细弱的鸣叫声,一个劲地往育儿袋里缩。   诺亚被逗乐了。   他歪着脑袋低头往下看,然后和同样歪着脑袋的安澜对上了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交流着。   ——没想到这只崽子的命出乎寻常的硬啊,接下来怎么办?   ——放着不管会死掉吧。   反正肥肥都把最艰难的孵蛋期扛过去了,既然无聊的话……要养养看吗? 第240章   怎样照看一只企鹅幼崽?   用育儿袋,用食物,用语言教学——然后再加上成吨的耐心。   从接手这只小企鹅开始,安澜和诺亚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生活状态,懒觉也不睡了,鱼也不摸了,比赛也不开展了,全部精力都花在了“不把孩子养死”这件事上。   从零开始饲养帝企鹅幼崽和直接接手帝企鹅幼儿园完全是两码事,后者可能只会导致偏头痛,前者却会成年企鹅头痛胃痛脊背痛,到处都痛。   才刚刚过去五天,幼崽已经经历了三次危机。   第一次是诺亚的错。   为幼崽取暖的成年企鹅本不该在晚上睡死,而是必须时不时检查它的位置和健康状况,但新手爸爸对此毫无经验,直接陷入了梦乡。幸好小企鹅感到寒冷不断挣扎,才把养父唤醒过来,当时它的下半身已经漏到了雪面上,全靠两只鳍翅扒着脚爪勉强停止住了下落的趋势,大概更喜欢自己有尾巴的样子。   第二次则是安澜的错。   因为眼下没有大部队出发去捕猎,必须等待这波雄企鹅回来之后才能跟团出发,所以她和诺亚商量干脆熬一熬,她先喂两个礼拜,诺亚再喂两个礼拜,这样就能赶上大部队的进度,和其他帝企鹅保持一致,始终处于集团的保护当中。   于是安澜就开始了自己的花式吐鱼肉生涯。   反刍是项技术活,而且说实话不太舒服,但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个,最大的问题是她在狼世界里做的反刍是吐到地上,在鹦鹉世界里基本上没喂过幼鸟,现在要嘴对嘴喂饭,业务……离熟练差了十万八千里。   第二天下午安澜准时喂饭,正常情况下她吐出鱼肉之后不能完全放掉,应该含在嘴里让幼崽自己来啄,但是她一下子没叼住,把一大坨鱼肉整个塞进了对方嘴里,差点就酿成了惨剧。   经过这两次惊险遭遇,新手父母稍微对养小企鹅这件事有了点深入了解,不由得吸取经验教训、更加谨慎小心起来,勉强坚持过了四天。   直到第五天。   第三次危机严格来说是他们两个人的错。   小企鹅在被收养之后一直表现得很胆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声音来表达自己的需求,也不会在育儿袋里乱动或者尝试出来看看外面的风景,大部分时间就是自己缩着,要不发呆,要不发抖。   安澜私底下觉得这有点像弃猫效应,即被抛弃过一次的猫咪在回到主人的怀抱时会变得特别乖巧,害怕被再次抛弃。   诺亚则是觉得自己正揣着条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个小时在震动的减肥腰带,如果这玩意能发电,估计半个聚居地都能被照亮。   为了让幼崽放松一点,顺便庆祝一下它竟然成功活了四天,两只大企鹅就商量要不要让它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毕竟这两天除了空气湿度上升之外总体天气不错,过两天倒是可能会有暴风雪。   他们本打算慢慢来,由诺亚小心地把育儿袋提起来一点,安澜则用脑袋帮助幼崽保持平衡,然后在几秒钟后把嘴巴撤走。   一开始万事大吉,幼崽也对蒙蒙亮的世界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好奇,鼓起勇气往外面探了探头,口中发出细小的鸣叫声。结果安澜在“观光”结束时撤得慢了一点儿,诺亚又放得快了一点儿,直接让她眼前乌漆墨黑,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小企鹅惊天动地地“叽”了一声,差点整个从育儿袋里飞了出来。   安澜:“……”   诺亚:“……”   两只大企鹅一只讪讪地拎起育儿袋,一只讪讪地把幼崽又推了回去,扭头就看到圆圆和胖胖正朝这里投来还诡异的目光。   同样在叹气的还有纪录片摄制组。   过去两个半月里加布里埃尔经历了心情上的大起大落,先是守了一整周连个企鹅蛋的影子都没见着,再是在觉得今年看不到养崽希望时突然整了一出领养,悲喜交加,搞得他连续好几天都在仰望星空。   摄影组拍到了领养的全过程。   当时镜头正好对准的是那个角落——左边站着一只没有和妻子团聚马上要放弃幼崽的雄企鹅,中间站着一对无所出的企鹅夫妇,右边站着两只正在和幼崽互动的雌企鹅,再没有比那里更适合拍摄鹅间百态的地点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固定视角,在雄企鹅离开后加布里埃尔才能捕捉到小企鹅被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瞬间。   他们不仅仅拍到了两只正在抢救幼崽的帝企鹅,拍到了两只正在低头围观的帝企鹅,还拍到了已经走出二三十米正在回头张望的帝企鹅。   这张照片可能会斩获动物摄影年度大奖,但在画面被记录下来的那一刻,加布里埃尔完全没有思考它价值几何,满心都被同情和喜悦占据了。   当天晚上三名摄影师庆祝了一番。   可是没过几天他们就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小企鹅是被收养了,但两名养父母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一副随时随地会把崽子养死的样子,偏生帝企鹅幼崽还很不容不易照顾,跟个易碎的水晶制品似的,稍不留神就会敲碎了。   这种危机感在一周时达到了巅峰。   早上一到迷你营地加布里埃尔就发现平时喜欢站在石头边上的二号正在尝试挪动,它把两只鳍翅张得很开,身体又压得很低,艰难地保持平衡。   挪了一会儿,它大概是发现自己压根点不亮带崽走路这个技能,就呼唤伴侣过来准备把幼崽直接换到对方身上,好出去走两步放松放松。   聚居地里的其他企鹅要不就是单带,要不就是单着,也只有一号和二号能在这里换班,就是这个换班吧……看着多少有点惊险。   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期间还夹杂着大量叫声。   三名摄影师几乎得掐着大腿说服自己不要为了新手父母的带崽技能而叹息,尤其这两只还不是父母,只是养父母,但是看到它们一边换手一边尖叫又怎么能不叹气呢?   他们当然不知道两只企鹅并没有在尖叫。   安澜和诺亚其实是在重操旧业,准备黑锅扣在对方头上。   尽管企鹅的语言还算精妙,终究无法表达出许多根本不存在于南极的事物,在镜头底下又没法敲击代码,所以这场争执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在用想象力争斗,一半以上的吵架内容需要自己脑补。   全是感情,没有语法。   经过鹦鹉世界之后安澜完全能理解诺亚黑起人来是怎么样一个场景,明明只听到了几声嘎嘎嘎,脑子里好像已经开始自动播放起了黑鹦鹉说怪话时的场景,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她自己也不甘示弱,先是狠狠嘲讽了一通对方当年做灰狼时远离狼崽不仅仅是为了怕带崽,估计更是因为知道带了也养不活,又顺势嘲讽了一通他最早当人类时估计也是那种养小鸡死小鸡、养小鸭死小鸭的类型,差点把诺亚气得背过气去。   最后他们吵累了,才不得不握手言和。   收养小企鹅是个被感情驱动的决定,但带了一整周怎么也带出点感情来了。   眼下这个脆弱易折的小东西是两个人共同的责任。   从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他们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光是从掠食者口中逃脱的次数就数不胜数,成功活到了大多数帝企鹅活不到的年纪,更不用说两人本来就不是完全的野生动物,有着人类的灵魂,有着宿世的知识,有着彼此的支持,养不活一只幼崽也太丢脸了!   再说边上遭遇更差还大有鹅在。   聚居地里的幼崽数量在孵化期达到巅峰后就一直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减少,实在感觉带崽困难时往旁边看一看就会觉得其实他们两个带得好像也没那么差,他们这里上蹿下跳火烧屁股没错,但至少小企鹅还活着,边上有很多小企鹅已经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了。   当然了——安澜和诺亚谁也不肯承认小企鹅活着除了受照顾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它命硬,比起当年的安澜来说也不逞多让,他们两个倒是和笨蛋父母有得一拼。   双方达成共识后工作开展得更顺利了。   小企鹅十天大时,安澜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幸运。   幸运体型长得很快,胆子却长得很慢,一直到其他幼崽都在外面探头探脑了,它才敢从育儿袋里钻出来看看外面的景象。那还是因为被养父母揣的时间长了,加上毕竟年纪小,脑袋里对父亲的记忆有点褪色了,被抛弃过一次的事也抚平了。   它第一次主动探头出来时诺亚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本来是很烦躁的——帝企鹅能把食物储存在胃里几周不消化,为了在接下来安澜去海边时还能继续喂养小企鹅,这段时间他基本上只进行最低程度的能量摄入,吃得少了肚子饿,肚子饿了心情就有点糟糕——可是看到小企鹅在不断进步,这种糟糕的心情就被激动之情抵消了。   要说起来的话,就和当年在疗养院里第一次听到晏晏开口说话时的心情差不多。   笨蛋养父母觉得很稀罕,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引诱幸运继续把脑袋探到外面来,幸运不搭理他们俩,自顾自地砸吧砸吧嘴,缩回育儿袋,在养父的怀抱里睡着了。   安澜很快发现幸运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幸运更幸运的小企鹅了。 第241章   幸运三周大时经历了一次“绑架”。   具体情况还是安澜去捕食区转完回家之后才从诺亚口中听到的,那会儿他们只有短短一小时的交接时间,这整一个小时就被他拿来吐槽疯狂的单身企鹅和失独企鹅了。   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小企鹅从十天到两周大开始由母亲带着进行初级社交,再大一点皮毛和脂肪层足够厚实,可以支撑它们离开育儿袋奔跑一段时间,在大群中的小分区里进行独立社交。   诺亚虽然自己是个社交恐惧症,但对幸运交朋友这件事却非常上心,压根不给它拒绝的机会,催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三次不行就会开始上嘴巴叨脊背。   家长表现得强硬、不留余地,小企鹅就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同类练习生存所需的必要社交技巧,久而久之竟然也从中找到了乐趣,同附近的其他幼崽打成一片。   因为活动范围很接近迷你营地,所以当小企鹅们玩耍时成年企鹅总会去营地里看热闹,有的会到处啄来啄去挑战摄影师的心梗极限,有的——特指诺亚,对人类比较熟悉,就会靠得更近去蹭手机和笔记本看打发时间。   冰面上没有网络。   再好的手机到了这里也就是块板砖,顶多能放放音乐(冒着被企鹅叼走耳机的危险),看看预先在科考站大本营里下好的视频和照片。   这天加布里埃尔正在同两名同事第三百九十一次炫耀自己刚刚出生的侄女的照片,诺亚挤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还没看清她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样子,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骚动。   他抬头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足足六只雄企鹅正像饿虎扑食般追在三只幼崽身后,把它们追得尖叫连连、慌不择路。   其中一只幼崽的父亲离得最近,当即扇动翅膀加入了战局;另一只幼崽的父亲暂时不知所踪,被两只抢崽子的成年企鹅一只咬住脖子一只咬住屁股,怎么看怎么像命悬一线的样子。   诺亚想都不想地冲过去保护第三只小企鹅。   还没跑两步,追在幸运背后的成年企鹅因为追得太凶相互拖累,竟然失去平衡直直朝着幼崽倒去,眼看就要把全身重量压在脆弱的小企鹅身上了——   危险!   诺亚心都跳到了嗓子口。   结果就是有那么走运,这三只大山般倾塌下来的成年企鹅你挤我我挤你地塌在了一块,硬是撑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让幸运可以顺顺利利地矮身钻出来,直接奔到了他的育儿袋里。   这一遭极限逃生让诺亚好几天都把幸运拴在裤腰带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恨不得直接塞在摄影师的水桶上”,一直到其他小企鹅叽叽喳喳地来求玩伴他才撒手。   安澜听了觉得很后怕,轮到她带崽时就把幸运看得很严,确保它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来自养母的死亡凝视,其他有所图谋的成年企鹅也能感受到威慑,在采取行动前知难而退。   七周大时幸运已经是只皮实的幼崽了。   那会儿接连好几天聚居地里都有成年企鹅议事的鸣叫声,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把幼崽按照自己所在的位置丢到一块,迫使它们学习扎堆取暖的技能,由此——幼儿园就开班了。   管理幼儿园的是单身企鹅。   安澜和诺亚本来可以得到和这些企鹅一样的工作,但今年手里有个崽子要喂,不能躺平,带班计划也只能搁置,同幸运贴贴了一会儿就离开聚居地出发赶往捕食区。   谁也没想到幼儿园还能出事。   两只大企鹅回家的时候就发现幸运状态不太好,吃饭倒是很积极,可要它出来跟着跑一跑比登天还难,就好像两只脚爪长在雪地上了一样。   起初安澜和诺亚都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在迷你营地蹭乐子看时看到了加布里埃尔调试的影片回放。   摄影组长只是想对着自己的“企鹅朋友”碎碎念一番,其实并认不出来影像里拍到的是谁的幼崽,可两只大企鹅轻而易举地认了出来。   这次意外最大的责任在当班企鹅身上。   从视频画面来看,它带着这个班级的小企鹅在冰面上遛弯——当然也可能是它指示小企鹅们自己抱团,但后者觉得不安,必须要跟上长辈的步伐才行——总之结果就是这只成年企鹅把幼崽们带过了一处冰缝。   今年天气冷得很快,回暖得也很快。   在气温加持下聚居地外侧海拔较低的地方多有这种冰缝出现,下面直接连通海水,大的有半米宽,小的只有几十厘米乃至几厘米宽,企鹅们走过的这处冰缝两侧都是缓坡,近水面有尚未溶解的海冰。   前面二十几只小企鹅很顺利地从一侧海冰走到了另一侧海冰上,完全没把几厘米宽的冰缝当回事,走到后来几只小企鹅时,水面上延伸出去的海冰有些破碎的迹象,并在不久后直接塌陷。   四只小企鹅被抛到了冰冷的海水中。   这个年纪的幼崽压根无法游泳,也无法承受泡在冰水里导致的失温,所以它们立刻尖叫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扑腾,希望能把自己拉回冰面上。   但是海冰……持续碎裂。   每当它们用脚爪扒住水面下的冰壁时,被借力的那一点上都会有更多冰块破碎脱落下来,重新把它们拉回海洋的怀抱里。   幸运非常幸运。   画面上它是距离冰面最远的,一掉进去基本就在胡乱扑腾,结果先是被其中一只无处借力的小企鹅撞了一下,又被另一只脚下一滑的小企鹅撞了一下,活生生给它撞到了冰缝另一头,扒住了冰壁,恰好这块地方水下的冰壁有点坡度,它用嘴巴勾住地面,鳍翅和脚爪共同用力,扑腾了好一阵,最后顺利脱险。   这天结束之后安澜和诺亚都在思考两个问题。   第一:什么样的小企鹅才会从出生到长大随时随地都在经历各种各样的死亡烦恼?说真的聚居地有那么多个大班,每个大班里有那么多只幼崽,正好经过一处不稳定的冰缝,然后正好在它走过时冰面塌陷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二:命硬成这样真的合理吗?   虽然幸运是个欧皇,做养父母的也不能撒手。   经过两个月多的养崽历程,安澜和诺亚深刻体会到了小企鹅的脆弱,哪怕养得皮实,哪怕有其他成年企鹅看着,该有危险的时候还得有危险。   小鹅崽子分别之后的确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但养都养了,还养这么大了,就跟双人联机打游戏打到一半似的,不打通关浑身难受。   两只大企鹅默默地选择了缩短狩猎时间。   自那以后他们总是最晚一批出发去海边觅食,最早一批回来,尽可能待在聚居地里,四只眼睛盯着崽不放,一边盯一边互相安慰说这只养出结束了,明年再也不养了。   在这种全方位无死角的看护下,幸运不仅长得膘肥体壮,还成了方圆百米内最能打的企鹅幼崽,快快乐乐地长到了十一周大。   安澜和诺亚忍不住庆祝了一番。   因为连续很久没有什么危机发生,并且再过两个月就可以撒手了,他们觉得看到了通关的曙光,马上就能回到在捕食区浪的生活。   但是命运有它自己的想法。   有些危机不是通过对细枝末节的忽视发生的,不是依靠人力所能避免逃离的,有些危机发生时就像天盖倾塌,像暴风雪,像火山,像海啸,无处可逃。   幸运三个月零十天大时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危机。   那时成年企鹅刚刚结束一次集体觅食,回家的晚的正准备踏上冰面,先头部队则是已经出发两三天,非常接近聚居地所在的位置。安澜和诺亚就处于这个小分队当中,一边跟团走,一边说悄悄话,对在海里看到的一些新奇动物发表见解。   忽然,安澜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危机感。   脑袋后面嗡嗡作响,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好像有什么难以避免的灾难就要降临在头上了一样。   几秒种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不是什么东西被折断时会发出的清脆的咔嚓声,不,那种声音更加低沉,更加可怖,好似堆积到极点终于被释放出来的雷鸣,好似导弹撞击在冰山上发出的闷响,好似一千万个魔鬼在地狱之门里嘶吼,伴随着船舶从中间整个扭断时才会有的哀嚎。   一道裂缝从远处朝脚下蔓延,顷刻间撕裂了整个冰盖,朝着更远的方向袭去。   大地在震动。   这是最坏最坏的噩梦里才会有的景象。   在安澜生活在冰面上的大半年时光中,无论暴风雪怎样咆哮,无论阳光怎样侵蚀,至少她战立的根基是稳固的,别说动摇了,就连最轻微的摇晃都不可能存在。可是现在她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脚爪之下不断积蓄的能量,正从那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的裂缝中涌出。   照这个速度,两小时内裂隙就会抵达海岸线。   帝企鹅大群在这灭顶的危机中骚动着。   一部分本能要求它们继续照着既定路线前行,回到聚居地里去保护自己的幼崽;另一部分本能则在拼命诉说着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已经不再安全。在混乱中,走在最前面的成员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的成员也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安澜知道。   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冰架……要崩塌了! 第242章   帝企鹅的迟疑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在一阵特别剧烈的震动过去之后打头的那几只就又开始行动起来,这回它们干脆趴下来在雪地上滑行,一直在上坡处才站直身体,显见是着焦急回去确认幼崽的状态。   安澜一言不发地跟着。   随着和聚居地的距离不断缩短,希望也在不断被粉碎——原本近在咫尺的裂缝离得越来越远,太远了,远到已经快看不见了。   糟糕透顶,她想。   裂缝朝冰架深处蔓延意味着整个栖息地都处于即将脱离的那部分之中,等到倾塌发生时,这部分可能会保持完好坠入海中,也可能会在重力作用下崩裂成数座乃至数十座冰山,形状改变重心就会改变,如果新形成的冰山在海洋中翻转,位于上方的新生命都将被海水吞没。   此时此刻安澜和诺亚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他们可以直接在这里同大部队分道扬镳往冰架内部走,在灾难发生以后寻找重新回归家族的机会;或者,他们也可以按兵不动,把命运同整个群落捆绑在一起。   没有一个选项绝对安全。   安澜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觉得这次崩塌的冰架面积应该不小,不至于直接塌成末日电影里那副七零八落的样子,大概率会保持主体完好,边缘地带崩落。   如果离开大群……她无法保证将来一定能回到适宜的家族当中,帝企鹅的集合和分裂都是由群体决定的,安澜可以通过经验揣测到常态下大群分裂成小群的契机和依据,却无法预知灭顶危机当中大群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样看来眼下最好的决定还是跟着大部队继续行走,更何况谁也不知道冰架什么时候会彻底崩断,万一想往深处走正好走到裂缝附近,估计反而是凶多吉少。   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轮回转世无数次,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规模的灾难——不,应该说她还是第一次觉得这种规模的灾难棘手。当虎鲸拜访南极时也不是没碰到过冰棚倒塌,可是倒塌对在外海的虎鲸毫无影响,顶多是在海面上添了一座漂浮的冰山。   难怪许多科学家预测帝企鹅会在一百年内灭绝,它们的确生活在一个脆弱的环境当中,还没有脱离或者对抗这种环境的能力。   她能做的就是在最坏中去取得最好的结果。   震动还在持续。   接下来半小时里安澜看到了共计四架次从天空掠过的直升机,估计是研究人员正在从冬季大本营撤出。其中一架直升机没有彻底远离,而是在空中来回飞行,飞得很低,里面坐着的大概率是摄影组。   人类可以在天空翱翔,可是帝企鹅只能在摇摇欲坠的冰面上一步一步行走,因为大家都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队伍里静得可怕,没有半点嘈杂的响动。   这里离聚居地约莫还有两公里,但是安澜有种感觉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脚下传来的震动一刻都没有停歇过,而冰架崩塌的速度只会随着裂缝逐渐逼近另一端而渐渐加快,甚至可能在自重影响下直接越过最后一部分裂缝生成,整个被掰成两半。   断裂随时可能会发生。   安澜开始感觉到不安,好像有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吊在脑门上、下一秒就会坠剑一样。   诺亚则是在过去一小时里不断地朝她这边张望,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眼睛里写满了情绪——不知为何他能用任何动物的眼睛表达出足够生动的难以被错认的情绪,就好像他的灵魂不是藏在深处而是待在表面迫不及待地想要被人看见一样。   片刻之后,他抖了抖鳍翅,敲了一个单词。   一如既往地,安澜准确接收到了这个信号,她的第一反应是愣怔,然后又好气又好笑。   认真的吗?   也许马上就要一起踏过死亡之门了,这家伙竟然还有闲心在脑袋里想《泰坦尼克号》?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浪漫?要不要给他鼓鼓掌?   她瞪着对方,希望从眼睛里飞出去的匕首足够多足够锋利,然而诺亚眨了眨瞬膜,露出了自己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有过的最无辜的眼神。   安澜:“……”   说真的,非常真。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把自己的伴侣掐死,但有时候她又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如果还是人类的话,她或许会给对方一个亲吻。   冰面震动的频率越来越高。   在这个数字达到极值的时候,忽然,摇摇晃晃的大地陷入了绝对的静止当中,所有帝企鹅都犹疑地再次停下了脚步——下一秒钟,迄今为止最剧烈的一次震颤发生了,整片冰架在莫大的伟力当中缓缓倾斜,朝着大海沉去。   安澜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雪地忽然变成了溜冰场,她被推到,被拖拽着朝既定的方向滑动,直到在第二次惊天动地的震颤中重新找回最微末的控制。   更多裂缝出现了。   海水从这些裂缝中被挤压上来,形成了壮观的喷泉,同时把边缘结实的冰雪击成碎片,靠近海洋的碎片不断崩解,靠近内陆的碎片勉力维持。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半小时。   当一起最终尘埃落定时,安澜发现自己注视着满是浮冰的海洋,过去几天的行走完全成了无意义的行动,因为脚下的冰盖整个沉入了海中。   她无法想象聚居地里可能是什么景象。   最好的揣测,冰架只是断裂,崩塌的这一部分仍然可以支撑住自己,而且因为表面积足够大,不至于在海洋中整个翻倒过来重新确定重心,成为一座冰山,这样一来企鹅幼崽需要面对的危机只有聚居地迁移。   最坏的打算就是聚居地所在的地段整个崩塌,且不说在崩塌中可能会有多少幼崽死于撞击,崩塌下去后整个聚居地都在海水里,除非运气好能站在浮冰上,否则它们不会有一点生存机会。   但是安澜和诺亚必须去看一眼才行。   他们,以及大多数惊慌失措的企鹅父母,尽管仍然在受到冰架断裂的阵仗的影响,仍然在努力朝着聚居地的方向靠拢。   那里已经是一片泽国。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整片冰盖都因为冰架重心转移导致的倾斜而沉入了南极海当中,海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浮冰,一些幼崽还在浮冰上,但更多的幼崽无处可寻。   安澜看到了豹海豹的踪影。   掠食者逃过了冰架崩塌造成的劫难,正在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享受一顿免费的自助晚餐,海水中到处都是唾手可得的食物,它们根本不会浪费时间看成年企鹅一眼。因为这样的情形,成年企鹅们得到了一段暂时的安全的时间,可以在浮冰中穿梭,寻找着奇迹。   这里已经是一片地狱了。   到处都是企鹅父母绝望地呼唤着幼崽的声音,海面上是这样的声音,海面下也是这样的声音,大到完全掩盖住了碎冰撞击海面的响动,而幸存下来的幼崽也在拼命呼唤着它们的保护者,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慌。   前面一种声音太多了,后面一种声音太少了。少得可怕。少得惊心。   安澜游出几十米距离,机械地做着下潜、上浮、再下潜的动作,她游过的大多数海冰带来的都是失望,而少部分海冰带来的是更深沉的恐惧。   红色。   新鲜的红色。   浮冰不可能原本就是那个颜色,而且在红色里还有一些皮毛留下的残骸,就好像冰架崩塌时有什么东西被撞在了上面一样……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朝下一块浮冰游。   这块浮冰更大一些,上面有三只幸运的小企鹅。   它们应该是从海水中挣扎上来的,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抖得像筛糠,寻常活泼的眼神都有些呆滞,口中下意识地鸣叫着。其中两只的情况还比较好,可是最后一只脚爪血肉模糊,浸泡在海水里一定很痛,它却连叫都叫不出来,大概率无法坚持到第二天清晨。   安澜很想帮助它们,可是她必须找到最需要她帮助的那个对象——假如它还存活着的话。   下一块,下一块,再下一块。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她忽然听到了诺亚的鸣叫声,一个在任何地方都能被认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声音。安澜紧绷着的心弦瞬间放松了,她再次潜入水中,用最快速度朝正呼唤着自己的伴侣赶去。   诺亚找到它了。   幸运再一次证明了自己并非浪得虚名。   这只被吓懵了的小企鹅站在一块很小的浮冰上,浮冰不知怎的恰好凹陷成了中间塌四周高的形状,像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船身里积了一点海水,站在里面肯定很冷,但至少不用担心会在浪花拍打船身时被抛入海中。   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幸运眨了眨眼睛,然后尖叫起来。   诺亚熟练地发出咕咕声安慰它,而安澜则是长出一口气,尝试着从边缘攀上浮冰,好给这只可怜的小家伙一点温暖。她大约尝试了六次才在稳住浮冰不翻转的情况下踩上了冰面,让已经很大了的小企鹅贴在自己的肚皮上。   幸运紧紧地依偎在她身边,眼睛仍然注视着远处不断从崩断面塌陷掉落下来的冰雪,偶尔会瞥一眼还在海水中沉浮的同类。   整个帝企鹅大群被天灾拆得七零八落,幼崽十不存一。   安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是他们三个都还在这里。   只要还活着,就有出路。 第243章   飞在高空的摄制组心情很沉重。   他们临时接到冰架不太稳定的通知,还来不及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就被赶上了撤离的直升机,驾驶员本打算把一行三人直接运到科考船上,经过一番沟通周折才取得了继续拍摄的机会。   加布里埃尔匆匆拍了点从高处看冰面裂缝的镜头,然后就催促驾驶员飞向他们最熟悉却也无力拯救的地段——帝企鹅聚居地。   一路上没人说话。   无论是性格跳脱的年轻人维克托还是沉着冷静的阿尔玛都对现状感觉到无法接受。   这片聚居地里至少生活着九千只幼崽,它们挺过了出生后的等待,挺过了冬日的寒风,挺过了疾病、意外、同类相争,却注定无法挺过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灾难。   真好笑不是吗。   原本摄影组的计划是要拍到这一代幼崽成长的过程,看着它们足够强大、足够独立,像父辈那样从陆地进入海水当中,可是现在他们能拍到的场景和“希望”没有半毛钱关系,非要说的话,可以算是一整个世代的“毁灭日”。   上午10点21分,冰架崩塌了。   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来整个冰盖从中间崩碎,然后再次崩碎,三次崩碎,碎裂造就的巨型冰山相互碰撞、挤压、折叠的过程。   在这个程度的天灾面前,一切处于冰面上的活物不过是随意便可抖落、可碾碎的尘埃,阿尔玛拉近镜头两次,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实在拍不下去了,灰绿色的眼睛看向神色悲伤又彷徨的两个同事——两个战友。   “我们得去找艘船。”她说。   “船?”维克托木然地重复着。   他第一反应是断裂面很不稳定,每分每秒都有大大小小的碎冰在往下掉,那些掉落下去的海冰有的漂浮于海面上,有的还在旋转,有的叠搭在一起,又随时随地受到新落下来的冰块的影响,船只在这种地方很难通行。   但是加布里埃尔已经关掉了摄像机。   这位抱着梦想信念奔赴南极的纪录片导演从背包里掏出卫星电话,放在摊开的手掌上,依次扫过摄制组的其他两名成员。   维克托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像共犯邀请的目光了,但是不知怎的,他喉咙里浮浮沉沉的硬块突然完全被吞咽了下去,于是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说道:“你先借借看。”   不用说——没人同意这个计划。   无论是用靠近拍摄的理由还是用尝试施救的理由都没用,接连打了三个电话,对方不是担心过分靠近企鹅可能会把人类携带的细菌和病毒传给它们,反而容易对这个已经受到重创的世代造成更严重的影响,(“但是我们已经和这个帝企鹅大群相处快半年了!”加布里埃尔反驳。)就是担心往这种高危地带扎是嫌命长的行为,万一把冲锋艇借出去回来的是几具尸体,责任没人背得起。(“我们会自己负责。”加布里埃尔叹气。)   最后还是阿尔玛出面给一个老朋友打了电话。   10点39分,直升机抵达目的地,把三个摄影师放在了甲板上,前来交接的船员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们会乱来。这还是最大的崩塌已经过去了的情况,要是放在这次崩塌之前,就算关系再铁也不可能借到船。   10点51分,冲锋艇进入了浮冰海域。   此时距离栖息地陆沉已经过去半个钟头,直升机调头前加布里埃尔在空中还扫到了海面上的许多灰影,现在这些灰影中的大部分却不知所踪,约莫是体力耗尽、挣扎不能、沉进了海里。   他们很快商量出了一套搭救办法。   情况紧急,首先要搜索的是还在水里沉浮的小企鹅,然后是那些站在较小的浮冰上的小企鹅,最后才是情况较好的小企鹅。冲锋艇上放不下那么多幼崽,所以三人必须先找出一块足够结实也足够大的浮冰,把每轮搭救救下来的个体统一放到那块冰上。   这个计划没有太大的毛病。   或者说,这个计划本来没有太大的毛病。   然而当他们真的开始像捞汤圆似的把泡在海里的幼崽往上捞时,问题就出现了——目前还存活着的小企鹅被打散分布在很大一片区域内,假如他们每次都要进行来回,势必会浪费时间,导致许多小企鹅得不到救援。   加布里埃尔、阿尔玛和维克托不得不做出决定,把捞上来的对象就近放在冲锋艇经过的最安全的冰面上,然后赶往下一个待救援对象。   任务是艰巨的。   三个月的小企鹅已经有成年企鹅的一半大,又正在经历一次巨变,情绪非常不稳定,扑腾起来十分有劲,很多次加布里埃尔都能用上两只手,靠着维克托在后面拉着他才勉强回到船舱里,要不然反倒可能被幼崽直接带进水中。   一次次弯腰,一次次回转。   加布里埃尔在不断重复的动作中渐渐感到麻木。   今天上午他们可能打破了一百条关于接近野生动物和干涉它们生活的社会共识,将来要是有人知道这段花絮,又该在社交平台上遭到一大堆非议了吧……   但是,骗谁呢?   这一秒钟,下一秒钟,他根本不在乎。   他只在乎自己把多少只幼崽捞到了尚算温暖的海冰上——二十只,三十只,五十只,还是一百只?   他只在乎还有多少幼崽仍然泡在冰冷的海水里。   不管摄影师们多么努力地施救,仍然赶不上大海将它们吞噬的速度,刚刚开始转换的羽毛不足以支撑它们长时间游泳,冰冷的海水更是在不断降低着它们的体温。   有一次一只小企鹅就在加布里埃尔面前沉入了水中,他已经非常努力,半个身体都从船舷上飞了出去,但是即使如此也只是堪堪够到它伸出的翅膀,指尖滑过绒羽,然后停滞不前。   还有一次一只小企鹅倚靠着冲锋艇边缘,似乎想通过翻上这块大“浮冰”来取得缺失已久的安全感,可是它根本没有能力上船,体力又已经耗尽,在离安全如此之近的时候,俯身去抓它的加布里埃尔只抓到了虚无。   最后,他疲惫不堪地坐回了船舱里,一只手捂住眼睛,就连对冰块撞入海中的巨大声响和冲击浪潮都无动于衷。阿尔玛接过了他的位置。   成年企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起初只是几个小点,最后变成了一大群,很快就淹没了浮冰附近的海面,听到大企鹅呼唤幼崽的叫喊声,摄影师们精神一振,觉得总算有更多助力出现了。   然而他们看到的景象是让人震惊的。   每一只成年企鹅都专注于倾听一个特定的声音,并在焦虑的驱动下在整片海域里横冲直撞,全然不顾它们前行的道路上可能有其他同类的幼崽正在为生命挣扎。   阿尔玛发现自己很难分辨出哪些幼崽是在接受帮助,哪些幼崽是在经受本不该有的打击,有时候她想着对方已经和父母团聚了,父母应当有能力把它从海里顶到浮冰上,结果等几分钟后再去看时,附近海冰却什么都没有。   这简直是混乱中的混乱。   三人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用最笨的手段解决问题——但凡是看到了就先捞上来再说,父母追不追在后面叽叽喳喳无所谓。   确立了这个原则,救助再次变得有序。   11点57分,距离聚居地崩塌过去一个半小时,无论维克托再怎么用望远镜张望,都很难再找到一个新的灰影了。   他们不死心地开船穿梭在浮冰当中,时不时还会追踪一些成年企鹅的活动,希望借助同类之间的感应找到还存活着处于困境当中的幼崽。就这样一直搜索了小半个钟头,阿尔玛突然在一块非常小的浮冰边上看到了一点绒毛。   如果不是她正在全神贯注的话,那点露出来的毛发很容易就会被忽视。   冲锋艇朝着那块浮冰开去,在它边上停下。   不其然,那块只有半个脸盆大小的浮冰边有一只幼幼崽正在拼命挣扎,它可能是因为浮冰融化刚刚落入水中,也可能是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一直把这块浮冰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依附在侧,当阿尔玛探出船舷朝它伸出手时,这只小企鹅成为了唯一一只主动回应了救助的个体——   它放开海冰,像投向母亲的怀抱那样投向了人类的手掌。   阿尔玛用力抓住小企鹅的鳍翅,这一下估计抓得有点疼,但她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尽量缩短捞起所用的时间,最后双手并用把它从海水里抓了出来,湿淋淋地拎到了船舱里,这才脱力般地坐了下来。   “嘿,小家伙……没事了,我抓住你了。真险,刚才那块浮冰都要化完了,万一我们没看到你可就糟糕了啊。”   幼崽的心脏在她臂弯里跳动。   你是谁的孩子?   阿尔玛想道。   此时此刻会不会有一对企鹅父母正在海水中绝望地呼喊着你的名字呢?   她放任自己在幼崽冰冷皮毛下的温暖身体上攫取了一点继续前行的能量,决定在最近的一块凹型安全浮冰上把它放下,不能让它错过和父母团聚的机会。   小企鹅起初在拼命发抖,随着脱离海水的时间增加才慢慢地冷静下来,疯狂搏动的心跳也变得平缓有力,当阿尔玛把它再次托举起来时,它扭头在她掌心里蹭了蹭,发出了一声极其柔和的鸣叫声。 第244章 【165000营养液加更】   安澜在浮冰上站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冲锋艇。   那一刻很难说她心里的感受究竟是什么,但诺亚发出了一个听起来很像放松的声音,贴在她肚皮边上的幸运则是容光焕发,一个劲地冲着橘黄色橡皮艇叽叽喳喳。   他们救了你的小命还是怎么回事?   安澜狐疑地盯着幸运,直到它发现自己发出的叫声太微弱,没法从一堆帝企鹅的大声鸣叫里突破重围被两脚兽听到,不得不讪讪地闭紧嘴巴、低下脑袋为止。   紧张过后的松弛让人觉得疲倦。   和家庭一起漂浮在海面上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不过眼下安澜还不能闭着眼睛得到她在拼命搜索之后最应该得到的休息,因为这片海域的情况仍然不太稳定,而帝企鹅大群也仍然没有给出任何接下来该怎样做的信号。   她的意思是——它们至少该一致认同把还存活着的幼崽带到某个地方去继续抚养,对吧?总不能够因为聚居地陆沉大家就在这分道扬镳,然后尝试自己带崽吧。   如果这种事发生,后果会变得非常可怕。   幼崽需要同龄者的陪伴。   没有其他小企鹅共同行动,它们就没法在相对温暖的水域里练习游泳和狩猎技巧,也没法在相对安全的情形下转向更加丰饶但也更加危险的猎场,性成熟之前跟着大企鹅来回奔波简直是浪费时间做无用功。   所以大群首先需要一个集合地……   安澜环顾四周,发现眼前的断裂面高逾数层楼,根本没可能从这里重新攀上冰架,而两侧延展出来的海冰就跟战场中心一样,总在遭受来自高处的冰弹袭击。   最近的稳定冰面位于三百米开外,可以看到那里已经站了六七只小企鹅和它们的家长,同时也有更多帝企鹅家庭正在朝那里靠近。   它们聚拢得很艰难。   距离较近的幼崽还可以通过扑腾通过中间的水路,但位于远处的幼崽基本上只能望洋兴叹,指望父母忽然想出什么主意来。   幸运正在小声咕哝。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这种声音通常代表着它很无聊,接下来要不就是要跑去和同伴一起撒欢,要不就是要缠着养父母学说更多词汇。   它还没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一切——   超过三百米的泳道,不断移动的浮冰,冰冷的海水,虎视眈眈的掠食者,以及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专门在陆地上保暖用的灰色绒毛。   安澜和诺亚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漂浮在水面上思考了片刻,旋即在这块凹形浮冰和路径上的下一块大型浮冰之间游了一个来回,通报说中间大概有七十米的距离。紧接着他和下水的安澜一起尝试推动刚刚立足的凹形浮冰,结果遭遇了惨烈的失败。   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像年长的虎鲸托举刚出生的虎鲸那样,从下给小企鹅一个向上的力,帮助它在扑腾的间隙浮出水面呼吸,不至于像块石头那样直接沉底。   安澜不确定这种招数能不能奏效。   有诺亚在边上应该提高了计划的可行性,两只成年企鹅从旁佐助肯定比一只企鹅转来转去要方便,但是首先他们两个得找到一种节奏来保持同步并排游泳,要不然只会自乱阵脚,把幼崽掀到海里去。   同步。   像过去做过的一样。   说真的——那能有多难呢?   二十分钟之后,安澜开始希望自己可以收回刚才在心里想的话。   事实证明,并排游泳,而且还是照顾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企鹅并排游泳,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   她真的不应该低估幸运的杀伤力。   作为一只有养父母三分之二大的健壮小企鹅,架着它就像架着一座大山,而且还是长脚了的会不断挣扎的大山。   帝企鹅的身体结构不是被设计用来负重的,安澜稍微带了幸运一段就觉得有点吃不消。小企鹅被迫待在她和诺亚中间,鳍翅扒拉着他们的脊背,明明是没有爪子的身体部位,硬生生让它扒拉出了一种死命逮住不放手的效果。   好不容易坚持到七十米外的海冰,安澜和诺亚筋疲力尽到直接漂浮在海里拒绝上岸,而幸运则是在浮冰上小老头似的弓着背走来走去,一副紧张不已的模样。   剩下的两三百米就像地狱。   安澜第一次觉得一眼可以望到头的路程是种痛苦折磨,幸运拢共下水三次,第三次之后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触碰海面了。如果不是冲锋艇再次出现,它可能会变成世界上少数的患有恐水症状的小企鹅。   这回游荡在附近海域的船只增加到了四艘。   摄影师们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说服更多研究人员加入到了帝企鹅拯救计划当中,帮忙运送幼崽的船只里有的带着鲜鱼,还有的甚至带着捞网——毕竟运送很容易,困难的部分在于怎样把小企鹅从父母手中抢出来。   成年企鹅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安澜长到五岁多还没一次性听到过那么多脏话,有的企鹅在大声训斥想把孩子偷走的两脚兽,有的企鹅只是在小声嘟囔,同时试图用嘴巴把偷袭者的工具折成两半。   在失去两根捞网后,救援队改变策略,对于一些比较轻的浮冰采取轻推的方式,直到它们克服阻力朝着既定的方向漂动,像一艘艘白色的小船。这些浮冰渐渐汇聚到一起,组成了一条较为安全的通路,使得帝企鹅们在行动时有了更多选择;对于那些较重的浮冰他们无能为力,只好继续采取“绑架加诱哄”的转移方式。   就这样来来回回无数趟,最后共计有四百二十六只小企鹅抵达了临时聚居地,这个数字远远低于以往任何一年该聚居地的幼崽幸存数量(通常是八千到一万只),但也比全军覆没要好得多,勉强可以在它们独立生活后组成几个小群。   接下来三天帝企鹅大群重建起了新的生活模式。   失去幼崽的父母在短暂的逗留后结束了默哀,成群结队地踏上了离开的路。往常它们可能会留在聚居地里等待大群解散的信号,或者至少等到抚幼失败者的数量足够多好一起离开,但现在到处都是同病相怜的个体,反倒是还能继续抚育幼崽的成了少数,等待的必要性也就无从谈起了。   留下来的成年企鹅不足一千只。   这些企鹅需要在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时间中应对随时可能再次破裂的冰面和徘徊在海岸线附近的掠食者,唯一的好事大概只有它们再也不用跨越二、三十公里去海边捕鱼了,事实上,新聚居地简直可以被称为超绝海景房,站在最边上的企鹅只消几个滑行就能直接飞入大海。   安澜因此选择了最靠内侧的地方休憩。   她最不想经历的就是一觉醒来看到自己的小企鹅正泡在海水里,或者站在某块慢慢远离陆地的冰面上,向所有人展示它还有多少种诡异的方法可以死里逃生。   但是内侧同时也意味着靠近冰壁。   新聚居地的冰壁大约有三到四米高,略微向冰架深处倾斜,所以脱落的碎冰往往不会砸下来,而是慢慢地滚落下来,减少了风险性。然而这个坡度还不够和缓,不足以让帝企鹅攀上冰壁抵达高处的冰盖,待在更安全的地方。   它们上不去……其他动物也下不来。   冰架断裂一周后,安澜在小憩时听到了奇怪的嘎嘎声,这个声音的来源不在海里,而在头顶的冰盖上,起先她还以为是有哪个帝企鹅小群不幸被困在高处了,但片刻之后她就意识到这叫声听起来不像帝企鹅,反倒像某种每只帝企鹅小时候都为之烦恼过的生物。   一些碎冰咕噜咕噜地滚了下来,在石头上敲出细微的白点,好像有什么人正在从高处把它们往下踢一样。   她抬头一看。   只见在冰壁边缘忽然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小脑袋,腹部的白色羽毛在喉咙那里形成了一个设计感很强的圆润凹字型,嘴巴小小一个,眼神看起来有点呆滞,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察觉到里面充满了估量和算计。   几秒种后,第二个脑袋出现在了那里,然后是第三个。   三只作为先头部队的阿德利企鹅正站在高处打量着在低处安家的帝企鹅大群,按照常规迁徙路线赶往繁殖地的话,它们本应该继续往前走个半公里左右,然而这条路已经被完全阻断,原本的繁殖地基本上也变成了再起不能的亚特兰蒂斯。   这种巨变几十年也不见得会经历一次,无论是帝企鹅还是阿德利企鹅都无法从父辈的传承中得到什么启迪,只是按照群体做出的决定和本能给予的指示采取行动。前面的阿德利企鹅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到底是继续走还是在这里安家,后面的阿德利企鹅已经陆陆续续抵达,然后陷入同样的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当生活把一千万吨倒霉倾倒在帝企鹅头上时,它们会选择坚强、选择忍耐;当生活把一千万吨倒霉倾倒在阿德利企鹅头上时,它们会选择把这一千万吨倒霉倾倒在其他企鹅头上——此时此刻,这个其他企鹅显然是……特定的。   于是恼人的邻居变得更加恼人。   安澜开始真诚怀疑自己的耐心好像没有原先预想的那么好。   因为在半个月之内,她就从一条咸鱼变成了一条爆炸咸鱼,思考着怎样才能爬上冰壁去打鹅。 第245章   有些生命会找到出路。   有些生命会用挖掘机推开出路。   长途跋涉到这里的阿德利企鹅通过内战恢复了元气,没有选择放弃这个繁殖季。这群小个子企鹅开始把有限的条件利用起来,并且为了这些硬件设施大打出手,不知怎的还有时间一天五次走到冰壁边缘来折腾位于低处的帝企鹅大群。   安澜渐渐习惯了从坡上滚下来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是冰块,少数时候是石子,还有一些时候是企鹅蛋,甚至是企鹅本身,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它们还没开始往坡下拉屎——   倒不是说她在期待什么。   诺亚总是感慨为什么企鹅不用遵纪守法,要不然这里的阿德利企鹅有一只算一只都要因为高空抛物去蹲大牢,他自己就差点成为企鹅蛋袭击的受害者。   当天约莫是有两只雄性阿德利企鹅在顶上打架,按照时间节点来说这两个爸爸应该都在艰苦孵蛋中,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打起来的。   打着打着,一枚企鹅蛋就摇摇晃晃地滚到了斜坡边缘,骨碌碌地往下滚,在敲到一块凸起的冰之后脱离坡面原地起飞,砸碎在诺亚脚爪前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   安澜抬头时和两名浑身上下乱糟糟、脏兮兮的犯罪嫌疑鹅对上了目光。   其中一只尖叫一声就开始拼命啄另一只的脸,后者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鳍翅连连反击,它们扭打在一块,最后双双滚到了坡下,被困在了巨人般的帝企鹅大群中间。   如果不是冰架倒塌后赶到南极的动物保护组织及时出手,这两只帝阿德利企鹅估计就得在崖底蹲着当难兄难弟了。   随着气温渐渐上升,情况就变得更加恶劣。   冰架断裂后边缘的冰面不再平整,冰壁融化的速度就有点参差,位于新聚居地东部的冰壁在太阳暴晒下经历了一次小规模坍塌,不,应该说是滑坡,直接塌出来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两个栖息地……连通了。   因为栖息地连通,问题就大发了。   原本阿德利企鹅需要步行一段时间到远处的缓和冰缘上去入水觅食,现在它们可以通过这条路直接从帝企鹅海景房里借道下水觅食,顺便把原本隔空进行的唇枪舌战变成真刀真枪的真鹅快打,狂风过境般摧残着小帝企鹅们年幼无知的心灵。   安澜和诺亚依稀仿佛记得他们小时候阿德利企鹅只是把帝企鹅幼崽在雪地上赶来赶去而已,但是今年聚居地就这么点大,它们可以把幼崽直接赶下水,就跟下饺子没有什么区别。   豹海豹高兴得夜不能寐。   这就很危险了。   为了幸运的安全,安澜不得不绞尽脑汁回想自己从前和这些“南极流氓”斗智斗勇的经验教训,然后鼓励它站起来自己保护自己。   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害怕。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假如在被叨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抱头鼠窜,那么逐渐逐渐地就会形成一种根本没法摆脱的习惯,但是假如在被叨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要叨回去,体型摆在那,喙的构造摆在那,怎么着都能造成一点伤害、乃至把对方逼退吧。   幸运以前的小伙伴都找不到了,最近认识的小伙伴还不足以在这种“危机”面前和它同进退、共患难,所以在这方面只能靠自己。安澜抓着它耳提面命地嘎嘎嘎了一通,让它抬头顶胸做一只勇敢的小企鹅,不要抛弃出生头一个月养成的能打传统。   有成年企鹅在背后鼓(怂)励(恿),幸运慢慢地放开了手脚。   等下次阿德利企鹅看上附近的地盘想要在这里晒太阳或者休息时,它就会像火烧屁股一样张开鳍翅朝着对方进行冲锋,旋即用嘴巴尖狠狠地叨对方的脑壳,用鳍翅狠狠地拍对方的脖子,即使自己被叨得绒毛乱飞也半步不退。   在这之后幸运再也没被赶下水过。   当然了——它也很快变成了方圆百里内脱毛脱得最快的小企鹅。   别的幼崽才刚刚脱成老头背心,脱成马甲,脱成露脐装……幸运的毛则是一撮撮掉,掉得要秃了。   脱毛意味着独立生活。   和之前被赶下水时艰难地划两圈这种情况不同,此时此刻生活在新聚居地里的幼崽可以说是具备了潜水游泳所需要的一切硬件设施,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捕鱼,只是因为父母还在边上照看,尚有啃老的空间,所以没有一点自觉性和紧迫性。   促使它们下水的是旺盛的好奇心。   要是放在距离海岸线很远的地方,这种好奇心顶多会让小企鹅们在聚居地里跑来跑去,尝试把自己摔死、闷死、卡死在各种冰块和石头的夹缝里;但是放在海景房中,这种好奇心就会造成一些更严重的影响,包括不仅限于给掠食者送外卖。   在这点上幸运很有话要说。   它下水玩耍然后遇到危机的次数之多让诺亚都忍不住调侃附近的豹海豹肯定都认识它了,两只大企鹅有时候觉得某些豹海豹追它都不是为了这一口吃食,而是因为一些比较私人的原因,比如说其中一只鼻子上斑点的个体。   这只豹海豹第一次和幸运打交道是在十一月底。   那会儿大约有一百多只帝企鹅同时下水觅食,安澜和诺亚也在其列。   安澜下潜得比较早,诺亚因为要大换气下潜晚了半拍,这半拍给了他更好的视野,让他在短时间内就发现了逐步靠近的掠食者,发出了代表紧急状况的鸣叫声。听到警报声,安澜立刻调头上浮,结果刚一调头就看到了一只非常眼熟的小企鹅跟在后面撒欢。   幸运不是在场唯一一只幼崽,但它却是豹海豹瞄准的幼崽。   为了降低风险,安澜没法在这个深度放慢速度给小企鹅打掩护,所以她按照既定路线朝最近的浮冰弹射。耳朵听到焦急的鸣叫声,眼睛看到了长辈在回身逃窜,幸运就是再迟钝也知道有什么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只是游泳技巧还没有那么熟练,到底慢了两三拍。   豹海豹穷追不舍。   一个逃一个追,最后幸运仗着位置优势慌急慌忙地蹿上了一块浮冰。   掠食者也想跟着上去,刚一扒拉浮冰就猛地沉了沉,让它滑到了水里;再一窜,啪叽一下,脑袋就撞到了浮冰上凸出来的部分,再次掉到了水里。   安澜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豹海豹会把自己撞在冰缘上,而且看起来还撞得挺惨,但是类似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气温回暖海冰慢慢融化后她盯幸运盯得更紧了,不是为了叫它不下水——拦也拦不住——而是为了看看冰都没了它到底还能怎么逃过掠食者的追捕。   结果它完好无损地活到了五个月大。   全家唯一受损伤的只有诺亚和安澜因为目瞪口呆太久而酸痛的眼眶。   不止他们一对帝企鹅夫妇在经历幼崽拼命下水作死这个问题。   没有冰面做缓冲,原本清晰的界限就会变得模糊,原本习惯的传统就会变得古怪,原本不存在的风险就会指数级别地增加。   成年帝企鹅没有教导小企鹅如何行事的义务,也没有言传身教的本能,可是当小企鹅随时随地都会跟着它们潜入水中时,不分出心神去照看保护谈何容易。一旦在海中分心就可能面对死亡的结局,毕竟这个年纪的幼崽已经和父母体型相差无几了,对掠食者来说捕捉谁都是一样。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十二月对帝企鹅大群来说本来是离别的时节。   往年这个时候幼崽都已经长得足够壮实,不再需要父母的庇护和照看,企鹅妈妈和企鹅爸爸会前后脚同自己的孩子告别,然后跟随族群踏上前往捕食区的路。被留下来的小企鹅们则会努力追赶,紧接着宣告失败,回到原点,和其他小企鹅在寒风中挤作一团,最后才在饥饿和本能的驱动下迈开脚步前往南极海,完成一场命运的轮回、永恒的告别。   可是今年,告别变得很难,非常难。   不是主观感情上的难,而是客观存在的难。   游泳经验空前丰富的小企鹅们会在父母试图离开时直接跟上来,仗着游泳速度快这一点穷追不舍,什么跌跌撞撞追不上啦,只能遥望你的背影啦,根本就不存在。它们跳过了瑟缩回去和同伴挤在一起这个过程,也就宣告了抱团和同龄企鹅一起活动这个传统的粉碎。   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返回聚居地,省得把幼崽引入歧途,它们就算对冰架崩塌后的一切再怎么迷茫,至少都了解一件事:幼崽不应该稀稀拉拉地跟着长辈离开。一个年龄段有一个年龄段的族群,任何一只帝企鹅都不应该混入不属于自己的族群当中。   所以……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办呢?   所有成年企鹅都很困惑。   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参照,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它们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行动。   随着气温越来越高,幼崽也越来越成熟,大群里渐渐开始出现了一种不确定的嗡嗡声,安澜每天睡觉前听到的都是这种响动,醒来时听到的还是这种响动,那是一千多只成年帝企鹅在不断议论、不断抱怨,企图通过群策群力来解决问题——   它们到底该怎么样才能离家出走啊?! 第246章   成年帝企鹅们最终达成了一致。   安澜从在整个大群中接力的鸣叫声里听到了“逃跑计划”,并忠实地把这个计划传递了下去。五个月大的企鹅幼崽已经能理解长辈们交流的内容,但它们只能缠住自己的父母,无法左右群体的意志。   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新聚居地中的成年企鹅一只接着一只踏上了前往外海的路,摄制组从高空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拍摄视角,发现整个营地在一小时内就被完全清空。   幼崽跟着父母下了水。   胆小的那部分追出四五百米就放弃了,而意志坚定的那部分则勉力追到了三公里开外,在最后一只成年企鹅优雅地滑过之后,附近海域到处都是因为被抛下的小企鹅。   它们不知所措,所以只能做了此时此刻最符合逻辑的事——呼唤。   安澜分辨出了幸运的声音,在她身边,诺亚游动的速度也变慢了,这就和要把一只养了五个月的小动物放归野外一样,即使心里再知道是为对方好,难免也会牵肠挂肚。   为了断得干净,甚至没有一个合适的告别……   接下来两周安澜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当大群在捕食区习惯性地分裂成几个小群时,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因为她没有找到黑芝麻小分队还存活着的三个成员,好像兜兜转转,身边剩下的又只有诺亚了。   这种认知让她有些意兴阑珊。   社交欲望低下的影响很小,新家族里的成员基本上也只维持着最基本的交流,关系稍微好点的才会长期扎堆待在一起,反倒是以往被安澜当做大麻烦的虎鲸家族成了无趣生活的救世主。   南极C型虎鲸为旧“玩伴”的回归兴奋不已。   今年家族里新添了一头小虎鲸,年幼的海中大熊猫比哥哥姐姐加起来还要调皮,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对搁浅这种事毫无概念,好几次其他家人都没在靠近了,它还一个劲地往冰缘靠,就是要浮起来喷气给企鹅们看。   安澜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个夏季诺亚因为冬季玩游戏的累累负债不得不从她手中接过了无数次和虎鲸互动的“机会”,以至于气温开始降低时他的鲸语词汇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可以和对方一个站在岸上一个漂在海里进行和善友好的蹦字交流。   其他帝企鹅就不那么开心了。   它们被虎鲸的到来惊得四处乱窜,也只有站在岸上时平稳一些。但是随着这个家族过来查看情况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最胆小的企鹅都开始对它们熟视无睹,一度让几头年轻力壮的虎鲸觉得很没面子——虽然比不上被南极A型虎鲸追的时候那么没面子。   安澜半心半意地以为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他们就能打开新地图,脱离这条可能会循环走一生的固定航线,否则说是在南极生活十几年,最后看过的风景也就这么一丁点,结果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帝企鹅们前进的方向和去年别无二致。   它们就像已经遗忘了聚居地坍塌这件事一样,或者是寄希望于今年海冰能够得到回复,亦或者只是无法从传承中得到启迪、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行。   总而言之,安澜在离开四个月之后再次回到了那块因为天灾塌得不像样子的地方,和其他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帝企鹅一起占据了仅有的几处坚实高地,而没赶上好地方的只能往其他地势较低的地方挤。   这一年的繁殖期说是鸡飞狗跳也不为过。   帝企鹅大群硬要抱着旧日的相亲广场不撒手,即使有一大堆等待吃外卖的掠食者就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广场边上都无法阻挡住它们的脚步,而安全的高点太少,根本容不下那么多对企鹅夫妇在这里抚育幼崽。   安澜怀疑这年成功繁育的帝企鹅能不能达到往年的五分之一,考虑到时常过来考察情况的专家都脸色铁青,这个数字可能会比她想象得还要难看。某种程度上和帝企鹅分享着命运线的阿德利企鹅也没好到哪去。   人类终于发现了企鹅的困境。   在这年繁殖季节过去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世界各地赶到南极来追踪调研,从企鹅群边上经过的科考船和冲锋艇数量空前,直接登陆进行近距离观察的也不少。   他们能改变的事情很有限。   企鹅是无比依赖本能的物种,就像人类常开的“什么都往DNA里刻”玩笑一样,它们把聚居地和捕食区的路线牢牢刻在了本能里。   第三年,第四年,即使海冰从来没恢复到过去的水准,安澜当年跟随着的帝企鹅族群仍然像失忆一样在往老地方折返。   集体决策使她很难像小时候那样通过身体力行得到企鹅群体的引导权,只能一年一年地看着它们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唯一能给点安慰的也只有每年汇聚在这里的企鹅数量在逐步下降这件事——顶多再加上他们看护的幼儿园一般不会损失幼崽这件事。   至少部分帝企鹅有理智。   安澜告诉自己说。   那些没法在冰面上找到安全繁育地点的企鹅小群一定是找到了别的聚居地,但是这个聚居地对她和诺亚来说始终是个谜题,直到十岁那年才被揭开神秘的面纱。   这年两只大企鹅都觉得行动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所幸他们心态不错,偶尔还会调侃对方最近吃得太少身材不够滚圆,想必豹海豹看了都会觉得嫌弃。诺亚甚至感慨说这日子过得就像上班一样,只不过人家是朝九晚五,他们这里是以季度来计算时间。   结果感慨声还没落下,四月伊始就收到了一个大惊喜——迁徙。   安澜一走上冰面就知道自己踏上的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条路,在路上渐渐汇合的其他族群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陌生,最后抵达的壮阔冰盖更是闻所未闻。   赶到这里的帝企鹅数量惊人,从稍微高点的角度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望无际,事后她才从学者的闲聊中得知这里聚集着超过十万只帝企鹅,是族群重组后形成的第一大繁殖地。   希望就在此处。   看到这片聚居地的繁荣,安澜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旋即又因为附近几只陷入求偶争斗的暴躁企鹅把这口气重新给提了起来。   诺亚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呼唤她。   这些年间他们两个看过的企鹅爱情喜剧和鹅片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已经到了心、无、杂、念的地步,甚至还能从其他企鹅夫妇的“床头”面不改色地绕行过去。   别的企鹅都在相亲,他们早就过了这个阶段,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也只能数年如一日地找事情自娱自乐。   今天诺亚似乎不想玩游戏。   安澜走到他身边时他正低着头用脚掌拨弄地上的石子,把好几块形状不一、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叠到一起,鳍翅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着,时不时抬头往这里看一眼。   这是有话要说的表现。   她慢吞吞地走到他边上站好,率先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用眼神询问对方又有什么奇(坑)思(爹)妙(套)想(路)准备去实施。   诺亚不太认真地瞪了她一眼。   片刻之后,他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一长串即写即擦的文字,安澜凑过去一看,发现此刻他难得没在思考恶作剧,而是在思考……下个世界会希望变成什么动物?   她一时间愣住了。   说实话,这个问题他们讨论过的次数只手可数,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讨论假如变成了不同的动物该怎么认出彼此,假如变成了敌对的动物也希望对方释然。希望变成什么动物比起那些现实的东西似乎有那么一点过于轻松,过于梦幻,过于期待和展望了。   诺亚把字迹擦去,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有种很柔和的东西,让安澜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没有反应,诺亚便率先在地上写下了几个还算不错的选项,其中一些涉及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另外一些则涉及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似乎颇为自得,看着看着就点了点头,又在后面加了几笔。   当然了——就像他们从前做的很多游戏和很多对话一样,这次以平和拉开序幕的交谈最后也变成了诺亚对自己选择的一力吹捧和安澜对对方品味的无死角攻击,到后来他甚至开始用帝企鹅圆滚滚的身躯模仿那些被写在地上的动物,一把年纪的老企鹅扑腾着鳍翅在相亲广场摇来摆去学别人振翅高飞的大鸟。   附近的企鹅夫妇慌忙躲闪。   安澜看着他完全抛开当年做灰狼时还有一丁点的形象,近几年是越发放飞自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就是这个了吗?   我就是把自己余下来的生命拴在这个家伙身上了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脚爪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文字:   不要蜜蜂。   诺亚好奇地靠近,看看她,看看文字,又看看她,给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恫吓的眼神,然后就挥舞着鳍翅冲了过来。安澜拔腿就跑,带着追兵绕着冰堆跑了三圈,直到最后两人不幸陷入缠斗双双摔下冰坡,像打保龄球一样直接把两对正在跳同步舞的企鹅夫妇撞倒在地。   那天他们两个都被叨得很惨,但是诺亚的眼睛闪闪发光,所以安澜决定没关系——   反正她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找他的麻烦。 第247章   世界上有许多地方被誉为“动物王国”、“人间仙境”,也有很多地方被划为“恐怖之地”、“人类禁区”,但它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亚马逊雨林。   亚马逊是神秘的象征,是野性的代名词。   这里盘踞着可以轻易将血肉撕碎的顶级掠食者,潜伏着可以在一次触碰中就使剧毒生效的昆虫和两栖动物,生长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拖入幻觉的大型真菌,无知者在这里每走一步都可能会碰到足以累及生命的危机。   即使如此,每年仍然有大批人士造访此地:荒野求生爱好者、冒险家、动物保护专家、历史研究学者、摄影师、游客……为了接待这些访客,以当地土著居民为主导的雨林旅游业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这年雨季也很热闹。   三十六岁的向导何塞抽完一根香烟,抖抖袖口,把合作伙伴带来的一团游客接上了游艇。他们昨天刚刚坐飞机抵达玛瑙斯,参观了印第安人博物馆和大剧院,从今天开始就要进行为期一周的“生态游”。   游艇停泊的河口因为涨水淹得厉害,河水都涌进了附近的村落里,这里的居民对此适应良好,有的掏出了摇摇晃晃的小船,有的干脆在街上结网捕鱼,一派靠水吃水的模样。   游客从迪拜来。   何塞这些年接待的该国富豪实在太多,知道钱对他们来说就跟大风刮来的一样,这些人平时坐惯了飞机也坐惯了游艇,不需要特别担心。比起河水拍打船身时造成的轻微晃动,游艇内部的陈设可能更容易被挑剔。   挑剔就挑剔吧。   一来何塞非常确定干亚马逊旅游这行的随便哪家旅行社提供的游艇都不能让迪拜土豪满意,二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只要在雨林里待上几天,要么完全被击溃,要么完全被征服。   反正结果都一样,细节不重要。   事实也的确如此。   游客们从抵达第一站开始就没停止过拍摄,那是黑河和索里芒斯河的交界线,河水从中间明显分成了两种颜色,即使不从高空向下看都已经足够壮观。   当双层游艇朝着人迹罕至的航道行去时,两岸出现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按快门的声音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密集。   亚马逊雨林不是温和的润雨,而是暴烈的狂风,总能像推倒山岳那样推倒每个游人心中对它的预设,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盘桓在丛林之外的人看到宏大,漫步在灌木之中的人看到深邃,徜徉在密境深处的人看到起源。   行程第三天,游客们一改刚上船时挑剔的模样,聚集在甲板附近围着何塞听他讲过去数年间发生过的野兽故事。这天结束回程的时候,他们在船上提出了一个请求。   一个对何塞来说非常熟悉的请求。   就像以往接待过的无数船游客一样,这些属于沙漠国度的客人千里迢迢赶到另一片大陆,初心只是为了看到某种顶级掠食者从丛林里经过。   动物王国宝冠上的明珠,行走的艺术品,南美洲最著名的猛兽——   美洲豹。   当地人把它刻在图腾上、印在纹章中、写在神话里,称它为火的神使、战士的象征、统治者的美德,降下庇佑之力,连通死生之门。   绝对神秘,绝对古老,绝对强大。   这种大猫有着不可比拟的吸引力,再见多识广的游客也无法拒绝一次同它们亲密接触的机会,哪怕是远远地拍下一张照片,或者干脆只是看上一眼,都算没有白来。   何塞对这种心态非常了解。   关键在于他也非常了解亚马逊雨林旅游的特色:有些动物几乎可以肯定会看到——部分旅行社甚至会和土著居民合作饲养适合互动的野生动物——而有些动物则需要碰碰运气。   从业十一年,看到过的豹子数不胜数,但他也没法保证在某次旅行中一定就能看到,只能说尽可能往它们频繁出没的地方行去。   或许是土豪光环笼罩,这团游客运气实在不错。   第四天下午,他们在河边茂密的灌木丛里看到了一只体格庞大的雄性美洲豹。这只豹子约莫是在巡视领地,仅仅现身了片刻功夫,留下了一个梦幻般的背影。   此后两天无事发生。   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何塞开船带着游客进入了过去进到过的最深的雨林里,预备在行程终结前小小冒个险。   起初所有人都在看河里的鳄鱼,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最年轻的游客忽然惊呼一声,旋即用阿拉伯语大声呼唤着同伴们的名字,下一秒钟,所有人都在往外掏望远镜。   何塞跟着朝右侧看——   灌木丛里果然蹲着美洲豹。   那是很年轻也很漂亮的一只大猫,看体型是正处于哺乳期的雌性,腹部的皮毛有些过分松垮,眼睛里的精光也有些暗淡。但是当它抬头看向旁观者时,那骤然警惕冰冷起来的眼神就像利箭一样穿过了河面,隔着遥远的距离仍然让人直冒冷汗,有种随时会被扑杀的错觉。   何塞不自觉地在舵轮上蹭了蹭食指。   游客中间有嗡嗡的窃窃私语声,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们肯定陷入了更加兴奋的状态,也难怪,这些富翁在老家以驯养猛兽为乐,美洲豹和其他大猫一样都在菜单上。   只不过……   野生豹子是不一样的。   非常、非常不一样。   那种无所顾忌的自由,那种生与死之间磨砺出来的锐利,那种行动中时时透露出来的杀意,是任何一头被圈养在豪宅名车里的家养大猫所无法模仿的东西,只属于大自然鬼斧神工设计出来的杀戮机器。   它从岸上一跃而下,扑进了湍急的水流里。   被标记为目标的凯门鳄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从背后遭到了袭击,在重压和利齿之下,它无法通过翻转身体来摆脱敌人,竭力晃动尾巴、开合血盆大口也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被拖拽到泥泞的河岸上,成为另一种掠食者的盘中美餐。   游客们敬畏地看着,交换着惊讶的叹息。   这还不是最绝妙的景观。   借助二层平台的高度,眼尖的游客看到了更深处灌木丛里摇摆的尾巴和圆滚滚的眼睛,他知道幼崽就在附近,只是不敢打扰到母亲的捕猎。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美洲豹不经常和人类打交道,又因为亚马逊雨林的广袤,想追踪这些动物的拍摄者也很难像非洲大草原上追踪狮群的拍摄者或孙德尔本斯三角洲里追踪孟加拉虎的拍摄者那样取得全方位的视角和无穷的机会,更不用说详细记录下一头美洲豹的家族树、探索明白它的日常活动、知晓它的爱恨情仇。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此时此刻这只狩猎完毕的美洲豹看起来很是疲惫,幼崽也在附近,或许它不会把猎物拖到更深的丛林里去用餐,假如把船开远点等等的话,会不会看到幼崽出来互动的场景呢?想到这里,游客们连连催促向导实施行动。要不是旅行社是正规旅行社,对和野生动物互动这一块有明确的规定,这些不缺钱的大爷们可能已经在盘算能不能直接雇车开到巢穴附近去和美洲豹一家来个偶遇了。   何塞没法拒绝摇钱树的请求。   他们开到更远的河面上去等待,望远镜一刻都没有放下来过。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左右,雌性美洲豹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也确实精疲力尽了,干脆蹲在灌木丛里大快朵颐起来,而始终在附近徘徊的幼崽也胆怯地探出了脑袋。   “来了!”   一个游客喊道。   他们都看到了草叶的晃动。   在长时间的观望过后,三只幼崽最终还是决定到外面探索世界,于是迈着小短腿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它们看着顶多只有一个月大,体型还不如小狗,但是个个都被喂得滚圆,走起路来就像三团毛茸茸的暗黄色小球。   也难怪它们的母亲这么憔悴。   正常美洲豹一胎产崽大多数是两只,少数时候也有三只、四只的,只是不一定都能养活。能把三只小家伙都养活,而且还养得这么好,雌性美洲豹无疑耗费了很大力气,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了。   游客们几乎是欣喜若狂地看着幼崽投入到玩耍当中。   一只小豹子盯上了鳄鱼尾巴,决定今天要跟这条尾巴决一死战,于是直接坐下来抱着它不撒手,张嘴就往上咬个不停,一边咬一边做出凶狠的表情,也不怕把奶牙崩断;在它身边不远处,另外一只小豹子后腿着地,前爪乱扑,追逐着母亲的尾巴,把这摇来晃去的东西当做逗猫棒,时不时还会因为扑得太用力而翻到在地。   最后一只幼崽,也是体型最大的一只,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玩耍,只是安静地蹲在一旁,观察着附近的情形。尽管年纪尚幼,外形又跟小猫无异,看着却已经有了点威风,完全是母亲的缩小版。当它抬头估量地看向河道——看向游艇时,简直就像在跟望远镜后的人类对视一样。   几乎是立刻地,游艇上的游客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此时此刻他们压根不知道这只幼崽将来会成为纪录片的常客,会成为美洲豹研究所钟情的对象,会成为亚马逊雨林旅游业的一个活地标,他们能做的一切只有惊叹地看着,看着它雾蒙蒙的眼睛和柔软的圆耳朵,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第248章   安澜穿到这只幼崽身上有三个星期了。   她刚穿过来的时候还很虚弱,眼睛都没睁开,全靠和两个兄弟姐妹挤在一起保存热量。起先她不太确定自己穿成了什么,只知道是某种猫科动物,后来听到母兽的咆哮声才算是揭开谜底。   美洲豹,又被称为美洲虎,是除了狮和虎之外最大的猫科动物,日常食谱广到不可思议,从树懒到淡水龟,甚至是鳄鱼、森蚺,但凡在雨林里生活着的能喘气的不带毒的东西基本都在接受范围之内,差别只在于不同种群有不同种群的偏好。   安澜所在种群的偏好是显而易见的。   有一说一,她很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母亲更喜欢蹲在河岸上“观赏”凯门鳄的美洲豹。   即使没有捕猎需要,它都会像抱着金鱼缸不撒手的猫咪一样盯着河水,随着某条特别肥硕的鳄鱼的游动而左右摆头,一秒钟都挪不开眼睛。   母亲无疑有一副好胃口,但她也有一身和好胃口相对应的高超狩猎技巧,十次出动有七次都能满载而归,保证了哺乳期内的食物补充,以此来为三只幼崽提供充足的乳汁。   安澜认为自己是个非常有竞争意识的灵魂,面对两个兄弟姐妹,本来她也做好准备要投入到激烈的抢夺中去,但是穿过来三个星期,她感觉到的竞争压力其实并不大,至少没有做狮子时那么大,所以她成长得很顺利。   今天是幼崽们第一次离开藏身地出来玩耍。   因为狩猎地点在一处两米高的陡峭河岸上,凯门鳄得长翅膀才能飞上来,所以母亲即使注意到幼崽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也没有严厉呵斥,只是不满地喷着鼻息。   它像往常那样流畅地跃入水中,扑杀了一条小型鳄鱼,轻松得和人类嚼辣条没有差别。安澜和兄弟姐妹还是第一次欣赏到这样的表演,都忍不住探出脑袋想得到更清晰的视角。   掠食者的本能还在她的骨血里燃烧,看到猫科动物杀手般的步伐总能让人热血沸腾,仿佛又感受到了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热流拂过晶须的体验。   安澜知道自己需要训练,在训练之外,她还需要找回曾经作为大猫的一些天赋技能,针对不同猫科动物的特点做出调整,以此来取得狩猎和战斗中的相对优势。   但是一个月大不是什么训练的好时候。   母亲很明显是把兄妹三个带出来散步的,正式教学怎么着也要等到半岁龄,此时此刻安澜能做的一切只有收集信息。   她也的确收集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   河流中间正漂浮着一艘双层游艇,外表有些陈旧,但仍然能看得出造价不菲,艇身上画着绿色的植物和猴子、树懒等野生动物,正中间还以大字写着这艘游艇隶属的旅游公司——飞跃亚马逊旅行社。   感谢鹦鹉时期的历练,葡语对她来说成了一门可以被应用的语言,当游艇结束观光行程调头离开时,安澜还看到了印在另一面的地址和电话。   所以她不在潘塔纳尔,但是亚马逊雨林和潘塔纳尔湿地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共性,当年在潘塔纳尔学到的许多知识应该还是有用的。   不知道诺亚有没有跟着过来。   这家伙当帝企鹅时死得比她早一年……假如穿越规律还在运行,现在应该正是一岁大的时候,还在跟着母亲学习狩猎技艺;假如穿越规律有点偏差,安澜只能送上最真诚的祈祷了。   她有点担心,但也不是非常担心。   诺亚在过去近百年的时光里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他知道他们有很大可能会转生到一起,就算躺平也不会完全躺平,只要抱有希望,将来一定会再次相遇。   最重要的是活到独立。   安澜看了看有凯门鳄吃就高兴得晃尾巴的母亲,看了看还在拿鳄鱼皮磨牙的哥哥娃娃脸,又看了看还在追母亲尾巴的妹妹软软,发现它们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顽皮,心累地叹了口气。   总觉得养得精心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家豹子在河岸边玩耍了半个小时,母亲把猎物叼到远离巢穴的树上挂好,既可以方便储存、减少被偷盗的可能,也不至于让血腥气靠近藏身地,把其他猎手吸引过来。   做完这一切,它抱住幼崽挨个舔了一遍,又给自己洗了个脸,就准备到领地边缘去巡逻一圈,顺带做做加强标记。   美洲豹的领地很小。   安澜做东北虎时领地面积常常超过四百平方公里,想找同类打架都很困难,但是现在她能嗅到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过的气味,毛估估这片领地只有六到七平方公里。   最离奇的是这么小的领地还在边缘露出了相当大的缓冲区,里面遍布着其他美洲豹留下的气味印记,说明生活在这片区域的同类高度密集。   母亲回到藏身地时身上的气味很驳杂,她凑近去嗅了嗅,按照浓厚程度判断出对方并没有和同类碰面接近,只是在加强标记时沾染上了它们曾经留下过的淡薄气味。   住这么近真的不会打架吗?   安澜试图回忆从前学过的美洲豹知识,最后发现因为难以追踪,这些调查并不非常详尽,只是根据影像资料和书面记录总结出了大概的规律,要想找到答案,她只能依赖自己的眼睛。   接下来一个月里,安澜记录下了母亲巡逻的规律和每次巡逻后带回来的气味,渐渐地也对领地规则作出了自己的一份总结——   美洲豹对领地争端非常谨慎。   它们秉持着一种可以算是彬彬有礼的社交礼仪,在缓冲区内遇到陌生入侵者时第一反应往往不是死斗而是驱逐,甚至会在对方率先做出回避举动时礼尚往来地相互回避。   安澜猜测这可能和生活环境有关,因为南美洲的多是湿地和雨林环境,动物资源丰富,食物充足,美洲豹不需要为了一片猎场发生致残致死的激烈殴斗,也因此才会有那么微型的领地范围。   它们自己肯定也能意识到生活在这里的同类太多了,如果每次相遇都要发生冲突,那么除了最强个体之外的绝大多数个体都无法从争斗中存活下来,对一个种群的延续是大大不利的。   当然了,避免争斗不代表没有争斗。   光从食谱来看就能知晓美洲豹并不是什么性情温和的猛兽,它们在受到冒犯时相当有攻击性,一旦踏出彼此认同的缓冲区域,被入侵领地的个体会认为对方是在有逃脱机会时蓄意挑衅,从而爆发出更强烈的怒火和斗争欲。   尤其当入侵者是雄性的时候。   安澜在十周大时见到了第一只除了母亲之外的成年美洲豹,当时幼崽们正在一棵歪倒下来的大树边上学习攀爬技巧——更像是玩耍——忽然风向一转,送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气味。   母亲就像被子弹击中般弹了起来。   娃娃脸和软软发出了不安的咕哝,这个年纪的小豹子已经可以叫唤得很大声,在一些情形下能迅速引领保护者找到它们并从中获益,但在另一些情形下简直是准备给自己签发一张通往地狱的死亡特快单。   入侵者在半道和母亲迎面相撞。   那是一只身材强壮的雄性,方头宽耳,眼神如电,耳朵兴奋地竖立,身上披着黑色圆环,仿佛一种花纹独特的铠甲。   看到雌性,它没有第一时间发动攻击,而是仰起脑袋小心翼翼地在空气中嗅闻,紧接着压低身体缓慢向前,尝试在对方的尾巴附近再次做确认的嗅闻。   母亲没有挪动。   安澜可以看到它正在准备战斗,斑纹皮毛随着肌肉的收缩绷紧而流动着,好像要把每个看到它的人都拖进梦幻的迷彩当中。但是它毕竟没有进攻,反而克制住自己,释放出了愉悦的信号   她心下一沉。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两只幼崽年纪还小,一窍不通,但是安澜对这种常见的社交信号很熟悉,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头雄性美洲狮正在检查眼前的雌性是否能够发情,一旦它发现后者正处于哺乳期……场面会非常难看。   母亲在拖延时间。   只要有一线希望,它就不会和入侵者发生死斗,因为这样做很容易导致重伤,即使存活下来也无法照常捕猎,同样会失去这一窝幼崽。   可是这种拖延计策对雄性入侵者来说很容易被识破,只消一次嗅闻,顶多两次,它就会发现雌性正处于哺乳期的事实,而且它闯进来的速度太快,距离藏身地太近,不用费多少工夫就能找到躲在这里的幼崽,哪怕被缠住无力脱身,也很容易波及到这里造成严重的伤害。   安澜四下环顾,知道自己必须带领兄弟姐妹们采取自救行动,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母亲的战斗技巧上。雨林里适合藏身的地方有很多,十几米开外有一处看起来非常坚固紧凑的灌木丛,二十几米开外有个它们曾经去探险过的树洞……或许可以先跑进洞里再作打算。   正在这时,雄性美洲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听到这样的信号,安澜再不需要更多催促,当即朝着树洞狂奔而去。娃娃脸和软软在她焦急的呼唤中仅仅只是停顿了一两秒钟就快步跟上,像过去两个月被养出来的习惯那样。   安澜在钻进树洞时还在咬牙切齿,实在想不明白——   这些大猫咪都是怎么回事啊!   成天到晚闯进别人的领地里赶小孩打小孩吃小孩,都从狮子变成老虎变成美洲豹了,还逃不过被隔壁老王追着揍的悲惨命运吗?! 第249章   树洞里面很潮湿。   安澜刚踩进去时差点滑个大跟头,因为没维持好身体平衡,只跌跌撞撞地继续走了两三步就从台阶状的土坡上翻了下去,一路滚到腐朽的树根深处。   娃娃脸和软软也没走运到哪去。   在慌张中冲进来的幼崽一只接着一只翻下去叠了罗汉,被当做底座的安澜直接被压成了一摊小猫饼,几乎能感觉到小虫子在泥土里爬行时拨动皮毛带来的瘙痒。她哼哼唧唧了半天才勉强把兄弟姐妹蹬开,爬起来喘口气坐好。   四下漆黑,唯一的光亮来自狭窄的洞口。   然后——就像放恐怖电影一样,雄性美洲豹的大脸出现在了洞口,将阳光完全挡在了外面,背着光的它看起来格外阴森恐怖,因为体型太大无法进入,只能把一条前臂伸进来狂乱地扑抓。   这个动作当幼崽们背毛都炸了开来,也让跟在后面的雌性美洲豹勃然大怒。   随着一声极其响亮的吼叫声,雄性美洲豹被什么力量向后拉扯,硬生生被从幼崽身边撕开了。两只美洲豹在平地上战作一团,咆哮声如闷雷般在树洞中来回翻涌,震得洞壁不断有浮土落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完全坍塌。   三只幼崽挤在一起从彼此身上汲取能量,软软抖得像筛糠,娃娃脸可能是直面了另一头雄性的威风,整只豹子都蔫巴巴的,又不敢呜咽得太大声,生怕再把敌人的注意力引到这里。   忽然,外面响起了第三个咆哮声。   随着这个咆哮声而来的还有一个从未嗅到过却不知怎的有些熟悉的气味,不必亲眼看到外面的景象,幼崽们立即知晓有第二只雄性美洲豹出现了,并且加入了战局。   二对一,入侵者没有任何机会。   打斗的声音渐渐向着离树洞远离的方向而去,曾经让幼崽们胆战心惊的气味也慢慢变淡,当阳光再次被挡住时,洞口出现的不是那张陌生的脸,而是母亲有些疲惫又有些警惕的脸庞。   安澜无法形容自己看到它时的放松。   “母亲”这一角色对大猫来说意味着很多:刚出生时温暖的体温和乳汁,成长之后更多的食物、不求回报的保护和技能教学,失去它们的庇护,野生大猫幼崽基本活不到独立。   在这些生存必须的东西之外,母亲往往还代表着纯粹的爱,正如此时此刻它忍着伤痛也要第一时间走到树洞边上用一种非常温柔的咕噜声呼唤自己的幼崽一样。   娃娃脸和软软还在害怕,安澜看了看它们俩,就勇敢地第一个爬了出去,在洞口被母亲一口叼起来放到前臂中间,舔了又舔,亲了又亲,许久才把她放下来去哄劝另外两个孩子。   到这时她才有空间去打量领地里的“客人”。   这只雄性比刚才那只还要大,体重绝对远远超过100公斤,看起来简直像头老虎。这么大的个体对于委内瑞拉境内的亚种来说更常见,放在巴西境内绝对是屈指可数。   这无疑解释了为什么入侵者跑得那么快。   面对如此悬殊的体型差距,留下来战斗才是自寻死路,不如说它一开始会踏进这片领地来找繁衍机会就是一个很难让人理解的行为,聪明点的个体应当能够从领主豹留下的足迹中判断出要面对的挑战难度才对。   此刻这只巨大的雄性美洲豹正站在幼崽们待惯的藏身地里低头嗅闻,似乎在检查残存的气味,少顷,它约莫是确认了什么,身体姿态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点,尾巴也摇晃了起来。   安澜借着母亲的掩护公开地打量着对方。   从逻辑判断站在对面的肯定就是老父亲,要是放在狮子身上她估计已经去互动了,可是现在是在美洲豹的身体里,它们和虎的领地结构基本一致——雄性占据较大地盘,领地中有多个雌性占据的小地盘,两性除了交配期基本不往来,非常偶尔才会共享食物。   领主豹是为了驱逐入侵者才过来的,现在它确认了领地内幼崽的身份,所以表现得很平和,轻举妄动说不定反而会招致祸患。安澜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一家亲光环,站在原地欣赏欣赏体型就得了。   还别说,这的确是难得的风景。   做大猫做出经验之后她的审美已经完全被猫科动物同化了,越庞大越好,越强壮越好,越矫健越好,照这个审美标准,这具身体的基因提供者可以算得上是美洲豹里的美男子了。   其他两只幼崽没有欣赏到这种风光。   母亲哄了半天都没有成效,最后只能喷着气坐在树洞边随它们去了,安澜倒是觉得娃娃脸不出来也挺好,虽说雄性一般不会伤害自己的后代,但也不排除有些雄性特别有攻击性,会对雄性幼崽预先防备地痛下杀手。   好在老父亲徘徊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在它离开之后母亲才完全放松下来,微微拱起的脊背和向后背的耳朵都恢复了正常状态,喉咙里隐隐约约的咆哮声也消失了。   三四分钟之后,软软从树洞里探出小脑袋,紧接着就翻了出来。姐妹俩靠在一起给对方舔了一会儿毛,软软坐不住,跑到母亲的尾巴附近去进行“扑抓训练”。   美洲豹的尾巴很短,比起花豹、猎豹来说可能只有一半长,跑动的时候提供的助力没有那么大,但是摇晃起来的时候显得特别可爱。   母亲显然不觉得这很可爱。   从它回头时估量的眼神里安澜能看出它正在盘算着一些新的东西,或许是意识到了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完全避开危险,也或许是意识到了过于充足的食物供应把幼崽养得有点娇惯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开始改变自己的作风。   这次事件之后不久,三只幼崽就被迫断了奶,本来要等到三个月多才进行的流程在九周大时就彻底完成了。   娃娃脸和软软对此不太高兴,时不时就要凑过去试试能不能碰巧喝到一口乳汁,而安澜……安澜欣喜若狂。她不是个狂热的战斗爱好者,但在动物世界里自给自足代表着一切,断奶意味着固体食物,意味着更快的成长,意味着更早到来的生存训练。   训练在幼崽五个月大时正式开始。   因为他们都还在快速生长期,体型只比大型家猫大一点,不足以支持一些危险的狩猎行为,所以母亲安排的大多数训练以寓教于乐的玩耍为主,首先被摆上台面的就是爬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带回来的食物不再被放在地面上,而是被挂在离地两三米的树干上,安澜和兄弟姐妹不得不开始了吭哧吭哧的爬树之旅,每天都在担心从树上掉下来摔个屁股墩。   母亲则是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乐趣。   它总会慢条斯理地坐在高处看着孩子们在下面挣扎,一边清理爪子和前臂,一边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朝底下张望,时不时非常不走心地吼两声假装鼓励。   安澜全部的依仗就是曾经锻炼出来过的爬树技巧,那一切就像被保存在云端的肌肉记忆,在一次又一次的练习中被完整地下载下来,和崭新的身体匹配上,慢慢调整,慢慢进益,直至变成完美状态。   尽管如此,爬树也是很累的。   每次吃完饭之后她都会觉得四条腿酸痛得不行,软软和娃娃脸更是完全放飞自我,陷入了互帮互助的作弊状态,先上去的那一个用体重把食物从树杈上拽下来,后来的一个直接坐享其成,隔天轮换,节省体力。母亲对此的回应是把食物挂得更高。   在爬树技能日渐熟练后,幼崽们开始学习游泳。   美洲豹一家生活着的领地沿着河岸展开,河岸是天然的分割线,也是食物的来源,一部分区域生活着鳄鱼,但也有一些水域是鳄鱼不会去的地方,母亲就把这些水域拿来当做练习场。   通常来说幼崽在出生时就有游泳这项天赋技能,但是长大以后进行狩猎时并不是靠在平稳的水里游泳去接近敌人,而是要从河岸上飞扑下去造成打击,同时还要确保自己不在猎物挣扎时溺水。   所以母亲的训练非常有……针对性。   三只幼崽第一次到小河边时都表现得很谨慎,安澜在观察水里有没有什么人类可知动物无法察觉的危险;娃娃脸把重心放在后腿上,警惕地看着流动的河水;软软则被边上飞过的蓝闪蝶吸引了注意力,摩拳擦掌准备要把这只闪着金属光泽的迷人昆虫扑在地上。   这一段河水有点浑浊,水流不停把河床底部和河岸上的泥沙冲得翻涌起来,安澜观察了半天都没观察出什么要紧的细节,她一部分觉得做长辈的不会把小辈带到有危险的地方,另一部分觉得最好不要当第一个下水去碰运气的家伙,于是就准备把兄弟姐妹“坑”下去探路。   还没付诸行动,忽然有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   事实证明,作为家里目前为止块头最大的幼崽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打架时总能打赢,抢饭吃也最快,坏处就是在母亲需要树立典型的时候被推出去当典型。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背后重重一推,安澜只来得及“嗷”了一声,就在这股不可阻挡的巨力之下完全失去重心,整个身体飞出河岸,朝前方扑去——   “噼啪”!   两秒钟后,她像块板砖一样直接拍进了水里。 第250章   安澜被这一下拍得头晕眼花。   因为转入旱季越发浑浊的河水直接淹没到头顶,糊得她在水里压根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扑腾出水面,鼻腔里灌满了泥腥味,嘴巴里也一股脏兮兮的味道。   还没等缓过这口气来,不到三、四十公分远的地方“扑通”一声溅起了半人高的水花,劈头盖脸朝着这边砸了过来。过了几秒钟,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又是一声巨响。   兄弟姐妹就这么在河里上演了一家团圆。   大家都出了糗,四舍五入就是大家都没出糗,安澜勉强从娃娃脸和软软的惨状里找到了一点安慰,划动还有点短的四肢开始游泳。   这一带的确没有凯门鳄。   等到安澜把游泳这项技能找回得七七八八,水域里都没出现过什么剧烈的扰动,连条大鱼都没有,想试试水中狩猎都没有办法。   待在河里没有事做,上又上不去,母亲虎视眈眈地蹲在岸边,每次刚一爬到平地上就会被它再次丢下来,逼得小美洲豹们不得不迅速领会调整姿态这项技能,以减轻入水时受到的冲击。   被丢了十二、三次,安澜渐渐总结出了一套心得体会,跃起时该用多大的力道,下落时该把前腿和后腿摆成什么姿态,与此同时要怎样保持对水面的观察,不因为失重感眯起或闭上眼睛……   在一次完美的跳跃后,她觉得自己该稍微休息一会儿,就偷懒漂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划动四肢,享受着河水的清凉。软软漂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娃娃脸不太喜欢水,蹲到了河边的泥地上,和探下头来的母亲大眼瞪小眼。   安澜正在心里为哥哥默哀,忽然感觉水流有了一个很大的扰动。偏生河水不太清澈,从水面上根本看不清水面之下的情形。   鱼?   她下意识地探了一下后爪。   不探还好,这一探顿时和什么滑溜溜的东西擦边而过,虽说是擦在脚爪上,却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一路爬到后颈,仿佛被蛇蹭了蹭身体似的。   不妙。   不会真是蛇吧。   亚马逊雨林里可是生活着好多种蛇的,更不用说还有能把大猫幼崽当零食吃的森蚺了,曾经有摄影师在河里拍到过五米长的巨型森蚺,那体型估计都可以让成年美洲豹掂量掂量。   安澜有点想把脑袋潜下去探探情况,又怕自己贸然往下潜是送外卖行为,忍不住朝母亲的方向看了两眼。碰巧雌性美洲豹也注意到了异常,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示意她注意安全,最好转移到岸上来。   就在这时,触碰感又来了。   几秒钟后,第三次,这一次更加鲜明。   旋即,一个庞然大物贴着她的身体浮了上来。   先是扁平的嘴巴,再是粗壮的身体,脊背刺破水流,每一片鳞片都有拳头那么大,鳞片末梢在日光下闪着迷人的红色炫光。   它看起来像是某种远古生物,某种刚刚从化石里被软刷清理出来的骨架,那一只长在身体侧面的眼睛就像被镶嵌上去的黑色纽扣,没有半分灵动,好像只是存在着——就,只是存在着。   安澜立刻后撤了。   当她拼命拉开一点距离时,才能看清楚鱼身绵延的长度和那时不时在水面上一闪而过的红色尾鳍,这种颜色,加上为了换气而大张的嘴巴,让它看起来有点像一面被风吹起的鲤鱼旗。   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巨骨舌鱼。   南美洲最大的淡水鱼。   她才刚刚年满七个月,实在不愿意把小命交代在一条鱼身上,老天爷就好像要惩罚她之前抱怨水里连条可以捉弄的鱼都没有一样,呼啦一下就给她送过来这么大一条,足足有快四米长。   难怪许多地方称呼这种鱼为“军舰龙”和“巨龙”,鳞片能够阻挡食人鱼的尖牙,尾巴拍打起来能够轻松击断一个成年男性的肋骨。   软软在她边上同样被吓得浑身僵直,姐妹俩谁都不敢往巨骨舌鱼的方向游,也不敢叫唤或者做出什么会表现出进攻意图的动作,生怕把它惊得暴起糊过来一尾巴。   母亲倒是能把这条鱼抓起来炖汤,但是它也顾忌着有孩子在水里,只能用眼神朝河面飞刀子,尾巴不安地摇来晃去。   大鱼慢条斯理地在河面上换完气,慢条斯理地闭上嘴巴,慢条斯理地重新潜入了水底。   它一离开,母亲就在岸上发出了很不高兴的咆哮声,并且在第二天改变了坚持一个多月的水豚加鳄鱼食谱,从河里抓了一条小点的巨骨舌鱼来给全家当晚饭吃。   安澜并不排斥吃鱼,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鱼肉比起其他猎物来似乎没有那么肥美,难怪把它当做主食的美洲豹家族屈指可数。   不过和大鱼的狭路相逢并非毫无益处。   这天之后母亲似乎意识到它应该在教学上做得更多一些,至少应该让幼崽知道在无法得到传统食物时应该怎样去获取其他食物,而不是困死在少数几种食物上,因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它开始展示各种各样的狩猎方式和狩猎技巧。   安澜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知识。   她很快学会了该怎样抓住树懒转移位置的时机把它们从树枝上撕下来(以及什么样的高度是安全狩猎高度),学会了该怎样把巨骨舌鱼逼到浅水区的死角,学会了该怎样在保护犬齿的同时直接从背后粉碎淡水龟的龟壳,并在八个月大时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狩猎”。   旱季把雨林里的许多水源都折腾得半干不干,生活在溪流里的鱼类因此成了最容易得手的猎物,同时遭到多种掠食者的侵吞。   那天安澜正巧想试试前肢力量,于是便走到倒塌在浅水区的横木上去捞鱼。   猫科动物的前肢能够轻松做出向内抱扑的动作,而犬科动物则很难做到,因此她并没有像当灰狼时那样成为鱼类黑洞,而是很顺利地张开爪子死死按住了一条大鱼,锋利的爪尖直接刺穿了鱼身,把它钉在了原地。   娃娃脸凑过来嗅了嗅,试探着咬了一口,结果鱼鳞黏得舌头上牙齿上喉咙里到处都是,怎么咳都咳不完,咳得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块。   安澜被哥哥弄得哭笑不得,软软也被吓到了,打了个喷嚏就坐回横木上,耳朵还随着娃娃脸每一次咳嗽时发出的噪音而不停地抖动。   那条黄水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它大约有两米多长,通体以非常漂亮的浅金色作为底色,上面带着黑色的斑点,非常优雅地从水中游过,脑袋抬得高高的,水流被脖颈划开,又在流经它的身体之后汇合,留下几道碰撞着蔓延开去的交错的波纹。   某个时间点上,蛇信感觉到了蹲在横木上的美洲豹,原本正在前进的黄水蚺微微一顿,旋即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转换了方向,试图从远离天敌的那侧水面逃之夭夭。   猫嘛。   不去勾倒还没事,勾一勾就会摊上大事。   几乎在黄水蚺转向的第一时间,安澜、娃娃脸和软软都被吸引了目光,捉鱼的也不捉了,咳嗽的也不咳了,看热闹的也不看了,你挤我我挤你,腾腾腾地跑到横木另一端去就要往水里探。   娃娃脸这时已经长得比安澜大了,仗着腿长优势,它在探下上半身去之后是第一个捞到蛇身的,但是蛇鳞不好着力,又有水流做天然保护,这一捞寸功未建,反而把对方吓得骤然提速。   安澜和软软立刻改变方案,从岸上奔跑着追赶在溪流里游荡的猎物。   枯水期给黄水蚺造成了很严重的困扰,这种大蛇也就是在水里灵活,但凡到了石滩或者岸上就笨重得不行,紧赶慢赶还是被两头美洲豹追上,直接陷入了包围圈。   软软率先出击,用爪子试探性地按了一下猎物的尾巴尖,感受对方的力量等级,一次之后它的胆子就大了,第二次按压几乎可以被形容成穿刺,实实在在地紧抓着,用力地向后扯。   黄水蚺受到刺激,却没有从地面上弹起来反击,而是闷头朝灌木丛逃窜,甚至没有在乎被抓伤的尾巴和流淌出来的血液。   安澜可不打算就这么让它逃脱。   在软软试探力量等级时,她已经绕到前方,爪子按住蛇身,张嘴就朝它的七寸咬去。这一下咬实在的话肯定是凶多吉少,黄水蚺逃也逃不掉,没有办法之下只能尽量避开对关键部位的袭击,垂死挣扎般扭转身体朝着亚成年美洲豹缠了上来。   换一条大点的蛇安澜说不定会害怕,但这条蛇拢共也只有两米长,即使完全缠在身上也无法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她没有惊慌,顶着蛇的反击更加用力地咬合,旋即甩动脖子扩大伤害。起初切割的是血肉,几秒种后,犬齿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软软和后赶到的娃娃脸发出呜呜的叫声,为空气中蔓延开的血腥味而兴奋不已。   安澜继续施加压力。   在美洲豹的身体里咬合比在狮虎的身体里咬合还要轻松,这种掠食者的头部结构仿佛就是为了咬合而创造的,锋利的牙齿下压,下压,再下压,直到颈骨发出接连不断的爆裂声,缠绕在肩胛和前胸的蛇身在一瞬间收紧,又在一瞬间失去力气,变成了一条软绵绵的无用的麻绳。   她松开嘴巴,把猎物甩脱在地。   母亲蹲坐在不远处的大树边上,颇为满意地呼噜起来。 第251章   雌性美洲豹对孩子们的表现很满意。   这是安澜在随后两周里看到的东西:每次她和两个兄弟姐妹凭借自己的力量完成捕猎时,不管猎物是大还是小,都能得到母亲赞许的目光和奖励般的舔毛。   随着技艺的逐渐纯熟,母亲慢慢放开了对小豹子的严格管教,开始放心大胆地把它们的活动范围从日常场景和狩猎场景扩大到领地巡逻场景。   说是巡逻领地,其实也是社交训练。   猫科动物多是守着固定区域生活的独行侠,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们完全没有和同类的正常交际,美洲狮会开茶话会,花豹会有蹭饭活动,即使被认为是独行侠代表的老虎也会有探亲时间。   母亲把孩子们带在身边,花了几周时间在领地周围进行标记的教导、追踪的教导、偶遇时该做出什么反应的教导,寄希望于这些教导可以让它们学会阅读其他同类的行动模式,省得在独立生活后莫名其妙地挨打。   领地附近一共生活着四只雌性。   一个月时间里安澜把这些邻居都见了一遍,发现它们大多都带着崽,因此表现得不是特别友好,每每看到他们几个过去时总是会立刻摆出防御姿态,和母亲远远地对视一会儿,然后相互哈气以示“友好”。   比起这些雌性美洲豹,方圆几十里内唯一常驻的雄性美洲豹更难见到,虽说它的气息无处不在,标记也做得到处都是,但真正看到它本体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看到也只是惊鸿一瞥,很快就会消失在丛林深处,留下一个沉稳的背影。   安澜快一岁大时才第二次面对面见到老父亲。   这回领主美洲豹仍旧是追着一只慌不择路的入侵者进入领地的,两只雄性一个追一个逃在距离亚成年们很近的灌木丛上跃过,身形被藤蔓遮挡住,只有气味在诉说着动向。   母亲很冷淡地坐在原地。   在不牵扯到幼崽的情况下,雌性大猫对雄性之间发生的争斗乐见其成,现在哪怕生活在附近的五只雌性都坐在一棵大树底下社交,面对此情此景估计也只会想嗑瓜子。   老父亲似乎也不需要帮手。   它能常驻在这里靠得是体型和战斗机巧,安澜为了学习这些机巧特地爬到大树上从高处追踪整场战斗,从头到尾入侵者都处于被压制状态,每次想行动时都会被领主美洲豹预测,然后针对性地做出反制。   两只大猫打得血肉翻飞,一只小猫看得津津有味。   入侵者在挨了一记格外沉重的拍击后失去重心倒退好几步,不慎退到了被树根包裹住的河岸上,直接从那些纵横交错的藤蔓和树根上滚落了下去,一路滚到河边的泥地里。   这一下肯定摔得非常疼。   它自知不敌,无奈之下忍着脊背和后腿上的疼痛爬起来就想逃窜,结果领主美洲豹头朝下三两步就从树根上飞跃了下来,落地时身体一拧,只停顿了半秒钟就顺势开始了追踪,把敌人沿河一路追出了几十米远。   退无可退之下,入侵者做出了此刻最聪明的选择——放弃陆地争斗,直接向外一扑,飞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安澜在心里大呼可惜,也不知道下次再看到这种战斗还要等到何年何月。要是能多看几次就好了,也不至于跟当东北虎时那样和同类打架起初全靠曾经看过的视频资料。   她这边在遗憾,老父亲那边在抖威风。   领主美洲豹站在河边朝着落败者的背影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咆哮,吼叫声从河面上滚滚而过,像风一样迅捷地缠绕在丛林中间,炫耀着自己的胜利,也警示着任何潜在的挑战者。   吼叫中途,从河对面传来了一两声抗议,但是听起来挺形式化,并不真心实意,很快就归于沉寂,倒是生活在丛林里的其他动物很是惊慌,隔着几百米都能听到远处水豚家族的鸣叫声。   长时间的主权宣言一定是让母亲感觉到无聊了,原本还有点警戒的雌性美洲豹坐倒在地,抖了抖耳朵,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短尾没有长尾拍起来那么得劲,但是雨季的雨林总是湿漉漉的,树叶上有水珠,泥土中有水分,就连爬过的昆虫都是刚泡过澡的样子,尾巴敲下去自然而然地发出了清脆的击水声响,听多了这个节奏就容易犯困。   掀开亚成年们眼皮的是回转过来的老父亲。   领主美洲豹终于结束了武力炫耀,心满意足地在附近晃了一圈巩固标记,然后走到核心领地和母亲舔舔脸颊又交颈,嗅了嗅彼此的耳朵,克制地喷着鼻息——   然后它转移了目光。   安澜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压力。   母亲肯定也感觉到了,因为它刚刚有所放松的身体再度紧张起来,喉咙里也发出了警告的呜呜声。   那股压力不是冲着安澜或者软软来的,而是冲着娃娃脸去的,因为继承了父亲良好的体格基因,十个月大的亚成年雄性已经长得有模有样,比起一些块头小的成年美洲豹也不差什么。   这是安澜第二次面对面看到领主美洲豹,对其他两只小豹子来说却是第一次,被它打量得越仔细,落在身上的视线越沉,它们感觉到的压力就越大。   好在老父亲停留的时间不长,要不然一直躲在灌木丛边上的娃娃脸估计就会把想办法把自己塞进那个早就大小不适合的树洞里去了。   可惜这注定不会是它最后一次碰到对方。   三只亚成年一岁零两个月大时,老父亲第三次出现在领地附近,这一次它不是追着入侵者来的,而是追着一只跑丢的领西猯来的,和正巧也在狩猎的安澜一家狭路相逢。   或许是牵扯到猎物,或许是成长的小豹子给了它警惕的必要性,领主美洲豹一上来就冲着娃娃脸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眼睛里闪烁着可以让任何掠食者感觉到畏惧的光芒。   安澜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身边的软软则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结果刚往后退出两步反而吸引了对方的目光,只能尴尬地停在半途,把身体藏在母亲和姐姐。   娃娃脸……娃娃脸直接愣住了。   尽管母亲可以教导幼崽该如何和同类进行交际,但它无法把争斗原因完全说尽,更无法让孩子们切身感受到面对有敌意的成年同类时该如何反应。   娃娃脸肯定不是在意父亲不父亲这回事——大多数猫科动物对父亲不是完全没有概念就是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它之所以一动不动估计是被吓到了。   在猫科动物的社交中,不采取任何行动有时候就是最糟糕的举动。如果是安澜自己一定第一时间就趴下了,甚至可能会直接露肚皮示弱,知道必须好好发育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在冲突真正到来前,她就预感到了冲突。   领主美洲豹发动了进攻。   这是一次警告意味的进攻,主要目的是为了展现双方之间的武力值差距,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征服。即使如此,要不是有母亲在中间挡了一下,娃娃脸估计也会在对方扑上来的第一时间挂彩,不会特别严重,但是肯定要放点血。   面对用力吸气显得更加庞大的对手,娃娃脸下意识的反应仍然不是趴下,而是把耳朵完全背起来,身体压得低低的,尾巴垂得很低,左顾右盼,想要从冲突中心溜走,处于一种既想扭头逃跑又害怕把后背露给对方的矛盾状态。   恰在这时,母亲非常凶猛地咆哮了一声。   领主美洲豹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比发动机气缸还要响亮,一阵一阵地滚动着。它尝试突破封锁再次发动进攻,这一次直接把娃娃脸吓了个倒仰,差点四脚朝天,那张比一般美洲豹都要短一点因此显得特别幼态特别像猫咪的脸上流露出了真实的畏惧。   但是这一次,它歪打误撞。它做对了。   因为被威吓的目标直接倒地示弱,进攻被终止,领主美洲豹收起利爪尖牙,进入了只打雷不下雨的咆哮状态。它似乎满足于娃娃脸的臣服,眼睛只是轻微地朝安澜和软软瞥了一眼,并没有打算越俎代庖,替母亲做出驱逐雌性幼崽的举动。   安澜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娃娃脸会在不到两岁的时候离开领地去寻找自己道路,甚至可能在不到一岁半时就走上这一条很艰难的路,因为领主美洲豹——老父亲,在每次相遇时流露出来的都是威严和强悍的一面,从来没有也不太可能有什么慈爱的一面,作为雄性亚成年,它没有什么游荡空间。   至于她和软软嘛……   安澜有充分的自信他们这一窝是头胎生子,所以母亲可能不完全明白什么时候驱逐幼崽最合适,只是凭着本能和一些从自己长辈那里得来的传承行事。   反正现在她们才刚刚成长起来,距离正常美洲豹被赶出家门的节点都还有一段时间,知识也学到了,技能也学到了,未来只要母亲不着急把她们往外赶,不如就先在家里混混日子再说,毕竟能自己开伙和要不要自己开伙是两码事,三只豹子一起狩猎肯定比一只豹子单独狩猎更轻松,就是苦了领地里的猎物家族。   世上没有哪里比得上家里好。   此时此刻母亲还在安慰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娃娃脸,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被两个居心叵测的女儿缠上,开启长期的怎么赶都赶不走劫难。 第252章   母亲对孩子们的态度随着时间流逝不断改变。   第一个迹象是护食。   从前它在狩猎结束后会把猎物整个拿出来和亚成年们分享,一家四只美洲豹同时上桌吃饭,你撕你的,我嚼我的,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妨碍;现在饭桌上的规矩完全变了。   安澜第一次听到咆哮声时吓了一跳,刚抬眼就看到母亲伏低身体龇出牙刀,爪子紧紧地抓着水豚,摆出了一副威吓的样子。她不敢大意,立刻放开嘴里叼着的肉块,干净利落地退到一旁。   软软和娃娃脸习惯性地跟着她一起往外跑,三只亚成年一路跑到五、六米开外的地方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   母亲抱着水豚尸体饱餐一顿,进食完毕后跳到一旁清理自己的前肢,此时它才允许刚才被吓走的亚成年们上桌吃饭。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很快,家里的规矩就从一张桌子上可以坐下名成员变成了做饭的成员先吃、其他成员捡剩饭吃,只有当亚成年食用自己捕获的猎物时母亲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因为进食次序找孩子们的麻烦。   第二个迹象是接触回避。   安澜还记得小时候经常被母亲抱在两条前臂当中舔毛,后来体型越长越大,抱不住了,专属座位就从前臂当中转换到柔软的腹部,等到再长大一点干脆成了肩并肩贴贴。   然然最近这种待遇消失了。   两个女孩子还好一点,至少能和母亲一起团着睡觉,拿彼此的后腿和脊背当靠枕,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能相互舔舔毛。娃娃脸就惨了,简直被嫌弃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每次想参与家庭活动都会被排挤在外。   安澜亲眼看到有一次它非常期待地蹭到母亲边上,明明很大一只却想把自己缩成很小的样子,后脚掌踩着前脚掌踏出的脚印,等它好不容易挪到目的地,转了两圈觉得舒服了正想躺下来,母亲呼啦一声站起来转移方位,硬是让往下躺的娃娃脸靠了个寂寞,脑袋敲地沾了一脸泥水。   回避还算好的。   第三个迹象是日渐增加的冲突。   比起在亲密接触上的回避和冷淡,母亲日益变差的耐心和日益高涨的“战斗欲”才是最让亚成年美洲豹们难以适应——却又必须适应的。   有时候是因为在巡逻领地时跟得太近或者制造太多噪音;有时候是因为在玩耍时不小心撞到成年美洲豹身上;有时候是因为一次失败的狩猎……冲突发生的原因多种多样,但过程都是相似的。   母亲通常会用和打喷嚏类似的声音宣告自己耐心告罄,如果亚成年及时收敛,它就会吼两声完成任务;如果亚成年仍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它就会用前爪发动攻击。   和领主美洲豹曾经做过的一样,这种攻击不是认真的攻击,至少不是为了伤害或者驱逐而发生的,但是一巴掌糊在脸上就是一巴掌糊在脸上,该痛的还得痛,还自闭的还得自闭。   安澜凭借着高超的跑路技艺和察言观色技能,至今为止还没尝到过挨揍的滋味,然而她的兄弟姐妹却无法预测母亲晴天下雨般变幻莫测的心情,一个被锤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个被揍得分不清今夕何夕。   软软因此锻炼出了非同寻常的上树速度,只要母亲一流露出不满的迹象它就会跟火烧屁股一样往最近的大树上蹿,爬到高处才安顿下来低头打量暴风雨的等级。   雌性美洲豹本来就比雄性美洲豹容易上树,但是像它这样踩着树干如履平地的哪里都不多见,到最后还成了游客眼中的特色景观——隐藏在灌木丛后的美洲豹不好找,挂在树上的美洲豹可太好找了,那么大一坨就是想忽视都很困难。   娃娃脸……比较老实。   它从一开始就对冲突不敏锐,往往已经身处台风眼还是一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但是几个月它也不是毫无长进,至少在原地趴下这件事上它称老二没有豹子敢称老一——   无论母亲是直眉瞪眼还是大发雷霆,无论冲突等级是喵喵拳还是爪牙并用,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趴了再说,就好像皮毛大面积贴地有助于思考一样。   美洲豹的特色是眼窝内侧的肿瘤状突起,这个特征本身已经它们的正脸看起来不太凶狠了,再配上娃娃脸那生无可恋又恍惚的眼神,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安澜和软软总会在冲突结束之后凑过去安慰兄长,因为他们三个曾经分享过同一个子宫,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即使将来注定会各奔东西,至少在分离之前,他们有着一致的利益和命运。   同胞的关怀帮助娃娃脸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它跌跌撞撞地在领地里生活着,一直待到一岁零八个月大才在一次和领主美洲豹的冲突中被彻底驱逐出核心区域,成为边缘地带的游荡者。   安澜后来又见过它两次。   第一次是一周后,满身狼藉的娃娃脸躲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在母亲和姐妹离开后叼走了没被吃完的残羹冷炙;第二次和第一次之间隔了半个月,那时刚刚下完暴雨,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气味,娃娃脸不知道从哪个灌木丛里跳出来,一声不吭地趴卧到她身边,分享了一个宁静的下午。   游荡使它脱胎换骨。   如果说在被驱逐出去时娃娃脸还是个对独立生存一知半解的愣头青,在那个下午安澜看到的它已经变得自信多了,那双眼睛里不再有无奈和无措,自始至终都闪烁着锐利的光。   她知道对方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和家人告别,准备好踏上属于自己的路。   事实也的确如此。   暴雨过后的短暂陪伴是安澜最后一次在领地里看到娃娃脸,此后一段时间,它的足迹连同气息都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娃娃脸走后家里的冲突反而有所缓和。   母亲可能是认为四只美洲豹一起生活太多了,三只相对又好一些,而且没有了带给它威胁感的雄性,暴躁起来的脾气收敛了许多。   这和两只亚成年尝试自己捕猎也有关系。   安澜总是更热衷于在狩猎中亲身下场,哪怕和母亲面对两个分开的目标都可以,这样一来既能锻炼狩猎技巧,也不用担心失败就会饿肚子。软软有样学样。   原本亚马逊雨林的环境足够支撑不止一头美洲豹在同一片区域内活动,被观测到的在母亲身边停留到将近三岁大的美洲豹也不是没有,两岁出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依靠环境生活的动物是不能和环境作对的。   转折点发生在姐妹俩两岁零两个月大的时候。   几棵大树从斜坡上倾倒下去,把水豚常常活动的那片水域阻塞了大半。生存环境改变后水豚们不得不往南方迁徙,再加上一些其他变故,领地内掠食者和猎物的数量因此变得不平衡了。   安澜不愿意把出生地搞得乌烟瘴气。   在母亲真正动手驱逐之前,她就有意识地开始频繁在边缘地带游荡,一方面是为了减轻核心地带的压力,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领地北侧的标记在连续三次查探中不断变淡,没有任何补偿性的加强,安澜判断领地主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并决定冒险进入核心区域查看情况。   她在河边发现了一具雌性美洲豹的尸体,尸体残缺得厉害,很难判断死因,但这并不妨碍她笑纳了对方留下的大礼。她搬家之后软软一度尝试跟着搬进来,但最终还是选择游荡了在母亲和姐姐的领地中间,为远行做准备。   三只美洲豹仍然会时不时在交接区碰头、社交。   能够亲密接触的时间也就这么点,一窝幼崽离开就意味着发情期的重新到来,雌性会在准备充分后留下自己的信息素,等待嗅到这个气味的雄性找到它身边,和它共同生活一段时间,诞育下一窝幼崽。   所以当领主美洲豹出现时安澜是一点都不意外。   她只是觉得自己有点苦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南方传来打斗声,起床时老父亲在揍入侵者,捕猎时老父亲在揍入侵者,睡觉时老父亲还在揍入侵者,咆哮声在丛林里久久回荡,就跟直接在MMA格斗场边上打地铺没什么两样。   最糟糕的是那些落败者夹着尾巴跑路时还要经过她的领地,而她自己已经是头两岁多到达性成熟期的雌性了。大猫,尤其是年轻大猫,并不以绅士风度著称,一些年轻雄狮在这方面受到挫折时甚至会杀害雌狮,虎和花豹也被观测到了类似的行为,非常危险。   每每这时安澜就会在心里感谢父母的体型。   武力值永远是最好的保障。   被老父亲殴打完毕后的入侵者往往不在最佳状态,只要她表现出强硬的一面就能把对方吓退,如果吓不退还可以直接开打,真的不行还可以选择跑到母亲的领地里去,拉大BOSS打小BOSS,入侵者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太过接近。   就这么生活了一个月。   某天早上安澜又听到了老父亲的咆哮声。   当被驱逐的入侵者朝着北方奔跑过来时,她在树上抖抖皮毛,跳到地面上做战斗准备,认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她错了。   因为从今天之后,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 第253章   领主美洲豹今天格外生气。   安澜在这片领地安顿下来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听到它被气得七窍生烟,追着入侵者一路追到领地交界线都不愿意停下,也不知道后者到底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这样一来计划就要被打乱了。   快要闯进核心区域的不是一头雄性而是两头,而且双方正处于激烈冲突当中,安澜转念一想还是重新爬回了树上,至少先看看情况。   老父亲虽然不和她亲近,但能通过气味认出这片领地属于它自己的某只雌性幼崽,所以越靠近大树所在的地方,它的脚步就越慢、越迟疑,最后彻底停住,在原地转着圈生闷气。   一道气息不再逼近,另一道气息却没停过。   陌生的雄性美洲豹仍然保持着刚才的速度,随着距离缩短,她已经能听清对方奔跑中脚掌和泥土撞击的声音,尾巴抽过藤条的声音,以及下意识发出的喘息的声音。   从气味可以判断出入侵者雄性还很年轻,刚进入性成熟期不久的样子,最多不会超过四岁。身体状态保持得也不错,没有一些患病动物身上特有的腐朽味。   ……难怪它会出现在这里。   年轻又强壮的雄性美洲豹离开家乡出门闯荡,独立生活能力有了长足的提升,却仍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领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关系,这股风发的意气无处安放,催着它们不断向前。   这些大猫还没有在一次次求偶战争中被打磨成偷鸡老油条,看到一个潜在的机会就想撞上去试试水,并且不知怎的还觉得自己肯定能成功。   大猫打架也要讲究基本法,除非它不是美洲豹是老虎,光靠体型就能平推,否则去挑战处于壮年的领主美洲豹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现在可不就被老父亲追得抱头鼠窜了么。   安澜忍不住为这位年轻小伙鞠了一把辛酸泪。   同情归同情,架还是要打的。   如果对方直接离开就算了,如果对方认为在南边没有占到便宜、在北边还有机会,她就打算教教它做大猫的道理。   入侵者在距离大树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慢下了脚步,树叶和藤条被拨开时发出的摩擦声也因此变得微不可闻,从暴雨转作柔和的雨丝。   安澜在树枝上前倾身体、全神贯注。   从高处往下看视线被绿色植物遮挡得厉害,几乎无法辨清地面上的景象,即使位于同一高度的东西也像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从浅绿变成幽绿,最后变成墨绿。阳光穿过一层又一层树冠,艰难地落下丝缕,在雾气中形成了漂浮着尘埃和水珠的金色丝线。   但是并非所有泥土都处于绿色的掩护当中。   经过漫长的耐心的等候,叶片摩擦声从远处缓缓滚动至近前,以一种和风的作为截然不同的方式窸窸窣窣。仿佛要探探路,又仿佛要探探她的态度,一只黑色的脚掌从叶片底下伸出来,犹犹豫豫地踏在了碧绿的青苔上。   ……黑色?   黑色的美洲豹?   安澜感兴趣地甩了甩尾巴。   黑豹是非常罕见的存在,通常所说的黑豹就是黑变的豹子,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独立的物种,和普通毛色的豹子也不存在生殖隔离。只是因为外形相差巨大,所以土著居民往往把它们当做一个特殊的符号来对待。   能看到一只黑豹还是挺新鲜的。   被这种变故吸引了注意力,安澜原本就在不断搜索的视线变得更加专注,而这只巨大的脚掌就在这种专注当中小心翼翼地踩在石头上左右晃了晃,然后原地开花,露出了一截锋利的爪尖。   接下来半分钟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出现。   真奇怪,安澜想,竟然能通过一只脚掌看出脚掌主人的纠结。   眼前这只黑豹摆出了一副不想出来和同类接触也不想回头去和领主美洲豹战斗的模样,进退两难得让人哭笑不得。   问题是——刚才为什么不选择绕路呢?脚下的这棵大树相对整片领地来说只是小小的一个点,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移动位置,入侵者完全可以选择绕过大树朝北方继续行进。   果然还是因为嗅到这里有异性存在所以一边跑路一边来一眼碰碰运气,结果看了一眼发现可能打不过,所以又愣住了吧。   安澜对抗抱着这种念头的雄性已经对抗出了一套自己的心得体会,想到先前被老父亲赶到北边来的入侵者们,再看看底下这只还是没有动静的入侵者,她多少有点不耐烦了,也懒得等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干脆深吸一口气,先声夺人地咆哮起来。   颇具警告性质的怒吼声一经发出,顿时在丛林里找到了自己位置,于不断撞击和回荡中翻滚成了低沉又响亮的轰鸣。   咆哮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黑色脚掌立刻被收了回去,树叶又是一番惊慌失措的窸窸窣窣,因为活动导致枝叶的姿态改变,天衣无缝的遮蔽就被打破了,有两只耳朵从缝隙里登了起来,顺着耳朵往下看,还能看到两只金黄色的圆滚滚的眼睛。   安澜:“……”   小伙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即使再见多识广,她一时半会儿也被对方给震住了。双方陷入了大眼瞪小眼的状态,过了片刻,仿佛意识到她没有进一步的进攻举动,黑豹扭扭捏捏地转移方位,把身形完全地暴露了出来。   这是一只很壮观的美洲豹。   光从体型来看它敢跑去和老父亲叫板也不是没有依仗,而且那一声乌黑的皮毛油光水滑,从头到脚基本上看不出破损和纠结,说明在它独立生活的时间里从没受过严重到会留下永久印记的伤害。   特别能打?   还是特别能跑?   从它刚刚从老父亲手下全须全尾地溜出来这点来看,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也是,不管是年轻的猫科动物还是犬科动物一般都比体格达到巅峰期的壮年同类更轻盈,这种轻盈在雨林里更是如鱼得水,甩不开差距才有鬼。   安澜现在差不多把她先前对黑豹的猜测都推翻了,这种特殊到有既视感的毛色,加上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很诡异的行为方式,让她对这头黑豹的身份有了一个非常可信的推断。   但是她并不打算直接上去认亲,只是稍稍放松了警戒的姿态,由蹲伏改为蹲坐,玩心大起地继续咆哮着,胡须因为表情的凶恶而拧作一捆。   这回黑豹没有像刚才那样警惕地缩爪子了。   它瞪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朝着树枝上打量,不知道是为了配合演出还是已经找到了什么切实依据,也没有摆出常规的认亲操作,反而伏下身体在地上敲了敲尾巴。   安澜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秒钟,这只巨型美洲豹就从地上弹射起来,三两步蹿到树干上,爪子牢牢抓住粗糙的树皮,一边呜呜嗷嗷一通乱叫,也不知道在叫什么,一边以一种和体型不符的矫捷如履平地地蹿了上来,越蹿越高,越蹿越高……   这棵树载不动两只豹啊!   安澜背后的毛都要竖起来了,赶忙抬头寻找可以使用的出路,又低头估算自己和地面之间的距离,本想直接下树,但是想想咽不下这口气,恶向胆边生,趴在树枝上探出一只前爪就朝着底下糊了过去。   黑豹……翻了个白眼。   此时此刻它脑袋里估计装满了恶作剧,哪怕险些被巴掌糊都不忘初心,硬是要跑到树枝上来,说不好是要来打她还是要来亲她。   两只成年美洲豹——而且都是大体重的美洲豹——对这根可怜的树枝来说简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再加上后来者一爬上来就开始激烈地挥舞喵喵拳,树枝先是不堪重负地摇晃了一会,最后在两只大猫的攻防战中可怜巴巴地噼啪作响,给出了罢工讯号。   早有预料的安澜在听到不详的断裂声时就后腿一蹬从高处飞了下去,这点高度还不足以对大猫造成伤害,落地时顺着力道一矮身体,连滚都不用滚,就稳稳地站住了。   另一只美洲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只听“咔嚓”一声响,整根树枝从中间断成“7”字型,直接把蹲在上面的不速之客甩了下去。黑豹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在半空中调整身形,勉勉强强做了一个落地姿势。好不容易站稳,一根带着无数叶片的分叉就从顶上掉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把它罩在了下面。   安澜想笑。   黑豹像被雨淋湿的大狗一样抖动皮毛,让叶片和木头碎屑如同真正的雨点般朝四面八方乱飞,栽落在泥土中,碰撞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她能看出来这家伙正在竭力保持自己云淡风轻的状态,靠着那身黑皮撑面子,实际上可能已经在思考该怎么用脚爪在雨林的地面上抠别墅——这就更好笑了。   身上的东西还没抖干净,顶上又是一阵扭曲的“嘎吱”声。   还没完全折断的树枝因为重力的拉扯终于完全折断了,又是一大丛枝叶落下来,这回倒没敲在黑豹身上,只是敲在了地面上,可伴随着这声沉闷的“咚”,它下意识地抬起前爪,似乎是准备去抱自己的脑袋。   这不是彻底破功了吗?   安澜又想笑了。   真是的……都三年过去了,怎么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啊! 第254章   诺亚记得很多事情。   他记得在一次失败的狩猎中没能及时蹿上冰面被豹海豹拽进海中的痛苦,记得穿过彩色走廊时脑袋里尖叫着道歉却无法传达的遗憾,记得刚刚睁开眼睛被母亲搂在怀里舔毛的温暖,记得一点点学狩猎知识的充实……   他还记得自己在很多个夜晚默念过的承诺,记得那串熟悉到会在梦中出现的敲击音,记得一双明亮的眼睛——尽管很多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温和总会被狡黠和促狭取代。   一个声音始终在催促着。   这个声音陪伴诺亚走过了最初的时光,直到他确信自己准备好了,抱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十二万分的耐心离开出生地,一头扎进了广袤无垠的亚马逊雨林。   寻找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雨林里的分布着数不胜数的美洲豹领地,而且这些领地始终在变化,领地的主人也不会永远都是同一个。   诺亚从出生地一点点向外推进,很快记住了曾经被确认过的雌性的气味,靠着这些气味来辨认同类,以免对其中的某个个体进行重复确认,做无用功。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一年过去,接触过的年轻雌性加起来得有二十多头,幼崽也有几十只,但他始终一无所获。   最糟糕的是——先离开的人只能确定自己的离开,却无法确定对方在什么时候进入下一个世界,更无法自信地说自己检查过的区域就能从地图上被排除出去。   有时候诺亚在夜里抬头仰望星辰,总会觉得那片星海和地面上的绿色地狱交相辉映,一只美洲豹在这片雨林里就好像一颗星星在银河当中一样渺小,而在浩瀚深空中遇见另一颗星星的几率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现在做的一切都有意义吗?   这种悲观的念头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淡去,但是它每次闪现在脑海里时带来的伤感总是在累积,久而久之,诺亚在搜索过程中变得鲁莽了许多。   从前他还会等到领主美洲豹远离某块区域时再进去查探情况,后来他就开始和领主美洲豹玩擦肩而过的心跳游戏,再后来干脆仗着精湛的跑路技艺在各块领地里直来直去。   有时候诺亚都觉得自己有点疯狂。   某次他经过一片领地,老远就嗅到了复杂的气味,证明领地里生活着的不止有成年雌性,可能还有它的幼崽,正常雄性在这时候就会掂量掂量,要不要冒着风险去冒犯雌性的护崽本能,但他想都没想就直接跑进了核心区域里。   这只雌性美洲豹不出意外地勃然大怒。   两只大猫在领地里展开了激烈到能让奥运赛场自愧不如的冲刺追逐战,诺亚一边跑一边叫着接头暗号,跑到最后累到差点趴倒在地。   还有一次他接触到的雌性美洲豹很年轻,还没有太多保护幼崽的经验,面对前来进犯的入侵者它没有选择固守巢穴,而是直接被引到了外面。   诺亚抓紧调虎离山成功后空出的十几秒钟靠近藏身地把几只幼崽挨个打量了一遍,发现两只雌性幼崽的眼神都很陌生,就准备失望地扭头离开。   结果成年美洲豹冲过来时还以为来不及了、幼崽会在自己的注视下被杀害,当场发出了凄厉的悲鸣声,反而把他吓得虎躯一震,慌急慌忙地跑出了两三公里远。   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次。   次数多到诺连亚自己都有点记不太清了。   其实直到今天他也对重逢不抱有什么希望,只是例行公事地在路经的每一片领地里进行查探,然后例行公事地在脑海中划掉一笔,就像从一本半人高的记录册里撕去薄薄的一页纸。   故事回忆到这里,诺亚停下了因为一直写字所以有些酸痛的前爪,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正在给他翻找背毛中碎木屑的安澜差点被这一站顶了个倒仰,当即不太高兴地呜呜叫了几声。   其实她的注意力就不在工作上。   掉在黑色皮毛上的木屑比掉在黄色皮毛上的木屑要好找很多,要是认真找的话在讲头几个故事时肯定就已经找完了,但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想象出了一只特别欠揍的黑豹的形象,一边听一边笑得打跌,硬是到现在都还没挑完。   不过嘛——故事还缺了最精彩的那部分。   安澜把最后几缕异色从诺亚背上拨出去,打了个哈欠蹲坐在他身边,爪尖在地上勾勒出了此时此刻她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在母亲的领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才把老父亲气成那样?   领主美洲豹是脾气不太好没错,可是往常它追杀入侵者时发出的吼叫声更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力量和权威,是在用武力值赢取求偶战争的胜利,并对落败者乘胜追击;可是今天它的吼叫声简直气急败坏,很难不让人觉得带着情绪。   安澜这么问,诺亚也不好不回答。   只是他在地上写字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眼神也变得有点游移不定,好像是在思考该怎么把一件很丢脸的事粉饰得很一本正经一样。   不得不说,效果很差。   安澜太了解他了,都不需要他提供最准确、最完整的信息,靠着地上写出来的那些连蒙带猜就整理出了事情的全貌。   诺亚大约是从东边一路朝西边走的,走到距离领地交界线只有半公里左右的时候忽然嗅到了年轻雌性处于可交配期的气味,虽然推断这只雌性年龄比他大,是目标的概率很低,但仍然决定进入核心领地去做一次确认。   才刚越过领地标记不到四百米,他就听到前方有两只美洲豹打架时才会发出的恼怒的哈气声和咆哮声,再往前一点,就看到一雌一雄两只大猫挥舞着巴掌左右开弓打得不可开交。   诺亚少见地愣住了。   他这个人吧有个特点,就是在一些事态很紧急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反而会变得格外放松,甚至时太放松了,以至于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有时候是让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于是他当着领主美洲豹的面冲着雌性美洲豹非常有节奏地叫了一串,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入侵者,想要调转180度拔腿就溜。   结果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那只雌性美洲豹在听到这串吼叫声后竟然停下了准备拍出去的一巴掌,下意识地朝这个方向偏了偏头,在开始哈气威胁前有一个很轻微的停顿。   这下诺亚有点懵。   他从对方的眼神中看不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从对方的行为模式中也看不到什么有既视感的东西,更不用说这还是只疑似有配偶并且正在跟配偶打架的雌性。(“谢谢你的信心和自信心。”安澜挖苦道)可是它对暗号有反应是个不争的事实。   今时今刻想起来那会儿他应该更加谨慎,但是当时诺亚没有怎么思考,只是顺着心意做出了他觉得最合理的举动——越过最后一道灌木丛朝着那只雌性正在还手的配偶冲了上去。   不用说。   事情最后以他被男女双打告终。   不仅险些被偷家、还当着老婆的面被糊了好几个巴掌、并且糊它巴掌的对象还是个小年轻,领主美洲豹这下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嗷呜一声就追着他跑出了四里地。   安澜:“……”   太惨了,但是在惨中也有点沙雕,而且还让人多少觉得有点感动——倒不是说她要是另找配偶还跟配偶打架的话会需要前任配偶冲上来帮忙。   诺亚蔫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大抵是意识到她正在为这种讨打行为暗自觉得好笑,忍不住敲打着尾巴哼哼唧唧了半天。   为了安抚他,安澜扯开话题,说起了自己和母亲一起生活时的几段美好回忆,同时还提到了母亲为什么会对暗号有反应:因为她过去常常会习惯性地敲敲爪子或者吼两声,久而久之家里的三只豹子都记住了。   两只大猫用一个下午追上了彼此的进度。   天色将晚时安澜带着诺亚去打牙祭,生活在她领地里的领西猯群规模很大,大大小小加起来毛估估接近三十头,是最宝贵的食物资源之一。   诺亚坚持要自己下场去抓野猪,安澜就从善如流地蹲在树上划水,正好看看对方在大猫身体里能做到什么地步。她还想着等吃饱喝足后再找块空地练练手,交流一下彼此的战斗技巧——   很快就会被用上的技巧。   没办法,她所在的这片领地位于老父亲巡逻范围的最边缘,本质上仍然和它的领地有重合,只不过因为双方存在客观的血缘关系,天性里又有避免近亲交配的本能,所以老父亲来巡逻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放任一个成年的女儿生活在领地里和放任其他成年雄性生活在领地里是两码事,前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者却一定会引起激烈的争斗。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避开。   继续外北走或者往东走都能避开老父亲,只是考虑到这片区域美洲豹分布的密度,就算往这两个方向退避也注定会和其他雄性美洲豹狭路相逢。   诺亚别无选择。   如果他要留下来,就必须用蛮力和爪牙为自己挤出足够大的活动空间。   考虑到他刚刚和老父亲结下不解之“缘”,安澜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安稳太平的生活就要离他们远去了。 第255章   安澜为老父亲的造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老父亲到来之前领地中就已经出现了其他访客。   访客是在清晨出现的。   当时安澜正在和诺亚练习搏斗技巧,或者用更准确的话来说——单方面把对方锤得灰头土脸,然后在每一次胜利之后“亲切”地询问他有没有被打疼,还想不想再打,要不要休息一下。   诺亚本来就黑,这下都脸色都黑成了炭。   虽然知道自己战斗经验严重不足,而且以前从来没穿成猫科动物过、缺少可供参考的记忆,但是心里知道和真的被按倒完全是两码事,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   大黑猫在第十次食尘之后就不说话了,在第十六次食尘之后更是彻底变成了一只废猫,躺倒在地翻出肚皮,四脚朝天,摇晃着脚掌,一副没人安慰就不起来了的样子。   安澜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踩了过去,直把他踩得从胸腔里发出“噗”的一口气,两只眼睛不可置信地大睁着,好像在控诉她无情无义。   但是下一秒钟,两只大猫咪就收起了玩耍时才会有的放松心情,一个快速翻身恢复站立状态,一个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靠近领地边界的方向。   那里……传来了一股血腥味。   越来越浓重的、带着点金属锈蚀气息的血腥味。   诺亚不认识闯入者,只是单纯地在为一次潜在的冲突做准备,可是安澜却对这个“入侵者”十分熟悉,熟悉到她甚至不会称呼对方为“入侵者”,而更偏爱称呼对方为“访客”——一个曾经很常见的、现在很久不见了的“访客”。   多少有点担心,安澜在诺亚不赞成的目光里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小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抽动鼻子,试图在接近前分析出更多信息。   大量猜测在她脑袋里碰撞。   明明离开出生地去自立门户了,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是因为在外面碰到了什么光靠己身之力无法解决的大麻烦吗?还是受伤以后不知道可以往哪里去躲藏,所以下意识地回到手足同胞的领地里来寻求帮助?   软软……你碰到了什么事呢?   安澜在血腥味越发浓重时慢下了脚步。   她知道自己心里永远为一母同胞的姐妹留有空位,接近两年的相处,一起从走路打跌的小猫长成威风凛凛的成年美洲豹,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利害冲突,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也许对方也有着一样的念头。   毕竟受伤的动物只会回到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去舔伤口,母亲那里有老父亲守着回不去,可不就剩下姐姐这里能来了么。   安澜微微一叹,在离灌木丛六、七米的地方站定,一边友善地呼噜着,一边敲着尾巴,等待躲在灌木丛里的大猫自己现身。   软软没有让她等待很久。   仅仅几分钟之后,年轻的雌性美洲豹就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只是走得很慢,还有些一瘸一拐。等它完全现身,安澜才看清楚创伤的等级,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脖子上有大量血迹还没干的咬痕;左后腿上有一道巨大的创口,皮肉危险地翻在外面;背部因为被袭击的次数太多导致原本平整的皮毛变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腹部松软的皮毛上遍布爪痕,而且形状颇为奇异,应该是被猫科动物抱住后踢蹬造成的。   这是跑去和老虎打架了吗?   南美洲也没有老虎这种生物啊!   安澜震惊得连尾巴都竖了起来,但是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一直没有停过,持续安抚着因为受伤和虚弱已经处于精神紧绷状态的软软。   后者始终保持着相对警惕,直到姐妹俩接近到鼻尖触碰鼻尖、完成了整个触碰加轻嗅以示友好的流程,才慢慢放松下来,公开地舔舐伤口。   看它暂时没有发脾气的意思,安澜抓紧时间绕到对方的后背附近去观察伤口,省得一会儿猫猫心情变化。动物受伤时攻击性最强,毫无防备下被挠两爪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怎么样都不会伤害她的也只有诺亚。   伤口上的气味很淡。   如果说这能说明什么的话,那就是软软身上的伤口不是最近两天获得的,应该已经有个三四天了。   它可能是在受到重创后躲藏了一段时间,原本打算等待伤口愈合,却发现自己无法完成基本的狩猎,所以才本能地朝着出生地回转——准备接受帮助,或者接受死亡。   安澜全神贯注地从血的味道里分辨着袭击者的气味,因为软软还算配合,所以她检查的速度很快,没几分钟就把活干完,重新恢复了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   结果和猜测的差不多。   热带雨林没有老虎,也不是美洲狮的理想生存场所,附近唯一能对成年美洲豹造成严重伤害而且是这种类型伤害的只有其他美洲豹,她想确定的是对方的性别、年龄和状态,从中找到袭击原因,并复盘当时发生的一切。   一头四岁到五岁龄的雄性美洲豹。   气味非常单一,没有雌性牵扯其中,也没有幼崽牵扯其中,大概率不是出于和领地内雌性一起保卫巢穴的目的。   伤口多数在背部,少数在腹部,背上除了咬痕也有爪痕,脖子上咬痕的角度很诡异,甚至连头顶偏后的皮毛都有破损,像是从背后固定时撕开的。   那么——   因为挫折或者冒犯发生的激烈冲突?   安澜陷入沉吟。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头雄性的气味似乎并不完全陌生,她非常肯定自己曾经嗅到过类似的味道,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或许……   某只被老父亲赶出领地的入侵者?   假如那样的话,入侵者一定没有跑到她领地的核心区域来,气味也只是在巡逻时擦过她的鼻尖,否则不可能这样快就记不起来。   在求偶战争中落败的雄性的确会因为多次失去交配机会而积累挫折感以至于和后来碰到的雌性大打出手的行为。   安澜在泥地里踩了踩爪子。   方圆十几公里内这会儿正游荡着一只脾气非常暴躁而且攻击力还不太低的壮年期美洲豹;自家领地里有一只需要找定位的雄性配偶,还有一个受伤严重的妹妹;隔壁还有目测很快就要有下一窝幼崽届时也会受到威胁的母亲。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她还没从“如何经营你的领地”这款游戏里找到最佳攻略,诺亚忽然从大树背后猫猫祟祟地出现,一下子就把电视剧频道从“姐妹是彼此的港湾”换到了“我和小姨子的家庭战争”。   软软一秒都没犹豫地摆出了进攻预备姿态,背部弓起,爪子抓地,瞳孔缩得像针尖,脖子上的毛完全炸了起来,喉咙里不断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看到这样的场景,本来估计只是想来看看情况的诺亚立刻后退了。他或许对该怎样和同类战斗没有太多心得,但是对什么时候同类准备揍人绝对有太多体会,看到软软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再往前走肯定会被卷入战斗当中,所以一直退到一棵大树边上才停下脚步。   那副从暴风眼中间翩然跑路的样子太过熟练,安澜想到那只把软软打得半死的雄性美洲豹,再想想早上被自己打得半死的诺亚,看看他警惕的金色眼睛,看看他身上油光水滑的皮毛,看看他仿佛有自己的想法的时刻准备扭转的身体,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好时机,她只能先递过去一个眼神,意思说别过来,要处理访客的事。   凭着双方对彼此的了解,诺亚不出意外地接收到并理解了她的意思,知道今天中午他得先哪凉快哪待着去睡觉,说不定今天晚上也没法回核心领地,于是呼噜呼噜地叫了好一会儿才离开,临走前还颇为怨念地看了她好几眼。   等到黑豹慢慢走出视线范围,空气里雄性的气味慢慢淡去,保持着警惕状态的软软才恢复了趴卧的姿势,只有还没放平的背毛诉说着刚才的紧张。   这天晚些时候它给跟着姐姐进入了核心领地休息,没过多久又吃到了外带的食物。有了可以放心歇脚的地方,肚子里也不再空空如也,它彻底摊成了一张大猫饼,睡得四仰八叉,呼噜声震天响。   安澜则是完全睡不着。   这片领地对三只成年美洲豹来说太小了,即使对两只成年美洲豹来说也不够大,为了将来五年十年的可持续发展,她必须考虑扩大领地范围,以此来减轻领地内单个猎物种群受到的减员压力。而为了对扩大后的领地拥有完全的统治权,对徘徊在边缘的敌人有绝对的抗衡之力,她和她的帮手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来守卫它。   第二天清早,诺亚照常出现在了他们经常做对战练习的地方。   在这次练习中安澜一直在盯着不断被按倒在地的诺亚,直到把对方看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冷,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到处检查着身上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哎。   道阻且长。   什么时候他才能成为一头合格的领主美洲豹呢?   果然还是要揍得更用力一点才能把那些战斗知识全部填鸭进这个跑路之王的脑袋里吧? 第256章   何塞拧了拧望远镜。   甲板上的游客们还在窃窃私语,相机按下快门时特有的“咔咔”声不绝于耳,尽管此时只是早上七点,但没人会为这个过于接近凌晨的出发时间抗议,因为他们都不愿意错过确定的能看到美洲豹的机会。   睡意是什么?   反正游客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把镜头拉到最近拍下没有遮挡的高清晰度的照片,花费大量内存录下长达一小时的视频,甚至还有年轻人挂着心照不宣的微笑,背对河岸摆出电影里的经典造型,顺带高喊一声“瓦坎达万岁”。   没过多久,似乎有人因为太想挤到一个好位置不慎绊了一跤,手里抓着的树懒纪念品印章也随即飞了出去,工作人员赶忙抄起曾经捞过各种掉落物品的长杆渔网下到一层去河里给他捞。   游艇上一片混乱。   何塞抽了抽嘴角,从衣兜里摸出香烟。   其实这种闹剧他已经看过三、四次了,自从社里把“黑豹观赏”当做一个特色项目来运营之后,最近接待的几团客人都对行程格外满意。   这个观景点是他自己率先发现的。   当时他只是开着小船在各个支流上寻找更多停泊拍照点以增加旅游线路的竞争力,刚刚准备回头,就看到岸上有两只美洲豹正在打架。   其中一只看着有点眼熟,可能是以前在附近目击过的年轻个体,雌性,健康,体型和体态都非常漂亮;另外一只看着一点都不眼熟,但是无论是谁见了都得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只黑豹。   何塞有七年没有看到过野生黑豹了。   这天他停下航行中的船只一直待到两只美洲豹尽兴离开后才踏上归程,第二天,他提早了半小时赶往此地,想着哪怕等一天能看到一眼也好,结果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两只美洲豹没有转移地点,而是仍然出现在了河岸上,在那里追逐、撕打,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才肩并着肩走向无法被人类观察到的丛林深处。   第三天仍然如此。   何塞满怀震惊地意识到他可能是发现了两只能够被预测到行踪的美洲豹,而这种可预测性对任何一所经营着水上观光项目的雨林旅行社来说都是无穷的财富,盖因它避免了失望,能使任何提出要见美洲豹的游客称心如意。   这条支流不出意外地被列为了固定停泊点。   黑豹的出现给接下来几团游客打了鸡血,也使一些摄影团队把目光放在了这片领地上,社交平台关于这对美洲豹的讨论越来越多。   猫科动物以随心所欲著称,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们没有固定的活动场所,这两只美洲豹总是挑凌晨出现在这里打(玩)架(耍)虽然显得有点异常,但也不是全然无法理解,毕竟家里的猫咪也总会在某个待惯了的地方晒太阳睡觉。   也有一些大猫迷认为附近可能生长着什么只在清晨散发出某种诱人气味的植物,或者这里是一个标记地点,或者在距离不远处有足够多的猎物,它们是在狩猎完毕后才过来的。   这些推测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虽然美洲豹被认为是夜行动物,但它们最活跃的时间就是清晨和傍晚,并且白天清醒的时间也很长,远远长于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的非洲狮。   何塞对人们津津乐道的各种理论都不敢兴趣,就目前来说他最在乎的还是自己慢慢鼓起来的钱包,并且他非常确信只要是干这行的多半都有一样的想法,因为这两周来出现在这个停泊点附近的游艇是越来越多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天还有些特别节目要上演。   最先出现的异常状况是其中几个游客倒吸气的声音,他们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一样沙拼命往前挤,导致整艘游艇的重心都有点朝侧面偏移了,工作人员不得不大声要求他们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那么靠近栏杆。   紧接着,一声咆哮从河岸上滚滚而来。   何塞按灭香烟,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有第三头美洲豹出现在了距离另外两头不到五十米的土坡上,正沿着河气势汹汹地朝它们扑去。   毫无疑问——   这里即将要发生一场争斗!   很难说是求偶战争还是领土战争,但每个对美洲豹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不会错认三只大猫突然紧绷起来的姿态。即使一些游客无法从动作中分辨出进攻意图,每时每分都在变得更强硬也更具威胁性的咆哮声也能告诉他们形势的严峻性。   何塞举起望远镜、微微眯起眼睛,现在他认出了后来者:这是一头常在附近出没的美洲豹,在过去的几年里它曾有很多次被游艇上的乘客目击,并且一直被认为是这一带的领主雄性。   有趣……   那么黑豹才是入侵者?   领土掠夺加上交配权挤占,双重矛盾吗?   想必今天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他没有冒险把游艇开到距离河岸更近的地方,不想因为河面上的动静反把即将发生的冲突打断,事实上,此时此刻他几乎和游客们一样兴奋,因为美洲豹内斗不是什么常见的景象,没缘分的人,哪怕生活在雨林附近,一辈子都可能亲眼见不到一次。   像两颗碰撞的小行星一样,黑豹迎着领主美洲豹扑了上去,那是一次沉重的撞击,连带着一个看起来有模有样的扑击,只是一个照面就把对方顶得连连后退。   人群发出了一阵“哦”的声音。   领主美洲豹显然没有想到会被顶到后退——它那短暂的发懵状态没有逃过望远镜的镜头——但是多年的战斗经验在这时发挥了作用,不必花费很大力气,它就把袭击者从身上技巧性地甩了下来,挥舞右前爪重重地拍了过去。   “唔——!”   人群里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这样的声音,好像此刻他们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一巴掌糊在脸上的痛苦似的。   河岸上的战斗还在继续。   一黑一金棕两只美洲豹张开嘴巴露出牙刀,冲着对方发出能把幼童吓哭的咆哮,时不时人立起来挥舞巨大的前爪,旋即因为角力摔成一团,各自弹起站稳自己的阵地。   黑豹……些微地落于下风。   何塞不需要是个猫科动物战斗分析大师都能看出来这只它在战斗时有点别扭,不知为何这只美洲豹好像依赖牙齿过于爪尖,一直试图接近对方造成合适的撕咬角度,可是面对敌人灵活又有力的前肢,以及柔韧性十足的跳跃,这种接近旋即依靠咬杀取胜的方式几乎是不现实的。   为什么呢?   作为一只美洲豹应该更习惯前爪扑击才对啊。   世界上竟然还有不擅长喵喵对拳的大猫存在吗?   黑色和金棕色的毛发在空中到处乱飞,在人们半是兴奋半是忧心忡忡的注视中,领主美洲豹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将敌人扇得失去重心,侧翻在地,它向前逼近,想要进一步扩大优势,然而变故忽然发生了——   始终在旁观的雌性美洲豹忽然加入了战局。   像一阵金色的风,它从侧面两次奔跃就扑到了交战中的雄性身边,极具技巧性地把那只正处于优势地位的雄性抱摔得飞了出去。   何塞发誓自己听到了游客的低咒,他们集体站在原地,仿佛忽然变成了雕塑,除了讶异和惊叹之外什么事都不会做。   领主美洲豹花了好几秒钟才从这次突然袭击中捡回神志,它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身之后直接愣在了原地,仅仅凭着惯性发出了一声吼叫。   这还不算完。   在吼叫声尚未落幕的时候,第四只美洲豹从战场后面的灌木丛里出现了,甫一出现就选定阵线,和另一头雌性站在了一起,后者差点原地弹射起来,似乎也没料到这个走向……被吓了一跳?   何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按压了一下——以防它们因为瞪得太大直接从眼眶里飞出来——然后又把望远镜翻过来在衬衫上擦了擦镜面。   比他更震惊的大概只有领主美洲豹。   可怜的领主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对一忽然变成了三对一,更不明白为什么两只雌性会加入到反对阵线当中,以至于它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又抬头嗅了嗅空气,生怕自己错过了幼崽存在的信号。   但是何塞知道热闹到此为止了。   无论对手有没有采取以多胜少的立场,继续对抗下去是不明智的,可能会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没有掠食者会为一场注定无法胜利的战斗而把自己至于重伤的风险当中,它们都是精明的分析师,而非莽撞的赌徒。   领主美洲豹对这片领地的统治权暂时被切断了,以后它会不会卷土重来是个未解之谜,但至少接下来一段时间,黑豹取得了自由活动在这片区域里的权利。   不管三只成年美洲豹共同捍卫一片领地(而且其中两头还是雌性)这件事看起来有多异常,作为旅游业从业者,何塞仍然觉得这是个利好消息。当他下次载着游客往在这处停泊点观光、看到这三只美洲豹一起出现在河岸边进行“晨练”时,也只是惆怅又怀疑人生地摸了根香烟。   ……管他呢。   何塞边给自己点烟边想。   让那些学者头疼去吧,实在不行组个长期观光团——最好租他们公司的船。 第257章   安澜对这场战斗有很多设想。   老父亲会在察觉到入侵者的第一时间进入战斗准备状态——毫无疑问;入侵者的气味浓烈程度意味着它已经在这片领地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一段领主因为过于分心没有进行全方面巡逻活动的时间,这对老父亲来说会是个火上浇油的认知——理所当然。   在那之后,领土战争必然打响。   受过她一段时间训练的诺亚足以展示出一定的进攻性,至少让老父亲意识到它无法通过威吓使入侵者不战而降,然后安澜会在恰当的时间上前去帮忙,直接把它推出领地范围。   以上都是切实发生了的事情。   但安澜也不得不承认,在过去半小时里发生的激烈冲突仍有大量细节超出了她的想象,一部分是基于错误估计,一部分则从来没被思考过。   被错误估计的是黑豹。   就像之前所知的那样,诺亚作为哺乳动物掠食者的仅有的两段经历分别来自斑鬣狗和北美灰狼,而这两者依靠的都是团队的支持,个体的蛮力只在少数情况下才发挥决定性作用。   除此之外,无论斑鬣狗还是北美灰狼的战斗姿态都和美洲豹有着巨大的区别,如果他曾经穿成其他大猫,哪怕是一头狮子——后者同样是群居动物——在这片雨林里也会适应得更好。   在训练中他可以强迫自己改变记忆里的战斗方式,顺着制定好的计划走,但在面对真正的红牙血爪的战斗时,一个人往往会下意识选择自己做熟悉的战斗方式。   所以他落入下风的时间比安澜预想得要早。   ……还是打架打少了。   好在这点错误估计不会影响什么大局,因为诺亚在落入下风之前怎么说也和领主美洲豹打得有来有往,展示了自己在武力值上的进步。   面对老父亲时进行混合双打是安澜原本就有的战斗计划,因为她知道这会是场单纯的领地纷争,只要给出的阻力足够强大,老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来打扰。   换成那只疯癫雄豹就不一样了。   诺亚必须在下一次战斗中表现得更好,依靠自己而不是同伴的帮助将入侵者击溃,否则对方很可能会认为领主雄性不值一提,它的失败全部基于雌性对幼崽的保护,从而长期徘徊在领地附近,一次又一次地寻找抓单的机会。   这是不可接受的结果。   领地冲突已经结束,诺亚取代了领主美洲豹的位置,就必须帮助安澜守好他们的领土,否则她和她想保护和创造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包括刚从创伤中恢复过来的软软。   今天它直接跳进战斗里简直惊掉了安澜的下巴,她不知道这是一次性的克服恐惧的举动,还是会成为将来的一个惯例,但她清楚地知道一点:能够站出来对抗其他雄性不代表它就能站出来对抗那只特定的雄性,如果贸然行事,必定会招致祸患。   所以……某些人最好准备面对疾风。   安澜打了一头极为肥美的领西猯当做庆功宴,在进食完毕后慢条斯理地清理着爪子,给家人留下一点时间反应今天发生了是事,从第二天开始把全世界的水深火热倾倒到了诺亚头上。   不得不说:   加练是进步之源,加练是胜利之基。   旱季快结束时那只雄豹终于出现在领地外围,长时间的魔鬼训练见效了,在和老父亲的对战中得到的经验也见效了,这一次诺亚表现得相当沉稳,利用体型优势牢牢压制住了对手,后者只能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安澜趴在树上看了战斗的全过程,看完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盘算着接下来把脏活累活全部推给终于支棱起来的诺亚,而她自己则可以专注于解决这片领地的第二个问题——扩张。   现有领地的西部是条大河,南部是母亲的领地,可供选择的其实只有东部和北部。进入雨季后一个半月,她总结了数十次巡逻得到的信息,将两个推进方向做了一个比对。   生活在东部的雌性正值壮年,留下的标记气味总是很浓重,说明它巡逻得很勤快、补标记补得也很勤快;这些标记在气味浓重之外还显得格外庞大,有道爪痕横贯大树的侧面,说明它对自己的力量相当自信。比起这个个体,生活在北部的雌性美洲豹就比较懒散,但它年纪更长,应当更有经验。   安澜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北部。。   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北部仍然处于沿河地带,一路向前推进可以使她对凯门鳄筑巢地得到更完整的掌控,从而进行大量的猎物资源补充。   作为试探,她在下次巡逻时越过原有的标记,将新标记直接打在了缓冲地带边缘,事实上宣布将整个缓冲地带纳为己有。   这是一个相当霸道的举动。   现在安澜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对方的反应,然后决定接下来是进行缓慢的蚕食还是进行一次真刀真枪的领地战争。   在那之前,她还可以做一件未雨绸缪的事——   调整食谱。   领西猯群最近被薅猪毛薅得有点厉害,水豚也有些一蹶不振,主要原因是诺亚从搬过来之后一直在被盯着联系打斗,暂时没空接受捕猎上的额外训练。   安澜所在的家族一直生活在沿河地带,传统食物是凯门鳄和水豚;而根据诺亚自己的说法,他过去生活在不靠近大河的区域里,主要水源是溪流,基本没有鳄鱼,所以家族的传统食物是生活在陆地上的哺乳动物。   既然最近他的战斗课程小有所成,那么食谱调整以及随之而来的狩猎补充训练就可以开始了。   思考教学方法的过程几乎是让人愉悦的,安澜总是想着想着就想得眼神闪烁,把正在梳毛或者清理爪缝的诺亚惊得犹疑不定,每次都会哼哼唧唧地蹭过来,试图用装死摆脱悲惨的命运。   然而这一次他跑不脱。   雨季中期的一天,安澜把一切理顺,清早就示意他跟着往河边走,没有直接说想要做狩猎训练,只是说今天要换换食谱。软软打着哈欠也跟了过来,懒洋洋地蹲在了树上。   河里的凯门鳄很多。   这个阶段它们即将迎来交配前的筑巢期,以往分散在大片水域里的个体开始朝着领地里一个固定的区域聚集,为美洲豹造就了一个觅食胜地。   安澜刚到河岸上就看到了漂浮着的大大小小的木桩,这些木桩大部分集中在河流中间水深的地方,小部分停留在岸边,说明它们只是刚刚开始聚集,还没拉开一年一度盛会的帷幕。尽管如此,已经到达这里的鳄鱼数量仍然非常惊人。   那么长时间没割草家里的鳄鱼群果然肥了。   她兴奋地想。   每隔两三天进行一次狩猎,这里汇聚着的辣条够他们吃上很长一段时间,要是它们一年四季都在筑巢她估计做梦都得笑醒。仿佛意识到有猛兽正在打它们的主意,少数几条距离河岸较近的凯门鳄忽然甩动尾巴朝着河心转移,其中两条更是直接沉下去,顷刻就消失在了水面上。   不过也有艺高人胆大的个体。   安澜把目光锁定在一条巨大的凯门鳄身上。   如果说其他鳄鱼浮在水面上时像个小木桩,那么这条鳄鱼浮在水面上时就像一艘小船,体宽惊人,体长可能无限接近三米。考虑到凯门鳄雨季长旱季不怎么长、而且长一米需要花费数年,这条鳄鱼可以说是祖宗中的祖宗。   大部分美洲豹不会去找它麻烦。   换做平时安澜也不会去找它麻烦,但是今天不是平常,今天她准备炫耀武力。   冲着诺亚甩了甩尾巴,安澜就从岸上一跃而起,四只脚爪张开,精准地落到了鳄鱼背上。甫一着“陆”,前爪立刻按照肌肉记忆死死地抓住了猎物的体侧,后爪则以向后蹬的姿势给上半身一个向前的力,她张嘴就朝头骨后方的位置咬去。   犬齿像撕碎牛皮纸一样撕碎了鳄鱼皮。   凯门鳄吃痛,先是尝试下沉,在发现身体很难活动之后又开始下意识地进行翻滚。   这种翻滚给安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她必须耗费更多力气才能把自己固定在对方身上,还要时刻注意不让水流影响自己的呼吸。战斗渐渐变成角力,变成意志和抗压能力的对抗。但是凯门鳄无法给她实质伤害,她的牙齿却越扎越深。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翻滚着的凯门鳄终于失去平衡,被拖行着把半侧身体翻出了水面。它没有完全失去反抗能力,但在被翻过来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也徒劳无用地拨动四肢,把尾巴扭曲成紧绷的弓弦。那张足以粉碎龟壳的大嘴绝望地开合着,啃咬到的只有空气。   安澜猛地一拽,叼着它的后颈一路把它拖行到了岸上。   亲眼目睹这一壮举,站在高处的黑豹简直目瞪口呆。一直到安澜把整条鳄鱼拖离河水,他才反应过来,从土坡上三两步飞奔到杀鱼现场。   凯门鳄还在进行无谓的咬合,诺亚从没捕过鳄鱼,此时也顾忌对方的咬合力,反复试探着寻找合适的下嘴机会。安澜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又是猛地一拽,把猎物翻得更加过来,给了他一个终结的角度。当诺亚把利齿埋进鳄鱼体内时,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大睁着,喉咙里滚动着呼噜声。   这是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的赞美的旋律。   无法理解同伴在做什么的软软只是跳下来看了一眼,就被它暂时还算能接受的雄豹吵得频频晃尾巴,快速解决战斗就又回到树上去了。   诺亚因为看到新奇事物和精彩战斗的兴奋一直持续了很久。   等到第二天下午安澜把他拎到河边时,他还沉浸在这种昂扬的情绪当中,扒着河岸左顾右盼,寻找着水中猎物的踪迹,似乎以为今天还能看一场精彩的表演——甚至是比昨天更精彩的表演。   当然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汹涌的河水,充满泥腥味的空气和一只眼神闪烁的美洲豹。   诺亚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看河水,看看安澜,又看看河水。旋即,他脖子上的毛炸了起来,脚爪也实诚地往后拖沓,好像在防备什么即将到来的灾祸。   但是这时已经有点太迟了。   安澜做了一件她老早就想尝试一下却一直苦于没有尝试目标的事——   一头把大黑猫从岸上撞飞到了水里。 第258章   诺亚曾经会在每个洄游季守着溪流等到鱼群经过,一天至少三次叼着鲑鱼跑到安澜面前来炫耀战果,自封为灰狼家族里的捉鱼冠军。   曾经安澜没有办法治他。   毕竟她在拦截鲑鱼这件事上是实打实的不在行,这种不在行甚至可以追溯到她的东北虎生涯,两辈子加起来得有超过五头棕熊可以为此作证。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捉鲑鱼安澜不在行,可是捉鳄鱼她在行啊,为了将来能过上轮流做饭的幸、福、生、活,她给黑豹专门设计了一套教学计划,务必让对方体会到什么叫做保姆极狩猎课程——从入门到入土。   想到这里,安澜“慈爱”地看向河面。   此时此刻诺亚正像一只被丢进浴缸的家猫那样拼命划动四肢,前爪用力刨,后腿使劲蹬,看起来倒不是担心自己会淹死,而是要和什么潜藏在水底的看不见的敌人进行殊死搏斗。   关键这片水域里压根就没有凯门鳄,没有食人鱼,也没有电鳗,唯一能对美洲豹造成伤害的除了寄生虫也只有巨骨舌鱼,后者安澜长这么大满打满算也就碰到过没几次。   所以从岸上的角度来看大黑猫简直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并且还斗得十分自得其乐,独自一个人就表演完成了一部完整的水怪电影剧情。   这种事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又发生了四次。   一直到第五次下水时,诺亚才接受了他不会突然从河底被某种动物攻击的事实,把精力放到了调整入水姿态上来。   等到跳扑变得有模有样,岸边漂浮着的木头就变成了最佳的训练对象,这些浮木和漂浮在水面上的鳄鱼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帮助黑豹意识到如何在跳下去的一瞬间从对手身上获得平衡,并且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对方的后背上。   两天过去,安澜宣布是时候进行一些实战练习了,于是他们离开训练场朝凯门鳄正在筑巢的巢区走去,准备挑选游荡在边缘的落单对象。   诺亚瞪着底下的鳄鱼群,如果眼神能够实质化,这会儿应该有超过三条鳄鱼要么在水中着火,要么得到一个从背后贯穿到胸前的激光破洞。可是他不能依靠眼神杀死敌人,所以今天那身油亮的黑毛注定要浸水。   三分钟后他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是一条一米多长的凯门鳄,不能说是这片水域里最小的鳄鱼,但对初学者来说绝对是最合适的鳄鱼,面对这种敌人,只要飞扑落点落得好,基本上就是跳下去、张口、咬住、拖上来这么简单的四步走。   当然咯——事情总不会和想象的一样顺利。   诺亚倒是正常地扑了下去,只是运气不太好,起飞的同时那条鳄鱼正好开始下潜。他在撞入河面后追了两三米,发现自己实在追不上因为恐惧爆发潜力的猎物,只得拖着脚步上了岸。   第二次,他成功扑到了猎物身上,但是前爪没有抓牢,当场被翻滚起来的凯门鳄丢进了水里。经验丰富的猎手此时就会先把鳄鱼控制住再说,但在浑浊的河水里和鳄鱼对战是需要心理准备的,因此诺亚谨慎地选择了放弃。   第三次一切都很完美,只是他还没有掌握在水里发力拖动猎物的诀窍,就像一个本该从背后去拯救落水者结果不小心冲到正面的好心人一样,和挣扎的猎物僵持起来,尬在河里不知所措。   软软的尾巴险些抽成陀螺。   安澜下水帮着黑豹一起把猎物拖了上来当做今天晚上家里的猫饭,全程尽量保持了一种不偏不倚的中立表情。   从诺亚胡子翘飞的高度来看,她的努力可能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卓有成效,黑豹从开饭到完事一直在唠叨,有时是恼羞成怒的咕哝声,有时是拌嘴的低吼声。   但实战练习带来的经验累积是肉眼可见的。   每隔两、三天美洲豹一家就会往筑巢地跑一次,次次都是由诺亚主持狩猎,他很快意识到这些鳄鱼和电视上看到的不太一样,除非直接往大群里跳,要不然它们看到美洲豹的第一反应就是躲避,即使抓不住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因此他放手施为、进步神速。   凯门鳄从此被编入了常规食谱。   继驱逐任务后把做饭任务也成功布置了出去,安澜别提有多高兴,知道一回去就能吃上热乎的饭,巡逻领地时的脚步都显得格外轻快,唯一让她不满的是北部地区死一样的寂静。   也不知道那头雌性美洲豹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是还没想好该怎样处理缓冲区被侵占的情况,她每次巡逻到边缘地带时嗅到的标记地点都是一样的,气味倒是日渐变淡。   安澜说服自己要有耐心。   即使对方再懒或者再自信都不可能一个月不去巡逻领地,现在拖了快两周怎么想都要到极限了,于是她保持了自己固定的巡逻频率。   这天开始时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她在清晨离开核心区域,一路向南行走。   南部缓冲区的特点一是狭窄,二是领地标记固定,小时候母亲在哪里做标记,现在它还是在哪里做标记,并没有向外推进来为难自己曾经抚养过的幼崽。同样的,安澜每次也都只是做加强标记,从来不随意变更地点,满足于这以血脉亲情为基石建立起来的和平关系。   解决完南部的问题后,她会转向东部。   东部缓冲区非常曲折,那只进攻性强烈的雌性总是在不断试探、在不同的树根和藤蔓上留下记号,安澜对此的回应是以眼还眼,双方相处一年,最终造就了犬牙般交错的领地边界。   而且那只雌性还有一个习惯。   对方领地里的领西猯群大约是住得离缓冲区比较近,每次它都会借着追逐猎物的由头直接冲进这片区域,有时甚至在这片区域里完食。安澜每次巡逻时都能找到猎物的残骸。   这可以被理解成一种挑衅行为。   因此她对待东部地区的态度十分强硬,每次去时都会在外围一圈大树上留下又长又深的爪痕,警告对方它面对的是一头同样年轻力壮的美洲豹,除非有万全的把握,否则最好不要犯傻、贸然发出对战邀请。   但是在北部……安澜摇身一变成了挑衅的那方。   距离她把北部缓冲区据为己有已经过了十三天,越靠近目的地,她的心就搏动得越厉害,好像身体里有一枚无法被强压下去的滚烫的火苗,一秒钟就能把极静状态点燃成极动状态。   这里是她选中的土地。   对面生活着的是她选中的对手。   即将发生的是一场已经被她设想过模拟过无数次的战斗。   美洲豹比大多数猫科动物都要活跃,即使生活在动物园里,它们都是大猫中清醒时间最长、进攻性最强、小动作最多的群体,对安澜来说保持昂扬的战意是无比容易的,困难的是找到这股战意朝向的目标。   她在缓冲区边缘停下脚步,微抬脑袋分辨着空气中传来的气味。   有变化!   生活在北边的雌性美洲豹一定是最近才来过这里,曾经因为她推进领地而肩并肩的标记完全消失了,但在十几米开外的树皮上出现了崭新的爪印标记和气味标记,往西、往东走可以看到更多最终能连成一线的标记,重新划分出了一道狭长的缓冲地带。   这可不是占领原来没有的区域,而是从实打实占有着的领地里割出了一部分。   选择了……退让吗?   安澜站在全新的缓冲区里,注视着眼前那几道刚被印上去不久的爪痕。   她心里的一部分在思考要不要把推进的脚步放慢一些,稳扎稳打、逐步蚕食;但另一部分——动力充沛的那一部分,正在为对手的不战而降而跃跃欲试,就好像发生冲突时仅用哈气声就把敌人逼退、然后将“穷寇莫追”全然抛在脑后的猫。   下一次它还会退让吗?   再下一次呢?   这样想着,安澜走到最近的标记跟前,人立起来,前爪用力抓住了树干。当她结束时,巨大的爪印完全撕断了对方留下的爪印,将它们变成了没有意义的断裂的符号,整块树皮几乎都被切成两半。   这些痕迹的存在是不容错认的,它们传递的信息也是不容错认的——   我来了。   我将占领这里。 第259章   安澜留下这几道巨大的爪痕是为了震慑这片领地的主人,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最先发现标记异常的不是那头美洲豹——甚至不是一头美洲豹——而是穿梭在雨林里的人类。   这支小队共有四名成员,土著向导何塞,服务于环保局的研究人员桑德拉,从潘塔纳尔湿地转移过来的研究人员豪尔赫,以及专程赶来做纪录片的制片人林登,后三者是多年的旧相识。   何塞开始带队之后心情一直很好。   比起在船上和野营地的工作,他一直更喜欢带队进到雨林深处去探索,入行多年来做过的最有意思的活还要数几年前被一个求生节目摄制组雇佣去给荒野求生者提供后备支持。   雨林外围和雨林深处给人的感受完全是两码事。   一些向导朋友喜欢神神叨叨地说脚踩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就像听到了先祖的呼唤,但何塞是个俗人,他只会感慨自己被柴油和篝火弄麻木的大脑总算可以放松一下、重新呼吸——而且还不耽搁赚钱。   赚他一手策划的钱。   这队“游客”的目标对何塞来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和前面集团游客的目标完全一致,那就是生活在新停泊地附近的三头年轻美洲豹。   他可以拍着胸脯说世界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豹子的行踪,也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些豹子活动区域变化和行为模式变化的始末。   然而今天发现的新线索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沿河徒步到靠北的地带,稍稍向东折,欢迎他们的就是大树上张牙舞爪的领地标记。   林登当场深吸了一口气。   “领地记号变了。”桑德拉说,“看起来我们正在目睹一场领地争斗……我们追踪的美洲豹比先前预料的还要有进攻性。”   “入侵?”林登问道。   “入侵无疑。”豪尔赫回答,“如果这不是一封炫耀武力般的战书,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了。老天爷,你看到这个切口了吗?还有这个高度?真是壮观……”   作为研究人员,豪尔赫和桑德拉都是被林登邀请过来为拍摄工作保驾护航的,但对他来说,这份工作邀请还提供了一个放松心情的机会。   生活在亚马逊雨林的美洲豹比生活在潘塔纳尔湿地的美洲豹稍微幸运一点,前者面对的只是偷猎者,后者则要面对大批农场主和被雇佣者。   在豪尔赫动身之前,潘塔纳尔又报了三具前后脚被发现的美洲豹尸体,联邦警察和环保局工作人员这段时间几乎在那里定居,个个都火气旺盛,恨不得马上把下毒者绳之以法。   看了那么多悲剧,再看到在密林里自由奔跑的美洲豹,看到它们展露出来的不加掩饰的攻击性,他觉得天光都亮了。   野兽是野性的兽。   它们应当在与猎物、与同类、与疾病、与岁月的战斗中光荣长眠,而不是在与人类和火器、陷阱、毒药的对抗中含恨死去……   眼看豪尔赫死死盯着爪痕,好像在思考什么深刻的哲理,林登清了清嗓子,转向眼睛同样闪闪发光的桑德拉:“您觉得这是黑豹留下的吗?”   “或许。”桑德拉靠近了一步。   “肯定不是。”与此同时,何塞说道。   三人都看向了向导,后者耸了耸肩膀:“我在追踪时用望远镜看到过一次那头雄性美洲豹做标记,相当中规中矩。比起他来那两头雌性都更积极一些。”   话音刚落,林登啧啧称奇。   他们在成行前都看到过游客发布在油管和其他平台的视频,也都知道这片领地里生活着的三头美洲豹都是罕见的大体型,但是看视频和亲眼看到差距太大了,这一道爪痕放在某些领地里简直是是跳起来才能够着的高度。   凭着这一点,再加上这三头美洲豹行为模式的异常性,林登就觉得自己没来错地方,也没选错主角,探索和揭秘会是一个很好的角度,可以做出很好的故事。   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情节点。   两名研究人员交流了一番,都认为这头雌豹留下的脚印非常新鲜,意味着挑衅才刚刚被发出,还没有抵达应该接受的那一方。短则两三日,长则一两周,双方之间的冲突必然会发生。   林登从背包里掏出了几个摄像头,选择不同的角度安装好。桑德拉用树叶和气味剂为他们在标记附近的出没打了掩护。一行四人检查无误,这才启程朝着临时营地折返。   接下来的三天都没有动静。   何塞从家里取来了一些旧相片,在第二天上午给游客们讲了讲冲突双方的故事。年轻的雌性他了解得还不够多,但年纪较长的那头他记忆深刻。   “……因为她的颜色很接近橘黄色。像个橘子。说真的,哪头美洲豹是那种颜色啊……喏,这张照片,等你们看到就知道了,现在年纪大了颜色还老了一点……”   “……第一次目击?大概五年还是六年……不,是七年前。就像我说的一样,年纪不小了,但是狡猾,非常狡猾,大前年和前年我们都发现了她领地边上入侵者的尸体……”   向导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和从几个老友那里听到的东西结合了一下分享出来,结果就是林登跟打了鸡血似的,晚上就坐那里盯着影像。留在营地里的摄制组成员让他去睡觉,他还不肯,非要当猫头鹰。   第四天清晨,监控画面里终于出现了异动。   当时林登正好离开拨篝火煮咖啡,听到豪尔赫高喊“来了”的声音,他手一抖就把咖啡从水壶里逗了出来,在篝火上压出了一大股白烟。   “快来!”豪尔赫又喊了一声。   林登三步做两步冲进帐篷,两手各揽着一名摄制组工作人员的肩膀,瞪大眼睛朝监控画面看。他跑进来得很及时,美洲豹刚刚出现在画面上。   这的确是一头非常壮观的雌豹。   架在地面上的摄像头无法拍到它的全身,架在高处的摄像头拍到了一个宽阔的横面总览,架在叶片间的摄像头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拍到了那暗金色和黑色的毛发,滚石般流动的肌肉,懒洋洋地摇晃着的尾巴,以及……一双警惕又好奇的眼睛?   “啧。”林登弹了下舌头。   “哎呀。”豪尔赫说,“被发现了。”   美洲豹正在隔着摄像机和人类对视。   从这个角度看它看到的只有正脸,但是那张正脸似乎不像其他许多美洲豹那么圆,耳朵不那么扁,眼睛内侧的肿瘤状凸起也不那么分明,这三个特征使它看起来非常锐利。   “你难道不是个大美人吗?”桑德拉喃喃自语。   林登点了点右上角的监控格子,把这个格子的画面放大,让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美洲豹的完整动向。   它依然在悠闲地晃尾巴。   “新事物没有引起她的警惕……而且对手也不在附近……”豪尔赫猜测,”所以是来做常规巡逻加强标记的吗?“   可是下一秒,这个猜测就被推翻了。   美洲豹在观察了半分钟后似乎对领地里的新事物丧失了兴趣,重新踏上了前行的道路。侧面摄像头没有捕捉到任何画面,一直到十几秒钟后,反面摄像头才穿过叶片捕捉到一抹金色。   “朝着对面走了……”桑德拉说。   尽管大家都明白在领地冲突中一方直接入侵的情况很常见——倒不如说先用爪痕下战书的情况反而不常见——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它以这样轻松写意的甚至是懒洋洋的姿态越过了边界线,简直是根本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年轻真好啊。”何塞感慨。   他们保持着默然无语的状态看着美洲豹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一个摄像头也无法追踪到它的踪迹。   冲突没有如人类希望的那样在边界线附近发生,摄像头的作用穷尽了,此时此刻他们必须从营地里离开,亲身深入雨林去寻找豹子的踪迹……不,不如说是战斗的遗迹。   从临时营地到领地边界最起码也要两个钟头,没人认为他们运气好到可以赶上这场领地冲突,说实话也没人想要在视野很差的雨林里亲、眼、目、睹到两头美洲豹的领地冲突。   大部分时间野兽会躲避人类,但是同类相争场合绝对不在这个“大部分时间”当中。   何塞装备好武器,又把防护用具分发给探险小分队——林登还在喃喃说着些“摄像头还不够多”之类的话——然后把他们聚拢到一起,踏上了来时的路。   大约一小时后,一行人走过摄像机所在地,朝着年长雌豹的核心领地进发。   约莫走出十分钟,何塞“嘘”了一声,侧过耳朵,旋即脸色微变。   不需要他为现况说明,剩下三人的脸色陆陆续续地也都变了。   咆哮声。   源源不绝的咆哮声。   狂怒的、威吓的、对抗着的咆哮声。   毫无疑问,进入这片领地的年轻美洲豹正在和领主雌性进行一场关乎尊严乃至生死的决斗,从响动来看,这场决斗很可能正处于最激烈的状态,隔着遥远的距离,鸟儿都被惊得簌簌飞起。   四个人当机立断朝安全的地方撤退。   来时他们还是有说有笑,不停讨论着可能会发生的战果,离开时这些讨论声都不见了,就连经验最丰富的的何塞离开游艇在雨林里步行听着这样的声音未免也有点胆寒。他们一直撤到鸟叫声重新响起的地方才放慢脚步,像事先约定好的那样,林登从背包里掏出了无人机。   无人机起飞的过程很不顺利,雨林环境非常不友好,遮挡物太多,哪怕歪歪扭扭地飞到了树冠之上,仍然要面对遮挡物带来的遥控距离缩短的困境。本来可以飞七、八公里的无人机现在顶多能飞个两、三公里,就是飞到目的地还得穿过树叶和树木组成的重重关卡才能找到美洲豹的踪迹。   折腾了十几分钟,林登才捕捉到些什么。   向导和研究人员凑拢过来,等到镜头再拉近一些,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头美洲豹正在雨林里展开激烈的追逐。   跑在后面的雌性皮毛被血洇得通红,但是更红的是那双杀疯了的眼睛,它一跃而起,精准地扑到了敌人身上,带着它一起朝着土坡底部滚了下去。 第260章   安澜在越过边界线时还很悠闲,甚至有空停下来和蹲守在摄像机另一头的人类互动,全然没想到两小时后自己就会陷入苦战。   原本她只打算做一次常规巡逻,顺便检查一下上次留下的信息有没有得到回应。检查来,检查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对方压根没到这片区域来过,下战书跟抛媚眼给瞎子看毫无区别。   不能理解……   明明第一次试探时她把标记直接做在缓冲区尽头,对方发现了也退让了,当时就该明白有一场冲突正在酝酿当中,可是它的巡逻频率仍然没有改变,一点不着急。   是心大,还是心有成算?   安澜带着这样的疑问在入侵后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闲逛,不深入到核心区域,只在外围徘徊,一边观察地形,一边引诱躲在暗处的敌人。   半小时后她除了爪垫上的泥土和疲惫的肌肉之外一无所获,领主雌豹生活过的痕迹还留存在藤蔓和树根上,它的气息却已经非常淡薄,简直像提前离开了领地一样。   但安澜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一头美洲豹会连面都不露就宣告投降,哪怕再想避免受伤,入侵者都闯到家里来了,意思意思也得跳出来吼两嗓子、挠两爪子。   所以它到底在哪呢?   靠近水豚活跃区的地方没有,靠近领西猯活跃区的地方也没有,为了以防万一,安澜还跑去骚扰了几只正在休息的淡水龟,好不容易在鳄鱼筑巢区附近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追到河流分叉处却骤然消失,隔了一段距离才又重新出现。   这样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她始终没有见到目标,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先鸣金收兵,等到对方对爪痕做出回应后再来找麻烦。   就在她准备动身往回走时,空气中属于同类的气味忽然加强——电光火石间,安澜意识到这种加强速度只能意味着敌人正在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狂奔,以取得进攻优势,她下意识地做好了迎接冲撞的准备,眼睛警惕地扫向来路。   果不其然。   仅仅过了四、五秒钟,埋伏在下风口处的领主雌豹就借着奔跑带来的冲力一头撞到了她的肩胛上,这一下就好像火车头直接撞到身上一样,当场就把安澜撞得倒退两步,感觉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撞了出去。   等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已经劈头盖脸地挨了两巴掌,一侧耳朵附近顿时拉开几道血口。安澜知道猫科动物打架最忌讳陷入对手的进攻节奏,无论如何也要打开一条反击通路,于是在站稳后立刻采取行动,顶着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领主雌豹猝不及防,被扇得朝一个方向矮了矮身,扑起来的右前爪因为身体姿态的改变而丢失了目标,背上迅速洇出了血迹。   安澜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在对手挣扎着找回重心的时候,她用尾巴保持平衡,向前做了一次跳扑,一只爪子高高抬起,重重落下,带着裂风的呜咽声拍击到了对方的面颊上,将它打得又是一个踉跄。   锋利的爪尖在接触到皮毛的刹那就表现出了其割肉刀的本性,遵从主人的意志将面颊上薄薄的皮毛一路撕开,直到从嘴角豁出;又在下一次攻击当中撕开了敌人的体侧,留下了长长的爪痕。   血液的铁锈味在空气中越发浓郁。   安澜想要乘胜追击,没想到对方这时却能忍住疼痛和愤怒,用一种极为老练的姿势就地扭转身体,把自己从利爪之下救了出去。   领主雌豹倒退到五米开外才重新摆好戒备姿势,眼睛在血液的影响下不停眨动,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听起来几乎像是打了个喷嚏。   但除此之外,它既不发出警告的吼叫声,也不发出战斗时用来鼓舞精神的咆哮声,就连表达不满的呼噜声都没有,沉闷得让人毛骨悚然——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从那双眼睛射出来的审视的寒光。   对峙……形成了。   安澜没有继续向前追,而是压低身体大声地威吓性地咆哮,认为这个等级的交战已经足够说明双方之间客观存在的力量差距,对手处于不断衰弱的年纪,应当会考虑明哲保身,主动退让。   仿佛感知到了她的猜测,橘子色的领主雌豹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就丧失了斗志,尾巴一剪,调转方向,隐没在了层层叠叠的绿色深处。   这是早有预料的战果,因此安澜也没有多想。   当对方完全消失之后,她在河边坐了一小会儿捡呼吸,同时也对抗耳朵附近爆发出来的疼痛,等到状态稍微恢复一点就站起来朝东走,想着把战败者朝领地外围再驱逐一段距离,至少赶出核心区域,远离最重要的几个猎场。   领主雌豹习惯逗留的地方是根倒下来的树干。   安澜在内圈活动了没几分钟就在这根树干上嗅到了浓重的同类气息,仔细看还能看到表面上长期被美洲豹当做床趴卧而趴出来的一个光滑的浅坑。   附近有血腥味,但是没有橘色的身影,领主雌豹可能是嗅到她的靠近再次踏上了规避的道路,这样一来目标基本上就完成了。   此时此刻安澜是真没想到自己会被伏击。   因此当背后传来风声时,她虽然下意识地朝前方奔跑以躲避突袭,到底还是慢了一两拍,直接被一股巨力从树干边上的土坡上撞了下去,背上传来一股剧痛,后腿也在翻滚中响起了不太妙的噼啪声。   领主雌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它的体重本来就比不上安澜,两只雌豹纠缠着往下摔时压在它身上的重量更大,造成的伤害也更严重,但是它毫不退缩,在这次抱摔中成功咬住了敌人的后颈,借着向下落的碰撞把牙刀往更深的地方送。   危险!   安澜知道要是被咬结实了不死也得残,所以甫一落地就挣扎起来,拖着用来保护颈部的松垮的皮毛强行把自己拽得扭过来九十度,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对方侧躺时垫在底下的两条腿上,后腿拼命去够那柔软的腹部。   领主雌豹打得双目血红,这时的安澜也被打出了血性,杀气腾腾、凶相毕露。   她们在湿漉漉的泥地里翻滚,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就连坚韧的藤蔓都在巨大的重量面前噼啪断裂,平时储藏起来的水分就顺势从裂口处平缓地往下流,落在美洲豹被尘土和血液覆盖了的不再光亮的皮毛上。   在狂乱的挣扎中,安澜感觉后颈处越来越滑腻,但是扎在那里的牙刀似乎有点松脱了。同时她的后腿也在领主雌豹的腹部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爪缝里流过。   到了这份上基本就是斗志的比拼。   只要一直坚持下去,最终得到的都会是致命伤,就像两辆在桥上对向而行的汽车,端看谁先挺不住向后退或者换道。   领主雌豹显然是不想死的。   关键在于安澜也不想死,换做以前大不了同归于尽,现在总要想的多些。   一来亚马逊雨林太丰饶了,一片领地没打下来也不会有性命之虞;二来家里还有人在等,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命交代了;三来……她比对方还多一个后手。   于是当领主雌豹为了躲避针对腹部的攻击开始向后挣扎时,安澜从善如流地放开了钳制,远远跳开,再次和它形成了拖着伤口对峙的局面。   但是这一回和上一回完全不同了。   从橘子色的美洲豹眼中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想要表达的信息——你也许可以把我击退,但我绝不会轻易离开。   这是一只老奸巨猾的大猫,只要有一丝松懈,就会被抓到反击机会,酿成血的后果。   她不能给对方任何卷土重来的机会,必须得做到永绝后患为止,目标从被袭击的那一刻起就改变了,不是要把对方打服,而是要将对方杀死。   既然如此,安澜就不必再守规矩。   顶着领主雌豹疑惑的眼神,她主动放弃对峙,往家所在的方向全速前进。直到逼近领地边缘,她才缓下脚步,从胸腔里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呼唤声。   声浪翻涌着,滚动着,朝前流淌。   密林影响了它传播的距离,但对一些本就待在近处、对求援早有准备的个体来说,这些信号已经足够强烈,强烈到在第一时间就能做出反应。   半分钟之后,安澜听到了回音。   起先是急迫的吼叫声,旋即是树叶被破开的噼啪声,是脚爪撞击泥土的咚咚声,一只浑身上下遍布伤疤的金色大猫跳跃到她身边,和她热切地碰了碰鼻子。   刚一照面,软软就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它意识到这是一场激烈战斗的遗迹,瞳孔慢慢收缩,尾巴不安地摆动着,喉咙里挤出的吼叫声越发响亮。那一身已经愈合的伤口使它在进入战斗状态时显得分外骇人,如同身经百战的地狱修罗,更别提那副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战斗风格。   当软软跟着安澜重新回到北部领地的核心区域时,领主雌豹正在它最喜欢的树干上舔伤口,察觉到又有入侵者闯到附近才骤然站起,跟着投来了凶戾的目光。   这是今天发生的第三次对峙。   和第一次的试探不同,和第二次的紧绷不同,第三次安澜只觉得从容。   软软怒吼一声。   领主雌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失去了那股机敏和老辣,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第261章   “所以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林登感觉自己比橘子色的美洲豹还要困惑。   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的豪尔赫跟桑德拉也没好到哪去,两个人都是下意识地皱着眉头,鼻子上方的川字纹紧得能夹死蚊子。   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为无人机拍到的激斗画面心惊胆战,觉得这场领地斗争肯定要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终结,结果还没等回过神来,两头美洲豹忽然分开,其中一头更是转身跑出了视线范围。   因为无人机在雨林里追踪快速移动的目标很不方便,在年轻美洲豹逃跑之后林登没有选择挪动机位,而是准备拍摄年长美洲豹获胜之后的行动。   橘子色的雌豹吼叫了一会儿就开始蹲在树干上舔伤口,时不时用力眨眨眼睛,把流进眼角的鲜血挤压出去。它身上多处受伤,最严重的伤势除了面颊就是腹部,幸好骨头没断,只要休养几天就能愈合得七七八八,不会影响狩猎。   桑德拉甚至认为这头雌豹可能会带伤去觅食,因为它的肚腹从镜头里看显得有点干瘪,似乎没有食物储备供它消耗,对伤势愈合不利。   四人从美洲豹恢复能力数据聊到刚才两头掠食者战斗时各自运用的战术,再聊到附近几个美洲豹血脉线在猎物上的选择倾向。   无人机传回来的画面始终很正常——   直到他们在一个更近的距离听到美洲豹的吼叫声,太近了,近到可能只有数百米之遥,近到何塞下意识地把三个游客朝植物稀疏的地方驱赶,眯着眼睛盯着北方。   紧接着是第二个吼叫声。   这一个吼叫声是从西边传来的,并且它的位置非常不固定,始终在转移,向着第一个吼叫声靠近。但在接近的途中,吼叫声的主人首先经过了四个人类呆立着的林间空地。   他们只看到一个暗金色的身影从不到十米远的地方飞快掠过,它的出现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压迫力,众人得益于向导、专家和纪录片导演的身份才没有为这短暂的擦肩而魂飞魄散。   但这并不是全部。   才刚刚松口气,树林中就又出现了一个深色的身影。   那头被人们侃侃而谈的黑豹像阴影当中的死神一样在林间滑行,穿过藤蔓海,越过灌木丛,它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滞,站在离人群约二十米远的地方,心神不宁地在泥地里抽打着尾巴。   有那么一瞬间,林登和它对上了视线。   研究人员和向导都不敢轻举妄动,但他却被那双金色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复杂的情绪所吸引,一手抓着遥控器,一手去够挂在胸前的相机。   “小心点。”桑德拉咬着牙说。   忽然动作万一引起进攻反应怎么办。   可这头黑豹并没有把太多精力放在他们身上,仿佛刚才那个对视只是为了确定游荡在领地里的两脚兽并非威胁一样,不等林登抓起相机,它移开视线,几个跳跃就消失不见了。   众人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领主雌性还在那吗?”豪尔赫忽然问道。   林登朝屏幕一看,只见那头橘子色的美洲豹仍然趴卧在倒下来的树干上,前胸和前肢上的血迹都已经被舔干净了,这会儿正在用一个很考验柔韧性的姿势处理后腿上的抓伤。   “第二场冲突要发生了。”桑德拉说。   向导何塞从记忆里翻出自己曾目击过的领地冲突,不太确定地表示他也认为生活在这里的三头豹子很可能会在所有同类冲突中互相支持。   “那可不一定。”桑德拉却否认了这个观点,“虽然游客发布在网上的那次和我们今天看到的这都是领地冲突,但冲突双方和冲突起因都不同。”   她顿了顿。   “领地冲突中一个基本的规则是:雄性和雄性战斗,雌性和雌性战斗。我认为黑豹不会贸然闯进这头领主雌性的领地里去,因为它的入侵一定会挑起和北边领主雄性的冲突。”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豪尔赫说。   两个研究学者都没把话说死,因为他们的结论是从普遍现象中得出的,无法为世界上所有的美洲豹个体代言,只能说就刚才目击到的状况而言,这个结论仍有适用性。   事实也的确如此。   几分钟后,林登精神一振,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你们看!”他说,“无人机捕捉到这两头雌豹了,没有黑豹的踪影。”   “这是……联盟?”豪尔赫眯起眼睛。   “可能是还没完全独立?不,也说不通,这两头雌性按照之前的记录来看应该都是独立过的。再等等。”桑德拉说。   美洲豹抱团生活缺乏记录支持。   即使把搜索范围扩大到习性相近的虎类和豹类,长期同进同出、同吃同住还共同御敌、共同入侵的个体也极为罕见,此前最著名的只有塔多巴安哈利老虎保护区被拍到的孟加拉虎四姐妹,而这四头母虎当时都是亚成年个体。   当然了——什么事都不能说绝对。   人类把老虎引入非洲,三代以内这些老虎就学会了合作狩猎,相关视频数不胜数,许多专家认为再过几十年它们很可能会变成以家庭为单位活动的大猫,就像狮子一样。   环境决定生活方式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也许这两只刚刚性成熟没多久的雌性认为独自生活压力太大,想要抱团取暖,又因为领地里食物够多,所以一直没发生冲突。再说了,这不是就去扩张领地了吗?   “这趟是来对了。”林登喃喃自语。   他脑袋里现在想的都是等收集到这个美洲豹家族的日常素材后可以剪出来多少题材有别的成片,留待解决的问题只有该怎样置足够多也足够精准的机位。而豪尔赫和桑德拉则在探讨回去要给哪些朋友写信。   事到如今没人认为领主雌豹还有胜算。   它的体格本来就比不上两头入侵者雌豹,年龄差距带来的行动速度差距也一直在拖后腿,能够和第一头入侵者打得有来有往还是因为对地形比较熟悉再加上偷袭。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短短半分钟的对峙之后,那头撤退去搬救兵的雌豹就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对手扑了过去。它的姐妹即刻跟上,快步向前追,想要绕后去切断敌人的退路。   领主雌豹勃然大怒。   第一次战斗时它闷声不响,直到抱摔成功进入缠斗模式后才开始咆哮,而这一次它自始至终都在吼叫,仿佛察觉到战况不妙,只有不断鼓舞士气才能保持镇定似的。   可是大自然不相信越阶杀敌的勇者故事。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其他因素都无关紧要。   两头入侵者将领主雌豹逼到了大树制造出的狭角,这棵原本被当做“家”的树木反过来成了此刻刺向它的最佳的武器,将腾挪空间缩到几乎无法再缩小的地步。   意识到再犹豫只会招致灭顶之灾,领主雌豹彻底放下了骄傲,拼着被多次割伤也要向侧面逃窜。它的举动给入侵者提供了帮助,那原本只能勾住皮毛以做固定的爪尖掀开皮肉,翻出了底下红色的内里。   这是壮士断腕之举。   浑身伤疤的年轻雌豹应该是没想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动作,跃起的身体仍然朝着既定的方向下落,再想通过尾巴、后腿和腰肢配合去转变方向已经是不能够,无可奈何地慢了一拍。   这一拍对年轻美洲豹来说意义不大,因为它们面对过的战场还不够多,积累的肌肉记忆还不够多,什么都做不了;   但这一拍对年长的美洲豹来说却是胜与败的差别,是生与死的差别,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它们能活到这个年纪,本身就是无数战斗的……不说胜利者,至少是幸存者。   领主雌豹硬生生给自己挤出了一条通路。   它不敢托大,一脱身就没命地朝着北方狂奔。   无人机在树冠上方移动,凭借每隔一段距离出现的缝隙顽强地追踪着目标,不愿意放过拍摄完整对局的机会。   于是人们就看到了领主雌豹在逃亡期间数次转换方向的举动,有时是快速通过一条架在两处高地间的独木桥,有时是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隐藏在灌木丛里的窄道,有时是险而又险地避开一处被植物掩盖起来的沼泽……   起先他们都啧啧称奇。   看到最后,他们都震惊到麻木了。   更让人震惊的是追击者就算一直在被制造麻烦都不放弃,那头浑身遍布伤疤的雌性一度落后,没过多久又在姐妹的呼唤声中再次赶上,始终保持不落单的优势状态。   在别人的地盘中追是追不上的。   不光人类看清楚了这一点,想必那两头追击者也能看清楚这一点,但是它们仍然在不停地奔跑,只为了鲜明地表达出自己不可转圜的态度——   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追到七、八百米开外,无人机失去了三头美洲豹的踪迹,四人组不得不抱着遗憾折返。第二天他们深入北部地带,一路摸索到距离架摄像机处四公里开外的区域,许久才在几棵大树上找到了想要的证据。   树皮上仍然能看到陈旧标记的踪影,那是一个长达数年的王朝的遗迹。但在旧日之影上方横贯着崭新的标记,那是一个冉冉升起的新王朝的战旗。   这些爪印只能用壮观来形容——就和他们曾经看到过的一样。 第262章   安澜对领地战争取得的成果总体满意。   虽然战斗过程中出了点岔子——她当时真没想到橘子色大猫竟然会那么狡猾,一招示敌以弱伺机偷袭玩得炉火纯青——但领地反正是已经到手了……当然如果损失小点会更好。   前领主雌豹被追得影子都看不见,拖着伤口还得找地方去休养康复,想必短期内不会回来找麻烦,但是安澜自己短期内也没法再进行战斗,甚至连“开图”都不想开,想着做一遍标记完事。   软软跟在她身后,全程都表现得十分兴奋,一会儿没来由地往前狂奔,冲着不存在的敌人咆哮;一会儿摇晃着尾巴小跑回来,呼噜呼噜地庆祝着自己的胜利。   姐妹俩走到第一个标记点附近时,安澜正想上去做覆盖标记,忽然发现从这个距离竟然嗅不到对面属于其他雌豹的气息。   前领主雌豹和居住在更北边的邻居似乎保持了一种“相、敬、如、宾”的关系,如果说别人家的缓冲区是一条长带,它们两家之间的缓冲区简直是一条银河。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安澜绞尽脑汁思考着,可是受伤使得思绪有点生锈,运转起来非常生涩,琢磨来琢磨去都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只得晃晃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物上。   对了,做标记……   嗯?   在她和大树中间,软软站在那里低头拨弄泥土,似乎想要把前领主留下的标记掩盖过去,片刻之后它又抬头去观察树皮上的爪痕,瞳孔吹大又缩小,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这个举动让安澜灵光一闪。   可是还没等她把想法付诸实践,软软的行为模式就已经发生了改变,刚才是皱着鼻子裂唇嗅,这会儿则是晃着尾巴,打着哈欠,摆出一副兴趣退潮困顿了的模样。   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软软想要这片新领地她其实也会高兴的,大猫割一部分领地给女儿或者姐妹很正常,而且这样一来资源压力分到两块区域里,她和诺亚就不用挪窝,也就无需考虑雄性领主之间随着活动区域改变注定会发生的冲突了。   再看看吧。   她在做标记时这么想着。   现在赶鸭子上架是不行的,先把领地拿着,将来要是有想法了再分,以后的事以后再作打算,养伤恢复元气要紧。   接下来半个月是安澜过的最舒服的半个月。   回到南边领地和诺亚会合之后她就开始了咸鱼生活,不需要操心入侵者,不需要操心食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固定巡逻就是打盹,偶尔出面调解一下软软和两脚兽之间发生的冲突。   感谢大猫强悍的自愈能力,能量充足、休息充足,那些曾经血淋淋的开放创口现在都变成了浅浅的疤痕,就连受伤最严重的后颈也愈合了,只留下几个纠结的硬块作为战斗纪念。   等到完全康复,安澜就带着软软踏上了探索新领地的道路,留下诺亚一只猫留守老家。   姐妹俩很快发现北区地形与南区地形有着很大的差别,具体表现在水源数量和类型上。南区最主要的水源就是大河,但北区除了靠河之外还有不下十数的溪流和大量静止水域,每走一段距离就会碰到池塘或者沼泽。   静止水域一多,蛇类出没的痕迹就多了。   起初安澜和软软碰到的还只是黄水蚺,这些蛇体型不大,速度也不快,察觉到美洲豹的存在还会自行退避,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在深入到某个沼泽时姐妹俩碰到了一条亚马逊巨蝮——准确地说是从它藏身的灌木丛上跳了过去并因此引发了一场对峙。   亚马逊巨蝮是南美洲乃至整个西半球最大的毒蛇,也是当地土著居民最恐惧的杀手之一,要是被它一口咬结实了就算是美洲豹也得交代。安澜不敢掉以轻心,全程神经紧绷,缓慢退出攻击范围才转身奔跑。   这天晚上她做梦都梦到了蛇。   好像嫌弃被丢出来欢迎美洲豹的长条动物还不够多一样,短短一天半后,安澜和软软探索到小溪边,还没来得及喝两口水就听到了沙滩旁树丛里的动静。不靠近还好,刚靠近两步她就后悔不迭,只觉得自己见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那是一条正在繁衍后代的森蚺。   所以安澜看到的东西基本上就是一团蛇球。   雌蛇垫在最下方,身体最粗的部分几乎和美洲豹的背部一样宽阔,连尾巴尖都有拳头那么宽。从它身体里不断娩出的小蛇个个都有成年男子的胳膊那么长,环着母亲,绕着彼此,纠结成一大团墨绿和棕绿,分不清在游动的究竟是谁。   血液的铁锈味和黏液的臭味扑面而来。   察觉到巢里进了不速之客,成年森蚺支起身体吐着蛇信,脑袋转向正确的方向,两只眼睛就好像镶嵌上去的两颗蛋白石,冰冷又凶戾。   理智上安澜知道对方就算硬来多半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是处于虚弱状态的动物会用更猛烈的进攻去自保,带着孩子的母亲激发全部潜力去保护,这条森蚺同时带着两个BUFF,而且她也不缺东西吃,还是少惹为妙。   再说掉进蛇窝也不是什么绝佳感受。   光看到这一团缠在一起大大小小的蛇都够让她头皮发麻、背后发冷的了,看得久了还会觉得有什么长条条、滑溜溜的东西随时准备沿着四肢往她身上爬,要么就是准备从附近的大树上往她背上掉……敬谢不敏。   软软也没好到哪去。   年轻的雌豹站得比安澜更靠前,因此离游出来的小蛇也更近,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警惕,一直在用前爪拨弄这些小动物。   最初几条都被扇走了,后来可能是爪子勾了一下,也可能是挥得不够快,一条小蛇不仅没有被扇飞出去,反而趁势绕在了前肢上不断往上爬,直接把软软吓得炸成了一个金色毛团。   怕了怕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面对这种架势,美洲豹姐妹默契地扭头就跑,好像要通过跑动把炸起来的毛都用狂风抚平下去,就这样一直跑到南区和北区的交界处才慢下脚步,一个思考着艰难的喵生,一个思考着将来的领地分配。   现在看来北区水多蛇多毒虫多,对成年美洲豹尚且造不成什么严重伤害,对幼崽来说却十分危险。经验老到如前任领主或许兜得住,经验浅薄如软软肯定兜不住。   放在独行的美洲豹身上大不了多丢几只幼崽就知道该怎么保护了,可软软又不是什么没有家的小豹子,而且它自己还不一定乐意和雄豹接触,干什么要去又伤身又伤心呢。   还是算了吧。   这回安澜心里有成算了,回去之后就和诺亚说明想法。大黑猫向来不会在照看同伴这件事上扫她的兴,多一个同伴就生存方面来说也没什么坏处,于是就应了下来。   应下来就是要打架了。   诺亚如果一直不往北区去就没有麻烦,但他只要一进北区就会留下活动痕迹,反正也会被发现,倒不如干净利落地去把领地标记做了,让这维持不住的平衡倒塌得再果断一点。   这样想着,下回巡逻时安澜就带上了诺亚。   那天夜里生活在临时营地里的两脚兽都听到了监控画面里传出来的声音,几台红外摄像机还捕捉到了美洲豹跑动的画面。   没过几天社交平台上就有游客发视频说拍到了黑豹,那缎子一样的皮毛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但它的眼神看起来更锐利了,行动时也更自信了。   年轻强壮的领主们从此震慑着想要在这一带觅食的流浪者,也震慑着活跃在南美洲雨林里的其他掠食者,使得这片领地一时之间显得无比平静。   赶在进入壮年期前,安澜和诺亚解决了战斗和捕食技巧问题,解决了领地问题,解决了食物储备问题,真正有底气说一句过上了太平的生活。   物质资源不再构成烦恼之后,他们才开始捡起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丢出考虑范围的社交娱乐活动,平时闲得没事就去各个缓冲区晃悠晃悠,再没事就去摄像区摆摆姿势,寻找吸猫和吸人的机会。   生活在北边的雌豹仍然表现得很冷淡,隔着老长的缓冲区,安澜是看都看不到它一眼,偶尔远远望见了也只是交换两个眼神就会分道扬镳。   生活在东边的雌豹仍然表现得很暴躁,非要当着她的面吃东西,被看到了就生气,但是下次还要当着她的面在缓冲区边吃东西,被看到了又生气。安澜都不知道这算是社交还是挑衅,有时候恨不得冲进去打它。   掰着手指头算算……世上只有妈妈好。   在南部缓冲区碰到母亲的概率不算低,但是能不能打招呼社交要看对方的心情,以及当天它有没有把亚成年带出来观摩巡视领地。   上一窝出生的幼崽现在剩下一只,已经一岁了,安澜嗅着是只雄性。这只亚成年对世界有着无限的探索欲,即使母亲拘着也老想往北边跑,诺亚起先还没怎么管,有一次实在烦了,很是揍了它一通,吓得它狂奔回家去找妈妈。   没过多久老父亲也把它揍了一顿。   可怜的亚成年都没挺过旱季,在最艰难的日子里被赶出家园开始独立生活,平时穿行在老父亲的领地和诺亚的领地外围寻找觅食机会。   后来它发现只要靠近老父亲的领地就会挨揍,于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往北边靠,诺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这件事,好不容易挨过最难的旱季,挨到了丰饶的雨季,它才攒足经验和勇气踏上了一去不回的冒险之旅。   母亲的第三窝幼崽也在这时出生。   这一窝幼崽一共有两只,因为母亲不可能放心让任何成年美洲豹接近它的幼崽,安澜直到它们两个月大才在水豚营地边的河岸上隔着好几十米远远见到了第一面。   当时诺亚也在,两只大猫咪压根没在意魂飞魄散的水豚,只顾着蹲在那远程吸猫,仿佛又回到了刚认识不久还没互通身份的旧时光。   有一次诺亚使坏突如其来地咆哮了一嗓子,其中一只幼崽吓得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另一只幼崽则吓得差点起飞,气得母亲咬牙切齿,眼看着就要沿着河岸冲过来打猫。   诺亚回到核心领地里还在可惜,说这里只有美洲豹没有美洲狮,好久都没听到白嘴猫猫呱呱叫的声音了。他在那里搞怪,安澜就也呼噜呼噜,心里发笑。   细细回想起来,近百年的时光过去,一些记忆仍然是那么清晰,怎样都没有改变过。 第263章 【补更】   伴随着雨季出生的幼崽一般不会缺东西吃,有着带出两窝共四只幼崽的经验,母亲在照料上更加得心应手,很顺利地把这窝小猫带到了三个月大,但它并没有放松警惕。   今年的雨季……好像格外潮湿。   事后想想摄制组应该察觉到气候有点异常,但是热带雨林环境毕竟以多雨著称,每年雨季都会发生小范围的泥石流、滑坡和洪水等自然灾害,仅仅是降水过于密集很难引起足够的注意力。   第一个表达忧虑的人是何塞。   这位土著向导当时正陪着林登和豪尔赫在河边抓拍捕猎镜头,美洲豹在蹲凯门鳄,两脚兽在蹲美洲豹,没有别的事好做,三个人就习惯性地开始闲聊。聊着聊着,没来由地,他开口说道——   “鳄鱼要来了。”   林登的第一反应是在河面上寻找目标,但他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半根形似木桩的东西,站在岸上的美洲豹也没表现出任何嗅到猎物要采取行动的迹象,他多少觉得有点疑惑。   反而是豪尔赫挑着眉毛,抓着胳膊上的红点,一边抱怨着雨林里害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打针的蚊子,一边吐槽道:“你知道人家技术上来说是条短吻鳄对吧?”   何塞笑了笑没说话。   作为一个外乡人,林登对流传在中南美洲和南美洲的古老神话传说做不到如数家珍的地步,自然不清楚何塞和豪尔赫正在讨论玛雅神话传说里制造了新世界之初大洪水的短吻鳄Itzam Cab Ain;但作为一个制片人,他非常善于倾听和分析,因此只是竖着耳朵等待同伴为他解答问题。   半分钟之后,豪尔赫打破了沉默:“水位好像是有点高,今天一天都在下雨,昨天和前天也在下雨,但再往前几天看着都还好。”   何塞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从背包里掏了瓶草药制剂出来,示意他用这个缓解一下蚊虫叮咬带来的刺痒。   半晌,他不经意般说道:   “前两天有一个现在住在帕里卡图巴的老朋友打电话给我,平时不上网不看新闻,每天忙着跑回聚居地去写书,就是他提起了这个故事。”   “部落里的?”豪尔赫若有所思地问。   “可不是。”何塞重新看向河面。   土地总是在警告,总是在保护,只是人们不懂得解读——这是一些生活在部落里的原住民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不仅仅是南美洲的原住民,世界其他大洲的古老文明也都如此,认为人可以从风从雨从雷电从天空从大地取得神明示下的信息。   何塞的许多朋友都会偶尔神神叨叨地来上这么一两句,包括不仅限于“踩上森林的土地听到它在低语”,“夜半时分听到了野兽的歌”等一系列肉麻程度和唱歌无异的话。   撇开这些话在遣词造句上的夸张性不谈,何塞完全相信这些老朋友的脑袋里有大量书本中无法学习到的东西,他们对某种动物的了解或许比将这种动物解剖实验过的研究学者还要深厚。   怎么说呢?   原住民和这片土地当然存在过“联系”,即使科学也不能否认这种“古老文明通过无数年观察总结出的以神话和预言形式传承下来的经验知识”,但是俗世化使得这种联系被淡忘了,只有一小部分人还记得,还感兴趣,还会为它的消亡觉得可惜。   作为最后的几代土著居民,何塞和他的老友早就不住在原始环境里——现在基本也很少有原始环境了,潘塔纳尔的今天说不定就是亚马逊的明天——但凭借着和这片土地最后一点薄弱的联系,他们都察觉到了异常,看到了不详的征兆。   “你怎么看?”林登盯着镜头问道。   美洲豹终于等到了自己蹲守许久的猎物,以一个漂亮的姿势从岸边跃入水中,这一击将刚浮出水面的鳄鱼拍得几乎又沉了回去,好不容易想潜下水游走,又被掠食者拽出水面,只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做起了无用的翻滚。   战斗过程持续还不到一分钟,黑豹就完全占据了上风,用那可以咬穿龟甲的犬齿刺穿鳄鱼皮,死死钉住鳄鱼的颈部,拽着它朝岸上拖行。   大雨将眼前的一切晕成油画般模样,灰色的天空,绿色的大地,黄色的河水,橄榄色的凯门鳄,黑色和金色的美洲豹,原本清晰的形状都变成朦胧的色块。   大雨也把泥土表面变得很不稳定,将过去一年来堆积在地面上的养分连同泥土本身一起冲入河流,在陡峭的河岸上形成了几乎要同河水一色的泥浆瀑布。   拖着猎物的黑豹在近岸出犹豫了片刻,选择一块空地就想往上爬,结果踩在滚动的泥块上面差点打滑,还是凭借体魄才勉强站住了。   上方等待着的领主雌豹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抖了抖耳朵,它抬头左顾右盼,旋即朝着侧面跑了一段距离,选择了一个更好的接应地点。   “西瓦尔巴表现得越来越好了。”林登由衷地感叹道,“我记得我们刚开始追踪那会儿还老有失手的时候呢。”   “的确。“豪尔赫也说。   “你们知道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何塞半开玩笑地翻了翻眼睛,翻得那么用力,豪尔赫都有点怕他伤到自己的后脑勺。   西瓦尔巴,中南美洲神话传说中的“冥府”,死亡之地,给黑豹起这个名字的大约是团队里最年轻的实习生,起完没多久就得到了社交平台上一堆粉丝的热切呼应,大抵是对上了他们认为黑豹代表神秘的那根筋。   两头美洲豹带着猎物消失在了灌木丛中,大概是准备把食物带回去和姐妹分享。   等到它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林登才站起来收拾设备,一边收拾一边提起了刚才同伴们讨论的话题:“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   “随时准备好回到城市里去?”何塞说。   “用疑问句回答问题?”林登故意瞪了他一眼,“你是向导,你对这里的了解比我们都深,在行程上我们当然听你的。”   这天晚些时候桑德拉给当地气象部门打了个电话,对方表示到目前为止监测到的数据较往年偏高,但总体还在正常的范围之内,如果有任何变化,他们会及时用电话或者邮件通知。   林登想了想,还是让团队做好了准备。   生活在雨林里动物们同样感觉到了征兆。   安澜和诺亚在出来狩猎时还在商量异常降水量的事,软软前几天因为捉领西猯摔了一下,还没康复完全,走路都是三条腿跳,所以没跟着出来一起狩猎,而是留在了核心区域睡觉。   他们两个商量问题时大部分时间依靠的也是知识,本能虽然有帮助,但帮助有限,比不上完全的动物那么敏锐。   推测来推测区,核心观点就一个——   即使雨季被称作雨季也不代表需要每天下雨,更不代表需要从早到晚都在下雨,这几天嗅到的风的味道很不对劲,总觉得接下来一段时间雨势不但不会和缓,反而还会进一步恶化。   一直下雨真是太糟糕了。   以往下一会儿停一会儿还能给土地一点处理水分的时间,也能给安澜一点儿抖抖皮毛出去转转的时间,最近几天这种时间是完全没有了,明明她是生活在地面上的动物,却每天都跟泡在游泳池里一样几乎没有干的时候。   因为土地中的水分饱和,坐在地面上的感觉就跟挤海绵没什么差别,只要坐下去再站起来就是一个椭圆形的装满了水的凹坑,要是跳一跳还能得到水花四溅的效果,跑起来更是自带扩音器,噼噼啪啪地响个没完。   旱季只要找对地方滚泥巴就能得到不是特别强的“杀菌”和“防蚊”双重BUFF效果,但雨季的泥巴它就是泥巴而已,滚到身上又会被水冲下去,唯一能滚住的地方只有腹部。   腹部……有什么用呢。   又不是说虫子可以突破现实障碍的束缚打地洞来叮咬,泡不泡都那样,现在反倒是一直泡着,很容易就会给皮肤表面泡出问题。   安澜一个头两个大,最后没办法,只能爬到树上去待着,下雨天爬树比晴天爬树要困难,一来二去,三只美洲豹的爬树技艺都有精进,不说如履平地,至少也是和回家一样。   可是爬到树上也不是万事大吉。   大部分雨水会被树叶遮挡在外,通过树叶的边缘滚落到地面上,但树冠没法阻挡住全部的雨水。这些被树叶处理过一道的雨滴汇聚成更大的水珠下落,带来一种别有风味的糟糕感受。   有时候明明都昏昏欲睡了,眼看着下一秒钟就要睡着了,“啪”的一下就是一颗巨大的水珠拍在脑袋上鼻子上,心态好点的大猫只是虎躯一震,心态差点的大猫可能当场就要飞出去。   到第四天,安澜有点坐不住了。   她一边担心长时间降雨可能导致洪灾,需要一处高地躲过洪水泛滥的那几天;一边想着就算不发洪水只是下雨也得找个更舒服的地方待一待,在树上睡觉可以是可以,就是总担心会在睡梦中掉下去,要是因为没反应过来调整姿势摔伤自己可就太亏了。   坐拥一片面积广大的领地,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应该还是有的。   这么想着,安澜干脆和诺亚兵分两路有目的地在领地里进行搜索。   这一搜索,就搜索出事来了。 第264章   活跃在领地的两脚兽大约有十二个人。   作为一只美洲豹,安澜能把每一名摄影组成员的气味都分辨出来记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既可以选择在需要的时候接近他们互动、在不需要的时候远离他们保护隐私,还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领地里不属于这些熟人的存在。   当时她刚刚转过北区的品字池塘。   这三个有大有小的池塘因为排列成一个“品”字形被她简单粗暴地进行了命名,又因为有一次巡逻时在那里一只花里胡哨的疑似箭毒蛙的青蛙(那种宝石蓝色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青蛙应该具有的颜色),导致这片区域成了她最少去的地方之一。   池塘处于地势较低处,地势低有地势低的好处,无论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都很容易被捕捉到,随着风一起片飘来的信息也就不会被轻易错过。   今天安澜在风里嗅到的是属于陌生人的气息。   因为亚马逊雨林环境的特殊性,她在捕捉到这些气息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游客、探险队员或者研究人员,在这个念头飞快地转过去之后,第二个念头才从心底浮起,追上了前面一个念头——   万一是偷猎者呢?   最近降水格外凶猛,为了避开可能发生的小规模泥石流或者洪水,大部分旅行团都不会冒险带着游客进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徒步探险,外面车能开到的区域平常布置着的巡护人员也巡护得比较松散,假如有人抓住这个机会……   安澜心里皱眉。   她抬头又在风里嗅了嗅,希望能在贸然接近前先辨认出火药的气味或者铁质物品锈蚀的气味,但是雨下得太大了,所有扑过来的气味都经过了雨帘的模糊处理,再加上雨水激起的其他东西的味道的混淆,导致她无法有效地进行辨认。   那么只剩一个途径了——   从高处用肉眼看看入侵者的身份。   反正要寻找能避开洪水或者雨水的地方本来也要往高处走,她原本就走在这条道上,只是继续往前走而已。但是这一回行走时安澜格外留心,时刻保持自己处于植物的天然遮蔽当中,以免为潜在的袭击者提供视野。   大约十几分钟后,她总算看到了“入侵者”。   入侵者一共有三个人,三个都是男性,而且三个都非常年轻,即使以欧美人相对老成一点的外观衡量标准来判断,顶多也就是二十岁左右或者出点头的样子。   其中一个穿着T恤衫,衣服前后背处都画着一个X,头上戴着顶遮阳帽,用帽子压着一件连身的塑料雨衣;第二个穿得稍微像个跑到雨林里来徒步探险的人一点,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在腰上挂了些杂七杂八的救援用;最后一个……几乎没有穿任何衣服。   脑袋上扎着一个树叶编织成的毫无防雨功能只是为了好看(似乎也不是特别好看)的绿色头环;身上涂着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一条一条难看污渍的泥巴;腰上绑着一根同样由树叶编织成的大众认知里只有原始土著居民才会穿的遮裆;光着脚——当然了,还能指望什么。   安澜:“?????”   说实话,此时此刻她有点怀疑人生。   最离奇的是这三个人没有一个发现已经离他们只有不到八十米远的美洲豹,他们都面对着同一个方向,有两个甚至还半跪着,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转过来防备一些潜在的掠食者。   借着高处把入侵者的行踪看得仔仔细细,省得走到底下又被密密麻麻的树枝树叶挡住,安澜这才喘出一口气,朝他们所在的地方靠近。   走到近处就看得更清楚了。   他们站着的地方是领地里并不罕见的断崖,前任领主雌豹当年逃窜时还曾经经过过这座断崖上架着的独木桥,崖底有一条小溪,落差大约有五到六米。   穿着T恤的年轻人跪在断崖边朝着底下伸手,好像他是什么超能力使用者,可以把手臂变成鱼竿和鱼线,或者可以把物体隔空从底下吸上来;   带着补给的年轻人也跪着,虽然没有伸手,但他做的事更危险,半个身体都在外面,没过多久他换了个姿势,屁股朝外,一条腿试探着就要往下放,大概是想直接爬到底下去;   没怎么穿衣服的那个几次想去帮忙,但那件兜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安安稳稳跪下来或者做些攀爬动作的样子,只能别扭地站着,站着站着一只手还按上了胃部,脸色发青,双腿打颤。   安澜:“……”   这三个绝对不是偷猎者。   没有偷猎者会莽成这个样子。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他们的对话大概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总算弄明白了这些人究竟从哪里来,是来干什么,又遇到了什么。   事情还要从纪录片摄制组的临时营地说起。   因为制作组长期驻扎在几公里之外的空地里,难免在环境中留下了一点印记,但也和周围的野生动物建立起了某种联系,于是环保局就准备把这个营地及周围一小块区域从特批地划成专项用地,等将来他们离开之后改建成研究基地分站或者宣传基地分站使用。   基于这个设想,原本通到附近聚居地村落的土路就一路架设通到了营地,并且还越过营地朝着更深的区域通了一点,未来可能还会有第二阶段工程,大抵做到车能走就行,稳不稳无所谓。   硬件跟上来,消息传出去,营地本身又没住满,于是乎就有许多项目组发来了合作申请或者借住申请,希望能在已经被踩点踩得相对安全的雨林区域里拍摄一些视频和综艺节目。   这些申请有的来自单位,有的来自个人。   安澜眼前的三人组就是油管上某个频道的运营人,一个“策划”,一个“摄影”,一个“主播”,这三个年轻人大概是觉得荒野求生节目很酷,又能体现出主播的搞事能力和应变能力,又能跟上热点吸引流量,于是也跟着申请了。   摄制组和合作单位毫不留情地就驳回了这个申请,但是年轻人们不死心,带着行李、一腔热血和只是从各种求生节目里看到的生存技能,就从洛杉矶千里迢迢跑到了亚马逊州。   本来要等到天晴时在进去拍节目的,但是雨一直下,他们就决心先进去看看,踩踩点,试拍一小段节目。   到现在为止这三个人才在雨林里待了大半天,这大半天“策划”和“摄影”吃的是背包里自带的压缩饼干,而“主播”作为荒野求生的“表演者”则学着求生节目的样子扒了一点虫子吃,随后觉得身体不适,整个人都在发抖。   两个同伴吓得魂飞魄散,再加上自己穿得少又一直淋雨也难受得不行,连连说差不多行了,干脆回去吧——   然后就架着他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安澜听完只有一个想法:这样搞竟然还能活着?!   哪怕几公里外有摄制组营地,而且这些人还经常到雨林里来转悠,但那都是带了防身用具,而且处于向导的指引下,摄制组在这里生活了大半年,至今为止还没人单独出来走过。   她现在要是只普通美洲豹,这三个估计就得带着伤离开;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这里看着,下雨天还想爬到五米深的悬崖下面去捡掉下去的摄像机,多半也得弄出点好歹来。   安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为了一点流量连性命都不要的博主大有人在,智力水平不足以意识到某些行为会招致死亡或者牢狱之灾的博主也大有人在,换做还是人类时她都觉得该怎样怎么样,自己的决定自己来承担。   但是在做动物时,从过去到现在她都不喜欢有除偷猎者之外的两脚兽在领地里死去,这种死亡要么会带来同理心上的不安,要么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三个人看起来……太年轻了。   亚马逊雨林被称为绿色地狱,在里面停留的每一秒钟对毫无防备的人来说都是风险,即使不被野兽袭击,哪怕被蚊虫叮咬,都可能招致病毒和细菌伤害。   多少家人友人会为做出愚蠢决定的人心痛呢?   安澜又叹了一口气。   半小时后,远在临时营地的林登从睡梦中被豪尔赫叫醒,后者严肃地指了指帐篷,那表情看起来实在有点糟糕,都不用说什么话,林登就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妙了,而且是大大不妙了。   他快步走到帐篷里,看向了监控屏幕。   桑德拉独自待在那里打电话,一边打一边揉着眉心,头发从额角垂下来一束都没空去把它拨弄到耳朵后面。   林登投去疑问的神情。   “监控跟前有一顶帽子。”豪尔赫说。   林登刷拉一下站直了,刚才还残存着的一点睡意完完全全没有了。“帽子?”他迅速问道,“什么状态的帽子?你不会是说——”   “没有血迹。”豪尔赫摇摇头。   听到这句话林登稍微放松了一点,但锁起来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和整个团队早已经把这个美洲豹家族当做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一样看待,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些美丽野性的动物遭遇死亡的命运,或者和人类发生什么冲突事件,并最终招致这样的命运。   豪尔赫也有着同样的心情:“何塞带着彼得已经在赶往摄像机边上了,我们只希望是徒步者掉落的东西。”而不是尚未被发现的尸体,或者更糟,刚刚被美洲豹袭击了的人类。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眼下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但还有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从监控画面来看,美洲豹在放下帽子之后离开了一段时间,在何塞和彼得出发后却又回到了帽子跟前,始终在附近徘徊。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工作人员即使赶到了附近也可能无法接近帽子,更别说寻找线索了。   林登心里有点烦躁。   他能认出来待在那里的美洲豹是领主雌豹伊西穆卡娜,这头命名自最古老的创造女神的美洲豹和她的伴侣西瓦尔巴在过去很长时间里一直对人类表现出了相当高的容忍度,至少是对他们几个熟人相当的容忍度……可是彼得和它并不熟悉……   不应该睡觉的,他想,要是没在睡觉直接起来赶过去就好了。   “伊西穆卡娜认识何塞。”好像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一样,豪尔赫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盯着屏幕陷入了深深的思绪当中。   打完电话和当地有关部门求助的桑德拉很快加入了他们,三双焦虑不安的眼睛盯着屏幕,帐篷里的氛围越来越紧绷。   今天早上开始大部分队员都在收拾东西,其中几名队员带着重要的设备已经在回玛瑙斯的路上了,而作为核心成员,林登他们几个要留到最后才走,正好就赶上了这件需要他们来处理的事。   更何况他们都有一个共识:   假如真的要为潜在的大洪水警报而离开的话,他们怎么着也要和美洲豹一家去好好地道个别,还得想想办法能不能把它们也救助出去——至少做好救助的准备,实在不能甩手就走。   林登脑袋里胡思乱想着,眼睛仍然盯着监控画面,忽然,他看到画面里蹲坐着的伊西穆卡娜动了一动,旋即它站起来,朝着远离帽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   何塞很快就出现在了画面里。   他捡起帽子来回查看,又翻开帽子检查里面有没有留下什么个人信息,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在雨林中他们只能凭借卫星电话交流,此时此刻显然不是什么省钱的时候,于是营地很快就接到了何塞的电话。“什么都没有。”他说。   下一秒钟,林登看到伊西穆卡娜动了起来。   尽管隔着十几米距离,但这个距离对美洲豹来说就是两个跳跃的事,画面中明显能看出彼得在害怕。他受过良好的培训,知道就算害怕也不能扭头逃跑,只是脸色白了又白。   “我猜她有话要说。”林登说。   “我得跟着她。”何塞做出了决定,“我带了医药箱,但是不确定对方情况如何,也不确定看到人之后美洲豹会有什么举动。你等下带着人……尽快。我会给你指路。“   林登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们的车已经被开走了,现在最好的打算就是等待桑德拉电话联系的救助队员,后者可能会配备直升机或者快艇,可以帮助他们更快抵达目的地。   而画面中的两个人和美洲豹很快就离开了监控范围,何塞把电话交给了彼得,让他抓着电话好随时通报情况,自己则防备性地抓着武器——即使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可能不太需要防备这头走在前面的领主雌豹,但雨林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需要防备的新情况。   他们走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目的地。   伊西穆卡娜走到一处林间空地就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呜呜声,尾巴放松地摇来晃去。它没有继续指路,但在这个距离,何塞已经能看到前方挤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此刻紧紧扒着树干,好像又想往上爬又觉得没有力气,而他们拼命想爬上去的这棵树上还有第三个人。   这个人他……似乎没穿衣服。 第265章   说何塞被当场震住了还是轻的。   此时此刻盘绕在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工资还不够高。   这份工资不足以支撑任何人淋着雨进入亚马逊雨林,开车十五分钟,步行半个小时,站在能把橡胶雨鞋鞋面都淹没的湿泥地里,思考该怎样把一名光着屁股的成年男性从树上弄下来,再把他和另外两个歇斯底里的成年男性一起弄出去。   在接受这份工作时没人提醒过何塞工作风险里还包括对视力的永久性伤害和对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粉碎性打击。   他仰天长叹。   领主雌豹似乎察觉到了两脚兽内心的震动,惬意地舔了舔前爪。它的眼睛里有一种何塞和几个摄影组成员已经非常熟悉了的愉悦,一种每次只有当摄影组成员犯傻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的愉悦,好像它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并且被逗乐了一样。   所以当初摄制组在给这三头美洲豹起名时挑挑拣拣了老半天,最后大家投票决定,在候选的力量、丰沛和智慧中选择了代表智慧的创造女神。   但是此时此刻这种智慧半点都没给到何塞安慰,反而让他觉得有种掩面叹息的冲动。   仿佛察觉到他的自闭,伊西穆卡娜往树丛的方向走了一点,但是没有完全掩去身形,眼睛也没有从几个闯入它领地的人类身上移开。   何塞和彼得花了一些时间听三个年轻人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地讲述着之前发生的事,(“美洲豹、美洲豹从背后袭击了我们,抢走了我的帽子。”其中一个脸色惨白地说。)又花了一些时间安抚他们,最后才把他们凑到一起检查情况。   领主雌豹全程都坐在原地。   晚些时候黑豹西瓦尔巴也走了过来。   起初它只是在树叶后面睁着那双醒目的金色眼睛猫猫探头,鼻子不停地抽动着,似乎对这里发生了什么很是好奇。   何塞当时正好在脱雨衣,准备把自己的外衫递给没穿衣服的冒险者穿,勉强遮一下过于裸露的身体,等他清清嗓子回过头,就看到黑豹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了领主雌豹身边。   当然了——因为西瓦尔巴是西瓦尔巴,营地里十二个人有十一个在看完它的视频素材后认为该把它的名字从“冥国”改成“恶作剧之神”,有它在的地方就没有超过五分钟的安宁。   彼得比何塞更糟察觉到“骚乱”的到来。   作为一个和领主美洲豹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实习生,这些掠食者在他眼中很有存在感,因此他每时每刻都在用正眼或者余光观察着美洲豹的动态。   西瓦尔巴现身三分半钟后,彼得看到它皱了皱鼻子,抬起人脸那么大的巴掌,小心翼翼地在跟前的积水里踩了一踩。水浸湿皮毛的感觉一定很差,踩下去没多久,黑豹就把爪子拿出来,不太舒服地在空中抖了抖,然后——   又按了回去?   脚爪翻转过来,爪垫朝上,爪背朝下。   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需要洗一洗,还是积水里有什么它想要的东西?彼得虽然还是有点害怕,但好奇心短暂地压过了恐惧,让他下意识地朝那摊积水靠近了一些。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伊西穆卡娜。   几乎在黑豹把爪子浸入水中的第一时间,领主雌豹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或者说是弹了起来。下一秒钟,一大瓢水劈头盖脸地朝着她刚才还坐着的地方泼了过来,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泥地里。   彼得:“……”   他真傻,真的。   都在临时营地跟着实习了大半年了,他竟然还没有看清这只黑豹皮的本质,尤其当它还是跟自己的伴侣待在一块的时候。   偷袭失败的西瓦尔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舔舐着湿漉漉的前爪,耳朵都因为失望而耷拉了下去。   它试图清理皮毛的努力毫无作用,才刚刚舔了两三口,发动反击的伊西穆卡娜就从背后把它摁倒在地,半个身体都浸在了泥水里。   于是就像这样——战争开始了。   两只美洲豹在冒险者和救援者跟前打得不可开交,好像它们不是什么突破了学界常理的长期同进同出的伴侣,而是有生死之仇的大敌,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整个按进泥浆里去。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它们狂奔着从彼得身边经过,那架势和两辆下雨天飙过的小轿车都没什么两样,溅起来的水花打了他一脑门。   一直等到林登带着救援队赶到现场,两只大猫才有所收敛,双双跑进了灌木丛,只留给制片人两个脏兮兮、湿漉漉的背影。   本想来告个别的林登有点失望,但他知道更重要的是把三个年轻人安顿好,然后才能去思考美洲豹在这场救援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个故事该怎样去讲述,以及它能给当地的美洲豹保护带来什么影响。   和忙得热火朝天的人类不同,离开现场的安澜和诺亚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前者正忙着把这场救援的全过程告诉后者。   她基本上可以算是“袭击”了这群年轻人,但是袭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从他们身上得到某个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   如果没有贴身物品,安澜唯一的选择只有到崖底下去捡摄像机,五米高的落差,而且还是下雨天,即使对美洲豹来说也不是毫无风险,她短暂思考了片刻就放弃了这个选项。   好在效果还不错。   为了防止他们冒险去踩独木桥,安澜特地绕到一侧才跳出来,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足够好的逃跑路线。三个年轻人在美洲豹现身的第一时间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掉下来的东西包括不仅限于鸭舌帽、草环和手机。   希望这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在过去一年里安澜和摄影组许多成员相互熟悉,但即使是这些成员每次进入雨林的时候还是会携带武器,并且每次看到她或者诺亚的时候还是会把武器暗暗准备好,只有在确定软软不在、他们俩吃饱了并且心情不错之后才会进行一些谨慎的互动。   说到摄影组……   他们的成员似乎少了。   刚才在林登身上她嗅到的属于其他成员的气息有好几股都非常淡了,说明这几个成员很可能已经从临时营地撤离了。至于撤离的原因,安澜不做他想。   这个雨季多半是要经历洪灾。   河水水位在不断上涨,一些小动物已经开始向高地撤离,她今天都没看到在沼泽附近生活的领西猯家族。之前因为救人被暂时搁置的寻找筑巢地计划看样子还得继续,而且时间比想象得要紧迫。   尽管有大大小小的毒蛇和无毒蛇,但北区地形总体比南区复杂,地势起伏得也更厉害一些,既然赶时间,就不必再把可以集中的力量分散开了。   这回安澜把诺亚和软软一起喊到北区,三只大猫同时行动,最终在一处足够高也足够结实的坡面找到了可以遮风挡雨的栖息地。   坡面完全被一棵巨型树木用板状树根紧紧锁着,大树的根系从坡顶直插坡底,就像一层一层密集的楼板一样,坚不可摧,牢不可破。距离坡底一米到两米左右的地方,由于泥土的部分流失和树根的扭曲变形,搭出了一个被包围在外层树根当中的小平台,足以容纳三头美洲豹在里面躲雨。   安澜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平台。   大树所在地基本是她领地里海拔最高的地方,再加上离地的这一两米,就算河岸决堤,洪水都几乎不可能冲到小平台这里,非常安全。   更不用说这种结构能在长期改造后制作出一个符合她和诺亚审美的舒服的洞穴——安澜知道美洲豹很少生活在固定的山洞里,除非需要藏匿幼崽,但是她完全不在意。   诺亚也不在意。   如果说有什么的话,大黑猫甚至表现得比她自己还要积极,上午叼一点树叶,下午叼一点藤蔓,简直不像头美洲豹,反而有点像只试图筑巢并且把巢穴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吸引雌鸟的雄鸟。   唯一对现状摸不着头脑的是软软。   可是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软软习惯了和安澜一起生活,吃要在一起,睡要在一起,战斗也要在一起,现在别说是让它从南区核心领地换到北区高地居住,就是和它说接下来要在河边的沙地里去居住,它估计都会高兴的。   于是一家三口就这么愉快地搬了家。   解决了住房问题,接下来就要解决食物问题。   接下来两天安澜和诺亚奔波在外考察猎物群的位置转移情况,他们发现领地里从领西猯到食蚁兽到水豚都在朝着高处转移,曾经需要跑过一公里才能看到的野猪家族这会儿基本上都快搬到美洲豹新家的门口了。   安澜哭笑不得地想:再过一段时间,假如河岸真的决堤,洪水漫上大地来冲刷一切的时候,领地里的几个海拔高处说不定都会成为固定在地面上的诺亚方舟,各种各样的动物汇聚一堂。   事实也的确如此。   搬家第四天,雨声震耳欲聋。   这天清晨,河水水位逼近河岸,一点一点地、缓慢地从岸边溢了出来,泼洒在大地上的雨水再也没有了可以被排出的渠道,成了洪水的充能器。   同天中午,安澜从睡梦中醒来,跳到小平台外面去活动身体。刚走两步,就在坡下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看到了一只正在发脾气的大食蚁兽。 第266章   林登一行人在洪水到来前撤回了玛瑙斯。   当地气象部门的预警发得很急,即使没有这个预警,从越来越大的雨势中也能感觉到灾难的接近,摄影组撤退时雨刮器调到最高档都来不及抹掉挡风玻璃上浪涌般的雨水,最后还是没机会和美洲豹一家告别。   对于这个状况林登感到非常遗憾。   因为心情失落,他在社交平台上讲话就有点不客气,很是把几个不要命闯进雨林里来的年轻人隐去具体情况批了一通,还附上了这一年来摄影组成员跟踪拍摄时得到的各种伤口的照片。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先是几个救援队官方出来发布了近几年在雨林里“探险”需要出动小队去救援的冒险者数量,紧接着又有几个野外生存专家出来讲述了自己在亚马逊雨林里做节目时遭遇的困境,后来这场火烧到科普界,许多科普博主下场制作了相关视频。   因为引发这场大讨论的是制片人林登,不少通过其他途径关注到这件事的人顺藤摸瓜找进账号,一点进去就注意到了作为博客背景的大猫一家。   这里简直是大猫迷的天堂。   一些原本就认识这几只美洲豹的游客纷纷晒照片,一些对猫科动物爱好者开始搬运并梳理游客拍中美洲豹一家的故事,还有不少准备好要去南美旅行的网友想着要把计划稍作改动,可是他们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突发新闻给劝住了——   洪水比想象中的还要大。   不过两三天功夫,亚马逊州全境竟然有超过六十座城市都被卷入其中,一些受灾严重的城市简直成了人间地狱,车辆被淹没,船舶被掀翻,墙壁被冲垮,动物尸体在湍急的河水中浮沉,给站在屋顶上等待救援的居民带去一阵又一阵战栗。   这是人类对水代代传承下来的恐惧。   从《圣经》到《古兰经》,到苏美尔神话、印第安人神话、乌戈尔神话、玛雅神话……在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神话体系的创世和灭世故事当中,洪水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史学家认为这是因为最早的文明基本都诞生在大河流域,人们在将平和的河流当做生命之源泉看待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将发威的大河当做生命之终结看待。   给予生命的东西也能成为摧毁生命的东西——这一点也体现在对神的描写当中。无论是风神、雨神还是河神,乃至森林之神,除了和煦的一面之外都还有残酷的一面,而这一面,此时此刻,何塞相信,正在向信徒公开地展示着。   雨林中的动物四处奔逃。   端坐在洞穴里的美洲豹们远非最早对灾难做出反应的个体,但也不是最晚采取行动的个体,安澜从高处向下望,可以看到匆忙上树的蜜熊、拼命和水流抗争的水蚺和瞬息间就消失在浪花底下的貘。   侥幸逃生的动物也不能高枕无忧,聚集在安全地带的除了杂食性动物、草食性动物之外还有大量掠食者,对后者来说这里不仅仅是“洪水避难所”,还是个品类齐全的“旋转寿司餐厅”。   这场景就和非洲旱季的水源地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大自然有着一套独特的运行规则,安澜能够看到猎物、嗅到猎物,杀戮的本性却比平常要淡薄,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影响她一样。   最离奇的是被当做猎物的动物也没有慌乱。   洪水席卷大地第一天的傍晚,诺亚出马在离巢穴很近的地方猎杀了一只领西猯,聚集在那里的动物只在追逐发生时经历了片刻骚动,在那之后,即使血腥味爆发出来,即使三只美洲豹当着它们的面把同类吃得干干净净,类似的骚动也没有再次出现。   它们知道一场猎杀发生后短期内不会有第二场猎杀,如同在旱季水源地边遭到狮群围堵的斑马群或者牛群,在失去成员前尚会奔跑反抗,失去成员后就会迅速归于平静。   于是安澜、诺亚和软软也像旱季水源地边的狮群一样,做出了眼下最符合天性的举动——在饱餐一顿后坐下来清理皮毛,不再搭理四处活动寻找避雨地点的猎物群,即使有幼崽跑到距离巢穴不到三米的地方都视若无睹。   夜幕降临前安澜和诺亚说了一会儿小话。   他们俩都有点担心生活在南边的母亲和幼崽,虽然知道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但是那两只崽子怎么说也就是三个月多一点,要想保护自己可是千难万难,被洪水赶上只有死路一条。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担心。   这两天大雨一直在下,饮用水充足,而且是相对干净的水。但是雨总有停的一天,等到那时才要面对真正的考验,谁也不知道洪水过后的水源有多脏,直接饮用的话会不会造成致命影响。   他们两个忧心忡忡地聊了半天,有时敲击有时写字有时吼叫,烦得软软把尾巴在树根上敲得咚咚响,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想着要休息,结果眼睛还没闭上,睡意已经被惊叫声赶跑了。   安澜钻出巢穴往猎物群发生骚动的地方一看,借着雨水中更显朦胧的天光把场景看清,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一条黑凯门鳄正在往岸上爬。   黑凯门鳄,南美洲最大的食肉动物,亚马逊雨林里绝对的王者之一,和名字仅差一个字的凯门鳄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的两种战力不能相提并论的存在。   美洲豹和黑凯门鳄平时多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对战记录很少,各有胜负,有记载的美洲豹最高战绩是一条身长3.8米的雄性黑凯门鳄,但这个记录时间较早,记录中提到“尸体周围有美洲豹的脚印”,专家“相信这头美洲豹袭击并杀死了黑凯门鳄”。   眼前这条黑凯门鳄估计还真能有四米长,大得像艘小船,光那张嘴巴都能叫人不寒而栗。   安澜还是第一次在领地里看到如此庞大的黑凯门鳄,关键它还已经爬上了空地,自顾自地占据了一块区域。别说刷记录了,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就好像嫌这片避难所的成员结构还不够复杂一样,就在黑凯门鳄现身后不到几分钟,另外一个顶级掠食者的气息透过雨帘传到了巢穴里,立时引起了三头美洲豹的警惕。   那是一头约莫处于六岁龄的雄性美洲豹。   安澜可以发誓她之前从未在领地里感知到过这只雄豹的活动痕迹,唯一的解释只有它这几天正好在靠近领地的地方游荡,在逃跑时被水流一路追到这里,说不定还在湍急的河水里挣扎了一段距离,最后才找到一个避难所。   这是件好事吗?   从入侵者雄豹瞬间紧绷起来的姿态来看,即使刚刚逃过一劫的它自己都对此表示怀疑,因为空地上的三方对峙对它来说实在是太不利了。   黑凯门鳄占据了一个方位。   无论是领主一家还是入侵者轻易都不会跑去打扰对方,甚至还得祈祷对方待在那里不要到处乱爬,省得突然爆发什么冲突导致一个成员在战斗中被尾巴伤害或者干脆断手断脚。   可是这种共识无形当中也缩小了四头美洲豹腾挪的空间,最糟糕的是,四周洪水环绕,天灾制造出了一个平时绝对不会出现的斗兽场。   在一切领地争端中,落败者只要足够聪明,能抓住时机,永远有放弃打斗直接逃亡的权利,而获胜者一般不会冒着被临死反扑的风险继续向前追,然而此时此刻入侵者无处可逃,一旦冲突发生,它一定会抱着必死的决心进行反抗。   怎么选择?   安澜在心里问自己。   从诺亚不太愉悦的呼噜声中她也能听到对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思考:是选择现在就冲上去三对一把入侵者斩于马下,还是选择各退一步先观察观察对方接下来的举动?   假如他们选择后者,软软会愿意吗?   安澜扭过头去,只见站在她身边的软软已经进入了完全备战状态,后爪蹬地,耳朵下压,颈毛都炸了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入侵者,过几秒钟又会转过视线去盯一会儿黑凯门鳄,似乎不太确定自己应该先对哪个威胁做出反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所有守卫者的预料。   入侵者雄豹在滂沱大雨当中朝前走了两步,旋即毫不犹豫地趴卧下来,脑袋紧贴前臂,尾巴缩在了肚腹下方,喉咙发出了响亮的呜咽声。   安澜差点因为受惊被刮进来的雨水呛死,而软软受到的惊吓更大,就连警告的低吼声都戛然而止。它瞪大眼睛,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入侵者,紧接着茫然地看了看安澜,好像在等待指示。   姐妹俩还不是反应最夸张的。   反应最夸张的是诺亚。   大黑猫虎躯一震,直接倒退了好几步,肩膀撞到安澜身上才停下来,也不知道这种震惊针对的是对方出人意料的举动还是这种举动带来的古怪的既视感。虽然他表现得像是前者,但怎么说呢?安澜隐隐约约地怀疑是后者。   对方这么识时务,两位领主也就没有继续威逼。   如获大赦的入侵者雄豹又趴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可它背后有巨型黑凯门鳄,眼前有领主一家,实在没地方去,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在空地中间团成一团,听凭风吹雨打。   妙啊。   安澜在睡午觉前想。   这才过了一天功夫,避难所已经卧虎藏龙了。 第267章   这天三只美洲豹都没有出门狩猎。   反正胃里还有上次进食没消化完的食物,比起冲进暴雨里去淋成落汤鸡,安澜还是更想待在树洞里,背靠大黑猫,跟前还有软软舔毛。   等她从午睡中醒来天色已经很暗了。   黑凯门鳄仍然待在爬上岸后趴着的那个地方,跟失去了梦想一样动也不动,雨滴拍在凸起的眼睛和背部骨刺上碎成细细小小的水花,漆黑的鳞甲经过长时间冲刷,光亮得都带上了点金属色。   入侵者雄豹倒是挪了窝。   安澜环视四周找了好大一圈才在一丛阔叶植物底下找到它的踪迹,虽然雨点把叶片打得摇摇晃晃,一副坚持不了多久的样子,但脆弱的遮挡也是遮挡,不必再用肉身去对抗风雨,舒适度眼看着直线上升。   大家都表现得很“平和”。   当天最大的冲突和掠食者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是发生在领西猯群当中。打斗激烈到嘶叫声不绝于耳,并且以其中一头领西猯不慎滑落水中作为结局。   那一刻安澜和诺亚露出了同样的眼神——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是为自己家养的猪插上翅膀飞走了而感到心如刀割。   安澜有心想说点俏皮话调节氛围,然而天色已经非常暗了,诺亚本来就黑,现在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靠在身边就是模糊的一大坨,实在很难观察那张猫脸上的反应,于是作罢。   半小时后她就开始后悔没多写点字了。   猫科动物的夜视能力来自对夜晚微弱光芒的有效利用(反光),不是能够进行红外成像的蛇类,也不是能靠回声对周围景象进行探测定位的蝙蝠。要是天空完全被积雨云遮蔽,它们能看到的东西就会变得非常模糊。   放在平时这也没什么。   可放在今天安澜就觉得不太放心了,她老有一种错觉觉得闭上眼睛鳄鱼就会爬过来,无论如何都没法安稳入睡,只能侧着耳朵放轻呼吸聆听着夜色中的声响。   这种警惕状态……非常累人。   才竖了没一会儿耳朵她就已经觉得精力耗费巨大,脑袋都有点疼,心里更是冒出一阵接着一阵的烦躁。躺在她身边的软软和诺亚也没好到哪去,个个都肌肉紧绷。   领主一家担心晚上在巢穴里被堵住,所以默契地没有睡在靠近土墙的内侧,而是睡在了靠近大树板根的外侧,前爪耷拉在洞穴外面,半个身体淋着雨,随时准备窜出树洞向外奔逃。   比他们更紧张也就只有入侵者了。   从入夜开始那头雄豹的低吼声就没停过,而且还是声控模式,正常时比较轻,要是听到了鹦鹉叫、猴子叫或者任何其他稍微有点突然的声音,它的吼叫声就会跟着变大。   半夜不知道是土块被洪水冲塌了还是树被风刮倒了,从洞穴外面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动物嘶叫的声音,而且还在不停转移方位。   随着这个响动,入侵者雄豹的低吼达到了这个夜晚的最大程度,比拖拉机发动机还要响亮。其他动物可能会被美洲豹的吼叫声震住,但作为同类,领主们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对方想要表达的真实情绪——   焦虑,防备,些微的恐惧。   那种紧绷不仅困扰着入侵者,也影响着树洞里的保卫者,安澜吸气又呼出,感觉血液冲刷着耳膜,心跳砰砰地震动着身体。   躺在一旁的诺亚在某个时间点上趴卧起来,安澜抖抖耳朵,也换成趴卧的姿势,把脑袋架在了他的前臂上。大黑猫低头舔了舔她的耳朵,下巴轻轻靠在了她的头顶,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热源。   一个心跳节拍变成了两个,然后又变成了一个。   安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苏醒的时候耳边最大的声响已经不是瀑布般的雨声或者轰隆隆的吼叫声,而是从边上传来的呼噜声。   雨在睡梦中停了。   晨光熹微,正是活动的好时候。   安澜侧过头去顶了诺亚一下,刚才还在打呼噜的黑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假装无事发生,重新把眼睛闭上了。安澜于是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鼻子,这回黑豹干脆连眼睛都不睁,翻过身去就躺成四仰八叉的模样。   好吧,好吧……   领主雌豹放弃了叫醒服务,独自在离树洞三四米的地方活动,等到诺亚和软软加入到队伍当中才开始朝更远的地方走。   倒下来的树干边上挤着一窝短尾负鼠,背着幼崽的母亲看到美洲豹靠近浑身发抖,软软还饶有兴趣地龇了龇牙,把人家吓得扭头就跑。   诺亚则是处在梦游状态,哈欠打个没完,眼睛半睁不睁,结果差点踩到树叶堆里藏着的巨型捕鸟蛛身上,被人家踢了一脸毛——   这下睡意是完全没有了。   安澜直到抵达空地边缘还在偷乐,引得大黑猫连连翻白眼,尾巴抽得呼呼响。   从空地边看下去,外围的河水仍然非常湍急,但是水生动物比前两天更多,其中一部分动物甚至从来没在这片领地出现过,也不知道是从哪块栖息地被卷过来的。   第一次看到粉色河豚跃出水面时安澜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很快她就看到了第二次、第三次。诺亚从喉咙里发出了窒息般的小小气音,和她一起蹲坐下来,守着这难得一见的画面。   说好的狩猎计划完全被两只大猫抛在脑后,全家只有软软不明所以。它观察了半天,决定自己应该没希望能把这条粉河豚从水里逮上来,于是扭头就踏上了寻找新猎物的道路。   空地捕猎就是瓮中捉鳖。   等到安澜和诺亚看完表演往回走时,年轻的雌豹已经捉到了一头大食蚁兽,正忙着把肉块从猎物身上撕下来,血迹溅得前胸、前臂、满脸都是。   大食蚁兽的皮毛清理起来很麻烦,尤其是那根比扫帚还要夸张的尾巴。软软按着肉用舌头上的倒刺去刮,每舔一下都得把脑袋抬到最高,看起来十分费劲。   嘴上忙着剃毛,眼睛也不闲着,匕首一把一把地从眼睛里射出来朝入侵者雄豹飞。后者这会儿离开了昨天躲雨的阔叶植物,正猫猫祟祟地站在空地当中,身体压低,一只前爪还抬着,要放不放的样子,非常犹豫的样子,像在做贼。   这是在干什么?   安澜狐疑地打量着它们俩。   半晌,她明白了——入侵者雄豹的肚腹完全是瘪的,估计距离上次进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这片高地上聚集着的猎物群为了躲避黑凯门鳄都挤在其他三个方向,要靠近那些猎物,它就得绕过大喇喇蹲在路中间的软软。   每次入侵者雄豹只要稍微靠近一点,软软就会龇牙咧嘴用吼叫威胁,要不然就是放下猎物作势欲扑,对方就只能后退。   到最后它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干脆走到靠近水流的地方去准备绕一个大圈,那些地方并不安全,大块大块的泥土带着碎石一直在往下崩塌,稍有不慎就会跟着一起掉进水里,它走得也很是艰难。   太惨了。   实在是太惨了。   安澜和诺亚坐下来吃饭时还能听到背坡传来的猎物群的惊叫声,她衷心祝愿这名同类还有体力给弄到食物吃,要不然接下来几天就看不到这种闹剧了,说不定会变得很无聊。   事实证明——人不能乱立Flag。   就在她想起“无聊”这个词之后,当天下午,软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条树藤样的东西又是用爪子划拉又是抱着啃,明明已经不是幼崽了,竟然还会在树皮上磨牙。   起初安澜想着随它去,反正只要是猫科动物多少都有点“神经质”,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发作和用什么模式发作,平时软软忽然兴奋起来或者不高兴起来的时候很多,刨根问底都问不过来。   但没过多久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就看到坐在二十米开外的软软正用前脚掌按着地面,背部绷成一张弓,身体一拱一拱,舌头吐得老长,从喉咙里倒出来的似乎是没消化的食物,而不是毛球。   这下差点没给她吓得魂飞魄散。   原本正在酝酿一次反击的诺亚也变得严肃起来,走过去查看情况,当他看到空地上还有一大滩形状很不妙的排泄物时,鼻子都皱成了一团,后脚掌不安地抓着地面。   上吐下泻……   安澜迅速在脑袋里回想过去几天他们吃了什么东西,接触了什么东西,这种症状很可能是食物中毒,但也有可能是感染了什么病菌,然而正是因为能对上的可能性太多,一时半会儿她根本没法凭空做出判断。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想起摄像头的好处了。   纪录片摄制组虽然不见得会直接伸出援手,但在目睹动物健康状况不佳时很可能向当地环保局或者动物保护机构报告情况,由这些有能力且有权力的机构来对动物实施救援。   没有人类的援手,安澜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她还是行动起来,在附近找到了一些有助于缓解肠胃症状的草药,准备让软软吃下去试试。   结果一件让她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等她叼着草药往回走时,就看到原本趴着一个的空地上现在不仅仅时趴着一个还躺着一个:诺亚用四只脚爪死死抱住树藤,脑袋在树藤上蹭来蹭去,眼神迷离,一副神志不清了的模样。   安澜大为震撼,嘴巴里叼着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268章   诺亚是个可靠的伴侣吗?   从开始到现在,答案一直没有改变过,但这并不妨碍安澜有时候真心实意想要撬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永远是个谜题——   她总共才离开了不到二十分钟,本来好好站着的黑豹就叼着树藤滚到了地上,蹭脑袋,蹭脊背,挠地板,伸懒腰,尾巴尖在半空卷来卷去,四脚朝天,放飞自我。   一边是喷完猫薄荷水的猫咪咖啡店画风,隔着树藤,另一边却是治疗师还没赶到时的宠物医院急症室画风。   软软还在尝试把早前填进胃里的东西全部清空,鼻子皱成一团,舌头就没有缩回去过。每干呕一声,蹲在灌木丛里的入侵者雄豹就会警惕地抖一下耳朵。   它的注意力始终放在空地上。   只有当安澜从高处跳下来时,那双眼睛才短暂地朝这里投来一瞥,视线撞上视线,情绪暴露无遗:警觉,审视,困惑,还有一点好奇……唯独没有进攻的野心。   看来过去几天出于默契保持的相对和平状态影响了入侵者雄豹,软软状态不佳,诺亚有点分心,面对这样两个对手,它的第一反应是冷眼旁观,而不是抓紧机会制造伤亡以拉平双方客观存在的战力差距……   有意思。   安澜没想到它竟然这么忍得住,毕竟前一天晚上还听了一夜的吼叫演唱会,对方根本不可能处于放松状态。   或许他们可以表现得稍微友好一些?   被困在同一片避难所也算是缘分,能不见血何必非要见血,谁知道哪天附近的领地会不会易主,好聚好散说不定将来还能当个社交对象。   她半心半意地吼了两声,程序性地展示了一下领主的权威,意思说我要过去了,别想着耍什么花招,也别想着在不占优时搞偷袭。   入侵者雄豹半眯眼睛,打了个哈欠。   走到离诺亚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安澜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在这个距离上她已经可以捕捉到一种应当来自于藤条的气味,微微发苦,刺激性十足,像放了三、四年的藿香正气水。   这种本该让人头脑清爽的气味在真正被吸进去时却带来了一种恍惚的迷醉感,仿佛在思维上穿了一根鱼钩,刺痛的冰冷慢慢变得灼热,牵动着,拉扯着,诱引猎物继续往前走,将身体和意志的掌控权尽数交出。   原来是这样啊,她想。   诺亚一定是在查看软软状态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抓住了,他过去从未穿成过猫科动物,自然不明白猫薄荷或者类似物会对猫咪产生怎样的影响,只是顺应心意抱住、啃咬、摄入过量,恐怕此时此刻他的意识已经漂浮在本能之外了。   克制住让骨头变酥变软的冲动,安澜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用微风带来的新鲜空气将那股若有似无的味道吹散,在记忆翻找着符合特征的植物。   然后她想起了一个非常接近的——死藤水。   据说生活在南美洲雨林里的土著居民常常使用死藤的汁水来“通灵”,许多涉及到超凡力量的美剧里都曾经提到过这种材料,还有电影和纪录片记录下使用者自述服下这种液体后看到的光怪陆离的景象,他们认为自己接受到了不属于此世而属于彼世的信息。   死藤水被认为是和神交流的必需品,但它本质上是一种致幻剂,并且有成瘾性,对人类来说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新型毒品,对许多动物也会产生强烈影响。   软软和诺亚没有服用蒸馏出来或者泡煮出来的液体,仅仅啃了原材料,但安澜有理由相信这种强度已经超出他们的承受范围,至少是软软的承受范围,引发了呕吐和腹泻的后果。   不管怎么说……至少她重新叼起来的东西还能用。   老虎会在发现自己肠胃不适时吞食一些草叶来帮助消化,吐出黄色的水,将毛球或者变质未消化的食物带在水里冲出来;猿猴会寻找杀菌消炎作用的草叶嚼碎后给同伴贴敷;美洲豹当然也有流传在代际之间的医疗智慧,再加上她本身掌握的草药信息,缓解症状没有什么问题。   缓解症状没什么问题,就是软软不太想吃。   安澜越是要把东西塞给它吃,它越是抗拒,腿都因为剧烈反胃有点软了还要硬挺着四处跑,在脑子不太灵光的情况下跑进了黑凯门鳄的势力范围,不得不做了一次极限跳跃。   可怜这条大鳄鱼从上岸之后不是在雨里冲皮就是在太阳底下晒皮,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场景NPC,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把一块地图标记为不可接近。   人家好好地在当空气墙,莫名其妙就被当做跳马,气得在泥地里翻了个身,由尾巴对着水面改成了脑袋对着水面。   当然了——   软软的反抗在三分钟内就被宣告无效。   安澜硬是看着它吃完才放过它,然后调头去处理还有点神志模糊的诺亚。黑豹仍然神志模糊,刚才她咬着死藤一端把东西拔走时竟然还敢反抗,顿时被在小本子上记了一顿毒打。   他没立刻挨打的唯一理由是病情。   欺负一只已经开始有呕吐反应的大猫不是安澜想要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啃树藤时啃得位置不好,稍微恢复一点神智,诺亚就开始在地上写字抱怨自己牙疼,说牙齿要掉下来了,不是掉下来就是破掉了,呜呜叫个不停。   安澜盯了他一会儿。   在这家伙随时可能吐出来的情况下她是一点都不想去给他检查牙齿,于是干脆怂恿他先吐一会儿再说,吐完了再给看牙。   大黑猫从鼻子里重重地喷了一口气。   致幻剂的影响还在,他的表现和平时差别很大,完全兽化了的样子,在地上嗅来嗅去寻找着死藤残留下来的气味。好不容易吐了点东西出来,又盯着地上的碎毛和肉块看个没完,两只耳朵转来转去,自顾自地在那里生闷气。   安澜用爪垫拍了他一下。   诺亚转了个方向,屁股对准她,继续生闷气。   处于幻觉状态下的动物的确是不太讲道理,她想了想,决定顺毛摸,于是就示意他把嘴巴张开,好检查一下牙齿有没有损坏。   本以为这下该高兴了吧,可转是转了,张是张了,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情绪还是蔫巴巴的。而且估计是一阵嗨一阵吐非常累,嘴巴张开没多久就开始慢慢闭上,眼睛也跟着闭上,差点让探头过去的安澜失去鼻子。   看着像是没什么太大问题,肉眼看不出劈裂或者歪斜的症状,但她还想再确定一下,就伸出爪垫拍了拍。诺亚发出很不耐烦的呜呜声,然后把嘴巴第二次张大了。   没一会儿,他用前爪扒扒地面,意思要吐。   行吧。   安澜深吸一口气,坐回原地用前爪洗脸,一边洗一边给自己念经,等到傍晚时分,她脑袋里差不多已经开始循环播放各种经文了。   而诺亚吐了一个下午,又被塞了好几口草药,那股迷幻的劲过去之后就尝到了痛处,吃也不想吃,动也不想动,就趴在原地露出“智慧”的眼神,假装自己是团装饰物。   最糟糕的还是入夜之后。   两只美洲豹习惯性地躺在一起,可是安澜没料到刚躺下去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巨大的动静,那架势好像是腹部在抽,“嗷”的一声,紧接着就有个湿漉漉的东西飞到了她背上。   安澜:“……”   说实话,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没当场起飞或者把毛球给他塞回去都得歌颂真爱无敌。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诺亚还是很沉闷,她就开始有点担心了。   症状更严重的软软兴高采烈、健步如飞,大清早就饿得出去狩猎,没多久就拖着领西猯回到洞口,把食物拿出来跟家人分享。   安澜自己稍微吃了一点,大多数都留了下来,回去想把诺亚戳醒。早上一时半会儿没戳醒,等到太阳大亮时又戳了半天,诺亚也只是掀掀眼皮,伸出前爪开了开花,其他一概没有,好像虚弱得动弹不得也一样。   两只大猫一起吃坏,偏偏他更倒霉。   晚些时候好不容易看着好了一点,食物也吃得下了,安澜就想着把他带去空地上雨水积起来的小水塘里喝水,顺便清理一下弄脏了的皮毛。   喝水喝了一半,她眼睛就错开了几秒钟,大黑猫就脚下踩空咕咚一声响。这还不算完,等他们清理完毕踏上回程之路时,经过的大树上有猴子在打闹,树枝土块乱飞,飞下来的东西很巧妙地划出一道弧线,噼啪一声砸在了大黑猫背上。   安澜当时想笑。   诺亚的运气总是不太好。   多少个世界下来一贯都是这样,不过从前——在遇到安澜之前——好像更差一点。自从他们相遇之后,两个人的运气就跟中和了一样。   以前很多次安澜拿这件事开玩笑。   怎么会有人运气这么烂啊?算了算了,没办法,从她这里匀一点出去,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记得还。   当时诺亚说什么来着?   大概是抱怨了一通她也不是什么欧皇,然后就把还当人类时玩抽卡游戏的记录拿出来说嘴,说着说着,一个恼羞成怒,一个喜上眉梢,扭打在一起,从灌木丛滚到河岸。   想起这段记忆安澜就有点手痒。   诺亚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到树洞时像只湿透的大狗狗一样垂头丧气,打着喷嚏,抖动前爪。看到她坐下,他连水都没抖干就凑过来哼哼唧唧,背上的泥土簌簌地往她身上掉。   安澜拿前爪挡了挡,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又觉得那身养回来一点还算油光发亮的黑毛被爪子刮花了会有点可惜,干脆闭目养神,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养了不到十秒钟,边上就有个暖烘烘的东西蹭了过来,舒舒服服地给自己找了个位置。一根大尾巴从后面甩上来,拍在她身上,发出一声在树洞里显得略有些大的闷响。   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是美洲豹不是老虎啊,用尾巴把同类拦腰搂住这种动作怎么看也是雪豹之类的大猫更好做到,一只美洲豹为什么要折腾自己的短尾巴啊。   安澜没忍住投去了好笑的一瞥。   诺亚从喉咙里咕哝了几声,自以为非常不惹人注目又非常端庄地把尾巴抽了回去,接下来半小时都不再动弹了。 第269章   当天夜里又下起了大雨。   在树洞待的时间足够长,角角落落里沾满了熟悉的气味,再加上“中毒”事故把人折腾得很累,安澜一开始都没察觉到空气湿度上升,睡在最里侧做着一个飞翔的梦——   直到惊雷把她从梦中唤醒。   雨水冲刷在地面上发出一百个珍珠沙漏同时翻到的声响,闷雷抓住雨棍演奏的间隙宣告自己的存在,声势浩大,不可卒听,只有史诗里的远古怪兽才能用嘶吼声同它较量。   闪电劈开天幕,短暂地照亮了夜空,将雷雨云的阴影投向大地。那阴影连同树木、走兽的阴影一道构筑成吱嘎作响的战栗的冥府之国,仿佛有不可名状之物在滴墨的漆黑中游曳,观察着表面世界中的苍生万物,直到被下一道闪电斥退。   这种景象本该带来恐惧。   可是安澜蜷缩在一个被烘暖的浅坑里,风吹不到,雨打不着,边上有两个起伏的热源,一个在打呼噜,另一个正在缓慢苏醒……雷雨在这种环境下反倒成了隔绝感的来源,成了一种舒适的白噪音,让人觉得安全、放松、晕晕欲睡。   她把脑袋重新架回了前爪上。   几秒钟过后,被动作吵醒的诺亚调整了一下睡姿,大概是觉得还不太舒服,于是站起来到靠外一点的地方去伸懒腰。   一阵风把雨水推往固定的方向,部分被大树的板根遮挡住,部分却仍然顽强地卷进洞里。安澜在半睡半醒间都能听到大黑猫用低吼表达诅咒的声音,旋即是抖毛的声音。他走过来重新趴下,紧贴上来的皮毛有点发冷,还带着细小的水珠,一下子把她的睡意都赶走了。   又是一道闪电。   软软抖了抖耳朵,眼睛没睁开,只是后腿在踢蹬,可能做了个飞速奔跑追杀猎物——或者入侵者雄豹——的梦。   这场暴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堪堪停下,安澜踩着湿漉漉的泥地出去查看情况,只见原本退下去的水位又有高起来的迹象,平静的水面也重新被画上了代表激流的浪涌。   诺亚站在她身后用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咕哝声表达对天气的不满,但因为诺亚是诺亚,他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决定把这个让人忧心的新情况抛到一旁,搜肠刮肚、冥思苦想,只为说一句秒杀全场的俏皮话。   他没想出来。   所以最后被写在地上的就是一堆胡言乱语,包括不仅限于关于做动口普查的热切建议和关于爪子能不能用来编织叶片的不科学探讨,用一切力量“做好准备在这座孤岛上生活到天荒地老”。   安澜认为这有点戏剧化。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可能还另外多加了两句,因为诺亚很快就恼羞成怒,虚张声势说自己是毒液寄生蜘蛛侠,不仅一身漆黑,还可以往她眼睛里撒点灰。   十分钟后他成了家里第一个挨揍的病号。   暴雨带来了危机,也带来了礼物。   自筑巢区被冲垮后就不见踪影的凯门鳄大群顺流而下,其中一部分零零散散地靠近了这片高地,把自己暴露在美洲豹的视线范围当中。   凯门鳄是领主一家的祖传食谱,看不见还好,看见了口水分泌得就有点快。这个下午安澜、诺亚和软软什么也没干,光顾着蹲在岸边观察水面,恨不得马上下水去捞点辣条上来。   机会很快就来了。   傍晚时分,安澜观察到距离空地约五、六米的地方漂浮着一条凯门鳄,体型适中,游速稳定,是非常合适的狩猎目标。   她所站的地方有点陡峭,下水容易上来难,叼着负重还会额外增加一点难度。而且蔓延到岸上的河水比以往更浑浊,散发着的泥土的气味也更浓重,基本看不太清水面下的景象。   但是狩猎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美洲豹猎杀这个体型的凯门鳄甚至用不了半分钟,只要下水的姿态和方位都正常,一跳砸下去对方基本上就该晕头转向,到梦里——可能是永恒的梦里——才能思考反击这回事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安澜在跳到凯门鳄身上的一瞬间就知道狩猎差不多已经完成,后者只是象征性地左右扭动身体挣扎了一下,但因为后颈被獠牙死死锁住,咬合力加持下连皮带骨都被刺穿,挣扎除了给猎人带来乐趣之外没有其他作用。   流入口腔的鳄鱼血味道很浓厚,让她几乎想用把犬齿埋到更深的地方去畅饮,可是同样流入口中的河水的味道就十分扫兴,安澜往后甩头,拖拽着猎物朝岸边靠拢。   诺亚和软软已经等在那里了。   两头美洲豹站在河岸边缘,朝着河面俯身,半个身体都悬在空气里,软软把前爪朝底下伸,想要从姐姐口中把猎物接过去,又觉得这样做重心不太稳定,烦恼地喷了个鼻息。   下一秒钟,它的视线凝固了。   同样凝固的还有诺亚的视线,瞳孔因为警惕而收缩,露出大片灿金色的虹膜,一点点细碎的绿色和赭色在虹膜边缘漂浮。   诺亚看起来很害怕。   安澜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不,应该说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不知道他在害怕的是什么,但现在也没空去调头观察,立刻抛弃猎物上岸才是唯一正确的决定。   所以她想不都想就松开了口。   下一秒钟,那种过于熟悉的、有东西从身边擦过的感觉出现了,视线受阻、气味受阻,面对隐藏起来的敌人让她寒毛直竖,可是这回似乎没有前几回那么具有不确定性,因为谜底已经在水面的波纹形状中被揭晓——   森蚺。   好大一条。   这一条和安澜和软软之前见过的体型接近,脑袋快和美洲豹的脑袋一样宽阔,覆盖在身上的蛇鳞像一层精妙的铠甲,清晰到有点狰狞……   自恃体型足够所以敢和美洲豹抢食吗?   受制于攻击手段的单一性,森蚺在陆地上基本不是美洲豹的一合之敌,除非后者处于受伤、病弱等不佳状态。深水区可能会给它带来一点优势,毕竟森蚺就跟鳄鱼一样,在水里战斗和在陆地上战斗可以算是两个物种。   眼前这条大蛇饿急了,仗着体型大,也仗着本土作战,觉得可以打败或者吓退美洲豹,所以上来抢夺猎物,似乎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   可是安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说它是来抢夺猎物的,这会儿怎么着也应该要把身体缠到凯门鳄身上了吧?难道是在等鳄鱼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沉到水底它再去接吗?会不会太多此一举了?总不可能是想避免跟她进行水面搏斗吧?明明脑袋和半条身体都已经露在水面上了啊。   思绪急转间,她已经游到了岸边。   四只脚爪踩着泥地,摆脱了水中那种不安定的状态,一些刚才被忽略过去的疑点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全都指向一个方向——   森蚺不是故意来抢食的,而是在朝岸边游的过程中正好碰到安澜和凯门鳄的,它游得太快了,不同寻常的快,连血腥味都注意不到,根本就是……就是在被什么东西在追赶!   她把森蚺想得太高了。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雨林里,巨型森蚺或许算得上站在食物链顶端,可以傲视绝大多数对手,连美洲豹一般也不会主动去找它们的麻烦,但这些个体绝非没有天敌可言。   脑袋后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紧绷感。   这种代表着冰冷刺痛的危机意识伴随着安澜走过了许多个世界、无数的岁月,熟悉到她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感受到的是不是错觉。   什么动物能够在深水区追杀巨型森蚺,什么动物能够让美洲豹觉得站在河边的湿地上都不太安全,什么动物能把她的警报器惊到震天响……   答案根本就被写在纸面上。   安澜甚至在不久之前才刚刚见过这种动物。   头顶诺亚和软软的视线都有所放松,压下来的重量明显减轻,可她却比还在水里时更加紧张。得益于美洲豹几乎点满的属性,她在一次超越极限的跳跃之后成功把自己挂在了陡坡中间,旋即又是几次跳跃,四肢并用爬到了崖顶。   诺亚让开一个位置给她,软软看向她,又看向水面,入侵者雄豹蹲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可能是在观望下水捕杀凯门鳄的安全性,此时此刻它也在朝底下看,肌肉绷得非常紧。   一切屏息等待……终结于一个巨大的阴影。   比任何安澜曾在水里见过的东西都要庞大,这个阴影像核潜艇一样朝着水面上的猎物靠近,上升得太过蛮横,以至于身边落下的水流形成了小小的涡旋,它从中间截住了森蚺的身体。   安澜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后仰的动作。   不仅仅是她,诺亚和软软都在往后退,就连站在远处的入侵者雄豹都在往后退,不愿意站在太近的地方直面这种锋芒。   黑凯门鳄的头部露出了水面,接着是前爪,是半个身体,它以不可对抗、不可匹敌的力量将四米多长的森蚺差不多整个举到半空,向左一摔,向右一摔,全程只花了不到两秒钟。   就像水面上卷起了风暴。   在如此高的撞击速度之下,水面和地面没有区别,根本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缓冲。当黑凯门鳄再次浮出水面时,安澜看得真真切切——森蚺的皮肉像蜕皮一样、像人类脱长筒袜一样被剥脱了下来,一半已经挂在鳄鱼口中,一半软绵绵地垂在水里。   第二次攻击在片刻之后发生了。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重物撞击水面的声音是那么空洞又沉闷,四溅的水花从河面飞起,一路洒到站在岸上的旁观者的脚下,带着浓重的血的气味。森蚺自始至终都没做出什么有价值的反抗,毫无疑问,它的活动能力在第一次撞击中就被解除了,而它的皮肤、血肉、骨骼和内脏则在接下来的撞击中被碾成了碎片。   四只美洲豹敬畏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因为庞然大物被撕成碎片的画面太过震撼,一直到傍晚他们都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只是坚定信念要离岸上的那条“巨龙”远一点,再远一点。   入侵者雄豹当晚睡得史无前例地靠近树洞,但是这回连软软都没做出什么过激反应——谁都不想看到一个同类被那样摧毁,光是想想,身上的骨头好像都痛起来了啊。 第270章 【补更】   人们都说改变需要一个契机。   在黑凯门鳄猎杀森蚺的事件之后,入侵者雄豹就得到了这样一个契机,缩小了同领主一家之间的安全社交距离。鳄鱼下水时它会出门狩猎,等鳄鱼回到岸上就开始抱着树洞边的灌木丛不撒手。   安澜和诺亚私底下管这叫脱敏治疗——   当然是针对软软的脱敏治疗。   家里这头年轻雌豹在找回领地时身上受了很重的伤,并且因此对所有雄性同类产生了攻击欲,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到和诺亚和平共处。   入侵者美洲豹也是一头雄性。   安澜认为软软要是能完全,至少是进一步,脱离敏感状态会是件好事,毕竟在无差别进攻欲背后支撑着的不是正面情绪而是负面情绪,因为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才要在对方发动进攻之前率先出击,和被虐待过的猫咪对任何人靠近的第一反应是炸毛哈气一个道理。   作为重要的家人,安澜无法容忍这种状况长期持续下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率先出击并不总能取得胜利,攻击欲的过度旺盛,尤其是在没有绝对实力优势下的攻击欲,往往会招致毁灭,所以她一直在努力。   现在其实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从前安澜基本上按不下来软软的进攻欲,对老父亲是那样,对其他徘徊在领地边上的雄豹是那样,对雌性同类和人类都是那样;后来大概是慢慢相信自己安全了,处于家族的支持和保护当中,如果安澜决定用威吓代替战斗,软软只会流露出一点反对情绪。   说到底还是安全感的问题。   面对越来越近的入侵者雄豹,软软表现得比预料中更游刃有余,脱敏治疗似乎卓有成效——在接下来几天里,它甚至意识到了雄豹除了当沙包之外还有其他功能。   它们的第一次接触发生在河岸边。   黑凯门鳄做了一件好事:它没有把森蚺整个吃完,而是吃了一部分,剩下的丢在了河水边的泥地里,随着水位越来越低,露出来的部分就越来越多。这种造福大众的行为吸引了许多食肉动物的注意力,包括美洲豹。   严格意义上并没有猫科动物完全依赖刚刚杀死的猎物存活,既然有摆在地上伸手就能得到的食物,要做的只有防着点到处乱飞的食腐鸟,捕猎就会变成第二选择。   因为森蚺尸体组成的餐桌够大,所以安澜、诺亚和软软占了一边之后入侵者雄豹还可以占据另一边,双方相安无事地凑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然后她就见证了一段黑历史的诞生。   入侵者雄豹吃完饭之后大概是想用河水清洗一下身体,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去喝点水然后在碰到水时又变了主意,总之它先是小心翼翼地用猫爪子沾了沾水面,然后把整条前腿都伸进了水里。   事后想来,当它把一条前腿放下去的时候重心本来应该在后面,实际上却不知怎的在前面,所以瞬间就失去平衡,往前栽倒在河水当中。   因为担心水里有鳄鱼,入侵者雄豹一下去就把四条腿划得像风火轮,短时间内就把自己掰回了岸上,好死不死,跳上来的地方正好站着个软软。   这段黑历史后来被诺亚命名为《测水位》,被安澜命名为《孔雀开屏前摇》。   站着吃饭却被一头撞进饭里的软软气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咆哮一声就准备上前干架,并且成功往对方脸上糊了两巴掌。入侵者雄豹和先前两猫对峙时一样不停地往后躲,最后镇定地趴了下来。   软软又吼了半天才继续吃饭。   可是就这一个来回的时间,安澜就嗅到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风味,依稀仿佛记得自己从前也见过类似的场景。   果不其然。   入侵者雄豹——后来被她起名叫黑背,因为它背部中间沿着脊柱排布的斑纹连得很紧,差不多可以被看成一条分隔线样的黑色粗线——很快就展示出了大胆的一面。   晚上在离树洞不远的地方打地铺,白天苏醒就开始尾随、靠近、裂唇嗅,如果没有挨打,就走到哪跟到哪;如果挨打,就重复后退、趴下或者逃跑这一流程;要是闹得太厉害,晚些时候还会带猎物回来分享。   软软有时候看着它,鼻子皱成一团,眼睛半开半闭,表情介于快要中风和非常偏头痛之间 ,但是身体又一动不动,安澜很难判断接下来它会不会突然伸出爪子给对方一拳。   黑背的比在场其他三只美洲豹都要大。   这解释了为什么它能在洪水困境中毫不犹豫地选择最优解趴下示弱,也解释了为什么它能在双方关系缓和后立刻试探另一种可能性,并在求偶过程中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克制。   每当软软发动进攻时——大多数时候这种进攻都会直接把雄豹逼到平台边缘——它的眼睛里总是烧着本能的反击欲,但很难从举动中看出来,因为这种反击欲被小心地控制着,隐藏在镇定之下,从不超过一个特定的程度。   这种镇定是有感染力的。   安澜亲眼看到软软的进攻欲在瓦解,有时候它抬起前爪就是为了象征性地挥舞一下,根本没法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到后来,它连追逐都懒得追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哪怕黑背走到边上坐下,它也就是掀一掀眼皮。   诺亚认为事情的走向整体利大于弊,安澜很难反驳这一点,因为她要看得出来软软的在慢慢走出阴影,而且还能在他们两个去过二人世界时找点乐子干——大多数情况下涉及到“暴力行为”。   另外,出于恶趣味,动物世界里的娱乐活动本来就不多,这种近距离观看青春恋爱肥皂剧的机会对安澜和诺亚这两个糟糕的大人来说简直可遇而不可求,只恨没有爆米花。   没有爆米花吃点辣条、橡皮糖也行,等到水位进一步下降、黑凯门鳄彻底离开,安澜就开始猎捕凯门鳄和无毒蛇,尤其是后者,啃起来可以扒拉着嚼半天。   追剧三天,她大彻大悟。   给黑背起的名字很对。太对了。   这头雄性美洲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正常大猫的水准,直接朝着某种同名的忠诚犬类狂奔。它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自己成功挤进了软软的雄性免疫系统,并且准备在这里安营扎寨。   它们基本上是在向对方展示自己。   黑背开始把更多食物带回树洞附近,有时候是领西猯,有时候是猴子,有时候是凯门鳄;在面对一些危机时,比如高地上隐藏着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巨型捕鸟蛛、蜈蚣和一些毒蛇,黑背会流露出颇具攻击性的一面。   非常聪明的一点是它很少对着诺亚展示武力。   其实要想证明自己是头强大的雄性美洲豹,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击败一名同类,可是黑背宁肯去河里捕捉体重可观的凯门鳄来证明自己,也没有选择把战斗请求甩在诺亚脸上。   安澜有时候都想知道这是不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后经验给人安上的BUFF,一种判断利弊的求生本能。   软软的行为模式也在变得更复杂。   即使有同类在带回猎物,它仍然会定时出去狩猎,并且在狩猎中第一次做出了“杀过”行为。那是非常不必要的举动,而且安澜怀疑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并且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   在展示自己的同时,这两只成年美洲豹又在围着对方跳舞。   按照生理结构来说,美洲豹其实全年都可以交配,只是更倾向于在雨季繁衍后代,因为这样做可以得到更充足的食物。   安澜亲眼看到过一次冲突。   当时黑背追在软软身边,在裂唇嗅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尝试把自己丢到它身上去,然而立刻遭到了后者的反击,双方进而展开搏斗,并以黑背的退让和逃离告终。   很显然——   软软拒绝向本能屈服,它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还不够多,雄性大猫展示了战斗技巧,展示了提供食物的能力,但还有更多可以展示的东西。   它需要证明。   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领地。   在大猫的世界里,雄性的任务往往在于保护领地,而保护领地的本质就是排除其他雄性的妨害,从而提高幼崽的存活率。这也是雄性战争中雌性很少帮忙的原因,因为它们知道只有依靠能力赢得竞争的个体才是更好的选择。   完全兽性,但完全理智,直白又坦荡。   黑背没有领地,这是一个客观事实。   假如没有这场洪水,它或许会进入诺亚的领地发动挑战,或许会进入老父亲的领地发动挑战,或许会进入北方、东方雄性领主的领地发动挑战。   安澜认为它不会冒险去挑战老父亲,目前要论单兵作战能力,附近活跃着的几头雄性都很难给老父亲制造什么麻烦,再过两年,等它年龄到了,进入快速衰退期,守护领地就会变得困难很多。   反倒是北边的雄豹可以挑战。   那家伙自从被诺亚击败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踏入过北区了,从诺亚事后的描述来看,对方的战斗水平也就是那样而已,能守住领地全靠同行衬托,毕竟有固定活动区域的豹子总是比四处流浪的豹子吃得稍微好一些。   如果黑背去挑战北边的雄豹,安澜就可以顺势完全早前想过的事情,那就是把北区丢出去给软软,大领地打理起来耗费精力,能提供足够资源的小领地足以,还可以摸鱼。   最妙的是——   这样一来南北两侧都安全了。   动物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丝毫不念旧情。   非洲的雄狮往往会和曾经同自己有旧的个体结成同盟,印度孟加拉虎观测中出现过父子对峙然后被放过的记录,美洲狮中关系好的邻居会偶尔分享食物,美洲豹也不是没被目击过双方相见然后同时默契退开的场面。   老父亲至今为止都没再过来找过茬,更不用担心母亲来找茬,要是再把软软和建立了社交关系的黑背放在北边,安澜要担心的只有生活在东部的凶猛豹妞和其他流浪者。   怎么想都是最完美的方案。   但她也知道软软现在已经是群居动物的形状了,成天摆出一副世界上哪里都没有家里好的样子,领地甩在跟前也不想要。   这都是当初她自己的锅。   换只雌性美洲豹收留姐妹在领地边缘活动几天还可以,进入核心区域或者生活很长时间那都是痴人说梦。既然当初不忍心赶出去,现在就别想着可以随便摸鱼了。   一声叹息。   眼前还在争执的两只美洲豹根本不知道领主雌豹脑袋里刚刚想了什么,也不知道它们差点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是自顾自地在那里打闹。   软软兴致勃勃地咆哮一声,做了一个完美的跳扑动作,直接把对手扑到在地。黑背有点想按照惯例起身逃跑或者示弱,但它大概也能看出来今天软软很兴奋,而且表现明显是玩耍性质而不是伤害性质,所以犹豫了片刻就顺势加大力度、吼叫连连。   一时间场中毛发乱飞。   打着打着,可能是发现自己慢慢陷入下风,软软开始且战且退。   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接近河水和空地的交界地带,这会儿却在往坐在树下的安澜和诺亚靠近,而且越打越近,越打越近,把正在睡午觉的诺亚弄得烦躁不已,尾巴在地上抽得啪啪作响。发现声音不仅没有变小还在慢慢变大,他睁开眼睛,非常不满地从侧躺状态改成了趴卧状态。   恰在此时,软软带着黑背,一前一后地从黑豹背上跃了过去。   哦。   安澜想。   这可不是什么完美的选择。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诺亚困意朦胧的眼神变得“毒辣”起来。他从趴卧状态一跃而起,跟脚底装了弹簧一样,直勾勾扑到黑背身上,不消多时就和这头雄豹扭打得难舍难分,吼叫声如滚雷般在空地上来回碰撞,惊起一丛又一丛的飞鸟。   遭到突袭的黑背一整个陷入了不知所措状态。   软软则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安澜身边,圆耳朵起起落落抖个不停,尾巴在身后调皮地向左扭动又向右扭动,它低头来打招呼,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无辜的疑惑,好像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也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样。   小滑头。   安澜在心里偷笑。   她相当确定年轻的雌豹完全知晓引着一头雄豹从诺亚背上跳过去会造成什么后果,但它还是这样做了,并不是出于坏的意图想要两头雄豹进行生死搏斗,而是出于好的意图,出于交流感情的意图,就像娃娃脸还在的时候那样。   黑背一定没法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因为雄性美洲豹只会在年幼时期过类似于群居的生活,即使雌性美洲豹长大以后也只会在抚养幼崽时过上类似于群居的生活。按照正常习性,四只成年美洲豹一起玩耍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它现在正在发生。   这片被洪水隔出来的小小天地对黑背的意义就像南非老虎谷对迁移老虎的意义一样,因为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习性也会随之改变,一些更陌生的规矩被遵守,一些更本能的东西被激发,一些更紧密的联系被建立,悬而未决地挂在半空,等待着时间来做检验。   安澜只是好奇这种变化最终会导向什么。 第271章   林登这辈子没想到的事情很多。   他没想到自己会为了一个心仪的实习机会离开大学校园,他没想到在野生动物摄影这行里一就是十几二十年,家里弟弟小孩都能谈恋爱了,这边还在跟野猪亲亲我我……他当然也没想到辛辛苦苦挨了一场洪水再回去检查电影主角时,猫口数量不仅没少,还多了一个。   今天的林登也在思考人生——   所以这只陌生雄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才一段时间没见跟踪了一年的电视剧好像忽然又快进了一年的剧情啊!   可恶!   豪尔赫和桑德拉也比他好到哪去。   两位美洲豹专家觉得自己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理论知识体系正在受到全新的冲击。先是雌性和雄性全年不分季节地黏在一起生活,再是姐妹过来投奔并被收留,现在竟然还有陌生雄性出没。   “难道是竞争者?”豪尔赫有气无力地问。   “我真的很怀疑这点。”桑德拉干巴巴地说,“你没看到他们四个坐在一起吗?刚才西瓦尔巴还和这头陌生雄豹社交了……我需要一杯加强咖啡,凌晨七点面对世界级难题还太早了。”   “给我也带一杯。”豪尔赫于是说道。   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寸步不离地在游艇上观察着电影主角家族,试图从四只美洲豹相处的细节当中发现破局之处。   新出现的雄性体型比黑豹西瓦尔巴小一点,但是动起来的姿态很不错,狩猎技巧也十分完备,太阳升起来之后它大概是接到了什么神秘信号,踩着洪水退去留下的烂泥走到河岸边,然后蹲点下水逮了一条凯门鳄。   不必多说——这条鳄鱼最后被分成了四半。   研究人员通过进食过程发现了更多细节。   西瓦尔巴是三头美洲豹中第一个站起来去“迎接”“同伴”的,并且几秒钟后就从后者手中抢到了食物的所有权,撕下来一大块鳄鱼肉。陌生雄豹的身体崩得非常紧,牙刀龇出,喉咙滚动,咆哮不断,但并没有直接进入冲突,而是保持了一种谨慎退让的姿态。   似乎是对它的表现满意,西瓦尔巴丢下食物,回到了伊西穆卡娜身边。领主雌豹自始至终都没有凑过去吃饭,只是趴卧在地上,一边用后爪挠耳朵,一边舒舒服服地看好戏。   “维护地位吗?”桑德拉说。   “一个很有趣的命题……原本倾向于独居的猫科动物因为环境变化表现出群居倾向,至少是合作倾向,在那之后,等级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吗?”豪尔赫若有所地,“这几年报道的猎豹群居案例有所增加,但要说社会化到出现狮群那样的等级制度,好像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支撑这个论点……”   “再看看吧。”桑德拉下了定论。   再看看就再看看。   跟踪观察两星期,拉了十几张图表,赔上一个定位器,摄影组成员半是满意半是失望地发现这头陌生雄豹出现的频率其实和领地里原有的三只美洲豹并不完全重合。   大多数时候它会出现在“聚会”场合,但也有一些时候镜头里根本看不到它的踪影,只有定位器忠实地反映着它的行踪——   北方。   要说没定居吧,它一直在回来;要说定居了吧,它每隔一段时间都在往外跑。   没有影像资料,光靠定位器传回来的数据,摄影组无法判断陌生雄豹在北方的行动模式,不知道它是在打别人领地的主意还是习惯了当一个游荡的浪子。   林登很沮丧。   但是这点沮丧很快就被领主一家的活跃给冲散了,手握两路追踪对象的摄影组因为道路还没通畅而变得分身乏术。   洪水把整片雨林都淹了一遍,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即使以无人区的修复力都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恢复原样。   那些能上树的动物大多幸存了下来,及时跑到高处的动物也在灾难中找到了一线生机,凯门鳄种群数量有所下降,但没下降得太厉害,总得来说美洲豹家族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只是不会太难过而已。   要想好过,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扩大领地。   桑德拉、豪尔赫和何塞预见到了领主的活跃,也预见到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冲突,事实上,他们在发现陌生雄豹往北边跑时第一反应就是它去打头阵了,还是后来看到其他美洲豹没有过去支援才按捺住了这个想法。   可是没去北边,选择就少了一项;没去北边,就有可能要将旧情谊和猎场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考量。   这种考量来得很快。   那时林登一行人刚刚坐船到停泊点,还在收拾当天要用的摄影装置,何塞打电话下来,要求他们赶快上到二楼甲板去。   人们在那里见证了一次“狭路相逢”。   对峙一方是正处于巡逻状态的伊西穆卡娜和西瓦尔巴,另一方则是生活在南部领地里的、还带着两只幼崽的雌性领主阿库斯塔。   被以“母亲”、“诞育之神”命名的雌豹阿库斯塔是电影主角家族中两只雌豹的母亲,也正因此成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配角,为了讲好大猫故事,林登非常珍视它和孩子们互动的情景。   但这一次,他很紧张。   多年泡在荒野中跟踪拍摄野生动物,林登看到了很多动人的场景,他明白动物的感情不比人类浅薄,动物会为了感情对同类做出让步、对异类幼崽保持友好态度;可是同样的,他也看到了很多冷酷的、甚至是残忍的场景,他明白在真正的生死抉择面前,本能才是促使野兽采取行动的燃料,天性才是决定野兽行动模式的框架。   会……打起来吗?   阿库斯塔身后跟着的两只幼崽比大多数同龄豹子都要幸运,在席卷天敌的大洪水中幸存了下来,这种幸运会不会在今天终结呢?领地争斗会给它们的命运蒙上又一重阴影吗?   这些幼崽已经有十四周大了,比起成年美洲豹健壮的身体来说还很纤细瘦小,虽然不处于更小的时候那种打也打不了、跑也跑不掉的状态,但总体来说也没好到哪去——   只是跑出十米和跑出五十米的区别。   林登做了一个深呼吸。   如果说刚才看到幼崽时他心里跳跃着快乐的情绪,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动,正在身体里无法抑制地下沉,但那双扶着摄像机的手却纹丝不动。   镜头里画面稳定。   阿库斯塔压低身体将两只幼崽护在身后,前爪死死抓进地面,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咆哮,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它似乎指望用咆哮声将对手吓退,而不必真的进入到战斗当中。   在它对面,伊西穆卡娜停下了脚步。   年轻强壮的领主雌豹好像没预料到警告的发生,当然也可能是预料到了但却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从镜头里看,它的姿态几乎没有改变,只是抽了两下鼻子,判断着风中传来的气味。   “她在想什么呢?”桑德拉喃喃地说。   是啊,在想什么呢?   林登把镜头推进,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得知动物心中的所思所想。   在用动作迷惑对手吗?伊西穆卡娜的智慧已经在过去无数次的遇见中别证实;是在轻视对手吗?西瓦尔巴还站在边上,很难说它会不会出手相助;还是说,是在安抚对手呢?   母亲这个概念,对它来说是什么呢?   下一秒钟,林登得到了解答。   伊西穆卡娜主动退后了两步,放弃了原来打过领地标记的那棵大树,转而选择了稍微靠后些的另一棵大树,在树皮和树根处留下了崭新的标记。   整个过程中西瓦尔巴都静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打个哈欠,完全没有要往前走的意思,就好像它不是陪同伴侣过来巡逻领地的、而是来四处看风景的一样。   面对这样的景象,始终保持警惕状态的阿库斯塔到底还是放松了一点,没有再摆出随时随地都会往前扑的模样。   躲在母亲背后的两只幼崽原本已经被吓到了灌木丛里,此时也忍不住在树叶的遮挡下——虽然这种遮挡没有半毛钱作用——探出脑袋来观察外面的动向。   “她撤退了。”豪尔赫吞咽着说,“……不可思议……你见过这种事吗?”   “我不能说我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桑德拉半开玩笑地说,但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好像生怕打扰了眼前的这一幕似的。   毫无疑问。   伊西穆卡娜和西瓦尔巴正在释放友善的信号。   这天的对峙以阿库斯塔带着幼崽转身离去告终,让摄影组心生暖意的是这头被称为“母亲”的雌豹仍然在老地方做了领地标记,并没有因为缓冲区面积改变就尝试扩大活动范围。   它们的感情似乎不是单方面的。   看到这样的景象,林登一直到晚上都保持着美好的心情,但正因为他的心情太好,摄制组成员和当地环保局联络人员个个都没逃过一顿碎碎念。   什么时候能恢复通行啊?   大导演恨不得抓着他们的衣领摇晃。   他真的很需要追踪这个美洲豹家族接下来的动态,无论是新出现的雄豹,还是明显在酝酿着进攻动作只是没在南边施展的领主,要是因为道路不通、监控设备没得放,最终错过什么精彩画面,可是会在接下来好几十年里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失落的啊! 第272章   安澜在做标记时其实没想那么多。   这次去南部领地交界区本来就是为了例行巡逻,顺道观察一下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动向,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灾难,怎么想都得回乡探个亲。   这一趟运气还特别好。   离缓冲区还有一百多米路,安澜就嗅到母亲的气味了,等面对面相见,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对方除了有点消瘦之外状况不错,背后跟着的两只小猫崽子也都活蹦乱跳。   就是精神状态……很紧绷。   想想也不意外:又要带着幼崽躲避洪水,又要费尽心思给它们找吃的找喝的,还得防着其他掠食者因为活动区域缩小更防不胜防的袭击,用简简单单的“受累”一个词都没法概括那种惊心动魄。   安澜对大猫的肢体语言知之甚详,一看母亲摆出进攻架势就知道它已经处于绷断的边缘,为了避免发生直接冲突,干脆先退一步传递出停战信号。   结果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母亲做出了友善的回应,幼崽们也没被吓跑,就是河中心架着的摄像机存在感实在有点高,稍微一偏脑袋就能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说实话——摄影组的出现是件好事。   受限于地理环境,人类要到雨林里来活动必须经过周严的准备,通过分析他们的活动模式可以得出许多身处丛林无法接触到的信息,包括不仅限于洪灾后林间道路的重建情况、营地物资的到位顺序和环保部门的工作重心。   人类还能给很多问题提供解法。   从穿越的第一个世界开始安澜就认识到了人类在大自然中扮演的角色。与其指望盗猎者通通死绝、因环境变化导致的食物资源短缺一夜之间恢复如初,不如现实点,把人类造成的问题交由人类来解决。   虽然她在亚马逊雨林生活了四年都没碰到过不长眼的盗猎者,但谁也没法保证将来这种人就一定不会出现,更没法保证泛滥在潘塔纳尔的人、兽冲突不会在雨林边缘地带发生。   有个摄影团队一年到头跟在背后固然侵犯了隐私——如果动物有隐私的话——但也确保了关注度,而关注度带来的安全往往比它带来的隐患要多。   反正她也习惯了。   每个世界被拍的纪录片和科普节目拿出来排一排,怎么都能养活一个小网站了,甚至还会因为物种丰富而显得特别多姿多彩。   抱着这样的想法,安澜对活跃在领地里的摄影组一向很宽容,现身互动是小事,稍微拦一拦危险源也不算什么,有时还会主动制造有趣的场面让他们拍个痛快。   让她高兴的是——   入驻一年后,这群两脚兽终于派上了用场。   事情还要从洪水过后说起。   地面完全显露出来的那天,安澜带着一家人回到了往日最常待的栖息之所去查看情况,而黑背则留在了高地,直到三天后才来同他们会合。   后来一段时间,这只闯入他们生活的雄性美洲豹保持着两天停留、一天消失的活动频率,出于好奇,安澜让诺亚跟着去看了看,发现它每次消失时最后的落脚点都在北部缓冲区。   明晃晃的窥探欲和进攻欲。   就差没直接说它在打北部领地的主意了。   这个状况对上了安澜心里的美好设想,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看黑背都保持着越看越满意的状态。诺亚同样乐见其成,甚至还在背后推了一把,提高了在北部地区的巡逻频率。   黑背去北边活动十次里面有九次屁股后面跟着一只摆出“哥俩好”姿态的黑色大猫,只觉得如芒在背,想要打下一片专属领地的欲望越发强烈。   一看逗得差不多了,诺亚见好就收,把北区靠近缓冲地带的活动权限交给了黑背,自己则和安澜要求的那样,把视线转向了从未踏入过的东方。   东部地区活动着的雌性美洲豹对安澜来说是个老熟人,但那头雄性领主她却几乎没有见过,只是通过标记气味了解到对方在一年半前上的位。   先去试探一下,如果可行的话……这次领地扩张就往东部动一动吧。   两位领主达成共识,没过几天,诺亚就踏上了出门查(挑)看(衅)情(对)况(手)的路,这一去去得非常干脆,直接踩过了缓冲区。   当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身上带了一点抓痕,牙刀还龇在外面,随着走路的步调拉动嘴角,约莫是哪里被伤到了正在忍疼。   嗅到陌生的气味,软软有点紧张,但这一次它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往树上跑。安澜温和地跟妹妹碰了碰头,又伸长脖子去迎接闷闷不乐的大黑猫。   诺亚凑过来和她碰了碰鼻尖,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顺势侧躺下来,懒洋洋地舔着嘴角。那里有一道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划痕。   东部领主悍不畏死——这是他对整场战斗做出的总结性评价。听到这样的吼叫声,安澜不由得放慢了舔伤口的动作,脑袋里飞速盘算着该怎样调整接下来的计划。   仿佛意识到她的迟疑,诺亚支起身体,把整个试探过程复述了一遍。因为背对着河流,他也没有用更迂回的方法,而是直接在地面上写了字。   两头雄豹在核心区域的池塘边狭路相逢。   一个照面的功夫,对方就扑了上来,全然不顾客观存在着的体型差距。前爪拍、后爪蹬、抱摔、翻滚……所有能造成伤害的手段都被拿了出来,诺亚在整个过程中做出了好几次有效回击,但对方越挫越勇,丝毫不在意身上流了多少血挂了多少彩,一心要把入侵者留在领地里。   死斗型的对手吗?   很少碰到,但是的确存在。   而且这种攻击欲让安澜想起了那头生活在东边的雌性领主,后者也是这个样子,每回碰到的时候不是在挑衅就是在挑衅的路上,交接地带做的小动作也很多,好像在渴望着战斗似的。   诺亚说自己没碰到这头雌豹,但在走进核心区域时嗅到了它的气味。气味很新,说明这头雌豹在洪水当中存活了下来,可是里面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之处,说明这头雌豹可能受了伤,或者生了病,不在最佳状态。   要不要去看看呢?   暂时没法直接从雄性这里下手的话,像从前那样先驱逐雌性领主、然后集中力量把雄性领主推出去,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   安澜机械性地舔舐着黑色皮毛,脑袋里各种念头转了又转。管它呢,她最后想道,反正对方在缓冲区作夭也不是一次两次,她反作夭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只不过是走得更远一点而已。   趁它病要它命才是荒野中的生存之道。   第二天清晨,安澜带着软软直奔东部边界线,也懒得用覆盖领地标记的手段做战斗宣言,一前一后地越过了这些标记连成的分割线。   领主雌豹出现的速度很快。   姐妹俩走进领地还不到一百米远,对方已经察觉到了异样,发出了威吓的吼叫声。声浪在雨林茂密的植物之间碰撞、回荡,直到变成某种活地狱般的响动,能让所有入侵者为之胆寒。   但安澜并不是在为这种吼叫声目瞪口呆。   真正让她寒毛直竖,让她脑袋后面嗡嗡作响的,是陡然从树叶间跳出的领主雌豹那极为不正常的状态——它皮毛干枯、没有光泽,舌头泛着奇怪的黄黑色,上面还挂着些粘稠的液体,嘴角流淌着一些白沫,眼睛里透着不详的血红色。   活见鬼!   安澜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   敌人生病了好是好,战斗水平怎么说都会有所下降,但是考虑到她们所处的雨林环境,再想想最近才发生过大洪水、泡死了无数动物植物的事实,忽然呈现出这种外观的美洲豹引起了她最高级别的警惕。   领主雌豹往前逼了两步。   它吼叫的声音更大了,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抖动个不停,树叶更是簌簌作响。在这吼叫声当中夹杂着一种不仔细听听不出来的磨电锯般奇异的动静,那声音来自美洲豹体内,好像有什么不是天然形成的东西被卡在它的胸腔当中一样。   诡异。   太诡异了。   面对此情此景,安澜的颈毛都在往上飘,只觉得空气里到处浮满了不知名的致病菌,越发不想上前。软软倒是蠢蠢欲动,但有姐姐在旁边用咆哮声压制,它也没有自作主张,只是不耐烦地甩着尾巴、抓着地面。   三头雌豹就这样陷入了对峙状态。   为了回应心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安澜成了第一个后退的个体。她也没有直接转身就跑,生怕把这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非常不稳定的雌豹引到自己的领地里去,在不确定病症的情况下让领地里的动物尤其是猫科动物遭殃,而是面朝对手,缓慢地朝树丛里退。   发现对手露出颓势,领主雌豹大吼一声,朝前猛扑了一段距离。随着它的动作,嘴角挂着的白沫不断往下流淌。这一扑把它的整个身体露了出来,安澜继续后退,在后退中不太细致地看了看,眼神顿时定格住,心下一沉——雌豹的肚子有点鼓。   甜腥的腐臭味压住了其他所有气息,让她难以做出正确判断。带着软软跑出半公里之后,安澜转移方向,径直朝着河岸走去,准备把这个判断交给更有渠道的人来做。   猎场可以等。   但有些事情不能等。 第273章   “伊西穆卡娜和伊休妲在往河边跑。”   ——船舱里有人在说。   林登一个激灵就从浅眠状态苏醒过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已经习惯性地摸向了摆在沙发上的、睡前还在看的拍摄纪录本。   清晨原本是观测美洲豹活动的好时候。   只不过三只被列作电影主角的豹子这两天都没怎么在靠河的地方出没,即使出来了也是惊鸿一瞥,反倒在傍晚时分露脸露得更多,所以在能进入雨林架设固定机位之前,把游艇当做大本营的摄影组成员难免有点懈怠了。   等林登三步做两步跑到甲板上,最早发现美洲豹的何塞早就把船发动了起来,豪尔赫跟桑德拉也惺忪着睡眼站在了栏杆边上。   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   “伊西穆卡娜来得很匆忙,而且她不是独自来的,伊休妲也在。”豪尔赫率先开口,“她们在躲避危险。”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桑德拉把桌上的望远镜递过来,本就因为早起带出点疲倦的脸上挂着担忧显得更加苍白,脸颊上的雀斑一颗颗都能数清。   “偷猎者?”林登接过望远镜。   这是他们对掠食者异常活动的第一反应。   发生在亚马逊雨林里的偷猎事件一年到头都不知道有多少,联邦调查员和环保局负责这一块的工作人员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也没法把每年绕过海关流向其他国度的走私物数量控制住。   但是这个推测是要挂个问号的。   眼下谁都清楚有个不大不小的团队在临时营地附近追踪美洲豹,不仅有环保局出面背书,资金也很充足,调用的设备都是最好的,真有人会顶风冒雨在这片区域干违法的勾当吗?   日子过得太无趣,不如去品味牢饭的芳香?   “还不清楚。”何塞一边开船跟着沿河奔跑的美洲豹一边说道,“这两头美洲豹大概是五、六分钟前过来的,一过来就在来回跑。我仔细看过了,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就是行动的步调不太对劲。”   来回跑?   别不是中毒了吧?   向导不说这话还好,说完之后林登更担心了,频频朝岸上张望,恨不得现在就拿张大网把两只巨型猫咪网住送到美洲豹保护中心去做个全面体检。   不等他把所有信息加载完毕,判断出哪种状况的可能性更高、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更奇怪的事忽然发生了——   另一只美洲豹从植物当中钻了出来。   这是一只年轻的雌性美洲豹,可它表现出来的样子却比行将就木的老年个体还要糟糕,扭曲的姿态、粗重的呼吸、挂着白色唾沫的大嘴……配上两只在暗处发着光的眼睛,简直像是从恐怖电影里直接拷贝出来的角色。   可是就是这么一只半个身体踩进冥府的美洲豹正在把战斗力得到公认的伊西穆卡娜领主姐妹追着到处跑,别说回头迎战了,连回头看都不敢看一眼。   太奇怪了。   摄影组成员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桑德拉提出了一个观点:“会不会是因为她看起来病得很严重,所以很容易豁出去背水一战,伊西穆卡娜和伊休妲珍惜性命,不愿意拿宝石和石头去碰撞呢?”   “两个加起来按不下去一个?”林登摇摇头,“而且别忘了她们还有西瓦尔巴,那头黑豹可没有所谓的’绅士风度‘,如果领主姐妹加起来都没把握,他绝对会插手其中的。”   “保持远离……”豪尔赫握紧望远镜,觉得有什么线索在心头闪过,但是闪得太快,跟滑不留手的游鱼一样,转眼就抓不住了。   在三人一筹莫展时,土著向导何塞忽然开了口。   “因为她们嗅到了死亡,”他说,“基安图向世界播撒疾病的种子,面对这样的黑火,即使是庇护着野生动物的阿温克伊玛萨也无计可施。曾经人类也受到黑火的焚烧,直到伊察姆纳和古库马茨将医药的知识传授下来。”   说完,他回头一看。   从林登到桑德拉到后上来甲板的彼得都面无表情,就连平时和他讨论旧日神话传说最多的豪尔赫都在清嗓子,嘟哝着“大清早不应该有这么多神名被提起”之类的话。   “好吧。”何塞于是说道,“我最近在跟那几个老家伙学习该怎么用对游客胃口的方法说话……美洲豹能嗅到疾病是毋庸置疑的,在战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领主姐妹只可能是在躲避战力因素以外的东西。”   “这也是风告诉你的吗?”林登开了个玩笑,但他脸上放松的神态只持续了半秒钟,因为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意识到了问题的核心——   疾病。   会传染的疾病。   洪灾过后的、亚马逊雨林里的会传染的疾病。   “这里已经是伊西穆卡娜领地的西缘,美洲豹因为领地发生的冲突很少会这么激烈,无论困扰入侵者雌豹的疾病是什么,都导致了她相当程度上的狂躁……”   豪尔赫打开手机,搜索自己曾经记载下来的一些研究数据,草草往下翻,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   “我有几个猜测,但是这些记录都是在潘塔纳尔做的,要想接近事实,必须进入雨林收集样本才行,最差也要联系到美洲豹保护中心,让那边帮忙调取针对亚马逊种群做的各项研究记录。”   “这事得往上走。”林登肯定地说。   一时间,游艇甲板上的人都看向了桑德拉。   林登固然是这个摄影团队的总负责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桑德拉才是这个团队得以调动各种资源的关键核心,无论是环保局的公共关系还是其他私人关系,要是没有她的存在,许多工作根本没法开展。   不说别的,给美洲豹装定位器就不可能。   被寄以厚望的桑德拉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第一时间给认识的专家打了私人电话,在一通关于太早吵醒别人真是不好意思的道歉之后说明了发生在雨林里的紧急情况。   当时他们只是想通过环保局来保护活跃在附近的美洲豹,但谁也没想到许可一下、派的人一来、信息一收集,事情竟然会越闹越大。   入侵者雌豹被麻醉枪一针送进了救护中心接受医治,结果医疗小组发现对方的症状和各种记录都对不上,提取出来的病毒更是闻所未闻。   到这里还可以算是个在掌控范围内的事件,可是三天后,两名保护中心工作人员在有基础防护的情况下出现了和美洲豹类似的感染症状,不仅把所有知情者吓得魂飞魄散,还使得整个救护中心都进入了一级防备状态。   亚马逊雨林是特殊的。   这片生态系统里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病毒库,已知的登革热、疟疾、寨卡、黄热病暂且不去说,未知的各种冠状病毒谁也不知道威力几何。   生活在雨林里的动物对各种病毒本来存在一定的抗性,要么是洪水导致的食物和饮用水匮乏让美洲豹身体素质下降,以至于被潜伏在身边的病毒感染;要么是这次洪水波及的范围太广,制造的尸体太多,释放出了一些潜藏在雨林深处的人类从未接触到过的新型病毒。   如果是前者就算了。   如果是后者,后果就非常严重了。   于是在安澜和软软把东部领主雌豹甩掉的第五天,一队全副武装的研究人员入驻了才刚刚重建好的临时营地,更远的地方还有许多来实行区域封锁的其他工作人员。   游客是别想进来,摄制组和其他进入雨林的冒险者也都被请了出去,有土著居民聚居的几个部落则是接到了转移的建议。   当局的思路还算清晰。   在不确定这种病毒会造成什么后果的前提下先出手把这片区域牢牢封住,直到确定在野生动物身上流行的疾病不会在人类世界里扩散为止。   有人在临时营地坐镇,安澜觉得十分放心,拘着软软和从北边回来跟他们会合的黑背不让它们到其他地方去乱跑,直接在离营地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安了家。   一时间四只大猫的活动频率都降了下来,除开狩猎之外基本不到林地深处去活动,就连标记领地的间隔都大大拉长,每天没事就是在空地上睡觉或者玩耍,要么就走到离营地不算远的地方去观察新鲜事物,从此成为了世界各地大猫研究团队都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没办法。   雨林里美洲豹的密度其实不低。   宜居环境不断被破坏,领地所处的位置也在不断靠拢,巡逻频繁的时候平均每几天就能碰到一只或者两只游荡者,由入侵者发起的领地冲突更是周周擦边、月月大搞。   在这种环境当中安澜自然想要等个结果。   困扰东部雌性领主的究竟是什么病毒,这种病毒会对美洲豹造成怎样的伤害,又应该采取怎样的办法来治疗……这些信息通过源源不断的闲聊进入到她和诺亚的耳朵当中,附带的还有一豹一次的免费体检。   唯一的问题是黑背的北上计划被搁置了。   安澜要么放它到北边去寻找机会,然后拒绝它再次进入领地,以免带回来什么病毒;要么把它拘在新家的范围里确保安全,放弃对北部领地的计划。   如果只考虑便捷程度肯定选前者,但好歹有洪水期间“相亲相爱”的情分在,也有对大猫一贯的滤镜在,安澜和诺亚讨论了好几次,左思右想,最后选择了后者。黑背虽然无法理解当下的状况,但在举家往南边搬的情况下很难再要往北走就太远了,再加上诺亚对它稍微宽容了一点,于是顺势安分了下来。   留下来也好。   四只美洲豹一起活动在领地冲突中基本跟横推没有差别,别说对手也是美洲豹,就算对手是剑齿虎说不准都得饮恨。等到这波研究结果出来、病毒源头锁定,知道该离什么东西远点,再进入雨林深处去图谋领地也不算迟。   安澜自觉这个念头很对。   在一旁出谋划策的诺亚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但他们两个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因为长期待在同一片区域里,软软对黑背的最后一点“过敏症状”都被磨得一干二净;又因为担心妹妹出去乱跑减少了它的狩猎任务,让它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导致软软彻底放飞了自我。   搬到新家两个月后的某个清晨,一家四只美洲豹正在分享刚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鳄鱼,迎着初升的太阳洒下的日光,安澜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软软看起来……好像有点胖了。 第274章   幼崽是个好东西。   安澜向来承认这一点。   虽然饲养途中需要付出大量时间成本和精力成本,但由于人类灵魂的特殊性,她养幼崽并不感觉像在养孩子,而是像在养小猫小狗小鸟,既可以打发时间,又可以带来快乐,还可以在无尽的动物世界里也实现一点价值。   她和诺亚在这方面达成了相当高的共识——要是有同类帮忙养他们就当幸福的玩崽人,要是没有这种好事那就自己一边养一边吸,反正不伤身体也别反过来变成负累就可以。   诺亚有一次开玩笑说他们两个“不生产幼崽,只是幼崽的搬运工”,安澜听了深以为然,那会儿他们还在养小企鹅的路上,虽然环境很恶劣,但能够陪伴着彼此,抓着育儿袋相互开玩笑都能傻乐半天。   不过带崽这种事也要看缘分。   这又不是东北虎的世界。   当时身处老家腰板笔挺,不仅活动起来横行无忌,就连吸猫也有人宠着,有专项计划每隔一段时间带小老虎出来交给她抚养、野化、放归,随时随地都有猫吸。   进入美洲豹世界后安澜就不觉得将来会有机会,众所周知,美洲豹是孤独的大猫,成年雌性在没有固定的领地之前基本上不会想着繁衍后代,但有了固定的领地自然也有了固定的边界线,不是为了扩张,谁会想不开跑到别人家里去闲逛。   就算生活在安澜领地周围的几头雌性美洲豹真的遇到麻烦、把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幼崽丢下等死,比起被收养,它们面对的最可能的结局还是悄无声息地死去、到死都不会被发现。   然后就发生了软软的事件。   年轻的雌豹在回家投奔时状态非常糟糕,面对所有雄性同类都摆出一副极度应激、不死不休的状态,安澜又要担心它身体上的创伤,又要担心它精神上的创伤,好不容易才把它养回来点。   当时想着软软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它自己健康、快乐就足够了,三只大猫生活在一起相互照应也挺好,反正要陪伴有陪伴,要家有家,雄性伴侣和幼崽这种东西也不是一定要有。   谁能想到还有今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黑背也是只传奇大猫了,世界上竟然还有比诺亚趴得更快的存在,还有和诺亚一样会察言观色的存在,浑身上下充满了非洲大草原上王子的既视感,安澜每每看着它都觉得自己看到的其实是一只白色的狮子。   他们四个凑在一起就是亚马逊雨林里最古怪的家庭,平时吵吵嚷嚷,偶尔还要大打出手,但在相互“嫌弃”之外还有许多许多温馨的时刻。   想必有幼崽后会更温馨吧。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压根不知道将来会碰到什么样的混世魔王,妹妹和妹夫又会变成什么样的甩手掌柜,要面对的根本不是疾风也不是飓风而是席卷一切的龙卷风,还在做着“别人养猫我吸猫”的宝贵美梦。   正在撕鳄鱼肉的软软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凶兽盯上,一抬头就对上了两只领主炯炯有神的目光,忍不住愣在原地,一块肉摇摇晃晃地挂在嘴边。   这天过后,它度过了无比幸福的两个月。   两个月万事都不用操心,整天不是在玩耍就是在散步,足不出户也有食物送到嘴边,到后来安澜都怕把软软从猫养成犭苗。也亏得研究人员最终证实了新病毒是通过树懒传播给美洲豹的,目标明确后她才好放心补救,定期抓着软软到安全的猎场去跑步。   按说揣崽之后雌性美洲豹会凶一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习惯有家庭成员在边上陪伴,软软的防备程度一直到孕晚期都没有怎么提上来,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让琢磨过接下来该怎样相处的安澜和诺亚松了口气。   妈妈安全就好。   幼崽本身没什么好烦心的。   除开难以避免的减员因素,比如疾病和天生不足,要是四只成年美洲豹加在一起还看护不住一窝幼崽,让其他掠食者有机会下毒手,还不如大家结伴集体去跳河。   太丢猫脸。   在四只大猫的适应磨合当中,雨季的尾巴梢轻轻扫过、遥遥退去,降水日渐稀少,几个较浅的池塘慢慢干涸,奔涌的河流也变得不那么骇人。   旱季降临了。   披着一身皮毛的美洲豹们开始想法设法地纳凉,有时候躲在重重树荫下,有时候靠在风口,有时候干脆泡在水池里,不舒服就不上来。   雨林里日照不透,绿植又多,看起来似乎不会很热,但事实却是每年旱季的树林都和蒸笼没什么两样,最难受的时候安澜脑袋里只有三个想法:去河里过夜;冲进临时营地蹭空调;去打劫随车运往营地里的西瓜。   比热气更糟糕的是蚊虫。   本来还很快活的软软这下感觉到了生活水平的参差,脾气日渐暴躁,看谁都不顺眼,也就在安澜面前稍微乖一点,诺亚和黑背靠近了就容易挨打,特别是后者,常常被追得抱头鼠窜。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某个旱季午后。   那天天气格外炎热,尽管处于下午而不是黄昏,半个天空却也因为未知的原因透着一点奇异的浅红,云朵凝固其上、动也不动,好似没有什么风在吹拂。   放在平时安澜不可能在这种消耗特别大的时间段外出活动,但因为那天早上狩猎失利,她不得不重振旗鼓,在巢区边蹲点蹲到中午。   太阳刚刚西沉没多久,她如愿猎到了一头水豚,拖着这头大家伙往暂栖地靠拢,边拖边从喉咙里发出呼唤的咆哮声,招呼全家猫咪来享用美餐。   分散在其他地方狩猎的诺亚和黑背来得很及时,但看见食物一向跑得比谁都快的软软却半天不见踪影,三只大猫都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用完餐,回头到林间找寻。   年轻的雌性躲在灌木丛里。   黑背跟踪气味率先找到了它,但被一爪子撩了出来,吓得退到一旁。诺亚比较聪明,知道这时他最容易被攻击,连靠近都不曾,直接找了个大树爬上去乘凉。   最后还是安澜费劲地把脑袋伸到灌木丛里去检查软软的情况,和它碰了碰鼻子,然后在离灌木丛不远的地方就地坐下。   这个下午被拉得很长。   空气中飘荡着的泥土和蛋白质烧焦的气味没过多久就被微弱的血腥气掩盖,血腥气越来越重,最后重到让在场三只美洲豹都感觉到不适的地步。   傍晚时分,诺亚换了一棵大树趴卧。   黑背则趴到了四、五十米外的石头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河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如果它的习性不曾因为洪灾而改变,早在两个月之前这头雄性美洲豹就该离开领地去往别的地方了,所以此刻无论它做出什么举动安澜都不会觉得怪异,因为或许连它自己都处于困惑当中。   入夜后,软软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声响。   早在这个声音之前,安澜就嗅到了不同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进灌木丛,借着月光打量着刚出生的幼崽。幼崽一共两只,看起来还没有小猫大,眼睛完全闭着,四条腿用力蹬着地面。软软抬头看她一眼,然后低头把幼崽搂在怀里,伸出舌头舔舐它们身上的胎衣,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呜呜声。   它的动作有点生疏,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后变得娴熟,变得自信。   安澜看着它,看到的不再是那头无忧无虑的小豹子,在这个瞬间,她看到的是母亲。 第275章   因为揣崽期间养得好,软软生出来的两只小猫咪从最开始就比正常幼崽体格壮实些,急着要喝奶时发出的叫声也特别洪亮。   蹲在远处大树上的诺亚原本就因为嗅到了新生儿的气味微微地兴奋了起来,这会儿听到小猫嗷嗷的叫唤声就更加坐不住了,干脆一个翻身从树上轻巧地跳下来,站在安全距离的边缘来回试探。   安澜瞥了他一眼。   伟大的领主黑豹整个融入了黑夜里,乌漆墨黑中闪烁着一双反着光的眼睛,即使有着猫科动物良好的夜视能力,除了那双眼睛之外,身体大部分看上去还是模糊的一团,但这并不妨碍她感觉到了对方的眼巴巴。   小猫咪嘛,谁不想吸。   然而诺亚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自己会引起雌豹的警惕心,没有贸然靠近。果不其然,他才刚走到安全距离附近,灌木丛里就传来了压低的呜呜声,相处一年多之后他和安澜都理解得不能再理解了——这是软软的进攻前摇。   这一嗓子吼得挺凶,诺亚一下子定住了。   换做以往安澜可能会介入调解一下双方的关系,但眼下软软是在保护幼崽,而且是保护幼崽不受非父亲角色的雄性美洲豹的潜在侵害,她自觉不应当替对方拿这个主意。   于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出门狩猎时诺亚都没看清楚幼崽长什么模样。   好在食物攻势总有奇效,等到他们两个把当天的猎物带回家,等待软软饿得不行钻出来吃了饭,意识到大家的相处模式还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它对大黑猫的戒心就慢慢地放了下去,虽然还会在对方接近时吼上几嗓子,但吼叫声里饱含的威胁从实质威胁变成了空洞威胁,变成了例行公事。   一天后诺亚被允许走到离灌木丛三米远的地方趴卧,在这里他偶尔能从枝条间隙看到幼崽的轮廓;两天后他被允许走到离灌木丛一米远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直接和安澜肩并肩坐着,享受不用带崽只顾吸猫的乐趣,顺便还可以说几句悄悄话。   到这个时期,家里三头美洲豹都在灌木丛附近安顿下来,离得最远的反而成了黑背。   雄性美洲豹最近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   美洲豹的传承里没有给它留下什么照看幼崽的天性,但领主一家奇异的相处模式又从根本上和它的传承冲突,以至于它头重脚轻,一边想找适当的相处方式,一边又为该做什么而摸不着头脑。   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几天后进入雨林的人类。   林登一行人因为病毒封锁被迫耽搁了几个月行程,封锁前期什么都拍不到,后期勉强可以从河上拍点远景。好不容易道路放开可以去领地里布置监控系统,为了确保安全先调用无人机进行摸底拍摄,刚一扫,就发现四只猫咪变成了六只。   ……这感觉好像似曾相识。   摄影组成员面面相觑,但因为曾经和领主家族相处过很长时间,对这个美洲豹大家庭的各种神奇操作还有点抵抗力。   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是随队进入雨林的新成员、来自墨西哥的美洲豹观察学者刚萨雷斯。他听说这一带活跃着几头值得研究的美洲豹,特地打电话来请求随行。   今天是正式展开观察记录的第一天,这才第一天,第一个小时,笔记本都还没写上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冲击——   为什么刚产崽的雌性会允许三头成年同类在距离幼崽不到五米的地方活跃啊!   而且其中两头还是雄性,就算一头是父亲好了,怎么着都至少得有一头不是父亲角色、有完全充分的杀幼犯案动机吧!   这合理吗?!   刚萨雷斯从胸前口袋掏出眼镜盒,一只手摘下眼镜,颤颤巍巍地用布擦拭,以此来平复自己已然变成世界名画《呐喊》的跌宕心绪。   摘掉眼镜之后看到的世界有点模糊,但此时此刻就连这份模糊都没法保护他混乱的大脑,更没法保护他即将破碎的学术观点。   镜头上一坨黑色的大毛球正在朝两团橘色小猫球靠近,跃跃欲试地探出了脑袋。作为最应该保护幼崽的存在,他们的母亲只是掀了掀眼皮,形式化地吼了两声,并没有对黑豹发动袭击。   刚萨雷斯:“……”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最后的倔强,干巴巴地问道:“这头黑豹是幼崽的父亲吗?”   “应该不是吧。”林登直觉否认,“在我们的观察记录里两头领主美洲豹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而且彼此不存在血缘关系。伊休妲更喜欢和另外一头雄豹待在一起,而且之前有被目击到过交配行为。”   画面上黑豹已经凑到离幼崽非常近的地方了,它的鼻尖和幼崽短小可爱的尾巴尖可能只隔着几公分那么远,稍微再往前一些就可以触碰到——当然了,也可以用利齿咬到。   雌性美洲豹仍然没有动作。   “伊休妲脾气这么好真不多见啊。”桑德拉感慨道,“我还以为这回她肯定要大发雷霆了,没想到完全没动静,是因为姐姐在边上靠着吗?”   这头也可以被看作是领主的年轻美洲豹是以自杀女神和死亡引领者“绳姬”的名字命名的,因为它在战斗时丝毫不顾忌自身的安危,又总是给敌人带去死亡。能得到这样一个强大的名字,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摄制组对它最深刻的印象标签。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摄制组拍到过许多次伊休妲和西瓦尔巴发生冲突的画面,虽然这些冲突多是无伤大雅的短时纠纷,每每要升级时都会被伊西穆卡娜镇压,但这也足够说明它对同居者的容忍程度并不像对亲姐妹的那么高。   可是在最应该发生冲突的时候,竟然如此风平浪静……   林登操纵着无人机转移视角,让在场的小分队成员都能看清灌木丛边上的场景:领主雌豹正在安眠,脑袋架在伊休妲的脊背上,半个身体都顺势压在它的后腿上。   两只幼崽估计是被睡得四仰八叉的阿姨挤出来了,怎么爬都爬不到母亲的腹部去,干脆可怜巴巴地团在前腿周围,一只被黑豹小心翼翼地抽鼻子吸着,一只被母亲叼起来洗澡。   “果然是因为有姐姐压着根本起不来。”豪尔赫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话,“要说奇怪的话,西瓦尔巴没有攻击举动也很奇怪吧。”   “可能是因为喜欢幼崽?”彼得举起手来,“从前他面对阿库斯塔的两只幼崽时不是也表现得很冷静吗,那时候大家都没说什么。”   “这两种情形还是有差别的。”桑德拉做了个鬼脸。且不说二者之间隔着十几米路,雄豹和雌豹的亲疏远近关系和活动范围也完全不同。   一头领主级的雄性美洲豹容忍另一头雄性在领地里晃荡已经够奇怪了,允许对方在核心区域生活更是诡异,还能让对方得到交配权,甚至先一步繁衍后代,简直是不可思议。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它还表现得挺喜欢这些幼崽,那双圆滚滚的金色眼睛里翻涌着的只有大猫看见新鲜事物时的好奇,动作也很和缓、友善,全然没有半点要杀幼的迹象。   西瓦尔巴是头神秘的美洲豹。神秘的不仅仅是因为它独特的毛色,还是它别具一格的行为,好像什么事在它跟前都不值一提一样,光从这点来说,它和伊西穆卡娜还真是天生一对。   摄影组成员围着屏幕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启程折返,有幼崽在,最好不要去碰运气,光是那头从未接触过的陌生雄豹都够他们警惕的了。   林登当即拍板接下来的拍摄暂时都用无人机进行,等到摸透了这几头美洲豹最近的活动轨迹,再在路上安装摄像装置不迟。   无法收获更多影像资料,千里迢迢赶来又做顾问又做研究者的刚萨雷斯应该是要觉得遗憾的,可他脑袋里全是论文,间或还滚动着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同行的电话,实在分不出精力去给大起大落的感情模块。   百闻不如一见。   飞机降落在玛瑙斯之前他就知道这个相处模式异于其他个体的美洲豹家族,但在亲眼见过之后,他发现亟需解答的问题太多,甚至都不知道要从何处下手。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   异常最早出现在雌性领主伊西穆卡娜身上,它是这个家族的黏合剂,是这个家族的代言人,也是这个家族的风向标,雄性领主西瓦尔巴在家族中的权力和地位都无法和它相比。   此时此刻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非常顺口地想到了“家族”这个词,就好像“美洲豹家族”这个概念是完全正常的、没有任何地方不符合已经建立起来的大猫知识体系一样。   此时此刻他也还没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几十年都将和这个家族以及它们的后代绑定,出版了无数引发热议的专著,为远在非洲大猫群居化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参考。   今年三十九岁的刚萨雷斯在回到临时营地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出去六个电话,然后抱着被老朋友质疑后极度不爽的心情,把过去的笔记统统锁死,打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在空白的第一页上珍而重之地写下了几头美洲豹的名字。   伊西穆卡娜。   他用笔尖点了点这个词。   如果说迷宫有个入口的话,想必该从这里开始。 第276章   安澜一家对无人机已经免疫了。   曾经软软和黑背还会因为头顶有异常响动一惊一乍,前者差点原地起飞,后者则是连续爬了好几天树,似乎准备用无敌的上树大法接近并击溃“敌人”。然而随着无人机被调动的次数不断增加,警惕心再强的美洲豹都变得日渐佛系,懒得为每天定时定点出现的声音大动干戈。   比起无人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   半个月大的两只幼崽已经在爬行这件事上颇有心得,一天不爬就浑身难受。偏偏软软选定的藏身处只是个灌木丛,其实并不怎么结实,稍微用点力就钻出去了,导致领主一家日常都在执行丢猫、找猫、叼猫、训猫、洗猫、喂猫、丢猫……的任务列表。   要是放在别的领地里这种藏身处可以说是完全不够格,但是放在这片被清扫了无数次、监护人人手一个神名的领地里,幼崽们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长辈太烦。   两只小猫被安澜、诺亚和新鲜劲还没过去玩崽玩得开心的软软轮流吸个不停,要不是野兽幼崽天性顽强,光是被高频率地拱来拱去都能给它们拱得晕头转向。   诺亚每次吸完猫还会顶着那张特别神秘、特别有范的黑豹外观发表一番朴实无华的猫奴言论,安澜甚至怀疑他私底下偷偷在给小猫写诗。   黑背也流露了温情的一面。   人类世界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说法,群居环境下的动物也逃不过被潜移默化影响到的命运。黑背每天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不靠谱的领主夫妇在吸猫,闭上眼睛还能听到领主夫妇因为小猫主动接近他们而高高兴兴地打着呼噜,很快也变成了佛系带崽小队中的一员。   当然了,这个小队偶尔也会内斗。   写在天性里的护崽冲动和主导权争夺欲没那么容易化解,再加上猫科动物的性格不太稳定,吃得差了、睡得差了、心情差了都会导致它们忽然发脾气。   安澜和诺亚毕竟不是幼崽的亲生父母,如果在另外两头美洲豹发脾气时正好在叼幼崽,或者因为其他原因露了牙齿,就难免会点燃引线、导致冲突爆发。   好在还有感情基础在那里。   即使看起来打得再凶,四只美洲豹都没给彼此留下了什么难以抹去的伤疤,最大的伤口不过是肩胛上的几道抓痕,那还是因为黑背和诺亚打出了火气,后者没及时收住爪子。   等到幼崽三周大的时候,冲突开始慢慢减少。   安澜原本还以为是软软和黑背适应了,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想得有点美好,其实是因为三周大的幼崽能跑能跳,当妈的表示有点累带不动了想甩手,当爸的单独一个作不起夭,面对家人时的护崽欲就变得半心半意。   多么痛的领悟。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只有小猫还有点温度。   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幼崽很快意识到家里最有耐心的其实是另外两个长辈,于是常常在吃完奶后化身成两团毛球从妈妈身边骨碌碌地滚过来找他们贴贴。   因为食物充足、养得精心,小猫浑身上下的皮毛蓬松光洁,两只眼睛闪闪发亮,透着无限的生机,而且都是蹬鼻子上脸的撒娇怪性格。   姐姐喜欢拖长了声音呜呜,还喜欢玩诺亚的尾巴,要是一段时间没人搭理它就会龇牙咧嘴地发脾气;弟弟在吼叫上稍微拘谨一些,但是会一招无师自通的飞扑招数,动不动就扑到长辈脖子上咬耳朵、咬脸颊,屡试不爽。   这个招数小时候使出来还挺可爱,安澜也暂时没想让它改,但她心里总是会偶尔思考一下要是长大之后对方还继续使这招该怎么办,毕竟吨位不同、攻击力不同,那就是“孝顺”和“孝出强大”的区别。   幼崽真是甜蜜的烦恼。   在甜蜜的烦恼之外,安澜还有不甜蜜的烦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摄影组熟悉的气味中掺杂进了一道稍微有点陌生的气味,这个气味的主人,后来她在巡逻时听到别人叫他“刚萨雷斯”,怎么听怎么像是天生要踢足球的。   但是这个刚萨雷斯吧他和运动系一点都不沾边——不,好像还是沾点边的,不过只有在跟踪美洲豹的时候沾边。   安澜从未见过如此有(不)勇(要)气(命)的研究者,即使豪尔赫和桑德拉也不会清早出现在雨林里、傍晚时分还没走,但他就敢,而且追起来那叫一个快。   平时在核心区域因为头上顶着无人机还好一些,要是出去单独活动,她总能在半道上和对方发生偶遇。   有一回双方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十一、二米,换个两脚兽可能会当场吓得背过气去,就是生存专家至少也得礼貌性地心如擂鼓一下,可是刚萨雷斯两眼发光,手中抓着不离身的笔记本,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被什么地方的萨满附体。   说实话,当时安澜离竖背毛就差那么一丁点。   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勇猛的学者,但是仔细想想,几辈子以来碰到过的在某种动物研究领域有超然地位的研究者都是类似的性情。   这些人好像对动物有种独特的观察力,能够通过最微小的动作感知到它们的心情、预测到它们的动作,从而在近距离有时是零距离进行研究。   或许是因为安澜对非恶意的两脚兽总是抱着温和的态度,在过去被人类拍摄到的影像资料里也表现出了高度稳定、不容易毛躁的性格,甚至还有阻拦同类进攻人类的丰功伟绩,所以被认为是不会轻易发动袭击的个体了吧。   这天也是同样的情况。   安澜离开家准备去领地边界巡逻,还没走出两公里,就在深入雨林的车行道上看到了早有准备的刚萨雷斯和向导何塞。   两个人跟门神一样杵在那里,在她经过时还用非常浮夸的语气赞美了一下她今天的毛发状态,就跟哄家里的猫咪似的。   虽然嘴上很嫌弃,但安澜还是翘了翘尾巴。   其实她本来心情不太美妙。   自从病毒传播途径被揭示之后,没有后顾之忧,安澜就和诺亚一起跑了一趟,把领地边界直接推到了东边三公里开外的地方。这样做在扩大猎场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问题——   原本能可以一个上午巡逻完的领地现在需要大半天才能走完,要是再碰到一点入侵者之类的小麻烦,就得从早上拖到黄昏,非常考验一只美洲大猫的耐心。   最重要的是,这段旅途很枯燥,除了两脚兽和母亲还算点亮色,基本上没有什么社交可言。   安澜自觉不是个领地意识特别强的领主,对待在领地边缘混口饭吃的游荡者也总是在警告之后才施以武力,这种性格怎么看都应该变成社交猫才对,然而几个邻居好像都跟她没有缘分。   生活在东北方和东南方的两头美洲豹本来还能见见面,但这两年来附近几头雌性领主的领地范围多多少少有点改变,曾经接壤的地盘被其他雌豹的领地阻隔,就跟牛郎织女似的,想见面都得隔着条银河。   生活在北边的领主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后来为了扩大领地,她直接找上门去把人家赶走,就别提社交这回事了。领地扩大后生活在更北边的雌性领主本着爱生活爱幼崽的精神,每次看到她就撤得飞快,好像担心她会对幼崽痛下杀手一样。   东边更是没戏。在被两脚兽带走看病之前,那头领主总是在找事的边缘大鹏展翅。这回生病大概问题很严重,它暂时被安顿在救护中心,不得不收了神通。再往东一点的领主至今为止还没和她见过面。   明明当虎鲸的时候安澜还能交到很多朋友,当老虎的时候也见到过一两个能稍微社交一下的对象,但在变成美洲豹之后竟然半点乐趣都没有。   猫生真是寂寞如雪。   也是巧了。   她上午还在心里腹诽,下午就收到了惊喜。   巡逻到新的东部边界时空气里有还算熟悉的气味,是安澜经常从缓冲区对面的标记上嗅到的气味,但这一次味道更加浓烈,应该是领主本体在此。   安澜绕有兴致地在缓冲区中间徘徊了一会儿,不出多时,就看到树林里走出来一只浑身上下散发着“你是不是找茬”气息的成年雌性。   这头美洲豹还很年轻,连三岁都不到,但还没进入壮年期的事实完全不影响它的体格发育,它披着一身金灿灿的皮毛,脸部端正得像幅油画,就连斑点似乎都比一般美洲豹归整些,基本吻合上了大猫爱好者对梦中情猫的一切想象。   因为碰到了有威胁感的同类,它在现身后不久就伏低身体发出警告的咆哮,同时还非常悍勇地龇出了牙刀,爪子紧紧抓入地面。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看幼崽看多了,面对刚刚独立生活不久的年轻领主,安澜觉得自己心平气和,看着它就像看着在对空气打拳的小猫咪。   发现她没有动作,雌豹很困惑,脑袋微微偏斜,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下巴和脖颈。   普通美洲豹从下巴到前胸基本都是白色作底,上部辅以黑色的团状斑纹,下部辅以黑色的长条斑纹,眼前这头雌豹的花纹却非常特殊,在长条状斑纹中间的缺口上挂着个竖向的团状斑纹,看起来就像戴了一条精致的项链。   可爱。   安澜眼前一亮。   还说缺社交对象呢,社交对象这不就来了么。 第277章   戴着“项链”的雌豹名为奥莉。   生活在亚马逊雨林里的美洲豹大多数没有名字也没有编号,事实上,要统计这里一共生活着多少只美洲豹都是一个基本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有那些曾经被人类跟踪研究过或救护过的个体才会属于自己的独特称呼。   奥莉出生在距此六十公里开外的林区,同窝还有一个姐姐。   抚育姐妹俩的雌豹正处壮年,带大两只幼崽原本不会成为任何问题,可那段时间从亚马逊到潘塔纳尔的偷猎活动都很猖獗,这只雌豹不幸撞上了一个偷猎团伙。   联邦调查员和环保局专员在河边发现了雌豹残缺的尸体,并意识到它正处于哺乳期,抱着微弱的希望在附近找了一圈。   也是老天眷顾,其中一个探员低头去捡掉落在地的钥匙串,正巧发现了藏在树洞里的两只幼崽,当时它们已经饿得叫不出声了。   美洲豹救护中心接手了剩下的工作,经过一番艰难的救治,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药剂资源,才把这两只幼崽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奥莉是只幸运的小猫咪。   放在平常时候,从小被人类救护的美洲豹基本很少有能成功放归的,救护中心一般也不考虑放归,而是考虑移送到动物园或者架设在自然保护区里的半开放笼舍,但是正巧有一个专家团队提出要进行野外研究,救护中心就从适龄的幼豹里挑选了体格最健壮的三只,交给了这个团队。   奥莉从五个月大开始接受野外训练,一岁大的时候跟着几名专家转移到雨林外围的基地适应环境,并在两岁时完成了整个训练流程。   专家们给三只美洲豹打上了追踪器,试探性地把它们放归到食物充足、豹口数量又比较低的区域,并进行了为期六个月的追踪调查。   进程……不太顺利。   其中一只雄性美洲豹坚持了两个半月,前期混得还不错,后期因为一场战斗失利导致后腿受损,不得不捡食维持生命,最后因为食物中毒被接回救护;   另一只雌性美洲豹坚持得时间稍微长一点,但定位器传回来的数据显示它一直在游荡,某天地图上的红点不再挪动,专家们追到附近,发现它战斗中受了重伤,同样不得不被接回救护。   两个同伴接连失利,奥莉就成了独苗苗。   它也的确很争气。   在被放归后的第四个月专家组发现奥莉的活动轨迹变得规律起来,始终不超出某个范围,于是推测它已经成功获得了领地。   这个推测是正确的。当时奥莉正面击退了一名对手,夺取了它的领地和猎场,也因此获得了休养生息、调整状态的权利。   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在停留了三周后,代表奥莉位置的标记路线再次变得混乱,犹如一团被打乱的毛线球。这只雌豹在附近徘徊了一段时间,然后毅然决然地一路向西,直到最近才又慢慢下脚步。   这片新领地面积不大,但资源丰富,位置又合适,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长期发展的好去处,专家们都很为它高兴,确认当天还开了香槟庆祝。   第二天早上环保局一通电话打来,又发来一个信息共享渠道,把两个团队联系上,他们才发现代表奥莉的这个绿点正在代表伊西穆卡娜家族的一堆红点边上发光发亮。   摄影组:“……”   专家团队:“……”   虽然关注这两只雌性美洲豹的人群不太一致,但它们都是在人类世界挂了号的明星豹子,现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中间的再被接走,可不就王见王了么。   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间大家的血压都在升高。尤其是专家团队。   自从听说伊西穆卡娜最近一年都在忙着往外扩张领地、而且边上还有伊休妲当帮手二打一根本不讲武德之后,他们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去瞄一眼显示器,生怕独苗苗被连根拔起。   然而这场被两个团队和无数网友惦记的“世纪会面”却始终没有发生——   直到今天。   在林登和野化专家开始到处找氧气面罩时,奥莉和它从未谋面的邻居正站在缓冲区两头搁着互相张望,判断着彼此的意图。   凭借第一印象奥莉就知道自己在战力上没有优势,如果贸然行动只会招致伤害,所以它表现得非常谨慎,吼叫归吼叫,脚下生了根,希望通过社交的方式解决问题。   站在它对面的安澜就没那么多担忧了。   半分钟时间不足以让她知道年轻雌豹是只“有头有脸”的猫猫,但完全足够她判断出对方的退让趋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拔腿就往缓冲区对面走。   本以为双方至少会有一个试探性的接触,谁承想对方看到她靠近,抽了抽鼻子,瞳孔就缩成了细线,如临大敌地把重心往后一靠,似乎随时随地准备要逃跑。   安澜百思不得其解。   面面相觑两分钟后,忽然,她像想到什么似的,先礼貌地后退了一点,空出安全距离,然后低头嗅了嗅自己的前腿。   ……幼崽的气味!   原来如此,因为最近一直在和小猫玩耍,身上幼崽的气味非常浓重,再加上其他三头成年美洲豹的气味,对方要么是不想跟带崽雌豹呛声,要么是被混乱的味道混淆,能放松下来才怪。   看来要想近距离社交还得徐徐图之。   想到这里,安澜也不着急靠近了,干脆友善地眨眨眼睛,紧接着继续后退,在对方警惕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当天晚上她就把这次偶遇拿出来讲。   诺亚本来在和豹子弟弟玩耍,听到世界上竟然还有“戴项链”的漂亮猫猫,顿时来了兴趣,一时不察被幼崽用喵喵拳锤了好几下。   可惜他作为一头雄豹压根就没法和雌豹近距离接触,否则难免会给人家传达出错误的信息,所以没过多久这股兴趣就消失了。   随着黑豹懒洋洋地躺倒在地,刚才还在他背上作威作福的两只幼崽都被掀了下去,摔得七荤八素、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打了个哈欠,伸出前爪拨弄了下还不死心的姐姐弟弟。两只小猫气鼓鼓地抱着爪子啃了一嘴毛。   这位是有崽万事足,安澜则是怀着“我是成年人我都要”的气势,斗志昂扬、坚持不懈、愈挫愈勇。   百折不挠到什么程度呢——   林登在东部缓冲区装上了六个摄像头;桑德拉把专家团队的工作手机设置成了快捷拨号;刚萨雷斯一问未答又生一问,消耗了三本笔记本和一大把头发。   另一方面,奥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它都不知道自己的巡逻频率是怎么被摸透的,但每次巡逻时都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最重要的是这个日渐变得熟悉的同类还把缓冲区当成了自己的领地,不往边缘地带走就不痛快。   但是奥莉是只见过世面的小猫咪。   当年还在美洲豹救护中心时什么样的同类它没碰到过——什么因为受伤变得格外暴躁的,什么因为常年单身变得格外有攻击性的,什么因为被两脚兽喂得“自甘堕落”变得格外黏糊糊没有距离感的……说群英荟萃都是简化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它确信对方没有恶意,也不想扩大领地,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就慢慢放松下来,偶尔也会冲对方眨眨眼睛了。   大约三周后的某天,它在巡逻时又碰到了对方。   那头看起来格外庞大、气味也很有存在的领主雌豹不是站在而是坐在缓冲区里,尾巴愉悦地摇晃着,眼睛死死盯着跟前。   奥莉绕到侧面定睛一看,发现它正在和一条幼年期的树蟒“玩耍”,把小蛇翻过来调过去,卷起来又松开,时不时还摁着脑袋让它在前臂上绕圈。   成年树蟒也没法从美洲豹的魔爪下逃脱,更别说是幼年个体了,这条小蛇勉力挣扎了一会儿,发现毫无作用,干脆假装自己是条碧绿色的蛇蜕,软绵绵地趴在地上摆烂。   奥莉好奇地歪了歪脑袋。   领主雌豹好像这时才发现有旁观者,抬起头友善地眨了眨眼睛。它的身体姿态很放松,尾巴晃动的频率也很舒缓,没有流露出任何攻击欲。于是奥莉又走近了一些。   它其实压根不害怕对方身上驳杂的气息——生活在救护中心的美洲豹哪个身上没有同类的味道——真正让它担忧的一直是护崽倾向和领地冲突。   因此当奥莉确定自己不会受到攻击之后,属于年轻雌豹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就燃烧了起来,催促着它走上前去做了一个嗅闻的动作。   礼尚往来,领主雌豹也抽了抽鼻子。   嗅闻在大猫的社交语言里位列次序十分靠后,因为嗅闻需要贴近,有时甚至近到龇出牙刀就能造成伤害的地步,没有建立起初步互信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而且嗅闻也并不一定指向友善的社交结果,在嗅闻之后展开进一步探索的,和在嗅闻后直接开打的,都大有猫在。   奥莉在被贴近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绷紧了背部肌肉,但是对方的瞳孔仍然很大,动作也仍然很平和,所以它最终决定没关系。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试探,还不如好好地玩一场游戏。   领主雌豹让开了一点位置。   奥莉坐下来,伸出前爪摁了摁树蟒的尾巴,觉得手感还不错,又飞快地朝着侧面扇了一下。 第278章   人类是适应力很强的物种。   曾几何时刚萨雷斯看到这具论断还只会一笑而过,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升华了,这句论断应该被张贴在卧室的天花板上,睡觉前默读一遍,睡醒后再默读一遍。   伊西穆卡娜是他亲手选定的头号研究对象。   过去几个月刚萨雷斯和这头领主雌豹保持着很高的互动频率,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从最细微的动作中判断出对方的心情,对它的思维模式和行动模式也都有了长足的了解。   然而就在一个月前,这种模式忽然变了。   从前满足于家庭社交的伊西穆卡娜开始频繁外出蹲守生活在东部的雌豹奥莉,营地监控屏幕上每隔一段时间都能看到一个红点和一个绿点在缓慢靠近,对峙半天才会各自折返。   美洲豹之间的社交不稀奇——   在潘塔纳尔生活着的种群因为食物充足导致分布密度很高,个个都变成了交际专家,今天两头雄豹被拍到在沙滩上玩了半小时,明天两头雌豹被拍到在树上树下深情对望,不同领主的领地之间还常常出现各种形状的重叠和交叉。   问题在于……这种社交似乎是单方面的。   刚萨雷斯和何塞远远坠在后头,发现伊西穆卡娜每次出发时都心情愉悦,还会跟他们稍微互动一下,等到踏上回程时就变了个模样,头上好像顶着一团乌云,非常失望的样子,别说互动了,看他们一眼都懒得看。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愁掉头发的刚萨雷斯恨不得隔空摁头,其他摄影组成员和野化专家团队也从最开始的小心谨慎变成了后来的恨铁不成钢。   直到在日历上被歪歪扭扭画了一条蛇的那天。   刚萨雷斯和何塞一如既往地没有跟到领地边缘,而是习惯性地站在林间空地上,等着踏上返程的伊西穆卡娜回来找他们。   领主雌豹出现的时间比平时都晚,但它出现时候显得格外快乐,步调放松,尾巴甩动,瞳孔吹得很大,耳朵抖个不停。看到两个人类,它顿了顿,慢下脚步,旋即坐了下来。   本着“手可以没有研究一定要做完”的大无畏精神,刚萨雷斯把笔记本往何塞怀里一塞,壮着胆子朝前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最后直接走到了伊西穆卡娜身边。   大猫一直安静地坐着,眨着眼睛,等到人类停下脚步时,它歪着脑袋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然后慷慨地给了他一个蹭头,在裤管上留下了好几根淡金色的猫毛。   那一刻,刚萨雷斯心花怒放。   那一刻,何塞酸得像用来腌犰狳肝的酸橘汁。   伊西穆卡娜肯定很高兴,他们两个同时想道,瞧瞧这都高兴成什么样子了,要是个人类的话估计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吧。   他们猜的一点没错——   这天晚上安澜做梦都差点笑醒。   耐心刷了三个星期好感度终于刷到了回报,远程阶段结束,下一阶段解锁。在能感受到彼此温度的距离,年轻雌豹脖子上挂着的小项链看起来更漂亮了,那身金色皮毛在林间透下来的阳光中闪闪发光,玩蛇时的姿态都显得那么可爱。   家花哪有野花香。   回到家后安澜还美滋滋地把新交到的朋友拿出来和诺亚炫耀,后者一连翻了三个会把后脑勺都刺痛的白眼,然后故作小气地泰山压顶,把她压成了一摊出气多进气少的大猫饼。   接下来一个月里两只雌豹的友谊得到了飞跃式发展,从一起玩蛇的情分变成了可能坐下来梳理毛发的情分,诺亚也趁着这股东风蹲在树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得出了“项链确实可爱”的结论,达成了吸猫同好之间的大和谐。   这也是他最近难得的放松了。   家里的两只幼崽四个月大了,看见皇蛾阴阳蝶要扑,看见子弹蚁要踩,看见箭毒蛙都敢过去瞅瞅人家身上有几个斑点,让“老父亲”操碎了心。   有一次安澜和诺亚外出巡逻,软软去河边蹲鳄鱼做饭,黑背独自留在藏身地附近看护幼崽,结果这位“真·老父亲”一不留神没看住,两只小猫跑丢了,差点被森蚺叼走。   还有一次诺亚打了条巨骨舌鱼当晚饭,吃完之后几只大猫开始洗脸,安澜还特地坐在危险区当拦截墩,两只幼崽你追我赶从她身上飞过去,差点被还有神经反射的巨骨舌鱼一尾巴拍进地里。   简直就是两个作死先锋。   偏偏这两个左脸写着“死亡如风”右脸写着“常伴吾身”的小家伙还被宠得无法无天,在家里压根就没人管——   软软在停止哺乳之后当了甩手掌柜,自己还是个宝宝,每天抓着幼崽玩玩得不亦乐乎;黑背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是在思考喵生就是在和颜悦色地给幼崽舔毛;诺亚更是完全陷入了吸猫模式,面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其实比谁都来劲。   最近姐姐弟弟沉迷跳马。   四个长辈躺着趴着休息,它们非得从每只大猫身上跳过去一次才开心,终点站往往还被“设定”在诺亚宽阔的脊背上。   黑豹体格再大,毕竟也没有负鼠的天赋,两只幼崽也不是什么娇小玲珑的负鼠宝宝,没过多久就会在地上摔得灰头土脸。   摔了一次摔疼了,休息会儿,下次还敢。   除了跳马,它们还沉迷磨牙游戏。   这个游戏就不用设定什么终点站了,反正家里长辈多,逮到哪只心情好就哪哪只的尾巴、耳朵和爪子当磨牙棒就完事了,大不了就是被长辈吼两声或者顶几下嘛。   吼了一次吼怕了,休息会儿,下次还敢。   安澜看着都发愁。   这样最后得养出来什么样的亚成年啊,将来年纪到了得出去自己闯荡,不会变成那种碰到领地战争都不知道变通退让的头铁炮灰吧。   不行不行。   既然大家都在宠,那只有她来摔打了。   自觉重任在肩,安澜看向两只幼崽的目光都变得核善起来,心里划过一份又一份训练计划,盘算着,盘算着,去和奥莉开茶话会的欲望都好像没那么强烈了。   两只幼崽还不知道等待它们的将会是“地狱”。   在下一次被咬耳朵时,安澜用低吼声发出了不愉快的信号,姐姐弟弟愣了短短几拍,仗着平时积累出来的胆量又要上来胡作非为,她就改低吼为咆哮,把不愉快信号加深成了进攻前摇。   彼时软软正在用后腿挠耳朵,听见动真格的咆哮声,它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眼睛朝这里一瞥,打了个哈欠,就又开始自顾自地挠耳朵。黑背倒是往这个方向走了两步,但是诺亚趴在他们中间,它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往前走。   于是安澜继续恐吓两只幼崽,在发现恐吓不起作用后,她站直身体,龇出牙刀,一口就咬破了其中一只幼崽屁股上的油皮。   这只中招的幼崽当下就嗷嗷叫起来,可是身体姿态还是很放松,另外一只幼崽往后退了两步,稍稍背了背耳朵,疑惑地朝这里看,好像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安澜:“……”   你们是怎么回事啊!   进攻前摇的咆哮声它不好认吗?传递的信号不明确吗?学不到诺亚审时度势的跑路精神,学学黑背见势不妙直接趴下的高贵品质也行啊,怎么就跟个棒槌似的杵在原地动也不动啊!   这一刻她恶向胆边生,逮着两只还不知道人心险恶的美洲豹幼崽就揍了一顿,揍得两只幼崽哭天抢地、哭爹叫娘,耳朵背到从正脸看都看不见,眼睛瞪得溜圆,尾巴直接和腹部长在了一起。   从这天开始安澜以三天一次的频率给它们紧皮,在每一次发现作死行为时再来个加练,一段时间过后,两只幼崽别说是往雨林毒物跟前凑了,就连看见上岸的鱼都得沉思片刻,只要一听到不友善的声音就会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其中传递出来的意图,过分大胆的性格慢慢变得收敛。   胆小好。   在危机四伏的雨林里生存,胆小比胆大好。   安澜对训练结果很满意,围观了全程的诺亚则宣称自己“肃然起敬”。宠猫的劲头被打压下来,他性格里“恶劣”的部分就又占了上风。   两只幼崽五个半月大的时候,大黑猫建议伴侣不要停止步伐,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做一张比社交训练更严格的狩猎训练课表。面对这种建议,安澜欣然采纳。   考虑到小猫还没狩猎过,她想着最好把第一次狩猎放在眼皮底下进行,如此一来就要挑选合适的猎物幼体来当训练靶。   蛇对美洲豹来说顶多算是玩具和小零食,其实并不在常规食谱里。雨季刚刚到来,还没到凯门鳄集中筑巢交配的时候,河里供选择的鳄鱼数量不够多,而且要学习鳄鱼狩猎技巧非得在水里不可,在岸上的鳄鱼跟死鱼没有区别,就算叼回来了也是白费。   这么一看,最合适的还是领西猯。   正好领地东区有一个规模还算可观的领西猯家族,这种动物全年都可以繁衍,十一个月大就能进入性成熟期,繁衍下一茬小猪,可以说是发展壮大最快的猎物群之一。领西猯的獠牙比起其他一些野猪来说简直不够看,到时候可以抓只小的回来让幼崽练手,再当做零食打牙祭。   安澜舔了舔嘴角。   雨季到了,她想,是时候去统计一下东区猎场里的猪口数量了。 第279章   领西猯的死亡率很高。   刚出生的时候要是母亲没有照看好,幼崽容易被成年同类杀死,熬过幼生期进入成年期也没法高枕无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得担心自己被忽然冒出来的顶级掠食者吃掉。   然而高死亡率对领西猯群的整体数目发展来说不痛不痒,只要留下足够的火种,不出几年又是郁郁葱葱,堪称亚马逊食物链中的终极韭菜。   安澜很快就在东区找到了猎物群。   大约二十多头领西猯以小团体为单位四散分布在林间空地里,有的在低头嗅闻泥土,有的在扒拉灌木丛里的浆果,还有的在相互摩擦、给彼此留下标记。   空气中飘荡着一缕带着动物腥气的麝香味,但隐隐约约被排泄物的臭味压过了,安澜抽动鼻子,视线从这个家族的主雄身上掠过,转向那些更适合被当做“学习资料”的年幼个体。   十米开外有一头雌性领西猯,身后跟着的两只小猪应该都已经过了断奶的年纪,没过多久就被环境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一只开始拱挖石头上的青苔,另一只则找了片灌木丛在断折的树枝上蹭痒,全然没留意到母亲正在慢慢走远。   二选一。   安澜张了张爪尖,开始朝灌木丛移动。   美洲豹是技艺高超的六边形战士,平地奔跑、林间潜行、下河游泳、上树扑抓,说是全属性点满都不为过。雨季虫鸣和潮湿的土腥气还额外为潜行提供了一层掩护,绕了整整半圈,空地上竟然没有一头领西猯发现端倪。   她轻松写意地越过灌木丛,直奔目标猎物而去。恍如一块石头被砸入蚁群,空地上悠闲着的领西猯开始四散奔逃,嘶鸣声不绝于耳。而那只被不幸选中的幼崽则完全愣在了原地,直到最后一刻才在本能的驱使下朝着不远处的洞穴飞驰。   它从来没有过机会。   两个呼吸之后,安澜从侧面把这只领西猯一头顶翻,惯性使它打着滚撞上了树根,当场就给摔懵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她追到树根边上,用蛮力直接把它摁倒在地,然后叼在了嘴里。   回程时非常……聒噪。   叼着猪崽就好像叼着个喇叭,一路上都在撕心裂肺,吵得她耳朵嗡嗡响。还没走到暂栖地,家里五只大猫小猫就循声而来,亚成年们看起来很兴奋,但是诺亚看起来比它们两个还要兴奋。   安澜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旋即用呜呜声示意姐弟俩集中注意力,松开了嘴巴。   领西猯幼崽在被放下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奔跑,逃跑行为激起了美洲豹的捕猎欲望,被提醒过的亚成年们跑得最快,可是它们才刚跑出没几步就被一道黑光迎头赶上。   在安澜震惊的目光中,诺亚赶在两个小的跟前截住了猎物,一只爪子摁着,金色的眼睛里闪着狩猎的光,好像发现了一件从没发现过的新鲜事物。   下一秒钟她就明白了原委。   每当爪子摁得更加用力时,真·杀猪般的叫声都会变得更加洪亮,而当爪子松开后,那声音又会立刻变小,就跟背上长了音量控制开关似的。   安澜:“……”   本来是去给后辈们抓教学工资,结果教学还没开始,两个后辈甚至连猪毛都没摸到一根,不省心的长辈已经在这里玩上尖叫鸡了。   简直可恶!   于是接下来一周时间无人机传拍到的都是“西瓦尔巴含泪教子、伊西穆卡娜龇牙监工”的悲惨景象,林登看了沉默,刚萨雷斯看了流泪。   两只亚成年小豹子在面对领西猯时都表现出了很强的攻击欲,但在技巧的熟悉上程度不一。   姐姐体重较轻、敏捷值较高,可以在短时间内做数次变向,几乎很少被猎物甩开;弟弟在进入生长期后就跟吹气球一样迎风长,这会儿体格已经远远超过了一母同胞的姐妹,可是行动起来稍显笨重,让安澜觉得自己多看两眼都要去吸氧。   敏捷值不够高,只能多练。   在长辈的虎视眈眈之下,在断食的威胁当中,弟弟含泪用功,终于赶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以前逮住了一只小野猪,点亮了对其他动物狩猎课程的学习计划表。   地面上的东西学完,正常来说就要学树上的了,但安澜在和诺亚商量过后决定先把这块省掉。   一来两只小豹子从能跑能跳开始就喜欢追着长辈们上树,对爬树技巧颇为熟悉,以后慢慢强化就好了;二来树上能逮的东西除了蛇就是猴子和树懒,前者群居,动作又灵活,后者则会传播病毒,为了确保安全最好先避开。   思来想去,还不如把时间花在河里。   河流是最危险的狩猎场所之一,也是回报最丰厚的狩猎场所之一,现在好好学习抓鳄鱼的技巧,将来两只小豹子自己出去闯荡,只要打一片沿河的领地,就能舒舒服服地讨生活。   再说河里还有其他生物。   两只小豹子把岸上那些杀猫于无形的危险源都认了一遍,可是对水里的危险源还一无所知,正好趁着训练的机会教一下。   安澜起初是这么想的。   结果也不知道它们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别家亚成年整个学习阶段都碰不到一次的险情竟然接二连三地往外冒。   东区池塘里碰到了一次毒蛇,北区溪流里碰到了一群不知道什么时候游过来的食人鱼,甚至还碰到了一次电鳗。   当时安澜脑袋后面的危险雷达简直是在尖叫报警,好在电鳗针对的不是亚成年美洲豹而是凯门鳄,后者咬住了它的尾巴,然后被电得外焦里嫩、肚皮翻起,怎么看都是原地升天了的模样。   在碰到过电鳗之后清净了半个月。   诺亚和安澜觉得再离谱的运气数值这会儿都应该变回常态了,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两只亚成年又经历了一次生命危险。   那天下着小雨。   林登小组知道美洲豹一家最近总是在河边出没,那里视野开阔,用无人机还不如直接租游艇到停泊点去拍方便。袭击发生时他们目睹了全过程。   当天被选中的狩猎目标是筑巢区边缘十几条分散开来的眼镜凯门鳄,每一条都不超过一点五米长,姐姐和弟弟在两个方位同时下水,成年美洲豹们则在岸上给它们掠阵。   在几次失败过后,弟弟率先完成了一次成功命中,牙刀深深埋入猎物体内,随着猎物的不断挣扎而扩大战果,血雾在河水中一蓬又一蓬地炸开。   血腥味吸引了掠食者的注意。   四只成年美洲豹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河水中熟悉的阴影,瞬息过后,阴影越来越大,直至浮上水面,露出了小船般宽阔的脊背。   诺亚低吼了一声。   安澜立刻向亚成年们发出预警,命令它们丢下猎物向岸边靠拢,离鳄鱼较远的姐姐扭头就往岸上游,弟弟因为经历了一番打斗,整体更靠近深水区,转身也稍微慢些。   黑凯门鳄先是咬住了凯门鳄,旋即松开大口,穷追不舍。   成年美洲豹们都见识过这种顶级掠食者大发神威的模样,然而保护幼崽的天性压过了对敌人的恐惧,黑背扒着两米高的河岸看了几秒钟,就勇猛地往下一跳,跳到了泥滩上。软软比它还要激进,直接扑进了河里。   要是在岸上,黑凯门鳄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嚣张,可现在是在河水中、在它的主场里,它谁都不怕。要不是先被垂死的凯门鳄绊住了阵脚,这会儿它估计都已经追上了。   安澜和诺亚不能眼睁睁看着袭击发生。   当亚成年靠近岸边的泥滩时,四头成年美洲豹已经齐聚在那里,个个都背毛直竖,露出匕首般的牙刀。软软半个身体都浸泡在河水当中,前爪不断地向河面拍击,溅起来的水花能有半米多高。黑背在原地打转,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冲进河里。作为领主,安澜和诺亚冲着河水发出了更为猛烈的死亡威胁,警告敌人不要再朝此处靠近,否则将要面对最为残酷的反击。   追到浅水区的黑凯门鳄估计从未看见过这种阵仗,而且又离开了它腾挪最方便的深水区,下意识地犹豫了片刻,这一犹豫,和亚成年之间的距离就再次拉开。   弟弟连滚带爬地上了岸,和姐姐一起瑟缩在长辈们身后。因为脑袋一直在水面上,它嘴角的血迹还未被洗去,就在刚才短短的一分钟内,掠食者变成了猎物,杀戮的制造者变成了被杀戮者。两只小豹子体会到了过去九个月以来从未体会到过的落差,尽管有长辈们组成的城墙,它们仍然浑身发抖、面露惧色。   对峙一共持续了三分半钟。   在这三分半钟时间里,黑凯门鳄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向泥滩投来冰冷的估量的眼神。直到它确信自己无法占据上风,才扭转身体,晃动尾巴,朝着深水区下潜。反正附近到处都是凯门鳄,没有亚成年美洲豹打牙祭,小点的鳄鱼也能吃。   游艇上绷着神经的摄影组到这时放松下来。   紧紧依偎着长辈的两只小豹子却仍然惊魂未定,这天晚上它们都没有进食,并且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进入河流中狩猎,转移猎场也没有起效。安澜无奈,只好暂停了它们的练习,任由它们追在领西猯群和食蚁兽背后撒欢,在堪堪只能没过腿弯的池塘里洗澡。   她本来以为这种情况短期内不会改变——   直到旱季降临,美洲豹们有了不得不往河里跳的理由。 第280章   这年旱季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些。   因为天气炎热,安澜出门巡逻的频率大幅下降,就算去了也会把多数时间花在东区,倾泻一下对朋友奥莉的思念之情。   她不肯动,有人则是非动不可。   旱季狩猎困难,领地边缘频繁出现从各地流浪至此的雄豹,诺亚不得不每隔三天出门一趟检查气味标记,驱逐入侵者,震慑游荡者,一连数周忙得脚不沾地。   安澜占据的领地面积远远超出其他雌性领主,但这个数字对雄性领主来说只是一般,因为正常情况下一头雄豹的领地里至少会有三只雌豹。   以前诺亚常常开玩笑说要怂恿黑背去打天下,或者跟着一起去打天下,现在他不说这话了,不仅不说,甚至还开始琢磨能不能甩掉领地里相对贫瘠的区域来减轻负担。   无他——黑色皮毛是真的吸热。   每次安澜和奥莉交流完感情走回暂栖地时总能看见趴在树荫里喘气的诺亚,明明是大猫,喘着喘着就像大狗一样吐起舌头来,浑身上下每根毛发都写着生无可恋。   太惨了。   不忍直视的惨。   安澜自觉是个善解人意的伴侣,眼看他一副要驾鹤西去的样子,就干脆带着全家挑选了一处新的暂栖地。这里是雨林里最幽密的地方之一,地势很低,边上还有水塘,天生带着一股凉意。   然而这种好地方美洲豹喜欢,蛇类虫类也喜欢。   刚搬过去没几天软软就差点被矛头蝮蛇咬了,好在它反应敏捷,当即“起飞”,这才躲过一劫。跟在一旁的黑背反应也很快,趁着蝮蛇出击完毕后往回收拢的时间迅速咬住了它的七寸,一只爪子则是按住了它的身体。   正在查看地形的安澜和诺亚听到哈气声才开始往意外发生地赶,一看到地上被咬死的是条剧毒矛头蝮,两位领主后怕不已,连夜把暂栖地又搬到了另一个水源边上。   最终定下来的新家虽然没有前一个那么凉快,但是安全系数高了不少,诺亚也终于摆脱了后顾之忧,整日抱着溪水不放,从早上泡到夜里。   这时他们都没想到旱季只是刚开始发威。   气温一天天爬升,在缺少降水补充的情况下各大水源的水位线都在下降,下降速度比往年要快得多。   领地里有一条溪流直接断流,美洲豹外出狩猎,看到大大小小的鱼在河泥里跳跃翻滚,等狩猎结束、吃饱喝足、开始往回走时,这些先前还潮湿的河泥已经部分变干了。   鱼类并不是唯一遭殃的物种。   几天后安澜去缓冲区找奥莉玩,路上经过一个完全干涸板结的水潭,在水潭外不远处发现一具属于巨型森蚺的尸骸。   这条森蚺应该是死去多时了,大体腐烂干瘪,还被其他动物吃掉了一点,骨架都露在外面,臭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它比安澜曾经打过交道的几条大蛇更大,还是还活着的话绝对可以上各种自然杂志的封面,说不定还会被土著居民奉作蛇神的化身,可也正是这傲视群雄的体型为它招来了死神的镰刀——   没有水源做支撑,长期在陆地上爬行,这么高的体重自己压着自己,五脏六腑都给压坏了。原理和鲸鱼搁浅死亡有相似之处。   长到这么肯定是很不容易的。   安澜猜都猜不到这条森蚺活了多少年,她忍不住绕着尸骸走了好几圈,又盯着那已经和石头没什么两样的眼珠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唏嘘不已。   事后想想——   土著居民一直坚称森林有灵也不是没有道理。   巨蟒尸骸出现的地方距离大河河岸约有四公里,距离安澜和奥莉领地的边界约有一公里,这一公里真正是救命的一公里。   在碰到这具尸骸后,安澜继续向东走,一边走一边咆哮,呼唤着自己的朋友。等她走到目的地时,奥莉已经等在那里了,正因为闲得没事干在啃边上的细树枝剔牙玩。   两只雌豹在建立起稳定的社交关系后连巡逻频率都跟着改变了不少,还有传递很远的吼叫声可以相互“打电话”,人类监控器上显示的红色绿色两道两道轨迹总是能默契地合在一起。   安澜想从后面扑奥莉吓唬吓唬它,结果前半个身体还没压下去,对方一扭头和她对视个正着,只得故作冷静地走过去碰鼻子。   奥莉……打了个喷嚏。   它喉咙里呼呼地喘着气,鼻子不停抽动,想通过嗅闻判断出安澜身上萦绕着的是什么气味,片刻之后,它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西方。   换做平时安澜是不会把其他雌豹主动放进领地里去的,更别说还是深入领地一公里的地方,但这天她看到的森蚺实在是太大了,她真的很好奇奥莉看到这种景象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五分钟后,临时营地显示屏前的彼得瞪大眼睛,喷出了一口咖啡。   在两脚兽们看来单个的红点和绿点正在朝西方的一大波红点靠拢,按照常理推断应该是奥莉尝试入侵伊西穆卡娜的领地,然而设置在缓冲区的摄像头又拍到了两只雌豹先前友好互动的画面……   营地里爆发了激烈的讨论。   谁也想不到安澜只是觉得蛇太大了不应该无声无息地死去,就好像家里种地种出一个完美圆形的西瓜,怎么着都得在消灭之前让人过来瞧瞧。   事实上——奥莉也的确被震住了。   它所在的领地高地较多,植被也稍显稀疏,适合蛇类栖居的环境本就不多;因为远离鳄鱼栖息地,也没有什么碰到黑凯门鳄的机会。这还是它第一次和这种庞然大物面对面。   年轻的雌豹还想上去撕咬,也不知道是最近狩猎难度提高所以吃得不够多,还是好奇想试试蛇皮的韧性,安澜赶忙阻止,生怕它把自己吃进美洲豹救护中心。   奥莉还以为她在发起玩耍邀请,当下和她抱摔着滚到了一起,前臂向内收拢,后腿不怎么走心地踢蹬,爪子收得很严实。   预兆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从树林里忽然传来了奇怪的轰隆声,好像有什动物在群聚奔跑一样,连地面都在为之震动。安澜被奥莉压制在地,眼睛望着天空,透过池塘上方留出来的植被的空隙,她还看到了无数自北向南飞行的大大小小的惊鸟。   这是……怎么了?!   在一股寒意的驱使下,安澜以毕生最快的速度翻身站起,注视着北方幽暗的密林。奥莉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也跟着紧张起来,耳朵一个劲地往后背,瞳孔放大又缩小。   两只雌豹焦虑地等待着——   直到第一批动物零零散散地从林间狂奔出来。   领西猯构成了动物群中最主要的部分,在领西猯之外远远的还有貘,有细腰猫,有沼泽鹿,有从未谋面过的美洲豹,甚至在树枝上还有飞荡着的蜘蛛猴。   警报声犹如撞钟般击中了安澜的大脑,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个原本不太可能但或许已经真实发生了的灭顶危机——   雨林大火!   顿悟让她浑身发寒,没有时间犹豫了,安澜冲着同伴大吼一声,赶在其他动物跑到蛇尸附近之前率先朝着西南方奔逃。这时奥莉已经被异常惊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跟着迈开了脚步。   年长的领主雌豹和年轻的领主雌豹一路飞奔。   美洲豹的极限奔跑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80公里,在阻碍颇多的雨林地表,这个速度被严重削弱,但也已经足够让它们在火焰蔓延过来之前跑到宽阔的大河边。   安澜在离新家还有一公里时就开始吼叫了,呼唤同伴的声音让本就处于困惑状态的奥莉更加惊惧,如果不是猎物群还在后面追赶,它说不定已经放慢甚至停下了脚步。   为了保住这个可爱朋友,安澜将呼唤指令变幻成了转移指令,要求几头正在休息的美洲豹朝河流行进,先不要过来碰头。她知道诺亚会理解并忠实地执行这个要求。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两只雌豹紧赶慢赶跑到河边时,领地里的其他五只豹子已经聚集在百米开外的河岸上了。亚成年们和长辈贴得很近,软软似乎嗅到了什么,正在大发雷霆,而诺亚则焦急地转着脑袋。   一路把奥莉带到水流边上,安澜自觉它已经安全了,便归心似箭地朝着家人跑去。   正在这时,诺亚撞上了她的目光。他先是微微瞪大眼睛,然后飞快地迎上来,喉咙里呜呜呜地响个不停。大概是河岸区域暴露在阳光底下的缘故,当他靠近时身上还冒着一股皮毛被太阳烘烤的蛋白质焦香。   两只美洲豹蹭了蹭脸颊,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一次安抚,旋即齐齐抬头望向北方——   那里的天空已经一片黑红。   不能再等了。   雨林火灾是动物的终极克星,一旦火势失控,就连人类都没法把它及时压制住,更别说昨天无人机还照常到暂栖地飞过,摄影组根本对火灾一无所知,这场大火只可能是今天刚刚燃起来的,而且离他们很近。   即使眼下安澜与诺亚谁也无法确定河里有没有潜伏着巨型鳄鱼,游到河中心时又会不会被袭击,面对大火带来的绝对的死亡,渡河进入对岸区域已然成为了最优解。   诺亚首先跳入了河中。   软软和黑背全程都不在状态,并且由于猎物群跑得并不是这条线,它们只能看到远处泥地里正在一个个下水的水豚,无法感受到那种震撼。但在过去长时间的相处中,这两只美洲豹已经习惯了服从领主美洲豹的命令。当安澜和诺亚都在吼叫时,软软和黑背无法抗拒,一前一后地跳进了河里。   此时此刻,整个家族只剩下亚成年还在“负隅顽抗”。   安澜吼叫的声音越发响亮,脑袋也不停地顶着它们的后背,催促它们快快去和长辈们会合。可是两个小家伙心里还残留着对黑凯门鳄事件的恐惧,死都不肯往下跳,一时半会儿和她形成了僵持的态势,反倒是站在十几米外的奥莉仿佛看明白了什么,率先行动起来,灵巧地跃入水中。   热浪越来越近,树木被吞噬的毕剥声不绝于耳,烟气中隐隐约约带着点烧焦的肉香。火焰从地面翻涌着,升腾着,点燃了距离河岸最近的一棵大树。   安澜下意识地跳进河里,一直游到家人身边才扭头张望。   火舌猛地一长。   仿佛意识到岸上只剩它们俩了,亚成年小豹子们亡魂大冒,再也没法保持倔强,当即视死如归地跳进了河里。 第281章   这场大火来得非常突然。   摄影组成员先是看到了监控画面传回来的动物奔逃景象,随后又接到了来自当地气象部门的卫星电话,比美洲豹一家稍微多了几分余裕——但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临时营地刚建起来时只是两个帐篷,后来被改造成双层木屋小楼,再后来又添了几个茅草屋,变成了科研人员在亚马逊雨林里的工作站。   这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材和科研仪器,有一栋小屋存放着录像带,有一栋小屋堆着发电机,用于居住的主楼中还有工作人员从家里带来的具有纪念意义的陪伴物,轻易不能毁损。   林登一边要为布置在雨林里的摄像机心痛,一边要替野生动物们担忧,一边还要催着大家赶快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三个用。   要不怎么说生死危机能激发潜能呢——   面对慢慢逼近的大火,整个营地高速运转,搬出来的东西很快就填满了三辆皮卡车的货厢,平时行动最拖拉的刚萨雷斯忙得像个陀螺,最后坐上车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看起来就很重的小皮箱,东西装得满满当当,从表面都能看到里头硬皮笔记本的轮廓。   十分钟后,摄影组踏上了归程。   林登、豪尔赫、桑德拉、刚萨雷斯和彼得坐了一辆车,何塞坚持要给可能在附近的向导朋友打警告电话,所以留在了最后。   启程之前林登把无人机放了出去,又让豪尔赫把暂栖地的最后一盘监控录像连在笔记本电脑上,希望确认美洲豹有没有在灾难中受伤。   录像带总共有三小时长。   开头是和过往没什么区别的安静,大大小小的美洲豹要不是在睡觉,要不是在玩耍,伊西穆卡娜甚至还没出发去巡逻,正站在一丛树叶边上用前爪压树枝,叶片不停地刮擦西瓦尔巴的脊背,它龇着牙往左后方弯折身体,又往右后方弯折,最后不堪其扰,从地上弹起来和伴侣扑成一团。   豪尔赫盯着这幅景象看了很久,在刚萨雷斯催促时才想起来要用鼠标拖动进度条,但他手上全是汗,一下子拖过头把进度条拉到了底。   那是所有人都无法忘却的一分钟。   大树从屏幕右边倒塌下来,将熊熊火焰引燃到其他植物身上,顷刻间,原本天堂般幽静的景象变成了火龙狂舞的橙色地狱,一丛遮盖在摄像机前的树叶变得卷曲、焦黑,最后在烟雾里被撕成碎片。画面开始闪烁,直到变成了跃动的白点。   镜头里没有美洲豹的踪迹。   豪尔赫于是往前拉动进度条,他本以为要拉一段时间才能看到领主一家,然而真正走过的进度条其实只有六分钟——   短短的六分钟。   而且……“没看到伊西穆卡娜。”豪尔赫说,“我们最后检查定位器数据时她的红点还和奥莉的绿点贴在一块,就是没有移动,不知道是打起来了还是在分享食物。”   “环保局怎么说?”林登瞥了眼后视镜。   桑德拉于是摇了摇头:“我打过电话,那边暂时没人接。救护中心那边倒是接了,但是他们只能接收到奥莉的实时数据。奥莉往河边跑了。聪明的姑娘。”   “去河边碰碰运气吧。”   从上车后一直抱着小皮箱的刚萨雷斯忽然插话。   他是后排三个专家里最晚加入团队的一个,也是最后与领主美洲豹家族接触的一个,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最快的速度爱上了自己的研究对象,了解了它们的所思所想。   “伊西穆卡娜很聪明,如果没有她在前面带路,奥莉不可能在那么短的逃难时间里找到河流所在。而且你们看,录像里西瓦尔巴也在往西边跑,他的思路和伊西穆卡娜的思路大体上总是一致的。”   这番话立刻说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可是等无人机飞到河面上时,来回转了一公里,都没看到美洲豹的身影,桑德拉不得不再次打电话同环保局确认,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是——“奥莉已经走到河对面的领地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虽说避险渡河是非常合理的操作,而且刚萨雷斯所说的奥莉可能和伊西穆卡娜甚至伊西穆卡娜一家在一块的推断也很有可信度,但是……七只美洲豹同时冲进其他美洲豹的领地?   这太“残忍”了吧?   谁那么倒霉住在河对面啊!   因为大家脑袋里想到的画面都太喜感,仿佛大佬出街,无形当中竟然冲淡了一丝焦虑的心情,车内沉闷的空气也为之一轻——   能活着去“欺负”别人总比葬身在大火中强。   此时此刻再说些类似“就算他们活下来也没有家”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火焰会把一切都化作焦土,猎物群要不变成焦土的一部分,要不背井离乡逃到数公里乃至数十公里外的地方,没有食物,这片土地或许很多年都不会再有美洲豹栖息了。   仿佛意识到刚萨雷斯在沉思,桑德拉拍拍他的手臂,充满乐观地说道:“往好处想,伊休妲的两个宝宝都养到一岁大了,要是火灾发生在去年肯定就糟糕了。”   这倒是。   车内坐着的两脚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两只小豹子能跑能跳能游泳的,还是等到真·火烧屁股才往水里跳,所以纷纷为这句话点起头来。   随着汽车朝远离雨林的方向越行越远,无人机也没法再在领地里徘徊,林登让彼得操纵它沿着河流南下,到第三个资源补充点和车队会合。   当地政府在电话中承诺会派直升机和快艇来协助撤离,一行人抵达河岸时也的确有两架飞机等在那里,还有救援人员协助搬运物资,然而让林登无比诧异的是——直到雨林完全脱离视野,他们都没看到任何一架消防专用飞机。   火势还在蔓延。   难道不应该趁着还能控制的时候尽快把它控制下来吗?要是过火面积进一步扩大,该有多少植被被损坏,有多少野生动物遭殃啊!   林登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下意识地看向了桑德拉,后者冲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在直升机上和他就这个问题说什么话。   这天晚上在下榻酒店安顿下来后,她才在清吧里与几个同事说出了过去数年环保局内部的分歧,以及环保局与政界的分歧。   亚马逊雨林无疑是南美最重要的自然资源点,这片面积广大的绿色地带每年旱季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火灾,今次发生的灾害其实并不是孤例。   然而雨林火灾的幕后真凶并不全是干旱炎热的天气,大部分火灾背后有雨林环境被破坏这个因素存在,一小部分火灾甚至直接由人类活动引起。   亚马逊的雨季是最适合乘船旅游的季节,亚马逊旱季是最适合进入雨林外围“开垦荒地”的季节。   年复一年,不可计数的树木被伐倒,一些地区从茂密雨林被推平成千里平原,只剩下少数几棵大树还留存着,用以“抵挡照向伐木或农耕小屋的阳光”,失去植被覆盖的土地慢慢沙化,最后成为绿色中一块难看的斑秃。   开荒前哨未熄灭的篝火、伐木工人抛下的烟头……这些东西都可能成为大火的诱引,更糟糕的是,环保局曾报告过有农场主为了拥有更多“干净地皮”种植放牧,直接纵火焚烧雨林的边缘地带。   这些现象客观存在,却一直无人监管。   作为环保局的一员,桑德拉对此倍感无力。   谁都知道亚马逊雨林对整个地球生态的重要性,谁都知道雨林被破坏了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法恢复过来,谁都知道野生动物完全拥有活下去的权利,至少不应当死于人为纵火。   然而——这些跟单独一个国家的政客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可能在人类中传播的病毒出现时,当地政府封锁雨林边缘地带比谁都快;而当火灾蔓延时,他们却表示自己“非常痛心”,并且会在这些雨林被烧毁之后支持农场主进去种植经济作物。如果有什么声音谴责的话,就加大砝码,从“非常痛心”变为“发自内心祈祷”。   “上帝要是的确存在,听到了这种伪善言论,也得马上指派一个天使过来把这些所谓的’信徒‘都劈死。”听到这里,彼得一个无神论者都忍不住拼命翻白眼。   这话说得辛辣。   一时间,大家都在看他。   然而就算是信仰很虔诚的刚萨雷斯和桑德拉都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桑德拉甚至拍了拍这位后辈的肩膀,还不太明显地笑了一下。   林登是感触最深刻的。   他在开始这个拍摄计划时本打算做三到六集关于美洲豹一家生活细节的纪录片,在拍摄的过程中,他意识到这片美洲豹生活着的土地还有更多故事可以展示,即使没有刻意去找寻,一些颇具价值的镜头也被收录到了录像带里,成为可以被使用的资源。   或许将来他在剪辑美洲豹故事的同时还可以剪辑出一部和主线不同的纪录片。对野生动物纪录片导演来说,关注动物生存环境的背后的故事,本也是他们能够做、乐意做、也应该做的工作。   不过首先——   摄影组得和主角们再度想见才行。   这天晚上林登做梦都梦到伊西穆卡娜带着其他美洲豹在殴打河对岸的领主,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喝了一杯特浓美式咖啡,为自己错过的精彩镜头留下了绝望的泪水。 第282章 【补更】   美洲豹可不知道林登在惦记它们。   安澜从跳进大河的第一秒钟开始就进入了战斗模式,什么旁的都不想,专心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   这条河里是有黑凯门鳄的,而且那条曾经出现过的鳄鱼还颇为胆大,追击亚成年能直接追到浅水区,要不是家里成年美洲豹够多,当时泥滩上可能就要溅上血了。   作为唯一能伤到美洲豹的顶级掠食者,黑凯门鳄在亚马逊雨林里还是很有排面的,体型大的个体更是能横着走,安澜不得不谨慎。   但她也没有太过担心——   此时此刻在河里泡着的美洲豹一共有七只,六只还靠得特别近,哪怕鳄鱼发动奇袭,也得面对被反击受到重创的可能性。   除非它去袭击奥莉。   独自游在十几米开外的奥莉可以说是首选目标,替安澜一家分担了许多风险,光凭着这一点,把这头年轻雌豹带到河边来避灾就不亏。   不过安澜在呼唤小伙伴跟自己一起逃命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能救一只算一只,要不是火势进的太快,她都想跑到南边领地去确认一下母亲的安危。   母亲占有的领地是从北到南几片领地中水域最多的,只要它没有受伤,一路往西跑能够跳进大河自救,一路向南跑也有一条小河可供选择,理论来说应该不会出事。   但安澜没法确定。   也正是那些没法确定的事才让人担忧。   等七只美洲豹前后脚平安渡河之后,安澜的心情还是有点沉重,一连好几分钟都没有带领家庭成员往雨林深处去查探情况,只顾着往远处的河面张望。   她当然一无所获。   美洲豹的视力比起鹰隼类差远了,现在如果是一只金雕,轻轻松松就能看到三公里外的情形。是啊,如果是一只大鸟就好了,面对熊熊烈火,在地上的动物无法振翅高飞,只能四散奔逃。   联想到家里几只美洲豹的名字,此刻就连安澜都忍不住希望土著居民崇拜的神祇真的存在,希望森林之神可以庇佑祂的子民,保护母亲和其他命悬一线的野兽。   正当她思索着的时候,一个湿漉漉、冷冰冰的东西碰了碰她的脸颊,虽然很快就移走了,却留下一股十分提神醒脑的滋味。   安澜从思绪中脱出,发现诺亚正站在她边上,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因为表情丰富,不仅鼻子皱得很紧,就连晶须都跟着一翘一翘,那上下晃动的样子顿时让她有点手痒。   两只大猫对上视线之后,黑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点,抖抖耳朵,捏捏爪子,晃晃尾巴,喉咙里提示性地发出了几声威吓低吼。   威吓?   安澜狐疑地瞪着他,旋即恍然大悟。   对啊,怎么把刚才还“立下大功”的奥莉给忘了!   戴着项链的年轻雌豹这会儿正站在离领主一家不到五米的地方,前半身整个压低,牙刀森然外露,耳朵都快背得看不见了。   面对在场六只美洲豹组成的族群,其中四只还是成年大体型,奥莉承受着很大压力,它不可能做出率先挑衅自找灭亡的举动,也不愿意直接转身逃跑,唯恐激起“敌人”的追击欲。   软软和黑背咆哮着回应,虽然不确定自己扮演的角色,两只亚成年小豹子也跟着嚎了两嗓子,旋即被河对岸腾起的火光和烟气转移了注意力。   双方都很紧张,但都摆出特别标准的进攻前摇姿势,盖因它们对彼此的气味并非一无所知——事实上,这些气味此刻都能在安澜身上被找到。   这就是做动物“海王”的难处。   不管在外面干了什么“坏事”,只要凑近闻一闻就都会被揭露出来,根本不存在人类世界三部手机应付三个情侣这种上新闻的机会。   安澜第一次碰到奥莉时对方就嗅到了家里大小猫咪的气味,而她后来每次“喝完下午茶”回家,家里的大小猫咪也能嗅到“野猫”的气味,久而久之多少有点习惯。   如果没有这个前提,现在可能已经打起来了。   为了不让闺蜜惨遭群殴,安澜立刻采取行动,先是走到队伍最前方去把身体当做阻隔物,然后用友善的呼噜声安抚颈毛都炸了的软软和奥莉,希望两只年轻的雌豹能控制住自己。   软软立刻停止了咆哮。   说实话,看到这种条件反射,安澜真的很感动。   谁说野兽没有感情?   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分享食物是一种感情表达,提供保护是一种感情表达,友善的接触、仁慈的放过、自愿的臣服……都是感情表达。   曾经险些致命的伤势早已愈合,随着时间的推移、经验的增多、体魄的成长,软软变成了一只强大的具有领主潜力的美洲豹,但它这些年来始终把自己放在安澜的下位,从未发起过挑战。   它的所作所为可以用“环境及经历改变动物习性”来解释,可以用“不愿意离开共生状态”来解释,但在利益互惠之外,又何尝没有爱意呢?   安澜怀着无限温柔舔了舔妹妹的脸颊——并得到了对方一个很不高兴的呜呜声和一记非常沉重的喵喵拳。诺亚当场发出了很像咳嗽的声音,然后开始假装四处看风景。   眼见其他三只成年美洲豹都放松下来,黑背也就跟着退出了进攻准备状态,只是保持着最基本的警惕。它抽抽鼻子,嗅到了河对面越来越浓烈的烟火味,忍不住把视线转移。   好像没有受到攻击的危险了……   奥莉歪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冲着安澜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它谨慎地后退,退到足够远才转身跃过灌木丛,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诺亚才用尾巴拍了拍安澜的后腿,意思很明白——项链的确很可爱。   安澜就有点想笑了。   她想起自己还是人类的那一世曾经和同学逛过好几次熊猫馆,有一回一只熊猫没扒住木头,骨碌碌地滚到了草坡下面,一头撞在饲养员身上,然后两只前爪捂住脑袋。因为画面实在过于可爱,边上站着的同学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该用什么语言表达,就只好激动地拍打她的手臂。   仔细想想这两个举动完全就是一回事嘛。   安澜觉得眼前这只大黑猫也有点可爱,但要是说出来的话对方估计非但不会脸红,还会蹬鼻子上脸以后都用这句话来给自己贴金,所以只是心里想想,面上没有任何表现。   此刻她低落的心情已经完全消失了。   奥莉的离开是可以预见的,安澜意识到自己也得尽快把全家安顿下来,不过首先得把河对面的这几片领地探查明白,才好选定最合适的地点。   家里最小的美洲豹也一岁多了,没有幼崽需要保护,无形当中减少了很多不便。   安澜朝左边的河岸看看,又朝右边的河岸看看,发现好像都没有太大区别,就打算随便挑一个方向先开始行进再说。   然而计划总没变化快。   就在她发出吼叫声示意家庭成员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突然从林间传出,旋即,灌木丛抖动了一下,刚刚消失的奥莉又回到了河岸上——   身后还跟着一只陌生雌豹。   陌生雌豹看起来岁数不小,但仍然处于壮年期。它体格匀称,牙尖爪利,耳朵被撕成了花瓣状,肩胛骨上带着一道撕裂状的伤疤,尾巴短了一小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曾经沐浴过死战的荣耀。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领主!   在这头领主雌豹现身前,他们根本没嗅到任何代表陌生同类的气味,可能是因为对岸的火烧得太大,空气中到处都是烟味,把对方的气味掩盖住了。这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七头美洲豹在河岸逗留却并未受到任何来自本地保护者的袭击。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领主可能希望自己没来。   安澜站在最前方,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它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瞳孔也在剧烈收缩,用实际行动演绎了什么叫做“瞳孔地震”。   估计这头领主雌豹在发现进入雨林的奥莉后决定给入侵者一个教训,追到河岸边,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就越过一个灌木丛的功夫,眼前就出现了六名同类。如果它能说话的话,大概正在用各种语言说脏话,并且高呼“有埋伏”吧。   这场面……着实有点离谱,就连安澜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难道要不讲武德地扑上去开始进行四打一吗?考虑到奥莉刚刚被追过来,说不定最后会变成惨无喵道的五打一,她的良心是真的会痛。   然而就在思考的片刻功夫里,软软已经第一个冲上去了。   说是年轻雌豹,其实软软和安澜比起来也就年轻几分钟罢了,同样处于壮年期。,它心里还积攒着刚才没打成架的火气,又带着要保护两只亚成年小豹子的心气,面对如此强敌,当下就率先出击。   有趣的是,在它扑上去和领主雌豹扭打成一团之后,奥莉也露出了獠牙。它并不相信软软,也认为软软不相信它,但反杀的机会不容错过,于是干脆绕到领主雌豹的身后,既在攻击范围当中,又能把对手当成阻隔物。   三只雌豹打得飞沙走石、天崩地裂。   安澜完全没想到她们这么凶悍,一时间大受震撼。   她看看目瞪口呆的诺亚,又看看还在状况外的黑背,最后捡起掉在地上的下巴,默默加入了战局。 第283章   领主雌豹感觉到了压力。   在外出闯荡的数年中它凭借身体素质和搏斗技艺战胜过许多竞争者,但要在强敌环伺的亚马逊雨林里生存,光靠英勇无畏是不够的,还需要能正确判断局势,及时从战场上抽身。   三对一,它没有任何机会。   现在要是有必须要保护的幼崽,领主雌豹还会挣扎一下,然而它孤身一个,一猫吃饱全家不愁,何必殊死搏斗把自己折在这里——哪怕只是受到重创,留下后遗症在雨林环境里也跟下发死亡通知书没什么差别。   不值当。   想明白这一点,领主雌豹的反击动作就迟缓了下来,它不再坚守阵地,而是跟随着软软和奥莉的进攻频率调整后退步幅,非常隐蔽地把两只年轻雌豹从河岸开阔地引导到了植物渐渐茂密起来的林间,寻找着顺势脱身的机会。   这套动作太过流畅、实用,让一直观察着战局的安澜眼前一亮,她本来就没用出全力,现在更是光明正大地开始划水摸鱼,希望通过观察学到更多同类之间的战斗技巧。   从她这里给出去的压力变小了,软软和奥莉又始终分心防备着可能会到来的“背刺”,领主雌豹立刻抓住机会,退到被植物遮挡着的土坡上,带着三只入侵者一起摔了下去。   它对地形的把握已臻化境。   有所防备的安澜还好些,一落地就站稳了,猝不及防滚下去的软软和奥莉则是摔得七荤八素,起身后又因为看到对方在附近犹豫了片刻。领主雌豹有心算无心,往背后的树丛里一钻,转眼就消失在了无边的绿意当中。   其实到了这一步还可以追——   地上还有伤口流下的血迹,这么新鲜的血气就算往河里跳都很难阻隔,只要一上岸迟早还是会被捕捉到,可是领地争斗鲜少有赶尽杀绝的事,人家都跑了,就放它一马吧。   现在可不是当年安澜和北区领主一对一被埋伏的时候了,战力悬殊成这样,领主雌豹得是磕了一百根死藤才会去而复返找刺激。   这场冲突对她来说只是个小插曲。   河对岸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而且因为风向改变,白色烟尘已经开始朝着西岸飘飞,带来一股难闻的气味。环境条件变了,安澜原定的沿河找鳄鱼计划就不再可行,变成了向雨林深处进发。   至于这片领地,她暂时没有想法。   六只美洲豹组成的家族放眼整片雨林都鲜有敌手,完全可以在其他美洲豹的领地外围大鹏展翅一段时间,把图探完,把资源点和危险都摸清楚,再开始重新打天下。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带着大猫们朝西南方走,路上还捉了只巴西貘打牙祭。约莫走出三、四公里,树木越见稀疏,露出了一大片沼泽地。   或者说——曾经的沼泽地。   火灾都快让他们忘记旱季本身的威力了,河流水位线下降都快达到两位数,地面上尤其是开阔地面的水域就更加不济,眼前这片“沼泽地”在天气面前毫无尊严,被烤得跟咸鱼大晒场一样干,要不是泥土有异色,根本看不出原身是什么。   领主雌豹在沼泽地边上做了领地标记。   安澜猜测这片区域在雨季时一定相当壮观,以至于它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轻易跨越,干脆把地形当做天然的边界线。   她本来还想既然找到了一个领地标记干脆沿着继续找下去,至少先把这片领地探探清楚,但一天奔波下来大家身上都有点累,两只亚成年更是明显流露出疲态,于是就决定先休息,明天再继续探索。   软软当即去和黑背趴到了一块,让后者给它舔伤口。诺亚轻车熟路地找了棵大树蹲着,美其名曰要“望风”。两只亚成年就地趴下,光速入睡,一看就是神经绷紧后又彻底放松的效果。   安澜的前爪都搭在树上了,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她绕了一大圈往回走,在一片树丛边上找到了正在嚼草的奥莉。   年轻的雌豹一直跟在大部队后面。   奥莉倒不是没有独立闯荡的自信——毕竟也曾经是领主——但经过先前那场战斗,它意识到了合作带来的便利之处,下意识地就跟了上来。   它的行动模式让安澜觉得很有既视感。   那还是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的时候,狮群追逐猎物,把牛群一路赶到车行道附近,其中几头水牛看到游客观光车,便用屁股对准车身,用牛角对准敌人,以此完成了牢不可破的防御。这个计策凑效后,常常有聪明的水牛效仿。   此时此刻奥莉就是水牛,美洲豹家族就是观光车,潜在的同类就是狮群,只要一确定自己不会受到观光车的袭击,观光车就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这样……也挺好。   安澜在这个世界总共就这么一个朋友,交朋友的契机还是双方领地相邻,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要不是野生动物都有自己的脾气,她都想把对方揣在兜里跟着走,现在算是歪打正着。   第二天清晨,大猫们再度踏上征程。   他们花了一天时间摸透了领主雌豹的领地范围,而后者始终在和入侵者玩躲猫猫,连根尾巴毛都没再露出来过。   和安澜担心的一样,这片领地问题很大,至少对一个活跃的家族来说问题很大。   现如今看到的坚实地面都是因为旱季才露在外面,包括干涸的沼泽地、干涸的溪流、干涸的河床,假如雨季降临,这些凹陷下去的区域很快就会积起水来,和东侧的大河一起发力,把这片领地分割成三面环水的半岛。   假如要在这里安家,安澜只能把软软、黑背和奥莉赶到别的地方去居住了,以后探个亲都得游泳过去、游泳回来,光是想想就头疼。   而且这片领地并不靠近凯门鳄筑巢区。   安澜掌握的筑巢区只有两个,一个在当年母亲所拥有的领地里,另一个则在她往北方整整推了四公里、还把自己推得一身伤才打下来的领地里,现在到了大河对岸,一切都得重头来过。   反正都是开盲盒,干脆继续往西南走。   穿过面积广大的沼泽地,就进入了另一片雨林,和北边不同,这片雨林的树木都很高大,即使在旱季也把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比起安澜出生的地方来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片崭新的土地上,她看到了崭新的风景。   一路向南的第五天,美洲豹们碰到了河流。   和北部地区没有遮挡的河面不同,这条壮阔的大河中央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沙洲,有的沙洲通体由石头和泥土构成,有的沙洲则一片幽绿。   奔涌而来的河水冲击石滩,形成不规则的白色浪花,一只水豚坐在沙洲边缘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棕色的皮毛上挂满了溅起来的水花。   在旱季水位线下降如此厉害的时候,美洲豹都无法轻易越过大河游向南岸,也不知道进入雨季后这里会是怎样的光景。   有一动必有一静。   离开河岸十数公里有一片浅水湖,明明水不深,却坚强地挺过了干旱,留下了薄薄的一层。   让安澜和诺亚惊讶的不是湖水尚未干涸这个事实,而是那些生长在湖里的巨型睡莲,每一朵的直径都有两到三米那么长,哪怕小豹子们调皮往上跳都毫发无损,宛如漂浮在水中的橡皮泳池。   猫咪再大也是猫。   这天安澜就没能把任何一个家庭成员从湖边拖走,诺亚“身先士卒”,带头搞事,从这一朵睡莲跳到那一朵巨型睡莲,时不时还要去撩拨一下同伴。   去劝架的安澜率先被推进水里啃了一嘴泥巴,她顶着水草站起来,恶向胆边生,咬住诺亚的尾巴就把他往水里拖,大黑猫在挣扎时又拽住了黑背,最后一家人整整齐齐全都栽进了水里,目击证人是一只蹲在树上的角雕。   踏上旅途才短短一星期,安澜就意识到自己对亚马逊雨林的探索其实极为有限,在外面游荡了三年的诺亚看到的新鲜事物都比她多。   假如没有这场火灾,她可能会终老在领地里,一直到老死或者战死都只点亮了一小块地图,从未借着这具处于金字塔顶尖的身躯探索过什么。   现在想来,似乎有点可惜。   其实……抱团行走的话,领地好像不那么重要。反正在哪里都能猎杀,不如到处走走看看,或许能看到许多从前未曾见过的风光?   (再)当一回旅行家?   晚上安澜和诺亚坐在湖边看星星,软软在边上睡得四仰八叉,两只拥有人类灵魂的大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意动。   此时此刻他们还没意识到拖家带口到处“观光”的行为给生活在河对岸的其他美洲豹造成了什么影响,也还没意识到从灾难发生地逃往河对岸的美洲豹不仅仅只有七只,到处都在洗牌。   一直等到五周后,美洲豹一家勉强收住玩心,调头准备回老家去看看灾后情况。安澜带着大猫们第二次踏上登陆时踩过的土地,甫一看到领地标记就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原本这片领地只有领主雌豹自己的气味标记,然而这一次,沼泽地边出现了陌生雄豹的气味标记,这意味着在短短五周内领主雌豹就给自己找了一个伴侣,甚至更可能是一个同盟。   这……属实是一条未曾设想过的发展道路。 第284章   “这真让人想不到。”   ——几十公里开外也有人在说。   自从火灾发生后,摄影组只能通过定位器寻找美洲豹的踪迹。等到大火熄灭,游人增多,互联网上关于美洲豹目击的消息才多起来,也方便摄制组结合行踪轨迹判断伊西穆卡娜一家的状况。   四个红点和绿点还待在一块。   桑德拉认为奥莉很可能已经成为大家族的一员,刚萨雷斯和野化团队则持相反意见,认为双方开发出了一种崭新的合作共生关系,因为只有代表伊西穆卡娜的红点和绿点有接近。   “合作共生关系”被提出来时还让部分美洲豹专家摸不着头脑,结果又过三个月,他们发现生活在这一区域的美洲豹竟然出现了聚集趋势。   一岁半就该被放出家门的亚成年成功留下,不知道会不会待到两岁甚至两岁半;在繁殖期外不会共同生活的雌性和雄性领主竟然长期住在一起分享食物;就连游荡者都少了许多——统统被有领地的美洲豹拉去抓了壮丁。   伊西穆卡娜家族的游荡就好像给渔船里放进了一条鲶鱼,本来处于亚马逊雨林金字塔尖地位的其他美洲豹感受到巨大威胁,不得不跟着动起来调用一切方法去面对冲击。   这种现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但也给沉寂许久的学界带来了许多崭新的、有趣的研究课题,一时间,大量学者从各地赶往亚马逊州。   当世界的目光集中于此时,雨林环境正在遭到破坏这一现状就难以隐藏。特别是大火中侥幸逃脱的美洲豹不在少数,些顶级掠食者会给同类带去怎样的挑战,又会给剩下的宜居环境带去怎样的压力,亟需专家们做出预测和回答。   但这些问题暂时和林登无关了。   作为摄影组的总负责人,制片人林登暂时告别了亚马逊州,回到工作室去整理并剪辑过去数年间拍摄的影像资料。   最终的成片共有三集,以伊西穆卡娜和伊休妲共同对抗北区领主雌豹的战斗作为开篇,以森林大火导致整个家族离开故地作为终结。   故事最后林登给出了火灾发生时一名游客拍到的模糊画面:一共七只美洲豹渡过大河,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前方是幽静的密林。   这个结尾虽然因主角背井离乡而显得有些忧伤,但从某种角度来生活却也满怀希望,既能作为单独一部纪录片的完美结局,也可以作为将来续篇的完美引出。   林登看了初剪好几遍,觉得满意之后才将片子交给台里的剪辑团队一起完善,他自己来剪估计会因为太心痛一帧都下不去手,这个工作交给更专业的人之后,出来的成品果然也更流畅了。   成片播放后立刻以其质量和故事性引起了热议。   人们纷纷翻出前段时间亚马逊雨林受损的新闻,气恼着“好好生活的家族却要以这种方式被赶走”,感叹着“原来同种动物不同个体也有不同的性格和生活方式”,赞美着“野生动物的美丽、强大和坚韧”,但被讨论最多的问题却是——“美洲豹一家最后去了哪呢?”   是啊,美洲豹一家最后去了哪呢?   一时间林登和摄影组其他成员的社交账号都快被圈烂,不光要在网上受到大猫迷和纪录片爱好者的询问,就连到了线下,看过成片的亲戚朋友也不放过他们,逼得大家只能放出珍藏着的花絮小视频来转移注意力。   这些花絮视频拍得很有意思。   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伊西穆卡娜和西瓦尔巴的日常,有时时给对方找麻烦,有时是和对方玩耍,在一段三分半钟的视频里,西瓦尔巴摇摇晃晃地在伊西穆卡娜跟前“跳舞求偶”,领主雌豹震惊又嫌弃的表情让网友纷纷大呼“磕到了”,并含泪把它们俩P成了各种各样的表情包。   在花絮的“掩护”下,林登继续着追踪工作,其实他才是最想知道美洲豹一家去哪了的人,因为续作的拍摄计划老早就准备好了,只有“电影主角”还不知所踪。   桑德拉通过定位器传回来的消息确定旱季末尾它们的活动范围达到近上万平方公里,这个数字对任何一只美洲豹来说都大到不可思议,因为亚马逊雨林和潘塔纳尔湿地许多领主的领地面积都只有个位数。   如此广度和深度已经超出了人们的追踪能力。   林登可以沿河拍摄,可以在雨林边缘地带搭建营地借助无人机和监控摄像机拍摄,但他不可能进入亚马逊雨林最深处的地方追逐一群高速移动的游荡者。   藏在雨林里的野兽就好像藏在深海里的鱼。   知道它们在那,却无法企及。   桑德拉仍然在给他传递消息:两只亚成年离开了长辈独自生活……奥莉仍然跟在大家族背后……奥莉不知为何突然停在原地没有跟着大家族一起往东走……奥莉又追了上来……黑背可能受伤了,因为它先停下然后整个家族都停下了……黑背多半是愈合了……   研究学者通过定位器分析出来的信息勉强安抚了林登失落的心情,但他仍然挂念着相处了数年的美洲豹们,时常会在梦里同它们相遇。   直到一切忽然迎来转机——   定位器显示整个伊西穆卡娜家族和奥莉忽然都停下了脚步,似乎是进入了定居状态,而且它们定居的地方就在河流旁边,乘船过去的话或许可以远远看上几眼。   林登大喜过望,立刻将这个消息分享给曾经的摄影组成员,此时他暂时放下了续篇的事,在能拍摄续篇之前,首先要用双眼确认美洲豹的安危。   第一个飞到的是刚萨雷斯。   研究员还抱着他的笔记本,戴着那副熟悉的眼镜,说是神采奕奕都没法形容,整个人简直高兴得在发光,半点都没有发了许多篇重要论文后该有的憔悴样子。   第二个飞到的是彼得。   这位曾经被伊西穆卡娜和西瓦尔巴吓到过的实习生现在已经正式入了行,甚至在筹集资金一部属于自己的纪录片,他来时西装革履,似乎是刚从拉赞助的场合出来,等到上船时就换上了便装,整个人都显得放松不少。   第三个到达的是何塞。   他最近在学习老朋友,准备写一本关于土著文化、动物图腾和美洲豹的书,另外还想写一本自己当向导这些年的自传。   最后到达的是结伴而来的豪尔赫和桑德拉,他们两个正在潘塔纳尔湿地为美洲豹的生存权奔波,希望农场主不要再用套索和毒药杀死这些美丽的动物。   时隔整整一年,摄影组主要成员终于又一次看到了他们深爱着的故事主角。   当船只抵达目的地时,美洲豹一家似乎正好在河边玩耍,伊西穆卡娜,西瓦尔巴,伊休妲,阿坎昆,林登一一看过这四只被他深深挂念着的美丽野兽,目光落定在它们背后那三只跌跌撞撞的幼崽身上。   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有了幼崽所以不得不重新进入定居生活吗?   这些小猫看着才一丁点大,走着走着还会突然摔跤,然后因为在石滩上摔痛了呜哇大叫,估计得养好长时间才能走上继续游荡的道路吧。   林登忍不住笑了笑,又看向远处。   在离伊西穆卡娜一家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趴卧着全须全尾的雌豹奥莉,奥莉边上也有两只幼崽,这两只看起来个头也不怎么大,估计是它当初脱离大部队独自活动就是去给自己挑选雄豹去了。   两只带崽雌豹同处一室,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船又往前开了一点。   河边的美洲豹发现异动,从放松状态转换到警戒状态。伊休妲、阿坎昆和奥莉都在咆哮,伊西穆卡娜原本也在咆哮,但在看清楚来人之后那声音就变得柔和起来,竖起的颈毛也落了下来。在她身边睡觉的西瓦尔巴猛地翻身坐直身体,金色眼睛瞪得滚圆。   五只幼崽被长辈的咆哮声吓到,三只撒腿往北跑,两只撒腿往南跑,竟然很是训练有素地抱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看到这种景象,奥莉和伊休妲立刻走过去安抚幼崽,只是这两头雌豹好像关系不怎么样,随着距离越来越小,怒气值就涨得越来越高。前者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团气,后者则龇着锋利的牙刀。等它们走到对方跟前,安抚什么的早就忘在了一边,光顾着拿眼睛去瞪对方了。   半分钟不到,两位母亲就打了起来。   底下一群幼崽面对这种情况竟然也显得很有经验的样子,小小年纪就懂得往其他长辈身边逃。   三只成年美洲豹刚才还舒舒服服地趴着躺着,没想到一转眼身上就挂满了小猫。阿坎昆开始原地打滚,伊西穆卡娜则是抖了抖皮毛,挂在它们两个身上的幼崽摔下来之后非常自然地跑去挂在了西瓦尔巴身上。   黑豹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贡献出耳朵、胡须和尾巴,接下来三个小时一动不能动,变身成幼崽专属的猫爬架和磨牙棒。   这天晚上林登没有梦见缺少食物忍饥挨饿的美洲豹,没有梦见掉进陷阱的美洲豹,也没有梦见被大火吞噬的美洲豹。   他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知道自己第二天起来就能看见它们安全地生活在雨林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和鳄鱼角力,同野猪赛跑。 第285章   林登在这次重逢过后不久就开始组建团队。   为了能够追上快速移动的美洲豹,摄制组招聘了两名拥有服役经历和雨林求生经验的生存专家来辅助拍摄。普通赶路用快艇,紧急赶路用直升机,又是绳降,又是徒步,光拍摄花絮拿出来都能再剪一部记录片。   《美洲豹的旅游日记》在四年后问世,虽然名义上是《领主“们”》的续篇,但却不已剧集而是以记录电影的方式和观众见面”。   影片以美洲豹的迁徙作为主线,以大猫的日常生活和雨林深处的奇异风光作为主要卖点,甫一上映就好评如潮,被称为“诚意满满之作”。   主角一家因此名声大噪。   某年几个生存专家做评委在雨林里组织拍摄求生竞赛节目,正好碰上美洲豹家族迁徙,节目组开始还特别紧张,以为这事肯定得以流血收场,结果发现一串三只美洲豹就停在二、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探头观察,另外两只则待在了远处。   因为难得碰到黑豹,有大胆的摄影师就把镜头转过去,逮着黑豹、金豹和另一头仿佛戴了项链的美洲豹拼命拍,直到它们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转身离为止。   美洲豹出现的几分钟成了整个节目回放率最高的几分钟,一直到很多年后还让许多摄影师津津乐道。本来就出名的美洲豹一家也因此得到了新一波讨论度,它们的故事被翻出来,买断版权,改编成了广受喜爱的动画电影。   安澜和诺亚还看过电影海报。   那会儿林登在河边石滩上和美洲豹一家见面,诺亚凑过去看了看海报,发现自己被拍得特别帅气,忍不住到处开屏抖羽毛,半夜三更还在和安澜炫耀,烦得黑背呜呜叫,吵得软软翻白眼,气得奥莉直甩尾巴。   这是五只大猫最好的时光。   安澜八岁那年在一次迁徙中碰到了母亲,当时被称为阿库斯塔的雌豹已经颇显老态,但那属于掠食者的精气神还在。为了照看母亲,也为了让诺亚有个地方养伤,安澜便做主在附近安了家,重新开始经营地盘。   十岁那年,情况急转直下。   家里年纪最大的黑背没能熬过岁月的侵蚀,在一场狩猎中受了致命伤。没过多久,奥莉出现走路吃力、食欲不振的症状,气味也改变了,虽然有人类介入,但癌症很快就夺走了它的生命。又过半年,母亲被毒蛇咬伤,不幸去世。   忽然之间家里空了一半。   安澜有点难以适应这个落差,又想到他们三只大猫到底年纪也大了,不适合再在其他掠食者的领地里游荡了,干脆带着诺亚和软软回了“家”。   曾经被大火肆虐过的地方变成了种植园,美洲豹无法在那里生存,只能在河对岸找片领地安顿下来,日日去找凯门鳄和水豚的麻烦。   三只美洲豹单打独斗的战斗力都比不上年轻力壮的同类,但因为他们一直抱团行动,领地里也少有入侵者和游荡者。   安澜十七岁那年,诺亚不再外出狩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伴的世界多了,在黑豹的健康状态直线下滑后,她自己身体上的病痛也跟着爆发出来,就像有一股憋着的劲散了。   软软似乎嗅到了死亡的阴影,明明是十七岁的大猫咪,却露出了小时候的神态,每天都要贴着姐姐才能入睡,一睡醒就开始到处找。   安澜其实知道等他们两个离开后软软估计也活不长,也知道在野外能活到十七岁的美洲豹(即使是雌豹)实属凤毛麟角,但提起来的心怎么都放不下,在诺亚离开后硬是又拖了半个月,直到最后闭上眼睛时还枕着妹妹的肩胛。   黑暗过后是她见过许多次的光怪陆离的隧道,这一次她心里存着许多担忧,好像整个灵魂也跟着重了一些似的,并没有在隧道里穿梭很远。   约莫就是闭上眼睛又睁开的功夫,隧道就把她往外一抛,进入到白茫茫的空间当中,安澜立刻感受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失重感,以及多少还有点熟悉的掉了一半戛然而止的感觉。   她怀着确认的心思朝脚下一看。   果不其然——   高度固定、视角固定、画面大小固定,整个视线范围里只有一个浅浅的挖了跟没挖一样的土坑,坑底躺着四枚白白胖胖的鸟蛋,看着比鹅蛋更大,鸟蛋顶上还蹲着一只非常美丽的大鸟。   大鸟头上顶着簇状而不是扇形的羽冠,眼睛周围从蓝色晕成黄色,脖子上的羽毛呈现铜钱状,就连质地也和金属一般,看起来不像是羽毛,倒像是鳞片,绿色从深色转向浅色,又复加深,同翅膀上泛着釉光的蓝色完美衔接。   安澜绝无可能错认这种大鸟。   事实上,刚刚一直困扰着她的离愁都在见到这只大鸟时被冲淡了些许。   此时此刻她正在注视着神话传说中“凤凰”的原型,而另一些诗人则管这种动物叫“龙鸟”,又似龙,又似凤,其形艳极,旷古绝今,百鸟之王——绿孔雀。   绿孔雀主要分布在柬埔寨、印度尼西亚、老挝、缅甸、泰国和越南这些东南亚国家,除了这些国家就是安澜的老家,然而生活在华国境内的绿孔雀数量非常稀少,种群发展状况也岌岌可危。   安澜很小就从书上读过这种动物的资料,也始终为它们狭窄的生存空间而倍感可惜。不过此时她还不能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段,也对这个种群的情况一无所知。   大猫幼崽好歹能爬几步,羚羊、水牛、大象的幼崽出生就能行走,刚出生的小鸟不仅仅是看不见东西,就连行动能力都很弱,能不能活完全依赖于长辈的保护。她必须趁现在观察到足够多的信息,好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这个漂浮着的人跟着蛋走的时期就像游戏里用于探查环境且绝对不会受到攻击的时期,所以曾经被诺亚戏称为“新手保护期”;又因为虽然不会受到攻击、感觉疼痛,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顺利孵出来,所以又被他称为“站桩等死期”。   安澜从前不知道什么叫站桩等死,但今天过后她知道了。   眼前这只雌鸟一共生了四枚蛋。   就安澜对绿孔雀繁育的了解来说,一次下四枚蛋算得上是无功无过,但这四枚蛋里大多数时候只能活一只,严重的时候一只都活不了,因为雌性绿孔雀在世界上最不会抱窝的雌鸟排名里数一数二、名列前茅。   光她想了这么点事的功夫,这只雌孔雀已经在蛋上蹿了好几下了,那架势就好像尾巴后面有动力源在点火,点一下灭一下,点一下灭一下,比搞不懂离合器的驾考生开车还要晃。   明明四周静得出奇,安澜余光看到的地方还有它的同类在安逸地啄食,但这只雌孔雀把脑袋抬得很高,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仿佛它不是身在树林,而是身在某个枪林弹雨的战场。   不远处另一只雌孔雀也在孵蛋。   离谱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这两只雌孔雀起先是自顾自地在转动脑袋,但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以同样的节奏转动脑袋,而且当一只雌孔雀开始往前蹿、好像要站起来放弃孵蛋时,另一只雌孔雀也会跟着摇摆身体,口中还会发出悠长动听的鸣叫声。   听起来很动听。   但从安澜的角度来看,这个鸣叫声的含义别不是“要死一起死你休想独自逃命”,或者“姐姐都不孵了凭什么要交妹妹孵”。再过几年她或许能找到答案。如果她真能顺利出生的话。   这或许就是一惊一乍式孵蛋吧。   安澜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就好像要在她本来就很坎坷的出生路上再添几块石子似的,两、三分钟后,一只拖着长尾的雄孔雀从河边缓缓踱步而来,一边走一边梳理着背上的羽毛,尾羽跟着身体的动作而轻微地上下抖动。   毫无征兆地,它忽然抖开了尾巴。   这一下真如一幅画卷在眼前展开,任何一个有审美能力的人都会为之心醉神迷,无法将视线从这孔雀开屏的景象上移开。   然而对不远处的两只雌孔雀来说,这一下全然没有什么美感可言,倒是可以去竞争一下恐怖片里的最佳时机奖,差点把它们俩吓得原地弹跳,好不容易才凭着一腔对配偶和鸟蛋的爱坚持下来。它们重新在鸟蛋上安顿好自己,只是炸起来的羽毛没有完全放下,还蓬乱地竖着。   旋即……从河里传来了一记响动——   “咕咚!”   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了下来,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东西,但把握住了特别好的时机。   还没等安澜反应过来,刚才还仙气十足的绿孔雀妈妈这回再也没法坚持了,站起来提着裙摆就开始往山道上狂飙,路上惊飞了好几只同类。不远处也在抱窝的另一只雌孔雀本来就被吓得不轻,一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姐妹要跑了,立刻站起来跟着它一块跑,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   没关系,跑得还不够快,还能飞啊。   绿色和蓝色的巨大羽翼于是扇动起来,带着羽翼的主人腾空而起,跳上了一块巨石。   两窝鸟蛋就这么被母亲抛下,可怜巴巴地躺在了土坑里。   安澜:“……”   她整个灵魂都失去了颜色。   妈!你快回来啊妈!   蛋都已经开始孵了,温度降下来会死的!我还想活!我还想活的啊! 第286章   安澜·穿越人生大危机!   在孔雀世界之前她曾经三次穿越成鸟类,除了企鹅世界一落地就是雏鸟,金雕世界和金刚鹦鹉世界都经历了一个孵化的过程。   金刚鹦鹉蛋是人工孵化,孵蛋的是养鸟老手,设备又先进;金雕世界是亲鸟孵化,要说稳的话肯定没有人工孵那么稳,但安澜细细回想,自己当时担心的只有破壳太晚会被兄长啄死,从没怀疑过亲鸟的孵蛋能力。   然而这个世界……   她怀疑了。她真的怀疑了。   从前安澜只知道绿孔雀的孵化率很低,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使正在抱窝的雌鸟焦虑不安、弃巢逃走,但她不知道这个“一点”竟然是这么小的“一丁点”。   得亏绿孔雀妈妈没有完全把鸟蛋忘在脑后,跑出一段距离就停下脚步,收拢翅膀,伸长脖子朝河岸张望,伸出了试探的脚爪,否则她都可以直接收拾东西准备无痛前往下以个世界了。   这天晚些时候,两只雌孔雀先后回到土坑,有点冷下去的鸟蛋被重新拢在温暖的腹部,安澜这才把提起来的心放了下去。   不过这次事件也不是毫无影响可言——   既然已经知道绿孔雀孵蛋不太靠谱,为了避免崩心态,她在随后两天里把自己因为看到神鸟而拉满的期待值直接削到最低,距离无欲无求状态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俗话说得好: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自从进入站桩等死模式,安澜是觉得天也蓝了,草也绿了,水也清了,脑袋也不疼了,甚至还能用娱乐身心的目光来统计“生活中那些能使鸟受惊的大事小事”。   穿越第三天,她在脑袋里写了一笔。   这次是因为栖息地附近有其他野生动物经过,植物叶片相互碰撞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这个,再加上枯叶被踩碎时发出的破碎的声音,让整群绿孔雀都抬高脑袋、一动不动。两只正在孵蛋的孔雀妈妈更是惊惶失措,尾巴都抬了起来。   最后当然是无事发生。   经过的小动物估计还没有大鸟能打,一看孔雀群进入警戒状态也跟着安静下来,一直等到好几分钟后才开始撒腿奔逃,压根就不敢露面。   穿越第五天,安澜在脑袋里又写了一笔。   这天早上山里下了一阵大雨,上游冲下来两截断折的木头,冲到下游正好卡在了石滩上,唯有被冲得特别厉害时才会动两下。   因为木头挪动的时机是不固定的,木头和石滩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也是随机的,就导致一整个上午安澜都能看见绿孔雀群跟着鼓点“跳舞”,齐齐缩脖子然后抬头张望的姿态简直是复制粘贴。   穿越第八天,她又在脑袋里写了一笔。   这次倒是不能怪绿孔雀胆小,毕竟生活在山里的野生动物对人类世界的交通工具一无所知,也不可能对直升机飞行的声音感到熟悉。   虽然这架直升机拉得很高,但音浪还是轰到了地面上,这股音浪在山谷里来回撞击,又被卷入山风中推进,变的异常沉闷。   绿孔雀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刚才还靠在一起的大群应声散开,就连正在抱窝的两只雌孔雀也跟着站起来跑了两步,本来又顺又亮仿佛龙鳞的颈毛炸得根根竖起,颇有点像森林景区里几块钱一个的松果玩具。   异响来得快去得也快。   绿孔雀妈妈可能年纪更大些,到底不愿意把孵了那么久的鸟蛋直接抛弃,没过多久又坐了回来。另一只雌孔雀本来站得很远,最后是跟着整个大群一起收拢回来的。   孵蛋是很精细的工作。   温度一旦降到过低的程度,正在蛋里发育的胚胎就会死亡,即使没有立刻孵化失败,也可能因为形成了过小的气室在后期慢慢死去。   就这么一阵又一阵地折腾,巢里的蛋迅速变少,原本是四枚,后来变成三枚,又变成两枚。边上雌孔雀本来生了五枚蛋,最后也只剩下了两枚。   绿孔雀妈妈在巢里翻翻捡捡,只要判断出某颗鸟蛋无法孵化,就会把它滚出来啄碎,再一点一点吃掉,补充能量。   安澜默默看着,躺得越发平了。   此时此刻她非常想知道诺亚降生到了什么地方,有没有经过类似的“心理折磨”,她当然没想到——万年脸黑的诺亚这次终于抽到了一张好签,早早当起了咸鱼。   一百五十公里开外,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   陈英翻过一页草稿纸,飞快记录着研究人员报过来的数据,一边记录一边做推演。她是三年前国家调来对接绿孔雀繁育放归工程的专家,在这之前已有近二十年追踪研究云省地区野生绿孔雀种群状态的经验。   云省过去的几期自然保护计划卓有成效,大项目被叫停,保护区监控设置被完善,宣传工作和普法工作也在迅速跟上,绿孔雀野外种群数量不断在增加,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然而专家组看到了这些信息背后的东西。   现在被统计到的绿孔雀分散在十几个栖息地里,或许曾经还有雄孔雀跋山涉水去寻找领地和配偶,但随着车行道的铺设、建筑的增加,这些栖息地当中隔着人造的“天堑”,雄孔雀就是再努力都没法飞跃。不同种群之间缺乏有效接触,保护计划施展后增加的个体都会被困在出生地里。   这样下去就完蛋了。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近亲繁殖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   专家们为这件事愁白了头发,并且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起效快的方法,绿孔雀毕竟听不懂人话,不可能建个喇叭架在那里搞宣传;绿孔雀有领地之分,有繁殖季,选配偶挑剔,还特别胆小,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去A地绑架一只雄性丢到B地,再从B地绑架一只雄性丢到A地。   但是问题总要解决。   肩上承担着一个种族的重量,专家们必须走一步看三步。   “还是得建生态走廊。”有人就认真提出,“虽然现在看可能工程量很大,需要的资金很多,后期还要不断保护维护,但真建起来了一定会有效果的。看看甘省的生态廊道,再看看东北的生态走廊,结果不是都很好吗?东北那边这两年拍到东北虎和金钱豹的次数都变多了。”   这话不假。   生态走廊对所有迁徙困难的物种来说都是最优解,只是等待的时间长,一但见效就会一直有效。   只是还有一个小问题:绿孔雀抱团抱得太紧,平时也不怎么挪窝,等生态走廊建好了拿什么把它们引过去呢?食物吗?现在到处都在补饲,它们并不缺少食物。   于是又有专家提出:“不如把建生态走廊和培养野外种群一起进行,将来可以直接把这些种群放归到生态走廊附近。这样相当于一个跳板,一座桥梁,两边的种群在和这个新种群接触的同时就有机会和更远的种群接触。”   完美。   这两位专家的意见高票通过。   消息下来后,陈英意识到原本就重要的繁育任务变得更重要了,笔都写没墨了好几根。   在繁育小组的不懈努力下,上个月在十五枚鸟蛋中一共孵出了五只绿孔雀雏鸟,这个孵化率较之以往几批有大幅提升,而且证明了几个关键变量预定数据的正确性。   大家都知道这五只雏鸟将来或许即使第一批被派出去搞“外交”的人才,所以照看得非常精心,然而一精心照看就发现不对了——   怎么有只雏鸟不动弹啊?   刚孵出来时其他雏鸟都都在鸣叫,就这只雏鸟一声不吭,吓得研究员差点抓起急救设备。出生两天,它勉强活动了一下,四处扭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大家都认为是在找妈妈),但很快就发现自己什么都找不到,于是又躺下不动了,隔着玻璃都能嗅到一股听天由命的味道。   出生三天,研究员们准备给雏鸟做一次全面检查。   出于检查需要,陈英把小孔雀轻轻地抓在手里,飞速进行观察。其他雏鸟都叫得好像世界末日,爪子脖子小肉翅都在使劲挣扎,就这只小孔雀翻过来一动不动,脖子还往外歪,让老人家一下就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里养死过的小鸡崽,不放心地看了好几眼才把它放走。   这只小孔雀也有积极的时候,就两样——吃饭和睡觉。   不管研究员什么时候进去投食,它都能第一时间挤小食盆边上,偶尔还会把兄弟姐妹挤得摔倒在地;不管换成什么样的繁育箱,保温灯挂在哪里,它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抢占最好的地形睡觉,其他小孔雀只能挨着它挤着睡,挤猛了就会挨叨。   再资深的研究员看了都要挠头。   好不容易碍到八天大,繁育小组光速把雏鸟转移进了育雏笼。   隔了一道笼壁谁也欺负不了谁,其他小孔雀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全然不知道悲惨的命运正在前方等待着它们。   曾经繁育小组试过亲鸟一产蛋就把蛋挪走,这样一来每对亲鸟一年下的蛋数量可以突破20枚,然而那段时间蛋的质量大幅下降,不仅没有达到提高孵化率的效果,反而导致死蛋变多,于是作罢。   没有鸟蛋,哪里来雏鸟。   加上亲鸟自己孵出来的独苗苗,今年这批总共六只,数量少到都不用分群,将来会一起长大,一起接受训练,说不定还会一起放归。   该被叨的……还得被叨。 第287章   安澜在空中飘了整整四个星期。   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主要干了三件事:把每只出现在视野范围里的绿孔雀认熟(至今为止只出现了四只),完成自己的绝世著作《生活中那些能使鸟受惊的大事小事》,以及尝试发掘一种盯久了就能生效的意念超能力。   当然了——   不管盯多少时间都没有用。   哪怕安澜已经把剩下两枚鸟蛋上每个细小的斑点都记在心里,该死掉的蛋还是会死掉,该孵不出来的还是孵不出来。   三周大时绿孔雀妈妈咔嚓掉了倒数第二枚蛋,至此,起初好好的四枚鸟蛋只剩下硕果仅存的一枚,这淘汰率高得惊人,以至于安澜在身体开始下沉时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太好了我活了”,而是“震惊我竟然能活”。   根据以往的经验,沉入蛋壳后就要开始用力。   安澜在破壳这方面已然是个老手,虽然环境很暗看不清东西,她仍然非常精准地找到了薄弱点,几下开凿出足够多的裂纹,然后将挡在前方的一小块蛋壳顶了出去。   天光倾泻。   起初只能看见朦胧的光影,待到完全破壳而出后,各种细腻的颜色便扑面而来,仅仅一根雀翎便变幻出了数十种深浅不一的色泽。   安澜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   是了,金雕和鹦鹉都是晚成雏,两个世界下来她习惯了做晚成雏,竟然忘记了孔雀作为早成雏破壳时已经羽毛丰满、视力完整,等到羽毛干透后就可以跟随亲鸟行走、觅食。   她试着活动身体,发现翅膀和脚杆都很有力气,干脆脚下用力。   正在这时,一只从底下看颇为巨大的脑袋移到了跟前。绿孔雀妈妈歪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用鸟喙轻轻托了一下。这一托像是及时雨,安澜撑拐杖般撑住母亲的脑袋,踉跄两步,成功地站稳了脚跟。   这可真……方便。   刚出生就能走能跑能扑腾,不仅可以早点去探索世界,就算遇到什么危险也有应对的空间。虽然空间不大,甚至可以说只有一丁点,但这一丁点有时便是生和死的差别。   安澜抖抖翅膀,四下张望。   靠近河流的地方跟着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约莫是其他雏鸟在和这个世界打招呼。飘在空中时容易看清的两个土坑在地面上还是隔了一段距离,雏鸟视角只能看见草叶,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绿孔雀妈妈可能是注意到了雏鸟的好奇心,也可能是本来就到了该集中转移方位的时间,于是振动翅膀发出柔和的低鸣。   安澜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代表靠拢的呼唤。   她放任天性接管身体躲藏到母亲的尾羽底下,和脚爪巧妙地保持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发出回应的啾啾声。绿孔雀妈妈低头确认,旋即踱步穿过草丛,走得很慢也很稳。   孔雀大群集中在石滩附近。   目前出现在安澜面前的一共有八位成员。   成年雄孔雀是这个家族的大家长,也是家族中所有雏鸟和亚成年的父亲。   它看起来应该在五岁上下,正是最漂亮的时候,羽毛丰满光洁,脖颈上的铜钱羽每片都泛着金属色炫光,更难得的是覆羽完整,尾屏仿佛一把折起的团扇,宽度可观,密度惊人,几乎没有任何破损,可以说是绿孔雀中的美男子。   离雄孔雀不远处站着两只刚孵完蛋的雌孔雀,除了没有覆羽,它们的造型同雄孔雀没有什么差别,羽毛同样绚丽,姿态还多了几分沉稳、优雅,伸长脖子时宛如好奇又矜持的贵妇。   仅在两只雌孔雀中间作区分,母亲行动时更自在,另一只雌孔雀的动作稍显拘束,如果正好碰撞到一起,后者有大概率会让路。   安澜猜测孔雀家族的构成可能和狮群有异曲同工之妙,既存在领主雄狮(即俗称的狮王),又存在母狮首领,但暂时不清楚孔雀群中雌孔雀之间的等级关系仅仅导向优先交配权,还是囊括了管理家族动向等多样权利;也不清楚它们是会长期待在一起,还是会在某几个时期分散活动。   这些问题还有待进一步观察确认。   除了三只成年绿孔雀之外,在场还有两只一岁左右的亚成年绿孔雀和今年刚孵出来的三只雏鸟。亚成年虽然都是雄性,看起来却和妈妈长得一样,将来引以为豪的大尾巴现在连影子都没有,绝望时只能看着爸爸解馋。   安澜数完家庭成员就陷入了沉思——   总的来说这个孔雀群规模不大,而且结构相当诡异。正常情况下九枚鸟蛋怎么着也该出来五六只雏鸟,甚至更多,但实际上存活下来的竟然只有三只;而且亚成年数量那么可怜,是去年孵出来的雏鸟也很少,还是在一年生长期里都被天敌捕获、被疾病带走了呢?   绿孔雀弃巢率高没错,鸟蛋孵化率低也不假,可是野生状态下三分之一孵化率,似乎过于凄风苦雨了。   联系两只雌孔雀孵蛋时杯弓蛇影、风声鹤唳的样子,安澜只能猜测它们去年孵蛋时受到过严重干扰,说不定还是造成伤亡的直接袭击,所以直到今年还没法克服阴影,听到任何动静第一反应就是逃跑。   无论如何,她都得提高警惕。   一年存活率低是对环境危险等级最好的映照,雏鸟无法实现自我保护,一旦远离亲鸟这个避风港,就可能会被巨浪掀翻击沉,好奇心和探索欲就先克制克制吧。   想明白后,安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母亲形影不离,又因为她是罕见的“独生女”,绿孔雀妈妈也盯得紧,一时竟然让附近的掠食者们都无缝可钻,黄鼠狼来了两次,气得转身就走。   雄孔雀就不一样了。   这位老父亲一天到晚不是在小憩就是在梳理羽毛,生活过得比许多美妆博主还精致,对雏鸟们一视同仁地爱答不理,很少流露出温情的一面。要是拿个放大镜往羽冠上照照,最长的一根毛上估计还刻着“老子独美”的四个大字。   安澜有一次走得离雄孔雀太近,先是被轻叨了一下脑壳,然后又被鸟喙顶着走了好几步,差点翻个跟头。另一只雏鸟更惨,正好赶上雄孔雀开屏的时候,险些被踩着,还好躲得快。   那天最后雄孔雀被循声赶来的雌孔雀兜头猛叨,精心保养的羽毛豁了好几个口子,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地飞到石头上自闭去了。   事实证明:孔雀是种矛盾的生物。   你说胆小吧那是真的胆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它们吓得受惊,此后十天半个月不敢从同一条山道上走;如果动静大了后果更严重,曾经就有养在动物园里的蓝孔雀直接被游客吓死。   但处于战斗状态的孔雀完全就是另一个物种。   雄孔雀看对方不顺眼时就会拖着尾巴开始打架,打着打着热血上头,拉都拉不开。“战场”边上因为距离太远或者隔着笼子一时半会没法参与的其他雄孔雀还会急得上蹿下跳,扯着喉咙呐喊助威,那架势就跟地下拳击场里的观众一模一样。   雌孔雀打得少,但打起来也是天崩地裂。   虽然抱窝时表现得有点像喝了“忘崽牛奶”,但在安澜破壳而出之后,绿孔雀妈妈好像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孩子,护崽意识超速点燃,面对敌人半步不退,攻击力远超家养母鸡,更胜村口大鹅。   那还是一个月大的时候。   某个下午孔雀群正在河边饮水,两只雌孔雀站得很近,三只雏鸟便也跟着凑在一块叽叽喳喳,那天安澜很高兴,因为她终于学会了“开屏”——虽然因为没有覆羽,尾羽只能张成一把灰褐色的小扇子。   就在尾巴竖起来几秒钟之后,她感觉到了天空中的异常,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为了躲避危机,她立刻往母亲尾巴底下一钻,这回直接钻到了两只脚爪当中,也不管会不会被踩到。   果不其然——   下一秒钟,掠食者就从天空扑击了下来。   这是一只成年白腹隼雕,估计是在飞掠河流上空时看到底下有孔雀雏鸟,想要抓一只来打牙祭。它盯上的目标是安澜,所以落地也在距离她较近的地方,只是被及时闪避了。   眼看扑击没有取得成效,白腹隼雕懊恼地鸣叫一声,还想再抓,但这次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边上站着的两只成年孔雀都已经反应了过来。   两位穿着礼服的漂亮贵妇怒不可遏,原本就竖立起来的羽冠好像竖得更直了,紧接着,绿孔雀妈妈撩起裙摆,冲着白腹隼雕就是一脚。   安澜吓得魂飞天外,赶紧屏息凝神,躲避着自家亲妈的脚步。还没等她摸清进攻规律,边上又飞过来一个五颜六色的大东西,后边还拖着一根花里胡哨的大尾巴。   当了一个月美男子的雄孔雀用力吸气,整只鸟都大了一圈,尖尖的喙,锋利的爪,疯狂扑腾的翅膀,再加上飞起来时披风般散开的尾羽,看起来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曾经也是猛禽组的一员,安澜非常了解猛禽落地前和落地后的战斗力差别。果然,白腹隼雕勉强挣扎几下就陷入了一雄二雌三只大孔雀的包围圈。绿孔雀是体型最大的雉科鸟类,成年体那叫一个大,白腹隼雕被这群庞然大物包围,竟然还显得有些可怜。   这天白腹隼雕是歪歪斜斜恍惚着飞走的。   安澜目送它远去,对家庭成员的战斗力肃然起敬。 第288章   绿孔雀雏鸟长得很快。   客观评价,安澜认为它们吃得也很多。   同处幼生期,大猫幼崽从母亲的乳汁中获取养分,晚成雏从亲鸟带回来的食物中获取养分,二者都是家里蹲,不用东奔西跑。   可是早成雏不一样。   小孔雀安澜从出生第一天起就领会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鸟生真谛,跟着导师,绿孔雀妈妈起初还会照顾雏鸟腿短,带着她在近处啄食。等长到一个月大后,这种优待就消失了,整个孔雀家族开始以非繁殖期的作息规律活动。   也就是说——清晨从半山腰下到河边去饮水,然后在低海拔处觅食,中午回到山林里休憩,躲避炎热的日光,傍晚要么去河边,要么去其他觅食场所,太阳落山前再次回到山上准备过夜。   能量消耗上来了,吃下去的东西也就得跟着变多变杂,提供充足的能量,有时亲鸟已经站在石头上梳理羽毛,几只雏鸟还在石头底下翻来翻去,到处找虫子开小灶。   这一套日常让安澜绝望。   某天傍晚她在河边喝水,喝着喝着就想到同样是早成鸟的天鹅小时候还能让父母背着游泳,顿时感觉到一阵酸楚。然而这阵“酸楚”才刚刚泛上来,绿孔雀妈妈就从安澜头顶上经过,让她酝酿起来的感情完全瘪了下去。   算了吧。   看看成年绿孔雀的体型,再看看雏鸟的体型,别说老母亲愿不愿意弄乱好不容易梳整齐的羽毛去背雏鸟,怎么爬上去怎么下来都是大问题,还是早点学会滑翔可以少走几步路。   于是安澜定下了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小目标。   为了早日学会滑翔,再进一步学会飞行,她铆足了劲努力干饭,然而这一使劲就引起了绿孔雀妈妈的注意,也导致了一个意外结果——   食谱……改变了。   这事还得从雏鸟吃饭的习惯说起。   因为雏鸟基本上和雌孔雀形影不离,所以它们吃的东西一部分是自己刨食的,另一部分则是从母亲口中掉出来的碎屑,后者往往比前者质量高些。两只雌孔雀总是一起活动,所以三只雏鸟基本上是在共享母亲的饭碗。   为了得到健康的、强大的体魄,安澜在抢夺食物这方面从没手软过,然而她也有爱好倾向:假如当天孔雀群在食用果实,比如酸酸甜甜的黄泡果,她就会抢得比较激烈;假如当天孔雀群在捉虫子吃,她就会开闸泄洪在抢夺中放水。   同样是生食,鹿肉、野猪肉、鳄鱼肉看着就正常很多;同样是虫子,鹦鹉世界常吃的面包虫看着也要正常很多。   就算有孔雀身体自带的“赏味能力”,安澜仍然很难说服自己去抢夺一条从中间截断后拖着肚肠的虫子,只能每天庆幸孔雀是杂食动物。   然而现在不吃不行了。   毕竟是优质蛋白质,既然想要快点成长,就得越过心理上这道坎,尽可能多地摄入。安澜给自己加油鼓劲,决定先用没那么连汤带水的虫子来垫垫肚子打基础。   这天两只雌孔雀分得有点开。   绿孔雀妈妈带着安澜在草丛里啄食,有时用脚爪刨,有时用喙尖分割,很是精准地把能食用的草籽和藏在草杆底下的昆虫挑选出来。它的捕猎技巧十分精湛,竟然能在空中叼住跳跃起来躲避灾难的蟋蟀,脑袋一甩再一啄,猎物就被分割成碎块,完全丧失了逃跑能力。   因为这是一只虫子,而安澜在过去两个月的表现里基本不怎么吃它漏下来的昆虫碎块,所以绿孔雀妈妈慢条斯理地吃完嘴巴里叼着的部分,然后低下头习惯性地要去打扫战场——   正好看到安澜啄蟋蟀的一幕。   绿孔雀妈妈大惊失色。   这天安澜先是被亲妈用“你是不是没吃饱”的担忧眼神注视了三十秒钟,旋即享受到了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享受不到但现在是真的不想享受到的待遇,接连吃了飞的走的地里钻的七八条虫子。   眼看雏鸟对这些食物照单全收,绿孔雀妈妈若有所思,正巧黄泡果也快过季了,便减少了寻找各类野果的时间,更用心地教起安澜捕虫技巧来。   供应源源不绝。   她从最开始的抗拒到伸出试探的脚爪到最后完全蜕变,可以面不改色地把五颜六色、体型不一、干湿各异的虫子往胃里塞,甚至还有闲心点评一下《狮子王》里彭彭和丁满对昆虫口味的描写有独到之处。   安澜:我变强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变强了。   通过大量摄入食物,“科学”分配饮食结构,三个月大时安澜的体型已经和大部分成年家禽类似,脖子上泛起了不太明显的绿色,头顶的羽冠也初步成型。   只不过这个强度并没有应在她最想要的“飞行技巧”上面,而是应在了高超的逃命技艺和躲避技巧上面。   雏鸟死亡率最高就是在前三个月,而孔雀群最喜欢待的地方是河边。   河边有清凉甘甜的水喝,有足够多的虫子吃,还能玩水、清洗羽毛。唯一的缺点就是视野过于开阔,没有遮蔽物,空中和地面上的掠食者很容易就会发现雏鸟的踪迹,上演各种“老鹰捉小鸡”、“蟒蛇叼鸡”、“豹猫扑鸡”的好戏。   曾经的安澜在躲避天敌时还会差点被母亲踩到,而现在的安澜已经熟练掌握了躲避球战术,不仅能在危险发生的第一时间把自己塞进长辈的羽翼底下,还能随着战斗调整站位,身姿之灵活放在人类世界怎么说也得拿个跳舞机比赛冠军回来。   熬过这段最尴尬的时期,袭击频率一下子跌落。   四月龄的绿孔雀体型已经很大了,过去能给它们造成麻烦的山野掠食者大多数不会选择这个体型段的猎物,因此销声匿迹;而那些还在穷追不舍的也没法像从前那样一出手就形成死亡威胁,因此会更加谨慎。   随着危机减少,雄孔雀离群的次数也与日俱增。   或许是因为没有繁殖期守卫雌孔雀的需要,没有孵蛋期给群体放哨的需要,也没有雏鸟诞生初期协助保卫家族的需要,身为大家长的雄孔雀开始无规律地远离族群。   安澜渐渐意识到在非繁殖季节孔雀群的固定成员其实是雌性、亚成年和雏鸟,雄孔雀多数时间和家庭成员待在一块,有时也会离开,但不管它游荡到什么地方,那高亢的鸣叫声总是会在清晨和傍晚准时出现,与雌孔雀的鸣叫声遥相呼应。   孔雀家族也有团结得很紧的时候。   进入夏季后天气越来越炎热,时不时还要经受雷雨天和狂风天的侵扰,每当绿孔雀们感知到灾害即将发生时,都会回到最常使用的栖息地,紧紧依靠着彼此,从家族中寻求安慰和力量。   它们经历的最大的灾害是一场台风。   那时大雨瓢泼,就算站在植被茂密的山林里也毫无作用。绿孔雀妈妈张开翅膀把雏鸟笼罩在羽翼底下,雨水像小瀑布一样从翅膀边缘倾泻下来,在地面上拍打出一道深深浅浅的沟渠。   台风过后是孔雀家族的狂欢。   原本难以找寻的食物要不被从树上卷下来,要不被从土层里扒起来,最离奇的是还有食物从山下的农田被刮到林间,让它们随意取食,就是要当心随时随地会落下来的断折的枝条。   等到五个月大时,安澜完全掌握了滑翔技巧。   此时三只雏鸟都已经有了点成年绿孔雀的样子,头顶的羽冠直立起来脖子上的绚丽鳞羽基本着色完毕,面部的蓝色、白色与黄色也十分分明,翅膀中间染了一点点蓝,但大部分羽毛仍然是灰扑扑的,翅膀前端还带着些斑驳。   安澜是三只雏鸟中唯一的雌性,出于好奇心,她常常去和兄弟们肩并肩站着比较尾羽长短,但一直到六个月大时他们三个的尾巴还很难看出分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质的变化。   想到老父亲华丽的大拖尾,安澜多少有点柠檬,但一来她长大了也会有母亲那样的短礼服,二来理论上来说雌性应该比雄性更容易适应飞行,她只能安慰自己做不了最美的孔雀就做最会飞的孔雀——   可惜目前为止还没找到起飞的感觉。   几只成年大鸟每天晚上都会飞到树上去睡觉,亚成年们站得稍微低一下,安澜和两个兄弟顶多扑腾个一米多高蹲在矮树枝上滥竽充数。   然而真要扑腾起来就连家养大肥鹅都能到达这个高度,作为一只祖上曾经被画作神鸟的绿孔雀后裔,长了那么长的腿,那么宽的翅膀,怎么能安于当一只快乐的走地鸡!   安澜是有梦想的小鸟。   正好秋深,漫山遍野都是堆积起来的柔软的枯树叶,就算起飞失败也不至于摔得太惨。   这天她早早吃完饭,在边上精挑细选了一处缓坡,心里想着当金雕和鹦鹉时起飞的感觉,双腿用力一蹬,张开翅膀猛地一振。片刻之后,安澜察觉到了熟悉的失重腾空感,于是稳住身形、越发用力地扇动翅膀。大约是念得多了总有回报,她没有落回地面上,而是顺利起飞,越过缓坡顶部,又掠过了下方几棵大树的树梢。   成功了!   安澜喜出望外。   可是孔雀的身体用来飞行中毕竟还不熟悉,转了个弯,她就开始摇摇晃晃,勉强降落在家庭成员当中。其中一只小孔雀碰巧站得近,吓得羽毛蓬开,口中叼着的蟋蟀“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第289章   试飞成功让安澜信心大增。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整个孔雀家族就看到这只小孔雀以各种方式、各种姿态不断尝试脱离地面,心急火燎得好像山里的地烫脚一样。   绿孔雀妈妈一开始忧心忡忡,到后来熟视无睹;出门溜达的孔雀爸爸回家时惊得瞪圆了眼睛,几次之后也习以为常。每当安澜忽然起飞时,整群绿孔雀都会以同样的步调抬头张望一下,然后啄食的啄食,梳羽毛的梳羽毛。   都说学习氛围非常重要。   在安澜一天三次时刻不停歇的练(作)习(死)日程的刺激下,另外两只小孔雀也燃起了熊熊斗志,跟着扑腾了起来。   要不是时节到了绿孔雀家族正好要转场干饭,恐怕这轮“飞行学习热”还会持续很长时间,直到把边上能用来当起飞点的坡地都探个遍为止。   雄孔雀这次和其他孔雀会合后就没有再离开,而是带着整个家族朝靠近山坳的方向赶路,把活动范围整体朝东移动了三公里。   安澜原本还不理解为什么领地相对固定的留鸟绿孔雀要突然举家搬迁,等到搬完家后作息计划一变,她就立刻明白了缘由——   秋天……快过去了。   冬季对大多数动物来说都是难捱的一个季节,陡然变冷的天气会给绿孔雀带来困扰,日渐稀缺的食物资源更是会给绿孔雀带来直接的生存危机。   其他家族会怎样过冬安澜不知道,但她所在的这个家族似乎有着独特的越冬计划,并且从上到下都对这个计划深信不疑,而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要靠近两脚兽活动的村庄。   远处老父亲拖着大尾巴在田地里翻找刚播下去没多久的作物种子,近处是母亲和另一只成年雌孔雀,两位贵妇抬头挺胸地从稻田边缘穿过,时不时低头在积水中寻找食物,身后跟着的亚成年动作敏捷,甚至捉到了一只小小的青蛙囫囵吞下。   这动作也太熟练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是什么职业涉禽。   安澜大受震撼。   她在做东北虎和金雕时都在两脚兽那里接受过帮助,所以对这种行为接受良好,也确信自己会得到救助,然而前一种情况中出面的是政府部门,方式是补饲;后一种情况中牧民也报告给了政府部门,最后得到了经济补助。   眼下这种情况让安澜很是不安:一来不确定绿孔雀在人类村落附近活动是否安全,有没有可能像潘塔纳尔的美洲豹那样受到农场主的反击;二来是不确定这里的村民能否得到补助,毕竟绿孔雀吃得也不少,还是一大群。   她没有担心很长时间。   孔雀家族转移活动范围后第二天,村民们就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奇怪的是他们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表情,反而是好奇居多。安澜猜测她所在的家族估计去年也来过,但当时应该没有那么光明正大,所以村民知道它们的存在,只是没有亲眼见过。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一个年轻人终于反应过来,往民房所在的方位跑。他去喊的大概率是这几亩田地的承包人,那是一位戴着草帽、穿着白色汗衫的老伯,看起来很硬朗,跑起来甚至比年轻人还稳健。老伯急匆匆跑到田垄边,看到绿孔雀,他先是一愣,旋即一喜,以更快的速度往回跑,丝毫没有驱赶的意思。   到这里,安澜认为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她正准备稍微往人群靠近一些打探打探消息,然而还没等她从难懂的方言里辨认出什么实用信息,身后原本在啄食的其他绿孔雀就察觉到了人类的接近。   绿孔雀妈妈最为警醒,率先发出了短促的“哒哒”声,几秒后又转为长鸣,向整个家族示意有异常情况。听到这个声音,幼鸟们迅速向母亲靠拢,亚成年们则是快速抬头,雄孔雀果断地开屏,试图用体型震慑住敌人,让处于“危险”当中的雏鸟有时间回到母亲身边。   安澜当然不可能和家人对着干。   反正以后机会还很多,她当即朝着催促着的母亲跑去。整个家族在她就位后快速朝山林撤退,因为人类站得远,所以绿孔雀们只是不安,还没有到受惊的地步。   其他孔雀都是这样,安澜就更不可能惊慌了,事实上,此刻她的心情和惊慌截然相反,从接近人群一直到现在,她的整个身体都都好像变成了一个缓慢膨胀的气泡,轻飘飘的,比羽毛还要轻。   刚才那几个站在前排的人类衣服上印着的汉字实在太熟悉了。   他们交流时使用的方言本身有点难懂,可有些词汇估计是因为古时候不存在那样的事物,完全是由现代舶来词汇音译过去的,所以也能听得非常清楚明白。   这里是家。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回家了!   过去数个世界里安澜曾和诺亚交流心得体会,他们一致认为这些被穿越的世界大体上和穿越前的世界相同,但在小事的走向上存在相当的差别,可见是类似平行时空的地方。   安澜明白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永远回不了自己出生的城市,即使转生成那座城市里的小动物,在熟悉的巷弄里或许也找不到那些曾经爱过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这片土地产生的文化认同感。   平行世界的家也是家。   唯有在这片土地上她可以从根本领悟一些环保政策在某个时间节点被颁布的原因,精准判断应该向哪个部门寻求帮助,甚至还能用做人类时听过的一些新闻大事来为生存提供参考。   打比方说——水电站工程。   在她原本生活着的世界里,云省叫停了斥资数十亿的大项目,确保了绿孔雀的栖息地不被淹没,保护了数百只绿孔雀的生命,也使得境内最后的绿孔雀种群不至于遭受毁灭性打击。   这个平行世界里可能也存在类似的事,差别只在于工程有没有启动,有没有被专家们认识到缺陷,有没有被最终叫停。   如果能从人类那里得到更多信息,安澜就可以为家族的壮大、种群的延续摸索出最好方法,毕竟此刻她真的是一只绿孔雀,而不是一接近孔雀就会被回避的两脚兽。   最妙的是不用再学语言。   安澜在金刚鹦鹉世界里用了好几年学习葡萄牙语,勉勉强强听懂了潘塔纳尔湿地工作站中员工之间的交流,后来为了了解湿地外围土著居民村落里发生的事,又专门跑去学了一点土著语言的,可以说是累到自闭。   能回家真是太好了。   这个世界到目前为止真是哪哪都顺眼。   此时此刻安澜早就忘记了出生前那种绝望到咸鱼躺平的心情,一门心思只记得出生之后感受到的自然风光、看到的漂亮大鸟和其他有利条件。   几天后她的快乐甚至更上一层楼。   当时绿孔雀一家正在田边“兴风作浪”,安澜比其他家庭成员还要放飞自我,上蹿下跳地和一只狂奔在田埂上的小蜥蜴作艰苦斗争,蜥蜴没追到,倒是听到了远处拖拉机引擎的声音。   从拖拉机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前两天看到过的农民老伯;另一个也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穿得很齐整,笑起来眼睛边上有深深的纹路;最后一个戴着眼镜、抱着笔记本,怎么看怎么像安澜穿越各个世界见得最多的人——研究员。   因为安澜最放飞,跑得最远,现在也离拖拉机最近,所以三个人类下来后刚刚站定就把目光集中过来,脸上流露出不同的表情。   农民老伯满脸写着“早就告诉过你们了”,看上去似乎还对自家田里长出八只绿孔雀的事情非常自豪,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掌;   被称为“村长”的老人比他还要高兴,没听几句就爽朗地大笑起来,眼睛旁边又挤出了细密的纹路,但他很快意识到声音太大可能会把绿孔雀吓走,即使还隔着有七、八十米远,还是主动把声音放得几不可闻;   研究员话不多,从头到尾安澜就看到他做了两个动作——掏望远镜(那看起来似乎还是个可以摄影的设备),以及疯狂写笔记。   看到这里她已经确信孔雀家族会得到很好的保护,连研究员都来踩点了,上面肯定得到了消息,农民老伯的损失多半也会全部被承担走,还会有额外的补助。说不定去年就有承诺了,只是一直没等到绿孔雀现身,为了避免惊扰也不敢主动随便去寻。   无论如何,老人家的利益能得到保护是大大好事。安澜把心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三个人类还在说话,她已经自顾自地奔回田埂上撒欢了,和这个年纪其他爱调皮捣蛋的小孔雀别无二致。一条小蜥蜴绝境逢生,没关系,还有第二条、第三条小蜥蜴,今天就要看看谁会倒大霉!   冬天对动物来说很可怕,但有了后盾,冬天就没那么可怕了。   当年安澜可是虎豹林园里抢补饲点抢得最快的崽,大雪封山时抱着巡护员小屋不撒手,就连棕熊都拿她没办法;冬天没饭吃,和其他金雕一起往牧民家里钻,不仅成功蹭到了饭,还蹭到了春晚。   绿孔雀虽说没有野生东北虎那么稀缺,但也面临着种群覆灭的危险,就算孔雀一家没有主动下山吃饭,只要确定它们的活动范围,两脚兽们说不定会直接把饭喂到山林里面。   不就是蹭饭吗,她最会蹭饭了! 第290章   安澜的推测是准确的。   村民们在去年就发现农田里有绿孔雀活动留下的痕迹,当时还有拍到很糊的远景视频,一起上报给了有关部门。   上面的反应很迅速,没过多久就派了一支专家小队过来,画图纸的画图纸,测脚印的测脚印,布置摄像头的布置摄像头。   他们其实已经做得很小心了,但第一次下山来“偷吃”的绿孔雀家族比平时更谨慎小心,察觉到一丁点异常就销声匿迹了整整三周,一直到大雪封山时才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当中。   经过这一遭,专家们意识到为了“动”,首先要“不动”,就像猎人在狩猎前首先要耐心等待猎物放松警惕、进入包围圈一样。   他们不敢直接给绿孔雀打定位器,甚至不敢靠得太近惊吓到这些大鸟,只能在靠近村落的山林里设置了几十个红外摄像头,用数量搏运气。   “可惜去年没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陈英在接到电话时这样说,“不过今年这群绿孔雀能举家下山也叫人意外……还得到山上去看看啊。”   “谁说不是呢。”电话那头回复道。   打电话来的老专家姓苗,是绿孔雀保护计划的牵头人之一,大家都敬爱地叫一声“苗老”。   老人家听到绿孔雀家族出现的消息乐得多吃了半碗饭,但几十年来遇事多想一步的习惯摆在那里,这份高兴很快就变成了担忧。   如果绿孔雀只是知道人类村庄里有食物想要过得舒服点就算了,可是万一是栖息地里的环境被未知因素破坏,导致它们认为不挪窝没法安稳过冬呢?   如果真是这样,整个种群的生存都会受到威胁,人类必须趁绿孔雀下山的时候去原栖息地进行确认,顺道还可以采集研究资料、安装监控设备。   陈英在地图上画了一个红圈。   救护繁育中心无法百分百还原山林环境,更不可能天然存在像野外那样结构完整、关系紧密的孔雀家族,研究资料对野化放归项目非常重要。   两边达成共识,工作开展得格外顺利。   天气完全冷下来之后,安澜在一次飞行训练中发现山林里多了好几个摄像头,她本来想飞近点看看型号,结果没掌握好距离,又多少带了点面对镜头的“偶像包袱”,差点一头栽到树上。   又过半个月,山林里搭起了补饲点。   安澜趁家人小憩的时候到处查看,发现补饲点分布范围很广,涵盖了孔雀常规活动的大部分区域,但是总体数量不算太多,而且基本上都搭在相对隐蔽的地方。   这么做应该是在为其他鸟类考虑。   云省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越冬地之一,每年冬天飞到这里的候鸟数以万计,假如不加以控制地随意补饲,部分候鸟就可能因为食物长期滞留,从而影响到整个种群的延续。   留鸟够吃就行了。   绿孔雀们很聪明,补饲点搭起来不久就发现了这些“财宝堆”,雄孔雀于是带着家人重新回到山林里,也不浪费时间往山下跑了。清晨下到河边去喝水、吃饭,要是没吃饱,中午随便找个补饲点加餐,晚上再去散步、玩耍、梳理羽毛,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惬意。   孔雀满意,两脚兽也很满意。   因为摄像头安装位置合理,不仅能拍到整个绿孔雀家族的日常活动,还捕捉到了许多平常难得一见的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   不过镜头里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几只半大孔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家族的小孔雀们好像都特别喜欢飞行,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在空地里扑腾,一只飞得高些,两只飞得矮些。   翻过新年,监控装置还立了大功。   某天清晨绿孔雀家族照常朝小河进发去喝水,走着走着安澜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好像过分安静了,平常一起床就开始打打闹闹、羽毛乱飞的弟弟们今天竟然没有咯咯咯,而是老老实实跟在队伍当小仙男。   她回头一看,立刻看出了端倪。   其中一个弟弟走路时一直拖着脚,眼睛只睁开了一半,眼珠浑浊,翅膀完全耷拉着收不拢,羽毛蓬松又凌乱,整只鸟看起来精神萎靡。   吃坏了吗?   前一天的确看到它叼了根蚯蚓玩没错。   安澜担忧起来,但也不好拖慢群体的进度,便把心思先压下来准备晚点再好好观察。   走到河边后绿孔雀们分散开来喝水,老父亲还很奔放地沙地上拍打翅膀“清洗”羽毛,把灰尘扬得到处都是。其他家庭成员都下意识地躲开了,这只状态不佳的小孔雀却毫无反应,站在原地被沙土扑了一脸。   看到这幅景象,两只雌孔雀也警惕了起来。   母亲走过去看了看,脚爪扒拉着地上的泥土,似乎有些烦忧。小孔雀自己的母亲更是急得不停在边上打转,每隔几秒钟就会拉长了声音呼唤一次。小孔雀勉强打起精神来回应,但那鸣叫声不比猫叫声大多少,听着很是不详。   这天孔雀家族的活动量骤减,喝完水没多久就撤回了半山腰,晚上也没有再下往河边,睡觉的睡觉,蹲守的蹲守,不想给生病的成员增加压力。   第二天早上安澜最早苏醒,她都没有飞下树枝,只是在舒展翅膀时顺势低头一看,就看到了地面上遍布着的水样粪便。站在矮树枝上的小孔雀明明都快拉脱水了,鸣叫的声音反倒大了一些,很是诡异。   安澜觉得两脚兽应该会采取行动。   果不其然——   距离大树最近的两个补饲点里食物都变了,在投放的饲料上增添了粉末状的颗粒,虽然气味被豆饼的气味掩盖,但光看样子也知道是某种药物。   她本来还想着是药的话没生病的绿孔雀是不是不能吃,但转念一想,既然两脚兽直接在所有饲料中放了药物,肯定是有病治病、没病预防的那种类型,就放心大胆地吃了饭。   效果……怎么说呢?   其他孔雀没吃出问题来,但生病的孔雀也没好。   可能是病情有点严重、需要下猛药才行,到第三天时小孔雀已经完全蔫巴了,连走动都不想走动,把长辈们吓得羽毛都炸了。还是安澜怕它一声不吭地死在栖息地,又推又顶,逼着它往最近的镜头下面走。   从清晨等到上午,全家大大小小的鸟都陪着一块等,后来听到山道上有动静,雌孔雀们立刻发出警告讯号,示意整个家族朝更深的林地里撤离,母亲不断发出长长的呼唤声,但是安澜打定主意要确认这只小孔雀落入可靠的手中,因此只是口头回应,并没有动作。   等到孔雀群离开后,救助队果然来了。   上山的是一支由四个人组成的小队,一个拎着医疗箱,一个提着救助笼,除了这两个一看就是专业认识的队员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护林员。   安澜在这个世界里其实几乎没怎么见过护林员。   为了避免打搅生活在林区里的珍稀鸟类和其他动物,这些专业人员好像都练出了一身“本能反应”,在小动物现身前就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有好几次她明明听到边上有人,走过去时却一无所获。   现在有摄像头辅助,研究员们足不出户就能统计出一个区域里绿孔雀的动向和成员结构变化,这些数据反馈给护林员后他们肯定会更神出鬼没。   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安澜有和护林员接触并建立良好关系的习惯,也多次从这种习惯中获益,所以她在关注治疗进程的同时也在分心观察对方。   这位护林员皮肤黝黑,头上戴着绿色迷彩鸭舌帽,身上穿着同款的迷彩制服,背上背着个很大的军用水壶,脚下蹬着的鞋有点开裂,前面沾满了泥土。   边上站着的年轻人多半是同行,而且可能和他是一个少数民族的,一直在用安澜听不懂的语言和他对话。不过往往年轻人说十几句老护林员才说一句,十分寡言少语,像是专心办事的人。   救助队员围着小孔雀说了会儿话,期间还扎了针,但最后那位提医药箱的队员一锤定音,还是把它装进了蒙厚布的笼子里。   安澜半是放心半是怅然,她知道病情发展成这样被人类带走才是好事,但也知道按照孔雀生性胆小谨慎,被带走后再想回归家族,其他成员的反应很难预测,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先活着吧。   活着,然后活得快乐,活得久长。   救助队收拾东西准备下山,走之前那个年轻小伙没忍住往安澜站着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被老护林员警告般地拍了拍后背。这支队伍来得快去得也快,人类克制着自己不接触,安澜也不强求,顺着母亲的呼唤声就摸回了家。   彼时整个孔雀家族已经从河边回到树林里了。   绿孔雀妈妈站在大石头上,翅膀张开一半,脖子伸得很直。等到安澜奔跑到它身边,它才彻底放松下来,将长长的啼叫转为柔和的低鸣。另一只雌孔雀似乎也在呼唤,但它的呼唤注定得到回答。低落的情绪逐渐蔓延到其他孔雀身上,整个家族在接下来两周时间都很消沉。   正月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约莫是天气实在太冷,另一只小孔雀也有点生病的迹象,这下可把成年绿孔雀们吓得魂不附体,也没工夫沉浸在悲伤当中了,一门心思照看它,直到它完全康复为止。 第291章   大雪封山后觅食越发困难。   工作人员原本五天上山一次,现在改成三天上山一次,经过考察,他们废弃了距离较远的几个补饲点,只专心给绿孔雀最常关顾的两个补饲点添加食物,绿孔雀们也正是靠着这两个补饲点度过了最难熬的时节。   银装素裹的山林对孔雀一家很不友好。   五彩鸟走在雪地里就像白纸上染了黑点那么醒目,有好几次转场时安澜都感觉到了背上针刺般的狡黠视线,还有一次更是在离补饲点不远处看到了完整的爪印,很显然属于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让她又惊讶又担心。   成年孔雀们也察觉到了危险,对小孔雀的看管越发严格,一旦离开视线范围就会用响亮的鸣叫声呼唤寻找。为了确保安全,安澜暂停了飞行练习,整日和母亲待在一起。   这种活动范围大幅缩小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冰消雪融时,进入二月中旬,绿孔雀们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到繁殖季前的准备当中,以家族为单位的活动方式也为之一改。   变化是在某个上午发生的。   清晨时分孔雀家族和往常一样下树前往补饲点吃饭,为了避免食物被野猪拱完,人类新搭建的补饲台离地有一米多高,所以像安澜这样喜欢扑腾翅膀的孔雀其实也可以直接从树枝飞到饭桌上。   吃饱喝足,本来应该往河边走,但那天绿孔雀妈妈发出了一个十分新颖的呼唤信号,将成年雌孔雀和亚成年们集中到了一起,最后只剩下老父亲孤零零一只停留在补饲台上。   这是要干什么?   安澜狐疑地靠近母亲,后者轻轻啄了啄她的脑袋,顺势梳理脖子上的羽毛,然后一边发出咕咕咕的呼唤声,一边带着家人往树林里走。   雄性绿孔雀的领地范围很小,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出了老父亲实际掌控的土地,那萦绕在耳边的熟悉的长鸣也被陌生的长鸣韵律盖过,渐渐地就分辨不清了。   母亲侧耳听了一会儿,好像在判断领地主人歌声的优劣。另一只成年雌孔雀则用脚爪刨着地面,仿佛没有听到的样子,就连身后两只刚迈入性成熟期的年轻雌性也都兴趣泛泛。   可是雄孔雀很有展示的欲望。   安澜就听到一阵呼啦哗啦拍翅膀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大东西落在树叶堆上的声音,紧接着,这片领地的主人就着方步朝造访者们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展示着身上的羽毛。   当距离缩短到三米时,它忽然站定在高起的土堆上,阳光树叶间的缝隙洒下来,把梳理齐整的多彩羽毛照得晶亮,这种晶亮在树叶阴影斑驳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难以忽视。   就还……挺突然的哈。   想不到这些雄孔雀对如何展示自己漂亮的一面还挺有研究,安澜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啧啧啧,只恨山里没有瓜子可以磕。   雄孔雀努力凹造型,雌孔雀却不为所动。   母亲微微歪了歪脑袋,浑身上下每一片羽毛都在诉说着无动于衷,左眼写着“就这”,右眼写着“赶紧”,羽冠上还顶着“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样”。同为年长雌性,另一位绿孔雀妈妈反映也不太热烈。两只年轻的雌性倒是应景地催促了两声,想要叫对方快快拿出真本事来。   于是雄孔雀开始跳舞了。   它先是慢条斯理地转了一大圈,然后伏低上半身,将覆羽缓慢地抖开,就像抖开一把绸缎做成的扇子。当尾屏完全展示出来后,它的步调变得更有韵律,翅膀也不停摆动,仿佛合着一种只有它自己能听到的音乐节拍。   当一只年轻雌孔雀出于好奇近前去打量时,雄孔雀的舞姿变得更加激烈,围绕着爱慕对象不断旋转、挺身,直到对方失去兴趣、冷淡地走到一旁,它才又回到原先的节拍当中。   这种“舞蹈”对形态和体力要求极高,跳一轮短则数分钟、长则半小时,为了求偶,雄孔雀有时一天就要跳上十几轮,就这样还可能一无所获,打动不了任何一只雌孔雀的芳心。   今天这只雄孔雀是没有运气了。   任凭它怎样炫耀羽毛,还用阳光与高台掩盖缺漏,在安澜看来那张尾屏都不够大、不够完整、不够震撼,边缘磨损严重,从正面看左右两侧的眼斑失去了对称性。   连她一只装着人类灵魂的雌孔雀都打动不了,就更没法打动那些见多识广、挑剔心重的原装雌孔雀了。在审美方面雌鸟真是没得说,也多亏了它们的挑剔,自然界里才有了各类雄鸟争奇斗艳的壮观景象。   审美水平很高的母亲在接下来一周里用“面瘫式观影表现”展现了自己的挑剔,孔雀小群一路走过四片领地,欣赏了四只雄孔雀的舞姿,就连另一只年长雌性都有点意动,它却从头到尾毫无反应。   这一圈走完,安澜恍然大悟——   原来她参加的不是旅行团,而是相亲团。   成年雌孔雀带着亚成年造访不同雄孔雀的领地,前者为了寻找本年度最合心意的配偶,后者则因为离不开母亲的照顾成了最好的观众和腿部挂件,小雌雀还能顺便攒攒经验。   孔雀是社交性非常强的动物。   在求偶季末尾,这种社交性达到了巅峰。   所有没找到或者还没开始找对象的选手都集中在几片领地的交叉区域,准备搭上今年最后一班告别单身的班车。   安澜和家人挤在同一棵大树上过夜,太阳还没升起、薄雾还笼罩着河谷,集中在这里的雄孔雀们就已经开始放声高歌了。   这些求偶用的歌曲使用的是同样的模板,因此在她睡意朦胧时并未听出什么音律上的差别。可在清醒时侧耳倾听就能发现细节上的微妙变化,年龄不同,体格不同,经历不同,雄孔雀们用歌声讲述的故事也各不相同。   唱了一个早上,其中一个声音忽然变了变。   悠扬的旋律变成了尖厉而响亮的鸣叫,大概是唱得太尽兴或者跳得太尽兴,有雄孔雀入侵了其他雄性在繁殖期的领地,正在遭到驱逐。   片刻之后,第二个战斗鸣叫响起,入侵者一定是不愿意在有众多雌孔雀旁观时示弱,便把这次意外发展成了一场真刀真枪的领地战争。   这种热闹可不多见。   安澜正和弟弟在河边刨虫子吃,忽然之间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加油助威声,因为河谷地势较低,半山腰的啼鸣相互撞击,简直比三百只大鹅同时尖叫还要嘈杂。   母亲“咔咔咔”地叫了好几声。   可惜它只是只绿孔雀,按照安澜对自家老妈的了解,如果它是个人类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把白眼翻到后脑勺去了。   经过一个上午的混乱、一个中午的休整、一个下午的酝酿,到了傍晚时分,河边徘徊着的绿孔雀数量直线上升,雌孔雀们撇开家庭单位混合在一起咔咔咕咕,雄孔雀们则像摆摊一样各自占一块空地打开了尾屏。   有特别自信的个体在展示一段时间后就开始背着尾屏来回走动,一下从这群雌孔雀中穿过,一下又从那群雌孔雀边转过,边走边炫耀羽毛,头顶上的羽冠就好像一枚骄傲的小王冠。   安澜在它们当中看到了一只特别漂亮的雄性。   大概在雌孔雀眼中它的年龄、体格、外貌和舞姿也都非常完美,就像泼进油锅里的一碗水,使得冷漠的雌孔雀群一下子热闹起来,先是暗流涌动,旋即为了交配权大打出手。   这时就看出雌孔雀战斗力的高低了。   有的雌性一口下去就能把别人说不定精心梳了好几天的羽毛叨下一大把,有的雌性不断跳起来扑腾翅膀,看着声势浩大,其实伤害全部划过,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打击。   动物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直白啊。   安澜忍不住感慨。   竞争力低下的雄性个体连留下后代的资格都没有,跳得再卖力也得不到青睐,真正有竞争力的个体则会被迅速分辨出来、遭到争抢,在争抢中又排除了雌孔雀中没有竞争力的个体,最终形成双向优胜劣汰的局面。   在求偶季的尾巴梢,老父亲飞下来加入战局。它的竞争力还是十分可观的,一下场就吸引了好几只雌性的目光,母亲也给面子地多看了两眼。   骄矜的雌孔雀走上前去,先是鸣叫着舒展翅膀,用那不可思议的战斗力驱逐了包围在侧的同类,然后一边鸣叫一边后退,挑剔地打量着雄孔雀走起来时的姿态够不够优美矫健,最后终于给出了认可。   盛会结束之后,两只年轻雌性都找到了心仪的对象,带着弟弟的成年雌孔雀也另寻新欢,前后脚离开了领地。出来时是六名成员,回去时只剩下两名。   母亲带着安澜同老父亲和两只陌生雌孔雀会合,组成了一个崭新的家庭。这个家庭会一直团结到下一个繁殖季节,直到求偶的歌声响起,顺应心意,各奔东西。   这天晚上安澜站在树枝上总结自己收集到的信息:   山区里活跃的绿孔雀约莫有六十到七十只,平常主要以家庭为单位活动。母亲带她走过的各片领地本质上仍然局限在山区当中,并没有远到另一个绿孔雀栖息地,因此繁殖季节就是打散重组。   这其中有多少是新血呢?   此时安澜没有答案。但她的记性一向很好,等到明年,一切就都会明了。 第292章   春季是新生的季节。   时隔一年,安澜再次看到了成年雌孔雀用san值孵蛋的场景,区别只在于上一次是从天上用固定视角看,这一次是在地上用移动视角看。   “相亲大会”过后不久,三只雌孔雀就前后脚开始下蛋了,有时一天下一枚,有时隔天下一枚,直到把所有的蛋都下完才去补充了食物和水分,抖抖羽毛卧下来孵蛋。   起初它们都表现得很“专业”。   安澜仗着自己是全家唯一一只亚成年在三个蛋坑边上走来走去,一边啄食,一边观察,发现它们每次都会跟着伸长脖子、转动脑袋,一副非常警惕、非常护崽的样子。   为了不成为《生活中那些能使鸟受惊的大事小事》中浓墨重彩的一个篇章,她见好就收,观察了几回就不再往新来者那里走,而是老老实实蹲在母亲身边,逮着它老人家一只孔雀薅羊毛。   绿孔雀妈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年多的照看,一年多的保护,遮风挡雨,殚精竭虑,晴天一起觅食,雪天一起取暖,母亲对雏鸟付出了全部的爱意。现在就算安澜想把鸟蛋当球顶,最多也就是被啄两下。   面对这种深厚的血缘纽带,安澜也想回报一二,在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给母亲带“外卖”吃,有时候带河边刨出来的虫子,有时候带补饲台上添的谷物和果实。   长期保留补饲点是专家组做出的决定。   繁殖季节中雄孔雀和雌孔雀的消耗都很大,前者频发开屏求偶,后者则需要足够多的营养来保证鸟蛋的质量,以及孵蛋时要消耗的能量。等到雏鸟诞生后,减少奔忙又可以提高前三个月的生存率,对保护计划大大有利。   工作人员甚至还不满足于供食,他们花了半天功夫从河边拉水管、安装控制阀,使得饮用水可以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注入到一个倾斜的水盆中,这样一来,孔雀妈妈在孵蛋期短暂离巢活动时不用往河边跑就能喝到干净的水。   人类在忙碌,绿孔雀也没闲着——   准确地来说,是安澜和老父亲这两只唯二不用孵蛋的绿孔雀也没闲着,安澜忙着观察环境、运送食物、安抚雌孔雀,老父亲忙着放哨。   它做起这份工作来得心应手。   安澜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雄孔雀站在补饲台或者高枝上梳理羽毛,稍微梳一会儿就会忽然停下动作,整个身体静止成一幅彩绘,侧耳倾听着远处的声音,过半分钟,一分钟,有时甚至是十几分钟,才会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俗话说得好:加班使人脱发。   就算老父亲再怎么臭美也没法违抗换毛规律,更没法违抗劳神加速脱发的铁律,某天下午安澜去山林里松快飞了一圈回家,还没飞到补饲台,就看到木头平台边缘挂着一抹亮色,靠近一看——   好家伙。   一根完完整整的孔雀翎。   太阳光打在上面把眼斑照得透亮,中心的黑色沉得像深渊,底下拖着蓝色的大海,上方是褐色的天空,再往外是稳重的赭石,明亮的柠黄,若有似无的绛紫,朦胧的翠绿……光这一根尾羽已是人间难以复制的瑰丽美色。   安澜很努力去克制了,不过说实话,任谁看到这样的珍品都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手,于是她拍拍翅膀降落在补饲台上,一套行云流水的啄食动作,当着老父亲的面叼走孔雀翎,把它气得炸了十分钟的毛。   这还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两周时间安澜都在收集这种漂亮的羽毛。   起先她把战利品放在树枝上,但是容易被风吹跑;后来她把战利品放在灌木丛里,但又容易被尘土弄脏;到最后她实在没辙,干脆想了个歪点子——筑巢。   其他孔雀不会筑巢,但是安澜会啊,当金雕时她曾经和沙乌列一起筑巢,用各色皮毛和花朵装饰,那个鸟巢成为了野生动物摄影师的重要打卡地点。用孔雀翎做装饰搭的鸟巢肯定会更漂亮,就算不用来睡觉,当艺术品欣赏欣赏也很有趣。   说干就干。   安澜在日常飞行巡逻活动中加上了“鸟巢素材搜索”这一项目,薅老父亲羊毛的热情也再度拔高,恨不得一夕之间就把它的大尾巴薅秃。   可怜老父亲去年初夏尾巴还厚实得像个拖把,今年才刚入春没多久就已经有点要秃的意思。鸟巢初具雏形后,它每天都站在树枝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为自己失去的尾巴毛默哀。   安澜能这么闹腾也是因为今年母亲状态不错。   说不定是过去一年里被她一会儿扑腾着学飞一会儿要去观察人类的奇异行为弄心大了;说不定是稍微有点脱敏了;说不定是受到了其他两只雌孔雀状态的影响……总之今年鸟蛋孵到半程,母亲还没有起身逃窜过一次。   三只雌孔雀加起来一共产了十九枚鸟蛋,要照这个状态发展下去,怎么着也得给家里添七到十只小孔雀,让坐在摄像头后面的专家组热泪盈眶。   可惜这份愿景终究扑了空。   孵到第十六天,安澜在啄食时察觉到一股恶意的视线,脑袋后面旋即出现了紧绷感,危机意识随之升起,出于对直觉的自信,她立刻高声鸣叫,向整个家族发出示警讯号。   绿孔雀迅速行动,然而掠食者的速度也很快。   从树林里忽然跳出来一只体格健壮的沙黄色大猫,它轻巧地在地面一踏,转换方向,弹射出击,尾巴尖和耳朵上的毛簇被拉成一条无法看清的黑色细线。   活见鬼!   安澜瞪大眼睛。   她在看清楚后的第一反应是这片树林里竟然有丛林猫,还这么巧出现在摄像机前,这么巧在攻击绿孔雀,动物学家看了个个都得原地起飞;第一反应过后的第二反应则是——坏了,在动物学家原地起飞前,她得赶紧先起飞。   一瞬间五只大孔雀朝五个方向移动。   老父亲跑的方向和其他孔雀都不同,背负着保护家族的重任,其实也是唯一有“资本”去拖延时间的存在,它三两步从补饲台上跃回地面,展开了不太完整的尾屏。   雄孔雀开屏时体型迅速变化,大多数掠食者都没有人类的智慧,无法精准判断尾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果不其然,在它开屏之后,气势十足的丛林猫也被唬了一条,谨慎地停下脚步,原地发出哈气的威胁声。   这么一拖延,该跑的都跑了。   丛林猫是有能力猎杀大型禽类的,因此在确定无法将敌人吓退后,老父亲赶在敌人犹豫的时机快速旋身扑腾翅膀,一下子窜出去好几米远,大尾巴在空中飘荡。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再次唬到了丛林猫,它再次弓起身体哈气后退,没能及时形成有效的追击局面,只能看着雄孔雀飞快离去。   孔雀能跑,鸟蛋却跑不了。   安澜在空中盘旋时就看到丛林猫直奔母亲的蛋坑而去,掏蛋、敲蛋、吃蛋一套流程走得极为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当偷蛋贼了。因为树林的遮挡她没能看清另外两只雌孔雀的鸟蛋有没有被全部吃光,想来也损失不轻。   这天晚上整个孔雀家族都情绪低落。   好在繁殖季节没过去,现在再生一窝鸟蛋还来得及。   因为孔雀受惊后躲避的天性,没有一只雌孔雀愿意再回到那里去孵蛋,甚至没有一只雌孔雀想要回去确认蛋坑的状况。它们非常自然地另寻新处产下了新的鸟蛋,立刻进入了争分夺秒的下蛋和孵蛋流程。   这一回就不如上一回那么安稳了。   去年看到过的惊弓之鸟状态再次出现,即使还没开始孵蛋,只是在下蛋,从母亲到两只陌生雌孔雀都是一副极度焦虑不安的状态,无时无刻不抬着头、神经质地打量着四周,似乎只能固定蹲在一个地方而不是能舒展翅膀走动飞行让它们感受到了生命威胁。   绿孔雀毕竟不像家养的老母鸡。   老母鸡是种神奇的动物,不管是鸡蛋、鸭蛋、鹅蛋、孔雀蛋……只要是蛋,而且放在了它们的窝里,都能给孵出来,而且会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带大。如果能把弃巢不要的鸟蛋带给老母鸡孵该多好啊,或者,要是能锻炼出老母鸡那样的业务水平该多好啊。   上一窝鸟蛋里没破损的那些蛋丢在一旁也是可惜,反正也不会影响到什么,安澜转念一思,觉得还不如慢慢转移过来几个,孵不孵得出来两说,就是练练手也行。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想过自己长那么大、度过了那么多个世界,其实还真的一次都没孵过蛋,就连诺亚都在企鹅世界破了这个零记录。   但是怎么说呢?   任何人看了这些绿孔雀妈妈的表现,大概都会有种我上我也行的感觉。   于是在丛林猫袭击后第三天,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安澜盯着好不容易安全转移过来的两枚蛋,思考着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趴卧下去才不会把蛋压碎,怎么想也想不到结论,左看右看,发现没有家人在关注这边,便本着实践出真知的念头直接卧了下去。   她当然没想到母亲下完蛋后正好想出来活动活动。   绿孔雀妈妈抖抖羽毛,绕过大树,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正在苦恼的亚成年,因为场景过于离奇,抬起来的脚爪都停在了半空。   母亲看着安澜,安澜看着母亲。   这一瞬间,她感觉到了许久没感觉过的社死。 第293章   安澜的孵蛋大业刚刚开始就遭遇了挫折。   明明她只是觉得绿孔雀蛋丢了可惜,也很好奇抱窝究竟是要用什么姿势抱才不会把蛋压碎,可是在母亲震惊的目光当中,这些初衷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在抠了,在抠了。   脚爪已经在抠三室一厅了。   然而亲妈终归是亲妈,年长的绿孔雀没有继续朝这个方向靠近,而是非常自然地转换方向走到灌木丛边去刨虫子吃,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它的关照还不止于此——   约莫孵了三、四天,安澜自己都没察觉到任何变化,母亲走过来在蛋坑里拱了拱、翻了翻,凭借老辣的眼光确定了蛋的生死,当场就毫不留情地把两枚鸟蛋给叨碎了。   安澜:“……”   虽然知道这两枚蛋孵出来的可能性近乎为零,但是这熟练的检查动作,这老到的敲蛋动作,这流利的进食动作,还有进补后挥挥翅膀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轻描淡写的姿态,凶残到没边。   这么一看,蛋坑简直像个封印。   说不定绿孔雀的初始设定就是卧下孵蛋时智力勇气-100,站立姿态摆脱DEBUFF,如果进入保护雏鸟的攻击状态,所有属性统统翻倍。   一定是这样没错。   安澜想着想着,把自己想乐了。   现在没有孔雀蛋可以孵着玩,她也不可能为了有东西打发时间就盼望着雌孔雀们再弃巢一次,只好回归“老本行”,一边收集脱落的羽毛,一边完善大鸟巢。   这回老父亲表现得很“气定神闲”。   不管安澜再怎么用渴望的眼神打量那副尾屏,它都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只是会在双方距离过于接近时忽然调转方向,大尾巴带着惯性像笤帚一样挥舞,劈头盖脸地往她脑袋上糊。   唯一一次破功发生在孵蛋开始两周后。   那会儿安澜站在补饲台下面捡漏下来的浆果吃,老父亲则站在补饲台上放哨。正常状态下覆羽和地面是平行的,但有一根羽毛正好处于脱了一半、要掉不掉的状态,垂在平面之外,非常醒目。   安澜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自己作乱的嘴,扑腾着飞起来瞄准目标就是一叨,成功把这根脱落的羽毛从大尾巴上“拔”了下来。   察觉到背后有异动,老父亲从补饲台上探出半个脑袋往下看,一眼就看到被她叼在嘴里的孔雀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场就飞下来要跟亲女儿干架。   从那天起孔雀家族里多了一首新歌,老父亲每天早晚都要唱一次。安澜因为语言学习还没深入到那个程度很多音节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体会到歌曲中浓浓的嫌弃之意。   上山来摄影的人类很高兴,出去就发了一篇日志说在林区里听到了绿孔雀唱歌,那是“仙乐般”的鸣叫声,叫着叫着还有其他声音前来应和,绿孔雀家族成员间的感情真深厚啊云云。   安澜要是看到这篇报道估计要大呼千古奇冤——明明就是老父亲和她在对着骂街,母亲和另外两只雌孔雀看心情拱火或者劝架,劝架的次数还远远小于拱火的次数。   她算是看明白了。   孔雀的绝学根本不是“开屏”而是“拱火”。   蓝孔雀也好,绿孔雀也罢,个个都是天生的拱火大师,哪里冲突拱哪里,看热闹不嫌事大,别说隔着笼子,就是隔着一条河都能给素未谋面的同类当啦啦队,一会儿大喊“打起来打起来”,一会儿高呼“打凶点打凶点”,时不时还要夹杂一句“就这就这”。   老父亲在群鸟的鼓励中越战越勇,安澜唱也唱不过,叨也叨不过,最后只得来了一招“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弃了守着资源点等掉落刷新的捋虎须行为。   艺术鸟巢计划暂时搁浅。   安澜安分了一段时间,等到一只雌孔雀因为受惊再度弃巢、转而成为放哨者之后,她的空闲时间又多了出来,只得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这次她的目光转移到了两脚兽身上。   领地里最常出没的人类是那位叫做阿古阿木的老护林员,因为经验丰富,他做事也十分谨慎,每次进山至少是两人一组,多数是三人一组,有时还会带着记者或者摄影师给他们指路。   虽然护林员们躲避野生动物的水平很高,本意也不想惊扰生活在林区的珍稀鸟类,但安澜又能飞又能听懂人言,“偶遇”的难度并不高。偶遇次数多了,双方也就混了个脸熟。   起初他们看到安澜时只会很克制地当做没看见,连眼神都不往这里瞥,直到阿古阿木的儿子阿古英虎,也就是救护小孔雀时的那位年轻人,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你又来啦”,而她很给面子地叫了一声,护林员们才稍微放开了一点。   阿木话少,英虎却很活泼。   因为孔雀的鸣叫声听起来特别像拉长了的猫叫,他每次都会故意逗安澜回应,然后捧腹,假装自己笑得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有一次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叼果子过来砸了满头包。   那次阿木也在边上看,眼睛边上带了点轻微的笑纹,手指点点这个,又点点那个,后来他再来的时候就不再简单地称呼安澜为“你”或者“孔雀”,而是念了一个名字,叫做“阿依”。   这个名字在族里很常见,但是老护林员阿木每次叫的时候都十分亲切,像在呼唤什么小辈,安澜听着心里觉得很温暖,每次都会响亮地回应。   雌孔雀开始孵蛋后她承担了部分放哨工作,很少跑出去找护林员玩,有段时间没见“老朋友”了,为了表达重视,她想了想,在起飞前去大鸟巢挑了一根最鲜亮的孔雀羽毛。   这天只有两个护林员上山。   阿木看到安澜眉头都舒展开了,又看见她嘴巴里叼着羽毛,还在小道上放下了,忍不住反手指指自己,露出了疑问的表情。在发现她没有往前走的意思之后,他捡起孔雀翎,十分珍重地放在胸口,说会带回去交给集体一起保管。   老父亲是附近最漂亮的雄孔雀,它的羽毛有质量保证,放在护林员办公室里肯定很漂亮,就是不知道需不需要和上级打报告。   安澜跟着两个护林员走了一段路,听着英虎一阵碎碎念,说东边看到了一只特别珍稀的黑颈长尾雉,说西边拍到了白鹇,感觉有足够多的新闻可供回味之后才和他们恋恋不舍地道别。   就这样又和护林员“约会”了两次,家里的孔雀蛋终于要孵化了。作为长辈,安澜得去照看没有自保能力的雏鸟;作为一个恶趣味的人,她也得靠得足够近,拿雏鸟们“寻开心”。   穿越到这个世界一年时间,安澜已经明白了孔雀的“群居生活”的特点,明白了这种群居和狮子、虎鲸等动物群居的不同。   在孔雀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选择。   因为选择,它们走向不同的方向。   即使是赋予生命的父亲、母亲,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心意相通的配偶,都只能在一生中陪伴它们走过一小段路,只有极少数孔雀能够做到长久地陪伴在彼此身边——而这样的“终生伴侣”凤毛麟角,许多还处在人工圈养环境中,没有别的选择。   安澜不可能一直和母亲待在一起,因此今年不抓紧时间吸雏鸟,来年说不定就没得吸了。而且今年家里新增的小孔雀数量特别多,母亲这里三只,另一只雌孔雀那里也有三只,怎么看都是大丰收的样子,灰扑扑、圆滚滚的一串,实在让人难以克制住吸鸟的欲望。   刚出生不久的小孔雀多少有点……傻。   每当安澜刻意悄悄走到它们和母亲中间时,它们总是难以立刻分辨出两只大孔雀的差异,从母亲的小尾巴变成姐姐的小尾巴。这时只要安澜张开翅膀往前跑,小孔雀们就会下意识地跟着跑,一边跑一边眼巴巴地抬头看。   因为太可爱了,安澜每次都要玩到母亲跳脚才把弟弟妹妹们带回去。   等到雏鸟两周大时,她一时兴起,带着这些小家伙们去欣赏自己亲手搭的大鸟巢。   小孔雀头一回看到巨大的孔雀翎时个个都被吓得不轻,但看得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其中一只小孔雀特别调皮,别的雏鸟都是用嘴巴去叨,它倒好,不仅要叨,还要扑腾翅膀、扒拉树枝,想把羽毛拔出来,结果用力过猛,一头栽进了鸟巢里。   大鸟巢是按照金雕的标准做的,本来就是为了防止雏鸟爬出来的产物,小孔雀一进到这个碗装结构里面就被困住了,怎样都翻不出来,急得叽叽喳喳。安澜虽然看得有趣,但也担心它吓出什么毛病来,赶快低头把它捞到了地面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怎么有趣了。   小孔雀一落地就目的性很强地跑向一个地方,安澜顺着一看——然后当场吓得从绿孔雀变成了鹌鹑。   那天母亲追着她叨了整整五圈。   原本怡然自得站在高处梳理羽毛的老父亲发现地面上在打架,顿时眼前一亮,羽毛也不梳了,饲料也不吃了,扯着嗓子就开始加油助威。   事实证明人会乐极生悲,鸟也会乐极生悲。它只顾着拱火,没留意尾巴挂在了补饲台边缘,又挂下来一根完整的孔雀翎。   掉落刷脸,岂能不捡!   安澜眼前一亮,飞过去就把羽毛叼在了嘴里。 第294章   一场大战在补饲点边上掀起了羽毛风暴。   安澜捡掉落的时候很快乐,但是捡完掉落看到这里满地的绒毛,又开始担心要是总把老父亲和母亲一起惹毛,自己说不定会英年早秃。   算了算了。   好不容易从灰扑扑长成五颜六色,每一根羽毛在自然脱落之前都要好好爱惜才行。   于是安澜再次安分下来,每天不是去和护林员幽会就是蹲在矮树枝上观察家族,偶尔才会悄摸摸落回地面去戳一戳圆滚滚的雏鸟。   小鸡崽子们见怪不怪,就算被轻轻啄一下也只是不高兴地“叽”一声,最多再生会儿闷气。等到它们再长大一些,稚嫩的叽叽喳喳就变成了细弱的长鸣,最后变成了中气十足的猫叫声。   安澜听着有趣,一腔恶趣味差点死灰复燃。   绿孔雀妈妈到底和她是母女,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那股蠢蠢欲动,赶紧把小孔雀带走了。失去玩耍对象,安澜只好咂咂嘴,蹲回树枝上晒太阳。   每当这时她就会思念自己真正的同伴。   诺亚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按说“相亲大会”是最有希望碰头的场所,但安澜一路看下来就没看到任何一只像的,他要么不在这片山区,要么就是穿成了其他小动物。参考过去几个世界的穿越规律,她更倾向于前者。   可是绿孔雀生活在固定的栖息地里,要是没有线索,她连往哪个方向走都没法决定,贸然行动说不定还会把距离反向拉大。   ……真头疼。   安澜在阳光中眯起眼睛。   当初他们在美洲豹世界里是前后脚离开的,算算年龄现在都十四个月大了,十四个月大的雄孔雀应该有模有样了,也该开始长尾巴了吧?   这天下午安澜久违地梦到了诺亚,梦里一只乌漆墨黑的大孔雀屁股上长着彩色的雀翎,一路跑一路掉,她就跟在后面捡,永远没有穷尽。   与此同时,远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只雄孔雀打了个寒颤,原本好好叼起来的川梨一下子抖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了排水渠里。   饲养员小曾:“……”   奇怪,这都快六月了,竟然还会冷吗?   眼看雄孔雀又打了一个寒颤,他困惑得直挠头。   小曾是去年调到项目组里来的,主要负责给六只小孔雀调配饲料,并教会它们如何在野生环境下觅食。一年过去,这项工作已经初见成效,并且被降低了优先级。   觅食并不是项目组最担心的点。   目前建立起来的生态走廊还不足以提供稳定的食物支持,就算后期能够提供了,这批即将被放归的绿孔雀还是能得到和野生绿孔雀一样的待遇,补饲台肯定少不了。   比起在野外饿死,专家们更担心它们食物中毒、被天敌捕杀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类擒获。   也正是因为这个,小曾每天都要使出七十八般武艺和绿孔雀保持距离,恨不得化身为隐身人,生怕培养出它们对人类亲近的扭曲习性。   他的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利,在编号十六的小孔雀身上显得尤其顺利。   十六号是只难缠的绿孔雀。   从还是一只雏鸟开始它就不太喜欢动弹,尤其不喜欢鸣叫,很多时候工作人员都分不清它闭着眼睛趴在那是虚弱了、生病了还是在休息。   可是长大之后它又过于活泼了,活泼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程度。   十六号比其他雏鸟更早学会了飞行,并且在整个学飞的过程中把围栏里的各种设施都撞了一遍,还差点把住在隔壁的黑头白鹮吓出心脏病。   学会飞行之后,它每天都要飞到最高的地方去晒太阳,某天风刮得特别猛,把围网天盖边缘刮破了一角,第二天整个繁育中心的员工都能在办公大楼听到孔雀叫,出动了十几个人才在二楼阳台上把这只翘家鸟给控制住。   十六号喜欢吃水果,几乎不碰昆虫,被逼无奈时才会吃两口,还是叨都不叨直接生吞的那种。但是它很喜欢吃面包虫,无论看到多大的个体都不会像看到其他昆虫那样害怕,而是会两眼放光。   有一次中心用机器投放食物,其他小孔雀都躲得老远,直到机器离开后才朝补饲台聚拢,就只有十六号站在木桩上一动不动,第一个上去抢占先机,差点把控制机器的员工吓出一身冷汗。   它很闹腾,打起架来也是真的凶。   在雄孔雀十三个月大之后,小曾每天不是在劝架就是在劝架的路上,十次里面有八次都有十六号的踪影,而且每次都是在按着别人打。   用食物劝不住,用水喷雾也劝不住,边上其他四只孔雀还围着起哄,生怕打不出鸟命。最后小曾不得不用长杆拨开了两只雄孔雀,要不然人家好不容易长那么笔挺的羽冠都要被它拔下来了。   苗老旁观了一次,差点把茶叶呛进鼻子里。   后来他在办公室里还一个劲地笑,边笑边说“这架势放出去别不是要抓着老鹰打”,搞得那天晚上好多同事都做了肌肉孔雀的噩梦。   十六号不像家雀。   它是关不住也管不住的野鸟。   虽然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和古怪的脑回路有时会让工作人员哭笑不得,但私底下大家都达成了共识:它会是这批小孔雀里放归成功概率最高的一个。   小曾站在围网外观察了一会儿,想要确定那两个寒颤是不是某种疾病的预兆。没过多久,苗老和陈英组长走下楼来,一边走一边说着放归计划,顺道问了问他的看法。   苗老的意思是再留两年。   雄孔雀的性成熟期很早,但是覆羽的发育却很慢,这就导致了它们在生理上足以进入相亲市场,在条件上却几乎没有什么竞争力。   孔雀是自尊心很重的动物。   一些雄孔雀在覆羽受损后甚至会情绪低落到茶饭不思的地步,求偶失败无疑也会重创它们的信心,给本就需要适应野外环境的放归个体带来额外的压力。   陈组长基本同意苗老的看法,还加了一点,认为要放的话最好赶在繁殖季节之前放,运气好的话这六只孔雀里说不定就会有当季配对成功直接组建起新家庭的个体,哪怕桥梁作用一时半会儿没起到,至少也能给闭塞的绿孔雀栖息地输入一些新血。   小曾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   但是他有一个顾虑——这两年云省的自然保护项目卓有成效,山区环境有了极大改善,一些从前见不到的野兽纷纷露面,光对绿孔雀有威胁的动物就增添了金钱豹和豺。   人工训练绿孔雀的野性再怎么练都没法练出那种五官灵敏的求生状态,他们也不可能去隔壁笼子里真的搞只大猫到孔雀笼里来放,最多让听听吼叫的声音。长此以往,会不会越发懒怠,影响这些小孔雀在野外反应的速度和逃命的速度呢?   他的话点出了两个负责人最担心的地方。   食物不够,可以设置补饲点;人类活动有威胁,可以安排宣传工作;但别的野兽要捕杀绿孔雀,总不能光顾着一头,不让另一头吃饭吧?   “多让它们跑跑吧。”苗老最后叹气道。   他们又在围网外面待了一会儿,旋即就朝北走去看今年孵出来的雏鸟去了,留下小曾一个人待在原地,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他还没理顺些什么,围网里忽然传出一阵激烈的鸣叫声,抬头一看,就发现十六号和十八号又双叒叕打起来了。   小曾:“……”   这一刻,他恶向胆边生,抄起了特制长杆。   先是打架的绿孔雀被隔开,旋即那些拱火看戏的绿孔雀也挨了教训,一个个被赶得扑腾翅膀、羽毛乱飞,心中对人类的恐惧不知道增加了多少。   十六号似乎很不高兴,没有往模拟林深处飞,而是扭头往防护网飞,一边飞一边叽叽歪歪,羽毛整个蓬开,一副要找饲养员打架的样子,急得就差说人话了。骂了一会儿,大约是发现自己没打出什么真实伤害来,它又扇动翅膀,企图用飞起来的浮土把人击退。   小曾仰天长叹:“你到外面去可怎么办啊,到时候护林员到林区去巡逻,正好把对手给你吓跑了,你也飞到护林员跟前去找茬吗?”   这话一出,诡异地,十六号噎了一下,扇翅膀的频率慢了下来,脑袋也跟着歪了歪,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可能发生的问题。看它在那里很纠结的样子,小曾实在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别想了,反正距离你们出笼还早得很,要长成大孔雀才能回到树林里去。”   他本意是要安抚对方,没想到反而把对方逼急了。   十六号当即又鸣叫起来,翅膀张得大大的,好像要证明自己已经是大孔雀了似的,一会儿拉长了声音喵喵叫,一会儿急促地咔哒咔哒,眼睛还一个劲地往正经越狱成功过、后来又被补好的那块网格瞧。   小曾被它逗乐了。   又来了,那种错觉,也是整个项目组的工作人员都有过的错觉:这只雄孔雀好像完全理解人类在说什么话,而且还会根据言语传达的情绪调整自己的动作反应,简直跟成精了没什么两样。   平时为了避免过分亲近,小曾都躲得很远,今天它主动杀上门来,他也只得应战了。   “翅膀顶什么用,”他于是伸手指了指,“尾巴呢?”   ……正中红心。   十六号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尾巴,似乎也很惆怅,飞回到木桩上不吭声了。 第295章   这年夏天热得很快。   一周前刮拂在身上的山风还带着点凉意,安澜每晚都会飞到矮树枝上和小孔雀们挤在一起睡觉,早上再一起把身上的冷露抖落,没想到才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就骤然变暖,中午基本都没法出门兜圈了,只好蹲在树荫底下装雕塑。   可惜人类拉过来的水管已经关了,要不然安澜都想抱着水盆当宅家咸鱼,或者干脆把阀门开大一点,拿管子当花洒来冲澡乘凉。   因为她连续好几天在水管跟前发呆,偶尔还会用嘴巴叨叨阀门,视线格外怨念,坐在监控跟前的工作人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急吼吼地上山检查,最后回去汇报时还一头雾水。   七月上旬,山里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雷雨。   雷云压得最低的时候,安澜看到自己和其他绿孔雀身上的羽毛都蓬松了起来,好像头发在毛衣上擦过后一样。   没过多久,一道闪电直直地劈在不远处的大树上,雷声震耳欲聋,险些把绿孔雀们吓得当场一家鸟整整齐齐。   被击中的大树烧着了,但因为雨下得滂沱,火苗才窜起来没多久就被压了下去,只是那棵树变成了中空的样子,雨停后半个月就成了小动物的乐园。   这次雷雨过后,老父亲又开始神出鬼没。   此时安澜已经薅到了足够的孔雀翎,而且还有去年对对方活动规律的记忆作铺垫,所以并不觉得异常。再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   家里来了一窝恶霸红原鸡。   红原鸡是家鸡的祖先,从外观上看就是颜色特别鲜艳、特别漂亮的鸡,块头比一般的家鸡要大些,喜欢集群生活,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安澜刚开始看到这窝红原鸡时还觉得很稀罕,毕竟她以前没机会碰到鸡的老祖宗,然而两三天之后,她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了。   众所周知:鸡是一种攻击力很高的动物。   碰到成年绿孔雀它们还会收敛一些,要是没有成年绿孔雀护着,它们就会像恶霸一样盘踞在食物周围,脖子上金橙色的羽毛整个炸开,肉冠和肉垂随着攻击前摇不断抖动。   十四周大的小孔雀和红原鸡体型相仿,但在体型之外的各个方面都要被吊起来打,完全不是对手,一凑过去想吃饭就会被追着啄,有时候还是飞起来啄,挨了几顿毒打之后,它们干脆放弃了人类给雏鸟设置的食盆,在灌木丛里扒饭吃。   孩子挨打,只能大人上了。   安澜从此过上了和鸡斗智斗勇的生活。   每天早上开饭前她都会张开翅膀在红原鸡群里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回穿梭,仗着腿长脖子长把块头最大的两只母鸡叨得上蹿下跳,好让小孔雀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吃饭。   然而中午她休息的时候没法看着,红原鸡们就会杀个回马枪,对跑来跑去的小孔雀下黑手。说实话,毫无防备地被鸡啄一下是真的痛,安澜自己中过几次招,每次都热泪盈眶,恨不得把它们的尾巴毛拔秃拿来做毽子踢。   本以为要纠缠到天荒地老,没想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过多久,绿孔雀和红原鸡都吃了瘪。   树林里飞来了一些长得很像麻雀但仔细看又不是的小鸟,毛色很杂,飞行速度很快。每当大鸟经过时它们就会呼啦一声飞上天,等到安全的时候再齐刷刷地落下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补饲点的食物。   这还打什么。   不打了,抢饭要紧。   绿孔雀家族和红原鸡家族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以至于几只路过此处的白鹇还以为大家都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大度,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蹭饭大军,为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羽毛海洋中增添了一抹靓丽的白。   眼看小孔雀们不再挨打了,安澜也放下心来,把看护工作还给了三只成年雌孔雀,自己捡着凉快的日子跑到巡逻路线上去找乐子。   七月中旬,阿木、英虎和另一名护林员老罗一起进山,阿木郑重其事地从胸口摸出一束沉甸甸的麦穗,说是村里要过火把节,希望今年明年都有好收成,顺便给她带了个小礼物。   安澜当时就一激灵。   过节=热闹=有事情可以打发时间。   既然有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问题只在于她不知道村里过节的具体安排,要是自己飞下去说不定会错过时间,而且还有可能在乌漆墨黑的夜里伤到自己。   思来想去,还是跟着护林员一块走吧。   于是年仅二十四岁的阿古英虎承担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担的重担——如何劝说一只从栖息地跟出核心区还想一路跟下山的珍稀绿孔雀。   答案是无解。   赶又不能赶,吓又不能吓,嗓门大点安澜也不怕,充分发挥了本来轮不到孔雀点亮的装死技能,最后英虎实在没辙了,只好放弃,走到山下时还在咕哝“你这个鸟有点问题”。   护林员们愁云惨雾,安澜这里倒是阳光灿烂。   一下山她就往自己惦记了很久的田地跑,在田埂上散了会儿步之后又扭头往河边飞,跟石滩边上正在把羊群往回赶的村民来了个偶遇。   在村里看到绿孔雀毕竟还是稀罕,而且安澜走来走去看新奇,也不怕生,才过了半小时不到,原本分散在各处为过节做准备的村民就聚拢过来,起先是小心观望,最后放大胆子来逗她玩,还有人带来了新鲜的黄泡果和橄榄。   “村里本来就是有绿孔雀的啊。”一位老人这样说。   的确,在他们小时候绿孔雀经常从山上飞下来喝水、吃食,只是后来慢慢销声匿迹了,现在让年轻人们觉得如梦似幻的景象对老一辈来说只是昨日重现,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旧景。   好几位老人都喜笑颜开,连连说是好兆头,很吉利,要不怎么村里正好要过火把节,山上就有神鸟飞下来同乐呢?   安澜痛痛快快地薅了一堆东西吃。   等到天色将晚时围在她边上的人群才慢慢散去,民居之外亮起了火把的长龙,翻过这座山的远处似乎也有朦胧的光影,人们载歌载舞、祈祷丰收,笑声、歌声和助威的叫喊声响彻云霄。   阿木、英虎和一位打扮亮眼的中年女子始终陪伴安澜站在河滩上,担心火光和人群的声音会使她受到惊吓,但见她不仅不怕还想往人群边上凑,这一家人多少也有点好气好笑,便在河边点起了一支小小的火把。   火光照耀在安澜的羽毛上。   英虎念念有词,说着些吉祥的话,他的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膀。阿木素来寡言少语,眼下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站在一旁,很憨厚地笑着。安澜默默地看,静静地听。此刻她真的希望自己就是神鸟,有传说中的神力,能够给这些可爱的人带去山林的庇护,带去丰收的喜悦和安宁。   第二天早上她离开山村朝家的方向飞去,几个护林员不放心,一路跟到了核心区里。   从这次相遇之后,绿孔雀就此和村民结下了不解之缘。   安澜开始频繁下山蹭饭、玩耍、看热闹,有时还会在村里的大树上蹲着午睡,尾巴垂下去,钓鱼似的钓一些村里的小萝卜头。因为村庄位于山区,平时外人不多,日子过得很宁静,村民们很快就习惯了有一只绿孔雀在附近活动这件事,也没想着要拍照片做宣传,直到几个外出工作的后辈回家探亲。   这下可在社交平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云省一些景区说是有野生绿孔雀,但它们都生活在深山老林里,除了赶牛赶羊的村民、护林员和徒步登山客之外,普通游客基本上不可能碰到。一时间,多方打听想到村里来旅游度假的游客数量激增,摄影师和研究员们也都蠢蠢欲动。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村民们一方面为山区环境保护得好感到自豪,一方面又担心来人会惊吓到绿孔雀或者别有用心,于是从村长到小辈齐上阵,在各处贴上了“保护环境”、“注意音量”和“请勿抚摸孔雀”的标语,还主动观察游客们的异常动向,结果在两个月里举报抓获了三名倒买倒卖珍稀保护动物制品的犯罪分子,连州政府都被惊动了。   在这种环境底下,安澜过得十分潇洒滋润,成为了老父亲之外出门最勤快的家庭成员。   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会因为吃得太多从一只仙气四溢的绿孔雀变成一只圆滚滚的肥鸡,于是在不下山的时候越发勤快地练习奔跑和飞行。不仅自己飞,还带着其他几位女士一起飞,让家里四个月大的小鸡崽子们在地面上傻乎乎地跟着跑来跑去。   不愁吃,不愁喝,不愁娱乐,安澜一度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事能困扰到自己了。   直到某天她下山玩耍时发现村口的田地里种的东西变了,原本种植其他作物的地里种上了成片的豌豆,边上竖着几块牌子,每一块都写着“绿孔雀食源地”,底下贴着绿孔雀的照片。   这照片不知道是哪位“摄影大师”的杰作,每一幅都完美捕捉到了绿孔雀开屏时的景象,而且还是罕见的雌孔雀开屏时的景象——可惜是从后面拍的。   如果主角不是自己,她可能会欣赏一下这肉桂色的飞羽、完美的黑色扇面和蓬松雪白的扇柄。   安澜:“……”   好不容易养那么漂亮的羽毛,为什么不拍正面!   毁灭吧,这无情又残酷的世界! 第296章   安澜万万没想到下山一趟还能看到这种几年之内估计都不会倒掉的图片版黑历史,一时间也顾不上为食源地高兴了,只想飞奔回山上栖居。   然而回家也并不那么让人感到快乐。   最开始母亲不习惯她老往外面跑,只要距离稍微一拉远,呼唤的鸣叫声就会响彻山林;可是后来母亲习惯了她不在家的情况,乍一见她蹲在树枝上还愣了好几秒钟。   安澜由此体会到了大学生放假回家的感受。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有贴贴蹭蹭梳理羽毛的亲热待遇,中午可以挤在一根枝条上睡觉,傍晚觅食刨到好吃的虫子,母亲啄两下就会放开,把虫子留给她和其他几只小孔雀吃。   等到第四天,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了。   这天母亲逮到了一只褐色的蝴蝶,安澜倒也不是想吃,只是有点好奇,所以第一时间凑近去看。结果喙尖还没碰到地面呢,脑壳上就被轻轻叨了一下。   回头一看,就看到了歪着脑袋的大孔雀。   到这里安澜还有点疑惑,但很快母亲就用咔哒声和往前拱的动作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这么大只鸟就不要再跟小孔雀抢食吃了。   冤枉啊!   当时安澜就觉得六月飞雪。   明明她从小就不吃鳞翅类昆虫的,而且这些小孔雀哪里还是“小”孔雀,一个个块头都比红原鸡大三圈,再过几个月说不定都能赶上成年绿孔雀了,根本不需要长辈刨食给它们吃。   大鸟和大猫一样,在有独立生存能力后做出分享食物的行为基本上不是为了供养,而是为了友善、亲近的情感表达。反正都是要表达,为什么只和小的表达,难道大的就不用表达了吗!   安澜虎视眈眈地盯着几个兄弟姐妹。   然而这些小孔雀基本上都是在她的羽翼底下长大的,平时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玩耍在一起,碰到危险时也习惯了跑到她和其他雌孔雀身后去寻求庇护,哪怕她把眼睛瞪出来都不会怕。   三只小的一拥而上,你啄一下,我啄一下,没几下就把可怜的蝴蝶给撕成了碎片,只剩下干巴巴的翅膀无人问津,鳞粉沾得到处都是。   其中一只小孔雀吃没吃到多少,喷嚏倒是打了好几个,委委屈屈地跑过来想要贴贴,结果因为块头太大了,差点撞得安澜眼冒金星。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它。   第五天,情况持续“恶化”。   这天从早上开始母亲就用很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安澜,吃完饭之后也一直歪着脑袋在看,一边看一边估量,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五天过去了她还待在领地核心区里。   中午下了会儿小雨,雨点打在身上有一丝丝凉意,安澜抖抖羽毛,不小心把一大堆水珠抖到了老母亲身上,大孔雀眼睛里立刻出现了非常拟人化的恼(嫌)怒(弃),好像她一下子就变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   安澜:“……”   这日子已经没法过了。   难道是前端时间她活动得太有规律,以至于家里大大小小的孔雀们都习惯了这种规律,骤然打破后就会出现不适应的状况吗?   绝望的安澜只能去自己亲手搭起来的孔雀翎大鸟巢里寻找安慰,想到这只鸟巢是在两脚兽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建造完成的,而且还是猛禽样式的,肯定会成为专家们的头发毁灭者,她低落的心情才缓和不少。   在山上这一躲就是整整一个月。   夏天最热的时候慢慢过去,时间即将走到金秋时节,安澜再想躲也躲不住了,毕竟又到了孔雀家族一年一度下山“偷菜”的时候。   补饲点并没有被撤走,只是周围的鸟儿越来越多,偶尔还会有其他小动物来抢食,绿孔雀们大概认为山下是片更大的资源地,有利于在入冬前储存能量,于是今年仍然没有改变行程。   一个多月没看到绿孔雀的人类这下高兴了。   因为最靠近山林的田地已经被化作食源地,有保护动物出没这件事也在相关部门备过案,绿孔雀在山林边缘活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村民们还特地清了一遍田地,怕有垃圾碎片被误食。   安澜也很高兴。   她倒不是忘了黑历史照片这件事,而是觉得有那么多绿孔雀在这里,很快就会有其他家庭成员的黑历史照片取代她自己的黑历史照片,因此完全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开始放飞自我。   村寨对她来说就像第二个家一样。   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探索,飞起来那叫一个轻车熟路,掠过后山的梯田时还有挑着担子的村民挥挥手打招呼。安澜绕了一大圈,发现今天没有羊群可以咩着玩,这才飞回到土掌房群落里。   村寨里到处都有狗,一大半还是能上山的猎犬,但是这些狗狗特别听话,以前跃跃欲试想扑鸟被主人训斥过几次,再看到绿孔雀就当做没看到,脑袋都懒得抬一下。   阿木家的大黑狗也是如此。   安澜非常自在地绕过它往土掌房里跑,底层空无一人,只有木栏上晾着的山茅野菜在随风摇晃。她穿过一字排开的木筐,拖长声音叫了一声,顶上的楼板顿时吱嘎响起来。   妈妈阿果站在木板尽往下一张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帽子上的银饰随着动作相互敲击。她回头叫了一个名字,似乎是“诗薇”,没过多久,一大一小就从特别陡的木楼梯上走了下来。   诗薇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笑起来露出四颗尖尖的小虎牙,走下来时手里还抓着一只紫柏木做的陀螺。   这是安澜第一次看到诗薇。   当时她完全被穿着靓丽、长相可爱的小姑娘迷住了,然而仅仅过去一周,她就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小女孩当做天使——这家伙明明就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恶魔。   十二岁的诗薇正在学习刺绣。   村寨里的服饰上大多都会带点自然元素,安澜见得最多的是花,第二多的是鸟,在男子身上则是各种各样的虎。然而受到她的影响,最近制作的新衣裳上面许多都用了绿孔雀元素。   老一辈们绣起绿孔雀来心灵手巧。   安澜在树上蹲着休息时不止一次被老奶奶们打量过,她们做出来的成品色彩艳丽,光是绿色就有七八种,完美重现了绿孔雀羽毛的梦幻光泽。   诗薇是个开始学习刺绣没多久的新手,她的绣工可以说是……“鬼斧神工”。   当诗薇第一次指着黑布上的一大坨彩色说“这是绿孔雀”的时候,安澜告诉自己起点低才有更大的进步空间,而且绿孔雀本来就是由多种颜色组成的,最基本的东西已经有了嘛;   当诗薇第一次指着黑布上一只尾巴像钢铁般直来直去没有任何弧度的鸟说“这是雌孔雀”的时候,安澜告诉自己世界上有很多人以为雄孔雀和雌孔雀都长着长尾巴,而且她的尾巴本来就不短,直来直去什么的可能是种艺术表现;   可是当诗薇第一次指着黑布上一只脑袋小、脖子短、身体大、腿基本消失的鸟型图案说“这是你”的时候,安澜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   这个东西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是绿孔雀吧!   就算她再怎么能吃、会吃、赖在村寨里面吃,也不可能把自己从孔雀吃成肥啾吧!   安澜只觉得再多盯一会儿那张黑布都会辣到自己的眼睛,但又不想伤害小孩子的自信心,于是生无可恋地鸣叫了一声。诗薇却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看看刺绣,看看绿孔雀,再看看刺绣,没多久就把安澜气得重新蹲回了村口大树上。   这还不是终点。   等到这幅“肥鸡图”完成之后,阿果笑眯眯地帮助诗薇缝好了衣服,确保每个人都能在她走动时看到她自己的得意之作。安澜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有多远躲多远,等到某天诗薇换了衣服之后才同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那天诗薇换上的是一件粉色做底的衣服。   她并没有意识到是孔雀图太丑安澜才躲开的,还以为是自己穿的衣服得到了安澜的喜爱——就像那些认为穿得越鲜艳亮丽就越容易让雄孔雀开屏的人一样——于是她自觉找到了“交流密码”,开始频繁掏出粉色的衣服和饰品来。   自己穿也就罢了,某天早上她竟然翻出了一只本来要安装在帽子上的粉色毛线球,一手拿着在安澜头上比划,一手抓着相机,就这样留下了一张照片,并且这张照片还在半个月之后被装裱好挂在了阿木家的墙面上。   安澜:“……”   山上的日子没法过了,村里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好在安逸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到天气慢慢变冷时,孔雀们认为没有遮挡的田地上不适合过冬,正好能量储备也储备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朝山林里撤。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的安澜蔫巴巴地跟着回了老家,用整整一个冬天才拼好了自己破碎的小心脏。   次年二月,她迎来了出生后的第二个繁殖季节。   一整年罪恶的生活到底还没有把记忆都腐蚀光,安澜大致记得去年见到过的成年和亚成年绿孔雀,便打定主意要把去年下场的个体和今年下场的个体做个对比,正好冲刷到各种可耻的黑历史记忆。   她只希望到时候出现的不会都是熟面孔。 第297章   今年的繁殖季节并不热闹。   应该说——对绿孔雀一家来说没什么热闹的。   原本从二月开始“相亲团”就该组建了。   绿孔雀妈妈带着小孔雀去雄孔雀领地里串门就好像人类母亲带着女儿出去社交一样,既可以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它们的择偶观,又可以保护它们不受一些成年雄性的侵扰。   小孔雀会模仿雌孔雀的行为,第一次进入“社交”场合的它们还没有形成独属于自己的成熟审美,有时会被羽毛不那么漂亮的雄性引诱,但如果雌性长辈们都无动于衷,就会给突然上头的脑袋泼一盆冷水。   去年安澜跟着相亲团出门看热闹,好几次看到两个姐姐有些意动,这些意动最后都以放弃告终。直到有特别优质的雄孔雀出现,而年长的雌孔雀们也流露出动摇的迹象,它们才坚定了选择。   可是今年不一样。   今年家里三只大孔雀似乎都对老父亲很满意,态度上有点惫懒,剩下到达“适婚年龄”的雌孔雀只有安澜一个,要让她积极就更不可能了,于是组建相亲团这件事就一直拖到了求偶季的尾巴。后来还是母亲觉得不行,硬是带着她出了门。   一趟逛下来,安澜没见到一张生面孔,失望加上担忧,竟然表现得比三只大孔雀加起来还要冷淡,以至于母亲的态度从谨慎变为狐疑,最后变为了无奈。   它把希望放在了相亲大会上。   安澜也把希望放在了相亲大会上。   今年走到河边来的孔雀数量比去年稍微多些,应该是环境保护得好、雏鸟存活数量每年都在增加的缘故,起初看到的个体还是很面熟,等到她找好“观影地点”、飞落到树枝上一看,这股隐隐约约的失望顿时变成了惊讶——   怎么回事?!   站在远处被留到最后的三只雄孔雀都是生面孔,从来没在这片林区里见过,难道在绿孔雀的世界里竟然还有“排外”这一说法,生活在山区里的雌孔雀们不喜欢和外地来的雄孔雀谈情说爱吗?   这个念头把安澜自己都逗笑了,她从场地边缘的大树扑棱棱飞到中段的大树上,得到了一个更好的视野,借助这个新视野仔细观察三只外来客。   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它们三个明显是认识的,可能是从同一个家族里出来的三兄弟,陌生雄孔雀站在这个距离不是开屏竞争起来就是已经打起来了,可是它们却还能保持最基本的和睦,非常偶尔才会用咔哒声斥退彼此。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安澜在三只雄孔雀的跗跖上都看到了脚环,其中一只转身时背上的羽毛有一小块塌陷,很可能还安装了卫星追踪器。另外两只的背部她看不清,大概率也不会有差别待遇。   脚环是放归鸟的象征,而卫星追踪器是标准的放归追踪手段,考虑到林区里已经安装了那么多红外摄影仪,还给它们额外佩戴追踪器,只能说明这三只绿孔雀对放归部门而言非常重要。   绿孔雀繁育起来难度不小,别说那可怜巴巴的产蛋数量和孵化率,想找到血统纯净的亲鸟就够麻烦了。各地动物园能做的贡献基本为零,要想推动项目只能去野外“绑架”需要救助的个体。   安澜现在看到的可能是一个项目组呕心沥血数年的成果,也是人类对解决单个栖息地绿孔雀近亲繁殖风险所做一次勇敢尝试,她没法不啧啧称奇。生活在树林里那么长时间拢共也没有多少新鲜事物可以看,当然要看个够本,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忽然升起的念头等待核实。   当第一抹阳光终于越过山脊打落在河面上时,雄孔雀们认为最能展示羽毛丰美的时机已经到了,歌声慢慢停歇,开始了独特的求偶舞蹈。   先是有一只雄性将尾屏完全打开,肉桂色的飞羽笼住身体两侧,好像两只宽大又精巧的船桨。它的舞步对雌孔雀来说是种引人入胜的表演,对其他雄孔雀来说则是种毫不掩饰的炫耀,于是陆陆续续地有彩色的扇面在河边展开。   安澜随大流地飞到了地面上。   她刻意落在离三只放归孔雀较近的地方,此时它们三个中的两个已经按捺不住地开了屏,只是因为太年轻了,覆羽没有发育到最佳状态,和大孔雀同台竞争被秒杀得惨不忍睹。   最后一只雄孔雀没有开屏。   恰恰相反,它好像并不想引起雌孔雀们的注意,爪子一个劲地往后挪着小碎步,似乎想不动声色地从风暴中心里脱出身来,一边走还一边伸长脖子张望,也不知道究竟在张望什么。   安澜对这副景象有点在意,她从作为观众的雌孔雀中穿过,其间还差点撞到一只佩戴有脚环和追踪器的雌性,后者脾气很好地扭头看了一眼,点点头,旋即立刻把目光放回了场中争奇斗艳的雄孔雀身上。   还没等她想明白点头是什么意思,在场地边缘忽然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孔雀叫。那是一支和山野无关的歌,或许都不能被称作是歌,只是按照固定节奏在重复的音节,但是那个节奏——那个节奏实在是太熟悉了。   安澜睁大了眼睛。   离开了鸟群的雄孔雀正在长鸣,因为它是那么年轻,又甚至没有抖开尾屏,所以那些围拢在其他雄孔雀身边验货的雌孔雀只是稍稍投来目光便丧失兴趣,徒留它一个在角落里继续唱着无人问津的歌——   直到那不再是无人问津。   安澜缓慢地走到鸟群边缘,发出一声代表回应、敦促进一步展示的鸣叫,出于紧张也好,出于恶趣味也罢,她没有做出更多动作,只是保持着雌孔雀特有的慢条斯理,歪头打量对方。   这只雄孔雀的体型很大,羽冠笔挺地竖立在脑袋上,翅膀展开后每一根飞羽都打理得整整齐齐,覆羽只是初具规模,但看得出来平时保护得很好,边缘没有什么断折缺损。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很熟悉的东西,太熟悉了,以至于在许久未见后的当今带来的不是热望,而是微微的刺痛,但那刺痛很快就被一种更温暖、更安全的感觉抚平。   安澜又发出了一声长鸣。   下一秒钟,雄孔雀张开翅膀、振翅高飞,转瞬便越过数米距离,尾巴从少数几只处于鸟群边缘的绿孔雀头顶拂过,引起了一阵又一阵抱怨的咕哝声。他降落在几米开外的一片空地上,刚刚落地,还没有怎么站稳,便扭过头去梳理羽毛,那动作显得有点僵硬,有点神经质,不仅没有把翘起来的羽毛压平,反倒把本来平整的羽片弄得毛糙。   这是诺亚。   是她两年没见的伴侣。   看着他的动作,安澜心里的紧张完全消失不见了。哪怕边上到处都是长鸣的绿孔雀,她的眼睛里却只看到了一只。她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有很多故事想说,有很多事想做,还有很多话想听,但此时此刻,她最想让这一次相伴有个独特的开局。   ……诺亚会怎样打招呼呢?   比起生活在野外的自由自在,生活在繁育地的绿孔雀恐怕没有敞开了飞行的条件,也不可能像她一样在村寨里闲逛、和牛羊赛跑、和两脚兽玩耍。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诺亚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是对食物、笼舍的抱怨?还是对恶作剧的夸耀?   安澜等着对方来主导这一次久别重逢,并且做好了充分的配合准备,要贴贴、要飞行、要唱唱歌、要说悄悄话都可以,就算要打架也行。   然而诺亚并没有要走过来贴贴的意思。   年轻的雄孔雀抬着头、挺着胸、迈着方步,走到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非常有架势地“喵”了一声,然后高高兴兴地抖开尾屏,先是撑在背后走了两圈,旋即画风一变,做出了大眼斑雉标志性的“追着开屏”、“四面开屏”、“旋转开屏”三件套。   这一刻,安澜陷入了十分矛盾的境地——   是要昧着良心夸夸他呢,是要抖开自己的小扇子呢,还是要把这只玷污了绿孔雀形象的家伙当场打死。 第298章   同样陷入矛盾境地的还有专家组。   他们在一个月前通过冗长的会议达成共识,选择赶这个繁殖季、尽快把受过野化训练的绿孔雀们放归,放归地点选在了两个绿孔雀栖息地中间新建造起来的生态走廊上。   放归当天组里的工作人员基本都在场,和孔雀最亲近的饲养员小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像已经预见了他们六个在野生环境下到处碰壁的悲惨场面似的,还挨了同事好几肘子。   其实危险性已经被降到最低了。   绿孔雀住的地方附近到处都有红外监控,核心区里搭建了三个补饲点,还有充足的水源,最近的救护队上山只需要二十分钟,上次观察到猛兽出没还在二十年前……孔雀们居住在这片区域和“半圈养”无异,怎么看都不会出现问题。   专家们需要的是引导效果。   在最好的情况下,生活在两片栖息地外围的雌孔雀会在听到十六号、十八号和十九号的求偶歌声时做出回应并飞到生态走廊附近来繁育后代,这样一来,两座孤岛就打通了。   起初事情好像的确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空间。   从二月上旬开始,生活在野外的雄性绿孔雀们就将歌声洒满了各片山区,清晨时分到处都是拉长了的猫叫似的啼鸣。   这种响亮的歌声吸引了三只放归雌孔雀的注意力,其中一只在两天后就离开了暂栖地,一路向西,飞入大山当中,另外两只也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前后脚离开。   年轻的雄孔雀们感受到了压力。   写在基因里的求偶本能在同类的刺激下终于被触发,二月中旬,十八号和十九号无师自通地唱起了歌,但这些呼唤都石沉大海,没有一直雌孔雀做出回应。   时间一长,这两只大鸟变得焦躁不安、蠢蠢欲动,某天早上饲养员小曾在办公室里检查定位信号时看到三个红点都在往山里跑,由此知道桥梁计划大概率是失败了。   组里的专家多少有些遗憾,但他们在实施放归前早就想过会有今天这种局面,因此也只是到遗憾为止,立刻把追踪重心放在了“放归个体能否顺利组建家庭”身上。   说实话,他们对雄孔雀基本不抱希望。   事实也的确像推断的那样——   在雄孔雀们动身朝山林赶时,最早离开的雌孔雀十七号已经在某块固定区域安顿了下来,定位器连续五天传回来的活动路线都是规律的,清晨傍晚在林区和河流中间两点一线,偶尔光顾几个距离较近的林间觅食地点。   另外两只雌孔雀虽然没有找到合心意的伴侣,但行踪也和专家组手里的孔雀家族大致活动区块对得上,说明正处于造访不同雄孔雀繁殖期领地的过程当中。   然而三只雄孔雀的活动轨迹吧……只能说是“各领风骚”。   十八号这个刺头以前在繁育中心里动不动就要和两个兄弟打架,出来之后竟然也走了差不多的路线,红外摄像机每次捕捉到它的身影时不是这里带伤就是那里带伤。   有一次护林员带着记者上山,一看红点可以偶遇,就想着绕一点点路过去看看状态,结果隔着老远就听到两只雄孔雀骂架,当天摄影师抓拍下来的照片没有一张是造型冷眼的耍酷,全是在鸡飞狗跳地扯头花。   十九号稍微温和一点的,但是性格可能又太温和了,稍显怯懦,无论碰上什么样的雄性同类第一反应都是避开,以至于出现了一个很离奇的景象——   它在某棵大树上唱歌,听到求偶歌声的雌孔雀和听到入侵者歌声的雄孔雀齐齐往这里飞,飞到目的地时发现枝头上空无一鸟。   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反正都飞到目的地了,被十九号歌声吸引过来的雌孔雀干脆停下脚步欣赏新来雄孔雀的尾屏和舞姿,欣赏着欣赏着,多半就看对眼了。   监控相机拍到过几次这样的画面,录像传到繁育中心后几乎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小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养了两年的孔雀同时有“歌声曼妙”和“最强红娘”这两个属性,连续好几天看下一窝小孔雀的眼神都有点诡异。   至于十六号……专家们已经懒得说它了。   仔细想想十六号是第一个开始唱求偶歌的雄孔雀,只是当时没有一个人类——甚至可能没有一只绿孔雀会认为它在唱歌。   录像一拿到手组里的工作人员就很担忧,他们虽然大多认为求偶是一项被写在基因里的技能,只要进入性成熟期、环境也合宜就能自然而然地触发,但看到十六号这个样子,再坚定的学者都会觉得动摇。   好消息是这首古怪的“歌”它只唱过一次。   坏消息是整个二月都快过去了它只唱过一次。   专家们是日日愁夜夜愁,就担心十六号有什么心理问题,直到三只雄孔雀进山后它重新扯开嗓子唱歌,他们才稍稍放心,至于唱的是什么……只能希望将来会受到其他同类的影响恢复正常。   负责跟踪调查工作的人员也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只雄孔雀存在,只要徒步进山走到目的地附近,甚至都不用靠近,远远一听歌声就知道碰到的是十六号,而且它还活蹦乱跳、中气十足。   活着就行了——   这是当时工作人员对十六号唯一的指望。   他们本来就对刚刚进入性成熟期的雄孔雀的竞争力持悲观态度,又看到了十六号如此异常的表现,压根就不指望它能在今年繁殖季节有所作为了,什么配偶不配偶的,活着就很好了。   然而让他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当繁殖季节过去之后,传回来的影像资料显示十八号和十九号还在独自游荡,并没有找到愿意共同繁衍后代的伴侣,可是十六号边上却有一只雌孔雀,不仅如此,还是只非常眼熟非常神气大的雌孔雀。   这合理吗?   专家们忍不住问自己。   难道说雄孔雀求偶的鸣叫声叫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能彰显自己嗓门大、体格健壮就可以了?又或者说那只雌孔雀压根就没听到十六号叫了什么,直接看到了它开屏的景象?   等绿孔雀保护计划小组把今年拍摄的精彩影像分享给他们时,这种困惑几乎达到了巅峰。   画面上的十六号是在开屏没错吧?   世界上竟然还有雄孔雀是这样开屏的吗?!   一头雾水的专家们迫切想从追踪人员手中得到更多消息,天公作美,近距离观察机会很快就来了:十六号进入了人类村寨。   这个村寨的名字也很眼熟,很熟到一提起来人们就想起了雌孔雀究竟为什么眼熟:去年有许多报道称环境保护初见成效,乡间再次看到了野生绿孔雀的身影,当地人管叫这只孔雀叫“阿依”。   专家组:“……”   他们一时想不通放归孔雀跟着野生伴侣投奔人类村寨究竟哪里有问题,但又觉得哪里都是槽点,只能先默默在十六号的记录本底下画了绿勾。   找到了伴侣,也找到了食物充足的活动地点,想必它接下来不会过得很差。   专家们当然想不到——此时此刻过得“很差”的压根就不是被称作“十六号”的诺亚,而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砸了很多很多次的安澜。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相亲大会那天,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这个作死的建议;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去年,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下山……不,还是会的,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山下开屏,也不会跑去和诗薇做什么“朋友”。   重逢那天诺亚最后还是挨了一顿锤。   无他——围着开屏实在是太掉san值了,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安澜都有点承受不住,尤其是周围还有许许多多同类在围观,一边围观一边发出大受震撼的鸣叫声。   挨完这顿毒打,诺亚的表现就正常多了。   两只绿孔雀前后脚起飞进入林区,找了个远离监控的矮坡,又花了点时间研究卫星定位器有没有安装摄像头,然后才彻底放松下来,写写画画,交流着这两年的见闻。   他们最后一致同意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怎样帮助种族发展壮大,而是给诺亚找一片合适的落脚点。   今年母亲没有另寻新欢,本来就是刚刚进入性成熟期,绿孔雀也没有把雌性雏鸟赶出出自立门户的说法,安澜当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在老家多待一年。   但是诺亚不行。   繁殖季是雄孔雀一年当中领地意识最强的时候,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中,老父亲为了确保领地里成年雌孔雀繁育的都是自己的后代,会不惜一切代价驱逐所有成年雄性。   除非诺亚不靠近补饲点,还得避开清凉的早晨和傍晚、选择午间下到河边去饮水,否则一定会被卷进战斗当中。   战斗意味着伤损,假如是发生在孵蛋期的战斗,还可能导致雌孔雀受惊弃巢,这绝对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局面。   安澜思来想去,发现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在不断联的同时让诺亚住得尽可能远。山下的村寨适合“金屋藏娇”,反正她平时没事也会在两个住所间来回奔波,只要注意点距离,两边都可以交代得过去。   这个主意得到了诺亚的大力赞成,然而安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的那天。 第299章   其实那天最开始过得还没有那么“糟糕”。   作为一只野生绿孔雀,而且还是一只对飞行有狂热癖好的绿孔雀,安澜在续航能力上可以把诺亚甩一条街,从林区到村寨一路上都处于领先地位,中间还特地停了两次让对方歇脚。   最后一次起飞飞过的路最长,因为飞着飞着村寨已经遥遥在望,两只绿孔雀都想一鼓作气完成旅途,便没有选择在田地里停留,而是直接飞到了村口的大树上。   树上视野很开阔。   面前是错落有致的黄色土房,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幽绿大山,安澜曾无数次在这里借着看各种各样的人类活动消磨时光,现在这种震撼被传递到了诺亚身上。   土掌房群落和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任何人站在最低处抬头仰望连成片的土掌房,第一个想到的类似景观可能都是藏区的“布达拉宫”。   两只绿孔雀出发时太阳已经西沉,现在则差不多是傍晚了,夕阳的余晖给依山而建的屋舍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彤光,也在刚从河边饮水回来的耕牛脊背上封了一层釉。牵牛的老人一只手松垮垮地抓着绳,另一只手里抓着烟袋,路过大树时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就露出笑模样。   安澜本来想飞下去和老人家打招呼,就在张开翅膀的前一秒钟,忽然想到身边还站着一只绿孔雀——而老人家也看到了这只绿孔雀,眼睛微微睁大——那双刚刚张开的翅膀就莫名其妙地又合了起来。   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像这样从山林里拐带一只“陌生”雄孔雀回村,等下还要指引着他往建筑群深处走,顺便让生活在村寨里的人都认识认识,就好像年轻的女孩把伴侣介绍给家里人一样。   很显然——村民们也是这么想的。   安澜这一个招呼没打出去,就见放牛老伯用连年轻人都望尘莫及的速度朝大家晚上唠嗑时喜欢待的几处屋顶跑,留下一头毫无防备的耕牛在原地和孔雀们大眼瞪小眼,最后只能发挥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默默沿着老路回家。   人声慢慢嘈杂起来,狗叫声很快也响起来了。   村民们虽然对新来的绿孔雀很好奇,但也担心距离过近会吓到对方,因此只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围观,真正靠近的只有三名行色匆匆的护林员。   走到大树附近时啊,老护林员阿木停住脚步,呼唤着孔雀的名字。安澜感到一股好奇的目光从边上直勾勾地射过来,但她暂时放着没去管,反而扑腾翅膀降落在地面上,发出了柔和的鸣叫声。   阿木飞快地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等到确定没有异常之后,他和老罗两个人才缓慢地往雄孔雀靠近,同样用目测的办法做着初步检查,英虎则在后面举着录像设备。   他们大概担心陌生绿孔雀是因为受伤才被安澜带到人类聚居地里来的,毕竟眼下是繁育时节,像她和诺亚这样看起来已经配对成功的个体怎么着都该待在林区里、不可能跑到外面来下蛋。   这一检查,两个护林员的目光都黏在了脚环上。   在自下而上的视角他们看不到诺亚身上背着的定位器,只能看到脚环,等诺亚也飞到地面上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处理的不是单纯被救助过或者人工饲养的绿孔雀。   老罗跑回去打电话了。   阿木用“你怎么这么能找”的目光看了安澜一眼,旋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们还没确定雄孔雀的身份,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有人工投喂史的个体,但这会儿安澜沉浸在向诺亚炫耀“老朋友”的情绪当中,原地起飞就想跑去找阿果和诗薇。   事后想来——探亲是个错误的决定。   阿木家门口还蹲着那只健壮的大黑狗,当两只绿孔雀从天而降时,因为嗅到了陌生的气味,大黑狗从趴卧姿势迅速坐起,和毫无防备的雄孔雀来了个“深情对视”。   安澜嗅到了饭菜的香味,由此推断出阿果和诗薇应该都在底层,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大黑狗不会在主人约束过的情况下发动攻击,再说现在主人靠得这么近,还有逐渐加重的脚步声,它就算想轻举妄动时间都来不及。   然而诺亚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这个世界里他肯定是第一次碰到狗这种动物,救护繁育中心里倒是有其他野兽,不过那也是隔笼相见,不会像面对面那么有冲击力。   虽然他看起来表现得很镇定,翅膀仍然收拢在侧,脚爪也没有往后挪动,但本能反应不会说谎:脖子上的铜钱羽缓慢蓬起,不一会儿就从平整的龙鳞状变成了立体的松果状。   安澜有点想笑,但觉得他这么杵着挡在前面也算勇气可嘉,就主动绕过两个正在大眼瞪小眼的家伙,打头阵走进了门。   大黑狗抽了抽鼻子,大概分辨出了这是个“老朋友”,好不容易精神起来的状态又消失了,眼皮懒洋洋地垂下去,在地上拍了一下尾巴,“扑通”一声倒头就睡。   狗头砸到地面的瞬间,诺亚不着痕迹地往后跳了一下,脖子直接炸成了一团毛球。   这下安澜是真的笑了,走到灶台边上她还在发出长长短短的笑鸣声,直到诺亚忍不住往她脑壳上叨了一下才想起来该给对方留点面子,稍稍收敛。   事后想来——当面笑话是个大错特错的决定。   忘性大是要遭报应的,笑得太早也是会风水轮流转的,在灶台边上一转身安澜就看到了笑眯眯的阿果和同样笑眯眯的诗薇,前者让她感觉心头一暖,后者让她感觉脊背一寒。   曾经遗忘的东西就在这时被回想了起来:   房子里还有她的照片!   而且不是一张照片,是很多张照片!   在这个念头升起来的瞬间,安澜大惊失色,感觉自己在“黑历史竞赛”中可能要失去史无前例的比分。但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于是照常同阿果和诗薇打招呼,在两人扭头朝楼梯走时脚爪生根,死活不肯靠近楼梯边上的墙面。然而诺亚到底还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只是交换了一个视线,他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变,在房间里踱步“搜索”了起来。   搜索……是不必要的。   他甚至不需要花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目标。   诗薇把拍下来的照片都挂在那面墙上了:挂在最底下的是她头顶粉色毛线球还傻乎乎歪着脑袋的照片;上面一格是她和村寨尽头一条大黄狗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对峙的照片;再往上是她某天好奇心突然发作伸长脖子从木栏上偷山茅野菜吃结果被咸到吐舌头的照片;边上还有隔壁奶奶给她戴了一顶缩小版银帽子的照片……   整整二十多张照片,记录下了诗薇看到的所有“精彩瞬间”。   在这一天,安澜意识到了三件事。   第一,照相机是人类历史上最美妙的发明之一,但也是最“残忍”的发明之一;   第二,即使是两个完全不同物种的个体也能在迫害同一对象时达到精神层面的高度一致,甚至莫名其妙地看懂对方的眼神;   第三,面部表情不太发达的绿孔雀在面部表情发达的人类灵魂的操作下能够做出惊人的喜出望外、眉飞色舞的表情,以及雄孔雀跳舞不一定是在求偶,还有可能是在讨打。   如果她有罪,请直接降一道天雷下来制裁她,而不是让她和诺亚一起待在这个到处都有黑历史相片的房间里,边上还站着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诺亚、双眼发光、一看就在打坏主意的诗薇。   最糟糕的是安澜现在完全记起了这个村寨里到底有多少黑历史,这间房屋里留下的只是沧海一粟,许多村民家里都有类似的相片墙。不说村民私人保留的,就光说村子里公有的吧——她那角度奇诡的开屏照片至今还高挂在食源地外面插着的一堆立牌上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安澜本来打算陪着诺亚在村里适应几天,担心他听不懂大多数村民使用的语言,但是转念一想,反正有会说普通话的年轻人在,而且还有护林员从旁照顾,她要是继续待下去简直就是对自己的公开处刑,用尾巴想想也知道接下来几天诺亚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他进到这个村寨里就像仓鼠跳进了宝库。   才五、六分钟功夫,一只本来应该喵喵叫的孔雀就已经笑成一只咯咯叫的红原鸡了,再过三天、四天、一星期,他可能会成为第一只无师自通掌握打鸣叫法的绿孔雀,她还是趁早脚底抹油吧。   于是第二天清晨安澜就飞回老家探亲去了。   正如先前预测的那样,绿孔雀家族并没有因为她到达性成熟期就把她排除在家庭成员的范畴之外。当她飞到林区里盘旋着高声鸣叫时,母亲、父亲和其他成员都回应了她的呼唤,为她指明了归家的路。   十只孔雀仍然在补饲台附近活动,一只不少。   母亲似乎还没开始下蛋,看见安澜降落,便迎上来亲昵地啄了啄她的脑袋,鸟喙下落,顺势理了理她脖子上的羽毛。但那亲密无间的表现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钟,没过多久,母亲抬起头,发出了困惑的咔哒声。   安澜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的羽毛……没有异常。   等等,母亲难道是嗅到了诺亚给她梳毛后留下的气味?   明明是到山里来逃难,不会最后发展成和老父亲的相爱相杀第二季吧! 第300章   雄孔雀在繁殖季节攻击性很强。   自然界里大多数雄性动物为了确保后代纯净花样百出,有像北极熊那样一直跟在母熊背后驱逐竞争者的,还有像雄蜂一样交配完毕直接留下个交配塞的,即使是存在雄性联盟的狮群,在涉及到后代问题时也常常大打出手。   这是被写在基因天性里的东西。   安澜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要不然也不会劝说诺亚先找地方落脚,但她没想到的是绿孔雀竟然这么敏锐,梳完羽毛后在空中吹了快一小时的风,它们还能嗅到陌生同类留下来的气味。   既然如此,行事就要更谨慎了。   原本打算在林区和村寨定期往返,现在安澜修改了这个计划,准备在林区长住一段时间,避免错过观察雌鸟孵蛋的机会。   当天傍晚她跟着大部队下到河边去喝水时还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沙浴,把每根羽毛的缝隙都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一顿沙浴洗完,别说不会特别靠近的老父亲了,就是黏人的弟弟妹妹们贴过来时都只能嗅到泥土、草根和虫子烧焦的味道。   熬到约好碰头的第三天,她飞到树林边缘,还没朝立牌走两步,等在那里的诺亚就脑袋一仰,翅膀一掀,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安澜:“……”   有那么难闻吗?   洗细沙长大的家伙就是矫情!   她闷声不响地盯着诺亚,直到对方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很难讲是因为打喷嚏不好意思还是因为这几天看多了黑历史不好意思——主动朝树林里走了两步,走到了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   雄孔雀身上的羽毛处于一种健康的蓬松状态,渐变色彩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一看就受到了良好的照顾,但在遇见过数十只野生绿孔雀的安澜看来,他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诺亚自己大概也想多转转。   脱离了有限的圈养环境后才是真正的“天高任鸟飞”,虽然绿孔雀不特别擅长飞行,但对他们两个前前前……前世做人的家伙来说,只要能脱离地面就是难以抗拒的体验,有三分潜力也得把它练成十分。   果不其然,在问过“山里好不好”之后,诺亚给她分享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这几天都在绕着村寨转圈飞行,现在已经可以一口气从半山腰的建筑滑翔到村口大树了。   “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地说完这第一件事,他才把话题引向了“领地”,或者说“活动范围”,提出要到靠近村寨的其他几片山林里去探探情况。   安澜没有阻止的理由。   倒不如说——在她不能停留在人类聚居地里,甚至没法跑出来长时间、近距离“幽会”的当下,诺亚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诺亚“找事做”的能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护林员们就成了他最好用的邮递员,在没有约好见面的日子,安澜从阿木帽子上找到过绒羽,从英虎衣服背后找到过断裂的尾羽,从老罗的袖章里找到过一片鳞羽。   这种独特的、还带着点惊喜性质的“情书”,或者说“家信”,起初还让安澜有点感动,但送的次数多了,她就开始担心诺亚的羽毛会不会秃,毕竟现在距离换羽还隔着一段时间。   好在下次见面时他看起来还是一样“厚实”,一样作天作地,好端端地在讲东边树林里的见闻,讲着讲着就开起屏来,一边转圈一边欣赏着自己的“美貌”,让安澜从喙尖到爪子都痒痒起来。   这一次见面他们讨论了孔雀蛋的问题。   前些日子雌孔雀们差不多把蛋都生完了,也积蓄了足够的能量,现在进入了最为艰苦的孵蛋期,但从安澜过去两年的经验来看,孵蛋期变数非常多,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弃巢的情况。   去年她尝试接手被丢弃的鸟蛋,结果可能是因为接手的时间太晚,可能是因为孵的方法不对,总之没有成功,今年要是有机会她还想再试试。   安澜提出这个话题的本意是告诉诺亚万一她好久不出现也不用着急,是在家里忙着孵蛋,没想到地上的字迹还没擦掉,雄孔雀的眼睛里就已经透出“诡异的光”了。   孵蛋多好玩啊。   诺亚当即表示他也想参与。   讲道理,安澜听到之后的第一反应是他好像在说梦话,但在三秒钟之后,她忽然想起来他们两个当中真正有孵蛋经验的……还真的只有诺亚。   鸟蛋都已经下下来了,老父亲忙着放哨,弃巢之后孔雀一家还会选择其他地方重新刨蛋坑,这么一来,也不是没有偷渡进去的可能,大不了碰到危险先跑为敬就是了。   仔细想想,竟然大有可为。   很巧合的是今年母亲第一窝蛋下在安澜搭建的大鸟巢边上,假如真的会有意外导致弃巢,在接手蛋坑的同时她可以顺带给诺亚介绍一下这个“完美的艺术品”,简直是一举两得。   安澜把一切都计划了一遍。   事情也的确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了,雌孔雀们今年不是被丛林猫吓到弃巢,而是被两个违规登山的游客吓到弃巢,从第一个补饲点转移到了第二个补饲点。   她唯一没计划到的事是十天月后诺亚站在大鸟巢前打量这个旷世奇观时,眼睛里只划过了几秒钟的欣赏之情,紧接着就变成了比参加葬礼时还要凝固的沉痛之情。他垂着头盯着大鸟巢边上看了很久,时不时还回头看看自己的尾巴,那架势和当年的老父亲一模一样。   跨越时空和灵魂的界限,两只雄孔雀隔空对上了脑电波。   当时已经卧下去准备孵蛋完的安澜笑得打跌,差点没控制好重心把五枚蛋压碎,卧在远处同样守着五枚蛋的诺亚注意到了她这里的异样,但是说破了好像会显得有些小气,于是假装四处看风景,就是不提自己掉下来的羽毛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两只大孔雀在这里一切尽在不言中,监控屏幕前的工作人员已经彻底傻眼了。   这个机位是在鸟巢开始搭建后转移的,本来他们就觉得今年竟然有孔雀直接在鸟巢跟前生蛋很惊喜,因为可以看到罕见的孵蛋的全过程,然而他们没想到也正是这个镜头拍到了部分游客很没素质的一面,紧接着又拍到了举世罕见的奇观——   雄性绿孔雀和雌性绿孔雀一起孵蛋。   当天办公室里最资深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擦眼镜,然而不管他们怎样确认,那只卧在蛋坑上的绿孔雀都长着长尾巴没错,是被放归出去的十六号没错,蹲在十六号边上的也正是曾经多次上过新闻的雌孔雀“阿依”没错。   “绿孔雀里……也有‘偷蛋贼’吗?”有人问。   “这怎么能叫偷蛋贼呢?它们孵的都是无主的蛋啊!”有人回答。   大家本能地知道绿孔雀不可能有接手其他鸟蛋来孵的习性,真有这种习性存在的话每年就不会有那么多鸟蛋因为弃巢而变成死蛋了,但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就摆在镜头底下,不容否认,而且压根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去解释。   于是就有专家说起了孔雀的心理问题。   自然科学发展至今,人类已经不再把动物看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体,认为它们中的每一只都会按照课本上总结的习性按部就班地过完一生,通过许许多多观察学者的努力,也通过许许多多纪录片和记录电影的影响,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了即使是生活在同一地区的同一种动物也会因为截然不同的性格而活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既然性格和经历都不同了,部分动物们会染上心理疾病也是理所当然的。   早在放归十六号时专家组就担心过它的异常表现,后来进入村寨之后更是没有一天放松过观察,现在倒好,一个问题还没弄明白,又多了一个喜欢在人类村寨里蹭饭、对什么新鲜事物都不害怕、还可以无缝对上十六号诡异思路的阿依。   还别说,这两只凑到一起不知怎的就给人一种“什么锅配什么盖”的感觉,堪称失眠制造者、头发毁灭者、教科书焚烧者,诸如此类的头衔拖出去可以编得比龙妈还长。   但此时此刻专家们没空关心自己的头发了。   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这些孔雀蛋真能孵出来吗?   理论上说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只是没有先例可以参考,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不定两只绿孔雀只是今天觉得好玩卧着孵一孵,明天觉得无趣就离开了呢?就算是认真的,阿依也就罢了,十六号这只放归鸟怎么看都不像行的样子。   愁死个人。   别说专家组,就连安澜和诺亚自己都没把握。   他们在开始孵蛋后就遇到了安澜去年遇到过的问题——无法精确判断孔雀蛋的状态,也无法确定自己在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事。安澜好歹观察过两年,凭着记忆学得像模像样一点,诺亚却是一张白纸,这辈子没观察过一次自然孵化,只能依样画葫芦。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孵着,直到情况突然发生了改变。   可能是卧在蛋上的时间久了,有一天,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安澜在用喙翻蛋时忽然本能地知道有两枚蛋是活的,其他几枚都不可能被孵化。这个认知来得突然,她还在发愣,身体却快于大脑行动,照着去年母亲的样子直接把三枚鸟蛋都搞碎了。   听到响动的诺亚转头来看,顿时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   安澜看看孔雀蛋碎片,看看蛋里看起来还挺好吃的内容物,又看看诺亚,没忍住,还是吃了。 第301章   孔雀蛋……还挺好吃。   安澜有理由相信这是因为野生动物的味觉里压根没有“腥”这个概念,就好像当初她第一次吞碎虫子时的感受一样,难过的反而是心里那道坎。   最重要的是——身体好像的确需要这些养分。   此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兔子,在家里吃I蔬菜炒肉片时每次都得躲着来,要不然就会有一只毛茸茸的白团子蹲在地上一脸渴望地盯着肉片,对窝边上堆着的提摩西草爱答不理。   还有新闻上一顿能吃五十只小鸡的牛,能吃一笼小鸡的马,能吃半筐小鸡的山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受害者每次都是小鸡,但也能充分说明就算是食草动物也不会放过获得蛋白质的机会。   绿孔雀甚至不是食草动物呢。   安澜在心里把这些例子回想了一遍,对自己刚刚做的本能举动就心安理得起来,吃完饭,清理完蛋坑,她甚至还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把目光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另一个蛋坑上。   诺亚:“……”   惊恐的眼神好像变得更惊恐了。   眼看雄孔雀顺服的铜钱羽都炸成了松果,明明坐在还有点凉的林地上,全靠体温给蛋坑增温、保温,但却一副坐在火山口、尾巴随时随地要着起来的模样,她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有监控就是这点不好。   换做平常安澜大概已经在用敲击或者写字的方式问他有没有觉醒孵蛋的“本能”了——她还挺好奇这种本能是只有雌孔雀有,还是在蛋坑上蹲久了的孔雀都能有。   然而一左一右两个摄像头盯着,考虑到绿孔雀的保护等级以及当地政府对绿孔雀保护的重视,摄像头背后肯定有专员全天候监测着,她和诺亚都不敢轻举妄动。   再放飞也得在动物行为的范围内放飞。   什么“东北虎忽然直立行走并在树上画食谱”,“黑王蛇把身体当做字符并用十六种语写诗”,“麻雀无师自通摩斯电码并对城市输电线路规划指指点点”这种一听就会被当场逮捕的离奇新闻绝对不可能出现。   绝、对、不、可、能!   晚些时候,安澜借着翻蛋降温的时间起身到补饲点捞了点东西吃,饮用水阀门处于打开的状态,食盆里添加的饲料看着也很新。   去年那窝红原鸡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极其壮观的大家族,看到两只绿孔雀一前一后过来抢饭,它们“咕咕咕咕”地抱怨个不停,安澜只好重操旧业,张开翅膀把一群大大小小的野鸡赶得上蹿下跳。   诺亚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大尾巴都兴奋地翘了起来,不等她招呼就加入了战局。   在场的除了绿孔雀、红原鸡,还有老熟人白鹇和一只难得一见的白腹锦鸡,看到绿孔雀追红原鸡的画面,两只白鹇轻车熟路地原地起飞,只剩下那只多多少少有点走神的白腹锦鸡险些被呼啸而过的邻居们撞个正着。   白腹锦鸡是种非常漂亮的大鸟。   雄鸟身上披着金属般的辉绿、鹅黄、钢蓝和朱红色,在太阳的照射下仿佛开了滤镜的彩虹。这种鸟类还有着比身体还长的黑白相间的大尾巴,纹路好似那种可以左右扭动的鱼形木头摆件,一环又一环,就是看久了容易让人头晕目眩。   至少诺亚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   他本意是要去追红原鸡,追着追着就变成了追白腹锦鸡,跟着对方在两块石头中间跑了几个来回,眼神就慢慢失去了焦距,再走起来时歪歪扭扭、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夸张地做着俯身的动作,好像要把整顿晚饭都吐出来似的。   安澜又好气又好笑。   这就好像“虽然知道会晕车但是一定要掏出手机来看”,“虽然知道会被咬但是一定要不戴护具喂鳄鱼”,“虽然知道会中毒但是一定要知道蓝环章鱼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一样。   该!   太该了。   人家好不容易长这么条尾巴,就是为了在奔跑逃命时迷惑敌人,难道看到这种动物界标志性的黑白相间纹路还不能反应过来吗?   不过看这家伙摇晃着摇晃着频率和动作都不同了的样子,估计只是最开始的时候被白腹锦鸡弄得有点晕眩还有点恶心,到后来就单纯是在她面前作怪了。   安澜出于多少年培养出来的习惯往后一躲,果然躲掉了一个赌上全部体重的贴贴。   没有支撑物,雄孔雀叫都没叫出声就失去了重心,不得不快走几步避免翻倒在地的惨状,因为情况紧急、毫无防备,险些就左脚拌右脚,上演了一出原地倒栽葱。   正在破口大骂的红原鸡为之一愣,躲到远处的白腹锦鸡也停下了脚步,只有一年来看戏越来越熟练的白鹇在那里拼命干饭,本就红彤彤的脸在素色食盆的衬托下变得更红了。   诺亚拉长声音不满地“喵”了好几声。   安澜一直知道他是个喜欢恶作剧还有点表演欲的戏精,也就只有身边缺少观众时才会变成一条失去高光的咸鱼。灰狼世界掉马前他和谁都不亲近,掉完马就变成了“戏台还没搭好却已经戏瘾大发”的典型代表。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自己选的伴侣,皮笑肉不笑也得把表演看完。   这几声用猫咪的嗓门喊出来或许甜度爆表,但用绿孔雀的嗓门喊出来也未免太响亮了些,而且是在山林里会让人虎躯一震的那种响亮。   为了防止被老父亲发现,安澜当即往他羽冠上叨了一口,一边叨一边用眼神示意再不闭嘴的话就把这顶羽冠给他拔下来。   诺亚是万万没想到薅鸟头毛的总有一天会被薅回来,但是又怕自己真的被薅成秃顶,这才闭紧嘴巴,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到食盆那里去挑挑拣拣。   被抢食的白鹇敢怒不敢言,红原鸡们倒是仗着人多又骂骂咧咧起来,一顿饭吃得像在开群鸟演唱会,还是个个都五音不全的那种。   吃到最后就连老父亲都来插了一嘴。   先前诺亚的鸣叫声肯定还是传到了它的耳朵里,因为不能擅离职守,它只是用高声鸣叫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权威,歌声比当初给安澜唱的那首还要“动人”。   然而这首歌注定是唱给了聋子听。   作为一只出生在繁育中心的绿孔雀,诺亚对孔雀鸣叫含义的掌握停留在最基本的交流层面,顶多能意识到自己被骂了,具体在被骂些什么是半点头绪都没有,又被安澜虎视眈眈地盯着,自然不会傻到用鸣叫来回应、挑衅兼约架。   老父亲独自叫了许久,大概也觉得唱独角戏没意思,在太阳落山前悻悻地停了下来。   彼时安澜和诺亚已经回到鸟巢边上了。   先前被烘过热的孔雀蛋在一段时间的翻晾之后逐渐回到了最适宜的温度,诺亚原样卧回,安澜观察了一会儿,猜测他可能没有觉醒什么孵蛋本能,就自告奋勇地凑过去——然后一口气啄碎了他抱着的五枚蛋里的四枚。   她啄第一枚蛋的时候诺亚还能稳住,啄第二枚的时候他露出了“还有”的表情,啄第三枚的时候他的眼神好像在问“是不是玩不起”,啄第四枚的时候……他都快跳起来了。   辛辛苦苦好几天,一朝回到解放前。   即使心大如诺亚也忍不住傻眼,看看碎了一地正在往外流蛋汁的孔雀蛋,又看看仅剩下的独苗苗,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势蹲回去接着孵了。   本着对每一条小生命负责的念头,安澜也没让他继续孵。反正她正好觉醒了本能,而且窝里也只剩下两枚蛋了,放在一起不至于孵不过来,便把这最后一枚鸟蛋接到了自己怀中。   一周之后,三枚鸟蛋都顺顺利利地发育完成,作为“新手亲鸟”的安澜和诺亚也就此迎来了雏鸟们的破壳期。   比先前预料的结果要好些,其中两只雏鸟都凭借自己的力量啄破了蛋壳,窥见了天光,只有一只雏鸟没有力气出来,两只亲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选择了帮把手。   先弄出来再说——他们都这样想着。   这只绿孔雀雏鸟在被“救”出来后也的确非常虚弱,走也走不了几乎,更别提跟着亲鸟外出觅食了。安澜认为它不适合生活在野外环境里,即使有着补饲点这样的作弊器也不行,便主动带着其他两只雏鸟远离,让守在不远处的人类把这只雏鸟救走了。   至于剩下来的两只雏鸟嘛……   生活在这片山林里的绿孔雀现在根本不缺食物,安澜也并不担心它们会饿死,唯一让她觉得棘手的是该如何在老父亲眼皮底下把这些雏鸟带大,毕竟鸟类就算聪明也没有那么聪明,谁孵出来的就是谁的雏鸟,老父亲根本没可能认为它们两个是它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个问题,安澜和诺亚都在发愁。   他们最终决定暂时把“家”搬到东侧的树林里去,那里太过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除了金秋时节,孔雀家族一般不会涉足,正好可以藏下两只雏鸟,等过几个月小孔雀的羽翼也丰满了,要搬去哪里还可以再商量商量。   绿孔雀的寿命不算短,不愁吃,不愁喝,愁的也就只有该怎么过完这一生了。   安澜和诺亚都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但是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一趟。反正他们也需要一点琐碎的事来消磨消磨时光,不如就从养活这两只小鸡崽开始吧。 第302章   孔雀们喜气洋洋,专家组则是焦头烂额。   过去三周的监控录像可以说给他们出了个旷世难题,还是一环套着一环的那种,前面旧的问题还没解开,后面又有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在所有专家当中大概只有负责繁育的小组还能笑得出来了——救护队把破壳不久的雏鸟送到了救护繁育中心,因为救助及时,这只雏鸟幸运地存活了下来,现在正在接受严密看护。不出意外的话它将在中心里慢慢长大。   繁育小组今年简直诸事顺遂。   放归出去的六只绿孔雀现在都好好生活在山林里,只有十九号前段时间因为受了点轻伤接受了救治。三只雌孔雀中有两只组建家庭孕育了自己的后代,三只雄孔雀中……十六号也勉强算是组建了家庭、孕育了后代吧。   眼下他们需要把重点放在下一批明年就要放归到其他栖息地里的个体身上,那些已经放出去的个体会有专门团队接手跟进,只要定期交换信息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至于这个团队会掉多少头发嘛……看着十六号长大的繁育小组工作人员表示这都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小事,反正这只雄孔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搞出个大新闻来,人力已经拦不住它了。   被两脚兽们“想念”的诺亚此刻其实正在吹冷风。   他和安澜在过去几个世界里带过的幼崽数量不在少数,但无论是小狼崽子、小猫崽子还是小企鹅都没有小孔雀那么省心,不用费心找藏身地,不用抱在怀里喂奶,不用裹在育儿袋里抵御风雪。   它们才刚刚从蛋壳里钻出来,适应性地趴了一会儿,就可以哆哆嗦嗦地站立起来,一边晾干身上的羽毛,一边用黑亮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鸟类有刻印现象。   两只雏鸟根本没法分辨出自己是谁的后代,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们两个,就顺理成章地把他们当做了亲鸟,尤其喜欢黏着作为“鸟妈妈”的安澜,吃饭、喝水、休憩、玩耍都要在一块。   诺亚为此酸得厉害。   他倒不是真的想当男妈妈,也不是真的特别在意雏鸟们跟在谁的尾巴后面,但是一家四口有三个在地面上玩“她逃它追插翅难飞”的游戏,就他一个孤零零地站在树枝上放哨,实在是考验人的意志力极限。   整天蹲着,又不能吸小鸡崽,又不能和老婆贴贴,明明很灿烂的阳光好像都变成了黑白色,明明很温暖的山风好像都有点春寒料峭的意思,时间一久他就变成了夏日午后纱窗门里端着茶缸面无表情的老爷爷。   安澜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便在雏鸟们一个月大的时候提出下山一趟去看看食源地的收成,豌豆是去年秋天栽下的,这会儿应该差不多熟了。   有活动总比一半时间在放哨强。   双眼发光的诺亚立刻响应了这个建议,还在这个建议的基础上多增添了一点自己的看法,说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   绿孔雀应该是怕人的没错吧?   虽然他们两个做父母的不怕人,但在刻印现象的影响下,雏鸟从亲鸟那里学习生存技巧和社交习惯,要是把两只雏鸟都带得不怕人就不太好了,它们还太小,无法有力地保护自己,也不可能分辨出哪些人类是好人,哪些人类是坏人。   所以——去偷菜吧!   这回不要大大方方地飞进村里去,要在树林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选择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时间摸进食源地,吃饱喝足脚底抹油一条龙。   安澜:“……”   搞了半天就想说这?!   作为两只雏鸟的便宜爸妈,他们两个自己在行为模式上都存在异常之处了,难道还能指望像捏橡皮泥一样规范雏鸟的性格和经历吗?   从死亡的命运当中拯救这些生命已是最大的善意,后面的打算能实现多少算多少,强求只会徒增烦恼,烦恼一多,原本高高兴兴去做的事就会变成负担,永远无法做长久。   这个道理她明白,诺亚绝对也明白。   雄孔雀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能说明这一大通听起来很有道理的好听话就是在为其他东西打掩护——这家伙根本就是想玩全息偷菜!   最糟糕的是……她好像还有点意动……   于是三天后村民们就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现象:原本会大大方方从山上直飞村口大树的绿孔雀们竟然在树林边缘探头探脑,而且还探得毫不隐蔽,两只小孔雀跟在它们背后,一会儿抬着脑袋看妈妈,一会儿跟着爸爸到处乱转。   说实话,当时村民们害怕极了。   他们非常担心这对和村寨建立了深情厚谊的绿孔雀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受委屈或者受伤害,也担心绿孔雀们为了保护雏鸟不敢下来蹭饭会饿着自己,于是奔走相告,导致原本该去田里的人也不去了,原本该在林边巡逻的人也不巡了,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安澜和诺亚虽然起了玩心,但环顾四周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连成片的豌豆地就明晃晃摆在那等着鸟来偷,那口提起来的气顿时泄了。   这还“偷”个什么。   干脆大摇大摆走进去明“抢”吧。   两只大孔雀灰溜溜地在前面走,两只雏鸟叽叽喳喳地在后面追,俨然把豌豆地当做食盆来使用。雏鸟们吃得欢畅,没有关注菜地边上的情况,诺亚倒是一眼看到了还挂着的照片,习惯性地嘴了两句。   此后半个月绿孔雀一家都在山下活动。   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安澜和诺亚在照看雏鸟的同时也迎来了换羽的时节,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莫名其妙地掉一个羽毛在地上。   雏鸟们对脱落的羽毛很感兴趣,一次天上下暴雨,它们缩在安澜的羽翼底下,嘴巴还不闲着,一会儿啄啄翅膀,一会儿啄啄尾羽,后来可能是觉得她的尾巴不过鲜艳,就跑去啄靠在一旁的诺亚的尾巴。   这一啄,一根完整的孔雀翎就掉了下来。   诺亚当时整只鸟都傻眼了,盯着羽毛说不出话来,但他好歹知道不能在孩子面前丢脸,于是故作冷静地抖抖翅膀,摆出一副浑然不在意的姿态。   晚些时候他把这根孔雀翎送给了安澜。   送的时候叼着羽毛的嘴巴合得那叫一个紧,犹犹豫豫、恋恋不舍的样子,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把羽毛在她跟前放下。   安澜看看他,又看看孔雀翎,心里笑得打跌,面上一点不显露,最后把这根羽毛藏在了树洞里,准备等收集多一点再想该怎么处理,和对方说的也是攒多点再看看,没想到诺亚却把这个行为当成了她会用这些羽毛替换掉老父亲羽毛的证明。   其实本来也没法发现羽毛被替换了没有。   他们两个在孵完蛋后基本没回过大鸟巢,安澜还好些,仗着自己有旧时情分在飞回去探过一次亲,和母亲共度了一个下午,诺亚这种本来就和孔雀一家不熟的就压根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既然都没飞到大鸟巢去看过,怎么想也不可能发现她到底把羽毛换了没换。   然而安澜千算万算没算到诺亚竟然会跑去补饲点偷面包虫吃,偷完还跑去看着大鸟巢发呆,发完呆紧接着就回家自闭。   那天中午她还在矮树枝上搂着两只雏鸟睡觉,没睡多久就被两道明晃晃的视线盯醒了。   自觉被比下去的诺亚不发一言地飞到她边上来,压得矮树枝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噼啪声。他脖子上的羽毛完全蓬开,非常委屈的样子,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听那意思,是要她说明究竟是老父亲的羽毛好看还是他的羽毛好看。   这是什么掉河里先救谁的致命问题!   安澜眼前一黑,很想撬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有什么,再说了,尽管受着风吹日晒雨淋,老父亲当年换下的尾羽却依旧亮丽如新,论起完整度和色泽亮度完全占据上风,她就算再想鼓励诺亚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   明明当初第一次看到大鸟巢的时候整只鸟都不好了,还很担心她对孔雀翎的钟爱之情会让他英年早秃,现在竟然会因为她不把老父亲的羽毛换下去生闷气。   ……这该死的好胜心!   思来想去,安澜觉得还是应该安抚一下。   顶着诺亚期待的目光,她只好承诺明年在新领地里再搭一个鸟巢,届时要用到的孔雀翎和绒羽都从他们两个身上出,多有特殊意义,而且一回生二回熟,肯定搭得比旧的那个好看。   这个承诺一出,诺亚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还主动提出这一年里会帮忙收集自己掉下来的羽毛,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签下了一张什么程度的协议——   都说需要大量孔雀翎做装饰了,安澜自己又没有孔雀翎,可不得一年一年一年一年地去薅羊毛吗,损坏了得换新的,颜色暗淡了得换新的,哪怕什么问题都没有,收集的孔雀翎多了还可以多扭几种别致的花样,说不定能把下部当基底的树枝都起来呢。   雄孔雀个个都爱美,老父亲当年闲着没事就是梳羽毛,大尾巴挂下来一根雀翎都要心痛个半天。谁都知道无论收集与否羽毛该掉的总是会掉,可真掉下来时谁都恨不得眼不见为净,哪里会想天天对着回忆自己的好时光。   诺亚还在眉飞色舞,安澜已经笑得快把雏鸟从树枝上震下去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狠话都放了,那就请你努力长出漂亮的尾巴吧! 第303章   诺亚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接下来两个月里他每掉一根孔雀翎都会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收好,要是刮风下雨,还会在天晴之后把藏品都叼出来放在干燥无强光的地方风干,养崽都不见有这么上心。   大孔雀们忙着收集羽毛,小孔雀们就趁机在村寨外围玩探险游戏。   它们的个头长得很快,平均每隔几天都会膨胀一圈,拔高太快导致肌肉强度有点跟不上,在四处探险时只能小跑加冲刺,不能像大孔雀那样进行长时间的全速奔跑和飞行。   不过反正也没有需要全速奔跑的时候。   村寨附近人类活动的痕迹太重,即使是山里的猛兽猛禽都不会贸然靠近,安澜自己小时候还被白腹隼雕和大大小小的猫科动物追过,两只雏鸟长那么大见到的最危险的东西竟然只有猎犬,而且还是被看住了的猎犬,弄得她有时候都在想要不要带着孩子们回到树林深处去练练逃命技能。   这个念头在小孔雀三个月大时被打消了。   可能是跟着谁长大就会变得像谁,明明生活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两只小孔雀却无师自通了通过搞事给自己招徕“危险”的技巧。   其中一只被村民们起名叫“蕨菜”的小孔雀对一切气味强烈的动物都有好奇心,每天不是在高处用掉落的泥块碎片逗狗子们玩,就是在河边小径找羊群的麻烦。   学会扑腾之后,蕨菜开始了倍速作死。   本来还只是远远逗一逗,用叫声戏弄戏弄,后来就变成了把这些动物们当跳板玩,好端端的平地和大树不站,硬是要站到它们身上去,或者从它们身上越过,被安澜教训过好几次都不肯改。   有一次蕨菜飞到羊身上去作乱,结果不小心把脚爪和羊毛缠在了一起,怎么扑腾都解不开。羊也不是傻的,背上有东西在扑腾,它也跟着蹦跳起来。这一跳,被拉到的皮就更痛了。   那天还好赶羊人就在不远处,眼看情况不妙及时介入进行解救,要不然羊和孔雀至少得吓晕一个,后者说不定还得英年早逝。   因为孩子太淘,安澜忍不住下了重手。   挨了两三顿毒打,蕨菜垂头丧气,又恢复了小仙女的样子,但它没有彻底放弃“跳山羊”游戏,不能迫害羊群,就盯上了村寨里脾气最好的老牛。   某天傍晚安澜和诺亚带着小孔雀们在田边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村口,正好老牛的主人在和其他村民聊天,老牛就卧在大树底下小憩。   蕨菜顿时伸出了试探的脚爪。   做父母的一个没留神,小孔雀就高高兴兴地朝老牛背上扑腾,因为飞行能力不太强,扑腾了好几次才成功着陆,惹得两个村民天也不聊了,就盯着这幅奇景可劲看。   老牛不愧是“老”牛,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连有绿孔雀在身上踱来踱去都能当做无事发生,反倒把边上的两脚兽和大孔雀都衬成了井底之蛙。   自此之后,它们就成了固定搭档。   非常“固定”的那种,安澜赶都赶不下来。   有好几次她在大树上蹲着看小萝卜头们抽陀螺,诺亚去找黄狗的麻烦,蕨菜就在不远处蹲在老牛背上睡觉,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干的动物竟然还因此发展出了一段奇怪的“友谊”,蕨菜闲着没事就会高高低低的啼鸣,大多数时候老牛只是听着,偶尔也会“哞”一声,好像它真能听懂这些连安澜都听不懂的“孔雀语”一样。   天气渐渐热起来,虫蝇也在慢慢变多。   老牛躺着躺着就会仰头用镰刀一样的大角去挠背上发痒的部位,再用尾巴甩来甩去驱逐靠近的飞虫,做这番动作时半个身体的肌肉都在滚石般运动。   起初蕨菜必须张开翅膀扑腾好几下才能在背上艰难地保持平衡,次数多了,它就变得比牛还要了解牛,在对方站起身时都只是挪挪脚爪,再也不用张开翅膀、翘起尾巴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两个在表演什么动物行为艺术,惹得游客把老牛当做一个必看景点来打卡,村民们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另一只被起名“豌豆”的小孔雀就不一样了。   豌豆对村寨里大大小小的动物都不感兴趣,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是观察——这里特指观察父亲与母亲的行为举止。   观察的次数多了,它就喜欢模仿。   但豌豆毕竟年纪小,也不存在一个开挂般的人类灵魂,所以很难理解有时候安澜和诺亚只是单纯地在玩耍,而且这种玩耍需要一个彼此都了解的度,以至于在它把观察到的东西付诸行动后,家里常常上演“父慈子孝”的闹剧。   有一次安澜因为诺亚把那些照片搬出来旧事重提气得七窍生烟,追在他背后叨了三条街,晚些时候又觉得可能叨狠了,所以大方地给梳了半个小时羽毛,到睡觉时还在贴贴。豌豆不知道从这些行为中判断出了什么奇怪的逻辑,第二天早上,大孔雀们还睡意朦胧,小家伙就飞上来朝老父亲脖子上来了一下。   诺亚:?????   当天雄孔雀追着小孔雀狂奔了整整五百米,边上看热闹的安澜和有点想劝架的蕨菜也在跟着跑,四只绿孔雀跑起来声势浩大,吓得田垄上一名背着箩筐的壮汉都扭出了一个诡异的形状,生怕慌不择路的保护动物一头撞在自己身上。   这次“冲突”被站在高处的阿木一家尽收眼底。   安澜为什么知道呢?   因为几周后诗薇在她上门拜访时掏出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绣作,上面有四个彩色的奇行种在你追我赶,仿佛绿巨人在追史莱克。   安澜费尽心思才从四坨色块中分辨出自己,还不得不昧着良心啄了啄绣作以示喜爱,诺亚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前卫的作品,当即愣在了原地,旋即朝着始作俑者投去了控诉的目光。诗薇没接收到这个目光的意思,还以为雄孔雀也很欣赏自己的作品,于是指着黑布上体型最大的那个“绿巨人”叫了一声“十六号”,小小年纪就露出了慈祥又和善的表情。   当天晚上大孔雀们都失眠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种人类已经很难理解的艺术,更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诗薇不仅没有在刺绣技艺上精进,反而还把自己的独门艺术发扬光大了,即使站在远离人烟的树林里都仿佛能看到将来作为奇行种原型被穿在她身上的画面。   大孔雀们刚刚酝酿出毛骨悚然的感觉来,小孔雀们就开始在底下互揪头毛,他们对视一眼,只好飞下去劝架,道理说服了不敢当面跟父母杠的蕨菜,物理说服了脑回路似乎有点向不正常方向发展的豌豆。   那段时间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只有村口食源地边上的立牌换了照片,安澜亲眼看到村长带着人一脸慈爱地把她的旧照换成了四只绿孔雀的新照,还贴心地在每张照片上标注了孔雀的名字,俨然一副“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模样。   只要大家一起丢脸就不算特别丢脸。   看到她自己的黑历史公开墙变成了一家四口的黑历史公开墙,安澜也不在意刺绣的事了,这天傍晚美得多吃了半两豌豆。   然而这种喜悦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她很快就意识到村里想起这些立牌并不是什么好事——从那天以后,“艺术照”开始了定期轮换。 第304章   时间缓慢地走到了七月。   这年夏天极端天气频发,台风都来了好几个,有的只是昙花一现,有的却像洒水车开上岸似的,登陆前后接连四五天都在哗哗哗地把雨水伴着狂风往地上泼,那架势比下击暴流还凶猛。   绿孔雀一家于是彻底不在树林里待了。   安澜和诺亚费了点功夫才把小孔雀们带到安全的土掌房里,两个小家伙本来还很不情愿,结果等到风暴真的刮起来,天黑得像地府开门一样,都不用怎么劝诱,它们俩自己就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地往有遮挡的地方钻。   做家长的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幼鸟身上,以至于三场暴雨下过,地湿得一脚一个水坑,诺亚在两个木筐中间穿过时被勾掉了一根覆羽,他们两个才想起来自己这些天忘了什么——   先前囤在树洞里的羽毛……还没转移。   晴、天、霹、雳。   诺亚当场就露出一个呆滞的表情,安澜也肉痛得一塌糊涂,恨不得让时光倒流回一周之前。两只大孔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蹲在靠门处看着泼下来的雨帘唉声叹气,吵得睡梦中的大黑狗啪啪啪地拍着耳朵。   好不容易捱到雨停,他们俩就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土瓦房里飞了出去,几次振翅的功夫就越过了前一户人家的屋顶。   蕨菜和豌豆连忙追上,可是跑到门口就停了下来,又想继续追,又不想因为淌水弄湿脚爪和羽毛。好在两只大鸟去得快来得也快,没多久就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嘴上还叼着东西,让小孔雀们在定心的同时也倍感困惑。   同样困惑的还有护林员父子。   这天傍晚阿木和英虎回家时远远就看到一雌一雄两只绿孔雀在邻居家屋顶慢条斯理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还低下头啄啄地面,像是在吃食。   台风期间绿孔雀们表现得很机灵,自己就知道要跑到有墙有天花板的房子里来避风避雨,非常时期有非常办法,既然来了当然不能往外赶,还要提供足够度过天灾的食物量。   可是家里的食盆都是放在底层的。   土掌房依山而建,层层叠叠,下层居民的屋顶往往就是上层居民的庭院和晒场,平时晒场上还有没扫完的谷物和野菜碎片,现在地面才干了多久,就是把邻居的屋顶啄穿都没有东西吃啊。   阿木和英虎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他们走到高处一看,这份无言的困惑就变成了极度的震惊,老护林员忍不住张大嘴巴,年轻的护林员更是直接从兜里掏出了手机,两根手指拼命放大拉近距离。   好家伙。   晒场上整整齐齐摆了三排的不是雄孔雀的尾上覆羽又是什么?   虽说眼斑有点小,部分羽毛还不太完整,但那么多羽毛同时摆出来,而且还摆得那么仔细,周到到覆羽上的每一根羽片都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打眼一看还是很有震慑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打劫了繁育中心。   仿佛注意到异样的目光,雌孔雀忽然抬头向这里看来,然后立刻矜持地后退两步,假装无事发生。边上站着的雄孔雀刚刚叼起一片羽毛,这会儿也跟着歪了歪脑袋。   阿木&英虎:“……”   今天回家的方式好像有哪里不对。   没想到还有更不对劲的地方,等他们恍恍惚惚地走回家中,正在和诗薇说话的阿果一边笑一边把事情复盘了一下,告诉他们羽毛是绿孔雀“自己叼回来的”,而且“看上去很着急”。   阿木&英虎:?????   所以这两只绿孔雀平时还会收集羽毛是吗?   英虎在妹妹鼓(看)励(戏)的眼神中蹲下身作势要从晒场上拿孔雀翎来观察,他刚一伸出手,雄孔雀就投来了警惕的目光,原本收拢的翅膀张开了,顺服的铜钱羽缓慢竖起。   一人一鸟对峙了十几秒钟,英虎觉得逗够了,便有起身的意思,正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雄孔雀忽然拍了拍翅膀,低下长脖子,不情不愿地从地上叼了一根羽毛起来往前面递。   这下把大家都看呆了。   就连一直在边上观察的雌孔雀和扎堆蹲在桌板底下的小孔雀都有点回不过神来,前者更是把灵活的长脖子发挥到了极致,一会儿扭头看看这个,一会儿扭头看看那个,背在背后的尾巴还下意识地打开了一个小扇面。   英虎指指自己:“给我?”   雄孔雀不耐烦地喵了一声。   明明只是一只大鸟,不知怎么的他好像却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不舍的情绪,好像送出去的这根孔雀翎对它来说是在割肉一样。   此时此刻英虎陷入了接还是不接的困境,没心没肺的妹妹却在边上露齿笑,手里还抓着半只没啃完的圆根萝卜。   英虎最后还是郑重地收下了。   有了这一根羽毛打底,雄孔雀好像非常确信自己其他的羽毛库存都很安全,当晚在人类的帮助下把所有“财宝”都囤放到了小木筐里,全程抬着脑袋,仿佛在巡视自己的“江山”一样。   第二天傍晚,阿木也带回了一件礼物。   准确地说,他带回来的是一件曾经收到的、被妥善保管着的礼物,那是一个插了十几根孔雀翎的木质花瓶,看样式有点粗糙,应该是手雕的。当着四只绿孔雀的面,他熟门熟路地从花瓶里挑出了一根羽毛,放在掌心里托向了它们。   雌孔雀,安澜,立刻认出了这根羽毛。   这是去年夏天她从老父亲那里收集的一根覆羽,原本被编进了大鸟巢里,后来在出于无聊跑去找人类玩耍时被她当做礼物送给了护林员们。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她身边围绕着的是诺亚、蕨菜和豌豆,生活着的地点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而过去陪伴她长大的家庭也有了新的幼鸟需要照看,虽然羁绊并没有被斩哎,但距离最终分别的时刻已经原来越近了。   安澜被这根羽毛勾起了思念之情。   反正也有一阵子没回山上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家看看,顺道去和母亲贴贴,再去给今年的弟弟妹妹们讲一讲“那些年我和鸡不得不说的故事”。   然而并不是所有孔雀心里都满怀思念之情。   当安澜轻车熟路地摸到补饲点附近从天而降时,正处于换羽过程当中的老父亲第一反应竟然是战术后仰,过了整整十秒钟才缓过来,勉强发出了一个还算友善的长鸣音。   两只成年雌孔雀比老父亲谨慎一些,早在她盘旋时就带着小孔雀往树丛里走了,就连母亲都带着幼鸟往远离的方向退了一些,迟迟没有走上来,一直在确认有没有危险。   是太久没见了吗?   安澜从善如流地站在原地没动。   她还以为这是孔雀家族保护幼鸟的正常反应,同时也是对她身上驳杂气味做出适应的正常反应,然而左等右等,大大小小的绿孔雀们都处于一个很紧张的氛围里,颈羽也不断开合着。   奇怪——   老父亲这个放哨专业户并没有发出警告声,分散在几处的雌孔雀们也没有用咔哒音节做出危险告示,它们甚至没摆出要攻击的意图,就是单纯地觉得不安,好像还有点……恐惧?   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澜缓慢地挪动脚步去清点小孔雀的数量,这一清点就清点出问题来了,亚成年少了一只,今年诞生的小孔雀也少了一只,到处都不见踪影。   即使那些还跟在父母身边的小孔雀也并不全是全须全尾,其中一只走路时有点一瘸一拐,另一只情况更严重,半边翅膀耷拉着,不仔细看还会被蓬松的羽毛骗过去。   这个不带走救治吗?   还是说这只小孔雀受伤后一直没被拍到过?   难怪绿孔雀们都那么紧张。   失去的幼鸟永远不会回来,受伤严重的幼鸟又时不时地发出哀鸣,亲鸟对此无计可施,只能不断累加不安情绪,没法彻底放松下来。   顶着雌孔雀威慑的目光,安澜再度靠近看了看小孔雀的伤势,从这个角度看扭曲更加明显,而且还是开放性骨折,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在外面,不接受治疗的话很容易导致感染。   必须得尽快通知救护队。   安澜于是飞到树枝上检查最近的两个摄像机,不出意料地发现只有一台还完好无损,另一台已经在风暴中损毁。   她落到地面上,从另一边轻轻一撞,作势要把小孔雀们往摄像头底下赶,期间还调换了个方向,方便伤员把受伤的一侧露出来。   小孔雀非常迷茫地睁着眼睛,蹒跚地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倒是站在边上的雌孔雀因为幼鸟遭到威胁而勃然大怒,险些当场给安澜来个光速剃头、物理超度。   安澜左闪右躲,最后干脆躲到了母亲尾巴后面。   母亲大概是没想到已经成年的女儿竟然还这么机(无)敏(耻),立刻回头投来震惊的目光。三只雌孔雀在那里玩老鹰捉小鸡,补饲点边啄食的小孔雀和红原鸡被赶得四散奔逃,老父亲本想劝架,不知想到什么,叫了两声就没动静了,徒留场中一片喵喵喵和咯咯咯的声音。   半小时后,安澜狼狈地飞下了山。   雌孔雀在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骂着街,整个孔雀家族一改先前沉郁如水的氛围,完全乱成了一锅粥,“始作俑者”一边飞一边思考着一个深奥的问题——是不是去年没减员给她造成了一种小孔雀很好养的错觉。   不说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孔雀了,就连那些养到一岁多身强体壮的亚成年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受伤、死去,虽然生活在村寨中从根本上避免了野生动物袭击致死的可能性,还把得到救助的等待时间缩减到几乎为零,但在这些坏事离开命运转盘的同时,也在命运转盘增添了许多纯自然环境下不可能存在的意外事故,比如说触电、踩踏、误食零件……   偏偏蕨菜和豌豆还是两个小讨债鬼,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遗传到的胆量,莽起来时就跟套了彩色皮肤的大白鹅没什么差别,恨不得双脚离地头顶负重直奔火坑,两只大鸟一起拽都拽不住。   安澜越想越觉得忧心忡忡。   而此时此刻的蕨菜还在大雨形成的泥塘里和老牛进行你一言我一语的跨服交谈,豌豆则是站在高处模仿着老父亲和诗薇对峙时摆出的“英姿”,全然不知道它们很快就要陷入水深火热当中,面对一份宛如山体滑坡、令人泪眼婆娑的“母爱”。 第305章   早上七点,英虎洗漱完毕,站在窗边掰洋芋吃。   以往这时候他基本已经在进山的路上了,但从前天开始父亲阿古和同事罗叔就接过了全部工作,把他留在村里协助两个专家之间的交接,顺便给上面新派来的专家讲讲村寨生活和绿孔雀活动的细节,所以反倒比平时起得还晚些。   这次换人发生得比较突然。   三天前护林员们接到消息说山上有一只绿孔雀受伤严重、需要救护,便和临时赶到村里的救护队员会合共同展开救援行动,结果在搜寻受伤绿孔雀的路上还发现了一只受伤的西黑冠长臂猿。   山里有猿猴,这是每个护林员都知道的事,但这些长臂猿比孔雀还要机敏、谨慎,见人就躲,阿木当了二十多年守林人都从来没碰到过一次,只是远远近近地听到过它们的叫声,这回竟然能救护到一只,也是意外中的意外。   忙前忙后好几个小时才把受伤的动物们成功诱捕进笼子里装箱带走,上车的时候看着状态都还好,然而抵达救助站后还没过去半天绿孔雀幼鸟的情况就危急起来,不得不接受抗菌治疗。   楚州设置有多个野生动物救助站,为了照看规模日益庞大的绿孔雀家族,山外小镇上也设置有分站,但这次事件让专家组觉得救助站和核心区之间的距离还不够近,于是干脆重新选派了一位有兽医学背景的研究员来。   于公于私,英虎都赞成这次人事调动,尽管他还不清楚这位新人的具体信息。   没办法,家里四只绿孔雀实在太能搞事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它们折腾得比以往还要厉害,以至于看家护院大黑狗都一副生无可恋直接躺平了的模样,耳朵都懒得多抖一下。   想到这里,英虎仰天长叹。   他吃完最后一口洋芋,拍干净手上的碎屑,走到晒场上去找孔雀的踪迹。再过两小时省里调来的研究员就到了,虽说第一天人家估计要忙收拾行李和整理资料的事,但在那之前带着转一圈看看鸟才是应有之义。   关键是……鸟呢?   那么大四只绿孔雀呢?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还看到它们并排蹲在村口大树上,按照惯例这会儿应该在豌豆地里吃饭才对,可是居高临下一眼扫过几片田,连根孔雀羽毛都没找着,只有蹲在田里翻看作物的村民。   一直等到面包车摇摇晃晃地沿着小路开进村寨,研究员和帮忙搬运物资的同事下车走进划出来的屋舍,把零零散散的器械都设置好;一直等到太阳从东边升到天顶再落向西边;一直等到家家户户飘起了无孔不入的饭香,英虎都没能找到绿孔雀的踪迹。   两个研究员很懂入乡随俗的道理,不一会儿就和楼上楼下隔壁几户村民打成一片,听他们讲述近几个月来对孔雀家族新建立起来的认知。   “苗老那会儿还想过要不要把它们迁走,”研究员后来对英虎说,“当时我们都认为绿孔雀靠近村落可以理解,毕竟这里有食源地,但是在村落里长住问题就大了,这样下去野性会是个问题。”   英虎想了想,说道:“其实树林里也有补饲点。”   “确实。”研究员点点头,“现阶段要的是尽快恢复种群数量,所以野生动物缺什么,我们这边尽量就给补什么。”   他顿了顿。   “而且我们收到的报告显示这几只绿孔雀过得不错,其中一只,你们叫她阿依对吧,偶尔还会回到树林深处去,说明它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栖息地存在不止一个选项,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胡乱插手了。”   英虎没想到那位和自家老爸一样沉默寡言的前任研究员在报告中写的内容竟然被简单归纳为“不错”这两个字,但他觉得这样也好,还是要给山村吉祥物们留点面子、打打掩护、做做铺垫——“这几只孔雀很聪明。”   研究员笑眯眯地说:“的确。”   “而且很活泼。”英虎继续说道,“两只小的差不多是在我们眼皮底下长大的,起先还有点胆小,后来就会到处跑了。两只大的……有时候会用比较激烈的方式交流感情。这几天比以往还闹腾一点,要是摸到您那里的话东西尽量收好。”   “更闹腾吗?”研究员脸上的微笑僵硬了,片刻之后,向上的曲线慢慢拉平,被“沉痛”取代,甚至连眼皮和脸皮都有要跳起来的迹象,“没关系,我带来的器械大多收好了,那些没收起来的都不易碎。”   ……沉痛?   英虎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只能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研究员脸上越来越诡异的表情。   但很快他就没空打量了。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鸣叫声,旋即是此起彼伏的回应声,两只凤凰般的大鸟一前一后从树海顶端腾出,落向夕阳映照着的田垄。在它们落地后不久,两只幼鸟缓慢地踱出山林,看起来似乎有点筋疲力尽,还有点垂头丧气。   孔雀们一声接着一声鸣叫。   这些鸣叫声唤醒了或坐或卧的猎犬们,它们被要求远离孔雀,也在一年时间里习惯了孔雀的存在,这会儿只是高声吠叫,不见有什么动作,就好像在为一首起调的歌助兴。   研究员和英虎一时都没有说话。   两只大孔雀带着小孔雀朝村口大树的位置走,走走停停,雄孔雀还不断扭头去看,发出长长短短的声音,不知道是在鼓励还是在安慰。听着听着,边上走着的雌孔雀忽然发难,冲着雄孔雀脑壳上就是狠狠一下。   这一下估计把它它叨得有点晕头转向,于是本来两只在前、两只在后的阵型就变成了一只在前、三只在后,雌孔雀大步往前走,雄孔雀……雄孔雀非常自然地站到了两个孩子身后。   英虎:“……”   研究员:“噗。”   等绿孔雀们走到它们习惯乘凉的大树底下时,两个人类也走到了不远处,在这个距离可以看清每一片叠起来的铜钱羽,当然也能看清孔雀一家在相互交流时传递的眼神。   其中一只幼鸟站都还没站稳就张开翅膀想往别的方向跑,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它面朝的方向是小河边上的泥塘,此时此刻正有一头老牛在那里泡澡,尾巴慢悠悠地甩来甩去。   特征实在是太鲜明了。   研究员立刻认出了这只叫做蕨菜的小孔雀。   既然这一只是蕨菜,那么另外一只就是豌豆了。和蕨菜不同,豌豆的眼睛自始至终都黏在两只大鸟身上,站得离雄孔雀特别近不说,脖子还一直有向前伸的驱逐,也不知道在蠢蠢欲动些什么。   雄孔雀的警惕心很高——虽然人们无法理解它为什么要对自己养育的幼鸟保持警惕——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豌豆朝这个方向移动脑袋,它就会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假如豌豆转移方向,它也会跟着转移方向,坚持不肯背对着对方。   然而……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   就在它稍微放松警惕去给雌孔雀梳羽毛的时候,豌豆突施冷箭,冲着老父亲就来了一下,旋即高高兴兴地把自己挤进两只大鸟中间,抖擞着一身还没那么鲜亮的羽毛。   今天第二次,研究员忍不住笑出了声。   英虎本来也想笑,但他仿佛听到那笑声里还夹杂着一句很像“你也有今天”的话,后面还跟着一句“当老爸的感觉不错吧”之类的话,先是满头问号,然后燃起了无穷无尽的求知欲。   “您之前见过十六号吗?”他问,“十六号……我记得它是从……救护繁育中心?放归到野外的个体,如果见过的话……”   “对的,我之前就在那个组里。”研究员今天第三次笑了,这回他笑得声音比刚才大些,沉浸在家庭喜剧中的绿孔雀们都注意到了,先后朝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几秒钟后,其中一股从好奇变为了惊恐。   先是被伴侣啄、紧接着又被儿子啄的十六号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倒仰姿势,就好像漫画里开快车刹车时的夸张表现一样,不仅脖子上的铜钱羽整个炸开,就连尾巴上的覆羽也在“危机”面前情不自禁地支棱了起来。   “好久不见。”研究员清清嗓子说,“难为你有心还给我展示一下尾巴,看着好像是比几个月前……啊,不对,最近到换羽的时候了,没关系,不要心疼,过几个月就好了,到时候我再拿图片来给你做对比吧。”   英虎:?????   对天发誓他两个5.2的眼睛都看到了雄孔雀脸上的呆滞和雌孔雀脸上的喜闻乐见,后者还矜持地张开翅膀扇了扇,那肉桂色的飞羽从没看起来那么明亮、那么嚣张过。   这一瞬间,英虎对自己先前颇为支持人事调换的念头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怀疑——   有兽医学背景的研究员可以在绿孔雀们受伤或者生病时第一时间提供治疗没错,曾经有过接触史更容易获得信任也没错,可是这位研究员他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和十六号相亲相爱的样子啊!   英虎看了看绝望的雄孔雀,又看了看难以掩饰兴奋的雌孔雀,彻底陷入了沉思。   他的快乐老家……今后还能太平吗? 第306章   事实证明——   太平是不可能太平的。   之后的一周是鸡飞狗跳的一周。   研究员小曾以极快的速度适应了山村生活,每天都会卡着点笑眯眯地出现在村内各地偶遇绿孔雀家族,有时是为了收集资料,有时是为了体检,有时只是单纯观察行为模式,但无论目的为何,过程中都逃不开“怀旧”这个环节。   每当他开始讲故事时,雌孔雀阿依总会收拢翅膀、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听得格外认真,而雄孔雀十六号则“不堪其辱”,听不了几分钟就会采取各种方式迅速逃离现场。   方式:指没头苍蝇般的飞行。   生活在村寨里的居民被迫学会了一招躲避“空袭”的身法,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做任何活动时躲开拖着尾巴没命滑翔下来的绿孔雀,包括不仅限于抽陀螺、晒衣服、挂玉米和扫地板。   起先只有十六号一只绿孔雀会把土掌房群落当后花园一样玩空中跑酷,后来看着看着,豌豆也学会了,就变成一大一小两只雄孔雀一起跑酷,雌孔雀在顶上用鸣叫声助(看)威(戏)。   四个月大的豌豆长势喜人。   研究员小曾不仅拥有兽医学背景,还连续两年总揽繁育中心绿孔雀种群的饲喂职责,在调整食物配比上比前任更有经验。   两只小孔雀本来因为陡然增大的活动量垂头丧气、蔫头耷脑,现在能吃上更香的食物,便把悲愤化为食欲拼命干饭,慢慢地就又支棱了起来。   敞开了吃很容易就会吃成溜圆的形状。   于是小曾在这里找补,雌孔雀在那里盯得更严格,天天催着幼鸟们练习奔逃和滑翔的本事,偶尔还会和它们打群架——一只压着两只打。   小曾第一次看到这“母慈子孝”、“以大欺小”的画面时惊得差点把眼睛瞪脱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个劲地往下滑,膝盖上摊着的书被风吹翻页了都不知道。   然而紧接着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看得次数多了,他整个人都淡然了,甚至觉得真不愧是能和十六号做伴侣的鸟,这两只孔雀干出什么事情来好像都没有惊奇的必要。   在这两只绿孔雀出现之前没人见过主动去翻找并接手无主鸟蛋的个体,也没人见过主动靠近人类村落还把这里捣鼓成到处都有“孔雀专用设施”的模样的个体,当初都在担心幼鸟养不大,这会儿不也能跑能跳能抱头鼠窜么。   身为专家应该抱着“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心态去自信面对才对,谁也不敢说自己研究过世界上所有的绿孔雀,指不定野外就有这种家庭呢。   小曾非常确信地点了点头。   他和其他村民一样进入了见怪不怪模式。   从第一只绿孔雀靠近土掌房群落至今,生活在村寨里的人们早就过了看稀罕的时候,慢慢地把它们当成了生活中天然存在的一部分,如同村口的大树、傍晚的山风。   当绿孔雀们上演家庭大战时,村民们虽然也会驻足围观、善意地起哄,但和游客不同,他们更在意即将播种的作物和快要到来的节庆。   又是一年农历六月,火把燃烧的时节。   阿果在准备节庆用具时给绿孔雀做了一顶精致的小帽子,因为是做给小动物玩,所以没有用相对来说更珍贵的银,也没有用多少算是负重的毛线球,只在刺绣上下了巧功夫。   也亏得安澜是只绿孔雀,羽冠天生就竖立在头顶上,要是换了羽冠像把小扇子般长在脑后的蓝孔雀来估计连戴都戴不住,但就算她能戴也没戴多久,阿果拍了几张照片就把小帽子给收了起来,挂在了纪念墙上。   诗薇和母亲一样在忙着做手工。   可是比起母亲实打实地在做,小姑娘抓着针线筐只是为了逃避同龄人们越发勤快的歌舞邀请,如果不是门开着从外面就能看到,她估计都想直接假装不在家,查无此人。   安澜过去就知道并非所有给人留下“能歌善舞”印象的民族真的人均能歌善舞,但在认识英虎和诗薇之前,她不知道竟然有人能这么不能歌善舞。   当时四只绿孔雀蹲在特地架起的横杆上,默默看着诗薇在跳最基本的舞步时左脚绊右脚、右脚绊左脚,身姿更胜从未写入过舞蹈程序的机器人。   作为亲哥的英虎在旁边笑得差点昏过去。   他向同样来学习的小曾透露说妹妹小时候每年庆祝火把节时最恨的就是跳舞环节,要不是两边都有人勾着手,好歹能借力撑住,她估计会当场上演五体投地的戏码。   这番话出来时安澜的第一反应是“做哥哥的拆大台也太过分了吧”,结果几秒钟后她就领会了这对兄妹在拆台上悠久的历史和等同的功力。   诗薇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就邀请小曾参加晚上的唱歌活动,然后不经意间说出了英虎某次在节庆上唱山歌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从那天之后再也没人邀请他一起唱过歌。”   好嘛。   敢情这对兄妹是一个跳舞不行,一个唱歌不行,大哥笑二哥,五十步笑百步,过年的时候让他们躲过去了,火把节估计是躲不过去了。   诺亚去年不在村子里,安澜在倒是在,但一没看到那会儿居住在外的诗薇,二没看到大家唱歌跳舞的近景,所以对今年的节庆都很期待。   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得先把小孔雀安顿好。   火把节肯定要点火,而且届时村民、外地游客和其他村寨来的客人都会聚集在空地上,火焰加上人群,两个惊吓要素都有了。   安澜和诺亚可以确保自己稳稳地蹲在大树上,却不能确保蕨菜和豌豆也跟着这么做。万一到时候小孔雀受惊乱窜,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两只大鸟花了好几天功夫思考对策,后来甚至提出要不干脆不围观了,到树林里去蹲着,反正等过两年小孔雀翅膀硬了跑出去组建自己的家庭了他们有的是机会继续看。   结果决心下好了,事情却峰回路转。   临近节庆日的某天清晨,四只孔雀吃完饭飞回土掌房群落里来消食,正好看到阿果在桌边忙碌,正前方搁着两个大碗和几个布袋。   其中一个大碗里装着土黄色粉末,散发着一股微微发苦的香气,可能是松香粉;另一个大碗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碎块,应该是碎木屑。   安澜凑近去嗅了嗅。   她本意只是想确定阿果在混合的东西是不是松香粉,没想到豌豆习惯性地跟着学,蕨菜也跃跃欲试,结果两只小孔雀你追我赶地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好奇的眼神瞬间转为惊恐。   松香粉拯救了世界。   随着节庆氛围越来越浓厚,飘散着的松木味道越来越鲜明,蕨菜和豌豆连土掌房都不想靠近了,整天不是蹲在树林边缘就是蹲在食源地里,假装自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鸡。   做父母的很心疼——才怪。   做父母的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胜利竟然来得如此容易,郁闷之情顿时被狂喜之情冲垮,像再寻常不过的游客一样做起了节庆攻略。   因为土掌房结构特殊,为了防止过火,村里大部分人家都选择在最底层的空地、也就是村口大树边的“广场”上支火把,同时还齐心协力堆了一个最大也最主要的火把(火架)。   安澜去年只看了个大概,今年全程站在树上就看得很详细了,这个最大的火架子里简直可以说是什么都有,堆放的东西五花八门。   按照传统火架子的主体应该是松木和松明。   然而在村寨里“松木”就变成了“带松木的东西”,她分明看到高高堆起来的除了木头还有某些人家用不到的旧椅子、旧衣柜、旧装饰物,架在最底下的甚至还有一张松木小床。   安澜:“……”   就,还挺就地取材的哈。   倒是支起来的小火把有意思得多。   这些小型火架主体仍然是由松木构成的,但在松木外围绑了各式各样的装饰,有从镇上采购的旗绳,有自家编的彩色布带,还有一整个的绣品套子。   阿果也在支起来的小火把上挂了重重叠叠的彩绳,绳子是家里四个人一起编的,就连安澜和诺亚闲得没事都帮忙叼过绳端,蕨菜和豌豆虽然不自知,但也被阿果用彩绳在头上放了一下,假装是搭了一把手。   这份装饰寄托了整个家庭的祈愿。   傍晚时分,空地上所有的火架都被点燃,而参与庆祝的人们腰上挂着布带,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撒着松香粉,先是绕着空地走了一圈,将星火接成一条盘踞在山间的龙,旋即又将这些火把投入火架当中,绕着最大的火架载歌载舞。   站在树上的安澜和诺亚看到了满脸绝望的诗薇,看到了假装动嘴的英虎,看到了动作僵硬的阿木,看到了像孔雀般灵动的阿果,还看到了浑身上下写着“我是谁我在哪”的小曾。   年轻的研究员疯狂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不会跳舞、哪怕特训过都跟不上舞步,但没人在意他的强烈反抗,两位精神矍铄的奶奶齐齐上阵,一眨眼就把他拖进了人潮当中。   然而当天的MVP注定和小曾无缘——   也可以算有缘。   在某个时间点上,诺亚用喙尖轻轻啄了啄安澜的脖子,示意她往高处飞。两只大鸟振翅而上,越过无数人家的屋顶,跃入一间慢慢熟悉起来的屋舍当中。   不断炸响的烟花和熊熊燃烧的火把在晒场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红光,借着这些微光,诺亚在木筐边上找到了一个小酒坛,做贼一般左右看了看,旋即揭开了盖子。   坛子里装得黄泡果,而且是发酵了的黄泡果,小曾把这些果子放起来估计是在跟当地人学酿黄泡酒,没想到被自己养大的小冤家摸了个正着。   不仅摸到了,还吃了几颗。   不仅吃了几颗,还醉了。   半小时之后,整个空地上的人都看到一只拖着尾巴的绿孔雀从天而降,落在人群和火架当中,抖开尾屏,张开翅膀,合着歌声跳起舞来。   伴着游客们善意的哄笑声,迎着村民们加油鼓劲的叫好声,对着小曾和诗薇一前一后举起来的照相机,雄孔雀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迹象,得意洋洋地展示着自己。   安澜便跟着笑。   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醉了。   等到他们清醒过来之后可能会想连夜扛着大火架子离开地球,但此时此刻,松木在燃烧着,人群在唱着跳着,烟花在头顶上绽放着,火光在孔雀金属色的羽毛上跃动着——   于是她抖开尾屏,加入到了这场盛宴当中。 第307章   老话说得好:喝酒误事。   还没烧完的大火架子不断发出毕剥声,在那不断跳跃的火光当中,慢慢清醒过来的安澜和诺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双陷入了自闭状态。   此刻比他们更自闭的大概只有小曾。   研究员早早就借着“跳累了”的名义离开了现场,吹着山风慢悠悠地往土掌房走,结果还没开始享受,刚走进家门就发现地上滚着两三个黄泡果,再定睛一看,小酒坛分明都被清空了一半。   “不法分子”气焰非常嚣张。   小曾先是在地上看到了一长串乱七八糟的爪印,紧接着在小酒坛的红封上发现了十几个破洞,最后还在楼梯底下发现了两三根被浸湿的羽毛。   联想到刚才空地上他看过的热闹,再联想到两只绿孔雀格外兴奋还有点摇晃的动作,他再看相机里的视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甚至还想说一句“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搬了把小板凳去训话了。   当时绿孔雀一家正在河边喝水。   蕨菜卧在清凉的石滩上,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不远处的草丛,那里有两只蜣螂正在吭哧吭哧滚粪球,好像还对方向产生了一点分歧,滚着滚着路线就扭曲起来;   豌豆没有自家姐妹那种闲情逸致,它从昨天后半夜和父母会合开始就在生闷气,一个晚上过后仍旧不肯正眼瞧人,就拿屁股冲着两只大孔雀,试图传达自己坚定不移搞冷战的决心。   被惦记的父母在干嘛呢?   被熏了一晚上的大孔雀们正在沙坑里洗澡。   诺亚挑了个松松的土坡,整个卧倒在地,翅膀尽可能张到最大,尾巴尽可能伏到最低,露出羽毛之间的缝隙,旋即用力拍打,激起大片大片的黄色尘埃。   两只成年孔雀靠得很近。   正常情况下飞过来的应该只有沙土才对,然而这个土坡杂物好像有点多,安澜洗着洗着鸟喙上就多了几缕草根,抖掉草根后眼前又吊下来一只晕头转向的蜘蛛,背上还被小石子砸了两三下。   一场大战就此拉开序幕。   大孔雀们也不说换个地方洗沙浴,只是彼此默契地加大了扑腾的力度,甚至开始以一些不太像洗澡的姿势朝边上弹沙土。等小曾一手提着板凳一手抱着酒坛走到河边时,他们两个都已经弄得灰头土脸了。   研究员也没打断这场争斗,转两圈找了个还算平坦的地方把板凳放好,拍拍凳子坐下来,就摆出一副非常淡定准备看热闹的样子。   他坐得住,两只大孔雀反倒坐不住了。   一看到这张熟悉的脸,他们就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偷偷摸摸干的坏事,还想起了当着全村人的面在火边上蹿下跳这个可以被写入社死辉煌史的瞬间,再想扇翅膀都觉得没力气。   小曾像上香一样把酒坛正正放在了地上,安澜和诺亚的眼神也就跟着飘飘忽忽地转到了地上,在听到“眼熟吗”的问话时又默默地回到了他身上。   “眼熟吧。”研究员指指小酒坛,“你俩谁干的?你干的?你干的?还是一起干的?”   说实话——   在这个瞬间,两只绿孔雀都想到了装死。   然而他们两个能理解部分肢体语言这个认知在村寨里流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研究人员,小曾接触到的影像资料更多,而且还和他们斗智斗勇了一个星期,装无辜的成功率……似乎不是很高。   于是安澜顺心而动,缓缓后退两三步,非常果断地就把还在神游天外的诺亚给卖了,比超市卖油卖得还快,比老家论斤称卖废报纸卖得还快。   诺亚……诺亚如遭雷击。   可能是她卖得太流畅,也可能是雄孔雀的反应太好笑,研究员准备好的戏怎么接都接不下去了,只能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但在笑场之后,他先是敲了敲地上的酒坛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两包一次性静脉采血器,很有威慑力地在空中晃了一下。   “村里的鸡最近看到我都躲得很快,搞得助手培训都没法好好做了。下次你们再乱吃东西,我就当你们主动奉献了啊,正好让英虎比较一下从翅膀下面扎和从腿上扎时固定方法的区别。”   没人喜欢被针扎。鸟也一样。   其实安澜已经有好几个世界没被扎过针了,但在听到这话时还是条件反射地虎躯一震,好在她还记得自己不能精通人类语言,没有低头看跗跖,要不然估计得当场被写入“人类未解之谜”。   不过研究员的重点也不是为了吓唬她,而是为了吓唬小时候因为生病被抽过血的诺亚——雄孔雀用铜钱羽炸了个松果给两脚兽看,一边炸毛一边后退,眼看着就快退到石滩里去了。   卧在石滩里的蕨菜只好起来给让位置。   小孔雀刚才一直在给蜣螂夫妻制造滚球难度,这会儿对酒坛燃起了好奇心,又有点怵还不算太熟的两脚兽,于是就在那里犹犹豫豫、左右为难,走一步退两步,退两步走三步。   豌豆也被敲酒坛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但看到老父亲躲了,它也不敢直接走过去,只能站在河岸上像只好奇小猫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瞧,趁没人注意时稍稍靠近一些。   此时小曾已经把没拆封的采血器收回到衣袋里,抓着垂头丧气的诺亚就是一顿絮絮叨叨。   “也不是不让你吃,可你不能少吃点吗?代谢酒精对鸟来说压力还是蛮大的,喝多了容易短命,短命懂不懂?就是忽然死掉。死掉!”   他绷着脸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姿势。   豌豆就在这阵噼里啪啦的训斥声中走到了安澜身边,头上的羽冠跟着不断歪向一侧的脑袋剧烈抖动,偶尔还会完全抖开变成一把直立的小扇子。   片刻之后,小孔雀谨慎地啄了啄酒坛,鸟喙敲在土陶上激发出一记清脆的缸声,反把它吓得往后一缩,好久才又支棱起来凑上去继续啄,   它大概是很喜欢这个对安澜来说稍稍有些刺耳的声音,啄着啄着就啄上瘾了,还试图靠得更近把脑袋探到酒坛口上去看里面的景象。   这下可把小曾吓了一跳。   研究员倒不怕小孔雀把坛子叨碎,只怕它会受惊卡在里面,赶忙把小酒坛抱起来捧着,做这番动作时嘴皮子也没停,叭叭叭地还在发射弹药。   诺亚的表情对人类来说可能难以辨认,但安澜太了解他了,轻易就从那眼神里解读出了“你好烦啊”四个大字。可雄孔雀一边说着好烦好烦,一边仍旧乖乖地站在原地。   虽然“听不懂”但硬着头皮当音乐听的野生动物,虽然觉得小动物基本听不懂但也要依心意絮絮叨叨个不停的研究员。   这幅画面对安澜来说实在眼熟,记忆当中仿佛也有人曾经这样碎碎念她,那是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虽然离开了生活便利的钢铁森林,但在动物世界的旅程中,碰到的人大多都是好人,遇到的家庭也大多是充满爱意的家庭。   这样一想,安澜看小曾就顺眼多了。   等到阳光慢慢变得刺眼时,诺亚已经被念得连羽毛都蔫了,脑袋转来转去,脚爪也在地上踱来踱去,就想找个空隙夺路而逃。   他偏头一看,看到安澜站在一旁认真听讲的样子,忍不住立刻投来诡异的目光,那架势,好像在害怕她是被念得神志模糊了。   这一顿念完,两只大孔雀安分了好几个星期。   就在小曾担心是不是吓得厉害了或者话说重了的时候,长期生活在山林深处的绿孔雀家族终于踩着丰收的步点走到了食源地附近,给许久无事可折腾的孔雀一家四口带来了新的活力。   那天早上太阳才刚刚升起来,阿木和英虎出门巡逻,阿果在晒场上整理墙面上新挂上去的红辣椒,诗薇在跟大黑狗玩跳房子,四只绿孔雀排排蹲在木杆上,三只在打盹,一只在梳理羽毛。   安澜本来眯着眼睛听着边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那声音停顿了,诺亚轻轻撞了她一下,旋即鸣叫一声,好像要传达什么信息。   她睁开眼睛——   在大片活动幅度极小的物体当中,有几只体型不小、颜色极为醒目的动物正在快速移动,金属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拖着的长尾随着羽翼的扇动缓慢抖开,在风中变成一面似乎很柔软的深色披风。   绿孔雀从林海一路滑翔到田野。   在打头阵的孔雀身后跟着几只不能飞或不愿飞的成年个体,和它们一同离开山林的还有个头又长了一圈的小孔雀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走一段,停一段,追一段。   安澜和诺亚对视一眼,当下张开了翅膀。   她飞到食源地附近时正好看到母亲和其他几个家庭成员在打量其中一面立牌。这些立牌做得很大,不仔细看会以为那里真的站着绿孔雀,就像照镜子一样,母亲在那里半是好奇半是不安。   老父亲就不一样了。   它的注意力完全被其中一面展示着雄孔雀的立牌给吸引了,虽然没有嗅到成年雄性同类的气味,也没有感受到太大威胁,但有个尾屏就这么摆在眼前,它的尾巴也有自己的想法,蠢蠢欲动地摇晃了起来。   看到安澜过来,年长的孔雀和亚成年们都发出了鸣叫声,其中一些听起来很亲近,另一些虽然亲近不足,但也足够友善,完全可以被归纳为正向的社交讯号。看得出来这一回家族成员们比上一回要放松得多,毕竟此时此刻边上并没有什么会触发它们紧张情绪和进攻反应的源头。   但在所有柔和的鸣叫声之外,安澜还听到了一个不满的鸣叫声。   下一秒钟,从鸟群当中忽然站出来一只看着很眼熟的雌孔雀。这只雌孔雀不仅微微低着头,铜钱羽蓬开,翅膀张大,就连爪子也在地上轻轻重重地踩着,好像在估量需要花多少力气才能腾飞到足够高度给予对手沉重打击一样。   死去的记忆忽然袭击了安澜:这不是当初那只受伤幼鸟的母亲吗!   不等她有机会跑到母亲身边,曾经被秦王绕柱大法和老鹰捉小鸡游戏戏耍过的雌孔雀提着裙摆就气势汹汹地杀了上来,小孔雀们不知所以,还以为两个年长的家庭成员是因为许久不见在交流感情,甚至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叫好声。   安澜:“……” 第308章 【补更】   说真的,非常真,生气的孔雀很可怕。   安澜自觉对村寨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对最外面这圈田地哪里有沟哪里有渠哪里坑坑洼洼也一清二楚,可就算如此,她跑了一圈两圈三圈四圈都没能把追在后面的雌孔雀甩开。   雌性绿孔雀跑起来的时候姿态有点像迅猛龙,再加上那双明显在说“被我追到你就死定了”的大眼睛,安澜是越跑越觉得背上凉飕飕的,最后干脆振翅起飞,飞到村口大树上去蹲着了。   雌孔雀没料想她还有这招,也不敢贸然靠近土掌房群落,只能在远处跳脚骂街,一会儿拖长嗓门喵喵喵,一会儿提高嗓门咔咔咔,词汇之丰富可以令当年为她编了一首歌的老父亲都自愧弗如。   晚些时候诺亚也飞到了大树上。   他嘴巴还没张开,眼睛已经在笑了。   安澜气得要上嘴去叨,雄孔雀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就降落到大树底下,抬头往树上看。见安澜没跟着下来,他眼睛一转,扑腾着翅膀也开始绕圈奔跑,边跑边发出惊恐万状的叫声。跑着跑着,忽然脖子一歪开始装死,装得还挺逼真,一套组合拳下来把安澜看得一愣一愣的。   等到远处的叫声弱下去后,两只大孔雀聊了聊刚才发生的事,顺便说了说接下来几个月的打算。   安澜其实对雌孔雀的恼火不算太意外。   野生动物都有智慧没错,但就算再有智慧的野生动物也没法理解受伤幼鸟、人类摄像机和救助队之间的关系,在对方看来就是幼鸟受到了惊吓,然而第二天就从它身边被带走了,说不定还注意到了其中有队员身上的气味和她很接近。   即使从前属于同一个家族,有过非常深厚的家庭纽带,但现在她已经组建了自己的新家庭,信任关系因为相处时间减少而大幅削弱也很正常。   再者说,恼火和憎恨还是有差别的,雌孔雀有敌意,但没有那么强的敌意,要不然其他家庭成员也不可能在边上起哄了,一次严肃的攻击多数时候会得到其他成员的支持和支援。   让安澜发愁的不是雌孔雀,而是小孔雀。   仔细想想,自从人类把它带走救助之后好像就没听到过近况了,唯一一次听到消息还是从英虎口中:当时小曾要把前任研究员替换掉,护林员提了一嘴说小孔雀救的有点晚伤口有点感染。   现在状态怎么样了呢?   曾经受伤过的翅膀好全了吗?   假如恢复状况还不错,救护繁育中心接下来是打算把这只小孔雀放归野外呢,还是把它留下来扩展繁育项目中亲鸟的基因池呢?   安澜和诺亚一合计,都觉得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繁育中心已经救助了一只他们孵出来的雏鸟,但凡幼鸟翅膀没有永久损伤、有恢复自主生存能力的可能,他们应该都不会剥夺它在野外自由生活的权利。   至于什么时候送回来……如果雌孔雀的异常表现再多几次的话,说不定就会引起研究员的注意,进而让他背后的专家组联想到当时救助的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安澜在接下来一周里以锲而不舍的精神跑到食源地附近去找雌孔雀的“麻烦”,有时是忽然降落和它打招呼,有时是躲在母亲边上用鸣叫声呼唤它,然后默默等待鱼儿上钩。   雌孔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会条件反射地勃然大怒,追在她身后跑动跑西,后来甚至直接追到村口大树附近,就连聚在那里打陀螺的小萝卜头们都没能把它吓跑。   小曾迎面撞上过一次,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印象中“十六号”应该是比“阿依”能搞事的,难得有一回雄孔雀在家里老老实实、雌孔雀在村头鸡飞狗跳,完全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不等他为这份好奇心做点什么,家里储存起来的食物就又遭了殃——这回倒是没有孔雀跑进偷吃发酵浆果,但两只孔雀因为追逐战在村里鸡飞狗跳时,安澜飞起来没看方向,呼啦一下就把外墙上的辣椒串给挂了下来。   “别打了,别打了!”年轻的研究员拼命揉眉头,“诶,别打了,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合不来啊,还有你,这个可以吃但不能多吃啊!”   他说的是雌孔雀。   安澜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心里对红辣椒还留存着当人类时的印象,所以就算阿果在家里晒了满墙的红辣椒,而且太阳一晒满墙都喷喷香,她也没有嘴馋地去叨过,总是目不斜视地绕着走。   然而雌孔雀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它看到地上有吃的东西,又因为追了一大圈追累了,干脆停下脚步补充起能量来,而且看起来还吃得很满意。   这东西……不辣吗?   安澜记得做鹦鹉时吃过几根青椒,那会儿确实感觉不到辣味,但红辣椒和青辣椒的等级也不一样,万一吃不出来辣,但到了胃里太刺激,她说不定就得被带去扎针了。   可是雌孔雀吃得太香了,安澜根本警惕不起来,满脑子只有“孔雀口中的辣椒到底是什么味道”,于是她趁研究员不注意,也上去跟着吃了一口。   才吃一口,她的眼睛就亮了。   虽然失去了辣椒标志性的辣味,但就像虫子在孔雀口中是鲜美多汁的口感一样,干辣椒在孔雀口中也别有一番风味,而且吃起来还有一种魔性,吞了一根还想再吞一根。   敢情一直挂在墙上的东西竟然是金山啊!   鹦鹉世界里似乎还有“为了毛色给鸟补点辣椒面”之类的传闻,回去要不要建议诺亚也到小曾这里来薅薅羊毛,省得他老为今年该丰美起来可到现在都没发育苗头的尾巴而发愁呢?   在食物的诱惑下,两只大孔雀一前一后陷入了埋头苦吃状态,小曾一方便觉得她们就这样放弃了追逐战很好笑,一方面又担心干辣椒吃多了不好,只得拿着圆杆来拦截。   雌孔雀一拦就跑,跑出老远还回头看。   下次它再追着安澜跑到土掌房附近时就不那么认真了,态度很是三心二意,一边追一边观察,偶尔还悄咪咪地偷吃。   比起和她决一死战,雌孔雀显然对墙上挂着的红辣椒和玉米更感兴趣,有几户人家收成不错,辣椒挂了满墙,便迅速成了它的新宠,来的时候要薅一次,走的时候还要薅一次。   这股风气很快就“烧”到了其他绿孔雀身上。   原本绿孔雀家族只聚拢在树林边缘的食源地附近,白天在林子里找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休息,清晨和傍晚出来觅食,再下到河边去喝水,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它们开始朝人类聚居的地方靠近,偶尔还会壮着胆子跑到底层的几户人家那里去“撒野”。   村寨生活忽然之间就变得很魔幻。   阿木和英虎早上起床去树林巡逻,本意是要保护生活在山林里的野生绿孔雀,然而他们每天经过的路上都能看到一大群“小凤凰”在田地边缘鬼鬼祟祟,套着一副“假装四处看风景”的伪装朝民居进发,走到近处就盯着人家墙上挂着的辣椒、玉米和其他作物猛瞧,瞧着瞧着就要下手去偷。   护林员们看乐了,小曾更是给气乐了。   “我是短了你们吃喝吗?”有一次他在配饲料时冲安澜抱怨道,“天天蹲在外面等着吃自助,配好的用来补其他营养的饲料倒是嫌弃得厉害,给我剩下那老多。”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贡献了自己的辣椒串。   其实也不是每只绿孔雀都欣赏这个味道,至少安澜家里的蕨菜就不是很欣赏,每次看到一大堆抢食的同类,偶尔早起时在晒场上看到偷偷摸摸飞上来想薅阿古家羊毛的同类,它都会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再跑去跟老牛鸡同鸭讲。   它不知道其他绿孔雀看到它也很不解。   成年孔雀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还有喜欢蹲在牛身上消磨时光的同类,每次看到这种其乐融融的画面都会战术后仰;小孔雀们虽然也想不通,但都觉得这只同龄鸟可能有什么特殊绝技,比如能跨物种交流,因此对蕨菜推崇备至,常常跑来用鸣叫声和肢体语言发起社交。   蕨菜很无助。   蕨菜满头雾水。   出于对母亲的绝对信任,它开始在每次“被社交”时跑到安澜身后躲藏,这一躲藏就会带来一长串亚成年和小孔雀,然后是好几个担心幼鸟会跑丢的“慈爱”的母亲,其中当然包括雌孔雀。   这就导致了一个关键等式的形成——   只要蕨菜一边喊妈妈一边往这里跑,安澜就知道自己挨打或者表演迂回躲避挨打的时候要到了,诺亚也知道自己情不自禁看戏然后准备挨打的时候要到了。   养孩子养了半年,做父母的从未觉得这只小孔雀那么猫嫌狗厌过,甚至还对那拉长了的呼唤亲鸟的喵喵声产生了一种发自灵魂的“恐惧”。   当然咯——人类和孔雀的喜悦并不相通。   在绿孔雀们上演一出出大戏时,除了总会莫名受到“迫害”的研究员小曾,村寨里的原住民和不远万里赶到这里看孔雀的游客都很满意,社交平台上发出去的视频照片一打接一打,都不带重样的,硬是把两个家族的绿孔雀都捧出了名。   明明人类很难辨认不同孔雀个体的存在,但看的视频多了,做的表情包多了,一些粉丝竟然也能精准辨认出新视频当中哪只孔雀是哪只,甚至还能如数家珍地说出它们的性格特征,让一心扑在绿孔雀保护事业上的专家组喜出望外。   他们当然也注意到了安澜和雌孔雀之间的“不睦”关系,并且提出了好几种可能性。可能性提得多了,最后终于有专家把目光放到了还在休养的小孔雀身上,赶忙调出当时的监控来比对。   这一比对就破案了。   原来当时在山上阿依还当着人家母亲的面吓唬过这只受伤小孔雀啊,最重要的是,原来吓唬完了两只孔雀还在山上你追我跑“玩耍”了半个钟啊,也难怪人家记仇,两个月过去还记得这件事。   苗老看着录像带,茶叶再次被贡献给了桌面。   但他也意识到幼鸟在情况慢慢稳定的当下的确应该被尽快放归到野外去,以免错过更多只有亲鸟和家族能教导它们的生存技能。   得打个电话,老人家捧着茶杯想,再拖下去说不定网友的“孔雀意难忘”都可以做成一个百集连续剧了啊。 第309章   绿孔雀放归是件技术活。   孔雀虽然也有单独活动或者组队活动,但其主要的活动方式还是以家族为单位的,既能扩大危机到来前的警戒范围,又能提高危机发生时的生存几率,总体而言是个没人会拒绝的活动模式。   然而对那些被救护的孔雀来说,它们需要人类分辨出自己所属的家族,掌握这个家族当前的栖息地,还得躲避掠食者的目光、重新被家族成员接纳,其实可以算得上是关卡重重。   安澜协助救护的这只小孔雀是幸运的,因为所属孔雀家族的高关注度、活动范围内红外摄像机的密集分布,在它面前摆着的只有最后一道关卡。   十月中旬,一辆面包车载着小孔雀开到村口。两个人费劲地把笼子拉下车,沿着小路推到食源地附近,然后便打开笼门,掀起了罩布。   安澜和诺亚远远看着,发现这只小孔雀比送去时大了一整圈,走路稍稍有些不平衡,翅膀上还残留着点铅灰色,看着像是曾经用于治疗的材料后来被慢慢蹭掉的样子,总体来说恢复得不错。   应该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小孔雀还没走出鸟笼就已经在鸣叫了,那声音显得有点凄切,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小心翼翼,似乎担忧曾经的家人已经把它忘记了,担忧它们会躲藏起来,不会现身。   恐怕过去三个月这种呼唤就是它的日常活动吧,正是因为一次次呼唤都得不到回答,小孔雀才认为自己已经和亲鸟和家族彻底失散了。   可是这一次,它当然会得到回应。   在两脚兽离开后,树林中等得心急如焚的绿孔雀们飞快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用拉长的叫声做回应,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殷切。   在孔雀的语言当中,这个固定的鸣叫声本就是呼喊家族成员用的,通常还是呼唤年纪较小、需要被保护的幼鸟,就连安澜听在耳中都觉得熟悉,有种本能地想要靠近的冲动,更别说和父母阔别已有三个月的幼鸟了。   小孔雀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从笼子里狂奔出去,因为拖着因为伤病长期没有自在舒展的羽翼,跑动时还有些一瘸一拐、重心不稳,但这稍显扭曲的姿态并不妨碍它跑出了一生当中可能是最快的速度。   安澜在食源地边上看着,忍不住和诺亚感叹:要不是翅膀受伤很难平衡着力,按照它扑腾的用力程度,或许都要歪打正着地飞起来了。   一群大鸟迅速围住了幼鸟,整天和她闹别扭的雌孔雀这会儿连看都没工夫往食源地里看一眼,视线就跟黏在了孩子身上一样。   接下来半个月,绿孔雀家族从村寨里消失了。   安澜猜测这是因为幼鸟的回归让他们又想起了之前被两脚兽“夺走”孩子时的恐惧,尽管这段时间没有感受到什么威胁,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那股涌起的畏惧之心不是这么容易被消除的。   这样也挺好。   随着林区重建和保护工作的深入化、补饲点规划的科学化、红外监控设备的密集化和护林员的专业化,大多数野生绿孔雀都能过上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再像数年前那样流离失所。   她自己都选择待在让自己感到舒服的“栖息地”里,当然不可能强迫其他同类待在让它们不舒服的地方,也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然而就在安澜以为今年秋天不会再看到绿孔雀家族时,十一月上旬,她再次在食源地看到了孔雀活动的踪迹,并且在林区听到了熟悉的鸣叫声。   这个时间点卡得有点离奇。   按照常规,老父亲在十一月时应该已经带着家族回到山林深处准备越冬了才对。   单纯从环境温度考量,在土掌房群落里越冬温度是最舒适的,紧接着就是在阳光直射、风速小的山林深处,徘徊在树林边缘绝对是最不舒服的。   楚州气候宜人,但冬季也会下雪,偶尔还会有鹅毛大雪,要是没有树林保护,成年孔雀尚且难扛,更何况羽毛没那么丰满的小孔雀。   而且冬天大家都觅食困难,补饲点边上围绕着各种鸟类和中小型啮齿动物,不说别的,红原鸡家族就是“心腹大患”,地盘还是要保一保的。   安澜和诺亚都对老父亲的决定表示不解。   其中又以诺亚为最——他和雄孔雀碰面的机会很少,总是默契地相互回避,但偶尔也有伴侣看着孩子看着不得不打的时候,不仅要打还得打出风度、打出水平,边打边保护羽毛,尤其是尾巴上的覆羽,很考验人。   以往雌孔雀穷追不舍,还有安澜陪他在烦恼,现在小孔雀一回归,雌孔雀心情大好,问题似乎都要解决了,将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在烦恼了啊!   真叫孔雀直发愁,愁来愁去愁秃头。   诺亚的这点小心思没能逃过安澜的眼睛,她嘴上安慰自家伴侣“没事没事实在不行还可以跑”,心里想的却是“打起来打起来”,“打凶点打凶点”,可以说是深得家族真传。   打打也好,战斗技巧总要磨炼。   反正雄孔雀打成什么样都跟雌孔雀没关系,诺亚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自己发挥太好被在场哪只雌孔雀看上,虽然一不在繁殖季节,二他目前羽毛还在进化、技巧上也暂时打不过老父亲,这种情况很难发生就是了。   安澜把这部分想得很美好,但等绿孔雀家族第二次进入村寨时,她立刻发现无论自己还是诺亚好像都对雌孔雀的情况有点错误估计。   问题……还出在蕨菜身上。   蕨菜就是蕨菜,是白纸中一点墨迹,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是独一无二的外交型绿孔雀,堪称亚成年和幼鸟共同的好奇对象。   既然大家都想和蕨菜社交——有的小孔雀甚至对着蕨菜开屏,雄孔雀雌孔雀都有——就意味着母亲们的眼光终于还是会落到它身上。   安澜开始每天反思为什么要费心经营母女关系,以至于蕨菜在世界上第二黏的就是她,最可恶的是,那么努力经营母女关系,蕨菜第一黏的竟然还是村口这头快要因为休耕放长假的老牛。   蕨菜一往她这里跑,其他小孔雀自然也跟着跑。   亚成年本来就是安澜曾经带过一年的弟弟妹妹,黏起人来不逞多让,孔雀不像大猫那样可以搂着抱着靠着甚至压着睡觉,它们就另辟蹊径,坚定不移地要求并排站在同一根树枝上,尾巴朝向还得一模一样,否则就要开始叽叽呱呱喵喵喵。   幼鸟和安澜感情相对淡薄,但有“小伙伴”做中间人,两个家族的雌孔雀和小孔雀就很自然地融入到了一起,抱成一个大团活动,它们对大家族里的长辈不设防,当然很快也混熟了。   母亲对此乐见其成。   作为亲自带大安澜的彪悍雌孔雀,它已经从“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事”进化成了“我家小鸟什么事干不出来”。   每天闹着要飞行很正常,接手别人的鸟蛋来孵很正常,闲得没事想带崽很正常,多带几个、带上一群不也很正常吗?   反正它甩手了。甩手使孔雀年轻美丽。   雌孔雀……雌孔雀就没那么容易甩手了。   它刚刚和阔别许久的小孔雀团聚,正是看得紧的时候,就算孩子们玩在一起,家族也合拢抱成了冬季孔雀有时会组成的大家族,有许多亚成年和成年孔雀帮忙盯着,它还是坚持雨打不动风吹不动地出现在社交现场。   用另一种方式来说——雨打不动风吹不动地和安澜抬头不见低头见,以至于她每天晚上睡觉都梦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幽幽地说“你羽毛秃了”。   安澜觉得自己有苦难言。   不过某天她和诺亚在树林边散步准备睡觉时就这个话题讨论了一下,两只大孔雀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其实雌孔雀家的小孩早就被他们“拐”了。   半年过去,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安澜早就忘了哪枚蛋是哪只雌孔雀下的,甚至忘了蕨菜和豌豆各自是从哪枚蛋里破壳出来的。   安澜猜测可能是蕨菜,因为它羽冠的样子和雌孔雀有点像,但诺亚坚定不移地认为一定是豌豆,理由很简单——豌豆喜欢叨人,而且叨人很痛,叨不到还会追在后面拼命跑。   人:特指他自己。   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安澜就算知道豌豆只是喜欢模仿也差点笑得左脚绊右脚,而且她还没说其实他们两个自己在叨人方面也不是什么温和派。   两只小孔雀可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父母编排,一个忙着从社交场合脱身,一个忙着观摩雄孔雀梳理羽毛的技巧。   它们身边围绕着以前没有机会见到和交际的亚成年,再过一段时间,它们自己也会慢慢长大,长成健康漂亮的亚成年。   如今活跃在村寨附近的亚成年们在三、四个月后便会离开家族去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长辈团”也可能会在繁殖季当中分开进行配偶重组,唯一确定会留下有且只有老父亲,除非它受到另一只雄孔雀的挑战并且落败。   挑战是获得繁殖季领地和非繁殖季主要活动区域的可以算是唯一途径。   那么——诺亚虽然不会受到其他雄孔雀的挑战,但它应该主动去发起挑战并占有一块繁殖季领地吗?   安澜和他曾经讨论过领地问题。   当时他们刚刚开始抚育雏鸟,忧心没有一片足够大的领地来支撑这些雏鸟健康长大,于是便在村寨另一个方向的林区做了一些探索。后来他们发现完全可以在村寨里养,省心方便,所以才省掉了这个步骤。   现在蕨菜和豌豆半岁大,距离离巢还有一年半,但作为父亲和母亲,他们必须想得更远一些,否则就会被问题打得措手不及。   村寨边上的树林可以单独作为一片领地,但这里距离社交场合太远,而且人气太重,寻找配偶的绿孔雀基本不会特意跑过来。   假如直接把两只小鸟带到“相亲大会”上去,结果会非常不可控,说不定这一次已经跑得很远,下一次更远,再下一次生态走廊发挥作用,干脆直接在十万八千米之外,探个亲都得飞断翅膀。   孔雀就是再能东南飞,它也得五里一徘徊下来休息啊。   从雏鸟一点点养到将来和自己一般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厚,最好有一片附近孔雀不是特别多,可以把豌豆安顿好,但又有源源不断单身孔雀补充,可以让蕨菜慢慢挑的土地。   ……实在不行将来就搬到生态走廊附近去继续薅两脚兽羊毛吧。 第310章   这年冬天过得没有什么实感。   比起去年鹅毛大雪直接把整座山封住的酷寒景象,今年天上连半颗雪籽都没有飘,让许多盼着拍摄雪中神鸟图的游客失望不已。   临近年关,生活在村寨里的人们忙着准备节庆要用的物资,安澜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杀鸡杀羊的场景,其中一头黑羊还搞出了带伤逃窜的大阵仗,那天下午她和诺亚什么事都没干,光顾着看全村出动捉捕黑羊的大作战了。   人们忙着过年,绿孔雀也忙着过“年”。   生活在山林里的神鸟对年关没有概念,但年关恰巧在二月,对它们来说也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一个月,血脉天性里求偶的本能正在缓慢燃烧。   母亲和其他两只成年雌孔雀开始组建“相亲团”了,安澜家里没有需要相亲的成员,本来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但她转念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带着孩子出门去看个热闹——相亲这种事也是需要经验积累的嘛。   于是整日犯困的蕨菜和豌豆就这样被老母亲抓了壮丁,一家三口抱着春游的态度挤进了整装待发的相亲大部队里,同时出发的还有需要回家看守领地的老父亲。   全家出动,除了诺亚。   雄孔雀既不能跑到老父亲的领地里去挑衅,也不能跟到其他雄孔雀的领地里去妨碍相亲,只好生无可恋地留守在村寨里,整天不是上蹿就是下跳,把两脚兽们折腾得不得安宁。   安澜就过得愉快多了。   这是她第三次跟着母亲一起外出游历,闭着眼睛都能模拟出完整的相亲流程,她们甚至走得是和去年一模一样的路,区别只在于部分领地里出现的是不同的雄性领主。   蕨菜对求偶舞没什么兴趣。   其中一个原因是诺亚这只不走寻常路的雄孔雀经常在家里跳“改良”版求偶舞,它从幼鸟一直看到亚成年,差不多已经看腻了;另一个原因是树林里越冬的候鸟太多,而且基本都是它以前没见过的种类,注意力放上去就收不回来了。   于是整个相亲大会开得安澜心力交瘁。   蕨菜对陌生的小动物,只要是判断没有危害的,那简直时看见一只爱一只。人家在前面跑,它就在后面追;人家在天上飞,它就在地上追。   山林深处有许多被落叶遮挡住的坑洞,还有因为视觉效果乍一看没那么陡峭的陡坡,为了防止小家伙因为乱跑碰伤摔伤,安澜不得不每隔十几分钟就高声呼唤一次,喊得肺都快炸了。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   当她第一次表现出疲惫的迹象时,站在队伍最前端的母亲歪着脑袋打量了她们这对母女很长时间,最后还高高兴兴地鸣叫了几声。   虽然一只绿孔雀大概不会进行那么复杂的思考,但安澜怎么看怎么觉得母亲的眼神大有深意,左眼写着“真是想不到”,右眼写着“你也有今天”。   那个瞬间,安澜觉得自己有点破防。   简简单单做一个“熊”孩子是多么的快乐,只有当自己从搞事的一方变成看着别人搞事的一方时,才会从天堂掉进地狱,吃饭都吃不香了。   好在只熊了一个,没有熊一窝。   作为“大模仿家”的豌豆自始至终都很老实,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把它拴在安澜羽翼边上似的,只有当看到成年雄孔雀求偶时才会骚动一下,人家在台上跳,它在台下跳。   问题在于这孩子模仿的对象有点偏。   正常雄孔雀的“舞蹈”更像是一种“走秀”,最精彩的就是伏下身将尾屏抖开的那一下和后面摇晃翅膀围着求偶对象缓慢绕圈的那几步;而豌豆跟它不靠谱的老父亲学的舞步和走秀没有半点关系。   最糟糕的是——   豌豆的尾屏还压根没怎么发育。   诺亚毕竟是一只有尾屏的大孔雀,就算要做出迅猛开屏、旋转开屏的大眼斑雉行为,基于抖开覆羽需要的时间,那频率也不会特别高,动作也不会特别魔性……可是豌豆呢?   豌豆顶着一把和雌孔雀差不多的小扇子,甚至比成年雌孔雀还要小一号,开屏起来那可真是要多快有多快,要多简洁有多简洁,最后造成的效果就是要多魔性有多魔性。   可怜的领主雄孔雀什么时候看过这种阵仗?   安澜带着豌豆走过四片领地,进去的时候人家还好好的,走路抬头挺胸,开屏慢条斯理,成功兴高采烈,失败风度尚存。等到相亲团离开的时候,这些雄孔雀无一例外都有点怀疑鸟生,连尾屏都不知道该怎么抖了。   她觉得不能任由孩子继续迫害这些雄孔雀,于是在呼唤蕨菜的同时又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敦促豌豆赶紧把这不必要的开屏环节省掉。   好好一场春游,最后变成了安澜的受难之旅,变成了全家孔雀的吃瓜之旅,变成了母亲的狂欢之旅,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怎一个惨字了得。   安澜一向不是什么受气的性格,等到串门环节结束、盛会环节也结束之后,她把两只亚成年带回村寨进行了一番再教育。   蕨菜的问题在蕨菜本身,所以它自己挨了一顿毒打;豌豆的问题在于不靠谱的老父亲,所以诺亚代替豌豆挨了一顿毒打。   教育结束之后,两只大鸟开始了下一步规划。   趁着求偶季刚刚结束、大多数雌孔雀还没开始下蛋的这段时间,他们预备把亚成年先丢在村里,自己出发到远处去看看生态走廊的建设进程。   诺亚身上一直带着定位器,就算他们走远了,人类应该也不会认为是在山林里发生了什么不测。安澜想得很美好,可无论是她还是诺亚都没料到一件事:来时的路有点难认。   这就导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   负责监控放归行程的工作人员被屏幕上七拐八扭的行踪路线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十六号在树林深处是在寻找什么,要不是生命迹象没问题,他们还以为是有什么大型掠食者或者盗猎者在后面追。   花了两只孔雀四天功夫才找对地方。   生态走廊说是“走廊”,其实是一个系列工程,主要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覆盖面较大的生境走廊,另一种则是面积较小的生态走道,也就是搭架在道路上方的天桥,以及道路下方的涵洞。   安澜在这之前并没有见过专家组设计的工程项目,只听诺亚复述过一些地区的情况。这回他们沿路飞了一圈,才把靠近这片山区的部分看了个大概。   距离山区较远处建造了一个湿地公园,湿地公园和山区当中隔着许多被公路分离的零散树林,在公路上搭建有一共三座可视的天桥型走道。   人类一定是准备把湿地公园作为两个绿孔雀栖息地当中的过渡段,把天桥型走道作为确保绿孔雀可以从一端无障碍、无危险地走到另一端的重要的路径,最大的问题就是连通。   无他——安澜一路上看到的野生动物太少了,绿孔雀更是一只没有。   按照诺亚的说法,去年一共在生态走廊附近放归了三雌三雄六只绿孔雀,但这六只孔雀最后都飞到了安澜的出生地,也差不多是当地最大的绿孔雀群落里,实际上并没有起到把两边连起来的作用。   其实也不难理解。   树林靠近公路,虽然有绿化较好的走道铺设着,但毕竟底下是车辆穿行的区域,有大量人类活动踪迹。绿孔雀是谨慎的动物,不说长期居住,就连短期过境都需要很大的勇气,对它们来说搬到这些区域基本没有可能性。   至少目前大概只有一个家族能做到。   安澜在回家路上就和诺亚商量了一番,如果今年再回去摸点孔雀蛋孵,把雏鸟和亚成年带着一起搬到这片暂时还没有许多野生动物居住的林区来定居,在定居的过程中慢慢把长起来的小孔雀们扩散到湿地公园里,这样一来走廊一侧就可以串起来了。   这件事做起来又费时间又费精力,但两只大孔雀反正无事可做,倒也何妨尝试一番。   至于蛋从哪里来——只要能摸清楚不同家族的活动范围,顺着选择蛋坑的规律,很容易就能找到被抛弃的鸟蛋。唯一的问题是鸟蛋不好转移,安澜就算用滚的也没法把它们安全滚到熟悉的领地里去,而且滚完估计蛋也毁得差不多了。   ……这么看来还得去薅老家的羊毛。   于是半个月后,母亲就陷入了困惑的漩涡当中。   它当然不知道安澜回家目的是什么,只以为这么大的女儿还会主动帮忙放哨,硬是把只有一分的安全感堆到了九分。其他两只雌孔雀受到它的影响,齐齐支棱起来,一时间三只雌孔雀就好像被套了什么勇气倍增BUFF,风雨不动安如山,竟然毫无半点要弃巢的迹象。   安澜倒也没觉得这是件坏事,便从善如流地转移到其他领地去查看情况,最后在距离村寨约七公里远的地方找到了一窝被抛弃的孔雀蛋。虽然诺亚不会孵蛋,但抱窝需要一个放哨的家庭成员,安澜便把他也叫上,低调地开始孵蛋。   关注着绿孔雀动向的专家组一看又来,顿时坐不住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十六号和阿依不自己下蛋而是到处摸蛋,而且还那么有目的性,去年好不容易被搁置的争论话题迅速燃起热度,成了每场会议必有的讨论重点。   有人提出是不是阿依没法下蛋,但体检没有任何问题;也有人提出是不是十六号不懂怎么踩背,但就算不懂踩背,阿依连个白蛋都没下过,分明营养什么的都足够;还有人提出是不是过于靠近人类活动区域,所以生物天性被打乱了,但这个观点轻易没法得到证实,再说去年阿依也并没有长住在村落里。   整个专家组想来想去想不通,社会面上的其他学者也想不通,最后大家干脆放弃了。   想不通就不想了,目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生态走廊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的表现并没有达到预期,就连最“奇怪”或者说最适应人类活动的孔雀家族在过去晃了一圈之后也离开了,并没有选择在那里定居,是不是因为搭建的生物走道还不够多呢?是不是因为树林恢复状况还不够好呢?亦或者说,是不是因为有其他未被记录下的环境因素存在呢? 第311章   老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   去年安澜还挣扎在不知道鸟蛋孵化情况的困境当中,险些把一窝孔雀蛋都孵成储备粮,今年她一卧下去就和鸟蛋建立了无形的联系,从加温到翻蛋到晾蛋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这一窝孔雀蛋一共有六枚。   弃巢雌孔雀选择的蛋坑位于一处灌木丛边,附近杂草丛生,隐蔽性极强,体格庞大如绿孔雀在卧下抱窝时都会被牢牢遮住,挡掉了许多掠食者窥探的视线。   即便如此,放哨还是必不可少的。   诺亚肩负起了这个重任,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二十小时都在高处观察林间的异动,不仅防备着大大小小的掠食者们,也防备着生活在同一片领地里的成年雄孔雀,到夜深人静时都不能安枕。   除了放哨之外,还有一项工作是探亲。   被留在食源地的蕨菜和豌豆或许一开始注意不到长辈的缺席——毕竟它们已经是亚成年了,而且村寨里的新鲜事物还特别多,很容易就能吸引好奇宝宝的注意力——但这种分心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日子久了,它们就会陷入焦虑。   因为掠食者大多选在早晚外出活动,诺亚和安澜合计了一下,就决定让他趁着中午大太阳飞回家,稍微待一会儿后再飞回来。就这样一天一个来回,雄孔雀一共飞了三周。   也亏得他的续航能力有所提升。   遥想当年刚刚被放归的时候飞行这一块还是短板,搬个家都要飞飞停停折腾一小时,现在一天能来回飞十四公里,进步着实很大。   安澜非常走心地表扬了几次,把诺亚夸得羽冠笔挺、尾巴朝天,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在村头宣传,再给自己颁个什么“飞行冠军”的奖章。   不过他很快就失去了听表演的机会。   三月底,幼鸟在所有人的期待当中破壳而出,卧了三周卧到脑袋都快长草的安澜也终于实现了彻底解放,可以带着小鸟到处跑了。   这一窝六枚鸟蛋一共孵活了四只,孵化率远超去年那可怜巴巴的五分之一,比起目前繁育中心的数据也不逞多让。   安澜都没想到成果会这么喜人,很是怀疑了一番自己是不是在孵蛋方面天赋异禀——虽然在她看来这种天赋似乎怎么听怎么诡异就是了。   身后一下子多了四只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小鸡,做父母的又觉得热闹,又觉得担忧:蛋坑距离村寨有七公里的客观距离,带着雏鸟他们一天只能走一小部分,一边走还得一边防着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袭击者,难度和去年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安澜少见地犹豫了。   此刻她可以选择把雏鸟往东边带,然后就此远离风险,直到它们长到足够大可以适应长途跋涉的时候;她也可以选择把生活在食源地的亚成年带会树林深处来,凭借不算小的家庭规模挤出一小块地盘,让这窝雏鸟从小适应“正常”的家庭式群居生活和在树林里可能发生的种种危险。   两个选择各有利弊,一时半会儿她还有点难以抉择,只能扭头看着躲在自己尾巴底下的雏鸟默默发愁。诺亚自己都在山林生活经验上存在缺失,在这个决定上也帮不到什么忙,便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站在树上放哨。   就在两只大孔雀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某天清晨他们刚刚带着雏鸟下到河边去河水、觅食,虫子还没刨到一根,远处忽然传来了熟悉的鸣叫声二重奏。安澜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对方便像找到目的地一样越飞越近、越飞越快。   蕨菜和豌豆都在。   这下可把大孔雀们惊住了。   要知道村寨到这片河滩的距离不是七百米而是七公里,期间需要经过一片虽然没有掠食者但也没有什么绿孔雀生存的空白地带、经过老父亲危机四伏的领地、再经过几道非常具有考验难度和混淆意义的流水断崖。   安澜知道豌豆能飞,而且飞得还不错,但蕨菜从来没在飞行上展示过什么天赋,更不用说一路从食源地摸到深山老林里来了!   它们到底是这么找到正确路线的?   难道是护林员或者研究员害怕他们俩抛弃亚成年所以直接引到树林里来的吗?又或者是之前诺亚回家探亲时没注意到身后还坠着两条小尾巴,在山里兜兜转转几圈碰巧找到了地方?   安澜被这意外的一出整得心惊胆战,诺亚也好不到哪去,嘴巴里一条虫子叼了老半天都没意识到要吞,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建了一座栩栩如生的绿孔雀觅食雕像。   关键在于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山林中的河流是生命之源,也是危险之源。   任何一只以中小型野生动物及动物幼崽为食的猛禽都知道河谷是最重要的食物来源地,在这里它们可以不受密林的阻挡,充分发挥自己以公里为计量单位的绝佳动态视觉的优势。   安澜小时候被猛禽盯上过好几次,在成长过程中看到家族中其他雏鸟被盯上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而且有好几次绿孔雀家族的防都处于失败边缘,只是因为猛禽自身这样那样的原因才没有造成减员。   此刻她只能不错眼地保护四只雏鸟,根本没法带着它们向呼唤声传来的方向移动,诺亚作为反击战力也没法远离,在接应亚成年孔雀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他们只能鸣叫。   好在蕨菜和豌豆都对父母的回应声十分熟悉,辨认着声源不断调整方向,在五六分钟后从林海上空腾出,摇摇晃晃地进入了河谷当中。   两只亚成年一前一后降落在地,刚落地站都还没站稳就撒开腿朝安澜扑来,喵喵喵地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之情。   安澜也有快一个月没看到它们了,立刻从上到下把蔫巴巴的小鸟们打量了一遍,发现它们只是精神有点差、羽毛有点暗淡,总体还算得上是全须全尾,这才松了一口气。   行了。   也不用选了。   蕨菜和豌豆每天能看到的只有不靠谱的老父亲,左等右等等不到母亲,终于坐不住了,搞了个大的出来,现在一家人算是在根本不属于自己的领地里团聚了。   安澜还是到晚些时候才想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她光担心老父亲领地里活跃着的掠食者了,竟然忘记了两个绿孔雀家族在冬季合群后分开还不到一个半月。   当年她回家探亲可以用呼唤的方式寻求帮助,让老父亲、母亲和其他家庭成员为她指路,蕨菜和豌豆自然也可以在飞跃那一段林区时使出召唤大法,让相处了一段时间的大孔雀们为它们指路。   越过那段林区,可不就抵达这片领地了么。   安澜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但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孩子主动来找”这件事基本等同于“父母没去找”,只不过是犹豫了一两天的功夫,她就把成功把自己栽进了惨绝人寰的修罗场当中。   亚成年和雏鸟从看见对方开始气氛就诡异起来。   豌豆这么大只孔雀恨不得把自己栓在老母亲的翅膀上,蕨菜更是做了重大“牺牲”,创造了十六小时不招猫逗狗扑蝶追鸟的记录,两只眼睛死死瞪着雏鸟们,脖子上的铜钱羽都炸开了。   傍晚时分一家八只孔雀在补饲台附近进食,安澜和诺亚轮流把盆踩歪,将内容物散到地面上,方便个头还不够大的雏鸟进食,结果两只亚成年看着看着就陷入了自闭当中,好好的堆成山的谷物不吃,非得挤过来捡着地上零零散散的吃。   素未谋面的兄弟姐妹竟然是这种画风。   面对“严峻”的形势,刚出生不久的雏鸟们也不得不支棱起来了。   很快它们就向亚成年展示了什么叫做身材矮小带来的优势——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感受到危险或者“威胁”,叽叽喳喳的小鸟们就会像炮弹一样飞过来往安澜翅膀和尾巴的阴影里钻。假如这时安澜站得比较远,它们就会直接站到诺亚的大尾巴底下寻求庇护。   雄孔雀长长的拖尾在直立时看起来就像一道倾斜的雨棚。   四只小鸡在雨棚下整整齐齐排着队,一只贴着一只,抱着一串四喜丸子。诺亚往前走,它们就跟着往前走;诺亚朝两侧转身,它们就小碎步跟着转移方位。爸爸的覆羽成了最好的指挥棒,一大四小五只绿孔雀就跟在演默剧一样,安澜没看两眼就笑得要打跌。   这起“争宠”剧目从白天持续到了夜晚。   夜色四合时孔雀一家准备睡觉,亚成年们先是习惯性地飞到了高枝上,然后才发现父母并没有上树,而是迁就雏鸟选择了一处极矮的横木。安澜把整个身体罩在小鸡身上,一边翅膀笼两只,保证它们远离夜晚骤降的气温和永不停歇的山风。   小时候蕨菜和豌豆也享受过这种待遇,现在它们块头太大了,性格也在慢慢独立,根本不适合继续黏着长辈睡觉,然而听着小孔雀们叽叽喳喳的叫声,两只亚成年眼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当即从高树枝飞到地面上,个个都打算朝母亲身边挤。安澜抱怨了两声,它们才转移目标,这次盯上了一旁的诺亚,把好好一只大孔雀挤得东倒西歪,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天光蒙蒙亮时,憔悴的安澜和枯萎的诺亚对视一眼,双双叹气。   得了——还想什么搬家,先花几个月把家庭关系处好吧。 第312章   幼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如果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只能是吃醋的幼崽。   这天清晨安澜在河边立下了“调节家庭氛围”的雄心壮志,结果才过了短短半个月,这种雄心壮志就已经化为过眼云烟,被一种“你们打不要带上我”的摆烂精神给取代了。   白天被块头和自己一样大的亚成年们挤来挤去,晚上被体型小嗓门却不小的毛团们告状告到睡不着觉,两只亲鸟忙着四处灭火,诺亚新长出来的孔雀翎都愁掉了一根。   到最后,安澜和诺亚都看透了。   既然四处灭火没有用,不如干脆开始端水。亲鸟看顾得少了,幼鸟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就多了,慢慢、慢慢地,也就能找到“家族”的感觉。   或许是本能觉醒,或许是玩心使然,没过多久,这个安排就见到了成效。   某次安澜看到蕨菜在空地上和雏鸟们玩耍,并在玩耍的过程中逼退了一条翠青色的小蛇,雏鸟们跟毛球一样追在姐姐身后,尽管听到不耐烦的喵喵声也没有立时走开。   豌豆虽然不怎么喜欢和雏鸟玩耍,但在看到小型掠食者时也会主动出击,不给给豹猫、丛林猫、白腹隼雕等掠食者留下可乘之机。   核心活动区的安全系数在缓慢上升。   安澜起先还会担心战斗频率升高是否会给亚成年造成压力,但她很快看到了这些冲突带来的改变——豌豆圆润没有锋芒的眼神渐渐变得凶蛮起来,对危险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蕨菜在打斗时不再只会使用“扑腾”这一个最基本的技能,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尖喙利爪和周围地形。   除此之外,她还解决掉了一个很大的隐患。   蕨菜在过去一年里对家养动物展示出了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在求偶季节又对野生动物展示出了同等的向往,这种探索和交流的热望使它得到了几段珍贵的“友谊”,但也给个体安危带来了极大的威胁。   安澜一直担心生活环境从村寨变成密林后蕨菜会因为过盛的好奇心而阴沟翻船——别说密林了,就是在村里,蕨菜都能在羊背上翻船,还为此被她揍了好几顿。然而现在孩子大了,揍是揍不好的了,只能盼着现实让它摔一跤,最好还是稍微有点痛但不妨碍的一跤。   结果这一跤来得比预想当中的还要。   四月下旬的某个午后,安澜正带着雏鸟们在林间学习辨认浆果的技巧,头顶上的豌豆忽然发出警告,旋即和站在最外侧的诺亚一起对上了灌木丛里跳出来的丛林猫。   这只丛林猫比安澜曾经见过的那只还要庞大,而且似乎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看到四只大孔雀都没有退缩,反而一直在旁边徘徊、寻找机会。   在双方各自保持着的警惕当中,蕨菜可能是想到了自己曾经碰到过的家猫,竟然主动往灌木丛走了几小步,低头去查看情况。   虽然它在察觉到对方的进攻前摇时迅速撤回,但此时安全距离已经不够了。丛林猫伸出爪子拍向它转身时紧紧收拢在侧的翅膀,不仅扯掉了大片带血的羽毛,还在皮肉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爪印。要不是安澜见势不妙追上来打掩护,小家伙肯定不止挨一爪子这么简单。   这次惨痛教训彻底治好了蕨菜对异类动物的接触渴望,从那之后它一看到会动的物体第一反应就是往后缩,等到身边其他家庭成员做出进攻举动,它才会慢慢鼓起勇气上前助阵。   雏鸟在学习,亚成年在学习,就连做父母的安澜和诺亚也在学习。   他们两个或多或少都经历过群居生活,也都对“群居”这个词有自己的见解,但作为一对亲鸟经营一个鸟类家庭还是第一次,在教养雏鸟时难免有错漏的地方。好在他们都是知错能改、举一反三的类型,那些曾经在蕨菜和豌豆身上犯过的错误必定不会被延续到四只小鸟身上。   在绿孔雀家族适应林间新生活时,村民们也在适应村里没有孔雀的新生活。   护林员和研究员虽然能够通过安装在十六号身上的定位器掌握绿孔雀的行踪,也能通过红外摄像头时不时拍到的画面确定它们的安危,但无奈过去十六号也好、阿依也好、蕨菜和豌豆也好,从来没给他们留下过“特别靠谱”的印象,谁都没法拍着胸脯说一句“不担心”,于是进山添粮的频率便大大升高。   几个护林员每次来补饲点巡逻时都会停上半小时,观察绿孔雀在野外的适应情况,检查雏鸟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然后再和熟悉的大鸟们坐着说说话。观察的次数多了,他们做出来的判断也就更坚定了:绿孔雀家族在林区里生活得很好,短期间应该不会再返回人类聚居地。   虽然难免会有些不舍,有些怅然若失,但护林员们知道在树林长大对刚出生的雏鸟来说是其实是最佳选择,大孔雀们去年直接带着雏鸟进入人类村落未尝不是在害怕力有不逮,今年“家长组”里多了两只亚成年,四只大鸟一起看护雏鸟应该说还是游刃有余的。   所有人都以为十六号一家从此就要安定下来了。   结果还没等两个月过去,工作人员就监测到一段诡异的行踪路线——绿孔雀又搬家了。   此时小孔雀们已经有三个月,体型和红原鸡相差无几,面对中小型掠食者有了最基本的自保之力。安澜认为它们足以承受搬家带来的能量损耗,适应新环境宜早不宜迟,便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展开了“迁徙之旅”。   这条路比她想象得要容易。   从补饲点到目的地一共需要走过三个孔雀家族的领地,安澜一度以为这些家族会出于护崽本能对入侵者发动袭击,就算不主动找上门来,也势必不可能容忍他们靠近领地里的核心觅食区域。然而事实上,他们遇到的三个孔雀群基本都采取了相互回避、鸣叫警告的应对措施。   绿孔雀家族遇到的掠食者数量甚至还没同类多,原因应该和生态走廊有关,越往既定的方向走越接近那片人类活动痕迹相对较多的区域,而对绿孔雀有威胁的中型大型掠食者基本都住在深山老林里,除非饿得前胸贴后背,否则不会主动靠近。   原本规划要用十天走完的路程最后只花费了一星期。   七月上旬,安澜和诺亚带着小孔雀们在新补饲点附近安了家。   新家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空旷。   安澜曾经在出生地里看到过大型猫科动物的爪印,可想而知那些处在食物链下层的动物数量肯定得到了很好的修复,这才足够支撑起大型掠食者的活动和繁衍。和出生地的树林相比,生态走廊虽说也是树林,也有完整的上层、中层、下层结构,但在生物数量和质量上却和一些城市郊区的自造林没有差别,走出三里都看不到大型野生动物活动的踪迹。   不过空旷也有空旷的好处。   空旷意味着暂时不用担心来自林间的困扰,只需要留神来自天空的威胁。幼鸟的体型正在飞速成长,再过一、两个月,就连那些饿狠了的大型猛禽都得掂量掂量。这里会是一片安全的桃源,等到后期其他野生动物慢慢迁入时,小孔雀们应该已经有自保之力了。   需要克服的问题只有一个——   四只雏鸟会对人类活动造成的声响感觉困惑。   生态走廊毕竟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况且在深山老林里安澜当年也听到过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这一片规划出来的林地距离公路只有一公里远,跃出林海上空便能看到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也能看到更远处那些用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矮楼。   最吸引他们注意的还是那座架设在公路上的绿色天桥。   天桥约有三到四米宽,整个桥面和护栏都被植被覆盖,一路铺到两侧连接着的地面上。这种规模的天桥很显然不单纯是为了绿孔雀,应当是在为更多大型野生动物留出迁徙的空间——毕竟绿孔雀要是真的想迁徙,完全有能力从半山腰直接飞越公路进入对面的林区或者更远处的湿地公园。   安澜和诺亚很想到桥面上看看不同的风景,最好再飞到对面去看看湿地公园里面的景象,然而这个阶段雏鸟对他们可以说是亦步亦趋,就算再怎么心痒都没法走开。   好在家里还有亚成年可以“压迫”。   蕨菜和四只雏鸟越来越亲近,某天它正带着雏鸟们觅食,两只大孔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做了甩手掌柜,当场溜出了家门。他们振翅高飞,越过一片又一片树林,落在了这些天被晒得有点枯黄的天桥上,像游客一样沿着天桥慢慢地走向了对岸。   山风沿着公路呼啸而过。   在某个时间点上,安澜扑扇翅膀飞到了天桥的护栏上。   一辆大巴和一辆小轿车正好从远处开近,车里的乘客大约没人能预料到竟然还有这种发展,一时间两辆车都开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都快变成龟速运动了。小轿车打开了天窗,有人从后座站起来举着手机拍摄。大巴车里的乘客则是挤到了汽车前端,至少七、八个电子设备被贴在了挡风玻璃上。   安澜……安澜看了眼远处的监控。   看来以后得少来几次,她想,这底下经过的不是车,都是一张又一张的罚单。 第313章   安澜其实想的有点多了。   如果按照她的揣测,接下来一年不知道有多少司机要在这座天桥底下吃罚单,天桥摄像头说不定还会成为当地“业绩”最高的公路摄像头。   尤其是春运期间的某个中午。   当时有几只黄麂从规划林里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天桥上,蕨菜确认过黄麂无害之后按捺不住一颗看热闹的心,四只小孔雀习惯性地跟在它身后。等到安澜找过去时天桥栏杆上已经落了一排绿孔雀,豌豆还跟钓鱼似的把大尾巴垂在天桥外面,底下经过的车队差点因此堵起长龙。   然而罚款是不可能罚款的。   会过天桥的除了常见物种之外还有许多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有些可能轻易认不出来,有些可是太好认出来了。   那么大一只绿孔雀站在栏杆上,羽毛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是个司机都不敢随便开过去,总疑心自己会因为撞到小动物被送去吃牢饭。几座绿色天桥附近都有画着野生动物的“减速慢行”立牌,也算是师出有名。   反正这段路过得再慢大家都高兴。   这就好比生活在东北的居民开车偶遇金钱豹和东北虎一样,一辈子可能也就只有一次机会,除非家里有生老病死这种急事,否则就算堵一两个钟头都要拍张照片下来留念。   于是就造就了这年二月安澜看到的景象——   快车道上车来车往、畅通无阻,虽然放慢了速度但始终没有停留的迹象;慢车道上的汽车却是在龟速行进,人们自觉地排着队(堵着车),一辆接着一辆经过天桥底下,拍摄此刻正站在栏杆上歇脚的绿孔雀和黑颈长尾雉。   安澜:“……”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振动翅膀拔高高度,继续朝家的方向行进。诺亚飞在离她不远的低空当中,拖着那根又大又长的尾巴,雄孔雀只能提前预判飞行方向,很难在半空做出种种轻灵的急转向动作,光是看着都替他觉得累。   地面上的人们显然不觉得累。   顶着能把耳朵冻掉的气温,乘客们从各个窗口探出手来举着相机和手机拍照,有的乘客比较机灵,天窗只开一小格,从车里伸出来自拍杆来代劳;还有的乘客具备钞能力,车上就安装了全景摄像仪,可以说是花样百出。   两只大孔雀心里啧啧称奇,但看热闹归看热闹,谁的速度都没因此放缓,反而还提高了一些,一路飞到补饲点边上才停下来休息。   现在最忙的就是他们俩了。   二月是绿孔雀求偶的时节,今年蕨菜和豌豆都成年了,想必也都要下场去寻找自己的第一个配偶,做父母的就得仔细考察周围的潜在对象。   过去大半年规划林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四只雏鸟在的帮助下顺利存活,安澜和诺亚用非常“敷衍”的方式根据花花草草给它们命了名,难得属于村民听了都会流泪的类型。   而曾经空旷的地段里先是搬来了一些食草动物和杂食性动物,随着这些小动物数量的增多,位居食物链上层的掠食者们也跟着迁徙了过来,到最后慢慢发展出了一个生态系统的雏形。   对绿孔雀一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多了几个邻居。   以前这里没有绿孔雀活动,现在到处都是八只大鸟活动留下的痕迹,对外来者而言也是一种无形当中的保证和吸引。随着外来者数量增多,这种保证力和吸引力也会慢慢增强。   雄孔雀要求偶首先得划领地当“舞台”,一些刚刚成年的雄性在“闹市区”占不到什么便宜,接下来搬入规划林的绿孔雀数量必定还会增加。   安澜和诺亚这两天到处飞就是在确认究竟有多少同类迁到了附近,以便为马上就要组建起来的相亲团策定行进路线。   结果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   好不容易把路线看了个大概,该怎么走也差不多有数了,临到要出门时蕨菜却忽然生病了,一开始只是上吐下泻,后来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吃了放在食盆里的药粉才缓过来一点。   这下安澜无论如何都不想动了。   把状态这么差的小鸡放出去社交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事,对生病的孔雀来说长途跋涉、交配、生蛋、孵蛋哪一项都是消耗,一个繁殖季节下来估计身体都要被拖垮,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养病吧。   做父母的为蕨菜的病情愁了好几天,这几天里四只亚成年都是豌豆带着,如果说姐姐带崽还算靠谱,那哥哥带崽就是纯粹的上蹿下跳了。   豌豆很快就遭到了家长的铁拳制裁。   安澜好像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只雄孔雀等着找对象,毫不留情地把它赶到了领地边缘,催着它开始学习唱歌——正经的那种唱歌。   二十二个月大的豌豆已经出落得非常帅气,尾屏也有了一个很丰美的雏形,然而这只漂亮孔雀碰到了一对“稀奇古怪”的父母,由此对正常配偶关系产生了一点显然是错误的概念。   安澜和诺亚是家人,是伴侣,也是损友。   几个世界以来他们培养出的默契就是大事携手共度、小事互拖后腿,闲得没事就拿对方的黑历史出来搞进攻作战,心情不好就折腾这一出那一出的恶作剧,时不时还要在家里“大打出手”。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豌豆变成一只顽皮小鸡怎么想都是正常的,有事解决事无事创造事也是正常的,现在亲鸟还管得住它,可是将来的配偶就……果然还是得找一只很能打的雌性才放心。   好在——好在,今年豌豆能找到配偶的概率几乎为零。   安澜设想当中这个求偶季节只是让孩子们拿来练练流程的,别到时候搞得歌也不会唱、舞也不会跳,双双成为宅家到老的种子选手。   而且有成年雄孔雀在这块领地里唱歌,很容易吸引到附近的“相亲旅团”,运气好的话还可能会吸引到一些年轻夫妇在附近安家,这样一来距离她计划当中的走廊连通就又近了一步。   豌豆当然不知道父母的打算。   作为一只刚刚性成熟不久的雄孔雀,它只知道按着求偶本能引吭高歌,一边唱一边在树林里寻找阳光最好、最能展示身上羽毛的地方,等待雌孔雀们大驾光临。   虽然唱得有点奇怪,听起来仿佛一只外国孔雀,但至少中气十足,体格不错,健康状况也不错,完全值得过来拐一趟瞧瞧。   于是没过多久,领地边缘就出现了陌生同类。   安澜在一批批绿孔雀中看到了非常眼熟的个体,其中两只去年相亲大会时和她站得比较接近,另外还有一只背后背着卫星定位器,显然是去年被放归野外的三只雌孔雀中的一只。   带着孩子上门的孔雀妈妈们大概对这块规划林还很陌生,从前也没想到要往这里拐,一时间竟然都表现得很好奇,尽管认为豌豆年纪还小、羽毛不够华美,但都给面子地站着看表演。   豌豆……豌豆彻底玩疯了。   此时此刻它就好像那种学了首古诗就想在亲戚面前表演一遍的小男孩,一边表演一边等着围观者夸奖,稍微一夸尾巴都要美得翘到天上。   真·翘到天上。   它独自一个在那块小土包上迎着太阳“翩翩起舞”,没跳几下就开始展示迅猛开屏的独门秘籍,惹得年长的雌性大惊失色。但这一套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安澜就看到好几只年轻雌孔雀明显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半个小时后,其他雌孔雀都慢悠悠地转到别处去觅食了,只有一只看着很年轻的雌孔雀还留在原地,甚至朝前方走了几步,伸长脖子。   这只雌孔雀有着和雄孔雀相当的体格,比安澜来都大了一整圈,展开翅膀时简直是只庞然大物。它绕着豌豆走了一圈,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就在安澜以为豌豆竟然走了狗屎运的时候,这只雌孔雀非但没有卧下去,反而站直身体,然后抖开了自己的尾屏。   安澜和诺亚都被震住了。   他们都知道雌孔雀开屏很正常,事实上,有的小孔雀刚出生三、四天就会开屏了,但眼下可是相亲场合,雄孔雀甚至刚刚跳完一轮求偶舞,这会儿开屏只能是为了示威了吧……   想明白这一点,不靠谱的父母当即就想哈哈大笑。   然而豌豆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只要不在意就立于不败之地”,这家伙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挑衅一样,跟着张开翅膀,抬高尾羽,将那才合拢不久的覆羽利落地抖了开来,一副棋逢对手、兴高采烈的样子。   看到雄孔雀做出回应举动,雌孔雀深吸一口气,原本就庞大的身体显得更加有威慑力了。   两只年轻孔雀就这样面对面开着屏,你举把大扇子,我举把小扇子,站着站着就走了起来,走着走着就转起圈来,颇有种武侠小说里敌我双方都把武器背在身后绕圈等待战机的劲头。   好家伙。   真是好家伙。   安澜长到四岁大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画面。   豌豆和那些壮年期的大孔雀有着天壤之别,本来表演完一波才艺就差不多可以下线了,然而无论是她还是诺亚都想不到这起表演竟然还能吸引到一只雌孔雀,有没有发展空间两说,至少是个潜在的“关注者”。   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了——豌豆……打得过人家吗? 第314章   事实证明——   有些雄孔雀的战斗力是薛定谔的战斗力。   豌豆长得人高马大,腿长跟仙鹤有得一拼,曾经在村里达成过抖开尾屏当场把猎犬唬住的光辉成就,和丛林猫干过仗,同游荡雄孔雀打过对攻,至今保持着全家拔诺亚羽毛次数最多的记录……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记忆都随风飘散了。   两只年轻孔雀面对面开屏还不到十分钟,站在树上的安澜和诺亚就感受到了双方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导火索可能是一声鸣叫,也可能是一次抖动羽毛,总之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底下两只大鸟已经打成了一团。   准确地说——一只鸟在打,一只鸟在挨打。   具体谁在挨打从诺亚自以为小声其实完全不小声的“打起来打起来”中就可以听得出来,这位不靠谱的老父亲显然还在记恨自己曾经被叨过数十次、叨掉过不知道多少根羽毛这件事。   场中的豌豆倒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只不过它以前从来没和雌孔雀起过冲突,而且在挨打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冒出来的还是自家老爸老妈平常单方面“互”殴时的模样,当下就手足无措、陷入僵局,只好抱头鼠窜苟苟命这样子。   安澜看着都想给冤种儿子上柱香。   这一架拢共只打了五、六分钟,最后以豌豆扑棱棱上树作为结局。   被丢在空地上的雌孔雀很不满意,整个下午都在鸣叫,没有一句重样的,言辞之丰富可以让十岁老孔雀都自愧不如。豌豆起先还在假装四处看风景,没过多久就按捺不住地回起嘴来。   附近巡山的护林员们还以为是雄孔雀和雌孔雀在一唱一和、传达爱意,殊不知一场“辩论赛”正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发生,间或还夹杂着其他绿孔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拱火声。   此后一周,天天如是。   每当豌豆对着相亲团跳求偶舞时,雌孔雀总是会在边上猫猫祟祟,找准时间跳出来开屏,好像在和雄孔雀竞争其他雌性的注意力。竞争着竞争着,双方就会斗起舞来,旋即进入战斗——起飞——开始打嘴仗的常态流程。   这片领地很快就成为了最热闹的领地。   一些原本没有计划要来遛弯的相亲团相继朝声源地靠拢,大大小小的绿孔雀们好像完全忘了自己出门时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在造访时总是歪着脑袋、两眼放光、每一根羽毛都写着“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   安澜和诺亚大受震撼。   坐在镜头背后的专家们也大受震撼。   他们不太理解为什么豌豆作为一只刚刚成年的雄孔雀竟然如此受欢迎,也不太理解为什么雌孔雀和雄孔雀会在求偶这件事上杠出精彩杠出花样杠出新世界来,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意识到眼前摆着一个发展生态走廊的好机会。   于是本来就在慢慢增多的补饲点迎来了一个暴增期,乔灌草结合科学绿化的进一步开展也被提上了日程,护林员每隔几天就会进山观察一次,唯恐现有的摄像装置没能覆盖所有活动区,使那些需要救护的个体无法获得帮助。   规划林毕竟比核心栖息地空旷。   在绿孔雀数量得到缓慢恢复的当今,一些竞争力稍显不足的个体正愁没有足够大的觅食空间用来繁育后代,现在有了更多选择,求偶季节结束时便有三、四对孔雀夫妇选择了留下。   说实话——这的确是安澜曾经设想过的道路,只不过在道路铺设过程中出现了那么一点诡异的偏差,好在最后还是通向了原定的目的地。   只有豌豆受伤的世界就此达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也无绝鸟之路,就在做父母的以为今年不会再有变故发生时,一只游荡雄孔雀跑进了豌豆的领地,给了它一点发挥的空间。   诺亚全程没有出面,就和安澜一起蹲在树上当吃瓜群众,看着怒气值积蓄到顶的豌豆和游荡雄孔雀视线对上视线,展开了一场领地和尊严之战。   两只雄孔雀都深谙先发制人的道理,直接跳过试探那一步,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游荡者扇动翅膀原地起飞,覆羽在空中拖出一个好看的弯弧,金属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豌豆也不甘示弱,同样飞上了半空,像猛禽一样往后拉直身体,用锋利的指爪迎向对方的指爪。   双方比拼的是决胜的意志和空中作战的实力。   无法飞到更高处的雄孔雀只会被对手以居高临下的优势压着打,一旦某只孔雀流露出想要逃跑的迹象,另一只孔雀在降落时便可毫无障碍地踩在它的尾羽或者脊背上,造成对肉体和自信心的双重打击。   安澜细心观察,发现豌豆完全发挥出了当年和老父亲对着干时的战斗力,打得场中央尘土飞扬、天昏地暗,鲜血和树叶齐飞,羽毛共泥地一色,最后成功将对手逼退到了小矮坡底下。   年轻的雌孔雀自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虽然没有发表什么见解,也没有给面子地加油助威,但这场打斗应该还是让它对豌豆有所改观,也成为了留在规划林里的一员。   二月下旬,豌豆就不回家了。   安澜和诺亚当时险些执手相看泪眼——无他,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前前后后半个月,边上这片领地终于从语言角变成了小夫妻的爱巢。   想想冤种儿子还是第一年找配偶,做父母的也不好意思跑到隔壁去摸孔雀蛋,于是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把注意力转移到四只小鸡身上。   蕨菜……很高兴。   它躺着度过了一个求偶季节,因为身体虚弱飞也飞得动,每天只能卧在地面上,被亚成年淹没,不知所措,现在身体终于康复了,四只亦步亦趋的小鸡又被老父亲和老母亲盯住,此时不离家出走到处玩耍更待何时!   于是就在同类们忙着繁育下一代时,无崽一身轻的蕨菜支棱了起来,今天跑到桥上去看两脚兽的移动笼子,明天跑到对面湿地公园去观察长相稀奇古怪的大大小小的水鸟。   所有行程差不多都是当天来回,安澜也没有在意,但一周后蕨菜直接消失了四、五天,回来时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熟悉的两脚兽的气味。   这是……跑到村寨里去了?   大家都是绿孔雀,不是鸽子,到底是怎么记住只走了一回的路还顺顺利利地飞回去的!养女儿养了两年都没发现它还有这种隐藏技能啊!   安澜简直瞳孔地震。   比她更惊讶的只有当年带路带到迷路的诺亚。   两只大孔雀不信邪地轮流跟着飞了一次,结果事实证明蕨菜可能真的有做鸽子的天赋,而且还懂得选择最能在山间气流上借力的路线,飞飞停停一下午就能赶到村寨附近。   一落地蕨菜就目标明确地跑到田间去找老牛玩,赶牛的爷爷已经见怪不怪,看到它飞过来只是慈爱地招招手,然后从衣兜里掏出豌豆喂给它吃。   这下安澜和诺亚都没话说了。   蕨菜估计是觉得自己飞行能力和自保能力足够了,再加上最近出去玩了好几趟,独自闯荡的信心也起来了,所以选择尝试往村里飞。   现在看到父亲和母亲轮流陪着往回跑,它肯定以为这种行程得到了家人的大力支持,接下来估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孔雀们也只能支持。   总不可能在这段可歌可泣的友谊当中扮演反派角色吧——他们俩自己都还想着偶尔回去探探亲的,只是过去一年有雏鸟要带没法动弹罢了。   来都来了,安澜干脆心安理得地住了两天。   村里还是像从前一样安逸,大家对去而复返的绿孔雀都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欢迎,顺便还更新了一下好久没更新、现在有一半都贴着老父亲那个家族的食源地立牌。   安澜在离开前还往树林里走了一趟。   老父亲仍然在她的出生地活动,母亲和另外两只雌孔雀也还停留在那里,“家长团”比起去年来只是多了一张新面孔。   陌生雌孔雀看到她时眼睛里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直到半个小时之后才冷静下来,听着对它来说很新颖、对其他雌孔雀来说都听厌了的父女之间的阴阳怪气。   无论在外面安澜扮演的是怎样的家庭角色,至少在这个绿孔雀家族里,她永远是孩子,是后辈,是可以一起沙浴一起梳理羽毛的亲密成员。   说到羽毛……   原本计划好的今年要用诺亚的羽毛筑巢,结果上回搬家时一根羽毛都没搬走,后来也没想起来这件事。不过今年诺亚的尾巴已经长得很漂亮了,从现在开始收集也不迟。   可惜还没到换羽的时节。   安澜颇为眼馋地盯着老父亲看了一会儿,直把它看得颈毛倒竖、眼刀乱飞,立刻站到了补饲台上,生怕自己又被薅羊毛。   然而迫害这种事逃是逃不过的。   因为没法带走今年换下的羽毛,安澜退而求其次之,从越发老旧的大鸟巢里带走了一根旧孔雀翎作纪念。老父亲越看那根羽毛越眼熟,最后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曾经被薅羊毛的始末,气得追出了两里地,直到晚上安澜都幻听身边有大孔雀在口吐芬芳。   也或许不是幻听。   求偶季过后,规划林里的雀鸣不再零星,每日清晨,每日傍晚,漫山遍野,此起彼伏。   一切变化将从这里开始。 第315章   第二年求偶季,更多生面孔光顾了这片土地。   蕨菜没有错过这年的相亲盛会,下场找到了自己心仪的雄孔雀,彼时豌豆家里的三只小鸡已经可以到处飞、到处给长辈们惹麻烦了。   两片栖息地就这样慢慢地被打通。   安澜过着搭搭雀翎鸟巢、看看风景、探探亲的快活日子,隔年带带雏鸟,偶尔听听家长里短,太太平平、无病无灾地活到了十八岁,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春日午后安详阖目。   意识抽离时还能感觉到诺亚在轻轻梳理着她的羽毛,再睁开眼就已经处于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世界隧道里了。   还没等安澜把新世界的环境看仔细,那股托着她的莫名之力就像赶着离开一样把她往下方一抛,在失重感中极速穿越杂草和土层,一路跌进底下尤为昏暗的干燥洞穴当中。   灵魂和肉体贴合的那一刻,安澜首先感觉到的是饥饿,旋即就是一股怎样都无法忽视的火辣辣的刺痛,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脊背。   有哪里不对!   生活在这种洞穴里的多半是某种动物的幼崽,然而幼崽时期是受到母兽保护最多的时期,况且这具身体才刚出生没多久,怎么可能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呢?难道是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   安澜不敢大意,忍着疼痛拼命睁开眼睛。   光影恍惚了几瞬,她才看清自己所处环境的全貌——和地表呈三十度倾斜的洞穴,顶上由杂草坚韧的根系牢牢抓住,底下被踩得很结实,只有表层浮土会随着灌入的微风轻轻滚动。   一只雌性斑鬣狗趴卧在洞壁边缘。   它毛色姜黄,鼻尖黝黑,斑纹褪到快要看不出来的地步,显然已经不再年轻。那双喇叭状的大耳朵微微向前垂着,时不时抖动一下。其中一只被撕成了花瓣状,和那遍布全身的伤疤一起构成了无数场恶战留下的遗产。   安澜看着它,毫无疑问地看到了一名战士。   此时此刻这名战士正在观察着她和她身后的,大概是另一只幼崽,眼神平静,肌肉放松,甚至还打了一个哈欠,全然没有半点干涉的意思,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就这么几秒钟,疼痛加剧了。   安澜停止观察,条件反射地扭身朝后方咬去。这一咬她才发现自己口腔里的牙齿已经长全了,而且还挺锋利,轻而易举地就撕开了对手的皮毛,在它前肢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出场即满配?!   这是什么战斗种族?!   刚出生的幼崽在防守端极为脆弱,在进攻端却配备了完全和年龄不符的武器,稍不留神就落得重伤或者殒命的下场,意识到这一点,安澜立刻摆脱了太平世界养出的惰性,发狠地撕扯着对手的耳朵,旋即转口咬向侧颈和脊背。   另一只幼崽不甘示弱,用前肢牢牢抵住地面,不给她拖行的机会。洞穴底部的土层被掀开,碎土块在爪尖积起厚厚一层。它尖声嚎叫,眼睛里射出跃跃欲试的凶蛮的光。   还真是战斗种族啊!   安澜本来想见好就收,但是眼下这种情况显然容不下什么恻隐之心,于是她更加用力地咬合,直到血气溢满牙齿,直到挑衅的呜呜声变成小狗被人踩住尾巴的哀嚎声,直到在边上观察了许久的母兽终于起身,懒洋洋地把两只幼崽分开。   说“懒洋洋”一点都不为过。   作为进攻方和优势方,安澜是被劝阻的主要对象,母兽和幼兽的力量等级有着天堑般的差距,然而那和她大半个身体一样大的脑袋只是随便顶了顶,甚至都没把她掀翻在地。   母亲并不在意幼崽之间的激烈争斗。   这是安澜穿越到新世界后意识到的第一件事,也是此后八天不停被证明的一件事。   八天时间足够她把这具身体的姐姐反杀到产生条件反射的地步,雌性斑鬣狗每次都只是卧在边上围观,等到战斗结束后再像无事发生一样呼唤幼崽们过去喝奶。   只有洞穴里风平浪静时,它才会流露出温情脉脉的一面,把两只幼崽叼到身边轮流舔毛,允许她们从自己脑袋上越过玩跳马,或者用自己身上略显粗硬的毛发来磨牙。   这是温情脉脉也是有优先级的。   随着安澜胜利的次数越来越多,展现出来的武力越来越具有压倒性,母亲给她喂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好几次她在战斗时都看到了母亲半是感兴趣、半是欣慰的目光,而落败者却得不到任何安慰或是鼓励。   如果说发生在洞穴里的事还只是一个剪影,那么在八天之后,当母亲把幼崽一路领到氏族公用巢穴里去的时候,安澜才深刻认识到她所看到的是整个斑鬣狗氏族生存哲学的体现。   那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母亲带着安澜和姐姐朝着西偏北的方向行进,时不时站定观察草原上的动静,耳朵向前转再向后转,走走停停。   一直走了上万记心跳的时间,母女三个才走到目的地附近,耳边听到的呜呜声和咯咯声也越来越响亮。走过两个高地错落的土包,安澜终于看到了这个斑鬣狗氏族公共巢穴的全貌。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氏族。   光是聚集在公共巢穴附近的氏族成员就有不下三十头,再加上在领地里分散活动的狩猎小队,总数说不定会来到可怖的五十或者六十头。   巢穴的入口从这个方向看可以看到三个,远处应该还有更多,这些入口近处都趴卧着一只氏族成员,大概率是巢穴内幼崽的亲生母亲。   这些雌性斑鬣狗表现得异常警惕,每隔半分钟就要起身冲着靠近的其他成员低吼一次,显然身处大本营也无法抹消它们对幼崽受到攻击的忧虑——甚至可能还加重了这种忧虑。   此刻它们咆哮的对象是统一的。   有几只年纪尚轻的氏族成员正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玩耍,其中一只还非常嚣张地从小土包顶上跳了过去,一边跳一边向同伴发出威吓声。   和它一起玩耍的斑鬣狗们非常应景地发出了代表畏惧的尖笑声,一种动画电影里常用的声音,一边尖笑一边“逃窜”,奔向远方的地平线,跑起来的姿势不像猫,不像狗,更像马或者长颈鹿,有种怪异的韵律。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只母兽敢上前阻止。   安澜若有所思地看了小团体一会儿,旋即把目光转到了公共巢穴外第二热闹的区域。那里虽然没有什么氏族成员在追逐打闹,却仍然是许多外围成员视线的焦点。   石头上坐着一只壮年雌性斑鬣狗。   在它边上很近的地方趴卧着其他四只氏族成员,众星拱月般拱卫着自己的效忠对象。   是女王和它的盟臣!   少顷,另一只壮年雌性靠近了这个小团体,它一边接近一边发出响亮的咯咯声,旋即抬起后腿,露出柔软的肚腹,恭敬地等待着高位者的回应。   母亲并没有带着幼崽朝女王所在的方向走,反倒谨慎地选择了避开。走到半道时母女三个迎面碰上了刚刚和高位者社交完毕的壮年雌性,母亲立刻用肢体语言和叫声表示了臣服,对方进行了友善的回应,仿佛吃饭喝水那么自然。   安澜恍惚间意识到并不是母亲不想去向女王和女王的盟臣们表示臣服,而是因为它的等级实在太低,没有资格主动走到那个圈子里去表示臣服。   斑鬣狗氏族中的等级竟然森严至此。   如果说狮群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威严,那么斑鬣狗群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铁血,是强硬的作风,是高压的统治。   斗争从开始呼吸的一瞬间就上演了。   面对此情此景,像安澜这样身经百战的旅行者都有点胆寒,忍不住更加贴近母亲的后腿,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   随着母女三个慢慢靠近巢穴入口,一道道或冷漠、或好奇、或审视、或贪婪的视线从两只幼崽身上扫过,仅有一些稍稍带着点温度。   因为这里氏族成员太多,气味太庞杂,安澜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辨认出那些善意注视的来源,但她直觉对方应该是和母亲有亲近血缘关系的个体,毕竟血脉是盟友关系最基本的建立依据。   不过辨认不辨认暂时都不重要。   母亲是这里唯一确定会保护她的存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个体,无论雌性还是雄性,无论等级高还是低,无论血脉亲近还是疏远,都是不可信的。   安澜抱着前所未有的清醒的认知穿过无数或卧或躺的同类,和女王及其盟臣之间的距离也在不可避免地拉近。   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她满以为女王或者其他高位成员会对进入公共巢穴的幼崽进行核查,如果在核查中有什么异样,说不定还会发动袭击,但事实却和她的想象截然相反。   母女三个一路走到最空荡的巢穴入口边缘,从那块岩石上都没有投来什么具有存在感的视线。朝两只幼崽投来目光的只有那些蹲守在巢穴之外的护崽母兽。就连它们也分成了几个派系,其中一些走上前来表示欢迎,另一些不动如山,最后一些横眉冷对。   就在这一瞬间,安澜意识到了穿越之后的第二件事,同样也是斑鬣狗生活当中的一条铁律——   正如母兽不在意幼兽之间的争斗一样,高位者也不在意低位者之间的争斗。   低位者的幼崽,而且是尚未从幼年期杀出来的幼崽,根本不值得在意。   此时此刻,她在大多数氏族成员眼中是没有价值的。 第316章   人们一般认为在斑鬣狗氏族当中所有雄性都处于食物链底端,即使那些地位最低的雌性也可以让那些地位最高的雄性俯首称臣。   其实这个规律当中存在一种例外情况——   幼崽。   斑鬣狗幼崽在氏族中的地位直接承袭于它们的母亲,高位者诞育有存在感的幼崽,低位者诞育没有存在感的幼崽,女王诞育的幼崽就算是雄性也会天然取得高于其他所有雌性斑鬣狗的地位,直到它日趋成年、离开领地、加入其他氏族为止。   现任女王一共有两个子嗣。   一岁大的“公主”和“王子”被母亲盟臣的后代环绕着,横行在氏族当中,组成了一个飞扬跋扈、随心所欲的“王室”团体。   这个小团体是巢穴附近最为活跃的一股年轻力量,成员们大多处于好奇心最强烈、行动也最不计后果的年龄段,有时只是出于玩耍目的就会在亚成年和幼崽当中造成惨烈的伤亡。   安澜亲眼目睹过一次袭击。   当时正值傍晚时分,天色十分暗沉,空中还压着越来越近的积雨云。狂风在土坡上卷起连片草浪,带来远处粪便、烂泥和血污的混合气味,不知是哪个斑马家族又遭了横祸。   母亲原本坐在巢穴外面乘凉,忽然,斑鬣狗群里传来了兴奋的呼哨声,然后是惊惧万分的尖笑声,旋即安澜就看到母亲浑身一震,飞也似地钻进巢穴,用整个身体挡住了入口处的天光。   “咚咚”,“咚咚”,“咚咚”。   有什么东西踩踏过头顶的地面,动静之大就好像一群奔跑的骏马,浮土在撞击中簌簌掉落,安澜下意识地甩头抖毛,紧紧贴着母亲的脊背。   第一只斑鬣狗跳到了洞口外的平地,几秒钟之后出现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王室小团体追着第一个出现的雌性亚成年一路跑到了土坡顶上,即使鬃毛被狂风追得东倒西歪都不妨碍它们享受这场特殊的狩猎游戏。   “猎物”……就没那么高兴了。   安澜看得很清楚,它在逃跑的过程中几次遭到围困,每次被围时都会经历轮流撕咬,能够突出重围完全有赖于还算可观的身量和体型。   斑鬣狗有着圆锥般锋利的前臼齿,结结实实咬住一下就足够裂筋断骨,几次突围之后,“猎物”的行动越来越慢,走路也有点跛,只能不断哀求,希望追击者丧失兴趣,或者援军能尽快赶到。   哀求得到了回应。   从侧面草丛里急匆匆奔出来一只毛色土黄的成年雌性,上来就挡在了追击者和“猎物”中间。母兽恭敬地对王室成员表达臣服,被巧妙护住的幼兽则趁着这段时间逃之夭夭,捡回了一条小命。   它无疑是幸运的。   不是每一次追逐战都能以双方存活告终。   接下来半个月里安澜见证了更多发生在幼兽间的冲突,这些冲突中十有八九都存在母兽介入的情况,偶尔还有双方同时介入的情况。   这对安澜来说实在是个噩耗。   她的保护者,母亲,在氏族中……地位较低,既没有强大的血脉纽带关系,也没有压倒性的的实力,即使再想从同类手中保护幼崽,很多时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安澜必须自救,而且还得把握好一个度。   如果她不反抗,说不定会直接打出重伤或者死亡的结局;如果她反抗得太激烈,其他幼崽就会呼叫家长,也有概率打出重伤或者死亡的结局。   此时此刻同胞姐妹的存在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先前已经说过,血缘关系是政治结盟最重要的依据。   把斑鬣狗世界当做集卡游戏的话,同胞姐妹就是安澜抽到的新手卡。出生那会儿通过连续作战已经确定下了谁处于主导地位,作为雌性,姐姐不出意外的话会一直留在氏族当中,这张新手卡用好了还会是张绑定终生的新手卡。   打着灯笼也找不出更牢靠的选择。   意识到这一点,安澜就开始有意识地和姐妹拉近距离,没事的时候舔舔毛,天气好的时候玩玩游戏,遇到危险的时候看情况施以援手,再大呼小叫地碎碎念一顿“谁对你好”。   姐姐——姑且称它为圆耳朵,因为正常幼崽耳朵顶端都是尖的,但它的却一团浑圆——是只智商正常的斑鬣狗幼崽,既懂得结盟的重要性、又还没成熟到不会被“糟糕的大人”套路住的地步,   于是姐妹俩之间的关系开始迅速升温。   迅速到了什么地步呢?   到了连看着她们长大的母亲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地步。   不过母亲困惑归困惑,心里还是高兴的。孩子有保护自己的意识和途径是好事,这样一来它也能腾出手去做更重要的事,不必整天到晚待在巢穴当中。   更重要的事——指的是觅食。   这段时间斑鬣狗氏族都是集体出动寻找猎物,既然是集体狩猎,当然也是集体吃饭,地位高的雌性率先享用,地位低的雌性随后跟上,最后轮到雄性吃点残羹冷炙。   分到母亲这里的食物也不是不足,但它明白食物和幼崽获得的营养有直接关联,只有吃下更多食物才能培养出更有竞争力的下一代,从而改变幼崽的命运,也改变它自己的命运。   女王的孩子总是最强的。   它不求养出一个女王,但求个地位上升总不过分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母亲开始拼命觅食,有时还会在同桌吃饭时和其他地位者进行直接对抗,虽然几顿多得到的食物加起来还比不过高位者一顿多吃的食物,但改变总是在一点一滴中发生的,它的幼崽的确比隔壁幼崽长得壮实些。   安澜在意识到食物分配差异后也难免有点感慨,但她穿越过许多需要分配事物的世界,非常清楚高位者在获得更大利益的同时也需要承担更多风险这个道理,因此只是在有条件的时候铆足劲喝奶,并不觉得愤愤不平。   半个月后发生的一次战斗也证明了她的观点。   斑鬣狗氏族之所以成群聚集在公用巢穴附近,一是因为同时期有好几头雌性在养育幼崽,这些雌性的盟友理所当然地主动回撤,近距离保护政治联盟中的下一代;二则是因为外部有其他氏族屡屡进犯,一旦领地战争爆发,聚集起来的成员能够以更快速度奔赴战场、驱逐敌人。   安澜起先不知道第二个因素,直到某天早上她自睡梦中被斑鬣狗大群的嚎叫声惊醒,旋即又听到了女王标志性的召集全氏族成员的高呼声。   等她迈着小短腿从巢穴中跑出来,母亲早就站在了空地上,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氏族成员也已经超过了四十名,正在女王的带领下准备朝西方行进,留下两三个战斗成员在公共巢穴附近集中看护幼崽。   斑鬣狗大群一走就是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匆匆赶回。回来时明显少了好几个成员,还活着的成员许多也带着伤。   安澜和圆耳朵冒险地站到小土包上远眺,找了好几圈才在队伍最后找到她们的母亲。   母亲步履蹒跚,随大流地垂着脑袋,表现出一副沮丧而且受了重伤的样子,但等它走到巢穴边上,安澜一看,顿时傻眼了:这身上……好像没有增加一条以前没有的伤痕啊?   是因为战力不济所以全程在外围游荡吗?   她下意识地看向其他雌性斑鬣狗。   没想到大家都是老演员了,和母亲一样身上一点刮擦都没有但表现得命不久矣的还有好几个,而且都是那些吃饭要臣服、走路要臣服、乘个凉都要臣服的存在。   雄性斑鬣狗是新伤不增的主力军,它们身上带着的大多是以前被雌性打出来的旧伤。不过在一堆雄性当中安澜也找到了几头身上带伤的,奇怪的是,这些战斗过的成员似乎都是在雌性择偶时并不怎么受欢迎的成员。   真正损失惨重的还要数靠近岩石的那个小群。   女王脸上开了一道非常长的口子,臀部有半块皮肉翻在外面,血沿着后腿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但它走路走得很平稳,坐下来时也没龇牙,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几个盟臣身上或多或少也带了伤。   同样血肉横飞的还有一些强大政治联盟的成员。   从安澜跟前走过去的壮年雌性甚至断了一条后腿,断腿颤颤巍巍地挂着,让它找不到平衡,只能用三条腿往前跳,一边跳一边咆哮,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懊恼。   这个结果……只能说也不是那么意外吧。   氏族中地位越高的成员普遍战斗力越高,女王是整个氏族当中最强大的个体,一些知名氏族甚至有女王在位时几乎从未品尝过失败的滋味,那可不是什么十战不败,五十战不败,而是切切实实被人类观察到的两百、三百战不败。   斑鬣狗女王在没有战事时是氏族奉养的对象、臣服的对象,一旦战事燃起,它也必然成为氏族中最锋利的矛,不想上也得上的盾。   这是一个沉重的责任。   但很显然——多得是成员愿意扛起这个责任,区别只在于有没有扛起这个责任的条件和实力。   比如说此刻正在观察女王的一个政治联盟。   如同盟臣拱卫着女王一般,这个政治联盟里的六名成员也拱卫着一名处于主导地位的成员。那是一头壮年雌性,体格庞大,毛色发黑,就连后颈的鬃毛都是深棕色的,在暗处无限接近黑色,不似其他鬣狗的姜黄、金棕和浅金。   黑鬃斑鬣狗趴着时还看不出来,一旦它完全站直,沐浴着阳光,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就跟挂满墙的勋章一样显眼,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是从战斗中杀出来的狠角色。   它不仅狠,还很能忍。   晚些时候,舔干净伤口的女王从岩石上走下来,穿行在氏族成员当中,无论是那些平时它看好的高位成员,还是那些都没什么接触的低位成员,今天都得到了女王表达宽慰的鸣叫声和表达亲近的社交动作。   黑鬃斑鬣狗是第一个站起来抬高后腿表达臣服的。当某个氏族成员没有及时向女王表达臣服时,它也是第一个跳出来龇牙表示不满的。即使女王接近幼崽它都能面不改色,只在“仪仗队”离开后轻快地晃了晃尾巴、舔了舔嘴角。   说它不恭敬吗?   在场找不出几个比它更恭敬的。   可要说它真的恭敬吗?   安澜分明看到了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野望。 第317章   耐心是猎手的美德。   黑鬃斑鬣狗对宝冠虎视眈眈,但它清楚这个王朝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女王和四盟臣具有压倒性的实力,氏族成员大都心悦诚服。和这种固若金汤的统治去硬碰硬绝对不是聪明的做法。   要篡夺权力,必须要等待时机。   于是安澜就看到对方该吃吃,该喝喝,该睡觉睡觉,一天一次向女王臣服比人类上班打卡还要准时,要不是对视力无比自信,她说不定都会以为先前看到的野心只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幼崽都能看到的东西,高位者自然看得更明白。   黑鬃斑鬣狗对权力的觊觎之心让女王十分不满,因此在接受臣服时态度都显得格外强硬。   盟臣可以用“咯咯”声和嗅闻来表示顺服,轮到黑鬃斑鬣狗就必须走低下头颅、背起耳朵、夹好尾巴、袒露肚腹、舔舐外生殖器的全套流程。   每当这时,女王的眼神总是死死黏在对方身上,一边接受朝拜,一边密切观察,从远处都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善,安澜看着它,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只正在等待猎物犯错的老鹰。   问题在于——黑鬃斑鬣狗会犯错吗?   当然不会。   作为一根老油条,黑鬃斑鬣狗深谙社交活动的规矩,在这场权力的游戏当中表现得稳如老狗,承受的压力越大,它的姿态就越谦卑。   两位首领没有机会发生正面冲突,“战场”只能开辟在它们各自统帅的氏族成员身上。女王的盟臣们从多个方面对“政敌”进行强势打压,后者不甘示弱,也常常借故起头挑衅。   安澜从母亲那里听了很多八卦。   据说双方曾经因为食物分配大打出手过。   当时氏族刚刚追死一头斑马,女王不知为何提前离席,留下一群高位者为了谁能吃到最好的肉而争吵不休。按照规矩应该让王室成员先吃,然而黑鬃联盟却把两只亚成年牢牢地隔在了外面。   看到这种景象,盟臣们当然不能束手旁观。   它们联合其他高位者把“政敌”一路打出核心圈,随后在猎物边上来回巡逻,到处找麻烦,硬是没让对手好好吃完一顿饭。   黑鬃联盟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拿人多势众的女王拥趸没有办法,只能像保镖一样坐在边上,看着两个亚成年——其中一个还是雄性——把猎物身上最美味的地方掏空。   还有一次是为了配偶。   那会儿正好有一只雄性斑鬣狗从其他领地跑过来加入氏族,因为它年轻漂亮,性格温顺,态度还特别被动,完美符合雌性斑鬣狗的大众癖好,甫一出现就引起了高位者的注意。   盟臣中的一员率先出击。   它先是在目标边上来回走了几圈,一边走一边发出有点狰狞的笑声,尾巴翘得很高。在它身后跟着另一名盟臣,这只雌性同样做出了“环绕-嗅闻-尖笑“的举动,也就是被观察学者归类为“招惹(baiting)”的典型“骚扰”行为。   然而还没等它们俩骚扰出什么正面或者负面的结果来,黑鬃联盟就加入了这场两性游戏,而且还是集体出动,一时间竟然形成了“我看着你,你看着他,他看着我”的神奇局面。   可怜的雄性斑鬣狗被无数雌性团团围住,耳朵都快背得看不见了,半个身体坐在地面上,仅靠前肢支撑着左转右转,一副很不想把后背暴露出来的样子,从头到脚抖得像筛糠。   讲到这里时母亲差点笑得打跌。   感谢斑鬣狗比一般走兽更丰富多样的语言,以及比全世界大多数动物都要话痨的属性,它讲起八卦来总是生动具体,难掩一股底层成员对高层成员“鬣狗咬鬣狗”幸灾乐祸的情绪。   但是安澜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第二天早上,黑鬃联盟失去了一只四个月大的幼崽。   幼兽在群体当中的无力可见一斑。   黑鬃斑鬣狗在蛰伏,安澜自己也必须耐心蛰伏。   现在的她还只是一个坐在游戏场外的观众,连上去打擂台的资格都没有,随随便便飞下来一块石头就能砸得她头破血流。   因此安澜不仅没有什么想看高位者打起来的混邪乐子人心情,甚至还想一天五次替“女王陛下”祈祷,再高歌一首《天佑女王》。   在她成长起来之前,氏族当然是越强大越好、越稳定越好,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被外部威胁端掉,也不至于被内部冲突的台风尾卷到。   好消息是斑鬣狗幼崽长得很快。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澜出生时黑不溜秋的毛色渐渐褪成了柔软的棕色,斑点也随之浮现出来,睡不着觉时再也不用去数洞穴入口处的草杆了。   和她一起长大的是越发亲厚的圆耳朵。   每只处于力量探索期的幼崽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之王,它们好像忘记了小时候被成年个体、亚成年乃至其他幼崽殴打时的惨状,一心想着要去探索大人们的世界、看看更遥远的地方。   圆耳朵一天到晚在空地上溜达,作为忠实可靠的盟友,安澜当然也要陪着在外面闲逛,省得一个没注意新手卡就被别人暴力撕毁。   还别说——这一闲逛收获挺大。   斑鬣狗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   以前在公共巢穴附近时因为气味庞杂很难分辨出血缘关系的对象,一旦到空地上和少量群聚或者独行的氏族成员接近,血亲就比滴到白纸上的墨渍还要容易辨认,并且自然而然就知道究竟有多亲。   安澜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了好几个姨妈和表姨,甚至还在稍稍远离公共巢穴的地方嗅到了一个疑似外婆的存在留下的气味标记。她能认出对方,对方也能认出她,一部分亲戚选择了无视,另一部分亲戚则用社交信号表达了最低程度的友善。   只有一个表姨除外。   这个表姨大概是母亲在氏族里的“好朋友”。   因为幼崽们每天都在外面跑,母亲也不必从早到晚守着巢穴了,安澜常常看到它蹲在风口处和表姨贴贴,排排坐着舔毛,或者单纯地乘凉。   两位女士都是大战划水选手、鬣狗界演技大师、被高位者压迫的对象,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就会像复制粘贴一样站起来对路过的重要成员表示臣服。   安澜对表姨兴趣不大。   她真正感兴趣的是表姨的幼崽。   大多数有主导意愿的斑鬣狗倾向于从更年幼的成员当中寻找可以控制的盟友,但对那些愿意主动拉近关系的年长成员也来者不拒。   安澜第一次碰到那只十个月大的雌性幼崽时还很警惕,但很快就发现对方好像天生对社交缺根弦,戳一下才会动一下,而且还动得很慢,被别人骑到头上都没有反应,最后只能一个人生闷气,白瞎了表姨只养一个崽养出来的好体型。   这种金牌打手到哪里去找?   虽然有着半岁的年龄差,但安澜觉得自己希望很大,反正这只幼崽——姑且因为年岁到了开始长毛的关系叫它毛毛——实在有点憨,完全可以用模糊主从关系的方式先把它骗进联盟里。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事实证明毛毛还真的有点憨,随便一骗就给骗到手了,当即兴高采烈地同意成为这个小联盟的“大姐大”,而且还主动表示会帮助两个妹妹好好发育,打架的事都归到它头上。   这下安澜忍不住直挠头——   就算是“糟糕的大人”也不能这么便宜啊!   她左思右想,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再骗,啊不是,再找几个盟友来减轻毛毛身上的压力,不拘年纪大小,先把数量凑起来再说。要是真能让幼崽死心塌地,它们的母亲不说被绑上战车吧,至少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安澜开始每天逛菜市场挑大白菜。   有的摊主和母亲关系还算友善,表现得就比较温和,白菜放在跟前可以随便近距离观察;有的摊主地位太高了,或者关系太远了,表现得就很冷漠,甚至很敌视,把白菜藏得严严实实。   那些能近距离观察的白菜里有的和她相性不错,可以说上两句话,或者不闹不相识;有的和她相性极差,一碰头就恨不得把她脚下的土给拱没,拱死算完,拱不过了还要呼叫摊主。   就这么挑挑拣拣,最后安澜只选中了一颗白菜。   这只幼崽只有两个半月大,生性活泼,喜欢在离公共巢穴入口较远的地方探索,安澜好几次看到过它和其他幼崽之间发生的冲突,虽然它的第一反应总是躲避,但被惹毛了也会主动出击,战斗力在同龄幼崽中算是不错的。   其他白菜都是她主动出击,这颗白菜却是自己撞上来的。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撞上来。   当时安澜正和圆耳朵玩捉迷藏,毫无防备地就被草丛里钻出来的幼崽撞了个眼冒金星,甚至还被踩了一脚。她以为自己遭到了攻击,顿时火冒三丈,爬起来就准备干架。没想到对方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扭头就跑,笑声尖到刺耳的地步,不知道的还以为背后有头狮子在追它,等它跑远了安澜才认出来这是自己看好的那颗小白菜。   好在还有第二次碰面机会。   这一次双方相遇的地点是水塘,幼崽被水塘边的飞虫吸引了注意力,然而它靠得太近了,没有意识到长在水面上的网状植物是很危险的,一旦栽进去可能爬都爬不出来。就在危机发生时,安澜及时赶到,咬住了幼崽背上的皮肉,咬出血都不撒口,硬是把它捞了上来。   幼崽浑身湿透,回到地面上时还在发抖,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胆子再跑出来探索世界。   等它缓过劲来,才有了第三次的碰面。   那天小团体三人组正好在玩摔跤,毛毛和圆耳朵一个咬着对方的耳朵,一个咬着对方的尾巴,战况很是激烈,所以安澜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幼崽的接近。直到几秒钟后,她听到了一声闷里闷气的“扑通”,旋即是小狗被踩到尾巴时才会有的“呜呜”声。   安澜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毛毛和圆耳朵也跟着往边上看。   这一看,三名成员顿时大受震撼,圆耳朵预备蹬肚皮的后腿直接就蹬到了毛毛的下巴——   一只半大幼崽被结结实实地被绊倒在横出地面的草茎上,摔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等它好不容易翻转过来,意识到自己丢了大脸,张嘴就把罪魁祸首,草茎,咬在了嘴里,两只前爪按着,脑袋用力歪着,目露凶光,龇牙咧嘴,做出了“穷凶极恶”的表情。   然而这次攻击的成效为零。   草茎这种东西要拔出来容易,要弄断就很难,至少对牙齿中间到处是缝的掠食者来说很难。幼崽咬了半天,不仅没法草茎咬断,还把草茎一边嵌在了牙缝里,一边黏在了舌头上,这下假的龇牙咧嘴就变成了真的龇牙咧嘴,然后变成了傻眼,最后变成了生无可恋。   刚刚站起来的安澜于是又沉默地坐了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即使是她也忍不住对自己挑白菜的眼光产生了动摇。 第318章   为了纪念那一刻自己五味杂陈的心情,安澜后来把这只幼崽命名为“笨笨”,同时也是希望蹭个玄学,好让它在接下来三年里朝着反方向发展。   梦想总是要有的。   至于能不能实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左边有圆耳朵,右边有笨笨,前面还站着毛毛,安澜觉得这个阵容对幼兽来说差不多够用了,就开始全力经营盟友关系,不再关注其他大白菜。   四只幼崽除了吃饭时间和睡觉时间整天腻在一块,要么是做游戏,要么是探索世界,母兽们也不是瞎子,看得清清楚楚,想察觉不到都难。   母亲和表姨都表现出了一种暧昧的纵容,毕竟它们一个认为自家数量占优,一个认为自家年龄占优,都不觉得幼崽会吃亏。更重要的是——都在底层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去,挖地洞吗?   笨笨的母亲就不一样了。   这头雌性斑鬣狗今年四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虽然没有加入政治联盟,但也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血脉关系树可以借势。它认为自己完全够格取得更高的地位,现在却可能被两个游离在外围的闲人“拖后腿”,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然而它实在低估了习惯的力量。   这个年纪的幼崽关是关不住的,不下狠手的话揍也很难揍服,笨笨和三个小伙伴玩熟了,见缝插针都要往外跑,让年轻的母亲头疼不已,最后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三只壮年雌性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蹲在一块,明明是在风口乘凉,那飘荡的鬃毛却硬是被吹出了一股“寒叶飘逸”的感觉,看着很有几分萧索。   安澜对此无动于衷。   开什么玩笑——她现在可是一只斑鬣狗啊。   要活得下来、活得长、活得好,就要把“利他行为”这四个大字从脑袋里扣掉,最好再在每个脑回路上刻一行“不要问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先问问你们能为我做什么”。   再说了,这个年纪的幼崽东奔西跑,死亡率很高,既然都是要玩,和别人玩还不如和她玩,至少她能提前一步察觉到危机的降临。   三周后发生的一件事验证了这个论点。   当时正好有一个斑马群在附近的一个水塘边上活动,因为站在公共巢穴里就能看到猎场,那次追在狩猎队身后的除了亚成年之外还有许多四到十个月大的幼崽。   斑鬣狗氏族兵分两路。   一队由黑鬃联盟做主力,目标是正在饮水的落单马驹;一队由女王和它的盟臣做主力,目标是一头走路摇晃、浑身上下散发着病气的母马。   尽管部分动物爱好者误以为斑鬣狗是只会捡漏的食腐动物,但斑鬣狗的食物构成中绝大部分其实都是狩猎所得,并且它们的团猎成功率十分惊人,远远超过狮群和非洲野狗群创造的数据。   斑鬣狗没有狮子老虎那样一锤定音的扑杀能力,但却有着极为强大的长距离追踪能力,往往可以把猎物追到体力耗尽,某种程度上和安澜曾经穿过的北美灰狼颇为相似。   这也是人们常常拍到“活吃”猎物的原因——   大型动物倒地前斑鬣狗很难咬到它们的喉咙,就算咬到了也无法通过大型猫科动物习惯的锁喉手段造成击杀;哪怕猎物因力竭或失血过多倒地之后,斑鬣狗追求极致的进食速度,也不会浪费时间去补一个“仁慈”的锁喉。   飞在高空的秃鹫总是把每一场杀戮广而告之,接到它们的信号,狮子、非洲野犬和其他掠食者就可能闻风而动、过来抢食。哪怕没有外部因素干扰,氏族内部的竞争都够斑鬣狗们喝一壶了,吃饭不积极,那是真的思想有问题。   今天也不例外。   安澜坠在女王的狩猎队后面,母亲则奔跑在狩猎队里相对靠后的位置上,看着像是要给其他氏族成员掠阵。这个掠阵应该真就单纯只是掠阵,毕竟追在前面的成员很容易受伤,而母亲绝无可能在争抢食物以往的场合冒险。   不过它的狩猎技巧其实也不强就是了。   安澜虽然还没参与过斑鬣狗氏族的团猎活动,但穿成其他动物时参与过的团猎次数数不胜数,基本可以辨认出狩猎队中不同位置承担的职责。   母亲跑在后方保留体力,必要时就应该上前去给中段的队友补位,防止目标从右侧逃离,然而它加速的时机总是不太妥当,要么挡住了其他补位者的路,要么和退下来的队友卡到一起。   也亏得这头斑马因病虚弱,跑也跑不长,冲也冲不起来,否则光是失误的那几就够它找到空挡切换路线,如果追在背后的斑鬣狗不够多,地形又合适,说不定还真能连打带踢、逃之夭夭。   这就是人多势众的好处了。   一个庞大氏族随随便便就能调出十几名成员排成狩猎队,横着追、竖着追、闭着眼睛追都能把猎物追死,偶尔有几个不在行的划划水完全不会影响到大局。   倒是后面跟着学习狩猎技巧的亚成年和幼崽被这一场没有技巧全是体力的长跑活动拖得七零八落、要死要活,每跑一段路就会有两三个成员停下来休息,从高空看就好像掉了一地的棕团子。   小团体四只也不好过。   笨笨最早停下来,圆耳朵第二,跑到最后只剩下了安澜和毛毛。   这个片区域草太深,几乎快要淹到幼崽们的下巴,很适合狮子、花豹、猎豹之类的掠食者搞高伏击,安澜担心落单的队员会出事,忍不住连连催促。   圆耳朵虽然有点疲惫,但它已经习惯了顺从。笨笨一看只剩自己了,呜呜呜地抱怨个不停,到底还是迈开了脚步。   饶是停留的过程并不长,等四只幼兽终于追上大部队时狩猎也已经结束了,成年斑鬣狗和地位较高的亚成年正伏在猎物身上埋头苦吃。   那是一幅比绞肉机还要绞肉机的画面。   强大的咬合力让它们扯斑马肉就跟扯豆腐一样轻松,六、七只斑鬣狗把餐位牢牢把持住,中间因为护食不停地扭头驱赶低位者,从前胸贴后背吃到肚皮滚圆也就花了几分钟时间。   等到它们吃完后,小团体的家长组才齐齐上桌,这时猎物周围已经洒满了碎肉,一些刚才没尝到甜头的亚成年和幼崽开始本能地朝肉香传来的方向靠拢,猫猫祟祟地寻找机会。   安澜……对捡漏很有心得。   感谢当欧米伽狼时锻炼出来的蹭饭技巧,她像鹰隼一样观察着碎肉的散落情况,旋即又像游鱼一样巧妙地把自己塞进大部队后段,捞了一块连皮带肉的骨头回来啃食。   笨笨不敢上前,只好殷切地看着她口中的食物;圆耳朵尝试了一下,结果正好撞上一只成年雌性,后者不耐烦地推了一下,差点把它顶得原地翻个跟头;毛毛倒是小团体里唯二抢到食物的成员,而且它带回来的东西还很特别——   一根带着肉丝的骨棒。   这个年龄段的幼兽喜欢棍状物,平时就会在大树底下翻来覆去找树枝咬着玩,水塘里的植物也是重灾区,那些东西不能吃都成了心爱之物,更不用说眼前这个形状合适、大小正好、香气扑鼻还挂着肉丝的极品磨牙棒了。   毛毛先是抱着骨棒啃了好半天,旋即自顾自地甩头玩了起来,一边甩,一边追着去捡,捡回来疯跑两圈继续甩,玩得不亦乐乎、心花怒放。   它并不是唯一一个喜欢骨棒玩具的幼兽。   碍于小团体四名成员距离靠得很近,独行的幼崽和亚成年都没有不管不顾地上来争抢,然而在场的除了独行者之外还有抱团横行的存在。   毛毛在一次甩头时把骨棒丢到了十分靠近王室小团体的地方,安澜余光看到王子上前一步,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口中也下意识地发出了呼唤声。   听到同伴熟悉的声音,毛毛本来要追过去的身形顿了一顿,习惯性地回头一看,就是这一回头的功夫里,那根骨棒已经被笼罩在了亚成年的影子当中。   对方先是轻轻踩了踩,旋即熟练地来回拨弄。公主好奇地朝这个方向张望了一眼,然后像看到玩耍开始的指令一样跑过来咬住骨棒一端,和同胞兄弟就地玩起了拔河游戏。   骨棒在圆锥形利齿的重压下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空气中溢散的香味越发鲜明,站在安澜的位置都能嗅得清清楚楚。   毛毛没想到还有这种明抢的展开,一时间直接愣在了原地,好在刚才它停住了脚,没有追上去和王室小团体起正面冲突,所以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发呆。   安澜知道这家伙反射弧很长,但它的脾性是正常幼崽会有的脾性,意识也是正常幼崽会有的意识。   这个年纪的幼兽对“不犯上只欺下”的认知还不够,仍然会用战斗来确定自己的力量等级,把丢掉的玩具抢回来就是一个很好的战斗理由,当然也是一个在斑鬣狗氏族里很正常的送命理由。   王子和公主都是一岁半的亚成年,王室小团体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吃饱喝足正在一旁休憩的高位者们也注意到了异常,正动作一致地投来目光,仿佛在估量介入的必要性。   一直等到毛毛在呼唤声里委屈巴巴地跑回安澜身边,这些定格住的氏族成员才移开目光,重新回到刚才的活动当中,躺下的躺下,喂奶的喂奶,打哈欠的打哈欠。   场中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319章 【修】   安澜起先一直没有把骨棒事件看得很重,毕竟这种小摩擦每天都在发生,只不过是幼兽之间的对峙,甚至都够不上冲突,既然当时没有闹到血肉横飞的地步,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然而这一次她的判断出现了纰漏。   幼崽的活动范围远远小于成年斑鬣狗,安澜平常只能看到权力斗争的一个边角,母亲倒是可以补充一些,但它位处食物链底层,很难跟进最新动向,种种因素叠加,导致她对事态的把控半数有赖于前世积累下来的知识和经验。   其实双方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黑鬃联盟近期发展了三名成员,而且还有进一步发展的迹象。数量对比完全失衡之后,盟臣们就从打得有来有回变成了站着挨巴掌,要想弹压政敌只有联合女王在氏族当中的其他拥护者。   问题在于——这部分拥护者往往是摇摆的。   女王要是能一直保持战无不胜、高歌猛进的状态还好,一旦它表现出力不从心,这些氏族成员就可能会改变效忠对象,转去烧黑鬃联盟的热灶。   那么有没有办法稳住局面呢?   办法是有的。   王室小团体平均年龄一岁半,个个身强体壮,再过半年,最多一年,它们就会变成一股难以被忽视的新兴力量,是女王目前能找到的所有底牌当中最可靠的一张。   既然破局就指望着这些后备力量,女王和盟臣当然也要加紧对它们的教导,甚至还把目标值无限拔高,期待培养出一任强硬又狡猾的继承人。   就在这时,对峙发生了。   那天所有高位者都看到了王室小团体的应对,看到了它们无动于衷的画面,看到了毛毛全身而退的景象,女王当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心里是有点不满的。   年纪这么小的幼崽都在拉帮结伙,怎么看都像是将来会拉扯起政治联盟的值得额外注意的“潜力股”,你们这群亚成年平时在幼兽堆里玩狩猎游戏玩得不亦乐乎,碰到需要真正需要拉拢或者打压的对象反倒集体失明了?   什么都不做真的应该吗?   斑鬣狗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高枕无忧”这四个字。   没错,王室小团体在不断长大、不断变强,但底下的幼崽们也在不断出生、不断长大、不断变强啊,如果对潜在的威胁漠不关心、满不在乎,将来还能成为可靠的底牌、成为合格的统治者吗?   骨棒事件在安澜眼中是小事,但在女王眼中却是大事。   在那天之后,盟臣们就提高了介入频率和介入强度,带着王室小团体到处巡视,对有同胞姐妹的幼崽和有“玩伴”的幼崽态度格外强硬,或者俯首称臣,或者血溅当场,不出一星期就把整个幼兽群体和它们的母兽上上下下犁了一遍。   公共巢穴的氛围……彻底改变了。   曾经的王室小团体把精力都放在亚成年身上,很少直接对幼崽发起攻击,就算有也更接近“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的模式。现在它们频频针对,处处为难,除了那些躲在洞穴里不出来的新生儿,活跃在族地附近的幼崽简直是人人自危。   其中最惨的还要数安澜小团体。   作为骨棒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她们四个每天不是在臣服就是在臣服的路上,不是在跑路就是在跑路的路上,选择哪一个还要看当天王室小团体的心情。   家长组们怀着满腔保护幼崽的爱意,在实力上却没法和女王的盟臣相抗衡,只好尽人事听天命,联手阻挡敌人,协助幼崽逃离险境,在一次次的救援中竟然也磨出了一点干巴巴的“革命友谊”,不得不让人感慨一声命运真奇妙。   不过这个临时小组很快就被拆成了两半——   毛毛和其他三只幼崽之间存在半岁以上的年龄差,早期在公共巢穴联手御敌对它来说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年岁到了之后,独自游荡、跟随狩猎队学习团猎技巧才是常规现象。   安澜对它的游离表示祝福。   早晚有一天她也要经历这个阶段,而且现在小团体头上顶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正是应该分开发育、缩小目标的时候,毛毛作为四只幼崽里的主要挨揍对象,要是长期待在公共巢穴附近,才是真的自掘坟墓。   不过剩下三只幼崽就没有逃的理由了。   安澜于是勤勤恳恳地带着圆耳朵和笨笨刷战斗经验,一刷就刷了四个月,刷到毛发慢慢变长,斑点渐渐模糊,体格朝着亚成年靠拢,变作初见毛毛时的模样。   长毛期是斑鬣狗幼崽颜值最高的时期。   三只毛茸茸整天在斑鬣狗群里风一样飞过,拖着背后一群人高马大的亚成年,跑着跑着也跑成了一种奇景,反倒让许多氏族成员记住了她们的存在,审视的目光变多了,有温度的视线也变多了,从前那种毫无姓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九个月大的时候,圆耳朵和笨笨也顺应天性开始在远离公共巢穴的地方独自游荡,有时会跟着狩猎队瞎跑,有时会去草原上观察各种邻居,听到开饭的呼号声才会折返。   安澜自己没有什么外出的欲望。   非洲大草原这种场景她很早就解锁过一遍,对大多数动植物都了如指掌,至于那些存在竞争关系的邻居嘛……怎么说呢?她对它们的熟悉程度可能比许多成年斑鬣狗还要高,实在没有再去观察一遍的必要。   不过不外出也有不外出的坏处。   眼下安澜是骨棒小组里唯一一个还留在公共巢穴附近的成员,也是王室小团体最顺手的找麻烦对象,过去半年里,追的追出了心得,逃的逃出了体会,一时半会儿估计很难结束这种她逃它追插翅难飞的孽缘——   至少安澜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她的判断再次出现了纰漏。   黑鬃联盟蛰伏了足够长的时间,一直看着王室和其拥趸在巢穴附近打压对它们不满的成员、发展下一代有生力量,等待着合适的出手时机,现在终于被它们等到了。   那天安澜从清晨就被王子和公主盯上,带着王室小团体其他六名成员展开了猛烈的追击战,她习以为常地三两步跑过空地,想要钻进外围的草丛,然而在跑到空地边缘时却和蹲坐在那里的黑鬃联盟撞了个面对面。   黑鬃联盟过去从未对被王室针对的幼兽伸出过援手,可是这一次,黑鬃斑鬣狗在安澜跑近时慢条斯理地改变了蹲坐的方位,恰恰好把咬得最紧的一名追兵挡在了左侧。其他联盟成员默契地跟上,转眼间就把整个王室小团体给拦住了。   这一拦就拦得水泄不通。   王室小团体要想继续追已经跑进草丛的安澜,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就此退避往更远的地方绕行,要么直接从氏族第二大政治联盟中间穿过,无论选择哪个问题都很大,但无疑前者的风险更低。   女王清早就带着盟臣外出狩猎了,仅凭王室小团体压根没法同强盛的黑鬃联盟相抗衡,公主这时察觉到些许不妙,试探性地朝右侧绕了一段距离,没想到黑鬃斑鬣狗同样往右边一站,又挡在了必经之路上,不怀好意地露出了尖牙。   王室对这种直截了当的挑衅毫无准备。   就算是被当作继任者培养的公主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今天这群政敌气焰如此嚣张,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它对“自己处于高位”这个事实有着根深蒂固的认知,面对这些不恭敬的“低位者”,它的第一反应就是威逼对方臣服。   这一举动当然是徒劳的。   幼兽的地位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母兽是否在场,在女王鞭长莫及的情况下,黑鬃联盟完全有胆量也有能力发动袭击,留给它们的选择余地也实在不多。   女王及其盟臣把王室小团体保护得密不透风,直到它们趋近成年期才不像随身挂件那样始终带在身边,所以黑鬃联盟无法在更早的时候发动;   王子已经两岁大了,按照惯例很快就要离开氏族,此刻它的地位看似高不可攀,实则宛如空中楼阁般摇摇欲坠,现在还有机会用双核这个特点瓦解王室小团体,等它离开之后公主会有大把时间把跟随者重新整合到一起,所以黑鬃联盟也不能在更晚的时候发动袭击。   成败就是现在!   正如安澜所想的一样,黑鬃联盟在进攻的第一阶段就借助数量和力量上的双重优势将对手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并将主要目标放在了跟着雄性斑鬣狗的那部分之上。   公主不出意外的话会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女王,跟在它身后的亚成年们自然死心塌地,拱卫着它共同进退;但王子的地位就非常尴尬,跟在它身边的几只亚成年一旦意识到“敌人是来真的”,立刻就陷入了无边的混乱。   其中一只亚成年非常果断地放弃了地位更高的“王子殿下”,拼着满身血口杀出重围,朝着公主所在的方向跑去;另外两只亚成年明显也想退缩,但或许是因为相处了两年的情谊,或许是因为跟随了两年的习惯,总归迟疑了一瞬间。   这一瞬间是决定命运的一瞬间。   黑鬃联盟没有给它们留下任何痛悔的机会,当即在首领的带领下收缩包围圈,把落在最后的、孤立无援的对手团团围住,张嘴就朝这些压成年身上咬去。   恐怖的咬合力毫无意外地发挥了作用。   皮肉翻飞,筋断骨折,血如泉涌。   黑鬃联盟在半分钟里就废掉了其中一只亚成年的反抗能力,撕开了它的脸颊,扯掉了它的尾巴,粉碎了它的腿骨,徒留它在地上尖厉地惨叫。   旋即,它们逼向另一只亚成年,通过围追堵截把它推到水塘边缘。不幸的是,这年旱季并不非常难熬,水面上仍有重重叠叠的网状植物,这只亚成年刚游入水中时还没有大事,游到深水区时已经被缠住了身体,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挣脱。   转眼间就失去了两个同伴,年轻的王子惊恐万状,想要跑到同胞姐妹那里去寻求庇护,黑鬃斑鬣狗对它的动向浑不在意,手下们却起了兴味,拦了又拦,拦了再拦,直到王子陷入了全然的绝望,浑浑噩噩地跑向远方。   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总共只花了十分钟。   当女王带着盟臣赶回公共巢穴时,三只亚成年已然不在,等待它们的只有干涸的血迹和落定的尘埃。 第320章   什么叫“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安澜这回可算是深有体会了。   明明一开始她只是想从王室小团体的围追堵截中脱身,谁知道黑鬃联盟会蹲在草丛边上忽然发难,一下子就把童子军们拆得七零八落。   别说回归巢穴的女王和盟臣觉得有鬼,王室小团体幸存的成员觉得有鬼,安澜要是个局外人,自己看自己都得觉得有鬼——   战斗过程如此丝滑,还说没有打配合?!   所以这口又大又圆的黑锅咣当一下就扣死了。   安澜直觉事态不妙,忍不住给黑鬃斑鬣狗狠狠地记了一笔:对方根本不是真心实意想要招揽她,而是看她年纪小,又没有依仗,正好可以丢出去吸引火力,做个出气筒,或者做个替死鬼。   事实也的确如此。   回到巢穴的女王怒火高涨。   一口气失去两个后备战力,儿子还被赶得不见踪影,这简直就是对它权威的公开挑衅,是一种无限接近宣战的行为,对方就差拿个大喇叭站在空地上高喊“我要发动政变”了。   它必须立刻对这种挑衅回应。   其实统治者联盟刚刚结束一场长途追击,正是肉体和精神都有些疲惫的时候,然而盟臣们战意高昂,一方面要为陛下分忧,一方面要为子嗣报仇,谁都没有摆出“徐徐图之”的样子。   反倒是黑鬃联盟不想接战。   黑鬃斑鬣狗好像真的只是想往女王的底线上踩一脚,再给过分茁壮的下一代修修枝条,眼看目的已经完全达到,它带着手下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跑就是半个月。   废话——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女王和王室小团体有本质差别,待在巢穴附近的氏族成员可以在亚成年遇害时当聋子瞎子,却不能对女王的战争召集视若无睹,除非女王不得人心或者进入了衰弱期。   黑鬃斑鬣狗年富力强,联盟发展得也不错,完全可以一点一点蚕食女王的势力,现在正面应战那就是脑袋被斑马踢了,最正确的选择就是拉起狩猎队直接跑到远离巢穴的地方去避避风头。   它们能跑,安澜却不能跑。   斑鬣狗氏族平常大多是以狩猎队的形式分散活动的,单独一只不仅捕食会有困难,甚至还有很大可能受到竞争者的袭击,指不定就成了狮群的盘中餐。   母亲没有自己的联盟,也没有固定的狩猎队,不可能像黑鬃斑鬣狗那样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它能做的只有带着安澜光速滑跪,并且在追击发生时用身体拦一拦。   毕竟也算是恭恭敬敬地臣服了,那天母女俩并没有立即遭到清算,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安澜明显感觉到了来自高层的压力。   这一回可不是双方心照不宣的追逐“游戏”了,而是切切实实的欺压和孤立,以公主为首的亚成年们将报复欲肆无忌惮地倾泻在她身上,就连女王和盟臣们也常常投来如有实质的目光。   怎么说呢?   曾经的安澜可以正常吃饭,只是进食次序有点靠后了,现在的她却成了饭桌上的不受欢迎人士,每天都得和雄性斑鬣狗争抢残羹冷炙,中途还要防备来自亚成年的骚扰,就连一些过去因为小团体存在不敢靠近的独行幼崽都变得趾高气扬。   吃饱饭是少有,饿肚子是常态。   安澜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以前也没见有人让她去宣誓效忠啊!   因为母亲地位不高,她刚到公共巢穴时就没被高位者当回事过,看到她就像看到路上的一块小石头;后来拉起了幼崽小团体,长期被人针对,高位者们看到她倒不像看到石头了,像是看到了一颗还算好用的棋子。   王室小团体眼高于顶,对低位者诞育的幼崽向来抱着玩弄、欺负、打压的态度,安澜臣服的次数四只脚爪都数不过来,还不是一样天天挨揍。   那会儿女王难道不乐见其成吗?   讲难听点,女王陛下要的是王室小团体完好无损地长到成年,如果可以的话再稍微拉拢几个实力不错的亚成年。这里的“几个”就很有技术性,几个就是几个,不是全部,也不是很多个。   斑鬣狗王室的地位是有高下的。   同为女王的子嗣,雌性高于雄性,后出生者高于先出生者,除非太不中用,否则最后一胎里的最小的雌性通常就是整个氏族的第一顺位继承者。   此刻这个继承者是公主。   可是三年后、四年后、五年后的将来呢?   一旦女王诞育并抚养长大新的雌性子嗣,业已成人的公主立刻就会丧失自己原有的地位,这对相当有政治头脑的斑鬣狗来说是不可忍受的。   因此,在王室小团体帮助女王把黑鬃联盟摁死之后,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成第二个黑鬃联盟,公主会在追随者的帮助下调过头来挑战年岁渐长的母亲,这一点统治者联盟不会不懂。   女王需要它们强,但又不需要它们太强。   王室小团体对其他幼兽毫无动作,它要管;动作太大了,它也要管……只不过是现在有黑鬃联盟顶着,看不太出来罢了。   所以安澜真是觉得自己很冤。   统治者联盟看不上她,不需要她过去效忠;王室小团体看不上她,没有招揽她,就算看上了也不能招揽她。现在这两个团体调头来质问她为什么和黑鬃联盟暗度陈仓——可是黑鬃联盟也看不上她,只是推她出来做挡箭牌和灭火器。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好像嫌现在的处境还不够艰难一样,安澜发现圆耳朵的态度渐渐变得微妙,有时会对她明目张胆地表现出不满,在碰到追击者时也会再三观望,而不是立即站出来携手对敌。   看来独自游荡的几周使它变得成熟了许多。   可是这种斑鬣狗式的“成熟”是安澜此刻最不想要的,于是她一改前段时间对同伴们的和风细雨,再次祭出尖利的爪牙,用武力逼迫圆耳朵撇开摇摆不定的心思、重新夹起尾巴。   毛毛回来的次数很少,笨笨倒是一如既往。   笨笨的母亲本想对孩子严加看管,然而这只幼崽坚持要在同伴边上活动,面对责难还能面不改色地要求喝奶,不给喝就嘤嘤嘤。时间一长,成年斑鬣狗那张黑漆漆的脸上硬是被折腾出了“这孩子谁要谁拿去”的绝望之情,也算是极少数还能让安澜感觉到放松的事情了。   食物短缺像座大山般压在她的肩膀上。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斑鬣狗要长到一年多才会断奶,安澜仍旧可以从乳汁中汲取养分,但正常幼崽从三个月大就开始接触固体食物了,光靠乳汁只会把最重要的成长期浪费掉,这号就算练废了,将来也很难通过个体战斗力翻身。   母亲在为此不断努力,但它受到了很大的阻力,总是收效胜微,到后来连它自己的温饱都快出问题了。安澜意识到自己必须想办法破局,到了这个地步,掠食者带来的风险远远小于巢穴附近默默饿死、饿病的风险。   于是她开始外出游荡。   于是观光客们就见到了这样的奇景——   一只斑鬣狗幼崽独自坐在河边盯着河里的浪花思考人生,偶尔它抬起头,看到远处蹦蹦跳跳的斑马幼崽,看到被护得严严实实的角马幼崽,看到块头有它十个那么大的非洲象幼崽,就又会低下头去,重新陷入沉思。   长毛期是斑鬣狗一生当中颜值最高的时期之一,这一只的脸还特别短,看着格外像只长毛小狗,就算是那些冲着《狮子王》来的游客都忍不住要多拍两张照片。   人和人的喜悦并不相通。   看到一种动物就想起一种口味、但现在却一种都吃不到的安澜只觉得他们吵闹,甚至还想远远地跑开,唯恐车声会把狮群吸引到这块区域来,毕竟就连狮子都知道观光车总是出现在有看点的地方,四舍五入就是有猎物的地方。   兜兜转转四五圈没有收获,最后她只能把目光放在一些不太常规的小动物身上。   比如说……非洲牛蛙。   非洲牛蛙又叫非洲牛箱头蛙,是世界上第二大的蛙类,最大可以长到数公斤重,需要成年男性两只手才抓得过来。因为体型巨大,这种蛙类的食谱非常广泛,捕食能力也很强,随随便便就能跳出两、三米远,口中还长着便于切割的牙齿,可以轻松杀死小型鸟类和啮齿动物。   是的,这牛蛙它吃肉。   不仅吃肉,性格也非常勇猛,堪称蛙界的平头哥,真打起来就连碰到大型掠食者都敢张嘴。   安澜做狮子时曾经猎杀过数以百计的非洲牛蛙,但她现在是斑鬣狗,身体结构不同,捕猎方式不用,年龄、体型、反应速度都不同,就算有经验也得慢慢摸索着来,否则万一被结结实实咬一口,说不定真的会伤筋动骨。   她是摸索得小心翼翼,水塘里一直的牛蛙们就没那么有耐心了。   这些正在努力度过旱季的大型蛙类不愿意放弃没有干涸的水源,但又不能忍受一天到晚被斑鬣狗崽子盯着看,时不时还要伸出爪子来试试水。   非洲牛蛙不要面子的嘛?!   其中一只体型庞大的雄性个体在某次试探后忍无可忍,悍然发动了攻击,只是一个弹跳就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嘴巴张着,牙齿清晰可见,目标对准的是敌人抬起的前爪。   安澜当时的本能反应就是往后躲。   这一躲躲得非常极限,爪尖只是擦着点边从非洲牛蛙的大嘴边上划过。她退了几步,又退几步,一直退到还算安全的距离才低头查看情况,确认了一下脚爪还完整地长在腿上。   非洲牛蛙并没有选择停战,而是再次杀向了打扰它平静生活的可恶猎手。   那强而有力的后腿在地上一蹬,脸盆大的身体就直直地飞了起来,安澜本打算迎上去,但一看对方瞄准的位置有点过于靠上,立刻意识到往前走就得被牛蛙砸脸,只能再次后退躲避。不过这一次她退到安全距离,而是在站定后迅速向前,脚爪试探性地一按,张嘴就要咬下去。   非洲牛蛙不愧是两只手才能把握的猛蛙。   安澜自己觉得已经踩得很用力了,但才刚踩上去,脚爪底下就传来了一股巨力,好像按住的不是一只牛蛙,而是一只失控了的弹簧玩具。她丝毫不敢托大,松开爪子朝后方又是一窜,正好躲过了牛蛙在挣扎滑出半个身体之后连上的一次攻击。   在体型优势之下接连被逼退,安澜也忍不住被激起了凶性。   当非洲牛蛙下一次往前弹跳时,她没有后退,而是毫无保留地露出了牙刀。   感谢斑鬣狗幼生期就能达到几百斤的恐怖咬合力,那两排圆锥形的牙齿一接触到猎物的身体就像切黄油一样穿透了表皮、深深扎入内里。非洲牛蛙故技重施,还想继续扭动身体,但无论它怎样动作都没法摆脱这两块合上的钉板,只能被死死钉在原地,放干了所有血液。   抵死挣扎变得了有一下没一下的踢蹬,最后变成了神经感应主导的无生命的弹动。   安澜谨慎地等了许久才把猎物放下来进食,身上裹着泥土的非洲牛蛙不太好吃,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肉撕起来很筋道,皮也厚得很有手感,在撕完肉条后还可以留下来当个磨爪子的玩具。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约莫过了半小时,就在安澜拿爪子扯着牛蛙皮玩耍时,母亲忽然找到了这里。   从草丛里走出来的雌性斑鬣狗不停地抽着鼻子,脚步十分沉重。最近它身上的压力也很大,因为疲惫,因为忧心,或许还有些失望,它没有心思打理自己,皮毛上黏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板结块,眼睛周围也出现了没有及时清理的分泌物。   看到安澜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母亲抖了抖耳朵,它正想靠近,鼻子又是一抽,旋即眼睛也跟着看向了气味传来的方向,看向了散落一地的汁液、碎肉、以及安澜爪子底下按着的半张厚皮,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灰烬般的眼睛重新燃烧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安澜得到了一块连皮带骨的肉,母亲得到了四道崭新的伤口。   成年斑鬣狗原地坐下,舔了舔自己身上的伤口,又舔了舔她的脸颊。安澜并没有拒绝这份来之不易的食物,而是狼吞虎咽地把肉吞进肚子里,接受了这一举动的含义——   在这场命运游戏当中,母亲决心压上全部的筹码。   All in. 第321章   老话总说“否极泰来”,在安澜看来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当你倒霉到不能更倒霉的时候,任何事情看起来都会像是好事情了。   母亲在接下来一个月里拼命抢食,虽然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但那种以伤换伤的打法也给许多氏族成员留下了深刻印象。   明知道对方不要命,凡是惜命的都不会去硬碰硬,到后来有的氏族成员干脆主动退避,无形当中把母亲万年没动过的地位抬高了一些。   有赖于长辈的支持和自己的不懈努力,安澜总算不像先前那样天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现在每天吃个七分饱不成问题,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加餐。   这里就不得不感谢一下斑鬣狗强大的胃了。   明明大家都是野生动物,斑鬣狗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化的,消化系统比铁打的还要牢靠。看起来能吃的东西也好,不能吃的东西也好,只要吞进肚子里都会被消化掉,榨干最后一分价值。   安澜起先还很担心自己老吃稀奇古怪的东西会吃出病来,严重点还可能致死,但在连续吃了一个月光是看看都能放倒成年人的“食物”之后,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把烂肉往嘴巴里塞了。   铁胃,永远的神。   她这里活得很坚韧,那边的王室小团体却是连连碰壁——   新长大的一批幼崽倒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时期,偏偏还都是高位者的子嗣,打得厉害了就开启“呼叫母亲”模式;巢区混混没意思,外出游荡两圈,又不幸遇到了狮群,被穷追不舍的母狮们杀死了一名成员。   接二连三的倒霉让王室小团体憋屈不已,再加上安澜现在基本不怎么回公共巢穴,渐渐地,那些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也就变少了。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旱季尾巴。   众所周知,旱季对非洲大草原上的掠食者而言是生存面临挑战的时期,猎物群大批量迁徙,导致一些领地完全成了“半死地”,有时得狂奔数十公里才能找到一次狩猎机会。   本氏族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安澜过去也曾思考过为什么这个氏族能够发展到五十至六十名成员的庞大规模,以至于随随便便拉出一个政治联盟成员数量都一只手数不过来,对女王的绝对统治构成了极大隐患。其实原因很简单——   地理条件太好了。   氏族占有的领地面积巨大,不仅是“大迁徙”的必经之路,其中还有数处终年不会干涸的水源,每到旱季这里就会变成猎物们集群出没的地方。   旱季尚且如此,雨季就更夸张。   一些猎场在雨季简直跟牧场没有什么差别,安澜刚刚能出巢穴时跟着母亲跑过一次,站在岩石上往下看,目所能及之处全部都是散开的角马,从草场这头一直铺到另一头。   面对如此丰富的资源,其他氏族当然也想来分一杯羹,所以边界区常常发生激烈冲突。除了氏族规模的大举入侵之外,一些狩猎队也常常会跨过气味标记组成的界线。   值得一提的是——入侵和借道是两个概念。   生活东非大草原上的斑鬣狗有着独特的“借道”传统,假如进入领地的同类是追着猎物来的,领地的主人就不会驱逐它们,而是会接受对方的示好,或者默契地保持双向回避。   但入侵是不同的。   入侵者的目的是在领地里觅食,这在斑鬣狗氏族看来就和掠夺它们原有的财富没有什么两样,是必须要驱逐或杀死的存在。   那天安澜碰到的就是一群入侵者。   大约七只斑鬣狗组成了一支狩猎队,在无目标的情况下跨过领地边界,一路朝着西方搜寻。打头的雌性一边走一边嗅闻,身后跟着的几名猎手个个带伤,饿得连肋骨都清晰可见。   它们在搜索空气当中血腥味的来源。   这股新鲜的血气来自一只非洲戴冕鹤。   按说斑鬣狗对上鸟类没有什么优势,但那天机会太好了,安澜看到这只大鸟时它正耷拉着一只翅膀,不知道是之前碰到过其他掠食者还是和同类打架打出来的。   一大两小三只斑鬣狗开始朝猎物逼近,大鸟拼命扑腾翅膀想要飞起来,但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没法实现,最终只能在地面上奔逃。   送上门来的食物,不取就是笨蛋了。   母亲轻而易举地扑倒了体力告竭的非洲戴冕鹤,安澜和圆耳朵立刻跟上,踩住翅膀、撕扯羽毛、打开腹腔。活食带来的满足感难以用言语形容,当肉片被吞咽下肚时,猎物的心脏都还在跳动,让最近吃多了腐肉的安澜险些当场泪目。   叫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斑鬣狗的语言当中最常被使用的是“呜”,通常是拉长了的警报似的叫声,尾音上扬,听起来有些像汉字的“午”。根据不同情形,音调会发生改变,而此刻安澜听到的无疑是进攻前的啸叫。   母亲迅速抬头看向远方,但它撕扯的动作没有停下,只是比竞争者出现之前吃得更快、更不加选择,连羽毛带骨头地往肚子里吞。安澜和圆耳朵也不逞多让,牙缝里都塞着带血的羽毛。   母女三个吃得快,入侵者跑得也快。   不消多时,安澜就看到了正在越过土坡的入侵者,打头那只一边跑一边发出兴奋的嚎叫声,身后跟着的几只更是眼睛黏在食物上,涎水止不住地从嘴角往外涌。   数秒钟后,母亲吞下最后一口肉,带着安澜和圆耳朵朝着反方向奔逃。   本以为这些入侵者得到剩下一小半鸟肉就会离去,没想到它们看上的不仅仅是鸟肉,从头到尾竟然只有两只停下脚步,剩下五只都跟在母女三个背后追击。   这片水塘距离公共巢穴实在有点远。   论耐力,安澜和圆耳朵根本跑不过这些饿红眼睛的成年斑鬣狗,带着孩子的母亲也没法自己逃跑,最后说不定要整整齐齐交代在这里。   正当安澜头脑风暴想着该如何脱身时,跑在她跟前的雌性斑鬣狗忽然放慢速度,微抬脑袋,向着远方发出了近似呼哨的尖厉嚎叫。   这是在……求援?!   安澜的第一反应是“向谁求援”,第二反应是“为什么求援”,过去数周被针对、孤立、攻击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母亲在氏族当中根本没有盟友,她自己的盟友则是年纪太小,来了也不顶用。   可是事实证明——   安澜对氏族的理解并没有高于母亲。   求援信号发出不到十秒,远方就响起了同等紧急程度的回应,听声音应该是“三角联盟”,而且这个联盟应该在听到入侵者的啸叫时就出发了,现在正在驰援的路上。   三角联盟是本氏族第三大政治联盟,由五名成员组成,处于主导地位的雌性斑鬣狗头上有一个“人”字型的褶皱,看起来有点像三角形,所以安澜把它们命名为“三角联盟”。   过来的不仅有这个联盟全部的五名成员,还有一只亚成年,冲突发生前它们大概是在觅食,所以连观战的小斑鬣狗都跑来凑热闹。   一方是饥肠辘辘不愿后退的入侵者,一方是急于保卫领地的本氏族成员,属于斑鬣狗的尖笑声和长嚎声一时间充斥了整片草原。   安澜和圆耳朵在母亲的带领下飞奔到援军背后,母亲把她们和亚成年丢到一起,自己也加入了同入侵者对峙的头部军团当中。   可是这种对峙只持续了三分钟。   三分钟之后,大部队杀到了现场。   这回可就不是五只成年斑鬣狗那么简单了,远方响起的叫声显示至少有十五名氏族成员正在朝冲突发生地靠近。   数量还不是最让入侵者惧怕的事,作为社会性极强的动物,斑鬣狗能轻易辨认出同类在群体中所处的位置,一听叫声,它们就知道来的是高位者还是低位者。   此时此刻,来的是鬣狗女王!   体型庞大的统治者露出獠牙,带着盟臣和族人奔向了勇气可嘉的入侵者,三角联盟加入了它们,母亲加入了它们,跃跃欲试的亚成年们也加入了它们,大部队像一阵姜色的风,激起的尘埃卷成一朵土黄色的云。   安澜甚至看到了草场尽头的几个黑点,从叫声判断,那应该是黑鬃斑鬣狗和它的追随者。   面对这种压倒性的优势,入侵者立刻扭头狂奔。   这场冲突以鲜血起始,以鲜血告终。   追击结束后氏族成员们朝着公共巢穴折返,经过安澜身边的女王脸上还带着飞溅的血迹,绝大多数盟臣身上也带着战斗留下的符号,亚成年们跟在队伍最后窃窃私语,兴奋地诉说着谁在混乱中咬了敌人几口,谁又是临危不惧、灵活走位的大英雄。   母亲在幼崽身边站定,眼睛里带着一种早有预料的气定神闲。   就在那个瞬间,安澜恍然大悟。   氏族成员可以斗得昏天暗地、打得你死我活,可以发动一场又一场政变,可以谋夺传承了几代的王位,但在领地被入侵、幼崽被威胁时,不论处于什么阵营,都应该团结起来,把击退敌人当做最重要的目标。   这是斑鬣狗的生存法则,也是权力斗争的首要准则。   当然了,这天晚些时候安澜还是被一大群高位者追进了水里,得亏水面很开阔,没有植物盘绕,水位也只淹没到腿弯,她在那站着才没有什么危险。   年轻的斑鬣狗仰天长叹。   怎么说呢——总觉得她对氏族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 第322章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六个月。   安澜在“挨打-被护-挨打”的无限循环中长成了一只体格健壮、毛发光亮、就是伤疤多了点的亚成年,也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许多在不同政治联盟之间读作周旋写作苟命的生存智慧。   半年时间足够改变一次氏族的格局。   一些成员死去,一些新生命诞生,一些政治联盟遭到削弱,一些政治联盟异军突起……但在所有变化当中,还要数顶层的变化最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和普通成员的生活质量最息息相关。   黑鬃联盟在雨季初期回到了公共巢穴,此后数月一直奔走在猎场和巢穴之间,为刚出生不久的两只幼崽保驾护航。   它们的回归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活跃在巢区的成年雌性数量增加,使得其他政治联盟也不得不向巢区回撤,以防自家幼崽在冲突当中遭殃;而那些年龄足够的半大幼崽则开始远离巢穴,宁愿单独游荡也不想待在漩涡中心。   漩涡——指围绕王座展开的明争暗斗。   王室小团体留下的四只雌性斑鬣狗都进入了成年期,在给统治者联盟注入一针强心剂的同时也为女王下一窝幼崽的安全蒙上了一层阴影。   黑鬃联盟的出现本来可以让有些剑拔弩张的女王和公主握手言和、一致对外,然而黑鬃斑鬣狗不愧为全氏族最能屈能伸的“政客”。为了保护新生儿,它先是向女王低了头,旋即对着曾经围杀过的公主表演毕恭毕敬的戏码,把这对心思各异的王室母女架得浑身难受、骨鲠在喉。   一时间,巢区暗流涌动。   一方想要绝对强权,一方想要猥琐发育,一方想要崭露头角,三方相互纠缠了半个月,最后竟然维持在了一个诡异的平衡点,让低位者们大受震撼,捡瓜的捡瓜,捡下巴的捡下巴。   安澜倒是松了一口气。   高位者互相牵制是好事中的好事,有事情要烦心,它们就没空来找她的麻烦,正好可以给她一段时间去锤炼对掠食者来说最重要的狩猎技巧。   斑鬣狗和狮子的狩猎教学是不同的。   母狮对幼崽的狩猎课程有非常明确的规划,会循序渐进地活捉猎物回来供它们练习,但雌性斑鬣狗却很少这样做,应该说,很少有条件这样做。   斑鬣狗幼崽从小到大摄入的所有狩猎知识几乎都是通过观察和模仿得到的,有时是从母亲那里,有时是从母亲的盟友和亲戚那里,有时是从血脉关系淡薄的狩猎队那里。   不同氏族成员在狩猎技巧上存在强度和方向的天壤之别,跟着它们模仿学习的亚成年最后练出来的技能当然也存在天壤之别。   举例说明——   团猎其实是政治联盟的游戏。   地位高的成员拥有更多近亲可以作为狩猎队员,除非需要应付体型更大的猎物,否则像统治者联盟、黑鬃联盟、三角联盟那样的大联盟自己就可以拉起来一支得用的狩猎队,随便喊喊还会有更多同伴加入其中。   地位低的成员缺乏盟友的支持,迫于生计,它们只能将更多精力花在磨炼独猎技巧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母亲参与团猎时总是表现得那么让人难以直视、和同伴的默契几乎为零。   安澜小时候经常追在狩猎队背后观察,但她非常清楚自己出身很低,想成为任何一支狩猎队的常驻成员都是千难万难,从经济实用的角度来说,还是在独猎上深造比较好。   那么问题来了:   同样都是模仿,为什么不去模仿更强的猎手呢?   本氏族中要评狩猎小能手安澜可以轻松数出十几只,但如果要评出最强猎手,从高位者到低位者大概都会把目光放在其中一只雌性身上——七岁的“坏女孩”。   坏女孩是少数几只可以被观光客认出的“明星”斑鬣狗之一,保护区之所以给出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在出生后不久就杀死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两个姐妹,并在此后四个月里陆陆续续咬死、咬伤了五只同龄幼崽。   然而这还不是坏女孩最辉煌的战绩。   在三岁的一次抢食当中,坏女孩联合同伴杀死了自己的亲姨妈;四岁经历女王换届,混乱使它如虎添翼,又在浑水摸鱼当中杀死了另外两名氏族成员,论单体作战能力可以在本氏族中排到前三位,只输给过女王,和黑鬃斑鬣狗的几次争斗都以双方各退一步告终。   除了战斗领域,坏女孩在狩猎领域有着非常震撼人心的击杀记录,据母亲描述,它曾经单枪匹马杀死过成年公疣猪和非洲大羚羊,甚至还拖倒过一头老年斑马,堪称毫无短板的满点战士。   观察学着们曾经很看好它冲击女王的宝冠,但坏女孩的脾气实在太过凶暴,动不动就制造流血惨案,咬个尾巴耳朵是常态,开膛破肚也不稀奇,有一次还把人家的眼睛都给挖出来了,属实很难拉拢人心,因此和王座自始无缘。   不过它地位也不低就是了。   斑鬣狗吃完饭就会呼唤在近处的氏族成员过来分享食物,其他高位者多多少少都有蹭饭的经历,而且蹭饭的次数还很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虽然不支持它当女王,但该有的尊重、拉拢都有,只是它自己偏好单独行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弃有些族人做饭糊锅。   安澜对这位金牌猎手神往已久,可惜从前年纪小,体型、速度、耐力都有点低,十个她都不够人家一个追,偷师不成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折进去,所以迟迟不敢行动。   现在各项指标都上来了,年岁也到了,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去试试水,便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跟在人家背后单方面“拜师”。   那天坏女孩是从公共巢穴出发的。   正值雨季,整个领地里到处散布着猎物资源点,离开巢穴还没有几里地,坏女孩就放慢速度,眼睛盯上了前方草场正在进食的角马大群。   安澜站在后方看得很清楚,它最先确定的目标应该是距离最近的一只幼崽,然而幼崽的母亲很警醒,即使没有发现掠食者的踪迹,它仍然跟随直觉把孩子带进了大群中央。   失去目标的踪迹,坏女孩也不失望,只是站在原地抖了抖耳朵,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好像在自助餐厅里随意挑选菜品,没过多久就又选定了一只老态尽显的老年个体。   然后——战斗发生了。   坏女孩的出击并不快,甚至还有点慢条斯理。   安澜看多了大猫的伏击和奔袭,此刻看到斑鬣狗的进攻态节奏不住微微一愣,但狩猎经验摆在这里,她立刻意识到这种光明正大有一个很好的缘由:成年角马对单只斑鬣狗的恐惧感明显小于对单只狮子的恐惧感。   尽管一些角马像被风吹动的沙丘一样朝着远方奔逃,但它们中的多数都只跑出了十几二十步,那只被选中的目标更是连逃都没有逃,调转方向就把脑袋上的角朝着袭击者顶来。   坏女孩没有选择和角马正面对攻,它绕了一个小圈试图绕到角马身后,避开那对还算有攻击力的大角。当猎物转过来再次面对它时,它前爪用力,迅速调转方向,又往另一侧绕了过去。   双方在草场上周旋数圈,角马或许是得意于对手的“无能为力”,或许是绕得有些晕头转向,原本无懈可击的防御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细微的漏洞。   留出的进攻空间大约只有不到一秒钟,然而就是在这不到一秒钟的空隙里,坏女孩向前猛地一个跳扑,张口就锁住了猎物的肚腹。   这一口实在非常凶狠,配合斑鬣狗可怖的咬合力和那壮到跟脑袋一样粗的脖颈,瞬间就把还想绕圈的角马拖得失去平衡,跌跌撞撞跪倒在地。   眼看猎物倒地,坏女孩没有松口,而是不慌不忙地活动脑袋,先是一撕,再是一扯,角马还在尝试再次起身,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肚肠就已经从破口里流了出来,血糊糊地拖在了草地上。   这个等级的伤口基本回天乏术。   一套动作下来算算时间只过去了四十几秒,安澜还没开始复盘跑动和出击的节奏,坏女孩都已经在就着喷射的血液扩大战果、狼吞虎咽了。   吃着吃着,它忽然身形一顿,朝这个方向投来险恶的一瞥,尾巴高高地翘起,落下的毛发像一朵散开的烟花。那张被涂红的脸看起来比往日还要恐怖,别说是亚成年,就是那些壮年雌性看了都要掂量掂量上去抢食会不会招致凶猛的回击。   安澜当然不会干出这种蠢事。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她学到了许多宝贵知识,但最宝贵的一定是黑鬃斑鬣狗那柔软的身段。   面对凶相毕露的坏女孩,安澜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背起耳朵,摆出一副完全没有要靠近的意思。等到对方吃饱喝足开始礼节性地召唤同伴时,她才小心翼翼地前进几步,一边走一边观察对方的动向,确保对方没有要进攻的意思,才毕恭毕敬地上前表达臣服。   狩猎成功又吃了一顿热饭,坏女孩大概是真的心情不错,罕见地接受了这份臣服之意。   地上的角马肚皮敞开,内脏和肉都被剐掉了一大部分,但竟然还在蹬腿。鼻子里嗅到的都是肉的香味,想着反正一会儿也会有其他氏族成员过来干饭,而且今天一系列试探受到的结果都还算不错,不试白不试,安澜重心靠后,时刻做好跑路的准备,动作幅度轻微地往猎物那里伸了伸脖子。   事实证明她的谨慎是正确的。   作为一个靠实力打出来的高位者,一头凶暴的野兽,坏女孩面对低位者向来随心所欲,更别提面对像安澜这样被长期针对的低位者了。过去它也数次参与过对她的“生死追击”游戏,此刻能容忍她靠近、捡一口残羹冷炙都是优待,赶在其他成员跟前分享猎物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坏女孩龇出了尖利的牙刀。   安澜凭借娴熟的跑路技巧迅速后退,这才避开了被开几个洞、剜几块肉的悲惨结局。   一直等到数名距离较近的氏族成员跑到击杀现场,大快朵颐,把皮毛和肉块碎屑扯得到处都是,她才捡到机会叼走了几块边边角角,但苍蝇再小也是肉,而且还是计划之外的肉,就算边上几只斑鬣狗小动作很多,最后更是发展成追逐场面,她跑起来时仍然很高兴——   偷师竟然还管饭,这波不亏! 第323章 【补更】   俗话说得好:习惯成自然。   非洲大草原上本来没有长期饭票,被花式蹭饭的次数多了,再凶猛的掠食者也会朝着金牌冤大头的方向狂奔而去。   安澜每次偷师都自觉蹲在不会有妨碍的下风口,上完课之后还会主动观察老师的心情,心情好就靠近臣服、吃饭,心情不好就躲得远远的,一连跟了三个月,坏女孩这个级别的火药桶竟然都没找到过发脾气的理由。   这也得益于它没有什么幼崽要养。   说来还有点唏嘘,作为满点战士,坏女孩唯独在照看幼崽这件事上毫无天赋,多年以来它一共养育过四只幼崽,有的死于同胞争斗,有的死于袭击,没有一个能活到成年。   安澜总觉得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坏女孩脾气暴躁,哪怕受到最低等级的冒犯都会给出最高等级的防御反应,氏族里多数成员都被狠狠地教训过。打不过它这只母兽,当然要拿幼崽开刀。连幼崽都保护不了,它就会更加暴躁。   不过怎么说呢?   唏嘘归唏嘘,对安澜来说肯定是现状最好。   要是有幼崽需要看护、教导,坏女孩根本没可能容忍她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更别说蹲点上去蹭饭了,怕不是头天就会被从头到尾开几个洞,成为一只真正的“斑”鬣狗。   雨季末期,角马家族开始沿河活动,从铺散状态改为密集分布状态,为即将到来的大迁徙做准备。新生幼崽基本都断奶了,活动范围本来就大,又因为同类太多偶尔会出现找不到母亲的情况,留给掠食者的捕杀机会成倍增加。   安澜看了三个月红牙血爪,自己身上的肌肉早就都在发痒了,想着反正是白给的机会,便挑了几只容易拖倒的目标去小试牛刀。   结果当然是失败居多。运气好时也不过是堪堪尝到血腥味。她知道亚成年斑鬣狗头骨还没发育完全,因此并不气馁,反而觉得咬到就是有进步。   那天坏女孩就在稍微远些的地方驻足观看,看着看着就失去了兴趣,甩甩尾巴走到河边去喝水。不过那天晚些时候它在狩猎时做了几个多余的拉拽,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她失误的回应。   安澜就当是了。   最近这位暴君对她确实宽容了许多。   不过要说态度,坏女孩对其他掠食者还更宽容。   安澜曾经目击过一场很有意思的相遇,当时坏女孩刚刚杀死一只斑马驹,正在埋头苦吃,从远处忽然走来一头饥肠辘辘的花豹。坏女孩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仿佛在无声中达成了什么默契,花豹平静地走到猎物边上,抱着没被叨住的一头开始吃饭,旋即平静而不失友善地同竞争者分道扬镳。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理解的现象。   或许双方都觉得打起来容易受伤,既然食物够分,就不值得在雨季大打出手;或许双方都担心战斗时发出的吼叫声会招来第三方,最后谁都没法填饱肚子;或许它们曾经碰过面,是有跨种族合作关系的罕见个体……   安澜猜不中坏女孩的心思。   只是一想到这位暴君在面对同氏族成员时习惯高压逼迫,在面对其他动物时又收敛了杀心,她这个常常被逼迫、最近才翻身的对象实在是很想仰天长叹、无语凝噎。   回家之后安澜还和母亲说起了这件事。   那时母亲正在给她清理皮毛,因为打结的毛发被倒刺勾住,舌头伸得老长,脖子抬得老高,等到把毛都理顺之后它才开始传授自己的心得体会。   安澜总结了一下,大概就是雨季食物充足,花豹只是竞争者,打得过但没必要打,但是在群内斗争时不表现出强硬,反而对低位者退让,其他氏族成员,哪怕是被让的那个,都会嗅到颓势。   “嗅到颓势”,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然而让安澜没想到的是,仅仅只过了半个月,她便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嗅到颓势”。   巨变是从某个平凡的午后开始的。   那天上午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土地吸饱了水分,高处泥泞不堪,低处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洼,供给观光车行使的土路更是直接变成了小河。   下午开太阳之后,女王呼喊盟臣外出觅食,王室小团体、部分低位者和新长起来的亚成年也跟在了后边,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猎场进发。   按说十二、三头斑鬣狗追杀犀牛都有胜算,杀只大羚羊、斑马哪怕有母象看护的小象都应该是轻轻松松,然而那天狩猎队回归时有三名成员身上带了伤,其中就包括女王。   安澜看着它一瘸一拐地走回公共巢穴,一条后腿完全无法用力,大腿上被戳出了一个豁口,粉红色的肉直接挂在外面,血倒是已经不流了。   说实话,这种伤口很眼熟,太眼熟了,以至于她第一眼看到就知道是非洲水牛的杰作,甚至可以想象牛角是从哪个方位刺入,又是怎样向外拉、怎样把血肉钩出来的。   没有选择更近的角马猎场,而是跑去围杀了水牛,怎么想都和身后带着的王室小团体及亚成年脱不了关系,毕竟狩猎技巧需要磨砺,三岁身体发育完全,正是涨经验的时候。   这一波怎么说呢?   亏是有点亏,但也没有特别亏。   斑鬣狗的生命力是公认的顽强,而且还是群居动物,再怎么内斗,普通成员——只要不是特别受排挤的——在雨季食物富足时都能捡口饭吃,女王这个级别的成员更不会有饿肚子的机会,除非倒大霉伤口感染,否则慢慢养着就能养回来。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真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就在女王受伤的第五天,狮群袭击了三公里外的废弃巢穴,那里生活着一只低位母兽和它刚刚诞下、还未来得及带回巢区的幼崽。   狮群和斑鬣狗氏族在幼崽问题上是一个冤冤相报的闭环,说不清是谁先杀了谁的后代,也说不清领地有重叠的两个狮群和一个斑鬣狗氏族祖上到底被杀过多少后代,总之机会来临时大家都不会错过就对了。   面对生命威胁,雌性斑鬣狗果断发出了求援信号,因着公共巢穴就在不远处,啸叫声听得非常清晰,有多达三十二只成年斑鬣狗循声驰援,其中就包括正在养伤的女王。   事后想来,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安澜和圆耳朵跟着母亲抵达现场时,幼崽已经被杀死了,本该离开的狮群却没有离去,其中几头母狮咆哮连连,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每隔十几秒钟它们就会向斑鬣狗大群发动一次突击,尝试袭杀落后的成员,但它们也不敢冲得太过靠前,每次突击后必定会回撤一段距离,担心同伴支援不及、落入敌人的重重围困当中。   斑鬣狗们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突击中如潮水般退去,又如潮水般涌上,少顷,还试了一次声东击西,想要把已经倒在地上、只剩后腿还在微微弹动的同类救出来。   双方的尝试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片土地可以养出规模庞大的斑鬣狗氏族,自然也可以养出规模不容小觑的狮群,东风压不倒西风,西风也压不倒东风,你来我往了十几分钟,竟然就这么僵持住了。   就在这时,女王犯了第二个错误。   它认为冲突发生的地点离公共巢穴太近,假如无法将怒火中烧的狮群逼退,更多幼崽的生命将会受到威胁,于是它做了一个在平时无比正确、但在此刻却无比冒风险的决定——用低吼声召集全部有能力作战的氏族成员。   狮群辨认出了女王所在。   不仅如此,狮群还看到了女王身上带伤。   从远处,安澜听到了雄狮的咆哮声;在近处,她看到了母狮阵容的改变。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疯狂发出警报,她确信,灾难,巨大的灾难,将要降临了。   女王一定是也察觉到了危机,它呼唤同族的低吼声为之一顿,在半秒钟不到的时间里转成了敦促大群撤退的尖厉呼哨。   鬣狗群像滚石一样退去。   仅仅过了十几秒钟,三头地主雄狮杀到了现场,从侧面追向正在后退的大群,它们在母狮的指点中精准辨认出了藏身在同类当中的鬣狗女王,便齐心协力扑向它所在的方位。   后腿受伤的女王对即将到来的打击毫无办法,一头年轻的母狮跑得最快,眼看就要咬到它的脊背,但在猛然回头的盟臣的逼迫下不得不来了个急刹车,停顿五秒才继续开始追赶。   更多氏族成员开始向女王靠近。   忠心耿耿的盟臣放满了脚步,摇摆不定的三角联盟放慢了脚步,向来有“不臣之心”的黑鬃联盟放慢了脚步,一些不擅长战斗的低位者虽然浑身发抖,但也放慢了脚步,想要从外部仇敌手中解救它们的首领。   安澜没有停下脚步。   她跟着亚成年大部队继续飞奔,直到把斑鬣狗凄厉的笑声、鼓舞士气的呜呜声抛在背后,把非洲狮吃痛的咆哮声、进攻的怒吼声也抛在背后。   回到公共巢穴的亚成年个个惊魂未定,站在土包上伸长脖子、焦急地看向来时的方向,那里还陆陆续续有氏族成员在跑近,但迟迟没有一锤定音的高位者出现。   阳光烘烤着大地,本该被烤得特别暖和的巢穴在此刻竟然显得有些森冷,同样森冷的还有听着远方传来的哀叫声的亚成年们的心。   晚些时候,垂头丧气的王室小团体回来了,浑身浴血的三角联盟回来了,不再完整的黑鬃联盟回来了,无论地位高低,氏族成员在这个艰难的时刻都聚集到了一起,相互舔着彼此身上的伤口,哀悼着在短短半个小时中经历的失去。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没有人看到女王的踪迹。   安澜欣赏平静,也预料到了平静不会长久,由三方支起来的平衡随时都会山倾,然而她没有想到,所有其他氏族成员也想不到,最先垮塌的竟然不是年轻气盛的王室小团体,不是有幼崽拖累、暂时名不正言不顺的黑鬃联盟,而是本该最稳固的统治者联盟。   一些氏族成员悲痛万分,一些氏族成员不知所措,另一些氏族成员……看到了机会。   在女王逝去后的某次团猎场合,黑鬃斑鬣狗越过公主率先享用了食物,遭遇损失的黑鬃联盟簇拥着它,仿佛簇拥着一个即将被加冕的新王,在盟臣的狂怒中,在王室小团体的不甘中,在所有在场者的注视中,公主选择了退让。   明智,但退让就是退让。   那一刻,安澜觉得自己嗅到了颓势。   于是她知道——要变天了。 第324章   公主“希波”对母亲的故去毫无准备。   非洲狮和斑鬣狗可以说是草原上的一对宿敌,双方之间的冲突每周都在上演,谁能想到这场冲突会和过去发生过的无数场冲突那么不同?   前一天它还在思考将来有了妹妹、继承权旁落该怎么办,这才过去一天,它要思考的东西就变成了该如何撑起曾经辉煌过的统治者联盟,又该如何对抗已经不再掩饰獠牙的黑鬃联盟。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   究其原因,还要算在希波的年龄头上。   三岁对斑鬣狗来说是个很尴尬的时间段,硬件刚刚发育完全、狩猎技巧尚未成型、战斗意识仍在磨炼……再给它一年时间,许多事情都会不同,可没有这一年时间,它能做的就非常有限。   首先——它没有能力和竞争者硬碰硬。   黑鬃和坏女孩是氏族公认的战斗大师,在单兵作战技巧上基本达到雌性斑鬣狗的极限,从登上政治舞台至今只输给过处于壮年期的女王,对上希波估计就是个秒杀局面。   有了这个前提,第二、第三、第四个短处甚至都没有必要被摆在桌面上比较,既然正面都打不过,像三角、断尾、褐斑这样摇摆不定、看菜下碟的联盟为什么不去烧黑鬃的热灶呢?   希波虽然横行霸道,却不是没有脑子的蠢货,不会指望整个氏族六十名成员都能像臣服母亲一样臣服于它,事实上,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要是事情再过一两年发生该多好。   再过一两年,王室小团体都成长起来,联合母亲留下的盟臣,完全有能力和黑鬃联盟对抗,用集体的力量来弥补单体战斗力缺陷,达到保卫社群等级的目的。眼下它也只能见招拆招。   问题在于——   黑鬃斑鬣狗不会给它拆招的机会。   时隔一年,这头野心勃勃的雌兽再一次露出了獠牙,为了拉拢还在摇摆的氏族成员,它没有选择正面围杀,而是选择从声势上打压竞争对手。   还有什么比抢食更损害脸面的呢?   接连数天,黑鬃联盟遥遥跟在统治者联盟背后,一旦猎物倒地,它们就会从草丛中现身,光明正大地靠近餐桌,要求统治者联盟改变进食次序。   一方是九只壮年期斑鬣狗,一方是四只壮年期加上五只小年轻,希波当然不可能上去找打,此刻它最缺少的就是发育的时间,要保留有生力量就只能让步,一退再退,退了又退。   这种退让是无奈之举,也正中黑鬃的下怀。   无论是高位者还是低位者都嗅到了继承人的颓势,它们既然没有竞争王位的实力,就只好跟着赢家拍马屁,把筹码压在胜利的一方。   不出两周,最会判断风向的三角联盟就倒向了黑鬃斑鬣狗,向“女王”表达了臣服。在三角联盟站队之后,褐斑和断尾也跟着站了队。   希波对此无能为力。   然而它也不愧是被女王抚养过三年的狠角色,一看暂时没有继位的可能,也不留给对手伤害自己、瓦解联盟的借口和机会,在下一次被抢食时干净利落地低了头。   那是一个值得被记录下来的画面。   围观了全程的安澜看着高傲的继承人向篡位者俯首称臣,看着它被迫做出最高规格的讨好姿态,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黑鬃和女王。   十年河东转河西。   母亲带着她踏入公共巢穴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年王室小团体是多么的飞扬跋扈,后来又是多么的咄咄逼人,如今再回头看,那些画面已经微微泛黄,顷刻间就要被时间长河吞没了。   大约许多氏族成员都有类似的感慨,安澜连续好几天都听到了巢穴附近的窃窃私语,就连母亲和表姨都忍不住捡起了胡侃八卦的营生。   不过很快,低位者们就没空唏嘘了。   前任王室集体臣服,黑鬃斑鬣狗实际上已经登上了女王的宝座,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公开立威,它所领导的政治联盟暂时脱离了风暴中心,反倒是退到二线的希波需要重新明确自己的等级。   从顶层燃起的火开始朝着中层和底层蔓延。   三角联盟理所当然地成了最先被针对的对象,接连六次大大小小的冲突,付出集体挂彩的代价,三角斑鬣狗被统治者联盟打得抱头鼠窜。   黑鬃斑鬣狗似乎对双方之间的敌对现象十分满意,安澜很多次看到它蹲坐在大树底下,一边给自己两岁的女儿舔毛,一边看着希波带队在平地上横冲直撞。   母亲生怕这股火最后烧到她们一家身上,赶忙带着两个孩子跑到远离公共巢穴的地方去避风头,同时离开的还有十几名“不管上层怎么变反正轮到我都是挨打”的底层成员。   等到本氏族为了抵御北部氏族入侵再次聚拢时,高位者的社群等级已经大致稳固,黑鬃斑鬣狗也找到了最合适的立威时机,选中了唯一有能力给它制造麻烦的存在——   坏女孩。   论单打独斗,二者之间的势力差距几乎为零,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但是这一回黑鬃斑鬣狗并不打算单打独斗。   通过前面三周的筹谋,它差不多已经站在了氏族的顶点,完全可以通过高压逼迫的方式要求对方臣服,可以通过孤立和驱逐的方式惩罚对方。   这时候就看出政治联盟的重要性了。   坏女孩向来我行我素,不和其他高位者深交。更糟糕的是,除了前任女王和黑鬃斑鬣狗,从高位者到低位者或多或少都挨过它的打,不可能支持这种凶暴的角色登上王座。没有联盟做支撑,甚至都没有氏族成员站出来为它助阵,以一对九,它根本毫无胜算。   面对咄咄逼人的黑鬃联盟,坏女孩起先还不愿意松开嘴巴里的肉,而是叼着肉绕了两步,试图离开对手的包围圈,但很快就发现这个举动毫无作用。数秒钟后,它龇着牙刀后退几步,将自己狩猎所得的食物让了出来,让给了新上台的“女王”。   这天晚些时候,坏女孩第二次被围住,在警告性的撕咬中不得不做出了臣服的姿态。   至此,整个氏族中最后一股反对力量不复存在。   数年的蛰伏、数年的隐忍、数年的筹谋终于得到了该有的回报,那些曾经在黑鬃斑鬣狗眼中熊熊燃烧过的野望,如今都成了近在咫尺的战利品。   女王死后第四周,空悬已久的王座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第325章 【修】   新王继位对氏族产生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或许是因为不想把还在适应王权更替的氏族成员逼得太紧,又或许是想和最近频繁出击的先代王室形成对比,黑鬃斑鬣狗在等级制度允许的范围内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宽厚。   安澜很少见它在公共巢穴附近到处巡逻,对那些愿意过来臣服的族人也是来者不拒,除了游离在权力斗争之外的雄性斑鬣狗群体,其他斑鬣狗一时间都有种如沐春风的感受。   不过……她的感受比较微妙。   黑鬃斑鬣狗应该是记得那件扣黑锅的事,当母亲带着两只亚成年过去臣服时,它对待安澜和对待圆耳朵的态度好像有一丝不仔细观察就难以发觉的的差异。   狠狠坑过所以觉得没有招揽的可能性了吗?   还是因为有烧热灶的太多所以觉得没必要了呢?   安澜很难判断高位者的想法,但至少黑鬃斑鬣狗明面上摆出了“仁君”姿态,估计还能相安无事一段时间,想不通暂时就不想了——   反正最近许多熟面孔也不再和她玩生死时速了,它们都忙着挑选合心意的雄性斑鬣狗制造后代,哪里有空追着她一只低位者到处瞎跑。   繁殖热潮还是从失败者那里卷起来的。   曾经的王室小团体都已经到了性成熟期,完全可以使用最稳妥的方式给政治联盟增添助力,因此希波在确定完等级之后就把目光放在了雄性群体上。   斑鬣狗没有固定的配偶关系,无论是雌性还是雄性在一生中都会与多名异性交配、繁衍后代,年长者更倾向于那些知根知底、相处愉快的“旧情人”,年轻者就比较看眼缘了。   因为大家审美标准比较一致,所以安澜基本每天都能看到某些雄性被几只雌性团团包围的景象,看到部分雄性尝试接近后遭到驱逐的景象,看到一群同类疯狂展示某个器官的景象。   这种人均挥舞大棒的环境真是够了。   就算天天看看了一两年,安澜每次看到时都还是会心情复杂,在“这是我可以看的吗”和“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之间反复横跳,但边上同样在凑热闹的圆耳朵就比较单纯。   单纯得仿佛在看男模走秀。   还是光溜溜的那种。   希波最后接受了一只皮毛完整度很高的雄性,它的小伙伴们也都有所斩获,成双成对地分散向不同的方位,准备去进行有一定危险性的“锁配”。   圆耳朵本来坐着,一看这场面都快跳起来了,直到夜间狩猎还在就“哪只最漂亮”发表自己的高深见解,母亲起先还觉得孩子长大了,会认真地回应几句,听多了就烦了,干脆闭嘴装死。   安澜比母亲还要不愿意听自家姐妹这一通纸上谈兵的“选秀心得”,只在公共巢穴蹲了半个月就忍不住跑到草原上去找坏女孩跟学习进度,结果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前辈……好像也在考虑繁衍。   一只个头挺大的雄性斑鬣狗在边上亦步亦趋地跟着,时不时就要凑到面前去弯下身体进行一番讨好动作,得不到回应也就算了,要是得到一点回应,哪怕只是最少的一丁点,它都会兴奋地摆动尾巴,用鼻子拼命拱雌兽的身体。   坏女孩对这只雄性的反应很暧昧。   过去安澜一直跟着它,也看到过七、八次雄性主动接近的场面,但那些雄性无论高矮胖瘦,年轻还是年长,温顺还是暴躁,无一例外都被驱逐了,没有一只能达成目的。   现在这种半推半就的样子该怎么理解?   因为这一只格外讨人喜欢?还是也想增强战力呢?   王室小团体繁衍后代时安澜还在坐着看戏,轮到坏女孩这里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心口就好像掀起了一阵风,把蛰伏时埋藏下来的火种再次点燃。   因为她大概理解坏女孩的逻辑。   这头高位者在过去一年半时间里从未展露过谋夺王位的野心,是因为女王比它更年轻、更强大、更有号召力,即使努力了也看不到上位的时机,还不如不做无谓的用功。   然而现在女王已经死去了,公主希波也被掀翻,作为新任女王的黑鬃斑鬣狗从未在正面战斗中击败过它,能逼迫它俯首称臣全是依赖着联盟的力量——曾经被它肆意抛却过、无视过的联盟的力量。   坏女孩从来不以好脾气著称。   被实力相当的成员压在头上,它就算没有产生发动政变的想法,多少也会产生拉拢盟友、分庭抗礼、不再随便低头的想法。要它加入别人的联盟是不可能的,要招揽别人又因为名声不好变得相当困难,所以坏女孩才暂时搁置了心理阴影,把希望寄托在了幼崽身上。   这对安澜来说是绝对的好机会!   血脉是盟友最可靠最稳定的来源,但一来无法保证出生的幼崽是雌性,二来无法保证幼崽能养活,三来抚养幼崽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而且过程太长,即使以能派出去撑场面为限来计算,怎么着也需要二至三年。   假如有比血脉更合适的途径摆在眼前呢?   氏族当中可不是所有成员都在远离坏女孩,不是吗?   再过几个月安澜就要两岁了,两岁的雌兽已经算是成年,可以独立生存,着急一点甚至可以繁衍后代,被评估、被招揽、被打压、登上政治舞台更是常规到不能再常规的念想。   安澜出身不好,还一直遭到针对,想要加入其他政治联盟十分困难,唯一可以指望的只有年幼时建立的友好关系,正是因为下了这样的判断,她才会选择跟着坏女孩学习独猎,选择优先发育、长期蛰伏。   把希望放在小团体身上,少不了仔细筹谋。   联盟需要一个矛头,否则就会出现像王室小团体那样都处于两岁龄三岁龄拢在一起还是一块肉的情况,幼兽时期她找到了毛毛,十个月大的幼崽对上三个月、四个月的小家伙就是碾压格局,完全可以赞美一声金牌打手,可是等到进入成年期之后,毛毛还够格当这面旗帜、这面盾牌吗?   其他政治联盟会把它放在眼里吗?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有随着年龄增长慢慢成熟的政治嗅觉,即使被她死死抓住的同胞姐妹偶尔也会产生离开的念头,怎么肯定毛毛就愿意当这块盾牌呢?   闹到最后还是要自己上。   安澜想这个问题已经想了很久了。   坏女孩的野心对她来说真的是瞌睡送枕头,纵观整个氏族,没有比她距离对方更近的成员,也没有比她更可能被拉拢、且拉拢后很快就能派上用场的成员,对方但凡有那么点政治头脑,接下来就一定会采取行动。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天晚些时候坏女孩在草丛里发现了安澜,大概是没想到她还会再次跟上来,所以表现得十分惊奇。但是第二天清晨,雄性斑鬣狗就被驱逐了。接下来的好几天,它还改变了自己的活动轨迹,增加了在猎场与猎场之间的转移,留出更多可以考察后辈、建立合作的空间。   安澜虽然心里开玩笑地把对方当作半个老师,但在这次跟随之后,半个老师好像变成了真正的“老师”。   坏女孩开始允许她进入同一块区域狩猎,甚至是合作狩猎。   每当安澜在追击中做出错误动作,或者跑出了不恰当的走位时,坏女孩都会用啸叫声发出警告,有时还会在狩猎结束后用凶猛的撕咬做出惩罚;每当她顺利拦截到正在逃亡的猎物时,坏女孩又会用低吼声表达鼓励,尽管那低吼声听起来十分怪异,好像从来没有尝试过发出类似响动一样。   年长的雌兽努力表现出友善的一面,安澜当然也要抓住机会、顺水推舟、拉近关系,那段时间光臣服示好就做了成百上千次,一直做到连坏女孩这样我行我素的家伙都养成了回应了习惯。   同桌吃饭渐渐成为了默认行为。   非常罕见的情况中还可以得到碰头的待遇。   因为对方的态度越来越优容,到后来,安澜不光自己跟着进修、蹭饭,还喊上了吃不饱的圆耳朵和总是在饿的笨笨。这个举动多少带着点试探意味,最终的结果也没有超出她的预期范围。   坏女孩接纳了两名新成员。   不仅如此,她呼朋唤伴的行为似乎被对方理解成对其他氏族成员的主动“招揽”,是一种急于表现自己、表达忠诚的行为,在圆耳朵和笨笨臣服之后,坏女孩破天荒地和她靠在一起睡了一个中午,甚至还装模作样地给她舔了舔背毛。   说实话,那天晚上安澜做梦时都差点笑出声来。   原本只是觉得有五成可能性的计划在这段时间过后已经有了高达七成的可能性,当初在她心中形成的那个大胆的想法,终于可以被光明正大地说出了——   利用和坏女孩之间高达六岁的年龄差,直到进入壮年期之前都躲在对方的旗帜底下,做一个上进的学徒,做一个优秀的狩猎队员,做一个忠实的臣属。   至于坏女孩的政治目的是什么,她不关心。   最终能够成为一个普通的高位者也好,能够成为下一任女王的盟臣也好,能够拥有自己挑大梁的机会也好,甚至能够堂堂正正地在政治舞台上被击败也好,都比做一个处处受欺压的底层成员要强。   此刻她站在坑底,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在走向天空。 第326章   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五只斑鬣狗呈扇状分布,追逐着亡命狂奔的角马群。   其中一只位于扇形的顶点,追得特别靠前,一看就知道是这场狩猎的主力军,有经验的观光客可以从脸型和斑纹轻松辨认出它的年龄。   “是个小孩子。”有人下结论说。   被叫做“小孩子”的斑鬣狗确实还很年轻,因为肢体没有发育到全盛状态,跑起来反而像只块头特别大的非洲野犬,和殿后的成年“人”们长颈鹿一样的奔跑姿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它一边跑一边用啸叫声吓唬这群已经很惊慌失措的角马,目光在几名落后的成员上来回摇晃,最后定格在一头力不从心的老年角马身上。   追在后方的另外四只斑鬣狗用呼哨声回应,两只小的越发拼命地往前追赶,一副跃跃欲试、生怕错过放血环节的样子;两只大的则落在较远处,其中一只动作慢得好像在散步,另一只则始终保持在最佳观察位置,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   “奇怪。”观光客于是说道,“……看中的角马还挺大,不应该是成年的跑在前面吗?“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当即同向导提出能不能把车往前开一点,毕竟被追的角马状态很差,才跑没几步就已经开始放慢速度了,稍微靠近一点说不定能拍到决定狩猎成败的精彩环节。   这种机会还是蛮少见的。   因为技能点得不同,在国家公园里追踪狮群和追踪斑鬣狗的难度相差很大:前者只需要找到主要猎物群就可以在原地等着拍,后者则需要在天色暗淡的时候长距离跟着拍。   观光车在引擎发动的轰鸣声中朝着角马群奔逃的方向飞驰而去,向导熟练地规避着野生动物,一只手从兜里掏出地图,用一条新的游览线路替代了原定的游览线路。   只往前开了两公里左右,举着望远镜的观光客们就看到了正在和猎物周旋的年轻斑鬣狗。   它的动作稍稍带着点迟滞,有种肉体追不上精神的错觉,但从整体来看还是十分训练有素的,只是转了几圈便如愿以偿地扑到了猎物的肚腹。   受限于还未发育完全的头骨,那一口虽然咬得结结实实,却并没有能把对方拖倒。年轻的斑鬣狗把活撕下来的肉片吞咽下肚,眼珠估量地转着,似乎在考虑下一次该从哪个部位下口。   这一块肉撕得够疼的。   角马就像尾巴着火那样原地弹跳了起来,后腿用力踢蹬了两下,旋即返身低头,试图用头上这一对大角把袭击者顶个倒仰。   试图,很多时候就意味着失败。   年轻斑鬣狗应该对自己的力量等级非常了解,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法把成年体猎物拖倒,于是在一击不成后采取了规避措施,退出了两米远,正好躲过这一波攻势。   角马癫狂了一会儿,发现斑鬣狗一直在往后退,顿时认为有成功吓唬到对方,被疼痛影响的大脑清明了一瞬,立刻又向着远方奔逃。   一个跑,一个追的戏码再次上演。   向导开着车把游客们继续朝草原深处带,作为旁观者的他们看得一清二楚:这只角马之前就已经体力告捷了,现在多开了个口子,还能勉强跑动,不说是回光返照吧,至少也是强弩之末。   果不其然——   观光车才追了几百米,角马就慢下了脚步。   年轻斑鬣狗没有错过这一次机会,立刻逼到前方,另外两只小年轻也追了上来,彼此默契地形成三角包围态势。   无论角马往哪个方向转,想要用头上的角来防御,都会把屁股暴露在其他两只斑鬣狗跟前,完全陷入了绝境。   腹部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勉强转了十几圈,它的速度越来越迟缓,脚下的动作也不再流利,变成了像人类醉酒一样的摇摇晃晃。   最先发动袭击的斑鬣狗抓住机会,在分秒之间又做了一次上窜撕咬,这一次选中的地方仍然是腹部,它的同伴拽住了猎物的尾巴,另一只小的则低下脑袋,作势要去咬前腿。   角马下意识地甩腿躲避,正是这一下给了两只斑鬣狗发力的机会,从腹部和尾巴一齐用力朝同一个方向拖拽,当即把它拽倒在地。   有那么几秒钟,望远镜里只能看到黄色的尘埃,但没有一个观光客会怀疑这场狩猎的结局,盖因在非洲大草原上,倒地就意味着死亡。   面对狮子和花豹,倒地相当于送出脖颈,立刻就会遭到致命的锁喉攻击;面对斑鬣狗和非洲野犬,倒地相当于送出肚腹,没有一只动物能在肚皮豁开、内脏被吃空的情况下存活下来。   当年长斑鬣狗抵达现场时,三只小家伙已经吃得满脸血污,用大快朵颐来庆祝这场得之不易的胜利,其中耳朵圆滚滚的那只最为兴奋,吃饭就吃饭,还要去拱拱这个、碰碰那个。   然而它们的“带队老师”好像不怎么高兴。   体型最大的那只斑鬣狗走上前来,横眉竖目、龇牙咧嘴、鼻子皱成一团,没两下就把一群小家伙赶到了边上,挨个凶了一通。   这只“大姐头”对任何做过功课的人来说都会显得眼熟,因为它目前还是国家公园官网-动物介绍区域-斑鬣狗版块的首页大图贡献者,而且还是少数有“人物小传”的个体。   观光客们不像斑鬣狗那样可以通过嗅闻分辨出血缘关系,一看大的带着小的,而且大的一龇牙,刚才还兴高采烈呜呜嗷嗷的亚成年们都成了锯嘴葫芦,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坏女孩在教养后代,而且教得还很认真,全然没想到边上站着的才是“亲妈”,另一个“亲妈”甚至都不在这里。   “真是严格啊。”——有人感慨道。   真是严格啊——同一时间,安澜也在感慨。   姐妹三个被带着教导已经有两个月了,坏女孩当初教她的时候都不怎么耐心,对上两个没有前世记忆帮忙作弊的“真·青少年”只能用“造孽”来形容,那可真是每天都处于爆发边缘。   围攻的阵型不对,得挨一顿削;扑咬的时机不低,得挨一顿削;动作不够干净利落,又得挨一顿削……它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估计全凭一腔对黑鬃斑鬣狗的不满。   半推半就跟上来的母亲一开始还大受震撼,甚至产生了一点情不自禁的护崽反应,看的次数多了,它就感受到了有大佬罩着的快乐,每天都会杵在边上当一个没有感情的干饭机器。   准确来说,是被挑剔的没有感情的干饭机器。   坏女孩对亚成年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对一生没有“出息”过的母亲当然头抬得更高,而且它也不是一定要接纳对方,毕竟地位较低的母兽本来就很难把幼兽圈在自己的势力范围里,目送孩子往更好的选择走去就是家常便饭。   双方僵硬的关系直到降水量骤减时才有所改善。   那还是五只斑鬣狗同进同出的第三周,坏女孩在帮手们不怎么到位的协助下杀死了一头大羚羊,大家挨批的挨批、被翻白眼的被翻白眼,好不容易折腾完,正准备上桌吃饭,忽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犬吠声。   任何一只斑鬣狗都不会错认这种吠叫。   如果说非洲狮是脑门上戳着“看到就跑”的大怪兽,那么非洲野犬就是脑门上戳着“判断要不要跑”的小怪兽。   非洲野犬,又被称为“三色犬”、“彩绘狼”,有着斑驳又古怪的美丽毛色,好像出生时被打翻的油漆桶泼过一样,每一只都独一无二,世界上找不出两只斑纹完全重合的个体。光听名字还挺可爱,然而它们的战绩却和可爱半点都不沾边。   虽然同为群居动物,但斑鬣狗通常以狩猎队为单位活动,低位者更是独自或者以小家庭为单位活动,非洲野犬则不同,它们动起来就是铺天盖地、大群出没,动不动就是整片压过草原,非常容易在竞争中占据数量优势。   眼看二、三十只非洲野犬一起出现在土坡上,五只斑鬣狗当然不会自大到上去触霉头。坏女孩在骂骂咧咧中朝着远方撤退,安澜和母亲毫不犹豫地跟上,笨笨向来胆小,跑得比谁都快。   只有圆耳朵因为多贪了几口落在了后方。   非洲野犬立刻一拥而上,把亚成年围在其中,就好像围着一块和角马没有差异只是还会跑动的肉。   那一刻,大概是对孩子的爱占据了上风,已经跑出包围圈的母亲慢下脚步,转身杀了回去。它表现出了和当年为安澜抢食时一样的勇气,整个身体紧绷着,爪子深深扎进土层当中,喉咙里发出半是警告半是紧张的啸叫声。   安澜犹豫片刻,也跟着调了头。   一看斑鬣狗有去而复返的态势,野犬首领反而迟疑了:天气越来越干旱,虽然这片土地猎物资源丰富,但比起雨季来说食物还是一天再比一天难找,它们只想饱餐一顿,并不想发动死战。   在一对首领的纵容当中,母亲和安澜成功地把圆耳朵捞了出来,和也停下脚步的坏女孩会合到一起,跑进了笨笨所在的高草丛。   她们没有待在那里等待。   非洲野犬吃饭的速度和斑鬣狗差不了多少,而且总会吃得很干净,晚些时候还要回去给留守在巢穴里的幼崽、保姆、病号和老弱反刍喂食,狂风过境一样,不可能留下什么残余。   那天最后圆耳朵遭到了两个长辈的无情双打,但是安澜其实能理解它对待食物的态度,因为显而易见,它的心态还没调整过来。   母亲地位低,又在两个孩子中更看好刚出生没多久就确立了主导地位的她自己,保护力度自然有所倾斜,从幼兽时期开始什么都是紧着这边来。   而且安澜是只能找食物的斑鬣狗,就算后来遭到针对,不得不和非洲牛蛙及老鼠过不去,至少也没饿着自己。   圆耳朵的话……有长达两、三个月的时间母亲都在为安澜抢食,它是自己到处蹭剩饭吃的,大概每天都吃不了多少,所以才养成了这种许多低位者标志性的“死也要再吃一口”的性格。   现在情况不同了。   坏女孩在吃肉,三只小的跟着也能吃上肉。   作为同辈,安澜和圆耳朵虽然有主从关系,却也很难督促它把过去的习性改掉,真正意识到自己可以抛开不要命的抢食方法、减少受伤的可能性,两个长辈愿意出面纠正那是再好不过。   而且这件事还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坏女孩似乎和母亲产生了些微的共鸣,可能是认可了它作为低位者含辛茹苦保全幼兽的努力,也可能是通过这次救援回忆起了它当初为安澜搏命抢食时爆发的力量,总之对它的态度好了不少。   成年人们能够在维持等级制度的同时慢慢磨合,小团体就变得更像一个小团体了。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坏女孩和母亲都在相互配合着教导孩子们用更有效率、更不容易受伤的方式去捕猎。   坏女孩严苛,一旦不合它的心意,惩罚起来可以让安澜这种忍耐等级的个体都痛到睡不着觉、赌咒发誓下次不再犯;母亲宽厚,虽然技巧上有所不如,但总是不厌其烦地言传身教,在吃饱喝足后还会用梳理毛发和贴贴睡觉来做正面激励。   除了笨笨总是在疑惑自家亲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其他两只亚成年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声有色,对大草原和各种猎物的探索度也在不断提高。   就这样,五只斑鬣狗一起生活到了旱季中期,到了大迁徙开始的时候。   大迁徙使得留在领地里的猎物群渐渐变少,而且集中分布在几个水源附近,饥肠辘辘的斑鬣狗们不仅要面对动辄几百头草食动物的踩踏威胁,还要面对同样盯上水源的狮群、花豹、猎豹、非洲野犬等掠食者的竞争,面对一些爱管闲事的非洲象群的骚扰。   在这种情况下,斑鬣狗氏族和往年一样通过合并小狩猎队组织起了规模庞大的氏族团猎队伍,面对生存压力,几个政治联盟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对权力的渴望,放下彼此之间的恩恩怨怨,放下对低位者的偏见,带着习惯独行的家伙们展开集群围杀。   安澜一行当然也回到了氏族当中。   她原本以为坏女孩会发挥自己在狩猎方面的特长,稍微带几个“散人”就谢天谢地了。没想到坏女孩似乎是教亚成年教多了,竟然破天荒地改掉了孤僻的习惯,选择加入到最大的队伍当中、频繁参与团猎。   到这里好像还没有什么问题,甚至还很值得赞扬。   直到安澜发现——坏女孩好像认为自己才是应该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一个。   要是碰到和其他掠食者的对抗事件就算了,要是在单纯的的狩猎场合,它总是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一边发号施令,还要一边嫌弃人家拖后腿,一场狩猎下来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偏偏讲的还都挺对,让很多政治联盟在面上无光、憋气憋得要死的同时还讲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谁让它是少有的独猎团猎双项强者呢?   谁让它是能令斑马、非洲水牛都闻风丧胆的选手呢?   在这种不努力就要没饭吃的时候,当然要把吃上饭当做最基本的需求,特别是在某次猎物实在短缺时,坏女孩竟然带着氏族成员围杀了一头犀牛,那天可以说整个氏族从大到小、从上到下所有成员都在过节,没有一个说它不好。   可是好归好,暂时也没有一个成员加入到联盟当中。   安澜把局势看得一清二楚,就想着是不是趁旱季做点文章。   明明是主力军,因为脾气暴、话多、动不动还要弹压人家刷不到很多声望是正常的,但一丁点声望值都刷不到,怎么想都有点亏。   她自己年纪太小,不适合出面,于是便频繁暗示坏女孩恩威并施提提王霸之气——结果信号被完全无视;眼看一计不成,她又生一计,暗示母亲从旁辅助——结果母亲努力倒是努力了,就是努力的方向有点不太对劲。它混到今天这种地步,本身也是因为威信不足,掌握了一堆夹缝中生存的技巧,却没有掌握什么虎躯一震使得同类心悦诚服的技巧,怎么努力都只能干着急。   安澜……安澜真想给两个长辈跪了。   等到旱季都快过去,坏女孩和母亲还是一个像爆竹、一个像无头苍蝇,她也只能仰天长叹,眼睁睁看着声望值从指缝里溜走。在这次集群狩猎高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安澜每次看到打哈欠的黑鬃斑鬣狗都觉得对方嘴巴扯出来的弧度是一个微笑的弧度。   其实多半也相差不远。   作为新任女王,黑鬃斑鬣狗说不担心希波和坏女孩这两个矛头的反扑肯定是假话,它看到坏女孩开始接纳追随者、开始主动带领狩猎,怎么可能不着急。结果担心了半天,发现自己担心了个寂寞。   一只低位者能顶什么用啊?   三只亚成年又能顶什么用啊?   等它们长到能打架的年纪黄花菜都要凉了,到那时王室联盟只会发育得更好,而且坏女孩还是这副看谁都嫌弃的样子,多半也就是带领个普通政治联盟的命,要折腾就让它折腾吧。   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不是在单挑中落败,而是被联盟的力量压制住,可以说是奇耻大辱,要是它一点动作都没有的话看起来还更吓人。   就算三只亚成年中有一只曾经被它当棋子坑过的氏族成员,黑鬃斑鬣狗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倒不如说它从最开始就觉得对方不是会去希波的联盟,就是会去坏女孩或者将来其他反对者的联盟,现在预测真的应验,只能说是意料之中。   在某个天气热得像熔炉的旱季午后,现任女王仔仔细细打量过政敌组建起的小团体,最终选择收回视线,转而将目光移到正在用互相打招呼加固感情联系的希波联盟身上。   先代王室仍然掌握着氏族中第二强的力量,仍然对部分低位者有足够的号召力,仍然……年轻,只要它们小心发育、避免减员,就可以凭借下一代、下下代的力量击溃此刻如日中天的黑鬃联盟。   是的,是了,这一个才是真正值得注意的家伙。 第327章 【修】   ——“家中两个长辈的招贤纳士功力加起来还比不上商圈里招洗碗工的火锅店店长怎么办,在线等,真的很急!”   ——“治不了,等死吧,告辞。”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安澜就心如止水,觉得搞政变还不如攒技能点,于是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观察团猎阵型、磨炼团猎技巧上面。   天气最干旱的时候,斑鬣狗氏族集群成功猎杀过落单的非洲象、犀牛和非洲水牛,只在长颈鹿身上失了几次手,原因是长颈鹿身体构造特殊,“消耗体力-撕咬身体-放血割肉至丧失抵抗能力”的进攻套路很难奏效。   安澜跟着氏族成员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而且还能举一反三、把在狮子世界积累下来的团猎经验同斑鬣狗的身体匹配起来,进度可谓是一日千里。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旱季末尾,希波做出了十分奇怪的举动。   那天傍晚斑鬣狗大群分食了一头非洲水牛,吃饱喝足之后三三两两散布在巢穴附近休息,坏女孩跟笨笨睡得四仰八叉,母亲则是拽着安澜和圆耳朵说悄悄话。   就在说到“牛肉好吃”的时候,空地忽然出现了一阵骚动,旋即,几股熟悉的气味朝着这片风口地带靠了过来。   安澜抬头一看,就看到希波和几只年轻的斑鬣狗正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们。曾经的“王室小团体”几乎全员到场,只有一只母兽留在岩石附近照看它才出生没多久的幼崽。   这是要来……示威?   似乎是有一阵子没确认过社群等级了?   安澜半是紧张半是狐疑地想了几秒钟,正准备站起来对这些等级更高的成员进行臣服,却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希波调转方向朝着坏女孩所在的方位走去,刚刚苏醒的狩猎队长尾巴拍得像个花扇,瞥了一眼三只乖觉行礼的亚成年,又斜眼看了看出奇友善的希波,非常不高兴地龇出了牙刀。   两位首领在氏族中的等级非常接近。   按照正常的社交礼节,它们接下来应该对彼此袒露肚腹,最起码也要做做互相之间的嗅闻,然而安澜实在没法想象这个场面,因为过去大半年它们都保持着一方不想“纡尊降贵”、一方不想“和没用的年轻人打交道”的状态……这就把眼下的“对峙”局面衬得越发诡异了。   更诡异的事发生在半分钟后。   希波应该是意识到了坏女孩的警惕和回避,眼睛一转,竟然上前几步,脑袋微垂,主动做出了友好的社交举动。几秒钟过去,眼看坏女孩仍然没有回应,它也不觉得被下了面子,反而无比自然地又靠近了一些,对正在表达臣服的三只亚成年回以满意和鼓励的低吼声。   这真是活见鬼!   它分明知道双方之间存在相当程度的仇怨——安澜这边有棋子事件和长期的追杀排挤,坏女孩在先代女王不在场的情况下揍先代王室小团体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现在摆出这副友善的样子,是想说双方都放下仇怨、精诚合作吗?   这未免也太理想化了吧!   安澜直觉有诈,立刻看向了拿主意的坏女孩。   还好还好,这位脾气暴躁的狩猎队长并没有被唬住,而是更加不高兴地龇出整排牙刀,眼睛里闪烁着和目睹亚成年们连续四次狩猎失败时完全一致的暗光。   作为顶端战力,除非四名敌人一起上,或者用瞄准追随者的方式声东击西,否则是绝难逼迫它低头的,坏女孩摆出油盐不进的姿态,对方无论如何都应该见好就收了才对。   然而希波就像忽然聋了瞎了一样,仍然在边上轻快地转悠着,甚至还嫌声势不够浩大,一边转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好像准备和自己的童年阴影秉烛夜谈,其他几只年轻的斑鬣狗也表现得异常温和。   发生在风口处的骚动终于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   一股饱含深意的视线遥遥地扫向了这里。   这道视线带着无限审视,沉甸甸地扫过安澜,扫过圆耳朵,扫过笨笨,扫过母亲,扫过先代王室小团体,最后扫向了始终被记挂在心的、似乎要联起手来的两个“仇敌”。   下一秒钟,坏女孩和希波扭打在了一起。   两只成年斑鬣狗刚刚较上劲就分出了胜负高低,坏女孩一旦决心要打架,那简直是单方面按着希波在地上摩擦,用牙齿撕咬、用爪子扒抓、用肩膀顶撞……没打几下,对方身上就留下了七八道渗血着血的伤痕,看起来非常不妙。   大树底下的黑鬃斑鬣狗这才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移开了目光,但它的眼神并不平静,它身上的肌肉并不放松,那些围绕在它身边的盟臣也没有顺服地坐下。   它们警惕着,密切关注着,关注着——   安澜在电光火石之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坏女孩的确暴躁,的确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确看谁都不满意,但当初能在一次失利后立刻着手培养亲近的亚成年,就足以说明它对这场政治游戏的基本规则还算了解,甚至已经对将来该走什么样的步调做好了初步打算。   现在再结合先前的情况来分析,坏女孩想的应该是先把后辈们养起来,至少养到能被算作战力,等到底子厚一点再图谋其他,所以最好不要大肆招揽追随者,也不要表现得过于异常,让先代王室去吸引黑鬃斑鬣狗的火力。   安澜其实认为这是一个中平之策,因为本联盟的成员太少了,而且对方还有一堆幼崽和亚成年等着长大,继续盼时机可能永远都盼不到,反而会把距离越拉越大。   而且希波难道就愿意被顶在前面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   端看被扭翻在地的先代公主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甚至能在被盟友救起来之后保持镇定,好似对坏女孩“用爪子回应鲜花”的举动全无芥蒂,就该知道它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说你没想法就没想法?   你说我们两家没结盟就没结盟?   就算你不想结盟,我可是一直在招揽啊!   这一出不得把本来就很警醒的黑鬃斑鬣狗惊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满脑子光顾着想该怎么把两个最大的敌人各个击破才有鬼了。   最重要的是,假如要客观估量哪一边最容易击破,怎么看都是全团战力捏起来不够人家随手一杀的坏女孩联盟更像个软柿子,希波联盟还可以凭借数量苟一苟。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也难怪坏女孩顶着悬殊的数量差距都要打希波了,此刻它必须得打,而且得狠狠打,要不然就等于四条腿跳进人家的温柔陷阱里去了,接下来指不定有多少麻烦跟着。   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此刻她看着正在舔伤口的希波,从那斑纹的走势、脑袋的轮廓、耳朵的弧线上看到的满满都是先代女王的影子,挫折果然会催人成长,继位失败带来的苦痛竟然把这个飞扬跋扈的小霸王也变成了油滑的模样。   不过幸运的是,这个计划存在一个漏洞——   幼崽。   希波联盟为了发展手底下有不少幼崽需要照看,母兽们被牢牢地锁在了公共巢穴附近,而无崽一身轻的坏女孩却可以带着追随者远远避开,不留给对方继续接近的机会,当然也不留给黑鬃联盟发动闪袭、杀死联盟成员的机会。   虽然在旱季末尾脱离大部队独自生存实在是自找麻烦,但局势摆在那里,坏女孩的狩猎能力也摆在那里,它要是真像她想的那样具备政治头脑的话,应当会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安澜的揣测这回没有出错。   第二天清早,坏女孩连晨猎都没有参与,又跟希波打了一场,旋即就招呼上一大三小像逃命一样逃离了五十多名氏族成员扎堆停留的巢区,一路奔向数公里开外的另一处水源。   在熹微的晨光里,它奔跑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   虽然未来也不一定就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但逻辑能够自洽,遇事能够找到解法,还可以保全联盟成员,就已经是一个非常合格的长辈和上司了。   而且她自己也不是没有需要反省的地方。   等到小团体安顿下来之后,安澜把整件事仔仔细细地复盘了一遍,又把自己这些时日对氏族成员形成的固有印象统统抹去,打了一个问号,也算是敲响了警钟。   一定要更有耐心。   一定要更细致地去探查他人的智慧。   这个世界的情况比当年狼群的情况还要复杂许多,每个政治联盟在不同时期都有不同的想法,即使同一联盟中的成员也不见得就朝向一致,过于简单地下判断只会葬送自己。   那天晚上安澜盯着低垂的星星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想起了做狮子时最初几年的颠沛流离,想起了母亲后腿受重伤的时刻,想起了打斗留下的无数伤疤。   非洲大草原是盛景,也是漩涡。   栖息在这里的动物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同类之间的残杀,上演着不同掠食者之间的竞争,上演着追逐,上演着反击……旧的生命不断逝去,化为血肉,留下白骨,归于尘埃,被人遗忘。   女王犯错尚且会招致死亡的结局,更何况是像她这样实力不足、势力不足的普通成员呢?   安澜深吸一口气,决心去相信坏女孩的判断。   她快要三岁了,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第328章   旱季过去,雨季降临,安澜贴着母亲过了一个只有自己记得的生日,在那之后不久就把学习计划从“亚成年版”改成了“成年版”。   三岁对斑鬣狗来说是一个很关键的节点。   虽然有些着急的雌兽会在两岁出头时就开始繁衍,但它们事实上还需要一年才能抵达肉体意义的巅峰期,到那时,头骨会变得更加宽、更加结实,前肢和脖颈会变得更加粗壮,体格也会再长一些,此后数年都会维持在这种强健的状态。   强度极高的前磨牙,特殊的抗裂釉质,发达的下颌肌肉群,使斑鬣狗可以轻易粉碎大型猎物的骨头,真正做到把猎物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拿来榨取营养,而不必像狼和三色犬那样挑挑拣拣。   安澜就觉得自己比以前跑得更稳了,拖拽猎物时力气更大了,就连抢肉都比从前更得心应手了,啃骨头仿佛在啃饼干,撕肉仿佛在撕纸,一口下去塞得满满当当,吞咽起来非常实在。   反倒是被抢的坏女孩开始怀疑人生。   没办法——它也是第一次把孩子养到三岁。   说出来还挺让人唏嘘:同为高位者,同为八岁龄,同为狩猎行家,有些母兽孩子都养大六只了,有些母兽却一只都没留下来,可见养崽这件事确实需要点天赋和幸运值。   氏族里最成功的母兽是断尾。   八岁的断尾在多年前的一次冲突中凭借过人的毅力和智慧狮口逃生,仅仅付出了一条尾巴的代价,也因为没有尾巴,它在社交时经历了许多尴尬场面,常常要盯着同类看半天别人才能意识到它的本意是要做某些由尾巴主导的社交动作。   作为最成功的母兽,断尾繁育并养大了六只幼崽,其中三只雌性最后都成了它的追随者,并且还在不断提供新生力量,就此组成本氏族中论规模排在第四、论紧密程度却可以排在第一的政治联盟。   等到明年,它们的成年成员数量将会反超三角联盟、直逼希波联盟,届时,这个家庭工作室将会成为一股无法被忽视的、甚至可以直接影响氏族政局的重要势力——   假如断尾斑鬣狗真有那份心的话。   然而断尾其实是个明哲保身系的风向辨别大师。   虽然断尾联盟和三角联盟一样惯常左右逢源、立场摇摆不定,但它们有一点做的颇为狡猾,那就是“永远不做第一个倒戈的人”。   “不做第一个”意味着无法获得风险投资的最大收益,但同样也意味着不会在任何情形下遭到最严厉的打击,换言之,不会像三角联盟这样需要处理被希波记恨并追着打压的艰难局面。   断尾走的路线其实就是母亲想要效仿的路线。   即使有了坏女孩这样的盟友,母亲大约也会在今年继续繁衍后代,甚至会催促两个成年的女儿一起繁衍后代,把处境彻底翻转过来。   不过今年的生育形势可能并不是那么好,原因倒和高位者的竞争没有太大关系,主要得归结在相邻几个氏族,尤其是北部氏族身上。   北部氏族从旱季末尾就开始频频进犯,到了雨季初期,也就是动物大迁徙回迁的时期,更是恨不得直接搬到领地交界线上来。   这种跟着猎物群奔跑的行为按说应该被当做“借道”的,问题是北部氏族表现得过于“醉翁之意不在酒”,那都不是以狩猎队的形式在活动,而是摆出了举家南移的态势。   能多点领地谁不乐意?   本氏族主要活动区域所在的位置那么刁钻,恰好把猎物群北迁和南迁的通路都给囊括在内了,一年当中有八个月时间不愁吃、不愁喝,剩下四个月时间还可以靠着终年不涸的水源混日子,不想搬进来的只有傻子。   反正斑鬣狗氏族永远处于大大小小的摩擦当中,一样要摩擦,一样要付出代价,和其他邻居摩擦还不如专门盯着南边摩擦。   于是黑鬃斑鬣狗就得一而再再而三地组织反击。   两个氏族规模相差无几,要想成功将对方逼退,就得把能派出的力量全部派出,别说是那些处于壮年期或者衰落期的老战士了,就连刚长完身体不久的年轻人都在密集地被征召。   这对安澜来说还挺新奇。   以往她顶多就是跟在主力军团背后加加油助助威凑凑热闹,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待在大后方、保持安全距离,并没有真的参与到战斗当中去。   也亏得斑鬣狗个个都是舌战高手,大多数氏族成员都是习惯性地一边打一边骂,有的是打都不怎么打光是一张嘴在那叭叭地骂,要不然估计连远程分辨战况都有点困难。   安澜在三岁过五天时第一次近距离听到了骂声。   当时坏女孩联盟刚刚结束了一场狩猎,正准备大快朵颐,跑得最快的圆耳朵也才吃了三分饱,女王的召集命令就从远方清晰地传了过来。   坏女孩抬了抬头,似乎有点焦虑,但它也不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食物,便示意联盟成员加快吞咽速度,一直吃到八分饱才朝声源地赶去。   她们到的时候,双方已经差不多集结完毕了。   北部氏族一共有四十多名成员扎堆站在缓坡上,本氏族的四十多名到场成员则是站在水塘旁边,簇拥着脸色极为难看的鬣狗女王。   黑鬃的脸色没法不难看。   它虽然战斗力很强,但到底没有前任女王那么强,面对北部氏族像开挂一样的鬣狗女王时天然就矮了那么一头,而对方也知道它在这方面气短,每次都要叫阵,简直是骑在脸上输出。   这次也不例外。   安澜跟着坏女孩和母亲加入到战斗阵型当中,就听到对面女王一张嘴抹了蜜似的在扒黑鬃以前被它打败的黑历史,那呜呜的啸叫声比十个大喇叭怼在耳朵边上鸣叫还要有杀伤力。   黑鬃当然不能放任情况继续恶化,余光看到坏女孩已经到位了,它当即发动战斗命令,一马当先、悍不畏死地对着敌方女王所在地扑了过去,摆出一副就算打不过也要拖住对方的样子。   女王一动,所有成员都动了起来。   安澜下意识地去打量自己的两个长辈,想要模仿它们在战斗中的举动。   母亲现在有盟友作为底气,地位大有提升,比那些只能单打独斗、战斗力也不出众的低位者强出许多,但它仍然没有改掉从前的战斗习惯。   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判断谁能搭上戏、谁搭不上戏的,母亲一上来就找到了北部氏族中一只块头挺大的成员,扭打着朝战场边缘行去。   两只雌兽你一口我一口,血是出了不少,伤口却都不深,打着打着就从短兵相接变成了面对面咆哮,试图把对方周围的空气咬光,让对手窒息而亡。   安澜眼看着它们一口下去牙刀就堪堪擦着皮毛表面划过,人体描边大师也不过如此,顿时觉得自己的演技还不到家。   她定定精神,往右边看去。   本以为坏女孩会维持自己在氏族冲突中一贯的凶悍表现,碰到谁都敢上去比一比,就是碰到女王——除非女王带着大群护卫——都不会不战而逃,但她看到的东西却截然相反。   这一次坏女孩并没有冲得太靠前。   它倒也不是没有出力,只是做的选择非常保守,从狂战士变成了算术大师,迎战的目标大多是在体型上一看就能看出有所不如的敌对成员。但因为自身实力摆在那里,拿来这种战术竟然还战果喜人,连续挑翻几个,如入无人之境,身上连道口子都没开。   安澜看完了两个长辈的表现,忍不住若有所思。   几秒种后,她放慢脚步,眼神在战场中来回穿梭,最后和一只同样在眼神乱飞的敌人对上了视线。   两只小年轻进行了一番世纪对视……然后你呼我喊、有模有样地打起了假赛。 第329章   氏族斗争的胜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高端战力,只要最终的结果是把对面的有生力量击退,没有人会关注战场外围的低位者和战五渣们。   靠着这样的信念,安澜痛痛快快划了半个小时水,划得戏瘾大发,划得意犹未尽,充分体会到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乐趣所在。   当然了——她的技术还是有点不到家。   装后腿被咬伤也好,装侧腹被撞伤也好,都需要改变行走姿态,安澜勉强拐了两步就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法维持步调,只能用前所未有的崇敬的目光看着母亲在那极为逼真地一瘸一拐。   浑身是血的黑鬃斑鬣狗走在队伍最前方,因为失去了一个盟臣,它难得没摆出那副和颜悦色的腔调,每次回头时阴郁的视线都会从几个大联盟身上扫过,一直走到水源地边上才调整过来。   这天傍晚它像前任女王那样尽职尽责地在氏族中来回走动,亲近那些忠实的跟随者,宽慰那些参与了战斗的成员,鼓励那些年纪尚幼、还需一段时间才能派上用场的成员。   走到希波联盟和坏女孩联盟身边时,黑鬃斑鬣狗的节奏稍微变了变,身后跟着的盟臣同步提高了警惕,但它并没有撕破那张亲切友善的面具。   安澜……其实也不觉得它会发难。   北部氏族的实力正在缓慢上涨,又从不掩饰它们对南部领地的垂涎欲滴,上上次入侵、上次入侵、包括这次入侵都只是被勉强击退而已。   斑鬣狗女王是集一氏族之力供养出来的最高存在,领地被入侵,首先侵害的也是它的利益。外部形势严峻,黑鬃斑鬣狗祈祷其他政治联盟快快增强实力、一致对外御敌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在这时削弱氏族的中坚力量呢?   事实也的确如此。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安澜度过的最魔幻的一个星期,盖因她“有幸”见证了女王和盟臣们出手暴力镇压幼兽、母兽冲突的全过程。   那天褐斑联盟的一名成员大概心情不好,晨起就能把雄性斑鬣狗们骚扰得敢怒不敢言,到下午时更是坐立不安,只想用见血的方法缓解一下心理的暴躁情绪。   偏偏有那么寸,两只低位者的幼崽正好在它边上不远处玩耍,就理所当然地被当做了攻击目标。母兽看到高位者过来,立刻摆出防御姿势,先是尝试用臣服叫对方满意,发现臣服没有起效,便尝试用隔开幼崽的办法掩护孩子们跑远。   这一跑就激起了雌兽的狩猎本能。   以往这种事是没人管的——   社群等级在斑鬣狗氏族中就算不说意味着一切、也是相当靠近,地位高的雌兽欺压地位低的幼崽是常态,直接杀死或者致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种残酷本身就是等级的一种表现形式。   然而那天在公共巢穴附近的成员都看得清清楚楚:褐斑联盟成员才刚刚咬了幼崽一口,因为脸色漆黑而显得鬃毛更黑的黑鬃斑鬣狗就站到了跟前,极为强势地插入到冲突双方当中。   这个行为不能说跳出了等级制度的行为规范,毕竟女王弹压氏族成员也是依靠着更高的权威,但怎么说呢?女王自己当年杀起幼崽和亚成年来可是从未手软过啊!   褐斑联盟成员不敢当面和当权者叫板,心里气得要死,垂着脑袋走回了同伴附近。在场的其他氏族成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心思一下子都活络了起来。   它们很好地接收到了女王的意图——   欺负可以,杀死不行,最近巢区不允许杀幼。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北部氏族给黑鬃斑鬣狗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也给本氏族的未来蒙上了一层阴影,亟需大家做出调整,为更频繁、更激烈的战争做准备。   混句话说:要打仗了,该爆兵了。   安澜想到这里还有点啼笑皆非——明明生活在动物世界里,面对的却还是“生育率”、“死亡率”“老龄化”和“‘劳动力’缺口”这种人类世界的社会难题,不得不说很有怀旧的感觉了。   然而其他斑鬣狗可就没有那么多感慨了。   现在要是领地资源差些,它们都会在天性的趋势下自觉自动地减少生育,或者默认把生存能力较强的血脉树分出去自立门户;可是这片领地的承载能力极高,女王又加强了对杀幼行为的介入,但凡有点想法的氏族成员都会借着这股东风铆足劲制造天然盟友。   不仅雌性斑鬣狗察觉到了机会,雄性斑鬣狗们也察觉到了机会,像忽然被泼上颜色的黑白画一样活跃了起来,穿花蝴蝶般奔跑在雌兽当中,有的表现得极为主动,有的则比较含蓄,只是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进行暗示。   从前许多狩猎队边上也会有雄性斑鬣狗围绕,通常是联盟成员的老情人、新情人和雄性幼崽,只是安澜以前跟着母亲、后来跟着坏女孩,拢共接触过的雄性加起来还不到一只爪子,于是被这波兜头扑过来的示好浪潮搞得手忙脚乱。   被迫和刚刚跟母亲献完殷勤的亲生父亲社交就算了;被迫吊起眼睛驱逐各种过分靠近的年轻雄性也算了;可是面对那种保持在安全距离暗送秋波的个体要怎么办呢?   装作自己又聋又瞎吗?   那只七岁龄的雄性斑鬣狗一看就是情场老手,晃着尾巴翘着爪子从坐在风口处的年轻雌性跟前走过,一边走一边挨个投递含情脉脉的眼神,那架势就和家养小狗做狗狗眼没什么两样。   其他雌兽可能是习惯了,有的带崽雌兽还龇牙咧嘴试图将这只开屏孔雀赶走,可是安澜以前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表演艺术,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表情甚至还凝固了一瞬间,好不容易撇开头去,就对上了圆耳朵那恨铁不成钢的视线。   安澜:“……”   说实话,那一刻她真想说“你行你上”。   然而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圆耳朵是个什么癖好,这家伙要是生在人类世界估计得是什么能出书的风流人物,而且还是能出一个系列的那种,有合眼缘的异性它是真的上啊!   距离黑鬃斑鬣狗表态才过去没几天,距离雄性斑鬣狗们活跃起来也才过去没几天,圆耳朵就将纸上谈兵版选秀攻略付诸实践,身边时时刻刻围着两只以上正在示好的雄性。   按照斑鬣狗的习性,这时就应该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合不合得来,然而这只它看着也喜欢,那只它看着也喜欢,给出去的信号就十分复杂错乱,每每导致想要繁衍的雄性斑鬣狗大打出手。   时间久了,安澜总觉得自己看圆耳朵时看到的不再是斑鬣狗,而是一个行走的表情包,上面写着一排大字——“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不要再为我打架了!”   这暗流涌动的家里只有坏女孩还有一点温度。   不知道是对接连养死四只幼崽的历史产生了心理阴影,还是对这大半年以来带亚成年带到吐血的历史产生了心理阴影,坏女孩对所有接近它的雄性都不假辞色,哪怕对不停暗示的“万人迷”也是一样。   “万人迷”是一只受欢迎程度较高的雄性,当年刚加入本氏族时还曾引发过黑鬃联盟和先代王室联盟的争斗,以人类眼光来看它都算长得不错的类型,脸短短的,耳朵软软的,皮毛非常光亮,就是有点过分矮小,站在任何一只大体型雌性跟前都会被对方的影子完全笼罩。   坏女孩驱逐了万人迷,正好把它赶到了表姨所在的血亲群体当中,又产生了一个大胆想法的圆耳朵不敢直接追进去,只得败兴而归。   毛毛此时已经快要四岁,就第一次繁衍来说已经算是拖得晚的了,看到有漂亮雄性往风口靠,它当即站起来用祖传的方式和对方“打招呼”。   一来二去,两只就这样看对眼了。   安澜觉得有意思,很是看了一阵子这对新出炉的限时爱侣的热闹,随后才跟着耐心告罄的坏女孩离开水源地,同其他联盟成员及三只雄性一起朝着猎场进发。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   这将会是自己和毛毛见的最后一面了。   悲剧发生在四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当时母亲已经接近临盆,虽然它想独自去寻找合适的巢穴,但安澜还是远远地跟在了后面,生怕对方在这个过程中遭到什么不测。   大概是同氏族成员掌握的公共巢穴和废弃巢穴地点都有点相似,在母亲最后安顿下来的地方、也就是安澜的出生地边缘不远处,她嗅到了另一个极为熟悉的气味。   这个气味……说实话不太妙。   首先,但凡还有余力清理巢穴、制造遮挡,正在分娩的雌兽就不应该传出这样浓厚的容易吸引掠食者的血腥味;其次,就算传出来血腥味,也不应该带着腐烂的气味。   安澜本不想顺着味道走过去,以免惊扰到可能正在分娩的对方,然而她越想越觉得不对,最终还是选择到能看到巢穴入口的地方检察情况,还冒险发出了几声低吼呼唤自己曾经的同伴。   巢穴里面没有回应。   准确来说,没有能够被察觉到的回应。   天色已晚,光凭借视力实在不能确定什么,安澜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尝试到更近的地方去呼唤对方,看看有没有搭把手的可能性。   其实她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雌性斑鬣狗分娩时需要用到交配器官,幼崽刚一出生就是满配,块头本来就大,更何况还要从那么纤细、狭长的产道里挤出来,稍有不慎就可能难产卡死,从而侵害母体的生命健康。诞育头胎时出事的概率尤其高,第一次生育后产道形成撕裂,今后再娩出幼崽就会相对容易一点。许多观察学者由此通过撕裂情况来判断雌兽的年龄和生育情况。   不幸的是,毛毛大约撞到了那个概率。   没有人类的介入,即使它还活着、自己也愿意接受帮助,安澜能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凭借牙齿和爪子很难做什么精细操作,最后形成的伤口会非常巨大,严重失血加上已经存在的感染,还是一样必死的结局。   天色蒙蒙亮时,她到底还是顶着更加强烈的气味走到洞口去看了一眼。   年轻的斑鬣狗侧躺在洞穴浅处,肚皮鼓鼓囊囊,嘴巴张着,舌头微微外露,两只明亮的灯盏似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条黑暗的孔洞的甬道,总会被整理得很洁净的皮毛沾满泥土、血迹和分泌物,昆虫们似乎知道觅食的机会到了,从四面八方攀到了掠食者的身上。   安澜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她明白——不可征服的死亡已经带走了祂的战利品。 第330章   安澜在洞穴外面徘徊了很久。   天光就在这徘徊中缓慢地亮了起来,直到朝日从草原尽头跃出,直到阳光像一层金黄色的轻纱般自高草丛和绿色的原野上轻飘飘流过,直到远方遥遥传来了猿啼,她才抖了抖皮毛上的湿意。   生命……是脆弱的。   毛毛熬过了生长期,熬过了骨棒事件之后的针对,熬过了艰难学习独猎的日子,和母亲一起避开了政治斗争的漩涡,好不容易长到四岁,结果却因为繁衍而死去了,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安澜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发闷。   遗骸她暂时是不忍心再看了,但是洞穴底部很结实,想要把毛毛埋起来又很难操作,于是只好从洞口外面往内部运送浮土。忙活了半个上午她才把洞穴填平、洞口封好,将一处本该迎来新生命的场所变成了长眠之地。   临近中午下了一场大雨。   雨丝挂下来时安澜正在朝母亲选定的巢穴走,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小跑,最后变成了狂奔,好歹赶在雨水冲走气味之前找到了目的地。   母亲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虎,竟然跑到一只快要分娩的雌兽的地盘上来转悠,迎上来表情很是不善,爪子深深扎进地面,牙刀也龇得寒光闪闪。   亲妈之怒,连夜缟素。   什么愁肠百结、伤春悲秋都捱不过物理驱散的威力,安澜不仅久违地挨了一顿毒打,还被大着肚子的母亲追出了半里地,最后不得不灰溜溜地跑去找其他联盟成员集合。   她跑到的时候圆耳朵正在树下侧躺着休息,嗅到雨帘背后熟悉的气味,它抬起脑袋懒洋洋地吼了一声,又给面子地拍了拍尾巴,权当自己已经做完了全套的社交流程。   安澜也不在意,只是靠着姐姐坐了下来。   大雨被风推动,在地面上打出一缕又一缕的白线,她盯着白线发了会儿呆,眼神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不由自主地朝侧面滑去,后来干脆黏在了对方鼓起的肚腹上。   看着看着,她就皱起了鼻子。   想想这只雌性斑鬣狗也是第一次繁衍,安澜总能联想到一些让人心情糟糕的画面。烦不到母亲,不能烦姐妹,她只好跑去烦“靠谱的大家长”。   坏女孩起先还勉强听两句,越听眼皮垂得越低,一直垂到双目微阖,听一句抖一下耳朵,听一句甩一下尾巴,最后龇牙咧嘴、忍无可忍,蹬开弯起的后腿就是一脚。   安澜:“……”   几秒钟后,她也蹬了老前辈一脚,然后迅速翻身跳起、迎接飞来的牙刀,直接把频道从“话疗·随便听听”换成了“斗殴教学·没有言传只有身教”。   这天傍晚她去找笨笨贴贴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伤,光是一个“坐”的动作都得被牵拉得表情狰狞,让正在咬蹄兔玩的联盟老幺露出了好奇的神态。   笨笨只比安澜姐妹小一个多月,这段时间放在幼年期可以拉出巨大的体型差距,放在成年期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同为三岁龄,它至今为止都表现得更像幼崽。   圆耳朵在玩时,笨笨在玩;   圆耳朵快当妈妈了,它还在玩。   仔细想想,这口锅有一半得扣在出身上。   笨笨家的血亲关系其实是非常可靠的,因为它的太姥姥就是断尾。作为咸鱼翻身的代表人物,断尾凭借血亲的力量建立起了一个大联盟,惠泽底下新出生的所有后辈。   这份荫蔽让笨笨妈妈不需要为幼崽的吃食发愁,又因为它自己非常年轻,生的是头胎,养育经验不足,对幼崽过分纵容、百依百顺,所以才造就了笨笨的性格,也让安澜有机会用救命之恩和主动亲近拱走了这颗小白菜。   安澜每每想到笨笨妈妈脸上常常带着的“这孩子谁要谁拿去”、“我不应该生出这种小孩”和“完了大号养废了再开个小号吧”的表情都会想笑。   大概是她的确发出了一个喉音,正在把蹄兔甩来甩去的笨笨抬了抬脑袋,眼睛里先是闪过疑惑,紧接着闪过顿悟、犹豫和不舍,最后扭扭捏捏地把糊满了口水的猎物丢到地上、拱了过来。   安澜……安澜说实话有点感动。   这也不是笨笨第一次丢东西给她吃了,而且丢的还是确实有点肉的蹄兔,而不是还在吱吱叫的长尾黑颚猴,或者看一眼就能引发她童年回忆的蜥蜴和老鼠。   和圆耳朵是因为从前没得吃所以现在拼命吃不同,笨笨就是单纯好奇加嘴馋,看到会动的东西,不管有几两肉,不管长得像不像能吃的样子,都要先流几吨口水以示尊敬,从前还发生过吃虫子然后呸呸呸的神奇事件。   所以它能主动让食意义重大,换做平常安澜多半已经在跑去打野食礼尚往来的路上了,然而最近不行,为了确保幼崽能顺利长大成为战力,她很快就得负担起投喂两只带崽母兽的重任,眼下对着馋猫妹妹也只能呼噜呼噜毛。   说很快,那真的就是很快。   回家第三天,圆耳朵就有所预感,在一顿饱餐后同联盟成员一一告别,离开狩猎队,踏上了独自寻找巢穴备产的旅程;同天,更早离开的母亲第一次没有出现在饭桌上。   安澜于是知道自己主动当社畜的日子要来了。   从这天开始她骤然拔高了外出狩猎的频率,主要目标对准了刚过繁殖期、容易狩猎且便于搬运的疣猪和汤氏瞪羚。   小疣猪的皮没有那么厚,吃起来肉质很鲜嫩,一口吞下去好像要冒油一样,只要能处理好护崽的成年疣猪,赶在进入巢穴之前截杀,猎起来十分轻松,是许多顶级掠食者首选的美食。   安澜第一次跑去蹲疣猪就碰到了猎豹一家。   带着两只亚成年的猎豹妈妈原本都已经伏低身体准备出击了,一看到正在靠近的斑鬣狗,顿时又站了起来,挂着泪痕的脸上满是警惕。   大体型斑鬣狗和花豹相差无几,有时甚至还要更大些,猎豹是轻飘飘的短跑健将,真打起来只有挨揍的命,猎豹妈妈当然不能把好不容易养大的幼崽暴露在危险当中。   眼看斑鬣狗越走越近,它转身就走,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这次狩猎教学。跃跃欲试的亚成年们不敢违抗母亲的撤退指令,只能在离开前调皮地给竞争对手找点麻烦。   按说猎豹走起路来应该是悄无声息的,但这两只小猎豹偏偏用力擦过高草丛,惊动了刚才还在觅食的疣猪家族。   不过这也正合安澜的意。   她本来就是从另一面靠近的,现在都快走到隐蔽的洞穴边上了,受惊的疣猪家族第一反应就是护着幼崽朝洞穴跑,由公疣猪留下来同掠食者周旋,然后它们才跑出没几步,就看到了从另一侧高草丛里走出来的斑鬣狗。   安澜以一个非常轻松的姿态扑到了小疣猪跟前,直接把对方拦出了唯一可以逃命的方向,心神大乱的疣猪幼崽下意识地朝着反方向奔逃,成年疣猪又想保护还跟在身边的孩子,又想保护朝远方逃窜的孩子,一时间分身乏术。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安澜撒开四腿,仅仅追了数十米就把猎物逼入绝境。她先是朝着对方的脊背用力一咬,旋即在惨烈的吱吱叫声中将强壮的脖子向后一甩,重新张嘴咬合,直接切断了猎物的颈骨。   晚些时候,她叼着食物踏上了送饭之旅。   斑鬣狗可以听到数公里外的声音,为了防止掠食者跟着气味找到巢穴,安澜走到离巢穴约两公里的地方就开始呼唤,大约呼唤了五六分钟,母亲便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草场尽头出现。   它看起来很是惊讶,还带着点警惕,但那股警惕在自己养大的女儿和新鲜的食物面前很快就被卸得七七八八。   在这个距离,安澜能很清楚地嗅到没能完全处理干净的血污气和说不上来是香还是臭的奶腥味,这些气味连同食物的味道一块构成了混乱的骚扰源,让她只能判断出新生儿的数量,无法辨认它们的准确性别。   同样的事两天后也发生在了圆耳朵身上。   安澜有点心痒难耐,回去就和坏女孩碎碎念。   后者本来就无法理解她脱离旧俗的开小灶送货上门行为,最近又管不到她和圆耳朵头上,只能去狠抓笨笨的狩猎技术,结果抓着抓着就发愁,愁得恨不得一天打五顿,听到这番碎碎念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自己没听见。   好在幼崽本来也没法一直被藏在临时巢穴里。   为了降低遭到竞争者袭击的概率,也为了培养后代的等级意识,所有在外出生的幼崽养到八天到两周大时都会被带回到公共巢穴,接受高位者的审视。到那时,坏女孩、安澜和笨笨也会搬回巢区,以免因为疏忽大意造成联盟后备力量的减员。   母亲早些产崽,所以带出来的时间也比较早,圆耳朵大约晚了三天。   安澜作为关系最近的血亲、同盟和食物提供者,得以第一个对幼崽做了近距离观察。   母亲估计还是跟她出生时别无二致的带崽风格,万事不管,让孩子自己决定主导地位,带出来的两只幼崽有一只身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或暴露或隐藏的口子;圆耳朵则有点像笨笨妈妈,带出来的两只幼崽看着都很“新”,黑乎乎,毛茸茸,最大的损伤也不过是两三道划痕。   但跟完全程的安澜已经不在乎新不新这回事了——   四只幼崽都是雌性。   她做梦都没想过能有这种好运气。 第331章   血脉是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出生时的地位继承、政治联盟的扩张、王朝的延续……氏族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和血脉脱不开关系,因此,这四只幼崽对安澜来说意义重大,对整个坏女孩联盟来说也意义重大。   重要的东西就得好好保护。   回到巢区后,坏女孩对几名游荡在巢穴入口附近的氏族成员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暴力碾压,安澜除了吃饭几乎全天候坐在伸手就能介入的地方,就连最调皮的笨笨都稳重了许多。   三只成年斑鬣狗这样做其实也是出于无奈。   正常情况下联盟成员对同伴幼崽的看护是有限度的,有些联盟甚至不会回去照顾同伴的幼崽。它们的存在更多是为了确保幼兽冲突发展到摇人阶段时己方不会无人可摇,而不是为了越过母兽去插手幼崽之间的力量衡量。   可是当某个联盟被统治者关注过、被政权竞争者算计过、和许许多多高位者有过恩怨的时候,饱和式看护就显的很有必要了,毕竟谁都不想看到“意外”发生。   安澜还多一点私心——   坏女孩和这些幼崽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假如能把四小只顺利养大、笼络到麾下,再将自身的战力提上去,她完全有可能在几年后直接得到联盟所有的政治财产。   这一套是彻彻底底的阳谋,政治头脑还不错的坏女孩能明白,对女儿有充分了解的母亲也能明白,但两名长辈都没有点明,只是再看向她时带了点意味深长。   斑鬣狗的平均年龄是十二岁,野外最高纪录为十九岁,圈养最高纪录为四十一岁,预期寿命和社群等级直接挂钩,雌性一般比雄性活得久。   坏女孩今年九岁了,巅峰期正在慢慢过去,单打独斗能力下降后,对联盟成员的依靠度就会上升,不可能在这时向最重要的成员发难;   母亲比坏女孩还大四岁,又早早就押上了全部筹码。它的前期投资已经带来了加入联盟、提高地位、获取食物等等回报,今后必定还有更多,又怎么可能动摇心意呢?   两个长辈都不管,安澜就在母亲和圆耳朵的洞穴中间安了家,开始了自己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端水生涯,也因此看到了四小只成长的全过程。   说实话——   斑鬣狗幼崽想要顺利长大真是太难了。   在还没有能力离开洞穴之前,它们会和自己的同胞竞争,以获取更多来自母体的营养;走出洞穴之后,它们会和其他幼崽发生冲突,以确定自己在氏族当中的地位;进入长毛期,它们会在巢区之外游荡,以建立对草原、对猎物、对其他掠食者的正确认知……   安澜现在回头看自己长大的这三年半,竟觉得处处都是可能致死的深坑,全是凭着知识、经验、长辈的看护和同伴的帮助才能侥幸度过,现在角色互换,由她来扮演保护者,那真是脑袋上的毛都快要被抓秃了。   就从同胞相残说起吧。   两窝幼崽,两只母兽,两种看护方式。   母亲一贯只对抗“外部势力”,不在意“内部争斗”,哪怕孩子们打得绒毛乱飞,打得血花四溅,它都只会坐在边上冷冷地评估,非到要命的时候坚决不出手。   圆耳朵就不同了,安澜平均每天都要看到三次它直接介入幼崽冲突的画面,有时还会用身体把两个孩子隔开,直到它们发现怎样都打不到自家姐妹、慢慢冷静下来为止。   安澜自己更认可前面这种方式,毕竟这样做可以让幼崽以最快速度意识到“等级”和“强弱”这两个在氏族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概念,但她也不会越俎代庖替母兽去管教它们的幼崽——她能提供的只有保护,保护,和更多的保护。   巢区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黑鬃斑鬣狗可以通过高频介入制止成年斑鬣狗的杀幼行为,但它无法也不可能去阻止幼崽之间的力量衡量,再加上今年雨季实施繁衍计划的雌兽特别多,幼兽冲突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安澜自己就曾经在打盹时嗅到过猛烈的血腥味。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一共有八只成年斑鬣狗被卷进战斗当中,最后抛下了两只幼崽的尸体,空地被打得一片狼藉。外出进食的女王一回家就看到这种场面,气得大发雷霆,把所有参与者和因为看热闹靠得太近的观众都揍了一通。   可怜其中一只母兽失去了幼崽还要挨打,它先是哀声叫着逃出了老远,后来一瘸一拐地寻回来,在幼崽的尸体边上低下脑袋,鼻子不停抽动,旋即试探性地拱了一拱。   片刻之后,似乎是意识到对方再也不会醒来了,这只母兽又哀叫一声,竟然张开大口,咬向了幼崽的脊背。撕扯过几轮之后,它把不再完整、皮毛也被打湿的尸体重新抛回地面,自己站起来转了两圈,随后又坐下来,露出了牙刀。   这场面着实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安澜自己在极度饥饿时也吃过同类的尸体,但她知道对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饥饿,而是在用一种激烈的、寻常人无法理解的、甚至有些原始的方式表达痛苦。   那天之后,大多数母兽都加强了对幼崽的看护,一些原本不在巢区活动的氏族成员也逐渐回归,为关系密切的盟友提供支持,坏女孩联盟因此面对着更为严峻、更为复杂的局面。   四只幼崽……开始外出探索世界了。   因为年纪还小,它们不敢离母亲太远,只在洞口附近追逐打闹,咬着笨笨知从哪翻出来的细树枝和小型蜥蜴当磨牙棒玩。就这样适应了两天,好奇心慢慢占据上风,和其他幼崽的接触就渐渐多了起来。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一个月大时,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大部分冲突都发生在坏女孩联盟没有外出狩猎的时候,有盟友在场做靠山,母亲和圆耳朵很容易就从其他高位者那里护住了自己的幼崽。   然而总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安澜直到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其中一场冲突。   那是旱季的一个清晨,坏女孩联盟在水源地杀死了一头成年水羚羊,她只吃了七分饱就调头折返,回去“顶班”,希望让最近消耗很大的母亲和姐姐早点吃上热乎的饭。   按说这所谓的“顶班”也就是起个托底作用——毕竟母兽外出觅食时幼崽的正确做法就是藏在洞穴里,没事不会跑出来自找死路,然而那天不是它们在找麻烦,是麻烦在找它们。   安澜才刚刚坐下没几分钟,就看到空地上有一只幼崽正在母兽的带领下威逼另一只幼崽,血口子都咬出了好几道,弱势者的母亲起初还尝试臣服,在发现毫无作用后便心急如焚地催着孩子向洞穴逃跑,自己顶在了高位者跟前。   成年斑鬣狗面临生命危险时都可能慌不择路,更何况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幼崽了。哪怕有一个庞然大物个挡在洞口,这只幼崽都像没看到一样,拼了命要往这里撞。   本来坐着的安澜顿时坐不住了。   她先是对幼崽龇出牙刀,这一龇牙稍微收到了一点成效,结果对方往侧面一绕,瞄准了另一个需要安澜看护的洞穴。安澜立刻过去阻止,这次下了重手,直接朝着幼崽扑了过去,把它吓得在原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就往来时的方向跑。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该解决——只要不妨碍到家里的幼崽,其他幼兽冲突和安澜没有半毛钱关系,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然而洞穴里的两个便宜妹妹似乎嗅到了陌生幼崽的气息,被勾起了好奇心,竟然跑到洞口来猫猫探头。   这下可被空地上的高位者幼崽看了个正着。   对方刚刚仗着母亲的威视吓退了一名同龄人,以往也不乏有横行霸道的时候,现在看到从未碰面过的新对手,当然要过来比试一番。   那只耳朵带伤的年轻母兽半分钟前还在惩戒胆敢以下犯上的低位者,半分钟后就发现自家小孩主动转移了战场,需要被拿来当做言传身教授课工具的变成了站在高地的安澜。   年轻意味着头胎,头胎则意味着密切照看,意味着激烈的护崽反应,还意味着它和安澜可能是同龄人——而同龄的雌性氏族成员几乎没有一个未曾参与过当年针对安澜的那场排挤。   因此,毫不意外地,豁耳斑鬣狗走了过来。   它怎么可能会畏惧一个出生就是低位者、从小被追到大、连续遭到过两届王室的冷待、后期才抱上一根大腿结果这根大腿还在氏族内名声不佳的“同期”呢?   退一万步说,这里可是连个支援者都没有啊!   安澜发出的警告并没有被对方放在心上,安澜做出的斥退反应也没有被对方放在心上,在距离缩短后,它甚至做出了威逼臣服的动作,全然罔顾她们俩体型差了一圈的事实。   在这个瞬间,安澜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自己第一次来到巢区时的画面。   她看到了母亲战战兢兢的动作,看到了来来往往做着臣服动作的低位者,看到了众星捧月般的王座石,看到了女王那双冷漠的、连审视都欠奉的眼睛。   斑鬣狗氏族的印象词是高压,是残酷,是铁血。它们厌恶残暴的君主,但那些温和的、顺从的、软弱的个体从一开始就没有追逐宝冠的资格。   安澜站直了身体,半步都没有后退。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在巢区里向着地位更高的成员露出了牙刀。 第332章 【修】   豁耳斑鬣狗说实话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   在它看来这应该只是一次再常规不过的“教学环节”,发现相对低位者的幼崽、带着孩子欺压这些幼崽、向孩子展示警告、欺压、威逼和惩戒的详细步骤,顺便接受接受低位者的臣服。   问题在于——对方好像不肯臣服。   这就有点丢脸了。   兴致勃勃地带着小孩上门找事,结果被狠狠地下了面子,不仅如此,它们所在的地方还是巢区,是氏族成员活动最频繁的区域,一场属于高位者的社交失利势必会引起来自各方的关注。   斑鬣狗对冲突有着极为灵敏的嗅觉。   它们就好像天生有能力辨别出空气中涌动的不安因子一样,总能在激战来临前听到渺不可闻的序曲,并且准确判断出这场战斗是值得一看还是不值一提。   此刻已经有许多斑鬣狗停下了玩耍、教子等诸多工作,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地朝场中张望,那如有实质的眼神在对峙者身上逡巡,明明处于炎热的旱季,却无端带给人一种森冷的感觉。   这些目光里缺少了最关键的几束。   安澜在发起对抗前就注意过场外的局势。   这天早上希波联盟和坏女孩联盟时一起外出的,猎场也都选在大水塘附近。那里聚集着许多水羚羊,因为水位不断下降,狩猎难度也跟着降低,是很合适的开饭地点。   希波联盟开饭就意味着黑鬃联盟也开饭了。   新任女王在继位后基本不再自行狩猎,食用的都是其他联盟杀死的猎物,或者从其他掠食者那里抢夺来的猎物,把大部分心力都花在了巡视领地和繁衍后代上——同为公主,黑鬃的女儿和希波资质差距实在有点大,应该是因为前两年一直被统治者联盟压着,养成了较为弱势的性格,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两个最大的联盟都不在巢区,目前地位最高的斑鬣狗就变成了断尾和褐斑。   前者向来明哲保身,不会轻易下场拉架;后者放在人类世界里就是个斗兽场爱好者,之前因为联盟成员想杀幼发泄却被黑鬃压制的事已经很不高兴了,现在看到巢区里有流血冲突,它看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面多管闲事。   尊严掌握在自己手中。   安澜知道这一点,豁耳斑鬣狗也知道这一点。   一方需要保护幼崽、需要通过一场堂堂正正的战斗来首次确立自己的地位;一方则需要维护自己高位者的威风,需要在幼崽、在血亲、在其他氏族成员面前确保地位不失。   战斗一触即发!   安澜虽然还是第一次在斑鬣狗的身体里进行生死搏斗,但她到底有着许多个世界的内战经验,尤其是有着各方面都和斑鬣狗稍微有点相似的狼群战争的经验,而且还受过坏女孩很长一段时间的特训,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架势来迎接打斗。   她将整个身体的重心向后移转,前肢轻轻撑在土地上,脑袋低垂,耳朵竖起,眼睛死死盯着对手的肢体活动,判断着最合适的进攻时机。   然而豁耳斑鬣狗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扑上来,恰恰相反,它竟然昂首阔步地朝前走了一段距离,眼睛里闪烁着傲慢的光,仿佛还想端一下自己作为年轻的高位者该有的架子。   走到距离安澜约三米远的地方,豁耳斑鬣狗直直站定,抬起脑袋,牵高音调,发出了一阵又一阵极为尖锐的啸叫声,那声音像锯木头般刺耳,警告着对手——“现在臣服还来得及”。   听到这昭示着流血冲突的警告声,附近几个洞穴里的幼崽都畏畏缩缩地躲了回去,连带着看护洞穴的母兽们都跟着一起钻了进去。雄性斑鬣狗躲得更远,低位者们自发离开,走到空地上、草丛边、大树下,端坐着,注视着,窃窃私语着。   下一秒,闲谈的声音骤然变大。   安澜懒得听豁耳斑鬣狗继续放什么没用的狠话,既然对方不攻过来,她就准备用武力手段终止这些刺耳的碎碎念。这么想着,她抖了抖身上的皮毛,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对方扑了过去。   这一扑扑得毫无保留。   安澜几乎没有和追击者进行过正面对抗,判断实力基本依靠的是观察硬件和观察战绩这两种手段。同龄或者近乎同龄的成员当中,要是希波和其他三、四只强手上来叫阵,她会表现得更谨慎一些,然而面对的是豁耳斑鬣狗……她觉得没有什么试探的必要。   事实也的确如此。   强健的体魄带来强大的力量,再加上以动制静的冲力,安澜在双方碰撞的第一时间就实打实地用肩胛将对手顶得失去平衡,踉跄着倒退了数步。   豁耳斑鬣狗意识到自己的警告没有被放在心上,同时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到一个低位者可以发出的最高层次的挑衅,但它没有立刻勃然大怒,因为在它看来刚才的失利是因为自己没有提高防备,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对手自己的损失。   于是,在被撞了一下之后,它对外露出的表情却在诉说着跃跃欲试、蠢蠢欲动。豁耳斑鬣狗龇出森白的牙刀,就像亮出了两排圆锥形的钻头,连退三步站稳之后,它返身一拧,张着大嘴就朝安澜的脖子杀了过来。   这个进攻姿态再眼熟没有了,熟悉到安澜一见着这种场面马上就被拉回了自己最“惨烈”的记忆当中——作为斑鬣狗界的体术大师,坏女孩在训练几名后辈时毫不留情,每次都会祭出最凶蛮的招数。   在最早那些积累的学习经历当中,安澜每次都会被坏女孩顶得直接失去平衡,然后在既需要强大力量又需要精细操作的周旋战中露出空隙,被对方的牙刀撕扯脖子,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洞。   至今为止她浑身上下的皮毛长得最糙的地方就是脖子,明明斑鬣狗长这么长这么粗壮的脖子是用来杀死猎物的,是用来提高力量的,放在她身上就好像是因为用来纪念挨打次数的墙面不够长,所以搞了个终极加长版本。   用鲜血支付的学费,现在总算得到了回报。   挨过那么多次闪电袭击,安澜总结出了一套应对飞扑最好的招数——   不能躲,不能跑,因为距离太近,一旦形成“一个跑一个追”的局面再想回头迎战就会很困难,转身的那段时间足够对方对脖子和脊背发动数次进攻。   所以必须要迎难而上!   顶着血盆大口,安澜做了今天的第二次冲撞。   旱季干热的风在耳边呼呼回响,一瞬间,其他斑鬣狗的气味仿佛都远去了,整个场地里只留下了她自己和她的对手,整个视线范围当中只剩下了豁耳斑鬣狗肢体动作上露出的空隙。   两秒钟后,星球撞上了星球。   这一下就足够看出双方的体重差距。   安澜不仅稳稳地扛住了对方,甚至还反过去撞退了对方,她对豁耳斑鬣狗投来的惊异的视线视若不见,只将四爪用力抓进地面,使出浑身解数向对方施压,希望再次让对方失去平衡。   两只斑鬣狗由此进入了力量比拼的环节,尽管皮毛已经贴着皮毛,牙刀已经挨着牙刀,但一时半会儿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在原地不断打着转,相互交换位置。   成年斑鬣狗可以机动,幼崽却无计可施。   从战斗伊始就陷入无边惊惧当中的豁耳幼崽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两座大山脚下寻找着不存在的出路,放在钢铁森林里,它便像是科幻电影中常常详细描写的在巨兽战场里奔逃的人类,随时随地都有被踩踏、被撞飞的风险。   假如豁耳斑鬣狗能够再拖延一段时间,或许还拖脱身的希望,然而在幼崽跑到安全的地方之前,它的母亲就已经在力量比拼中落败了。   安澜选择了一种曾经在狼群里使用过的招数,因为她的力量等级本来就更高,因此再用出这一招便不像当灰狼时那样冒险。顶着豁耳斑鬣狗的攻势,她灵巧地后退两步、故作不支,其实重心仍然稳稳地扎在原地,改用力前推成忽然后退,使得对方脚下绊葱,不得不朝着她所在的方位偏行了。趁着这个机会,她咬住对方的耳朵,骤然发力,将对方一次性拖倒在地。   可怜的幼崽当即被压了个结结实实,肺中的空气都像被撞了出去,发出了小狗被踢时才会有的的凄厉的尖叫声。   豁耳斑鬣狗在这种叫声中发了狂。   它猛地抬起上半边身体想要以牙还牙地咬住安澜的侧颈,然而这个动作需要前肢和其他身体部位的支撑,越是用力想要起来,对底下的压力就越大,被压住腿的幼崽就越难以挣脱。   几次尝试后,它不得不僵住身体,以免造成幼崽的死伤。   安澜倒还没残忍到要让一个母亲当场把自己的幼崽给压死——这种场面对她一个多少还属于人类灵魂的家伙来说是可能会造成精神健康上的损伤——于是便流畅地改变了进攻路线,将撕咬换成拖拽,硬生生将对方从原地拽出了半米远。   耳朵并不是被创造用来受力的部位。   安澜越是拽着它的耳朵拖行,越是能感觉到牙齿底下传来了裂帛般的断裂声,感觉到滚烫的血液滑过舌尖,而那多余的部分则一点一点地渗进泥土。   在这个时刻,豁耳斑鬣狗发出的叫声竟和幼崽一样惨切。   如果说母亲听到孩子的尖叫会心急如焚,那么孩子听到母亲的尖叫便是被彻底吓破了胆,明明被压伤了腿,它爬也要爬到远处,一瘸一拐地朝着心中自觉安全的方向奔逃,可是跑出十几米远,又不知道该向谁求助,顿时陷入了茫然。   那些围坐在空地边缘的氏族成员对体型还没有一只小狗大的幼崽来说就像一尊又一尊前倾的狰狞雕像,山岳般压在上空,脸上的表情却俱都是漠不关己的,甚至是恶趣味的。   它徘徊数圈,越徘徊越害怕,最后福至心灵,跑向了气味稍微有点熟悉的那个群体——写在本能中的东西在告诉它,这几只斑鬣狗是和它有血缘关系的存在。   这是一个正确的举动。   有血亲关系的斑鬣狗一般不会伤害血脉树枝条端的幼崽,这几只斑鬣狗虽然没有主动邀请,也没有用亲昵的动作表达安慰,但却沉默地容忍了幼崽的存在,其中一只老鬣狗甚至稍微挪了挪趴卧的地方,挡住了其他氏族成员看热闹的视线。   褐斑联盟中立刻传来了一声扫兴的响鼻声。   场中的厮杀还在继续。   豁耳斑鬣狗那只原本就开了个豁口的耳朵这回彻底被撕碎了,根部半掉不掉地挂在脑袋上,从侧面看起来像是一个暗红色的血肉模糊的洞。但仅仅耳朵受伤并不足以使它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反倒还激起了它的凶性,使它如同一条上岸的大鱼般猛烈挣扎起来,想要将缓慢倾斜的胜利天平重新扳回原点。   可是安澜并不想给它再起的机会。   瞧准对方露出的一个空隙,她在今天第三次做出了撞击动作,也在今天第三次收获了成效。她顺势把整个身体压在对方的脊背上,强硬地维持了对方的匍匐姿态,旋即张开大口,一口便叼住了后腿根部,重重地向下咬合。   斑鬣狗的牙刀再配上咬合力,造就的不是匕首,而是钉锤。咬结实时就连斑马的骨头都能粉碎,更何况是更为纤细的同类的腿骨。牙齿在骨膜上轻微滑动,和骨头磕碰,深深刺入骨头当中,一寸又一寸地下沉、劈碎、崩断,发出沉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动。   这是决定胜负的一次进攻。   当安澜后退调整呼吸、豁耳斑鬣狗得以重新站起来时,它已经只能用三条腿勉强战立了。   失去一条后腿意味着失衡,意味着丧失了力量对抗的可能性。   安澜趁胜追击,绕到了半圈,从斜后方咬住了豁耳斑鬣狗的脖颈,还残留在牙缝里的骨头碎片甚至深深嵌进了对方的皮肉,血液像溪水般沿着皮毛潺潺流淌下来。豁耳斑鬣狗还想挣扎,但它在过去数分钟里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此刻只能张着嘴拼命呼吸,注视着前方的眼睛慢慢变得呆滞。   再这样战斗下去就不是在维护尊严,而是白白送出性命了。   失去母兽,幼崽也活不下去。   豁耳斑鬣狗傲慢,但并不蠢笨,此刻它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便不由得心生退意,在安澜又一次用力撕咬时,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代表求饶的哀叫声响。这听在人类耳中有点像笑音的呼号,在斑鬣狗的世界当中却代表着恐惧,穿过空地,传向远方,传到了仍在猎场游荡的氏族成员的耳中。   安澜把它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等待着。   只有三条腿能用力的豁耳斑鬣狗不知时气的,是痛的,是怕的,还是失血过多,浑身抖得像筛糠,但它还是坚强地站定了,甚至起了一些不该起的小心思,想要直接离开战场。它走了一步,安澜也跟着走了一步,当它发现此路不通,想要转换方向时,安澜又跟着转身,将它死死堵在原地。   于是豁耳斑鬣狗明白——自己必须做出更鲜明的姿态。   高位者和低位者的身份在这一刻,不,在更早的时候便已经调转了,面对高位者的威逼,它不得不抬起后腿、袒露肚腹、伸出社交器官,然而一条后腿在先前的战斗中折断,无论怎样尝试都无法做出标准的臣服动作,在全然的绝望当中,它弯曲前肢,下跪膝行,做出了斑鬣狗氏族中可以说是最为屈辱、也最为畏怖的面对优势动物的臣服姿态。   安澜低头注视着它的眼睛,并不轻蔑,而是严肃地接受了臣服。   战斗到这里已经迎来了终局,始终处于围观状态的氏族成员们对这个结果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在豁耳斑鬣狗膝行时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它们接二连三地离开,重新回到自己原本在做的事情当中,褐斑带着盟友多徘徊了一会儿,似乎在享受血腥气,而断尾则投来了深深的一眼。   它意识到,它们都意识到,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从今往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了。 第333章   黑鬃斑鬣狗最近心情很差。   作为一名兼具脑力值和武力值的行动派,它一向对自己筹谋数年夺得王位的成就十分自得,然而成为女王并不意味着可以高枕无忧,原先是怎么上来的,将来就有可能怎么被拽下去,就像前任女王防备它一样,它也得防备希波。   在去年雨季到来前,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氏族成员面对女王时总是处于天然的弱势地位,它可以天天跑去找茬,要求对方以最高的礼节臣服;可以集结其他政治联盟将政敌从巢区驱逐出去,迫使它们在不安全的地方抚育幼崽;还可以直接找机会发动攻击……   希波联盟今年多是新手妈妈,以上几个招数使完,它们很容易就会手忙脚乱、自顾不暇,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失去幼崽,最起码也得落下一个养不壮的而结局。   可是北部氏族的存在改变了一切。   有这么一群家伙在领地交界处虎视眈眈,黑鬃斑鬣狗的第一要务就从削弱政敌变成了壮大氏族,不仅没法采用以上这些钳制措施,甚至还得捏着鼻子弹压氏族当中的杀幼行为。   一来二去,它的心情能好才怪。   现在没法从幼崽下手削弱政敌,黑鬃斑鬣狗也只能在其他方面找补找补——作为女王,它有权利优先享用任何一支狩猎队的狩猎所得,只要可以掌握希波联盟的活动轨迹,就可以逮着这群最大政敌拼命薅羊毛。   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连续三个月,统治者联盟就没“光顾”过其他狩猎队,整个就跟长在政敌身上一样,希波联盟猎水牛,它们就吃水牛肉,希波联盟猎长颈鹿,它们就吃长颈鹿肉,轻快快捷又省事。   于是一个“人”不高兴就变成了两个“人”不高兴。   但是希波早就不是当年的希波了,它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幼崽,所以表现出了和黑鬃女王当年不相上下的柔软身段,该臣服臣服,该让食让食,私底下还频繁安抚联盟成员。   是实话,黑鬃斑鬣狗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希波从小被当做继任者养大,除了在女王面前,就没有低头的时候,现在这样能屈能伸的表现是在模仿谁,难道这个被模仿的会察觉不到吗?   即使对方是政敌,绝大多数时候是一根扎在屁股上的豪猪刺 ,也不妨碍黑鬃斑鬣狗偶尔产生一点欣赏情绪,尤其是在看完希波之后再去看女儿卷尾的时候。   卷尾……实在让人失望。   比起年龄相近的其他斑鬣狗来说,它在社交、狩猎和战斗领域都还算看得过去,可是光光“看得过去”并不足以支撑它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   倒不是说黑鬃斑鬣狗要把锅全部扣在女儿头上,毕竟养成这个样子也和环境有很大关系,可是地位转变都一年多了,掉下去的那个在不断成长,扶起来的这个却毫无动静,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黑鬃斑鬣狗觉得希波光是存在着就是对卷尾的持续性打击,并因此觉得头疼不已,但让它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打击还没解决,第二个打击就已经在路上了。   那天原本是很平常的一天。   统治者联盟听到了希波联盟的战斗呐喊,随后嗅到了空气中传了老远的血腥味,于是便如同往常那样跑到猎物倒伏的地方去进食。   黑鬃斑鬣狗欣赏了一会儿先代盟臣们不太愉快的肢体语言,在大快朵颐一顿之后才带着自己的盟臣向着巢区回转,都还没走过草丛,就意识到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氏族成员们休憩的姿态改变了,正常应该是四散分布在巢区当中,今天竟然绕着空地围了一圈,别扭地留出了一块区域。   其次——巢区里飘着散都散不去的血腥味。   黑鬃斑鬣狗的第一反应是看向了褐斑联盟,但它并没有找到幼崽的尸骸,也没有在任何一名成员身上发现溅射的鲜血,这就大大减少了它们“行凶”的可能性。   正在它思考时,有盟臣走到血腥味最重的地方低头嗅闻,又用爪子轻刨地面,刨着刨着,竟然翻出了好几块细小的骨头碎片和被咬烂了的皮毛碎块,见当时战况激烈成什么样子。   黑鬃斑鬣狗也跟着走过去嗅了嗅,它的记性非常好,而且身份特殊,曾经接受过所有氏族成员的臣服,稍微回忆一番,便从这已经有点变质的血气底下分辨出了交战双方的身份。   一个是年轻的高位者。   另一个……是被它刻意忽视的底层成员。   嗅到这股气味,当年袭击希波小团体的画面又历历在目,那次战斗大获全胜,离开巢区时它意气风发、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哪里会在乎一只亚成年的死活,后来又因为这段往事,将对方直接列成了“不可招揽人员”。   没想到那只倒霉蛋也好好地长大了。   有几岁了呢?三岁?还是四岁?   多么的年轻啊。   处于巅峰期的身体毫无短处,仅凭力量就能莽死一头大羚羊,不像那些慢慢过了巅峰期、正在朝着衰弱走去的个体,需要耗费更多精力去判断局势、节省力气,饶是如此,仍然会得到越来越多的伤口,直到再难愈合的那一天。   黑鬃斑鬣狗感慨了一番,看向洞穴。   在那里,坏女孩正以一种非常自鸣得意的姿态端坐着,一边享受着旱季清晨还算凉爽的风,一边为刚刚经历过战斗的联盟成员梳理毛发。   两只顶端战力略微对了对视线。   黑鬃斑鬣狗知道坏女孩没有足够的盟友,也没有足够的威望,发动政变的可能性比希波要低很多,因此在感慨一番之后就放过了这件事,只当做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然而它很快就发现这段插曲并不是个例。   这只第一个倒向坏女孩的亚成年,现在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似乎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通过战斗确立地位的时候,不仅乐于接受挑战,甚至开始频频发起挑战。   由头是现成的:幼崽需要学会等级制度。   明明跟在后面的两只幼崽嗅着都不是它自己的后代,而应该是姐妹关系,但年老的斑鬣狗自始至终都摆出一副懒得插手的样子,让大女儿带着小女儿们在巢区乱窜,欺压这个,欺压那个。   威逼臣服的成功率……很高,非常高。   有一次黑鬃斑鬣狗亲眼目睹对方在和褐斑联盟的后辈战斗,一直打到两边都血流满面都不停手,最后赶在褐斑斑鬣狗过来助阵之前威逼对方做出了臣服和回避的姿态,那天坏女孩走路都带风。   如果说最早它只是看个热闹,看到现在就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名潜力巨大的氏族成员了,又因为坏女孩最近面对王座十分恭敬,所以它第一时间想的竟然不是对方会不会成为威胁,而是和北部氏族战斗时又多了一股力量。   当然了——   第二个出现的念头就不那么美妙了。   希波就是希波自己,三角、断尾和褐斑联盟也都有不错的后代,现在就连坏女孩这种恨不得一路平推把整个氏族都揍一遍的不得人心的家伙都培养出优秀的后辈了,就它一个在为子嗣不够出息而烦恼。   这样下去真的要出大问题。   黑鬃斑鬣狗原本被不断发生的外部争斗弄得没有精力去繁衍后代,但现在它意识到自己的帮手不够优秀,或许该全力进攻北部氏族一次,把对方彻底打痛,换取平稳发展的机会。   而时机也是现成的——   水位不断下降,猎物群大迁徙就要到了。 第334章   每年的七月和八月都是非洲的旅游旺季,游客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只为了一睹数百万头角马、斑马和羚羊进行大迁徙的震撼场面。   今年也不例外。   七月中旬的一个清晨,还打着哈欠的游客们有序地坐上观光车,在向导的带领下朝着迁徙路线上最好的几处摄影点行去。   他们满心期待着看到狂奔的角马,看到水里埋伏的鳄鱼,看到一旁虎视眈眈的狮群,看到猎人与猎物彼此厮杀挣扎到红牙血爪的场面,然而今天是特别的一天,在观光车快要行至终点时,人们首先看到的竟然是规模庞大的斑鬣狗氏族。   那可不是简单的十几头、二十几头,而是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足足六十多头斑鬣狗分散在数百平方米的黄色原野上,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落单个体在飞快地朝大部队靠拢。   “发生什么事了?”有游客小声抱怨道,“以前没看到过这种场面啊,官网上放的‘大合照’也就是五十头出镜吧,乌压压一大群真是瘆得慌。”   的确,这种规模的斑鬣狗群体不仅会让聚集在河边的其他掠食者感到危险,还会让坐在观光车上的游客也感到不安。   尽管知道发生意外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此时此刻,每个人脑海中都闪过了“汽车抛锚后被攻击轮胎漏气被攻击无故被攻击”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恐怖画面——   直到斑鬣狗氏族真正的目标终于出现。   那是一大群从北面匆匆赶来的斑鬣狗,光看数量也达到了五十有余。它们紧紧跟随在一只特别强壮的雌性斑鬣狗身后,跑动时在草原上扬起了大片大片的土黄色。   好家伙,原来是氏族战争。   这下游客们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捞手机的捞手机,取相机的取相机,向导也把解说即将到来的角马群的工作放到了一边,毕竟角马明天还会在这里,可斑鬣狗氏族发生冲突——还是这么大的两个氏族发生冲突,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一次。   战斗在甫一照面时就打响了。   两边似乎有着相当高的“默契”,高到可以省去“对峙”这个固有环节,只听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啸叫,足足百多头斑鬣狗就跑动了起来。   南边这个氏族凭借数量优势,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边缘分散开的个体且不去说它,单看站在前端的明显是战斗主力的一群,有的是两头咬着对面一头,有的甚至是三头咬着对面一头,就像尖刀一样捅进了敌人的集群当中。   然而北部氏族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   稍微靠后的地方站着一头极为老辣的斑鬣狗,这只雌兽的战斗力简直是向导平生所见之最,任何朝它扑过去的敌人都会在不断的周旋拉扯中露出空隙,最后遭到能致重创的关键一击。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北部氏族就在这头斑鬣狗的高歌猛进下重新团结到了一起,它们一边打一边调整阵型,目标明确地朝着南部阵线当中的一个密集点靠拢。   眼亮的游客都知道:那里是女王所在。   可就在大家期待的“王见王”场面上演之前,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又如鼓点又如惊雷的沉闷的脚步声。   仅仅过了几秒钟,视线范围里已经可以看到如黑色潮水般望不到尽头的角马大群,潮头对迁徙该走的路线非常熟悉,一路朝着既定的方向奔来。   本着对掠食者的恐惧,它们远远绕过了稍稍分心的斑鬣狗群,可是停泊着的几辆观光车就没有这种威慑力,顷刻间就成了奔涌长河中的一块立石,只能看着狂浪从两侧卷过。   换做平时,游客们应该已经被这场面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可是放在有好戏可看的当下,他们压根不关注角马,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正在转移阵地的斑鬣狗氏族身上——   观光车停泊的位置正好在狂奔的角马群中央,两侧都有黑色的洪流在滚动,这个时候车根本开不起来,举着望远镜都快看不到掠食者的身影了,哪能不急得抓心挠肝。   好像还嫌他们不够好奇似的,在河边活动的几头母狮仗着绝佳的听力和嗅觉一次又一次地扭头朝远处张望,明摆着就是在说那里打得声势浩大,而且这场战斗的结果有可能会对生活在同一片领地里的狮群产生影响。   也亏得向导经验丰富,在十几分钟后抓住了一个角马群跑速渐缓的时机,从黑色河流当中“突围”了出去,这才没让一车游客错过最精彩的环节。   他们开到时,南部氏族正在追击北部氏族。   正常情况下两群斑鬣狗不会发生特别纠缠的死斗,除非存在一方确定可以压制住另一方的实力差距,或者存在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讨回来的血债,可是观光车找到的战场明显超过了南部氏族正常的活动区域边界,甚至还在向着北方持续深入,就像要追到巢区、斩草除根一样。   北部氏族怎么可能让这种事真的发生呢?   以女王为中心的先头部队打得越来越骁勇,已经摆出了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而北部女王还在用低沉的咆哮声召集盟臣,每隔几分钟就能看到一道或者数道新的身影在地平线那里出现。   它们的目标仍然没有改变。   从观光车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北部女王和拱卫它的氏族成员自始至终都在朝着一个点施压,而且屡次攻袭到了这个点跟前。   南部氏族的女王在单兵作战实力上显见不足,几次正面交战后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创口,其中一道深得汩汩流血,让跑动都变得有些局促。   然而这本该是致命弱点的实力差距却在优秀的兵线调度下变成了破局之矛,南部女王越是流露出快要被击溃的模样,北部女王及其盟臣就咬得越紧,想要一鼓作气把敌人的首脑斩落马下。   氏族成员还没准备好迎接这种远远突破了往日常规烈度的奔袭,前段和后段正在脱节,援军也会被敌人的数量和疯狂程度唬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的时机,上至高位者,下至亚成年,战意虽然凛冽,战局却打得十分难看——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杀死对面的女王就好了。   先锋军团当中已经开始出现死伤,敌方氏族成员不断冲击着防线,其中一头体格壮得像小山的年长雌性格外勇猛又格外狡猾,每次上前都往年轻人最多的地方扑,咬得人家哀嚎不断、连滚带爬,掉耳朵的掉耳朵,断尾巴的断尾巴,脚下踩着的干枯草皮都被鲜血浸成了红色——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杀死对面的女王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殷切愿望,北部女王朝着前方发动猛攻,根本不在乎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伤。南部女王仍然在躲避,时不时还会停下脚步诱一诱敌,倒是边上哪头雌兽打得更勇猛了。   “那是坏女孩!”就有人言之凿凿,“坏女孩实在是……”他可能想说“宝刀未老”,或者“名副其实”,但啧啧了半天,最后只是十分感慨地吐出了一个“凶”字。   能够说出某只动物的名字和故事对游客来说几乎可以算是最高成就,达成这项成就的个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某辆观光车上的“香饽饽”,被其他游客,特别是孩子们,围着追问。   可是再多他也说不出来了——   这毕竟是一百多头斑鬣狗在打架,打得厉害的大多都和其他个体混在一起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只有那些站在外围的能够被看清楚,但站在外围的多是些没什么写头、也没什么名头的氏族成员,又不是观察学者,哪能认得那么细致。   游客十分艰难地拿望远镜看了半天,看了这个,摇摇头,看了那个,又摇摇头,最后还是扫到战场边上时眼前一亮,勉强认出了南部氏族先代女王留下的继承人“公主希波”。   希波和围在边上的那一圈斑鬣狗能被认出来还是因为它们打得有点像在划太极拳,不慌不忙,慢手慢脚——说不用心吧,也守住了自己该守的阵地;但要说用心吧,就算是人类都能感觉到它们身上还留有余力。   等到尘埃落定,北部氏族全线溃败时,它们甚至好像还觉得有点可惜,连追都不肯多追两米,光在场上懒洋洋地散步,挥着不需要挥的汗,喘着不需要喘的气。   北部女王也是多年的老战士了,一看南部氏族在追击的过程中脱了节、变成了和本氏族刚才一样的糟糕阵型,顿时呼唤盟臣集结到一起殿后,震住了追兵,还抓住时机做了一次反扑。   这次反扑直接重创了南部女王的两名盟臣,使它们阵脚大乱、自顾不暇,险些让因为过于兴奋追得太靠前的女王身陷重围。   关键时刻,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头救场者。   它看着十分年轻,但又有着对这个年纪来说甚至稍显夸张的老练;明明是小山一样的体格,上前阻挡时却又显得十分灵巧,游鱼般插入到女王和一名袭击者当中,从侧面将敌手撞了一个踉跄,并趁着机会在对方脖颈上来了一口。   几乎所有游客都认为这是前来“护驾”的盟臣,然而南部女王却没有在袭击者被拦截时立刻撤离,反而在原地站了几秒钟。   两只雌兽进行了一个很短的对视。   “这头鬣狗女王挺负责。”有人就说,“因为爱护所以不愿意自己先走把人家留在包围圈里……难怪有那么多盟臣愿意拱卫她。”   其余游客也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然而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鬣狗女王站定在原地并非是出于欣慰、不舍、保护欲,而是出于纯粹的震惊;他们也不知道在那个对视的瞬间,年轻的斑鬣狗目光骤变,从权衡利弊的估量变成了顺从、示好和臣服。   他们只看到了一出十分感人的“护驾”戏码——   年轻的斑鬣狗以一个非常熟练但也险而又险的旋身姿势把攻上来的追击者撞开,其他盟臣趁机围上,撕咬的撕咬,拖拽的拖拽,阻挡的阻挡,使得局势一下子翻转,也使得北部女王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早先的反杀图谋。   “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吗?”回程路上,有游客忍不住问,“我翻了一遍官网都没翻到,好像还没来得及给起名字?还是起了我没找到?”   “应该是还没起。”向导摇摇头。   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只斑鬣狗很快就会在人类世界里拥有姓名。 第335章   安澜可不知道自己在人类世界中的风评正在朝“忠诚”这个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事实上,她在出手的唯一理由就是要维持住当下的局势。   黑鬃斑鬣狗不能倒。   作为女王,同时也是目前氏族中最大一股势力的统领者,它对其他政治联盟时有着天然的压制力——尤其是对威胁最大的希波联盟。   在黑鬃斑鬣狗当政的这段时间,希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得提起精神防备来自政敌的种种谋划,应对食物短缺问题,应对潜在的排挤,时不时还得应对真刀真枪的战斗,想要顺顺利利积蓄力量几乎是不可能的。   把黑鬃联盟比作一道城墙的话,其他联盟充其量就时大大小小的石头,无法真正阻挡住滚雪球般滚起来的希波势力,顶多在路上制造一些坎坷。   假如今天黑鬃斑鬣狗真的被北部女王及其盟臣杀死,黑鬃联盟群龙无首,端看“继承人”卷尾那副扶不起来的模样,只怕希波立刻就能凭借着独特的身份和强大的盟友关系夺回王座。   后面的事不看可知——   夺回王座、压服政敌、收拢中立联盟、归心低位者……看看希波的身份,再看看它的年龄,除非它和前任女王一样倒霉,碰到什么避不过去的天灾人祸,否则安澜这辈子摸不到王座的把手了。   她是说过当一个快快乐乐、吃喝不愁的高位者也挺好,但谁又会在有机会感受一下佩戴宝冠的滋味时止步不前呢?   所以她是排除万难都得上去替黑鬃斑鬣狗挡那一下,并且在解完围之后跑得比兔子还快,做好了直面接下来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准备。   连锁反应……来得很快。   氏族战争才刚刚散场,大部队甚至还没越过领地边界,一贯喜欢当“独行侠”的坏女孩就放慢脚步,从外围落到最后,和安澜来了个面对面。   这位最近特别注意“养生”的大前辈显然意识到了后辈心里啪啪响的小算盘,上来就警告性地叼了叼她的后颈皮,跟从前狩猎成功庆祝太过时一个模样,意思很明白——别跳得太高!   刚才那一下的确是大出风头没错,所以安澜老老实实地挨了一顿教育,回到巢区又挨了母亲一顿碎碎念,险些原版复刻了圆耳朵当年惨遭双人毒打的经典场面。   黑鬃和希波这两个巨头的反应更微妙。   希波虽然面上没表露出什么,该吃吃该喝喝该带崽带崽,但心里多半是把安澜的行为当做了向女王投诚的敲门砖,而且还把这口锅一半扣在了坏女孩头上,常常投来审视的目光。   而黑鬃斑鬣狗则表现得像走路走到一半忽然捡到大风刮来的钱一样,一边觉得“不可能拉拢的吧”,一边觉得“试试又不亏”,态度倒是优容了不少,但也伴随着审视的目光。   只不过一方是渐渐凶恶,一方是渐渐温和。   时隔多年,安澜觉得自己再次成为了插针垫。   只不过她年幼时背后顶着的是针对、排挤、轻蔑和恶意,眼下却变成了重视,变成了衡量,变成了谨慎,而那些曾经横亘在脑海中的“该怎样维持生计”的念头,此刻也被“该怎样谋夺宝冠”所代替……仔细想想还有点沧海桑田的味道。   等到猎物群大体迁出这片领地时,这股属于“改变”的味道就更浓重了——新一年的团猎季节和去年截然不同。   首先,坏女孩主动请缨拉起了一支团猎队伍。   安澜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大前辈只是加入到了最大的一支队伍当中,而且在加入以后还嘴巴蔫毒、各种挤兑拖后腿的成员,可是今年,大部队才刚走到河流边缘,它就抖抖皮毛,朝着四面八方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声。   那无疑是召集的声音。   嫌她跳得太高,自己却表现得更高调,安澜头皮发麻,赶紧看向了氏族成员聚集的方位。   在那里,希波显然大吃一惊,脑袋蹭地偏转,耳朵竖起,尾巴僵直,原本就滚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倒是黑鬃斑鬣狗毫无反应,只在最开始掀了掀眼皮,随后就坐倒在地。   其实去年那两个大型团体也是这么拉帮结伙组起来的,非要说的话,坏女孩的行为不能算嚣张,可是召集者跟响应者总归不同,此刻三角斑鬣狗的脸色都快黑得跟女王陛下没什么两样了。   更气的是——它不响应还不行。   旱季狩猎本来就困难重重,需要组织比以往更庞大的队伍来制服大体型猎物、对抗其他竞争者,因此去年本氏族一共拉了两支队伍。   女王因为参与狩猎的时间很少,所以都是哪里有饭吃蹭哪里,并没有主导狩猎队。三角联盟左奔右跑拉了一支,希波联盟也拉了一支队伍,前者稍微大些,后者稍微小些。   因为拉起狩猎队这件事,三角斑鬣狗就确信自己也是有权有势的政治家,虽然比不上女王,但跟希波比哪哪都是它强,说不定将来哪天还能在王位争夺战里掺和一脚。   可是现在坏女孩跑出来做这个主导者,而且眼看女王没反应,其他氏族成员也记得去年跟着吃香喝辣的场景,脚步已经不自觉地往那里去了,那它这台戏……是唱呢,还是不唱呢?   难道要拉三支狩猎队伍?   今年天气这么热,三角斑鬣狗并没有信心能在大旱跟前带领氏族成员取得足够多的食物,明眼的氏族成员也知道它和坏女孩在狩猎水平上有差距。   一点差距也是差距,比起可能存在的吃不饱饭的状况,被指指点点、叽叽歪歪几下反而是无关紧要的事了,用爪子想想也知道该选哪边。   召集不成就是白白丢脸。   召集的数量不够,真面对挑战也是白给。   想明白这个关节,三角斑鬣狗心里简直憋得要吐血,等它好不容易憋回去一口气、响应了坏女孩的号召,又发现对方出师大捷,头天就带领氏族成员杀死了一头非洲水牛,那口气就变得越发不上不下,撕肉都顶不住的难受。   安澜全程围观了三角斑鬣狗气到脑门上的“人”字型都变瘪的场景,忍不住对自家大前辈拉仇恨和打击同类的功力叹为观止,也对三角斑鬣狗避开正确答案的功力叹为观止。   此时她也想通了坏女孩为什么要高调——   正如她盟想要黑鬃联盟顶在前面扛住希波联盟一样,黑鬃斑鬣狗其实也想要一个或者多个联盟站出来扛住希波,好让它腾出手去诞育下一代。   它把安澜搭手的行为当做投诚,出于“投桃报李”的心态也好,出于考察潜在盟臣的心态也好,甚至出于随便用用、反正用用不吃亏的心态也好,面上肯定会表现出扶持和优容。   集群狩猎是互帮互助、共度时艰的时刻,但也是展示武力、炫耀权势、巩固等级定位的时刻,有了坏女孩联盟这个臂助,今年说不定就能把希波联盟那边零零散散的跟随者都挖空,光靠一支小队在外面跑动,危险性就别提了。   坏女孩知道这一点。   “手快有手慢无”,所以它第一个站出来拉狩猎队,数量一够就外出狩猎,表面上是为了确保氏族成员的食物供应,实际上是光速逃脱,把问题抛给了临时的“同阵”。   然而三角斑鬣狗压根就没察觉到女王的意图。   它思考问题时本质还是从政治联盟本身出发的,或者说,它认为己身的利益、政治联盟的利益都要高于女王的利益,假如有机会,甚至想取而代之,哪里会想去冒一点点风险。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一直以来表现得最“忠心”的三角联盟都指望不上,难道要去指望态度暧昧的“三不沾”断尾联盟?还是指望比起政治斗争更热爱红牙血爪的野蛮人褐斑联盟?   敢情兜兜转转还得指望曾经对抗过、刚刚才投诚、而且都不一定是真心投诚的坏女孩联盟呗?   三角斑鬣狗想吐血,黑鬃斑鬣狗比它更想吐血。   尤其当希波慢条斯理地召集旧臣,收拢场中剩下的零散成员,拉起一支规模尚可的狩猎队,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河岸边上消失的时候,黑鬃女王就是再沉稳都忍不住改了个坐姿。   安澜其实很想替三角斑鬣狗叫屈。   人家就算站出来也没什么用,毕竟这位可是从站队开始就被希波联盟频频针对、针对到被完全打怕了的选手。   氏族成员有怯懦的、有弱小的、有两边不得罪的,但没有眼瞎心瞎的,既然一边已经太臃肿挤不进去,选三角还不如选希波。   反正旱期组建狩猎队是应有之义,女王也不能拿着这一点来惩罚它们,真要惩罚了,这个女王跟暴君也没两样,被推翻只是时间问题。   狩猎队拉成这个样子,黑鬃斑鬣狗也只好多去希波那里蹭几次饭,好歹挽回一下自己下错的一着棋。它这里过得勉勉强强,倒是不用再克制自己的坏女孩彻底放飞了自我。   安澜每天就看到这位大前辈揍一揍这个,揍一揍那个,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八个小时不是在威逼臣服就是在威逼臣服的路上,好像已经把自己当女王的宏伟志向抛在了脑后。   坏女孩摆出这个样子,母亲一边要带幼崽,一边又业务不纯熟,如今随着冲突不断提高话语权的安澜只能扛起“外交”这面大旗,主动站出来做坏女孩和其他氏族成员之间的润滑油。   说来也怪,每次只要她站出来用身体挡一挡,或者低头、袒露肚腹、再加点好话,把同类揍得血流满面的坏女孩总会及时停下,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再斜眼看一看她。   安澜还以为是大前辈揍人揍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来所以心情不好,于是常常在狩猎结束之后不着痕迹地卡在其他高位者中间,力求让它没有打扰地吃完最鲜美的内脏,有时还会带着额外杀死的猎物去给它加餐。   坏女孩对这些食物照单全收,吃不完的都丢给了能量消耗较大的母亲和圆耳朵,再剩下的则给了不谙世事的笨笨和已经开始学吃肉的幼崽。   整个流程当中都会有氏族成员过来蹭饭。   令人惊奇的是,断尾斑鬣狗也来蹭过一次,全程没有和坏女孩联盟发生任何社交,只是在有血缘关系的笨笨跟前多停了片刻。   安澜总觉得这个行为有些意味深长,但却暂时没空琢磨对方的意图——   三角联盟的后辈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找她的麻烦了。 第336章 【修】   三角联盟是一个很独特的联盟。   在所有政治联盟当中它既不是最强的,也不是成员关系最牢固的,甚至还常常会因为矛盾的举止陷入到麻烦当中,这么多年磕磕碰碰下来,可以说是全靠着三角斑鬣狗对风向的精准判断才能发展到今天。   这只斑鬣狗是“天然系”的政治动物。   它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本事,总能在关键时候站队到胜利的一方,但在站队成功之后那份心明眼亮就会消失,各种各样的小心思又会占据上风,让它昏招频出,在统治者的底线上大鹏展翅、左右横跳、反复摩擦。   安澜听母亲讲过几次它们的八卦,自己也亲眼见证过好几次三角联盟和其他政治联盟之间围绕权势展开的争斗,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三角联盟的成员搞事搞得多,滑跪滑得也快,是一股只要压得住就能成为助力、一旦压不住就会变成火药桶的混乱力量,面对这样的对手,只能来一次打一次,直到打服为止。   她没想到这个规律那么快就会派上用场。   那大概是团猎季开始第三周的一个傍晚,坏女孩带领三十多只斑鬣狗从两头母狮手中抢到了当日的晚餐,安澜习惯性地站到它身边,想把一哄而上的氏族成员挤开,没想到占住位置后才刚刚龇牙斥退了几名低位者,就被一只从侧后方怼上来的同类顶了个人仰马翻。   “咚!”   肉体和肉体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这一下磕碰得非常结实,差点把肺里的空气都给撞了出去,安澜翻身站起来的时候眼睛里还在飘雪花,半晌才摆脱那种天旋地转的滋味。   好在斑鬣狗皮糙肉厚,对痛苦的忍耐力还很高,氏族里能打的几个那都是身上开个豁口还能奔袭千里追死敌人的狂战士,据说坏女孩当年一挑多被咬成血葫芦都能拖着绊脚的往前冲,那架势,就跟皮肉不长在它身上、神经也都坏死了一样。   安澜说实话没感觉到痛,但很难讲是因为真的没被撞伤,还是因为此刻全部心神都被狂飙起来的怒火占据了,根本没有余力去分心呼痛。   她抖抖皮毛,从喉咙里挤出尖厉的啸叫声,低下脑袋,前肢微微触地,半个身体靠后坐,半是警惕半是估量地看向了袭击者。   对方似乎并没有真刀真枪干上的打算,只是想通过激烈的攻击举动证明力量,或者试探地位,此时仍然站定在原地不说,在双方对上视线后竟然还十分傲慢地歪了歪脑袋。   安澜一眼就认出了它的身份。   每只斑鬣狗皮毛的颜色和身上的斑纹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同,即使不嗅闻气味,光通过视觉判断,也可以用这种方式辨认出它们所属的家系。   在花色上,三角联盟非常别具一格。   它们可能有着诞育特殊花色的幼崽的天赋,身上总是长着斑鬣狗看了不觉得有什么、人类看了却会觉得很稀奇的色斑——三角斑鬣狗本身脑袋上顶着个“人”字型,它的姐妹屁股上顶着个歪斜的“五角星”,而它的女儿更加精致,脖子上顶着一把有头有尾的“小箭”。   挡在安澜跟前的正是这只权二代。   说起来,箭标斑鬣狗还算是她的“旧相识”。   当年母亲带着两只幼崽被入侵者追着跑、不得不呼唤氏族成员时,第一个赶来支援的就是三角联盟,安澜为了躲避对峙中心跑去和亚成年站在一起,顺势和箭标斑鬣狗相处过几分钟。   那几分钟是体验感极差的几分钟,也导致安澜一度很疑惑为什么平时在巢区没怎么遭到过箭标斑鬣狗的针对,还是后来她才想明白——   有高位者后裔被养出了懦弱的个性,就有高位者后裔被养出了高傲的个性,如果说卷尾对自己的真实水平有低估,一直在向下看,那么箭标就是对自己的真实水平有高估,一直在向上看。   它的实力确实不错,体格在同龄人里也算得上是优越,但这份优越不足以让它嚣张到不把其他任何亚成年放在眼里、一心只想跟王室小团体叫板的地步。   公主希波是同龄人中的最强者。   因为三角联盟曾经效忠过女王,所以希波对继承了家族“大鹏展翅”传统的箭标斑鬣狗不咸不淡,偶尔追一追,从来没真正往死里揍过;等到三角联盟倒向黑鬃斑鬣狗,希波带着盟臣去讨债时才第一次发挥出了穷追不舍的精神,把箭标实打实地揍进了地里。   挨了那么几顿毒打,箭标斑鬣狗非常识时务地滑跪了,也发觉了过分往上看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就看向了其他还算出挑的同龄人。   安澜觉得自己被盯上不算什么意外。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冲突当中泡着、不断确认自己的定位,希波还三天两头投来打量的目光,再加上坏女孩和三角斑鬣狗进一步交恶……如果她是箭标斑鬣狗,她也会选自己。   只不过这个时机实在有点膈应。   在饭桌上搞偷袭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放任这些念头飞速划过脑海,安澜上前一步,露出锋利的牙刀,把正打算占据好位置抢食的箭标斑鬣狗直接挡在了离食物半米远的地方。   她用举动传达了一个非常鲜明的进攻讯号,任何一只受过社交教学的氏族成员都不会错过这种“护食警告”,然而箭标斑鬣狗并没有做出反应,它似乎非常确信自己不会反过来受到攻击。   为什么?   安澜微微偏头。   越过水牛隆起的脊背,她看到了数名站在背侧的三角联盟成员,这些成年斑鬣狗虽然个个都在狼吞虎咽,眼睛却是向上抬的,紧紧关注着场中的局势,一副随时都能过来支援的样子。   脑袋上顶着“人”字型的三角斑鬣狗吃得满嘴血污,从下巴到前胸到前肢都是红色的斑点,它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冷光,吞下一大口肉有咧着嘴巴喘了两口气,从安澜的角度看去,那一咧嘴几乎构成了一个饱含恶意的微笑,像是在说——   来吧,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原来如此。   仗着联盟成员的数量优势以及用数量堆积的战力优势,它们鼓动了这一起极具攻击性的袭击行为,也很笃定她不会冒着以少战多的风险去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尊严。   那么,要“退让”吗?   安澜扫过面露警惕之色的母亲,扫过光顾着低头吃肉的圆耳朵和笨笨,看向了从一开始就在观察局势的坏女孩,想知道它会决定怎样应对现在不太有利的场面。   然而这头以“凶暴”著称的雌兽却毫无反应,只顾着从水牛肚腹里掏取鲜美的肝脏,偶尔偏头冲着围上来的抢食者们咆哮两声,对恶意毕露的三角联盟管也不管,看也不管,一个对视都没有。   这会不会是拒绝发生冲突的意思呢?   要么就忍下这一次,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等到吃饱喝足、回到聚集地后再做打算?   可是届时边上还会围绕着更多氏族成员,甚至还会处于女王的注视当中,如何保证冲突可以取得想要的结果呢?   再者说,在斑鬣狗的世界里,“退让”就意味着软弱,意味着臣服,意味着颓势,被箭标斑鬣狗这样挑衅,她却忍气吞声,往后从地位上就要被对面压一头了。   这不是安澜想要看到的结果。   经过过去一年多的相处,以及对今年氏族斗争局势的观察,她可以很自信地说一句,这肯定也不是坏女孩想要看到的结果,那么为什么……   就在安澜疑惑不已时,她忽然看到一直在进食的坏女孩慢条斯理地挤开另一名竞争者,从牛腹里再次刨出了一颗血淋淋的内脏,而对面沉甸甸的视线便跟着它的动作微微偏移,数秒钟后才又重新大举压上。   电光火石间,安澜领会了一切——   对啊,要是三角联盟的成年斑鬣狗们真觉得自己可以稳压坏女孩联盟一头,何苦站在对面吭哧吭哧地啃着牛背上的皮肉,而不挤到肚腹的一侧来和它抢夺最好的食用部分呢?   它们希望用无形的压力逼她退让,不过是不愿意承受冲突爆发可能造成的惨胜后果,又咽不下这口气,想在后裔身上找回一点存在感罢了。   后辈对政治联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产,强如女王都得为没有够格的继承人和储备力量而头疼不已,要是能直接把安澜压退,给箭标斑鬣狗做垫脚,就相当于在某个方面压了坏女孩一头,三角斑鬣狗何乐而不为。   所以安澜不能退,也没有必要退。   赌的就是对方根本不敢真的发生大规模争斗,而是会捏着鼻子把这件事归到个体的力量衡量、等级确认冲突当中!   想明白这个关节,她顿时觉得身上压着的视线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些弯弯绕绕的桎梏在这一秒钟好像通通消失不见了。   即使坏女孩仍然没有投来什么目光,而是自顾自地吃着饭;即使母亲还保持着那种警惕的姿态,甚至在警惕中稍稍流露出后退的意图;即使两个年轻的同伴都不可能帮得上忙……安澜还是义无反顾地深吸一口气,冲着箭标斑鬣狗扑了上去。   这一扑扑得毫不留情。   双方年龄相差一岁,但是体格相当,体重也相差无几,在力量对抗时比的就是谁占据了先手、谁又打了谁一个措手不及。   刚才安澜忙着驱逐低位者,没有防备对方,因此被箭标斑鬣狗从侧后撞得险些翻了一个跟头;此刻形势调转,有大量长辈在边上助阵,箭标斑鬣狗压根不觉得自己会遭到攻击,甚至认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在吃饭时同样没有防备,直接被一头撞进了血糊糊的牛肚子里。   说实话——这场面还有点喜感。   包括三角联盟、坏女孩联盟和其他在场的氏族成员在内,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半个身体浸着血污、脑袋上甚至还挂着半条不知道什么肉的箭标斑鬣狗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刻意表现得云淡风轻的坏女孩都停住了吃饭的动作,拿眼睛朝侧面夹了那么一下。   箭标斑鬣狗自己则是被撞懵了。   它也知道幼兽之的等级排序主要参考长辈的等级排序,当幼兽成年、可以为自己战斗之后,这种血统制的考量就慢慢被转移成武力值和盟友数量的考量,因此需要通过冲突来进一步确定层级。   可是刚才它不是已经赢得冲突了吗?   难道对方站在原地迟疑了那么久不是打算要退让,而是反射弧比较慢吗?还是说撞得太厉害翻身起来需要一段时间捡回记忆?   不等箭标斑鬣狗想明白,安澜又发动了第二次“比比谁拳头大”的袭击,仗着双方长辈都在场,而且三角联盟多半不敢大举进攻,她决定今天就要拿这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同龄人来开刀。   这一回没有上回那样的突袭优势,但因为安澜站在外侧,有助跑的空间,箭标斑鬣狗站在靠近非洲水牛尸体的内侧,稍微后退就要踩到高起的牛身上,再跳得厉害点说不定还会降落在其他氏族成员身上,所以她仍然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肩胛重重撞击肩胛,前肢用力抵着地面,尖牙顺势向着脖颈划去,她一边把施展不开的箭标斑鬣狗往背后那堵肉墙推搡,一边试图在要害部位留下属于自己的战斗印记。   箭标斑鬣狗并不是无能之辈,尽管对自己的实力存在高估,但它本身的战斗水平和战斗经验在同龄人当中可以算是佼佼者,因此一察觉到安澜的意图,它便敏捷地矮了矮身体,旋即又蹿跳起来,想要摆脱活动受限的局面。   聪明的氏族成员已经开始从牛腹侧绕行,不希望自己成为撕咬时目标错乱的刀下鬼,而那些进食速度较快的成员跑得更远,一路跑到离餐桌十几二十米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戏。   此时箭标斑鬣狗已经挣脱了安澜的钳制,交换位置到了空旷的场地上,为了防止对方使用自己的招数,安澜也跟着向外走了一段距离,再次低下脑袋,后腿用力,观察着时机。   少顷,她们默契地向着对方扑去。   箭标斑鬣狗目标明确地盯上了安澜的脖子,似乎认为这是唯一值得攻击的“高点数区域”,而且是符合搏斗大师应有水平的优雅袭击;安澜则不可能把要害暴露在对方面前,因此稳稳站住身形,预备和对方来一次硬碰硬。   牙刀撞上了牙刀,又划向侧面切割。   眼角豁开了,脸颊被撕裂了,鲜血像泉水般涌出,部分从下颚滴落到地面,部分沿着脖颈一路下行,带来瘙痒的湿意,隐隐约约地燃烧。   在下一次碰撞时,安澜圆柱形的尖牙像切开黄油那样顺利地切入了对方的耳根,而箭标斑鬣狗则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在过去极少看到的向后跳跃,趁着她还没咬结实时三两下就挣脱了出去,旋即伏低身体预备绕后。   高空中一只秃鹫缓缓飞过。   地面上的斑鬣狗们则保持着相当的沉默。   低等级的氏族成员不敢介入高位者的战场,三角联盟和坏女孩联盟出于种种考虑也保持了克制,断尾联盟一如既往地当着合格的旁观者,只有褐斑联盟嗅到了新鲜的血气,露出了狞笑。   在箭标斑鬣狗后退后还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安澜就继续追了上去,像刚才对方所做的那样,目标明确地盯上了它的脖颈。这一次攻防调转,换做箭标斑鬣狗来选择应对的方式。不出意料地,它也选择了此刻最保守也最安全的应对,用牙刀对上了她的牙刀。   又是一次鲜血淋漓的交锋。   脚下踩着非洲水牛的碎肉,安澜在后退时略微失去了平衡,被对方抓住机会从侧面叼住了颈部的皮肉。她心下一惊,却仍然保持着镇定,全然不顾忌颈肉上传来的刺痛,只是一味地扭头,以伤换伤也要咬住对方的脖子,来一个同归于尽。   箭标斑鬣狗气得大声呼噜,却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粘手的进攻方式。   眼看双方的牙刀越扎越深,慢慢触及到危险的区域,血流在地上打出了细小的坑洞,刚才仿佛都在当聋子瞎子的三角联盟成员和坏女孩联盟成员总算动了起来,纷纷开始进场“劝架”,一边撕咬着对方的后辈,一边用身体为己方后辈充当阻隔。   安澜和箭标斑鬣狗斗得旗鼓相当,作为狩猎队长的坏女孩又身份特殊,它一下场,部分尝到甜头的高位者也跟着围了上来。   换做以往,这些参与到混战当中的成员可能会一股脑地偏向三角联盟,但这一次,站在双方背后的成员数量似乎没有什么区别,说是劝架,实际上更像是混战,安澜甚至看到有一只平常喜欢独行的高位者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趁乱在三角斑鬣狗屁股上咬了一口。   带领狩猎队所创造的“势”终于体现出了威力。   黑鬃斑鬣狗压服敌手、收拢中立联盟是阳谋,安澜拉拢年幼的妹妹和侄女是阳谋,坏女孩借助声势帮助后辈脱身也是阳谋,在斑鬣狗的生活当中,一旦具备了“势”,就可以磊落示刀,光明正大地碾压过去,不必担忧敌人的阴谋诡计,也不必担忧背后无人跟随。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安澜率先大度地松开了嘴巴,箭标斑鬣狗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挡不住一大群氏族成员都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时尾巴的混战,在几秒钟之后也跟着松开了。   它松得咬牙切齿,松得怒目圆睁,一转身便杀进了低位者的聚集地,就像一辆坦克冲进停车场一样,把那些战斗力低下、地位也可当做不存在的个体逼得尖声啸叫,全然不在乎它们到底有没有参与混战的胆量和意图。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坏女孩扭头看了安澜一眼。   她喘着气,调整着呼吸,无端地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刚才做对了。 第337章   坏女孩的应变不得不说非常合适。   三角联盟鼓动后代发动袭击,本来就是想从声望上对坏女孩联盟造成打击,而坏女孩依托策划狩猎聚集起来的声望反过来压制住了对方,将来再想策划类似的袭击就得掂量掂量了。   整个事件中可以说唯一不确定的部分只有安澜扛不扛得住来自箭标的压力,能够在进食时表现得那么冷静,坏女孩倾向于哪种可能性毋庸置疑。   竟然……有这么高的信任值。   安澜顿时感觉自己身上有点轻飘飘。   其实也不仅仅是袭击事件一次,最早她开始接近幼崽也好,后来对同辈频繁出击也好,一直到后期保护女王的突发奇想也好,按照坏女孩的政斗水平,应该能够意识到其中包含的私心,但它不仅从不阻挠,还常常顺着打补丁、递梯子、造台阶,就算有自己的考量,也不能否认这份情谊的可贵之处。   想通顺这些关节,安澜是心气也不浮躁了,伤口也不痛了,勉强养了两三天就又开始到处找猎物开小灶,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哄的坏女孩疑惑不已,看食物时都像在看豪猪。   有长辈帮忙筹谋,一切都变得顺遂起来。   被反压过的三角联盟在对抗中频频退缩,做决策瞻前顾后,显得略有些闷声不吭,再加上它们面对希波联盟时从来也不积极,使得黑鬃女王不得不开始思考彻底接纳“投奔者”的可能性。   安澜大胆预测,至少在这个集群狩猎季节,曾经被倾注在三角联盟身上的关照和倚重会被匀到坏女孩联盟身上。   事实也的确如此。   冲突发生后第五天,黑鬃斑鬣狗便罕见地随队外出狩了一次猎,并且还带上了全部盟臣,尽管声势如此浩大,在狩猎期间它却表现出了相当的克制,把组织进攻的舞台整个让给了坏女孩。   这要算不上撑腰,世界上就没有撑腰的手段了。   三角斑鬣狗被一棒子打醒,立刻返身向女王示好,生怕自己站队不积极从这个王朝的核心圈子里被寄出去;其他氏族成员也意识到了不同,在坏女孩发脾气时越发忍气吞声;而希波联盟作为被针对的一方,无比清晰地察觉到了危机的降临,开始将旧臣们更密切地牵笼在身旁。   安澜作为一个“重要角色”,也有待遇上的转变。   如果说从前她是被甩锅、被针对、被漠视,那么现在,黑鬃联盟已经对她一半敞开了大门,不仅允许她跟在联盟成员身后奔跑,还会在年轻人们发生冲突时用懒洋洋的呼叫声为她助威。   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第六周。   那天安澜正和“不打不相识”的箭标斑鬣狗进行第十四次对峙,双方在聚集地激烈扭打,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打到齐齐挂彩还不愿意休战。   箭标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就想从正面硬碰硬把安澜怼翻在地,后者虽然也有精彩的表现,但在一种逃脱策下屡屡丧失优势,换了许多个跟进手段都不尽如人意。   就在她又一次被箭标用“后跳-前扑”这个屡试不爽的招数摆脱钳制后,近处一块石头上投来的目光忽然变得极有存在感。   那一瞬间,安澜发誓自己听到了黑鬃女王微微有些不认可的咕哝声,那吼声非常细微,像是一只小狗用气声在吠叫,但又不至于低到使人漏过。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采用的招数还是不对,这一次追击还是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于是硬生生顿住身形,逼迫自己更仔细地观察对手。   那天的战斗最后仍然以平局告终,但让安澜事后无比惊讶的是——黑鬃女王……好像是观战观到看不下去了,在试图指点她?   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为了测试,下次再发生冲突时,安澜便引着箭标从空地一路朝女王所在的树荫狂飙。虽然很傲慢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单纯的箭标压根没意识到对手想要“蹭课”的“险恶用心”,还以为是要去搞“御前比武”,配合得别提有多痛快。   这一次,黑鬃女王也做了指点。   尽管只是最微小的提示,但安澜仍然欣喜若狂,几次三番故技重施,倒是坏女孩不太高兴,毕竟现在是多了一双手在和它一起雕琢玉石,哪怕总体向好,最后雕出来的也不是它一开始想要的和自己最像的形状了。   说实话——   看到坏女孩不高兴,黑鬃女王多少有点来劲。   明明旱季是最艰苦的季节,安澜却过上了“顶级教练二十四小时待命,高级陪练随叫随到”且吃喝不愁的安逸生活,她就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从前辈们手中漏出来的知识,在雨季即将到来前,竟然又迎来了一次肉眼可见的战力提升。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局面。   然而任何获得都不可能没有代价,坏女孩联盟是以诸多事件为契机才得到了黑鬃女王的初步信赖和倚重,如果想要保持住现有的地位,就得让黑鬃女王看到回报。   简而言之——得给希波找点麻烦。   考虑到旱季就快过去,等氏族恢复到以狩猎队为基本单位的活动模式时想要追踪、观察、发动袭击都不方便,安澜必须抓紧最后的时间。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想法。   在王朝更替后,希波联盟赶的是第一次“生育高峰”,母亲和圆耳朵跟的都是第二次“生育高峰”,当后诞育的幼崽还在被看护时,先诞育的幼崽已经迎来了长毛期,习惯独自在外游荡。   幼崽这种东西……说脆弱那是真的脆弱。   安澜知道这个找麻烦的方式存在后患,毕竟有动机、有能力又有胆量实施行动的放眼全氏族就那么几个,将来母亲和圆耳朵的幼崽长大之后也会面对危局,但她的确经过了慎重的考量。   一来,希波联盟的幼崽客观上比坏女孩联盟的幼崽要大,在未来也会率先进入成熟期,有着时间上的不可抹消的优势,早处理比晚烦恼强;二来,坏女孩的归顺完全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处境对希波联盟来说十分危急,就算她不动手,对方在幼崽具备抗压能力之后也大概率会率先动手。   既然早晚要动手,不如先下手为强,不仅能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还能安女王的心、巩固联盟的地位,一举多得。   现在动手还有一个天然优势——整个氏族都知道她喜欢到处搜罗美食讨坏女孩欢心,就算长期离开聚居地去寻找目标,也不会引起注意。   于是在雨季到来之前,安澜策划了一场袭击。   袭击目标是希波这一窝幼崽当中的雌性,袭击地点是雨季猎场边的一块高草丛,袭击时间为清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分。   这个年纪的幼崽就像只长毛小狗,看到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停下脚步伸长脖子盯着看一小会儿,看着看着就会露出半是好奇半是向往的目光,假如能够够到,就会演变成对猎物的残忍玩弄。   猎豹家族不想招惹麻烦,虽然远远看见了斑鬣狗幼崽,仍然选择调头离开;远处的斑马群更不会在意一只幼崽,安安静静地享用着被晒得焦黄的干草,直到它们都嗅到了一股,不对,是两股危险的气息,倏然抬头。   雌性幼崽被教育得很好,一看到斑马群的异动,它立刻意识到高草丛里可能出现了某种掠食者,大概率还是竞争者,当即撒开腿奔跑起来,跑出老远才惊慌地回头张望了一下。   让它没想到的是,出现在高草丛边缘的竟然是两种掠食者,其中一种是头饿得肋骨都快凸显出来的花豹,另外一种则是一只同类,一只比花豹还要健壮的同类。   幸运的是,同类与它属于一个氏族,按照氏族成员一致对外的本能,花豹将没有出手的机会;不幸的是,同类与它并不属于一个阵营,在花豹袖手旁观或者离去的情况下,同类就是威胁本身!   雌性幼崽扭头就跑。   在它身后,安澜忍不住赞叹一声,对希波一脉的教育水平有了一点自愧不如的感觉,但是,怎么说呢?要想培养出一名优秀的后辈十分困难,要想掐断一条血脉却比割草还要容易。   长毛期幼崽面对进入全盛时期的成年斑鬣狗毫无还手之力,飞速跑动也限制了它发出啸叫的能力,从风中传来的只有喘息。   安澜全速前追,不消多是就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旋即从侧面抄上,龇出牙刀,一记撕咬,一记拖拽,就将对方拉得失去平衡,重重翻了一个跟头。   趁着这股倒地的势头,她做了一次全力咬合,将牙刀深深地埋进了血肉当中,然后习惯性地甩头,将自身体重压到“猎物”身上。   直到这时,幼崽才有余裕尖叫。   这可能是它生命当中发出的最强音,从声音传出到援助抵达需要一段时间,而杀戮却是此时此刻就会上演。   安澜从没有放虎归山的癖好,既然决心已下,就要斩草除根。   斑鬣狗幼崽的皮肤对一些掠食者来说已经足够坚韧,但对一些掠食者来说就像棉花糖一样绵软。她放弃撕扯,选择锁喉,这个动作对斑鬣狗的头骨来说并不友好,偶尔做一次却也能勾动记忆里一些让人血脉偾张的瞬间。   站在远处的花豹一路看到了袭击的全过程,但它并不关心斑鬣狗的杀幼行为,在大草原上,死去就意味着变成了食物,此刻它关心的是斑鬣狗会不会享用这份食物,如果是的话,还有多少能剩下,被吞到它的肚子里。   安澜很快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概咬了一分半钟,她站起身来,舔了舔嘴巴,预备前往终年不涸的水源。   虎视眈眈的花豹迫不及待地靠近,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猎物,又咬了一口,最后干净利落地叼着脖子,奔向最近的大树。幼崽的后腿完全拖在地上,被拎上树存放时也十分费劲,花豹努力试了三、四次才大功告成,本来就体力不济,现在更是累得直喘气。   如此看来,这只幼崽体型确实不错,原本应该有机会长成和母亲希波一样的猛兽,说不定还会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可在这个清晨,这种可能性便从千千万万种可能性里被完全斩断了。   粘稠的血液从叶片间往下滴落,阳光穿透树冠上的缝隙,洒在金黑相间的豹纹上,也洒在随风摇晃的姜色鬃毛上,洒在团绒绒的灰黑长毛上,也洒在一对因为年幼还十分完整的圆耳朵上。   真漂亮。   安澜在转身时想。   ……可惜了。 第338章   当天晚上,希波在聚集地里等得坐立不安。   长毛期幼崽十分调皮,一天中除了吃肉、喝奶和睡觉的时间以外通常都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游荡,因此不会有太多母兽把幼崽的短期“失踪”放在心上,然而希波不是一般的母兽,它的幼崽也不是一般的幼崽。   这只雌性幼崽是本联盟最为重要的后备力量,是希波夺取王位道路上的左膀右臂,也将会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受到过最严格的“警惕教育”。   希波喂给它最多的乳汁和肉食,教给它最深奥的政斗道理,花费了如此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对它寄以厚望的同时,也对它的性格知之甚详。   出于母兽的直觉,也出于先代公主的大局观,希波知道一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连夜外出寻找,只是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可以证明它不详预感的证据,踪迹也好,遗骸也罢,什么都没有,幼崽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即使无奈,它也只能选择接受。   大多数雌性斑鬣狗一生中都会有类似的经历。   幼崽对它们而言就像放出去的风筝,牵着风筝的线太细,只能勉强指引回家的方向,作为风筝的幼崽需要借助自身的坚韧搏击长空,否则就会在狂暴的风中坠落,成为一颗永远消失的流星。   危机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近来异常活跃的坏女孩联盟可能不无辜,勤于讨好女王、修弥关系的三角联盟可能不无辜,尝到血腥味就会兴奋的褐斑联盟可能不无辜,日常隐身的断尾联盟都可能不无辜……除此之外,还有强大的掠食者、体型庞大的成年猎物、具备远程杀伤力的人类……   希波无法确定凶手,但它直觉这次袭击有种命定的必然性,大概率不是其他掠食者所为,在伤心过后便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其他后辈身上。   它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安澜和其他“有心人”没有找到第二次发动袭击的机会,等到旱季过去,等到雨季到来,等到斑鬣狗氏族恢复小群活动的状态,她不得不收敛锋芒,暗自赞叹希波的坚韧和果决。   氏族成员们也为凝滞过后重新流动起来的氛围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有幼崽要带的在第一场大雨落下来时就迫不及待地远走高飞;有幼崽要带的则守在公共巢穴附近,对下纷争不止,对上毕恭毕敬,牢牢戴着象征“女王拥趸”的面具。   比起都不知道该警惕谁的希波,站在不同角度的女王把这一轮交手看得很清楚,对自己接到的“投名状”也十分满意,要不是因为怀着身孕、体力有所下降,它估计还要趁火打劫,日日夜夜跟到希波联盟背后去压榨食物资源。   势弱时身段比谁都柔软。   形势翻转时手段又比谁都酷烈。   就算是安澜看到黑鬃女王这样的存在也会头皮发麻,交过答卷便老老实实蹲回坏女孩和母亲身边,假装自己是一把完全没有野心、可以随时抛出去、随时收回来的屠刀。   这种表态自然逃不过黑鬃女王的法眼,信了也好,没信也罢,后者在面上总是和和气气,该有的社交回应都会有,不该有的亲近举动也会有,就连没吃完的食物都能和盟臣一起分一份。   在这种诡异的平和当中,安澜以一种比火箭起飞还要迅猛的速度成为了新生代里最受女王倚重的存在,也因此得到了许多次单独指导。   幼时母亲拼命抢食成就的超出平均的体型,两位战力顶尖者轮流的打磨,年轻有为的对手带来的重压,人类灵魂赋予的心智……这些因素加诸在身,打造出了一把无比锐利的“兵器”。   哪位统治者能顶住挥舞这种兵器的诱惑?   反正黑鬃女王不能。   从怀孕到分娩需要度过几个月的时间,虽然野兽的身体条件注定了它们在孕晚期时还可以进行猎杀活动,客观上的体力降低DEBUFF仍然存在,女王本尊介入冲突的次数迅速缩减,盟臣出面的次数则逐步增加。   而在盟臣出现时,不管是驱逐入侵者也好,惩罚低位者也好,抵御狮群和非洲野犬群也好,边上总会带着一个很年轻的身影。   这种出挑表现不仅为安澜在氏族中赢得了一个优越的地位,还为她在人类世界赢得了一个独特的声名,不仅在保护区官网上占据一席之地,还常常在动物爱好者建立的社区当中被提及。   发生在雨季的某次对峙更是直接以视频形式被搬运到了大猫迷论坛,引起了诸多讨论。   【震惊,为了一头牛横河狮群竟然和斑鬣狗群做出这种事!】   【楼上不要把对峙说得这么像py交易啊可恶!不过是我的错觉吗?好像对面斑鬣狗群很嚣张?还以为雄狮一到就会让的。】   【呼叫银泰杜梅拉,呼叫柳瓦女王。】   【横河领地里比较凶的是南部氏族吧……我看到女王了,那个鬃毛颜色很深的就是女王,边上正对镜头的是坏女孩。】   【坏女孩……名字好熟悉……】   【在你面前的是斑鬣狗专区唯一指定首页大图提供者,征服了网站管理员的战斗狂魔,以一敌五全身而退的猛女,横河老母狮的一生之敌,滑稽.jpg】   【斑鬣狗爱好者不请自来,追狮群的可能认不出,很“嚣张”是因为横河狮群才到了一小半,但是南部氏族主战力全员在这里。视频里在追亚成年狮子的就是希波联盟。】   【边上在假装咬横河老母狮的是阿米尼芙。】   【阿米尼芙真的好认,块头大,鬃毛长,而且颜色很特别,有点姜又有点金,还是人群当中护女王护得最勤快的,真·女王鹰犬,为了掩护女王连横河老母狮都敢袭击。】   【不愧是以忠诚命名的个体,笑死。】   的确,阿米尼芙在当地语言中是一个非常直白的好词,大意为“忠诚”、“忠实”以及“值得信赖”,怎么看怎么像是对斑鬣狗这种等级制社会中常规成员的最高褒奖之一。   然而被起这个名字的……是安澜。   说实话——她第一次听到游客喊这个名字时差点当场脚滑,此后三天每次看到黑鬃女王都隐隐约约有种心虚的感觉。不过听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还能把这当做对她辛苦演戏的认可。   只不过这种认可属于人类限定。   对于安澜在女王那里狂刷存在感的行为,以及女王对她越来越倚重、关照的现状,同“阵营”的其他氏族成员并不感到高兴。比如……褐斑联盟。   十月的某一天,安澜和箭标才刚刚开始日行一斗,长期充当最佳观众的褐斑联盟就发生了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只约有五岁龄的成年雌兽走了出来。   箭标立刻躲开了。因为它躲避的趋向太明显,安澜还在原地愣了好几秒钟,思索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关键细节。   几分钟后,她明白了一切。   当时褐斑联盟的壮年斑鬣狗已经被打得浑身是伤,正埋着头、弓着背、试图硬扛住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伤害。因为创口很大,每次用力时都会涌出一大股血液,没过多久就把地面染成了红色,但它的眼神却无比狂热,对视一眼就觉得后背发凉。   站在远处的其他联盟成员也叫人毛骨悚然。   它们用一种人类在菜市场里挑活虾时才会有的眼神打量着场中,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跃跃欲试,但那种跃跃欲试和“给自家后辈报仇”这件事毫不相关,牵扯到的是某种更轻浮的东西。   这就是褐斑联盟。   最嗜血的性格,最粗糙的斗争手段,最纯粹的“强者为尊”的思想,尽管行为模式和三角联盟存在诸多相似之处,是如出一辙的神经质、不可捉摸,但一方是为了满足自己随时随地会燃烧起来的野心,一方则是为了满足自己随时随地会燃烧起来的杀心。   本来是对安澜这段时间遇事就想出头的表现有所不满,对黑鬃女王给予的特别对待有所质疑,但优秀的后辈被轻易击溃,再联想到安澜过去打出来的种种战绩,这些长辈们可不就“热血”沸腾了么,   难怪箭标跑得比兔子还快。   战斗高手和战斗狂根本就是两码事,没有压倒性的实力,也没有女王那样特殊的地位,谁见了疯狗般追着咬的褐斑联盟能不躲——又不是个个都能像壮年期的坏女孩那样豁出性命去一挑五,把对手揍得心服口服。   安澜……当然也要躲。   正好家里四只幼崽进入了长毛期,不用再像刚有幼崽降生的褐斑联盟一样局限在公共巢穴附近活动,而是可以更加靠近猎场,她就顺势转移了生活重心。   母兽钢牙铁爪、耐力充沛,像山一样,不会轻易垮塌;但在母兽保护之下的幼兽却不是山,而是风吹即动的云,绵软又脆弱。   高位者的子嗣也好,女王的子嗣也好,在尖锐的爪牙底下都会成为一顿美餐,连皮带肉地被吞下肚,仅剩的几块残骸也会成为秃鹫的玩具。   安澜推己及人,知道没有比此刻更合适发动进攻的时机,但幼崽一共有四只,能够被她提供保护的对象却只能有一个。   该选择确保哪一只万无一失呢?   安澜扫过在圆耳朵背上玩跳山羊的侄女,扫过坐在母亲背后舔伤口的老幺,把目光定格在了最成器的老三身上。 第339章   老三有个花名叫壮壮。   安澜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同批四只幼崽里数它吃得最壮,小时候滚起来像一团黑色的毛球,好不容易等到抽条了,褪色了,长毛了,一跳进河里冲凉也还是会暴露出“实心”的本质。   体型过人的幼崽往往有着更大的成长空间。   为了培养和潜力相称的心智,安澜从壮壮一个月大起就带着它在外面做等级教育,她打得所向披靡,壮壮的地位也自然水涨船高,整个幼生期都没低过几次头。   虽然这种顺风顺水的经历难免会养出一些傲慢,但比起圆耳朵的两只幼崽,壮壮身上又多了许多勇敢的、锐利的成分,它总是站得笔直、目光炯炯,像一把被打磨出雏形的刀刃,鲜少有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时候。   这样一把好刀不能折在铁匠铺里。   安澜拿出了自己标志性的高行动力,从坏女孩联盟朝雨季猎场转移的第一天起就跟在了壮壮身后,始终保持着三、四十米的距离。   她的举动对一只斑鬣狗来说其实是有些怪异的。   世上一直有斑鬣狗幼崽在经历探索欲旺盛的长毛期,也一直有斑鬣狗幼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死在这个时期,生存智慧代代相传,成年斑鬣狗清楚地知道其危险性,但为了确保幼崽得到最充分的历练,它们都会佯作不知。   哪有长辈会跟在后面保驾护航呢?   就连承受过丧女之痛的希波在加强看护力度时也只是增加了呼唤后别以确定其安慰的次数,诱劝它们不要跑到太远的地方去撒野,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忙活自己的事。   安澜很清楚自己的保护举动有利有弊,虽然当下可以确保壮壮安全无虞,长期看来却可能造成它对年长者过分依赖,从而损害它性格的独立性,影响感知力、判断力和其他诸多能力的成熟,但她做这个决定更多的是出于当下迫切的需要。   坏女孩联盟需要后备力量。   毫不客气地说,过分依赖算什么——站在自身角度而不是幼崽的角度,也不是种族延续、强盛、优胜劣汰的角度,安澜巴不得养出一群这样的后辈,将来对抗政敌、冲击王座、维护统治都会变得易如反掌。   长辈们不清楚她的盘算,对她跟着幼崽的行为都表示了不解,区别在于坏女孩已经习惯了安澜想一出是一出的种种反常行径,就提了一嘴,连个白眼都懒得翻;而母亲看她一直跑来跑去看累了,每次团聚时都要絮絮叨叨,提醒她注意安全,好像那两只幼崽不是自己生的一样。   事实证明安澜的担忧确实很有必要。   她跟在壮壮身后走了不到三周,对峙、吓退、击退、杀死过的危险源就已经达到了两位数,从落单的非洲象到小股非洲野犬,从吃饱肚子的母狮到饥肠辘辘的猎豹,还有一次甚至牵扯到一些不遵守公园规则的人类游客。   壮壮尝到了有长辈护航的甜头,虽然按捺不住探索世界的好奇心,但每走出一段距离就会回头看看身后,一定要看到安澜在场才会长出一口气,就这样,两个年龄相差巨大的姐妹组成了一支相亲相爱、无比和谐的小分队。   小分队在第四周时迎来了一次“增员”。   那天中午下了一场雷雨,厚厚的云层压出下击暴流般的降水效果,一时间狂风大作、雨帘如瀑,不到半分钟时间,地上就积起了深深浅浅的水洼,站在原地不动都会被溅上一身泥点。   安澜和壮壮运气不错,第一滴雨水砸下来时正好快走到一棵大树边上,虽然前方是倾盆大雨,一棵树基本起不到太大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强。   瓢泼大雨加上狂风,把远处高草丛压得一阵接着一阵地倒伏,成为灰白色雨帘里边缘焦化朦胧的绿色海浪,在这种不间断的“动”中,为数不多的“静”就显得格外醒目。   不需要爬到大树上,仅仅只是站在原地,安澜都能看到草场中央一抹时隐时现的杏黄色。   那是一只身体盘踞起来、脑袋微微低着、尾巴在跟前绕了个转的豹纹大猫,雨水哗啦啦打在它的背上,就像敲击着一块覆盖有皮毛的温暖岩石。   同一时间,花豹也在朝这个方向张望。   非洲大草原上树木稀疏,隔老远才有可怜巴巴的几棵,绝大多数动物在下雨时只能坐在原地等着熬过去。这只斑纹大猫说运气好呢也好,下大雨时碰到了一棵树;说运气不好呢也确实不好,树底下还站着带崽的斑鬣狗。   安澜忍不住鞠了一把鳄鱼的眼泪。   可是雨下得实在太大,熬了十几分钟,半个身体都泡在泥水里了,花豹心底虽然知道硬碰硬没有好下场,身体却非常诚实,一直在朝大树所在的方向缓慢挪动。   看着看着,安澜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只花豹……好像挺眼熟?   风中到处都是雨水激起的草和土的气味,以及降雨本身带来的湿漉漉的气息,走到一定距离时,动物本身的味道才能突破雨帘的阻挡,被敏锐的分辨器官捕捉到。   身上的味道……好像也有点熟悉?   再仔细一看年龄阶段和身上的斑纹走向,一段经历就从记忆深处中扬了上来——这不就是当初跟在安澜身后看了全程,最后还“帮忙”毁尸灭迹了的那只年轻雌豹吗!   还真是老熟人啊。   巧合的是,安澜认出来了,对方也认出来了。   花豹被雨打得皮毛都贴在了骨架上,看起来足足瘦了一整圈,再加上肚腹空空,就变成一副随时要被风吹倒的样子。它在十几米外停下,用那双明黄色的灯泡似的大眼睛先看了看安澜,又看了看边上站着的壮壮,旋即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不必懂读心术就能猜到它在想什么。   最离谱的是,想就想了,想着想着,想了二十几秒钟,花豹还把自己想馋了,嘴角边出现了一点风雨都掩盖不了的亮晶晶的东西。   安澜:“……”   这一个是不可能杀的啦!   可是光挡着没用,花豹的眼神实在是太渴望了,雨势稍微变小一些,她就忍不住催促壮壮赶紧动身,一方面可以躲开嘴馋的掠食者,另一方面也需要新鲜的血食来暖暖身体。   没想到一大一小刚走起来,被淋成落汤鸡的花豹也跟着往前走,但也不敢靠得非常近,只是隔着二十几米坠在身后,存在感十分强烈,弄得安澜有点进退两难。   当天傍晚,斑鬣狗姐妹被迫分享了食物。   第三天开饭时,花豹也来了。   第五天开饭时,它同样出现在了猎场当中。   安澜简直给气乐了,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哪里培养出来的蹭饭选手,比她当年做东北虎时碰到过的那只棕熊还要会蹭,只要猎物一倒地,就能感觉到两个灯泡在背后明晃晃地烤着。   做大草原上的掠食者真是难——   为什么野生动物摄影师总能抓拍到狮子和斑鬣狗、狮子和花豹、斑鬣狗和花豹……以及更多有竞争关系的食肉动物共同进食的画面,是因为守也守不住,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着,穷追不舍还容易被第三方捡漏啊!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当年坏女孩和大花豹分享食物的场景,安澜就有点哭笑不得,这个问题放在论坛上怎么也不该是“盘一盘顶级猎手之间有哪些惺惺相惜的跨越种族的友谊”,而应该是“每次做饭都有冤种室友带碗来蹭吃蹭喝该怎么办”。   怎么办?   能怎么办?   脾气爆炸如坏女孩都免不了被蹭饭,安澜边上还带着壮壮,不能离开太远,而且本来就吃不完,花豹不来吃还会有秃鹫和其他掠食者来吃,久而久之,她也躺平了。   只不过躺平归躺平,礼尚往来还是要的。   某次花豹自己开伙,因为斑鬣狗没有什么爬树的天赋技能,只有碰到坡度缓和的树干时才能挣扎几下,它就拖着羚羊拎上了树,没想到羊没挂住,噼啪一下就翻到了地面上。   安澜毫不犹豫地笑纳了这从天而降的晚饭。   她全程在底下吃,花豹全程在顶上看,满脸写着目瞪口呆,眼睛里都是不可置信,但它的体型、年龄和战斗力摆在那里,就算被誉为最不可预测、攻击性也最强的几种动物之一,也只能原地生闷气,没法真的从树上飞下来和处于壮年期的雌性斑鬣狗干架。   这么一欺压,安澜就找到了一点乐趣所在。   下回花豹再上树时,她就把自己架在幼崽和大树当中,大喇喇地欣赏对方又想伸爪子又不敢真刀真枪干架的纠结神色,希望把这个吃白食的巨型大猫吓退。   那天还特别巧合。   起初花豹还在树上卷尾巴尖,一副听到了但是爱答不理的样子,没过几分钟,一直在甩动的尾巴忽然变得僵硬,两只因为快要睡着变得半开半合的眼睛也骤然瞪大了。   安澜立刻警醒起来,用低沉的咆哮声呼唤在不远处玩耍的壮壮,唯恐有什么位于上风处的掠食者正在谋划着伏击它。   壮壮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脸上还带着些意犹未尽,而坐在树上的花豹却被咆哮声吓了一跳,转头朝这里看了一眼,速度之快,都要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把脖子折断。   远方传来了穿透力极强的狮吼声和象嘶声。   尽管被高草丛挡住看不见具体情况,也因为处于下风口处嗅不到太详细的信息,安澜光听着这些响动都能大致模拟出战场中的情形——成年非洲象们正在追击报复几只参与过小象狩猎的狮子,而且在不断朝这个方向靠近。   听到这股响动的花豹又将脑袋转了回去,朝远方瞥一眼,朝树下瞥一眼,脑袋来来回回,爪子开开合合,好像要起身了,又坐了回去,好像要坐定了,又站了起来,陷入“不敢下树、也不敢不跑”的两难局面。   安澜说实话看得有点想笑。   她本来还想逗逗这只和她当过“共犯”的大猫,但也不敢留下来去触狮群和象群的霉头,于是便带着壮壮朝相反方向逃窜,一直跑到和母亲会合。   一大一小转身没多久,花豹呲溜一声从树上飞了下来,也跟着朝着这个方向奔逃,生怕跑晚了碍着象群的眼,不仅可能被团团围住半天下不来,还有可能倒霉到遭受“推土机袭击”,连屁股底下坐着的大树都得被推倒铲平。   此后半个月,这台猫型远望镜又在不经意间起了两次报警的作用,终于在安澜心目中模糊掉了“无情蹭饭机器”这个毫无作用的终极标签。   日子就这样在斗智斗勇当中过去,直到三月里的第二个星期六,安澜正在用一只老年瞪羚教导壮壮拖拽猎杀的技巧,风带走了猎物的最后一口呼吸,也从远方带来了一声熟悉的悲响。 第340章   安澜起初并没有认出声音的主人——   被风远远运载过来的悲鸣听起来有些失真,好像一条落入溪流当中的颜料,即使主体仍在那里,颜色也还明晰,边角却在被不断拉扯开去,一丝一丝,一缕一缕,最后变成截然不同的形状。   约莫过了十几秒钟,她才意识到“这个声音有点熟悉”,“这个发声方式也有点熟悉”,从记忆里翻出了一段已经褪色的往事。   那是她还在被大半个氏族针对的时候,母亲尚未下定决心抢食,每天得到的食物补给非常有限,可以来回奔跑供给两只亚成年的乳汁也非常稀薄。   当时的安澜选择了到处觅食,凭借在大草原上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翻找那些不太常规的食物;而圆耳朵就没有这种“外挂”,好在它也没有遭到针对,只能豁得出去,一周里总有三四天可以捡漏抢到几口饭吃。   “豁出去”,就代表着“会受伤”。   某天早上安澜正在水塘里蹲非洲牛蛙,蹲着蹲着,远远地就听到了一声“哭喊”,旋即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嚎。   被这叫声弄得心神不宁,她赶快跑到声源地去查看情况,还没跑过土坡,迎面就看到了蹲在高草丛边上血流不止的圆耳朵。   再看看场中,冲突因由可以说十分明了。   自家同胞姐姐大概是在高草丛边上发现了一具秃鹫尸体,以为今天可以大快朵颐,结果羽毛还没撕掉几口,就被另外两只成年低位者堵了个正着,不仅食物被抢走,身上也被穿了好几个洞。   要不怎么说稍微出息点的斑鬣狗都想往上爬呢?   秃鹫是大草原上公认难吃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肉食动物会跑去吃,放在当时却成了三只斑鬣狗竞相争抢的香饽饽,还抢到了头破血流的地步,氏族中的边缘人物是多么的悲哀啊。   更悲哀的是,安澜甚至都没法上去帮忙——她仍然是被统治者联盟带头压迫、针对的对象,假如她贸然加入战局,就会引起诸多不必要的目光,把受助者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这次受伤非常严重,圆耳朵哀嚎了整整两天。   时间一晃走过,时至今日,安澜仍然记得这种半是痛苦半是悲愤的声响,被翻出来的记忆在流淌的瞬间就从黑白变成了彩色,和现下从风中传来的呼号遥相照应,不可分割地归于一处。   壮壮已经没有在撕扯食物了。   就连花豹都被这啸叫声惊得心神不宁、如坐针毡,又想凑上来蹭饭,又怕遭到斑鬣狗群的袭击,犹犹豫豫地卡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警惕地站到了猎物脊背端。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带着壮壮赶到了事发地。   同联盟的其他四只成年斑鬣狗都已经在场,坏女孩不太高兴地蹲坐在一旁,笨笨似乎有点不在状态,瞪圆了眼睛,惊恐万状,而母亲则站在圆耳朵身边不远处,波澜不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也看着被它不断拱动着的已然是断气了的幼崽。   圆耳朵还在嚎哭。   这种尖厉的叫声并不是在向谁求援,只是对某种终局状态作出的情绪宣泄,与此同时,它还将幼崽的一条后腿叼在了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狠狠拉拽一下,仿佛在报复一个不存在的对象。   安澜走到近处时正对上了母亲的目光,年长者先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虽然没精打采但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的壮壮,于是意味不明地喷了个鼻息。   在这个距离能够发现更多细节。   幼崽大概率已经死去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尸体上传来的味道很强烈,而且肢体也很僵硬,光从创口和气味分辨,这只幼崽并不是死于同类相残,而是死于两头非洲狮的清扫式袭击——它们并没有食用它的尸体,只是在排除竞争者的后代。   安澜上次看到狮群还是在对方和象群发生冲突的时候,面对一群暴怒的非洲象,大狮子们就差护着幼崽横穿领地了,假如说在短时间内它们不想回到领地东侧去,而是留在了西侧,随后撞上游荡的斑鬣狗幼崽,其实也说得通。   问题在于……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每只斑鬣狗都知道狮子是头号劲敌,多年以来死于狮口的成员也不在少数,甚至还发生过被追进巢区的现象,但狮子也不是傻瓜,在数量不足时也会阴沟翻船,没有自找麻烦的道理。   比起斑鬣狗分布密度低的东部,巢区所在的西南部非洲狮活动频率最低的地方,中部则是第二低的地方,而且袭击幼崽的这两头雄狮味道闻起来并不熟悉,比起地主雄狮及其后代,更像是什么闯入领地的流浪雄狮。   安澜总觉得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两周后,她对自己在安抚圆耳朵时所下的判断更加确信——中西部地区的非洲野犬活动也更频繁了,撇开生存在中部偏北的大群不提,本来分布在东部的小群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和非洲野犬一起出没的还有一些零散的掠食者。   领地东侧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安澜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必须要去确认情况,不能容忍这些掠食者在中部猎场里长期徘徊,否则不仅仅是幼崽的安危会受到影响,就连她们这些成年斑鬣狗的生存都要受到威胁。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狮子的逻辑——   可以保存体力就保存体力,但一旦雷霆出击就是犁地式出击,为了发育中的幼崽也好,为了自己的太平生活也好,务必要把竞争者都打痛。如果犁一遍还不够有震慑力,那么就多犁几遍,一直犁到暂栖地周围都变成光秃秃的一片为止。   这个逻辑放在带崽的斑鬣狗、三色犬、花豹和猎豹身上都是通用的,掠食者们挤在一起,对彼此,对猎物群,都会造成极其惨烈的影响。   安澜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壮壮丢给(老大不情愿的)母亲密切看护一天,自己踏上了赶往领地东部的旅程。   作为非居于统治者地位的存在,进入斑鬣狗世界后,她其实一次都没有去探索过本氏族领地的边界,多数时期都在距离巢区不到八公里远的地方活动,所以这趟路确实是除了迎战其他氏族以外场景下的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走过中部猎场,走过东部猎场,一口气走到斑鬣狗的标记气味渐渐稀薄,从绿意盎然的草场走到略微显得有些空荡的土坡,安澜这才发现空气中传来的异常气息。   就在本氏族领地的最东侧,一个崭新的公共巢穴似乎正在被建立当中,而一群数量众多的成年斑鬣狗正蹲伏在洞穴以外,看护着它们的幼崽。   这群斑鬣狗看着非常眼熟。太眼熟了。   除了两只以前从未见过的、可能是从其他领地跑过来的雄性成员,以及这个雨季刚刚出生的一批幼崽,在场的所有成员都曾被归类到过一个共同的名字——“希波联盟”。   安澜停下了脚步。   事实上,她不仅停下了脚步,还扭头就跑,跑出数百米才回过头向着惊鸿一瞥的方位张望。   正在休息的成年斑鬣狗,正在玩耍的幼崽,正在和彼此接触的雌性同雄性……这些其乐融融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烁,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让安澜在思绪万千的同时亦觉得五味杂陈,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感受。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更加熟悉的身影。   希波应该是察觉到了“外敌”的到来,从“巢区”走出,轻巧地跃上了土坡。   它高高站在那拱起的小草堆上,身体微微前倾,长长的影子压入倾斜的坡面,将无数草叶笼罩在内,恍如一块不会腐朽的褐色巨岩。风打着转从远处拂近,又再度流向远方,将它脖颈上又细又密的鬃毛吹起,造就了这座伟岸石像上唯一灵动的部分。   安澜看到了希波,希波也看到了安澜。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准确地说,在眼前这种古怪的形势下,两只年轻力壮的雌性斑鬣狗似乎没有战斗的必要,但安澜非常清楚,希波是想削弱依附在黑鬃女王旗下的政治联盟的,更不用说这些政治联盟里总有一个可能对它的幼崽下过手。   假如希波此时发动攻击,这场战斗将不会有什么悬念,于是安澜在这匆匆的一瞥后再次转身离开,将骤然嘈杂起来的“巢区”——或者该被叫作“新巢区”——抛在身后。   她的疑问已经得到了解答。   希波既然有心躲开黑鬃女王全力发展联盟,甚至摆出了要另外建立一个新氏族的架势,会在巢区确立后向外挤压那些竞争者是应有之举,而这片领地太大、太丰饶,在没有死战的必要时,那些竞争者会从善如流地离开,将更多竞争者朝中部地带挤压。就好像被朝着泳池一端推动的浪花一样,流动着,流动着,直到拍打到另一端的墙壁,才会向着来时的路回头反挤。   安澜倏然意识到了气象的改变。   且不论希波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另起炉灶,只看它到领地边缘处去发展势力、完全避开风暴中心的这个举动,对其他政治联盟,尤其是对后加入女王阵营的联盟来说就危害无穷——   外部压力骤然削减,为了对抗希波联盟而建立起来的战线……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第341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安澜在为接下来要面对的风波担惊受怕时,站在土坡上的希波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过,事实上,每当它开始计算利弊,能够被预料到的前路都会显得不那么美丽。   另起炉灶对斑鬣狗来说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众所周知,雌性斑鬣狗在社群中的地位依赖于“血缘”、“联盟关系”和“力量”,而这三者在决定性方面又有着严格的次序划分,“你是谁”和“你认识谁”往往比“你有多强”更重要。   远走高飞意味着自由,意味着焕然一新,意味着全新的社群关系,可与之相对应的,旧日缔结的社群关系就会自然而然地褪色、风化、瓦解,将独立出去的小分队置于原氏族成员、其他氏族、异类竞争者和食物短缺带来的多重危险当中。   “自立门户”的后果如此严重,敢去尝试且有条件去尝试的斑鬣狗寥寥无几,被人类记载下来的大多是氏族当中年纪轻、地位低、又实在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个体,而且仅发生在邻居忽然离开、留下大片空地的情形之下。   希波带着支持者离开可以说冒了极大的风险。   要不是情况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精心养育的后辈力量也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它多半也不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这场豪赌的终局会是什么状态呢?   希波无法判断,就连黑鬃女王也在犯嘀咕。   和冲突频繁的背部领地交界处不同,本氏族和东部氏族的领地边界并不是紧紧贴着的,而是存在着一块不规则的飘带样的缓冲地带。   氏族成员要跑出去蹲在领地边缘抢占“无人区”,它作为女王说实话管不着;半脱离了的氏族成员重新建立公共巢穴,只要和原有的巢穴不冲突,它说实话也管不着。   人家都摆出这副样子了,再追过去喊打喊杀、斩草除根……反倒显得有点绝情了,指不定哪天就会有政治联盟以“女王残暴”的由头发动政变——比起记载寥寥的分家行为,王朝更替可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故事。   黑鬃女王……心里比憋屈还要憋屈。   暂时没法动跑路了的头号政敌,它就只能把目光放在本氏族的其他高位者身上,原本就锋利的眼神好像加持了X射线功能,扫到哪只斑鬣狗,哪只斑鬣狗就会觉得脊背一凉。   一时间,整个巢区都陷入了空前绝后的沉寂,没有一个个体,也没有一个政治联盟,想成为女王心情糟糕时最先跳出来的出气筒。   安澜难得回去一趟,差点没被震瞎眼。   饶是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想不到情况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化到这种程度,作为幼崽温房的公共巢穴这会儿不是孵化器,而是高压锅,而且还是出气口被堵住了的就快要爆炸的高压锅,所有成员都在等待着最终的一下。   好笑的是,这次就连褐斑联盟都没顶住。   早些时候和她有过龃龉的成年斑鬣狗们松散地站在风口附近,一个劲地朝这个方向看,又有点跃跃欲试,又有点瞻前顾后,那股疯劲就像被加了个盖子压住了似的,看久了都让人怀疑它们患上了某种会导致面部抽搐的疾病。   说来也怪——   安澜从同类的境遇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比起这些必须得留在巢区看护幼崽的氏族成员,坏女孩联盟至少还有选择,只不过这两个选择分别是“靠近巢区避难等待高压锅爆炸”以及“留在中部猎场迎接第一波竞争者浪潮”而已。   毫无悬念地,坏女孩选择了后者。   时间一天天过去,势力变动带来的影响也一天天加剧,某个上午,安澜正蹲守在瞪羚猎场附近想着该给壮壮加点什么课程,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两周时间没有一击即中地逮到过猎物了。   无论何时何地,好像总有骚扰源会把原本好好在吃草的猎物群惊动,没等她脱离观察状态,进入追击,视线范围内就已经只剩下猎物群逃跑后留下的尾气了。   拖拽和周旋的技巧被束之高阁,追击,追击,追击,一直追到鼻腔干燥、眼睛刺痛,变成了狩猎当中的常态,同一片猎场里同一时间、同一区域有超过两股势力在狩猎也变成了常态。   最夸张的时候她碰到过“草丛里蹲着狮子、土坡上站着斑鬣狗、树上趴着花豹、空中飞着秃鹫、远处有猎豹在观察敌情、近处有薮猫在跃跃欲试”的日子,那场面,动画片都不敢这么拍。   在食草动物繁衍后代的雨季,在一片资源无比丰饶的领地里,获取食物的难度却在节节攀升,而且一时半会儿甚至没有要降下来的迹象,对任何一种掠食者来说都是灾难。   细细究其原因,中部地带的拥挤一半归功于希波联盟,一半归功于被斑鬣狗和象群接二连三吓到的横河狮群,大狮子们像河豚一样蓬开,威胁半径骤然扩大,造成了诸多竞争者的短期迁徙。   要想挺过这波混乱的浪潮,要么等待掠食者数量过多,竞争太过激烈,让这波浪潮撞上铁板,自行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去;要么等待黑鬃女王收敛好心情,集结势力对日渐靠近巢穴的威胁们来一个大扫除。   换做以往或许安澜就上去搞搞建言献策了,现在她躲黑鬃女王躲得比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还机敏,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消失,哪里会跳出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总之一句话:目前迫切需要的是时间。   面对这种尴尬局面,还不能丢下处境越发危险的壮壮,安澜只好挑竞争不那么激烈的时候碰碰运气,偶尔还会在掠食者出没频率低些的边缘猎场活动活动,一来二去,竟然让她连成了一件做狮子时曾经练成过、后来却鲜少用上的技能——蹭车。   这一招当年还是跟着非洲水牛学的,小时候因为体型和战力不足无法派上用场,长成成年斑鬣狗后又不缺食物吃,现在正好拿出来解燃眉之急。   于是某天清晨,坐在观光车上的游客们还在打哈欠,扭头就看到车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只斑鬣狗,而且还在一边跟一边抬头向上看。   大多数斑鬣狗的颜值颇不讨喜,但其中也有长得憨态可掬的,长得英姿飒爽的,眼前这两只就属于干净又好看的类型,就算是最挑剔的游客都没法皱眉头。   事实上,坐在后排的游客互动得太过入神,一直等到向导提醒才发现前方的草地中央站着一小群角马,边缘还有两只调皮活泼的幼崽。   这群角马应该对汽车的声音相当熟悉,就算在汽车刚刚靠近时受到了一点惊扰,几秒种仍然选择当作无事发生,低下头继续吃草。   可是锁定了它们的不仅仅是人类肩扛手提的长枪短炮,还有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这会儿都已经微微伏下身体、眯起了眼睛的成年斑鬣狗。   顶着游客们惊异的目光,体格庞大的掠食者绕着车身转了小半圈,跟着汽车向前移动,始终保持着遮挡状态,移到向导踩住刹车才停下脚步。   当汽车已经被野生动物作为一个障碍物使用时,就不能再随便移动,破坏已经存在的对峙格局、影响即将要发生的对峙结果,虽然向导停车的位置比安澜料想得要远上那么几米,但这几米并不会影响大局。   她麻利地绕过车身,小跑几步,旋即骤然加速,瞬息间就奔到了一只落单的角马幼崽跟前,扯住它的后颈,将它硬生生拽倒在地。   壮壮欢呼一声,立刻跟上,冲着猎物的肚腹就是一口。   霎时间,血花飞溅。   游客们看看到死都不明所以的角马,又看看当着一车人类的面就开始撕扯皮肉、大快朵颐的斑鬣狗,这才意识到他们,不,应该说他们的座驾,被迫当了一次狩猎工具。   眼看面前发生的场景越来越少儿不宜,一些游客下意识地用手掌捂住眼睛,但还忍不住从指缝里向外看;另一些游客则举着相机猛拍,不肯错过任何一帧画面,多少有点怀疑人生。   这段视频理所当然地被传上了网。   无独有偶。   互联网上的斑鬣狗狩猎视频还没丧失热度,又一则“动物利用车辆狩猎”的镜头就登上了论坛首页,而且主角还疑似是同一只。   这车游客成分特殊,是特地雇了车到大草原上来拍狒狒纪录片的,因为有夜景拍摄任务,所以返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放眼望去全场唯一的光源只有车前灯。   就在他们讨论着该如何调整明天的拍摄时间时,一道身影忽然从侧面“闪现”而来,“砰”地一下撞在了汽车保险杠上。   这一下撞得分外结实,把“受害者”撞出了七、八米远,当即就倒在地上,无论怎样划动四肢都没法再恢复到站立状态,更别说是极速跑动了。   向导定睛一看,本以为又是一只不幸跑到车行道上的羚羊,正打算朝边上绕绕,带着乘客们按计划向营地折返,刚一别车头,就看到边上施施然走出来两只斑鬣狗,大摇大摆地吃起了夜宵来。   等等——   被撞成重伤的羚羊不会是被斑鬣狗赶到路上来的吧?   因为提前听到这里有汽车在行驶,为了节省追猎的力气,所以故意朝车行土路赶吗?   ……这合理吗?!   此时此刻,他说实话很想杀下车去揪着两只斑鬣狗的脖颈问它们讨要修保险杠的费用,然而斑鬣狗这种动物白天看着就够恐怖了,晚上看到了还更恐怖,盖因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草丛里会不会钻出一大群这些家伙的同类来,于是向导只能和自己松松垮垮垂在那的保险杠含泪道别,说了一声真心实意的“走好”。   而游客们就想得简单多了。   两个摄影师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检查车载摄像机还开着没开,后来又嫌不够,还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红外成像仪,全然忘了他们到草原上来的目的是拍摄狒狒,而不是拍摄某种四只着地的长脖子生物。   这段视频被发在社交平台上之后,果不其然引起了轰动,而身处讨论中心的安澜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不仅不觉得借助人造器械狩猎的行为投机取巧,甚至还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养家糊口的崭新道路。   不就是掠食者竞争吗?   世界上总没有比恐怖直立猿更开挂的掠食者了吧! 第342章   在安澜拼命支撑着的时候,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也没有闲着,而是在“大家长”坏女孩的带领下充分发挥团猎的优势,偶尔还会到其他掠食者那里去“打打秋风”。   齐心协力,她们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雨季即将抵达尾声的时候,安澜明显感觉到活跃在中部地区的掠食者数量迎来了一次退潮,再加上旱季动物大迁徙会带来的流动效应,这样激烈的竞争应该很难再次上演。   时间流逝,幼崽们的“探索期”也已经过去。   等到安澜带着壮壮和联盟会合时,幸存下来的三只亚成年都变得更加稳重了,可能是因为抽条和食物短缺双管齐下的缘故,其他两只幼崽看起来都有点细瘦,唯有壮壮还保持着自己名字的风格。   但是……怎么说呢?   形势如此困难,能活下来就值得庆祝。   反倒是笨笨的情况让人喜忧参半:它不知道接受了哪只雄性的追求,赶在雨季结束前完成了锁配,全然没意识到这会加重它在旱季的负担。   这只明明处于壮年期的斑鬣狗自己还总表现得像个亚成年,一惹麻烦就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朝联盟成员张望,安澜被盯的次数最多。现在还整出揣崽的事,她无比确信自己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因为营养不良长成小猫崽子的侄子侄女。   好在生活中总还有点让人敞开了高兴的事。   坏女孩联盟的坚持意义重大,先不说后辈们的能力得到了锻炼、联盟情谊得到了考验这些难以测量的好处,光从氏族内部关系这方面来说,她们就避开了好几场“灾祸”。   有趣的是——这个结论是安澜听说的。   因为亚成年开始紧紧跟随大部队活动,她也不必像从前那样严密看护,可以频繁折返到巢区附近去查看情况,同时听一听在氏族成员之间“口口相传”的八卦。   最经常和安澜说八卦的氏族成员是箭标。   对,就是那个箭标。   以往这位“金牌陪练”看到对手就会眼神一厉,这回它虽然也吊了吊眼睛,在吊完之后却按捺不住一颗长期留在巢区看热闹积累的八卦之心,又因为自视甚高,平常除了几个长辈之外没有什么“社交关系”,只能跑来和“老对手”发泄发泄。   安澜第一次听它开口时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接连听了几次,就开始习以为常,甚至恍惚间找到了小时候坐在风口处听母亲讲故事时的感觉,区别只在于当时还有表姨陪聊,气氛炒得热火朝天,现在却只有一个连叙事都干巴巴的箭标。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表姨了。   斑鬣狗氏族的成员更替速度实在太快,当年被她拿来断腿立威的高位者早在今年旱季之前就失踪了,女王无限逼近两位数的盟臣也换了好几个,能活下来的多少有点运气在身上,能活得好的更是大自然的宠儿。   黑鬃女王就是这么一位角色。   时隔数月,它终于在一众追求者中选定了对象,完成了锁配,不仅得偿所愿,还超额完成目标,诞育了两只健康漂亮的雌性幼崽。   如果只有一只雌性也就罢了,但在两只都是雌性的情况下,哪怕发生意外,也还有一只幼崽能去继承母亲的地位。与之相对应的,公主卷尾的继承权也脱离了“被剥夺但随时可能复原”的状态,变成了“大概率不可能复原”的状态。   卷尾高不高兴,没有斑鬣狗知道;但是黑鬃女王那是相当的高兴——还有什么比大号练废之后又得到两个资质极品、可以随意发挥的小号更让人高兴的事情呢?   正因为它过分高兴,一些举动就多少有点“过”。   按照箭标的说法,公共巢区从先前开始氛围就有点紧绷,几个大联盟在女王矛盾的态度和命令下产生了严重隔阂,彼此之间、同盟臣之间,屡屡发生流血冲突。到了最近,这种暗流涌动不但没有平息,而是转为了惊涛骇浪——   黑鬃女王干了一件让全氏族都为之震动的大事。   和许多学者了解的一样,斑鬣狗需要通过威逼其他斑鬣狗臣服的方式来确立权威,从而确保整个氏族的等级秩序流畅运行。   对幼崽们来说,向内(同胞)的权威确立从刚出生就开始了,向外的权威确立则从会从可以迈出巢穴进行试探性社交的那一刻开始上演,而母兽的介入则要遵守“三步走”模式。   偏偏黑鬃女王就不乐意遵守这个三步走的惯例。   在两名小公主第一次踏出洞穴的时候,它压根没有等待幼崽自行和“同龄人”接触的意思,而是主动带着幼崽在靠近洞穴的地方晃了一圈。   当时不仅仅是带崽母兽被迫向女王和还很懵懂的幼崽做出了臣服姿势,在场的所有氏族成员,包括那几个地位最高的联盟领袖,都被要求向还处于路都走不太稳状态的幼崽低头。   注意了——是被逮着要求低头。   安澜一贯知道斑鬣狗幼兽的地位直接承袭于它们的母亲,而女王的后代就是氏族等级树的第二个位阶,可就她自己这么多年在巢区生活的经验来看,高位者在一天时间内带着幼崽把巢区无差别转个遍的情况简直是闻所未闻。   人家都是和同样带着崽的母兽打交道,目的在于培养幼崽的等级意识和强弱感知,你在这里大搞特搞无差别压制,是要提前锻炼如何“登基”吗?   高位者们面上毕恭毕敬,心里都在口吐芬芳。   想想吧——能把一只看到安澜时想的头三个词就是“打架”,“打架”和“打架”的小傲慢逼到抓着她说八卦还说得津津有味、不肯停息的地步,那是得有多憋屈啊!   好在坏女孩联盟躲出去了,这才不用经历在向女王臣服时捎带向只有三周大的公主们臣服的糟心事,这会儿两只“皇家幼崽”都能利索地跑了,身上的黑色也在慢慢褪淡,再被迫臣服就不会有那么震惊和屈辱。   安澜也做好了臣服的准备。   事实也的确如此,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虽然她没有赶上动荡的时期,但还是被要求向公主们表达了一次忠心,那天女王全程都跟在幼崽身边,大抵是担心成年斑鬣狗有意或者无意伤害到金贵的幼兽——这个年纪的幼兽软得跟棉花糖一样,随便来个成年族裔,大口一张,牙齿一合,它们就连个呜咽声都发不出来了。   双方的会晤……还挺友好。   安澜既然投身这个阵营,在确定走不走下一步、能不能扎扎实实走出下一步之前都会力求维持现状,并且她对女王曾经教导过她的这件事也很承情,因此没什么犹豫地做了个臣服全套。   黑鬃女王则是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宽和,面对主动站起来贴近的高位者,它只是简单地龇了龇牙,喉咙里滚动的咆哮声才微微一响就被收敛了回去,变作和善的问候。   大概是教得多了、倚重得多了,无论再怎么知道要警惕,要利用,都会有种带后辈的感觉,而且安澜投诚后也算是为它立了不少功劳,所以两边相处得异常和睦,让许多明里暗里打量的氏族成员失望不已。   幼崽都是“见风使舵”,不,应该说“会看脸色”的生物,发现母亲对面前的壮年同类流露出的善意比恶意多,便进入了探索新世界的兴奋状态,一个劲地绕着安澜打转,转了几圈,就盯上了她垂下去的尾巴。   其中一只幼崽张嘴试探了一口。   安澜立刻觉得自己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斑鬣狗这种出生就是满配的动物杀伤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强大,那一口下去,饶是她已经成年很长时间了,浑身上下长的不说是钢皮吧,怎么也是差不多的程度,还是被咬得虎躯一震,酸爽直冲天灵盖。   更憋屈的是,箭标还在不远处幸灾乐祸地吐出了舌头,明明是一只斑鬣狗,却做出了比狗子还要狗子的表情。   安澜:“……”   懂了,也是被咬过所以才憋屈是吧?!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收拾心情,以应对黑鬃女王不间断的打量,后者不仅没有喝止幼崽,甚至还有鼓励的意思。虽说制止并不是斑鬣狗社交中的应有之义,鼓励袭击才是常态,但那个态度摆在女王和臣属之间,是个高位者都要咬牙。   一直到社交结束,黑鬃女王的眼睛还黏在幼崽身上,片刻都移转不开。   安澜……安澜只能理解。   卷尾和更早的幼崽出生时它还处于想要谋算宝座却迫于形势不得不放低身段的阶段,不能给幼崽提供自认为最好的东西,现在,它是名正言顺的女王,最大的敌人已经“认输”,剩下的几个联盟之间又可以相互牵制,所以自己有多少,就想要捧出来多少。   在这种待遇下被抚养长大的幼崽,不说会不会傲慢,会不会目高于顶,至少体型和实力肯定有所保证,只要有足够多的臂助,傲慢也不是问题——   傲慢总比软弱强。   那些过于隐忍,毫无锋芒的,一直在退却、却从未展示过獠牙的,就连上台竞争的资格都没有,而傲慢的个体中还能被讨论讨论服不服众。   不过后者也没有讨论的意义。   在黑鬃女王如日中天的当下,假如没有狩猎意外、战斗事故发生,没有第二个希波联盟崛起,而希波本身也不带着臣属杀回马枪,两位公主的未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安澜此刻看着它们,看到的却是自己首次进入巢区时王室小团体当着带崽母兽的面从洞穴顶部大喇喇跃过时的画面。   顺着这个想法,她看向了不远处的树荫。   在那里,站着神色焦躁、坐立不安的卷尾。   它身边仍然环绕着两名属于母亲的盟臣,但在此之外,竟然再找不到第三名拱卫者,作为前任继承人,到退位都没有发展处属于自己的小团体,就连安澜都不知道该评价什么。   或许女王明晃晃的行动终于拨开了卷尾脑海中的迷雾,让它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荣耀的继承人,而是在迎来不可避免的式微,就像一块断裂的泥板,沿着斜坡滑动,前方是湍急的河流;   又或许它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只是在命运没有做出最终宣判时,多少还有点侥幸的心理,到此刻才被彻底击碎,就好像风中熄灭的烛火……   无论是什么都好,它的未来也可以想见。   卷尾永远不可能取得像希波那样的存在感——   至少现在,安澜是这样认为的。 第343章   安澜的判断在短期内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黑鬃女王完全褪去了曾经那副“仁君”的样子,以一种惊人的强度在为新生儿们树立权威,不消多时,这些还没有小狗大的幼兽就学会了威逼和欺压,学会了撕咬同龄人的耳朵和尾巴,并从它们发出的尖叫声中汲取强权带来的乐趣。   对这些改变,卷尾无能为力。   安澜每次回归巢区时都会看到它郁郁不得志地在两棵大树之间走来走去,明明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它孤独的背影却显得如此阴郁,那身用顶级待遇浇灌出来的顺滑皮毛尽数变得粗糙、暗淡,把它衬得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大狗。   箭标说到这里时眼睛里总是带着幸灾乐祸。   它或许可以接受被希波牢牢压制住的局面,接受和安澜分庭抗礼的局面,接受被断尾联盟及褐斑联盟的后裔死死追赶的局面,但要让它向一只和卷尾别无二致的“弱者”低头臣服,那真是比杀了它还难受。   这个逻辑可以被完全套用在两位小公主身上。   随着时间流逝,箭标的情绪越来越暴躁,和安澜对峙、斗殴、和好、八卦的频率也直线上升。两只雌兽面上还是你看不爽我、我也不爱多搭理你,暗地里却培养出了一点惺惺相惜——   虽然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   不过这一丁点对箭标来说已经是“从零到一”的世纪跨越了,继母亲、同胞姐妹、盟友、前辈、上司和政敌之后,安澜忽然得到了一段亦敌亦友的关系,就好像在巢区增加了一个名字颜色随时会变的固定NPC。   心情好了坐在一起说说小话,说到没意思了,一言不合还可以抄起掠食者自带的武器进行互殴,放点血,磨磨牙,润润爪子,一直打到双方都筋疲力尽为止。   还别说——   在目前的巢区局势下,打架都能算解压。   换做以前黑鬃女王一定能察觉到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异常联系,着手调整三角联盟、褐斑联盟、断尾联盟和坏女孩联盟四个团体之间的关系,营造出一种四方雄踞、关系复杂、战况混乱的局面。   可是现在它的精力有一半放在了为幼崽造势之上,另一半则放在了对公共巢穴加强管控之上,嗅觉敏锐度直线下降,动作也越来越大。   高位者的忍耐是有限的。   有安澜这样多数时间躲在外面、偶尔回来查看情况的,有箭标这一样通过“友好交流”排解烦躁情绪的,就有既无法远离巢区又无法抹消苦闷的。   氛围越来越诡异,就连底层成员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终于,在小公主们两个月零三周大的时候,被堵住排气口的高压锅爆炸了。   那天草原上刮着很大的风。   从另一块大陆赶来的游客们清早就沿着土路往停泊点开,其中一支车队一路向西,直奔最近可以观察到许多幼崽活动的斑鬣狗巢区。   轮胎压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将车身轻轻上抛,时间久了还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晃得本就因为早起有点困顿的乘客们越发想要眯起眼睛,只得用窃窃私语的方式驱逐睡意。   其中一名游客翻出了前几天拍下狐獴站在洞穴顶端的照片,她的同伴则是举着望远镜,一边观察斑鬣狗巢区,一边开玩笑似地比较两种洞穴在尺寸和深度上的差异,看着,看着,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按着望远镜的手也用力了些许。   “怎么了?”抓着手机的游客叫道。   发问归发问,有了四天的游览经验,她还是被培养出了一种迅速打开相机寻找目标的条件反射,嘴里还在说话,脖子已经伸长了,恨不得直接飞到此行的目的地去看热闹。   斑鬣狗巢穴也确实很热闹。   两群成年雌兽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其中一方以南部氏族的女王为首,以不断向女王集结的盟臣、拥护者和追随者为辅;另一方则人丁凋零,原本是两只雌兽,后来堪堪增加到六只。   女王表现得极为严厉,不断发出象征威吓和进攻前摇的啸叫声,时不时还会有低沉的咆哮声继续召唤在场的其他氏族成员。   游客们看了一会儿才在向导的指点下看出头绪——原来它这样做是因为那两只雌性斑鬣狗在小土包边上袭击幼崽,而幼崽被攻击时发出的惨叫声触动了同样有孩子要保护的女王的神经。   如果是安澜在这里,就能精确地告诉乘客:   那是因为褐斑联盟这个联盟真的有点不正常,闲着没事就想打架,有段时间没大开杀戒就浑身不适,放在动荡时期是一把好刀,放在太平时期就是无与伦比的内耗发动机。   黑鬃女王从当年第一次开始压制巢区杀幼行为时就严厉警告过这个联盟,后来为了对抗希波,略微放松了管制,等到自己有孕时又立刻把退下去的压力重新加上。   希波联盟去尝试另起炉灶之后,巢区气氛诡异,谁都不敢率先出来触统治者联盟的霉头,褐斑联盟就像被拴住的狂犬,不得不安分了一段时间;等到女王诞下后代,这种压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日渐增加。   褐斑联盟本就喜欢对幼崽和弱者施以血的“教育”,有强权压在头顶,无法反抗,自然会尽最大努力压制自己的爱好;压到快压不住了的地步,自然也要发泄出来。   不能袭击地位更高的幼崽,没关系,反正巢区里不还有那么多陪跑的幼崽吗?你黑鬃女王要求我们对两名小公主卑躬屈膝,这是等级的要求,是写在天性里的趋向,再不耐烦也忍了,低位者的幼崽总没那么多事了吧?   可是黑鬃女王偏偏被激怒了——   很显然,它认为这是一种拐弯抹角的示威。   即使在宝冠面临威胁的时候,至少在面上,希波联盟都要对女王毕恭毕敬,让出狩猎所得的食物,区区一个褐斑联盟,战力只有希波联盟的一般,竟敢做出“不敬”的举动。   当女王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和足够多的盟臣时,任何贸然挑战等级制度的家伙都是在想不开,历年来光被游客目击到的女王惩戒氏族成员致死事件就不在少数,更别说那些发生在夜色四合时、发生在荒无人烟之地的杀戮的数量。   北部氏族已经退却,希波联盟远在天边,其他敌人尚未成器,拥在王座周围的高位者却已然显得拥挤、不好掌控,谁先出头,谁就挨削。   如果这不是找死,安澜不知道什么才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没有褐斑联盟找死,整个巢区的压抑感又要从哪里决堤呢?这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高压锅又会炸到谁身上呢?   作为无法对女王指手画脚的“忠臣”,她也好,其他高位者也好,地位不高的氏族成员也好,都应该感谢这些同类才对,没看到那些平常看到打架就想躲的家伙这会儿也在穷追不舍么?   这样想着,她抖了抖皮毛,全速前进。   “鬣狗们似乎在驱逐氏族成员。”   坐在驾驶座上的向导悠悠说道。   他实在不必做出什么阐释,任何一名携带有望远镜的游客都能看到这场冲突的发展方向,也都能看到女王的怒火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在倾泻。   不过三、四分钟功夫,哀嚎声已经响彻云霄。   胆小的幼崽此刻都躲在了巢穴深处,那些胆大的、敢站在洞口张望的,听到这惊惧交加的尖厉“笑声”也俱都进入了“抖动模式”,从耳朵到尾巴都受本能影响,在肉眼可见地震颤。   成年斑鬣狗则要不动声色地多,就算流露出什么情绪,也更靠近兴奋和狂热,其中又以追在最前方的第一梯队为显著代表。   其中一只身上印着一枚小箭,据向导所说,它的名字是尼娅娜,在本地语言中代表着“箭”;另外一只毛色光亮、体格健硕,是和“坏女孩”一起登上过官方杂志封面的后起之秀,名字叫做阿米尼芙,意为“忠诚”。   它们果然对女王忠心耿耿,也果然快得像离弦之箭,才跑出几百米,就将女王的其他盟臣甩出了两、三个身位,眼看着就要赶上提前逃窜的被驱逐者的尾巴了。   数百米之外,风在安澜耳边凶猛地呼啸。   她听不见身后其他氏族成员为了讨好女王、维护等级制度所发出的吼叫;听不见身边箭标因为始终同她并驾齐驱而发出的半是不满半是挑战的尖啸;更听不见褐斑联盟狂怒的咆哮……   咚咚,咚咚,咚咚。   在全速奔跑时,她能听到的只有脚掌拍击地面的沉闷声响,能感知到的只有血液冲刷耳膜时的热意,以及久违的肆意的兴奋。   只要是本氏族的成员,从幼崽长到壮年,谁没有遭受过褐斑联盟的试探和袭击呢?强大如希波,傲慢如箭标,精通形势如安澜自己,在想要崭露头角时或多或少都遭到过这个联盟的观察和袭击。   那突如其来的、叫人毫无防备的袭击,时至今日她还记得很分明;那估量的、挑选菜品般的视线,她还记得很分明;那为了避免麻烦而在巢区之外度过的最初一段时间,她也记得很分明。   虽然褐斑联盟只是需要妥善处理的对手当中的一个,但机会摆在面前,此时不出手加一把火,更待何时?   反正她只是个“忠诚”的臣子而已啊——   你说是吧,黑鬃女王。 第344章   这天斑鬣狗氏族追着褐斑联盟跑过草原,渡过被晒得只剩两米宽的河流,一路跑到了距离公共巢穴六公里远的大金合欢树边上。   说是“氏族”,其实坚持到最后的只有一小撮。   黑鬃女王放心不下幼崽,跑到五百米时就开始心不在焉,最后干脆把驱逐任务交给臣属,自己调头往巢区折返;地位较低的成员本也没打算和褐斑联盟真刀真枪干上,只是为了凑热闹、表忠心、发泄郁气,因此追个一、两公里就不再继续,权当参与团建活动。   而还在奔跑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成员呢?   女王的盟臣集体出动,三角联盟来了一半,断尾联盟派出了几个年轻人,坏女孩联盟有安澜代表,除此之外,还有五只或是同褐斑联盟有仇,或是想挤进最高权力圈的零散高位者……   这个阵容放在氏族战争中都算豪华,驱逐一个联盟自然是轻而易举,虽然大部分氏族成员已经放弃了追击,但无论是跑在草原上的斑鬣狗还是坐在观光车的人类都不认为它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事实也的确如此。   褐斑联盟做出的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反击是在距离巢区四公里处的返身合围,被围攻的对象是跑在第一梯队的箭标。   面对半个联盟突如其来的夹击,箭标却显得不慌不忙,先是从容地朝旁边一蹿,让开了攻势最猛的两只壮年雌兽,旋即又做了一个惊人的急刹车,将速度从“十”一下子缩减到“零”,使得另外两只雌兽鞭长莫及。   褐斑联盟原本想释放释放被穷追不舍积蓄起来的嗜血情绪,结果没想到箭标追得厉害,头脑却很清醒,并没有追上头,好好一个口袋合围阵型硬是被拉成了七零八落的脱节阵型,起不到任何奇袭速杀的效果,只能无奈转身。   事到如今,它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驱逐在斑鬣狗的惩罚体系当中仅次于致命伤害和致残伤害,在驱逐之下,还有聚众攻击、孤立、惩罚性撕咬和言语斥责。   被驱逐意味着社交关系的“断绝”——   即使仍然有血脉相连的亲人生活在氏族当中,受惩罚者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和它们进行无障碍的社交,更无法得到任何来自其他氏族成员的支持。   不会再有通过啸叫声召唤后援来对敌的便利,不会再有蹭距离较近的狩猎队的饭吃的机会,多数被驱逐者甚至不被允许出现在一些狩猎队长期活动的猎场当中。   事实上,它们连向女王表衷心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任何一只斑鬣狗都有权利对已经遭到驱逐的个体发动进攻,全然不受曾经存在过的社群等级阶梯的影响。   在大型氏族当中,竞争的必要性远远大于合作的必要性,为了得到权力席位空缺带来的连锁反应福利,就连那些最不喜欢争斗的低位者都会露出獠牙,将被驱逐者阻隔在女王的社交范围之外。   那些平常“人缘”较好的个体在遭到驱逐时还稍微幸运一些——除了直接受到冒犯的王室成员和绝对忠诚的追随者,多数参与追击的成员或许会装装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帮受到惩罚的对象打掩护,确保它能安全离开——但仔细想想褐斑联盟过去的“战绩”,安澜并不觉得“人缘”这个词会和它们沾边。   所以逃吧。逃得远远的。   这片领地广袤又丰饶,希波联盟可以在夹缝中生存,和想必褐斑联盟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新位置,给巢区留下一个相对安稳的发育环境。   笨笨可能马上就要进入分娩期了。   黑鬃女王有保护后辈的觉悟,出于野心的考量也好,出于情谊的考量也好,出于在这个世界已经仅剩不多的所谓“人类道德感”的考量也好,安澜自问觉悟不会比女王差多少。   新仇旧怨,加上政治考量,她把原本就很极限的速度拉得更高,导致那些坐在观光车上跟车追逐斑鬣狗冲突的游客只能看到望远镜镜头里腾起的滚滚黄烟,几乎看不到什么实在的背影。   日上三竿的时候,褐斑联盟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安澜追得最靠前,回去的时候却落在队伍最后,和同样懒洋洋的箭标走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话。   走到距离巢区还有三公里时,两只维持着诡异的“友情”的雌兽才分道扬镳,箭标继续回到巢区去照看血脉后辈,顺便在黑鬃女王那里找点气受,而安澜则要跑去同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会合,告诉它们氏族势力分布的最新变化。   不过她很怀疑家里大的小的都已经知道了。   斑鬣狗氏族搞驱逐时那叫一个声势浩大,就连远在天边的狮群都有被冒犯到,两个家族的五头地主雄狮你来我往,咆哮声像海浪一样滚开,除非是个彻头彻尾的聋子,否则很难听不到狮吼和斑鬣狗的啸叫。   果然,当安澜轻快地走近猎场时,坏女孩早已经等在了矮坡上,正用一种与它个性极为不符的渺远而沉静的目光眺望着远方。   视线一对,它不太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说是不太热情,那就是真的不太热情,甚至显得有些敷衍,隐隐约约透露着按都按不住的烦躁。   坏女孩自从对权力斗争有了崭新的目标之后已经变得“平和”多了,轻易不会大发雷霆,忽然表现得那么反常,安澜忍不住立刻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有哪里惹到了这位大前辈。   回忆来,回忆去,也没回忆出什么头绪来。   还是五分钟后坏女孩和壮壮的一次互动才让安澜看出了一点端倪——原来不是她有问题,而是曾经被她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壮壮有问题。   这只亚成年实在是太活泼了。   安澜回到巢区查看情况-听八卦-参与驱逐褐斑联盟的这一套流程加起来总共不超过三天,在这短短三天时间里,壮壮竟然能把向来对后辈很有“办法”的坏女孩弄得头晕脑胀。   就在当下,面对着一个臭着脸的大大大前辈,壮壮竟然抖着耳朵晃着尾巴跑到人家跟前去求社交。被坏女孩一吼,它当即就抬起后腿夹起尾巴表达了臣服,而且还臣服得相当标准,可是等坏女孩一接受臣服,它就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一秒都等不得地又黏了上去。   安澜侧耳一听,发现壮壮是在讨要战斗教学。   这个请求……怎么讲呢?至少不能说无理。   放在更大一点的亚成年身上安澜说不定还会觉得很欣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自觉主动要求增加课程参与到“卷王争霸赛”之中的有志青年。   然而壮壮的年纪摆在那,坏女孩的性格也摆在那,真要教学起来还得了?怕不是会被直接摁进土里,从此成为一只失去自信的斑鬣狗。   这可不行。   虽然不知道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是狩猎失败了还是发生了同其他狩猎队或者入侵者之间的冲突了,或者是那只花豹又来蹭饭打也打不到赶也赶不走了,但问题既然发生了,就要得到解决。   谁能顶住坏女孩半是烦躁半是催促的视线?   这位大前辈看过来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激烈,简直是左眼写着“干嘛来烦我你自己怎么不教”,右眼写着“快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弄走”,耳朵中间还顶着一句“否则我就先把你送走”。   安澜……安澜觉得自己有被威胁到。   她依次和同伴们打了招呼,前一秒钟还在发愁要怎么解决壮壮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导致比同龄人多了很多天真情绪这件事,后一秒钟,目光就被行走有点过于缓慢的笨笨吸引了过去。   这个架势很熟悉,算算时间也和预期相差无几。   安澜自己和圆耳朵是在废弃洞穴里出生的,联盟当中现在还存活着的三只亚成年也是在废弃洞穴里出生的,那是因为母兽地位不足,没有其他更安全的洞穴可供选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黑鬃联盟、三角联盟、断尾联盟和褐斑联盟这几个老牌政治联盟的成员包括坏女孩自己都曾在政斗压力不大时直接在公共巢穴中进行过分娩,随后一步到位地养育幼崽。   母亲和圆耳朵没得选,可笨笨就不一样了。   在黑鬃女王忙着培养幼崽的当下,在大多数氏族成员不敢贸然搞事的当下,在幼崽的最大威胁——褐斑联盟刚刚遭到驱逐、短期内不会再次露面的当下,动用特权似乎变得很有诱惑力。   对母兽和即将出生的幼兽来说,在巢区度过新生期会比在巢区之外的洞穴里度过八到十天更安全,对坏女孩联盟来说,有氏族成员在巢区诞育后代,也是对联盟实力的一种昭示和再确认。   更何况,联盟回去了,壮壮也得跟着回去。   即使安澜对巢区这个暗流涌动、冲突不断的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回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氏族成员高度密集的地方可以让任何对自己有误解的亚成年得到一场以鲜血和疼痛来完成的洗礼。   壮壮已经不是随时可能夭折的幼崽了。   有作为高位者的长辈们保驾护航,它可以在巢区得到更严厉的等级教育,结交志同道合的盟友,邂逅争锋相对的仇敌,养成正确估量同类实力的能力,理解权势,理解纷争,理解野心。   安澜对它有着更高的期许,如果壮壮能做到,那很好,如果它做不到……   她看了看还在冲她傻乐的笨笨。   ……大不了从这些幼崽里再选几只吧。 第345章   笨笨对回巢区这件事表示了赞成。   应该说——在过去的数年时光当中,除了安澜因为惨遭针对而“疏远”同伴们的那段时间,但凡是她做的决定,就没有不受到笨笨热烈响应的。   有时候她都觉得游客们是真能看走眼。   不管是因为天性乐观纯真到有点“憨”的程度也好,因为对小时候救过自己命的同伴有着绝对的信任也好,光从表现来看,“忠诚”这个词应该被套在笨笨身上才最合适。   和特别“好说话”的笨笨相比,坏女孩就显得有点“难搞”了:它虽然承认安澜的考量很有意义,却也不想送上门去看黑鬃女王的脸色,更不用说去看两位小公主的脸色了。   然而现实并没有留给这位大前辈太多思考的余地,约莫过了两、三天,笨笨在活动时就显得更加吃力,屡屡在狩猎中丢失自己的位置。   绝大多数雌性掠食者在怀孕早期和中期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有的甚至在孕晚期还可以进行体力消耗剧烈的狩猎活动,到临产前三天才会短暂伤势狩猎能力。   看笨笨这个跑也跑不动、光顾着散步的样子,坏女孩意识到时间应当非常接近了,于是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大大小小七只雌兽和三只长期跟着联盟活动的雄兽踏上了返程。   这次回归比上次还更从容。   三只亚成年都已经过了需要密切看护的年纪,只要不遭到围攻,无论如何都来得及逃到长辈的羽翼底下寻求庇护。母亲、圆耳朵和安澜由此脱离了被幼崽束缚的状态,变成了随时随地可以介入冲突的主要战斗力。   黑鬃女王对坏女孩联盟的回归表示了欢迎。   它倒不是相信这个大型政治联盟中的每个成员都对自己忠心耿耿,而是出于更加现实的考量——集中狩猎季节近在眼前,反正都是要回来的,就别计较早回来晚回来的事了。   抱着这样的“宽容”心态,女王陛下在接受臣服一直表现得和风细雨,只在亚成年们慢半拍、没有及时对两只活蹦乱跳的王室幼崽进行退让时流露出了一点不满情绪。   安澜回巢区回了那么多次,可太了解黑鬃女王在对幼崽的重视程度了,也不浪费时间纠缠,冲着壮壮就来了一口。   壮壮虽然块头最结实、吨位最大,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保护也最严密,但正因为皮糙肉厚、关系亲近,每次安澜要抓典型时都会抓到它身上,已经被抓得养成了条件反射,当即把脑袋一低,尾巴一夹,假装自己是条知错能改的咸鱼。   正想发火的黑鬃女王:“……”   它饱含深意地看了安澜一眼,低头拱了拱自己的幼崽,带上盟臣们,转身就走,仿佛刚才积蓄起来的怒气槽从没出现过一样。   统治者联盟离开之后,几个大联盟和零散的高位者也过来打了招呼,随后是一些前来表达臣服的低位者。傍晚抵达的巢区,一直忙到太阳落山,安澜才有空带着笨笨去挑选洞穴。   老窝的稳定性和舒适度普遍比新窝强,只在隐蔽度(气味)这一点上略有不足,但巢区对斑鬣狗氏族来说是重地,有那么多族人围着,这一点短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只可惜因为氏族太大,同一时间在养育幼崽的母兽太多,巢区里的旧洞穴常年都处于满员状态,安澜逛了三圈都没找到可以拎包入住的空屋子,于是恶向胆边生,在第四次经过某个洞穴时停下了脚步。   她朝里面嗅了嗅,确认没有幼崽存在,正准备龇牙,嘴唇还没掀起来,正在洞穴内部检查通风情况的雌兽就跟火烧屁股一样蹿了出来,尾巴夹到险些要看不见了的程度。   安澜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接受了对方的臣服动作,也接手了这个已经被“修缮”过的旧洞穴,不远处趴卧着的另外两只母兽被这里的动静吸引,但在看了一眼之后就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目光。   一整套流程走完,笨笨还有点在状况外。   不过它的习惯是一时三刻想不通的事情干脆不想,反正有人会告诉它该干什么,有人会告诉它不该干什么,路都给开好了,享受就完了,于是高高兴兴地钻进去来回嗅闻、比对大小。   安澜早就把母亲曾经教过的生育知识都忘在脑后了,还记得的也只是怎么刨挖灰狼的洞穴,对斑鬣狗的标准一窍不通,干脆在外面坐下来,一边吹风,一边打哈欠。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刚刚离开的雌兽又重新选定了另一个便于挖洞的区域,它先是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第二只高位者会来施压之后才开始刨挖,动作非常麻利,很快,浮土就在洞口堆成了一座小山。   晚些时候,箭标闻着味跑过来,发现她还是面朝着雌兽的方向,视线还有点放空,也忍不住顺着这道目光看了过去。   可怜的低位者一下子被两个高位者,还是处于当打之年、也真的很能打的高位者盯住,吓得后腿都在发抖,干脆钻进自己挖了一半的新家里去,半晌都没有再出来。   箭标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它本来就对弱者不感兴趣,只是想看看安澜在看什么,这会儿活动源消失,又失去了战斗的兴致,便跳过那个环节,说起了自己刚刚打听到的八卦消息。   严格来说应该不叫“八卦”,而是“敌情”——   断尾联盟回来和黑鬃女王报告情况,说是在东部猎场觅食过程中听到了斑鬣狗战斗时的响动,其中一方是希波联盟,另一方是东部氏族。   换句话说,希波把入侵者挡在了外面。   黑鬃女王虽然从来没把规模不大、战斗力不强的东部氏族放在眼中过,但对希波的消息确总是很上心。它听闻这件事后,判定希波是在向老家示好,希望双方能继续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讲到这里时,箭标难以掩饰自己的不屑。   也难怪——同代斑鬣狗中,唯一一个死死压在它头上的存在就是希波,即使是和它势均力敌、而且还在不断完善战斗技巧的安澜,也无法像希波那样成为一道蒙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虽然希波统率的氏族规模不大,但那也是一个独立出去了的氏族。再小的宝冠也是宝冠,于地位上,它和黑鬃女王是平起平坐的。   而箭标呢?   不仅要对女王低头,还要对幼崽低头。   的确,天性如此,受到的社群等级教育也是如此,但高兴不起来就是高兴不起来,低位者可能觉得有资格去向女王表达一次臣服都是天上掉馅饼,而那些拥有更多盟友、拥有更强力量的高位者在臣服的同时往往保持着对王室的审视之意,也掩盖着自己心中的别扭之情。   对箭标带来的消息,安澜也不太信,不过她倒没觉得希波不可逾越,只是认为对方可能没有黑鬃女王想象的那么容易忘记仇恨。   希波联盟(她还习惯性地管对方叫联盟)只是客观上起到了屏障的作用,顺便还能稳住南部氏族,说不定人家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和东部氏族开战,进一步扩大领地范围,占据更多猎物资源,好为联盟的壮大打下牢靠基础。   在壮大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斑鬣狗氏族可不是以“邻里互助”闻名于世的。   不过那都是女王要考虑的问题,也是将来需要考虑的问题,至少短期之内,希波不会有发动反击的机会,只是从政治斗争的漩涡当中跳了出去。   安澜抛开杂念,和钻出洞穴的笨笨碰了碰鼻子。   看到这种“姐妹情深”的画面,箭标斑鬣狗就跟吃了整颗柠檬一样难受到把脸都皱了起来。   比它更难受的只有站在远处张望的三角斑鬣狗。   这位“老政客”每次看到自家杰出后辈和敌方杰出后辈坐在一起说八卦时都会表现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去世,不仅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就连耳朵都得扭成不舒服的形状——而安澜甚至不知道斑鬣狗还能做出这种表情。   反观坏女孩……   好吧,坏女孩也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安澜仔细回忆,发现自己和箭标斑鬣狗莫名其妙关系缓和的全过程好像真的没有坏女孩的参与,这位大前辈感觉世界混乱也很正常。   为了安长辈的心,她老老实实地避开了一些。   箭标斑鬣狗正说到兴头上,看她在那里瞎动,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往这里瞥,好像在问“你干嘛,身上长虫子了?!”   看得多了,话也说不下去了,两只壮年雌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会儿好像应该进入“话不投机”、“一言不合”的环节了,干脆双双站起来,投入了半心半意的干架当中。   这个旧洞穴距离大多数氏族成员聚集起来乘凉的空地隔着两百米距离,她们一路追逐扭打着朝鬣狗群所在的方位冲,中途经过了表情渐渐变得欣慰的三角斑鬣狗,经过了两眼写着“我知道你在搞鬼”的坏女孩,经过了万事不管只想睡觉的母亲,直到跑出重重包围,跑到了广阔的草原上。   风吹拂着安澜的脸颊,带来些微的痒意。   一直等到夜色四合,两只雌兽才尽兴地分开,同各自所在的联盟会合,在鸟类的枭叫声中出发赶往夜间猎场觅食。   这天晚上坏女孩联盟吃了两头大羚羊,笨笨连肉带脂肪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滚圆,再加上幼崽的负担,差点走不动道,不得不在同伴的陪伴下缓慢地挪回了巢区。   第二天天还没亮,它就觉得情况不妙,整个蹲进了旧洞穴里,一边急促呼吸,一边低声叫唤,两只眼睛就跟两个灯泡似的,眼巴巴地往外看。   傻人有傻福,傻狗也一样。   虽然看起来很凄惨,闻着味道也全是腥气,但比起其他繁育头胎的母兽来说,笨笨已经算得上是幸运,顺顺利利地生了三只幼崽。   在希波联盟、褐斑联盟及其追随者相继离开的当下,氏族成员总数迎来了显著下跌,从八开头回到了六开头,甚至有跌落六十的迹象,因此,每一只新出生的幼崽都非常珍贵,足以左右未来数年的政治格局。   坏女孩过来看了一眼,神色里透着满意。   可能是因为太满意了,对前景的预期也太美好了,它在一次狩猎斑马时运气不佳,遭到了另一头斑马的奇袭,虽然仗着体格和经验躲避及时,活动起来难免有点迟滞。   对南部氏族来说,问题出现了——   狩猎队长在养伤,那么今年,该由谁来带队呢? 第346章 【补更】   “狩猎队长”是一个既重要又不重要的“职位”。   说它重要,是因为在食物资源大幅缩小的旱季中后期,氏族成员会自发组成大团外出觅食,并自发地听从其中技能最娴熟、调兵遣将最熟练的成员的调配。该名氏族成员在这段时期会取得等同于“首领”的地位,假如表现出色,还会获得极高的声誉和名望,积累下一笔无形的政治资产。   说它不重要,是因为斑鬣狗社会并不是人类社会,没有什么权威组织会给狩猎队长发一个相伴终生的荣誉头衔。在集群狩猎结束之后,队长也好,队员也罢,都会各归各位、回到原点。假如队长不参与斗争,或者不精于此道,积累下来的政治资产便会以比滑坡还快的速度清零。   换句话说——关键都在于能否“变现”。   去年坏女孩当了这个狩猎队长,表现得兢兢业业、可圈可点,虽然它把声誉都挥霍在给安澜铺垫台阶上,真正变现给自己的十不存一,但也正是因为它抬了这一手,安澜才能迅速积累名望,一改从前只有“战力超群”这个标签时走路跛脚的状况,成为年轻一代当中的塔顶选手。   现在安澜面对一些老牌政客都丝毫不虚,在社交场合臣服的次数直线下降,尝到过这样的甜头,她当然不会放弃今年的机会。   黑鬃女王是不会自己跑出去狩猎的,统治者联盟中的其他成员战斗还行,要指挥这么大的团队狩猎就会抓瞎,更何况,它们往年跟着女王优哉游哉,什么都不用干,专等着吃饭,哪会想多此一举跑到狩猎队里去劳心劳力。   既然处在金字塔顶尖的一群成员都退出了赛场,等级较低的氏族成员又习惯于独猎而不是团猎,平常在跟团蹭饭时也是直接听从政治联盟狩猎队的调遣,那么今年真正坐在替补席上的就只有几个大联盟的狩猎好手了。   准确地说,是两个大联盟的狩猎好手。   断尾联盟是喜欢闷声发大财的隐形人,除了安澜之外,也只有去年被坏女孩占位置之后怀恨在心的三角斑鬣狗最有想法,况且它在去年之前还连开了三年团,可以说是经验丰富、惯例如此。   安澜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要想越过三角斑鬣狗变成发起团猎号召的成员,只能凭借坏女孩的传承和黑鬃女王的倚重,而且后者还更重要,于是便更加用心地在它面前“刷存在感”。   目睹了一切的三角斑鬣狗神色复杂。   某天安澜正在进行“臣服-问候-闲聊”的日常任务,抬眼就看到站在它站在小土包上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皱巴巴的表情,好像刚刚被热风一次性吹迷了两只眼睛,或者刚刚被犀牛骨头崩断了满口的牙。   这个表情要是精确理解一下,大概可以被命名为——“殷勤还是你殷勤,我全家加起来都没你殷勤”。   因为对方实在是太颜艺,安澜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但手上在做的事却并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可以说是完全不为所动。   面子是什么,能吃吗?   召集大团进行狩猎可是实打实的重用,名望来得跟泄洪一样快,而且她比起大部分实权派来说还很年轻,只要一次占住了这个位置,次次都能占住位置,变现得好的话吃红利都能吃好几年,又怎么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节终止行动。   再说了,三角斑鬣狗在过去一年里自己也没少殷勤,只是做不到“这么”殷勤而已,大约觉得自己毕竟是老牌政客,有一个规模庞大的政治联盟需要统率,有一群风吹两边倒的中层成员需要拉拢,有一群实力不咋地八卦却很会说的底层成员需要震慑,只要情形允许,最好不要太掉面子。   今时不同往日,她的招数都放在明面上了,如果也想得到自上而下的支持、吃上开团狩猎的红利的话,就在殷勤方面卷一卷吧。   安澜猜测三角斑鬣狗是不会把面子放在地上跟着她来一起卷的,观察了几天也发现果然是这样,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有些斑鬣狗自己不肯卷,还可以让后辈出来卷。   这天上午难得飘了几丝小雨,空气中透着一股久违的凉意,安澜照旧往黑鬃女王所在的树荫里走,去和待在那里的统治者联盟成员交际,才刚刚迈开脚步,迎面就撞见了一只眼神比吃了一吨生苦瓜还要苦涩的箭标。   说真的,非常真,安澜差点当场笑出声。   更好笑的是——当天两位小公主并没有像过去几天一样跑到空地边缘去和断尾联盟哭起来很大声的后代们打群架,而是选择了留在大树周围,折磨母亲和它的近臣。   箭标自己没有选择繁衍后代,就是为了避免陷入带崽的困境,这会儿看到两只皮得一塌糊涂、地位还很高的王室幼崽,还得贡献出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部位让对方当跳台、当枕垫、当迷宫、当磨牙棒,只觉得脑袋突突突地疼,比被地主雄狮啃一口开个洞还要疼。   安澜立刻决定休息一天,专门看它的笑话。   现场还不是只有她一只雌兽在看笑话,本来在侧躺着休息的盟臣们都在光明正大或者暗戳戳地朝这个方向看,黑鬃女王似乎也饶有兴致,不仅不来解围,还怂恿幼崽揪箭标的尾巴。   箭标估计从出生以来就没这么绝望过。   它勉为其难、生无可恋地在大树底下坐了半个小时,完成了家长布置过来的指标,然后就毫不留恋地告退,先是缓慢地走了一段距离,等到走远之后,就像背后有狮子在追一样逃之夭夭,速度之快,甚至拉出了一串土黄色的尾气。   安澜和黑鬃女王对视一眼,双双陷入了沉默。   第一天,箭标又来了,还是坐了半个小时。   第三天,箭标照来不误,表情里多了新的麻木。   一天又一天过去,就连安澜这种政治动物都忍不住觉得有点同情了,这种同情连按捺都按捺不住,在箭标找她说八卦时就流露了一点出来。   但她这边表现得热情了,箭标那边反而觉得浑身难受,于是说八卦的次数变少了,“一言不合”的次数变多了,让安澜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后脑勺。   “好在”大迁徙终于过去,最艰难的时刻到来了。   黑鬃女王给福利给得很大方,在越来越多的氏族成员因为找不到食物自然而然地向同类靠拢时朝着两个联盟都发出了指示狩猎的讯号,奇异的是,它对三角联盟示意时,指向的是箭标,而不是望眼欲穿的三角斑鬣狗。   辛勤付出得到回报,箭标立刻顺着杆往上爬。   但无论是它还是安澜,在试图聚拢更多氏族成员时都遇到了同样的困难——当长辈在场时,召集会很容易;当长辈不在场时,队员们就会变成游戏里的NPC小人,戳一下才会动一下。   而且,两边队伍的构成也大不相同。   安澜有过一年给“坏女孩受害者”说情的经历,而且出身不显,傲慢程度相对较低,同她有着血脉关系的“亲戚”地位也都不高,交好者多是同级,因此在底层成员当中更有号召力。   箭标出身很高,在安澜横空出世之前被誉为下一代中的一号人物,仅次于公主希波,后来也顺顺利利长成了各方面发展都很出挑的模样,从小交际的多是高层,因此在中层成员中更有号召力。   光从开局来看,安澜不得不承认自己处于劣势。   可是她非常清楚,今年带队的两只雌兽事实上都是第一次干这种指挥大团狩猎的活,氏族成员们信任的不是她们本身的能力,而是下达命令的女王,是随时跟在一边从旁指点、用名誉为后辈们背书的坏女孩和三角斑鬣狗。   在这种局面当中,率先做出成绩的一方不但可以稳住现有的狩猎队成员,还可以扭转攻势,将对方一侧的追随者吸引到己方这边来。   因此,她必须交出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   安澜深吸一口气,一边从风带来的讯息中辨别着猎物所在的方位,一边根据坏女孩的动作判断自己行为的正确与否,以便随时做出调整。   她身后跟着一十多只成年和亚成年斑鬣狗,其中有低头猛跑、不问错对的,也有始终抬着头、眼神游移的,但队伍等级较低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没有一头斑鬣狗敢明着违抗安澜的命令,跑在最后的队员和先头部队之间只拉了四、五十米。   这支暂时还没有什么凝聚力的队伍勉强维持着阵型,一路奔向在旱季也不会干涸的水源。   在那里,它们发现了合适的目标——   一共三头非洲水牛从渐行渐远的牛群当中脱出,停留在水塘附近还泛着点绿意的草场上,悠闲地享受着在这个季节里显得殊为珍贵的食物。   三头水牛对斑鬣狗大群来说并不算难度出格的猎物,即使调度不佳,硬拼数量也应该能至少杀死一头,可以说是抽到了一张好签。   看到这种情况,安澜精神一振。   她用低吼声示意队员们向两侧分开,自己则带着母亲和圆耳朵陡然加速,掠过侧翼,朝着猎物群的后方包抄,力求把它们和水源彻底隔离开,避免陷入围着水塘不知所措的最糟局面。   而在她身后,狩猎队员们响应了指挥者的命令。   这台由一十多头斑鬣狗组成的杀戮机器在吱嘎声中运转起来,向着猎物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第347章   面对二十多头磨刀霍霍的斑鬣狗,非洲水牛的第一反应就是调头逃离,然而它们的速度没有想象的这么快,斑鬣狗的速度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慢,几个瞬息就来到了跟前。   非洲水牛顺从本能做出了防御姿势,前蹄刨地,脑袋低下又迅速抬起,好像要把什么无形的对手挑飞至空中。在做出这套动作时,它们还不忘朝水塘缓慢退近,希望借助地形之利为后背加一道屏障。   安澜就知道会这样。   好在三头水牛发起反击的时候她已经带着小分队跑到了后方,此时二话不说,冲着其中一头水牛张嘴就来了一口,恶狠狠地咬在了它的尾巴上。   只要是牛,下意识会做出的反应就是“把大角对准敌人所在方向”,如果到处都有敌人,同伴的数量也足够,那么就摆出花冠阵型,尾巴朝内,脑袋朝外。   处于当下这种情形之中,一旦摆出花冠阵型,就总有一头水牛需要面对着水塘,其他水牛不可能顶着它的屁股退进水里,自然就没法用这个招数摆脱掠食者了。   狩猎计划的第一步很顺利。   安澜接下来指挥氏族成员们进行跑动骚扰,最好显得迫切一点、鲁莽一点,必要时可以做做佯攻动作,但是不要真的傻到独自莽上去。   有蹄动物虽然多是群居,也有首领统率族群,却很少能做到像肉食者那样的令行禁止、互相配合,更别说这里并没有需要拼死保护的幼崽在场了。   果不其然,斑鬣狗群只是绕了一小会儿,三头水牛中最强壮的一头公牛就按捺不住进攻的冲动,仿佛斗牛冲向红布一样,朝着距离最近的一只斑鬣狗就冲了过来。   它这一冲,花冠阵型瞬间粉碎。   安澜、圆耳朵和母亲趁此机会对着猎物连连施压,其他氏族成员也从缺口处穿了进来,试图将脱离同伴的公牛彻底隔死在支援半径之外。   然而非洲水牛毕竟还是能让前任女王都挂彩的危险猎物,只要还能冲起来,它们就不惧怕任何敌人,尤其是以追击而不是锁喉为主要进攻方式的敌人。   来来回回七、八趟,斑鬣狗始终未能得手。   安澜往坏女孩那里瞥了一眼,发现大前辈坐在猎场边上就跟老僧入定似的,眼睛都微微阖着,全然没有任何发表异议的意思、便知道到这里她做的都是正确的选择,原本就确信的态度更加坚定。   既然非洲水牛要耗,那就陪它们耗——   斑鬣狗最不缺的就是耐力和寻找食物的决心,比起猎物,它们还有尖牙利爪,在双方都体力不济时,谁会落入下风昭然若揭。   再一次地,狩猎队听从了首领的指示。   双方在水塘边上展开了激烈的阵地战,一直周旋到斑鬣狗的嘴角挂上了白色的风干唾液,周旋到水牛眼睛通红、行动的速度越来越慢,不得不开始思考究竟该用什么方式撤离此地。   牛群是温情的,也是残忍的。   安澜在北美做灰狼时就领教它们的果决:一旦陷入无法甩脱对手的境地,便选择将那些老弱病残和已经受伤的成员顶翻,协助大部队逃之夭夭。   眼下谁先突围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在最后一次出击挑动大角之后,最强壮的公牛没有选择回身折返、弥补阵型,而是顺势冲向远方,向推土机一样把路上充当了阻挡物的斑鬣狗铲至一旁。另外两头非洲水牛也不是笨蛋,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看到这样的一字长蛇阵,安澜立刻下令让大部队围住落在最后的猎物,把今天到底能不能吃上饭的悬念扼杀在摇篮了,可她叫得及时,听音的成员们反应却不够及时,或者说不想去当挡路的一个,拖拖拉拉走了几步,硬是让这头水牛冲了出去。   ……果然要闹到吃保底的地步!   安澜心里有点窝火,但也知道此刻不是找麻烦的时候,于是把几个犯错的成员牢牢记下,带着多多少少流露出懊丧的大部队追了上去。   斑鬣狗的奔跑姿态并不优美。   但那些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它们在跑动时总带着一种超然的从容,就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哪怕已经跑出十数公里,都很难从外表判断它们到底有没有使出全力。   事实上,斑鬣狗的确是长距离奔跑大师。   它们的极限速度可以达到64公里时,并且能在最初的五公里中一直保持这个速度,直到发觉“长距离追击”快要变成“超长距离追击”为止;至于极限路程……保持匀速跑上三、四个钟头不成问题。   非洲水牛在前面跑,斑鬣狗就在后面追。   在跑出三公里时,安澜发出了“向前靠”的指令。   大部队这回反应还算敏捷,迅速收缩起来,那些亚成年和老弱在后方助阵,而狩猎能力较强的雌兽和雄兽则大举前压,均匀分散在三头水牛背后,一边奔跑,一边啸叫,无差别地制造着恐慌。   高强度施压之下,水牛的逃亡阵型有所松散。   安澜敏锐地察觉到了进攻时机,当即带着圆耳朵一起杀进了左侧露出的缝隙当中,张口咬向猎物的侧腹和后肢。因为距离太近,猎物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顿时被刮下来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   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   世界上也没有两头一样的非洲野牛。   不同个体的反应速度和心志强度必然存在差异,因此,在面对攻击时犹疑的时间和程度也会存在差异,时间长短并不重要,几秒当然更好,哪怕是零点几秒,对于经验丰富的追击者来说也够用了。   那一瞬间的恍惚不仅让跑在最左侧的猎物落后了短短一截,也把那道原来就不小的缝隙变得更大,让更多斑鬣狗能够穿入其中,把它和同伴彻底隔离。   安澜顺势把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留下来处理已经偏航的猎物,小分队继续前追,务必断绝虽然微小但确实存在着的回头救援的可能。   在这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无比轻松。   斑鬣狗大群追上了猎物,从背后撕咬着猎物的身体。圆耳朵扯断了猎物的尾巴,叼在口中耀武扬威;两名低位者将猎物的后腿抓得血迹斑斑;凑热闹、攒经验的亚成年们也没有闲着,人立起来做抱扑,把猎物饱满的屁股当作最好的抓板。   非洲水牛勉强跑出了三公里,就再也跑不动了。   但它还有倒地——既然猎物没有倒地,就不算进入了“分配食物”的流程,低位者们往往会抓紧这段时间拼命撕肉,即使占不到什么好位置、可能会被垂死反击也无所畏惧,直到被高位者赶开为止。   因为是初次带队,安澜表现得相当宽容。   只要不到她站着的地方来撒野,她都可以当作视而不见,但要靠得太近,做出了明显不敬的行为,那对不起,别吃饭了,先挨顿打清醒清醒再说。   从头到尾她只给坏女孩让了半个身位。   几只争抢厉害的低位者被咬的哀叫连连,有的耳朵开了花,有的脖子上挂着血,再也不敢轻视新领队的正当要求,夹着尾巴缩向了更难撕到肉的位置。   等到去追击那另外两头牛的小分队返回时,这头非洲水牛的血都快被放干了,没赶上“餐前小食”的氏族成员虽然有点懊恼,但也知道这种角色都是轮流的,便把怨气发泄在了猎物身上,将它从侧面拽倒在地。   “咚”。   沉闷的一声响。   这一声响代表着猎物的彻底丧失反抗能力,也标志着狩猎阶段到此结束,分配食物的阶段正式开始,按照社群等级进食的规则即可适用。   安澜和坏女孩一左一右,直接把还想过来分一杯羹的低位者扫走一片,自己占据了最好的部位。圆耳朵和母亲作为此地地位次高的成员,也开始大快朵颐,随后才轮到其他成员。   但这份想吃多少吃多少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   约莫才吞下三、四口肉,黑鬃女王就带着盟臣赶到了现场,同时赶来的还有笨笨、留在巢区的零散母兽以及就在边上活动的极少数游荡者。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胡狼。   斑鬣狗虽然名字里带着“狗”,却和人类熟知的“狗”没有太大关系,而胡狼作为犬科犬属的动物,在血缘上就亲近多了,只是长了一张看起来像狐狸的脸。   这种动物被爱好者们戏称为草原上的“战地记者”,因为它们总会出现在各种纪录片的狩猎镜头当中,被蹭饭的“受害者”可以列出长长一张名单。   比起胡狼,她觉得那头花豹都更识相。   至少花豹不会嘴巴一咧都是坏心思,知道自己没法用武力值威逼厨子分享食物,就压着嗓门哼哼唧唧,一边偷瞄,一边威胁——   你给不给我吃?   不给吃我可喊了啊?   要真让它大喊特喊肯定会引来一堆不必要的麻烦,斑鬣狗群干脆把这只胡狼当作一颗草一棵树,假装看不见有个掠食者在边上坐着等吃剩饭,顺道还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以免它忽然发疯、不讲武德。   可是加速吃饭不代表可以容忍抢食。   在安澜撕扯到一块肉时,刚刚含到嘴里的肉块忽然被扯了一下。她抬眼检查情况,发现边上站着的是女王的一名盟臣。   双方正巧咬到了同一快肌肉上,因为有筋膜包裹着,没那么容易切割,于是就造成了眼前这幅像拔河一样的尴尬局面。   如果放在从前,安澜是会让的。但在今天,她忽然想试探试探女王的态度,于是前爪撑住地面,脑袋往侧后方一撇,用力地拖拽了一下。   这一下险些把对方拖得脸着地。   体型差距摆在那里,硬要扯是扯不过的,这位盟臣只能从地位上下功夫,喉咙里滚出了代表威胁的咆哮声。安澜故作不闻,又拽了一下,旋即死死地盯着对方,看它敢不敢发动袭击。   名义上说,她的确不是黑鬃联盟最早的成员。   可是作为年轻一辈中最受女王倚重的个体,作为一个效忠者,她在地位上同这些和女王没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存在应该是相当的,至少也是悬而未决的。   正当安澜思考到这里时,近在咫尺的黑鬃女王仿佛也意识到了近臣之间发生的冲突,轻轻地抖了抖耳朵。但接下来,黑鬃女王做了一个让其他氏族成员都分外惊讶的举动——   它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旋即又低下了头。   安澜感觉心脏狂跳起来,一股战栗从脊背升起。   如果她没有接收到错误信号的话,黑鬃女王这是认为她的忠诚和能力都通过了最终考验,所以用行动表明它会袖手旁观,允许近臣们自行去厘定那些悬而未决的地位之争? 第348章   安澜对黑鬃女王的观感很复杂。   一方面,那口又大又圆的黑锅是她亚成年时期惨遭针对的直接原因,要不是后来和坏女孩成功地搭上了线,现在还指不定会是什么境况;   另一方面,在她开始从坑底慢慢往上爬时,是母亲和姐妹在底下肩扛背挑,是坏女孩从顶上抛下了绳索。而当她爬到地面上、抬头仰望更高的地方时,坏女孩替代了母亲和姐妹的位置,黑鬃女王又替代了坏女孩的位置,从宝座上丢下了登天之梯。   作为统治者的它其实并不让人生厌。   何止不生厌——比起那些“好处照拿不误,分润半毛没有”的葛朗台型上司,”付出就有回报“的算术天平型上司简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安澜有时甚至觉得单纯当个高位者也挺好,可惜政治格局会变、黑鬃女王会老、继承人会不断长大,和王座的蜜月期究竟能保持多少年,永远是一个无法回答的、赌概率的问题。   既然如此,不妨先把实在的好处抓在手里。   在黑鬃女王以行动表示默许之后,安澜当即无视了抢食者的低吼声,死死咬住口中的肉块就往后方用力拉拽,一下,接着一下,拉到脑袋无法仰得更高时还不太尽兴地做了一个甩头动作。   抢食者虽然有所防备,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却还是无计可施,只能拼命将重心往后移,长长的脖子被拉到和地面平行,前腿打直,背部塌陷,后腿弯到了快要坐地的程度,就连原本蓬松的尾巴都在跟着用力。   安澜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曾经参加拔河比赛时跺疼了脚、磨破了手、涨红了脸都还是只能看着红绳不断往对面移动的她自己,而赛果当然也和那时一样毫无悬念。   在长达二十几秒钟的“僵持”后,抢食者无奈放开了肉块,但它不愿意就这样认输,在松口之后还在龇牙咧嘴,试图朝着安澜所在的方位挤压——   假如它不是在站直身体时偷摸将脚掌从地里拔出来并且抖了抖上面的浮土的话,这套威胁动作应该会很有震慑力。   安澜不想在第一次施压时就做得太过,因此也没搭理这种亡羊补牢的行为,只是牢牢占住阵地,一边用低吼声警告对方,一边飞速撕扯着猎物。   直到进食结束的时候,对方都没能从她这里抢到一块碎肉,反而还失去了自己扯下来的几根肉条,气得一返程就趴在了大树底下。   发生在这天的一切仅仅只是个开始。   黑鬃女王的盟臣折损率和前任女王不相上下,目前还存活着的战斗部队仅剩六名成员,另外有四名刚刚成年或者即将要成年的替补队员。   从地位上来说,这些盟臣是本氏族中仅次于王室成员的存在,几个大型政治联盟的首领在碰面时都得率先臣服;但从战斗力上来说,它们所处的层次参差不齐,论单打独斗,强者接近希波,弱者却估计连笨笨都不如。   在接下来三周时间里,安澜有选择地对那些实力较差的盟臣发动了“点到为止”的攻势,每每赶在支援到来之前见好就收,很是在氏族里刷了一波存在感。   箭标几次上门找她打架都在扑空,次数多了,干脆也把目光放在了统治者联盟身上,在一次集体喝水时咬破了其中一名成员的耳朵。   面对这种“出格”行为,黑鬃女王却态度暧昧。   安澜冷眼看着,发现它从不在冲突发生时上前喝止,只会在冲突发生之后对落败者进行社交安抚,似乎对两名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一视同仁。   正是这个举动让她想明白了先前没想明白的关节——黑鬃女王之所以愿意放她去找盟臣们确认等级,变相提高她的地位,是因为还有箭标可以拿来当做安全锁。   在褐斑联盟被驱逐、断尾联盟太“佛系”的当下,只有三角联盟可以同坏女孩联盟相互制衡,但三角斑鬣狗的一来年纪不小,二来地位够高,三来得去对标坏女孩(虽然差了那么一点),再扶也扶不出什么新花样,还不去扶有天赋的箭标。   事后想想,谁知道箭标跑去讨好女王是三角斑鬣狗脑袋一拍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还是出自黑鬃斑鬣狗私底下的暗示。退一万步说,没有主动授意,也可能是顺水推舟。   不过……这样也好。   要是黑鬃女王在年轻一代里只扶一个,她倒要想想自己会不会成为那把被藏的良弓了。现在多了一个箭标在政治舞台上闪烁,虽然不能一家独大,却也能更敏锐地察觉到风向和危险信号。   安澜把事情捋得明明白白,再和盟臣们打起架来时越发理直气壮,一边打一边心里念的都是“你们这些老家伙差不多可以让位了”。   箭标倒没想那么多,但它总是很愿意去证明自己的实力,格斗游戏本来都通关了,这会儿又有新角色进来,当然打得热火朝天。   一时间,盟臣们发现自己不是在被后辈“挑衅”,就是在被后辈“挑衅”的路上,次数多了,几个实力比较逊色的个体便商量着要借助数量优势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们一个教训。   安澜会怕它们才有鬼——   她有母亲,有圆耳朵,有在巢区能腾出手、在猎场也能后来支援的笨笨,还有伤势差不多已经要痊愈正愁没机会松松筋骨的坏女孩。   这位大前辈近年来的心态大概就跟人类买到神股差不多,看着它从底层起步一路飞涨直到涨停,第二天起来还在涨,第三天继续涨,一直投一直赚,收手等于退休,日子过得相当舒心。   正因为过得舒心,而且左看右看都找不到替代品,沉没成本还高得一塌糊涂,现阶段谁找安澜的麻烦就等于找坏女孩的麻烦,它是必然会下场而且会全力以赴的。   你摇人,我也摇人,大家一起摇,等于没摇。   在黑鬃女王沉默的目光里,在箭标不断的竞争中,在联盟成员鼎力的支持下,安澜屡屡抓到盟臣们落单的机会,趁它们孤立无援的时刻制压力,以巩固自己得到的社交优势。   退让是有惯性的。   在七月底的一个进食场合,安澜光明正大地从其中一名盟臣那里夺走了肉块,还顺道占据了它的位置,将它隔到了内圈之外。   对于这种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等级确认行为,其他盟臣立刻感觉到了冒犯,表露出支援的意图,可没等它们真正采取行动,被抢食的个体便“从善如流”地用肩胛骨顶开了一名中层成员,似乎丝毫不“计较”自己刚刚被以势相欺。   这个举动……相当的出“人”意料。   在场的普通氏族成员立刻明着暗着朝冲突发生地偷瞄,而已经做好准备要施压的其他盟臣则感觉自己受到了来自同伴的背刺,就连黑鬃女王都愣了一愣,旋即才露出了然的神色。   对安澜来说,这是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的倒下。   此后一段时间,她做得更果断、更从容,屡屡通过各种途径确认自己在社群等级中的位阶,确保地位日渐稳固。   因为对象毕竟是于女王有“从龙之功”的旧臣,安澜在复盘时总会提醒自己要耐心、要逐步蚕食、切勿操之过急,此时她压根想不到自己很快就会开始庆幸“还好动手动得早”。   那是在八月下旬,非常闷热的一段时期,欣欣向荣的南部氏族接连遭到了两桩沉重打击,迅速陷入了压抑导致的“平静”当中。   第三周,箭标带领的狩猎队与狮群狭路相逢。   地主雄狮在双方对峙时势不可挡地扑入了敌群当中,几乎将由近三十名成员组成的大团切成两半,在一旁咆哮着的母兽们趁机在母兽首领的指挥下追击埋伏到了一小撮正在拉开距离的斑鬣狗,并成功扑倒了其中三只。   从事后许多氏族成员的说辞来看,当时箭标表现得非常英勇,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带着几名高位者试图对那三只陷入敌阵的族人进行救援——它也的确成功救出了一只。   要说也是那只斑鬣狗自己争气,面对袭击,它拼死反抗,在母狮脸上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迫使对方短暂地松开了“猎物”,这才得以同狩猎队会合,最终逃出生天。   而另外两只斑鬣狗就没那么幸运了。   其中一只斑鬣狗虽然没有当场被杀死,却被后赶到的地主雄狮折断了脊背。安澜在做狮子的那些年里曾经见过被咬断脊柱的,也亲自咬断过一些敌人的脊柱,非常清楚这种伤势在大草原上就等同于死亡宣告。   第二只当场遭到了锁喉,比起同类而言至少走得干净利落。只是这只斑鬣狗的死亡造成了一些连锁伤害:在边上徘徊着的亚成年看到母亲死去,吓得魂飞魄散、哀叫连连,扭头就冲进了旷野当中,此后再也没有出现。一直等到三天后才有成员在外出喝水时看到了它到处都是撕裂口的半片残骸。   如果说这起竞争者冲突给巢区还算平和的氛围蒙上了一层阴影,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把任何搅动风云的可能性都彻底断绝了。   没有人胆敢在这种时刻用政治斗争、勾心斗角来给统治者添堵,即使是过去一个月中风头无两的安澜和箭标都夹紧了尾巴,生怕被十七级台风的台风尾迎面扫到——   女王失去了一只幼崽。 第349章   事后想来,在那个星星格外明亮的夜晚,南部氏族中最有希望接过宝冠的幼崽应该就已经死去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寻找都是徒劳。   其实那天安澜本来心情很好——   白天带着狩猎队从流浪雄狮手里抢了顿饱饭,傍晚在洞穴附近和笨笨母子三个玩了一会儿,入夜后还听壮壮讲了老半天的“战斗见闻”,听累了就吹着晚风舒舒服服地打盹。   骚动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起初是一道拉长了的、嗡嗡作响的低鸣声,旋即,从黑鬃女王最喜欢的金合欢树底下接二连三传来了代表回应的“喔呜”声响,还有一些个体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似乎对形势感觉到紧张。   这种响动在白天都很渗人,更何况是在晚上。   安澜前一秒钟还在梦里追着牛啃,下一秒钟就在天旋地转中被拉回了现实;圆耳朵本来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睡得四脚朝天,头顶平贴在凉快的地面上,下巴处箭头状的凹陷深得能盛酒,听到啸叫声差点整个弹了起来,它的女儿“娇娇”也吓得不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树。   短短几秒钟时间,空地上到处都亮起了稳定燃烧着的球状灯火,而这些灯火还在随着骚动源头的移动而不断摇晃,从远到近,陆续有受到惊扰后相互确认情况的低吼声。   斑鬣狗的夜间视物能力很强。   在风把接近者的气味传来以前,安澜已经凭肉眼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黑鬃女王穿行在氏族成员中间,每走到一处就会嗅闻片刻。等走到她跟前时,大半个巢区已经过去,饶是女王再沉稳,呼唤声里也难免染上了焦急。   所以……是幼崽丢了?   安澜终于用浆糊般的思绪把信息匹配到了一起,再算算时间,好像也差不多是该到它们调皮捣蛋、撒手就没的时候了。   说实话,黑鬃女王的这两只幼崽还算乖的了。   虽然从小就被母亲带着到处立威,把能踏足的区域都结结实实踩了一遍,把能碰到的族人都认认真真认了一遍,但女王自己就是战斗大师,对雌兽(尤其是带崽雌兽)的攻击性非常了解,鲜少允它们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一直看得很牢。   严加看管到什么地步呢?   这两只幼崽再长两个月都能长到跟去猎场“旁听”成年斑鬣狗对亚成年授课的阶段了,单独活动的时间加起来可能还没壮壮小时候在一个月里到处跑的时间多。   安澜觉得黑鬃女王其实也是没办法——虽然幼崽们受天性和身体条件所限,只能在巢区一带玩耍,再想跑也跑不远,却不等于它们就直接和危险绝缘了。   撇开政治斗争不谈,小时候她捞过笨笨的那个水塘现在就在五百米开外,而且照样遍布着水生植物,哪只幼崽要是栽进去估计得直接交代,像这样的池塘在更远处还有两个。   上个月还有幼崽在跟其他幼崽一起吃白蚁的时候把自己头朝下卡进了蚁垄的中央烟囱里。安澜都不知道那玩意到底怎么能折断、怎么能爬上去、又怎么能卡住,可事实就是等母兽找过去时幼崽已经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卡死了。   想到自己现在手里捧着的“忠臣”剧本,她叹了口气,觉得睡意顿消,干脆站起来加入了帮忙的阵容当中。   小半个氏族从夜晚一直找到天亮,沟沟卡卡里嗅了,空置的废弃巢穴里嗅了,草皮都翻了一遍,就差没钻进其他母兽养育幼兽的巢穴里去查看情况了,却硬是连根毛发都没找着。   黑鬃女王似乎有点心烦意乱。   到了这个时候,她们都意识到肯定是出事了。   或许是发生了什么环境意外,或许是突发恶疾死在了哪个角落里,或许是被本氏族成员杀死并吃干净了,也可能是被其他可能摸到巢区里的游荡掠食者杀死并带走了,但很奇怪的是:以上不管哪个事件发生,都应该有线索留下才对。   尤其是政治斗争。   旱季实在是太容易被看出端倪了。   出于生存的需要,大多数氏族成员都挤在同一片区域,以便随时参与到狩猎活动中,如果在此期间进行杀戮,凶手很难逃之夭夭。   当初她杀的是长毛期幼崽,而且还是在离聚集地老远的地方杀的,尸体也没有吃,结束之后在泥浆里翻来覆去泡了很久,随后更是跑去重新狩猎,就这样还不敢第一时间返回聚集地。   要是真有这么一个凶手存在……   安澜皱起眉头,感觉后背有点微微发冷。   要是真有这么一个凶手存在,它肯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事先琢磨过许多许多次。   她绝不会低估掠食者的杀戮艺术——蚁狮能用陷阱狩猎蚂蚁;金雕会把岩羊从高处推下;虎鲸惯用压迫鲸类入水使其无法露出水面呼吸最终窒息而亡的手段来狩猎……说不定在场的斑鬣狗中就有哪只也学会了隐蔽的杀戮招数。   不过此刻她是没有心思去做更多分析了。   就在南部氏族震惊于损失之巨的时候,黑鬃女王已经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将因为冷静而显得更加恐怖的目光投在了各个政治联盟身上。   时间仿佛又倒回了新王朝刚刚建立的那一年,当时被“激光”扫射的是“好像要结盟”的希波联盟和坏女孩联盟,现在被“激光”扫射的则是最近风头无两的三角联盟和……还是坏女孩联盟。   坏女孩想不想把事情查明白、把尸体找出来或者把真凶打一顿,安澜不知道,但她是真的有点想仰天长叹、高声喊冤——明明形势一片大好,集群狩猎季节也还没结束,谁会蠢到通天大道不走、偏要往七拐八拐的山路里钻?   箭标多半也是无辜的。   她们两只雌兽现在是打架不敢打,怕引起女王的注意力,坐在一起说八卦也不敢说,生怕在这个重要时刻靠得太近被以为是要谋权篡位,扎穿女王的肺管子,只能在每天去水边喝水时跟做地下工作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表达从出生以来就没那么强烈过的同理心。   黑鬃女王大肆对高位者施压的时候,整个氏族进入了有史气压最低的阶段,低位者们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中等阶层只管干活、唯恐火烧到自己身上,高位者们则是拼命自证清白,以前就殷勤的照样殷勤,以前不殷勤的,比如断尾联盟,现在也一反常态地活动频频,恨不得一天过去向女王臣服五次。   就这样苦熬了一个月之久,巢区的温度才稍稍回暖,氏族成员们也慢慢恢复到了过去的作息,只不过大家都明白:再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   最显著的改变发生在幼兽群体当中。   这次损失到底还是留下了深可见骨的痕迹,导致黑鬃女王把仅剩的一只幼崽看得密不透风,甚至有了过度保护、咄咄逼人的嫌疑。   安澜很早就注意到两位小公主和断尾联盟的幼崽们玩得“很好”,一来是因为它们的年纪相差无几,彼此在学习进度上非常接近;二来是因为这几只幼崽里有个性格特别奇异的,随后又你影响我,我影响你,一大窝都变成了挨打就哭的类型,打起来可能真的很有成就感。   放在一个月前,黑鬃女王乐见其成——废话,它的心病就是卷尾连个忠诚的追随者都没有,看到年纪小的两个女儿反而表现不错,哪里有郁郁寡欢的道理——然而这一次,黑鬃女王介入了幼崽们的玩耍场合。   首先,是打完招呼之后的玩耍场合。   其次,介入是强势的,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   当时安澜就在风口处乘凉,亲眼看见前一秒钟还在欢天喜地尖叫着的三只断尾联盟幼崽被黑鬃女王拱翻在地,其中一只还被咬了一口,背上瞬间就冒出了鲜血。而事情的起因不过是小公主骤然失去同胞的协助,一时失衡,被短暂地按倒了一秒钟而已。   说处置不当吧,黑鬃女王的所作所为好像也没违背社群等级制度,毕竟它是氏族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可以自由决定要不要去伤害或者杀死任何一只地位比它低的个体;但要说处置妥当吧……断尾斑鬣狗背过身时眼睛都要喷火了。   它当然要生气——   如果每个政治联盟都有家徽和格言,那么断尾联盟的格言一定是类似“血浓于水”、“血脉强韧”、“血缘就是一切”的话语,可以说真正把斑鬣狗的血脉传承、血亲相亲关系发挥到了极致。假如现在是其他政治联盟这样对待它们的后代,整个断尾联盟都会群起而攻之,可现在出手的是女王陛下,它们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实在别无他法。   不过断尾斑鬣狗毕竟是硬生生把自己从底层拔到塔顶的老牌政客,虽然它也知道不可能直接跑去和顶头上司干架,却认为还可以使出一些迂回的招数,膈应一下,找找麻烦。   怎么找呢?   当然是在那比旗杆还要直的中立态度上做文章。   于是兜兜转转,一切又转回了安澜和箭标的头上。   两只雌兽这下是真被贴得没了脾气,只能日日祈祷来点别的事转移转移女王的注意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们祈祷得特别认真,没过多久,“别的事”还真就发生了。   不过这件事情比较特别——   它发生在平日不怎么受关注的雄性群体里。 第350章   众所周知——   大多数雄性斑鬣狗会在二至四岁这个区间离开原生氏族,寻找繁衍后代的机会。这些流浪者需要确保自己活得足够长久,直到成功加入一个新氏族,或者成为某块区域里常驻的游荡者。   游荡者既不同于入侵者,也不同于借道者。   这一部分雄性斑鬣狗在和领主雌性们相遇时会积极表现出自己的无害性,平常单独开火吃饭,一些“面熟”的游荡者偶尔能跟着氏族捡捡残羹冷炙,运气最好的还有机会得到领主雌性的青睐。   基于以上种种特殊待遇,人们不难想象为什么氏族雄性和游荡雄性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竞争关系,常常一见面就会大打出手,打上头了还会一路追杀,那架势,比家猫看到野猫还要激动。   这一次“惹”到雄性群体的就是那么一群游荡者。   约莫在九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安澜正在教壮壮一些身体对抗方面的技巧,刚刚示范完拖拽动作,就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陌生的啸叫声,听内容应该是在庆祝一次成功的狩猎。   她觉得陌生,不代表其他成员觉得陌生。   从反应来看,应该有一部分成员提前和这些新来的游荡者见过面了——箭标脸上挂着一种了然的神色,它狩猎队里的几名主力也都摆出了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倒是前一秒钟还在叼着骨头玩耍的雄性斑鬣狗们瞬间停下动作,一个个抬起尾巴、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远方,连骨头玩具骨碌碌滚到沟里都没有发现。   旋即,好像马蜂窝被捅了一样,十几头雄性斑鬣狗呼朋唤伴地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冲了过去,从扬起的黄色烟尘中传出来一阵又一阵颇具恫吓力的咆哮声。   安澜什么场面没见过,但这场面她真没见过。   别说她和壮壮大吃一惊、啧啧称奇,就连那些已经上了年纪的老政客们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眺望,一个个跟长颈鹿别无二致,好像才第一天认识这些氏族当中的“隐形人”,而亚成年们早就按捺不住地追过去看热闹了。   这天战况应该非常激烈。   雄性斑鬣狗们跑回来的时候没有一只脸上不写着“郁闷”两个大字,其中好几只身上还带了伤,也不知道是追游荡者追得太急以至于脱离了团队,还是真的两位数打个位数没打过人家。   安澜不太了解氏族中的雄性群体,看热闹都看得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好在她身边还有一位真正的“男士之友”,圆耳朵只扫了一眼,立刻认出了这几个都是狗菜瘾大的莽汉选手,会挨揍不稀奇。   姐妹俩并不是唯一的吃瓜群众。   巢区已经很久没那么“热闹”过了,难得可以找点“乐子”,雌性群体从上到下都在拼命吃瓜,就连坏女孩都饶有兴致地对战况点评了两句。   两个群体背一口锅,黑鬃女王能怎么办?   它又不能黑着脸把全氏族二十多只雄性统统威逼一遍,然后再扭头把已经兴奋起来了的四、五十只雌性威逼一遍,只能捏着鼻子任由这些传八卦比谁都快的族人整日悉悉索索、窃窃私语。   其实这也就是因为最近太压抑了。   通常情况下,没有雌性斑鬣狗会特别在意雄性之间的“权力斗争”或者“权利竞争”,因为它们知道这些位置转换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影响。   就安澜所知,雄性斑鬣狗能登上王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无限接近于零,多年以来人类只观察到过极为罕见的一个案例,那就是Shamba氏族。   即使在这个氏族当中,雄性继位也是在种种因素的偶然叠加作用下:氏族成员数量降至了最低点(个位数),女王不幸去世,女王去世时地位最高的后代是雄性……   Shamba氏族还是极其罕见的接纳过外来雌性的氏族,它们在低谷年间的一系列动作都和正常情况背道而驰,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一切向着生存看”的行为准则,才让它们最终发展成了拥有超过五十名成员的庞大氏族。   放眼全球的斑鬣狗研究,这都是一个孤例。   不过,安澜也必须承认以下这个状况的存在:   雄性斑鬣狗的斗争的确不会引起整个氏族的权力动荡,但这并不意味着雌性就会袖手旁观,事实上,许多雌性会在冲突发生时积极介入。   目前南部氏族的雄性“首领”是一只名叫绰尤的八岁小体型,但它的地位从前年开始就一直在受到“万人迷”的挑战,后者同样也是只小体型。   因为绰尤和万人迷各自拥有一些关系较好的雌性成员,所以双方之间的斗争常常从雄性之间的单打独斗、拉帮结伙发展成“你摇人我也摇人”、“看谁摇人更快”的口头比赛。   这种介入比起政治斗争来说显得比较“轻浮”——   假如两名雌性成员在确认等级或调整等级时发生冲突,结果往往伴随着流血和连带伤害,有时甚至可能出现致残、致死的情况;但当它们为自己相熟的雄性“出头”时,态度就会懒散许多,以“壮声势”和“威慑”为主要目的,偶尔才会打架。   安澜自己并不热衷于参加这种活动,整个坏女孩联盟里只有坏女孩和圆耳朵两个喜欢下场(前者下场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后者下场的原因也是不言自明的),不过她也为这具身体的父亲出手解围过两次。   无论是地位低时还是地位高时,父亲都是她唯一存在点头之交的雄性成员,对方常年追随在坏女孩联盟身后,虽然关系并不十分亲近,但也能偶尔可以社交社交、坐下来说说话。   这种父女关系在氏族中很常见。太常见了。   雄性斑鬣狗的日常是狩猎、战斗、竞争、求偶、陪伴,并不包括照看幼崽。在妹壮壮和四妹跳跳出生之后,父亲仍然会和母亲一起活动,但对自己的后代鲜少流露出过分亲近的一面。   这也不难理解——   “地位”一个词就可以杀死雄性带崽的可能性了。   幼崽从出生到成年的这段时间始终在建立完整的社群等级观念,途径是冲突、冲突和更多冲突,母兽会根据自己的地位教育幼崽对上臣服、对下欺压,并积极介入幼兽的斗争,如果把母兽这个角色换成雄性……安澜简直不敢想象那只被带的幼崽得有多悲催。   所以保持距离,你好,我好,大家好。   关系再“不亲近”,也比威逼、欺压、排斥要强。   安澜亲眼所见:幼崽在所有成年雄性中最亲近它们的父亲,随后是由近到远的血亲;成年雌兽则鲜少对父亲发动攻击,假如冲突在所难免,对父亲和血亲的攻击烈度也会远远小于对其他雄性斑鬣狗的攻击烈度。   从这个方面来说,大多数雄性成员积极地求偶、频繁地展现自己、寄希望被雌性选中交配,未尝不是抱着“繁衍更多后代以迂回改善自己在氏族中的境遇”的念头。   绰尤的名字在本地语言中代表着“贪婪”、“自私”和“吝啬”,人们给它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每次被观察时不是在求偶就是在求偶的路上,而且常常采取暴力手段排除其他雄性对求偶的干扰。   仔细想想其实还挺有趣的——   似乎每只斑鬣狗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往上爬。   好不容易爬到塔顶,绰尤和万人迷当然不希望有更多游荡者来分一杯羹,所以这次它们团结一致、重拳出击,势必要把潜在的对手赶出领地。   于是乎,“战争”开始了。   在接下来半个月里,宅在巢区带崽的安澜每天都能听到雄性群体在外围讨论战术和敌情,听到雌性群体表面出谋划策、实际拱火看戏的恶魔低语,听到早七点晚七点比《朝闻天下》和《新闻联播》还要准时的打群架的声响。   南部氏族的女士们显然把这种新日常当做某种“盛会”来对待,时不时就能看到它们结伴出行跑到草原上去看热闹。   安澜自己也被小伙伴们召唤了好几次,就连箭标都扭扭捏捏地来过一次,意思说现在黑鬃女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要不要干脆放飞自我、一起出门看八卦。但她对雄性斑鬣狗之间的扯头花大战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比起看热闹,她更想把回巢区几个月还没练稳下盘的壮壮摁在地上好好地揍一揍,再带出去练一练,看看能不能在离开前卷出点进步来。   这也就导致了:等到第一场雨落在草原上的时候,她才首次看到这批游荡者的身影。   那天坏女孩联盟正准备到中部猎场去看看猎物群折返的情况,顺道观察观察狮群的活动轨迹,安澜还在嗅闻草叶上的标记气味,忽然听到只随队的雄性斑鬣狗发出了极度不满的咕哝声,随后是圆耳朵半是兴奋半是挑剔的啸叫声。   她抬头一看,就看到了坐在远处金合欢树底下的五只成年雄性。   对方原本正在啃着狩猎所得的残骸,此刻顺着危机感也看到了坏女孩联盟,以及跟在联盟背后的名“老对手”,于是反应极快地站了起来。其中一只打了个哈欠,另有两只压低脑袋、尾巴上下摇摆不定,似乎难以决定自己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安澜……安澜在心底为它们点了点蜡。   下一秒钟,今天心情不好、正愁无处发泄的坏女孩像风一样冲了过去。 第351章   事实证明——   斑鬣狗真的可以跑得很快。   坏女孩只是临时起意,事先没有做出任何具有提示性的警告动作,可就在它冲出去的一瞬间,五只雄性都像条件反射一样撒开腿狂奔起来,甚至还有余力在跑出一段距离后进行阵型的调整。   说真的,非常真,专业团队也不过如此。   这一瞬间,安澜充分理解了为什么跟着联盟的三只氏族雄性一看到这群游荡者就会黑脸——谁能忍受这种把逃跑玩出花来了的对手?   接下来几周发生的事也证明了她的观点。   可能这些游荡者也不愿意太过靠近巢区,因此活跃在中部猎场的坏女孩联盟就成了最常和它们碰面的狩猎队之一,每当双方即将要打照面时,跟跟在联盟后方的三只氏族雄性都会第一时间做出各种各样的夸张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把对手的气味刻进了DNA里。   安澜自问不是一只对雄性很上心的雌兽,但因为这个游荡者团体的跑路姿态过于丝滑,以至于她很难得地记住了它们的身份信息。   说起来,安澜也曾有过“关注”雄性群体的时候。   由于在雌性面前做“多余的动作”很容易被理解成求偶姿态或者骚扰行为,假如给前者造成困扰,这样做的雄性就要面临轻则驱赶重则惩罚的局面,因此她在穿越头三年是把寻找伴侣的希望放在自己身上的。   然而……斑鬣狗实在是一种很善于模仿的动物。   安澜只是将那段“接头暗号”般的节拍用啸叫的方式表达了几次,部分氏族雄性就学会了,每回凑到她身边求偶时都要来上那么一段。   众所周知,雄性在求偶时倾向于从上到下。   随着安澜在氏族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她听到这段“歌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最后就连部分刚刚加入氏族的雄性都学会了,以至于她常常怀疑这些雄性私下交流求偶经验时往她脑门上戳的标签就是“喜欢听歌但巨挑剔无比”。   事情发展成这样,还嚎个什么劲。   别说氏族雄性,就连外来雄性都难认。   安澜只能安慰自己“假如诺亚来了听到这段歌声就知道她人在南部氏族里,至少会多逗留一段时间,到时候可以用其他方式缩小范围,指不定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然后扭头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政斗上。   都爬到这里了,不见见顶端的风景实在可惜。   现如今,黑鬃女王越发无法克制自己的疑心病,所有高位者都被它用铁血、用高压横扫了一遍,如果不是雄性群体搞出的这场动荡,那么不仅仅是高位者,整个氏族都会被它汹涌的怒火摁进深水区,直到陷入窒息状态。   幼崽出生后,它的动作太大也太频繁了。   安澜甚至可以嗅到巢区空气里闪烁着的不安,就好像油罐车泄漏出来的危险气体一样,在空地上方形成了一朵象征着死亡的无色云彩,只等一个火花就会形成人力所不能阻挡的恐怖爆炸。   而这一次就不会像上一次那么轻松了——   没有第二个褐斑联盟这样的“爆竹”会蠢到自己跳出来吸引火力,即使有,它们也不会像褐斑联盟那样近乎是整个氏族的“公敌”,可以也够格被黑鬃女王拉出来倾斜怒气、转移矛盾。   ……或许曾经的坏女孩可以。   但只要一想到这里,安澜就不得不佩服这位大前辈的政治头脑——现如今她们被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别说坏女孩自己想不想出事,就算它忽然糊涂了,她也得力保政治联盟不出事。   这么一想,争夺那顶宝冠的机会似乎近在眼前,端看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还会不会有意外发生,而黑鬃女王又还会不会做出惊人之举了。   安澜只要一想到政治斗争的白热化程度,就充分体会到了坏女孩当时的感觉:幼崽是宝贵资源没错,但肯定没有亚成年宝贵,后者马上就能用,等前者长大,黄花菜都要凉了。   说到亚成年……   她看向了刚刚吞饱羚羊肉的壮壮、跳跳和娇娇。   三只小年轻浑然不觉悲惨的命运正在前方等待着自己,还在用坚硬的腿骨磨牙玩,圆柱形的利齿和骨骼表面碰撞,发出了让人倒牙的“嘎巴”声,听得最近精神不太好的母亲烦躁不已。   在场比母亲更烦躁的大概只有三只氏族雄性了。   它们就像长着千里眼一样,在捡着碎肉吃饱喝足之后就开始在猎场边缘徘徊,眼睛始终盯着远处的稀疏树林,准切地说,是盯着在树林上方盘旋的几只秃鹫。   秃鹫是非洲大草原上的耳报神。   哪里有秃鹫的身影,哪里就有猎杀和死亡。   两处猎杀场所距离有点远,但又不算太远。假如是氏族成员在附近,方才坏女孩联盟拖倒两头大羚羊之后发出的庆祝声足够引起对方的注意,让它们及时跑过来蹭饭或者吃点残羹冷炙;假如是竞争者在附近,这会儿也应该已经现出身形了——有饭可以抢,干嘛还要自己抓。   从开饭到吃完饭什么动静都没有,安澜只能合理揣测在树林里吃饭的是那群跑得很快的游荡者,至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考虑到它们最近似乎常常在坏女孩联盟看得到的地方一闪而过,这个揣测的正确性没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九十。   可是……仍然有不合理的地方。   游荡者的最终目的是成为新氏族的一员,最起码也是和领地内的雌性斑鬣狗发生关系、繁育后代,提高自己被氏族接纳的概率,或至少改善自己在这片领地内和氏族成员狭路相逢时的待遇。   问题来了——这群雄性待在中部猎场干什么?   正如先前所说的那样,待在中部猎场的坏女孩联盟是希波联盟东移之后首当其冲的狩猎队,这就意味着大部分狩猎队都在更加靠西靠南的地方活动,只有当巡逻、需要击退入侵者或是食物短缺的时候才会往狮群活动更频繁的东部跑。   不去西边碰运气,反而在中部乱转,难道它们希望求偶的对象是坏女孩联盟中的一员?是“武德充沛”的联盟领袖?是越老越平和的母亲?还是释放出最多欢迎信号的圆耳朵?总不能是像根木头一样的她自己吧?   关键也没看到过什么求偶的举动啊。   虽然仔细想想,这群游荡者就是想求偶都没什么机会——每次只要它们稍微露个脸,坏女孩就想起自己当初被甩脱的那一次,不管是在吃饭、在训练还是在小憩,都会立刻爬起来进行驱赶,而且常常一追就追出上千米远,氏族雄性看了大牙都要笑掉三颗。   ……这或许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单方隐身版本吧。   安澜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不过有游荡者在附近活动对她的目标来说有害无利,为了加入氏族,这些雄性对领主雌性总是表现得很温顺,危害性并不高,而对一些无法准确分辨氏族成员和游荡者的威胁来说,很容易就会将这两个群体混为一谈,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类似的事情在某个大雨天发生了一次。   当时坏女孩联盟正在一棵金合欢树底下躲雨,等到雨势渐歇时,笨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开始把自己生出来的三个毛球拿来当靠枕靠着玩。   可怜的幼崽本来就在爆毛,一身短绒逐渐被更长的卷毛取代,往雨地里一躺简直就跟毛绒玩具丢进泥浆没什么两样,捞出来时的尊荣可以让任何一个曾经洗过宠物的人眼前一黑。   安澜变成动物之后自己都脏兮兮不知道多少次,所以一开始倒还撑住了,但等到雨过天晴、幼崽们站起来开始抖毛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事实证明,“眼前一黑”还有物理版本。   惨遭泥浆糊脸的巨型斑鬣狗不得不低下头笨拙地洗脸,恰在这时,她听到了耳边同伴们发出的低吼声,也嗅到了和泥腥味混在一起的竞争者的气味——   有狮子!   几秒种后,她恍惚看到了敌人的样子。   那是两只年轻强壮的母狮,转来转去的尾巴上都光秃秃的,看起来是遗传了没有尾巴球的基因。它们并肩在草原上行走,身边没有任何家族成员陪伴,但姿态很放松……直到发现了鬣狗群。   母狮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紧接着,它们先后做出了紧绷的防御姿态,一边缓慢后退,一边从喉咙里挤出深沉的咆哮声。凭借过去的记忆,安澜可以轻松辨别出这种声响的意图:那不是在警告,而是在召集同伴。   最重要的是——这咆哮声中提到了幼崽。   作为竞争者的狮子和斑鬣狗在杀死对方幼崽的尝试上是毫无保留的、极度狂热的,这是写在骨血里的排除竞争的天性,也是代代相传的仇怨。   或许其他斑鬣狗无法察觉这种召集的危险性,但安澜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如果让狮群赶过来,还带着三只幼崽的坏女孩联盟将无法全身而退,她们要不现在逃跑,要不就让这两头母狮无法继续“说话”,且无论做出哪种选择,都必须呼唤其他氏族成员作为后援。   于是安澜直截了当地发出了求援的啸叫声。   被赶了一步的坏女孩朝侧面望了一眼,神色间似乎有些困惑,但它并没有怀疑自家后辈的判断,而是停住了往前进的脚步,不再尝试带领盟友对两头年轻母狮发动致命进攻。   整个斑鬣狗小群紧紧地集结在一起,保护着三只羽翼未丰的幼崽,在安澜的示意下朝着更多氏族成员分布着的西南方快速移动。   假如现在是一头母狮在这里,它或许会更加谨慎,因为知道自己无法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发动决定胜负的一击,反而会将陷在围攻当中;可是现在有两头母狮在这里,足以守望相助,给有幼崽要保护的斑鬣狗小群造成严重的困扰。   它们不愿意放弃进攻的机会,而是一路跟随在竞争者身后,希望能够尝一尝甜美的复仇的滋味……直到更多斑鬣狗的身影出现在草原尽头。   那几个身影对安澜来说正在渐渐变得熟悉,这也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距离正面接近对方。   希望讨好领主雌性的游荡者们对召集做出了响应,虽然不会直接参战,作为战力也无法同雌性斑鬣狗相比,但却可以起到混淆的作用。   不出意外地,两头母狮立刻停了下来,以估量的眼神扫视着一大群和一小群似乎马上就会会合到一起的斑鬣狗,盘算着继续追踪的必要性。半晌,它们的吼叫声微微一变,从积极的召集变成了迟疑的劝退,隐隐约约还有些惋惜。   很明白——它们认为支援已经到了,更多的支援还在路上。   一场正在策划中的袭击就像这样被搁置了。 第352章   狮子是最糟糕的敌人——没有之一。   因为斑鬣狗耐力极佳、行踪隐蔽,即使是观察学者也无法确认大多数氏族成员的死因,只能用“战斗后未能集合”或者“长期失踪”来判断它们死亡的概率。   但在那些能够被确定死因的案例当中,“狮子袭击”出现的次数远远超过“同类相残”、“狩猎失败”、“饥饿”、“疾病”或者“年老体衰”。   安澜也是在成为斑鬣狗之后才从长辈们口中听到了能连讲三天三夜不重样的恐怖故事,从此她再看到狮群走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抖一抖耳朵,越发意识到政治联盟对高位者存活率的重要贡献。   无论如何,母狮们能放弃进攻是件大大好事。   在松了一口气之余,安澜依旧在催促笨笨和幼崽们跟着她继续朝西南方移动,去和正在朝此地行进的援兵会合,以免碰上那些听到了召集吼叫又离得特别近的狮群成员。   坏女孩联盟都要继续跑路,借游荡者十个胆子都不敢独自待在原地面对天敌,更何况这两头母狮还都是大体型,在体重上几乎可以形成倍杀,真打起来估计剐蹭一下都得掉层皮。   于是那五只雄性斑鬣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正大光明地跟上了坏女孩联盟。跟随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在于双方之间只隔了七、八米,再靠近点都要贴上了。和这次协力前相比,五只雄性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坏女孩和笨笨都在第一时间翘起了尾巴。   一个是联盟首领,一个是护崽母兽,前者龇出了牙刀,后者则连连发出低沉的咕噜声,以警告这些客人它们在此地不受欢迎,直到对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将距离重新拉回二十米。   长辈们表现得如此紧张,作为被保护对象的三只幼崽却懵懵懂懂,其中一只还几次三番地转身往后看,要不就是用母亲的身体当遮蔽物在那探头探脑,全然一副不知危险为何物的模样。   看到这种状况,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壮壮它们出生的时候坏女孩联盟的地位已经够高了,母亲和圆耳朵也都是高位者,因此在长毛期前的四只幼崽性格一个赛一个野;等到这一窝三只幼崽出生的时候,整个氏族都找不出几只够格给它们脸色看的同龄人了,就算有前辈们耳提面命,也很难不养出比上一波更虎的幼崽来。   安澜一方面觉得需要为后辈们操的心变多了,一方面又很难去苛责什么:如果这算是“养歪”,大概氏族中的每一位成员都希望自己小时候能被“养歪”一次。当然也包括她。   而且,再宠爱又能爱到几时呢?   雌性幼崽一长大就要为联盟贡献自己的力量;而两只雄性幼崽现在还能叽叽咕咕,觉得游荡者被吓退的样子很好玩,殊不知再过几年自己也会变成这个模样——只要离开原生氏族,加入新氏族也好,始终流浪也好,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最终都会一去不复返。   安澜一边叼着孩子的后颈皮,一边用余光观察着看上去还挺老实的游荡者,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它们也在为同样的事感慨万千。   这五只游荡者离开老家已经有半年了。   三年之前,它们先后出生于西南方二十公里开外的季节湖氏族,其中两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另外三只也有着相近的血脉。   由于母兽之间的联盟关系,五只游荡者相较其他同龄人而言有着更加深厚的情谊和更加稳固的主从关系,于是便选择以“小团体”的形式外出流浪,并且在此后的半年时光里把“抱团取暖”这个词的意义发挥到了极致。   失去了长辈的荫泽,失去了氏族的庇护,从高位者后裔一朝跌落成食物链底端,见到任何同类都得考虑回避、臣服或者战斗,年轻的雄性们这才真正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危机四伏。   逃过了第一个氏族的暴力袭击,逃过了第二个氏族的不间断驱逐,赢得了几群游荡者之间的激烈竞争,摸索出一套在氏族雄性找麻烦时可以派上用场的应对机制……艰难地,它们生存了下来。   只是有一点让其他四名成员很困惑——   为什么这个小团体的首领好像总在寻找失物。   每当进入一处新领地,它最先探索的都会是氏族成员最多的区域,随后才会一个接一个去接触远在猎场当中的小型狩猎队和雌性入侵者,最离奇的是,探索就探索,远距离观察一下、嗅嗅风带来的气味,再不济近距离社交一下不行吗?一言不合就冲着人家“引吭高歌”是几个意思呢?   ……真是让鬣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也亏得它们没问,只是凭着本能的等级服从来行事,要不然居于首领地位的雄性,在某几个世界被称为“诺亚”的选手,就会给出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的极为废话的答案——“找伴侣呢”。   诺亚最近过得很郁闷。   这种郁闷有一半是因为地位落差带来的压抑感(但他其实经历过一次,早有心理准备),另一半则是因为这片领地哪哪都透着神奇。   天知道他第一次得到回应时有多高兴,没想到高兴的情绪才维持了几秒钟,对面的狩猎队里接二连三响起了一模一样的歌声,而且唱歌的还都是随队活动的雄性成员。   诺亚说实话有点怀疑人生,但到底还是坚强地挺住了,悄悄跟着这支狩猎队找到了巢区所在的地方,由此和更多陌生同类进行了接触。   让他更怀疑人生的事发生了——   这氏族好像绝大多数雄性成员都会哼一样的“小调”,偶尔还会有雌性成员一时兴起啸叫个两句,压根分不出谁是谁,谁又是谁。   诺亚不懂,但他真的有点想报警。   不过他好歹知道自己找对了氏族,毕竟流行不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必然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模仿和传播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于是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他更加密切地关注这个氏族的信息。   对外来雄性而言,搜集信息是十分困难的。   它们可以通过一些特定的社交行为辨认出女王所在,但对其他成员之间错综复杂的社群等级关系就没那么容易精通了,而这也正是观察学者看到的“氏族雄性会从上到下地求偶,外来雄性的求偶趋向不明显”这个现象的成因——   不是它们不想按照雌性斑鬣狗的等级高低去求偶、去碰运气,关键都不知道谁的地位高,谁的地位低,个体一多,高位者低位者都有臣服和被臣服的时候,可不就得闭着眼睛抓阄么。   尽管困难重重,但诺亚凭借着自己的情(八)报(卦)能力还是从某些氏族成员那里得到了一丁点有用的信息,至少知道了几个风头最劲、战斗力最可观的联盟。   出于对伴侣死亡时间的掌握,出于对安澜性格的了解,也是出于一种冥冥中的直觉,他在得到信息后便把范围缩小到了其中两只壮年雌性身上,并且立刻将这个猜测付诸了行动。   幸运的是,她们的地位都足够高,完全可以用“对地位更高的雌性示好可以更快达成加入氏族的目的”这个理由安抚住追随者,既确保观察能够顺利进行,又保证自己的温饱和安全。   接下来就是长达数周的接近。   纠正:每次都会半途失败的尝试接近。   诺亚都快被那只雌性首领追得没脾气了。   游荡者团体的平均体重还算可观,作为其中块头最大的一只,他的体型已经差不多能赶上部分雌性了,快速发育期前打架还赢过几次,可是这点体重摆在对面的坏女孩联盟跟前还真是不够看。   它们得有多重?   一眼望去平均体重超了游荡者10公斤不止吧。   打头的那只年长雌性和被他高度怀疑是安澜的那只壮年雌性看着都不太像是东非的斑鬣狗,那块头无限接近于生活在南非克鲁格地区和夸祖鲁地区的群落,比庞然大物还要庞然大物。   这谁顶得住啊!   没在第一次逃跑之后直接进入望远镜状态都算他胆大,天知道每次尝试接近时到底有几个小人排排坐在他肩胛骨上高唱着《快点臣服》——关键这位女士还连臣服的机会都不给。   虽然四个好兄弟并没有就此发表自己的见解,但它们投过来的眼神都一次比一次敬畏了,那真是左眼写着“还得是你”,右眼写着“算你狠”,脑袋上还顶着句“看看某些同类为了繁衍高位后代能干出什么事”。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跟了几周,终于让诺亚等到了接近的机会。   这次协力让他能够在一个很近的距离观察到那只壮年雌性,然而很可惜,不知道是因为斑鬣狗世界里森严的等级和残酷的竞争,让作为人类的灵魂受到了影响,还是因为前有狮群带来的危机、后有游荡雄性对幼崽的逼近,让对方本能地做出了戒备反应,那双眼睛里面闪烁着的是和绝大多数同类一样的警惕与兽性,直到小团体同大部队最终会合时,才稍稍变得放松了一点。   围上来的氏族雄性一看到游荡者就陷入了骚动当中,但它们对成员的来去不具有任何发言权。   半分钟后,斑鬣狗女王踱步走近,在低头臣服的五只雄兽身上轻轻嗅闻,似乎在判断他们的价值。   就在这时,诺亚又冒险向大群看了一眼——   他对上了那双几分钟前还显得有些过于“非人”的眼睛。   他看到了思索,看到了好奇,看到了恍然,旋即,那些不确定的东西缓缓沉淀,隐隐约约泛起来的是曾在无数个睡梦中出现过的旧日的余晖。 第353章   接纳五只雄性对南部氏族来说并不困难。   去年一年它们失去了希波联盟,失去了褐斑联盟,但在这两个大联盟离开之后,雄性和雌性的比例仍然处于失调状态,情况最严重时前者的总数甚至不到后者总数的一半。   这种情况在附近……其实还挺常见。   食物资源充足意味着斑鬣狗氏族可以发展成极其庞大的规模,而规模过大又往往导致处于同一年龄段的幼崽数量过多、冲突频繁发生。   雄性个体和雌性个体的差距在小时候还看不太出来,但随着年龄增长,雌性的体格优势慢慢确立,欺压烈度也渐渐升级,相当一部分雄性会在成年以前因为折损在这样那样的事故当中。   那些活到成年的个体本来就不多,又不是个个都具备良好的独立生存能力、都懂得该如何正确讨好雌性、都能够适应新的社群等级,几轮下来又得刷掉一大批。   为了扩大基因库,减少近亲繁殖的可能性,许多雌性斑鬣狗会在察觉情况不妙时跑去找游荡者春风一度,鬣狗女王也会努力当好HR,可是年年招人,年年招不满,招进来的很多也只是差强人意,不算处处圆满。   从安澜出生到现在,五年时光,两个王朝,新成员里真正算得上无缝融入且还混到出人头地的其实也只有一个“万人迷”。   眼前站着的五只雄性生存能力过关,年龄合适,示好果敢,似乎还得到了坏女孩联盟部分成员的青睐,除了个头大了点之外,黑鬃女王左看右看都找不出其他拒绝的理由。   反正多几张嘴巴对它也没什么影响——   斑鬣狗氏族和需要照管成员饭食的狮群不一样,在这里,有关系的组团做饭,没关系的单独做饭,有本事的自己盛饭,没本事的到处蹭饭,而不管它们怎么吃饭,做女王的永远不愁没饭。   就这样,游荡者们顺利地被雌性群体接纳了。   南部氏族的成员变动逃不过观察者的火眼金睛。   国家公园在一周后更新了一条动态“来看看我们的新面孔[大笑][大笑]”,配图是由官方摄影师拍摄的几张社交画面,图上还用红圈贴心地标记出了外来者们身上的特殊斑纹,底下还贴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   撰文者写道:   “对国家公园的工作人员来说,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周,我们救助了一头受伤的狮子,一头骨折的大象,一些工作人员从偷猎者布置的陷阱当中解救出了两只还很年幼的斑鬣狗,希望它们能在伟大的南部氏族里顺利成长……”   “……谈到南部氏族,我们都知道女王陛下(hermajesty)在过去的一年中对许多冒犯者施加了惩戒,部分订阅者来信担心整个氏族会因此慢慢萎缩,而像从前那样七、八十只斑鬣狗一起奔跑在草原上的画面将会变成绝响……”   “……对所有关注着这群坚韧动物的订阅者们,嘿,我们带来了好消息!上个月丽娜报道了一群活跃在中部地带的游荡者,不幸的是,工作人员无法将这群小伙子和附近几个氏族中的成员相匹配,但是事情很快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女王接纳了他们的存在,现在,这些单身汉们都可以被归类为南部氏族中的一员了!”   “……新来的客人们仍然会和老人们发生冲突,在图3和图4中,我们可以看到绰尤攻击新来者的画面……但这里还有彩蛋消息,看啊,一位广受订阅者喜爱的成员似乎坠入了爱河!你们能在视频中找到它们的存在吗?请在下方留言……”   旋即是一段拍摄于巢区的长达三十分钟的视频。   这篇喜气洋洋的报道引起了许多动物迷的关注,人们纷纷点开视频,试图在大海中捞取关键信息,然而单独一个狩猎队还好认些,一旦混在巢区,即使工作人员都很难准确辨认出每一只斑鬣狗的身份,更别说是没有花费大量时间研究它们的普通爱好者了。   动态发出去十五分钟,才有骨灰粉在一个小小的镜头里找到了摄影师拍到的彩蛋——鬃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阿米尼芙正在和一只新来者进行社交,身后还站着龇牙咧嘴的尼娅娜。   现代人别的不会,制作梗图那可比什么都快。   有人把写着震惊词句的对话框P到了尼娅娜头上,有人给三只斑鬣狗P上了话剧里的服饰,还有人从其他照片里抠出女王贴到了这张截图里,甚至给它P了个麦克风,让它对此发表演讲。   而待在草原上的安澜根本不知道这会儿自己已经成了某个特定群体最近最爱的表情包素材,还在努力适应变量出现后的新生活。   自从和伴侣对上视线之后,她这一周基本上只干了三件事——看热闹,对情报,以及……在必要的时候下场去拉偏架。   凭借体型和数量上的双重优势,诺亚带领的游荡者小团体一进入南部氏族就压过部分雄性低位者,成为了颇具存在感的中等位阶成员,但在继续为待遇奋斗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诸多阻碍。   大多数时候诺亚可以自行应对这些阻碍,但当部分雄性斑鬣狗开始使出召唤分身、呼叫和自己关系不错的雌性斑鬣狗的时候,作为战力有缺陷的那方,他也不得不进入“摇人模式”。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安澜毫无防备。   准确地说,整个氏族的成员都毫无防备。   当天坏女孩联盟在距离巢区很近的地方同其他几支狩猎队分享了食物,随后三三两两分散在空地附近休息,年长的两只倒头就睡,圆耳朵和笨笨在风口叽叽咕咕,安澜没有什么睡意,干脆拉着满脸写着不情愿的跳跳和娇娇练习战斗技巧。   比起壮壮,这两只在战斗上毫无天赋。   只是稍稍几个周旋,安澜便成功地扯住了它们的后颈皮,跳跳还好一些,至少会通过一些笨拙的旋转动作和反击动作给自己争取活动空间;娇娇则完全被圆耳朵养成了不太对劲的模样,一旦被咬住就只会拼命往两侧转头,但怎么转都转不过来,活像一只被掀翻到肚皮朝天的大乌龟。   就在她第六次拖倒对手时,空地边缘换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咆哮声,旋即是一阵短促的呜呜呐喊声,一阵高亢的咯咯笑声。   空地的安静氛围被打破了。   在金合欢树底下睡觉的黑鬃女王勉强抬起脑袋往骚乱发生的地方张望了一眼,旋即向侧面翻身,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明明是只斑鬣狗,这一口气却硬生生制造出了老虎打招呼时才会有的摩托车音效。   离它不到三米处趴卧着王座的继承人。   小公主正处于活泼好动的长毛期,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骚动,不但渴望地伸长脖子,连眼神都变得有点直勾勾了。几分钟过去,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那双眼睛里又飞快地闪过了兴奋。   而呼叫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作为落败方的万人迷率先向雌性群体发出了协力请求,在这个声音响起后不到半分钟,三只雌兽就起身走向了冲突地点,想要查看打斗的情况,其中包括一名女王盟臣,一名和它连续繁育了两窝幼崽的零散高位者,以及这段时间和它打得火热的箭标。   本来就是六打五的局面,现在变成九打五不说,还有三个成员是雌性,除非游荡者小团体个个都是坏女孩性转,否则绝无胜理。于是在形势仅仅只翻转了数秒钟之后,一个正在变得越来越熟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当安澜停止了教(折)导(磨)后辈的动作,开始动身往雄性群体走时,不仅坏女孩和母亲投来了惊异的目光,就连又在龇牙扭头查看情况的黑鬃女王都投来了惊异的目光。   这还不算完。   从空地一路走到那群正在扯头花的雄性身边,安澜所过之处,稍微多认识她两年的雌兽都像过火的木屑一样,燃起了熊熊的八卦的火焰。   直面她的三个对手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给弄得目瞪口呆。   箭标是如此惊讶,以至于刚才还在维持着的颇具压迫力的低吼声都卡壳了一秒钟,而那位在多个场合同她交过手的盟臣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最后一名零散高位者更是扭头就走。   安澜都不用回头,就感觉自己跟个插针垫似的,背上插满了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或光明正大或悄悄摸摸的观察的目光。   场中的三只雌性斑鬣狗在面面相觑。   斗得很激烈的十一只雄性也在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箭标眼睛微闪,一改先前慵懒的只是来撑场面的模样,四爪朝地上一按,整个身体就弹了起来,一路带起凛冽的风声。   在千分之一秒间,安澜陡然意识到女王正在关注这颇具戏剧性的对峙局面,以它前段时间流露出的多疑和疯狂来看,此时此刻并不是可以握手言和的时候,便也把重心一压,露出了比钉板还要锋利的牙刀。   两只雌兽像火星撞地球一样撞到一起。   刚才还只是下意识后退的盟臣刹那间想起被年轻人们轮番折磨的恐惧,顿时背后一凉,快速退出了争斗中心。而被雌兽们忘在脑后的雄性斑鬣狗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陷入了过去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过会有的古怪思索当中——   这架……还打不打了呢? 第354章   这天安澜和箭标打得非常激烈,战斗到中途时雄兽们为了不受波及就已经都散开了,还想劝架的诺亚也被渐渐围上来的两个政治联盟挤出了内圈,只能盯着一群巨人般的背影望洋兴叹。   坏女孩用它那城墙般的身躯挡在了战场中间,将箭标和安澜一边一个隔开,在冲着前者啸叫的同时,还不忘回头对着后者丢出了一个调侃的眼神,那意思很明白——   “没看出来你还挺行”。   安澜说实话也觉得自己挺行。   虽然脑袋破了在往下流血,导致她走出战圈时眼前一片血红,不拼命眨眼都快要看不清路了,尾巴还和断了一样的疼,但她把对手打得更惨,箭标这会儿不仅走起来一瘸一拐,耳朵呼啦啦往外流血,脖子还跟扭了似的,只能一边歪着脑袋撤退,一边呼噜呼噜地骂骂咧咧。   本想看点八卦场面的氏族成员最后看到了一场含金量极高的殴斗,又是心惊肉跳,又是心满意足,这边刚一散场,那边就说上了悄悄话,空地里一片呜呜嗷嗷,竟然比开打时还要热闹。   只有大树下的王座和这片热闹毫不相干。   垂着头路过金合欢树时,安澜看到了神色复杂的盟臣们,看到了重新进入睡眠的黑鬃女王,看到了跃跃欲试却不敢擅自行动的小公主,还看到了坐在阴影最深处的隐形人般的卷尾。   卷尾啊……   这位前任王储现在早已退居二线,但就算在它最辉煌的日子里,也从来没有创造出过能和希波、箭标或者安澜自己相媲美的大场面,始终都是那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样子。   或许卷尾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资质。   它坐在那里的样子实在是很沉默,连眼睛都不怎么转动,只有当氏族成员过来向王室臣服时,才会做出一点条件反射般的回应,其他时候都表现出了一种听天由命、古井不波的木然。   安澜才和卷尾对视了一眼,脑门上的血就又糊到了眼睛里,不得不摇晃脑袋,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只是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唏嘘。   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被她花在了养伤上面,从坏女孩到母亲到圆耳朵到笨笨都觉得她这棵“老”树能开花简直堪比医学奇迹,纷纷对这种行为表达了支持,甚至允许新来者跟着联盟活动,彻底打造了“只有三只氏族雄性受伤”的美丽新世界。   斑鬣狗们并不知道,在这场战斗发生时正好有几名摄影师在附近活动,最后将完整的战斗视频传到了保护区官网上,立刻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部分订阅者认为斑鬣狗之间的战斗太血腥,而且“阴招”频出,即使像视频中两只雌兽这样的顶级战力都免不了要“玩脏的”,但也有许多人压根不关心招数,尤其是那些来自东方的订阅者。   【行,太行了,看完再次相信爱情。】   【这就是冲冠一怒为蓝颜吗,大师我悟了。】   【阿米尼芙真能打啊,为什么明明发育期都过去了还能变得比以前更能打?尼娅娜这么强都被生拉拉倒两次,这合理吗?她都顶不住还有谁能顶?希波?总不能开始对标老一辈了吧!】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楼上,你意思尼娅娜和万人迷不是爱情咯?】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万人迷给尼娅娜迷得君王不早朝了都要,哪里还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就斑鬣狗审美来说万人迷颜值巅峰没有异议吧?】   【等马上打团战就会有更多证据了。狗头.jpg】   在这名网友把话题引到“团战”之后,接下来跟上的几十层楼都在讨论今年雨季可能会发生的联盟冲突和领地战争。   对关注斑鬣狗的订阅者而言,有雄性参与的“花边新闻”只是配菜,真正的主菜则是权力斗争,是王朝更迭,是氏族的繁荣,是边界线的推进……一些骨灰粉甚至自制了国家公园中现存所有大型氏族的领地地图,每天搬运从游客视频中分析出来的内容,消息比真正生活在草原上的斑鬣狗还要灵通。   这回也不例外。   活跃在互联网上的动物爱好者们把游客拍摄的观光视频放在一起比对,发现了北部氏族正在从北向南活动,渐渐逼近领地的边界,一场追随着回迁猎物而来的领地冲突似乎在所难免。   在人类意识到之后,斑鬣狗们才嗅到了危机。   按照黑鬃女王的估量,先前那场架应该已经把北部氏族打痛了才对,光是丢下的尸体和重伤等死、残疾的成员数量都上了双,最强的那部分战力更是遭到了重创,怎么还敢过来自找麻烦。   然而它转念一想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南部氏族在去年一年中遭到了更严重的“打击”。   撇开幼崽不提,双方成年和亚成年成员的总体数量都降到了六开头,从纸面上看又是势均力敌的势态,反正都要追逐季节性猎物群,对面又凭什么不敢再来掰一次手腕呢?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黑鬃女王立刻将分散在各个猎场的氏族成员召集到了一起,预备奔赴领地边界给予即将到来的敌人第二次迎头痛击。   安澜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在这场战斗里,她毫无疑问是要冲在最前方、顶住最大火力的,面对同样命运的还有刚刚养好伤的箭标。   两只雌兽一左一右待在了女王和盟臣的侧翼,身边站着的是她们各自最信任的联盟成员们,即将抵达两岁龄的亚成年们则是站在了队伍的大后方,除了观察和学习没有别的任务。   战斗刚开始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南部氏族和北部氏族进行了相隔较远的对峙、叫阵、互相斥责环节,旋即在女王的带领下朝着对方狂奔而去,试图以最快速度击溃对方的防线,摧毁对方的主战力,逼迫对方退至领地深处。   然而就在战斗进行到一半时,安澜忽然觉得压在自己肩头的压力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而这恰恰是不可思议的——领地战争是一致对外的场合,是每一位氏族成员应该感到最有安全感的场合,因为任何联盟都不能在这个时刻打破“规则”,伙同外部势力来对政敌进行降维打击。   这些都是写在血脉里的天性。   一只斑鬣狗不需要其他成员来告诉自己该怎样做,它们天生就明白出卖同族是不对的,正如它们天生就明白扮演着不同角色的自己应该在这种场合里顶在哪个位置一样。   ……可安澜的直觉不会说谎。   在用蛮力撞倒了两名对手以后,她感觉自己简直是深深陷在敌营当中,四面八方都有新增的压力,其中不少是从本该由盟臣顶住的方位漏出来的,即使并非有意出卖,部分成员也一定没有在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划水的程度甚至比当年希波划水的程度还要深——而希波联盟在那时可是和统治者联盟有着深入骨髓、无法化解的恩怨的!   安澜隐约觉得不妙,便往箭标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她发现三角联盟那里好像也陷入了敌人的海洋当中。   暂时想不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导致这种连锁反应,安澜只能更加努力稳住身形,不给敌人任何把她拖倒的机会。幸亏坏女孩这时恰好回头看了看,立刻发现了她的窘境。大前辈逆着鬣狗群后撤,把黏在她边上的一只北部氏族壮年雌性硬生生地撕了下来。   安澜剧烈地喘息着,感觉自己像在托举着一块即将要倒下来的巨大玻璃,但也正是因为她始终咬牙扛着这块玻璃,整个氏族的战斗阵型并没有完全失序,黑鬃女王也才能继续专心致志地和实力超过自己的老对手做殊死搏斗。   就在这时,安澜发现了一件很离奇的事——   被她怀疑玩忽职守的盟臣们竟然都在女王身边,而且都在拼尽全力,有一只连眼珠都被咬得挂了出来,牙刀却还死死地扣在敌人颈部,一副走了也要带走一个的模样。   这算什么?   究竟是哪里最先出了问题?   领地边界彻底变成了一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绞肉机。   那些原本在装模作样的低位者们被卷入了战斗,原本想要旁观冲突中心的部分小体型雄性被卷入了战斗,在这两个群体都下水之后,游离的亚成年们也被卷入了战斗。   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安澜就失去了壮壮和娇娇的踪迹,而跳跳则被三只北部氏族雄性两前一后地围在了中间。它勉强撞翻一名敌人,努力想要突围,却逃不过另外两名敌人的夹击,没过多久就被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不幸的是,这一口把整条后腿都咬断了。   幸运的是,这条后腿断得十分彻底,只剩一丁点皮肉颤颤巍巍地连着。   敌人没能借助这次撕咬把跳跳顺势拖进鬣狗的洪流,趁着这个窗口,诺亚非常艰难地挤了过来,带着一只开花的耳朵、一条不太能着地的前腿和另外三只同样精于战斗的雄性,把跳跳和其他一些哭嚎着的亚成年挡了出去,催促它们尽快跑向巢区。   到处都是象征恐惧的尖笑声。   黑鬃女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而安澜站在战场中间,凭着本能继续战斗,只觉得自己有点头晕目眩,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不明所以的螺旋。 第355章   事实证明——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身陷敌群的安澜对战局的发展丈一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在停泊点的游客们却有一个算一个都看到了多米诺骨牌倒塌的全过程。   大溃败的引线是由“逃兵”点燃的。   坐在车上的人们看得十分清楚:就在两个氏族结束对峙、朝着敌人冲去的时候,双方阵营中各有几个成员开始了自己的“逆向行进”,有从中段缩向后段的,有从后段缩向末尾的,但最引人注目的还要数从第一梯队开始一路缩到大后方的。   这名“逃兵”原本和其他两只雌兽紧挨在一起,组成一个相互支持的阵型,对上了北部氏族的四只先锋雌兽,可就在双方进行了试探性的对抗之后,它竟然一话不说、转身就跑,弹簧草似的卷尾巴在鬣狗群间跳跃了几下就消失不见。   顿时就有游客代入感很强地骂了一嗓子。   这波闪电卖队友真是出人意料,以至于还在和对手抗衡的的另外两只雌兽毫无防备地就陷入了“一挑四”的不利局面。   其中一只在三秒钟后遭到了一次猛烈冲撞,不得不停下脚步、调整身形。一连失去两个队友,剩下的那只雌兽立刻陷入了三名敌人的包围圈,又是被扑、又是被咬、又是被拉拽,没挺过几下就浑身流血,彻底失去了平衡。   顶着三只雌兽的重量,它勉强挣扎了几下,像被大浪卷进湍流中的人那样努力想要把脑袋伸出水面,可这时领地战争已经变得白热化,到处都是狂奔着、撕咬着、撞击着的斑鬣狗,它根本没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一只逃了,一只死了,最后一只哪有幸理。   以这支小分队的溃败为突破点,北部氏族开始把先头部队源源不断地送进这块空白区域,并顺势朝着两侧和后方扩张,制造了巨大的压力。   从这里开始,南部氏族开始节节溃败。   先头部队减员……第一梯队收缩……位于侧翼的小分队被团团围住、自顾不暇……中部战队拼命朝着一只鬃毛颜色很深的大体型雌兽靠近,试图保护它们的女王,使其不至于陷入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必死局面……   战斗才开始十分钟,战场就被冲成了无数块。   南部氏族似乎也意识到了危机的降临,坐在越野车里的游客们得到了一个很清晰的视野,可以清楚看到两侧的雌兽都在积极抗压、缓慢地朝着中部移动,想要恢复联系、重建战线。   这两个小分队中较为主动的个体看着都十分年轻,斑纹和毛色对比强烈,不似那些上了年纪的斑鬣狗那样褪色到模糊。   可能是因为年富力强,这些雌兽的努力得到了一定的回报,有那么几分钟时间,战斗陷入了僵持状态,但它们最终还是没能力挽狂澜——几分钟之后,更多北部氏族成员冲进了南部氏族的大群当中,有的还迂回绕到后方,冲着尚无自保能力的亚成年露出了狰狞的牙刀。   其中一只亚成年非常机灵,眼看逃不过,就死马当活马医地朝着观光车底部一钻,然后把背部贴在轮胎内侧,屁股死死坐在地上,借助车辆的遮挡来躲避敌人的尖牙利爪。   三只追击者追到跟前,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警惕不已,有的伸长脖子企图往车下阴暗的空间张望,有的试探性地啸叫着、绕着车身后部的两个轮胎来回打转,还有的则是弄错了方向,竟然人立起来扒住了车窗。   在这个距离,人类才能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斑鬣狗在许多摄影师的镜头当中似乎并没有那么庞大,甚至还显得有些娇小,可当他们真的亲眼看到一只雌兽时就会发现,这种动物人立起来几乎可以用鼻子触碰到越野车的车窗顶框,两只扒拉在车门上的爪子比拳头还壮观,那跃跃欲试想要伸进来的脑袋更是超过了人类脑袋的大小。   此时此刻,车里一片寂静。   只有本地向导云淡风轻、不为所动,其他游客都把身体绷得很紧,木偶人般坐在原地,忽然有手机发出一声铃响,离窗户最近的男士顿时脸色煞白。   约莫半分钟之后,这只斑鬣狗似乎对车辆失去了兴趣,从车窗下侧身跳了下去,落地时还制造出了一记沉闷的响动。   向导转过身来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可没等游客们松口气,越野车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连带着摆在车里的背包都开始翻到,好像有什么大东西硬是拱进了车底一样。   最终“解救”人类的是终于开始后撤的南部氏族。   它们大概意识到今天已经没有获胜的可能,一部分成员开始且战且退,另一部分成员则扭头就跑,大部队就像这样被拉成了许多小段,而最早撤退的那只早就跑到连望远镜都找不见了。   晚些时候,等游客们将视频发上网,得知它是前任继承者、是整个氏族中地位第三高的成员的时候,会大肆感慨鬣狗女王的“家门不幸”,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完全被战场中心吸引住了目光。   在那里的是两个氏族的权力中心;   是最早冲上去的一波,也是最后撤退的一波;   是地位最高、待遇最优、联盟关系最牢固、总体战斗力最强的一个群体,也是在发生领地冲突时必须要负责任、尽义务、回应期待的一个群体。   随着越来越多的氏族成员往巢区所在的西南方回撤,它们身上肩负的压力也越来越重——这里不光光是殿后阻断攻击的压力,还有为鬣狗女王解围、保驾护航的压力。   两股力量对冲时死亡率还没那么高,可是现在一股在后撤、一股在前追,稍微耽搁一点功夫就有可能把自己彻底陷在敌群深处,为了掩护女王,南部氏族主战力基本已经进入了拿命去垫的阶段,看得游客们又是提心吊胆,又是感慨万千。   说实话——   从进入这个世界起就在不断“被忠诚”的安澜现在是真的有点不太想继续“忠诚”,但她也知道这会儿贸然改变战斗模式反而会适得其反,于是硬着头皮和其他高位者并肩作战。   北部氏族一路追到了季节性猎场边缘才见好就收,好不容易将敌人甩脱,幸存下来的主战力们才放慢脚步,一边舔伤口,一边呼唤联盟成员,一边检查沿途倒伏着的重伤者。   黑鬃女王始终没有就这场战斗发表见解。   和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去时有六名,归来仅剩三名的盟臣团体,这些在黑鬃联盟时期就跟着现任当权者的老人终于到了忍耐的边缘,甫一回到巢区,它们就向躲在角落里的卷尾发动了袭击。   没有一个氏族成员预料到了这个举动。   它们是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都从低迷而不解的情绪中被震脱了出来,三三两两地同关系相近者抱着团,震惊地、恐慌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安澜原本正打算走过去和诺亚坐在一起舔伤口,看到此情此景,她恍然大悟,对这场战斗结局惨烈的直接诱引有了猜想。   卷尾……是不应该逃跑的。   低位者可以投机,可以逃跑,但在保护领地和猎物资源上,氏族成员对占据了大量优势资源的高位者有着更加严格的期许,这种期许是不容许被践踏的,任何背离行径都是不荣誉的。   安澜至今还记得她见证的第一场领地战争——   大部队在女王的带领下出击,又在女王的带领下折返……前任女王身上挂着恐怖的伤势,坐下时却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从盟臣团到大型政治联盟几乎个个带伤……一些主战力断了腿还在咒骂着敌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而现在高位者的惨状也不逞多让。   黑鬃女王半张脸皮都被掀了起来,眼眶露在外面,肚子上还开了一个洞,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盟臣只剩下了三名,但它无疑为氏族付出了一切,大部队撤离时核心战圈里丢着两具敌人的尸体,其中一具被硬生生放干了血,还有一具连肚肠都流在外面。   它战斗得十分英勇,但是女儿卷尾的怯懦不仅为这份英勇蒙上了一层阴影,还给其他氏族成员带来了不好的示范效果,使得整个战线斗志低迷,失去了奋力反抗的勇气,难怪此刻它还在自顾自地舔着伤口,全然不在意空地上发生的“闹剧”。   三名盟臣不断追击,卷尾则是尖叫着躲闪。   这可能是它一生中参与制造过的最大的场面,不光是权力核心,从高位者到低位者,从雌性到雄性,所有氏族成员都在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或是憎恶,或是狐疑,或是心虚,或是冷漠。   安澜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心里有点唏嘘。   卷尾一贯胆小,害怕战斗,害怕死亡,从前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但上次领地战争时有许许多多高位者兜底,这一次失去了数量优势,它的问题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   或许出生在黑鬃联盟是一种不幸——   它并没有希波那样的天赋,没有箭标那样的心气,没有安澜这样的知识,光是背负着王冠影子的重量就足以把它压垮,不期许的时候得到,得到后又失去,从来不顺遂心意。   但是,怎么说呢?   卷尾至少好好地活到了成年,有许许多多低位幼崽分不到足够的食物,还要面对高频的欺压,甚至出生没多久就死于等级确认,别说活到成年,连下一个雨季、下一个旱季都不曾见到。   和这些幼崽相比,它又是何等的幸运啊。   唏嘘归唏嘘,要让安澜去同情这个相当于卖了队友的高位者是不可能的,但她也不想过去参与无意义的惩罚,此刻更让她担忧的是受伤的、失踪的、可能死亡了的联盟成员,是战斗过后必然迎来巨变的社群环境,是接下来的领地动荡。   野兽是强韧的,斑鬣狗尤其。   这种动物有着顶尖的免疫系统,即使受到大面积的破坏性损伤也很少导致细菌感染,并且不会受到诸如犬瘟热或炭疽热之类的疾病的困扰,黑鬃女王和其他主战力的伤口看着骇人,其实很快就会康复,唯有数量上实实在在的减少难以弥补。   猎物群还在逐步南迁。   北部氏族现在占领了交界线边的季节性猎场,谁能保证它们不会继续往南行进,把更多猎场划归到女王的统治之下?   到那时,南部氏族又该怎样应对呢? 第356章   希波在夜风中缓慢地攀上了土坡。   从远方传来的啸叫声还在嗡鸣,它们被风运载着,穿过无边无际的草原,翻过隆起的矮丘,绕过孤独的金合欢树,一路漂流到新氏族的巢区当中,带来了无数可以被解读的信息。   洞穴中的幼崽们被吓得魂不附体,只能依偎在母兽身旁,倾听着它们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而小山般壮硕的成年雌兽则嗅到了异样的气息,接二连三地追上了自己侍奉的“女王”。   今晚的星空很明亮。   同样明亮的还有希波的心情。   过去一年是考验意志的一年,离开原生氏族以后,它带着追随者在东部边界开拓了新巢区,一边防备着来自东部的入侵者,一边蚕食着东部氏族领地边界的季节性猎场,在发展壮大自身之余,客观上也成了老对手黑鬃女王的矛与盾。   原本以为此后数年的日程都不会迎来太大的改变,但是今天,命运在它耳边窃窃私语,提供了一个无法被拒绝的绝佳选项。   当夜色落幕、朝阳升起的时候,希波联盟头一次没有奔向广阔的东方,而是调头向西,悍然踏入了仍处于南部氏族实际掌控下的土地。不到三个小时,大批掠食者移动带来的连锁反应很快就传到了黑鬃女王的耳中。   黑鬃女王……说实话有点疲倦。   它要抵御日渐南进的北部氏族已经很艰难,要是升级到双线作战,恐怕对手还没倒下,它自己就已经被拖垮了,因此,它不假思索地采取了更为保守的应对方式——加强巡逻、频繁标记、警告驱逐、观察后效。   在目前的战况下,单独巡逻风险重重,黑鬃女王要想把这套应对方案完整地贯彻下去,就必须挑选可信且战力足够的成员加入到队伍当中。   第一个被选中的是正处于壮年的安澜,为了不分薄权柄,两次组队巡逻以后,黑鬃女王又选中了同样跃跃欲试的箭标,紧接着是近年来战功赫赫的坏女孩,是翘首以盼的三角斑鬣狗。   高层成员的频繁活动引起了底层的忧虑。   这段时间聚集地说是人间地狱都不为过,大多数氏族成员都处于伤病和失去带来的痛苦之中,还要处理领地遭到入侵、巢区面临威胁的不安情绪,眼下又要为女王的生命健康担心……种种情绪叠加在一起,制造出了一种点火就着的紧张氛围,而那烧起的火焰最终只会扑向一个最安全、最不可能发动反击的对象——   卷尾。   日子一天天过去,氏族成员对这位前任继承者的联合针对逐渐变得明目张胆、毫不遮掩,不仅盟臣们始终保持着利齿相向的常规日程,就连部分低位者也习惯了地位上的对调,常常在经过对方时龇牙咧嘴,要求对方向自己表达臣服。   卷尾身上光亮的皮毛迅速变得粗糙、破旧、伤痕累累,随着挨打挨骂的次数不断增加,那种畏缩和木然的神态渐渐消失,它的神情开始变得阴郁,它的眼神开始变得闪烁,嘴角从早到晚都挂着腥臭而黏腻的分泌物。   没有生命的雕塑变成了恍恍惚惚的鬼魂。   安澜不喜欢和它对视,诺亚每每看到它都会直接避开,其他斑鬣狗排斥它的程度更胜,盟臣们在一个午后直接剥夺了它在金合欢树底下休憩的权利,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发动集群驱逐。   今日的卷尾比昨日的安澜还要孤独。   有一次,她看到它脑袋垂到胸口,待在远离大群的角落里刨食,饿得两眼都在往外冒绿光,少顷,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向了不远处的浅水塘——在那里,几只底层雌兽正在将骨头棒抛来抛去,戏弄围上来的饥肠辘辘的雄性。   因为从小就没被断过肉食(起初是黑鬃联盟在供给,女王上位后,则是整个氏族在供给),卷尾忍耐饥饿的能力十分有限,即使可能会颜面大失,它仍然左顾右盼地涉入了水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颇具讽刺意味——   低位者们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浅塘,女王的孩子则在泥浆里跋涉,一次又一次将脑袋埋入水中,和那些过去见到它都得卑躬屈膝的雄性群体一块,寻找着几根勉强挂着些残肉的骨头。   而这样钝刀子割肉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生活在巢区的氏族成员日日夜夜唾弃着这只被统治者联盟厌弃的雌兽,将所有怒火和复仇欲倾泻在它的头顶,直到本氏族和新氏族的冲突愈演愈烈,“希波”的名号再次在巢区响起,让它们百感交集,无暇再去欺压一名背信者。   针对和漠视……哪一个更糟?   换一个成员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安澜自己都可以为这个推断背书——当年她就生活在不断的针对当中,要是那时没人搭理她、没人骚扰她、放她自己去谋生路,肯定比在任何一名氏族成员经过时都得担心它是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是马上会发动攻击要舒服许多。   可是卷尾不一样。卷尾有它自己的想法。   或许它的心态在日复一日的惩罚中被扭曲了,或许它早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建立起了一种不正常的观念,或许它终于被同龄者的优秀压到失去了坦然对待的空间——同样是被频繁念叨的对象,氏族成员对它是恨,对希波却是又恨又怕,要是后者出现正在巢区,恐怕部分成员连牙齿都不敢龇出,还会像家犬那样夹起尾巴——总之,卷尾的表现和安澜的预测大相径庭。   它开始频繁地望着远方出神。   看着看着,那种渺远的神色就会变得森冷。   安澜偶尔撞见,只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斑鬣狗卷尾,而是生活在老虎谷的公虎希陶,是那个会把小摩擦记仇无数年,会抓住一切时机,赶在“敌人”因麻醉、因车轮战、或因其他种种原因失去反击能力时过去“报仇雪恨”的阴毒野兽。   这是光影带来的错觉吗?   还是某种不详的先期预兆呢?   安澜无法得知,她只能敦促后辈们保持远离。   两周后的某个傍晚,黑鬃女王带着箭标和一名盟臣外出巡逻,坏女孩和母亲坐在风口处小憩,笨笨在和硕果仅存的一只幼崽嬉戏,壮壮待在洞口附近,和跳跳一起陪伴着自从娇娇找不到以后就一直提不起精神的圆耳朵。   安澜待在距离联盟成员不远的地方,同诺亚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旋即站起来准备去最近的猎场查探情况,为即将开展的晚间狩猎做准备。她才刚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伸懒腰,就看到金合欢树下爆发了一阵似乎十分“日常”的冲突——   两名盟臣拽走了卷尾叼着的一根干枯骨棒,先是甩头抛来抛去玩了一会儿,旋即半开玩笑地递到小公主跟前,把后者的眼睛逗得乌溜圆。   场中没有任何异响——除了琴弦绷断的声音。   卷尾像一只真正的怪兽一样从地面上跳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弹了起来,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声。在盟臣们狐疑又轻蔑的注视中,它以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前一扑,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对低位者毫无防备的年幼雌兽。   安澜几乎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呆了,但在震惊之余,还有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当中——   多么可笑又可么可悲啊!   即使到了再也无法忍耐更多欺压和羞辱的时候,这名曾经距离王冠只有一步之遥的王族后裔竟然还是不敢对成年雌兽利齿相向,而是选择了一个丝毫不对等的、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目标。   哀嚎声在空地上尖厉地碰撞。   在氏族成员的哗然当中,盟臣们立刻行动起来,尝试解救被袭击的小殿下,它们撕咬着卷尾的脊背、后腿和耳朵,其中一只咬得又急又深,一路到底,牙刀和骨头碰撞,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摩擦音,可卷尾在这样的攻势下仍然不肯退后,而是继续发狠地甩动头颅。   它的眼睛……是红色的。   哀嚎声再次拔高,旋即一滞,飞快地低了下去。   盟臣们惊慌失措,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它们一定是害怕了,竟然挪动脚步,紧紧靠在一起,一只昂着脑袋,一只低下头颅,摆出了政治联盟对敌时的经典阵型,只是安澜并不知道它们害怕的是此刻展现出了惊人攻击性的卷尾,是即将回到巢区爆发出蓬勃怒气的女王,还是一场看不到结局的动荡的发生。   在盟臣们手足无措时,这场“屠杀”还在继续。   此时此刻,黑鬃女王最小的幼崽已经不再挣扎,只有后腿仍在间歇地弹动,舌头也微微地吐了出来。卷尾猛烈甩动脖子,继续在地上抽打着没有灵魂的躯体,直到更多碎片从利齿间剥落。   喷泉般涌出来的鲜血洒落在它的鼻腔中、唇齿间、胸脯上,也浸湿了它爪垫之下的黄色泥土,不消片刻,这只雌兽便浑身血污,沐浴在了用“仇敌”制造的血池当中。   在最后几次抽打结束后,卷尾像体力耗尽一样喘着粗气松开了嘴巴,但前爪仍然按着被袭击者,眼珠也仍然在狂乱地转动。大约过了七、八秒钟,它低下头,重重地咬合,断离肢体、撕脱皮肉、粉碎骨头,一口,一口,接着一口,直到把同胞姐妹完整地吞进了肚子里。   现场没有一只斑鬣狗敢靠近这个清醒的疯子。   它们躲在高地上,躲在大树后,躲在草丛间,窃窃私语着,小声议论着,断尾联盟将后辈们牢牢地挡在了洞穴附近,部分低位者的尾巴完全垂了下来,而雄性们则是既惊又惧,毫无意义地在场边跑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诺亚站了起来,厌恶地皱起了鼻子。   安澜看看他,又看看脸色平静的母亲,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坏女孩身上——这位大前辈少见地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感慨着一个未来可能性的永远消失,也在感慨着一位老对手在传承方面的全然失败。   凉爽的风吹过空地,冷却了滚烫的血液。   卷尾浑身一抖,仿佛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什么样的“壮举”。它缓慢地站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地上的碎片,然后又看了看还处于震惊当中的其他氏族成员,旋即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拔腿就跑向了远离巢区的方向。   在那里,夕阳播撒余晖,映照着比血还要鲜红的晚霞。 第357章   黑鬃女王对自己即将听到的噩耗毫无防备。   它像往常那样严肃地巡查了东部地区,又在盟臣的保护下飞快地强化了北部地区的领地标记,驱逐了两只入侵者,然后才开始向巢区折返。   在回程当中,斑鬣狗们看到了飞掠的秃鹫。   尽管不止一名巡逻队员意识到这些秃鹫有点过分靠近巢区,但它们都把原因归结在了幼兽冲突导致的死亡事件上——这种惨剧每隔几天都在上演,而秃鹫追逐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直到它们越过小土坡,将空地尽收眼底。   巢区……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到诡异。   不同阵营、不同年纪、不同性格的氏族成员在这一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常驻区域里,姐妹依偎着姐妹,伴侣环绕着伴侣,母亲约束着孩子,寸步不离,好像在防备着什么敌人。   敌人?   哪有什么敌人?   氏族成员防备无形危机的作态立刻让黑鬃女王产生了一点不详的预感,当它再往前几步、迎面撞到一阵阴冷的微风时,这种预感就成了真。   不需要任何盟臣出列来做汇报,也不需要走到金合欢树底下去翻找残骸,仅仅凭借着斑鬣狗对血腥味的精确感知,它就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事情已经难以挽回。   这一瞬间,即使意志强大如黑鬃女王也忍不住心生动摇——难道它注定无法培养出优秀的后代吗?难道它注定不能得到女儿们的辅佐吗?难道它的王朝注定只能存续一代吗?   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让它觉得脑袋发懵,只是平静地走到自己最常待着休憩的地方去轻轻嗅闻,随即又舔了舔那干涸的血块,没有任何更激烈的反应。   这不是安澜想象中的场景,肯定也不是两名留守盟臣想象中的场景,但女王的表现多多少少给它们制造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它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要积极认错,就有弥补的机会。   知道自己问题很大的盟臣们于是硬着头皮围上去碰运气,抬起后腿,袒露肚腹,夹住尾巴,其中一只甚至摆出了膝行的最低姿态,一边靠近,一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站在兽医针头前的宠物们看了都要甘拜下风。   如果说盟臣的姿态已经足够让其他氏族成员感觉到不安,那么几秒钟后黑鬃女王平静地接受臣服这件事就会让它们更加惶惑。   当时就连安澜都后背发冷,接下来几天都不敢大声喘气,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也头皮发麻,既不敢直接离开巢区,怕错过事态的变化,又不敢太过靠近空地,怕引起女王的注意,只能在附近徘徊、等待,猜测着这波风暴会怎样降临。   同样在等待着的还有人类。   观察学者们普遍认为,在斑鬣狗氏族当中,越是血缘亲近的个体就越倾向于和平共处,即使短暂发生冲突,最后也会用更“软”的手段解决纷争。除了确认主导关系的幼生期,订阅者们还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手足相残事件。   没错,人们知道斑鬣狗会食用同伴的尸体;没错,他们看过许多文字报道、图片和视频……但那些事件和这次事件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谁看了新闻不觉得脊背发凉?官网新闻说卷尾在进攻时“饱含情绪”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轻描淡写。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单纯从理论上讲,黑鬃女王还有机会,它的生育能力并没有受到影响,地位暂时也不见猛烈动摇的迹象,可是光从那些上传到社交平台的游客拍中都能看得出来,这头雌兽最近几次出现在人类跟前时状态都很差。   斑鬣狗是哺乳动物,而且是社会化程度很高的哺乳动物,它们拥有更复杂的语言信号系统,当然也拥有更复杂,或者也可以被简单归纳为“更像人类”、更“智慧”的感情系统。   尽管在人类世界里有着不怎么样的名声,还有着许多常年辟谣都无法辟干净的古怪传闻,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斑鬣狗是最重视血缘的物种之一。   黑鬃女王经历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   这一年多来它的全部谋划都落了空,全部心血都付之东流,明明一窝两只雌性幼崽,自认为万无一失,结果失踪的失踪、死去的死去不说,还“搭上了”一名早就成年了的女儿,在这种情况下,它开始分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王室飘摇,南部氏族中但凡是稍微有政治头脑一些的成员都嗅到了王朝倾覆的危险信号,也嗅到了领地利益受到威胁的危险信号,它们前所未有地期盼着惨淡局面的改变,期盼着统治者可以振作起来,指引前进的方向。   黑鬃女王在应对外敌时的力不从心并没有得到原谅,非但如此,在一次全然失败的反推边界线行动之后,不满的声音开始在巢区嗡嗡回荡。   此时,南部氏族已经失去了将近20%的领地。   还是由于同时入侵的北部氏族和希波氏族在入侵到一定程度时彼此撞上了、发生了争执,从而和南部氏族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角关系,这才给了它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也给了它们一个寻找“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个体”的机会——   现在可没有卷尾出来当那个最合适的出气筒了。   于是安澜出生五年多以来第一次看到了零散高位者当面挑衅女王的情况,也第一次看到了其他政治联盟冷眼旁观、中层和底层成员装聋作哑、只有女王本尊和盟臣们勃然大怒的情况。   这些小小的违抗很快就被镇压了,可在那些零散的高位者之外,还有更多别有用心的势力存在着,它们躲在阴影当中,计算着,估量着,注视着那正在缓慢崩落的王座,想要把女王从王座上拽落,再踩着它的尸体爬到最顶端的地方。   首先出击的是角联盟——当然是角联盟。   对这个状况,没有一只斑鬣狗感觉到惊讶,也没有一个人类感觉到惊讶。   在安澜眼中,角斑鬣狗对政权强度的反应比湿度探测器还要敏锐,这名老牌政客会在这个节点上燃起夺权的雄心,简直比水会往低处流还要理所应当。   一点点在臣服时不算恭敬的试探动作,一点点在让食时刻意而为的滞后动作,一点点在出击时对阵型表达不满的反抗动作,比起大打出手而言的确算不上明目张胆,但也能让黑鬃女王感觉到不适,被挑逗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焦虑。   母亲的行动让箭标也难以保持平常心。   倒不是说它开始以继承者自居,但在面对其他氏族成员时难免多了一些高傲和不谨慎,只有在面对安澜和坏女孩时还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后者的骁勇善战人尽皆知,而前者曾经在那次为雄性斑鬣狗出头时战胜过它。   箭标的相对谨慎反而给安澜送来了一个机会。   既然角联盟开始给黑鬃女王找不痛快,她当然也能反方向给角联盟找不痛快,而且这一次还显得更外有名有目,格外正大光明,什么都不用思考,直接怼脸输出。   一时间,巢区成了两个大型政治联盟的战场。   而黑鬃女王就从来没有这样憋屈过了——   坏女孩联盟明面上和它站在同一阵线不假,但这种站队不再需要仰仗统治者联盟本身的势力,只需要借助一个更加正统的名号,反而是女王自己需要依靠它们的战斗力来巩固统治。   现在有两只手搭在宝冠上,一只想要将其夺走,一只将其牢牢按在原地,而佩戴着宝冠的女王对此却没有任何发言权,只能抬头看着那两只手隔空博弈。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迹象。   还没等黑鬃女王想出该怎么化解眼前的危机,就好像还嫌形势不够风云起伏、不够诡谲一样,从来四平八稳的断尾斑鬣狗忽然开始异动连连,今天朝左边倒,明天朝右边倒,在两个政治联盟中间轮番下注,享受着昔日强敌们对它的极尽优容。   这位老牌政客的举动不光出乎女王的预料,还出乎了安澜的预料,一下子就把她带回了某年旱季她频繁外出猎取“零食”、对方则频繁过来蹭饭社交的时刻,考虑到后者一贯的行动风格,安澜越发确信黑鬃女王一手建立的新王朝已经岌岌可危,再怎么沉着冷静,她的心跳也忍不住快了两拍。   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坏女孩仍然半心半意,保持着过去数年锻炼出来的“安分”;重逢后听完了整个奋斗故事的诺亚在高兴的同时也用经验指出了形势的可变动性,提醒她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慎重,以免最终功亏一篑;母亲、圆耳朵和笨笨虽然对政治斗争不算精通,却也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镇定,只管和角联盟对抗。   安澜细细思考,认为她还不能完全排除黑鬃女王退位会带来的影响——   女王目前只是失去了传承,本尊的影响力还在,盟臣也还有个;中层成员与底层成员眼下看着好像十分不满,好像在旁观,实际上是在等着给最有可能胜出的对象加码,这个对象并不是固定的;最重要的是,有北部氏族和希波氏族在边上虎视眈眈,现在上位就跟接过一个烫手山芋没差别,随时随地都有权柄旁落的风险。   不如选择按兵不动,继续给女王以必要的尊重。   此时此刻的安澜只是想做详尽考量,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看似无足轻重的尊重将在不久之后为她带来最甜美的回报。 第358章   人们常说:变化并不都是惊天动地的。   至少当南部氏族的金字塔尖发生变化时,并不是像是一场雪崩、一次山倾,或者什么高悬于天顶的城市忽然坠落地面,不,那是非常平淡的一次转手,仿佛被交接的不是一顶宝冠,而是一顶可有可无的、陈旧了的针织帽。   安澜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午后刮了一场能把幼崽都当作毛球吹走的暴风雨,仅仅只用了三分钟,天空就像破了一个大洞,边界清晰的雨柱以席卷一切的姿态撞向地面,豆大的雨点顷刻间打湿了每一只还在空地上活动的斑鬣狗的皮毛。   不幸的是:巢区的地势有点低。   往年只要一下暴雨,这里就会水漫金山,只剩下几个挖在小土包上的洞穴还在坚强地屹立着,仿佛沼泽当中的小小孤岛。   雨水把百米开外的水塘同大地连通,偶尔还会因为有鱼游动,翻上来几块不知道沉了多久的碎骨头。这些外表面盖了一层薄薄滑腻物质的“玩具”最后都会被高位者的幼崽抢占,供它们磨牙,供它们练习争抢食物、扮家家酒。   感谢野生动物强健的体魄,被水浸一浸也不过是爪子难受两天、身上发痒两天,不至于出现太严重的失温病,绝大多数氏族成员这会儿都安安稳稳地躺在泥地上,权当自己是某种菌类作物。   安澜并没有去加入它们。   作为一只早已被权力“宠坏”了的高位者,她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个洞穴,不仅把两只躲在里面还不到三周大的幼崽挤到了墙壁上,还让这两只幼崽的母亲脸上开起了调色盘厂。   低位者不能反抗高位者的举动,抢占洞穴躲雨的行为也并不违反社群等级制度的规则,这只母兽呜呜了半天,什么用都没有,只得忍气吞声地坐在外头,一边为高位者顶住风吹雨打,一边防止自己心脏病突发——   说真的,这都得怪坏女孩的坏名声。   不是每只母兽看到自家幼崽靠近坏女孩联盟的成员,一会儿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推爪子,一会儿玩跳山羊,都能当做无事发生、一切都好的。   安澜闲得没事干玩了一会儿,看它紧张到都快窜起来了,喉咙里也呼噜呼噜个不停,这才放过幼崽,靠近洞口去呼吸新鲜空气。这一出洞,她就看到了坐在大树底下的成年雌兽和亚成年们。   那是黑鬃女王、盟臣以及盟臣的后裔。   最近这位女王陛下越来越不喜欢动弹了,比起巡逻和抢食,它更喜欢侧躺在休憩区,半眯着眼睛,微吐着舌头,用睡眠来驱散旧伤恶化带来的刻骨疼痛——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安澜曾经在过去臣服时仔细观察过一次,可能是因为最近天气太潮湿,可能是因为心情不好、压力太大,也可能是因为后期巡逻时又受创过,那半张损坏严重的侧脸看起来确实脏兮兮的,嗅起来也确实有股臭味,而且女王还老侧着脸看人,不知道是不是影响到了眼球的视力。   持续疼痛和感官异常都会导致动物脾气的改变。   这段时间以来黑鬃女王也就只有在看到她时会表现得忍耐一点,在看到盟臣的后裔时会表现得温和一点,连盟臣自己都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了。盟臣尚且如此,三角联盟的待遇更好不到哪里去,有一次那只顶着五角星的斑鬣狗过来臣服,它直接原地暴起,险些把对方的耳朵都给撕碎了。   诺亚认为这是黑鬃女王在“意识到自己状态不佳、局势也很差之后豁出去了”的做法,坏女孩对此则持保留意见,安澜原本还想再仔细观察一番,但在那个暴风雨天过后,寻求正确答案对她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雨势渐歇时,部分低位者外出狩猎。   独猎者离开后不久,远处传来了求援的声响。   所有氏族成员都听到了那迫切的警告声,它们也都知晓被雨打湿的泥地对有蹄动物来说就跟陷阱没什么两样,一些入侵者很喜欢挑选这个时机来碰运气。   按照常理,此时应该是集群出击的时候,只要动作快一些,就能很顺利地把入侵者赶走,不可能和游荡在边界地带的北部氏族撞上。   可是在信号抵达三分钟后,黑鬃女王仍然躺在金合欢树底下,没有任何要召集部众的意思。它的身体在跟着呼吸剧烈起伏,光是看着都会让旁观者觉得很疲惫,好像也要跟着喘不过气来了。   渐渐地,巢区陷入了骚动当中。   氏族成员们无法理解黑鬃女王的行为。   的确,无论出于哪个社群等级,都有义务、也有资格号召同伴前去戍卫领地,然而在过去无数年的冲突当中,这一条准则是很少被适用的,盖因女王极少会缺席氏族战争和竞争者冲突。   前任女王在后腿重伤、走路跛脚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奔赴战场、对抗狮群,并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假如没有那一遭,政治格局也不会改变。因此,就算黑鬃女王看起来正在忍受疼痛,南部氏族仍然对它有着极高的期望值,推也要把它推到保卫领地的一线去。   除非……有哪个高位者愿意自告奋勇。   还别说,安澜就知道有个高位者非常愿意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代替女王召集氏族成员,更巧合的是,她还和人家是竞争关系,绝不能允许对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接过那一部分权柄。   抱着一线希望,她走过去拱了拱黑鬃女王。   在这个距离,那股气味似乎更加明显。感受到氏族成员的迫切心情,它勉强撑了一下,想要站起来,但又受到那一侧视觉缺失的影响,在站起来的时候有点摇摇晃晃,看着实在是不太灵光。   安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坏女孩。   岁数已经上了双的大前辈稳稳地接住了她的目光,而它自己也在观察老对手的举动,试图判断对方是想用极端的方式转嫁压力,还是的确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到鼎盛状态去参与战斗。   然而——有人已经要等不及了。   三角斑鬣狗约莫是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竟自顾自地开始了低声呼号,想要将位于巢区的氏族成员们都聚拢在一起。   以女王的名义压制三角联盟、等待更好的时机是一回事,但在等待过程中让它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地位和名望又是另一回事,三角斑鬣狗此举可以说是在迫使安澜也采取必要的行动。   她看了黑鬃女王一眼,紧接着回头又看了坏女孩一眼,探索对方的意图,并寻求对方的支持,在没得到任何异常回应的情况下,便同样从喉咙里挤出了低沉的咆哮声。   一开始那声音滚动得还有些生涩,有些不熟练,但很快就圆滑起来,顺畅起来,好像她天生就是应该干这件事的一样得体,一样自然。   在如此近的距离听到召集号令,女王的眼神像风中的烛火那样闪烁了一下,就在安澜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时,它却偏着脑袋投来了一束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可它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几秒种后,重新显露出疲态的女王又躺回了地面上,平静地看着高位者们不知所措地来回张望,看着盟臣们走向两个“糟糕选择”中最近似乎还没有那么糟糕的那一个,看着中层和底层成员在习惯的带动下跟随着盟臣们走向了安澜的方向。   无论它的真实情况如何,也无论现在的时机有多糟糕,至少在客观上,毋庸置疑地,黑鬃女王给站在它身边不到两步远处的后辈抬了轿,制造了一个完美无瑕的“默许”局面。   安澜不需要更多提示了。   她深吸一口气,奔跑了起来。   坏女孩联盟率先追上,紧接着是咧着嘴好像在微笑的断尾斑鬣狗以及它的联盟成员,随后是三名得到女王默许的盟臣和它们的后辈,再其后是那些追随着盟臣的成员,那些跟过她旱季狩猎队的成员,那些随大流的成员。   诺亚待在大部队边缘,身后跟着的是硕果仅存的两名同伴,以及那些对战斗并不抗拒的雄性个体,尽管在最初犹豫了片刻,但绰尤最终还是跟着跑了起来,留下万人迷在三角联盟边上徘徊。   越是靠近中部猎场,安澜的心就跳得越快。   远远地,能够看到入侵到那里不是一只或者两斑鬣狗,而是一整支属于北部氏族的狩猎队,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入侵者在从北部南下。她必须顺利将它们驱逐出去,才能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才能把到手的东西捂热,让那些还在观望风向的成员接受发生在高层的巨变……而要做到这一点,离不开三角联盟的协力。   安澜在冲入敌群前仓促地回望了几眼。   她没有看向满脸写着不服输的三角,没有看向拖拖拉拉待在最后的五角星,也没有看向其他年长的成员,穿过混乱的鬣狗群,最终使她定格住目光的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箭标。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里,两只雌兽对上了视线。   她们是各自都有成绩在手的竞争者,是并驾齐驱的对手,是两个敌对联盟的继承人;但她们也是一起“欺骗”过女王的抗压小队,是同处于实力顶端的知音,是在战场上背靠背过的主战力。   最少最少,她们都不是懦夫和傻瓜。   领地想要丢掉太容易,想要打回来却很难。   安澜认为,即使整个三角联盟都跑去拖后腿,箭标也一定不屑于那样做,而她古怪的信心似乎穿过数十米距离被传达了出去,因为对方忽然从鼻子里重重地喷了一口气,旋即加快速度,带着没有被女王“选中”的懊恼,带着整日听母亲啰嗦的烦躁,一马当先地冲进了敌群当中。 第359章   三百米外,吉普车内。   里德一边架设备,一边咒骂着这糟糕的天气。   今天一大早他就驱车离开了营地,整个上午都停泊在边界新巢区,抓拍希波氏族两只新生幼崽玩耍时的画面,中午和助手凯恩一起在车里吃了三明治,随后便动身赶往西南方,准备去继续跟进南部氏族的新动态——直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堵在半道。   仅仅几秒钟,天地就被白线遮蔽。   侥幸躲过一劫的里德庆幸自己没有开那辆敞篷车,但无论敞篷不敞篷,车就是车,土地一被雨水浸没,轮胎就容易卡在烂泥里。等暴雨过去,里德和凯恩尝试倒车未果,一个开一个推也推不动,只得给营地打电话求援,自己等在车里同路边经过的猎豹大眼瞪小眼。   两名摄影师苦中作乐,很是拍了几张照片。   这只猎豹年轻、大胆、充满好奇,没一会儿就调皮地跳上了车前盖。   忽然,它停下探索的动作,瞪大眼睛,抽动鼻子,两只耳朵焦虑地前后转着。旋即,那小巧的脑袋触电般地往后一转,快到让人担心自己都能听到骨头噼啪的声音。雨水把它眼底的泪痕洗得越发醒目,配上那警惕的姿态、烦躁得摇晃着的尾巴,不知怎的就显得格外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好像对接下来要出现的麻烦有了什么预见似的。   或许那真的是种“预见”。   大约十几秒钟后,摇下车窗的里德和凯恩也听到了从远方传来的微弱的啸叫声。   就算在最好的日子里,猎豹也不会跑去跟斑鬣狗动手动脚,更别说刚刚下过雨,地上一片泥泞湿滑,跑来的斑鬣狗还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了。长腿小美女不太高兴地从车前盖上跳了下去,徒留两名摄影师呆呆地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越跑越近的分明就是南部氏族!   自从那场血腥屠杀之后,订阅者对这个氏族的关注度就在不断上升,各种各样的私信塞满了工作人员的通知栏,一会儿有人关心“女王会不会被驱逐”,一会儿有人关心“希波会不会打回来”,每天早晚登录账号,整个网页都要因此卡顿半秒。   虽然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去回复,但里德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愉快。   到今年为止,他和妻子德雅从事斑鬣狗观察研究工作已经有十年了,让更多人认识鬣狗、了解鬣狗、喜爱鬣狗的愿望也越发强烈。   由于工作小组位于东非,接触到的氏族规模普遍较大,所以暂时还没办法像生活在南非马沙图保护区的金·沃尔哈特那样通过长期追踪、亲密互动被某一个氏族接纳,成为可以在巢区自由来去、和幼崽放肆玩耍的“编外成员”。但是里德、德雅和凯恩仍然十分努力,希望拍到最珍贵、最罕见的影像资料,向所有订阅者展示斑鬣狗生活中最残酷和最温情的一面。   也正是这持续多年不断投入的心血,使得整个工作团队对东非鬣狗群十分了解,能够通过对进食顺序、生产权利、作战位置和其他社交行为的短时间观察来判断社群等级次序的微小改变,从而在官网上及时地、准确地发布最新动态。   只是有时候,就连他们三个也会怀疑自己。   在里德因为看到南部氏族开始坐垫底下摸来摸去找笔记本的时候,凯恩倒抽一口冷气,大叫起来:“你得看看这个!老兄,你不会相信的……”   听到这话,里德猛地抬头,险些撞到方向盘上。   他把长焦相机举起来当望远镜,盯着大部队看了两眼,立刻意识到了凯恩在说什么——南部氏族绝大多数成年成员都在这里,可那位鬃毛颜色暗到不可思议的女王却不在视线范围之内。主战力们簇拥着一个崭新的核心,其他成员则不远不近地追随着。大部队飞快地掠过草原,铺开对敌阵线,冲向了不远处正撕扯着斑马尸体的入侵者。   “你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里德喃喃地说。   的确,稍微关心点南部氏族的人都知道女王最近状态不佳,但是距离上一次观察拍摄才过去了多久?有二十个小时吗?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它就情况恶化到不得不让出领导权的地步了?   而且在场的斑鬣狗看着都没带什么新伤。   要知道地位交接并不总是顺利的,即使是母亲传给女儿、阿姨传给侄女,后辈的继承权都可能在老一辈故去后立刻受到挑战,需要通过一段时间的武力镇压才能巩固,现任女王可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假如它真的出事了,大部队应当会表现得更加心不在焉,更加惶惑,甚至更加暴躁才对啊。   不……等等,惶惑不惶惑两说,部分成员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暴躁。   在这种阴沉沉的天气里,壮年雌兽身上的小箭图标变得不太醒目,至少绝对不可能有它母亲头顶上的三角图标那么有存在感,但观察者们通过长焦相机和望远镜还是迅速认出了它的身份,因为“没有一只斑鬣狗能像尼娅娜那样永远不肯低头”。   最骄傲的斑鬣狗凶戾地龇着牙,第一个冲进了猎场当中。   如同一阵狂暴的旋风,它将那些背靠猎物低头狺狺的敌人们卷得晕头转向,正面迎击的一名甚至被整个顶进了斑马豁开的肚皮里,脊背在翘起的肋骨上重重一撞,顿时疼得皱起鼻子、龇牙咧嘴。   趁尼娅娜调整姿态的功夫,其他几只入侵者默契地围了上来。   还不等它们有所作为,被主战力们簇拥着的个体,被美誉为“忠诚”的壮年雌兽已经拍马赶到,第二个杀进了敌群当中。   从远处欣赏它的体型绝对是件赏心悦目的事,部分订阅者把它称作“不会倒塌的高塔”,部分订阅者把它称作“永不退却的城墙”,被袭击的目标往往如同面对着一座崩塌的大山、一发炸响的重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脚下已经失去了重心,眼前只看得到天空,以及那狡黠又恫吓的眸光。   阿米尼芙在北部氏族的狩猎队里穿梭。   其中一名正准备过来协力的敌人吓得当场踩了个急刹车,下意识地回身想要拉开安全距离,而跟在它后面的另一只雌兽就没那么灵敏了,不仅当场和这座“高塔”撞了个结结实实,一抬头还对上了人家锋利的牙刀,简直跟把脖子送上门去没什么两样。   “老天,”里德感慨道,“真是怪兽。”   “我要是密苏瑞现在就会撤退了,”凯恩仿佛感同身受般嘶嘶吸气,“瞧卡玛乌的后腿,尼娅娜都快把她的后腿扯断了,这下肯定很疼。我是不知道南部氏族的主战力们今天为什么那么‘兴奋’,但我觉得密苏瑞今天是四条腿跳进了大麻烦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被称为“密苏瑞”的雌兽已经完全陷入了包围圈当中。   它带领的这支狩猎队共有十二名成员,再带五只亚成年,彼此之间都是血亲。作为北部氏族中最大的一个政治联盟,也是逼退南部氏族的最大功臣,这些斑鬣狗在尝到侵吞季节性猎场的甜头之后就不断地在领地边界游荡,今天追逐斑马群,明天追逐角马群。   按照往日的经验来看,南部氏族已经放弃了坚守边界线的行为。   密苏瑞和它的家族在这里活跃了那么长时间,即使偶尔遇到几名敌人,放任它们呼叫后援,接下来发生的也不过就是“对峙-抢食-尝试驱离”一条龙,而且持续的时间都很短,应该是在防备这边的后援抵达,重新被拖入大部队打大部队打不过的局面。   但那些往日都不是今天。   今天,南部氏族的主战力们格外凶猛。   它们身上散发着不同情绪所致的不同气味,一些是兴奋,一些是愤怒,一些是悠哉,一些是暴躁,但在出手时都是同样的竭尽所能。其中几只的卖力程度和以前发生领地冲突时比起来甚至可以达到天差地别的程度。尤其是某个上了年纪的家伙,某个被人类称为“坏女孩”的家伙:它完全抛却了挑软柿子捏的行为模式,一进战就直奔密苏瑞而来,简直不把其他斑鬣狗放在眼里。   局面一旦被打开,就很难刹得住。   主战力们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程度,一路拼杀如入无人之境,最早冲进来的那只雌兽打得眼睛发红,根本不在意自己咬住的是谁,从嘴巴到前胸都被染得通红,和它有血缘关系的几只雌兽本来还不情不愿地跑在最后,一看这种情况,赶忙上来接应,无形当中又往北部氏族狩猎队身上增添了更多压力。   密苏瑞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   它已经做出了一个错误的继续进食决定,家族将无法再承受一个错误的滞留决定。   放弃猎物、放弃交战、彼此掩护、离开边界,这是密苏瑞向家庭成员们发出的信号,而身经百战的家庭成员们也立刻响应了这个信号,只是在撤退的过程当中,留在最后的成员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更多攻击,奔跑的姿态越来越狼狈。   放在以往——“如果”,还能依赖以往经验的话,到这个时候南部氏族会继续追击,以提振本氏族所剩不多的战斗士气。   然而又一件让它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处于领导地位的雌兽立刻喝住了蠢蠢欲动的族人,要求它们放跑大部队,专心致志去对付落在后头的那三名敌人。   到了这个阶段,密苏瑞清楚地知道,一部分亲人已经没有办法回家了。   坐在吉普车里的两名摄影师捕捉到了三只北部雌兽被杀死的过程:其中一只被尼娅娜扯掉了尾巴和耳朵,随后死于脊椎折断;另一只被坏女孩拖倒在地,旋即被阿米尼芙残忍地掏出了眼睛和肚肠,撕碎了半张脸(几乎像是一种复仇);最后一只则被席卷进低位者的海洋,让这些许久没有品尝到胜利滋味的氏族成员以敌人用鲜血润了润喉咙。   正在上演的分明是屠杀,阴云却选在此刻散开,任由太阳朝大地轰下灿烂的光柱。   于是里德和凯恩在给官网供稿时这样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那一瞬间我们感觉到的战栗,在领地遭受到的威胁面前,阿米尼芙、尼娅娜和坏女孩都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以无比的智慧、勇气和经验领导着整个南部氏族。尽管我们仍未有机会确认巢区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开启!致敬,英勇的战士!致敬,年轻的女王!” 第360章   领地意识是大部分掠食者的天性。   即使待在三百米开外的吉普车上,里德和凯恩仍然能够感受到南部氏族因为击退了入侵者而逐渐高昂起来的情绪,部分被压抑太久的成员甚至显露出了一种进食后才会有的餍足之意。   在没有看到实际举动时,人们很难凭空描绘出“卓越的领导力”具体是什么样子,但在一系列正确的决策被做出时,任何有眼睛的人(或者斑鬣狗)都会看到它的存在。   里德明显感觉南部氏族在这场交锋前后对待阿米尼芙的态度有所改变,不少中层成员在离开现场时都敬畏地避开了它们的“新女王”,而那些零散的高位者们也变得更加信服,其中几只在离开冲突现场前还对首领进行了一番示好社交。   作为被示好的对象,阿米尼芙表现得相当沉稳,但在半数成员离开之后,被困在车上的摄影师们抓拍到了一些十分有趣的画面——   年轻的女王脚下生风地奔到坏女孩身边,多次尝试和对方进行亲昵社交,直到后者终于失去耐心,用力把脑袋往后仰,拉平下巴,好叫过于兴奋的后辈舔不到它的脸颊和嘴角。   许多订阅者看了这组照片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坏女孩是东非大草原上最著名的斑鬣狗之一,人们钦佩它的力量和血性,但也总会为它的凶暴咋舌。这份凶暴也使得它和长辈们关系不佳,而同辈不是被杀死就是敬而远之,再加上亲缘淡薄,孩子们总是养不活,难免形单影只。   这是,直到它在七岁时碰到阿米尼芙。   独行者由此变成了暴躁却难掩温情的引路人。   一晃数年过去,曾经那只毛茸茸的亚成年转眼已经成了一个出类拔萃的战士,一个聪明的猎手,一个优秀的政客,而它们之间的关系仍然亲近,即使园区里的工作人员也不得不感慨——假如坏女孩有养大的女儿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它已经做到了一切,就只差那最微小的一步。   里德把镜头轻轻一偏,掠过不知为何喜气洋洋的断尾联盟,掠过稍稍有些无措的黑鬃联盟成员,转到了围着斑马尸体的三角联盟身上。   尼娅娜,强大的、雄伟的尼娅娜,和它身上印刻着的箭标一样锐利无匹,仿佛能够刺穿一切前来阻碍之敌,将它们的尸骨铺成牢固的洞窟。   只有让这只野兽低头,王位才能坐得名正言顺。   这一点,观察着南部氏族的工作人员们知道,关注着斑鬣狗新闻的订阅者们知道,拥有两世经验的诺亚知道,对权力斗争有了更加深刻见解的安澜也知道。   “无冕之王”和“加冕为王”有着本质的区别。   黑鬃女王的身体状况陷入低谷,她实际上已经接过了整个氏族的管理权,也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领导力,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是否能够真正坐稳这个王座,是否能够在每次发出号召时都得到完全的响应,还需要用武力镇压住反对者才行。   危机当前,不能给它们任何捣乱的机会,无论是“积极的反对”还是“消极的不配合”,都会给安澜想要建立的新王朝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对三角联盟采取行动势在必行。   只是——应该怎样采取行动才算恰当呢?   通过这次协力,安澜已经证明了她对箭标的认知毫无差错,三角联盟也的确会因为箭标在积极参与战斗而使出全力去接应,避免继承人陷入可能导致生命危险的境况当中。在这种情形下,是否应该抱着一线希望,把它们分开来处置呢?   或许她可以用单独施压的方法先和箭标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共识,尽量避免打得不可开交、造成减员,至少先把这个难熬的雨季应付过去再说。   安澜想得很美好,但很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   长辈对后辈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对权力的渴望是流淌在每一只雌兽血液里的常存物质,箭标在冲突过去后始终同联盟成员待在一起,声势十分浩大,这支规模惊人的队伍长期在巢区边缘徘徊,显然是对宝冠还有些别样的想法。   那么……就只剩下战斗压制这一条路可走了。   既然是战斗,就需要一个合适的由头。   假如放在去年雨季,安澜根本不用想这么多,只要找个三角联盟狩猎的时间跑过去要求对方让出食物就好了,或者还可以更直接一些,在巢区相遇时要求对方臣服,否则就要把整个联盟的怒气倾泻在对方头上,但是今年不行,今年,一切手段都得经过再三考量。   北部氏族压得很深暂且不去提它,端看王冠的传递方式——黑鬃女王采用了如此平和的手段将权力过渡过来,无形当中也是给她上了一道枷锁,要求她用更“仁慈”、更“不轻浮”的手段行事,否则将来某天,王朝或许有复辟的危险。   更何况三角联盟一定会竭力避开正面交集,因为它们清楚地知道:如果两个联盟的成年成员全部到场,坏女孩联盟必胜无疑;如果让安澜单独对上箭标,她仍然胜券在握。   事实上,安澜还可以使出更“无耻”的招数:她可以要求诺亚带着几名好战又想讨好高位雌性的雄兽过去拖住一名或者两名三角联盟的成年成员,或者威胁要杀死它们的亚成年,从而进一步拉开双方在战场中的实力差距。   只要一直没有正面分出胜负,王位更迭就将一直处于一个悬而未决的状态,而她头上扣着的就会一直是“无冕之王”这个荣誉称号,这是三角联盟最想看到、黑鬃女王或许想看到、而坏女孩联盟绝对不想看到的场面。   因此她们必须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恰当的理由,最好还在一个恰当的地方,有一群能够把结果钉死在石板上的恰当的观众。   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只不过真正创造出这个发难时机的却是一个安澜从未想过的存在——   跳跳。   在大溃败中,坏女孩联盟失去了数名后辈,最后幸存下来的只有壮壮、跳跳和笨笨的一只雄性幼崽,其中跳跳还落下了终生残疾,断了一条后腿,从此只能用三条腿走路,从“活蹦乱跳”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跳跳”。   斑鬣狗并不以“友爱弱者”而著称。   尤其对那些出身高贵又跌落尘埃的存在(后天升上去的也一样),当长辈牢牢看护在侧时没人敢去欺辱,但在长辈看不到的地方,抢食、排挤、嘲笑、报复性撕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跳跳对自己的状况心知肚明,在受伤后也很少离开母亲与姐姐的视线,或许是痛苦使它成长了、成熟了,这一次,它竟然出乎所有长辈意料地展现出了一种对政治局势的惊人的掌控力。   具体干了一件什么事呢?   它成功“碰瓷”了三角联盟的一名亚成年,“勾引”对方率先出手,旋即通过一系列肢体语言大开“嘲讽”,唆使对方呼唤了小伙伴,紧接着又呼喊了几名脾气比较暴躁的家长。   最妙的是:整套操作都是在巢区完成的。   说实话,就连安澜自己都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战斗理由了——不是为了食物大动干戈,而是为了保护后辈不受欺压,维护的是所有斑鬣狗都认同的血脉价值观,瞧瞧,多么的有温度,多么的宽严相济,多么的合情合理。   莫名其妙被卷进战斗的三角斑鬣狗眼睛都快瞪裂了,而在睡眠当中被母亲唤醒的箭标走到冲突地点一看局势,立刻扭头给了安澜一个眼神。   凭借两只雌兽一起磨炼战斗技艺、一起聊八卦、一起糊弄黑鬃女王所培养出来的默契,她认为这个眼神大致可以被解读为——“这都行?!”   这还真的行,而且是太行了。   在所有氏族成员,尤其是断尾联盟,充分理解的目光当中,坏女孩联盟把聚集起来保护惹祸后辈的三角联盟逼到了空地中央,旋即拉开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坏女孩拦住了三角斑鬣狗,母亲拦住了三角的妹妹五角星,圆耳朵和笨笨分别拦住了一只雌兽,诺亚带着同伴拦住了对面两只想要邀功的雄兽,壮壮则趁机把对自己分外满意的跳跳救了出去。   安澜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直接撞向了箭标,并在双方交手的十五分钟后把握住了一个锁定胜局的机会,成功将它拖倒在地,张嘴就咬住了它的后脖颈。   那一下咬得并不深入,甚至可以说是含蓄,圆锥形的牙齿只是轻轻点在皮毛上,稍稍凿出了一点血痕,不算多疼,只是宣告一下存在感而已。   箭标本来还在挣扎,担心自己会遭到难以挽回的伤害,发现情况有些奇怪后便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旋即又凶猛地弹跳起来,试图把握敌人“心软”的机会反败为胜。   安澜于是又咬了它一口。   这一口就比上一口严厉多了,但也还没有严厉到会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地步,比起威逼和惩罚,更像是那些居于主导地位的家族成员在被主导的家庭成员做傻事时会发出的警告。   箭标歪头看她,龇着獠牙,呼噜呼噜地咆哮着。   过去无数次的对峙经历让它明白,仍有空间优化战斗模式的安澜比它进步得更快,从一开始的惨胜局面,发展到最后,只要是一对一决斗,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就能够找到漏洞锁定胜局、形成压制。   继续反抗已经毫无意义。   在最后一次形式性的挣扎后,“永不低头”的猛兽在女王的注视当中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这个动作的幅度非常小,甚至显得有些敷衍,但这并不影响它所代表的含义——退让即为露出颓势,顺从即为自甘下位,社群等级由此被重新锚定。   到这时,安澜才懒洋洋地松开了自己的老对手。   她抖了抖皮毛,抖落几朵血花,一转身就看到拦人已经拦到不耐烦的坏女孩正在大翻白眼,她明白了前辈的意思,却丝毫不为磨蹭时间而后悔,反倒还有点回味无穷。   仔细想想,在享有优先进食权、优先繁育权和领导权之外,登上王座似乎还有一个十分能培养人傲慢心理的好处——   再凶猛、再骄傲的野兽,最后都得习惯于夹着尾巴,低着头颅,小心翼翼地靠近,试探性地嗅闻,然后袒露出柔软而脆弱的肚腹,向她表示臣服。   臣服……真是一个甜美的、让人迷醉的词汇啊。 第361章   王朝更替以后,变化也在不断发生。   最明显的就是统治者对冲突的介入频率增加了。   南部氏族发现它们的新女王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不知道是因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因为它对每个社群等级都有切身的理解,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对象发生冲突,它总会从风口处投来锐利的目光,仿佛随时准备好要进行干预。   这种干预倾向在牵扯到幼崽时尤为突出。   某天傍晚,断尾联盟的一名成员正在教导幼崽“正确”的欺压方式,低位者本意不是要反抗,只是因为心疼孩子,阻拦的动作大了一点,臣服的姿态变形了一点,冲突顿时升温,进入了可能致伤致死的报复性惩罚阶段。   在低位者幼崽被折断脊柱之前,坏女孩在女王的示意下迅速介入,“劝”离了龇着牙齿、吊着眼睛的高位者,保住了一条岌岌可危的生命。   所有斑鬣狗都在或明或暗地关注着这里,它们立刻意识到新任女王在传达一个信号——黑鬃女王统治时的“相对和平政策”将在巢区被重新颁布,不允许成年斑鬣狗随意杀死幼崽。   第二天中午,女王又强硬地阻止了一场发生在两名中层成员之间的冲突。   当时的情况同样非常危急:两只雌兽在单打独守上分不出胜负,于是便呼朋唤伴打起了群架,咬得毛发漫天乱飞、血液到处泼洒,其中一只抓住机会,拖着已经倒地的对手就是一顿狂甩,险些把人家的后腿从中间折断。   放在平常,高烈度碰撞对大家来说都是司空见惯;可是放在外部威胁空前强大的当下,高烈度碰撞无疑会给氏族战力造成无法弥补的削弱,而这一点是新任女王所不能容忍的。   下一秒钟,它就出现在了战场中央。   那场景与其说是“劝架”,不如说是“镇压”,如同装甲车用履带粉碎轿车那样,女王轻而易举地撞进了战圈最内层,把十几只斑鬣狗轰得七零八落。随后,盟臣们蜂拥而至,进一步将冲突双方隔离开来,直到它们领会意图、各自离去。   所以说……新任女王是真的无处不在。   关于它为什么能从早到晚关注着不同群体这件事,人类和斑鬣狗用不同的大脑构造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因为它没有幼崽需要烦恼。   绝大多数雌兽会在两岁到五岁之间孕育头胎,而阿米尼芙一直长到五岁有余,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只抚养和教导过联盟成员的后辈。   这其实是非常反常的现象。   政治联盟可以为带崽母兽提供食物和保护,却很少越过母兽去看护幼崽,更不用说承担起抚养或者教导的重任。道理很简单:不同成员在社群中的序列不同,假如彼此之间没有默契,就可能对幼崽进行错误教学,导致等级教育的彻底失败。   阿米尼芙能把两个妹妹正确带大这件事至今还会让工作人员啧啧称奇,而也正是因为它很独特,王朝更迭后发生的第二个主要变化对订阅者的冲击力就远远小于对氏族成员的冲击力——   新女王似乎做了一张严格的蹭饭时间表。   很少有鬣狗女王会自己出去狩猎,大多数女王都会选择直接去享受氏族成员的狩猎所得。规模较大的氏族同一时间会有许多狩猎队在活动,可供挑选的餐桌很多,女王一般会“就近”、“就食物喜好”、“就亲密关系”或者“就需要打压的对象”,但是阿米尼芙并不参照以上任何一种方式。   摄影师里德通过相片记录下了三轮蹭饭的全过程,发现新女王对所有联盟一视同仁,今天蹭了这个,明天就会去蹭那个,为了确保大家都有被“压榨”的“机会”,有时甚至会跑到远离巢区的北部猎场去给零散成员一个“大惊喜”。   这种接触形式起初让低位者和高位者都感到非常别扭——前者是习惯了被统治者联盟无视,后者则是习惯了和统治者联盟近距离接触,但很快,双方都领会到了这样安排的好处。   低位者得到了更多露脸的机会,不会像以往那样连过去臣服的资格都没有,而是可以和女王进行短暂的社交;高位者则部分卸下了身上背着的猎食压力,也不用再担心因为实力发展得太好、后代长起来的太多而被女王用频繁蹭饭的方式打压、惩罚。   这种把所有“资源”充分利用起来的统治风格也影响到了雄兽群体。   第三个主要变化就是过去作为边缘人和隐形人存在的雄性斑鬣狗开始频繁参加战斗,不过这种变化在新女王上位前其实就有些苗头,只是现在更加明显了而已。   自从五只来自西部的游荡者加入氏族之后,阿米尼芙就和其中处于首领地位的个体产生了密切联系,不仅允许对方长期跟随在侧,还会在必要的时候为对方提供保护。   这一场面首次上演时不知道惊掉了多少人的眼镜,但时间一长,人们就不再大惊小怪,而是默认了阿米尼芙有种独特的异性审美观。   众所周知,雌性斑鬣狗通常会更欣赏那些外来的、年轻的、温顺的雄性,这些雄性可以是通情达理、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提供陪伴的,可以是活泼爱闹、但绝不挑战雌性权威的,甚至可以是喜欢翘着尾巴到处晃荡、整日展示皮毛和体态的,但绝对不会是一看到要爆发战斗了嗷嗷叫着冲得比雌性斑鬣狗还要快的。   战斗和狩猎毕竟是两码事。   南部氏族中有许多小巧玲珑的温驯雄性是狩猎高手,在团猎时从不犯错,在独猎上也有建树,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们会在政治斗争中表现自己,或者在氏族战争中竭尽全力。要是真有这样的存在,雌性斑鬣狗看到它们就不像看到异性,而是会像看到一个姐妹那样“肃然起敬”   多年来只有少数例外,其中一个就是南部氏族的新女王。   阿米尼芙似乎更加欣赏那些凶猛的、有攻击性的雄性成员,在它明目张胆的偏爱之下,后来被冠以“战士和勇士”的赞誉并以此命名的雄性斑鬣狗【恕加】迅速在氏族中站稳了脚跟,成为了继绰尤和万人迷之后的第三极,就连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对它也报以了相当程度的容忍与尊重。   等到女王上位之后,恕加的存在就变得更加显眼。   人类在迎合顶头上司的偏好时花招频出,斑鬣狗也一样,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雄性群体就从“全民温驯”变成了“全民尚武”,最近跑来求偶的小年轻们一个个都表现得奇凶无比,动不动还会相互扯起头花来,让许多雌兽在目瞪口呆的同时“失去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楚王好细腰”吧。   除去以上三个让人类和斑鬣狗都心情复杂的变化之外,阿米尼芙在其他方面仍然保持着谨慎态度,每天的工作日程不是巡逻就是发展战力,不是武力说服反对者就是召集族人去抵御外来者,最后还要用十二万分的耐心和优容去处理前任女王和盟臣遗留下来的诸多问题。   应该说——它处理得非常妥帖得体。   里德不止一次拍到过阿米尼芙从猎场给前任女王带饭吃的画面,从前还和它互为对手的三名先代盟臣也得到了公平的待遇,虽然地位倒退,但至少不会像希波时期那样遭到打压。   在过去的数年里,人们感慨着它的“忠诚”,高唱着“女王和近臣”的赞歌,甚至把黑鬃抬到和坏女孩一样的高度,认为要是失去它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阿米尼芙就不会是今天的自己,但当他们真正看到“恩有重报”的场面时,仍然会忍不住为动物身上流露出的复杂情感而赞叹不已。   一名订阅者这样写道:   “前任女王将权力平稳交给了阿米尼芙,也得到了保护和照料的回报。假如它的伤势能有所好转,重新奔跑在草原上,不仅会成为战斗时的绝佳助力,还会成为应对危机时的经验来源,希望两位女王可以继续书写协力的传奇,成为没有血缘却胜似有血缘的关系。”   随着这段留言而来的是雪片一样的讨论和私信。   一部分订阅者对这个观点大赞特赞,甚至许愿园方工作人员能去救护劳苦功高的前任女王;但也有一部分订阅者强烈反对,理由还相当充分:1)、前任女王是自然受伤,不是人为致伤;2)、没人知道它在康复后会不会重新夺权,用外力影响氏族政局是不公平的;3)、这片大草原食物资源充足,附近几个氏族的高龄成员都能活到十七,十八,乃至十九岁,就算它忍住了一时,只要继续生育,接下来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想想那些现实存在的案例吧!   有那么多地主雄狮在衰老后自然而然地败给了年轻的流浪雄狮,却因为得到了人类的救助而侥幸存活、重换新生,最后反手把那些已经成为新地主的挑战者给杀了,这种事情要是被复制到斑鬣狗氏族里来,绝对会让所有已经爱上新女王的订阅者气到抄起菜刀。   不过他们很快就不用担心了——   大自然为每一个生命都写下了独特的剧本。   尼娅娜臣服后第五周,北部边界的领地冲突再次爆发。   这场战斗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开始,又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虽然并不足以厘定双方之间的最终胜负,却也一劳永逸地把阿米尼芙要面对的许多问题丢进了碎纸机。 第362章   那天上午国家公园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头成年公象接近并袭击了载有四名游客和两名向导的观光车,利用象牙将车身整个掀翻,旋即把车头部位揉成了一团废铁。得到消息后,园区紧急派出医疗队,并呼叫直升机协助转运伤员。同一时刻,工作人员用多种方式向园内游客发出了提示性警告,重新划定了危险区域。   年轻公象的暴躁举动不仅影响到了人类世界,还影响到了正在附近的母象群,致使它们偏离了既定活动区域。那颇具穿透力的叫声、那庞大的队伍,再加上“带崽”这一事实,使得许多掠食者在还没看到象群时就准备好要敬而远之。   与此同时,一些认为“有疯象在四处攻击车辆”的游客更换了游览路线,还有一些结束了日程,选择返回营地。保护区里的路多是土路,而且绝大多数地方根本就没有路,这些分散在草原深处的车辆一起动起来,难免也会对动物造成影响。   好巧不巧,有两群斑鬣狗进入了同一个猎场。   好死不死,这两群斑鬣狗还是有着宿怨的仇家。   上午九点,南部氏族狩猎队和北部氏族狩猎队为了一具斑马尸体大打出手,一边打一边呼叫后援。因为绝大多数外出的狩猎队都受到了影响,聚集在边界线附近的个体很多,才开始呼唤没多久,援兵数量就迅速增加,把这场小型冲突一下子就变成了声势浩大的氏族对峙。   小土坡上有一只三色犬通过秃鹫的指引过来查看情况,远远看到这种景象,顿时熄灭了呼朋唤伴过来抢食的心思,露了个脸就消失了。   等到安澜带着盟臣赶到现场时,南部氏族已经到了三十多名成员,北部氏族也到了三十多名,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当中。   这个规模……实在让人担心。   过去这段时间里南部氏族的进攻目标主要是小股入侵的北部氏族小股狩猎队,安澜不认为条件已经成熟到可以应付大型冲突,因此在到达现场后第一时间发出了“克制”命令。   下一秒钟,她就迎上了北部女王的视线。   这还是安澜第一次以首领的身份和对方见面,后者大抵是听到过什么风声,却还想要亲眼确认,于是在片刻之后便移开目光,在大群当中搜索,一连扫过统治者联盟,扫过断尾联盟,随后才看到了站位相对靠后的先代盟臣——   到处都没有黑鬃女王的踪迹。   信息得到确认,北部女王重新看向安澜,这一次视线凝重了许多,带着明显的评估,似乎想要通过观察确定她真正的实力和战术风格。   这种打量是不受欢迎的。   安澜深吸一口气,完全站直,把身形膨胀到最大。同一时间,坏女孩低吼着站到了她的左侧,再左边是脸色难看的笨笨;而圆耳朵则站到了她的右侧,把再往右的位置留给了母亲。   五只成年雌兽紧紧贴着彼此,齐齐露出了恫吓的眸光,站成了一条攻守兼备的波浪线,只在前爪和位置和抬头的高度上有差异。   当统治者联盟摆出斑鬣狗最常见的作战队形时,其他政治联盟和零散成员也都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一小撮一小撮地分散开,时不时还会有成员忽然向前暴冲一段距离,在把靠得过近的敌人逼退后又迅速折返。   战线犬牙交错,局面一时半会儿陷入了僵持。   双方撇开尖牙利爪,只是隔空辱骂,而安澜受到的最多针对来自跃跃欲试的密苏瑞。   这位曾经被她击退过的狩猎队长眼睛里有着真切的仇恨,那是有针对性的、因为具体的事情而产生的恨意,而不是因为两个氏族间频繁发生冲突而形成的没有明确目标的宽泛的敌视。   安澜深深地望了一眼。   她记下了这两只斑鬣狗的进攻倾向,觉得将来某天一定会派上用场。而北部女王也意识到了部分臣属的骚动,用大声发号施令来喝止这些成员。   当然——流血冲突到最后还是会发生的。   统率斑鬣狗氏族就好像在驾驶一架由雪橇犬拉动的雪橇,绝大多数时候都能做到令行禁止,但在少数时候,主人的命令会和雪橇犬根据天赋、经验和本能做出的判断相背离,或者和某些有小心思的雪橇犬的愿望相矛盾,往往造成自乱阵脚或者命令直接被违抗的后果。   聪明人不会去硬拉马笼头。   能够把大规模对战这件事按下来已经让安澜很满意了,她也清楚许多氏族成员同敌人有着血债,形势推到这里,必须给个方案让它们发泄一番,但又不能是无法抽身的那种发泄,于是在细细思索之后,她要求大部队先行后退,以观察是否存在分散战斗的可能性。   无论是南部氏族还是北部氏族肯定都存在一些地位没那么高也不愿意表现的成员,一旦发现没有迫在眉睫的战斗风险,这些成员往往会直接离开,或者在边缘地带默契做戏,这样一来,战斗规模就可以被控制在一个更小的区间。   小型战团可以自己选择恰当的对手,造成的伤害有限;战团彼此之间无法及时支援,就不存在忽然冒出来打破战局的敌人;斑鬣狗长于抗压忍痛,在形势恶化时,它们完全可以向巢区撤离。   这个战术被证明是成功的。   至少在和北部氏族的冲突中是成功的。   大部队分散开来,北部女王带着盟臣追赶着统治者联盟……坏女孩强行顶了上去,安澜非但不认为这是僭越,反而心中一喜……趁着北部女王狐疑的时间,她压倒了某只冲得太过靠前的盟臣,扯掉了它的半截前爪……   退出一公里半,北部氏族停下了脚步。   安澜意识到看密苏瑞可能曾经告知过北部女王她的战斗倾向——杀死或者废掉所有落单的敌人,更注重减员效率,不在意大局的“成败”。   在没有摸透她的思路之前,对方一定不会愿意带队深入这块陌生的领地,以防被安澜借助地形拉散,或者借助其他掠食者群体冲散。   于是,这次领地冲突以“握手言和”告终。   等到南部氏族大部队在中部猎场会合,准备驱逐附近的两头母狮、抢劫它们的猎物时,安澜大致数了数,发现绝大多数成员都回来了,而且状态不错,只有非常小的一撮不知所踪。   准确地说——只有三名先代盟臣不知所踪。   “失踪”是草原上最接近死亡的事。   假如是其他成员安澜还不会那么惊讶,毕竟总有战斗力不足或者同伴数量不足的成员会在冲突中丧生,可出问题的是先代盟臣群体,它们的战斗力不容小觑,更是在多年拼杀中培养出了超然的默契,绝非随随便便就可以拿下的对象。   难道是撞上了狮群?   还是跑到了母象的活动区域?   至于自行离开这个可能性,安澜连考虑都懒得考虑——盟臣们陪伴在黑鬃斑鬣狗身边已经有十多年了,它们一起忍耐过来自统治者的打压,也一起分享过夺取王座后的荣耀。   不管黑鬃在后期怎样对待它们,这些盟臣们始终效忠首领,直到它失去所有继承人、因伤病变得虚弱、不得不让出女王的宝冠,仍然不离不弃。   目前黑鬃斑鬣狗正在缓慢的康复当中,再过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像从前那样奔跑起来,活跃在狩猎和战斗的第一线,甚至可能重新对王座发起冲击,盟臣们又怎么会离开它呢?   就是这样才让人发愁。   黑鬃斑鬣狗在势力最惊人的时候拥有接近十五名盟臣及后备军,而这支庞大的队伍目前只剩下了五名成员,其中两名后备军还在不断跟其他政治联盟接触,似乎想要另谋出路。   这下好了,从五又一下子减到了零。   安澜可以发誓她在做出战术撤退这个决定时没有任何奇怪的念头,平日里也从不对断尾联盟及三角联盟针对先代盟臣的行为推波助澜,甚至还多有阻拦,可是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   现在发生的一切看起来真的很像“清洗”。   等到斑鬣狗们吃饱喝足,开始张罗着给同伴和幼崽带肉时,她一边叼起一大块后腿肉,还在一边思考着该怎么跟即将要变成光杆司令的前任女王讲述这个重大打击,又该怎么处理即将从厚冰层慢慢转向薄冰层的随时可能破裂的关系。   这天夜里,巢区的氛围也的确十分诡异。   第二天上午,明明没做坏事但莫名有点“做贼心虚”的安澜带着坏女孩和壮壮外出巡视领地,顺便避一避黑鬃斑鬣狗那五味杂陈的视线。   出于某种预感,她们在北部边界做完加强标记后,一路沿着昨天大部队散开的方向搜索,并在对峙地点往东约有两公里远处找到了一具尸体。   这具遗骸在被找到时就只剩下了一半,显见是曾经遭到过什么动物的撕咬,仅仅通过观察,安澜很难确认致命伤在什么地方,但她在尸体附近嗅到了一股隐隐约约透着点熟悉的气味。晚些时候,巡逻小队又在一公里外的稀树林里找到了一具尸体,身上同样存在着熟悉的气味。   最后一名盟臣在远处的水塘边被找到,断了两条腿,瞎了一只眼睛,喉咙也被咬过,奄奄一息,全靠顽强的生命力撑着在眨眼睛。看到女王,它用力地撑了一下身体,从喉咙里发出空气流动的嘶嘶声,好像要告知什么,又要警示什么。   安澜低头嗅到那股同样的气味,终于明白了自己在见证什么。   这是一场针对黑鬃斑鬣狗的等待了无数年的报复行动。   这是一封写给南部氏族,写给现任女王的警告信。   这是希波在说——做好准备,因为风暴就要来了。 第363章   这天最后,安澜决定在水源旁边过夜。   其实按道理说作为女王的她是不应该在东部边界逗留的,尤其是当身边只带着坏女孩和壮壮、护卫能力严重不足的时候,可每一次她刚想转身离开,都会被幸存者的目光攫住视线。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对生的渴望。   它是如此的想要活下来,以至于放下一切苦苦恳求,紧紧地抓住她,好像抓住一根漂浮在河面上的稻草,祈祷自己不会被丢在这里等死。   安澜……没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所以她在河边静静地趴卧了下来,途中赶走了几只蠢蠢欲动的秃鹫,还吓跑了一只闯进领地里来寻找觅食机会的流浪斑鬣狗。   太阳落山之前,坏女孩和壮壮外出狩猎,带回来半只瞪羚。安澜自己吃了一大半,又把食物撕成碎肉喂给给幸存者。有了食物提供的能量,它好像恢复了一些,到后来竟然能慢慢爬到河边、努力伸长脖子去喝水了。   事实证明斑鬣狗确实是最能活的动物之一。   第二天清晨天才刚蒙蒙亮时,这只硕果仅存的前朝盟臣已经掌握了用两条腿站立的技巧,只是还需要用断折的肢体来保持平衡,挪动起来疼得直发抖,每前进几十米就得停下来恢复体力。   安澜、坏女孩和壮壮陪着它一路往巢区走,大前辈越走越不耐烦,但又不能抛下两个“没法保护自己”的后辈,于是便把所有压力都倒在了伤员身上,一边呼噜呼噜,一边死亡瞪视。   大约真是压力出动力,幸存者走到半路有好几次明明都走不动了,都躺下来喘气了,到最后还是像尾巴被火烧着一样勉强爬起来继续走,就这样走走停停,竟然真的走到了西部猎场。   断尾联盟正好在那里狩猎,大羚羊没扑到,倒是碰到了一夜未归的女王和怎么看怎么像死了一半的先代盟臣,惊得当场就啸叫连连;比它们更惊讶的大概只有等在巢区里的黑鬃斑鬣狗——后者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实在没想到还有机会和多年同伴再见一面。   安澜的声望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提升,然而她并没有时间去庆祝,因为在幸存者缓过一口气来、复述了当日是如何被希波带着族人偷袭的之后,整个巢区都骚动了起来。   低位者们为领地安全忧心忡忡,高位者们为尊严受损而义愤填膺,黑鬃斑鬣狗明明长期精神不济,却因为仇恨忽然恢复了做女王时才有的精明和威势,不断用煽动性的话语向王座施压,希望看到敌人们都倒在荒原上流血。   问题在于——敌人不会等着让人来放血。   安澜提高了巡逻的频率,增加了巡逻队员的数量,连续好几天带着大队人马越过边界线去“寻仇”,然后一无所获地折返。有一次她发了狠,越过过空荡荡的希波氏族巢区,一路追进东部氏族领地,结果仍然没有看到敌人的踪迹。   南部氏族就在这样高悬的心绪中度过了一个月。   直到降水开始缓慢减少时,安澜才一次常规巡逻当中见到了许久不成谋面的“希波女王”。   当时希波被四只雌兽环绕着,似乎是在赶往某个猎场的路上,走到中途,它们嗅到了安澜、坏女孩和箭标的气味,便放慢脚步,走到一处隆起的土丘上,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安澜恍然间意识到好像每次她看到希波时对方都站在相对较高的地方,不是矮坡就是土丘,并且还要摆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或许是它天生就喜欢用影子笼罩住其他动物的身体,亦或许是它需要一点垫脚的东西来支撑自己俯瞰那些故乡的高位者,以忘却从离王座一步之遥处跌落到谷底的惨痛经历,但无论原因为何,都不妨碍这个姿态要传达的挑衅意味。   老实说——坏女孩和箭标的脾气都很坏。   如果不是出于安全考量,安澜不会同时带它们出门;但每次只要同时带了它们俩出门,她都觉得自己不是在巡逻,而是在溜两条战斗力max的、撒手就没的大狗。   这回也不例外。   看到希波停下脚步,箭标当场就冲了出去,坏女孩稍作“矜持”,不过也就是慢了几秒钟,转眼就跟一阵风似的刮没了。为了防止它们陷入五对二的不利局面,安澜不得不翻着白眼追了上去,但她毕竟还没有那么自负,在开始冲刺的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在附近活动的氏族成员。   低吼声像沉闷的雷音那样朝远处滚动。   其中一名敌人条件反射性地发出了尖厉的“笑声”,提醒所有同伴注意规避危险。与此同时,希波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它从土丘上投来最后的饱含深意的一眼,冲着这个方向龇了龇牙,便带着族人奔向了广阔的草原。   三天后,断尾联盟失去了一只亚成年。   七天后,低位者们在北部猎场遭到了一场袭击。   比起北部氏族,希波氏族规模更小、更灵活、更机动,一旦它们决定制造麻烦,就会像躲在黑暗中的刺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制造死伤。   屋漏偏逢连夜雨,由于猎场中频频传出求援声,主战力们被左右拉扯、疲于奔命,导致无法有效应对北部氏族的再次入侵,险些在边界线上重演第二场无法阻止的大溃败。   安澜清楚地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在黑鬃女王当政时期,双线迎敌就把氏族拖入了深渊,最后甚至葬送掉了三个继承人人选和一个还算辉煌的王朝;现在坐在王座上的是她,而她不会让这个王朝在还未腾飞时就沉沉坠地。   或许是时候启用一些可能招致争议的手段了。   于是,在雨季的尾巴梢,安澜一边加大对幼崽和母兽的保护力度,一边把目光转向了频繁出现在领地当中的游荡者们。   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她允许六只处于流浪状态的雄性斑鬣狗加入了南部氏族,随后和诺亚打配合,让这些渴望能在新氏族安家的雄兽意识到了“正确”表现自己的重要性,有力出力,没力充个人头数,勉强顶住了接连减员给防线造成的漏洞。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   在把游荡者薅过一遍之后,安澜又盯上了这个雨季频繁出现在季节性猎场的借道者和那些长期徘徊在巢区以外二到四公里处的、希望通过不断示好来加入氏族的流浪雌兽。   接纳雄性是一回事,接纳雌性又是另一回事。   为了减少来自氏族内部的压力,安澜这一次没有选择“独断专行”,而是带上了箭标和断尾,以此来堵住大部分高位者的嘴。   多个世界的社群生活给她带来了一条重要经验——参与感很重要。   如果一个决定是首领自己做下的,部分成员就会因为感觉遭到了忽视或者不受尊重而频频挑起质疑;反之,如果一个决定做下时大家都在场,那大家就是共犯了,往后就是想抱怨也不行。   本着这个认知,安澜直截了当地告诉臣属们:氏族现在情况不好,领地总在受威胁,还有一些想搞复仇的家伙。等幼崽养大时间太久了,必须得先吸收一波新鲜血液。所以,喏,选吧。   说实话,箭标和断尾当时差点前爪绊后爪。   它们也知道能被带出来接触流浪雌兽自己其实就已经被坑了,但能怎么办呢,女王毕竟和同伴不一样,没法拿有生以来最嫌弃的眼神盯着人家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假装无事发生。   装着装着,又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招揽雌兽是不合常规,但眼下也不是常态了啊。   没错,大型氏族很少向想得到庇护的独行者伸出橄榄枝,可在斑鬣狗奉行的“铁血”、“等级”和“规则”之道顶上,还有一个永远处于最高优先级的行动依据,那就是“生存”。   北部氏族压得那么紧,希波又那么疯,再不想办法稳住局面、反推回去,有多少领地面积都不够它们侵吞的,氏族成员们迟早要吃不上饭。   反正有女王顶在前面,万一招揽进来的雌兽太出息了,真的改写了政治格局,也是女王第一个倒霉,它们这些联盟说不定还能坐享其成、竞争上位,干嘛要跟女王顶牛呢?   ……说干就干。   断尾过去虽然没干过对外招兵买马的工作,但借助血亲的帮助和自身悟性,竟然也干得有模有样,通过分享食物、允许接近示好、相互交换情报等方式招揽到了两只还算不错的流浪雌兽。   箭标不甘示弱,也想表现一番,可它的挑选标准有那么点问题,最后看上的类型都和自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凶狠、高傲、脖子硬、不懂得低头、难以管教。   安澜很难不觉得这家伙是在故意给她找麻烦。   所幸在接连接触了三只刺头之后,箭标超常发挥了一次,锁定了两只从西边流浪过来的、进入领地借道捕猎的雌兽。   那是一对被驱逐出来的姐妹花。   姐姐看着很精明,眼睛总是在不安分地转着,明明是只斑鬣狗,却有着一副狐狸似的神态;比起姐姐,妹妹就显得有点笨拙,好在体格健壮、狩猎卖力,打起架来也豁得出去。   当安澜从角马尸体边离开、以行动默许它们靠近来吃饭时,这对姐妹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好运气,在四十米远的地方来来回回,犹豫了好久才敢靠近,靠近时还敬畏地夹着尾巴。   坏女孩觉得有被挤到,掀起嘴唇,龇了龇牙。   反射弧有点长的妹妹瞪大眼睛和这只一看就不好惹的年长者对视,然后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箭标,再看了看坏女孩,嘴里叼着的肉随着这番动作晃动,噼里啪啦地打着侧脸。   那个瞬间,就算是很久没放松过的安澜也笑了。   她知道这一轮“招新”发生在食物资源紧张的旱季跟前,势必需要花费更多精力去协调旧成员和新成员的关系。   如果运作得不好,这原本应该成为强心剂的新血就可能导致排异反应,反而拖垮本就不堪重负的氏族。但是如果——如果,她运作得当的话,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旱季是高强度抱团的季节,希波将不会找到进一步制造恐慌的机会;   旱季也是猎物群北上的季节,北部氏族也会撤出季节性猎场,留下一个可供喘息的窗口。   等到来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364章   东非的五月是气候变化迅速的一个月。   在五月当中,降雨量会迎来一个断崖式下跌,接下来的六月到十月,月均降水天数更是会直接来到可怜巴巴的个位数,有时甚至连续数周滴水不落,但也正因为如此,旅游业才会在六月回暖。   游客不用担心越野车会在潮湿的泥地上抛锚,最后还得爬到车顶去搜索电话信号;也不用担心细密的雨帘和郁郁葱葱的高草丛会把野生动物严严实实地遮挡住,让他们白跑一趟。   旅游业迎来旺季,园区工作人员也忙碌了起来。   里德刚刚给一队自驾行游客指完路,一边调整墨镜夹片,一边看着助手凯恩往车前盖上架相机支架,后者放下去一次,又觉得不满意,重新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三脚架能精准踩上贴在那里的一张星星贴纸。   事实上,动物们也对这颗星星很感兴趣——   国家公园的猎豹以喜欢跳上吉普车眺望远方而闻名,每当里德把车停在开阔地里,它们总会蹿上汽车在座椅顶端优雅地漫步,然后翻过挡风玻璃,坐到星星上,得意洋洋地甩动尾巴。   车前盖是猎豹的乐园。   一些观光车会把备用轮胎放在那里,某次就有游客给离得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蹲坐着的猎豹已经把后腿和屁股都塞进了轮胎内圈,前爪则舒舒服服地扒拉着顶棚,向人类炫耀自己劲瘦的身材和毛茸茸的肚皮。   调皮的、好奇的小东西。   不过这段时间往他车上跳的猎豹数量变少了。   旱季对南部氏族来说是恢复元气的良机,对摄影师来说则是拍摄重要素材的良机,里德前所未有地靠近巢区,车身上难免沾染了斑鬣狗的气味,隔着老远就会把长腿先生和长腿女士们吓跑。   “有失必有得嘛。”凯恩总是说。   小助手最近生了一场病,在园区休养了三个星期,现在正在重新赶进度。这天下午他就坐在车上摆弄摄影装置和观察笔记,德雅站在后座抓着望远镜看巢区的动向,而里德自己则抓着相机和支架冒险走到了空地边缘,距离最近的一只成年斑鬣狗只有不到一十米远。   和往常一样,他一坐下来就开始寻找女王。   比起两个前任来说,阿米尼芙总是更加难找。   它不喜欢坐在可以居高临下的大岩石上,也不喜欢坐在可以享受阴凉的金合欢树下,而是喜欢很随意地坐在各个风口,有时甚至是高草丛边。   那里常年有许多中层和底层成员逗留,因此女王每天都会被不同的群体“淹没”,时不时还有幼崽从跟前飞奔而过,追逐打闹,嘻嘻哈哈,打着打着就滚成一团,失去平衡,撞到女王或者盟臣身上才会猛然回神,背起耳朵,夹起尾巴,后退两步,转身就跑,缩到母亲身后去哆哆嗦嗦。   要是放在从前,这只母兽大概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但是现任女王对幼崽十分宽容,所有母兽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都放松了许多,不再摆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模样。   阿米尼芙确实珍视幼崽——里德可以作证。   他曾经在巢区拍到过两只断尾联盟幼崽在女王身上玩跳山羊的画面,它们的母亲原本还在和其他氏族成员社交,回头就看到了这让人窒息的画面,当即就冲了过去,比盟臣们还要生气。   另外还有一段红外摄像机拍的影像。   在这段视频里,一只低位者幼崽把自己卡在了水塘边上的小洞当中,差点就因为窒息丧了命,好在女王不知是听到了动静还是本来就要清点一遍巢区幼崽的数量,兜兜转转竟然找到了事故发生地,这才把它像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还咬破了后背上的一点皮。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料和保护收益惊人。   南部氏族在过去这个雨季疯狂繁殖,而生出来的幼崽夭折率又很低,以至于进入六月之后巢区竟然同时有超过一十只幼崽在活动,险些让工作人员以为自己观察的是规模更庞大的火山氏族。   幼崽数量增加了,成年斑鬣狗的数量也增加了。   里德在女王身边三、四步远处看到了曾经的流浪姐妹(后来被起名为【狐狸】和【蜜獾】),看到了从短湖氏族跑出来的凶兽【上校】,看到了因为独自狩猎角马而被游客发上社交平台的【因芭】(意为歌唱)……   南部氏族接纳这些雌兽的行为当初并不被园区看好,它们加入后也的确引起了许多小规模的摩擦,但慢慢地,慢慢地,一切似乎都迈上了正轨,所有新来者都紧密地团结在了女王周围。   现在再回头看,就连里德也不得不感慨。   阿米尼芙……实在是太适合做首领了。   它在这个位置像猛禽被从笼子里释放出来、飞向天空一样,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无论是那总也用不完的精力,那总也耗不完的耐心,还是那总也使不完的点子,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给斑鬣狗们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通常来说,王座周边的氛围应该是紧张的、高压的、不近人情的,待在女王身旁不应该让它们感觉到安全,但这恰恰就是南部氏族成员们当下的感受——安全、稳定、受保护,由一股强大的、宽厚的、总能解决问题的力量掌控着。   里德想不到自己在观察研究生涯中还有没有见过类似的画面,但有一点是他无比肯定的:中层、底层和雄性都想在女王面前露脸,高位者中则有至少五名成员坚信自己是最受偏爱的那一个,并常常为此暗地较劲、大打出手。   老天,就算他是个人类,都忍不住想亲近这样的首领了——事实上,他可能确实正在享受着阿米尼芙的优待,因为对方似乎非常明白“人类”和“车辆”的区别,走过来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收敛动作,也提醒那些过于好奇的族人收敛动作。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里德差点心脏骤停。   他知道斑鬣狗智商很高,性格不像花豹那么神经质,动作又不像狮子那么具有压迫力,在不受挑衅也不患病的情况下极少主动攻击人类,对游客和摄影师来说都是很好的接触对象,但并不代表着他不会被一只从背后靠近的斑鬣狗吓到。   彼时德雅正坐在车上给手掌缠防滑带,下一秒钟就瞪大眼睛,紧张地看过来。里德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手臂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温暖又带着点湿意,旋即,有一个巨大的身形从旁边经过,皮毛尖端实实在在地扫过了三脚架。   阿米尼芙站在镜头前面望了一眼,先是咧嘴龇了一会儿牙,然后打了个哈欠,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听起来半像尖啸,半像咕哝。   前者是斑鬣狗在紧张害怕时才会有的声音,后者是斑鬣狗驱逐不受欢迎的访客的声音,可它的姿态又非常放松,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伸懒腰,完全是自相矛盾中的自相矛盾。   “她是故意的!“   忽然,德雅在车上哈哈大笑。   听到女人的笑声,阿米尼芙好像很得意似的,再次发出了一声混乱的尖啸,然后才离开摄影点朝空地走去,路上和不安的尼娅娜碰了碰鼻子。   里德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按捺不住笑意。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开始散发出愉快的情绪,又或许是太阳慢慢西沉,到了它们本就该活跃的时间段,斑鬣狗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往敞篷车靠近,好奇地探索着黑洞洞的镜头。   其中一只雌性看着非常眼熟。   三名摄影师立刻认出了它:幸运星,跟随在女王身边时间最长的个体之一,小时候曾被阿米尼芙从淹死的命运中救出,因此得名。跟在边上的是蜜獾。   很难说两只雌兽看起来谁更傻一点——   人们并不知道幸运星被女王本尊称呼为“笨笨”,另一只曾经短暂地被称呼过“笨笨一号”,否则大概也会觉得这两个名字起得十分贴切。   同时跟着的还有两只非常陌生的鬣狗,比起同伴,它们显得更加紧绷,微微低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叫声,好像急于保护巢区的安全、在女王面前表现自己,一看就是等级尴尬的个体。   里德谨慎地坐直了一点,但没有剧烈动作。“你见过那只鬣狗吗?”他问妻子。   车上的德雅定睛一看,摇了摇头。   “那么南部氏族还在收留流浪者。”里德只好推测道,“这是第几只了?七?还是八?见鬼,阿米尼芙真是想解决希波,是不是?”   “但食物可能会出大问题。”凯恩担忧地说,“旱季本来就需要掠食者们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这个时候接纳太多流浪者真的吃得消吗?”   “这我倒不担心。”里德回答。   他的话听起来有点武断,凯恩立刻挑起眉毛。   “我不想剧透太多,凯伊。”里德若有所指地抛出了这个他知道一定会惹毛凯恩的昵称,并且还故弄玄虚地笑了笑,“但你得相信我,它们已经把狩猎计划都写好了。”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一样,趁着太阳越发西沉、更多食草动物外出活动的时间段,巢区里的斑鬣狗们从休憩状态变得精神起来,一些亚成年开始来回跑动,而更年长的个体们则是开始了呼号。   尼娅娜身边迅速聚集起了一些雌兽,同一时刻,恕加也在整队,后者似乎已经成为了雄性群体中地位最高的成员。对于这件事,没有一个工作人员感到惊奇。用凯恩的话来说——“被这样偏爱着,就是最胆小的那一只都能混出名堂。”   在两支队伍整理好之后,南部氏族却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半分钟后,坐在风口处的阿米尼芙站了起来,抖了抖皮毛。   很显然,女王并不准备坐享其成。   凯恩目瞪口呆。   当这一支足足由四十多名成员组成的巨型狩猎队在女王的带领下开始向猎场跋涉时,他猛地扭头看向了里德,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早就告诉过你了”的笑容。   “阿米尼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我们不要低估了她的决心。”德雅在发动汽车时总结道,“一万先令,先生们,我赌最长两年,它就能把氏族规模恢复到最鼎盛的时候。”   当然了——这天没有一位男士掏出钱包。 第365章   摄影师们“预言”了南部氏族的成功,但他们没有想到,在成功之前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波折,其中一些是抬脚就可以跨过的小石子,而另一些却可能把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所有优势付之一炬。   异常状况是在七月中旬发生的。   彼时,动物大迁徙已经开始,作为走廊的南部领地是迁徙路上的必经之所,每天都有数万头有蹄动物通过这里,让斑鬣狗们过了一段不愁吃不愁喝的好日子,新生幼崽也因此被养得滚圆。   就在这一片欣欣向荣当中,摄影师们却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鬣狗女王好像心情烦躁,持续不断地对几个固定对象倾泻怒火,不但不允许它们分享食物,就连靠近巢区的行为都被禁止。   短短一周时间内,有四名成员成为了流浪者。   即使追踪南部氏族已有多年,里德一行人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摸透了新女王的思考逻辑,只能提出几种亟待证实的猜测,但这些猜测还没有一个落地,最让大家担心的情况就已经发生了——   “驱逐”行为波及到了带崽母兽身上。   那天上午阿米尼芙毫无征兆地袭击了一只正准备躺下来给幼崽哺乳的雌兽,先是把两只幼崽硬生生撞了个跟头,旋即又把它们赶到盟臣中间,强行阻隔了母亲和孩子们的接触。   这一套动作有多违背常理呢?   当时不仅母兽愣住了,就连被迫充当“血肉隔离带”的盟臣们都愣在当场,时而看看幼崽,时而看看彼此,互相传递着困惑又不解的眼神。   紧接着,冲突便在巢区爆发了。   无论再怎么信赖女王,也无法否认它行为中的攻击性,和幼崽分开的母兽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嚎叫起来,试图绕过高位者的封锁线。其他留在巢区的氏族成员也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然而女王冷酷无情、不为所动。   在它的呼号命令下,坏女孩和尼娅娜一左一右地挡住了母兽的去路,但又以一种很古怪的姿势非常小心地避开身体接触。更多高位者朝着这里涌来,试图用低吼警告的方式迫使母兽后退。   看得出来,所有参与冲突的斑鬣狗都很惶惑不安,但它们的第一反应却都是维护女王的权威,为此不惜对同类的哀嚎声置若罔闻,甚至威胁要夺走它继续嚎哭的能力。   “这是……非同寻常的。”   二十米外,吉普车上,德雅犹豫地说。   摄影师团队现在拍摄的影像资料最终都会成为某部正在筹备中的纪录电影的素材,但这个激动人心的史诗般的故事中似乎很快就要出现一些难以被解读的、不和谐的插曲了。   在人类小声议论时,巢区里的粗暴行为仍然在持续进行。女王持续咆哮着,叫声短促,频率很高,表现出一种紧迫的态势。   “她还在隔离鬣狗妈妈和幼崽。”凯恩双手抱头,“帮帮我,我糊涂了,如果不允许母亲给孩子们哺乳的话,它们要怎么存活下去呢?这两只崽子甚至都没到可以只靠肉食生存的年纪呢!”   母兽显然对这一点也非常清楚。   在发现自己无法突破高位者的封锁之后,它孤注一掷,龇出牙刀,冲向了站在侧面的女王,希望那里会奇迹般地出现一条通路,好让它接近已经开始高声哭叫的两只幼崽。   然后,让所有人惊讶地,奇迹真的发生了——   阿米尼芙毫无异议地让开了路,不愿意和这名低位者发生任何可能导致流血的身体冲突,这还不算完,它一让就让到了三、四米开外的地方,把其中一只幼崽暴露在了母兽的控制范围内。   仿佛接到了一个统一的命令一样,站得最近的狐狸、蜜獾和幸运星也跟着让开了路,让母兽得以拽着后颈皮叼走了正在瑟瑟发抖的幼崽。   另一只幼崽还被高位者重重阻拦着,距离母亲比较远,没能第一时间跑到冲突发生地点来,而母兽似乎也认为能带回来一只就算成功,不想继续赌运气,便迅速地撤出战圈,逃之夭夭,留下巢区里的其他斑鬣狗面面相觑。   好在,无论是什么改变了阿米尼芙的作风,都没有彻底改变它的性格,当一大一小走远之后,它立刻走到大群当中,安抚着这些坐立不安的氏族成员,直到它们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些时候,失去母亲的幼崽被带给了女王的同胞姐妹,后者刚刚生产没多久,正处于哺乳期,又因为只生了一只,恰好可以协助喂养。   到这里,一切问题仿佛都被解决了,可是摄影师们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并且他们可以用许多观察资料来证明这种“不对劲”——   斑鬣狗氏族当中的收养行为非常罕见。   绝大多数情况下,母兽会拒绝给失去母亲的幼崽哺乳,严重时甚至可能杀伤或者杀死它们。有记载的成功收养案例通常发生在幼崽格外坚定、多次冒险尝试时,或者发生在母兽本身就有年龄相仿的幼崽、不慎混淆时,而现在在上演的显然不是以上任何一种情形。   被收养的幼崽还一副在状况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懵懂样子,收养者也是一副碍于王权威严不敢反抗、被赶鸭子上架的样子,全场唯一一个看起来很满意的只有女王本尊。   “我们得弄明白这个。”里德于是说。   “其实我有一个理论,但是需要更多证明。”德雅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得有人跟去追踪那只鬣狗妈妈,阿米尼芙不会莫名其妙把哺乳期雌兽赶出氏族,而且还是和幼崽一起赶出去。”   里德和凯恩也不得不同意这个观点。   一直以来阿米尼芙对幼崽的重视都是显而易见的,它那么努力地要把母亲和孩子们分开,说不定是存在着什么更迫切、更致命的危险。   德雅继续说道:“也许她嗅到了不好的东西。”   里德慢慢地点点头:“也许是狂犬病?”   研究表明斑鬣狗有能力带着狂犬病毒生存,但也要看病毒的种类和携带者的身体状况,那些攻击人类的鬣狗往往是发病者。   尽管被驱逐的母兽没有表现出狂躁,但它之前可能受到过什么袭击,在脖颈处有个带血的豁口,里面的肉看着还有点软烂。   不过除了狂犬病之外,还有其他疾病可能困扰斑鬣狗。   摄影师们无法通过观察确定,便决定致电营地让其他工作人员再开一辆车来会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追踪被驱逐的母兽,一路返回巢区。   里德成为了第一班追踪者。   这天晚上,他跟着雌性斑鬣狗一路走到三公里外的废弃洞穴,看着它安顿下来,给幼崽哺乳。脱离群体的母兽非常惊慌、非常紧张,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并且时时低声呼号,仿佛是在为和另一只幼崽的分离感到悲伤。   接下来三天,里德每天都去费旧洞穴查看情况,但他必须承认,尽管每天都拍摄了大量内容,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踪什么。   唯一有变化的只有母兽的“伤势”。   脖颈处的溃烂烂得更加厉害了,而且看起来十分肿胀,把脖子的宽度撑到了脑袋的两倍,远远看着就像有个水球挂在那里似的。   带着这种重量,再加上溃烂本身可能意味着的感染问题,它根本无法做太多剧烈活动,连抬头都很艰难,只在被驱逐后的第一天外出狩了猎,从第二天傍晚开始就长时间躺在地上休息。   现在里德开始担心它的进食问题了。   但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报告园区申请大概率会被否决的救助时,第三天傍晚,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草原尽头,飞快地朝着这个方向靠拢。   是阿米尼芙!   而且它嘴巴里还叼着一块肉。   那块肉的大小成年男子提着都费劲,斑鬣狗叼在口中行动,却好像没有任何额外重量一样。   在里德震惊的目光中,女王跑到稀树林边,站在林外观察了一会儿,似乎在警惕着什么无形的敌人,片刻之后才抖抖皮毛,把嘴里叼着的肉块“啪嗒”一声丢在了地上。   随后,它踱到了吉普车边,呼噜了一声。   “好吧。”里德于是咕哝道,“我猜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从车门上方探出半个身体,拍摄阿米尼芙的动态。鬣狗女王抬头看了一眼,意识到没有危险之后便又恢复了放松的神态,只是耳朵放平又竖起,时不时轻微抖动,显示出它是在倾听。   大概等到第八分钟时,一只非常疲惫的雌性斑鬣狗出现在了目所能及处。   被驱逐出来的母兽喘着粗气看了女王一会儿,旋即步履蹒跚地走到肉块边上,张开大嘴咬了两口,然后便尝试把食物往回拖,只是因为体力不济,拖得有点艰难,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   这一顿食物补充足够它坚持两三天的了。   阿米尼芙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往巢区折返,但里德猜测它一定是每天都会来查看情况,才能精准知道被驱逐者什么时候会丧失狩猎能力。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鬣狗女王才不会在意那些因为犯错被驱逐的个体。   事实也的确如此。   第四天,母兽出来晒了一会儿太阳,幼崽不见踪迹。   第五天全天,一大一小都没有出来活动。   里德和随后赶来的凯恩冒险下车走到洞穴附近看了一眼,因为废弃洞穴很深,从侧面看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最后不得不绕到正面。从正面,他们拍到了一段还算清晰的视频,可以看见里面躺着个暗色的大东西,身体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只是到处都找不到幼崽。   一个可能性是幼崽被母亲挡在了背后。当然还存在另一个可能性,只是这个可能性太伤感了,无论是里德还是凯恩都选择暂时不去提起,抱着最后一丁点希望。   但到了第六天,他们的希望就彻底落空了。   这天清晨,女王又来了一次。   它叼着肉块,踩着朝阳洒下的光辉,一路小跑,穿过带着露水的草原,径直走到稀树林边。   就在距离最近一棵大树还有三、四米时,它忽然越跑越慢,直到完全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女王把肉块放在地上,竖起耳朵,抽动鼻子,静静地聆听着、感知着。风一定是在诉说着什么,而它也一定是明了了,因为下一秒钟,它就重新叼起了肉块——甚至都没有走到洞口去确认。   里德苦涩地叹了口气。   女王偏过头看了看他,眼中似乎流露出了相同的遗憾,又或许只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旋即,它转身离去,将死亡抛在身后,奔向了披着晨曦的盟臣。 第366章   安澜甚至在疾病开始流行前就注意到了端倪。   大草原是她成为动物之后探索的第一张“地图”,都说“第一次”做的事总让人印象深刻,在这些“第一次”中经历过的危机当然也不会轻易忘却。   嗅觉发达的动物能够嗅到疾病的气味。   当一名中层成员带着那股腐烂的恶臭走到她跟前时,不夸张地说,安澜全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来,脑袋后方的警钟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刻呼唤盟臣们把它赶到最空旷的地带去。   对任何规模庞大的氏族来说,传染病会是比五十个乃至上百个敌人都要可怕的存在——斑鬣狗能在长跑中赢过狮子、赢过大象、甚至赢过另一只斑鬣狗,但它们永远无法跑赢无形的死神。   如果安澜不尽快采取行动,疾病就会在巢区蔓延开来,到那时,不仅仅是氏族的未来得不到保障的问题,连她在这个世界最在意的亲眷们的生命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了。   其中最危险的就是母亲。   经过一年频繁战斗造成的减员潮,母亲已经是整个南部氏族最年长的成员之一了,尽管安澜在有完全狩猎能力之后从未让它过过一天吃不饱饭的日子,但作为一名低位者,它早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把全部筹码都压在女儿身上,不断抢食,又造成了不少暗伤;再加上衰老,加上过去一段时间剧增的战斗压力……免疫力能好才怪。   只要有的选,安澜赌什么都不会去赌运气。   因此,她斩钉截铁地将重病患全部驱逐了出去,但在驱逐患病斑鬣狗的同时,她也明白一个既存事实:这些被驱逐的成员离开巢区对其他成员来说有利无弊,对它们自己来说却是签下了一张死亡通知书——没有族群庇护,没有联盟帮扶,生病的个体只会陷入“虚弱-无法捕猎-更加虚弱”的死循环,除非它们能继续得到帮助。   而这一点是安澜至少能做的。   于是女王陛下就当了一次搬运工,两天一轮跑去检查几只离群者的情况,看看它们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捕猎能力,闻起来还好不好,然后把携带的食物丢下,自己打道回府。   这么跑着,有用是真有用,疲惫也是真疲惫。   跑到第四天,坏女孩提出了一个主意:出去送饭是出门,出去巡逻也是出门,反正都是要出门,不如干脆把两件事放到一起做,不仅可以节省体力,而且还更安全,省得遭到伏击。   在这次“会议”之后,安澜身后就多了一串尾巴。   最常参与巡逻的就是坏女孩、尼娅娜、笨笨、狐狸、蜜獾,后来还多出了一名由断尾斑鬣狗推上来的年轻人“小断尾”——这个联盟到底是怎么训练的,为什么总能尾部受创,又究竟跟尾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是安澜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   除了所有这些流动成员之外,还有一名成员是固定参与巡逻、一次不落的,那就是壮壮。   壮壮在南部氏族中的地位很特殊。   几乎每只斑鬣狗都知道它是由女王亲自抚养长大的,没有子嗣的女王转去支持血脉后辈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几乎每只斑鬣狗也都知道,壮壮和女王年龄相仿,最后上位的可能性正在逐年减少。   事实上,更被看好的是圆耳朵新生的幼崽。   这只被安澜起名为“斑斑”的小家伙可能是出身最特别的氏族成员——它的母亲是女王的同胞姐妹,父亲则是女王配偶的同胞兄弟。   安澜那会儿还和诺亚开玩笑,说四舍五入一下这就和他们俩的女儿没有差别,到时候用一扇斑马肋骨做诱饵,把圆耳朵骗出去,然后将黑漆漆、毛茸茸的小鬣狗偷过来自己养。   她没想到:都不用偷,有人上赶着要送。   圆耳朵头胎生了两只,一只折损在狮子口中,一只折损在大溃败里,虽然还没到坏女孩那种“生什么生养什么养反正最后也要死”的程度,但也从此有了点心理阴影。它大概认为王权是一个母亲能给孩子的最好的保护,所以这次刚生完就把安澜呼喊到洞口,一副要卖白菜的样子。   安澜……安澜当然是选择接过了白菜,并且这颗水灵灵的小白菜随后也成为了她必须控制疾病在巢区传播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巡逻队跑了一个月之后,被驱逐出去的六名成员(包括一只幼崽)一共有三名存活了下来,每次去查看情况时总是能感觉到腐朽气味的减弱。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安澜仍然不允许它们靠近,于是乎,这些成员既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了女王,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惹恼女王之后还能得到妥帖的照看,只能在外围游荡,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孤儿一样,眼巴巴地往巢区张望。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园区终于把源头切断了。   通过摄影师和游客们的闲聊,安澜总算理清楚了这次危机的来龙去脉——问题的源头在一些牧民进口的家畜身上,疾病先是传染给了野生有蹄动物,随后传染给了那些食用有蹄动物的掠食者,斑鬣狗、非洲野犬、胡狼都有中招。光说斑鬣狗吧,至少四个氏族受到了影响。   这一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工作人员分析认为疾病在斑鬣狗中传播很快的原因部分应该归咎于东非种群的“借道文化”,安澜也同意这个观点。   眼下正是大迁徙的紧要时候,斑鬣狗们始终跟着大股、小股的猎物群游走。出于一个大家都公认的原则,领主氏族应当默许流浪者或者小型狩猎队追着猎物过境,甚至是短暂停留,除非它们能预测到领地确实存在被大举入侵的风险。   有着这种活动强度,疾病何愁没有渠道传播。   南部氏族控制住了,其他氏族就没那么幸运了。   抱团比较紧密、不和其他人来往的希波氏族还好一些,规模比南部氏族还大的北部氏族简直是遭到了迎头痛击,它们的个体数量本来在逐年上升,这一下不仅把势头削平,还反过来出现了一个显著的下跌,其中又以幼崽和亚成年这一块的损失最惨重。   里德说起这件事时颇为唏嘘。   安澜则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感受。   一方面,她不得不为心头大患的削弱而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她又为野生动物的大批量死去而感到可惜。但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不能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别的不说,只要一想到等下个雨季时就会有一群带着病毒的敌人跨过领地线来发动猛攻,哪怕现在连只斑鬣狗的影子都没有,也够她头疼一下午的了。   不过好在事物都有两面性,危机给王座带来烦恼,也给王座带来了一个“阅兵”的机会,让安澜看清楚了哪些氏族成员立场更坚定,也看清楚了新加入的成员能不能被倚重。   尼娅娜的表现说明它值得更高的信任,狐狸和蜜獾也都证明了自己,但是让人最惊讶的还要数硕果仅存的那一名先代盟臣。   这只雌兽曾经被折断过两条腿,有赖于安澜的照顾和保护才侥幸存活,或许是因为它始终记得这一份恩情,在驱逐发生时对所有迟疑和质疑的个体都龇牙咧嘴,甚至多次在黑鬃斑鬣狗还在静观其变时站出来说话,全然一副想明白也豁出去了的样子。   有了这些得力助手帮忙,安澜很快就把巢区里的窃窃私语压了下去,但对另一个“问题”的讨论就是她无论多努力都压不下去的了——   那只被收养的幼崽该怎么办?   低位者的后代,失去母亲,竟然反过头来一步登天,瞬间成为了统治者联盟的一员。   当初还有氏族成员想着圆耳朵大概不会忍气吞声,没想到人家虽然很不高兴自己“被糊涂”,但喂着喂着也喂习惯了,再加上不是自己独自在看护幼崽,最后竟然真的把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还能得了?!   本来有一部分成员因为安澜把母女分开的行为和莫名驱逐氏族成员的行为和她有了距离感,她还想着这也不是坏事,因为一味的温和对斑鬣狗来说没有用,最后总归要回到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的策略中来,结果有了幼崽被接纳这回事的,走远的成员们不但贴了回来,还贴得更紧了。   忽然之间,空地就变成了从高位者到低位者都喜欢的休闲场所。   以往成年斑鬣狗们都是找个角落和联盟坐在一起,现在它们虽然还坐在边上没错,却会鼓励幼崽和亚成年们往场地中间跑,尤其是往女王安坐着的地方跑,就跟搭了个移动戏台没什么两样。   安澜一走神的功夫,眼皮底下全是在确定地位或者嬉戏打闹的幼崽,而且这些小家伙好像还都变得……壮实了许多?   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合理。   因为巢区禁止严重伤害,所以各个年龄段的幼崽都无法使用致命威胁来迅速确立优势,必须经过多次的、绝对的、压倒性的优势才能做到同样的程度。再加上现在统治者协同狩猎,安澜又凭借着自己对狮子的了解多次规避危险,确保低位母兽有足够的时间进食,不缺营养,母兽们喂得更多,幼崽们也吃得更多,看起来就更加健壮。   南部氏族在旱季也的确只需要避开狮子了,除了狮子,其他竞争者都得担心被抢食。   不过要不怎么说事情都是经不起念的呢。   就在她感慨已经很久没碰到过狮子带来的麻烦之后没多久,狩猎队就脸对脸见到了横河狮群。 第367章   那天凌晨罕见地飘了几星小雨。   因为白天从花豹手里抢过一次食物,夜里狮子们又叫得很热闹,所以南部氏族大部队留在了巢区,有的舔伤口,有的教导幼崽,有的守着同伴睡大觉,并没有外出寻觅狩猎机会。   空地中央,两只幼崽正在拿脑袋顶牛。   其中一只大概有十一周大了,身上的皮毛正在慢慢褪色,眼睛里的神采也从懵懂变得跃跃欲试,对于这个年纪来说,它好像好些过于抽条了,以至于走起路来都有点轻微的不协调;另一只相对小些,一对比就显得格外滚圆,但这并不妨碍它和“姐姐”一起成为巢区的焦点角色。   两名“公主”在氏族成员的注视中你追我赶地跑过了金合欢树,正躺在树下乘凉的黑鬃斑鬣狗险些被踩着,豁然抬头,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最后烦恼地翻了个身,试图把耳朵按进鬃毛里去。   太阳在地平线上拉了一道金色的细线。   焦黄的草浪于此光辉中摇晃,远远的传来了冕鹤的鸣叫声,可能是发现有一只胡狼正在靠近它们的雏鸟,也可能单纯是找到了一坨值得翻找的斑马粪便,总之,那声音振动空气,盖过了同时打鼾的呼噜呼噜,也盖过了幼崽们告状的呜嘤呜嘤,一股脑儿地钻进了黑鬃的耳朵。   这下是不可能再睡着的了。   其他氏族成员也睡不太着,鬣狗女王从废弃洞穴探出脑袋,懒洋洋地嗅闻了一会儿,辨别着晨风带来的讯息,大概是闻到了什么好东西,它站起身来,抖抖皮毛,发出了召集的命令。   整个巢区就在这低沉的吼叫声当中“活”了过来。   坐在车上的里德一手抓着三明治,一手急着去抓方向盘,边上还在打哈欠的凯恩虎躯一震,就像数学课上被逮到的学生一样猛然惊醒了过来,赶忙也低头在坐垫底下到处翻找自己的记录笔。   今天的计划本来是先确定南部氏族核心成员的安危,然后一路东进去寻找希波氏族,但摄影师们对这些斑鬣狗太了解了,光看这动态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是狩猎场合,而在非洲大草原上,没有一个摄影师会愿意错过拍摄狩猎的机会——事后复盘时,他们也庆幸自己跟去了猎场。   横河雄狮是突然杀到的。   从鬣狗群把目标水牛从牛群里分隔出来,到将其拖带在地,再到开始按照等级次序大快朵颐,整个过程当中无论斑鬣狗还是两脚兽都没发现任何伏击的迹象,里德本人甚至还下了车,站在距离鬣狗群约三十米的地方拍摄进食场景。   下一秒钟,一头雄狮就从高草丛里飞扑了出来。   它的体格看上去几乎是附近斑鬣狗的数倍大,压在后者头上仿佛一座遮天蔽日的山,站得最近的南部氏族成员毫无防备,当即被伏击者扑倒在地,直到对方撞上水牛的尸体才停下翻滚。   里德说实话没看清楚被扑倒的是谁。   三十米距离对狮子和斑鬣狗来说都根本算不上什么距离,再加上还有食物和战斗的双重血腥刺激,他必须立刻撤回车上才不至于陷入危险,全凭职业素养在后撤时扛着相机继续拍摄。   倒是原本就坐在车上的凯恩看得很清楚——被袭击者毛色暗淡,尾部光秃,是南部氏族中地位最高的核心成员之一;而袭击者有着一头蓬乱的鬃毛,脸颊上还有十字型的疤,应该是最近接手横河狮群的流浪雄狮三兄弟中的老大。   几乎在狮子现身的第一时间,所有在场的斑鬣狗都尾巴倒竖,摆出一个在威慑场合或者情绪格外激动的场合才会有的造型,从侧面看就好像一束束被压弯的稻穗。因为站得较近而险些被扑的其他几名成员更是已经啸叫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冲危险源龇出牙刀。   很快,猎物尸体边就出现了一片真空区。   地主雄狮就站在这片区域里用力锁着敌人,试图折断它的脊柱。尽管被制住要害,倒了大霉的斑鬣狗仍然在奋力挣扎,不愿意束手就擒。   “真是凶险!”   里德跳上车,飞快地关上了车门。   “吓了我一跳。”凯恩也皱起眉头,“谁能想到狮子会从草丛里出来呢?而且还直奔正在吃饭的斑鬣狗?他可能以为那是女王,老兄,我是说,人人都知道伯茨三兄弟对竞争者冷酷无情。”   他说“人人都知道”,的确没有说错。   接手横河狮群的波茨雄狮今年五岁,这是三兄弟开始流浪后第一次打下属于自己的领地,出于兴奋也好,出于珍惜也好,它们在过去几天内表现得格外活跃,恨不得把所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对象都去犁一遍。   希波氏族一只四个月大的幼崽被折断了脊柱,这起袭击被工作人员定义为排除竞争行为,因为地主雄狮从头到尾就咬了一口,然后看着它死去,半块肉都没有动;   活跃在水源附近的三色犬群遭到了不留情的驱逐,一些被赡养着的老年个体没有挺过这一遭,和其他病弱的、残疾的个体一起成了狮口下的亡魂;   即使是胡狼这种到处都吃得开的“战地记者”也没有讨到好处,因为看到地主雄狮趴卧着就过于自信,误以为对方心情不错,没想到对方一秒暴起,直接锁喉,到死都没想明白是怎么死的。   站在狮子的角度,这种力量展示是必要的,母狮们需要知道波茨三兄弟有能力保卫领地、排除威胁、削弱竞争、供养家庭,才敢和它们繁育后代,不必担心领地短期内再次易主,以至于得再去承受一回被杀幼的锥心之痛。   可站在竞争者的角度……一批强有力且攻击欲旺盛的地主雄狮比魔鬼还要魔鬼,轻易就会打破原本维持着的各大掠食者种群之间的平衡。   至少斑鬣狗女王就很不高兴。   事实上,说不高兴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轻描淡写——里德和凯恩坐在车上隔着挡风玻璃都能看到阿米尼芙炸起来的鬃毛和尾巴,也就是斑鬣狗没法发出狮子花豹那样的咆哮声,要不然这会儿草场上应该到处都是引擎发动的狂啸了。   在调整完队形之后,它立刻策动了一波猛攻。   雄狮对上单只斑鬣狗有着压倒性的体型和战力优势,即使单枪匹马冲入敌阵,看着好像岌岌可危,但只要有参与包围的斑鬣狗犯个小错、被抓到机会,下一秒钟就有可能遭受致命伤害,更何况还有两头地主雄狮正在赶来的路上。   鬣狗女王于是谨慎地把主战力分到了三个方向。   在袭击者雄狮扑向站在侧前方的尼娅娜时,站在后方的坏女孩和阿米尼芙做了一个非常精彩的调度配合,齐齐上前咬住了狮子的脊背。这一下把脊背上的皮拉得老长,红色的溪流瞬间就涌了出来,显然是咬了个结结实实。   雄狮吃痛,怒吼一声,倏然调过头来。   两只建立战果的雌兽立即后退,动作一个赛一个得快,生怕被那挥舞着的人头大小的前爪“搂”个正着,再也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趁着这个时机,尼娅娜又壮着胆子发动了袭击。   此时正是游客离开营地进入园区的时候,经验丰富的向导们循着狮吼和斑鬣狗的啸叫声一路往冲突发生地开,越来越多的观光车在不远处停泊。   等到另外两头雄狮跑到时(前后才过去不到一分钟),最先扑出来的这一头伯茨雄狮已经没有了刚刚突入敌群的威风凛凛,反而变得伤痕累累。但它也找到机会给靠得太近的幸运星来了一下,好在坏女孩就在身边,当即攻击了狮子的面部,这才迫使它松开嘴巴前去驱逐骚扰者。   大草原上的两群冤家就这样形成了对峙局面。   期间,女王又尝试组织了一次攻击,想要把那只被狮子折断后背、不断哀嚎着的高位者解救出来,但很快就不得不因为更多母狮的抵达而战术性撤离,   倒在地上的雌性斑鬣狗就这样目送着氏族离去。   坐在车上的摄影师和游客们看了都觉得不忍,真正失去了一个老相识、一名老战友,甚至还可以算是一位老前辈的女王安澜只会觉得更加伤怀。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快到让她们来不及做出反应。   从整体角度来看,氏族经受的损失好像并不算大——被雄狮伏击,只折损了一名成员,还给袭击者造成了报复性伤害;但从个体角度来看,损失太沉重了,沉重到有些难以接受。   断尾斑鬣狗是因为进食顺序遭难的。   当时猎物附近只有女王和少数几名高位者,雄狮无法确定哪一只是女王,才果断选择袭击最近的一只,这也正说明了断尾在氏族中的核心地位。   数年来,它统帅的联盟是整个南部氏族中最稳定的联盟,也是最强大的联盟之一,血缘纽带把断尾的后裔们牢牢地维系在一起,让它们以同一个节奏呼吸,朝同一个方向迎敌,三代女王交替,每一个王朝都有它们的姓名。   但这艘大船不能没有舵手,这张大网也不能失去中心。   断尾斑鬣狗死去之后,地位最高的就变成了它最小的女儿,今年三岁的、刚刚成年的、还不能独当一面的小断尾。在联盟里随便拉出一个成年血亲都能对它形成压制的情况下,这位名义上的首领只会步履维艰。   安澜祈祷小断尾继承了母亲的智慧。   她最不想要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辉煌的家族分崩离析。 第368章   三岁龄在大型氏族里实在不算什么。   即使安澜自己在三岁时也不能算是坏女孩联盟的中流砥柱,更别说以一己之力去左右政局了。数年来她只见过一只三岁就能叱咤风云的雌兽,那就是曾经贵为王储的希波。   小断尾毕竟不是她,也不是希波。   袭击发生当夜,这名年轻人带着现年六岁的姐姐花耳和现年五岁的外甥女秃鼻离开巢区,闷头跑向了中部猎场所在的方位,到天色蒙蒙亮时才缓缓折返,动作僵硬,眼神惶惑,尾巴低垂,皮毛上还披着一层湿冷的朝露。   看到这样的景象,安澜忍不住长叹一声。   出去搜索又能搜索到什么呢?   大部队撤走以后落单的斑鬣狗就只能任人宰割,狮子会终结它的性命,流浪者、胡狼和秃鹫会取走它的血肉、粉碎它的骨头,或许还有三色犬,那被人类誉为“陆地食人鱼”的群居猎食者……能找到一点碎片都算是去得及时——从神态来判断,或许它们找到的也的确只是碎片。   接下来两天,小断尾都沉浸在悲伤和无措当中。   作为女王的安澜过去表达了哀悼,状态有所好转的黑鬃斑鬣狗过去表达了哀悼,和遇难者年岁相仿的三角斑鬣狗和坏女孩过去表达了哀悼,但接二连三的社交和宽慰都无法使它振作起来,倒是那几位更加年长的血亲慢慢走出了阴影。   失去了大家长的照拂,它们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女儿和姐妹,并同亲密者紧紧地抱起团来。最大的一个临时团体由四名成员组成,最小的一个也有两名成员,以往整个大家族总会在同一片区域里休憩,现在互相之间却会隔着一小段距离。   就像安澜想的那样——   断尾联盟的存续已经岌岌可危。   年长的雌兽们把野心表现得这样明显,但凡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氏族成员都能察觉到异常,坏女孩和箭标更是看一次皱一次鼻子,可沉浸在悲痛和惶惑中的小断尾却对此毫无所觉,直到被光明正大地挑衅,才意识到自己应该采取行动。   事情发生在狮子袭击后的第五天。   那天清晨由坏女孩带队在北部猎场觅食,因为目标是头病牛,跑着跑着它就慢下脚步,好让身后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们上去练练手。   狩猎进行得很顺利,病牛仅跑出半公里就因体力不支倒伏在地,从臀部到大腿全是翻开的伤口,有些部位还被撕成了栅栏状的肉条。第一次做领队就有所斩获的壮壮十分兴奋,差点忘了进食顺序,被母亲狠咬一口才从天空落回地面。   安澜本来是准备吃完饭和它计较一下的——如果不是断尾联盟彻底打乱进食顺序、在餐桌上贡献了一场闹剧的话。   小断尾是断尾年纪最小的子嗣,按照种群习俗,它的地位理应高于所有年长的兄弟姐妹,也理所应当地高于这些兄弟姐妹的子嗣,哪怕它现在只是只幼崽,还没人家腿弯高,地位较低者见了它也应该抬起后腿、低下头颅、恭敬地表达顺从。   基于地位带来的权利,小断尾在进食场合拥有很高的优先级,在断尾斑鬣狗还活着的时候基本上可以进入氏族前十,然而这一回,它还没张嘴,水牛尸体边就已经站着两只同盟雌兽了。   即使再怎么沉浸在低迷情绪里,小断尾也能意识到眼前明晃晃的危险信号。它立刻龇出牙刀,咆哮着警告两个姐姐往后退,不要违背社群当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等级规则。   这是一个相当正常的要求,可惜落了空。   两只年长的雌兽不仅没有后退,还死死护着食物、大快朵颐起来,它们一边撕肉,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吼声,要求才刚刚成年没多久的幼妹让出在进食中的位置,也同时让出在氏族等级次序中的位置。   眼看就要顶牛起来,断尾的其他后代赶忙靠近,有两只雌兽和一只雄兽站到了年长者背后,花耳和秃鼻则站到了年幼者背后,还有两只雌兽带着一只亚成年站在远处伸长脖子张望,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到这个时候,冲突双方还是相对克制的。   断尾把家族的重要性教给了它的孩子们,和它孩子的孩子们,将“血缘”这两个字深深地刻进了它们的生存哲学当中。虽然一方想重构等级秩序,一方想固守地位,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先用“和平”手段,希望在不流血的情况下迫使对方“退让”。   这就使得整个冲突场面变得格外“滑稽”——   年长者和年幼者都龇着牙刀,都在咆哮,都有支持者,爪子上的动作也都很大,前前后后扑得尘土飞扬,但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雷声大,雨点小,连抹最细微的血丝都没见着。   南部氏族的斑鬣狗们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别说低位者在看热闹,就连高位者都在吃饭的间隙看着热闹,安澜最早一个进食完毕,让到一旁去清理前腿,同时也得到了一个更好的视角。   不消多时,她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两只年长雌兽的态度很坚定,就算现在在犹豫,只要小断尾持续不退让,最后还是没法和平解决,必然会迎来冲突升级的局面。   可是这一次,她的判断出了错。   两只年长雌兽在发现小断尾迟迟不肯退后时对视了一眼,然后主动退到一旁、让开了位置。它们甚至还在进食结束后过去找妹妹互动,似乎想要修复变得有点僵硬的家族关系。   这种情况维持了整整一周,安澜几乎以为断尾联盟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让她意想不到、也让所有近臣意外的是,这把“反叛”的火没有烧到小断尾,反倒烧到了统治者联盟的头上。   断尾联盟在过去数年里从未角逐过王位。   尽管在安澜登顶之前,这个联盟无论从成员数量、后备军数量还是战斗力量来看都算出类拔萃,但断尾斑鬣狗因为不想面对竞争失败的后果,为家族做出了最稳妥的决定,只在最后阶段倒向坏女孩联盟,搭了一次改朝换代的顺风车。   它的行事风格让人完全忘了——   有追求稳妥的,就有追求实现野心的。   在这艘巨轮的舵手死去之后,断尾的后代们看着平静的海面,就像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背靠着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它们似乎可以去往任何向往的方向而无需担心力有未逮。   黑鬃斑鬣狗几乎失去了所有盟臣,盟臣的后辈也已经转投他处;而三角联盟则因为女王上位前的那段竞争经历被一些氏族成员预防性疏远,更何况,它们最杰出、最强大的后辈已经彻底成了保王党,哪里还有再次冲击王座的机会。   数来数去,不就只有断尾联盟最有实力吗?   母亲在时不敢想,可是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   安澜好几次看到两只年长的雌兽在空地边缘盯着她和其他统治者联盟成员看,看着看着就会往小断尾所在的方位跑,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年幼的小断尾被两个姐姐夹在中间,有时明明已经很想走了,却怎么也走不掉,最后干脆趴卧下来,脑袋搭在前腿上,后腿劈开,摊成了一团扁桃子。   如果这不是鼓动,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才是。   为了秩序,这种鼓动肯定要被惩罚,只是安澜还在程度上还没拿定主意。   如果真要走到镇压的地步,一定会是次雷霆出击,到时候整个断尾联盟别说存续下去,或者被拆得七零八落、变成好几个小团体了,就是出现减员、严重减员、甚至被整个驱逐出去都不是没可能。断尾要是还在,看到今天这种场面,又会怎么说呢?   女王有些惋惜,近臣们就是毫无保留的愤怒了。   蜜獾每次看到断尾和女儿和外孙女们就会龇牙咧嘴,坏女孩撕碎了某只雌兽的耳朵,壮壮也在一次狩猎时因为争论是哪边先跑位失误而和断尾联盟发生了正面冲突,在连续几次遭到猛烈打压之后,断尾联盟的成员们开始变得游离,表露出一股想要独自行动的意愿。   独自行动,说得严重一些,就是要自成一个氏族。   对于这种分家别过的行为,安澜理论上是不能强行阻拦的,她也更不可能追着有功之臣的后辈穷追猛打,这样做不仅显得小肚鸡肠,还会给氏族竖立一些不必要的敌人,难说某天就变成了希波那样的屁股上的一根刺。假如它们真的想走,倒不如就送它们走,只是要送得远远的,远离这片祖祖辈辈生存着的领地。   问题的关键在于——安澜都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甚至开始盘算经历过这种程度的战力削弱后该怎样继续扩员才能在雨季防备住北部氏族了,断尾联盟却变得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迟迟下定不了独立出去的决定,反而弄得整个巢区人心惶惶。   小断尾仍然倾向于和花耳、秃鼻一起活动,但它也仍然对两个姐姐缺乏震慑力,无法排除它们的纠缠、影响,如果说母亲还在的时候它还有点雷厉风行的样子,在失去了母亲的照拂和支持之后,就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只是在名义上占据主导地位,实际上被牵着鼻子到处转。   既然如此,就没有再手下留情的必要了。   时间走到旱季的尾巴时,安澜向盟臣告知最终决定,示意它们准备战斗。   斑鬣狗的社会化程度相当高,绝大多数个体都能准确把握社交信号,而那些更善于解读□□势的个体甚至能提前感知到动荡的降临。除了这个原因之外,王座本身的权威也使得它吸引了所有氏族成员的目光,追随者们能捕捉到女王最细微的情绪变化,从而阅读出她在某件事情上的决心。   这次示意过后,巢区里就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   统治者联盟密切关注着断尾联盟的行动,估量着它们的战斗能力,为一次完美的驱逐行为做铺垫。其中脾气较为暴躁的几个本来就对反对者深感不满,好不容易得到战斗许可,简直兴奋得找不着北,恨不得当即就把会对王座造成威胁的家伙统统赶到最贫瘠的荒漠地里去吃垃圾。   然而就在冲突真正发生之前,一件让所有成员都感到意外的事发生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太阳把大地烤得像个火炉,安澜不得不挤到黑鬃斑鬣狗习惯待着的金合欢树底下,在那里同近臣们交际,给母亲梳理皮毛,一边听箭标絮絮叨叨说着外出游荡时碰到一只猎豹,对方头也没回,一边跑一边嚎,似乎觉得十分丢脸(多半是在观光车上崴了脚)。   忽然,它的叫声顿了一顿,其他盟臣也纷纷竖起尾巴,用呼噜声警告着某些不受欢迎的访客。   安澜警醒地扭头一看,只见小断尾、花耳、秃鼻和另外四只联盟成员三三两两地站在不远处,站在后面的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忐忑不安、一样的不确定,站在的最前面的小断尾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冷静,连脑袋、脖子和侧腹上正在呼呼冒血的伤口都无法对此造成影响。   它不是唯一带伤的一个。   事实上,在场几乎所有断尾联盟成员身上都带着伤,只是都不如首领的深——无论因为什么发生了打斗,对方都没有下致命狠手,而从这些伤势也可以反推出,这边同样未下狠手,只是想通过交战划清界限、表明一个坚定的立场。   安澜坐直身体,扫视四周,寻找那两只年长雌性的身影。一无所获。   她知道认为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小断尾一瘸一拐地走近,越过正在咆哮的坏女孩、蜜獾和壮壮,顶着箭标冰冷的视线,顶着狐狸算计的眼神,背起耳朵,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安澜的脸颊,然后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从这个角度看,小断尾长得真的很像断尾,就连低头时鬃毛翘起来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安澜端坐在原地,一动都不动,只是眯起眼睛。等到它开始轻微发抖,才敷衍地抖了抖耳朵。   随着断尾联盟再一次向王座送上忠诚,南部氏族所有的大型联盟都被她直接或间接地掌握在了手中,在王座的光辉之下,整个巢区已然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名反对者。 第369章   南部氏族以一个平稳的姿态迎来了雨季。   迈过九月,降水量迅速上升,月均降水天数超过了当月天数的一半。虽然猎物群还没开始大举回迁,但各个猎场里的有蹄动物总数都在增加,给亟需证明自己的年轻斑鬣狗们提供了好机会。   巢区里的狩猎队依次离开,断尾联盟也在此列,不过女王只允许它们在几个较大的猎场活动,因为分散在这些区域的氏族成员更多,一旦断尾联盟再次“失去方向”,它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小断尾就这样过上了每天被花式蹭饭的日子。   某些蹭饭的还稍微有良心一点,会在狩猎开始前抵达现场,好歹帮忙助个威卡个位;有些蹭饭的那是真的就带了一副碗筷,叫声震天时找不见它们,一旦猎物倒下,它们就会像雨后春笋一样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里钻出来。   好在猎物群正在慢慢回归,有蹄动物的繁衍高峰也正在到来,角马群、斑马群和羚羊大群里很快就会新添一批数目可观的幼崽,到时候满地都会有厨子开伙做饭,那些“狩猎黑洞”们也就不用再逮着一只羊猛薅羊毛了。   当然,小断尾偶尔也会碰到过来合作的。   十月底的一个傍晚,它正带着联盟成员追踪一头扭角林羚的脚印,刚刚追到河边,就迎面撞上了似乎在找同一个目标的王室小团体。   确切来说,是“准”王室小团体。   鬣狗女王没有女儿,也没有明示过属意对象,所以新生代大多环绕在壮壮周围,其中包括三角联盟的优秀后裔“小南瓜”,零散高位者的最高杰作“橡树子”,笨笨唯一存活的儿子“口水巾”,以及女王的幺妹,智囊型角色,“跳跳”。   今晚和小团体同行的还有三岁半大的“因芭”。   这只雌兽是新生代中狩猎领域的佼佼者,年纪轻轻就能独自拖倒角马,屡屡被女王称赞。它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说话,大事小事事事都要发表见解,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性,游客们才给园区提议,园区也欣然采纳,将它命名为“歌唱”。   因芭在巢区的名声很两极分化。   它是由断尾斑鬣狗看中并引入的,在此之后也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引荐者活动,后来断尾不幸身故,后代们陷入摇摆,意识到情况不妙的因芭选择了明哲保身,毅然决然地与断尾联盟割了席。   部分氏族成员认为这一从暴风眼中迅速脱身的行径很“聪明”,但也有部分氏族成员,特别是断尾联盟成员,认为它“忘恩负义”、“不值得依靠”。   壮壮一开始也不愿意和因芭亲近,但它从小被女王抚养长大,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和姐姐十分相仿,很快就发现了安全“使用”因芭的方法,每到狩猎场合就会带上对方。   一个明智的首领不会把任何优势拒之门外。   它和同伴们今年都满三岁了,这个阶段的联盟关系已经不像儿时那样侧重于陪伴、协同训练、对抗优势幼崽,而是需要变成某种更深刻、更有序的东西,否则绝难支撑它们登上政治舞台——   底下毕竟有两个小公主在茁壮成长。   壮壮大多数时候都挺心平气和,但它是一只年轻的斑鬣狗,正处在所有硬件发育完全、可以逐步为自己争夺地位和名望的时候,难免会想做出一点成就,独自带领狩猎队就是一个很好的方向。   王室小团体在半公里外嗅到了扭角林羚的气味。   这应该是一头在种内竞争中不占优势的个体,因为气味显示它独自一个,而那些更强大、更有智慧的雄性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族、享有完整的繁育权,只有落败者才会独自游荡,或者到大群落分出来的卫星群落里去碰碰运气。   壮壮认为它们可以应对单独一头扭角林羚,因此命令狩猎队一路追踪,直到在河边发现脚印,但它没想到的是会在这里碰到小断尾。   它们两个……怎么说呢?   曾经有过冲突,后来勉强和解,不算相看两厌,但肯定也不会是可以坐在树下一起睡觉、可以奔跑在猎场上并确信对方不掉链子的关系。   不过追踪目标从脚印和气味来看应该是一头成年雄性,这种大家伙拼死反抗起来相当危险,转念一想,多几只同伴就是多了几分安全保障。   于是,壮壮上前,率先释放了友善信号。   千分之一秒间,小断尾就领会到了合作的意图。   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等于我们都没有退。   王室小团体和断尾联盟便在双方首领这默契的意思交换后“融合”到了一起,组成了一支个体数量可观的狩猎队,只不过它们在跑动时总会优先跟随己方首领的步调做调整,也因此造成了狩猎队里两河交汇那样的泾渭分明。   狩猎队一路向北追到一处稀树林,夜风带来了腐草枯枝和疣猪粪便的气味,树林深处大概还有什么动物死去后没被吃干净,残骸被雨水泡烂,散发出一股难以忽视的恶臭,把扭角林羚的行踪完美掩盖,只在有排泄物的区域露出些许端倪。   小断尾立刻决定要往树林深处追,断尾联盟迅速跟上,就在它们最终选择这个方向之前,王室小团体的成员们,包括因芭,都看向了壮壮。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景象。   新生代早都到了可以繁衍幼崽的年纪了,但是因为氏族庞大、血脉树发达,它们独当一面的年纪反而都被推后,有时甚至是无限推后了。   跟随着壮壮的年轻斑鬣狗们既没有当过首领,也没有为自己挣得长辈不在场时能被其他氏族成员独立认可的地位,面对着小断尾这种已经可以主宰一个联盟的同龄者,难免感觉有些底气不足,因此壮壮就成了唯一有资格反对的存在。   说实话,它自己都拿不准该往哪里追。   这片稀树林已经很靠近北部猎场,而且树林里气味驳杂,不仅妨碍斑鬣狗追踪猎物的能力,还会限制它们防备竞争者和人类陷阱的能力。   从旱季末尾开始,横河狮群的活动就非常频繁,母狮子们好几次都走到了离巢区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而另一个和南部氏族有领地重合的狮群也不甘示弱,频频越境同前者发生冲突,万一运气不好,再复刻一次断尾斑鬣狗的惨剧……   壮壮犹豫地站定在了原地。   白天下了两场大雨,今晚的星星非常明亮。   也正是因为这几天每天都在下雨,附近的河流水位暴涨、大水奔腾,远远听着如雷鸣一样隆隆,此时此刻,隆隆声被夜风扭曲,变成了一种低沉的强烈的呼号,让人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壮壮直觉应该放弃猎物——反正中部猎场有的是东西吃——可是断尾联盟显得十分兴奋,林间隐隐约约好像也的确有猎物的嘶鸣,考虑到它步履沉重、气味腐朽,大概率还带着伤病,假如放过的话,实在有些可惜。   于是它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停止前进的决定。   十几头斑鬣狗沿着既定路线朝稀树林深处进发,因芭这时超到了队伍前方,一边跑动一边微微伏低身体,耳朵竖得老高,眼睛一眨不眨,舌头伸出,舔舐着嘴唇,好像已经品尝到鲜血了一般。   跑出大约两百米,它们见到了此行的目标。   一头如小山般庞大的扭角林羚正在林间一瘸一拐地朝前行进,似乎是深受空气中腐烂气味的困扰,它每走一段距离就会停下脚步,不安地倾听,那对螺旋大角在这绝对的静止之中就像两柄刺向天空的怪异长矛,足以使任何力量不足、经验不足的掠食者为之胆寒。   可是斑鬣狗占据了数量优势。   因芭就像一支离弦的箭那样冲向了猎物,显然是十分明白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有它打头阵,其他斑鬣狗稍稍放松了一些,也按照平时的狩猎习惯,分成两路朝扭角林羚包围而去。   这场战斗的结果是毫无疑问的,没有一只斑鬣狗会认为眼前都已经一半进了嘴巴的肉还能插上翅膀重新飞走,但就在它们拖住猎物、把它往地上撕拽时,因为腿脚不便站在一旁的跳跳余光扫到几对亮起来的黄色灯泡,顿时大声尖叫起来。   断尾斑鬣狗的受袭至少做了一件好事——   整支狩猎队,尽管它们有十数只之众,尽管其中不乏狩猎好手和战斗好手,都在听到尖厉笑声的第一时间四散开去,仿佛一条被砸在地面上摔碎了的褐色珠串。   遍体鳞伤的扭角林羚本以为今天没了生路,未曾想到还有峰回路转在前方等待着它,于是稳住身形,拖着病体连滚带爬往侧面奔逃,可是因为伤势过重,没跑几步就翻到在地。   无论是断尾联盟还是王室小团体都没有靠近。   它们警醒地看着稀树林深处越亮越多的黄色灯泡,一边嗅闻,一边试图从腐臭中分辨出“敌人”的气味,好想明白这熟悉又不算太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但是局势没有留给它们太多反应的时间。   跑在最前方的因芭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当中,一时半会儿无法折返,壮壮本能地感到害怕,但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更强大的意志推动着它,让它奔跑起来,口中发出不容置疑的召集低吼。   小断尾犹豫了两秒钟,但也只犹豫了两秒钟。   一直跑到近处,双方即将交战时,它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面对着的敌人有什么身份——   北部氏族的入侵者们朝着领主露出了獠牙。 第370章   领地西南部,巢区。   安澜从睡梦中被一阵心悸惊醒。   起初她以为是黑鬃斑鬣狗的动作太大——可能是因为最近活动量小,或者是因为夜风里带着些许雨丝、拂过金合欢树时寒意满盈,它的后腿正在无意识地抽搐着,扬起细细碎碎的尘灰。   空地上陆陆续续传来悉索声响,笨笨从四脚朝天状态翻身起来,疑惑地左右张望;坏女孩不耐烦地喷着鼻息;诺亚则咕哝着往下埋头,片刻之后,因为安澜坐直身体,他骤然失去热源,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寒战。   黑鬃斑鬣狗在氏族成员的“抱怨”声中醒来,它茫然地看了看空地,又狐疑地看了看后腿,好像那不是自己身上的某个肢体,而是一个拼接上去的部分,一个外星来客。   背景音是远处雷鸣般的水流声。   就在这时,安澜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略了什么——风带来的不仅是沉重的轰鸣,还有一种更缥缈的声音,一种扭曲了、打散了的啸叫声响。   斑鬣狗本就可以听到数公里开外的声音,雨季,狩猎队和独行侠在各大猎场四散,一旦听到求援声,这些氏族成员在互帮互助的同时还会向其他同伴传达信息,啸叫声像波纹一样漾开,把危险及时报知给留在后方的统治者和带崽母兽。   安澜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站了起来。   还在往她这里拱的诺亚险些被甩飞出去,但他也听到了自北部传来的异常动静,很快就清醒过来,晃晃脑袋,振作精神,一言不发地小跑向空地边缘,将那里散落着的雄兽们赶到了一处。   紧张情绪在巢区里迅速扩散。   在距离安澜最近的地方,主战力们早已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流浪雌兽“上校”就像一只看到了猎物的凶犬,一会儿龇着牙往前窜,一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张望,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脖子上正拴着一条无形的缰绳,须得女王一声令下,才能撒开四腿朝着战事燃起的地方狂奔。   安澜没有浪费时间去消磨它们的战斗意志。   她转身飞快地同黑鬃斑鬣狗贴了一下,然后又同前段时间狩猎伤了腿的坏女孩贴了一下,把巢区和巢区附近的二十多只幼崽拜托给了两位经验丰富、善于作战和调度的老前辈。   前后不到半分钟,大部队就奔跑了起来。   这支队伍一共由二十多只斑鬣狗组成,除了零散的高位者和中层成员以外,主战力只有安澜、笨笨、蜜獾、上校以及三只顶层雄性斑鬣狗。   箭标今晚并不在巢区,它和联盟其他成员在中部猎场;圆耳朵则是必须留在巢区看护幼崽,同样被拖住的还有狐狸。   从远处变了调的啸叫声来看,已经有一部分距离较近的氏族成员赶到了冲突现场,现在,那种半是忧虑、半是恫吓的声响已经变成了纯然狂怒的战斗咆哮。   同样在咆哮的还有定居在中部的雌性领主花豹。   自从安澜成为女王以来,这头喜欢蹭饭的花豹就一直安安心心地当着它的领主,平时躺在干燥的土丘上睡睡大觉,闲着没事恐吓恐吓无辜的猎豹一家,要是遇到危险,要不上树,要不就往斑鬣狗大群所在的地方扎,偶尔也开伙做做饭——虽然这些饭大多都没进到自己肚子里就被“礼尚往来”光了。   日子过得悠闲,它也没忘了自己的“老本行”,时不时就会吼两嗓子,以示狮子正在靠近,或者有其他不讲理的入侵者正在靠近。   南部氏族有不止一个这样的跨种族“伙伴”,最常出现的除了花豹就是一只和雄性斑鬣狗玩得不错的胡狼,但是今天晚上,这只胡狼躲起来了,躲得远远的,大约是察觉到了恐怖的降临。   斑鬣狗的啸叫声响彻草原,回应般的狮叫声随之而来,紧接着是象群的嘶鸣,是有蹄动物互相之间不安的警醒,是狒狒们意味不明的怪叫……   两只秃鹫从高天掠过。   明亮的星空被短暂遮蔽,披着银色薄纱的草场上降下两个若隐若现的暗色斑块,风一样来,风一样走,像死神的斗篷,滑过地面,悄无声息。   安澜一边跑,一边思考着对策。   按照常理,这时她应该已经可以给处于冲突中心的氏族成员发布命令了,无论是要求它们放弃对峙、立刻后退,还是要求它们拖住对手、配合拦截、好在猎物群彻底回迁之前给敌人沉重一击。   这两个选项里,她毫无疑问倾向于后者。   问题在于——壮壮有能力去拖住入侵者吗?   尽管鬣狗女王因为对几名杰出后辈的关爱而陷入了短暂的迟疑,接近北部猎场中段的稀树林里,情况还是在诡异地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壮壮带领的王室小团体平均年龄只有三岁出头,小断尾带领的断尾联盟稍微好些,但也因为前段时间的分裂导致有数名年长者出走。   相较羽翼未丰的南部氏族狩猎队,入侵者们全然占据着上风,几头主战力更是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如果安澜在场,一定会认出对面的带队者——   密苏瑞。   这只曾经在南部领地穿行了近三个月的雌兽对季节性猎场十分熟悉,只要不再往更靠南的地方推进,就足以组织起有序的围攻;同时,它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女儿和两个姐妹的仇怨,在有希望血债血偿时,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下屠刀、给对手留出什么逃生的路径。   现在不是壮壮要缠着它,而是它要缠着壮壮。   王室小团体的边缘角色、年轻的因芭,在密苏瑞带队展开第一轮进攻时就被咬翻在地,受到了严重伤害,如果不是它有着在外独自流浪的经验、立刻坐下来护住肚腹、跟着对手的行动而扭转身体,恐怕这会儿已经半条命都归西了。   南部氏族狩猎队的共同施救很及时。   唯一的缺陷在于被施救者似乎没料到自己还有这样绝处逢生的机遇,稍稍摇摆了两秒钟,险些没能借着一波浪潮般的冲击顺利退潮,又在大腿上被对方开了两道血口子。   高大的橡树子把自己摆在了因芭和敌人中间,口水巾虽然吓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坚强地跟橡树子站在了一起,护着壮壮和因芭撤退,小南瓜急得大声啸叫,那尖厉的笑声一串比一串急切,恨不得跨越数公里距离,直接将已经开始回应的表姐,箭标斑鬣狗,传送到战场中心。   壮壮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瞬间,大约十几个同伴的性命都被压在了它的头顶,它必须做出那最艰难的选择——选择撤退,它们可能会因为阵型出现漏洞而被吞掉尾部,势必有几名氏族成员将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选择继续对峙,它们可能会因为调度不佳而被冲散击破,倒霉一点的话,或许会有一个甚至两个小战团在这里全军覆没。   最糟糕的是:它不相信自己和小断尾的默契,从对方每每接到讯号都会迟疑半秒钟的情况来看,对方其实也不相信它作为“继承人备选”的判断。   关键时刻,还是跳跳站了出来。   自从在大溃败中折断了一条后腿,跳跳就像被疼痛和生命危险拨开了迷雾一样,对氏族中不同群体的性格、实力和联盟关系把握越来越深入,准确预测政局走势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此时此刻,它站了出来,朝着敌人发出了一声惊天怒吼——人们很难想象从这瘦小的、残疾的身体当中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但这一声斗志昂扬的吼叫声惊醒了摇摆不定的壮壮,也惊醒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小断尾。   是啊,是啊,跳跳还在这里呢。   作为在场唯一一只断了后腿的存在,假如真的扭头离开,它和身受重伤的因芭必然会陷入十死无生的局面,就连勉强挣扎的一线生机都没有,难道壮壮可以坐视这种事发生吗?而如果壮壮选择留下,难道你小断尾还有抛下整个王室小团体、自去苟且偷生的机会吗?   大家其实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如放下对彼此的不信任,抱着别无选择、背水一战的决心,拖住敌人,等待更多氏族成员降临。   南部氏族是防守方,也始终是防守方;这里是南部氏族的领地,甚至都不是边界线,而是季节性猎场中段的稀树林;箭标和它带领的三角联盟已经越来越近了,远处还有更多同伴正在奔跑,只要团结一致、坚持到底,哪怕有一些正面牺牲,也比在逃跑中将尾段无谓地折损掉要强。   既然都想在王座跟前证明自己,就这样做吧!   无论是王室小团体还是断尾联盟都被跳跳悍不畏死的姿态给震慑住了,但看到这王朝血脉中肉体最弱小的一名成员,它们也的确都被提醒了自己刚才忽略的东西。   密苏瑞正在组织第二次大规模进攻。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要是放这些入侵者自由来去,等到雨季中期,等到北部氏族的大部队到来,就得祈祷对手自己犯错,才能对它们造成实质性的惨烈打击。   如果女王自己在这里,它会怎么说,又会怎么做呢?   想到这里,壮壮和小断尾对视一眼。   尽管它的脊背还在因为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而紧绷着,它的内脏还在因为因芭断断续续的哀嚎声而扭曲着,但它深吸一口气,走到队伍最前端,以一种甚至显得有些挑衅的姿态,直面入侵者的锋芒。   下一秒钟,密苏瑞刨了刨爪子,掀起嘴唇,露出了红色的牙刀。 第371章 【补更】   密苏瑞其实被壮壮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   斑鬣狗氏族是讲究“关系”的地方,但在那些“关系”关照不到的地方,个体实力就变得尤为重要。实力,不仅仅意味着体格更庞大、肌肉更强健、骨骼发育更完全,还意味着决心的锻炼、经验的累积和战术的成熟。   两岁是性成熟的年纪;   三岁是头骨刚刚发育完全的年纪;   五岁是狩猎技巧成熟、战斗风格定型的年纪。   几只刚刚迈过三岁门槛的愣头青想挑战一群处于壮年期的主战力,而且还是以血缘为纽带的默契度和亲密度都有保障的主战力,未免有点过于痴人说梦,只会招致被碾碎的下场。   密苏瑞心里为对手的不知所谓而冷笑,行动上却仍然十分谨慎,并没有托大、贸然出击,而是用短促的低音呼唤着自己的盟友,令它们摆出过去无数次对敌时曾磨炼过的阵型,预备迎接来自年轻人的挑衅。   然而,它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些表现得极为“桀骜不驯”的年轻斑鬣狗自始至终只是站在原地狺狺,调门起得高,实际连爪子都没往前多踩几步,时不时还要因为北部狩猎队一点突如其来的小动作而轰然后退,然后再试探着往前靠拢。   这就多少有点不讲道理了。   密苏瑞不是笨蛋,它知道在其他氏族领地里长时间徘徊的危险性——毕竟它所带领的联盟就曾经付出过惨烈的代价。然而面对着这样一群高位者幼崽,什么都不干倒也有点可惜。   此时它还对己方的战斗力有着充分的自信,自信在场的十二只斑鬣狗可以迅速杀死对面的“土著居民”,并在南部氏族大部队赶来前全身而退。   于是,数秒钟过后,它们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顶在最前方的壮壮下意识地往后退,但没退几步,它就意识到再往后是妹妹跳跳所在的地方,于是便急急呼唤两声,示意王室小团体的成员们都往前站,至少要用斑鬣狗打群架时的并列阵型来增加抵抗冲击的能力,避免在双方交战的第一时间被咬住脖子拖倒,或者被迅速拆开,冲得越来越散,然后逐个击破。   在它身侧,小断尾也在做一样的事。   断尾联盟的反应比王室小团体要更快些,毕竟联盟当中还有经历过许多次战斗的年长斑鬣狗,虽然受到前段时间动荡的影响,这些留下来的老牌战斗力并不多,但也勉强够用,至少足以对整个群体造成有利的影响。   作为氏族中地位最高的一部分存在,王室小团体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在盟友带来的宽慰和支撑下,展现出了超乎这个年龄段、也超乎它们一生所经历过的丁点难事所能带来的成熟和牺牲精神;受到这种表现的鼓舞,断尾联盟也比之前更加投入,在冲突最终发生时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战斗智慧。   那是老断尾还在时惯用的招数——   当力量不足以同某个对手抗衡、也无法找到和平解决问题之道时,不如豁出性命,直接攻击对方的软肋,迫使它们重新思考自己的决定。   即使当下发生了不可避免的牺牲,总会有留着祖辈血液的后代存活下来,而血脉就会像这样,在一代又一代倾尽全力的庇护下找到生机,变得更加坚韧,永不断绝。   于是,在密苏瑞率众扑向跳跳和因芭的时候,小断尾带着自己的大部分族人迎击,另一小部分族人则敏捷地散开、绕后,直奔在入侵者大部队后方约三十米处的亚成年而去。   凭借斑鬣狗的速度,三十米距离转瞬即逝。   如果说刚刚年满三岁的愣头青在实战中有些脆弱,那么就连骨头都还没发育完全的亚成年们就理所当然地更加脆弱,眼看这把火即将失去控制烧到自己头上,两只北部氏族亚成年惊得高声尖叫,其中一只转身就跑,另一只则慢了半拍。   密苏瑞立刻想要回身施救,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鬣狗群当中又爆发出了一阵陌生的哀嚎,那声音的主人——口水巾,一边惨叫,一边奔逃。   在场的王室小团体成员都不会错认这种示弱求饶的哀嚎声,口水巾自从亚成年时期经历过那场大溃败之后就变得一惊一乍,明明受到的只是点破皮伤,却会嚎叫得像马上就要倒毙了一样,连速来看软弱后辈不爽的坏女孩和近期开始给联盟雄兽做“特训”的恕加都拿它没办法。   可是……北部入侵者们不知道啊。   斑鬣狗在打群架时有着一种十分容易被揣测的攻击倾向——率先攻击居于首领地位的个体、更脆弱容易被杀伤的个体和那些已经在战斗中遭到伤害的个体,以达到迅速使敌人减员的效果,从而提高胜率,也降低己方的折损率。   趁你病要你命。   在口水巾几乎是乱滚带爬地冲向队伍后段时,三只眼冒绿光的入侵者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那样朝着它追了过去,其中一只甚至原本有和同伴联手尝试拖倒橡树子的机会,但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这种“未知”,选择去追逐“概率更大的可能性”。   橡树子本来在艰难地一挑二,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下子腾出手来,赶紧过去给被三只斑鬣狗团团围住的首领壮壮解了一波围。   与此同时,口水巾还在带着敌人们乱蹿,并在几秒钟之后慌不择路地撞进了秃鼻的战场里。可怜的秃鼻毫无防备,本来还在尝试起身呢,就看到一群斑鬣狗乌压压地杀了过来,在它身边扭成一团乱麻,而一旁站着的花耳更是目瞪口呆。   但是渐渐的,它们发现了混乱的好处。   尽管从场中恐怖的惨叫声来看,南部氏族应当已经出现了伤亡,但至少在这块战场里,因为大量斑鬣狗拧成一团,反而让入侵者们无所适从。   它们习惯的是稍稍分散开来,寻找机会抓单,然后一拥而上将对方杀伤杀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个群体黏得像团浆糊,到处都有斑鬣狗在地上打滚,都不知道盟友在哪里,敌人又在哪里。   那是——直到第三方加入到战局当中。   就在密苏瑞发现已经来不及回去保护亚成年、一发狠死死咬住小南瓜侧颈的时候,稀树林外围忽然传来了一声能够撕破夜空的咆哮,旋即,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如狂风那样卷进了战场。   箭标在第一次冲击时就将两名敌人撞翻在地。   它持续左扑右咬,因为牙齿龇出、满口血色,脸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的神情,能够让任何没有真刀真枪战斗过的年轻斑鬣狗吓得夹起尾巴。   险些被撕掉一块肉的小南瓜这会儿血如泉涌,不得不战术性地退到了自己出生的联盟背后,而一直在它身边不远处的跳跳则因为腿伤行动得稍显缓慢,不过几秒钟功夫,耳朵上就像挨了一记订书钉那样被獠牙穿了几个孔洞。   好在满身血污的壮壮和橡树子也撤了回来。   三角联盟的支援就像一场及时雨,可惜的是眼下参战的成员数量并不算多——这个旱季,它们在一场同狮群的冲突中失去了五角星斑鬣狗,不久后又因为偷猎陷阱失去了一名后辈,而三角斑鬣狗自己现在也留在巢区抚养幼崽。   带着的队伍不够大,箭标只能把自己当做重型武器来投放,而它也确实是一位难以被抵挡的勇猛战士,只消几次突击,几次冲撞,在盟友的掩护下,它便越过了双方交汇的战线,扑入到了秃鼻、花耳和小断尾所在的区域。   待在那里的北部入侵者一共有四名。   古怪的是,这些斑鬣狗的外形看着十分别扭,脖子稍稍显粗,而且似乎曾经有过狭长的创口,这些创口在愈合之后就变成了一道道让皮毛凹凸不平的瘢痕,利齿碰到时简直难以穿透。   箭标一时间被唤起了并不美妙的回忆,它在撞开敌人后仔细嗅闻,尝试从空气中的腐臭味和血腥味底下分辨是否存在疾病的枯朽气息,但几秒钟过去,仍然一无所获,仿佛自始便不存在一样。   它由此知道——眼前的这些恐怕都是幸存者。   幸运曾经眷顾过它们,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协助它们抵挡死神的镰刀,箭标和女王有着同样的判断,既然那些“重点角色”都还在喘气,眼下该做的就不是慢悠悠地保护它们,而是留下尽可能多的来犯者。   三角联盟朝着小断尾身边的敌人们包围过去,期间还同折返回来的断尾联盟小分队汇合到一起、做了一次不太默契但也勉强够用的配合,后者刚刚结束了一场一边倒的杀戮,嘴巴里乃至鼻腔里都是仇敌的血液,正是精神亢奋的时候,本能地就知道该在哪里进行阻挡。   借助同伴的力量,箭标追上并撕咬住了一名入侵者,将牙刀深深埋进了对方的脊背当中。   壮壮有点力竭,身上也到处都是血污,但它不愿意错过这种大好时机,和面有悲色但恨意更多的橡树子一左一右逼近了某只正在拖拽口水巾的雌兽,把它狠狠掀翻在地,寻找着可以招致致命后果的攻击落点。   等到大部队接近稀树林时,入侵季节性猎场的小分队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而竭力想要绊住敌人的南部氏族狩猎队也做出了重大牺牲,小南瓜的脖子还在大量出血,因芭基本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断尾联盟那边也有两只斑鬣狗受伤不轻。   这是密苏瑞第二次在季节性猎场饮恨。   经此一役,它夺走了至少两条生命,却也在这片土地上抛下了至少四名同伴。   复仇是甜美的,密苏瑞愿意付出很多东西来品尝这甜美的滋味,可它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在高位母兽庇护下长大的年轻斑鬣狗们竟然有这样强烈的战斗意志和勇气,不仅没有陷入到奔逃困局、被一截一截吃掉,反而豁出性命、调头迎击,为驰援拖延了时间。   敌人的血在它的口中化为了苦涩的灰烬,而它的再次落败不仅会给家族带来新一轮的打击,给政治联盟带来新一轮的影响削弱,还会给本就受到病魔严重影响的北部氏族带来难以弥补的伤害,甚至可能迫使北部女王改变今年雨季的随猎物迁徙策略,或者为了食物的充裕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而在今夜敲响的丧钟,也可能是未来无数个夜晚将会敲响的丧钟。 第372章   当大半个南部氏族都集中在季节性猎场时,留守在巢区的个体就失去了获得信息的桥梁,因此并没有和大部队同步感受到入侵者被击退的喜悦。   事实上,黑鬃斑鬣狗也没什么时间门去喜悦。   首先让它感觉到烦恼的是这条不听话的后腿。   白天就是下大雨都不会那么冷,入夜之后但凡稍微飘点小雨丝,被风卷着一吹,就会细细密密地往皮毛里钻,好像能一路钻到骨头缝里去。   壮年期时刚刚登上王位,它选择了巢区方圆数百米内唯一的一棵金合欢树做“据点”,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是空地的中心、视野开阔,另一方面是为了凸显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不过现在嘛……树冠是拿来挡光的、拿来挡雨的,虽然这棵树多多少少有点秃,也算聊胜于无。   最好的还是有同伴可以相互依偎的时候。   可是怎么说呢?   同伴——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渺远的词了。   曾经何时黑鬃联盟还是整个南部氏族最强盛的联盟之一,巅峰时期它有着超过十五名的死忠追随者,还不算上这些追随者的杰出后代们,但那些繁星般璀璨的战士现在大都已经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里,只剩下一只还在苟延残喘。   黑鬃斑鬣狗敬重这位失去两条腿还在努力活着的同伴,也愿意最大程度地照顾对方,但眼下它自己的战斗能力还迟迟得不到恢复,要再靠着睡在一起,实在缺乏安全感,想必对方也有一样的想法,才总是混进统治者联盟的队伍里去。   是啊,统治者联盟。   宽仁的女王,强大的盟臣,前途无量的后辈。   黑鬃斑鬣狗现在回忆往事,已经完全记不清现任女王第一次露面时是什么样子了——那会儿它总是坐在距离王座石最近的地方,眼睛里看着的都是雄踞高位的竞争者,哪里有空低下头颅,去关注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幼崽。   低位者的孩子在巢区就像尘埃。   居于上游的政治联盟甚至不用主动去针对,只是自顾自地活着,捕猎着,进食着,在猎物群繁衍稍微困难一点的年份里,都可能导致那些低位母兽因为食物短缺而无法有效哺育,而那些幼崽们则会因此瘦成一把骨头,然后沉默地死去。   黑鬃斑鬣狗不知道听过多少只母兽的哀嚎,但那时的它虽然常常被打压,眼睛却一直看着那轮似乎遥不可及的太阳,连太阳底下洁白的云端都无法让它满意,又怎么能听到地面上的嚎哭呢?   它有谋略,有大局观,有足够多的追随者,有强健的体魄和近乎不可匹敌的战斗技巧,只要顶着风雨一路往前跑……往前跑……往前跑就好了,那时熊熊燃起的野望,最终也的确在旧梦实现的情境下止息。   对黑鬃斑鬣狗来说,付出好像总是能得到回报的,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那是,直到它在幼崽的事上翻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翻到浑身上下都鲜血淋漓为止。   在那一个血色的季节中,不可一世的黑鬃斑鬣狗终于体会到了低位雌兽嚎哭时的心痛和无奈,体会到了寄以厚望的珍宝被打碎时的不可置信,体会到了满腔努力付之东流的颓败,但它还是鬣狗女王,还要震慑住那些别有用心之辈,所有这些都得被隐藏在大理石一样不可撼动的外表之下。   再后来,它便亲手为继任者戴上了宝冠。   现任女王是一个“奇怪”的后辈,总是在做一些让年长者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它的异常行径并不残忍,反倒还十分宽仁。   在南部氏族的巢区当中,只有女王能随心所欲地接近任何一只带崽母兽而无需迎接对方警惕、忧虑的目光;也只有女王会有那么优哉游哉的温和姿态,而不是像绝大多数高位者一样,一旦行动起来便宛如雨季的风暴。   黑鬃斑鬣狗不得不承认这个王朝的光明前景,正如它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在享受着这种宽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感念着这种宽仁——   只要女王不离开巢区,都会在树下同它作伴;即使女王离开巢区,也总是带回新鲜的血食。   同样沐浴在这种宽仁中的巢区也早已变了模样。   此时此刻拖着后腿站起来的黑鬃斑鬣狗可以看到至少七、八只幼崽在空地上活动,有的正在从沉睡的母兽身上翻过去,有的则坐在原地用后腿挠耳朵,大约是激起来的浮土进入鼻腔有些痒痒,挠着挠着,它们就细细地打起喷嚏来。   稍微近一点的地方,三只高位亚成年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相互追逐着跑过金合欢树,甚至没有停下来和它打个招呼,或者做一些社交礼节。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它们都已经忘记了黑鬃女王在位时的权威和当政后期的高压统治,忘记了那时蔓延在巢区的恐怖,再看向这只即使年老也不怎么褪色的雌兽时,只能看到一名时常眺望着远方、好像在怀念追风时代的孤独的年长者。   亚成年……这是第二件让黑鬃斑鬣狗感到烦恼的事,因为它们总在提醒它社群地位的变化可能迅速又剧烈到什么程度。   前任女王闷不做声地给这些年轻人腾了个位置出来,站在不会被撞到的地方去观察自己还在弹动的后腿,现在情况稍微好些了,有点疼,但不是非常疼,可能是旧伤在作祟。   那还是三岁的时候,它被西部雌兽在后腿上撕下来过一块肉,当然了,袭击者也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门,曾经显赫的西部氏族被南部氏族完全击穿,高位者死得死,伤得伤,女王和王储则全部战死,整个氏族不得不按照血缘关系分散成了三个独自谋生的小氏族,才能凭借机动性在领地外围苟延残喘。   彼时黑鬃斑鬣狗才刚刚成年没多久,勉强赶上了最后几场大战的尾巴,但它对聚居地的搬迁印象深刻——新的洞穴全部建立在西部领地里,象征着南部氏族对这片稀疏草原的绝对控制,并在此后数年中慢慢扩张成了今天的巢区。   领地战争就是生存资源和发展资源的战争。   在最年少轻狂的时候,黑鬃斑鬣狗看到了一艘被彻底肢解、击沉的大船会是什么模样,并从此意识到在对外作战时不可不竭尽全力的道理。   女王带着大部队去追击入侵者,它对此抱着全心全意支持的态度,尽管要和有许多“历史”的坏女孩并肩作战,准确地说,是要在关键时候听从对方意见的那种并肩作战,它也心甘情愿。   只是……如果一切都能顺利那就最好了。   巢区里现在有二十多只幼崽,万一出现什么强大的掠食者,成年斑鬣狗们固然可以战斗,也可以逃跑,但这些幼崽大概率是要折损在这里的。   要不怎么说:怕什么来什么呢?   好像这天后腿抽搐和被亚成年侵扰的双重烦恼还不够,就在黑鬃斑鬣狗一边调整姿态、一边倾听着远方的声响时,一个从几百米外水塘附近传来的古怪动静忽然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那是一记十分低沉的咕噜声。   无论是谁发出了这记咕噜般的响动,应当都不想引起警惕者的注意力,因为它只是出现了一瞬间门,被风带着掠过巢区,就消失在了无边无垠的、披着明亮星光的大草原上。   雨好像不下了。   早些时候还有些湿冷的风变得越来越干燥,吹得黑鬃斑鬣狗眼睛干涩、鼻子疼痛,它向前转了转耳朵,又向后转了转,想要弄明白那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再也没能捕捉到类似的声响。   可它知道,这一定不是自己的错觉,盖因刚才一直在呼呼大睡的坏女孩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拖着同样不太灵光的后腿往空地边缘跳。   眼看两只曾经单体作战能力最强、战斗意识也最老辣的雌兽都站了起来,展现出警惕的姿态,巢区里的带崽母兽和避战雄兽们也坐不住了,有的在把幼崽往洞穴里赶,有的在不安地嗡鸣着。   黑鬃斑鬣狗和坏女孩对视了一眼。   这对命运交缠十数年的老对手、老冤家在这个时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不是凭借着默契,而是凭借着伟大战士对最微小的危机的感知,甚至可以说是“预知”,把还在像没头苍蝇那样乱转的氏族成员们笼到了一起。   其中一只雌兽游走在大团边缘,偶尔往洞穴拐一拐,时不时低头嗅闻,似乎在清点幼崽的数量——黑鬃斑鬣狗认得这只雌兽,也并不意外女王年迈的母亲会在此刻站出来,但南部氏族的新生幼崽数量实在有点多,更别说还有一不留神就会跑到不知所踪的长毛期幼崽,确认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事实也的确如此。   约莫半分钟之后,从数百米开外的塘区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啸叫,任何听到这个声响的斑鬣狗都能立刻意识到这是幼崽在受到严重惊吓乃至创伤时才会有的歇斯底里的呼救声。   有敌人在进攻它们!   坏女孩豁然站直了身体,但它没有立刻选择离开巢区前去施救,而是飞快地扫了一圈,试图判断还留在这里的成员有哪些可以被充作战力。   真正扑出去的是统治者联盟的其他成员。   狐狸本来在给幼崽清理身体,圆耳朵则是在给两只幼崽劝架,作为母兽的它们根本听不得幼兽的惨叫声,当即就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咆哮着冲向了音源地,把幼崽丢给了好像完全不感到意外的“王太后”。   黑鬃斑鬣狗迟疑了一下。   按照过去的经验,它在状态好时可以进行中短距离跑动,并在一些不那么需要花费力气的狩猎场合出出力,至于战斗,却似乎成了另外一个层面的东西,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就在它犹豫的时候,远方忽然炸开了一声战吼。   黑鬃斑鬣狗感到自己的血一下子就冷了,它看向仍然躺在树下的追随者,发现后者已经猛地翻身起来,眼睛瞪大,耳朵竖起,口中喘着粗气,喘得那么剧烈,以至于那些白色的唾沫都在嘴角堆成了黏连的云,叫人一时间门难以分辨它是想要去躲避危险,还是想要跟上那些慢慢跑动起来的成年雌兽,为那些死去的同伴复仇。   可黑鬃斑鬣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它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过隆隆的心跳声,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听到旧怨作为燃料被投入仇恨的火焰时发出的毕剥声响。   黑鬃女王迈开了脚步。   这一刻,它觉得自己还能全力奔跑,还能搏命厮杀,还能让曾经在它面前饮恨的先代王储再一次低下那高贵的头颅,还能把那些失落了的荣光一一找回,如同旧日一样完好无损。   它也的确奔跑了起来。   事实上,它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 第373章   希波站在水塘边,多少有些出神。   大约在半小时之前,斑鬣狗遇到危险时发出的求援声响彻草原,也传到了正在东部边界徘徊的年轻女王耳中,而它立刻知道自己苦苦等待许久的机会已经到来了。   求援意味着南部氏族会被分成两个部分。   因为声音来自季节性猎场,极大可能是北部氏族再次入侵,为了解救被困者,也为了保卫领地,南部氏族无论如何都得派出一部分精英战力;   但是这个时节又还不到猎物群大举回迁的时候,按照常理推断,越过领地边界线的一定不是北部氏族大群,而是狩猎队,或者规模不大的试探小队,所以女王不会把全部成员都带离巢区。   希波把自己的氏族经营得很不错,这些年养大了不少亚成年,也接纳了一些流浪个体,但即使如此,氏族在个体数量上仍然只有南部的一半。   这个战斗力总数不足以支撑它去掺和大团对冲,但要是南部大团因为某些原因被拆成了两半,并且它带着主战力可以压制其中一半,然后获得一张和现任女王正面较量的门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今夜,希波就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今夜,似乎连草原上的天气都在帮它的忙。   从傍晚开始就隐隐约约飘着一点小雨,但在云朵没有笼罩的地方,星空显得尤为明亮。借着一股西北风带来的便利,希波氏族非常顺利地进入了南部氏族腹地,距离核心区域只有一步之遥。   这时风向有所转变,然而小雨把土地打出了一些泥腥味,水塘里又翻着一些沉底的臭味,要不是正正撞上了一只长毛期幼崽,估计对手都得等到它们突入空地才会发现异样。   说实话,希波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只幼崽,故地重游使它心里五味杂陈。   自从决心自立门户之后,希波以为自己能把过去种种都抛在脑后,一心去创造将未来的辉煌。可是这些念头在它看到面前熟悉的水塘、远处光秃秃的空地和那棵孤零零的金合欢树时,就瞬间碎成了一千片、一万片。   离它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一道小土沟。   希波记得自己以前很喜欢趴卧在沟底,借助隆起的边沿遮挡身形,竖着耳朵倾听往来者的脚步声,然后闪电出击,将毫无防备接近这里的氏族成员撞翻在地。   大部分时候,经过这里的都是些亚成年,或者喜欢往外围跑的雄性和低位雌性,没有一个敢在巢区附近对王储龇牙咧嘴,于是它这一招屡试不爽,玩得多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世界之王。   某次它照旧蹲下,想故技重施,吓一吓路经这里的倒霉蛋,那天跟着来凑热闹的同伴赶在它之前就扑了出去,旋即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希波看到的是泥土,嗅到的是泥土,全然不觉上面发生了什么事,便按原计划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高跃。   这一跳,就直挺挺地跳到了母亲身上。   仗着自己受宠,希波还想继续玩,结果被面无表情的鬣狗女王惩罚性地咬了一口耳朵,紧接着又换口咬住后颈。这个年纪早就不是咬住命运的后颈皮能抓起来的了,当女王开始折返时,简直是拖着它在地上摩擦,让小王储丢脸得哇哇大叫。   时光匆匆流逝,母亲早已远行,玩伴也已不在,公主希波变成了希波女王,可这道天天被雨打风吹日晒的小土沟却不知怎的还和过去一般模样。   希波看着它,看到的都是回忆的闪回。   彼时它是天之骄子,是所有斑鬣狗视线的焦点,总是带着自己的王室小团体,大笑着跃过洞穴入口处的护崽母兽,在空地上嬉戏,在水塘边奔跑,那样的年轻气盛,那样的放荡不羁。   现在——现在它依旧“年轻”。   七岁对斑鬣狗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年纪,可仔细想想,却已经快和黑鬃斑鬣狗篡位时一样大了,有了自己的子辈,甚至今年还添了孙辈,有时看着那些幼崽在巢区里玩耍,它总会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苍老和疲惫。   流浪生活到底给希波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也给当初它带走的追随者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对这些斑鬣狗来说,西南巢区是一个充满了快乐记忆和悲伤回忆的地方,一个失落了的秘境。   狐死尚且首丘,代马尚且依风,狮子在年迈时也总会奔向自己降生的地方,宁愿死在通往故土的旅途上,斑鬣狗当然也会在巅峰期即将过去时想起家乡的风景。   但和那些追随者不同的是,希波既不准备用一生时间来缅怀过去,也不认为自己带领的氏族在南部氏族面前全无机会,事实上,它也成功地杀伤杀死了许多敌对者。   母亲曾经告诉过它——血脉、联盟、牙刀和利爪是强大的武器,但在这些东西之外,还需要有对时机的把握、对局势的正确分析,需要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坚定到能够面对任何风雨的冲击。   在非洲大草原上,永远都有王朝。   但在非洲大草原上,没有永远的王朝。   三岁时,它用最惨烈的方式明白了这个道理,此后数年,它也不断深化着对这个道理的理解,而今天,是时候付出全部,去夺回曾经属于那顶宝冠,去夺回那属于自己的荣耀了!   希波强压思绪,回过神来,一眼就看到了队伍前端那只被重重包围了的南部氏族长毛期幼崽,也看到了在被喝止前咬它咬得最凶的那名“同伴”。   这名“同伴”是后来加入氏族的流浪者,因为性格不合,希波一向不太待见对方,之所以接纳它是因为相信它在关键时刻能够派上用场。   此时此刻,在场所有斑鬣狗中除了希波自己,最心绪复杂、最坐立不安,但也最有可能和它共情的,大概也就只有眼前这只壮年雌兽了。   它的名字……叫做卷尾。   如果说希波曾经辉煌过,是因为意外才和王座失之交臂,那么卷尾就是自始至终没有接近过王座,哪怕在它名正言顺做成继承人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占了一个名头,没有几个氏族成员会认为它有这个机会去最终登上至高的宝座。   在那次鲜血飞溅的发泄之后,卷尾逃离了巢区。   起初它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王朝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影响——或者说它知道,大概能猜到,但是已经自顾不暇,也太过混乱,甚至还隐隐约约抱着点对母亲的报复心理,没有能力去考虑这些可能会发生的影响。   有五个月时间,卷尾在贫瘠的西部领地游荡。   过去在巢区再怎么受欺负,至少能捡点肉吃,现在自己独自在外,才发现生存是件那么艰难的事。无忧无虑被养大的卷尾害怕争斗,在体型远远压制了对方的情况下都不敢去和猎豹抢食,稍微被挠一爪子就踉跄着后退。   连猎豹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去挑战其他更强大的掠食者呢?   卷尾由此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运气好时能碰到心情还不错的“厨子”,愿意和它分享食物;运气稍微差些时,能碰到易于捕捉的猎物;但运气这种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大部分时候,它都处于一种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状态当中。   在饿得快要死去的时候,它趴在河边,吃着一具河马尸体上烂到连秃鹫都不会再去撕的腐肉,那些肉基本上快烂成了汤,吃进嘴里就像旱季被晒干的水塘底下的污泥,臭不可闻,酸涩难当,可是它没有办法,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下吞咽。   也是在这一天,卷尾终于陷入了绝望。   一直以来,它最大的愿望就是活着:被冒犯时忍气吞声宁愿折损王储地位的尊严也要苟且偷生;在领地战争中做一个逃兵也要苟且偷生;在沦为惩罚对象、被不断针对时,宁愿和雄性站在水里抢食也要苟且偷生……现在眼看着要走上绝境,怎么能让它不绝望呢?   然而,即使到了这份上,它仍然没有意识到怯懦的性格是自己生存的最大阻碍,反而在后悔,后悔当初不应该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顶着盟臣杀死了幼妹,否则现在也不会在外面流浪。   颠沛流离的生活并没有使卷尾变得更加勇敢。   在勉强支持了近半年之后,卷尾回到南部氏族领地,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个曾经蔑视着它的族群能够再次将它纳入羽翼之下。可是在碰到第一个熟面孔时,它得到了黑鬃女王退位的消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希波在一次探查中遇到了正在跟胡狼抢碎肉的卷尾,并把它带回了自己的氏族,虽然难免有些基于政治上的考量,却也到底算是给它提供了一个屋顶,一双碗筷,一个可以安眠的地方。   反正在哪里都是受到轻视,这一次,卷尾借助过往的“经验”,把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忍了下来,只是有时候,很少的时候,它还是会想起自己的幼崽时期,想起开始进行狩猎训练和战斗训练之前的那段好时光——在那些时日里,母亲总是温柔地梳理着它的皮毛,而同盟们也都对它寄以厚望,哪怕最微小的进步都会得到最大声的喝彩。   希波和卷尾就像一枚硬币的两个面。   那些把希波高高捧起的东西,将卷尾摔得粉碎。   但今时今刻,此时此刻,再谈论它们之间的差别已然没有意义,这枚硬币总归被一整个丢了下去,掷地有声,无论是更加“辉煌”的一面,还是更加“扭曲”的一面,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同一个存在的到来。   远远地,传来了雌性斑鬣狗狂怒的叫声。   伴随着那些一浪比一浪高的啸叫,响起的是隆隆的脚步声。草地轻微地震颤,希波带着氏族成员跃过土沟,站在视野更开阔的区域,不过片刻功夫,就看到了奔袭而来的南部氏族小分队,以及又不敢跟近、又不敢跑远的坠在队伍最后的亚成年们。   在星空的照映下,那些斑鬣狗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可怖的亮光。   希波快速转动视线,认出了几只曾经有过交集的壮年期雌兽,但对它而言,这些雌兽都不足为虑,真正值得重视的是分散在队伍最前端的上了年纪的雌兽。   坏女孩身边围绕着最多氏族成员,但它跑动时姿态相当迟滞,似乎有什么尚未痊愈的旧伤,希波暂时略过了它;三角斑鬣狗站在左侧,状态有点疲惫,希波暂时也略过了它;它的视线一路向右,直到停在了一只尾巴高高翘起的雌兽身上。   明明已经不再处于巅峰时期,明明后腿都因为长期缺少活动而显得有些瘦骨嶙峋,但这位曾经的女王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那么威严,那么不可战胜,但是希波永远不会放弃向它发起挑战,这一次,下一次,一次又一次。   它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大地,然后奔跑起来。   这个瞬间,希波跑得像风一样快,比风还要快,仿佛是母亲和女儿在背后推着一样。 第374章   黑鬃斑鬣狗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战意。   作为女儿的卷尾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直到和身后站着的另一只雌兽撞上才反应过来;作为对手的希波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它立刻抛下“不通过战斗威逼这些雌兽臣服”的幻想,拉开了冲突的大幕。   它一边奔跑,一边用力呼吸,感觉风透入每一缕毛发的间隙,心中非常清楚地知道:要想达成目的,必须击退面前的座大山,只有如此,才能把这些留在巢区里的氏族成员挤出决胜战场。   一旦对挑战者低头,就是表达了退让,表达了臣服,等到南部女王带队回归,这些雌兽原则上会旁观两个联盟的较量,不会成为能够左右胜负的不确定因素。   当然了,实在无法威逼对方臣服的话,还可以选择杀死杀伤一些成员,然后还可以借助数量优势及时撤退,往后再找机会慢慢蚕食——北部氏族的存在简直是希波氏族最好的掩护。   这一点,不仅希波知道,南部氏族的雌性斑鬣狗们也知道,因此都不需要等只威望最高的年长斑鬣狗去布置阵型,带崽母兽和年轻的后辈们就已经移动了起来。   圆耳朵在过去数年都被笼罩在女王的阴影底下,被一些氏族成员和观察着氏族的两脚兽们认为是女王的“附庸”,但战力上的不足可以用决心来凑,头胎两只幼崽全部都没活下来,这一事实使得圆耳朵在面对可能伤害到幼崽的威胁时总会爆发出十二万分的潜力,被誉为“凶兽”的上校都因为靠得太近而被它掀翻过一次。   甫一开战,圆耳朵就顶住了两名敌人。   跑在它身边的狐狸并不是主战力,平时也更多的是用计谋取胜,是少有的会制造陷阱、借力打力的斑鬣狗,同样面对着两名敌人的夹击,狐狸自知不可力敌,但又不能撤得太远把其他同伴陷进包围圈里,于是只能采取且战且退、反复勾引的打法,远远看着仿佛是在跳一种古怪的舞步。   其他十只雌兽也纷纷找到了自己的对手。   问题在于——南部氏族本来就在数量上处于劣势,这些雌兽又绝大多数带着幼崽,一边御敌一边还要担心被独自抛在洞穴里的小鬣狗会不会被其他掠食者攻击、会不会忽然跑到战场上来、又会不会遭遇其他不测,就算身上挂着“护崽母兽”的决心加成,也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   在这种情况下,稍微有经验一点的斑鬣狗就会明白:最好的解决方式是集中力量猛攻首领,直到敌人因为核心战团的败退而全体撤退。   然而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中部战圈的气氛现在就像水泥一样凝固。   坏女孩因为后腿带伤,每每转身时都要慢上一两拍,明明面对的是战斗力差距巨大的敌人,却总要被对方拖住,没法腾出手去支援其他同伴。   角斑鬣狗稍微自在一些,作为一个老牌政治联盟的执掌者,它的战斗力虽然比不上巅峰时期的坏女孩和黑鬃斑鬣狗,也比不上安澜和箭标,但是能教出箭标这样的女儿,已经从某种程度上证明它在战斗技巧上有独到之处。   而黑鬃斑鬣狗……黑鬃斑鬣狗面对的是希波。   在这一场“女王”对决“女王”的战斗中,它不仅没有因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处于下风,反而还越战越勇,让希波感到颇为不可思议。然而黑鬃斑鬣狗自己可以感觉到,它在腾挪时的确有点力不从心,这种力不从心还不是源于肉体上的痛苦,而是源于精神上的悲哀。   它无法不感到悲哀。   卷尾就站在那里,躲避着所有南部氏族的成员。   出于对女儿的了解,黑鬃斑鬣狗知道卷尾不参与战斗不是因为不忍,毕竟它在巢区时也没有几个朋友,之所以全然不采取行为,只是因为不敢。   即使在这种需要立功的时候,它都不能鼓起勇气,在中部战团里就像个误入战场的孩子,看到同类发挥出色时,眼睛里流露出艳羡,看到同类被拖倒、被撕开皮肉时,又感到无边的怖畏。   某次两只雌兽打得过于激烈,险些扭到它身上,卷尾甚至下意识地要往黑鬃斑鬣狗这里靠,仿佛在寻求母亲的庇护,这一举动不仅让黑鬃愣住了,就连希波氏族的成员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黑鬃斑鬣狗收回视线,勉强定了定心神。   可是希波似乎已经注意到了它的分心,并且对此早有预料,抓住机会就开始了推进,忽然一下,原本就沉重的压力变得更加沉重,过了巅峰期的黑鬃斑鬣狗只能勉强支撑,但就算是“勉强支撑”,也比放希波进去大团横冲直撞要好。   然而勉强终归还是勉强。   在一次激烈的冲撞之后,黑鬃斑鬣狗和希波都咬住了对方的侧颈,仗着野生动物颈皮的活动度奋力甩头撕扯,誓要给对方造成某些严重的开放伤害,好迅速瓦解一个高端战力。   今天刚刚抽搐过的后腿却选择在这个时候背叛了黑鬃斑鬣狗,使它在一次前冲时忽然乏力,旋即失去平衡,尽管它很快就站稳了,但原本死死咬合的牙刀还是因为这场变故有了些微的放松。   这是一个很小的失误。   绝大多数斑鬣狗甚至没有察觉这种失误的能力——但是希波也不是绝大多数斑鬣狗。几乎在黑鬃后腿发软的第一时间,它就意识到了胜利天平的微微倾斜,并且牢牢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希波做了一个敏捷的扭身,一下子就把自己从敌人的钳制下抽脱了出来,旋即反口一咬,从侧面咬住了黑鬃斑鬣狗的脖颈。   不远处,坏女孩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这一口咬得实在不轻,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   黑鬃斑鬣狗是个伟大的战士,但就算是再伟大的战士都很难对这个等级的濒死感无动于衷,它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挣脱,便高声啸叫起来。   那声音随着牙刀的切入变得扭曲、变得尖利,最后几乎变作了惨叫,都不像是斑鬣狗的叫声,而是直接从冥府里出来的嚎哭,能让任何一个听到这种声音的生灵为之胆寒,因为它们听到的是死亡本身的声音。   距离最近的坏女孩、角斑鬣狗和圆耳朵拼命想要施以援手,但都被阻隔住了,就在所有南部氏族成员以为悲剧就要发生的时候,下一秒钟,一件出乎在场所有斑鬣狗意料的事发生了——   希波被从后方撕拽了一下。   这一下导致进攻者失去平衡,习惯性地往后一坐,钳制姿态也因此改变。被迫放弃终结机会的希波勃然大怒,猛地回头一看,试图找出那个骚扰者,把怒气倾斜在对方身上。   可就是这一看,让它陷入了讶异当中。   是卷尾?   竟然是卷尾!   怎么能是卷尾?!   看得出来,做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让卷尾自己都吓了一跳,所以它很快就松开了嘴巴,狂乱地转动着眼睛。   或许是这片熟悉的土地唤醒了它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感;或许在它的心底还残存着一点点对母亲的爱意;在这个动辄决定生死的战场上,卷尾做出了一生当中可能唯一一次由保护欲驱动的行为。   可斑鬣狗们没有时间去感怀它的“勇气”了。   卷尾拽住希波的时间还不到两秒钟,但这两秒钟已经足够让希波放开黑鬃斑鬣狗去转身迎敌,因为鉴于斑鬣狗经常采用袭击下体的招数去制服猎物,自身当然无法忽视对从后方受到的攻击。   更何况,讲道理,黑鬃斑鬣狗的情况也不好,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进入了喉咙被撕裂后的挣扎阶段,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等把后方的危机化解掉,还可以再过来了结它。   可是希波没想到:很多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就是这么一个短短的时间窗口,黑鬃斑鬣狗却陡然爆发出了一股就连它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量,它扑了起来,扑得那么快,扑得那么高,几乎是从地面上做了一个弹跳,那锋利的牙刀像匕首一样飞出,深深地切入了敌人的侧颈。   正在回望的希波简直就像把脖子送出来一样。   这一口下去,立刻见血。   吃痛的希波狂嚎起来,疯狂甩动着脑袋,希望把已经处于强弩之末状态的黑鬃斑鬣狗甩下去,它的糟糕处境也被氏族成员们注意到了,陆续有盟臣在往内圈挤压,竭力想要解救自己的女王。   到这个时候,反倒轮到坏女孩它们拖住对手了。   在一片混乱当中,黑鬃斑鬣狗不管不顾,只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牙齿上,好像其他的身体部位都已经不存在了似的。   不断有敌人撞击它,不断有敌人撕咬它,不断有敌人拉拽它,希波还在疯狂地挣扎,很快,它的眼睛开始往外冒血,鼻腔开始外面冒血,嘴巴里也淌着血,耳朵更是成了空洞的血窟窿,但一直到视线完全模糊,它都没有松口。   在这个视角,黑鬃斑鬣狗能看到惶然的女儿。   卷尾不安地来回张望,每隔几秒,又会忽然惊醒般扭头过来看一看自己的母亲,然后露出更加惶惑的神色,直到被几只狂怒不已的盟臣拖拽着翻倒在地,淹没在潮水般的鬣狗群当中。   黑鬃斑鬣狗非常清楚——   这会是自己和女儿活着时见的最后一面。   它有心想要问问那个曾经也真心宠爱过的孩子:为什么总在战斗中落荒而逃,为什么要对姐妹露出牙刀,为什么明明不想要那顶王冠、却为王冠的旁落而发怒,让它这样困惑,这样挫败,这样痛苦,但它的喉咙已经被撕裂了,已经永远没有办法再问出口了。   教导子女似乎是一件黑鬃斑鬣狗再怎样努力都无法做好的事……但是没关系,眼下还有一件事,至少这件事,它可以做好,它也一定要做好。   角斑鬣狗扑了上来,圆耳朵扑了上来,狐狸扑了上来,更多雌兽扑了上来,知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制胜时机,豁出性命地去阻拦敌人。   坏女孩,从来和它不对付的坏女孩,义无反顾地冲到战圈中心,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做了它的副手,它的僚机,它的“盟臣”,将小山一样庞大的身体横在中间,挡开了几只扑上来的希波盟臣,即使被撕碎耳朵、咬住尾巴都不为所动。   黑鬃斑鬣狗拼尽全力做了最后一次切割——它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鲜血像滚烫的涌泉一样喷洒在它的面颊上,淹没了它的鼻端——紧接着,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着它活动的力量,终于完全燃尽了。   它像一只被掏空的麻袋那样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很轻,非常轻,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可无论是敌人还是盟友似乎都被震得不知所措,只顾瞪大眼睛,看着场中的情景。   在所有斑鬣狗的注视当中,希波踉跄了一下。   它的脖子几乎被那一口被粉碎了,此刻鲜血正在不受控制地往外喷射。因为大量失血,它的眼神越来越空洞,越来越茫然,似乎还不确定、也不敢相信自己正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当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在盟臣不可置信的、绝望的视线里,在南部氏族成员半是喜悦半是感慨的视线里,现年七岁的希波女王轻轻地、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像山倾般地倒了下去,扬起巨大的尘埃。   距离最近的坏女孩第一反应是靠近嗅闻检查,却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而在它身边不远处的希波氏族成员更是无法相信这样一场胜率极高的行动竟然会以这样一个惨烈的、影响深远的、近乎是不可接受的结局终尾,纷纷背着耳朵,张着嘴巴,就连悲伤的啸叫声都无法发出。   少顷,稍微停了一会儿的小雨丝又飘了起来。   奇怪的是,尽管在飘着雨,天空中的星星仍然非常明亮,好像它们在竭力闪烁,为了让那光辉像跨过无数光年的距离般跨过生和死之间的距离,投影到两只并排死去的女王身上一样。   雨丝缠在黑鬃和希波的皮毛上,和它们逐渐冷下去的身体一样寒凉。   坏女孩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轻轻拱了拱自己的老对手,又嗅了嗅自己曾经臣服过的继承人。   两位女王对普通斑鬣狗来说显得过于庞大的身体在这个时刻却都显得如此瘦小、如此萎靡,光是看着,便已经透出了一股死气来。可是它们的表情又都透着一种古怪的安详,仿佛这只是在巢区休憩的某个傍晚,它们也只是陷入了沉睡,很快就会随着猎物群的频繁活动而醒来。   它的动作打破了场中的沉默,希波麾下的盟臣们如梦方醒。   首领死去,追随者也失去了进攻巢区的理由,既然敌人们按兵不动,它们便快速涌到女王身边,小声地呜呜叫着,拱着自己能够触及的躯体,好像要凭借这样的动作把对方从地上搀扶起来似的。   可是无论它们怎样努力,最终都是徒劳。   角斑鬣狗第一个发出了哀鸣,紧接着是坏女孩,是圆耳朵,是狐狸,是其他诸多斑鬣狗。   于是这片大地上的其他生灵知晓,有两个不朽的灵魂已经远去。   漂浮在大地上,沐浴在星光里,融入了夜风中。 第375章   发生在巢区的战斗起初并没有被人们发现。   第二天清早,里德驱车往草原上开,准备去给巢区里新生的几只幼崽拍证件照,结果车离着巢区外面的大水塘还有四、五百米,就看到那里围着二十多只斑鬣狗,而且状态都非常警惕,部分甚至显得惶惶不安,好像遭受过什么袭击——   事实证明,巢区的确遭受了袭击。   还没等他把车停好,坐在后座的德雅已经忍不住低咒了起来。里德回头一看,发现即使被望远镜结结实实遮住了半张脸,妻子的表情仍然看得出很严肃,赶忙踩下刹车,也跟着举起望远镜。   第一眼看过去,里德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从南部氏族成员活动时露出的缝隙可以看到圈子中间躺着两具尸体,工作人员在哪里都能认出这两只斑鬣狗的身份,任何看过保护区官网的订阅者也都能认出这两只斑鬣狗的身份,可正是它们极高的知名度才让现状变得尤难接受。   两只明星动物在一夜之间死去的概率有多大?   更离奇的是,其中一只还穿越十数公里,远远离开自己所率氏族的常规活动区,倒在了这个距离出生地不到五百米的水塘边上。   “所以昨天晚上希波打到巢区来了。”里德几乎有点不敢相信,“我是说,我能看到这些南部氏族成员身上很多都带着伤,但是这说不通啊,双方有那么大的数量差距,真打起来怎么可能是这个结果呢?南部氏族的损失也太大了!”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德雅判断道。   的确,场中的情况十分复杂,阿米尼芙女王自己没有受伤,但是它的母亲、三个王妹以及诸多近臣看起来都是一副经历过恶战的模样,尼娅娜鼻子破了一块,坏女孩的耳朵都炸开了花。   虽然还没到东部去确认过希波氏族的损失,但在这里能看到的终归也只有一具尸体……不对,是两具,在几十米开外的高草丛边上,还倒伏着一具孤零零的遗骸。   这具遗骸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脖子被撕破了,肚子豁开了口,尾巴也被扯了下来。但是不知怎的,它的眼睛并未完全阖上,从这个角度看,颇有点和已逝女王们遥遥相对的意思。   里德认识它——它是先代女王的孩子,但也是希波联盟的容留者。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场中没有一只斑鬣狗愿意走靠近它,自始至终只有阿米尼芙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情况。   女王所做的还不止于此。   晚些时候,它似乎已经表达完了自己的悲伤之情,便张开嘴巴咬住了其中一具遗骸的后腿。两个摄影师起初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它是准备在食物并不短缺时将同伴分食,可是仅仅过了几秒钟,他们就看出了女王的真实意图——它是想把遇难者叼到巢区里去。   说实话,这个动作的难度系数真的很高。   即使对阿米尼芙女王这样的大块头雌兽而言,带动和自身体重相当的个体,而且还得确保对方不至于被拖行在地面上、以致磨掉肢端,实在是一件需要竭尽全力的事,这一点从它脖子上绷紧的肌肉也可以看出。   围绕着女王的斑鬣狗们对这个举动多少有些不明所以,只有恕加靠过来替女王分担,并且还在它们走到金合欢树底下时第一个开始在大树背侧的高草丛边刨土。   作为一只雄性斑鬣狗,它出人意料地会打理洞穴,没多久就在地上刨出了一个形状还不错的坑洞,把老女王拱了进去。   紧接着,阿米尼芙故技重施,在人类和斑鬣狗不解的目光当中,将有着蜷曲尾巴的同辈也带了回来。晚些时候,它们甚至在水塘边给希波也刨了一个小坑。   这套动作十分让人浮想联翩,但里德一行人是常驻国家公园的摄影师,他们曾无数次看到过动物身上的“人性闪光”——虽然这个说辞也是人类一厢情愿强加上去的,好像是种褒奖一样。   与过去曾经偶然拍到大象举动葬礼、狮子兄弟久别重逢时一样,他们并没有对动物的行动做任何解读,只是将影像资料原原本本地传上了网。   接下来好几天,巢区都显得有点冷清。   说起来很奇怪,一名成员的缺席竟然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但事实就是如此,南部氏族可见地情绪低落,阿米尼芙女王则一直在水塘和金合欢树中间来回走动,全程耳朵都微微向后背着,尾巴也放得很平,每走一圈,脑袋都会低下一点。   在巢区冷清的同时,官网却非常“热闹”。   订阅者们只是睡了一觉起来就看到了如此惊人的新闻,一时间,留言不仅把官网论坛挤得失去了响应,就连那些负责更新斑鬣狗讯息的工作人员都快被私信淹没。   希波是在无数人的注视中长大的,自不用提;南部氏族的先代女王在人类世界也十分出名——因为其独特的毛色和庞大的体型,当地向导称呼它为“弥力玛埃乌塞”,“弥力玛”的意思是“大山 ”,“埃乌塞”的意思是“黑色”,对一些使用其他语言的订阅者来说,直译过来就是“黑色的山”。   在先代女王最战绩赫赫的时候,一些订阅者常常感叹,说它“不仅有山峦般的威仪,还有山峦般的品格,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雨都岿然不动”;在它伤势反复,眼看着慢慢老去的时候,人们仍然认为它“和大山一样,是南部氏族最重要的象征之一”。   然而,就在今天,山峦倾塌了。   许多订阅者纷纷表示,自己仿佛在见证一个黄金时代的离去,而接下来的白银时代也因为缺少了希波这个代表人物而变得不那么璀璨。原本他们想见证的是白银时代的内部对决,以确定希波女王和阿米尼芙女王谁才是真正的最高杰作,可经此一役,再能去期待的,也就只有后者同北部女王这位黄金时代余晖的最后交锋了。   更多订阅者则从感性角度写下了评论。   【希波啊,我最骄傲的小公主,原本以为它能继续书写母亲的辉煌,没想到忽然就没了,追野生动物真的需要勇气。】   【和宿敌一起死去算求仁得仁了吗?】   【一下子自己效忠的老女王也没了,从小到大面对的对手也没了,阿米尼芙是应该伤心,明明那会儿我们都以为肯定不行了,结果她上位之后还把老女王好好养着,硬是养活了,无论如何也算是全了自己的一片忠心吧……】   【我看里德发的动态,好像阿米尼芙每天都要去水塘边坐着,有时候恕加陪着,有时候尼娅娜陪着,真的好像是在缅怀一样。我知道不能把人类和动物对标,可是真的好难解释这个举动。】   【阿米尼芙肯定很伤心。】   被人们惦念着的安澜也的确很伤心。   由于那天晚上南部氏族被分成了两个战团,缺少信号传递的桥梁,等她开始往回赶时,其实心里已经不对巢区未失陷这件事抱有什么期望了,甚至还做好了在追击北部氏族后再带着盟臣正面和希波硬碰硬来一场车轮战的准备。可等她回到巢区……   安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黑鬃女王是她不幸的来源之一,却也是她能走到今日这个地位的重要助力之一。从过去的视而不见,到亚成年时期的利用,再到后来的戒备,到狐疑,到试探性地出声指点,到把她当作可以倚重的盟臣,带在身边一起巡逻、一起战斗。   在卷尾流亡后的那段时间,黑鬃女王没有心思和任何后辈亲近,只是偶尔还会强打精神和她社交社交,说说做女王的所见所闻,直到它因为接连不断的分心而失去氏族信任为止。   如果说母亲给了安澜生命,给了她最初的积累,展现了长者之道;如果说坏女孩给了她庇护,给了她教导,给了她一个战士该经历的打磨;那么黑鬃女王所给出的,就是她登上宝座前至关重要的托扶——事实上,那顶宝冠本也是它给她戴上的。   对安澜来说,这个损失不可谓不大。   尽管一部分曾经遭受过高压针对的氏族成员对黑鬃女王的离去并没有太大感触,但对方毕竟是倒在保护巢区和幼崽的路上,因此也显得十分低落。而另一部分个体则有颇多感触,其中感触最深的无疑是先代盟臣、坏女孩和三角斑鬣狗。   黑鬃女王死去后,原本还在带崽的三角斑鬣狗一下子就没了心气,常常显露出了老态,安澜再也没见过它眼中对权势的渴望,这一回是真的消失无踪,而不是迫于箭标选择所做的隐藏。三角斑鬣狗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是女王,也意识到了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女王。   对比三角来说,坏女孩只是变得有些恍惚。安澜发现这位大前辈开始花费时间跟那些巢区里和它同时代甚至比它更老的个体待在一起,和母亲交谈时也变得心平气和了许多。   最难过的无疑是硕果仅存的先代盟臣。   追随的王在战斗中逝去,又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同伴早就已经不在,剩下的后辈又并不亲近;当年决心要报的仇也在这场战斗里了解,仇人死得干净利落,就连遗骸都永远地留在了巢区里。   那么……还剩下什么呢?   好像那口一直撑着的气终于消散了一样,过去总让安澜感慨其生命力强盛的先代盟臣在很短一段时间里就瘦成了皮包骨,紧接着,连进食都变得困难——它自己好像也不是特别想进食,每天都是在平静地拖着时间。   后来有一天,安澜坐在水塘边回忆往事时,这位老盟臣拖着腿加入了她。   它久久、久久地凝望着水面,然后阖上双眼,感受着抚摸过面颊的微风。那股柔和的风绕过两只雌兽,轻灵地跃向天空,老盟臣猛地弹动了一下,好像想要往前追,又因为受限于这具腐朽又残缺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迅速远去。   在那个瞬间,安澜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这位老盟臣最终死在了黑鬃女王逝去之后的第三周。   至此,无限辉煌过的黑鬃联盟彻底烟消云散,而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前辈们终究是死的死,伤的伤,退居二线的退居二线,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安澜再环顾四周时,目所能及处,最吸引眼球的,都是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了。 第376章   安澜一直密切关注着后辈们的成长。   在过去这场领地护卫战中,壮壮可以说表现得是相当亮眼,不仅准确判断了局势,采纳建议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而且还在行动时合理发挥身份的作用,压住了摇摆不定的小断尾——当然了,这一切也离不开跳跳的大力协助。   狩猎队中的其他年轻斑鬣狗也发挥抢眼。   小断尾一开始有些冒进,后来又有点犹疑,但它的性格就是那样,做什么决定都没法立刻下定决心,非得等到形势不容许它再摇摆时才会真正豁出去,最后也算敢打敢冲、调度得当;   橡树子是安澜自己很看好的后辈,刚一岁龄时就有了许多斑鬣狗两岁龄才有的体格,连母兽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喂出来的,现在长到岁龄,对抗强度进一步增加,本次战斗中以一己之力勉强顶住了两头壮年雌兽的冲击,可以说潜力无限。   比较可惜的是因芭没有救回来。   以壮壮当时上前施救的决心和勇气,说不定真能赢得因芭的忠诚,在接下来的几个狩猎里季如虎添翼,不断累积名望,取得独立地位,在成年雌兽中站稳脚跟。可是现在因芭没了,相当于少了一名狩猎主力,这条路就会变得有点难走。   还有一个很让人叹惋的损失是小南瓜。   这只年轻雌兽本来五角星唯一还活着的孩子,结果母女俩一个在旱季命丧狮口,一个在雨季死于领地冲突,等于把这条血脉分支直接断绝了。   角斑鬣狗怎么想暂且不去管它,至少箭标表现得尤为恼火,一方面责备自己驰援得还不够及时,一方面又有点埋怨当时参与追猎的其他氏族成员,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它们横眉冷对。   壮壮和跳跳背靠王座,在安澜在场时,箭标碍于地位不得不挤出带点好脸色来,但只要安澜一转身,或者不在巢区,两个年轻人就会感受到“狂风暴雨”是什么滋味。   不过,怎么说呢?   箭标本来也只对女王低过头。   安澜常常担心她要是发生什么不测,后辈们要怎么镇住这头傲慢又凶悍的猛兽,尤其现在巢区里难以驯服的还不只箭标一个,被它招募进来的上校和猫眼都是这个调调。   圆耳朵幼崽的成长性尚未可知,至少现在的壮壮肯定不行,联盟、战力、心智和经验都差一截,问题的关键在于——它似乎认为自己可以。   说实话,安澜一开始没看出来壮壮的状态有点飘:失去同伴的悲痛让王室小团体很是伤心低迷了,与此同时,跳跳因为又经历了一次生死劫变得更加沉稳,原本脾气温吞的橡树子也性格大变,反倒把壮壮的些微异常衬得不那么起眼了。   还是等它们从悲痛中走出来之后,安澜才留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无论是对待年长者还是年幼者,壮壮的态度都和从前截然不同。   首先,它尝试“做决定”的次数变多了。   这一点放在带着王室小团体外出狩猎时还算正常,偶尔碰到断尾联盟也尚能接受——小断尾总是选择不去争锋,也无法在南部氏族因为袭击收缩得比较厉害时明目张胆地顶撞王储备选。可是在大团出行时,这个变化就显得有些无礼了。   被自己做出了正确决定这个现实所鼓舞(或许是过分鼓舞),壮壮总是不分场合地在氏族里发表自己的见解,尝试影响首领或者带队者的决定,全然忽略了保卫战胜利不仅仅是它的功劳,还有驰援者的苦劳,而且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某次约有十名氏族成员出动追杀一头非洲水牛时,坏女孩和箭标一边分别带队两路夹击,一边给年轻人们下指令去绕后,结果壮壮认为直接发动攻击“效率更高”,不但出声反对,还自顾自地采取了行动。   虽然那次狩猎并没有失败,两种狩猎方式也确实都是可取的,端看指挥者的选择偏好,但这种自以为是的顶撞做法把部分成员惊得目瞪口呆。   角斑鬣狗可能是拿不准安澜的意思,再加上差不多把权力都放给了女儿,选择了默默回避;坏女孩年纪大了,再加上从老对手去世后就精神不好,也没和后辈计较;处于壮年期的箭标就没那么“宽容”了,上来就是一顿教训。   除了“做决定”之外,壮壮对待后辈也有点敷衍。   可能是尝到过左右氏族进程的滋味,它感觉自己和年幼者不同——用人类世界的话来说,它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屑于和小孩子玩耍,两位小公主每每找过来,每每被忽视或者驱赶。偏偏壮壮下口又没轻重,咬得幼崽们嗷嗷叫,让圆耳朵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斑鬣狗世界里的“教训”,通常就等同于咬耳朵。   壮壮小时候常常被坏女孩咬,长大后被母亲咬的次数也不少,但是两位长辈都很有分寸,至少现在耳朵看着还都是完好的,但是要照这个进度下去,不出个星期,壮壮就得改名叫破耳了。   安澜相信孩子的心性,但她不会去赌孩子的未来,也不会在已经注意到它态度有异的状况下采取姑息、放纵的做法,让孩子因为没有受到及时的矫正而走上毁灭自己的道路——   曾经的壮壮也翘过尾巴,发现这个问题后,安澜主动带队回归巢区,让那些优秀的同龄斑鬣狗来打磨自己的妹妹,直到用日复一日的训练,有时甚至是群殴,把壮壮身上的那些毛病磨掉。   可是……这个办法现在有点不太行得通。   当时那些“陪练”绝大多数综合实力已经跟不上了,有的甚至都不在了,实力不错的要么成了壮壮的盟友,要么像小断尾一样选择回避,放眼整个巢区,竟然找不出一个能施加压力的存在。   难道要让年长者去扮演这种角色吗?   如果真这样做,会不会因为综合实力失衡导致打磨过度,在把骄傲自满磨掉的同时也把壮壮作为王储备选应有的心气一起磨掉呢?   就在安澜为之头疼时,一个变数忽然出现了。   那是十二月的某个清晨,巡逻队共七名成员外出巡视领地,在走到东部边界时,所有斑鬣狗都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气味,同数周前巢区水塘附近留下的味道别无二致。   近臣们,包括安澜自己,都瞬间警惕了起来。   希波氏族自从失去女王之后就消失得无隐无踪,原本还时不时能在边界找到一点猎物残骸和排泄物,现在是连一根鬣狗毛都找不到,全然一副要一路退退到天边去的样子。   安澜不是没想过去斩草除根——   漫无边际地奔跑是很难追上一群去意已决的斑鬣狗没错,但鬣狗可以跑,巢区跑不了;成年个体可以跑,幼崽跑不了。只要找到新巢区,开不开杀戒肯定是主战力全员到达的南部氏族说了算。但这么杀下去,肯定有漏网之鱼。   既然恩恩怨怨都已经随着两位女王的逝去而状似消解了,又何必在北部氏族还虎视眈眈时再给自己找麻烦、惹上一堆“刺客流”呢?   出于这个想法,安澜选择了暂时不去理会。   南部氏族这边放了,对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现在领地边界,她就想着是不是希波死后整个希波氏族都萎靡不振,无法再坚守领地,已经朝着更远处退走……结果现在,希波氏族又出现了。   不仅如此,它们还显得颇有组织:隔着两百多米距离,巡逻队能看到戒备森严的盟臣们,以及被盟臣们簇拥着的“新女王”。   这只雌兽看着非常年轻。   对于一只岁出头的斑鬣狗而言,它的体格实在可以被称赞一声“怪物”,最难得的是,从眼睛形状到鬃毛颜色,再到戒备姿势和体态,无一不像希波,和母兽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到安澜,小女王明显感觉到畏惧,大约又有点忌惮,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但它站得笔直,尾巴高高翘起,爪子抓住地面,虽然不往边界线这里来一步,却也不肯从边界线那里退一步。   就算是安澜也忍不住唏嘘——   无论结局如何,希波那一脉似乎总有优秀的传承,也总能诞生惊才艳艳的角色,这些雌兽像太阳一样高挂着,即使行至末路,仍会以流星般的姿态划破天际,绝不在默默无闻处燃尽火光。   希波对南部氏族中所有同龄雌兽而言都是一面几乎插在终点的旗帜,一种存在感极为强烈的参照物,一个难以被忽视的光源。从小到大,她们都生活在希波的阴影当中,承受着它和王室小团体带来的压力,也因此感受到无边的动力。   一些雌兽进取,一些雌兽沉沦。   如果没有希波,安澜也好,箭标也好,卷尾也好,或许都不会有和像现在一样的命运。   眼下西部氏族不成气候,北部氏族是个安澜决心要解决的问题,在内部找不到任何对照组的情况下,希波氏族的小女王会是一个很好的竞争对象,有了它做对比,才能知道自己跑得够不够快,够不够远,又有没有跑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个道理,安澜相信壮壮也一定能够想明白——毕竟此刻它正在微微出神地看着远方。   真正的强者需要对手,有些存在也注定是要成为对手的。   不需要过多言语,只需要一个照面。 第377章   这次巡逻过后,壮壮找回了点危机意识。   安澜明显感觉到它在狩猎时认真专注了许多,对待大前辈们也不再是那副“我有经验了”“我上我也行”的桀骜模样,而是会对这些命令发出的时机进行深入思考,服从性大幅上升。   少了一位王储备选在那里上蹿下跳、搅动风云,常驻在巢区附近的斑鬣狗们明里暗里都松了一口气,迅速找回了以往那种悠哉的生活节奏——就连统治者联盟也不例外。   坏女孩到了要追忆往昔的阶段,而且后腿带伤,母亲更是年事已高,平常能趴着躺着就不爱站着,更不爱去后辈那里多管闲事,偶尔和坏女孩说说话已经是难得精神好的时候,但前一阵子壮壮太闹腾,母亲睁开眼睛就得开始替它担心,生怕它被箭标揍死,连皮毛都变得更加暗淡了。   笨笨倒是不会替谁担心——事实上,安澜怀疑它这辈子有没有忧心忡忡到吃不下肉过,先前接连失去两只幼崽时好像也只是难过了一段时间——但是不担心,不意味着不烦心。   口水巾已经接近离群的年纪,就算它选择不离群,也会整天跟着王室小团体到处跑,根本不可能留在身边给贴给吸,笨笨想了很久,最终计划在这个雨季添一窝新的幼(玩)崽(具)。   众所周知,生崽崽是两只斑鬣狗的事。   要想诞育幼崽,首先得找到合适的交配伙伴;要想找到合适的交配伙伴,首先得多和氏族里的雄性群体接触。   笨笨已经很努力摆出“欢迎来求偶”的模样了,可是它好像和壮壮八字不合,每次一有雄性斑鬣狗过来求偶,壮壮不是在搞事就是在搞事的路上,十次里面得有九次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雄性斑鬣狗吓退,有时还会把人家追得抱头鼠窜,差点让没脾气的笨笨都气得当场升天。   更绝望的是——它想找个抱怨的地方都没有。   早几年圆耳朵还是雄兽品鉴大师,是笨笨和雄性交游路上呐喊助威的主力军,天天给它出主意,一会儿这只雄兽毛色漂亮,生出来的幼崽说不定会和角斑鬣狗一样独特;一会儿那只雄兽肌肉分布匀称,生出来的幼崽说不定会和坏女孩一样伟岸……但是今年雨季,圆耳朵实在没空。   为什么没空呢?   因为它得开始管教自家小孩了。   小公主刚出生时一直是女王在管教,后来收养的那只也一样,圆耳朵只负责哺乳,但是前段时间接连发生两场战事,再加上猎物群不断移动,女王分身乏术,只能跟着甩手。   本来问题还不大——说是女王管教,实际上因为女王的职责所系,隔差五就要出去巡逻、出去找狩猎队交流感情,平时也是王室小团体和统治者联盟的伴侣团在陪玩。   可是这两个群体最近也很忙。   王室小团体处于转变的关键期,经历过那场战斗后,它们先是因为失去同伴表现得像霜打的茄子,后是因为见识过不同的世界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没空和无忧无虑的公主们嬉戏。   以女王伴侣恕加为首的常年追随在王座附近的雄兽群体则是好像得到了什么风声,一改先前优哉游哉的模样,频频和其他雄兽角力,或许是想把整个雄兽群体都压顺压服,或许是在磨砺其他雄兽的战斗技巧,圆耳朵不知道——圆耳朵只知道,一晃眼,空地上就只剩下了它自己。   得亏两位小公主都快要到长毛期了,整天想着到外面去独自游荡,离母亲越远越好,实在也不怎么需要管,要不然它非得因为母爱天性和不想受伤的戒备心之间的极限拉扯而崩溃不可。   安澜其实也注意到了幼崽们在空地上的缺席。   她原计划是让诺亚去跟着保驾护航,但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认为不应该像黑鬃女王那样把希望过多地寄托在幼崽身上,养大一个壮壮当兜底目前已经够用了,最好让其他后辈自己闯荡。   安澜不太在意,保护区里的人类却非常在意。   工作人员和订阅者在发现女王短期内没有繁衍计划时,就把目光投注在了王室的其他幼崽身上,满心以为一切都会像常态那样发展,越年轻的后辈越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女王。   两名小公主因此在很小时就有了名字,而不是像绝大多数幼崽那样从小到大都被以母亲的名字加上新的字母当编号叫着,一直等到熬过了幼生期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称呼。   现在登上官方网站,可以看到它们两个一个被登记为“帕维卡”,另一个则被登记为“帕莫嘉”。   这两个名字其实很有意思。   帕维卡的释意是“单独”、“独自”,在园区投票时得到了比“圆脸”、“杏眼”和“塘流公主”更高的票数,人们认为单独降生的它生在了一个好时候,既和女王形成了六岁的年龄差,又没有姐妹来争抢食物、陪伴和教导,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帕维卡也有“孤单”的含义,同样对上了现状。   帕莫嘉是后来被收养的幼崽,这个词的意思是“共同”,也可以被译为“在一起”。这个名字完全是跟着它的养姐妹起的,没有什么独特性,园区选择时想的是帕维卡终于有伴了,本来是一个,现在是两个,所以“独自”变成了“共同”。   不过安澜倒是很喜欢帕莫嘉的名字,因为在斑鬣狗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加重要。   氏族成员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狩猎,在一起战斗,在一起生育,在一起拱卫巢区、保护幼崽,它们中的很多也会在一起迎来命运的终结。   团体意味着一切。   强如女王在行动时也离不开团体的力量——   比如去应对接下来数周必然会发生的领地战争。   时值十二月,反向大迁徙已经走了一半,留在北方的猎物群只会越来越少,即使今年北部氏族在经历过疾病和狩猎队减员的双重冲击后会表现得比往年更加谨慎,也无法抵挡住南下的诱惑。   随着希波事件的影响力慢慢消退,南部氏族的抱团倾向也消失了,各大狩猎队目前分散在猎场中教导自家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安澜必须准确判断时机,召集部众到更靠近边界线的地方去活动,以便在北部氏族入侵时迅速做出反应。   而这一天也很快到来了。   某天,安澜在巡逻时经过北方大河,发现正在渡河的猎物群规模严重缩水,说明大迁徙已经过了一个拐点,接下来北部氏族的生活虽然不至于像旱季大部队离境持续北上时那样困难,但也不会像雨季初期可以沿途吃自助餐时那么舒服。   确认过这一点,她便发出了集合的讯号。   接下来半天时间,南部氏族狩猎队开始从各个方向朝着巢区集中,零散的成员回来了,壮壮带领的王室小团体回来了,箭标带领的角联盟回来了,小断尾带领的断尾联盟也回来了。   一段时间没见,小断尾变得更加稳重,只是还不够果断:安澜亲眼看到它在两个联盟成员发生冲突时左右为难,全然不知道要帮助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还是嫌烦的坏女孩上去吼了一通。   不过她也不需要对方变得有多完美,只要足够顺服、足够听话就行了,优柔寡断一点,甚至偶尔胆怯一点也没关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次,小断尾好像变得有点过于胆怯了。   在大部队快跑到河流边上时,散漫跑在前方的年轻斑鬣狗团体里忽然传出一阵骚动,小断尾在那里跟丢了魂似的眼睛发直、耳朵后背,四条腿各跑各的,还有点微微的颤抖。   安澜加快脚步跑到前方,这才发现缘由——   正在对岸树荫里栖息的不是横河狮群又是谁?   加上亚成年,约莫有十八头狮子在北部大河附近,幼崽则被遮挡住了,从这个角度看不真切。   以逸待劳是迁徙时节常见的景象,停留在河边的也不仅仅有狮子、斑鬣狗这两种猛兽,只是因为横河母狮和头伯茨雄狮全部在场,想抓过河猎物的掠食者们都在探头探脑、不敢造次。   它们也是没有办法。   伯茨兄弟实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占据领地已有数月时间,它们依然进攻欲爆棚,且势头强劲,邻近两个狮群都被压得连连后退,而横河狮群的领地面积迅猛增长,和斑鬣狗的重合度达到了惊人的80%——要知道,南部氏族现在拥有超过六十名成年成员,去年丢失的领土也有过半被追了回来。   狮子和鬣狗是相互影响、制约以达到平衡的。   对于安澜而言,狮群的过分繁荣是和北部氏族的嚣张入侵一样需要着手解决的问题,毕竟这个结果虽然有伯茨雄狮一份,有横河母狮一份,但也离不了她这个鬣狗女王的放任:自她上位以来,南部氏族对活跃在领地里的狮群就一直采取回避态势,以减少部众损失,防止领地战争失利。   现在希波氏族的威胁暂时消失了……   如果能把剩下两个心腹大患都解决掉就好了。   安澜一边要求氏族成员后退,一边打量着河对岸的狮群,心里盘算着。她扫过相对拘谨的亚成年,扫过护着幼崽虎视眈眈的母狮,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倏然站起、神态躁动的伯茨雄狮身上。 第378章   伯茨三兄弟是安澜在这个世界见到过的最有进取心的雄狮,换句话说,它们是最暴躁、最易怒、最容易对潜在冒犯者发动攻击的雄狮。   放在以往,把狮群拉进来不是在自寻死路就是在做无用功,但是放在伯茨三兄弟做领主的当下,一些小计俩反倒可以被列入考虑范围之内——只要你知道该怎样挑动狮子们那敏感的神经。   安澜无疑是这方面的行家。   事实上,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点想法。   最理想的状态是通过引诱手段把伯茨三兄弟拆开,将其中一头引到北部氏族大群所在的区域。宿敌终归是宿敌,趁你病要你命的习性都被写在本能当中,只要看到狮子落单,不愁没人出手。   假如伯茨雄狮状态不佳,或许拼一拼能重创它;假如伯茨雄狮状态正佳,也难免在突围时撞得头破血流,这样一来既能削弱横河狮群,又能给北部氏族造成一次打击,甚至造成减员,可以说是一箭双雕的把戏。   现阶段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安澜认为如果有心算无心,这个计划是可以被达成的,只是其中需要操作的步骤实在太多,因此所致的变数也实在太多,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犯错,否则就容易前功尽弃。   光说一个最基础的问题吧——   该怎么把某头雄狮单独隔离出来呢?   伯茨雄狮是莽,可大多数时间都是兄弟三个一起莽,哪怕年纪最大的伯一偶尔会冲得过分靠前,以至于同伯二和伯三脱节,但两个弟弟也从没让哥哥单兵作战太久过,总是在几分钟内赶上,可见最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   如果要成事,就要先让它们变得更得躁才行。   安澜想着到时候必须得把所有能准确服从命令、且奔跑能力较为比较出众的个体都调动起来,而且也得妥善利用那些已经形成“编制”了的、拥有各自领导者的战斗集团。   这么一想,得亏壮壮这波峰回路转转得恰到好处,要不然接下来这一连串行动都不会有它的位置,无法和小伙伴们一起得到锤炼不说,还会向氏族成员释放一个消极讯号——它作为王储备选是不被倚重和信赖的,从能力上是失格的。   仿佛察觉到了姐姐的视线,壮壮晃了晃脑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一溜烟跑到小断尾边上,看着好像是准备和人家社交。   可是壮壮挑的这个时间实在不怎么样,隔着河再过一百五十米就是虎视眈眈的横河狮群,站在最前面的还是与它有杀母之仇的伯茨雄狮,小断尾这会儿是又惊又怒又怕又恨,牙刀龇着,尾巴却缩着,矛盾到了极点,哪有什么心思社交。   安澜看它实在不像样,生怕等会儿小断尾脑子短路往河对面跑,于是准备先行后退,避免和狮群发生正面接触。   反正北部氏族尚未露面,还有一些铺垫的时间。   整个南部氏族便在女王的低吼声中调转了方向,眼看河对面动静很大,最年长的伯茨雄狮似乎半是困惑,半是不满,立刻往前暴冲,似乎想要下到水边来查看情况。   它一动,整个狮群都跟着动了。   不仅仅是端坐在树荫里的母狮在往前靠拢,从大树后方还绕出来几头刚才没数到的母狮,它们没有待在雄狮后面,而是慵懒地沿河行走,但不妨碍那姿态完全是恫吓的姿态。   安澜飞快地扫了一眼,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又是第二个有利条件了——横河老母狮从一开始就无处可寻,而且对岸的母狮身上也没有它的气味。失踪就代表着死亡。失去了经验丰富的母狮首领,年轻一辈虽然反应速度没有下降,但是反应的正确度一定大不如前。   安澜心里越发有底,干脆把正在朝西南行进的队伍硬生生一扭,同样拉成了沿河行进的样子,好像故意在跟狮群唱反调似的。   每当狮群停下脚步时,斑鬣狗氏族就跟着停下脚步;每当狮群开始行走时,斑鬣狗氏族也跟着开始行走;假如某些狮子有靠近石滩想要渡河的迹象,斑鬣狗氏族就会大举后退,势必给对方造成一种无论怎样追击都是徒劳的认知。   就这样走走停停沿河行进了两百多米,远处有小狮子和亚成年的抱怨声响起来,横河狮群终于转身折返,彻底放弃,不再搭理今天行动格外诡异的斑鬣狗了。   但安澜同时注意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当因为被耍而满心憋屈的伯茨雄狮回归暂栖地时,树荫底下立刻就爆发了冲突,所有顶着莫西干头的亚成年雄狮都被驱逐到了大群以外三十米远的地方,没有一头得到返回的许可。   面对伯茨雄狮这种暴躁“后爸”,这几只前任地主留下的秃头根本无计可施,别说跟某些领地里的亚成年一样和后爸结盟了,和平相处基本靠祈祷,吃饭基本靠母亲的垂怜,要是碰到对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连活着都很不容易。   安澜深深地看了几眼才移开目光。   到目前为止,所有迹象都在说明计划的可行性,但要确保能三番四次、四次三番地去“冒犯”伯茨雄狮,而且要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去这么做,还需要注意以下两点:   首先,狮子具有辨认动物个体的能力。   在斑鬣狗集群出没时,它们或许很难分清谁是谁,过后也会把个体气味中细小的差异忘掉,可是如果一小撮斑鬣狗常常出现,而且每次出现时都在干挑衅的事,会记不住才怪。   安澜必须把部众轮流派到狮子那里去找麻烦,否则不但起不到让它们开始针对一整个“斑鬣狗群体”的作用,还会让那几名氏族成员被牢牢记住,减员的可能性迅速增加。   其次,狮子在完全被激怒时会变得非常顽固。   通常情况下,狮群是不会直奔斑鬣狗巢区的,就算是规模庞大如横河家族的狮群也要留母狮看护幼崽,更要警戒六十多只成年斑鬣狗的围攻,顶多打到废弃洞穴附近表明一下态度——但那都是以往的习惯。   伯茨雄狮的暴躁个性是崭新的,假如利用得不好,让它们认为即使冒着危险也应该直来直往扫荡一次,就有可能给巢区里的幼崽招来灾祸。   所以得有个不是斑鬣狗的家伙存在,在火烧得过旺时跑去吸引一下对方的注意力,让它们时刻保持在烦躁状态,又不是太有针对性的暴躁,以免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个吸引注意力的存在就很值得推敲。   ……利用人类?   不行,国家公园最不缺的就是人类,很多狮子从小就是看着汽车和人类长大的,再说任何读过守则的游客都知道不要招惹野生动物,向导更是会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没有什么借力的空间。   或者……利用三色犬群?   可是领地里的野犬们不愁吃不愁喝,上面还有斑鬣狗扛着,不用去直面狮群带来的威胁,为什么要想不开跑去和狮子较劲呢?而且安澜和三色犬没有交情,一年到头和它们碰面时不是在抢食就是在攻击人家家里衰老、患病、受伤的成员,完全不熟悉几个家族里雄性和雌性首领的个性,强行借力只会导致计划崩盘。   既然说到了熟悉……好像也就剩下一个选择了。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跑到中部猎场去看了看常年待在那里活动的领主雌豹。   她走到的时候临近傍晚,大花豹正趴在树上晃尾巴,一副要睡着了的模样,结果眼睛还没合上一半,忽然看到了高草丛里钻出来的斑鬣狗,吓得当场翻了个身,险些后脚踩空,一头从树上飞下来。   安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只曾经给她当过“清洁工”的斑纹大猫了——起初是因为她忙着应对这样那样的危机,没空给猫喂饭。要只是这样倒还行,偏偏巢区新长起来的年轻斑鬣狗们都被女王“宠”得放飞了自我,性格不是活泼就是恶趣味,但凡看到猫在做饭,哪怕不太饿也要呼朋唤伴过来抢个饭。   明明是个爱蹭饭的,最后却变成了喂饭的,安澜有时候都想为大花豹掬一把心酸泪,不过鳄鱼的眼泪流了出去,也不妨碍“邪恶”的念头涨了起来。   花豹和斑鬣狗体型差不多,甚至还小些,对上狮子很不够看。它们平时都是凭借灵敏度和精湛的上树技艺在狮子跟前勉强逃生,就算这样也不能应对太多狮子,否则就会被围攻致死。   打是打不过的,也不可能去打。   最好就是在附近游荡,对食物和幼崽“造成威胁”。   安澜既听不懂、也不会说花豹的语言,顶多能和它双向解读一下从对方咆哮声和肢体动作中传达出来的情绪信号,因此要达成目的,只能在它的天性和个性上做文章。   领主雌豹从更年轻时就不喜欢狩猎,更喜欢捡食,假如在中部猎场给蹭几顿饭,然后慢慢往北转移狩猎区域,想必就能顺利把它带到狮群目前驻扎的区域,而且因为关系不错的斑鬣狗也在,不至于惊慌失措到拔腿就跑。   所以还是足够了解的个体好用啊。   这或许就是维持了数年的、跨越种族的神仙友谊吧。   安澜在树荫里半真半假地感慨,同一时刻,蹲在大树上的花豹看老熟人没有动作,警惕了没半分钟就警惕不下去,按捺不住好奇心地从树枝缝里往下瞥。   它一边偷瞄,一边呼噜——全然不知道自己“倒大霉”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第379章   里德在睡梦中被一阵雷鸣声惊醒。   这会儿离天亮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梦境中断让他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于是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反手在床头摸了摸,直到在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摁亮。   屏幕有些刺眼,里德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勉强适应过来,但还是得眯着眼睛去看。因为出了点生理性泪水,看数字一开始总有点糊成一片,过了几秒钟,才慢慢变得清醒起来——   凌晨两点二十分。   凌晨,两点,二十分。   从窗户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营地里的大树更是像被泼了一层墨水一样,黑得能把所有光都吸进去,工作人员都在熟睡,几队住在营地里的游客也都沉浸在美梦当中——当然了,里德不觉得在那样一阵嘈杂过后还有谁能睡得着。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好像要给他的论点再增加点论据似的,草原深处又爆发出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响声,那不是滚雷,而是连绵不绝的狮吼,越过五、六公里的长距离,一路涌动到了营地。   大草原不会休息。   凌晨是夜行动物最活跃的时候,到处都有杀戮在借着夜色上演,可即使如此,能闹出像现在这么大的动静也很稀奇,至少以前不曾有过。   里德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地,朝着工作室走。   工作室灯火通明,站在走廊里都能看见门缝下面透出来的暖光,隐隐约约还有工作人员说话的声音,其中夹杂着老式咖啡机卡豆子时的嘎吱声。   醒得更早的德雅已经在这里了,看到丈夫推开门,她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眼睛底下挂着的眼袋简直比人工卧蚕还要肿胀。里德游魂般走到沙发上坐下,困顿地揉了把脸,再抬头时,就见到凯恩和其他两个工作人员也都拖着脚步走了进来,仿佛生化危机要在这里上演。   十五分钟后,所有人都在沙发上找到了位置。   大家起来都是一样的缺觉,头发往四面八方支棱着,举着咖啡杯的手微微发抖。   又过半小时,凯恩尝试佩戴耳塞,结果发现耳塞阻挡不了狮吼声卷起的音浪,那振动撞破玻璃,穿过身体,震得胸腔里都好像在共鸣。听着这三百六十度环绕的、杜比全景声效般的狮子大合唱,他只觉得昏迷从未听起来那么令人向往过。   现在想想,情况是从四天前开始不对劲的。   横河狮群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每到夜里就会像发狂一样吼叫,有时能断断续续持续两到三个小时,而且们在吼叫时还会不断转移阵地,某次距离营地只有两公里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部分游客的脸色都是煞白的。   里德、德雅和凯恩三人在第一晚出去追踪了。   事实上,那天晚上出去的不仅仅有他们三人,整个营地都被狮子的动静牵动着,两个追踪横河狮群已经有三年的纪录片制片人最早跑出小屋,提着手电和红外摄像机就杀上了车,工作人员也抄起武器跟着往外赶,生怕是盗猎者死灰复燃。   等到几辆车开出一公里,夹杂在狮吼声里的啸叫终于突破重围,宣告了冲突另一方的身份。人们这才发现正在骚扰狮群的不是盗猎者,而是十几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斑鬣狗。   里德用光一照,有点意外,但又不怎么意外地,发现打头的那只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箭符号,而站在不远处的那只脑袋上顶着一个“人”字三角。   无论是横河狮群还是南部斑鬣狗氏族都没有被人类影响到,它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对峙周旋着,双方中间始终隔着七、八十米距离。   横河母狮团所在的位置还要更远,手电打过去只能看到几双骤然亮起的眼睛,看不到更细致的轮廓,但侧耳倾听的话,倒是能听到小狮子那标志性的“嗷嗷”叫声。   这些幼崽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它们是伯茨三兄弟有生以来繁育过的第一批后代——尽管年纪最小的伯三应该没有捞到什么交配的机会。   大狮子们平时不喜欢和幼崽玩耍,但是毕竟珍爱血缘,偶尔也会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稍显温情的一面,把性格里的暴躁削弱成不耐烦,即使被咬尾巴球也只是龇牙咧嘴。   斑鬣狗的叫声在半夜听起来是真的渗人。   人类听了害怕,野生动物的幼崽听了也害怕。   几只小狮子在后面嗷嗷乱叫,母狮们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有了血脉后代的伯茨雄狮当然也怒不可遏,本来还只是稍微追一追,判断追不上就会慢下脚步节省力气,现在则全力奔跑,脖子上的鬃毛都像波浪一样飞舞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熟悉的低吼。   摄影师们在过去一年里已经听了太多次这样的音调,他们立刻知道,那是阿米尼芙在呼唤自己的部众。那声音是绝对的、不容辩驳也不容违抗的——鬣狗女王要求近臣们放下一切正在进行的思考,用最快的速度朝着王座聚拢。   斑鬣狗群服从了女王的命令。   几乎只在一瞬间,它们就像潮水般消退。   伯茨雄狮还在前追,而里德也把汽车发动起来,跟着奔逃的鬣狗群行进。一路上,他用手电辅助观察了很多次,发现大部分斑鬣狗身上都没有什么血迹或者伤痕,好像那把整个营地惊醒的冲突全然没发生过、它们只是来旅了一趟游一样。   晚些时候,留在后方的制片人也电联了反馈:他们和心神不宁的工作人员一起在附近搜索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盗猎者出没的痕迹,也没发现任何猎物被杀死的痕迹。   别说遗骸了,就连一根毛都没有。   横河狮群和南部斑鬣狗群好像就是这么凭空碰上了,凭空起了冲突,凭空进行了对峙,然后凭空产生了听起来很激烈的碰撞似的。   问题是——这可能吗?   斑鬣狗不是傻瓜,它们知道自己在狮子面前几无胜算,到目前为止被人类目击的击杀记录大多是幼崽、亚成年、成年母狮以及先前就受到饥饿、疾病、伤口或衰老严重影响的雄狮。   主动挑衅整个狮群?   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狮子们正好截住了狩猎归来的斑鬣狗,并误以为它们想要发动袭击,或者认为这是一个削弱竞争者的好机会呢?   从双方的活动区域来看,似乎还算讲得通,毕竟现在掠食者们大多集中在季节性猎场,南部氏族也有北上的趋势,完全有可能是在季节性猎场吃饱喝足后回家路上遭到了狮群袭击。   可是问题又来了——都在被袭击了,干嘛不跑呢?   莫非尼娅娜认为自己真的可以率队一个顶十个,就算碰到十几头狮子都还有自保之力,甚至可以趁机还手带走两只小的?这种没有任何实际依据全靠臆测的猜想放出去,恐怕官方账号立刻就会被订阅者“友善”的私信淹没。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是如此让人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才睡了两个小时的工作人员们又开车往冲突地点赶,誓要徘徊到把最微小的线索都翻出来为止。   结果是理所当然的:除了一群非常不高兴的狮子,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好像嫌园区还不够困惑一样,第二天,这种景象再次上演,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模式。   “可能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斑鬣狗幼崽被杀了。”德雅只能合理推测,“如果没有仇怨,南部氏族肯定会避开狮子,之前一段时间也没发生过什么大型冲突。”   是啊,那会儿摄影师们还在感慨阿米尼芙女王肯定有什么人类猜测不到的天赋,不是几次,而是好几十次,通过提前走位规避了狮群。   但是按照德雅这个推测,就会变成首先要有雌兽在外面生下了一窝没有被他们观察到的幼崽,然后这窝幼崽还得被狮群袭击了,同样也发生在没有被任何工作人员或游客观察到的地方。   ……这一连串巧合未免也太多了。   更离奇的是,第三天晚上当草原深处再次喧闹起来时,里德和凯恩撑着眼皮出去查看情况,竟然看到伯茨雄狮本来在追斑鬣狗(看着好像还是由蜜獾和幸运星带领的一个狩猎小队),追着追着,就原地一个转向,追向了正在高草丛里探头探脑的花豹。   虽然这头花豹因为惊慌失措爆发出了平生最极限的速度,在镜头里快得就像一道黄色闪电,但借着它在某次转换方向时停顿的几秒钟时间,摄影师们还是认出了它的身份——   常年跟着斑鬣狗群蹭吃蹭喝的领主雌豹。   说实话,这也太好认了,整个领地里就没有第二头皮毛那么油亮的花豹。   可是这头花豹到底又跟伯茨三兄弟发生过什么矛盾,让它们宁可放弃斑鬣狗,也要把它先处理掉呢?   到了这份上,工作人员已经不再寄希望于把事情搞明白了,而是希望这个现象快些改变,好让他们摆脱这种白天熬、晚上熬、日日熬、夜夜熬、还不知道自己在熬什么的状况。   事后想来——他们应该把“改变”的方向说得更具体一点的。   好消息是,草原上的冲突格局确实在接下来一周时间里改变了;坏消息是,横河狮群和南部氏族双方杠上还不够,把领主雌豹这个第三方拽进来也还不够,在短短一周时间里,就出现了第四方、第五方,以至于这场莫名其妙的冲突彻底演变成了季节性猎场里的大混战。 第380章   混战的前兆发生在十二月十七号。   那天早上到这片区域来观赏角马群渡河的游客都被向导带到了稀树林边上的停泊点,说是得到消息,树林里好像有只狮子被“困”住了,狮吼声在两公里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车开到的时候,树林外零星站了几只斑鬣狗。   起初人们都没把这个数量的鬣狗群放在心上,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斑鬣狗朝这里聚拢,逐渐把位置较为靠前、脱离了大部队的一辆观光车“淹没”,他们才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知道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约莫过了半分钟,谜题就被揭晓了。   不远处斑鬣狗群的忽然一哄而散,旋即,有一头狮子从最靠近车行道的几棵大树后方蹿了出来,浑身上下的皮毛上都布满了细微的创口。   这头雄狮……看起来十分年轻。   经验丰富的游客可以通过它后颈上还不丰满的鬃毛和身上的肌肉分布看出它顶多不超过三岁,时会被狮迷们爱称一声“秃头”的程度,然而就在从“秃头”向大狮子进发的重要节点上,这头雄狮却碰到了一道致命的关隘——   它被斑鬣狗氏族抓单了。   尽管斑鬣狗对阵狮子的战绩并不可观,会被杀死的成年狮子通常不是体重低于平均数值的母狮,就是事先被其他因素削弱过,但是亚成年毕竟不像成年,更不像巅峰期个体,空有体型,没有力量,没有经验,也没有战斗的雄心。   向导们原本对这头雄狮存活下来的前景并不看好,几分钟后,当他们看到鬣狗女王从树林里踱出来的时候,这种悲观情绪就更加明显了。   有女王带领的队伍和没有女王带领的队伍完全是两码事,别看它只是露了个脸,意思意思啸叫了两声,但在场的三十多只斑鬣狗那可是瞬间士气一振,就连早先在边上徘徊划水的氏族成员都积极地跑动了起来,生怕错过展示自己的机会。   南部氏族把落单的年轻雄狮团团围住。   可怜的亚成年惊慌失措,又想逃跑,又不敢从坐姿站起,生怕脆弱的腹部和下体会遭到敌人的袭击,只能像条上了岸的鲸鱼一样在原地绝望地扑腾,上半身拼命朝着左侧和右侧扭转,连后背上的皮都因为这个高难度姿势而皱成了一团。   出于恐惧,它不停地吼叫,呼唤着自己的同伴。   让人意外的是,没有一头狮子在地平线上现身——游客们分明在两公里开外处见过伯茨三兄弟,足足几分钟过去,就是小跑都能跑来支援了,可它们却诡异地懈怠着,仿佛没有听到这头亚成年在这里哀嚎一样。   “真可怜。”就有游客叹气。   单个亚成年雄狮对鬣狗群的威慑力十分有限,除非能找准机会直接杀死一只,把它们震慑住,要不然就只能陷入令人苦恼的拉锯战、车轮战,最后死于精疲力尽,或者死于小刀子放血。   然而,正当他们以为这头雄狮死定了的时候,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十五分钟过去,分明把雄狮团团围住了的斑鬣狗氏族却一直未能造成击杀,就连留下的创口都不太致命,这是看着比较疼、比较吓唬人而已。   难道是鬣狗群战力不济?   可是每当狮子想要突破时,都会被骤然改变阵型的斑鬣狗们不着痕迹地挡回来,说明它们的配合和作战计划没有任何问题。   那究竟是为什么没法取得战果呢?   不等游客们找出头绪,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沉沉的咆哮声,旋即,亚成年雄狮的同胞兄弟出现在了草原尽头,飞快地朝着这个方向靠拢。   一头亚成年或许力气不济,两头亚成年却足以看好彼此的后背,把任何想突出包围圈想要冲上来的斑鬣狗斩落马下,拖到母狮子们前来支援。   果不其然,就在这头雄狮靠近的时候,斑鬣狗群立刻后退,流畅得就像曾经排练过那么自然,又仿佛它们本来就没有要大开杀戒的意思,只是在玩着某种残酷的、狡诈的游戏。   向导们皱紧眉头,游客们议论纷纷,在场或许只有执行计划的狩猎队首领和鬣狗女王自己清楚,她们原本策划的就是这样的一场“游戏”。   亚成年雄狮被同胞兄弟救走时半个身体都被红色浸染了一层,显得无比萧索,更萧索的是,地主雄狮伯茨三兄弟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把巴不得这些亚成年死掉的意思表露无疑。   在过去五天时间里,安澜至少向它们施压了三次,而今天这次是她找到的最好的机会,这一次没有母狮过来搅局,假如这些亚成年足够聪明的话,完全可以明白自己面对的糟糕局势——   无法得到充足的食物,无法得到有效的庇护。   一方面要受到斑鬣狗群的袭击,一方面还要遭到地主雄狮的打压,仔细看看,这两头亚成年雄狮每一头脊背上都是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但凡哪次伯茨三兄弟在发怒时咬得深一点、咬得寸一点,现在就没有小横河雄狮的存在了。   反正年龄到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   安澜想要传达出这样一个讯号,事情也正如她所设想的一样发展,在这次强势围攻过后,两只横河秃头都意识到了再留下去没有好结果,于是在某次狩猎后便连夜踏上了追寻领地的旅程。   至此,伯茨雄狮联盟壮大的可能性被彻底断绝。   这个年纪的雄狮虽然战力不济,但到底也是战力,可以在地主雄狮外出巡逻、母狮外出捕猎时保护留在核心领地的幼崽,也可以在和其他掠食者发生冲突时做一些最基本的恫吓、驱离、牵制的工作,毕竟体型放在那里,就算是带着盟臣的安澜也不会去和它们硬拼。   亚成年雄狮的离去对横河狮群的总体实力是一次削弱,对它们的潜在未来也是一层打击,再加上伯茨三兄弟和母狮之前产生了一些隔阂,两个被横河狮群压得叫苦不迭的狮群立刻找到了机会。   十二月十九日,安澜在季节性猎场西北部带队拖倒了一头水牛,随后和循声赶来的一头北方母狮非常和平地分享了这顿美餐。在进食抵达尾声之前,最近瘦了一圈的领主雌豹也加入了进来。   正如在食物资源不足时,人们能目击到狮子和鬣狗、鬣狗和落单三色犬合作进行狩猎一样,在这个双方都面临着横河狮群带来的威胁的时候,这次同桌吃饭就变成了一个无声的信号。   第二天傍晚,常年盘踞在北方的、和南部氏族重合了另外20%领地的狮群就移动到了领地边界,剑指自己曾经丢失的猎场。当天夜里,地主雄狮之间发生了激烈的摩擦。   伯茨三兄弟渐渐开始变得焦头烂额。   它们发现自己早上得去面对虎视眈眈的北方狮群,中午得去驱逐只要一开饭跑得比谁都快的花豹,夜里得想办法应付根本就是在狮群边上安了家的斑鬣狗氏族,而且还得见缝插针一天教训想跑来捡漏的胡狼五次。   在这些行程当中,它们也做出了一些成果,包括不仅限于击杀了一只靠得太近的亚成年斑鬣狗,重伤了一只老年斑鬣狗,联手击退了入侵者雄狮一次,让它们在段时间内无法夺回领地,更不可能肖想像那些最强大的雄狮一样,去占有两个乃至三个狮群、雄踞两片乃至三片领地。   可是这些成绩并非没有代价,时至今日,用“疲于奔命”来形容伯茨三兄弟已经远远不够了。   从工作人员制作的活动图上可以看得很清晰——整个南部斑鬣狗氏族有一大半成员都压在了领地东北侧,和巢区截然相反的方向。参战成员并且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家过了,这段时间带崽母兽都是自己在看护幼崽,又回到了阿米尼芙女王上位前斑鬣狗氏族的正常模式。   而横河狮群呢?   亚成年雄狮在离开前已经到了一听到斑鬣狗的啸叫声就吃不下肉、睡不好觉的地步,母狮们也十分烦躁不安,唯一感到情况尽在掌握的大概只有渐渐习惯斑鬣狗存在的狮子幼崽。   更糟糕的是——伯茨雄狮联盟开始脱节了。   因为斑鬣狗总是一击即退,并不和狮子正面交战;又因为斑鬣狗的耐力本来就更胜一筹,长距离追踪没有结果,再追下去也很容易追进其他狮群的领地,伯茨雄狮是追也不行,不追也不行,暴躁程度日益上升。   挫败感无疑会影响野生动物的行动。   无论是被情绪把控也好,还是被斑鬣狗惯性逃亡的表象所蒙蔽也好,亦或者是基于在亚成年被驱离后需要尽快安抚住母狮群体的考量也好,伯茨三兄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冒进,变得贪功,时常出现过往从来没有的脱节的状况。   最严重的一次“单飞”发生在二十三日下午。   但是伯茨雄狮正在长距离追踪斑鬣狗氏族,所有待在停泊点附近的游客都看到了伯一的穷追不舍,也看到了伯二的狂躁、伯三的疲软,三头雄狮把战线拉得非常长,到最后甚至完全没有战线可言,在伯一还在奔跑时,两个弟弟已经开始掉头往河边的大树下折返。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迹象。   假如没有外力进行干涉,光像这样继续发展下去的话,过往一些因为抱团不够紧密而被敌人找到机会逐个击破的雄狮联盟就是伯茨三兄弟的下场。巅峰期雄狮的强大是压倒性的,是难以抗衡的,但并非绝对的,就算北方狮群的地主雄狮再年老体衰,经验也会告诉它们该在什么时候把握时机、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把握时机。   游客们只能目送着伯一远去,抱着一线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它和它的兄弟们都能控制住自己的坏脾气,也希望能有一个途径让它们发泄发泄心中的火气。   在狮迷们的祈祷中,在斑鬣狗版块订阅者的关注中,在工作人员的密切观察中,十二月二十五日,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伯茨三兄弟的烦躁情绪终于到达了顶点,而能够使这种情绪被宣泄出去的“途径”也终于到达了领地边界。   十二月二十五日夜晚,在世界另一端部分国度庆祝着圣诞的时候,非洲大草原深处响起了一阵难以卒听的、极为可怖的、后来被摄影师们描述成如同“七万个地狱一齐降临”般的喧嚣声。 第381章   二十五日傍晚,安澜带着巡逻队走过季节性猎场,前往北部边界做加强标记。   雨季有蹄动物向南的大迁徙已经渐渐进入尾声,南部斑鬣狗们走到大河附近时,目所能及处在渡河的都是些小股进军的瞪羚。鳄鱼在河中央吃得满嘴流油,好几条干脆歪在沙洲上晒太阳,动都懒得再动一下。   安澜盯着这些惬意的鳄鱼看了好一会儿。   大迁徙给所有掠食者提供了一个吃“旋转寿司”的机会,但有些掠食者可以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等待食物上门,有些掠食者却要在享受食物的同时负担起紧随食物而来的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这几天,北部氏族又有动作了。   箭标和三角斑鬣狗分别在季节性猎场两个不同的方位见到过正在寻觅猎物的入侵者,小断尾某次跑来和大部队集合时身上还挂着血迹,似乎是带队和入侵者们发生了一场“小摩擦”。   除开这两个政治联盟之外,王室小团体也和敌人发生过正面接触。   壮壮在“激怒雄狮”行动开始时就被安澜派到了东部战线,在那里,它每隔两天就能碰见一次同样在防备着北部氏族的小希波女王。大概是压力真的出奇迹,这段时间它竭力表现得沉稳可靠,在拉扯狮群和保护边界线的工作中都没出过岔子。   也正是因为首领稳住了,王室小团体才没在碰见入侵者时贸然采取行动,而是远远地跟随了一段距离,直到确认它们离开领地才旋身折返。晚些时候,橡树子向女王确认,认为对面带队的个体是南部氏族的“老朋友”密苏瑞。   说实话,安澜对这个北部氏族最大的政治联盟真是没脾气——无论打击它们多少次、削弱它们多少次,密苏瑞联盟永远都有新的后辈可以顶上来,可以说是生生不息,繁荣昌盛。   要是没有频频折戟,恐怕这头雌兽都够格独立出去自己当女王了,但是现在,由于双方之间的仇怨无法化解,它就是死也要死在更具备复仇可能性的大群体当中。   安澜不是没想过在密苏瑞的恨意上进一步做文章,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没有把密苏瑞联盟放到计划当中——眼下她已经把所有能拖下水的群体都拖下了水,没必要横生枝节,反正就算什么事都不做,该来的总会来。   ……瞧啊,这不就来了吗?   在距离领地标记约有三百米的地方,巡逻队发现了一具瞪羚尸体,皮肉和内脏基本都被吃空了,头上有营养的成分也被掏了出来,只剩下一个残缺的脑袋孤零零地望着天空。   尸体周围遍布着斑鬣狗和胡狼的脚印,还有秃鹫抢食时钩爪用力抓入地面的痕迹,从脚印分析,这次越过领地边界的北部斑鬣狗至少有十四只,其中一些脚印还有朝东走的趋势,但只走出几十米就骤然北折,应该是嗅到了巡逻队的来临。   安澜知道它们想去寻找什么。   水源地死了一头河马,那股气味从清早开始就在不可阻挡地朝着四面八方溢散,领地里的掠食者都在蠢蠢欲动,愿意冒风险的甚至都已经跑去查看过一轮,只是被“鳄鱼池”挡住了而已。   可是北部氏族还没有来查探过。   在看到脚印的一瞬间,安澜就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契机终于降临了——毫无疑问,北部氏族绝对不会放弃这份每分每秒都在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摆盘装好了的肉块。   事实也的确如她判断的一般。   出于惯性思维也好,出于侥幸心理也罢,入侵者们显然认为南部氏族还会把当季最为丰饶的猎场拱手相让,以溃逃打开一条入境的通路……可是这一次,它们完全是打错了主意。   夜幕四合,当北部女王带队压到边界线时,等待着它们的并不是敞开的大门、神色不安的防御者,而是早已严阵以待、露出了獠牙的大部队!   安澜破天荒地将全部战力都召集了起来。   无论是那些平常不经常参与斗争的雄兽,还是那些长期留在巢区看护幼崽的母兽,亦或者是那些尚未成年的两岁龄,在这个不可违抗的声音的命令下,无一例外地赶到了王座跟前,守护着它们的领地,拱卫着它们的女王,听候着她的差遣。   伤势堪堪痊愈的坏女孩和先前被重伤过、此时稍有些神色恹恹的母亲待在一起,两名年长者虽然都不在最佳状态,但一个是南部氏族的定海神针、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起到破局的作用,另一个是将安澜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它只需要站在这里,就表明了安澜死战不退的态度,因此吸引了在场所有氏族成员的目光。   在老前辈边上约十几米的地方,箭标带领着它的家族成员,已然摆出了最适合发动攻击的阵型。和它们站在一起的还有上校,后者甚至显得更加有攻击性,尾巴高高竖着,牙刀全部露出,光是看着就在知道它渴望饱饮敌人的鲜血。   小断尾带着母亲留下的族人们站在右侧。比起母亲来说它依旧差得很远,但今天,它具有瞻前顾后的特性还是优柔寡断的特性都不重要,因为在这里有一只强有力的手,任何存在只需要安心地成为一把利剑,就能朝着正确的方向舞动。   王室小团体站在统治者联盟背后,因为它们更加年轻,许多两岁龄和刚刚成年不久的中层成员后裔和高位者后裔就选择和它们站在一起,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还跟随着低位者的血亲。   逐渐逼近的北部氏族也露出了它们的真容。   被北部女王带来的氏族成员大约在四十只上下,绝大多数处于壮年,但也有一些似乎刚刚从极为折磨的病痛中康复过来,脖子上和腿根部还带着肿胀破溃后留下的疤痕。   从场面上看,安澜认为己方赢面较大。   但这一次,她谋求的不是险胜,不是小胜,而是要在敌方阵容中制造一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报血的大溃败,要将核心力量拆分于此,将中坚力量粉碎于此,将新生力量埋葬于此!   用力地刨了刨地面,安澜扭头向后张望。   在站在大部队最后的雄性群体当中,有一个特定的存在接收到了这道饱含深意的目光,于是带队悄悄地没入了逐渐暗沉起来的夜幕。   在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时间里诺亚都扮演着一个倾听者、追随者和协力者的角色,有许多事情,安澜可以交由盟臣和近臣去完成,也可以自己上场,以最高的效率号令部众发动攻击、合围不动、保持守势或者无条件撤退,但在一些或许会对它们提出太高的要求,以至于会让它们因为无法理解而失败、而伤及自身、而危害到整个局势的事情上,她知道自己应该托付给谁。   一如既往地,在事态可以向左也可以向右发展的关键节点上,诺亚用照行表明了自己对伴侣无条件的支持,似乎并不把这项任务失败后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雄兽们披着夜色离去了。   在发现需要面对的对手骤然减员之后,北部女王也正如安澜事先所料想的那样,毫不犹豫地低吼起来,向全部主战力发出了抓紧时间进攻的最高命令。   瞬息之间,站在最前列的几个战团就纠缠在了一起,牙刀碰上牙刀,肩胛撞上肩胛,咆哮声在场中如落雷般滚动,皮肉翻飞,血珠四溅。   蜜獾和箭标像两把锐利的匕首一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杀进了敌人的阵容当中,即使是那些早已习惯了它们战斗方式的联盟成员都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数闷头苦赶。   坏女孩对伤过的后腿十分小心,因此并不像后辈那样暴冲,但它光是站在队伍前列就能用体型和那无比熟悉的、仿佛要刻进北部氏族DNA里一样的气味震慑住一些敌人。那些跑到跟前的北部氏族成员一看要面对这尊杀神,稍微战力不济点的都在不着痕迹地往两侧退避,只有那些对自己和盟友殊为自信的才敢上前接战——比如密苏瑞。   作为和南部氏族“渊源”最深的一只雌兽,它并不像其他高位者那样在冲进中心战团前先徘徊两步、看一看局势,而是头也不回地就把自己埋进了最难离开的、不消一会儿就会变得和绞肉机一般的主战场,甚至跑得比女王都要靠前。   如果不是坏女孩带着统治者联盟挡在那里,它直奔的应该是安澜和王室小团体的方向。   这个瞬间,就是安澜也忍不住在心里为它那爱憎分明的个性而感慨,但是密苏瑞将永远不会知道,正是它那爱憎分明的个性,那不惜一切代价为族人报仇雪恨的热望,使得它成为了即将承受最大压力、也因这压力最难脱身的入侵者。   北部氏族和南部氏族展开混战不久,近处忽然响起了一声不仔细听容易被略过的沉声咆哮。旋即,前去完成任务的六、七只雄性斑鬣狗像火烧尾巴一样从高草丛里狂奔出来,别说是那些本就不怎么参与战斗的、此刻四腿都在发软的低位者了,就连参与策划了这起行动的诺亚都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头撞进了离安澜不到五米远的战圈里。   他有着充足的理由这样做——   就在雄兽群体跑出来后不到十秒钟,一个在月夜里显得格外可怖的庞大黑影从草丛中显现了出来。   是狮子!   狮子来了! 第382章   伯茨雄狮像风一样扑进了斑鬣狗群当中。   这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凛冽之风,一股压倒性的狂暴之风,一股能将整个群体都冲散、撕碎的毁灭之风,站得最近的北部氏族成员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怒气勃发的袭击者按倒在地。   感觉到背上的重压,斑鬣狗又惊又俱,立刻想要用撕咬敌人、以伤换伤的方式把自己解救出来,整个身体都因为拼命转向而扭成了奇异的形状。   在某个瞬间,它也的确够到了袭击者的前爪,但是伯茨雄狮此刻根本不在乎爪子上的疼痛,只想撕开“猎物”的脖颈,让那仇敌的血如琼浆玉液一样涌入喉咙、沉进胃袋,以此来平息自己心底翻涌着、沸腾着的狂怒和冒犯。   它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隔着二十多米距离,安澜可以发誓自己听清了一声骨断筋折的闷响。那声音不知怎的竟还压过了数十只斑鬣狗一齐发出的啸叫,像在场中按下暂停键似的,带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下一秒钟,混乱陡然升级。   嚎哭声划破夜空,被风卷带着,扭曲成空洞的、幽凄的形状,沿着大地那漆黑的轮廓蜿蜒蛇行,不仅人类会感觉到悚然,就连已经听惯了各种啸叫声的同类都无法在这样的丧曲里保持镇静。   越来越多的斑鬣狗开始向外场奔逃。   如果一路不回头地逃走也就算了,可是出于对同伴、对血亲、对战团首领的忠诚,它们在跑出一段距离后就会驻足回望,寻找合适的解围时机。   参与两大氏族领地战争的成员数量接近三位数,在有个体想出去、有个体想回来的情况下,每一只斑鬣狗都在不断地和同类狭路相逢,有时甚至是躲闪不及、避无可避地相撞。   用气味识别身份在混战中变得不再容易,前有敌阵,后有雄狮,耳边萦绕着的尽是同类的战吼和哀嚎,年长一些的斑鬣狗还能顶住,刚刚成年的个体早已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只能任由自己被潮水般的兽群席卷,朝着未知的方向拉扯。   安澜对这种局面早有预见。   倒不如说——这原本就是她计划把狮子引过来时想要看到的景象,而且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甚至比她最初的设想还要合宜。   在她和诺亚无数次的推演当中,伯茨雄狮或许会在看到数量可观的斑鬣狗群之后理智回笼,只能起到震慑和部分冲散的作用,后续对北部氏族的杀伤还得靠他们自己来;又或许它会不依不饶,始终追在几个固定的目标后方,届时,无论被追的是引诱者诺亚还是女王安澜,都只能甘冒风险强行走位,以达成拉着狮子冲撞敌群的目的。   然而……伯茨雄狮似乎是真的失去了理智。   它在杀出高草丛时两只眼睛盯的还是诺亚,可在诺亚被潮水般的鬣狗群淹没之后,它连尝试分辨的努力都没做出,就直接把整个斑鬣狗群体都划为了“敌方”,展开了无差别的打击。   如果说伯茨雄狮的狂暴状态对安澜而言是个意外之喜,那么对北部氏族而言,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挽回的噩耗了。   北部女王现在面临着一个两难抉择——   是就此放弃入侵,也放弃被纠缠得过于深入的部众,召集那些还有机会全须全尾逃生的氏族成员撤离,赌南部氏族不会在情况如此紧急的时候继续追击,给它们造成一场对等的大溃败?   还是相信双方对等地在承受压力,继续留在战场里周旋,等待一个可以对南部女王进行战斗行动的机会,赌狮子会在几次成功的扑咬后放弃?   按照常理来说,狮子是不会追着斑鬣狗不放的。   即使是那些出了名的憎恶斑鬣狗的地主雄狮,脾气爆发时也顶多杀死一两只斑鬣狗泄愤,决计不可能让自己付出更高的能量消耗,或者一不小心陷到整个氏族的重重围困当中去。   北部女王是这样被教导的,在它多年的掌权生涯中,也是这样被不断巩固印象的,可惜的是,它对伯茨雄狮的状态一无所知。   经过南部氏族不间断的骚扰,经过两个相邻狮群三番五次的施压,伯茨雄狮已经积蓄了难以通过寻常手段来发泄的怒火,今时今刻,就算是整个东非规模最大的斑鬣狗氏族在这里,头脑发昏的伯一也选择不管不顾、突入敌阵。   的确——   以一敌百,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伯茨雄狮毫无疑问是在自找麻烦,假如状态不佳,假如发生失误,假如支援没有及时赶到,它甚至可能是在自寻死路。可它出事之前,那些不幸挡在它暴冲前路上的斑鬣狗会更早死去。   这是一场被黑夜遮蔽了的、无情的扑杀。   最近已经被雄狮追习惯了的南部氏族还能勉强应对,战团首领们按照被刻进本能里的条件反射带领着部众们左躲右闪,虽然狼狈不堪,到底也算是成功规避……可对伯茨雄狮全无了解的北部氏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第一个被杀死的是一名高位者。   在丢下那具出气多进气少的躯壳之后,狮子扑向了站得最近、一直想找机会救援同伴的另一只斑鬣狗,要不是有其他几名盟友在场,及时把它捞了出来,这只斑鬣狗估计也要步上死者的后尘。   为了规避风险、保护女王,两个氏族的核心成员都开始朝着王座所在的地方收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举动也给袭击者指明了方向。   安澜早早避开了狮群暂栖地的方向,站得比较近的便是北部女王,而伯茨雄狮扑向的也正是它和后辈们所在的区域。   冲起来的狮子是没法阻挡的。   北部女王见形势不妙,立刻想要转移阵地。   就在这时,安澜带着坏女孩、箭标、蜜獾、上校和橡树子做了一个绕后包抄。她们跑得半心半意,留出了足够的逃跑的空间,但在这个节点上,即使是随手施加的压力也变得颇为致命。   原本正在抱团撤离的北部氏族核心战团直接被挡在了路上,双方阵营里冲得最靠前的箭标和密苏瑞差点撞成一团,喉咙里都滚出了警告的咆哮。   乱军当中,北部女王抬头扫了一眼。   时间紧迫,它也只来得及扫一眼,基本没看清挡在前方的究竟有几只雌兽。但是同为女王,它推己及人,觉得安澜不会在主战力没来齐之前冒险,就催促部下们极限转向,试图从两侧突围。   北部女王没有想到,这个命令会在往后数年里成为一个日夜困扰着它的梦魇,不仅书写了整个黄金时代的落幕,还葬送了被统治者联盟培养已久的氏族未来——   核心战团被转向命令拉成了长蛇,环绕在王座周围的守备力量迅速减弱,因为战斗经验比不上前辈们,原本处于中段的王室小团体一下子就落到了后段,不得不直面雄狮的锋芒。   只消一个加速前冲,安澜曾经见过两次的、比壮壮还大一岁的北部王储就被扑翻在地。伯茨雄狮前爪抱住它的身体,张口就咬住了它的脊背,然后蛮横地甩动头颅。   这一击是使骨头爆裂的一击。   等伯茨雄狮甩下“战利品”再度奔跑起来时,可怜的年轻雌兽只能在地上用前爪艰难地爬动,每爬一步,身后便涌出秽物,浸透了茂盛的草地。   北部女王不可置信地回望了一眼,要不是部众还在朝前奔逃,它或许会就此停下脚步也未可知,那眼神显得如此痛苦,如此愤怒,好像在质问自己的盟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狮子像重甲战车一样在场中犁过,所至之处尽是死亡,是毁减,是代表恐惧的啸叫,左侧有斑鬣狗在奔逃,右侧也有斑鬣狗在奔逃,哪怕在最深最暗的噩梦当中,都无法复制出类似的景象。   它的体力正在飞速耗尽,动作也渐渐变缓。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死去的永远不会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伯茨雄狮那早就被丢到天外去的理智才慢慢回笼。它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鬣狗群里花费了太多时间,最重要的是——两个兄弟仍然没有赶来支援,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雄狮的力竭并没有被斑鬣狗忽视。   安澜在第一时间把没有损伤的主战力召集起来,转移方位,从包抄北部氏族变成了包抄伯茨雄狮,切断了它旋身折返的通路。在这种威逼下,它只能继续往前或者原地停留,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而已经带队跑出战场的北部女王也不得不面对今天的第二个艰难抉择——   是要继续撤离,还是要为死去的族人雪恨?   还没等它强压下失去女儿的痛楚进行冷静思考,一旁的密苏瑞却已经再也忍受不了永远无法拯救族人的悲愤之情,像疯了一样杀回了场中。它和它带领的部众从另一侧围住了伯茨雄狮,使得后者继续前进的通路也被堵死,只能坐在原地高声吼叫。   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传到伯二和伯三那里,当然也肯定会吸引其他掠食者的注意。   就在伯一把喉咙都快吼出来了的时候,就在北部女王把牙齿都快咬碎了的时候,今天第二次,在距离斑鬣狗群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传来了雄狮备战时才会有的低沉的怒吼。   北部氏族惊慌失措,伯茨雄狮心下一沉,只有安澜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   她知道——   属于斑鬣狗的表演时间已经结束了。 第383章   越野车在月夜里快速前行。   车上坐着的摄影师们表情都很凝重。   里德和妻子原本计划到酒店营地或者游猎营地里去过圣诞节,在这个重要的节假日稍微犒劳一下自己,省得终年窝在前沿营地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早早联系好了房间,把行李装了车——直到傍晚时分,一个电话忽然被接到了车里。   来电者是同住在前沿营地的纪录片制作团队。   圣诞节他们没有度假的打算,干脆安排了夜间拍摄计划,想为记录电影补充一些狮子在夜晚活动的好素材。结果从太阳西沉等到夜幕四合,想蹲的狩猎场面没蹲到,倒是拍到了一小撮在悄摸摸接近狮群暂栖地的斑鬣狗。   制片人们直觉有大事将要发生,就本着同行精神给也被两个群体间冲突困扰着的里德一行人打了电话,头一个电话还没接到,第二个电话接起来,摄影师夫妻才刚听了个开头,就毅然决定放弃今天的休闲活动。   事实证明,他们做的这个决策很正确。   调头接上凯恩后不到十五分钟,坐在越野车上的三人组就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啸叫声,园区工作人员则确认说定位器监控看到北部氏族和南部氏族好像在领地边界碰了头。   原本打算赶往狮群所在之处的里德再三考虑,最后不得不放弃追踪小股斑鬣狗群体,调转方向开向了北部领地边界,以防错过一场大规模冲突。   为了防止撞到什么野生动物,难得开快车的里德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恨不得多长出一对眼睛,而凯恩和德雅则分别坐在车子一侧,用手电观察着土路边的高草丛,寻找异常的线索。   随着汽车行进,啸叫声也变得越来越响亮。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他们听到的东西忽然变了一变,那些威慑性的又长又响亮的上扬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促的、好像喘不过气似的警告音,其间还夹杂着大量尖锐的笑音。   旋即,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咆哮声刺破了夜空。   “有狮子!”德雅瞪大眼睛。   “狮子怎么在这?”同一时刻,里德也说,“过来的是北方狮群还是横河狮群?两个斑鬣狗氏族大部队都在这,今天晚上是要疯了吗?”   难道狮群打算和斑鬣狗正面对冲硬碰硬?   可是无论摄影师们怎样侧耳倾听,耳朵里都只有一道狮吼声,并不像狮群往日出击时那样会有连绵不断的、相互呼应、彼此支持的大合唱。   一头雄狮孤身前来……这可能吗?   里德的经验在告诉他这种事几年估计都碰不到一次,但眼前的景象却在说着相反的话——在越野车开到距离冲突中心估计只有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时,越来越多的黑影开始从车边快速掠过,其中一道慌不择路,直勾勾地撞到了保险杠上。   凯恩先是下意识地低咒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顾不上在意前阵子刚刚修好的保险杠,探头去查看野生动物有没有受伤。   躺在地上的是一只斑鬣狗。   虽然他尽力辨认,最后找到的特点仍然只有对方脑袋上顶着的破耳朵。   这一带的斑鬣狗氏族普遍规模庞大,为了巩固地位而进行的惩罚性社交也很频繁,被撕烂耳朵的个体着实不少,光凭这一点没法确定它的身份。   可是没法确定身份,不妨碍他意识到斑鬣狗的状态很差,而且这种状态差不像是因为撞上汽车导致的——它的背上有几个血洞正在往外渗血,下颚则像被揉碎了一样,全靠一层皮肉吊着,仔细看都能看到不该以那种方式露出来的舌头。   凯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在另一侧的德雅趴在车门上朝外看,立刻低呼了一声。而拉好手刹的里德凑过来一看,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看这样子,狮子不仅来了,而且还大开杀戒。   车灯把前路照亮,但也使得那些没有被照亮的区域变得更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里德不敢冒着冲撞到野生动物的风险继续往冲突中心走,便架起了红外摄像机,希望能碰碰运气。   今晚,他的运气还不错。   两个敌对氏族并没有把战线铺开,绝大多数成员都集中在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区域里,只是随着那一个巨大亮斑的左突右撞,不断有斑鬣狗像被风推动的沙丘一样扇形外扩,然后撞到站在更外层的不明敌我的同类。   在战场中心,有好些倒地的个体。   在无法靠近查看的情况下,里德只能初步判断它们要不是被了结了,要不是受到了某种会导致失去行动能力的严重伤害,要是没有外力干涉的话,估计也很难存活下来。   这一部分折损的数量可能达到了两位数。   还有一些斑鬣狗因为跑得太慢或者反应太不及时而被雄狮扑倒在地撕咬,但是边上正好有同伴可以救助,或者反击得恰到好处,咬到了可以妨碍狮子行动的部位,迫使对方稍稍松了松口,于是没有当场丧失活动能力,一瘸一拐地小跑离开。   它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红外镜头看得清清楚楚——在冲突区域中有几股抱团更加紧密的势力一直在趁机“清扫”这些受了伤的个体,不仅如此,那些分明前一秒钟还在到处逃窜的斑鬣狗也会因为嗅到了血腥味、撞到了陌生同类而下意识地展开撕咬。   许多斑鬣狗原本还在艰难移动,再被这样一阻击,那是被断腿的断腿,断尾巴的断尾巴,豁耳朵的豁耳朵,有的干脆直接倒地、生死不知,哪里还有能全须全尾跑回家的道理。   这场面实在让人提心吊胆,但更揪心的是,不看外貌,只看红外勾勒出来的亮斑形态,除了那些特征极为鲜明的个体之外,几乎分不出任何一只斑鬣狗所属的阵营。   里德甚至没法确认南部氏族断尾巴的首领——   粗粗一看,找不到尾巴的斑鬣狗都有四只了。   最后他只好把视线放在较为靠近北部的区域,在那里,有两个规模庞大的战团正在对峙,从数量和阵型来说应当就是鬣狗女王的所在,而且伯茨雄狮也正在朝那个方向扑杀过去。   接下来,他们见证了一场奇迹般的阻击。   大约六、七只体格庞大的斑鬣狗呈扇形挡在了另一队斑鬣狗的去路上,不断调整阵型、向前威逼,倒像是故意要把对方送进狮口里去一样。   在造成减员之后不久,这群斑鬣狗又快速绕了一个方向,转移到伯茨雄狮背后,把己方-敌人-狮子的对阵方位调换成了己方-狮子-敌人。   “看稀树林!”就在这时,凯恩忽然出声。   里德匆匆把镜头移到稀树林所在的方位,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只游荡在外的、体型稍稍显小的斑鬣狗,它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张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访客一样。   五秒钟后,人们也的确看到了“访客”的身影。   两头雄狮毫无预兆地从大树背后出现,它们先是放慢脚步、犹疑地看了看战况混乱的冲突发生地,不知是看到了什么——里德高度怀疑是伯茨雄狮的疲态——它们突然加速,目标明确地朝着核心战圈扑了过来。   “是北方雄狮。”德雅确认道。   面对两头上了年纪但仍然不容小觑的雄狮,就算是再有想法的斑鬣狗都不敢贸然停留,只能在女王的频频呼喊中迅速撤离。   有一两只斑鬣狗稍微撤得慢了点,不幸被夹在了三头已经死死盯住对手的雄狮中间,一下子就被来势汹汹的北方雄狮扑翻在地。而快速处理掉碍事者的北方雄狮一秒都没有停留,追向了见势不妙、已经开始奔逃的伯茨雄狮。   体力告竭的巅峰期领主再也不复全盛时期的光彩,没跑出五六十米就被对手扑住了后背,不得不扭转身体,以免在脊柱上遭到致命打击。   接下来发生的战斗是无比残酷的。   通过红外镜头,三名摄影师清晰地看到了、也记录下了血液喷涌出来给身体刷上一层亮色的瞬间,记录下了北部雄狮前后夹击、将伯茨雄狮拖倒在地的瞬间,也记录下了分出胜负的瞬间。   两头战斗经验丰富的老狮子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另外两头伯茨雄狮很快就会赶到现场,便分工合作,一头咬住脊背将它拖翻在地,另一头则咬向了它的下体。   或许是因为双方都长着茂盛的鬃毛,雄狮之间的死战总是以一方被咬断脊柱、扯破肠子或者被撕掉裸露的睾丸而告终。   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另外两头伯茨雄狮赶来助阵时,镜头里的落单成员几乎已经被血液覆盖了,连带着草地都被涂抹了一层不详的亮色,而袭击者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些尚未死去的斑鬣狗和它们作伴。   两头伯茨雄狮……无能为力。   在场边见证了全程的摄影师们也无能为力。   即使他们向园区发出求援信号,这种伤势也不足以等到医疗队伍过来施救,能做的顶多是尽早结束它所感受到的痛苦而已。   今夜之前,谁又能想到煊赫的伯茨联盟会以在和斑鬣狗发生冲突时被抓单的方式迎来出生后的第一次分道扬镳呢?   而从鬣狗们的行动来看,里德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它们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准备——此时此刻,鬣狗女王还带着一些部众站在远处的土坡上、遥遥观望着场中的局势呢。   他放下摄像机,眨了眨眼睛。   没有车灯和手电提供的光源,当眼睛习惯了夜色之后,今晚格外圆满的月亮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在草场上打下了薄薄的一层银光。   两头伯茨雄狮围着还在不断咆哮的手足与盟友,徒劳地试图用蹭头的方式安抚它,用舔舐身上血迹的方式来加速伤口的愈合。   一直到那咆哮的声音越来越低,到雄狮抬起的头颅越来越沉直到缓缓放平,到红外镜头里看到的光斑越来越暗,站在小土坡上的鬣狗女王才欣赏够了这以鲜血和死亡描绘的画卷,带着部众调转方向,隐没在了土坡背后深沉的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间,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里德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些,只觉得草原的夜晚多少有点寒凉。   这天凌晨,勉强躺下补眠的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凄厉的啸叫,有绝望的咆哮,还有一双洞察的,狡黠的,甚至可以说是嘲弄的眼睛。 第384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对狮迷来说是悲伤的一天。   一些人还在赶早高峰上班,另一些人则沉浸在节日的氛围当中,本想像往常一样用碎片时间门扫扫各大保护区的情报搬运号,结果刚一打开社交平台,就在首页看到了坏消息。   消息源头这样写道:   “今天凌晨,我们从国家公园得到了一则令人悲伤的消息,伯茨雄狮联盟中最年长的哈斯拉于昨天在领地边界和鬣狗群发生冲突,随后被循声赶来的两头北方雄师杀死了。横河狮群和北方狮群在此前已经数次为领地分配发生过对峙,最近一段时间门,我们也注意到了伯茨三兄弟的轻率举动,而这一次,轻率的结果是致命的……”   “……值得一提的是,横河狮群是伯茨雄狮联盟拥有过的第一个狮群,现在正在茁壮成长的也是三兄弟,尤其是哈斯拉的第一批幼崽。从三狮联盟被削弱到双狮联盟,我们在为这头壮年雄狮的逝去而惋惜的同时,也不得不为狮群接下来的发展而担忧……哈斯拉的死去或将使弟弟们陷入到外防不利的境地当中,非但如此,在联盟内部,针对繁育权而发生的斗争和分裂也可能上演……”   写到这里,博主配了一张图片。   照片的源头是正驻扎在前沿营地里的横河狮群纪录片制作组,拍摄者选择的角度颇为用心,但再如何用心都没法把雄狮的遗骸拍个分明——人们在照片上能够看到的只有秃鹫,秃鹫,和无穷无尽的秃鹫。这些黑色食腐者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地,光看数量就知道昨晚的冲突有多么惨烈。   在这条快讯底下,狮迷们彻底炸了锅。   横河狮群血统显赫,其中的主力母狮都是某几部纪录片主角雄狮的后裔,原本就更容易受到关注;伯茨雄狮联盟在入主横河狮群时因为脾气残暴并不受到看好,但在过去的一年里,它们交出了极度霸道的战绩,不仅把附近几个雄狮联盟都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杀死了一只手数不过来的流浪狮子,还给鬣狗等竞争者带去了沉重的压力,也慢慢拥有了自己的粉丝。   可是现在……这个三狮联盟就这样被拆解了。   尽管在悲剧发生前已经有一部分关注狮子多年的老粉丝指出了这个雄狮联盟的问题,认为它们过于在意领地里的斑鬣狗,每次一碰到鬣狗氏族就会失去理智,一路跑到脱节、落单为止,但他们在讨论时也仅仅只是担心,并不过分忧虑——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还从没听说过有正处于巅峰期的、战绩也十分漂亮的雄狮能被斑鬣狗杀死。   斑鬣狗奈何不了狮子。   这是一条举世皆知的真理。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的因为狂奔脱节导致被鬣狗群围住,也忽然脑筋搭错、无法盯准一条路撞出去突围,只要坚持的时间门够长,也总能坚持到其他两头伯茨雄狮赶来助阵的时候,到那时都不用狮子上去扑咬,斑鬣狗自己都要急着逃跑了,谁能想到北方雄狮会来横插一脚呢?   消息传出来后两小时,有搬运者私信常年驻扎在园区里的几个摄影师,得到了更加准确的细节——说北方雄狮横插一脚、痛下杀手似乎有些过于低估它们了,应该说,它们是早早就有了抓单的念头,一看时机成熟,就迫不及待地越过边界线,和南部斑鬣狗氏族打了一个配合。   这种事就是多年老狮迷都得直呼意外。   各大猫科动物爱好者论坛一个上午尽在讨论伯茨雄狮联盟的现状,稍微刷新一下就会出来一条为雄狮哈斯拉感到惋惜的帖子,到了下午,这些帖子慢慢地就被讨论横河狮群未来的帖子取代了。   人们不得不为狮群的未来担忧。   在伯茨雄狮联盟中处于主导地位的一直是被东方狮迷称为伯一的哈斯拉,因为它年纪最大、战斗力最强、脾气也最凶猛,伯二、伯三两个弟弟从秃头时期起就一直处于僚机地位,在三狮合力拿下横河领地后,它们甚至都得不到繁育权。   现在伯一死去,领地的安全没人可以保证,幼崽的安全也没人可以保证,换个雄狮组合或许人们还不会想东想西,但面对着一个像伯茨这样以脾气暴躁而著称的联盟,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   于是就有大猫迷在论坛中写道——   【我是抓破头皮都想不到伯一会因为追斑鬣狗没掉,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两个鬣狗群对峙,它冲进去干什么,银泰杜梅拉再世都不敢这么莽。】   【估计是又被情绪控制了吧……这三只雄狮不一直这样,杀心重得一塌糊涂,秃头时期在沙洲领地游荡大半年,不知道谋杀了多少年轻母狮。】   【哈斯拉啊哈斯拉,总不能人家向导给你起名字叫“怒火”,你就给我无差别地到处释放怒火吧!你死了我刷个R.I.P.,留下两兄弟和横河狮群怎么办啊!之前那波幼崽全都给你们三个杀了,要是领地守不住,这一波又得没掉,我要是母狮子我现在已经在去找更优选的路上了。】   【虽然但是,母狮肯定会保幼崽的。】   【同意,万一地主雄狮再换一换,横河母狮说不定会直接拆成两个队,一个保幼崽,一个拖住新的地主。老母狮没了之后再也没有能做决断的首领了,完全就是心软,之前还非要保几个年纪早都到了的秃头,还好它们都给伯茨赶走了。】   【楼上,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说的这几个秃头现在才走到离家五公里远的地方,向导都说它们还在观望了,到时候一看哈斯拉没了、伯茨三兄弟被拆了,转身就回家来蹭饭呢?】   这名网友的言论在四天后被坛主翻出来加了精。   对横河狮群来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被驱逐出去的年轻雄狮们在哈斯拉死后没多久就调头回转,先是在领地边缘徘徊,随后胆子就越来越大,跑进了早就不属于它们的领地深处,甚至接近了所有幼崽都在的雨季核心区域。   横河母狮……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它们以无限的爱意接纳了自己曾经抚养过的孩子们,不仅在餐桌上让出了几个位置,还自始至终拦着伯二和伯三,不允许它们把“好不容易”回到家里的孩子再度赶走,全然对地主雄狮与年轻雄狮之间门的暗潮涌动视而不见。   事实上,没有了伯一,母狮们要拦住两头雄狮还变得更加简单了。伯二和伯三本来就都是急性子,被这样一挡,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就更加要找年轻狮子们的麻烦。   由此,整个横河狮群被卷进了内耗的漩涡当中,母狮和雄狮相互拖着,雄狮之间门相互拖着,再加上两个邻近狮群施加的压力,核心领地每天都会响起焦躁的咆哮声和吼叫声。   这个发展态势对大猫爱好者,尤其是那些格外关注横河狮群的爱好者而言,是个噩耗;可对斑鬣狗版块的部分订阅者来说,却是一个值得庆幸的利好消息——   三狮联盟无论是在守卫领地、繁衍后代还是排除威胁上都太过有统治力了,伯茨兄弟不过入主横河领地大半年时间门,南部氏族死于狮口的名单就涨了一长串,要是再让它们安稳待下去,说不定就连那些被许多人关注的明星斑鬣狗都会饮恨。   现在狮群自己拖死了自己,北部氏族又在那个圣诞节的夜晚被两波雄狮轮番犁地、死伤惨重,虽然南部氏族自己也有损失,但比起两个对手的损失来说,那真是谁看了都得喊一句“微不足道”。   竞争者的削弱,就是己身的加强。   在北部氏族恢复元气之前、在横河狮群摆脱混乱之前,南部氏族会有至少一年到两年的时间门来抚养幼崽,把本就迅猛的增员势头再往上推一推。   【太恐怖了,我昨天晚上就住在酒店营地里,晚上营地里有活动,但狮吼声和斑鬣狗的叫声还是听得很清楚,那架势真的跟拍鬼片没两样。】   【我看了六遍视频都没看明白它们怎么就知道要往哪里跑,核心战团那个走位,说一句开了上帝视角挂不过分吧?举报阿米尼芙女王开挂!】   【那个在边上“引怪”的应该是恕加,不仅引了一次还引了第二次,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种技艺,这不得高低跟园区举报一个有动物成精。】   【国外的动物为什么不能成精?滑稽.jpg】   【我不一样,我看到转发过来的消息只想说黑山女王这回可以安息了。她用尽全力保护着的东西现在都完好无损,所有潜在的对手也都已经被解决掉了,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南部氏族说不定会成为规模最大的氏族,希望她能看到。】   【+1,阿米尼芙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尽管无法得知人类世界里关于这些月夜混战的大讨论,但在草原深处,在距离巢区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安澜也的确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   南部氏族这里折损了三只成年雌兽和一只亚成年雄兽,还有几名成员受到了轻重不一的损伤、需要慢慢修养,这些伤员都被安顿在巢区附近,至于那些狩猎队则是各自跑向了各自偏好的猎场。   北部氏族毕竟是被病痛攻击过的氏族。   作为女王,安澜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这一茬,因此当天晚上就把近臣们赶向了不同方向,这样一来,既可以使狮群在谋求报复时难以锁定目标,也可以减少氏族成员大规模患病的可能性。   这个雨季,巢区里只折损了五只幼崽。   除掉这五只幼崽之外,有多达十七只幼崽存活下来,并且都已经长到了长毛期,有的甚至接近一岁龄,等到它们长大成年,就会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助力,届时,即使再有领地争端,也不需要统治者们花费那么多精力、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把狮子扯进来。   自安澜上位后始终环绕在周围的、钳制着氏族发展的锁链,终于在当下被彻底挣开;而那笼罩在前路上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阴云,无论是埋伏在暗处的希波联盟,是每年雨季都会悍然入侵的北部氏族,还是攻击欲爆棚的地主雄狮,也都无法再遮挡住她的眼睛。   接下来,就是把雪球彻底滚起来的时候了。 第385章 【补更】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整整两年。   在这两年时光里,北部氏族始终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己的领地里,试图把折损的成员数量增补回来,与此同时,女王也新诞育了一窝幼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教养王储上。   唯一想要“故地重游”的大约只有在那场冲突中幸存了下来的密苏瑞,但它既无法左右女王的看法,又因为损失了太多盟友无法顺利独立,因此只能蛰伏下来、慢慢寻找机会。   北部氏族寻求安稳,而横河狮群仍然泥足深陷。   年轻雄狮一直留在领地里“啃老”,不仅给母狮增加了狩猎负担,也给地主雄狮的日常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随着这些后辈不断成长、接近巅峰期,两头地主雄狮越来越压不住它们了。更糟糕的是,或许是因为曾经受到过伯茨三兄弟的打压,又或许是因为进入了什么都想揍一下的年龄段,它们对幼崽和亚成年表现得相当粗暴。   横河母狮狠不下心来把儿子们赶出去,只能一边努力狩猎,一边劝架,一边保护新生幼崽,忙得心力交瘁,短短两年,因为狩猎失误和领地争端折损的雌性成员竟然多达四头。   竞争者们在倒霉,南部氏族则在飞速发展。   通过这两年的累积,成年和接近成年的斑鬣狗数量已经到达了惊人的80余只,如果再算上那些长到一岁多的个体,则会来到恐怖的110余只。   得亏是这片领地可以说是方圆最丰饶的领地之一,既处在大迁徙的必经之路上,除了季节性猎场之外,又有许多不参与迁徙的固定猎物群,否则根本负担不起如此庞大的血食消耗。   氏族规模扩大对安澜来说是个重要的成就。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需要再像前几年一样忙着奔前跑后、带队狩猎,以给其他成员分担压力。上位数年后,她终于可以享受作为女王最大的特权——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坐在巢区里,晒着太阳,吹着风,等着狩猎队把饭做好,然后小跑过去,第一个开饭。   前年如此,去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   这个雨季对鬣狗女王来说是一切照旧的,可对另一些氏族成员,尤其是某个特定身份群体的氏族成员来说,却是和以往相当不同的。   帕维卡和帕莫嘉今年都已经两岁有余,事实上已经到达了可以繁衍后代、扩大影响力的性成熟期,这意味着它们将会在不久之后登上政治舞台,取得脱离长辈的、独立存在的社群地位。   女王至今都没有一个明确属意的王储。   如果说曾经还有高位者会为此不安,还有政治联盟会为此骚动,在权力空前集中的当下,已经没有一个氏族成员会为此大惊小怪了。所有斑鬣狗好像都习惯了统治者的态度——再看看,再看看,不要着急,总会有更好的。   每个王储备选当然都想成为这个“更好的”。   为了得到女王的嘉奖和青睐,从王妹到两个更年幼的公主都抱着十二万分的雄心,付出十二万分的努力,去不断地证明自己、表现自己。   帕维卡和帕莫嘉准备先从狩猎上下功夫。   十月的一个午后,两只年轻雌兽跟着箭标带领的三角联盟狩猎队一路往中部猎场进发,虽然猎物群还在持续回迁,并没有到达最丰沛状态,但箭标拟定的计划是组织狩猎水牛,有这个分布密度差不多也够后辈们试错了。   这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光打在帕维卡和帕莫嘉俩姐妹身上,使得那些对南部氏族较为熟悉的订阅者可以轻易看出它们在外貌条件上的不相似——帕维卡的体型更像女王和圆耳朵,毛色浅金,长着一双杏眼;帕莫嘉更娇小一些,脸也更短,看上去总是一团稚气。   两只年轻雌兽跟着三角联盟一共十六只斑鬣狗穿过草场,奔赴高地,从高处向下观察河边上正在休整的非洲水牛群,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乍一眼看过去,牛群里大约有五、六只小牛犊。   在受到整个家族的保护时,它们实际上是非常安全的,一旦成年非洲水牛组成防御阵型,即使狮群都很容易折戟而归,更别说体型差距更大的斑鬣狗,但要是它们自己落单,或者在牛群跑动起来时掉队,那就是神仙难救了。   狩猎队要做的就是等待第一种情形,或者创造出第二种情形,前者需要精准地把控时机,后者需要娴熟地运用各种恫吓、分离、阻隔技巧。   这对箭标来说原本并不困难——   从很久之前开始,它和女王就是狩猎队长;在女王上位以后,它就和坏女孩一起担任狩猎队长;后来坏女孩脱离一线,不再领导旱季大团,它就开始独挑大梁。   作为旱季和雨季不间断的核心,箭标基本代表了目前南部氏族在常规狩猎场合的最高战力,但是今天,即使它这样的强者都不敢说十拿九稳、胸有成竹,毕竟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小年轻。   这些亚成年虽然从长毛期就开始跟随大团观摩狩猎,有时也为狩猎队做一些简单的,比如卡位或者协助驱赶的工作,但过去从未担当过主力,也没有那个能力去担当主力。   要等到两岁出头,它们才会在团猎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要等到五岁,它们才会把技巧打磨完全,建立起一套成熟的狩猎模式。   王储候选壮壮在三岁之后才被坏女孩允许上前去做带队工作,眼下帕维卡和帕莫嘉还没到三岁,本来还可以再学习一段时间,但当初壮壮做的还不错,同样是被女王慢慢教养起来的,两姐妹在这方面应当也不会太差——   至少箭标是这样相信的。   于是它稍稍往后退了一些,同时也示意三角联盟的新生代成员一齐上前,参与到引领节奏的活动当中,想看看后辈们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被寄以厚望的五只亚成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该怎样行动,一直等到箭标催促地甩了甩尾巴,它们才小步跑下岩石堆,朝着远处的高草丛进发。   帕维卡跑着跑着,就跑到了队伍前方,在快要抵达最佳伏击地点时,它慢下脚步,竖起耳朵倾听,想要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没有女王在场,它的地位其实并不那么稳固。   其他亚成年有按捺不住想要率先发动袭击的,有瞻前顾后认为应该离得远些的,只有帕莫嘉从善如流地站在养姐妹身后,仿佛已经非常习惯于听从指令,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赞成的迹象。   渐渐地,躁动着的小团体安分了下来。   保持着帕维卡打头、其他斑鬣狗追随的阵型,它们悄悄接近了还对危险一无所知的水牛群体,一路到快要突破十米大关时才堪堪停下。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最外侧的放哨水牛仿佛有了点预感,警惕地抬头张望,但是因为高草丛把斑鬣狗的脊背都挡住了,它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准备低头继续喝水。   斑鬣狗们就是在这时从草丛里冲出来的。   帕维卡一上来就瞄准了站位相对靠外的一只牛犊,选择的路线也是能把它进一步和母牛隔离开的路线,按照正常的狩猎进程来说,只这一下应该就可以把牛群从侧面五分之四处冲开。   然而……事情真的会那么顺利吗?   彼此熟稔的斑鬣狗可以通过一些非常细微的信号来交换信息,有时甚至可以做到毫无交流,仅凭经验来判断队友会往哪个方位跑动。可是眼前五只小年轻今天还是首次配合,默契程度几乎为零,就是出声指挥,整个队形都显得十分凌乱。   这次奇袭并没有能把最近的几头水牛赶开。   事实上,斑鬣狗的配合失误反而让成年水牛们找到机会抱成了团,尾巴对着圆圈中间的小牛犊们,大角对着虎视眈眈的掠食者,进入了一个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型。   到了这一步,再想得手就很难了。   一直站在坡上观察的箭标在地上刨了刨前爪。   现在是雨季,即使后辈们在狩猎中犯了一些错误,也有足够的机会可以弥补,因此无论是它还是边上站着的其他成年斑鬣狗都没有太过不安,只是在盘算该从哪里切入,去给孩子们兜底。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啸叫声。   有其它的斑鬣狗在这里!   在箭标讶异的目光中,在帕维卡急躁的目光中,另一支狩猎小队忽然从侧面的高草丛里杀出,疾风般扑向了还在防备着正面的牛群。   一部分成年水牛反应迅速、立刻想要回头去应对,然而另一部分的水牛还保持着朝前的姿态、并没有及时对危机做出回应,这样一来,牛群的防御阵线就难免出现了一些缝隙,并且因为它们在努力调整方向,被夹在中间的小牛犊不停地受到冲撞,其中一头险些被挤出了保护圈。   帕维卡立刻上前,想要把这只牛犊隔离出来。   可是再一次的,它“带领”的小团体发生了脱节。   仅凭一只两岁斑鬣狗的力量并不足以突破成年水牛的防线,即使帕维卡把握准了时机,却还是没能在这第二次的尝试中取得战果。   另一支狩猎小队全然没有在意它的尝试,而是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周旋着,时不时作势要抱扑外侧水牛的屁股,迫使部分年纪尚轻的个体陷入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转的混乱当中。   自第一头水牛开始,整个大部队都跑动了起来。   狩猎小队沿河行进,卡住了牛群踩进浅水区的去路;箭标则选在这个时候带着盟友从坡上飞奔而下,从左侧卡住了牛群奔向草原深处的去路;帕维卡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它不甘放弃,和几名同龄者一起跑在后方,也想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斑鬣狗总是能通过气味分辨出自己的血亲。   帕莫嘉从来没有给帕维卡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与其说是姐妹,不如说是同伴,也正是因为彼此之间血缘关系疏远,帕莫嘉身上缺少一种威胁感,并不被帕维卡当作一个正牌对手来看待。   可前方正在组织阵型的这只雌兽就不一样了。   近两年,它的威望和地位越来越高,团结在它周围的壮年雌兽也越来越多。   帕维卡知道自己必须跑得更快——   只有这样,才能追上它,超过它,得到女王的信任与青睐。 第386章   这天最后,帕维卡到底是没能拖倒猎物。   壮壮和它带领着的狩猎队早已对追猎驾轻就熟,每跑出一段距离就会调换一次位置,始终保持有一个体力充沛的成员可以逼近撕咬,让小跑起来的牛群不会因为压力不足而停下。   跑着跑着,小牛犊就掉队了。   橡树子甚至还有余裕在两只牛犊里选了一只,先是从容地做了一个前插,然后又迅速边压,逼迫还想回身救援的牛妈妈往相反的方向移动,像这样轻而易举地把目标分隔了出来。   有经验更加丰富的三角联盟做配合,壮壮在第一次尝试控制住猎物时就一气呵成地把它拖倒在地。它没有继续完成接下来的杀戮,而是迅速调头,准备把还不死心的母牛也拖进鬣狗群当中。   这个狩猎团队已经完全成型了。   面对着自己着一支队伍的、游刃有余的竞争者,帕维卡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看着成年人表演,只能艳羡地旁观,连下场报出姓名的机会都没有。   不出十分钟,这场买一送一的杀戮就结束了。   等到年轻人们跑到场中间时,王室小团体已经展开了庆祝,斑鬣狗们兴奋地呜呜叫着,热烈地蹭着鼻头,做着一些相互加油鼓劲的肢体语言。一看人家都庆祝起来了,帕莫嘉也高高兴兴地跑了上去,想要蹭到了一个早早上桌干饭的位置。   它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不管是那些自成圈子的大型政治联盟,还是那些总是处于游离状态的低位者,甚至是那些在政治斗争中隐身的雄兽,只要有口饭吃,有句话说,有点东西学,它都会自来熟地混进去,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和它社交,又有没有资格和它社交。   帕维卡说实话很难理解这种行为。   作为已长成的公主中年龄最小的两个,无论它和帕莫嘉是否血脉相连,在地位上都是近乎相当的。假如后者接受一些不入流者的示好、献媚、摇尾乞怜,对它来说就是在同等地降格地位。   优秀的追随者应该是和箭标那样的。   得不到箭标的话,至少也要像橡树子那样。   也不知道壮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手底下的成年斑鬣狗个顶个的中用,哪怕是那些看似不中用的追随者,断了腿的姐妹还能贡献智谋,超龄不离开氏族的胆小雄兽也比许多同类像样。   要是它身边也能这样花团锦簇就好了。   箭标说不定正是因为看到它完全没有自己的班底,才在这段时间努力把三角联盟的后辈和它撮合到一起,想让它初步具备为自己争夺地位的能力,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备选。   良性竞争对帕维卡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斑鬣狗有什么律法的话,幼女继承制肯定会是其中排在最前列的一条,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氏族,对这条规矩的疑问都不可能存在。   只可惜这里是南部氏族,在位的是阿米尼芙女王,以它的威严和集权程度,就连最桀骜的个体都会在它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就连最游离的个体都甘愿为它的决策做个马前卒。   女王说的话,就是南部氏族的律法。   箭标作为女王座下最忠实的部下之一,当然会努力去实现女王的愿望,哪怕是分出自己联盟中的一部分后辈来给毫无班底的帕维卡造势也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觉得这些小的没了就没了,要是保不住自己、成长不起来是自己实力不济。   帕维卡有时候都觉得女王和箭标相处起来更像是亲密的战友,女王即使在最炎热的天气里都会有耐心听箭标说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虽然只是听,很少发表什么见解,却对比和其他斑鬣狗的相处场面来说已经显得足够特别了。   并不是谁都会对狐獴一家搬迁的事感兴趣的。   狐獴又不好吃。   也许它也能找到一个类似的臣属?   帕维卡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捏着鼻子朝今天并肩作战的队友那里张望,寻找着它们身上“潜力”的痕迹。可是它对其中任何一个的水平都不太满意,选来选去都选不中想要社交的对象,最后只能广撒网,多捞鱼,干脆走到了它们中间。   让它没想到的是——看不上有时候可能是相互的。   三只亚成年中有两只在公主面前做了臣服姿态,但还有一只从头到尾都只是做了平等的社交姿态,显然并不把这位脱离女王的王储备选放在眼中。帕维卡直觉想要威逼对方臣服,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来拉拢人家的,不是来惩罚人家的,难得地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钟。   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雌兽就已经走远了。   帕维卡立刻转头四下张望,想看看都有谁看到了这里发生的尴尬场面,好死不死,这一转头,直勾勾地就对上了壮壮审视的目光,然后又对上了箭标半是不赞成、半是狐疑的视线。   拯救世界的是两只为了肉块打闹起来的幼崽。   这两只幼崽都处于长毛期,是壮壮在今年年初诞育的,甫一降生就自动成为了南部氏族地位最高的幼崽,和母亲待在一起时大部分高位者见了都得恭敬地行礼。好在它们都是雄性,暂时不会对它造成什么威胁。谢天谢地。   帕维卡趁着雌兽们转移注意力的功夫走到帕莫嘉身边,和它一起趁热吃饭。养姐妹根本没留意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抬头确认了下边上站着的是谁,然后就抖抖耳朵,埋头苦吃。   姐妹俩一个是自己觉得尴尬,一个是真觉得装进胃里才踏实,竟然也吃得热火朝天,连一小撮熟悉的身影赶到现场都没有发现。   还是在壮壮因为要转移方向不小心撞到了帕莫嘉、继而撞到帕维卡身上时,它们才意识到整个狩猎团体都在移动,为地位更高的成员让位。   阿米尼芙女王就站在距离猎物不到三米的地方。   在它身后跟着几名盟臣和它们的后辈——包括帕氏姐妹的母亲圆耳朵——再往边上一点则站着两只上了年纪的、受到照料的斑鬣狗,一只是坏女孩,还有一只是它们的外祖母。   外祖母可能已经有二十岁了,不仅是南部氏族里年纪最大的斑鬣狗,放在整个东非草原上也都是响当当的长寿斑鬣狗。同一批出生的氏族成员里只有它还活着,就算是那些比它年轻很多的成员,许多都已经回归了尘土。   不过今年,它看着实在是有些不济了,走了这么几步路,这只老鬣狗就有些气喘吁吁,脚步拖得很笨重,好像每分每秒都在努力地捡子的呼吸。   因为它走不动,但又偏要自己走,不肯待在巢区等待食物,女王每次外出时总是不得不频繁回头,变相给狩猎队留出了更多进食时间。   帕维卡对这个不管事的外婆感情淡淡。   事实上,它和自己的母亲也不十分亲近。   明明是母女俩,真正相处起来却和前后辈差不多,别提有多别扭,反倒是本来就和它止步于养母女、前后辈关系的帕莫嘉和它相处得不错,比母女多了点公事公办、等级分明,比普通盟友又多了点亲近和照看。   帕维卡有时候都想,女王是不是因为就连母亲都不怎么亲近它,才不经常对它流露出满意的神态,也不愿意支持斑鬣狗世界里最基本的法则。   没错,外祖母也不亲近壮壮,可是壮壮现在有了自己的盟友,拉扯起了一个挺有实力的政治联盟,表现出了相当不错的领导力,或许是因为这一点,才让女王对它刮目相看,眼下在吃饭之前都要先和它打招呼?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追随者身上。   帕维卡吃完最后两口肉,一直等到其他高位者和后辈都进食完毕,开始缓慢往巢区走,边走边消化食物,才开始做出自己今天的第二次尝试。   再一次地,它选择了接近那三只两岁龄。   再一次地,其中两只斑鬣狗友善且得体地回应了它,而最后一只因为年轻而显得有些许骄矜的雌兽用平等的态度响应了它,连连催促它抬起后腿,否则绝不肯率先抬起自己的后腿。   再一次地,帕维卡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不过这一次,结局变得有些不同——跟在年轻人背后照看老鬣狗的阿米尼芙女王扭头就看到这里正在发生一些违反社群等级的社交行为,立刻发出了不满的叫声。对天发誓,那声音只是很小、很短促的一记,在场却至少有四只斑鬣狗对其做出了反应,并且是十分激烈的反应。   箭标第一个靠近,冲着后辈的耳朵就是一口。   蜜獾和壮壮本来也想上去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看到这种场面,就讪讪地退了回来,只有从来不懂得看氛围的上校还在朝前冲锋。   可怜的雌兽被两个顶尖战力围在中间,不得不尖声惨叫、寻求宽恕。好不容易从桎梏中挣脱出来,它像离弦的箭那样狂奔到了两个兄弟姐妹中间,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出来露头了。   到这时,女王才继续往前走。   这“强权即力量”的一幕使得整个斑鬣狗群体都陷入了敬畏的沉默当中,也再一次为帕氏姐妹暂时不可动摇的地位背了书。   帕维卡有一点后悔自己没能更早地做出回应——它的确想不明白女王想要看到的是更强横的反应还是更友善的反应——但又有一些为刚才所得到的维护而自得。   它并没有发现,圆耳朵眼神复杂地抖了抖耳朵,帕莫嘉停下了正在和坏女孩搭话的举动,而壮壮深深、深深地朝这里看了一眼。 第387章   出了年轻雌兽因为不尊重社群低等级而挨训的事情,大部队在往巢区折返时气压就有点低。旁观了狩猎的幼崽们原本还在叽叽喳喳,这会儿都安静了下来,跟在母亲背后小步朝前跑。   没人想去触核心成员的霉头。   箭标差点把自家后辈的耳朵咬成钻机垫板,也没拦着险些把另一只耳朵给扯掉的上校,就这样还不解气,走到队伍后段来时牙刀还露在外面,喉咙里也还有低吼声在隆隆回响。   安澜看了它一眼,多少有点哭笑不得。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她对几个近臣的性格有了长足的理解,箭标这副做派应该只有一半是冲着社群等级被藐视去的,另一半则是觉得后辈太蠢了,关键这么蠢还把它的计划给破坏了。   有趣的是——箭标和计划这两个词放在一块要是在三、四年前非得把安澜笑掉两颗大牙不可,然而一转眼,当年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斑鬣狗也都长成了“老牌政客”。   统治者联盟没人想动;小断尾学到了老断尾的精髓,恨不得闭上眼睛不去看、捂住耳朵不去听;壮壮带领的联盟是由王室小团体发展过来的,原本就处于政斗的漩涡当中……于是剩下有资格去搅动池水的就只有统率着三角联盟的箭标。   正如安澜觉得她和箭标之间存在默契一样,箭标也认为自己和女王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认为别的近臣都无法体会到女王的心情,只有它能明白,两个小公主长得太慢了,需要在背后狠狠地推一把,才能让它们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原本它计划得好好的,可以替女王解决一个问题,顺便拉一拉还算有潜力的小公主,实在没想到,自家竟然还有一只梗脖愣头青在那等着。   这下箭标终于体会到了当年三角斑鬣狗的感受:养出来一个自我定位很高而且很有主见的女儿虽然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但在十分之三的骄傲以外,还有会十分之七的头疼和心累。   哪有当着女王的面对王室血脉不敬的?   难道它从前在黑鬃女王跟前也有这么蠢?   被女儿震惊到的箭标越想越气,牙齿咬得咯啦响,安澜看着都替它觉得难受。不过仔细想想,现在南部氏族被王储争斗的沙尘笼罩着,她这个女王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自从黑鬃女王因为病痛退位以来,巢区的高压统治就被终结了。继任的安澜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宽仁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和的,近几年也的确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她展示自己的铁血和冷酷。   盟臣太能干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温和派”如狐狸和跳跳,无事发生时总是摆出一副好脾气,但任何斑鬣狗都知道假如惹到它们两个,自己说不准会在关键时刻被坑一个大跟头;“激进派”如箭标、上校和这两年的壮壮就更不用说了,谁在它们跟前冒犯女王,就是觉得耳朵安在脑袋上的时间太长了,日子也过得太舒服了。   在这种情况下,安澜就是想重申自己的权威偶读不知道该从哪里发难,要是真这么做了,好像还显得有些没事找事、无理取闹。   因此,帕维卡在性格确立的两年间从未感受到过带着血腥气的高压和凛冽的寒风,也不明白温和是有条件的,不明白只有把反对者和挑战者拖倒在地、按死在尘埃里,才有那个余裕去谈宽恕,去谈仁慈,让它们得以保留尊严地站起来。   在两个孩子里,帕莫嘉反倒可能会有一些概念。   它或许会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如何被从母亲的怀抱里隔断出来的,记得母亲和姐妹是如何被从巢区驱逐出去,消失在了远方,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它的生命里。   唯一能够揭露谜底的线索,只有鬣狗女王归巢时一次比一次明显的沉郁神色,只有某天早上巡逻队折返时的窃窃私语,只有被风卷来轻轻挂在它们皮毛上的那一丁点即刻消散的乳汁味和腐朽病气——那是爱的味道,也是死亡的味道。   尽管那件事发生在帕莫嘉年岁很小的时候,后来它也被王室收养了,一直受到很好的照看,社群等级也因此得以提升,但它每次看到安澜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敬畏的神色,平时也很少像帕维卡那么“放肆”,一有空就缠着要玩要说话。   从这个角度来说,帕莫加可能是三个继承人里最明白等级与生死有关的那个存在,在生死的基础上,任何东西会受到社群等级(归根结底是血脉)的影响都变得再正常不过起来。   比如说,安澜对它们付出的心血是不等量的。   再比如说,帕维卡可以随时随地要求它作为僚机行事,在没有经历过角斗的前提下理所应当地优先进食,而它作为养女,只能退居其次。   但在退了一步的同时,它也并非全无野心。   这种燃烧起来的东西是安澜曾经在许多斑鬣狗眼中看到过的——黑鬃女王,三角斑鬣狗,希波,甚至后来的壮壮……也是她所乐意看到的。   动物世界里没有“退休”这一说法。   如果没有意外,她会一直坐在女王的位置上,慢慢培养继承人,直到死亡或伤病不可避免地把她从王座上掀翻,将她一手打造的新王朝交到一只地位足以与其相配的年轻斑鬣狗手上。   安澜说实话并不在意王朝能不能存续下去,但她无法保证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既然无法保证,就得确保不会有一个愚蠢的新女王上位,把一手好牌打烂,让她在意的个体不得善终。   要不是最近时机不太对,她早就开始像插手壮壮的成长那样插手这个王储之争了,只是最近半个月,南部领地里还有其他的烦心事。   首先,横河狮群失去了一头年轻雄狮。   驻扎在营地里的摄影师宣称,他们已经有三周没有见到过这头发育良好、鬃毛茂密的狮子了,而土著向导也从来没有传回来过在哪里发现狮子踪迹(哪怕是遗骸)的讯息。   这件事被某些关注者扣在了伯茨雄狮头上,被某些关注者扣在的北方雄狮头上,甚至还有少部分关注者认为这一定又是斑鬣狗的杰作。   然而安澜再清楚不过了——南部氏族从头到尾就没有碰到过这头年轻雄狮,而短期进入领地游荡或者借道狩猎的个体根本没有能力袭击狮子。   往坏了想,它可能是被盗猎者盯上了。   虽然安澜暂时无法确认这种可能性,也不认为有狮子、大象和犀牛这些动物挡在前面,盗猎者会跑到鬣狗群里来寻找目标,但提起防备总比被打个措手不及要强,于是这段时间,她一方面示意氏族成员收缩活动范围,一方面又增加了巡逻队的巡逻频率,希望找出袭击者的蛛丝马迹。   其次……长辈们的身体状况都不太好。   母亲今年已经有二十岁,坏女孩只比母亲小四岁,说起来也非常长寿了。按理说,它们都远远活过了野生斑鬣狗的平均年龄,但对珍视这份羁绊的人来说,就算再活一个二十年都尤嫌不足。   因为年纪大、各种各样的旧伤病显现了出来,过去比较淡然的母亲和晚年变得温和许多的坏女孩最近脾气都不太好,安澜必须频频安抚它们,以免高位者之间发生什么流血冲突。   回首看这几年,在她治下的南部氏族对年老体衰的个体和患病受伤的个体都有所垂怜,虽然还达不到三色犬那种举族照看的程度,至少也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好几条命的程度——   这也得亏南部氏族的领地比较丰饶,对任何想要扩大氏族规模的女王而言都是一个伴随着竞争的天赐好开局,要不然安澜就是再想保住那些熟面孔,再想控制住杀幼的风气,都得掂量掂量猎物资源能不能承载得过来。   总而言之,偷猎者要去管,年长的斑鬣狗也要去管,两件烦心事盘踞在心头,她最近真是没什么时间去摔打还不成器的小年轻。   不过箭标的举动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启发。   壮壮年轻时也是一副横冲直撞、看到机会就上去莽的样子,而且天不怕、地不怕,有段时间还认为自己够格对老牌政客们指指点点。   它的个性是在坏女孩联盟抗压攀升时打成的基地,又经历过一系列挫败、一系列战斗、一系列失去的磨砺,经历过氏族之外像根胡萝卜似的钓着的小希波的抛光,这才变成了今天这样稳定。   帕维卡和帕莫嘉都是好孩子。   退一万步说,它们也受到了整个氏族中最好的照料,从小到大吃得最多,听得最多,学习得最多,训练得最多,跟随的都是最好的老师——安澜自己,坏女孩,箭标,三角斑鬣狗,狐狸,上校,甚至还有“很会说故事”的诺亚……或许这两只年轻雌兽在心智上确实存在不完满的地方,可在心气上,它们不会比任何人差,也绝不可能出现卷尾那样的情况。   有时候,璞玉只是需要阅历来打磨。   安澜一旦腾出手来,就会让它们感受一下真正的残酷是什么样子。但她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以免弄巧成拙,在氏族中引起动荡,也把好不容易养到两岁多的孩子摔得粉身碎骨。   幸运的是,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388章   两周后,国家公园更新了一条动态。   对所有关注着野生动物的人来说,动态里宣布的都是一个绝好消息——志愿者配合当地警方追踪威胁信息,最终抓获了一个盗猎团伙,并顺着这条线摸出了他们背后的销售链条。   里德在开车过来看望南部氏族时大声朗读了这条新闻,也不管在场那些斑鬣狗能不能听懂。事实证明,大多数斑鬣狗都把他说话的声音当做正常环境底噪,几年过去,就连最警醒的个体也早都习惯了三名摄影师的频繁出没。   不过安澜和诺亚倒是听明白了。   她立刻意识到悬在族人头顶那把最锋利的剑已经消失了,有一个大团伙被打掉,再加上志愿者和向导们增强排查,接下来一段时间肯定会是近几年来最不必担心器械伤害的一段时间。   这样一来……要不要趁机操练操练小辈们呢?   此前安澜把几乎所有狩猎队都按在了中部猎场,导致季节性猎场出现空洞,吸引了不少“访客”。好几次她都在巡逻路线上翻到过带着陌生气味的猎物残骸,还有两次甚至隔着狮群和入侵者遥遥相望过,看着它们扭身逃走。   小股力量对领主来说反而不如狩猎队那么好抓。   安澜也不想顶着盗猎团伙带来的压力和这些入侵者在稀树林里玩捉迷藏,于是就采取了最低力度的强化标记驱逐手法,准备等一等再说。   等着等着,就等到了眼下这个合适的时机——   正愁没地方操练王储候选呢,赶着团伙被打掉,完全可以让几只年轻斑鬣狗出去干干活,既可以锻炼它们独立应对危机的能力,也可以让它们明白团结合作的重要性,在季节性猎场里和入侵者、借道者、游荡者竞争,努力养活自己。   安澜在下定决心时往往会拿出超高的效率,于是,帕维卡和帕莫嘉发现自己的生活毫无征兆地变得“困难”了起来,虽然没有挨打挨骂,可每到吃饭时总要面对女王策动的“排挤”。   第一次“排挤”是毫无征兆地发生的。   后赶到的安澜不走寻常路,直接从两个小公主中间硬挤了过去,不仅把帕维卡挤得往侧面踉跄了一下,还顺势把站在它边上不远处的箭标女儿小落叶给撞了个结结实实。帕莫嘉一看形势不妙,没等感受硬碰硬的威力,赶紧也跟着走了出去。   当时在场的雌兽们都在面面相觑,但它们习惯性地遵从女王所做的一切决定,压根没有一个高位者出来说话,就连箭标和年事已高的三角都闷声不吭——箭标甚至还很自觉地把小落叶往外面挤了挤,让顺位靠后的氏族成员过来吃饭。   这天最后,年轻斑鬣狗们就捡了点碎肉吃。   就在它们以为自己有哪里冒犯了女王的时候,安澜又收起大棒,祭出胡萝卜,要求氏族成员在饭桌以外的场合仍然对这些高位后裔保持尊重,还亲自上去把胡萝卜给它们叼在了跟前——不是想证明自己、取得独立地位吗?不是想成为被认可的新兴力量吗?那就去为氏族做出贡献,把长期滞留在领地里玩捉迷藏的入侵者赶走吧。   帕维卡和帕莫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姐妹俩就这样被“邪恶的成年鬣狗”灌了一耳朵好听话,一肚子迷魂汤,一嘴的大饼,明明连好肉都吃不上,却还带着点来得莫名其妙的雄心壮志,稀里糊涂、不明就里地离开了巢区。   比它们更加迷茫的大概只有三角氏族的后裔们。   这三只年轻斑鬣狗那是真的什么事都没干,就陪着还不清楚前路在哪里的公主们一起被“轰”出了巢区,奔赴许久没有狩猎队出没的季节性猎场。   虽说它们也都到了可以自力更生的年纪,但南部氏族毕竟是个巨型氏族,绝大多数后辈都不必着急成器,以前也不是出现类似情况,也是因为一个家族的血脉树过于繁茂,不得不分出些枝节来,形成卫星联盟,托庇在主联盟底下发展。   可那都是太有能力或者太没能力的个体啊!   它小落叶虽然有野心,也有能力,到底还没完全做好准备,现在能在家里蹭饭又为什么不呢?箭标嫌弃太犟的女儿不好带,它还嫌弃太有想法的老妈不好相处呢——别的幼崽从小受到的都是精心照顾,只有箭标恨不得摆出一副“活着就行”的样子,奶孩子还没有打架来得开心。   仔细想想,真是成也母亲,败也母亲。   箭标是整个南部氏族地位最高的雌兽之一,女王不在场时,几乎所有成员都得在它面前表示臣服,即使是早已独立多年的壮壮也一样,因此,小落叶从刚出生不久开始就懂得了权力的滋味。   再长大一些,它的傲慢就渐渐变成了不解——   为什么母亲那么强大,政治联盟那么稳固,血脉树那么繁荣,还要在女王跟前俯首称臣呢?假如真有野心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吧?   因为箭标向女王臣服,导致小落叶总是得在双方母兽都在场时向它不怎么瞧得起的帕维卡和帕莫嘉低头,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快要取得独立于母亲存在的氏族地位,它哪里还愿意继续低头,结果还没表决心呢,就被打包好送出去了。   难道它真的那么没潜力?   还是在它看不见的地方,女王的统治真的那么稳固,稳固到整个三角联盟对王座想都不敢想?   小落叶边走边难受得想要咬点什么东西,看跑在前面的帕氏姐妹俩那是真的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甚至还暗暗下定决心,一离开长辈们的视线就要带着表兄弟姐妹们单独行动。   事实证明——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事实又证明——强扭的瓜也可以很甜。   这个时间段的季节性猎场本来就是最肥的地方,再加上狮群被藏在暗处的袭击者吸引了注意力,鬣狗氏族又被女王按住不怎么往这里来,猎场内出现了顶级掠食者的大真空期,任何处于链条下部的掠食者都无法抵挡住这种诱惑。   等五只年轻斑鬣狗跑到领地北部时,本以为可以舒舒服服地挑选猎物,屡败屡战地训练狩猎技巧,并且最终一定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结果现实就像一扇被迎面拍上的门,“啪”的一下就差点把它们都撞得头破血流鼻子歪。   离开巢区第一天,小分队在和流浪雄狮跳探戈。   离开巢区第二天,小分队在给三色犬群送外卖。   离开巢区第三天,小分队在跟游荡鬣狗团体斗智斗勇——甚至没有一头雄兽认为它们有足够影响氏族的地位,连半个示好的影子都见不到。   这三天悲惨的经历里还夹杂着无数次狩猎失败,无论是盯着王座的帕氏姐妹,还是怀着野心的三角氏族后裔,都慢慢意识到它们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消耗体力,补回来的能量则远远不足。   ……再不合作似乎是不行了。   于是,在离开巢区的第四天,小分队扭扭捏捏地汇合到了一起,共同蹲到岩石堆上,观察远处正在吃草的一群角马。因为饥饿,五只年轻斑鬣狗的肚子都有点瘪;也因为饥饿,它们的眼睛里散发着绿油油的光,一看到猎物就忍不住吞咽。   它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两伙势力观察。   第一波是隐藏在远处稀树林里的安澜和她的巡逻队——尽管认为孩子们应该具备最基本的观察形势的素养,有这个能力去磨合,也有这个能力去摸索出最适合自己的社群定位,但这么大的个体要是真因为一些意外折损在外面就太可惜了,她干脆趁着每次巡逻时摸过来看几眼。   而另一波势力是巡逻队和小分队都不熟悉的。   这个正在南部氏族领地里活动的小型狩猎队,或者可以说是微型狩猎队,一共只有三名成员,彼此之间血脉相连,有着数年共同流浪的经验。因为成员数量稀少,而且配合也很默契,它们在入侵领地时具备极强的机动性,很难被精准定位。   从安澜站着的这个地方,硬要追的话应当是可以把它们一路追出领地边界线的,但就算是她也不能保证能把对方一网打尽,更不能保证它们会在离开后直接走远,而不是趁机再次侵入。   这就是有家鬣狗和没家鬣狗的区别。   现在要是北部氏族狩猎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成年斑鬣狗撤了,非要报复的话,幼崽总在巢区里逃不掉;可是换做小股流浪者,铁了心要把饭桌架在这里,一时半会还真拿它们没办法。   放在以前,安澜总得头疼一段时间。   放在现在嘛……她看了看草场对面的入侵者,又看了看正在往底下跑的小分队,心里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一旁站着的箭标察觉到了氛围中的轻松,本来还在不满地瞪着几个后辈,这下也跟着收回目光,故作不太好奇地往这里偷瞄。   远处,小分队分散开来,慢慢靠近角马群。   可以看出它们的配合还不是非常熟练,并且在跑动时还摆出了一个别扭的双核心阵容,帕维卡在一边,小落叶在另一边,这两只雌兽都很年轻,还没有练出什么精妙的狩猎技巧,在第一次尝试时就带着兄弟姐妹们碰了一鼻子灰。   安澜又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   她深深地朝入侵者望了一眼,就带着狩猎队踏上了归途——   难度各异的考试题都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等待孩子们交答卷的时候了。 第389章   帕维卡和小落叶都没发现远处的入侵者。   它们跑下岩石堆,按照一开始就定好的节奏往角马群逼近,待跑到距离目标十米远的地方后就骤然加速,一边奔跑,一边啸叫。   对绝大多数食草动物来说,斑鬣狗的啸叫声和狮子老虎的咆哮声没什么差别,都是一种被它们刻在DNA里的恐惧;再加上它们往往还有从众心理,一旦群体里有少部分转身逃跑,剩下的往往会跟着跑,直到某个倒霉蛋被献祭之后才会停下脚步,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当中。   五只年轻斑鬣狗从角联盟和王室小团体的那次配合里学到了这一恫吓技巧,现在拿出来有样学样,很快就把角马们吓得四散奔逃。外围的个体一跑开,被盯上的老角马就显露了出来。   帕维卡和帕莫嘉对视一眼,往右拉了拉。   因为帕氏姐妹跑了右路,角联盟的后裔们就只能选择左路。小落叶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阳光打在它的皮毛上,将那一块被黑色纹路隔出来的浅色枫叶照得越发醒目,随着跑动波涌起伏,好像在被风轻轻吹拂一样。   一路追出七十多米,小分队赶到了角马的尾巴。   帕维卡就在这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嚎叫,要求小落叶带着同伴配合拖拽。后者喷了一个不耐烦的吹气音,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饿肚子,于是勉勉强强、不情不愿地应和了“临时队长”的指挥。   箭标是公认的大体重雌兽。   小落叶完美继承了母亲的体型,远远看着就比其他雌兽高小半个头,偏偏行动起来还很灵活,只是一个前扑,一个飞咬,就把自己钉在了老角马身上,好像一袋沉重的石头,任凭对方怎样努力前冲都没法轻易挣脱。   无奈之下,老角马只能拼命旋身,想用头上那对角把敌人吓退。可就在它拼命挣扎的时候,待在另一侧的帕维卡和帕莫嘉也找到了机会,牙刀挫动,就在它身上撕开两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下意识地,老角马又向着另一个方向旋身。   就在这个瞬间,小落叶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把猎物拖住,可能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有那么几秒钟,它也确实鬼使神差地松了松口——可就在它松口之后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身后跟着的表弟金羽毛就拍马赶到,一把把猎物拽了回来。   这一下,小落叶猛地清醒了过来。   它赶紧定定神,重新站稳了自己的位置。   老角马这下是往左也不行,往右也不行,只能艰难地向前蹿跳,后腿踢蹬,尾巴飞舞,想要把身上挂着的斑鬣狗甩脱下去,哪怕撕掉一点皮肉都在所不惜,可它的挣扎无疑是徒劳的。   约莫过了四分钟,小落叶做了最后一次拖拽,体力耗尽的老角马终于被拉得跪在了地面上,也彻底把自己送进了掠食者的血盆大口之中。   完成这项壮举的年轻鬣狗们都累得直喘粗气,从下颚到脖子到胸脯全都染着一种鲜血的粉红色,隐隐约约还有些和着血丝的泡沫黏挂在皮毛间,但这不妨碍它们心里高兴:合作得到了应有的回报,饥一顿饱一顿过了好几天,总算有新鲜热乎的血食可以拿来补充营养了。   事实证明——永远不要高兴得太早。   正当帕维卡想着稍微捡捡呼吸就开始干饭的时候,从一旁的高草丛里忽然杀出来道身影。只入侵者雌兽像旋风一样赶到了猎物边上,自说自话地占据了肚腹侧,然后露出了自己的牙刀。   站得最近的金羽毛不慎被撞翻,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只能狼狈地在地上摆着腿。基于斑鬣狗特殊的腿型,它不仅看起来像在划船,而且还真真切切地露出了无比脆弱的肚腹。   好在小落叶和它的亲姐姐金卷云就趴卧在不远处,一看来了几名不速之客,赶快拖着疲惫的身体凑近来给挡在跟前,好让金羽毛能翻身站稳。   它们的谨慎无疑是正确的。   流浪雌兽本就把技能全点在了生存侧,哪怕别的不怎么精通,至少在判断敌情上那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在场的流浪雌兽有一只算一只都能看出小年轻们为了狩猎已经耗尽了力气,而且也没有别的长辈在附近,因此甫一露面就表现得非常强势,仿佛要暴力夺食的样子。   目睹此情此景,帕维卡下意识地就想求援,但它喉咙里的那声啸叫还没发出声,脑袋里忽然就又转出了当天鬣狗女王交给它的处理入侵者的任务,动作就忍不住缓了一缓。而站在对面的小落叶脑袋里根本没有求援这两个字,当即就压下脑袋,招呼兄弟姐妹们摆出了进攻阵型。   一秒钟的犹豫,战斗就打响了。   只经验丰富的壮年期雌兽在最开始被人多势众的年轻斑鬣狗稍微压了压,但很快就仗着体力优势和配合优势把场面打了回来,十分从容地在领主鬣狗身上制造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打到最后,就连桀骜的小落叶都在往帕维卡这里靠拢。   结局……是不言自明的。   五只出身高贵的斑鬣狗被迫放弃了刚刚猎杀的角马,不仅如此,还被一路驱逐到了数十米开外的高草丛里,不得不像放哨一样看着入侵者享用了最肥美的部分,看着它们不慌不忙地、大摇大摆地离开,这才能围拢去捡一点碎肉吃。   如果这不是奇耻大辱,它们不知道什么才是。   关键同样的事还不止发生了一次两次——在被抢食之后的两周里,除了某次正巧碰到断尾联盟,得到了助力,小分队在其他时候都躲不掉一个被抢食的结局,明明是自己付出努力杀死的猎物,最后吃到嘴巴里的却永远只有碎肉和骨头。   最丢脸的还要数周后。   当时小分队刚刚杀死一头成年大羚羊,因为这场猎杀对许多成年雌兽而言都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因此整支队伍士气很高,双核心也难得融洽地相处了一会儿,共同享用着内脏部分。但好景不长,就在它们开吃之后不久,已经尝到抢饭甜头的入侵者们又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帕维卡这次是真的忍无可忍了,等到其中一只流浪雌兽靠到跟前时,它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谨慎出击,而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飞快地朝前扑。要不是小落叶和帕莫嘉反应快,迅速卡位拦住了另外两只流浪雌兽,它当即就会被团团围住。   同伴解围之后,帕维卡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冒进,在它还有点后怕、有点惊魂未定的时候,突然之间,后方又响起了属于斑鬣狗的啸叫声。   ……不过这一次的声音就很熟悉了。   带着盟友来到季节性猎场的壮壮从侧面切入了对峙场当中,并完美复刻了先前小断尾曾做过的那次驱逐,因为王室团体的规模不如断尾联盟那么庞大,所以在追击时队形稍稍收得拢了些,不那么轻描淡写,但绝对游刃有余。   在把流浪雌兽一路追出季节性猎场之后,王室小团体甚至没有回头社交,而是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工作那样,继续朝着东北方的领地边界跑去。壮壮跑得很急,其余同伴都跟随着它,只有因为后腿残疾动作稍慢一些的跳跳在跑出几十米后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似乎在估量着些什么。   五只年轻斑鬣狗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前辈们跑过时扬起的黄色尘埃,听着它们离开时此起彼伏的啸叫声,其他斑鬣狗怎么想,帕维卡不知道,但它觉得自己很丢脸。特别丢脸。丢脸极了。   这一刻,帕维卡无比想要战胜这些讨厌的敌人。   可是它也好,帕莫嘉也好,甚至小落叶、金卷云和金飞羽也好,都出生在一个所有动荡都在被女王以雷霆之势强压下去的年代,等它们长到可以随队到处瞎跑时,附近早都没有什么大型冲突可以拿来观摩、学习了。   帕维卡想要改变局面,但它左思右想,都没有破局的手段,只是更深地钻进了“想要完成女王布置下来的任务”、“想要向女王证明自己”的牛角尖里,表现得一日比一日沉闷、烦躁。   几天过去,帕莫嘉眼看队伍里的氛围越来越紧绷,好像个随时随地都会爆炸的、被堵塞了的高压锅似的,实在没辙,就想了个“馊主意”出来。   下回当它们遇见正在折返的巡逻队时,帕莫嘉顶着同伴不解的视线接近了女王和近臣,先是飞快地做完社交,然后目标明确地奔向了队伍后段。   待在那里的狐狸一看小家伙跑了过来,赶紧往边上歪了歪,连带着它身边带着的几只亚成年也跟着母亲走了一个“之”字形斜线;但同样待在那个方位的蜜獾就杵在原地,帕莫嘉一凑近来贴贴,它就立刻发现对方身上挂了彩,而且伤口上还带着一股陌生鬣狗的气味。   蜜獾……很喜欢幼崽,可是它似乎和幼崽没有缘分,每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正是这个事实,它对被姐妹狐狸耳提面命过可以亲近的那几只幼崽都付出了十一万分的真心实意,帕氏姐妹更是放在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   在蜜獾看来,小辈被外来者欺负是不能接受的,于是它立刻就摆出了作为“长辈”的威严,浑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来,牙刀也露在了外面。   单单是自己准备出面给孩子们找场子也就算了,它往外侧跑了两步,还特地看了看站在一旁假装四处看风景的狐狸,半点没领会到后者的思路。   在场的所有巡逻队员都陷入了沉默,忽然被瞪的狐狸更是忍不住要叹气——   白长那么大个头,连点风向都看不出来。女王都表现得这么明显,就是要把渐渐接近岁的小公主们往外面赶,让它们去见见世面,再好好磨练磨连,还上赶着去给人家保驾护航。   要不怎么说姐妹就是斑鬣狗的新手卡呢?   抽到一张忠诚和智慧都满分的卡,那真是老天爷赏饭吃;抽到一张只有智慧忠诚不足的卡,大不了压服了不倚重;要是抽到一张忠诚满点智慧不足的卡……就会陷入像现在一样的局面,不仅毫无防备地被拖下了水,还得捏着鼻子、任劳任怨地去给它兜底,因为姐妹俩是一体的。   狐狸在跑出巡逻队时真是有点绝望了。   整个氏族那么多成员,怎么就找到了蜜獾这个性格合宜、战斗力合宜、地位合宜……各方各面都合宜而且还有人给托底的家伙求援了呢?没看女王都被它憨到了,连阻止都懒得尝试了?   一瞬间,它觉得自己仿佛捕捉到了点什么,但那点思绪就像飘入风中的蚕丝一样,无法捉住,无法探明,摇摇晃晃地失落在了远方。 第390章   永远不要低估护崽雌兽的战斗力——   这是一句应该被刻入侵者DNA的至理名言。   三只流浪雌兽当初进入这片领地时还是很谨慎的,毕竟稍微有点嗅觉的都能嗅到那些领地标记里散发出来的强烈的恫吓之意。可是因为长期没有领主雌兽来进行干涉,它们就是再警醒也会慢慢放松下来,完全把这里当做一片桃源乐土。   可是今天,现实给了它们一记迎头痛击。   自然之神夺走了蜜獾“敏锐的嗅觉”,就在“强健的体魄”上十倍百倍地还了回来,当它带着狐狸和几名后辈杀入敌阵时,三名入侵者没有一个敢拦在这辆横冲直撞的卡车跟前——毕竟流浪雌兽一旦受重伤就只能等死,同伴即使想要照看也是有心无力,否则只会把双方都陷入没法跟领主捉迷藏以保护自己的危险境地。   战斗几乎在开始的一瞬间就结束了。   蜜獾咆哮着一路猛追,直到把它们完全驱赶出领地边界,看着它们消失在地平线上,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后辈们身边。小落叶、金卷云和金羽毛和它不熟,帕维卡还在眺望远方,帕莫嘉却往前靠得毫不犹豫,明明只是啦啦队,却好像是自己打了胜仗一样,喜气洋洋地翘着尾巴。   这一举动立刻让帕维卡有些别扭。   作为一只斑鬣狗,它对人类的词汇一无所知,如果它知道,就会将此时此刻自己的感受描述为正在对一道难题冥思苦想,还没摸到答案的边角,对手就忽然用“作弊”般的方式暴力破了局。   小落叶大概也有同样的感受。   但不管两个分队“核心”再怎么别扭,都无法否认问题被解决了——帕莫嘉精准地找到了主战力中唯一一个无法理解女王意图的存在,并且还巧妙利用了这个存在的个性,利用了它同己身之间的密切联系,暗示它,怂恿它,甚至可以说是驱使它,搬走了堵在小分队独立之路上的大山。   对斑鬣狗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结果。   经过这件事,帕维卡第一次正视了站在自己身边近处的“对手”,也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光靠埋头苦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取得领先地位。   换做平常任何时候,它都得和帕莫嘉竞争一番,说不定还得闹点小矛盾,可现在情势并不乐观,女王只是默许小分队搬救兵,并没有允许它们回家蹭饭,这强扭的瓜还得继续不断地扭下去。   帕维卡只能安慰自己:有女王在上面顶着,作为小辈的它们只要慢慢发育就好,将来说不定谁比谁更有名望……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   反正还有大把的时间——   此时位于东北部的壮壮也在这样想。   出于对三方综合实力的理解,它其实是没有把帕氏姐妹中的任何一个放在心上的。   帕维卡聪明,好胜,有攻击性,但在关键时刻往往容易钻牛角尖,认为其他同伴不值得依靠,自己可以单枪匹马地解决问题;帕莫嘉圆滑,嘴甜,擅长交际,但在关键场合拿不出足够的魄力,没法镇住局面。   正如它和跳跳一样,帕氏姐妹也是互补的。   区别在于——这几年来壮壮迅猛成长,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优秀雌兽,在联盟里的权威也日益加强,如果说跳跳一开始还有点和它分庭抗礼、各自在长处上发光的意思,那么现在,它就已经无法再在谋略上“指点”壮壮什么了,顶多可以做个参考,做个辅助,当一个纯粹的谋臣。   壮壮可以像使用自己的尖牙利爪那样,使用联盟成员跳跳的聪明才智,可帕氏姐妹呢?它们之间差异太大,谁也压不住谁,偏偏就都还想压。   倘若有朝一日,它们能够站在一起,壮壮或许才会感受到威胁——毕竟在斑鬣狗的历史上也存在一对感情甚笃的姐妹花同时当政的情况,只是其中一方往往更加占有主导权一些而已。   因此,眼下壮壮的目光并不是落在竞争者身上,而是落在了更远的地方,落在了更高的地方。越参与到政治斗争之中,它越感觉到自己的稚嫩。   这些年来它无数次跑到领地边界去和心中的“对手”打交道,每次遥遥相对时,小希波身上总是带着更多的威势,带着更多的游刃有余,也带着更多的漫不经心。短短两三年功夫,它的毛发都变得不再光亮,布满了战斗留下的伤疤,正是这种姿态才使得壮壮想要奋力追赶。   与其说是出于野心,不如说是出于不服气——   你能到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也能到,而且会比你走得更远,因为我没有哪里比你差。   人无法想象自己完全没有概念的东西,斑鬣狗也不能,于是,每当壮壮开始构思要怎样超越这个命定的对手时,出现在脑海中的都是几位南部氏族传奇女王的身影。尤其是和它最亲近的那位。   如果能够像姐姐那样举重若轻就好了。   如果能够像姐姐那样威严和宽仁就好了。   同辈里小断尾和它面和心不和,再往下一辈有小落叶和帕氏姐妹面不和心也不和,无论它们三个谁成为新的掌权者,都不太可能复制阿米尼芙女王在位时这样目所能及之处所有氏族成员都在俯首的大一统的景象。   因此,它必须继续奔跑,跑得更快一些,跑得更稳一些,观察,学习,模仿,超越,沐浴着女王的荣光,直到那光辉也同等地披在自己身上。   没关系,还有时间。   太好了,还有时间。   壮壮、帕维卡和帕莫嘉在这个雨季都把时间当做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但是它们都忘了,或者说从来没有想过:即使是太阳也不会永恒燃烧。   这年旱季,“无家可归小分队”磨合得有模有样,狩猎成功率直线上升,目标的选择范围也日益扩大,回归巢区时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自信;同样是这年旱季,安澜一边默许箭标继续负责最大的集群狩猎队,一边把另一支由三十多只斑鬣狗组成的队伍交给了壮壮。   箭标本着“壮壮当年可以,你们一定也可以”的精神,在好几次狩猎时都让小分队跑在最前方,既压榨年轻一辈的体力,又让它们得以充分发挥,最好再练一练领导狩猎的技巧。   一开始年轻斑鬣狗们难免手忙脚乱,但因为有着箭标和其他长辈的指点,它们很快就摸到了诀窍所在。氏族当中质疑的声音慢慢小了,氏族成员忽然开始按照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自己行动、和小分队完全脱节的现象也不再发生,这一波“揠苗助长”还真就把它们都拔得长了起来。   在接下里的两个雨季和两个旱季当中,壮壮的联盟不断扩大;帕氏姐妹通过不懈努力积累了一小撮追随者;知道自己正在失去竞争优势的小落叶则压下了野心,选择了一边吸纳同盟,一边低头蛰伏,同时还和小断尾走得日益接近。   巢区涌动着的暗流显化于两年后的一个旱季。   那年六月,年轻的横河雄狮们最终还是无法抵挡住伯茨雄狮的猛攻,离开了这片生养它们的土地,而伯茨雄狮也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消磨了太多精力,被一群新来的流浪者推翻,结束了对横河狮群长达数年的占有。   新任地主在上位后才意识到这片领地的困境——北方狮群连年南压,丰饶的季节性猎场基本都被占据;东方的狮群时常挑衅,导致原本位于东部的核心领地不得不往西移动。   这些坏消息还不是最糟糕的,真正让它们头皮发麻的是:领地里的斑鬣狗氏族有超过一百三十名成员,规模之庞大可以说是任何雄狮生平仅见。   为了让即将诞生的幼崽安全成长,新任地主立刻做出了和伯茨雄狮联盟当年一模一样的决定:不管狮群怎么样,先把斑鬣狗氏族犁一遍再说。   于是,在旱季的某一天,横河狮群选择了进攻。   那天傍晚天空中布满了血色的霞光,当安澜在接到警报后迅速召集氏族成员往外跑时,恍然间看到的却是自己小时候的景象——狂奔出去迎敌的成年斑鬣狗,惊怒交加的母兽,害怕到发抖的幼崽,从远方传来的恐怖的啸叫声,无法被预测的、引起了一切动荡的结局。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跑向战场的那一个。   狮群来势汹汹,如果无法阻挡住它们半是为了扫清威胁、半是为了报复的袭击,待在后方公共巢穴里的幼崽们都会面对不幸,当年的女王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后来的女王自然也不能。   这天活动到巢区附近的狮子共有十四头。   新来的地主雄狮很快就向敌人们展示了自己的一技之长。   它们显然对斑鬣狗氏族的运行逻辑十分了解,甚至在安澜还没发出低吼时就通过对战斗集团站位的观察分辨出了女王所在,一路奔袭,精准恍若银泰杜梅拉再世。   就像很早之前她见过的,说过的,意识到过的那样——冲起来的雄狮是不可阻挡的。   察觉到危险的安澜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做出了她判断最应该做的第一个动作:不是转身逃跑,而是尽量将身体蜷缩起来,用相对安全的角度迎接那时速百码撞墙板的恐怖冲撞。   下一秒钟,雄狮就像风暴一样降临,将那小山般的阴影兜头笼下,顺着那股惯性,它做了一个抱扑,旋即是一次咬合,一下撕甩,一记重摔。   脊背碰撞坚硬的几面,摔得安澜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疼痛,狮子的利爪和尖牙深深刺入了她的血肉,但在那被撕咬的地方却反倒没有什么疼痛,只有一种伴随着体力流失的冰冷的知觉。   安澜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防备狮子最惯常使用的两个招数,即锁喉和折断脊背,因此在被扑倒之后越发用力地挣扎。雄狮左看右看,没有找到可以一击毙命之处,就把一只厚重的爪子按上来,想要做一次短暂的换口——   它没有想到,“猎物”正是在等待这个换口。   正如雄狮了解斑鬣狗一样,安澜也了解雄狮。   抓住这仅有的机会,她凝聚起全身的力量,朝着侧面奋力扭转。与此同时,几乎所有氏族成员都在前扑,而和她有着相当默契的箭标和诺亚对时机把握得最为精准,已经从背后偷袭到了雄狮,使它不得不转身回望,放松了爪子摁下的力度。   短短半秒钟,一记心跳的时间,鬣狗女王就挣脱死境,淹没在了氏族成员的洪流里。   这天最后,聚集在战场附近的斑鬣狗达到了惊人的九十多只,狮群耗尽体力,不得不宣告袭击失败,相互掩护着撤出了巢区的辐射范围。   南部氏族得到了所有幼崽都完好无损、逃出生天的结局,但也为之付出了数名好手重伤乃至死亡的代价,其中影响最深远的就是安澜所受的伤。   她在往巢区走的时候就感觉后腿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上,尾巴的知觉更是时有时无。等到走回空地中间,就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   趁着太阳没落山,诺亚凑过来观察伤口,大概是他自己的视线有点被脑袋上流下来的血遮蔽,而且刚刚受创的地方难免血肉模糊,他看了很长时间,都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   可是安澜隐隐约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不详的预感在接下来的一次狩猎中成了真。   和袭击隔着三四天,她难得想要随队狩猎,顺便教导教导新一批长起来的亚成年,但在全速启动后刚刚跑出一百多米,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卷土重来,脑袋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腿脚却完全不听使唤,甚至还有直接往地上坐的趋势。   在后来的数次狩猎当中,这种情况并未好转,而是日益加重,安澜不是在失位,就是在追出一小段路后不得不放弃追踪,以前是享受不必亲自狩猎的特权,现在是就算想狩猎也毫无办法。   没有一名氏族成员对此发表见解。   课时,尽管所有盟臣都还在关切地照看着她,尽管所有主战力都还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挑战她,尽管所有氏族成员都还在像维护自己的尖牙利爪那样维护着她的权威,安澜却明白:在外部危机出现时,氏族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带队冲在前方的女王,而不是一个带着盟臣留在十万八千米外发号施令的、像下棋一样看着族人去冲锋陷阵的女王。   无所作为会极大地消磨她的威信。   氏族里出现不和谐的声音……或许只是时间问题了。 第391章   或早或晚都会出现挑战者——   安澜是这么想的,工作人员也是这么想的。   但让他们惊讶的是,一直到这个旱季的中晚期,到集群狩猎都开始变得困难的时候,南部氏族还在尽心尽力地奉养着它们的女王。   安澜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建立起了如此庞大而稳固的政治同盟,近臣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协力维护着整个氏族的社群等级,就好像一个失去了传动和制动的车轮,靠着惯性都能继续向前滚动很长一段距离。   情况比她原先预想得要好太多了。   在氏族成员的配合下,安澜得到了更多时间门去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去保证她一手建立起来的王朝能够继续存续,走向繁荣昌盛,而不是跟着她这个注定要离开的掌舵者一起下坠、崩解。   南部氏族于是平稳地度过了旱季的尾巴梢。   这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   才不过九月功夫,滂沱大雨已经把整片草原都笼罩在了蒙蒙的水雾当中,浮土被雨水浸透,散发出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味。   地势较低的巢区再次变成泽国,今年新开辟的洞穴有一个塌了下去,母兽知道自己当时没挖好,只是埋头给浑身发抖的幼崽舔毛,全然不敢对那些奉命过来帮忙刨坑的低位者摆脸色。   壮壮带着跳跳、橡树子和其他联盟成员从洞穴不远处飞奔而过,脚爪踏下去,溅起大大小小的水珠,半大幼崽们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跑着,没跑两步就有一只脚下绊葱,再起身时泥巴糊了一头,草杆挂了一脸,张张嘴就开始大声哭嚎。   巢区里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过一样。   如果非要说和从前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只有生活节奏变慢这档事——不错,南部氏族的生活节奏诡异地变慢了,这对斑鬣狗,乃至对大部分野生动物来说,都是相当罕见的现象。   斑鬣狗一生都在奔跑,有时是为了追逐猎物,有时是为了驱逐对手,有时是为了躲避敌人,即使难得停歇下来,它们的心都还被困在权力的战场上,永远没有可以彻底放松的时候,但为了照顾腿脚不便的女王,南部氏族的行动速度一慢再慢,即使是抢食环节都变得“慢条斯理”了起来。   核心成员不是女王的血亲,就是受过女王知遇、照拂、带领上位的恩惠,几个年轻后辈为了继承权更是努力地表现自己,帕维卡带着一些新朋友,帕莫嘉则和小落叶三个走得很近,一时间门,维护女王权威的急先锋队伍空前膨胀,整个氏族的完食速度则不可避免地迎来了一次降低。   其他掠食者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异常现象。   它们中有的算不上什么威胁,比如战地记者胡狼,小股小股的三色犬,以及南部氏族的老熟人领主花豹……但有的却会给鬣狗带来灾祸。   闻风而动的横河狮群踩着点来抢过几次食,越发南压的北方狮群也常常在猎场附近游荡,虽然被狮子抢吃的不算什么,后面也有很多机会可以“报复”回来,但至少在被抢当天,有些低位者就要饿肚子,或者完成双倍乃至三倍的工作量。   安澜不能坐视这种事持续发生。   于是在发现情况不对后,她迅速做出调整。以往都是等到呼号声响起才会离开巢区,现在则是提早出动,狩猎队一出发就开始遥遥跟随,一路跑跑停停,直到抵达现场,在加快进食速度的同时,还可以现场“督战”,抓出尚不成器的后辈。   唯一的问题是……这么做得冒一点风险。   如果按照早前的节奏,安澜快到达狩猎现场时,鬣狗群不是已经基本集结完毕(防卫力量充足),就是已经被狮群冲散了(压根不用去);可是现在她身边环绕着的只有盟臣和狩猎队,而且还得等它们吃完饭才能抱团离开,可以说遇袭的窗口和可能性都在变大。   为了防止悲剧发生,安澜不得不默许部分高位者前后脚开始进食,甚至和她肩并肩站在肉质最肥美的地方共同进食。好在上述成员不是看着她长大的,就是长期效忠的、血脉相连的、有继承权却力量积蓄不足的,暂时没有一个会轻举妄动。   时间门就这样慢慢走过。   一直关注着南部氏族的园区工作人员从最开始的担忧到后来的惊讶,再到后来的自我说服,也只不过花了四个星期,在他们的注视当中,仅有的一点“反叛”苗头也被鬣狗女王迅速压了下去。   事情发生时在猎场里的是里德和凯恩。   两名摄影师扛着长枪短炮坐在鬣狗群边上,一边讨论女王痊愈的可能性,一边给几名年长成员拍摄近照,希望记录下尽可能多的瞬间门,将来它们要是不在了,还可以拿出来怀念。   那天距离巢区最近的狩猎队是王室小团体,正处于壮年期的斑鬣狗们像风一样掠过草场,颇具技巧性地拖倒并杀死了一头成年斑马。   在猎物垂死挣扎时,王室小团体本来可以开始风卷残云,但为首的斑鬣狗玛姬图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只是稍微撕了两口肉,吃饭还没有呼号积极。   里德知道这只被称为“巨人”的雌兽是下一任女王的有力竞争者,而且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门里都和阿米尼芙女王形影不离,甚至可以说是被现任女王照看着、教导着长大的,但无论拍摄多少次,他都会为玛姬图表现出来的尊崇而震动。   首领对联盟成员的影响力是立竿见影的。   在玛姬图不停眺望的情况下,其他雌兽也开始坐立不安,追随者雄兽更是不敢越权上桌,大约三分钟后,西边的小土坡上浮现出十几个身影,它们才露出半是敬畏、半是放松的复杂样子。   从土坡上跑下来的是里德的“老熟人”幸运星,刚一跑近,它就高高兴兴地跟三脚架来了个近距离接触;在幸运星身后不远处跟着一步三回头的坏女孩;再往后是其他盟臣;紧接着是蜜獾、狐狸和几只走走停停的亚成年。   坠在最后的是阿米尼芙女王。   它走得很慢,而且在走动时后背有些晃动,伴侣恕加在一旁紧紧地跟随着,因为体型比雌兽小一号,看着倒像是一个十分合宜的“拐杖”。   到这里,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凯恩掏出了笔记本在念念有词,里德也做好了拍摄鬣狗群进食场面的准备——直到冲突忽然在猎物边爆发。   摄影师们完整看到了冲突发生的诱因:   玛姬图两岁的女儿在女王进场时推搡了一下。   阿米尼芙女王是伤了脊背,没法快速奔跑,也不能长途奔袭,但又不是丧失了近距离作战的本领,在受到这样蛮不讲理的冒犯之后,它立刻用一个更加强横的惩戒行动还以颜色。   年轻的斑鬣狗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不出半分钟,它就被女王锁在了猎物尸体隔出来的狭小空间门当中,再往后退就要没地方落脚,身上挂着的都分不清是斑马的血还是它自己的血。最让人害怕的是,边上站着的母亲一直想往这里冲,但看那眼神完全不是想来搭把手的样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   说玛姬图大惊失色简直是轻描淡写,从里德的角度来看,这只雌兽好像压根没想到自家女儿竟然还能做出如此不敬的举动,在肢体接触发生时就下意识地就背起了耳朵,缩起了尾巴。   阿米尼芙女王教训完后辈,果然看向了它。   明明想好好表现、不想篡位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篡位的玛姬图真是有苦说不出,跟着女儿吃了顿挂落;当天在场的其他亚成年也统统被台风尾扫到,经历了一场由盟臣发动的确认等级的洗礼。傍晚时分,巢区里还有咆哮声和啸叫声在回响。   这次甚至都称不上是“骚动”的事件很快就被强权这双手轻轻抹平,在那之后摄影师们也再没有观察到过类似情况,南部氏族非常高效地运转着,度过了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在这段时间门里,安澜把几大联盟差得团团转。   处于壮年期最有冲劲的王室被要求负担起了狩猎的职责,箭标和坏女孩像从前那样肩并肩负担起了巡逻并加强标记的职责,三角斑鬣狗、圆耳朵和新兴力量们负担起了保卫巢区的职责。   统治者联盟,包括王室血脉树,所表现出来的忠诚和恭顺是极具感染力的,即使身体情况不佳,安澜仍然能在盟臣的支持下继续指引氏族。   可惜好景不长。   雨季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年岁到了,或许是因为磁场之间门的相互影响,氏族里忽然出现了一波离别潮,那些曾在氏族发展史上留下过独特痕迹的雌兽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远行。   南部氏族首先失去的是三角斑鬣狗。   作为三朝元老,而且还是一个大型政治联盟的前任首领,三角联盟的存在感是毋庸置疑的,端看现在有一条完整的强盛的血脉树是出自它手,就可以知道它的离去会对氏族造成什么影响。   其中受到最大影响的就是箭标。   近年来它在跟小落叶的“斗争“当中越发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的傲慢,也意识到了养育一个处处和自己对着干的女儿究竟有多困难。在午夜梦回时,它会想起母亲皮毛的温度,想起母亲的言传身教,想起母亲看着它投向女王时的无奈和纵容。   箭标完全没有准备好接受母亲的离去。   而它也不是唯一一只陷入这种情境的斑鬣狗。   就在三角斑鬣狗离去后的第三周,已经无数次突破东非草原野生斑鬣狗寿命记录的王太后也在一个雨夜里阖上了双眼。   安澜直到很久之后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上,母亲久违地给她舔了舔毛。因为年老体衰,它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浑浊了,有些毛发明明已经被抚平了,却还要倒过来再舔一遍。   舔着舔着,有三、四只高位后裔从边上跑过,它们像是在追逐彼此的尾巴,没头没脑地到处乱撞,险些就撞到了坐在一旁的圆耳朵。   看到这群亚成年过来,母亲下意识地往侧面避让,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必要后退,于是重新坐下来,稍显吃力地匀了匀呼吸。   母亲总是如此。   旧时低位者身份留下的影子似乎很难被抹去。   即使在安澜成为女王之后,它也活得像个低调的隐形者,满足于有肉、有地方睡、不受打搅的生活,偶然出手教导教导直系后辈,还是怕它们给家里最成器的女儿带来麻烦。   可就是这样的母亲,永远响应着安澜的呼唤:在希波入侵巢区时,它和黑鬃女王一起站出来和对手搏斗;在和狮群的冲突中,它加入了其中一支队伍,并因此身受重伤;在此后数年的王储之争里,最有资格发表见解的它却保持了沉默。   就是这样的母亲,在她身上豪掷了全部的筹码。   那天晚上下着雨,空气很湿冷,巢区里到处都是幼崽细细的哭啼声,安澜从睡梦中惊醒,察觉一侧有些寒凉。她下意识地往边上贴了贴,就和小时候一样,但在那时,和她依偎着进入梦乡的母亲已经走过了梦的奇境,踏入了长眠的国度。   那具曾经哺育过她乳汁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等太阳升起来时,安澜拖着不太灵光的后腿,在小时候住过的巢穴边挖了一个洞穴。   母亲的故去已然是一个不可接受的损失。   就好像嫌她还不够受打击一样,在三角斑鬣狗和母亲接连离开之后,本就浑身旧伤的坏女孩也开始情况恶化,很快就陷入了走动困难的境地。   安澜想着让它过得舒服一点,又怕它不愿意接受其他氏族成员的投喂,便强打精神,像过去给黑鬃女王带饭时那样,亲自给它带血食回来吃。奇怪的是,以往休养过许多次的坏女孩这一次拒绝了投喂,没有领情。   它的骨子里还有那股狠劲。   那是一股燃烧着的烈焰,从出生开始就支撑着坏女孩和所有挡在前方的敌人战斗,推动着它朝着最耀眼的地方奔跑。可是如今,挡在前方的不是敌人,而是它自己的肉体,这把燃烧在灵魂里的火无法向外升腾,吞噬敌人的血,便只能向内消磨,吞噬这具肉体的生命力。   坏女孩太想证明自己了。   在南部氏族的下一次狩猎中,步行困难的它迟迟不肯放弃,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跟上了大部队,每走一步,它就会不受控制地轻轻地哀嚎一声,然后又因为强烈的自尊心而闭紧嘴巴。   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无法对那种痛苦冷静以待。   安澜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以女王的身份要求坏女孩留在巢区里,不指望它能够恢复如初,至少把后来几次狩猎受的伤养好,以免在追逐中耗尽体力,倒在草原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   事后想来,这个完全出于爱意和保护欲的举动,或许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安澜把它留在巢区的那一天起,坏女孩就不再站起来尝试奔跑了,事实上,它连走动都几乎不怎么走动,每天只是坐在空地边缘,眼睛眯着,耳朵耷拉着,喘得像在拉风箱。   所有斑鬣狗都能嗅到从它伤口中传来的不详的腐臭味,也都能意识到它的生命已经开始不可避免地朝着死亡的阴影滑落。   被留在巢区休养的坏女孩努力支撑了两周。   两周后的某个清晨,安澜正跟在预备赶往中部猎场的王室小团体身后离开巢区,余光忽然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从侧面追上了大部队。   这天的坏女孩格外坚定,无论几只较为亲近的后辈怎样劝说,它都不肯留在后方等待猎物被杀死,而是竭尽全力地追上了狩猎队。   它仿佛仔细清理过自己的皮毛,那身因为衰老而缓慢褪色的毛发在晨曦底下显得格外顺服,连带着它自己的精气神看着都好了不少。   一步,两步,三步。   坏女孩试探地小跑了两步,然后撒腿奔跑起来。   这天晚些时候,它在狂奔的水牛群里贡献出了自己一生当中最完美的演出,那几乎是毫无保留的,是炫技的,是不可复制的,以至于后辈们只能敬畏地旁观,看着那不知道从何处爆发出来的磅礴力量将猎物死死锁在原地,看着那牛犊哀嚎着倒下,看着那红色的鲜血漫天泼洒,浇在坏女孩的头上身上,仿佛是它被母亲娩下时带出来的一层胎衣,是它杀死同胞姐妹时得以被同类也被人类窥见的血色光环,是它发出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宣告——   我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必将这样离去。   在这天氏族成员进食时,坏女孩走了过来。   安澜恍惚间门意识到了什么,就像从前那样,主动让出了靠近猎物腹部的最好的位置。   彼时她还很年轻,一心想的都是往高处攀爬,坏女孩是一棵自由生长着,却因为过于枝繁叶茂而客观上庇护着她的大树;此时她已不再年轻,坏女孩更是垂垂老矣,走过来时脚步沉沉,眼睛里布满了雾霭,只有那不屈服的体态仍然坚韧。   那一天,坏女孩成为了南部氏族的“女王”。   那天之后,迸发出最后火光的蜡烛终于燃尽了。   坏女孩好像完成了一个心愿,很快地衰败了下去,不再要求跟着氏族成员外出狩猎,也不再进食——这回倒不是它拒绝进食,而是恶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它把血食吃进肚子里去了,但安澜总是如期为它带来食物,再不辞辛劳地为它打理那些伤口上爬满了的细小的虫蝇。   四天后的一个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正是氏族开始集中、准备外出狩猎的时候,坏女孩忽然啸叫起来,不仅如此,还差点咬伤了往前去查看情况的帕莫嘉的鼻子和嘴巴。   这位老前辈一生都在贯彻自己的姓名,总是我行我素地、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折腾出一些大场面,才不在意会不会给其他氏族成员“添麻烦”,如果它想要到达什么地方,沿途的所有成员最好都做足准备,因为它从来也不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而是会像不可抵挡、不会消弭、亦不愿停歇的风暴一样,肆意地、狂放地、击垮一切地从那里碾过——   盛大地降临,盛大地告别。   坏女孩最终在超过九十名氏族成员的环绕中死去。   直到它咽下最后一口呼吸,还在斑鬣狗在不断地朝着巢区靠拢。   在短短一个月里,安澜失去了两位“母亲”,它们化为了千风,化为了熹微的晨光,化为了所有斑鬣狗奔跑时脚下踩着的沃土,化为了宇宙之中的万物——只是永远也不会回来。 第392章 【二合一补】   老一辈的故去让巢区变得有些“空荡”。   明明南部氏族已经成为了整个东非最大的斑鬣狗氏族之一,并且还在不断向外扩张;明明公共巢穴附近总有超过三十只幼崽在嬉戏、奔跑;明明作为女王仍然从早到晚需要接受臣服,但安澜环顾四周,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某天傍晚她习惯性地从猎场里带回来一块肉,走到巢区才意识到已经没有长辈需要她投喂,就在那个瞬间,以往叼着走数公里都不觉得累的负重,却好像沉得要把脖子都压弯一样。   幼崽们无法理解这种怅惘。   发现女王陛下带着食物走到空地中央,它们也不管自己刚刚才喝过乳汁,叽叽喳喳、一哄而上,推搡着围在她的前爪边,眼巴巴地抬头张望。   眼看它们就差人立起来了,安澜只好无奈地把肉块往地上一丢,然后在小鬣狗的欢呼声里踱向了风口。那里,诺亚正在拨弄骨棒,把几只出身低微的长毛幼崽耍得团团转。看到她走近,他习惯性地往边上挪了挪,按住骨棒,抬眼看来。   说实话,他的眼神多少和幼崽们有些相像。   这天太阳落山前,安澜就坐在风口处,和诺亚及长毛幼崽们没什么营养地玩了整整一个小时的骨棒游戏,中途圆耳朵和笨笨也过来凑热闹,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唯独缺席了的毛毛,但诺亚正好绝望地嚎叫了一声,她思绪一顿,又给忘了。   在这不断的别离当中,他就像是一份礼物。   一个人的魂灵在飞累时总是往旧处落脚,正是因为有了这可以积蓄力量的港湾,安澜也好,诺亚也好,才永远不会失去拥抱每一段相遇的勇气和力量,才能毫无保留地去感受爱,毫无保留地去交付爱,直到多年后,还能感受到爱的遗泽。   母亲和坏女孩的教导总是在安澜心中回响。   只可惜这份“爱的遗泽”并不能泽及所有斑鬣狗,母亲还有两三个可以说话的存在,可坏女孩却总是吝于展示自己温情的一面。   还在世时它就没有什么朋友,寻常时候和黑鬃女王瞪瞪眼睛,和三角斑鬣狗较较劲,和母亲坐着聊聊天,偶尔和后辈们单方面地练练搏斗,已经是它难得有的社交场面,因此,在它离去之后,愿意缅怀的个体实在寥寥。   相对年长的成员始终记得被坏女孩像秋风扫落叶般教训的往事,记得它的坏脾气,记得它凶暴的行为方式;处于壮年期的成员则记得自己从小到大经受训练时挨过的毒打,记得一犯错就被撕咬后腿的情形;而更年轻的孩子们什么都不记得。   所有豪迈的、残酷的、喜人的、恼人的旧事,它们都只在长辈们偶尔吐露的只言片语中听说,即使直面过坏女孩在生命最后一刻爆发出来的伟力,也终究会跟着时间而慢慢褪色。   年轻鬣狗关注着对它们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有高位者故去,就意味着有社群台阶出现空缺。   狩猎队需要新的血液注入,大型政治联盟需要新的血液注入,主战力群体需要新的血液注入……更具备壮志雄心的,还可以向上望一望只有真正的精英和近臣才能被允许参与的巡逻队。   为了在社群阶梯上占据一席之地,为了摆脱母兽地位留下的桎梏,为了不至于面对任何存在都得低头表示臣服,这些正处于二到四岁阶段的年轻斑鬣狗们抓紧一切时机表现着自己。   短短三周时间,超过十五颗新星在各个领域冉冉升起、崭露头角,它们有的只是昙花一现般地露过面,就如流星一样陨落;有的却稳扎稳打,杀出重围,从此在核心成员眼中有了姓名。   关于这一点,安澜也很无奈——   近年来她的确只关注那些跳出来的成员不假。   南部氏族养大的幼崽已经太多太多了,多到她早就丧失了给每一只幼崽起名的欲望,也记不清园区工作人员给绝大多数幼崽安上的各种称呼。   另外,这个年纪的斑鬣狗才刚刚开始独立闯荡,但又经历了不少内部斗争,因此总以为自己已经是个经过检验的、合格了的战士,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被公牛甩下来会拍拍屁股站起身,看到狮子都想上去莽一莽,实在容易夭折。   如果可以的话,安澜也愿意它们一生都能像小时候这样无所畏惧,不需要在经过每一个高草丛、走过每一片稀树林时都提心吊胆,但放在强敌环伺、适者生存的草原上,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斑鬣狗葬身狮口,即使像她这样对狮子已经了解到不能更了解的存在,不也曾在雄狮跟前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吗?   绝大多数斑鬣狗无法从狮吼声中分辨出进攻信号,更罔论凭借经验推断狮群的活动轨迹,存心发动袭击的狮子对它们来说就和恐怖游戏关卡里隐身准备靠近的BOSS相差无几——   遇难者众,逃生者寥寥。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年轻一辈开始积极参与各种活动之后,安澜很快就听到了牵涉到伤亡的坏消息,并且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习惯了伴随着坏消息入睡。   首先遇难的是三只刚刚成年不久的雌兽。   它们三个都是零散高位者的后裔,论出身和当年的橡树子没有差别,而橡树子因为早早开始辅佐壮壮,数年来一直尽心竭力,且自身能力突出,现在已经成为了核心成员之一。   眼前摆着的可以说是一条被走通过的康庄大道,年轻雌兽们根本无法抵挡住这种诱惑,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壮壮喜欢往东部边界跑,就计划多在那里发育、露脸,好被王室小团体注意到,顺顺利利地谋得一个席位。   这个逻辑其实不能算错。   即使安澜也只能在事后复盘时感慨三个孩子运气不好,本来想在东部猎场好好练习狩猎,想着最大的问题不过就是在狩猎中受点伤,或者被竞争者抢抢食物,结果就是有那么倒霉,奔跑着,奔跑着,就碰到了在那里活动的地主雄狮。   横河新地主本来就喜欢对斑鬣狗发动攻击,还曾经有带领狮群一路打到巢区附近、并重创了女王的壮举,恰巧那天,它们跑去和盘踞在东方的狮群叫板未果,正是因为失利而脾气暴躁的时候,于是甫一照面,就对年轻斑鬣狗们下了死手。   两只雌兽当场被杀害,最后一只勉强逃脱。   它一路狂奔回到巢区时浑身上下都覆盖着重叠的血迹,从脊背到侧腹有一大块皮肉被硬生生地掀开了,随着跑动颤颤巍巍地挂着,底下的血管和筋骨都清晰可见。   受到了那样的重创,几乎不可能存活下来。   安澜知道指望救护是在给自己画饼,只能抱着一线希望亲自过去给它清理了一会儿伤口,整个过程中这只雌兽都在凄厉地嚎哭着,接下来三天,一直到它死去,天天如此,那哭声能让任何一个有耳朵的野兽感觉到惊惧和恐怖。   有一说一,那时她满心以为这惨状可以震住其他后辈,让它们在野外活动时牢牢记住提醒自己要警惕狮子、警惕狮子、警惕狮子,可事实证明,刀不砍到身上,有时候还真不知道有多锋利。   因为南部氏族规模庞大,成员数量众多,死去几只鬣狗就好像往水塘里投进了一颗石子那样,当时会有些骚动,但不出很长时间就会平息下来。   这次袭击才过去六天,又有一支狩猎队和横河新地主狭路相逢,遭到杀害的两只年轻鬣狗不是没有看到狮子的到来,而是因为想护食犹豫了几秒钟,再想逃跑时已经来不及了。   又过了五天,类似的事在中部猎场再次上演。   眼见每次出击都能有所斩获,地主雄狮越发勤快地组织扫荡,好几次都把正在分享食物的狩猎队堵个正着,还有几次甚至抓住了落单成员,袭击范围也渐渐扩大到了年长的鬣狗身上。   三月上旬,诺亚的同胞不幸殒命,同时死去的还有当时正想逃跑,却因为有些晕头转向、不知怎么却把自己反手送进另一头雄狮口中的万人迷。   雄性斑鬣狗的逝去其实很少能够激起水花,以往这种事情发生时,往往只有它们的母亲、同胞和同伴才会真心实意地感到伤怀,绝大多数雌兽并不关心,但这次的两只雄兽却有些不同——   万人迷是箭标三个繁衍季的伴侣,在氏族中后代众多,因为它个性温顺、很受欢迎,即使是不曾和它有过亲密关系的雌兽也都听说过它的存在,难免为它说了几句可惜的话。   另一只雄兽在受欢迎这方面也不逞多让,而且还是数名王室成员的择偶对象,可以说是游荡者中混得最不错的那部分成员,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它还有一个曾经做过人类的兄弟。   现在轮到诺亚承受失去了。   女王和伴侣相互舔着伤口,回忆着往昔,也正因为这样,反倒没有注意到氏族当中还有另外一只雌性斑鬣狗深深地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   这个被影响的成员就是帕维卡。   帕维卡和其他斑鬣狗一样,对“父亲”这个存在没有太多的实感,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但在听说父亲丧生狮口时,打击是沉重的,沉重到帕维卡一时间竟然没有力气去继续自己的傲慢,而是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惶然和悲凉——母亲本来就不亲近它,现在父亲也消失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在活着的所有长辈眼中它都不如帕莫嘉了呢?   不,不对,还有一个例外:女王。   帕莫嘉是绝对不会像在其他长辈面前撒娇那样对鬣狗女王撒娇的,以往只要女王一露牙刀,一吊眼睛,帕莫嘉就好像看到风暴来临一样,不停地往后缩,怕得瑟瑟发抖。   只有在这里,它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于是,在这次袭击发生后,独立多年的帕维卡忽然又回到了安澜的“怀抱”当中,歪缠着她寻求支持和肯定,甚至不惜对平时总是绕着走的、地位更高必须要行礼的壮壮低下头颅。   多年以来第一次,帕维卡以平和的态度在近距离看到了壮壮的行事准则,并发自内心地看到了自己欠缺之处,停留着,停留着,它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徘徊的意义。   有趣的是,帕莫嘉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崛起。   它的左右逢源在氏族里其实很吃得开,但总是缺少某些一锤定音的东西,以至于这种社交天赋在表现出来时就变成了简单粗暴的拉帮结伙,而且还是容易丧失主导权的拉帮结伙。   就拿它和小落叶的松散联盟来举例吧。   小落叶之所以愿意带着金卷云和金羽毛“追随”帕莫嘉,并不是因为它真的认为帕莫嘉就比自己出色,也不是因为它真的只满足于成为近臣或者盟臣,当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而是因为它判断形势要求它这样做。   在这一辈成长起来的时候,安澜对氏族的掌控空前强大,再加上箭标不愿意挑战王权,甚至还会成为小落叶谋求王冠路上的阻碍,所以它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和幌子。   帕莫嘉就是这么一个完美的幌子——   有继承权,有地位,有社会关系,而且软弱。   在安澜受伤,箭标因为三角斑鬣狗的离去而消沉,后来又发生了安澜给坏女孩让开位置这件事之后,小落叶似乎认为自己看到了女王“退让”的可能性,嗅到了女王的“颓势”,于是更加努力地推动联盟壮大,越发把帕莫嘉架了起来。   安澜把这些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也非常了解这个政治联盟的优势和弊端,甚至还因为看得清而有些哭笑不得——比起箭标,小落叶更像三角斑鬣狗,而被赶鸭子上架成为“老牌政客”的,喜欢直来直去的箭标在家里简直是个异类。   小落叶和三角斑鬣狗投机的打算真的可以成功吗?   她并不这么认为。   小落叶在过去许多次内部冲突中都表现出了自己的弱点,它习惯于对自己的对手挑挑拣拣,碰到合适的对象就会迅速上前想要占据主动权,碰到认为不合适的对象就会把帕莫嘉推出来当挡箭牌,这一举动并不会逃过其他斑鬣狗的眼睛。   一个真正的强者,是不会挑剔战场的。   难道坏女孩曾经计较过这些吗?   当时假如坏女孩想要追随者,只需要收敛一些自己的脾性,就可以达到目的,说不定还能和黑鬃女王较较劲;即使它没有吸纳追随者,也通过自己的方式在氏族里站稳了脚跟、打响了名头,当斑鬣狗们提到坏女孩们,都会敬畏地支起耳朵,而不是略带轻蔑地议论它掩盖不住的野心。   无论是帕维卡、帕莫嘉还是小落叶,至少在目前这个时间段,在安澜看来,都是不够格成为一个女王的,它们所理解的强大,所理解的公平,所理解的优势,实际上只是最能发挥它们自己长处的领域,而对于那些不擅长的部分,它们不是想着怎样去处理,而是想着怎样逃避。   一个女王需要的特质绝不仅仅如此。   在过去数年的时光当中,如果不是因为南部氏族被她用强权牢牢镇压着,整个高层都被梳理过一遍,还有许多对她忠心耿耿的盟臣在持续不断地进行压制,巢区的氛围绝不会那么“轻松”,也绝不会留给着些年轻人们那么多发挥的空间。   要达成这一成就,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不说别的,光说那些真正有实力的雌兽,就不会在没看到一个王储的魅力时盲目地对它低下头颅,也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真心顺服。   首先需要确保它们的利益。   对斑鬣狗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有足够的血食可以吃,有个安全的地方可以睡觉,可以繁育并抚养后代,如果连这个条件都达不到,接下来的任何事都可以不用再谈。   端看这一点,在狩猎场合有所建树的三只壮年期雌兽似乎都可以满足条件,但在让它们能过下去的同时,还要让它们过得好。   一些斑鬣狗需要得到尊重。   安澜麾下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箭标和上校,它们两个都是十分需要存在感的雌兽,要想像挥舞刀剑一样挥舞它们,必须要不断给它们能展现实力、得到成就感的机会,同时给出正向的反馈,让它们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被高度认可。   另一些斑鬣狗则需要相对安逸的环境。   安澜麾下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笨笨,这只雌兽从小时候追随她开始就一直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着,平日里不是在思考着一些其他斑鬣狗无法理解的“大事”,就是抓着骨棒和草杆在和幼崽们玩耍嬉戏,输了还要耍赖,还要嚎啕大哭。面对笨笨,最好不要让它做太多重要的工作,但也要让它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假如换了一个女王执政,眼下这种舒舒服服的生活都会飞走。   帕维卡过分抬高了“自我”的重要性。   帕莫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我”的重要性。   要是它们两个还是现在这副样子,无论谁上位,恐怕都处理不好和盟臣之间的关系,更别提把那些具备实力的大型政治联盟弹压下去,使得它们不敢心生疑虑和杂念,维持着氏族的繁荣了。   此时此刻安澜也做出了和当年壮壮一样的判断——假如两姐妹能够意识到彼此的优势和不足,并且携手共进,那该有多好啊。   但也正是因为它们还做不到这一点,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做到这一点,所以在安澜因为长辈接二连三地逝去而觉得有些力乏,有些怅惘,开始把目光更多地转向继承者时,唯一值得考察的就只有壮壮。   壮壮……已经比黑鬃女王继位时还要年长了。   自从当年和小希波远远地见了一面之后,它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崭新的自己,总是像在追逐着什么一样,从不肯停下奔跑的脚步。这是一件好事,但在有些时候也可以成为一件坏事,在安澜看来,它可能有些太在意小希波了,放在氏族内部的精力反而在减少。   直到四月里的某一天,她的腿脚不那么疼痛,因此可以带着巡逻队一起到领地边界去做加强标记,顺便驱逐一下在那里徘徊了太长时间的借道者和贸然越过边界线的入侵者。   那天王室小团体里安澜带上了壮壮和橡树子,壮壮又自己做主带上了年纪较大的一个女儿,一边走一边还在有模有样地向它传授巡逻时应该注意的事,以及和主战力们配合的技巧。   大部队走到领地边缘时,它的声音忽然停了一下。   安澜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回头去看,结果就发现壮壮正在以一种很出神的姿态望向东方——   隔着一个草场,小希波带着盟臣出现在了那里。   箭标在她身边很小声地喷了个鼻息,听起来像在打喷嚏,同为被希波阴影笼罩过的雌兽,每次看到和母亲长相无比相似的小希波,它大概都会跟安澜意一样,觉得有些五味杂陈。但是今天,在场有比她们两个加起来还要神色复杂的存在:壮壮向前小跑了两步,不断扫视着小希波和它身后的追随者们,耳朵立起又落下,眼睛里面熊熊燃烧着连她也看不太清了的火焰。   起初,安澜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还是因为橡树子见怪不怪似的跑了两步追到壮壮身后,摆出一副比平常更加恭敬的模样,她才骤然意识到壮壮在试图证明什么——   我也有追随者。   有朝一日,我也可以成为你。   在那个瞬间,安澜忍不住有些难过。   比起帕维卡和帕莫嘉,壮壮对她来说归根结底是不同的,有时候看着壮壮,就好像在看一个自己从未有过的女儿: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把它从一只随时可能夭折的幼小毛团,养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鬣狗;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把它肆意生长的枝丫修剪利落,直到它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   如果说从前出于对自己所在意群体的未来的看重,安澜希望能够选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继承者,那么现在,在老一辈们逝去了的当下,在她自己已经腿脚不便的当下,在两个小公主还立不起来的当下,在壮壮如此渴望着对等的当下,难道不能给它一个尝试的机会吗?   趁着她还没有完全老去,还对高位者们有足够的影响力,还能把控氏族未来的走向,一旦发现情况不妙,可以将将笼头及时调转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情感占据一次上风呢?   安澜没有立刻下定决心,而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这一思考,就过去了整整半个月。   时间走到五月份,走到了大雨滂沱的一天。   这天晚上,安澜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啸叫声响,但在起身时觉得后腿走起路来格外疼痛,还伴随着脊背上一阵又一阵的令人牙酸的碰撞感,于是便决定在巢区静养、避雨,和往常一样把加强标记这件事交给巡逻队员去做。   以往说是巡逻队员,其实就明确指的是箭标。   尽管和王室并不血脉相连,但箭标从地位上来说是二把手,从实力上来说也镇得住其他主战力,在安澜缺席时,它就是氏族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完全可以代表南部氏族的部分意志。   但是那天,安澜把箭标按在了巢区里。   这个举动可以说出乎了所有斑鬣狗的预料。   可即使到了这个身体一直在拖后腿的时刻,安澜在势力上仍然处于上风——统治者联盟异常繁荣,卫星联盟兴旺发达,本就和箭标不太亲近的王室小团体和断尾联盟也会过来帮忙,假如三角联盟有异动,一定会被轻易击碎——但她并不准备诉诸武力。   箭标也并不需要她诉诸武力。   作为一个老对手,一个老朋友,一个有时让人头疼的下属,一个永远忠实的伙伴,箭标在听到女王意有所指的低吼声时已经做出了后撤的姿态。那样子显得十分顺从,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顺从了,以至于就连边上蠢蠢欲动的小落叶都不得不捏着鼻子往后退。   当所有雌兽退开之后,留在场中的就只剩下了壮壮。   到了这个时刻,壮壮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异常,而是继续和女儿说着话。直到它感觉巡逻队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催促般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主导的位置。它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安澜,在发现安澜没有表示后,又几次三番停下脚步,翘首张望,直到她终于看不下去,鼓励般地晃了晃脑袋,它才仿佛终于安心了一样,强压着激动跑到了队伍前列。   这一次,壮壮就没有再回头。   安澜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壮壮和母亲有着一样的耳廓,有着一样的脊背。事实上,它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只是在长辈们面前,它仍然是孩子的身份,仍然和从前那个幼小的、需要指引的自己一般无二。   精简后更显年轻的巡逻队踏过嫩绿的草场,几只戴冕鹤在水塘里唱着歌,张开翅膀,梳理着洁白的羽毛,狐獴被洞穴的震动惊醒,张牙舞爪地蹿了出来,看到是掠食者,又一溜烟跳回洞穴里,只留下一撮毛茸茸的尾巴。   不知何时,雨慢慢地小了下来。   被大雨洗刷过的天空格外明亮、澄澈。   安澜慢慢地踱回到风口,回到了诺亚身边,和他一起抬头看着天空。   人类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星星”,每到夜晚,城市中都是万家灯火,将银河的光亮尽数夺走,但在这里,在这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天体仍然是唯一的光源,在这浩瀚的星穹之下,任何抬头仰望天空的野兽都能察觉到自己的渺小。   那些早已逝去的此刻或许正在繁星间嬉戏,早晚有一天,星空也会成为她,成为他们的归宿,而那些还活着的则该在地面上继续奔跑,继续搏杀,继续和长着尖牙利爪的敌人抗衡,直到它们再也不能奔跑、再也不能战斗的那一天,直到它们失去呼吸,变得冰冷,沉入岁月的尘埃里。   自然按照它的道理运行着。   永远有鬣狗老去,永远有鬣狗年轻。 第393章   玛姬图可能成为了南部氏族的继承者!   这个消息在被搬运出去之后就像风一样席卷了各大动物爱好者论坛,一时间,关注着东非掠食者近况的网友,尤其是对斑鬣狗感兴趣的网友,都陷入了对这个巨型氏族未来的激烈讨论之中。   官方透露出来的消息很明确:   南部氏族的女王阿米尼芙可能旧伤复发、沉疴日重,没有精力去兼顾氏族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要像过去某段时间一样把工作都分派给精力充沛的氏族成员,其中最受倚重的就是玛姬图。   作为女王的亲姐妹,玛姬图在人类世界名气不小,许多订阅者都曾经在它身上押过宝。只可惜玛姬图的年纪和女王过于接近,随着时间推移,绝大多数订阅者都转向了更年轻的帕氏姐妹。   然而斑鬣狗并不会在意两脚兽的看法。   玛姬图显然没有放弃登上山顶的念头,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挫折中磨炼意志,不卑不亢地地发展势力,才终于得偿所愿,跻身第一梯队,成为了狩猎和戍卫的绝对核心,风头一时无两。   这股强劲的势头使竞争者们都不敢直撄其锋。   摄影师们就亲眼见证过一次示威行动。   六月中旬,猎物群开始为大迁徙做准备,掠食者们也随之改变了常规活动区域,朝着更容易堵截有蹄动物的陡峭河段行进,玛姬图在女王的授意下成为了这支大型队伍的带领者。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它选择了在这时发难。   暴风雨降临的时候,帕维卡毫无防备——它正在石滩边上教训政治联盟里新成长起来的三只亚成年,结果才刚刚瞪起眼睛,龇出牙齿,自己就反过来成了被教训的那一个。   玛姬图大摇大摆地从侧面切入,险些把帕维卡撞翻不说,还把三只亚成年挤得踉踉跄跄。等场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它身上之后,它就掀起嘴唇,口中咆哮连连,要求所有个体向它臣服。   帕维卡立刻有些恼怒,但它知道不能挑战社群等级,只好不情不愿地低下头、抬起腿,向等级更高的氏族成员展示它想看到的关注和顺从。可即使它把头压得再低,把姿态保持得再谦卑,上位者仍然有着天然的权力,可以用任何理由,甚至不需要理由,去实施一场警告性的惩罚。   玛姬图、橡树子和它们的女儿把帕维卡团团围住,迫使它不断后退,一直退到陡峭的河岸边。退无可退之时,帕维卡只能一屁股坐倒在地,以前腿为支撑,后腿为轴,防范着潜在的攻击。   它当然呼叫了自己的盟友。   约莫四、五只雌兽一直在侧面徘徊,试图解救它们的首领,以免发生过去在斑鬣狗氏族中常常发生的教训过度造成伤亡的惨案,可它们显然不是王室小团体的对手,哪怕再怎么着急也只能打转绕圈,好像围绕着恒星旋转的小行星。   这天最后,帕维卡被狠狠地咬了一顿。   所有氏族成员都看到了它在正面对敌时的力有不逮,而那些集结在它身边的雌兽尽管以它马首是瞻,却早就习惯于附和它独断专行的性格,一旦对手把它控制住,剩下这些雌兽就会变成没头苍蝇,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这是玛姬图首次对同一血脉树上的后辈露出锋利的爪牙,也是它首次用彻底把一个联盟从上到下都殴打一遍的方式宣告自己的绝对强权。   帕维卡猝不及防之下成为了这种宣告的垫脚石,而一旁还在观望的帕莫嘉本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却没想到同样的事很快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第二次袭击几乎是第一次袭击的复刻。   帕莫嘉甚至表现得比帕维卡更加不济。   小落叶和其他联盟成员连解救的尝试都没有做出,一直站在原地观望,仿佛在被教训的不是它们的“首领”一样。反倒是那些平常和帕莫嘉交好的成员在四面八方关注着这里,探头探脑,似乎想要找到一个劝架或者搬救兵的机会。   可是有能力介入的那些雌兽都在更远的地方看热闹,被它们团团围住的阿米尼芙女王也只是自顾自地进食,全然不对此发表任何见解——事实上,它甚至可能是这种情况的幕后推手。   摄影师们都注意到了尼娅娜的沉寂:这只身负箭标的雌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二把手,却被女王死死地按在了二线,失去了巡逻队长的位置,失去了狩猎队长的位置,还失去了戍卫队长的位置,全方位给迅速崛起的玛姬图让出通路。   虽说这的确是它对待王储应有的态度没错,可古往今来那么多氏族政变,十个里面没有九个也有八个的起因是权臣不甘愿让出这条通路,玛姬图再强大,比起尼娅娜还差得远,它就甘心放掉上位的可能性,只给主君的妹妹铺路?   别说摄影师想不通,斑鬣狗们也想不通。   当然了,他们更想不通女王的所作所为——   黑山女王当年是内忧外患,自己身体不好,外战节节败退,在氏族中的威望持续下降,无论面对尼娅娜还是对阿米尼芙都无力招架,后二者又步步紧逼,一个来硬的,一个来软的,不给它什么喘息的时间,黯然下台几乎成了必然。   阿米尼芙现在的情况和那时比还差得远。   工作人员是看着这个王朝一点一点被建立起来的,南部氏族氏族发展成了国家公园乃至整个东非最大的鬣狗氏族之一,有两年时间不仅把领地里的狮群都压得缩小了活动范围,还把一个大型三色犬家族压得直接迁到了其他地区。   女王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好,可它的威望摆在那里,看拥护者的表现,尤其是被“打压”的尼娅娜的表现,也完全没有要转投他处或者自立门户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被选为王储的玛姬图自己都没有表现出什么越过王姐上位的企图。   真的会有女王在这种情况下转移权力吗?   就这样确信自己不会在退位之后遭到冷待吗?   要知道,许多下台的鬣狗女王在生命末期都是惨淡收场,有成为氏族边缘人的,有被驱逐出去的,有在独自狩猎中被杀死的,即使斑鬣狗一般不会残酷对待自己的血亲,但那也只是一般,谁知道玛姬图会选择用怎样的方式来处理氏族中有一个威望可能比它还高的存在的状况。   里德、德雅和凯恩都为女王捏了一把冷汗,也正是出于这种担忧,他们越发勤快地拜访南部氏族,希望记录下这段故事的每个瞬间。   七月初的一个周末,里德驱车去拍摄素材。   和往常一样,女王夫妇懒洋洋地走过来欢迎了他,随后调整站位,把他挡在了远离其他氏族成员的那一侧,既是在保护他,也是在保护幼崽。   这天,里德带来了一个特别的礼物,是一些订阅者以阿米尼芙女王为原型设计制作的毛绒玩具,但他害怕鬣狗因为好奇把玩具撕碎吞进去,又担心它们玩得太兴奋,不小心伤到人,于是只是拿出来展示了一下,唠家常般地碎碎念了半晌。   恕加对玩具不感兴趣,但阿米尼芙转过了大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瞧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很认真地评估,约莫三分钟后,它探头过来,用鼻子碰了碰玩偶,然后龇出牙刀——   “等等!不能咬!”   里德眼疾手快地把玩具塞回了衣兜里。   也就是跟这对鬣狗相识了许多年他才敢做这种大动作,要是换了幸运星,他估计只能放任对方好奇地咬两口;要是换了尼娅娜……要是换了尼娅娜,从一开始就没有近距离友好接触的这回事。   见玩具被收走,鬣狗女王不满地低吼了一声,正待继续凑过来观察,忽然,它像意识到了什么,扭头朝着河边其他鬣狗所在的方向看去,而一旁原本侧躺着的恕加也猛地坐了起来——   里德条件反射般地抄起了相机。   就在他把手按在快门上的那个瞬间,河边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冲突,事实上,那可能是他近两年跟踪南部氏族所见到的最为激烈的,但也是结束得最快的一场冲突。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玛姬图带着联盟成员和没有帕莫嘉的帕莫嘉联盟扭打在了一起:说起来有些拗口,但场中的情况就是王室小团体在宣泄怒火,小落叶、金卷云等三角联盟后裔在积极应战,而帕莫嘉站在一旁,全然被挤出了中心。   帕莫嘉联盟从数量上远远超过了帕维卡联盟,甚至也超过了王室小团体,可在战斗经验上却与后者有着相当的差距,因此这场冲突很快就从一方试图压倒一方的情绪转为了意志较量的情形。   谨慎的里德趁着这个对峙时间回到了车上。   可还没等他关上车门,后方又是一阵咆哮声响。   这一回加入冲突中的是一直不表态站队的断尾联盟,奇怪的是,小断尾在介入之前似乎还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两眼,而被打量的女王则仍然眯着眼睛,丝毫看不出半点紧张的模样。   断尾联盟加入后,王室小团体如虎添翼。   玛姬图在一次前扑中非常巧妙地把小落叶撞翻在地,旋即居高临下撕扯住它的耳朵,牙刀深深刺入,摆明了是想在对方脑袋上开个血洞。   小落叶虽然拼命挣扎,也架不住那么多壮年雌兽在边上压制着它,最后不得不咽下这失败的苦果,低了头,服了软,发出了讨饶的哀叫声。   听到这哀护声,玛姬图微微停顿,但仍然狠咬下去,给小落叶留下了几个估计会相伴一生的钉痕。旋即,它站直身体,用力呼吸,勉强平复心绪,回头对上了小断尾的目光。   这两只雌兽的关系一直比较生硬。   说不好吧,这么多年来的确有过许多次成功的合作;说好吧,在不合作时,它们所带领的联盟就像两条平行线,在狩猎场合、玩耍场合和交配、带崽场合都没有太大的交集。   但如今,权力会把它们凑到一起。   玛姬图从小落叶身上离开,带着满嘴的血污向助战者走去,并率先做出了友好的社交动作。而小断尾不仅没有流露出一点惊异之情,只是再次扭头回望,旋即就毫不犹豫地、得体地回应了它的社交信号,仿佛对这种情况早有所料似的。   在里德的注视当中,鬣狗女王悠悠地站了起来。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观察着战场的近臣们,也正是南部氏族的主战力们,此刻倒似被一个无声的信号惊动,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日常轨迹当中。狐狸在离开时还咧着嘴,尽管那是在呼吸,但从外表看起来,却的的确确像是个了然的微笑。   就在这天之后,里德撇开了自己的忧虑。   他的担心全无必要——   南部氏族显然还被牢牢掌控在女王的手中。 第394章 【二合一补】   这年雨季,河湾成为了继承者的舞台。   壮壮带着正因顺风顺水而斗志昂扬的部下在迁徙的猎物群中杀了无数个对穿,但凡是被狩猎队看上的目标,鲜少有能活着下水又活着上岸的。   对群居掠食者而言,提供食物就意味着威望。   帕氏姐妹已然臣服,小落叶被揍得大气都不敢出,小断尾带着联盟倒向了女王选择的王储,短期内,至少明面上不会再有势力敢于和王室小团体叫板,而壮壮也很清楚这一点,趁着带领狩猎的大好机会到处收拢零散高层、中层和底层成员,给自己日益牢固的地位添砖加瓦。   很快,权力造成的影响就浮现了出来。   它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坚决,敢于在众多年长雌兽面对作出自己的判断——这一次,每只斑鬣狗都在聆听着它的见解,无论正确或是错误,而不再像许多年前那样报以轻视的目光。   它变得更加主动,更加严厉,过去当有成员在狩猎中犯错、在巢区肆意袭击幼崽或是悖逆高位者时,总是箭标和上校先行出手,而现在,就连最容易受到冒犯的上校都无法做出那样及时的、果决的、乃至是激烈的反应。   它的目光不再长久地流连在遥远的东方,而是更多地徘徊在氏族当中,定格在那些足以左右政局风向的联盟身上,没有一天,它不在分析它们的政治立场,没有一天,它不在依据这些判断调整自己积极的或是消极的社交态度。   越来越多氏族成员开始朝着崭新的核心聚拢。   已经不算年轻的王储在这权力的浸染中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它壮志踌躇,意气风发,再跑过河湾时竟也有了几分希波当年的模样。   在所有这些事发生时,作为女王的安澜都只是沉静地观望着,并不对明显雀跃起来的妹妹说任何扫兴的话——她清楚地明白,任何雌兽在沐浴着荣光的同时,还须得承受挥舞地位这把重剑所必然造成的裂伤。   五周后,壮壮得到了第一道荣誉的伤疤。   那是在猎物群退潮后的季节性猎场里,两头流浪雄狮袭击了正在撕扯食物的鬣狗群,并扑倒了其中一只站得最靠边的氏族成员。   受到强敌的奔袭,当时在场的所有鬣狗第一反应都是四散奔逃,可壮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必须迎难而上,在最短的时间里组织救援,直到大部队克服恐惧,也投入到施救的队伍当中。   第一个投入战场意味着第一个面对冲击。   流浪雄狮在它的大腿上方开了一个长长的豁口,一直到走回巢区还在不停地往下淌血,花费数周时间,那道裂伤才最终弥合成一个虬曲的绳结。   那之后半个月,第二道“伤疤”被刻了下来。   雨季末尾的一个夜晚,斑鬣狗们正在巢区休憩,远方忽然传来了同类的啸叫声。那声音是如此凄厉、尖锐,竟穿透了重重的雨帘,传达回来一个十分明确的信号:它陷入了危险,它需要立刻得到氏族的救援。   安澜已经许久不在这种雨夜里外出奔跑了。   原本箭标或者小断尾会承担起职责,带着各自的联盟奔赴冲突地点,同时召集所有有余裕朝着同一方向靠拢的氏族成员,但现在南部氏族有了一个更合适的选择——理所应当地,壮壮做了救援队长,王室小团体做了急先锋。   留在巢区的安澜并没有见证事态发展的过程,她所听到的全部就是那嚎叫的狂风,倾泻的雨点,和被狂风撕成碎片的、变调了的呐喊。   雨帘把世界模糊,也同样模糊了生与死的边界。   后来再复盘时,没有一名氏族成员知道跳跳是在什么时候掉的队,也没有一名氏族成员能说清袭击它们的究竟是什么,只是颠三倒四地说着那带着复杂血腥气的由大地变作的“掠食者”,它吞噬了先前呼救的族人,也吞噬了奔去施以援手的族人,顷刻间就身形不在,唯有声音和气味留存。   跳跳就这样消失在了这个鬼影幢幢的雨夜里。   安澜忍着巨大的悲痛,王室小团体也承受了巨大的打击,壮壮仿佛被当头敲了一棒,再次意识到了失去是一件它永远不能阻止的事——即使戴上象征权力的宝冠,成为所有氏族成员必须仰望的对象,也无法阻止命运的嘲弄。   最糟糕的是,它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哀悼了。   橡树子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悲伤之情,在巢区整夜整夜地来回走动,不知是思念着跳跳,还是思念着早早离去的小南瓜;圆耳朵可以在太阳升起时哀嚎,纪念死去的幼妹;就连女王都能花费更长时间趴卧在树下遥望远方……唯有它不能伏首落泪,而须把头颅高高抬起,去迎接那些因为陡然减员而又兴起来的质疑决策的目光。   磨难啊磨难,世上最残忍也最高效的导师。   背上一重又一重职责,经历一次又一次失去,刻上一道又一道伤疤,当壮壮再次走到领地边界,再次面对小希波女王的时候,燃烧在它眼中的渴望和憧憬已然退去,只留下了由感同身受带来的了然,释然,肆然和坦然。   它们在晨光熹微时对视一眼,各奔东西。   次年雨季到来的时候,安澜再次放权,允许壮壮把盟臣也列入到了可以被随意差遣的队列当中。有了这些主战力,壮壮更是如虎添翼,就连箭标都得退避三舍,整个巢区里还能压得住它的也就剩下了一个女王。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它形成了自己的带队风格。   雨季中期,壮壮带队在边界线附近长期逗留,驱逐随着猎物群南下又不及时离开的入侵者,正当它以为今年来找麻烦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家伙时,橡树子忽然在西北侧发出了警告。   起初,壮壮不能理解这个警报的含义。   它刚刚才仔细检查过一遍季节性猎场,确认了方圆数里内都没有陌生同类活动的踪迹,而且从声音来看,橡树子发出警报的位置未免有些太过靠北了,甚至可能已经走到了边界的另一端。   可是当它看到警报指向的对象时,一切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橡树子的确贸然越过了边界线,也的确反过来成为了一个“入侵者”,可它正在追踪的,正在警告同伴们注意的,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密苏瑞。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换做从前,壮壮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心气做点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在当下,它感觉自己心中燃起了不会熄灭的大火,这股火焰支撑着它,支持着它,让它带队悍然进入了北部领地,一路追出两公里,直到把因为年老体衰的敌人扑翻在地。   密苏瑞当然没有料到这个举动。   事实上,没有一只斑鬣狗能料到这个举动。   在距离北部氏族巢区只有三公里的地方杀死了一名核心成员,这简直是在往每一个统治者联盟成员,尤其是女王脸上狠狠地抽耳光。   安澜听到边界响起的杂乱啸叫声时还有点茫然,等巡逻小队跑回巢区,几个较为年轻的成员还在刨接着一根挂着鲜血和碎肉的骨棒,她才意识到妹妹完成了一项什么壮举。   作为血亲,作为指引者,作为女王,安澜出面给这件事兜了底——当然不是通过示好,而是一不做二不休,挑起了一场领地战争。   那天足足有三十多辆观光车跟踪了氏族冲突,坐在车上的游客们都看到了北部女王被杀死的过程,看到了巢区被掀翻的惨状,看到了东非大草原上鬣狗氏族中黄金时代的落幕。   不仅仅是黄金时代,就连白银时代都险些因为安澜在这场袭击中光荣负伤而迎来了落地前的余晖时刻,好在斑鬣狗恢复能力强大,她在巢区休养了半个雨季,总算把身体状况捡得七七八八。   这件事的一大影响是进一步坚定了壮壮悍然出击、斩草除根的行事作风,哪怕是最微小的磕碰,也要让敌人付出最惨重的代价,直到它们吓得夹紧尾巴、闻风丧胆为止。   尽管这看起来有点做事做绝,同安澜自己的执政理念和氏族发展理念也并不相符,但在野兽的世界里,实力就代表着一切,强者可以讨论仁慈,讨论与邻为善,而弱者只有逆来顺受。   南部氏族毫无疑问是强大的。   挥舞着像南部氏族这样锐利的武器,绝大多数对手都不是壮壮的一合之敌,这也注定了它可以很顺利地按照心意行事,而不需要沿着安澜的脚印前行,至于终点在何处,则留待时间去验证。   面对着这样的王储,沉寂许久的帕维卡和帕莫嘉终于被外力推到了一起,开始了痛苦无比却十分必要的磨合。它们暂时无法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对方,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协力中,到底找回了一些旧日的默契。   安澜和壮壮的判断是正确的。   联起手来的帕氏姐妹在极短时间里就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随后,它们软硬皆施,收服了想要自己单飞却屡次撞得头破血流的小落叶,把原先箭标随手规划出的队伍再次拉起。   在女王的注视下,良性竞争的时代开启了。   旱季到来,旱季过去,时光流逝,新生的幼崽已经对过去的政治斗争完全失去了概念,自出生起就看着权力轴在巢区里缓慢运转,仿佛被划定了轨道的星象仪,雄性绕着雌性,低位者绕着高位者,挑战者绕着王储,王储和盟臣绕着女王,还有许多星子在远离轨道的地方稳定发光,直到岁月使它们的皮毛褪色,大地带它们步入长眠。   转眼又是一年,新生儿进入巢区的时候。   清晨,阳光给大地镀上一层金边,天空中有秃鹫在慵懒地盘旋,一只年轻母兽踏过挂着朝露的草地,抖了抖身上的皮毛,旋即扭头看向还在奋力追赶的、才出生不到十天的雌性幼崽。   这是它第一次生育,罕见地只娩下了一个孩子。   不过也正是因为幼崽只有一只,作为低位者的母兽才能稍稍松一口气——尽管氏族里不允许对幼崽的随意糟践,但它毕竟没有什么优先级,再努力都没法给后代提供像高位者那样多的食物,少张嘴巴吃饭,养大、养壮实的概率就会变高。   还不到成年鬣狗腿弯高的幼崽并不知道母亲在为什么发愁,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蹦跳着,一会儿追追草丛里起飞的昆虫,一会儿听听远处不知名鸟儿的啼鸣,直到母女俩连续越过两个小土包,早就隐隐约约可以嗅到的同类的气味忽然成倍炸开,一股脑的冲进它的鼻腔。   在它们面前展开的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数不清数量的斑鬣狗活跃在这片空地里,幼崽抬眼一看,就看到了蹒跚学步的同龄者,看到了从土包上嘻哈着跑过的亚成年,看到了敢怒不敢言只能生闷气的低位母兽,也看到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显得格外有存在感的巨大雌兽。   鬣狗女王懒洋洋地趴卧在那里,看起来对发生在眼前的事都兴趣泛泛,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只有时不时抖动的耳朵泄露天机,告诉氏族成员们,它还在聆听着空地上的动静。   即使女王兴致不高,氏族成员们还是在争先恐后地朝着岩石靠拢,它们使出浑身解数,谦卑地臣服,迂回地讨好,只为了博取一瞬间的青睐。   少顷,一只看起来很凶悍的雌兽站了起来。就在它起身之后不久,另一只稍微年轻一些的雌兽也站了起来,它们走近女王,走到了比任何同类都要近的地方,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眼中的不满。   当这两只雌兽低下高傲的头颅时,岩石附近的其他雌兽都在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仿佛不愿意直面其中任何一位难得流露出的顺服。   幼崽驻足停留,出神地眺望了一会儿,直到走远的母兽再度折返,轻轻顶了顶它的脊背,才回过神来,跟着母亲继续往巢区深处行走。   它们走下小土坡,走过一个水塘,走到了洞穴跟前的空地上,在那里傲立着方圆数百米内唯一的一棵金合欢树,它看起来有些孤独,却不知为何长得格外郁郁葱葱,每一根枝条都在尽力伸展,为巢区里奔跑的孩子们洒下了一片宝贵的绿荫。   坐在树下的鬣狗们普遍很年轻,个个长着一身长毛,还在玩咬树枝拔河的游戏。它们的母亲坐在不远处,其中一只身上带着片落叶,另外两只则毛色偏金,仿佛飘落的雕羽,仿佛滚动的卷云。   嗅到陌生气味,这三只雌兽齐齐看来。   幼崽可以察觉到母亲在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肌肉。   奇怪的是:明明岩石边上的阵仗更加浩大,可在母女俩绕了个大圈避开金合欢树,走到距离岩石不足十米的地方时,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母亲却忽然放松了一点,好似知道在这里它是安全的,不会受到任何蛮不讲理的伤害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幼崽以为母亲会调转方向,去向女王献上自己的忠诚和问候,但它在原地踌躇了半晌,最后也只是低声啸叫,催促幼崽继续往前走,尽快走完这最后一小段的路程。   幼崽于是奔跑起来,摇摇晃晃地绕过一只趴卧着的老年雌兽,又跌跌撞撞地跳过另一只侧躺着的成年雌兽,在途中得到了一记凶戾的低吼。   越来越多带着幼崽的母兽出现在视野当中。   它正想着该怎样从中间挤过去,后颈却忽然一紧,原来是母亲终于有些不耐烦,低下头来叼住了它松软的颈皮。这一下视角歪斜,约有那么几秒钟,它看到了来时的方向,看到了岩石边满座的高朋,看到了那些大鬣狗身上带着的只有能征善战者才能成就的累累伤疤。   恰在这时,鬣狗女王抬头向这里望了一眼。   那视线是打量的,审视的,又可以说是好奇的,但独独不是轻蔑的,最高统治者真真切切地把低位的它看在了眼里,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秒钟。   在母兽把它叼进洞穴之前,幼崽嗷叫了一声。   在泥土和乳汁的气味中,它会沉沉睡去,在睡梦中看到一只奔跑着的、似乎能把所有敌人都击溃的野兽,并在醒来时将这个梦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要爬到母亲温暖且柔软的腹部去,寻求在这个公共巢区里唯一稳定的热源。   它会一点一点长大,在初始地位确认中凭借快速膨胀的体型和狡猾的伎俩把同龄者压在底下,在基础社交中认识两三个能够相伴终生的盟友,在观摩狩猎中缠上一只脾气凶暴的雌性高位者。   它会渐渐崭露头角,克服出身带来的短处,战胜同期成熟的小联盟,扛住帕维卡和帕莫嘉姐妹在尽释前嫌后共同带来的压力,被新任女王和它的后裔当做必须要尽快打压的存在,并最终沥干从底层泥潭里带来的水,成为母亲最出众的子嗣,成为同盟的庇护者,成为氏族的开拓者,成为一个崭新王朝的奠基者。   有朝一日,它也会和从前那些伟大的女王一样,越过自己最好的年岁,缓慢地老去,曾经强健的肢体开始变得枯瘦,曾经锐利的爪牙开始变得圆钝,曾经密实的皮毛开始变得苍白、稀疏,就连最微弱的风雨都能穿透它们的防护。   它会疲惫地坐在大树下,看着它的孩子们,它孩子的孩子们,在空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到那时,它会想起年少时分做过的这个幻梦,想起女王的目光,想起自己是在何时何地看到了星星,并在某个不愿再任人欺凌的夜晚暗暗发愿,希望能够触碰星河,或者降落云端。   它会怀着复杂的心绪,走到女王埋骨的风口。   在那里,总是长久地坐着一只雄兽,它看起来十分苍老,耳朵破碎,眼皮耷拉,毛发干枯,但却有着寻常雄兽无法想象的族群认可,有着超乎寻常的智慧,有着一双调皮的、温暖的圆眼睛。   它会加入到怀念旧事的小茶话会里。   它会记起女王的宽厚,记起它的仁慈,记起它的公正,记起它毫不费力就将几个政治联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强大,记起它有天兴起时坐在风口处和它讲述的一段段从记忆长河中翻找出来的片段,也记起它花费一生时间证明的真理——   强权不是给予的,而是谋取的。   而这,就是一位女王一生的故事。 第395章   非洲,一块古老的、神奇的大陆。   说起非洲的人总是讨论着那无边无际的广袤草原,讨论着可以震撼心灵的动物大迁徙,讨论着自由的、狂野的掠食者,也讨论着那些行走的巨兽——长颈鹿,犀牛,河马,以及非洲象。   非洲象是现存最大的陆生动物。   看似笨重,实则优雅;看似粗暴,实则温柔;看似是蛮荒孕育的怪兽,实则有着无与伦比的灵性智慧……在一些地方,它们被当做国家和部落的象征;在另一些地方,它们被当做神的载体;无论在任何地方,它们都是雄伟和壮丽的代名词。   对于那些想要近距离观察并研究非洲象的人而言,由五个国家共同开发的卡万戈赞比西跨境保护区是个不容错过的去处。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自然保护区之一,卡扎为野生动物提供了一片栖身乐土,超过四成非洲象在保护区里活动,而我们的故事也要从这里说起。   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微微洒出一点金光,母象卡拉从一个美梦中惊醒,晃晃耳朵,跺了跺有些酸胀的后腿,便踱去检查几只小象的状况。   今年已经六十三岁的卡拉带领着一个由三十多名成员组成的大家庭,其中绝大多数成员都是它血脉相连的子辈或者孙辈,只有极少数个体是在迁徙途中从外部收养或接纳而来。   象群昨晚睡在了一片开阔的草场上。   基于时刻保持警惕的需要,母象们习惯了站着入睡,因此一睁开眼睛就恢复了往常的灵活,倒是几只小象怎么睡都睡不饱,困得左摇右晃、东倒西歪,有“聪明”的更是恨不得把自己挂在母亲的长鼻子上,让母亲推着它们往前走。   卡拉张望了一圈,重点关注了两个捣蛋鬼,发现它们一个都没少,这才放下心来,和往常一样发出集合信号,带着族人往半公里外的水塘走。   草原已经苏醒了。   象群沉稳地从大地上走过,一路上激起无数受惊的飞虫,鸟儿们等待这个机会多时,有的悬停在半空,有的干脆落在巨兽背上牙上,一边低声啼鸣,一边拦截着长了翅膀的食物。   在这此起彼伏的歌声里,卡拉扇了扇大耳朵。   比起近在咫尺的小动物们,它更关注遥在远方的狮子和鬣狗,这些掠食者长着钉锤般的牙、弯钩般的爪,而且总是集群行动、计诈百出,对尚无自保能力的小象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   数十年来,卡拉见证过太多起本可以被避免的死亡,这些惨痛教训总是被它记在心里,于是它时刻倾听,时刻观察,不愿放过一个异常之处。   因此,当数十米开外的高草丛忽然抖了一抖时,卡拉立刻停下脚步,摆出了保护的姿态——直到一大两小三只胡狼从草丛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用后腿挠挠耳朵,又跟着抖了抖皮毛。   警报解除。   老族长重新走动起来。   看到外婆又开始往前踱步,刚才还因为草里有动静而缩回母亲肚皮底下的小象们这时也放开胆子,你追我,我追你,打闹着奔跑了起来。   跑在最前方的两只小象都还很年轻,一只才两岁大,另外一只也不过三岁左右,是彼此最好的玩伴;而勉强跟在后面的两只小象则都过了喝奶的年纪,是名副其实的“大孩子”了。   大孩子有大孩子的“尊严”,这两只小象虽然也想和弟弟妹妹一块撒欢,却不愿意打破它们在长辈们眼中“沉稳可靠”的形象,因此每走一段就要回头张望一番,只有那轻快的脚步泄漏了天机。   高草丛是开阔地和水塘之间唯一的遮挡。   附近没有掠食者,这个年纪的小象一般也不会再因为腿脚无力而在泥塘里受伤,所以几头成年母象只是慈爱地看着它们到处乱跑,并没有过去阻拦。卡拉甚至还调头往回走了一段距离。   它是去找队伍后段的年轻母象的。   当卡拉走近时,这头母象正在和金合欢树上站着的两只弯嘴犀鸟大眼瞪小眼,被它们贫嘴的叽叽呱呱气得七窍生烟,长鼻子扭得快要打结,眼看就在拽着树枝把这两只小鸟薅下来的路上了。   卡拉看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实在无奈。   这两只弯嘴犀鸟都是象群的老邻居,以往碰到了它总会多看它们几眼,心情好时还会动动鼻子打招呼,但今天它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   它的小女儿阿达尼亚,也就是这头正在琢磨是该上树还是把树推到的年轻母象,已经怀孕二十三个月了,按照惯例,这漫长的孕期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小象可能在任何时候降生。   新生命诞生对整个象群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卡拉甚至从自己的母亲那里继承到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当有新生命诞生时,就带着族人往平时不怎么去的、路径有点繁琐的觅食场去大快朵颐一顿,找些最鲜美的藤草来吃;可是在庆祝的同时,它也必须承认,照看新生儿哪怕对整个象群而言都是一个极难完成的任务。   大自然有它自己的规律。   在给予的同时夺取,在施劫的同时恩赐。   对于非洲象这样成年后几乎不可匹敌的动物,自然母亲设置了无比漫长的幼年时期,以降低它们的总体成活率,在最好的年景里,卡拉都不敢保证新生儿的成活,更别说在情况不妙的当下。   今年的旱季似乎格外漫长。   象群经常活动的水塘里水位已经下降了一大截,原本卡拉进去洗澡时,水可以没过它的头顶,但是现在水却只能浸没它的腿弯,水潭总面积缩小到了原来的十分之一左右,在里面泡着的鱼类和龟类都也露出了神秘的面容。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非常危险。   水对非洲象来说无比重要,并不仅仅因为水是生命的源泉,还因为只有在有水的地方才能找到足够潮湿的泥浆,没有泥浆糊满大象的身体表面,它们就很容易因为暴晒而患上疾病,散热困难,甚至可能会因此死去。   如果雨季还不到来——如果,卡拉就得带着象群去避难所避难。   它并不担心自己找错方向,毕竟它所具备的生存智慧都是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是经过时间的检验的,它闭着眼睛都能走完那十几条可供迁徙的路线;它真正担心的是阿达尼亚的身孕。   假如小象在迁徙中出生……等待它的只有死亡。   一想到这里,卡拉就不得不谨慎,谨慎,再谨慎,倒是被它担忧着的小女儿阿达尼亚似乎完全不在意母亲的忧虑,只是自顾自地玩耍。   阿达尼亚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都已经习惯了有母亲顶在前头,习惯了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母亲来拿主意,母亲就是它们的靠山,它们的定海神针,它们的主心骨,即使它们都有敏锐的感知能力,可以自行分辨出危险有没有在发生,但只要有母亲在这里,一切问题好像就都会迎刃而解。   本来是这样的。   可是到了三周后,就连阿达尼亚也担心起来了。   让它没想到,也让所有母象没想到的是,已经过了正常母象该分娩的时段,小象仍然有半点要出来的意思,阿达尼亚都忍不住有点怀疑自己——从大姐到二姐到三姐生下来的小象都没问题,怎么到它这里就不对劲了呢?总不能是知道外面环境恶劣,希望被继续带着跑吧?   其他母象也很疑惑不解。   它们找不出解决方案,只好围着幼妹安抚它,象鼻是大象浑身上下最灵活也最敏感的部位,也是它们对这个世界感知的重要来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卡拉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女儿们鼻子勾着鼻子,好像在说悄悄话一样。   时间就这样不停歇地走着。   怀孕二十五个月的时候,阿达尼亚已经有点愁过头了,事实上,整个象群里的成年非洲象们都有点愁过头,甚至已经愁到脱敏的地步了。又等了一周,草原上下了一场小雨,久旱逢甘霖,这场雨给大地带来了勃勃生机,象群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都在缓慢复苏,就连最警惕的卡拉也慢慢放下了吊起来的心,把迁徙这个选项抛在了脑后。   而小象就是在这个时候降生到世界上的。   那天傍晚,阿达尼亚任性地离开家族去独自喝水——它又恢复了从前心大的模样,即使整个家族在后面追,都不妨碍它在栖息地附近招猫惹狗,有一次还想险些和某头长颈鹿干起架来——结果走到一半,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大象的分娩是痛苦的,对那些比较有经验的母象来或许说会好一些,可对头次分娩的阿达尼亚来说就是个未知区域,它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妥当,只能按照本能的反应来行事,一边转圈,一边呼喊着家人的帮助。   也或许是傻人有傻福,正当其他母象赶过来,看着它气喘吁吁,想要施以援手的时候,忽然就有血水从它腿上往下流,一大团白色从尾部掉落下来,在地面上摔开,露出了里面灰色的小象。   母象们面面相觑,而阿达尼亚却也不管姐姐们的想法,拖着脐带就转圈往后看,想要看清楚自己生下来的小象是个什么模样。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用鼻子去触碰,结果刚一碰到,就被那种触感吓了一大跳,赶忙又收了回来。   眼看做妈妈的自己心大,做阿姨的也只好放下那点后怕,统统围了上去,想着可以顺便帮助小象从地面上站起来,先让它喝得到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口母乳,积累体力,跟上象群。   大象和斑马、角马、长颈鹿等动物在这方面十分相似,刚出生不久就具有行走的能力,这种能力正是为了它们的种族延续所进化出来的——在非洲大草原上,倒下很多时候就意味着死亡,如果连最基本的行走、奔跑的能力都没有,幼崽在掠食者面前就毫无半点挣扎的希望,也只有像人类这样高度进化的动物,才会在幼小时被母亲抱在怀里,直到数月后才具备爬行和行走的能力。   母象们一股脑上去帮忙,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它们都惊讶万分。   就在四五条长鼻子触碰到小象、并用力把它捞起来之前,这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却忽然晃了晃脑袋,四条腿在地上像划船一样划动了一下,紧接着便睁开眼睛,好像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正处于什么样的情形当中似的,竟然主动地、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象鼻。   卡拉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要它说,新生儿对象鼻的使用还是非常生疏的,这也很正常,毕竟许多小象到了两三岁时还在学习把象鼻和腿结合到一起的技巧,以便更好地控制物体、完成工作。所以不,真正吸引了它注意力的并不是新生儿所做出的尝试,而是它在做出尝试时眼睛里闪烁着的一些特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近似思索的光芒。   可不等它走近一步去观察,天边忽然响起了一道惊雷,止住了它的脚步。   伴随着这声震碎天空的雷音,大雨顷刻间就泼洒下来,把整个世界罩成了一片莹白。 第396章   通常而言,小象的性格继承自它们的母亲。   卡拉此前一共生育过五次,在其他四个孩子身上多多少少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唯有小女儿阿达尼亚,因为出生在丰沛多雨的年代,又备受哥哥姐姐的关注,所以养成了一副淘气的个性,看到有小鸟停在长牙上都想用鼻子去薅一薅。   它的这个性格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过,即使现在经历过漫长的孕期和痛苦的分娩也没消停。   小象在那挣扎想站起来去喝奶,一旁做妈妈的不帮忙就算了,还要拿象鼻往人家身上戳戳碰碰,十分新奇的样子,似乎也完全弄不明白它是怎么在自己身体里被孕育、又被推挤出来的一样,让卡拉多看一眼都嫌糟心。   可是调皮捣蛋的小女儿生下来的小象却很沉稳。   尽管因为刚出生,肢体有些细瘦,还不能够给身体强有力的支撑,走起路来有种四条腿各走各的的风范,但它看起来很有耐心,也有信心,从头到尾都没像其他新生儿那样一着急就扯着嗓子叫唤,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似乎非常确信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完成来到世上的第一次行走。   卡拉本想把象鼻垫在它肚子底下帮忙托举,眼看孩子那么有志气,伸出去的鼻子就转了个弯,松松垮垮地圈住它的尾巴,轻轻地往上、往前推。   在长辈的协助下,小象好像终于找到了节奏,走出数步,尝试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它从外祖母的“手”中被送到几个姨妈的“手”中,然后一路被送到了才反应过来的母亲身边。   成年非洲象和新生儿的体格形成了鲜明对比,光是阿达尼亚落下来的影子就足以把小象整个笼罩其中,它毕竟只有长辈们的腿弯那么高,连喝奶都得拼命伸长脑袋,恨不得做个原地起跳。   卡拉保持着密切观察。   在它的记忆里,许多小象需要一点帮助才能顺利完成初次进食,更有甚者就算长到一岁找乳头都得找个半天,全然一副吃完就失忆的模样。   好在眼前这只小象很快就找到了窍门。   可是它找到窍门没用,很想知道后面在发生什么的阿达尼亚没站半分钟就待不住了,一会儿往左转转,一会儿往右转转,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把小象带着跑。还是长姐阿梅利亚拿象鼻轻轻地抽了它一下,阿达尼亚才停下脚步,到这时还没忘了瞪眼睛,好像可以凭空多出几度视野一样。   卡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论什么时候看,从哪个角度看,小女儿的性格都完全不像它,新出生的外孙女倒是有点像它,即使碰到这样不靠谱的母亲都能保持淡定。   小象的性格当然会很像卡拉——   毕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做新生儿了。   安澜没想到自己合上眼睛再睁开之后还会看到一片广阔的稀树草原,听到远处沉闷的狮吼,甚至嗅到大象粪便那独有的气味。从环境的细微变化来看,这一次的落点并不在东非,而是更加靠南,可环境毕竟非常相近,存在许多共通之处。   当时她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不需要花费时间适应环境,就意味着有额外的时间去适应身体。谁能想到出生才不过短短半分钟,这种时间上的宽裕就从“不错”变成了“谢天谢地”呢?   安澜以前听说过“猫和尾巴是共生不是一体”的说法,现在这种说法也可以被恰当地安在她自己身上了——象和鼻子大抵也不是一个生命体。   她越是想控制住这根多出来的长鼻子,鼻子就越是要往奇奇怪怪的方向扭去,好几次还差点抽到自己。因为长时间把视线集中在面部中间,最后不仅鼻子没控制住,就连眼睛都有点酸涩起来。   上次这么艰难……还是在适应翅膀。   再上次……还是在适应胸鳍和一条大尾巴。   安澜勉强忘却自己有象鼻这件事,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吮吸乳汁上,可是这辈子的血亲们似乎都对她感到十分好奇,才刚刚结束进食,就有好几根长鼻子朝着这个方向伸来,希望和她搭一搭,以此表达自己对新成员的欢迎和喜爱。   它们当然没能搭到。   长辈们倒没有什么失落之情,毕竟它们都很清楚新生儿不具有熟练社交的能力,搭不到鼻子还可以摸摸脑袋、薅薅脊背、撸撸肚皮;可凑过来的还有小象,其中一只正准备亲热地贴一下表妹,忽然就被象鼻糊了一脸。   只有一两岁大的小象自己还是个孩子,对许多事情都懵懵懂懂,也不明白刚出生的幼崽应该是什么样,只是觉得自己被讨厌了。   于是就在安澜兴高采烈地想要和这些小可爱互动一下的时候,对方却委屈巴巴地哼了两声,大耳朵闷闷不乐地呼扇着,脚掌跺得啪啪响,一路狂奔,躲回了母亲的肚皮底下。   这天以后,安澜就和自己的鼻子杠上了。   她尝试了把象鼻当做长在脸上的尾巴,尝试了把象鼻当做多出来的第五条腿,尝试了把象鼻当做一只人类的手,可无论做出怎样的想象,这个形态特别的器官还是只能做出一些最基本的动作。   幸运的是,小象在原地不停转圈,一边转一边气急败坏地把象鼻甩向各个方向,似乎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使她难得发泄了一下心中的郁闷之情,也没有一头母象紧张到要过来查看情况——   大家好像就只是沉默地接受了会有小孩子控制不住这条外星鼻子的可能性。   事实……也的确如此。   即使比安澜年长的小象们也会有些神奇的操作。   在她出生后的次日清晨,族长卡拉带着整个象群走到水塘边去喝水,因为水位刚开始回涨,大象们还不能泡澡,只能用鼻子卷着泥水朝背上浇。   安澜亲眼看到那只闹别扭的小象和一只稍微大些的小象站在一块洗泥浴,足足洗了五分钟,浑身上下其他部位全被染成了褐色,唯有最需要防晒的脊背那块还是干干净净的灰色。   与其说是在洗澡,倒不如说是在用泥巴洗脸。   它们甚至都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有长辈那样好的控制力,每浇五次水才能有一次成功地越过脊背,其他的全浇到了脑袋上、侧腹上,然后噼里啪啦落下来,让那些拼命往外爬的侧颈龟感受了一下天上掉泥雨的人间疾苦。   如果说洗澡还有母亲可以帮忙的话,那么三天后,在安澜第一次跟着长辈们走到红土地的时候,她所见到的就不是“家长介入前的群魔乱舞”,而是“家长无法拯救的群魔乱舞”了。   根据外婆卡拉做出的示范,摄入盐分需要她们刨开浮土,轻轻剐蹭,堆起足够厚实的土堆后,再用象鼻把这些含盐的土卷起来送入口中。   说得容易,真做起来还挺有难度。   象鼻和脚趾的配合向来是年轻非洲象的学习重点,跟着长辈做同套动作的孩子们不是压根就没法把土堆卷起来,吃了半天就吃了个寂寞,就是一边卷一边吸,然后开始疯狂地晃脑袋、甩耳朵、打喷嚏,全然一副被泥土打败的模样。   绝大多数母象只是温柔地看着,放任孩子们自己尝试,偶尔上前去近距离给它们示范示范,可也有像老妈阿达尼亚这样的“坏家伙”。   不管是哪家小孩闹了笑话,它都要好奇地凑过来,恨不得贴到人家脸上把剧情看个仔细,待看清楚之后再爆笑一顿,吃个盐的功夫,鸣叫声就没停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乐队在吹喇叭。   结下母女缘分才三天,安澜就学会了视而不见和置若罔闻这两个成语在动物世界的真实含义,甚至被迫练就呼唤家长的家长的本领——卡拉总是来得很快,好像已经对此有所预见了似的。   象群和斑鬣狗氏族相比更显温情。   尽管这里也有等级之分——家族成员受族长指引和带领,通常不能违抗族长的命令——但这种等级是出于对长辈的尊重、信任和爱,而不是出于对高位者的敬畏。   在这三天时间里,安澜从成年母象身上看到的只有温柔和慈爱,它们结伴安逸地生活着,将彼此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并不见有谁拼到红牙血爪也要往上爬,爬向最高的那个位置。   两种模式都有自己的特点。   但对安澜来说,生活在象群的这三天是一种很好的放松,让她能够调整节奏,捡起呼吸,重振旗鼓,为直面更多困难积蓄力量。   更有趣的是——因为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到非洲大草原上,而且每一次都成为了不同的动物,这片充斥着各种声响的草原,在她看来已经不是什么神秘之所,而是讯息和故事的海洋。   那些对其他小象来说恐怖的窃窃私语,在她耳中却是指向十分明确的对话,某天夜里有只狮子忽然愤怒地呼号起来,小象们畏惧地蜷缩着,母象们不安地交流着,防备着潜在的袭击,可她却清楚地知道:狮子没有继续狩猎的打算,它只是刚刚一头撞上了某只草原硬茬,这会儿正在用长篇大论控诉着豪猪这种动物的“卑鄙”和“无耻”。   日子就像这样在观察、倾听和与鼻子斗智斗勇中一天天过去。   安澜简直要把心放到肚子里,把这个世界当做一个愉快的假期了,但很快,自然之神就拨动命运,向她证明了一个永世不变的真理——   即使再强大的动物都会有陷入麻烦的时刻。 第397章   大象有一种特殊的感知方式。   安澜出生后的第十三天,象群正在水源地喝水,她刚刚把鼻子探进泥塘,忽然感觉头顶异常寂静,没有泼洒的水花,也没有乱飞的泥块,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这里按下了暂停键,所有成年母象都保持着沉默,只把身体微微前倾。   晚些时候,母亲告诉她:有一头公象死去了。   这头大公象是卡拉的侄子,是卡拉大女儿阿梅利亚的玩伴,二女儿阿伦西亚的密友,一直在家族中生活到成年才踏上远行的路,最后加入了附近的某个公象族群。   尽管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母象们似乎非常确信它已经不在人世,它们窃窃私语,低声交谈,相互支撑,默默表达自己的悲伤之情。如果不是因为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小象,卡拉家族可能会步行到大公象倒下的地方去哀悼,直到它们认为自己已经向死者展现了足够的敬意为止。   安澜从未见过这头公象,因此很难感同身受地悲伤,只是觉得有些唏嘘,在整件事里,最让她关注的反倒是象群接受信息的方式。   科学研究表明,大象可以用某种近似隆隆声的低频次声波进行交流。在进行较近距离的交流时,这种声音可以简单从喉咙里发出;在进行较远距离的交流时,这种声音则可以通过脚掌发出,踩踏地面,形成震动,传播十数公里。   象群正是通过这两种方式传递信息、接收信息,每天它们分享的不仅仅是某个家族的动态,还有水源地的水位起落,有食源地的食物储备恢复,有掠食者的活动轨迹,不一而足。   安澜还无法听到那么多声音,但在她看来,年长大象眼中的世界一定和夜晚的星空没有什么区别,亦或者更像是红眼航班起飞时向下望见的灯火璀璨的大地,每一个同类——熟悉的,不熟悉的,血亲,非血亲,都是星海里的一颗星子。   十公里外一头非洲象的哀思,越过大地,传导到另一头非洲象的耳中,就像这样,把两颗遥远的心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过去的无数个世界里,她曾经视自己为天空的孩子,海洋的孩子,大地的孩子,但在这个世界里,大地不再仅仅是一个孕育了她、承载着她、也将埋葬她的地方,而是首次以某种更真切的、更具体的方式和她联结在了一起。   这无疑是不可思议的。   安澜现在还无法像成年母象那样熟练地聆听大地的声音,但她已经对未来充满了浪漫的幻想。然而很多时候人容易忘了,信息交流并不总是会招来朋友,也可能会招来一些特定的危险。   危险发生在她出生后的第三周。   那天清晨,外婆卡拉在带领象群踏上前往食源地的路时就显得有些不安,等走到水源地、碰到邻居象群时,更是直接表露出了心神不宁。   事后想想,那是非常有道理的——老族长活到这和个岁数,可能比任何成员都了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同类们,也比任何成员都熟知邻居象群的构成和行事风格,即使它没有意识到某种具体的危险,也一定有某种基于大地的超然的预见。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   安澜被阿达尼亚带着在水塘边上学习拨动泥巴的技巧,其他一些成年母象站在较近的地方,可也没有非常近。它们似乎都受到了卡拉的指引,从她出生后不久就开启了一项避让行动,只在必要距离看护,留给新手母女俩更多独处的时间。   小一辈……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和安澜走得最近的是那两只两岁和三岁的小象——尽管其中一只曾经被她用象鼻糊过脸,还委屈巴巴地叫了好久,但小象不愧是小象,仅仅只是睡了一个晚上,它就把一切“矛盾”都给忘在了脑后,只记得要跑来接触自己的新朋友了。   那天早上也不例外。   安澜才刚刚学到要怎么挑选合适的塘泥,两只小象就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先是亲热地拿脑袋顶她,旋即邀请她参与一场在附近探险的小游戏。   常理而言,阿达尼亚应该阻拦——部分母象甚至会用后腿把打孩子们踹开,避免它们接近自己的新生儿,这不仅是出于对脆弱小象的保护,也是出于新手妈妈的占有欲——但是阿达尼亚并没有以上这两种意识,安澜也不认为她无法从两只小象手中保护自己。   母亲没有阻拦,其他母象当然不会介入。   安澜就这样顺利地和表哥表姐玩到了一起。   三只小象就这样一路你追我赶、推推搡搡地走到了队伍后段,因为水边相当开阔,外婆卡拉也一直没有发出任何警告的信号,所以他们玩得非常肆意,中途还险些因为追得太厉害而把一名同伴糊进泥地里去——直到跑在最前方的小象忽然撞到了一块“山石”。   那是一头陌生母象。   它脱离了自己的族群,像是特意为之一般,绕到了水塘的这一面。   安澜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并催促表亲们回转,但当她想进一步查看情况时,恰恰对上了那头母象投来的视线,听到了它低沉的吼叫声,看到了它不断拍打着的、预示着烦躁的耳朵。   火花在那双沉郁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   寒意顷刻间涌上。   危险!   安澜招呼一声,扭头就跑,希望可以在“袭击”发生之前跑回卡拉家族密集分布的地方。可她跑得快,母象只会跑得更快,那条象鼻就像是一条灵活的长鞭,只是一个勾拽就把她定在了原地,无论怎样挣扎都难以挣脱,甚至还有踉跄着往后倒的迹象。   两只小象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   这块区域的混乱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成年非洲象的注意力。   阿达尼亚意识到女儿可能会受伤,立刻发出了一声怒吼,但比她年长的母象们都表现得更加愤怒,因为它们知道这不仅仅是被拖拉受伤的问题——部分母象会刻意抢夺其他家族刚出生不久的小象,试图把它们据为己有。这个出于母爱的举动,往往招致最惨烈的后果,因为它们根本不具有哺乳和抚育的能力。   离开母亲的小象基本等同于被宣告了死刑,只有极少数天选之子才能得以幸存。   距离最近的卡拉家族成员,一头十岁的年轻母象,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可它完全不是袭击者的对手,又不敢用蛮力拉拽或者撞击,生怕小象折损在成年非洲象的冲突当中,只好一边呼唤自己的母亲,一边急得直跺脚。   它的母亲,卡拉的长女,阿梅利亚,在几秒钟后也跑到了冲突现场。作为家族中地位和年龄仅次于族长卡拉的存在,它对处理这种棘手状况驾轻就熟,上来就用象鼻托住了安澜的身体,给了她一个支撑的力,使她不至于在长辈的推搡中倒地、遭到踩踏。   事实证明,这个举动是非常有必要的。   紧接着奔过来的阿伦西亚和阿达尼亚就显得粗暴得多,一个是出于性格里自带的攻击性,一个是出于对女儿强烈的保护欲,在跑到现场的第一时间就投入到了战斗当中。安澜连脑袋都不敢抬,只是余光看到无数根比屋柱还粗的腿在边上狠跺着,长及地面的森白象牙在挥舞着,而那象鼻抽打的声音和咆哮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可以让任何年纪小些的同类闻风丧胆。   眼看家族成员受到袭击,水塘对面的象群无法坐视不理。   越来越多的母象开始朝着这里靠拢,尽管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时刻准备好要保护自己的家庭。它们冲着对手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把比蒲扇还大的耳朵完全张开,威胁性地扇动,有的甚至微微人立起来,长牙做出要向上挑的姿态。   小规模碰撞很快就演变成了流血冲突。   在推搡间,一头母象跪倒在了地面上。遭到这毫无预兆的一绊,阿达尼亚也有些站立不稳,所幸它还有足够的常识,迅速避让,才没把自己出生不足月的女儿当场踩进泥地里去。赶到现场的卡拉卷住安澜的后腿,把她往外面拉了拉,下个瞬息,不知谁的脚掌就重重着地,激起无数尘埃。   这场混乱最后终结于两个族长的对峙。   两头老母象打了一辈子交道,非常清楚彼此都有什么能耐。它们把象鼻高高抬起,摇晃脑袋,凶猛地注视着对方,用眼神交流着某种无言的讯息。   卡拉知道自己站在情理的那一方,且已经占据了上风,但它的首要目的是保护小象,而不是在搏斗中取胜。假如“老朋友”聪明的话——它也的确聪明——就应该明白抢夺幼崽不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好处。它的女儿不在哺乳期,其他成员也无法被指望,毕竟才刚刚度过一个艰难的旱季,喂养一个孩子对母象们来说已经十分吃力,更别说再承担一份额外的开支了。   果不其然。   在卡拉警惕的目光中,对手收敛起了激烈的情绪。它放下象鼻,缓慢转身,将聚集起来的家族成员一一斥退。袭击者在离开前做了最后一次尝试,眼看它还想往这个方向走,阿达尼亚火冒三丈,用力把象鼻摔打过去,发出了一声霹雳般的脆响。   直到十分钟后,邻居们才完全撤出水源地,留下卡拉象群沉浸在险些失去小象的愤怒与后怕之中。 第398章   因为两个非洲象家族共同制造了一起极为罕见的聚众斗殴事件,至少一头母象在冲突中崩裂象牙,至少五头母象在冲突中挂彩,安澜在年仅三周大时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介绍页面。   接下来一段时间门,更多变化在象群里上演。   所有成年母象都放弃了原先那种保有距离的看护方式,选择从早到晚守护在安澜身边,但这种关注引起了阿达尼亚的强烈反弹,精神紧绷的它不对姐妹实施了数次驱离,还对试图帮忙的外甥女们发动了攻击,就连那些小象都不被允许靠近。   这种绝对隔离无疑是暂时性的——   小象每天都需要饮下十多升乳汁,即使阿达尼亚努力摄入更多食物,保持供给还是会让它筋疲力尽,变得憔悴,变得粗心大意,不得不在许多方面依赖其他家族成员伸出的援手。   于是,在自愿远离三周又被迫远离两周之后,母象们终于和新生儿有了稳定的密切接触,这也让安澜更好地掌握了它们的外貌特征和性格特点。   卡拉并不常常出现在小辈周围,因此和安澜接触最多的就是它的三个女儿,也就是她的三个姨妈,从大到小分别被园区工作人员命名为阿梅利亚、阿伦西亚和阿涅克亚。   阿梅利亚最年长,也最沉稳。在卡拉发号施令时,它是母亲意志忠实的执行者;在卡拉保持沉默时,它是家族秩序自发的维护者。阿梅利亚总是第一个对孩子们的淘气喊停,必要时甚至会用上一些略施惩戒的手段,安澜就曾亲眼看到它用象鼻轻轻抽打外孙女和曾外孙女的脊背,敦促它们表现得更加得体。   阿伦西亚和姐姐体型相仿,只是更有攻击性。它严厉、难以讨好,但并不暴躁,总是冲在击退敌人的第一线,比那些处于发情期的大公象还要勇猛——无论需要被击退的敌人是狮子、是鬣狗、是犀牛还是同类。阿伦西亚是家族最好的保卫者,是小象们幸福生活背后的奉献者。   比起两个姐姐,阿涅克亚就显得低调多了。这头现年二十三岁的母象是家族中最温和的存在。它倾听小象们的奇思妙想,包容小象们的调皮捣蛋,想要“探索世界”的小象总是央求这头母象陪伴在它们身旁,而阿涅克亚也总是欣然前往。   安澜的玩伴,两岁的埃托奥,就特别喜欢在母亲阿涅克亚耳边叽叽喳喳,它可以倾诉任何事,哪怕是路上看到有两只屎壳郎在为一团粪球争吵不休,年长的母象也会睁大那双温柔的眼睛,好像那是它听过最有趣、最奇妙、最不可思议的事。   某天下午埃托奥和安澜的另一个玩伴,三岁的多纳特,在土路边上翻滚玩耍,整个卡拉家族都被迫停留在了土路中央,母象们频频回头,小象们高声议论,唯有阿涅克亚在路边耐心地等待,从不催促,从不抱怨,直到孩子们尽兴为止。   当然了——在这种涉及到“玩”的事情当中,安澜的母亲阿达尼亚才不会做什么劝阻者、惩罚者、倾听者,而是会第一个响应号召,成为参与者。   安澜记得有一次工作人员开着车到附近来清点大象数目,她年轻的母亲一看有熟人过来就兴高采烈地冲了过去,热情到险些把车门从越野车上掰下来,而工作人员们显然对它的性格了如指掌,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连实习生们都没有惊慌。   ……阿达尼亚可能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一头能让工作人员声嘶力竭,但不是出于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为了高呼“不行”、“不可以”、“快往后退”,和“那是轮胎不是玩具”的非洲象。   除了第二代的四头母象之外,安澜还认识了一些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家族成员。   第三代和第二代一样,也有着特定的命名规律,而第四代则完全是跟随母亲的名字得名的——举例而言,阿梅利亚最大的女儿叫做夏洛特,而夏洛特的女儿和儿子则被叫做夏娅和夏尔;阿伦西亚的女儿叫做詹妮特,而詹尼特的女儿则被命名为詹娅。   作为第三代母象,安澜会有一个独特的名字,这对她来说值得期待,因为名字总是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人类对她的看法,能够提供一份非自然的乐趣。不过至今为止她还没有被起名的迹象,因为工作人员并不经常拜访卡拉家族——   卡拉家族是一个代际完整的家族,有一位相当年长、相当有经验的族长,人类即使靠近也只用做观察记录的工作。在园区里还有相当多的失去年长成员的家族,以及本身就是由放归大象建立起来的家族,那些地方才需要额外的照看。   和人类一样,安澜也发现了家族运行的逻辑性。   卡拉引领着全族,三个姨妈保护着各自的分支,因为小妹妹阿达尼亚捉襟见肘,又会轮流带女儿们、以及女儿的女儿们过来帮忙,就像这样,组成了一个保护力度极高的群体。   安澜曾经两次成为过非洲大陆上的顶级掠食者,但即使在那些时候,她也需要防备来自狮子和其他大型动物的袭击,但这个世界不同——象群的视野范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三生以来,她第一次得以用游客的眼光丈量这片土地。   清晨,太阳只是露出一个边角,象群就苏醒了。   小公象埃托奥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多纳特和安澜,它总是热情洋溢,即使被拒绝一千次,也会继续尝试第一千零一次,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它总能迅速忘记安澜在探索象鼻用法的过程中曾经不小心“殴打”过它很多次的原因。   三只小象亲昵地贴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虎视眈眈的阿达尼亚,直奔站在一旁的姨妈阿涅克亚。后者正在给大女儿莱斯特清理背上干涸的泥巴块,还没清理多久,就从侧面被小象们顶了好几下,只能无奈地伸出象鼻来和它们搭搭。   晚些时候,象群踏上了觅食的道路。   和往常一样,这条路并不平坦,而是充满了一些不速之客:远处有狮子在咆哮;三只斑鬣狗在高草丛里趴卧着,悄悄说着女王的坏话;一只花豹蜷在大树分叉形成的平台上,察觉到响动,它用前肢撑起自己往下张望,等看到经过的是一大群非洲象时,又不感兴趣地眯起眼睛坐了回去。   安澜转动脑袋打量着这个世界,而多纳特和埃托奥已经找到了今天的“玩具”——   一大群鹫珠鸡。   这些长相奇特的禽类总是成群结队地出行,有着蓝色的羽毛,红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某种西方玄幻世界观中的魔怪产物。   作为大象的邻居,鹫珠鸡们知道不能去招惹那些体格庞大的成年个体,但对那些还没长成的小象,它们就没那么客气了。安澜发誓其中一只鹫珠鸡狠狠剜了多纳特一眼——这可能和它正兴致勃勃地拿象鼻去“袭击”对方的小鸡崽子,并把人家吓得大声尖叫、羽毛乱飞有关。   不消多时,多纳特和鹫珠鸡们就“打”成了一团。   听到动静,断奶了的小象们也在往这里张望,有的是安澜的兄弟姐妹,有的按照血缘来说是她的下一辈,尽管都自诩为家族中的大孩子,但它们也按捺不住玩耍的冲动,迅速蹭了过来。   一时间门,场中充满了快乐的小象和不快乐的鸡。   安澜发现自己陷入了羽毛的海洋当中,无论是往左扭头还是往右扭头,就有扇着翅膀、气势汹汹的鹫珠鸡在朝它的脸上飞扑,其中一只差点和她兜头撞上。这一照面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直到感觉背后硌到了一个很坚硬的东西。然后,仿佛意识到这样会让她不舒服似的,那东西,或者说那东西的主人,调整了一下位置,使它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能够支撑体重的拐杖。   安澜好奇地转过身去——   映入眼帘的是卡拉那对长得快要触及地面的巨大象牙。   非洲象群体中鲜少能够见到那么长的象牙,安澜毫不怀疑这个家族具有某些长牙个体的优秀基因,这使得家族中的成年成员绝大多数都如同猛犸象再世,但也给它们带来了潜在的危险,因为象牙是许多成年非洲象痛苦的根源。   但是今天,她并不需要考虑这些沉重的问题。   今天,外婆卡拉似乎有着不错的兴致,愿意带着小象活动一会儿。   这头老母象非常地拍了拍安澜的脊背,旋即用象鼻把她从玩闹场里牵了出来——尽管已经多年不亲力亲为照顾后辈了,但它的熟练度并没有褪色,第二代母象曾经也是通过观察并模仿它的所作所为来学习该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的。   卡拉抬头看了一眼小女儿——阿达尼亚正在扑扇耳朵恐吓几只可怜的鹫珠鸡——然后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继续用象鼻牵引着安澜,就好像一个老人牵着新生儿的小手。在它的引导之下,安澜感觉到了绝对的安全,只是无比自然地往前走,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引到了队伍的一侧。   走到一片灌木丛中时,卡拉放下象鼻,推了推她的脊背。   老母象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暗示,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开始了进食。   成年非洲象的食谱中包含有超过一百种植物,年轻的小象们必须通过多年学习才能完全了解这些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门成熟的植物,并根据环境温度好湿度的不同,判断当前最适合进入哪片稀树林或者草场觅食。不像人类可以用计算机或者纸币做出一张张简单易懂的表格,非洲象采取的是最原始的、时间门长了也最容易形成条件反射的方式——言传身教。   卡拉用它的象鼻拔起周边的藤草,撇开那些不能吃、不好吃的部分,只留下可以被食用的部分。它对象鼻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个让安澜怀疑它能用象鼻绣花的地步,在整个挑选的过程中,她看到的都不像是一个器官,而像是一架被程序控制着的精准无比的除草机。   经过无数次尝试,她才能别扭地把鼻子弯曲成类似的形状,但模仿的也只是动作,并不能实现这个动作的目的。   卡拉观察了一会儿,用鼻子敲了敲她的头顶,轻哼一声。   安澜认为那是满意的意思。 第399章 【修】   从那天后,安澜就总是黏在卡拉身边。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完成的工作——考虑到母亲仍然很有保护欲,三个姨妈每天都会轮流过来密切看护,而外婆的兴致也总是飘忽不定。   有赖于族长的智慧和领地条件的稳定,象群在过去十年里成功抚养了数只小象。尽管卡拉对每一名新生儿都十分珍视,但它这几年放在小象身上的注意力肯定要少于曾经生一个死一个的时候。   但是安澜有足够的耐心。   从来都是这样——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竭尽所能、拼上全力,直到最终把它握在手里,或是确信毫无半点得到的可能。   在她的“死缠烂打”之下,卡拉渐渐习惯了有个小外孙女在周围撒欢,还因此重燃了教学兴趣,事实上接过了阿达尼亚的部分职责。   就现阶段而言,它教导安澜的都是些生活常识,主要集中在“吃”这一方面。   老母象会在咀嚼食物时忽然停下来,微微低头,让安澜可以用象鼻去抚摸、探索那塞满了草叶的嘴巴,好知道这些草叶被嚼碎后是什么滋味,加深对可食用植物的印象。   有很多次,安澜几乎是敬畏地看着卡拉卷断一些带刺的金合欢树枝,然后把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把它们塞进嘴巴里。心情好时,卡拉还会做一些更加精细、也更加值得学习的工作——象鼻把刺与刺中间鲜嫩的树叶一点一点剔下来。   过去她只在长颈鹿身上看到过这种技术:纤长的、灵活的舌头允许它们绕开植物上烦人的尖刺,直接去舔食那些被尖刺保护着的绿色部分。   在外婆身边,安澜飞快地学习着。   虽然身体发育缓慢,她还不能复制一些觅食操作,但知识总归是知识,被无数个世界打磨过的灵魂有能力把它们牢牢记住,并在必要时刻翻找出来,涤去上面的灰尘。   安澜学得认真,卡拉也看得到她的进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母象不再止步于教授生活知识,而是会在散步时用低沉的隆隆声和她分享一些趣事。其中大多数都是象群代代相传的用来启蒙小象的故事,还有一部分则是它的回忆。   一位族长的记忆,可以说是象群最宝贵的财富。   从外婆手里漏下来的一点知识就能够让安澜受益无穷,甚至可能会在将来改变她的一生轨迹,得到了这份礼物的她无法不欣喜若狂。   更让人高兴的是——卡拉和她越发亲近了。   老母象总是用象鼻牵着她,在觅食场里、在水源地边、在栖息之所中慢慢地散步,一边走一边随意介绍着路上看到的植物和动物。   阿达尼亚过来看过一两次,起初它还试图加入到这个开小灶的队伍当中,可是没过多久,它就发现自己不仅没能教到女儿,还在被老母亲当做小孩子教,根本体会不到任何“亲子散步”的快乐。   年轻的象妈妈为此生了好一阵闷气。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转移了它的注意力。   非洲象可以嗅到二百多公里外的雨云气息,每当察觉到大雨将至时,长辈们总会显得格外高兴,就连严厉的阿伦西亚都会变得温和许多。随着雨季深入,它们庆祝雨的次数日渐频繁,而在这种极度潮湿的天气里,草叶也长得越发茂密了。   绿色给象群带来了一些长着翅膀的新“朋友”。   首先抵达的是一群蜂虎,这些鸟儿有着鲜亮、浪漫的彩色羽毛,有着优美的纤长尾羽,它们跟随着象群滑翔,有时也加快速度,飞到象群前方去翩翩起舞,一些胆子大的甚至会直接站在母象弯曲的长牙上,等待昆虫因为象群经过而受惊蹦跳,享用一顿无需费劲就可取得的美餐。   和其他母象不同,卡拉的象牙总是空空如也。安澜认为那是因为它已经太过年长,象牙也已经太过壮观,不得不牺牲一些曲度,所以无法像年轻后辈那样为鸟儿提供一个完美的站架。   除了蜂虎以外,飞来的还有许多红头奎利亚雀。   象群对这种鸟儿不怎么感冒:阿伦西亚和其他壮年母象时常会在象群周围来回跑动,骤然加快速度,挥舞象鼻,希望把它们统统赶走。   安澜从卡拉口中听闻,那是因为红头奎利亚雀会在特定时节组成遮天蔽日的一大群,足足有数万乃至数十万只,上层、下层交替起飞、降落,像被风吹动的草浪一样迁徙。在这过程中,它们会“袭击”附近的两脚兽,“袭击”象群,“袭击”其他动物,还会把最宝贵的食物和水资源消耗殆尽。   比起对第一种鸟儿的平和态度,对第二种鸟儿的厌恶态度,象群对第三种鸟儿就热情多了。事实上,它们也是停留时间最长的鸟类,自降落以来就始终陪伴着象群,好像完全没有打算要离开。   如果天空是海洋,大象对它们来说一定像是一座座移动的岛屿,可以休憩,可以搭乘,可以舒舒服服地去往随便什么地方。这群大约六十多只牛背鹭不知道从哪片沼泽飞到这里,一看到卡拉象群,就降低了飞行高度,直到和它们融为一体。   平均每头成年母象身上都落了三、四只鹭鸟。   共有五只牛背鹭栖息在卡拉的脊背上,老母象是那样庞大,它宽阔的背部对这些体型不小的鸟儿来说大得像艘豪华游轮,甚至可以在上面来回踱步,其中一些隐隐约约还带着上一个“停泊地”的味道,闻起来除了犀牛什么都不像。   安澜还太小了,没有“资格”去背一只鹭鸟,但她除了和玩伴出行,就一直往返在卡拉、母亲和其他看护者中间,一抬头就能看到它们身上的鹭鸟,看着它们梳理自己洁白的羽毛,有时还会掉落一两根,乘着风落向她的额头,有时看着就会忘了脚下的路。   阿达尼亚见女儿感兴趣,总是试图吓唬那些鸟儿来哄她开心。它自己背上背着的几只鹭鸟最后都习惯了随时起飞,带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其中一只体型很小的鸟干脆飞到了安澜的脊背上,永远解决了被恐吓的问题。   那是一个……轻得几乎无法感知的重量,但在走路速度加快的时候,或者转换方向的时候,安澜总是能感觉到背上传来的轻微的抓握,感觉到鸟儿把自己蜷起来时羽毛扫过皮肤的轻柔触感,以及它身上自带的温度。她总是能感觉到生命的奇伟。   卡拉没有让她过分沉浸在这种建立联系带来的新奇感中,而是趁此机会安排了课程——   牛背鹭和非洲象是一种合作共生的关系,鹭鸟会为大象指出食物的方向,为大象警示潜在的危险,同时也食用大象行走时激起的昆虫,食用大象粪便里的草籽,食用大象为自己涂抹泥土时甩上去的鱼卵和水生植物残片。在安澜成长到能接收更多次声波信号前,共生鸟的警报声会是一个极好的情报来源,因此,解读它们的歌声就成了一个不可被忽视的重要技能。   卡拉尽可能用简单的语言说明了它所总结出来的鸣叫含义。   曾经四次成为鸟类对一种新语言的学习无疑是有帮助的,可尽管如此,安澜仍然认为要想在短期内掌握牛背鹭的鸣声信号难度太大,倒不如先把警示的声音背个滚瓜烂熟。要做到像卡拉这样熟练可能需要花费数十年时间——这头老母象第一次和身上新落的鸟儿们“合作”,却表现得像是相识多年的邻居一样,哪怕对方只是唱着最简单的歌,它也能从这种歌声中提取出无数的信息。   事实证明,安澜的优先级选择是正确的。   搭载“小乘客”一周时间,她一共听到了三次警告声。   第一次,鹭鸟告知了高草丛里几只斑鬣狗的存在,不过在警告发出之前,她已经听到了鬣狗们讨论今晚要猎杀什么食物的声音;第二次,鹭鸟揭示了埋伏在水源地里的鳄鱼,不过在象群面前,即使是鳄鱼也得退避三舍,除非它想被成年母象们踩成一张肚烂肠穿的肉饼。   第三次,鹭鸟警示的并不是掠食者。   安澜既没有听到狮子的声响,也没有听到鬣狗的声音,更没有看到三色犬、胡狼、花豹、猎豹的身影,当时她只是十分寻常地在同埃托奥和多纳特玩拔河游戏,成年母象和其他小象们也散落在周围,有的更加靠近水塘,有的更加靠近稀树林,有的,和他们三个一样,更加靠近高大、茂密的灌木丛。   出于对小鹭鸟的信任,和一种冥冥之中嗡鸣着的说不上来的悚然,安澜停下了往后退的脚步。   她这一停下,还在用力的埃托奥就自己把自己摔了个屁股蹲。随后,它又在起身的过程中撞到了正卷着小树枝转圈圈的多纳特,把本来就有点晕头转向的玩伴撞得更是找不着北。换做平时,安澜肯定要高高兴兴地笑话它们一顿,可是放在鹭鸟还在啼鸣的当下,她不得不加强警惕。   大地……在震动。   安澜招呼两头小象和她一起往年长者所在的方向奔跑,直到它们安全地躲到了卡拉背后,被越来越多察觉到情况不对的母象包围。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到姨妈们的尾巴在不安地晃动着。再努力一些,还能透过屋柱般的象腿看到一小片灌木丛。   但五秒钟后,正是在这一小片灌木丛里,出现了她所见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一对比人类还要高的白色象牙。 第400章 【修】   不夸张地说,安澜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动物。   比两个成年男子相加还要高大,仅仅只是一个鼻端就比水桶还要粗,牙上的每一个缺口都记录着战斗的痕迹,身上的每一道纹路都书写着岁月的遗泽,当它缓慢前行时,呼啸的风好像都为之静止,顶礼膜拜着这行走在大地上的古老神灵。   此刻,水塘边是寂静的。   随着这头大公象的完全现身,越来越多公象开始从树林里踱步而出,最大的看着接近四十岁,最小的则只有十五、六岁,正是刚刚迈入性成熟期、脾气变得毛躁的时候。   在这个世界,安澜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公象家族——卡拉青睐的水源地都很大,其中一个还是附近唯一的一片湿地沼泽,每天都有无数动物会前往那里饮水、乘凉、嬉戏。   以往只要两个家族照面,族长们就会友善地搭一搭鼻子,朝着彼此吹气,交换关于生存资源的讯息。可是今天,这群公象显然不是来喝水的。   甫一出现,它们的目光就锁定了一个区域。   安澜顺着这些目光看去,找到了现年十二岁的小母象莱斯特。   因为骤然成为焦点角色,也因为嗅到了空气中那股越来越强烈的预示着骚动和危险的气味,莱斯特正在下意识地后退,希望受到母亲和外祖母的庇护。不幸的是,它已经长得太大了。即使阿涅克亚想要保护女儿,也无法遮挡住它。   莱斯特……可能发情了。   安澜做出了当下最合理的推断。   照理说她应该能嗅到发情的气味,但就像她还无法嗅到雨云、也无法听到隆隆声一样,身体条件的限制让她错过了那些重要的讯息。   和她不同的是,方圆数千米内的公象都能意识到一个崭新的繁衍机会的诞生,今天出现的公象群只是一个开端,假如莱斯特没有怀孕,接下来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育龄公象出现在这里。   这一自然规律放在其他地方还没有那么惊悚,可安澜身处大象王国,世界上非洲象密度最高的地方,毫不客气地说,这片区域里很少有家族可以排它地在水源地活动,每一头大象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和无数非血亲同类打交道。   只要稍微想想有多少公象正在往这里赶来,安澜就觉得自己有点头皮发麻——她毕竟是整个卡拉氏族最脆弱的一环,也是最需要成年母象保护的一环,如果在配对时发生骚乱,两个象群扭打起来,保护圈被冲散,她绝对是那个最没希望幸免于难的存在。   其他母象也必定意识到了这一点。   从刚才开始它们就在安澜、埃托奥和多纳特周围建立保护圈,等到公象全体现身后,成年母象们更是及时调整方位,把自己当做肉身城墙,隔挡在了公象群和小象的中间门。通过这一举动,它们向求爱者发出了明确的抗拒信号,要求对方避免接近毫无自保能力的幼崽。   长牙公象活了数十个年头,也曾孕育过许多子嗣,因此它立刻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在走到距离卡拉象群六米远时,这头陆地巨兽就停下了脚步,耳朵缓慢地拍打着,象鼻小心地试探着,希望能同站在最前列的母象们取得联系。从这个距离看,那对象牙显得更加不可思议,安澜仰着头都没法看到根部,简直像是从远古时代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产物。   长牙象配长牙象的组合是大象爱好者所喜闻乐见的,基于它华美的体态、沉稳的表现、以及从伤疤上肉眼可见的勇猛的本性,这种组合也应当是卡拉家族母象们所喜闻乐见、所愿意接受的,毕竟,强大的血脉会显著提高后代的存活率,也会最终增加家族的力量——   如果不是它们还有新生儿需要保护的话。   更何况,在这头大公象行动之前,其他个体已经跃跃欲试、开始朝着象群逼近了。   这些让母象们再次升起警惕的求爱者一边走,一边发出隆隆的警告声,想把潜在的竞争对手逼退。其中冲得最靠前的就是那头年轻公象,和它相差无几的则是另一头眼睛带着点红色,每走几步都要大吼一声,显得无比暴躁的年长公象。   说实话,它有充分的理由去暴躁。   即使隔着挡在前方的数条象腿,安澜仍然可以看清这头公象身上的伤口:有一条铁丝不知怎的深深地嵌进了它的左前腿下段,几乎把半条腿都切断了。因为嵌入的时间门太久,伤口已经开始弥合,但这种弥合是虚假的、徒劳的,随着象腿的抬起、落下,仍然有血珠和脓水在从没有弥合的部分里被不断挤出,血肉也因此跟着翻滚。   带着这样的伤势,就算是象神转世都没法心平气和。   安澜很想伸出援手,可她太年幼,和这头公象太陌生,象鼻应当也无法处理这种复杂的伤势,靠近根本不是帮忙,而是在自寻死路,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定期来检查卡拉象群的工作人员能通过卫星影像或者侦察机摄像发现它的伤口,并为它提供帮助。   这不仅仅是为了受伤的大象自己,也是为了其他动物——只要它一天没有得到救助,就有可能因为暴躁的脾性造成更严重的损失,对族人,对接触的母象,对母象群里的小象。半数以上小象无法平安活到一岁大是有原因的,威胁着它们的不仅仅是掠食者,还有残暴的、粗心的、莽撞的同类。   事情也的确是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受伤公象不敢也不能与首领抗衡,只能冲着小年轻倾泻自己的懊丧。   走到距离母象群数米远时,面对着卡拉警告般举起的象鼻,面对着阿伦西亚不善的目光,它悍然转身,不管不顾地朝着侧面重重一撞,把毫无防备的年轻公象撞得踉跄了好几下。趁着对手还有些混乱时,受伤公象再次调转身形,全然不在意有一头五岁小象就站在它脚下两米远的地方,再次冲锋起来,尝试把竞争者逼退。   这一次,年轻公象跟上了节拍。   在“呯”的一声重响之中,象牙和象牙沉沉地架在了一起。   那场面……是令人震悚的。   站在前排的母象立刻不安地挪动起来,在它们身后,多纳特和埃托奥瑟瑟发抖,稍微年长一些、曾经也有过差点被踩踏经历的小象詹娅则高声尖叫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扭头,一边向后猛推。阿伦西亚本来就在暴怒的边缘,听到外孙女的的尖叫声,它瞪大眼睛,威胁性地张开耳朵,抬起象鼻,定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   如果有工作人员在这里,就会认出这是他们在接受培训时学到的第一课:大象会在攻击之前摆出一个停顿姿态,那是最后的警告,是最后的逃跑时机,因为接下来跟着的就是加速前冲,是凶猛的踩踏,是象鼻的挥舞,是不可阻挡的、一击必杀的象牙的飞挑。   面对着阿伦西亚的强势介入,公象们不得不停下争斗,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阿涅克亚抓住这个机会,用象鼻搭上女儿的脑袋,希望让它平静下来。因为它分身乏术,无法照看儿子埃托奥,阿梅利亚的大女儿夏洛特顶上了空缺,和母亲阿梅利亚、小姨妈阿达尼亚一起,引着三头小象调转方向,朝着远离危险源的方向奔逃。   这可能是一个正确的举动。   但在此时此刻,这也是一个冒险的举动。   眼看一部分保护者有离开的迹象,本就惊慌的莱斯特再也按捺不住,陷入了一场情绪爆发。它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母亲,也不再是还在和公象群对峙的姨妈阿伦西亚,而是正在受到最高级别保护的小象群体,追随着这个群体,它迈开了坚定的步伐。   到了这一步,族长卡拉也不得不放弃控制局面的尝试,命令整个象群跟着奔跑起来。   一时间门,草皮激溅,尘土飞扬。   到处都是踏动着的象腿,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吼叫,每当一根象鼻温柔地拂过她的脊背,就会有下一根象鼻凶猛地抽打过她身侧的空气,安澜没跑多远就开始感觉到头晕目眩,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正在被无数根棒槌敲动的鼓面。   不幸中的万幸是:只有一个求爱者能够得到母象的青睐。   穷追不舍的公象们是竞争关系,它们一边跑,一边情不自禁地挤压着彼此,客观上被拖住了脚步。   一路跑出数百米远,卡拉象群才把危险源抛在了身后。   这一次,小象们平安地逃脱了,象群也又回到了往常的行动节拍,可安澜知道,在莱斯特还没选择一头公象,甚至是还没做好准备接纳任何一头公象的情况下,那些热血上涌的求爱者们会受到信息素的完全控制,满怀期待地、勇往直前地在象群附近徘徊。处于求爱期的公象喜怒无常,攻击欲旺盛,任何一头看不清形势的小象都可能遭到它们的无情袭击。   对卡拉象群来说,能够安稳睡个好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对她来说,能够自由自在玩耍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这段时间门是需要提高警惕的时间门,是需要牢牢和母亲黏在一起的时间门,别说跟着埃托奥和多纳特到处乱跑了,就是前去寻找外婆卡拉的踪迹都得无比留神,以免在某个水塘边、在某个树林里、在某个高大灌木丛后面和公象们狭路相逢。   当然了,公象群的存在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可言——   掠食者们畏惧强大的母象,但更畏惧暴躁的公象,即使是庞大的鬣狗氏族都无法和一头大公象抗衡,在求爱者们把卡拉家族团团围绕起来的时候,母象们不再需要担心会有掠食者蹲在高草丛里等待机会,除非它们想成为象腿和象牙底下的亡魂;   另外,阿梅利亚的大儿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到了应该离开象群去加入其他公象群的时间门,在有无数同类出没的情况下,它或许可以在接近者中选择一个恰当的归宿;   而对小象来说,公象之间门的冲突会是一个有着重要意义的景象。   胆大心细的孩子们将会在这场求爱盛宴中得到一个最佳视角,观察到这些拥有恐怖武器的陆地巨兽究竟是怎样和怀有恶意的同类战斗的,并把这些知识牢牢记在心里。   有朝一日……它们或许会派上大用场。 第401章   事实证明,莱斯特能造成惊人的影响。   不出一周,卡拉家族经常活动的区域里就充满了集群的、独行的公象,这些大块头游走在水源地与水源地之间,抓紧一切机会接近年轻的母象,也抓紧一切机会排除竞争者的妨害。   在安全距离欣赏公象搏斗……无疑是赏心悦目的,安澜现在每天至少能看到一次非洲象之间的角力,它们毫不畏惧地动用象鼻、象牙,直到一方彻底告负,有时甚至是头破血流,才会展现出对同类的仁慈,驱逐落败者离开此地。   公象们不仅会用象牙打架,还会往对手丢东西。   安澜亲眼见过某头公象卷起木头朝斜侧方抛掷,恨不得把离它最近的同类当场砸得找不着北;而惨遭袭击的那头公象也没有咽下这个哑巴亏,很快抛回来一大坨泥块以示回应。   那坨泥巴被掏出来之后不知道在太阳底下晒了多久,光是能被象鼻整个卷起来,就能看出它有多干燥、多坚硬,隔着几十米远她都听到了泥巴击中目标时的发出的“噼啪”声。   于是乎,战斗爆发了。   成年公象用咆哮声和敌人的鲜血洗刷着自己的耻辱,看着冲突地的小象们却完全对这些荣辱没有概念,只是在为又发现一个新游戏而兴奋。   从这天开始,栖息地里就不得安宁。   多纳特和埃托奥最早模仿起了公象的行径,用象鼻卷着小树枝、小石头和土块到处乱丢,有时运气好,落点会在地上,有时运气差,落点就会在……长辈们的大腿上,甚至屁股上。   好几次被小东西袭击到的阿梅利亚只好瞪着眼睛把孩子们召集起来说教,在发现说教没有作用之后,它又让凶巴巴的阿伦西亚过来扮黑脸,一顿疾言厉色之下,小象们才垂头丧气地放弃了这个新游戏,也明白了不能把有棱有角的东西到处乱丢,特别是不能对着两脚兽丢的重要道理。   不过成年母象们也没有太多时间来管教小象。   面对还在争抢交配权的雄性群体,它们不得不把警惕等级提到最高,每天从早到晚倾听着求爱者的踪迹。可就算如此,母象群也难免会有被公象强势介入乃至冲散的时刻。   安澜就差点因此倒了大霉。   那天接近卡拉家族的公象至少有三头,而且还是从不同方向赶过来逼近的,它们一走到合适距离,就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眼看情况不对,母亲立刻就想带着她离开,没想到公象们穷追不舍,一副想要把挡路的个体都撞开、好开出一条道去接近莱斯特的模样。   其中一头公象在情绪的影响下甚至开始“转移目标”,每走过一头母象都要抬抬象鼻,逐个分辨它们有没有进入可以孕育后代的发情期。   在某个时刻,安澜脚下一绊,踉跄着就往外翻。   不幸的是,这时阿达尼亚已经带着她走到了水塘边缘的泥滩上,这一翻下去大概率会直接栽进湿泥地里,光靠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没法把半个身体拔起来。   母象们意识到了危险,迅速朝着这个方向靠拢,可也正是因为靠近想要施以援手的母象数量太多,导致这片本来就软烂的泥地更加像一个只进不出的陷阱,好几次象腿踩踏、象牙掘动都不是在把她往外带,而是在把她往更深的地方按,没过多久,原本只是栽进去半个身体的安澜眼看着都要被整个按进泥地里了。   帮助来自于一个意想不到的对象。   始终在不远处观察象群的长牙公象缓慢地跺了过来,直接下到了水塘里。塘水可以完全没过一些亚成年大象的头顶,却只能堪堪触及它的耳廓。借助高度优势,大公象把它那夸张到不可思议的象牙深深地刺入了泥地当中,旋即绷紧背上的肌肉,硕大的脑袋高高抬起,直到象牙和安澜划动的后腿磕到一起。   作为一头巨兽,这个触碰出奇的轻柔。   但在那个时刻,安澜来不及思索很多,只顾着用后腿拼命踩踏。大公象很配合地站直身体,明明是可以伤害同类和掠食者的象牙,却变成了可以救命的阶梯,让她像踩着坚实的土地那样平稳地上升,直到把被泥水浸湿的脑袋探出了泥潭之外。   新鲜空气从未有一秒钟像现在这么好闻过。   这天最后,当了一次外援的大公象在母象们审视的目光中走回了树林深处。   第二天早上,它再次折返,比起前面的无数次接近,这一次显得更有决心、更有目的性,族长卡拉和其他成年母象也感受到了这股坚定之意,因此只是警惕地看着它缓缓走动,没有再加以阻拦。年轻的、美丽的莱斯特在此之前一直对公象们抱有抗拒态度,畏惧着它们的暴躁和蛮不讲理,但在经历过泥潭事件之后,它似乎也放松了些许,至少可以和求爱者保持正常的交流了。   安澜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头上忽然被套了个红娘光环。   事实也的确相差不远——这天晚些时候,大公象驱逐了所有还在附近徘徊的年轻公象,随后和莱斯特会合了到一起。两头巨兽搭着鼻子,说着些隆隆作响的“悄悄话”,一个不断踩着后腿,一个轻微摇晃着象牙。大公象走得很慢,好像对自己能造成的破坏有着清楚的认知。在相伴着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它人立起来——   一个力量忽然从后面拽了她一下。   安澜正在做一些“严谨的科学观察”,因此便往边上避了避。谁知那个力量并没有放弃,而是再次拉拽了一下,直到把她整个拉回来,眼睛对着眼睛,鼻子牵上鼻子。   一抬头,她就看到了外婆沉静的目光。   安澜:“……”   说真的,非常真,那个瞬间她真的思考了一下象群里是不是也有未成年保护。   总之,大约是认为这种好奇心无甚帮助,也可能是认为跟着成年公象移动没有好结果,卡拉强势地把她牵到了象群中间,直到今天负责看护小象的大姐姐夏洛特迎上来为止。现年三十三岁的夏洛特甚至比部分姨妈都要年长,因此它毫不犹豫地“发号施令”,唤回了正在研究草原野兔洞穴的阿达尼亚,告诉它是给小象哺乳的时候了。   好吧,安澜叹了口气……没有热闹可以看了。   在这次危机后不久,公象们按照天性陆陆续续地离开,卡拉家族又恢复到了以往的生活状态当中。   饱经“磨难”的安澜得到了两个“礼物”——莱斯特怀孕了,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一头比她年纪更小,既可以当玩伴,又可以当玩具的幼崽在二十多个月之后出生;以及,被怀孕母象提醒了的工作人员终于捎来了她的名字。   玛格丽特。   一个读起来就显轻快的姓名。   安澜认为那可能是两脚兽在对她稍微有点浅的肤色“指指点点”,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她目前还是家族中最小的、最珍贵的成员,所以才给起了个名字叫做“珍珠”。总体而言,这是个小女孩的名字,任何读到这个名字的大象爱好者应当都会希望她能像珍珠一样被看护着慢慢长大。   当然不会有人寄以什么厚望——   她既不是家族落难时应运而生的存在,又不是卡拉大女儿阿梅利亚的后代,甚至也不是什么离开后会给家族造成重大打击的成员。放在纪录片里,她一定是那个会有许多镜头,但到最后也只是被感慨几句“真是太可爱了”的逗趣个体。考虑到阿达尼亚的性格,和她作为最小成员的事实,人们期待着的不过是一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童年,以及一段自由自在、无病无灾的漫长生命。   但是命运有它自己的选择。   即使是最不可能担起重任的成员,有时也要面对风暴,并带着族人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第402章   大公象在那之后又陪伴了象群两周。   尽管公象群不再在卡拉家族附近上演全武行,但它们的活动轨迹仍然和母象们有着相当程度的重叠,一些消遣活动也总是引起小象们的注意力。   比如说,在本没有水塘的地方挖掘地下水。   有着那样壮观的长牙,公象们做起这事来可以说是驾轻就熟,随随便便就可以开辟出直径一到两米左右的小型饮水处,不仅打发了时间,还能造福后来的其他野生动物。   比如说,摇果子吃。   水源地附近零散长着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因为降水充足、气候温暖,枝条上已经挂满了青色的果实,无事可做的公象们常常到这里来觅食,有时用象鼻摇,有时用脑袋撞,敲得树干砰砰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哪里在打桩。   这些果子个头并不算大,口味却层次分明。现摇下来的果子有着白色的果肉,汁水丰沛,带着一丝丝甜味,时间一长就会因为高温和潮湿发酵,染上一股浓郁的酒味。   安澜曾因好奇吃过一两颗,吃完就告别了继续尝试的念头。不过公象们并不介意这股酒味,也难说它们原本就有“小醉一场”的打算,每次过去采食都会把树荫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让那些等着捡漏的长尾黑颚猴气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除了掘地和撞树之外,公象们还会卷木头消遣。   卡拉家族不止一次撞见过雄性同类举着树干踱来踱去的场景,快有一人合抱粗细的木头对它们而言仿佛丝毫没有重量,有些愣头青还会边走边耀武扬威地摇晃头颅,威胁着无形的敌人,连河马看了都得无语地沉进水里去。   小象们倒是觉得这个姿态很酷。   众所周知,幼崽最经常做的事就是模仿,盖因它们需要从模仿中习得技能、磨砺技巧,于是乎,抛石子的风波还没过去,卷木头的风波已经来到,一时间,栖息地里到处都是小象卷着细树枝玩负重、玩拔河的身影。   埃托奥是所有小象里玩得最疯的一个。   安澜每天都能看到它举着一根小树枝在长辈们腿间绕来绕去,时而把那小玩意像利剑一样挥舞来挥舞去,时而在泥地上涂抹些史前壁画看了都得甘拜下风的神叨图案,偶尔还会因为距离计算错误而把自己卡在某两个长辈的后腿中间,活像只叼着栏杆被门框挡住的狗狗。   那么一丁点触碰感对母象来说连痒痒都算不上,也就只有时刻关注着孩子的阿涅克亚会过来解救它。偏偏埃托奥还以为母亲是在和它玩耍,眼看象鼻伸过来,就很无赖地把重心往后一靠,转站着玩为躺着玩,直到因为位置不对、重心不稳而东倒西歪,“啪叽”一声摔个狗啃泥。   阿涅克亚垂眸一看,也只好无奈地扇扇耳朵。   撞到它是一回事,撞到阿伦西亚又是另一回事——后者每次被撞到时都会不耐烦地挥舞象鼻,实在不行还会祭出“连坐”制度。   某次埃托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去戳二姨妈的鼻子,而且还捣蛋地戳了好几下,那天除了安澜因为年纪小躲过一劫,所有站得较近的小象,包括断奶小象,都没逃过一顿正义的敲打。   就在小象们鬼哭狼嚎,母象们头疼不已,公象们到处消遣的时候,也有一些非洲象根本无心参与这些活动,只是慢下脚步,品尝着伤病的苦涩。   那头受伤公象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差了。   因为脚上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存在感的痛苦,它的脾气逐渐走高,动不动就会大发雷霆,甚至会和那些一看就在匹敌范围外的同类较劲。大公象躲闪了几次,没有躲过,最后也只能接受冲突。   面对这种情况,卡拉开始拒绝踏上前往水塘的路线,取而代之地,它带着家族成员步行更长距离,走到附近唯一的一片沼泽地,在那里取用富含营养物质的水生植物,一边教导小象涉水和游泳的生存技巧。   安澜心里总是始终记挂着那头公象。   近两周来她也不是没看到过工作人员,熟悉的汽车引擎声响起了至少有五次,可是前两次人们并没有看清它被灌木丛挡住的伤腿,后三次他们就是想救助也有心无力,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也能理解这种踌躇——   在象群的包围中击晕某头大象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象是少有的能够进行逻辑思考的动物,通过观察和交流,它们甚至可以总结出陌生事物的潜在规律,并在这些事物下次出现时及时采取措施。不止有一个媒体报道过象群切断电路、掀开围网并逃出私人保护区的新闻。   假如大象把专车、制服和工作人员的气味与“伤害”联系到一起,将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安全隐患,要知道,即使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做,猖獗的偷猎行为已经使部分大象对人类和汽车出现了过激反应,每年都有志愿者遭到袭击、不幸丧生。   医疗专车上的四个工作人员为此愁眉不展。   换了普通动物,或许还能采取谨慎的驱逐行动,让受伤者在奔跑中落单,但这是非洲象,开车驱逐非洲象简直是嫌自己命长的操作。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一边等待机会,一边调动直升机。   好在命运似乎还没有对这头公象合上眼帘。   那天安澜就站在栖息地附近,看着直升机从头顶轰鸣着经过,螺旋桨将风击乱,把那隐秘传播着的象之歌都打得粉碎。成年母象在这隆隆声响里不安地来回走动,卡拉——不愿意靠近水塘,但也不愿意放任异常状况出现的卡拉,当即决定带着几名家庭成员前去噪音传来的地方查看。   安澜冒险追上了这个小分队。   正是这次接近,让她后来被长辈们贴上了“看似乖巧其实也很调皮”的标签,母亲阿达尼亚连续好几天都满脸乌云;但也正是这次接近,让她获取了一个对家族存续至关重要的信息——   当象群走到时,公象正在挣扎着摆脱麻醉剂的影响,而完成了任务的医疗小组则在快速离开,不愿意在这个大象平原上多停留哪怕半分钟。   奇怪的是:即使拯救了一条生命,他们看起来也并不高兴,反而神色凝重,一边走一边争执着什么,有一位工作人员甚至懊丧地捂住了眼睛。   不断发育的听力让安澜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威胁大象生存的不是象牙贸易?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呢?……对,环境恶化是原因,对,人象冲突是原因,但这些就可以抹掉象牙贸易的问题吗?倒不如说这完全是不同的问题……”   有人大声说道。   “……保护工作缺乏资金支持,所以要变卖官方保存的象牙。去他的库存,去他的高昂保管成本,去他的放宽贸易管制……难道那些人不知道口子一旦打开,黑的白的都会跟着来吗?!”   “人们要生活。”另一个工作人员说,尽管他听起来也相当低落,“你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如果必要,他们可能会削减拨给保护区的款项。”   “计划是好的,但计划会执行成什么样呢?”第三个工作人员说,“一旦象牙贸易合法化,必然会为某些人渣和贪腐分子大开方便之门,这次他们甚至还会躲藏在法律的裙裾底下。”   人们沉默了一会儿。   少顷,第一个声音又爆发出来。   “……他们还计划出售部分动物的合法猎杀权。”他说,“第一批可能会有超过五百头大象,条件是划定区域,限定时间,部分地带限定武器。”   “没门,狩猎许可证?!”捂着眼睛的工作人员大吼道,“别告诉我他们计划在这里发,我会亲自去把他们掐死在卧室里的!”   又是一阵沉默。   “……可能是在北边。”有人不确信地说。   工作人员吵吵嚷嚷地上了车,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对法规修改形势不明朗的担忧和愤慨,但无论他们受到的冲击有多大,都不可能比听了个大概的安澜受到的冲击更加沉重。   她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保护区不断划定、野生动物保护力度不断上升和对盗猎分子打击力度不断增强这几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非洲部分区域的非洲象数量迅猛增加,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可避免的人象冲突。   对政府部门而言,允许象牙贸易会是一条相当不错的资金来源,而允许猎杀也会是一条相当节约成本的解决出路。   这个政策能否得到议会通过、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并最终得到无偏差实行暂且不论,安澜可以确定的是,类似的声音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某种态度达到了临界点。   或许不是全球,或许不是全境,或许只是在部分区域通过;或许不是今年,或许不是明年,甚至或许不是最近几年……但相关议案一定会年复一年地被提起,绝不会轻易销声匿迹。   动物无法和手握热武器的人类抗衡。   对那些足够聪明的动物来说,时间长了,它们的确可以总结出哪些区域危险、哪些区域安全的规律,但在此之前,需要有大量的性命去填——更何况,只需要一纸公文就能变更狩猎区。   “我们只能祈祷风暴来得晚一些。”   汽车发动前,安澜听到有工作人员说。   可她知道,祈祷是不够的。   如果卡拉家族想要最大程度地避免减员,就必须由一个可以在规律被总结出来之前更早得到关键信息的个体来带领,由一个可以和人类抗争的思路来调度。   换句话说——   为了保护这个家族,她必须要取得话语权。 第403章   安澜想要取得话语权,可这又谈何容易。   阿达尼亚不过是卡拉的小女儿,即使有什么不幸发生在这位大家长身上,接过它权柄的也会是年纪最长、受教时间也最长的阿梅利亚,除非这个家族本身被某些外部或内部分裂。   除开身份这一点之外,年纪也在帮倒忙。   非洲象出生后几年才能断奶,十几年才进入性成熟期,随后才会成年,很多母象即使有了后代还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在大大小小的事务上统统仰仗雌性长辈的智慧和引导。   安澜今年还不到一岁,别说是信任她的智慧了,连认为她足够智慧这件事听起来都十分可笑,母象深深地爱着小象,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会在意小象们毫无逻辑的思绪和表达,整个家族中也只有阿涅克亚会把孩子们的“奇思妙想”当真。   要走受信赖这条路,无疑是暂时走不通的。   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还能走哪条路呢?   安澜为此日思夜想,愁得连头毛都掉了好几根,吃果子也不觉得香甜了,总觉得稀树林里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带着猎枪的袭击者。   时间就在她的忧心忡忡中慢慢走过。   落下最后一场大雨,就到了象群最厌恶的旱季。   今年的旱季比安澜出生那年更加来势汹汹,几个水源地的水位飞速下跌,不仅有蹄动物和掠食者们察觉到了危险,就连常年活在水塘附近的蛙类和龟类都在异常活动,早早地开始观测洞窟,为蛰伏过一个漫长的旱季做准备。   非洲象们也接收到了令人不安的信号。   卡拉家族在一周内接连送走了两个邻居,可它们的大家长却始终按兵不动,迟迟没有带领家族踏上迁徙之旅的意思。   安澜起初还有点不解,后来发觉自己灯下黑——满打满算她也才出生七个月,在这个节点上做长途迁徙,很容易就会掉队夭折。   卡拉一定是不愿看到这种情况才内心动摇,但作为族长,它要对所有的生命负责,如果说离开会把小象置于风险当中,那么留下无疑会把整个家族置于风险当中:成年大象并非无坚不摧,缺少食物和水,它们也会饿死、渴死,而且这个结局还在渐渐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象群最经常去的水塘干涸了。   象群第二常去的沼泽地还剩下浅浅的一层。   原本只要下挖一米左右就能挖出地下水,可现在,成年母象需要在地势更低的地方开掘更长时间,就算这样,出来的也只有一丁点水分,还往往是以泥浆形式出现的,根本没法畅快饮用。   从工作人员那里听到的也都是坏消息:气象专家普遍认为这个旱季将会十分漫长;远处又有几个水塘干涸了;在他们的照看范围内,绝大多数象群已经踏上了迁徙的路……   于是安澜明白,离开已经势在必行。   事实也的确如此。   犹豫到后期时,卡拉不断要求家族成员摄入更多食物,甚至逼迫一些断奶小象食用带刺的植物;而在栖息地附近的食物资源终于开始告竭时,它不得不硬下心肠做决定,带着家族登上了旱季迁徙的最后一班车。   在象群离开前,阿达尼亚哭了一整个晚上。   一走起来,安澜才意识到外婆为什么迟迟不肯行动,母亲为什么哭泣,象群为什么情绪低迷,往年又为什么会那么多小象被迁徙击垮,走着走着便落在最后,倒地不起,停止呼吸,血肉被秃鹫吞食,连骨架也被风沙掩埋——   这条一望无际的路,长得令人绝望。   无论走过多少步,眼前的景象都没有任何改变;脚下踩着是因为缺少水分而变成坚硬的泥板,有时甚至是滚烫的沙砾;天空中没有云彩,太阳明晃晃地挂着,缺少湿泥保护,皮肤火辣辣得疼,体感温度也在不断上升;时不时卷起的沙卷风更是把难度提升了一个等级,连呼吸都是刺痛……   在这整段时间里,安澜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尽管看护者们总是伸出长鼻子试图帮助她,卡拉也总会停下脚步等待她追上大部队,但这些帮助都不能弥补她日渐流失的体力,也无法改变阿达尼亚象的乳汁正在干涸这一事实……踏上旅程的第五天,安澜第一次梦到了断食。   好像嫌弃这条迁徙路还不够曲折似的,卡拉家族在行走时还常常碰到饥肠辘辘的掠食者们。有很多次,花豹居高临下地张望;有很多次,斑鬣狗不远不近地跟随,直到被母象驱赶才悻悻离开;还有很多次,狮子趴卧在树下等待。   它们观察着,嗅闻着,判断着出击的时机。   安澜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还要数卡拉家族碰到大型狮群的时候。   那天光是现身逼近象群的成年母狮就有十几头,这还不算上跟在母狮身后的亚成年雄狮们。这些狮子一看就是饿得不行了,但也有可能是在早先尝到过捕捉掉队小象的甜头,对上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渴望的光,她不得不强忍住打寒颤的欲望。   危险!危险!危险!   危机意识在不断向她发出信号。   成年母象们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阿伦西亚立刻冲向敌群,挥舞着那对足以让任何掠食者胆寒的长牙,总是和母亲共进退的詹妮特当即过去护住了阿伦西亚的侧翼,频繁地人立起来,威胁要把敢于靠近的袭击者踩在脚下。   两头母象的出击短暂地冲散了狮子的阵型。   趁着这个时机,卡拉发出命令,要求其他家族成员带着小象避开冲突地带,而这个信号听在几名看护员耳中,无疑就是在让它们先行离开,走得远远的,好把狮群留给其他母象对付。   阿达尼亚于是伸出象鼻,推搡着安澜的脊背。   可是在那个瞬间,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既视感迫使安澜停下了脚步,哪怕卡拉再三催促,哪怕母亲急得大声吼叫,哪怕几名看护员又推又拉、挤得她身上都有点痛了,她都拼命站定,不愿意离开大群哪怕一步。   眼看孩子们迟迟撤不出去,卡拉只好选择放弃。   在大家长的调度下,部分母象朝着狮群出击,更多母象则在朝着中心区域靠拢,组成了牢固的防御阵型,但也同时把主动权交给了袭击者,寄希望于它们不会在周旋中抓到空隙。   运动战变成了阵地战。   打头的母狮无奈地喷了个鼻息。   这个鼻息仿佛是一个只有狮群才能听懂的信号,下一秒钟,从稍远处的灌木丛里又扑出来了数头狮子,其中甚至还有三头雄狮,差点把拼命守护幼崽的母象们吓出一身冷汗。   它们在那里蹲守多久了?   它们是不是打着抓掉队小象的主意?   尽管因为饥肠辘辘,这三头雄狮都显得有些瘦削,却丝毫无损它们给象群带来的不安全感,毕竟这是迁徙途中,同伴们能坚持多长时间、小象们又能坚持多长时间,对卡拉家族的成员而言都是一个颇具杀伤力的未知数。   母象们感到后怕,而安澜则是终于意识到了刚才那种即时感的来源——曾经她也是母狮首领,也面对过旱季没有食物的境况,也把象群列为过袭击对象,在那些时刻,狮群采用的也是诱引、蹲守、分割、拖倒那一套声东击西的技巧!   眼前的一切简直是昨日重现。   一旦看出了这个意图,安澜就立刻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狮群不可能永无止境地耗在这里,象群也不可能为保护一头小象而长期留在原地,在对峙之后一定是尝试出击,届时,狮子们才能决定它们是就此退去,还是继续蹲守。   那么,卡拉会怎么做呢?   她将视线投向了从刚才起就显得有些懊恼的大家长,似乎是接收到了她的视线,并还可能把这种视线当做了惊惧,卡拉愤怒地扇了扇耳朵,冲着全体成年母象发出了召集的信号,命令阿伦西亚、詹妮特等几头人高马大的雌性成员在前,看护者们在侧翼,家里的几头亚成年公象走在最后,小象则被包围在中间,缓慢地向前移动。   它要强行突围!   这是一个全然出于理性的决定。   的确,只要象群的防护不掉链子,小象的体力还跟得上,结束对峙、强行离开会是一种极佳的解围方法,可在大部队行动起来时,成年母象很难确保小象始终待在最安全的地方,它们可能会掉队,被偷袭,甚至可能会被过分靠近的同类踩死踩伤。   安澜……不能苛责外婆的决定,此刻倘若她是带领者,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这个决定一下,就意味着她必须一边留意身边屋柱般的象腿,一边留意草丛里虎视眈眈的狮子,一边留意自己快要见底的体力条。   阿达尼亚心疼女儿,拼命伸出象鼻来拉、来扶,边上的其他母象也在奋力帮忙,可才不过走出几十米,安澜就觉得自己有些迈不动腿,几乎要跪倒在地了,事实上,有那么几秒钟,她都以为自己可能已经倒在地上了——   直到这惊险万分的场面忽然迎来了转机。   某个时刻,远方传来了鬣狗群狩猎成功之后的啸叫声。   这天之前,安澜从未认为自己会因为听到战吼声而高兴,但在那个瞬间,她确实“感动”万分,并在母狮首领停下脚步、眯起眼睛之后真心实意地为那个还在庆祝的斑鬣狗氏族点了一根蜡烛。 第404章   嗅到血腥味的狮子像潮水那样退去。   直到这个时候,象群里的氛围才没那么紧张,密集的队形也为之一松,阿达尼亚总算找到机会把鼻子稳稳地卷到安澜身边,好让她借力站稳。前方的阿涅克亚也在为埃托奥做同样的事。   又走出两百米远,卡拉回到中段来查看情况。   它先是垂眸仔细打量了小象们的行走姿态,然后又用长鼻子温和地抚过安澜和埃托奥的脊背,似乎在感受他们的心跳。少顷,那柔软的鼻尖往侧面一卷,探了探阿涅克亚和阿达尼亚的腹部,尤其在阿达尼亚那里多停留了一会儿。   数秒钟后,卡拉忧心忡忡地喷了口鼻息。   安澜知道它在为什么烦恼——两头母象的乳房都已经有些干瘪。尽管大象在必要时也可以几天不喝水,但那毕竟是极端情况,没有负担的成年个体都会被消磨得厉害,更别说哺乳期母象了。再说母象营养不足就意味着小象没有饭吃,要想保住他们的生命,象群必须更快找到水源才行。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在袭击中减员,孩子们至少没有当场变成狮子们的养料,还有一个等待母亲缓过来的生存机会。   对象群来说,和狮群互交白卷简直是最佳结局,而这个成就也离不开卡拉先前做出的一系列选择——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的。   事实证明,站定在原地是狮群折戟的重要节点,那时要不是因为安澜死活不肯走,护着她和兄弟姐妹的小分队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偷袭。   不过母象们肯定不会认为这是安澜在给家族“出谋划策”——这么丁点大的小象要是都能精准判断出狮群的动向,它们这些年就都白活了——几乎所有母象后来议论起这次袭击时都认为她是因为太害怕了,以至于一动都不敢动。   用人类的话来说,那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但很快,类似的事就又发生了一次。   大约在遇到狮子后的第二天,象群和几只斑鬣狗狭路相逢,虽然后者非常乖觉,一看到大象就远远避开,但安澜还是成功听到了它们的对话。   这群斑鬣狗来自这块土地上最大的氏族,同属一个政治联盟,它们在热烈讨论着的是领地边界附近的动荡。其中一只雌兽约莫是这个政治联盟的首领,在讨论中屡屡对女王的做法表达不满,言辞间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有一场领地冲突正在酝酿当中,女王正在召集它的部众。   安澜立刻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正如先前所言,尽管非洲象在成年之后可以在草原上横着走,可为了平衡这种强大,它们的幼生期就变得非常长,在这段时间里,不仅尖牙利齿的掠食者们,就连那些体格较大、脾气较粗暴的草食动物,都能给它们造成致命伤害——   斑鬣狗肯定在这个值得警惕的列表里。   迁徙的非洲象家族并非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三十多头大象分散在十几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或者干脆变成几个小队行走,走出数公里再倚靠着象之歌汇合到一起,都是常有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安澜得是疯了才会去赌双方错开的可能性,万一她的运气就是有那么不好,被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鬣狗圈在中间,由母亲带着从鬣狗群里蹚过,然后被盯上……   以她对斑鬣狗狩猎队的了解来看,在援兵抵达前通过骚扰围攻给小象制造出会影响步行的密集切口,随后一路追踪,直到它们因疼痛、失血或伤口感染而倒地,都不是什么难以实现的伎俩。   要确保万无一失,只能是留在大部队当中。   于是乎,为了保命,安澜开始“耍无赖”。   在某个时间节点上,阿达尼亚惊异地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把握不住女儿的心态了,明明接到的指引是要向前走,女儿却停下脚步,安详躺平,让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不断催促孩子站起来,别在干得能呛死人的沙地上打滚。   然而……它的催促完全被当做了耳边风。   阿达尼亚毫无办法,只好向家人请求帮助。   成年母象们原本很分散,一部分在往稀树林走,想找点吃的聊胜于无地填填肚子,一部分则分散在靠东的地方,这会儿听到女儿妹妹小姨妈的呼唤声,便接二连三地朝着这个方向靠拢。   卡拉一到场就仔仔细细地为安澜检查了一遍脚掌,显见是在担心她因为受伤才走不动。结果它这边还在检查,一旁正好也走累了的埃托奥和多纳特也有样学样地跟着躺了下来,一副完全蔫巴,需要母亲来遮挡日光的样子,气得阿伦西亚把眼睛一瞪,鼻子抽得啪啪响。   好不容易把所有没断奶的小象都催起来,象群这下是不敢再分头行动了,卡拉甚至每走一段距离都要收住脚步往回张望张望,生怕又有小象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停在原地掉了队。   就这样一路走出数公里,母象们察觉到了异常。   最早做出反应的是站位最靠外的詹妮特,其他成年母象受到它的影响,都做出了左右张望、身体微微前倾的姿态,看护员们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了小象身边,像堵城墙一样,有那么一会儿,安澜根本看不到族人们都在张望些什么——   但她也不需要能看到。   她不是看到,而是听到了事态的发展:   两群斑鬣狗正在远处的平原上对峙,时不时还有更多成员加入其中,站在外围放哨的雌兽肯定是看到了有大象经过,不断在发出巨兽警报,那声音于嘈杂的争吵声和威胁声中显得格外突出,但并不比随后一个沉稳的呼叫声更引人注意。   呼叫声来自某个氏族的女王。   很显然,它正要求氏族成员保持克制,收拢队形,在这个外有强敌不断进犯猎场的时刻,不要再去招惹大象,而是要拱卫到它的身边来。   在场的斑鬣狗数量一定很多,因为卡拉在看清楚情况后连停都没停就催促家族加快速度,声音里还带着焦急。   安澜这会儿虽然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食物而有些头晕眼花,但也不由得对眼下这种状况产生了庆幸之意,也亏得象群几乎全员在场,要不然一头撞进领地冲突里,怎么着也得脱层皮。   卡拉似乎也联想到了小象们的“顽皮”行径,因为还要带着家族赶路,它不好随时走到队伍中段来,但却时不时扭头投来好奇的目光。   人们总是说大象的眼睛会说话,而此时此刻,安澜看着外婆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某种诙谐的感慨:这头小象……好像老是莫名其妙避开一些拦路的灾祸。   是运气特别好的缘故吧?   怎么想都只有这种说法可以解释吧?   更巧的是,就在阿达尼亚流干乳汁后短短半天时间,象群正好走到了迁徙途中的一个补给点上,因为出发的时间太晚,卡拉本以为这个水源肯定已经干涸了,但情况却好像和它想的恰恰相反——   真是奇了!   安澜自己还没成长到能和长辈们一样随心解读气候奥秘的年岁,但整个象群行走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一路走出数公里,她才远远看到荒野中一个反着光的亮色小点。   这个小点是真的就一个“小”点。   走到近处,安澜发现它甚至不比一个篮球场大,让小象整个身体进到水里去泡泡都费劲,更别说让成年大象进去降温。而且水源地并不是非洲象的独有场所,除了象群,这里还有斑马、角马、羚羊,以及虎视眈眈的掠食者们。   为了保护小象,母象们一开始把队伍收得很紧,可就算是它们也无法抵挡水的诱惑,随着越来越多大象下到水塘当中,安澜也从队伍中心慢慢掉到了外侧,由母亲和看护员陪伴着。   好在在场没有掠食者敢当面来捋虎须。就算是距离最近的一头花豹也只是紧盯着正在喝水的老年斑马,尾巴尖甩过来又甩过去。   鉴于上一世有着太多太多和花豹相处的经验,当这头大猫短促地动了一动时,安澜一眼就看出它马上就要“手贱”了,当即朝着侧面闪躲,正正闪过了斑马踹向骚扰者的那一个飞踢。   在泥地里活动还是挺考验平衡性的,她自己没意识到,那一个闪避看起来简直像是因为踉跄而躲过了蹄子一样,颇具戏剧效果,就连脾气不太好的阿伦西亚都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自那以后,卡拉打量她的时间就更多了。   外婆频繁的沉吟让安澜有了点不同的想法,恍惚间,她意识到自己在成为族长这个实现日遥遥无期的目标之外,似乎还有一条路可走。   智力较高、社会性较强的动物在遇到难以确定该怎么做的情形时,总是会把希望寄托在两类个体身上——最有权威的那一个,以及总是能误打误撞找到出路的那一个。   前一种情况中,安澜的年龄是个巨大阻碍;后一种情况中,她的年龄反倒是有利的了。   在无关重大事项的场合里,整个象群都是围绕着年幼者而不是年长者活动的,稍加管束之余,成年母象们都很愿意让小象们像卫星一样绕着大群活动,有时甚至会为了它们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改变大群的既定行程。   安澜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用经验和智慧证明自己。   在成为“大前辈”之前,她可以先成为卡拉家族的“幸运星”。 第405章   “立人设”是件不可急功近利的事。   因为知道太迫切只会弄巧成拙,安澜在定好方向之后就暂时沉寂下来,跟着休整完毕的大部队继续朝着预定的目的地进发。   离开沙漠地带,路就变得好走了很多。   卡拉带着象群踩过干燥的土地,越是靠近终点,植被越是丰茂,人类活动的痕迹也随之增多,有好几次它都明晃晃地走到了车行道上,沿路农田里的居民站直身体朝这里张望,一半带着惊慌,一半带着麻木。   空中漂浮着一股辛辣的气味。   非洲象好像非常厌恶这股味道,尽管体力告诫,却还在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安澜跟着小跑了一段距离,在离开这片村落前才看明白这股气味的源头——原来农田外侧悬挂了一些瓶瓶罐罐,其中装着混合过又发酵了的辣椒粉。   距离村子稍远一些的路边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挡风玻璃沾满浮土,车身上画着头正在吃草的大象,边上写着“特快专车”一词,再往后些还贴了张红色的三角警告标记,提示人们“注意大象”。   当象群经过这辆汽车时——它甚至还没有卡拉的视平线高——安澜看到车门上有两块不大不小的凹陷,似乎是撞击导致的,而引擎盖也没逃过类似的命运,一个边角翘着,不能完全闭合。   沿着这条路走出半公里,踏上长满灌木丛的原野,她还在回想刚才看到的画面,回想去年工作人员所说的“人象冲突日渐激化”,回想上辈子做斑鬣狗时听到过的非洲象袭击观光车的新闻。   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   矛盾……是客观存在的,非洲象值得同情,被袭击的村民、过路者和游客也值得同情,只要现状得不到改变,谈论谁对谁错根本没有意义。   怪村民吗?他们扩大农田区域是为了生存。   怪大象吗?它们走的是祖祖辈辈走过的路线。   怪园区不该组织游客观光?他们也需要经费。   面对这一无解难题,安澜只能站在微观的、个体的角度,保护好自己和亲眷,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不看不听不想其他同类和人类遭受的损失。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她踏上了柔软的草地。   这是安澜第一次完整走过这个家族世代相传的迁徙路线,也是她第一次看到祖先们为后辈选择的旱季避难地点,当这张线路图被刻进脑海、和曾经熟读的地图相对应的时候,一切都有了意义。   卡拉家族克服千难万苦穿越卡拉哈迪沙漠,原来是为了来到这片乐土——   奥卡万戈三角洲。   奥卡万戈三角洲,又名奥卡万戈沼泽,是世界上最大的内陆三角洲。每年旱季,北方强降雨形成的洪水沿河奔流而下,将这块土地浸泡成一片泽国,为集结而来的动物们提供了绝佳的避难所。   一路走来,安澜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绿色变多了,哪怕在较为荒芜的地方,也不见迁徙前那种光秃秃的、开裂的土地,每隔一段距离都生长着抗旱的灌木,大群红嘴奎利亚雀在这些灌木和黯淡的草场间来回飞行,寻找着干瘪的草籽。   在沙漠中,象群是孤独的行进者。   但在这片绿洲里,象群只是体型特殊的赴宴者。   非洲水牛比象群来得更早,此刻早已拖家带口地分布在三角洲里的各个区域,黑斑羚、角马、斑马这些常见动物也随处可见,在有蹄动物泛滥的场合,狮子永远不会缺席,巨大的鱼鹰在高空盘旋,预示着不远处就有开阔水域存在。   奥卡万戈最具特色的红驴羚涉水而过,带着三只幼崽的猎豹妈妈本想上前追赶,余光看到慢慢走近的象群,不得不停下脚步,警惕地拉开距离,放弃了这次狩猎机会。小猎豹们不知道母亲心中忧虑,只顾着在草丛里打滚,其中一只四脚朝天,伸出前爪去捞母亲那摇来晃去的长尾巴。   卡拉对这些视线浑不在意,带着家族前去觅食。   象群的目标是一棵吊灯树,阿梅利亚一马当先,两条腿架在树干上,把大树推得簌簌作响。几头小象看它吃得香,便都眼巴巴地跟着转。边上站着的阿涅克亚可见不得这种眼神,当即用象鼻把树枝往下一卷、一拉,将那流淌着甘甜蜜汁的花朵送到孩子们嘴边。   吃饱喝足之后,卡拉家族安顿了下来。   老族长选择的暂栖地是一片小河湾,非洲象虽然不会像狮子、老虎那样用种种方式划分有形的领地,却也有着一定的领地意识,在这片新家园里,它们是“和平”的缔造者和维护者。   动物世界里没有律法,一切默契自在心中。   在猎物资源充足的时候,掠食者们选择远远地避开象群,即使强如鬣狗和狮子都不想来找这些陆地巨兽的麻烦。即使偶尔有袭击发生在周围,也好像一个晃晃悠悠的气泡,刚浮出水面,就会迅速被空气中这庞然的宁静所吞噬。   非洲象还是浅水河道的开辟者和维护者。   卡拉家族一共有超过三十名成员,当整个象群经过沼泽地时,成年母象会教小象如何用鼻子把水底的芒草连根拔起,然后通过左右甩动拍击水面的方式去掉淤泥,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踩,胃袋塞饱了,一条水道也就开好了。   动物们享受着大象带来的福利,鳄鱼会利用这条潜水通道晒太阳,羚羊会在这些区域里自在跳跃,就连河马有时也会偷个懒,离开自己负责的水底通路,选择走大象开辟好的坦途,唯有水雉骂骂咧咧,生怕自己下在浮草上的鸟蛋会被这些“讨厌又野蛮的怪兽”踩个粉碎。   在奥卡万戈,生活一下子就变得安逸了起来。   安澜因为长途跋涉凹陷下去的脸颊迅速恢复了饱满,每天都有清澈甘甜的水喝,有多种多样的植物吃,她便有意识地跟着长辈进一步探索周边环境,准备为自己的“大计划”添砖加瓦。   奥卡万戈三角洲有一些崭新的危险源。   第一个给安澜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的,就是在这片沼泽地里称王称霸的尼罗鳄。   尽管老家也有鳄鱼,但都不像这里的鳄鱼那样巨大无匹,随便找一个沙滩岩滩,就能看到四米多长的鳄鱼在扎堆晒太阳,她甚至见到过一条足足有五米多长的“爬行龙”。   鉴于尼罗鳄有水加成时的凶残名声,母象们对这些掠食者极为警惕,且很容易采取顶格反应。   某个下午,安澜正跟着外婆在河湾辨认植物,因为纸莎草的口感有一点苦味和辣味,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刚想”抱怨“一番,余光就扫到了河面上经过的一条”浮木“。   按照她过去和鳄鱼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头大家伙应该是在蹲守不远处一群准备来喝水的羚羊,甚至连眼神都懒得分给来给祖孙俩一个——然而它没有想到,大象才不在意它想袭击的是谁。   守护在侧的阿伦西亚和詹妮特踩着水猛冲了过来,把这头正在靠近河岸的掠食者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卡拉顺势跟上,像折断枯树枝一样轻描淡写地踩断了它的脊椎,那一记“咔吧”声响足以让数十米开外坐在树荫里乘凉的狮子瞳孔地震。   因为卡拉家族的默契配合,第一个危险源其实算不上是很难处理的危险源,反倒是另一种掠食者有时会让它们束手无策——   被洪水带下来的巨型蟒蛇。   小象多纳特在进入沼泽地时就被一条非洲岩蟒缠过一次,受惊应激的蟒蛇险些折断了它的后腿,要不是没来得及缠结实,让成年母象们找到了解开“绳结”的切入点,说不定它还真能给象群制造出一个大麻烦。   除了这两种爬行动物之外,昆虫也叫人头疼。   奥卡万戈三角洲里生活着几百种昆虫,它们似乎有着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常常忽然集群起飞,密密麻麻地飘浮在空中,雀鸟们穿梭其中,享用着一顿美味的午餐,可被当做停机坪和各类挡板的大象们就没那么高兴了——自从来到这里,安澜每天都觉得浑身发痒,苦不堪言。   以上种种“危险源”,有的可以通过与家族成员紧密抱团躲避,有的可以通过不要进入视线遮蔽场所躲避,有的可以通过泡在水里躲避,可最后一种危险源,即生活在附近的人类,有时是怎么躲都难以躲开,有时是会被长辈们带着往上撞的。   绝大多数时候,卡拉知道不要和两脚兽打交道,它选择的小河湾并不接近湿地边缘,距离最近的村庄也有数公里远,然而,当作物成熟的时候,象之歌会把它们吸引到农田密布的区域。   不是所有的大象都会袭击人类。   至少安澜在家族中听到的教育都是“觅食需要避开那些直立行走的动物”,可问题在于——不能指望生活村民有能力辨认出每一头大象的身份,更不能指望他们熟知这些大象的行事风格,退一万步说,只要出现在村庄附近的,不是“小偷”、“强盗”,就是可能危及他们家人生命的存在。   当人和象在三角洲边缘地带相遇,其中一方受到攻击的概率可以说是相当之高。   正是这个现状,让安澜头疼不已,又忧心不已;   但也正是这个现状,给了她与风险并存的机遇,让她第一次成功就职“救世主”。 第406章 【二合一补】   生活在三角洲边缘地带的纳托今天心情很差。   早上,他不得不蹲下来安慰了女儿十五分钟,才把她顺利哄上了开往求学点的车;中午,他带着游客到湿地深处采风,结果两个游客发生争执,险些在独木船掀翻在最危险的河段里;下午休息回家,老爹坐在门口用辣椒油泡织布,熏得他流了半个小时的眼泪。   这些织布是用来保护农田的。   从去年开始,运气就不太眷顾他们家的种植事业,先是遇到了秋粘虫灾害,白白损失了一茬作物,然后又碰见旱季迁徙,剩下的作物被非洲象和水牛挑挑拣拣,完全成了自助菜场。   期间门也不是没有过“转折”,农业官员下到各个村落里来讲解该怎样防治虫灾,还提供了一系列的“科学办法”,可就像他们曾经提供的“驱象方案”一样,这些办法最终都被证明效用不大——要避免一杀尽杀,当然只能和缓;要和缓,当然就不会收获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   唯一的好事是:至少纳托家里还没人被踩。   非洲的人象矛盾和印度一样严重,甚至更严重,有些国家一年下来因为大象袭击造成的死亡事件甚至可以达到三位数,而且这些遇难者的家人还很少得到足够的补偿,相反,如果他们用杀虫剂、电线、夹子或其他方法攻击大象,就会遭到当地政府数额恐怖的罚款。   一来二去,矛盾只能是越来越深。   纳托并不憎恨大象——作为“兼职”向导,他长期和这些动物打交道,也敬佩它们的智慧与雄奇,上岗前的自学经历更是让他明白动物保护的重要性——然而,人很难不受到环境的影响。   明明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气息已经散布到一些较为原始的村落里,从事狩猎、捕鱼、纺织等工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从事旅游业的则越来越多,但他们根本无法实现和小镇居民一样的作息。   傍晚,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村里就没人会出门了,有些更靠近湿地内侧的地区更是从四点过后就陷入沉寂,不仅无法劳作,孩子们无法正常上下学,就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入夜后,村落是动物们的乐园。   在这里徘徊的不仅有非洲象,还有跟随象群而来的非洲水牛、羚羊,有跟随这些食草动物而来的狮子、鬣狗和花豹,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和清晨,纳托担忧自己一开门就会对上猛兽的眼睛。   而这个清晨比过去的任何一个都要危险。   纳托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断折崩裂的闷响。   起初他还以为是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压断了,但在缓慢地眨了两次眼睛之后,他反应过来,那个声音不是响自家中,而是在村落外围。   为了弄明白情况,纳托翻身下床,趴在预先设计好的缝隙里往外看,顶着熹微的晨光,他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长串缓缓走近的巨大身形。   “大象来了!”于是他说。   老爹和女儿被这呼唤声惊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一老一少二人轻车熟路地掏出“防具”,锁紧门窗,远离了这时显得不太牢靠的墙壁。   村落里静得可怕。   纳托绝不相信他们是唯一一户被吵醒的人家,但显而易见地,没有谁敢在这种时刻跑到房屋外面去闲逛,哪怕最需要这茬作物的人也只敢在心里默默祈祷篱笆不至于被全部拆掉,作物不至于被全部拔起,农田不至于被全部摧毁。   大象可能是人们能想到的最糟糕的访客。   曾经有志愿者这样形容:假如其他动物的栖息地遭到破坏,它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但大象不会消失。大象会还以颜色。大象会“侵占”人类宣称属于自己的土地。它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而人类对此无能为力。   谁能阻止非洲象呢?   面对这样一头体重以吨来计算的、城墙般的巨兽,就算是再勇敢的士兵,在看到大象朝他们冲刺而来时,都会吓得两股战战、丢盔弃甲。   纳托一家甚至都不是什么士兵。   当一根长鼻子摸索着进入屋舍时,他们只能畏惧地躲藏起来,放轻呼吸,僵直身体,锁住喉咙,慢慢地嗅着,静静地听着,沉默地看着,看着这根柔软的长鼻子在靠门的地方翻找,把瓶瓶罐罐摔得粉碎,把垫布揉成一团。   似乎没有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它迟疑地停顿了一会儿,便无趣地左右扭动起来,看着简直不像是一个身体部位,而是某种有独立思想的生命,是冥神的套索,是暗处粗壮的蛇。   纳托抱紧女儿,恨不得缩进墙壁里。   随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风中忽然飘来一阵扭曲了的、凄厉的咆哮声。   听到这声音,刚才还在房屋里作威作福的象鼻微微一僵,然后飞快地抽了出去,地面上影子也跟着移动,从床头迅速流向门槛,脚步声和呼吸声渐渐消失,仿佛象征着这次袭击的终结。   可这次袭击真的结束了吗?   三个人你看看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动。   半晌,老爹冒险挪到门边,借着朦朦胧胧的天光,他似乎看到远处的田边有个很大的东西躺在地上,时不时还有点一闪而过的火光,好像有人在不间门断地敲燧石。很快,更多巨兽出现了。   “那有头大象。倒着。”他说。   “……死了?”纳托哑着嗓子问。   “我认为它可能死了。”老爹谨慎地说。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去年有一头约莫七岁的年轻母象在游荡时不慎陷入废弃井坑,过分庞大的躯体一瞬间门就压断了后腿,尽管村民们全力施救,也联系了保护机构,最终还是只能看着它慢慢丧失生机。   那之后是无穷无尽的调查,调查和调查,记者们来了,工作人员来了,官员们来了,尸体被安葬,象牙被带走,期间门还得应对一波又一波前来表达哀悼的四条腿行走的巨大“客人”。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门里,村民们爆发出了可怖的潜力,把所有看得见的深坑统统填平,还到更远的地方去挖了几个“诱饵水井”,希望把今后迁徙路过的、觅食游荡的非洲象统统引走——虽然没起到什么作用就是了。   去年的归去年,今年的归今年。   不允许使用杀伤性工具,不允许喷洒过于强效的农药,也没有了会导致失足的坑洞,甚至没听到过掠食者的战吼声,还有什么能把大象杀死?总不见得是有巫医在隔空下咒吧?   有什么能让一头非洲象瞬间门倒地呢?   同一时刻,安澜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天清晨象群原本是要在小河湾进食的,可在启程之前,年长的母象们似乎接收到了什么来自远方的讯息,目的性很强地走到了这片村落里。面对这样一群陆地巨兽,建设在村落外围的木篱笆根本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被轻松地推倒、踩瘪,儿童积木一样散得七零八落。   安澜本能地觉得不妥,但无论是卡拉家族还是更早到来的同类都没把人类村镇那迥异于草原沼泽的陌生环境放在心上,就连年纪较小的多纳特走到玉米田里都跟回家一样。   或许……这就是附近大象的生活习惯?   在过去很多个世界里,安澜曾经接受过人类的救护,有时还主动到人类世界里寻找过食物,但她从未参与过这种破坏性的入侵,用“不安”都无法形容这个瞬间门她的心情。   不安,是为了田地的迅速损毁。   不安,更是为了人类可以被预见的反应。   因为洪水刚刚经过,部分植物还需要时间门生长,所以可供选择的范围没有那么大,这是事实,但湿地里其实并不缺东西吃,象群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作物更诱人、也更方便获取而已。   安澜在来的路上都没意识到终点站竟然是一座村落,现在问题已经出现,她只能努力思考该怎样把长辈们引走,关键是得先想个办法吸引它们的注意力——已经开始分散觅食的非洲象们可不会轻易全体集合在一起。   假装陷入了麻烦?   还是假装遭到了袭击?   大象不是笨蛋,如果毫无征兆,它们在一番检查之后就会离开,完全达不到目的。如果要采用这种方法,就必须找到一个切实存在的危险源。   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巧合。   就在安澜开始观察环境、想找个地方碰瓷的时候,不远处的田地里忽然传来一连串高声吼叫,撕心裂肺,恐怖异常,仿佛有人在耳边用指甲刮擦黑板一样,顷刻间门就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那之后,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   毫无疑问,象群正在朝异动发生的地方靠拢。   认为这时还是和家人在一起最安全,安澜也跟着往大象汇聚的地方跑去,因为玉米田里视线不佳,她有好一阵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应对什么,等跑到田地边缘,视野骤然开阔,随之而来的景象便带着极大的冲击力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引起异动的是一头母象。   准确而言,是一头已经死去了的母象。   它浑身僵硬地倒毙在离她约有十几米远的田地里,眼睛没有合拢,嘴巴也半开着,尾巴还在微微抽搐,身上……挂了一根折断的电线。   顺着这根电线寻找,可以看到更远处一根被推歪的电线杆,因为杆体剧情倾斜,顶端一侧的线路被完全拉断,有的电线垂坠挂地,有的电线扭在半空,但所有电线上都在闪动着不详的火花。   现在但凡是一个具备常识的人类站在这里,都知道不能去接触已经倒地的大象,不夸张地说,甚至不能靠近电线断点接触地面的这块区域,但大象并不知道电的使用规则,出于对同类的救助本能,它们不仅在往倒伏者的方向走,还在争相伸出长鼻,希望能把它搀扶起来。   这一举动绝对只有白白送命的结局!   要不是被撞了一下,安澜都要尖叫出声了。   可当她回头看到是谁撞了自己时,立刻就觉得还不如尖叫几声:阿涅克亚低头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脊背,然后绕开一些继续往前走,它太善良、也太温和了,绝不能容忍有同类在跟前受伤得不到帮助,全然不知等待着它的是死神的镰刀。   ……不能再等了!   安澜当机立断地趴倒在地。   她回忆了一番多纳特之前碰到蟒蛇时是怎么呼叫救援的,并成功发出了比这位表姐还要惊慌的尖叫声。阿达尼亚被女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低头来拽她。拽了好几次都没拽起来,它也慌了神,跟着大叫起来,成为了一个绝佳的扩音喇叭。   比起同类,亲眷显然更为重要。   朝着事发地靠拢的卡拉家族成员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急急忙忙地朝着家中老幺倒下的地方靠拢;离得最近的小象埃托奥还以为玩伴受了什么重伤,甚至吓得嚎哭起来,把阿涅克亚惊得迅速回头,恨不得立刻飞到儿子身边。   短短半分钟,这块区域就被围得密不透风。   安澜在心里抱歉地叹了口气。   假如第一时间门采取措施,那些遭到电击的大象未尝不能得救,可是一来现场太过混乱,她的力量又稍显不足,没有万全把握;二来阿涅克亚和夏娅已经走得太近,随时就可能发生意外;三来……作为一头巨兽,她也实在不应当在人类聚居地里展现出什么处理带电物品的能力。   的确,为了保护动物,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和地区都禁止公民在看护田地时使用致命电网,但不可否认的是,非致命电网直到今天都是大量保护机构用于隔断猛兽区域的首选材料。   电网和数百年前的篱笆一样,是人类对自身安全信任度的最后底线,任何野兽——任何,只要证明了自己有越过这一最后底线的能力,就会从“受保护者”转变为“待处理者”。   著名的国际自然环境保护主义者、“地球组织”的创始人劳伦斯·安东尼早年曾救助过一群野象,但当这群野象冲破电网束缚、逃脱保护区时,即使是从事大象保护工作多年的护林员都会发出抗议,指明这群大象对工作人员和居民的生命安全存在“极大威胁”,不应当被给予第二次机会。   世界各地的动物园也都“转移”过、“处决”过越狱的猛兽,包括不限于狮子、老虎、美洲豹、棕熊、黑猩猩和蟒蛇。   归根结底,是因为人类的安全红线被突破了。   安澜无从得知有没有村民在向这里张望,所以绝无可能冒着种种风险跑去展示自己的能力,恰恰相反,她像也触电了似的躺倒在地,一下都不肯动弹,发出一串接着一串的求救信号,只愁没有把亲近的长辈们都给急死。   从这个视角,她能看到卡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神光,半是惊惧,半是狐疑,但当它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向那一头头接连倒伏的非洲象时,一种近似于“恍然”的崭新情绪便从深邃的心湖里浮起。   安澜于是明白——卡拉已经懂了。   它不一定明白“电”是什么、“电线”是什么、“电线杆”是什么,但它一定明白眼前站着一个没有形体的敌人,而这个敌人正在通过接触收割非洲象的生命,就连最强壮的大公象也无法与之匹敌。   在迁徙途中,这位老族长曾经无数次做出过正确的决定,此时此刻,凭借着经验和直觉,它再一次为整个家族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卡拉发出了召集的吼叫声。   从阿梅利亚到阿达尼亚,从夏洛特到埃托奥,无一不是听着这个声音长大的,是这个声音指引它们找到水源、摄入食物,也是这个声音指引它们避开危险、抚育后代,第一时间门做出反应对它们来说是一种被刻入了身体的本能。   好像有一阵风卷走了所有惊惶,刚才还混乱不已的卡拉家族一下子就镇定下来,找到了主心骨,围着安澜的成年母象慢慢散开,好让族长进来照看小象,只有护女心切的阿达尼亚还在召集,牵引的力量越来越大,险些把女儿拔得悬空起来。   要不是目的已经达到,安澜估计还得烦恼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躺平才能让人信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怕尾巴被母亲拔掉,一碰到卡拉的鼻子就“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假装看不到外婆先是惊讶、再是思索、接着转为了然的视线。   ……老族长不愧是老族长。   埃托奥和多纳特就完全没注意到自家玩伴前一秒钟还是快要不行了的样子,下一秒钟又医学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只顾着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刚才没挤进圈的阿梅利亚也没抓到看近景的机会,只是常规地和她做了个安慰的搭搭;阿涅克亚则是关心则乱,惊魂未定地施展着“爱抚魔咒”。   只有严肃的阿伦西亚没被糊弄过去,但就算是它也想不到安澜的真实打算,只以为孩子年幼无知、喜欢玩闹、热衷模仿、全然看不懂死亡的意义,于是警告性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这回安澜就尖叫得情真意切多了。   卡拉深深地看了外孙女一眼,就指挥家族成员穿过玉米地,朝着来时的路折返。本来就被拆掉一半的篱笆成了母象们发泄悲伤情绪的出口,剩下的一半也没能挺立着见到太阳升起。   可以想见的是:至少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门内,象群不会再来附近造访,光这个事实本身就够安澜脑门上的轻微疼痛消隐无踪。   人类世界的食物对动物来说总是过于唾手可得。   农田就像餐桌,把自然界难寻的美味装点摆盘,吸引着一茬又一茬、大大小小的访客。可大象不是鸟儿,也不是猫咪,大象……就是大象。   一次转身就可以推倒人类的屋舍,一次抬头就可以掀翻人类的汽车,一次踩踏就可以粉碎人类的家庭,但也会被孩童抛下的一枚鞭炮撕开面颊,会被洒入农田的一瓶杀虫剂就摧毁肠胃,会被挂断的一根电线夺走生命。   当彼此都能轻易伤害对方时,最好的交往状态就是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乃至互相敬畏;假如无法掌握其中的尺度,还不如暂时就此保持距离。   而安澜会竭尽全力确保这一点的实现。 第407章   这天夜里,安澜听到了一支悲伤的歌。   嗡鸣声自遥远的地方而来,潮水般涌动,每流经一个象群,就会多增添一层同情和哀思的重量,当它最终经过小河湾时,风不能承载,大地也无法撑持,只能在这噙着眼泪的叹息里震颤。   在过去数百个日夜的时间里,安澜从未得以窥见过这属于非洲象的最瑰丽也最神秘的一面——卡拉和成年母象们从象歌中解读信息、得到启迪、分享数公里外另一个家族的喜怒哀乐,而她只能根据长辈们的反应来揣测其中的内涵。   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就好像某条封闭的路被悄然打开,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转瞬间就变成了可以使胸腔共振的强音,也幸亏这段时间“大象频道”播放的“节目”殊为单一,统统都是伤怀和慰问的话语,才不至于让安澜被信息海啸打得晕头转向。   和往常一样,卡拉第一个意识到了幼崽的成长。   年长母象迈着稳重的步伐走了过来,它先是低头打量了安澜一会儿,随后便从阿达尼亚身边把她牵了出去,象鼻勾着象鼻,耳廓触碰腿弯,庞大和幼小的身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贴着外婆的身体,安澜继续凝神聆听。   明明嗡鸣声不是用鼻子发出、也不是由鼻子接收的,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外婆的看见,听到了外婆的听见,仿佛这技巧不是通过锻炼获取,而是通过领悟触发,是埋藏在血脉深处到了岁数就可以激活的识得。   但是很快,这种玄妙的感觉就消失无踪。   卡拉放下卷起的象鼻,不再歌唱,其余母象也回到了日常的行程当中,准备在河湾里找个舒服的地方安眠。见孩子还不肯走,老母象先是吼了两声,旋即半是好笑半是慈爱地推了推她的脊背,催促她回到母亲身边。   说实话……安澜一点睡意都没有。   哪个头回看到动画片的小孩又会乖乖睡觉呢?   “大象频道”对她来说是一个无比新奇的领域,因为彼此之前语言体系的接近,甚至比深海中鲸通过鲸歌传达的“新闻报道”还要富有娱乐性,她只恨不能立马成为这个电台的忠实用户。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安澜就拽着睡不醒的埃托奥和多纳特跑到纸莎草丛里,偷偷问两个小伙伴要“接入大象频道”的经验。   结果令人神伤:   三岁龄的埃托奥和四岁龄的多纳特也只不过是听懂点诸如“有吃的”和“危险”之类的话,轮到自己发消息时就是些没有具体指向的“情绪文字”,顶多让长辈们知道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害怕。   两头小象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教学”了半天,没一个讲得明白不说,还差点把小妹妹带进沟里去,于是它们本着“太难做的事还不如放弃”这一象生哲学,立刻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三只正在为一坨粪球打架的蜣螂身上。   安澜:“……”   这个不知“卷”为何物的世界!   最可恶的是,埃托奥给蜣螂当完“裁判”还试图贴过来和她搭搭,安澜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最终把自己的表哥一屁股挤进了河里。   事实证明: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大人”。   都说祖母象和祖母鲸一样,是一个家族最重要的财富,现年六十多岁的卡拉则是财富中的财富,光是它囤积在记忆长河里的经验和故事,稍微分出来一丁点,都够养活好几个保护区工作人员救助放归的“重组家庭”。   安澜半点羞耻心都没有地再一次化身成了外婆的小尾巴,除了吃饭、喝水、睡觉,整天就是围着老母象转,时不时还去阿涅克亚那里碰碰运气。几天过去,长辈们到底舍不得孩子难过,不得不正视她了对学习一门新技能的渴望。   卡拉再一次牵着她走在了风吹拂过的草径上。   聆听——这是外婆教给她的第一个经验。   比较——正合适外婆教给她的第二个经验。   大地是非洲象的母亲,白鹭鸟是非洲象的朋友,而风则是非洲象的信使。从出生到死亡,这位伴信使总不缺席,它将最微弱的信息传出,又将最遥远的回复送达,但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它也会惫懒,也会调皮,屡屡增添扭曲的话语。当风无法成为被信任时,就该转向大地。   卡拉要求安澜把听到的所有嗡鸣声都记录下来,并慢慢学习这些声音的含义,至于那些不能用吼叫声和肢体语言解释的情景,也不必着急,记住它们的特点,将来总会派上用场。   起初她不明白外婆为什么这样说,但很快就在自己所处的象群中找到了答案——尽管不同家族有着不同家族的境遇,但大象的一生太长,长到总会有些共通的快乐和忧伤。   安澜在旱季末尾读懂了大象的“育儿电台”。   从风中传来的小声嗡鸣和阿达尼亚在她睡前轻声哼唱的歌谣有着相同的节拍,就像大猫在懒洋洋地打呼噜,带着一种绝非隐秘的、光明正大的喜爱之情。每每听到这种低语声时,她总是幻视一头注视着幼崽的母象——或许过去母亲每日也是这样哄她入睡的,只是那时她还没有发育完全,听不到飘在风中的歌。   安澜在这年雨季读懂了大象的“爱情电台”。   从风中传来的震动与莱斯特和大公象重逢时近乎温柔的互动一致,那是一个非常轻柔的嗡嗡声,但其中又夹杂着几声的热烈的、怀旧的长鸣,当这些声音刮拂过身体时,总带来一种奇怪的痒意,好像有一根羽毛慢慢靠近,在心上轻轻地抖了一下,然后长久地停驻在了那里。   大象的歌声……更像是一种感觉。   就像在金雕世界里学习飞行时那样——如果过分在意幅度和频率,反而会找不到任何诀窍,两只翅膀各挥各的,半天过去还在地上翻滚。她不能逐字逐句地去解读象歌,因为象歌并不是文字,而是应当屏却杂念去体会、去共鸣的场景。   弄明白了这一点,安澜的进度越发一日千里。   第二年旱季,当卡拉家族再度回到奥卡万戈三角洲时,她已经有能力听懂小半数歌声,也能通过嗡鸣和其他象群的孩子们隔空“交网友”了。   ”网“上不乏一些有趣的家伙。   一头年轻母象诚挚邀请安澜去湿地深处观看它刚刚养到的“宠物”——它们家族刚刚采食完半个池塘的荷叶根茎,没想到在某块荷叶上发现了一窝水雉蛋,母亲本来没把蛋放在心上,看到孩子们喜欢,就绕了过去。正在孵蛋的雄水雉很“感激“,在蛋孵出来之后也欢迎大象们靠近。   安澜欣然应约,高兴地去,高兴地回来,并决定向网友隐瞒那只雄水雉并不是在欢迎而是在疯狂骂一些鸟类通用脏话的事实。   当然,”网“上也有“讨人厌”的家伙。   某次另外一头小象宣称河湾对面有很有意思的东西,安澜转达之后,埃托奥就央求阿涅克亚带着它出去玩,涉水到了对岸,有趣的东西没看着,反倒差点被狒狒群拿果子砸了满头包。   最后还是一只从高空俯冲下来的巨型猛雕拯救了小象们的头毛——面对这全非洲最大的猛禽,即使是正在为交配权战斗的公狒狒都不敢托大,更别说瑟瑟发抖的小狒狒了。   埃托奥被这位网友伤透了心。   可怜的小公象回到小河湾时还有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差点把闻声而来的姐姐莱斯特吓得举起鼻子,阿涅克亚安慰了两个孩子好一会儿才把它们都稳住,倒是阿达尼亚在边上笑个不停。   安澜的母亲,非常符合它象设地,给埃托奥出了一个主意,并且还背着卡拉和三个姐姐给小公灌输了一通该怎么通过嗡鸣声和邻居对线的道理。   于是那天中午整个“大象频道”里都是两窝小象隔空骂架的声音,随后是成年母象们呵斥孩子们的声音,最后是老年母象出来后某些小象挨打时嚎哭的声音,而阿达尼亚就懒洋洋地站在一棵无花果树底下乘凉,缓慢地扇着耳朵,把耳朵扇成了安澜某年从海底往上看时见到过的蝠鲼的胸鳍。   自从开始学习象之歌,“幸运”对她来说就变得更容易了——   大象电台说有熟悉的直立行走的动物坐在声音很大、体型也不小的四脚动物身上出现,她就知道是护林员在附近;大象电台说有会无差别袭击的、嘴巴很大的地底动物出现,她就知道是有盗猎者或者土著居民在沼泽地里安装了夹子;大象电台说有成员莫名其妙摔倒,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站起,她就知道是医疗队在发挥作用。   凭借这一崭新的技能,她在雨季来临之前成功诱导家族得到了一次救助,使不慎弄伤后腿的小象詹娅摆脱了成为长短腿的悲惨命运。   在那之后,几乎所有成年非洲象都对她偶尔想要的到处乱跑的“闹脾气”行为变得纵容了起来。   安澜于是抓紧机遇,和更大一些的小象们成为了朋友,整日发挥自己“老幺”的特权,整日央求长辈带着它们到处嬉戏,差不多混成了家里的“孩子王”。   她知道自己能作为象群最核心焦点存在的日子就只有这么多——   还有一个月,莱斯特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第408章   莱娅诞生于一个寂静的午后。   那天阳光不太猛烈,阿达尼亚就带着安澜在距离小河湾不远的灌木丛里捡小树枝玩,正好锻炼锻炼小象对鼻子的掌控能力。才玩了不到半小时,河边忽然传来了低沉的吼叫声。   等母女两个走回河边时,就看到一大群母象心急火燎地围着莱斯特转圈,又因为怕挤得太厉害让它无法呼吸,没有一头敢走得太近,倒显得这场面有几分滑稽。   唯一一个无视了“社交距离”的是阿涅克亚,它几乎和莱斯特贴着站在一起,每隔一段时间就低头查看一番,随后引导女儿跟着往前走或者停下脚步,似乎非常清楚自己应该怎样提供帮助。   大象……真是聪明的动物。   端看莱斯特在疼得直打哆嗦的时候都不忘记和母亲保持沟通,信任并践行它给出的一切建议,就能知道这种智慧和代代相传的生存经验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多么坚实的后盾。   有了阿涅克亚的帮助,莱斯特最终十分顺利地把一头小母象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刚出生的小象有点皱巴,四条腿还不怎么能用上力气,只能在地上划船。看它半天起不来,新手妈妈莱斯特抬起一条前腿,一会儿把它往左侧翻翻,一会儿又往右侧翻翻,想给它找个借力点,最后还是做了外婆的阿涅克亚看不下去这种摊煎饼行为,伸出象鼻捞了外孙女一把。   新生儿站稳以后,熟悉气味的时刻就到了。   几乎所有大象都在朝同一个方向靠拢,平时比较活泼的某几个更是冲得飞快。阿达尼亚对别人家的崽子不是很感兴趣,但也不想违反象群的迎新传统,就略为敷衍地走了一趟。安澜抓住这个机会凑近核心圈,在被护崽的莱斯特推开之前,成功地用鼻子搭了搭小象柔软的鼻尖。   那是一股……非常陌生的感觉。   刚出生不久的小象闻起来全然是一副血腥气和胎粪混合的糟糕气味,对掠食者来说是极佳的诱捕器,对她而言就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体验了。可在那糟糕的气味之下,她似乎感知到了而不是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微弱的心跳,仿佛雪天里被人捧在手心的羽毛蓬松的小鸟。   从这一天起,莱娅成了整个家族的宠儿。   成年母象们自然而然地把“工作重心”放到了老幺身上,这倒不是说它们就彻底放松了对其他小象的保护,但响应优先级的改变毫无疑问。   虽然难免有一点落差感,可安澜对“失宠”这件事早有准备,并不多么难受,反而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自己做老幺的时候还没什么深刻体会,现在换了别人做,一下子就可以理解象群为什么要把半数以上精力都花在最小的成员身上了——它离夭折好像真的只差一口气的功夫。   第一次危机发生在莱娅出生后仅仅半个小时。   大象分娩的血腥味吸引了附近狮群的注意力,还没等小家伙能流利地跑跳,母狮首领就带着一大群狮子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草坡上,鼻翼张合,眼睛死死地盯着下方。因为在场的成年非洲象太多,它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可这种对峙终究是有极限的。   约莫五分钟之后,母狮首领带队做了一次包围。   安澜甚至都不用仔细查看队形,光听声音就知道狮子们做的只是佯攻——新生儿对任何掠食者来说都是一顿便宜美餐,只要能让象群乱起来,不管是散开跑动还是统统挤到一起,就很有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这顿美餐拿下,根本没必要真的和这些陆地巨兽硬碰硬。   这一招数差点就起效了,但姜毕竟还是老的辣,族长卡拉一看象群有一股脑朝着小象所在方位拥挤的迹象,便大声咆哮,喝住了几头热血上脑的母象,又命令阿伦西亚和家里几头年轻公象上去“给狮子一点颜色看看”,这才让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莱娅逃过了被踩伤的命运。   第一次危机之后,整个象群都警醒了起来,可即使如此,也没有一头大象能提前预知并避开几天后发生的第二次危机。   那天清晨,卡拉带着家族成员走到沼泽地喝水。   因为安澜小时候“贡献”的一些危险场面,长辈们对怎样避免小象陷入泥潭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从一开始就把莱娅挡在湿地外头,又自觉地分成两拨轮流进入觅食。   安澜和阿达尼亚被分在第一拨里。   母女两个刚刚深入浅水道,安澜都还没成功把第一撮水草从泥地里拔起来,岸上就传来了妹妹的哭声,紧接着就有一个体型不小的东西朝着清凉的水域奔来,一边跑一边还在嚎。   她震惊地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是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了“虫潮”,蜉蝣、蜻蛉和不知名的小虫像被风吹起的柳絮一样在空中洋洋洒洒。莱娅不是被吓到了就是被咬到了,因此才急吼吼地想要冲进河里,莱斯特和其他看护员在后面拼命拦都拦不住。   怕什么来什么——   小象在浅水区冲了两步,硬是冲出了被长辈们开出来的水道,冲进了杂草比较密集的区域,然后就像磁带忽然卡了带似的,以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定在了原地,惊恐万状地来回扑腾。   外婆和姨妈们教过小象陷进泥地要怎么办,可没教过小象被水草缠住要怎么办,作为看护员的年轻母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心翼翼地去扒拉,结果扒拉了老半天,水草是都被拔起来了,缠也缠得更结实了,只能捏着鼻子呼叫外援。   这天最后还是阿涅克亚、阿梅利亚和卡拉拯救了世界——两头做外婆的母象配合默契,一个用前腿把小象用力托出水面,另一个控制住了它的剧烈活动,以免它在挣扎中把自己弄得头朝下脚朝天,倒栽葱淹死在河里;老族长卡拉最后赶到,用那灵巧到不可思议的鼻子解开了水草七扭八扭团成的环扣。   当这一大团水草脱落时,安澜凑近去瞧了瞧,发现莱娅的后腿上都已经出现了细细密密的勒痕,少部分地方甚至有些破皮露肉的迹象,一看就是看护员们蛮力拉扯造成的杰作。   连着两次危机都是来自外部,难免让负有看护责任的母象们把绝大多数精力放在了防范外部风险上,忽略了来自家族内部的危险。   在这种情形下,第三次危机发生了。   莱娅出生后的第三周周末,安澜正和两个小伙伴在水里找鸟蛋玩,忽然听到岸上发生了某种争执,参与这场冲突的其中一方是怒目圆睁的莱斯特,另一方则是几头年轻的公象。   卡拉家族里活跃着的十岁以上的年轻公象只有四头,平时都站得离核心区域很远,一般也不会走到母象和小象扎堆的地方来争抢食物——前提是食源地不在水源地边上,它们也没有受到信息素的影响。   当天,这两个条件显然都是未达成的。   即使站在安澜这个距离,也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其中一头年轻公象在“流眼泪”——那是眼睛后方的腺体分泌液体形成的某种状态,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像是眼泪流错了地方。这头公象估计是要发情了,心情不太美妙,在经过莱斯特边上时竟然十分冒失地冲着小象追了两步。   而这种举动是年长母象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甚至没有过一天,就在当天夜里,以卡拉、阿梅利亚和阿伦西亚为首的母象群体对家族里的年轻公象们发动了不留情面的袭击,不论是平常比较“活泼”的个体,还是通常较为沉静的个体,甚至是一些岁数还未达标的个体,统统都被铁面无私地划进了“不适合再跟象群居住”的圈子当中。   这场驱逐是以流血事件告终的。   尽管已经有一些体型差距,但年轻公象根本不是数量众多的母象的对手,其中一头年仅八岁、性格较为怯懦的公象本来不在被袭击的范围当中,却因为慌不择路,撞上了冲突现场,鼻子都被开了个豁口,逃到远方后还在彻夜哀嚎。   在这首痛苦的象歌中,卡拉家族分成了三截。   由卡拉和大部分成员组成的是核心群体,这个群体一如既往地照看着族中的小象们;由年轻公象和放心不下的雌性亲长组成的是卫星群体,这个群体一直远远地坠在大群后方;由年长一些的公象们组成的是一个正在调整心态、随时准备离开这片领地的流浪汉小群。   莱娅被这一变故吓得不轻。   它并不知道男孩子们实际上已经到了应该被赶出去的时候,只能把“自己被吓”和“家族中爆发战斗”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于是越发战战兢兢,连奶都不太喝得下了。   旱季过去,原本卡拉还得为要不要回到故土去而烦恼,看到这种情况,也只能把这一计划抛到脑后,选择带着家族成员留在了奥卡万戈。   而连着两次危机让本来不想太靠近小象的安澜也忍不住对着这个倒霉孩子有点怜爱,再加上想着要开展“引导家族”计划总是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小帮手,她就准备亲近亲近这头小象,将来至少先当个有影响力的“孩子王”。   后来想想,正是这种行为模式,让她被某些可以避过的波折擦到了腰;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行为模式,才让她这颗“幸运星”真正变得光彩熠熠,改写了不止一个象群的命运。 第409章   布须曼人相信,察格恩是世间万物的主人,祂将他们从跑跳的羚羊变成了可以直立行走的人。察格恩偏爱红色的驴羚,它们是魔力的使者,不会轻易被捕捉,不会轻易被消灭。   绝大多数时候,看着这些动物矫健地越过水潭都是一种让人愉悦的景象,安澜可以充分理解为什么土著居民把它们和“神”以及自身的来源联系在一起:机敏,灵动,生机勃勃,再加上独特的颜色,绝非随手为之、而是精心设计的造物。   不幸的是——在这个科技滚滚发展的时代里,保护这些动物不受伤害的“神力”在子弹、麻醉剂和毒药面前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威能。   奥卡万戈的雨季不是一个太平的季节。   安澜出生两年,还是第一次在这块陆地三角洲里见证季节变迁,如果说旱季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仿佛要冲刷一切的大洪水,那么进入雨季之后,奥卡万戈就变得静谧而平滑,没有翻天覆地的热烈,只有润物无声的隽永。   这份静谧赋予生机,也赋予可趁之机。   湿地太大、动物太多、地形太复杂、人手和物力太缺乏,护林员们根本无法深入每一个角落去为繁殖中的野生动物保驾护航,只能将精力集中在少部分问题多发的区域。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不下雨的夜晚,只要稍稍费心侧耳倾听,安澜都能听到远处响起的零星的枪声,有时是两支队伍互相射击时发出的鞭炮似的哒哒声。无论持枪的人是谁,他们都没有费心隐藏行踪,而是光明正大地在这里游走,杀死动物、以它们的遗骸牟利,恐吓乃至袭击那些为动物保护奉献了一生的志愿者。   除开从大象频道里传来的令人不安的消息之外,安澜还不止一次听到过护林员的窃窃私语,那是一些可能为他们引来牢狱之灾的信息——   盗猎分子使用的武器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此大规模的交易怎么就能“神奇地完成”?难道外面完全查探不到货物运送出去的线路?树林里就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嘴,爬行着、吞噬着这些动物。   非洲象当然没有可能逃过一劫。   任何一个上点规模的偷猎团伙都不会放过长牙象,尤其当整个非洲的大象都在因为客观因素往短牙甚至无牙方向“进化”的时候,杀死一头大象只需要猎枪和毒箭,最多再加上劈开脑袋所需的锯子,换来的就是比黄金还要昂贵的原材料。   卡拉并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滞留决定会把整个家族放在等待屠宰的名单上。   它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人类不是来了又去的候鸟,也不是始终走在迁徙旅途上的有蹄动物,年复一年、季复一季地丈量祖祖辈辈曾经走过的路。   人类是善变的、是随心所欲的,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在原本安全的航道上掀起汹涌波涛,不可预知是最大的危险,也是安澜从一开始就想带着家族避开的危险。   似乎意识到非洲象处境的微妙,当地政府比照赞比亚曾经为白犀牛提供的、肯尼亚曾经为象王萨陶提供的防范措施,派遣武装小队来看护附近几个还保有长牙象荣耀的黄金家族,但正如人们所熟知的那样,破坏总是比保护容易,武装小队可以荷枪实弹看护这些珍稀动物一整年,盗猎分子只需要他们疏忽大意的短短十五分钟。   杀戮仍然在这块土地上不断地发生。   雨季第三周,安澜第一次参与了大象的葬礼。   那天清晨几乎整个河湾都被哀歌笼罩,而歌所描绘的地方又里卡拉家族喝水的区域如此之近,以至于老族长认为不去表达哀悼是全然失敬的行为,于是它召集整个象群,带着它们接近了嗡嗡声的源头。   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令人作呕,但更叫人难受的是一种震颤着的不安,那情绪像雨幕一样厚重,比雨幕还要厚重,沉沉地压在每一头大象的脊背上,使最桀骜的花豹都在大树上弓背弯腰,不敢发出丁点会引起注意的声响。   随着距离缩短,整个象群都看到了噩梦般的景象——那简直不能被称为一具尸骸,遇难者脑袋的前半部分连同象鼻、象牙一起完全地消失了,烂肉从脸上的大洞里流下来,一路淌到地面上。   围在那里哀悼的陌生家族沉默地让开了位置,它们应当只是发现者,而不是血缘关系者,毕竟倒下的是一头大公象,光凭活动区域很难判断它是哪个家族的兄弟、儿子,又是哪个家族的父亲,在场的非洲象们只能寄希望于海浪般扩散的哀歌能够最终传达到正确的那颗心里。   当它们走远之后,卡拉才缓慢上前,用象鼻隔空描摹死难者头颅的轮廓,联想到大象之间介绍彼此的嗅闻动作,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迟到的、一生一次的正式碰面,其背后蕴藏着的沉重意义使得这位年岁最长的族长都垂下了眼帘。   在卡拉身后,其他母象模仿着它的动作,而年纪较轻的小象们则惊恐万状地挤在一起,不知道是该上前直面死亡,还是该躲在母亲的尾巴底下。   安澜被莱娅和埃托奥夹在中间,拜这个站位所赐,她的身体两侧都在因为两头小象的剧烈心跳而不断震动,让人简直怀疑它们会不会像受了惊吓的山羊那样翻倒在地。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用现在已经长度惊人的鼻子紧紧抓住莱娅的身体,把它死死地按在了远离死难者的地方,生怕它忽然冲进象群深处,既打搅了这无声的祭奠,又把自己暴露在可能存在、会影响新生儿身体健康的某些细菌里。   莱娅只是轻微地扭了扭就习惯性地放弃了行动。   她们两个现在几乎形影不离——   莱斯特不仅有着和母亲阿涅克亚类似的大眼睛,也有着和它一脉相承的温柔,它迅速克服了过激护崽情绪,不再阻止其他小象的接近,而目的性很强、本身也喜欢幼崽的安澜自然进度最快。   说实话:成为孩子王太容易了。   以埃托奥、多纳特为代表的年长小象早都习惯了家族成员把安澜的需求放在首位,如果有想去探索的东西,它们总是央求她从长辈那里得到;   而莱娅……作为一个新生儿,而且还是阿涅克亚一脉的新生儿,简直是一本摊开的书,安澜可以从半公里外辨认出引起它好奇心的东西,并率先采取行动,混淆她们在长辈那里的响应等级。同时当好一个心意相通的最佳玩伴。   安澜就像一个体型不够、力量不足、年龄不到的看护员,用心地照料着这颗成长中的小树苗,告诉它该怎样偷偷接近荷叶上孵蛋中的雄性水雉,又该怎样挑选味道最不刺鼻的草叶。   从卡拉到阿涅克亚再到阿达尼亚,所有成年母象都觉得孩子们之间的互动十分有趣——阿达尼亚甚至愿意耐着性子给女儿讲解两种带刺植物之间的区别,就为了看她有样学样教导莱娅时因为新生儿太笨被气得倒仰跳脚的模样。   较为年轻的看护员们则加大了活动的范围。   当卡拉家族完成哀悼,开始朝着河湾折返时,它们保持的就是这种较为分散的阵型,二十多头大象最前和最后的个体隔着将近五、六百米。   通常情况下,这种阵型能够让它们更早发现潜伏在草丛里或树枝上的掠食者,并给它们更多调整队形、驱逐威胁的空间——但这一次,活跃在象群附近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掠食者。   危险是在进入雨季第五周发生的。   那天上午,安澜带着她的“小分队”在一棵大树底下捡掉落的果实吃。   树林里长着许多结果子的树,卡拉在带队深入之前意思意思地为孩子们摇了一会儿树干,知道它们与其说是饿了想吃东西,还不如说是想拿那点果子丢来丢去砸同伴玩,但它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只猴子加入了这场游戏,并轻而易举地对小象们造成了真·降维打击。   野果无比精准地从树上飞了下来。   早就和猴子们打过交道的年长小象赶忙躲进树丛里,而可怜的莱娅则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像一个醉酒的人那样在原地懵懵懂懂地转着圈,哪怕脑袋被砸得咚咚响,都没意识到攻击是从上方来的,一心想着把隐了身的袭击者从地里刨出来,结果因为半个身体压得太低,扑通一声栽了个狗啃泥。   作为阿姨,安澜先是非常不道德地笑了半晌,然后就打算摇人过来给自家笨小孩出出气。   正当她开始思考是摇母亲阿达尼亚过来出馊主意还是摇阿伦西亚过来一劳永逸的时候,忽然,一种伴随了她无数个世界的警报感在脑袋后方绷紧,与此同时,一记震响轰然炸开,撕裂空气,像有人在极近、极近的距离挥了一鞭一样,直直地抽进了她的耳中。   那绝对不是自然能够形成的声响——   没有一种动物可以制造出这样机械、这样震耳欲聋、又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砰!”   远远地,大地开始摇晃。   “砰!”   树上的猴子尖叫一声,片刻功夫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砰!”   安澜倏然抬头。   穿过树冠与树冠的间隙,她瞪大眼睛,看到了一群奋力拍动翅膀起飞、好像全部生命都悬于此的惊鸟。 第410章 【补更】   “真是头大家伙。”   赛思科在装填子弹时说。   在奥卡万戈这个鬼地方,坐直升机十几分钟可以解决的问题,走陆路却要花好几个钟头去各片水域和岛屿绕行。昨天他们花了六个小时赶路,就为了情报上说的带着小象的长牙象群。   上线总是有稳定的情报来源。   或许是从某些想要赚外快的护林员手里漏出来的,或许是从某些想要摆脱大象存在的当地人口中漏出来的——赛思科不关心。他唯一关心的是究竟可以把多少弹药顺利地打出去。   用来猎杀非洲象的子弹很么粗,光是装填和瞄准就得花不少力气,但这些猎枪威力惊人,他曾亲眼看到一头母象被一发子弹打瘪了胸腔,如果多开几枪,或者同时开枪,就连最大的公象也会乖乖倒地。   就在赛思科摆弄枪时,马默雷纳抓起了望远镜。   远处有一片沉甸甸的状似河马的雷云,让人立刻想到某些土著部落的传说——雨不是天象,而是漫步的野兽,只有最足智多谋的人才能和它们建立联系,但所有人死后都会回归它们的怀抱。   今天……其实并不适合狩猎。   一旦降水过于猛烈,某些通路就会短暂地被雨水淹没,车辆必须通过当地人用长木棍捆成的浮桥行进,但这种交通方式对车重有严格要求,马默雷纳不认为他们能载着狩猎目标顺利离开,最后怕是还得继续绕路。要不是接了一个特别订单,这种天气倒不如待在镇上。   只能说——着急的买主总是好买主。   虽然事多,麻烦,但给得也实在是太多了。   马默雷纳又看了一会儿云,就把镜头转下来观察不远处的树林,附近应该活跃着三个象群,情报显示其中最大的一个这段时间都在林间活动,不出意外的话,稍微往前开段路就能看到……没错,半点不差,“看,就在那儿。”他说。   赛思科和齐达调转枪口。   树林边缘站着一头体格中等的非洲象。   它的耳廓上有一个缺口,鼻子底下顶着一对半人高的长牙,估计是因为皮肤有点痒,正在把脊背往树干上蹭,看起来简直像头灰色的棕熊。   马默雷纳继续往前开,继续搜索其他象群成员。他们这个团队都习惯了用猎枪而不是用毒箭解决问题,见效快,杀伤性强,隐蔽性却不佳,好在队伍里人数够多,武器也够多,只要找到今天的特殊目标就可以开始行动。   五分钟后,幸运女神冲他们露出了微笑。   大概有四头大大小小的象宝宝正站在那里,但因为树木长得比较密集,很难瞄准最合适的那一头。马默雷纳当即给另外两辆车打电话,要求三边同时发难,最好制造点麻烦把它们赶出树林。   枪声响起,狩猎开始。   地面几乎是立刻陷入了震动当中。   第一头倒在他们枪下的大象无疑是一名挑战者,不知怎么的,它在逃跑的过程中也不忘“清除威胁”,竟然直勾勾地冲着车辆奔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接近死亡。   赛思科先是冲着它的脑袋开了一枪,紧接着当胸开了一枪,看到那对仿佛闪着寒光的长牙还在持续接近,他在同伴们的嘲笑声中又连开两枪,直到猎物踉跄着栽倒,失去声息。   树林里传来了另一头大象的尖叫声。   枪声和尖叫声似乎吓破了几头小象的胆子,让它们开始朝着远离树林的方向移动,但在离开树林之前,不知又受到了什么刺激,它们竟然一转方向,又钻进了灌木丛里。   齐达不得不用力地“啧”了一声。   好在运气还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因为持续不断的枪声恐吓,另外两头母象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并迅速接近躲藏起来的小象。毫无疑问,它们之间存在直接的血缘关系,不过是等了片刻功夫,原本脱离的目标就又重新回到了视野当中,亦步亦趋地跟着其中一头母象转移。   赛思科于是做了此刻他认为最符合逻辑的事——连开三枪,放倒了那头想要保护幼崽,并因此时不时就挡住射击视野的母象。   枪响的一瞬间,马默雷纳破口大骂,他捏紧望远镜往前看,直到确认目标没有被倒下来的母象当场压死才放下心来,吐出一连串低咒的字眼。   “激动什么,这不是没压死吗。”赛思科翻了个白眼,“喏,母象倒了,这下小象怎样都跑不了了,就站在原地给你打,这总不能打不中吧?”   抓着麻醉枪的齐达啐了一口。   但就在他准备开枪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发生了——按照常理本该不愿离开母亲身边的小象却像听到了什么响动似的,开始犹犹豫豫地朝着树林小跑,仿佛要重复刚才那样躲藏的举动。   “奇了怪了。”齐达抱怨,“它是有两个妈妈还是怎么的,总往看不见的地方藏。头儿,看看大象们散开了没,不行就再开近点吧。”   话虽这么说,他到底还是开了一枪。   说实话,这一枪偏得离谱,齐达自己都皱眉,只是因为准备得宽裕,觉得就算失手还有继续开枪的机会,而且还有同伴兜底,所以才没有气得抓头发,问题在于这胡乱开的一枪好像还真打到了点什么,马默雷纳先是看到了树丛的抖动,紧接着就看到了像疯了一样冲出来的目标小象。   这回,齐达很轻易地就击中了它的体侧。   三人耐心地在车上等待了一段时间,直到另外两辆车从林间出现,也确定了附近再没有什么危险,才开始整理装备下车。赛思科和齐达都还扛着枪,马默雷纳则抄起一把电锯,口中抱怨着“脏活累活”之类的话,一边因为电锯齿缝里浸透了的臭味频繁地抽着鼻子。   要处理的大象一共有五头。   这个数字距离单次最高击杀的业内记录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可能连前五十都进不去,更别说其中一头还是较为年轻、还没怎么长牙的小象。马默雷纳和手下只能物尽其用,把所有能拆走的都劈开拆走,另外三人则合力抬起了目标小象。   抬着抬着,齐达忽然想起什么,绕到灌木丛里去瞧了瞧,这一瞧,他顿时瞪大了眼睛,连枪口垂到地面了都没有感应到——“不是吧,头儿,我这还玩上盲狙了。”   “盲狙?”马默雷纳在裤子上擦了擦血迹。   他走到手下边上,跟着往底下看,只见两丛灌木之间瘫着一头年纪更大些的小象,它好像还没被完全药倒,仍然保有一些意识,正在努力往远离人类的地方挪动。   “怎么办?”齐达问,“放了?杀了?”   “杀了可惜。”马默雷纳摇摇头,“这么小,牙都没长,打死也没东西。反正都麻翻了,干脆一起带走。乔,你去把另一个笼子拿来。”   “不是说只要一头?”被称为“乔”的男人惊讶道。   “你还愁多的这头卖不出去怎么的?”马默雷纳好像比他还要惊讶,“再说那头更小,就是养在母象边上都不一定能活,虽说买家非要这么点大的,万一死在路上,或者刚买走就死了,至少还有个能提出来的备用计划。”   “我猜我们只能等着瞧了。”乔于是回答。   整个团队在这道新增的命令下加班加点地动了起来,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做这些活计,因此动作很快——除了乔带来的一个年轻人。这个初次接触偷猎行当的家伙似乎被“脏活累活”吓得不轻,没几下就在车边吐得昏天暗地,脸颊红得惊人,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激动的,还是两者都有。   乔翻了个白眼,嘴里骂了几句脏话。   等他们把所有活物死物都收拾妥当,马默雷纳才给“联系人”拨出去一个电话,告知他们这里已经齐活完工,该给的钱也都打到了账上。   他在上车前最后检查了一遍两头小象的情况,尽管齐达又给了第二头小象一针,它看起来却好像还是没有完全陷入昏睡,让他狐疑地看了好几眼才甩掉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马默雷纳并不知道,这头小象是真的还有点清醒。   被灵魂力量拖着看清一切的安澜几乎把牙齿咬碎了才没有冒险抬头。   她不知道家族究竟承受了多大的打击,不知道幸存者们都去了哪里,更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自己和莱娅的是什么——这个团伙如果不是傲慢,就是全然不在意货物的状态,否则根本不会把两头需要活捉的小象和刚刚从象群其他成员身上拆解下来的东西放在一起。   幸运的是,她既没有嗅到外婆的味道,也没有嗅到母亲的味道;不幸的是,就在半米开外,有两根带着血肉的长牙上毫无遮掩地散发着莱斯特的味道。   安澜在哪里都不可能认错这个气味。   她知道莱娅也绝对不会。   可怜的小家伙中了一针,到现在还处于昏睡状态,而且可能会昏睡很长时间。但它并不可能一直这样睡下去,盗猎分子最终需要把它弄醒,给它喂食。等莱娅苏醒过来……只有老天知道它到底会陷入怎样的恐慌当中,而身处货厢,又被这个冰冷的铁笼阻拦,她将对此无能为力。   安澜闭了闭眼睛,在混乱中思索着对策。   车辆重重一震,旋即徐徐启动,把绝望的嗡鸣声抛在了身后。 第411章   装着大象的汽车一路颠簸地前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挡板下漏进的光变得暗淡而灰白,旋即朝着更加黑沉的方向转去。雨点敲在货厢顶上,发出一声金属质地的脆响。打击音在短短半分钟时间里就变得连绵不绝,高高低低地环绕着,可以轻易扰动一头野兽的心神。   安澜静静地把脑袋贴在了笼子底部。   长梦百年,她听过雨点打在草地上的沙沙声,听过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噼啪声,听过雨点打在河面上的咕咚声,却没有听过这样质地的鼓点。   恍惚间能被想起的只有一段已经褪色了的回忆——瓢泼大雨冲刷着窗外的遮阳棚,即使屋子里的人急匆匆赶去拉上了玻璃窗,那鼓点仍然有余力从每一道缝隙里穿透老墙,闷闷作响。   ……这不是自然界会有的声音。   而莱娅就是在这种不自然的声音里苏醒的。   密集的金属敲击音,加上熟悉的血腥味,再加上陌生的、幽暗的、震荡着的环境,还不知道今夕何夕的小象顷刻间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想从笼子里撞出一条生路。   如果是成年体非洲象,就连成片的铁栅栏都会在它不可匹敌的巨力之下扭曲;但莱娅只是一头不到三个月大的小象,无论撞得再怎么用力,被摧毁的也不可能是面前这个坚固的牢笼,只有它和金属相比稍显脆弱的皮肉和骨骼。   安澜不得不想办法介入。   她先是试着推动栏杆,发现货厢里安装了足够多的滑道和搭扣,就算以两岁龄小象的力气猛推也纹丝不动,便把主意打在了自己长长的鼻子上。   象鼻……很灵活,可再灵活的象鼻也没法真的跟猫咪一样变成液体,从过于狭窄的拉杆间隙里整根穿出,当她勉强触摸到莱娅贴在笼子边上的脑袋,鼻子中段已经是钻心的疼,本来用于提高象鼻敏感度的神经每一根都在叫嚣着反噬。   莱娅哆哆嗦嗦地倚向了她的抚摸。   眼看这种安抚有效,安澜也只好祈祷鼻子不会被夹伤,维持住了高难度的倾斜站姿,但她同时也分心关注着汽车前方的动静,希望能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盗猎分子的动向。   汽车顶着暴雨前行,可能是因为大水封路,速度在逐渐变慢,转弯的次数在逐渐增加,到最后,干脆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旋即关上,车身随着这个动作轻微摇晃。   有什么人念叨着“麻烦”之类的话,在雨点的敲击中不甚分明,沉沉的光随着货厢厢门的开启流淌进来,照亮了货厢后段的情形,也照亮了一个将会被安澜永远记住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土黄色夹克的男人,皮肤黝黑,蓄着络腮胡,左眼皮有些无力,两个眼睛因此看着不是一样大小。他先是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爬上货厢,腋下夹着手电,左手抓着个脏兮兮的塑料瓶,里面的白色液体不断摇晃,但就算是奶腥味都压不住奶嘴上驳杂的属于同类的气味。   毫无疑问——这个团伙不是第一次捕捉小象。   安澜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穿夹克的男人瞥了一眼两头小象的古怪造型,本来打算往笼子中间走的脚步一顿,绕向了笼子的侧面,显然对两岁非洲象的力气有所忌惮,不愿意进入象鼻的袭击范围。   可笑的是,安澜本来也没打算袭击这个男人——尽管心里恨不得把他劈成两半,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是让莱娅接受投喂——但看到他这样的行为,她至少得出了这伙人惜命如金的结论。   事实也的确如此。   五分钟后,穿夹克的男人离开或货厢,又喊来一个同伙,才敢靠近她的笼子,在整个投喂的过程中还都抓着武器。估计是担心药物过量,他们没有携带麻醉枪,而是换了电击枪。   雨声震耳欲聋,胃袋里摇晃着奶液,药物还有些残存影响,在两个人类离开后,安澜很快就变得有些意识朦胧,眼睛也在缓缓地闭上,连汽车什么时候又再次发动起来都不知道。   再次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汽车似乎是开过了某个关卡,外面有急促的交谈声,有严厉的质问声,还有手掌拍打货厢侧面的“咚咚”声,但不管怎样盘问,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真正打开厢门,让安澜因为激动被提到喉咙口的心又沉沉地坠回了肚子里。   他们到底花了多少钱去打点?   被打点通的关系到底牵扯有多深?   不管怎样思索,最后都会得出一个让人嘴巴发苦的结论,而这个结论都不必是什么猜想,光是安澜在第二天看到的一切就可以提供有力证明。   盗猎分子抵达的是一个用于仓储的平房。   关着两头小象的铁笼被从车上推下,让安澜在离开家乡后第一次看到了天空,但她完全没有因为看到外面的风景或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而有什么轻快的情绪,因为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就已经像有毒有害气体一样,要让她窒息了——   极其庞杂、灰尘扑扑、隐约带点腐臭的气味。   它从平房的每一道缝隙里溢出,将屋舍外围浸泡成森冷恐怖的海洋,几乎没有可能去辨别里头究竟堆放过又还堆放着多少个同类的遗骸,是不是堆满了每一个隔间,是不是从地面堆到了天花板……只是一个照面,安澜就被摁在了海底。   就在她挣扎着呼吸的时候,盗猎分子已经把这一次收获的象牙从货厢里卸了下来,而这个场景本身甚至比这恐怖的气味还要让人头晕眼花。   在日光下看到家族的损失是一种让人麻木的体验,安澜只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但她知道: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那挂着泥土、碎肉和干涸血迹的森白长牙都会徘徊在她最深的噩梦当中。   莱斯特,詹妮特,夏娅,安尔……从它们身体上取下来的部分可能会被做成筷子,做成珠串,做成摆件链……但无论做成什么,她都不会有缘得知,这将会是他们彼此之间见的最后一面。   要怎样处理这种心碎的事实呢?   又要怎样安抚陷入歇斯底里之中的莱娅呢?   莱娅,完全被巨大的恐惧和朦胧的预知压垮了的莱娅,正在铁笼里绝望地嚎叫着,红着眼睛,举着鼻子,疯狂地撞击着栏杆,直到额头和身体一寸一寸地破溃,颤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安澜以为世界上不可能有比这更让人揪心的画面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推翻了她的想法,也让她更加意识到这个犯罪团伙的丧心病狂。   这天下午,两头小象被再次装车。   承载着她们的车辆在路途中换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换成了一辆相当有规模的重型卡车,面容渐渐开始变得熟悉的男人,马默雷纳,仍然每天数次打开厢门,有时是为了喂食,有时是为了简单清洁,但有时……则是为了放置“货物”。   各种各样的、伤痕累累的、活着的货物。   送货的人说着安澜无法听懂的语言,有当地居民,也有其他大陆的面庞,来时带着不可错认的血腥味,走时则带着一卷卷浸了汗液的钞票。   第一次被放进来的是两个用收纳箱改造的“鸟笼”,里面装着体型巨大但羽毛蓬乱的灰色鹦鹉;第二次被运上来的是三只紧紧蜷缩在一起的猎豹幼崽,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它们饿得瘦骨嶙峋,神态也颇为神经质,只是本能地支棱着耳朵。   第三次被运上来的是三个木箱,盖子打开着,嘶哑的鸟叫声随之而来。每一只野鸟都被装在单独的大塑料瓶里,三个一捆用黄色胶带捆在一起,有些瓶子里已经没了动静,臭气熏天。   最后被运来的是一些顶级掠食者。   两只狮子幼崽还没有小狗大,却已经有了攻击的本能,它们被送来时,三个男人用挡板隔着实施换笼,仍然不防被它们扑到了挡板顶部。   赛思科尖叫着,马默雷纳却提起了橡皮软棍。   在小狮子第二次发动攻击的时候,他狠狠地朝着对方的鼻子抽了过去,软棍带起破空的风声,第一下把它打得偏过头去,第二下把它打得翻倒在地,第三下把它打得像猫一样嚎叫了起来。   这天之后,狮子学会了畏惧拿着棍棒的人。   安澜把所有画面尽收眼底,一边吃不饱,一边要照看莱娅,一边被这些景象折磨,一边担心地狱般的未来,实在是有些疲惫。她没有余力再去关注汽车七拐八拐究竟是在往哪里开,但却有种预感——他们距离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了。   载着野兽的卡车最后驶入了一个港口。   不需要动物的灵敏嗅觉,安澜也能嗅出海风的气息,当她最后被搬运下来时,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和堆满了集装箱的海港。灯把一些区域打得亮如白昼,但也让其他区域显得更加暗沉。   马默雷纳看着手下卸货,自己走向一个矮个子的、穿着制服的人,熟练地为他点了一根香烟,然后和他说起了诸如“大赚”之类的话。   齐达手上拿着一张被折得发烂的纸,在沿着笼子核对数量,约莫是发现又死了什么东西,他大声咒骂一句,但很快就在马默雷纳警告的瞪视中压低声音,不太高兴地啐了一口。   安澜扫视码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卡车在索马里卸下了铁笼。   铁笼正在接近一艘鸣笛的货轮。   而这艘货轮将会在今晚启航,开往另一片大陆。 第412章   货轮在夜深人静时驶离了海港。   稍显寒冷的晚风从预留的风洞里钻入,带来一股放坏了的海带的气味,安澜顶着铁笼边缘往风洞之外张望,目所能及处都是其他货厢颜色各异的铁皮,缝隙里偶尔会闪过隐约的红光和绿光,那是其他货轮在前方提示自己的航向。   船员们还在调整“货物”堆放的地点。   二十分钟前还在风洞不远处的三个木箱这会儿已经消失不见,大概是因为里面装着的动物实在有点吵闹,而那种吵闹的方式又很陌生,陌生到了有点别致的程度,因此在附近几个货厢引起了连锁反应……咆哮声和鸣叫声都快把风声压过了。   安澜倒是知道那里头装着什么——   象龟。   毫无疑问。   那标志性的低吼声和记忆中某次旅行时听到过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她泡在海里、现在她站在笼子里而已。   等到箱子被抬近时,再打眼一看那被包布铁链固定住的厚实背板,以及背板下伸出来的蛇样的长脖子,就更加能确定这个判断,以至于安澜第一百零一次问自己:马默雷纳究竟走了什么渠道?   哪怕保护项目卓有成效,象龟数量正在缓步回升,像眼前这么巨大的个体也是和长牙象一样罕见的存在,轻易不可能脱离保护者的视线,但事实就是,非洲象和象龟现在都上了这艘字面意义上的“贼船”,即将成为人类取乐的对象。   不对,应该说已经成为了人类取乐的对象。   象龟发情的低吼声像是老年人在打哈欠,不仅把周围货厢里的动物吓得大叫起来,还把几个在干苦力活的船员逗得前仰后合。有人用手上抓着的扳手去逗弄象龟,还有人掏出手机录制视频,但没有发上社交平台,只是私下发送给了什么人。   ……可惜。   安澜咂咂嘴巴,退回来倚到了笼门上。   在她背后不远处,莱娅像块石头一样呆呆地站着,已经过了最害怕的时候,显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话一向很多的两只灰鹦鹉则是被动进入了哑巴状态,嘴巴被胶带捆得死死的,只能站在原地当雕塑;三只猎豹幼崽干脆头都不探,团在纸箱里,分不清哪里是老大,哪里是老二;只有小狮子们还在不停地嚎叫。   货轮的吨位其实没有那么大,但一路上都开得十分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风浪导致的摇晃,大抵航向本身也不是朝着远海去的。   都知道落脚点是索马里了,安澜多少也对此行的目的地也有所推测——可能走亚丁湾穿过被阿拉伯人称为“泪之门”的曼德海峡进入红海;当然也可能走阿拉伯海、阿曼湾,穿过霍尔木兹海峡,最终进入“金光闪闪”的波斯湾。   无数野生动物就是通过这两条世界航道从非洲被运往中东,从此沦为大小富豪的玩物,运气好的活到寿终正寝,或者被送往合适的保护机构,运气差一点的就只能自求多福。   非洲象的预期寿命很长,安澜也一贯有着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转机,此时此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莱娅被交易给同一个买主,可以就近看护——尽管眼下她暂时只能做个精神稳定器,但精神稳定也相当重要。   被运送,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是一重考验。   出海仅仅一天,穿过风洞进入的海风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嗅觉,使她头晕脑胀,难以辨认甲板上正在发生什么;等到第二天,货厢里被各种野生动物排泄物和某些小猫崽子的呕吐物淹没,她又不得不开始怀念海风的气味。   唯一的“好事”是来喂食的船员并不敷衍。   盗猎团伙的触角可能遍及整个非洲,在运输过程中随时都可以想到办法填补空缺,但现在他们已经把“货物”交付到了运输方手中,万一在这个阶段发生意外,谁都没法承担损失,因此这些接手者虽然被熏得脸色难看,态度却比马默雷纳更加谨慎,或者也可以说是战战兢兢。   当一只猎豹幼崽因为环境突变和恐惧病倒的时候,当天进来检查“货物”状态的船员看起来简直都要晕过去了——不是因为同情这个小不点的遭遇,而是因为四万美金正在面前打水漂。   那天下午整个货厢的动物都被折腾得没法睡觉,船员们就在距离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抽香烟的抽香烟,抓头发的抓头发,甚至没人敢去移动这只幼崽,一直等到随船兽医过来,用纸箱和厚衣服把它裹着抱走,他们才骂骂咧咧地关上厢门。   这只猫崽子终究还是比塑料瓶里的鸟儿坚强。   当轮船最终停靠在目的港口时,它活蹦乱跳地被送回来,和难兄难弟、难姐难妹们一起感受了一次被起重机直接吊下货轮的失重感,吓得毛发炸开,耳朵消失,整个脑袋就像这样成了一个毛茸茸的、挂着泪痕、不知所措的圆球。   动物们最终被运到了一个巨大的仓库,在这里,它们被仔细地检查并清理了一番,然后换上了最终要运往买家处的格式箱笼。   被水管冲洗绝对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体验,而安澜的遭遇还要更糟糕一些,仓库员工只是隔着铁栏支起水枪,冲得她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在整个过程中,甚至没人敢打开笼门。   这真是让人觉得有点好笑——   两岁与否,她都被认为是这里最危险的动物。   隔着半个仓库,其他工作人员正在像分拣快递一样分拣从世界各地运来的“货物”,再远一点的门那里停着十几辆旧车,边上还有些颜色鲜亮的超跑,对面的建筑底下站着几个铅笔盒大小的人,一边说话一边挥手,好像在谈着什么生意。   仓库中间有一个工作区,工作台上摆放着不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网站十分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古早,看起来比诈骗页面还不如,凭借这些网站,工作人员完成了签收、检查、包装、收款、寄出等一些列工作,珍稀动物在这里流水线般别贩售,如同置身于最普通的花鸟市场。   抵达日下午,安澜甚至看到了一头白虎。   这种个体很显然不是从野外捕捉途径猎取,而是和某些私人动物园交易获得,就在那时,她明白了自己正在注视着的是一个无比庞大的走私网络,盗猎团伙、私人养殖户、拉线中介、海运公司、兽医、网站运营方……乃至被买通的官方人士,都趴伏在这张网络上吸血。   而维持这张大网的主要动力就是金钱。   富豪们受到教义和世俗眼光的影响,无法通过其他地区某些富人的娱乐方式寻找刺激,便把目光聚集在了野生动物身上,在这里,购买一只猎豹简单便捷如同购买一只手提包。   安澜几乎是平静地等待着买家的到来。   过来提货的男人开着一辆鹅黄色的超跑,两只手上一共戴了八枚戒指,穿着一件白色长袍,他下来看了看小象,然后扭头问了工作人员几句话,后者双手打开,张到极限,而她甚至不需要听懂这种语言就可以明白他究竟在比划什么——   它们的象牙可以长到这么长。   戴着指环的男人立刻高兴了起来。   大象和狮子、老虎一样,是危险的动物,就算再想养这样的宠物炫耀,他们也明白该从小开始养,而不是中途去接受一头已经不能被养熟的成年野兽。私人动物园没有壮观华美的长牙象,而有长牙象的保护中心又拒绝出售处于哺乳期的小象,好在只要钱够,总有人能从野外捉到。   工作人员疯狂摆手,朝着安澜和莱娅比划,好像在保证她们都还很年幼,还可以接受驯养,而安澜一度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对方想起她们同属一个家族,站在饲养者的角度看,如果不分开,就很难会亲近“主人”,而是会依赖彼此。   好在……买家根本没想那么多。   他只是在象笼边检查了几分钟,就走向了所有中东人的最爱。关着猎豹幼崽的大木箱里仅剩下了最后一只,当工作人员像拎猫一样把它拎起来时,安澜发现它恰巧是那只生过病的个体。   半小时后,两头小象和一只小猫被运上了货车,一个带着点不知前路的忧愁,一个带着点看破红尘的麻木,一个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活泼。   货车开进了一个以白色为主体的社区,这里道路宽阔,路两侧都是三层的独栋房屋,互相之间隔着较远的距离,从一些房屋的围栏望入,还能看到翠绿色的人工移植草皮,以及成排的豪车。   有人在街边溜着一头亚成年雄狮行走。   狮子穿戴着特别订制的牵引绳套,胸前还写着一行烫金色的花体字,看到卡车经过,它好奇地支起耳朵,咆哮一声——然后引起了好几个围墙背后大大小小的应和声。   牵着狮子的人和货车前方超跑里戴着指环的人都在大小,好像一头亚成年雄狮人立起来搭着笼子和两头幼年非洲象以及一只猎豹幼崽面面相觑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一样。   这魔幻现实的一幕让安澜头晕目眩,但更让她头晕目眩的是自进入这个社区起就开始缓缓流过胸腔的嗡鸣声。   肯定不是来自于同一个家族,也大改不是来自于同一个地区,彼此难以释义的嗡鸣声在风中轻轻地波动,传达着最有限的问候和忧思。   这个社区里居住着其他大象! 第413章   安澜和莱娅被安置在了后院里。   买主准备了一个相对较大的养育场,场地中央立着一座看起来挺牢固的遮阳棚,边上搭有水槽和食槽。草坪边缘种植着少数树木,再往外走是三米高的围栏,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微弱的滋滋声。   电网。   老套,但是管用。   在成长为巨兽之前,安澜不会具备和电网作对的本事,莱娅则是没有那个意识——如果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因为好奇吃过几次苦头,就必然会树立起“越界等于疼痛”的禁区观念。   事实也就像预料的那样:盖布一掀,笼门一开,草皮还没踩蔫,莱娅就在原地慌张地转了个圈,撞向了挡在它和“自由”之间的唯一阻碍。   在场没有一个人动手阻拦,已经完成交易的送货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买主正在把猎豹幼崽连箱端出,围栏边上饲养员模样的男性则是双手抱臂、眼珠微转、脚尖轻轻点着地面。   无法,安澜只能快跑几步,牵住了自家小孩。   那个瞬间,买主和饲养员似乎都有些惊讶,但小象受控在他们看来应该算是件好事,大致相当于“有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或者说是“相互管理能力”,因此那份讶异只出现了短短的几秒钟。   少顷,更多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两个男孩一出门就跑向了装着猎豹的木箱,戴头巾的女人紧随其后。最后走出来的成年男性一手提着草料,一手拎着个颇为“富贵”的奶瓶,大约是劳作已久,背部和胸口都被汗液浸透。   安澜原本以为这个男人是负责干杂活的家伙,是饲养员的助手,但当他走到围栏边上时,一股极为浓烈的大猫气味随之而来,熏得她当即倒退两步,险些以为自己嗅到了领地标记。   就在这时,她意识到了以下几点——   首先,这个家里还养着一只大猫。   其次,买主可能给每种猛兽配了一个饲养员。   最后,猎豹不愧是“最容易被驯养的猛兽”,即使是需要场外援助的业余人士也敢把它们直接拎进屋子,不在后院预留任何位置。颜值高,数量稀少,杀伤力相对较低,简直是理想的炫富工具。   和这只猎豹幼崽一比,安澜就觉得幸福感高多了,至少她还有块草坪可以散步,不至于被养成用豪车代步的家猫:运动量的巨大缺口会造成体重的过分膨胀和体态的迅速扭曲,给四肢和心脏带来严重负担,最后祸及寿命。   ……也不知道前头那只大猫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在安澜脑海中飞快地一闪,就被莱娅吃饱饭后格外嘹亮的嚎哭声给吞没了,为了安抚幼崽,她又是用象鼻爱抚,又是用前腿轻踢,直到它终于冷静下来,在遮阳棚里缩成一个小点。   新环境造成的心神不宁是持续性的。   当天傍晚,当饲养员第二次进来喂奶时,莱娅再度烦躁起来,拍打着耳朵往前暴冲,如果不是对方反应敏捷,支起手肘,放低重心,估计这一下就得被撞得翻到在地,说不定还要挨上几脚。   好事是:这次袭击让饲养员们重新估计了非洲象的武力值和稳定性,连续几天安澜都没见到买主,也不必去应付那两个残忍的小孩——倒不是说他们能像抛猎豹幼崽那样把小象抛着玩。   坏事吧也有一点:既然莱娅都那么“危险”,年纪更长、体型更大的安澜只会更危险,饲养员们立刻希望把她们两个隔开,至少也要在象舍里多设置一个隔栏,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于是乎,第二天上午,一个饲养员留在象舍里给莱娅喂食、并跟它“交流感情”,另一个饲养员则小心翼翼地把安澜拉到了外面,关在了一个临时隔出来的缓冲区里,正正面对着另一座养育场。   就是在这一天,她见到了那只神秘的大猫。   两岁左右的母狮,长着一对漂亮的杏眼,耳廓完整,口鼻端正,尾巴球蓬松,体格异常健壮,简直可以同曾经写下过传奇的萨凡娜媲美。   这只大猫从两头小象下车开始就始终保持隐形,躲在木屋里不肯出来,现在可能是克服了最初的紧张情绪,也可能是好奇心压过了警惕心,在探头出来眨了眨眼睛之后,竟然慢条斯理地滑下滑梯,跃过水池,接近了围栏边缘。   它大概没有见过非洲象。   不……它肯定没有见过非洲象。   隔着三米左右的距离,母狮竖起耳朵,压低身体,摇晃尾巴,肌肉绷出漂亮的线条,半是好奇、半是恐惧地低吼着,仿佛生活在山里的村民第一次看到火车经过。   安澜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设置在内部并没有通电的铁网,再比了比双方目前的攻击性,忍不住进行了一番关于狮子攀爬能力的思考,好在铁网比较单薄,母狮只是稍微在上面搭了搭爪子。   这次碰面满足了双方的好奇心。   狮子对新室友丧失了兴趣,不再保持沉默寡言,而是开始了自己的独唱表演,每天清晨、午后和傍晚,整个后院里都回荡着它孤独的咆哮声,直到饲养员或屋子的主人出现,用涂抹着骨粉的新鲜肉块诱引它保持安静。   人类听不懂狮子的语言,大象和猎豹也不能,在这个社区当中,除了偶尔会给出回应的其他狮子,也只有安澜明白它在念叨着什么。   某天下午,她实在被念得有点心烦,于是用鼻子敲了敲中间的铁网,然后在底下踢了一脚,把滚到边缘的橡胶球踢得滚向了水池。   原本坐在滑梯底下高一声低一声的母狮猛地往后一跳,然后才探头嗅闻,来回转动耳朵,侧目打量铁网,蠢蠢欲动又心神不宁,好像猫咪看到昆虫,想要拨弄,又担心弄脏自己的脚。   过了一会儿,它故作不经意地推了推玩具球,看着它磕磕绊绊地滚过草皮,缓缓地在围栏边停下,轻轻地吼了一声——更像是张了张嘴巴。   于是安澜又把球给它踢了回去。   这一次,母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约莫是自己待着实在太过无趣,从这天开始,它不仅意识到了大象会是个不错的玩伴,还无师自通了用咆哮声呼唤大象的把戏。   如果说原本只是些无聊的碎碎念,那么现在,这种碎碎念就变成了目标明确的加强版紧箍咒,安澜在梦里都能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高喊着“过来玩球”,“过来玩球”,“过来玩球”……   时不时地,母狮还会从自己的食盆里叼东西到围栏边上,血糊糊的一大团,让她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猫猫担心你饿死所以给你捉了老鼠”,简直是痛并快乐着。   可惜的是,游戏场里很快就出现了一些讨人厌的身影——被猎豹幼崽吸引住的买主好像忽然想起他还养过另一只大猫,而且还购入了两头小象,开始乐此不疲地出现在铁网附近看热闹。   起初安澜还以为他举着手机是在拍照留念,但没过多久就意识到他是在为社交平台积累素材,指不定还编造了一些无根无据的故事博取关注。   这种景象说实话让人有些意兴阑珊。   于是在和母狮保持玩伴关系的同时,安澜把目光更多地放在了无法碰面的邻居身上,捕捉那些回荡在风中的嗡鸣声,试图解读其中蕴藏的意义。   这个社区里大象之间的交流很有规律,不仅固定时间,还固定内容,大多只是表达问候、表达关心,非常偶尔才会牵扯到一些更加具体的内容,而且还都是不指望别人听懂的自言自语。   安澜在跟着卡拉学习时对象之歌的定义是场景重建,牢记着这个概念,她也终于发现了为什么这些大象很难进行有效的交流——它们部分出身于非洲原野,部分出资东南亚密林,还有一些来自马戏团或者私人动物园,即使有大象用嗡鸣声构建了一个场景,也无法得到其他同类的理解。   三周过去,只有一个夜晚,歌声实现了同调。   那个晚上率先唱起歌来的大象很显然是在描述一种被圈住的场景,这种嗡嗡声安澜曾经在莱娅被水草困住时听到过,亚洲象曾经在被陷阱袭击时听到过,来自马戏团的大象曾经在被训练时听到过,因此引起了范围分外广的共鸣。   和安澜交流最多的是三百米开外的一头母象,但她交流的越多,担忧的也就越多——这头母象描述的是和幼崽同游的场景,很显然,它怀有身孕,而且即将分娩。   购买它的人知不知道这种情况呢?   应该是知道的。   有没有人充分警示他饲养带崽母象的风险呢?   很难说。   安澜担心它和幼崽的安全,更担心购买者一家的安全,盖因这些富豪并不以宽容著称,一场流血事件改变的完全有可能是生活在这一带乃至这整个地区的某个物种的命运。   即使足不出户,她也已经看到过这个社区光鲜亮丽背后存在着的阴暗的角落——上周周末,有人在街上抓走了一只游荡的亚成年狮子,它没有佩戴项圈、套牌或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或许是走丢了,或许是被遗弃。   安澜有点好奇这只小狮子最后被带到了哪里,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区,这种动物保护强度下,迎接它的大概不是什么流着蜂蜜和奶酪的乐土。 第414章   小象出生的时间比安澜预料的要晚一些。   那是两个饲养员都认为她已经足够“安定”,既不像亚成年或者成年大象那样难以控制,也不像莱娅那么容易受惊应激,可以承担起“配合买主炫耀”的重任,到大街上去散散步的时候。   说是“大街”,不如说是“猛兽T台”。   短短一周时间,安澜已经遇到过三只狮子,两只老虎,两只猎豹,一只猞猁,一只黑豹,两只猎隼,一头亚洲象,以及大型犬若干。   考虑到这些动物的分布区域,它们中的大多数本该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碰面,然而拜金钱的威力所赐,狮子和老虎可以戴着一个款式的纯金项圈,猎豹和黑豹可以趴卧在一辆豪车的前后座,亚洲象和非洲象可以在一个食槽里吃饭。   饲养同类动物的富豪之间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较不完的劲,为了攀比宠物的状态,也为了拍到更多有爆点的视频,他们总是会定期相互拜访,甚至开些燃烧金钱的宠物派对。   安澜就是这样认识了住在附近的大象们。   最早是一头来自印度的亚洲象,对方一见面就友善地搭了她的鼻子,但在半小时鸡同鸭讲的吼叫和嗡鸣之后,它就对食槽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估计在琢磨这是从哪里来的奇形怪状的“亲戚”。   在这头亚洲象之后,安澜碰见了居住在街道末尾的一头雄性亚洲象,然后是居住在靠海独栋别墅里的两头来自马戏团的亚成年非洲象,一直到当月月底,她才有机会碰到那头带崽的母象。   也不知道是运气太差还是运气太好,在买主兴致勃勃牵着她去社区东侧拜访的那天,饲养母象的人家大门敞开,门口停了两辆车,足足六、七个兽医和助手模样的人正在不断往下搬运仪器,并且个个脸色严肃,阵仗不是一般的大。   一看这场面,安澜就知道是要添丁了。   她本想扭头离开,可搭在身上能和马笼头媲美的绳圈一下子就被绷得笔直,带来微微的刺痛,昭示着买主不肯轻易放弃这次社交的态度。   说实话,安澜并不想看母象分娩:只要想到将要出生的小象,她脑海中立刻就会浮现莱娅出生的那一天,紧接着就会想起当时无比快乐,却没能幸福地活下去的莱斯特;除此之外,安全也是一个问题,但牵着她的人显然没有这个意识。   迎着绳子的拉力,她被带进了豪宅之中,跟在后面的饲养员提心吊胆又不敢指手画脚,只好站在两侧保驾护航,看着老板自由发挥。   两个富豪一看就是认识的,寒暄的话都没说几句,就有一只陌生的手拍了拍她的体侧,又拍了拍她的鼻子。有一个陌生的人在含笑说话。听到这句话后,买主似乎有些不高兴。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手机,向对方展示相册里的照片——   那大概是马默雷纳在确定交易时发来的资料,照片上是正带着家族行走的卡拉,那对长得快要触及地面的象牙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   毫无疑问:买主是在炫耀她的血统。   安澜像触电一样收回视线,正好对上了母象饲养者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赞同的情绪,但他动了动嘴唇,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买主叽里呱啦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隔着铁网看向了痛苦中的同类。   正在分娩的母象应该也长过一副漂亮的长牙,只可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中一颗牙齿从中部崩断,留下了残缺但粗壮的根部,另一颗牙齿也不完整,但切面异常平滑,应该是被锯断的。   受了这种创伤,它本来应该对人类格外排斥才对,但安澜冷眼看着,无论是饲养员还是兽医都站得非常近,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距离感,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它要么受过长时间的抚养,要么受过非常妥帖的救助。   这么说来,两个买主倒有些不同了。   安澜在社区里也见过稍微怀着点善心的家伙,他们又想饲养珍稀动物,又不想从野外绑架,就砸钱给马戏团或者快要倒闭的救助中心,从那里接手一些脾气还算温和的个体。   这样做价格实惠,途径相对“正当”,无论买主怀着炫耀财富的目的,做善事求福报的目的,还是单纯想改变动物命运的目的,都可以实现。再进一步的话,砸钱把原本的饲养员一起聘走,就连安全都得到了保障。   对于这一部分人,安澜不会一杆子打死。   野化放归也好,得到赞助继续留在保护中心也好,对大象而言都是更优的选项,但如果前任饲养者真的无以为继,被购走对它们对买主而言都是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选项,至少一方可以活下去,另一方也不会动歪脑筋。   如果所有想养大象、也有财力养大象的人都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和莱娅就不会流落到这一片大陆上,卡拉家族也不会遭受劫难。   想到这里,安澜疲倦地扇了扇耳朵。   发现她情绪不佳,饲养员们立刻警惕了起来,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祈祷铁网里头不要发生什么意外,让小象可以保持安定的状态,以免因为受惊开始四处冲撞。   结果倒好——怕什么,来什么。   野外如同瓜熟蒂落的事情,在圈养环境里发展成了一场小型劫难:母象在草坪上转了无数个圈都没法把小象推出来,又急又痛,开始埋着头高声吼叫,而兽医们起初还在讨论要不要用针剂辅助,最后干脆戴上手套,靠近了母象的尾部。   安澜知道动物园里还有大象因为活动量不足导致排便困难,需要饲养员字面意义上地“出手处理”,所以看到这个掏幼崽的举动也没觉得太过离奇,就是有点感同身受的撕裂痛,然而母象从头到尾都表现得相当驯顺。   经过兽医和饲养员的不懈努力,一团灰白色的东西终于从产道里滑了出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小象顶着湿漉漉的残余物眨了眨眼睛,终于得以窥见天光,露出了全部的身体。   一瞬间,院子充满了欢呼声。   可怜的新生儿先是被摔懵,又被叫懵,吓得在地上划起了船,但它很快发现自己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划腿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干脆瘫在地上王外喷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动一下了。   安澜伸长脖子,想看看饲养员和母象会怎么把它从地上薅起来,可买主似乎是已经拍够了小象诞生的戏码,竟然选在这个时候收起手机和主人家道别,以至于她只能从大象电台捕捉信息。   好消息是:幼崽诞生之后,母象唱的歌对她来说更加简单易懂,基本都是曾经见到过的情景;   问题在于:这头母象似乎也不是什么天赋型选手,她每天收听到的节目与其说是“大象育儿电台”,倒不如说是“小象求生电台”。   分娩一天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不会喝奶,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地方,找到了地方又弄了自己满脸,最后还是两脚兽来解决了问题。   分娩一周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太过笨拙,差点把自己浸死在草坪中央的小型泥塘里,难道不知道它伸出腿就是要来救命的吗?   分娩一个月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总是同它不太亲近,不知道为什么老往远离它的地方逃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差点不小心踩到。   安澜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有这样一个老妈,而且还不像她一样,能够得到可靠外婆、姨妈和看护员的帮助,这头小公象真的能顺利长大吗?怎么看都非常危险的样子啊!   她盼着能和新生儿见个面,但接下来一个月里买主都没有安排拜访,直到分娩日后六周,她才在一次集体出门时看到了这名同类的身影。   汽车的目的地是海滨——附近也没什么其他地方能让狮子和猎豹敞开了跑——因为路线经过社区一角,买主便在中途停了停,和许久未见的“共同爱好者”寒暄。   待在笼子里的安澜看不到前车里猎豹幼崽的动向,只能看到莱娅和母狮的动向,前者表现出了一贯的畏缩,拉着她的鼻子才能保持镇定;后者则表现得较为烦躁,不耐烦地刨着挡板。   忽然,大猫抖了抖耳朵,目光锁定了一点。   安澜曾经无数次看到过它这种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并且还有点想玩的样子,于是狐疑地跟着望去,然后惊讶地发现围网底下有半根树枝,每隔几秒钟,它都会上下摇晃一下,仿佛对面有个人正在试图撬开盖了一层遮挡的护网。   在一头小象和一只母狮虎视眈眈的视线里,泥土不断地被掘动,遮挡物掀起的区域也越来越大,在那后方,先是探出来一根细小柔软的象鼻,紧接着是一双狡黠的眼睛——出生六周的小象左摇右晃,硬是把半个脑袋挤出了围网。   仿佛是,不对,应该就是第一次看到街上的景象,它好奇又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然后微微偏转,对上了改造货车铁笼里的四只眼睛。   对视半分钟后,小象若无其事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被撬开一个边角的围网失去支撑,遮挡布和铁丝网相互敲击,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在那一刻,安澜庆幸自己没有长眉毛。   否则的话……它们现在应该已经飞到笼子顶上了。 第415章   这头小象指定有什么问题!   安澜一直等到踩上沙滩还在想着刚才看到的离奇画面,虽说非洲象智力超群、“通人性”,而且非常善于模仿,但在成年母象和饲养者都会主动避开铁网的情况下,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家伙自己学会用树枝掘地,怎么看都是童话故事里的剧情。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非科学”的力量呢?   掰着手指头算算,她离开斑鬣狗世界已经有两年多了,当时诺亚的身体状况就算不上很好,再加上一个人待着没有意思,怎么看都不像能继续生活很长时间的样子……这头小象不会就是她脸黑如炭、总是能精准抽到下下签的灵魂伴侣吧……   想到这里,安澜鲜见地有点后悔——   当时应该把暗号搬出来确定一下身份的。   因为怕大声叫嚷会吓到第一次出门的莱娅,两个买主又正好聊完了天,前车要炸穿街道的轰鸣声已经响起来了,所以干脆什么都没做,错过了一次潜在的相认机会。   要是新生儿明天就能加入大象频道该多好啊……可母象“不靠谱”成那样,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认字、学生存知识什么的估计都得往后靠,别说“发彩信”了,短期内连用吼叫声“发发短信”也没得指望,还是老老实实等会面吧。   吊着根胡萝卜,却不能吃。   海风有点苦,安澜觉得自己心里也有点苦。   好在“你永远可以相信一个常年冲热度的猛宠博主”,拍完“沙滩放风特辑”后不到一周,买主就闲日常无聊,带着她直奔新生小象养育场。   那天出门的时机不太巧,正逢水车在路上冲洗街道,走到目的地时安澜的腿和鼻子下端还是湿的,本来还在心里自嘲了几句落汤鸡,结果进去一看,竟然有人弄得比她还要湿——   象舍中央的水塘里站着两个饲养员,其中一个抓着铲子,弯腰弓背,恨不得往泥岸里刨个深坑,另一个则抓着袋粉末,一边淌水,一边往岸边倾倒,偶尔还会皱皱鼻子打个喷嚏。   母象海莉老神在在地杵在草坪上,和饲养员比起来,它简直像个邪恶的监工,每隔几分钟就会卷一卷鼻子,扇一扇耳朵,然后探出前腿踩一踩塘岸,仿佛在为这片新开辟的人工泥滩做验收。   眼前的画面太离谱,以至于安澜一下子忘掉了来之前想好的碰头方案,只觉得刻在DNA里的泥滩维护技能正在疯狂发亮,脚掌好像也不由自主地踏了起来。   为了防止自己越看越心痒,她赶紧转开了目光。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目光落点处是这户人家象舍的食槽,被起名为“曼苏尔”的小象,也就是此行要试探的目标,眼下正舒舒服服地侧躺在食槽边上,半个脑袋埋进了草垫,边上还摆着半个没吃完的蜜瓜。   安澜:“……”   有一说一,她的揍人雷达已经在啸了。   大概是盯得太狠了一点,刚才还优哉游哉的小象忽然抬起脑袋,四下张望。它起得随意,脑袋上还顶着两根草杆,阳光往下一打,又短又粗的头毛就被蒙上了一层柔光,活像个灰色的灯泡,中间还贴着一对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   ……这可能性不说九成也有七成。   安澜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灯杆,想着干脆把“接头暗号”打出去,只是没拍两下就被买主抓住了鼻子。这一小段节拍也已经很足够了。才听了几秒钟,对方就从小象变成了小鱼,还是一条上了岸的鱼,不得不在食槽边艰难地弹动。   看得出来,他是想恢复“脚踏实地”的姿势,可惜非洲象在柔韧性这一块上跟许多动物都有壁,躺下去容易,站起来麻烦,更别提干净利落、仪态优美地站起来了。   曼苏尔,应该称他为诺亚,在那里艰难地划船,安澜就好整以暇地站在铁网外头看,看着他好不容易前脚踩到地面,好不容易找到借力点,好不容易站直身体,抖落一身细细碎碎、半黄半绿的草叶,但嘴边还挂着有点干了的蜜瓜籽。   饲养员察觉到异动,抬头一看,差点没给笑死。   他把铲子递给同伴,自己把手浸到塘水里搅了会儿,紧接着就爬上草坪,摘掉橡胶手套塞进兜里,看样子是想爬上草坪去给小象擦擦嘴巴。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诺亚这家伙其实也就在灰狼世界最初的时候有过那么几分形象,却不知道怎么的挺有形象包袱,每个世界都想弄个“绝艳的初见”。   绝艳不绝艳安澜很难评价,但怎么说呢?   应该还挺绝望的。   至少他最后走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写着崩溃,脑袋垂着,耳朵僵着,脚掌拖着,鼻子有气无力地卷着,等被饲养员推进专门隔出来的缓冲区,还在回避地左顾右盼,要不然就猛眨眼睛,既可怜,又可爱,让安澜心满意足地看了好一会儿。   尽管没有受过系统的“怎样做一头非洲象”教学,但刻在本能里的反应不会丢失,在她走近之后,诺亚的鼻子就抬了起来,先是试探性地嗅了嗅她身上的气味——并把这个味道牢牢记住——然后便微微蜷曲,做了一个要搭的示意。   安澜对象鼻的操作精更胜一筹,而且体型更大,鼻子更长、更有力,因此就成了托在底下的那个,平稳地等着对方。   刚出生不久的小象真的很细瘦,象鼻搭上来也只有很轻的重量,有点温暖,有点干燥,而且还在不断移动,半是好奇,半是掌控不住,于是她顺势将鼻子卷笼,心情大好地缠了半圈。   能够碰面真是太好了。   诺亚的出现就像阴云底下的亮色一样,让她连日来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虽然他们都还小,还不能发挥什么压倒性的力量,甚至有一个都还只是新生儿,还需要迈过许多道坎才能确定立住,但她总算不是在单打独斗,也不需要把那段糟糕的经历独自埋藏起来消化。   知道了这一点,安澜在被买主抓着牵引绳拉回去的时候都没跟他计较,反而是回忆着刚才从视线里传达也接收到的喜悦与理解。   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他们居住的象舍之间隔着数百米,不是面对面,不能在地上写写画画传达信息;有摄像头跟着,也无法用叫声配上密码进行交流……果然只能走上其他大象的老路了吗?   安澜一想到她进入这个社区时听到的那些近似“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的基本问候就觉得头疼,关键诺亚连嗡鸣都不会,最多吼两声,连“身体健康”都没有,顶多是“你好吗”,“吃了吗”。   没办法……果然还是只能依靠母象海莉。   但这个方式也有一个重大问题——海莉碎碎念的情景无一例外都是些会让人眼前一黑的东西,听两句牵肠挂肚,听三句忧心忡忡,听四句提心吊胆,听五句亡魂大冒。   安澜原本不知道这头小象就是诺亚,已经有点担心它会在还没长起来的时候被老妈不慎饿死淹死压死,现在知道了小象的身份,更是生怕一个错眼人就没了,直接投奔下一个世界。   因为想的次数太多,某天晚上她还做了个噩梦,梦里不仅有海莉,还有眨巴着眼睛的阿达尼亚,两位母上大人一起发力,导致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四条腿都是僵硬的——因为跑了一个晚上。   面对此情此景,安澜唯有沉默望天。   她心不在焉得有点明显,不仅莱娅有些担心,每天跑来玩耍的母狮子也有些不高兴。但不同于前者的若有所思,后者大概以为是玩具玩腻了的问题,于是便掏出了不知道哪一年藏进木屋里的一只被咬得破破烂烂的针织小球。   盛情难却,安澜只好振作精神陪着它玩了好几天,直到外部环境发生变化,再爱玩的大猫猫也不想出门踢球为止。   三月上旬,附近三户人家像约好了一样,同时开始了装修。施工方十分小心,但听力极佳的猛兽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噪音的影响。   如同击打在货厢上的雨声,和施工有关的声音不是自然形成的,也不是经年累月一直都有的,大部分动物很难理解它们的存在。   母狮子一天到晚躲在树屋里不肯出来,要不然就钻进水池里游泳,莱娅也在遮阳处生根发芽,以至于当安澜回过神来时,能和她一起散步的竟然只有两个饲养员。   从他们口中,她磕磕绊绊地听到了一些信息。   原来那几户人家本来并不饲养大型动物,但看到街上总有邻居在遛狗遛老虎遛狮子遛大象,而且靠着猛宠视频获得了很多关注,充分满足了钱多得没处花只想炫耀财富的愿望,难免也跟着心痒起来,想弄点“基础款”试试水。   入住的猛兽越来越多,出问题的当然也会变多。   世界各地的城市里都有流浪狗、流浪猫,但在这个国度,流浪的却是长着獠牙和利爪的猛兽。   这年四月,安澜在跟着买主出门遛弯时在街上看到了一只皮毛板结的小老虎;没过多久,新闻报道又说另一个社区里出现了找不到主人的黑熊。   这些动物从小和人类一起生活,狩猎天性得到了抑制,但这并不代表它们没有攻击意识,除了专业人员,其他人很容易就会受到伤害。   果不其然——   没过多久,街上就出事了。 第416章   事发当天正值斋月末期,各地都在筹备开斋庆典,世俗化程度较高的区域还在筹备节日宣传,此前急剧下降的游客接待量也因此画出了一个锋利的“V”字型。   除了不允许外国游客进入的“贫民区”,各大景点和商业街都是人山人海,一些颇具特色的住宅区也成了社交平台的宠儿,从早到晚都有生面孔在适合拍照打卡的地方流连。   那头雄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从转角处出现的。   伤者沙利文事后回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听到了一声低吼,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从侧面撞了过去。”   这一撞导致毫无防备的沙利文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好在他平时喜欢玩滑板,及时做出了调整姿势,最后只是拉伤了肌肉。   其他游客就没那么幸运了。   人有逃跑本能,虎也有追击本能。它刚出现时或许还保持着警惕心,甚至被格外庞杂的陌生气味弄得有点害怕,但当游客们尖叫着开始逃跑的时候,这种警惕和恐惧就全数变成了追击的兴奋。   明明沙利文站在最靠近街角的地方,却被无视了个彻底,虎先是追上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白男,然后又追上了前方的一家三口,咬住小女孩的遮阳外套,试图把她往后拖行。   父亲和母亲立刻上去保护他们的女儿,甚至勇敢地跟猛兽动了手,虎在这里丢下了一条被咬断的手臂,本想继续扑咬,却在甩头时看到了另外几个正在逃跑的家伙,便毫不犹豫地转移了目标。   有两位女士运气不错,距离停车点很近,直接钻进了车里,但成年雄虎的力气真的很大,即使没有全力发动攻击,她们在后来接受采访时也承认“那一巴掌直接在车门上拍了个巨大的凹陷,要是当时拍的是窗户,玻璃绝对会当场爆开”。   六分钟后,警察赶到现场控制了局面。   此次事件中没有游客丧命,受伤最严重的是一家三口中断了胳膊的父亲,以及被扑倒在肩膀上咬了一口的中年白男,但在市区被老虎袭击这种事一辈子也听说不了几次,完全是个恐怖故事,再加上当天还有两个自媒体运营者在场,视频更加直观、也更加利于传播,最后造成的影响简直就是一场大海啸。   事发两小时后,“老虎”这个词就上了数个地区的推特趋势。平常不关心“猛宠”的人震惊于这么大的老虎竟然能私人饲养,饲养也就算了,竟然还能让它跑出去,亦或者是像丢什么小猫小狗一样遗弃;平常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则是迅速翻出了无数个土豪的晒猫动态,试图找到罪魁祸首。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声讨当中,本就焦头烂额的当地政府不得不发布了官方通告,载明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种事是“绝对不可容忍的”,因此当局“正在讨论全面禁止公民饲养危险野生动物政策实行的可能性”。   通告发出第二天,安澜从饲养员的闲聊中听到了这个大好消息,几乎一瞬间,她的心脏就狂跳起来,要传给小母狮的球也顺理成章地踢疵了。   全面禁止饲养!   难道说……一场改变就要发生了吗?   无论往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往坏的方向发展,至少“在电笼里死气沉沉、一成不变地继续生活几十年”这个预期肯定会像泡沫般破灭。   她焦急地等待着能够一锤定音的消息,可在“传达”完这个讯息之后,饲养员们就再也没有提到过类似的话,两个偶尔会到象舍附近来刷视频的男孩也没刷到过类似的新闻,好消息就像一颗被丢进池塘的石子,打碎一切,又没了响动。   安澜心里好像有一把火,这把火烧得她无法集中精力关注莱娅的状况,也无法坦然同小母狮玩耍,甚至在夜里都很难入睡,唯有偶尔和诺亚说上话时才会平息一点,但也不会平息太多——   买主现在还能光明正大地带着她串门,这个事实本身难道不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吗?   时间缓缓流逝,就这样走到了八月。   八月中旬,就在当局宣布考虑禁止私人饲养野生动物的三个月后,街头再次发生了猛兽出笼的事故——由于主人和朋友在开车前用了“助兴药物”,换句话说,毒驾,导致难以掌控自己的行为,在幻觉的作用下打开了车门、放开了牵引绳,让一头雄狮走到了公路上。   成年雄狮走过普通轿车时都能平视坐在车里的人,而在这个跑车泛滥的国度,它更是走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效果,目睹事情发生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吓得不轻,公路足足堵了三个小时。   这件事同样上了地区趋势,并且还让网友们创造出了无数的梗图,但对有关部门来说,却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盖因他们要面对的舆论风暴忽然从十五级变成了十八级,顶层也在向下施压。   经过几个月的拖延,法案终究被颁布了出来——禁止私人饲养危险野生动物,如有违反者,不仅要承担高额罚款,还会有牢狱之灾。   事态的走向让安澜欣喜万分,又感慨万千。   果然,只有当人类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一件事被讨论过无数年一直拖着的事才会得到快速推动。往阴暗点想,比起一小撮富豪的炫耀需求,一大撮富豪的生命安全和政治前途也肯定更加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用魔法打败魔法”了吧。   她倒是很想继续关注这项新政策的实施,再听一听“加强对犯罪团伙的打击”又是怎么个加强法,可惜买主脸色阴沉,两个小男孩哭天喊地,就连饲养员也因为担心失去这份高薪工作,在愁云惨雾里掩耳盗铃,压根没有接收消息的途径。   但是……总会有一些动物获益吧?   有权有势的人哪里都有,即使真的立了法,未来也肯定还有能逃过这条法律制裁的人,但一定会有更多野生动物因此得到救助,或从一开始就避免被从家庭中掠夺出来、转卖到这里的命运,想像那个仓库一样大摆“花鸟市场”,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这样毫无顾忌。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至于这些法令对她,对莱娅,对海莉,对诺亚,对其他生活在这个社区里的野生动物而言会产生什么影响,还需要等待有关部门下一步的动作。   所幸,安澜没有等得太久。   这年二月,买主心不甘情不愿地拨了一通电话,按照法律规定的那样,将私人饲养野生动物的情况进行了备案,而正在推进这项工作的专门人员也没拖延时间,立刻派出了转运车辆。   卡车开进社区的时候,整个地面都好像在震动。   送动物出门的饲养员似乎有些舍不得,但之前心情一直很差的买主倒是恢复了无所谓的模样——这点金钱损失对他来说毕竟只是九牛一毛,没了大象和大猫,还有尚未被禁止的猛禽,据安澜所知,一只猎隼宝宝都已经在路上了。   想着猛禽,就难免想起一些让人感觉五味杂陈的回忆,安澜在第三个被引着走进大铁笼时还有些恍惚,直到那只小猎豹被运上车才回过神来。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它一直住在屋檐底下,很少同住在院子里的其他猛兽碰面,好不容易有机会近距离打量,她立刻发现对方已经被彻底养成了一只家猫——被揉脑袋,被摸肚子,被拽尾巴,它都没有背一下耳朵,更别提它身上还穿着一件编了金线的衣服。   安澜还记得当年它和其他两只幼崽相依为命的样子,但它自己恐怕已经不记得了。将来哪怕命运作祟,三只猎豹得以重逢,想必也不会认得对方是曾经和自己在一个胞宫里长大的兄弟姐妹了。   那莱娅呢?   这一年多来小家伙变得沉稳了很多,但也沉默了很多,它还记不记得曾经在草原上被看护员簇拥、被其他小象捉弄的日子呢?   安澜从没问过,也不愿意去问,去勾起那些伤心往事,只是像来时那样,轻轻地拍了拍莱娅的脑袋,然后紧紧地勾住了它的鼻子。   汽车往前开了一小段距离,又停了下来。   每经过一户人家,专门人员就会拿着手机翻短信,和户主一一核对,然后把更多的动物装车。敲着敲着,他的面皮都有些抽搐,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社区里竟然住着那么多卧龙凤雏,本以为只需要没收一部分人家的“非法财产”,结果杀过来一看,那是能有则有,应有尽有。   回收的动物数量那么大,而且还只是一个社区,安澜实在忍不住有些担心能不能得到妥善的处理,但这一趟来接她们的人走起路来脚步轻快,眼神里也带着认真,假如前方是悲惨的结局,想必无论如何都会流露出一些惋惜之色吧?   与此相比,反而是另一件事更让人担心——   虽然知道从这里看不到具体情况,别说短信里的字,就连手机都看不清,但安澜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隔着风洞张望,想知道海莉和诺亚有没有被列入转运的名单。但不知是这一趟车已经装满了,还是它们真的被承认为“完全合法”,直到离开社区,她都没能如愿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 第417章   颁布一项新政策很容易,要好好施行却很难。   自从私人饲养危险野生动物的行为被禁止,所有相关部门都忙得焦头烂额,负责筹谋没收动物去处的办公室更是在连轴转,无论平时多注意形象的工作人员,这会儿看起来也是蓬头垢面,一副刚从史前时代穿越回来的模样。   能怎么办呢?   统计出来的物种数量令人瞠目结舌不说,绝大多数个体的来源还不可考——饲养者能说出在哪购入、养了几年都算格外关爱,那些知道自己走了灰色途径的,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胡编乱造,要么两手一摊……查证的难度太大,背后的牵扯太多,最后只好轻轻放过。   没有来处,至少得给它们一个去处。   像对待流浪猫狗那样做无害化处理是不可能的,直接拉回栖息地放归是不现实的,开了无数次会议,提了无数个草案,谁也说服不了谁,负责人员只能各退一步,把主导权交到专家手里。   基普加各夫妇就是这样接到的邀请。   露皮塔·基普加各和威尔·基普加各在察沃国家公园经营着一个野象保护组织,多年来致力于帮助失恃小象重返草原,一听到没收名册里有几十头非洲象,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小象,威尔还没把电话放下,露皮塔就已经把机票订好了。   之前闹出的动静实在很大,专家们早早就在为法律变革摇旗呐喊,好不容易新政策出台,当然会继续关注野生动物的去向,夫妻俩早就做好了主动提供帮助的准备。他们也并不孤单——这几天从乔莫·肯雅塔国际机场起飞的航班上可以说是星光璀璨,打眼一瞧都是纪录片里的熟面孔。   在去往临时圈舍的路上,威尔和露皮塔算了算营地里现有的空余位置,认为差不多可以带走六头小象,但等汽车开进大门,等下车步行了一小段路,这种念头就被”是不是应该都带走“取代了。   圈舍的环境……用“混乱”都不足以形容。   有关部门用来“堆放”大象的地方是个处于查封状态中的私人动物园,因为原本留给大型动物的区域就不是很多,所以有些小象现在正挤在不到八平方米的小格子里,随便走两步就得碰到栏杆。   来来往往的每个员工脸上都写着“睡眠不足”,有跑着搬运挡板的,有哑着嗓子核对单据的,隔壁狮圈还有奋力往铁网对面抛掷鲜肉的,动物咆哮声、人类叫喊声、卡车排气声和各种笼子的震荡声统统交织在一起。   不仅人类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狮子都“忙”得脚不沾地,刚刚被引着跳上一辆车就又被引着换了一辆车,它在地上转着圈,眼睛瞪得大大的,全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顺从,但是困惑。   露皮塔和威尔对视了一眼。   这头雄狮岁数不小,野化训练已经没有意义,哪怕去野生动物园都可能受到狮群的排挤,估计最终会落进一个独门独户的笼舍里,再配一个脾气温和的“室友”,让它在繁育项目上“发光发热”。   这边他们还在为狮子叹气,那边就轮到了大象。   名册上写着的二十六头非洲象现在只剩下了十九头,过来接洽的工作人员信誓旦旦,说那七头成年非洲象也是在人工环境里长大的,也没有什么野化的必要,进入散养区也有可能受到排挤,因此这会儿都被动物园要走了。   问题在于——还有四头小象也被送走了。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威尔在和妻子独处时小声说,“又不是有母象带着的小象,能送去野化训练的为什么不送?这里没有动物园会缺非洲象,别不是卖到欧洲或者别的地方去了吧?”   “低价处理的谁会不要。”露皮塔回答。   话是这么讲,她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送给野化中心或动物园对人类而言只是处理事务的两种办法,对小象而言却是命运截然不同的两条分支。   说是“等专家评估后决定去处”,专家还没到,送都已经送完了,难怪刚才在门口碰到狮圈同行时氛围不太轻松——他们当中不乏经营着散养式救助中心的,哪怕不野化,去那里也比关着强。   “要不……”威尔犹豫着说。   “算了。”露皮塔摇摇头,“去看其他小象吧。”   “大刀阔斧改革”,“把许多动物成功送归野外”,听起来是项值得宣传的巨大成就,但“许多”不是“全部”,别说有些个体本来就不适应野外环境,就是故意多划给动物园一些,让底下的工作人员赚点渠道费外快,谁又会去追究呢?说不定还抱着去动物园不愁吃喝是享福的看法。   太过较真的话,连本来能带走的也带不走。   营地接手的小象基本上都是合作方直接从偷猎现场带回来或者直接在转运途中解救的,共同点是曾经接受过母象的系统抚育。除此之外,营地还会接手一些年纪不大的遗弃象,尽管被人工饲养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年纪小,还能慢慢教。   露皮塔已经询问过了,园区里三岁以下的小象共有五头,另外还有一头三岁半的小母象,恰好卡在他们曾经有过成功案例的年龄线上,只是在最终确定前,她还想去验证一个想法。   六头小象无一例外都是登记的“来源不详”,工作人员还私下透露,购买这些小象的买主都很有背景,如果不是这次新政策刚刚颁布,施行得比较严格,这些买主平时又比较高调,频频在互联网上晒宠物日常,估计都不一定会回收成功。   这个信息引起了夫妻二人的重视。   没头没尾的来源,能量巨大的买主,在非洲工作了十几年,他们完全可以嗅到这件事背后蕴藏着的不同寻常的气味。或许是一张四通八达的灰色交易网,或许是一个藏得很深的非法繁育中心,又或许什么都没有,但抓住线索总是没错的。   等露皮塔和威尔真正站到笼子跟前,这种异常的感觉就更明显,也让他们更加确定这些小象,至少是这两头小象背后必定存在着一个秘密——   它们的行为模式太古怪了。   因为刚刚经过长途运输,这两头小象看起来都非常疲惫,连较大的动作都没有,而且它们脚底下的地面很潮湿,角落里都是没整理掉的草料和排泄物。   长时间踩在这些东西里面,较小的那头脚掌都有些发烂的迹象,好在烂得还不深。估计是又疼又痒,难受得厉害,它一直在小步挪动,而大的那头则一直在用鼻子安抚它。   “他们说有两头小象牵着鼻子不肯放开,所以被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就是这两头吧。”威尔说,“据说她们是从同一个买主那里来的。”   “资料上写着的饲养时长是一年半,不排除有共同被饲养所以玩得很好的可能,但是你看这个。”露皮塔向丈夫展示了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某位中东土豪的富贵日常。   “你怎么找到的?”威尔赞叹地挑起眉毛。   “名册上没有买主的信息,但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同时养两头小象的,还得是‘频繁在网上晒日常’的,能有几个?”露皮塔回答,“这是一年半前她们刚到家时买主发的第一个视频,你看。”   两个专家都是观察非洲象十几年的人物,不需要妻子过多提醒,威尔就发现了端倪:“……两头小象是认识的,而且关系非常亲近。”   “所以不止是一起被购入的,她们是认识的,而且相处的时间很长,甚至可能还有血缘关系,否则年纪这么小的小象在离开母象后不可能轻易被另一头小象安抚。”露皮塔点了点头,“同时卖掉两头小象,对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关注度的动物园或者马戏团来说都太明显了,如果说是私人动物园的话,大多数私人动物园又没有这种规模。”   “所以可能是繁育场。”威尔说。   “或者是野生象群。”露皮塔说。   这两个猜测让夫妻档沉默了一会儿,想到那些肮脏的事情,他们的心情都有些低落,因此没有注意到一束忽然从笼子里投来的目光,但几分钟之后,他们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三岁半的那头小母象已经长牙了。   虽然非洲象无论雌雄都有漂亮的象牙,但一来雄性和雌性的象牙形态仍然存在差距,二来现在野外的状况是长牙象越来越少,无牙象越来越多,仅仅是三岁出头的年纪,而且还是雌性,象牙显露在外的部分却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手指那么长,这头小母象无疑有着十分罕见的黄金基因。   野外较为活跃的长牙象种群大多处于人类的密切看护之下,如果它们是从私人繁育场出来的也就算了,可但凡是被捕获的,只要足够耐心地去找,路子也足够多,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即使运气不好,得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只要野化计划能够完成,这些小象能够重返草原,将来某天,它们或许也能自己找到家的方向。   露皮塔暂时还没想好该怎样为眼前的这两头小象,亦或者说全部六头小象制定野化训练方案,又该怎样在为它们寻找原生家族和让它们融入新家族之间做平衡,可有一件事她毫不怀疑——   做了或许做不到最好,但什么都不做一定是错的。 第418章   把小象运到察沃总共需要一周时间,但为了宣传目的,在它们离开“存放”地前,消息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铺天盖地地传了出去。   虽说野化训练难度高、成功率低,但在大多数关注者看来,这已经是动物们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人们不再追究当局曾对猛兽饲养不闻不问的事,也遗忘了他们在袭击事件后长期装聋作哑的做派,互联网上到处都是称赞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讨论度太高,因为鲜花和掌声太热烈,在六头小象正式进入转运程序之前,基普加各夫妇的联络手机又响了起来。与上次接到的电话不同,这通电话传达的是个私人请求。   “是这样的,基普加各先生。”电话那头的人用相当蹩脚的英语说,“我在两年前从马戏团里接回来一头母象,后来她又生下了一头小象……因为程序合规,这次没有被列入备案范围……我听说你们能把非洲象送回草原上去,所以我在想,把它们也送到你们那里……会不会比较好呢?”   说真的,这并不是夫妻俩第一次听到这种请求——很难要求每个想把宠物象送走的人都对非洲各大野象救助项目的救助范围了如指掌——但接电话的威尔多少还是觉得有点荒唐。   瓦哈里营地没有办法训练有母象保护的小象:如果母子俩和其他小象混熟了,其他小象会本能地从母象那里学习知识,染上人工饲养造就的习性;如果母子俩和其他小象混不熟,别说营地“创造家族”的目标不能实现,就连安全性都得不到保障,雇员和那些小象都有可能受到袭击。   于是他委婉地回复:“马戏团的母象无法适应野外,这个年纪的小象又需要和母亲待在一起,接受母亲的教导,把它们分开训练是不可能的。”   不知为何,提到母象的教导,对面竟然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钟,随后表示自己语言水平不佳,希望能将请求以邮件的形式再次传达。   紧接着,基普加各夫妇就读到了一个故事。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一头雌性非洲象被辗转卖到了一个小型马戏团,人们原本指望把它训练成台柱,但它“不够听话”、“相当暴躁”,于是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考虑到外形如此英伟的母象实在罕见,马戏团便把它送去和其他公象配种,诞育下了草原印记相对较浅的第二代。   这头完全由人工饲养长大的母象很快就成了马戏团的骄傲,多次在演出中压台登场,被列为最大的“非卖品”,可惜后来它在一次意外事件中撅断了单侧象牙,外形受到了很大影响,再加上马戏团经营不善,需要出售动物回血,便把好不容易怀上第三代的母象卖到了中东。   从出生到被现在,这头母象看到的都是被圈住的天空,而那头出生在豪宅里的小象肉眼可见地将会复制母亲的命运,如果它们一生都无法在草原上行走一次,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看完这封邮件,基普加各夫妇面面相觑。   不可否认,代笔者把信里把母象的故事写得非常煽情,有些句子简直可以被搬进纪录片,但正是因为太过煽情了,反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因为当局正在大肆宣传他们“妥帖的处理方式”,瓦哈里营地的“小象回家”项目备受关注,这段时间他们接到了很多“赞助电话”,希望达成互动的社会名流也不少……哪怕对方真想把大象送回草原,选择这个时机,肯定也有类似的考量。   虽然对其真实目的有些怀疑,但既然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又能改变两头大象的命运,基普加各夫妇也不吝于提供帮助,指点买主去联系一位运营散养式救助中心的同行。   这个救助中心和瓦哈里营地之间只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双方建立有密切的合作关系,瓦哈里向对方转运过几头受伤、患病的小象,对方也向瓦哈里转运过许多被救助的小象,是一个好去处。   事情也的确像这样发展。   在六头小象上车被运往港口的时候,一辆货车开入了白色社区,与此同时,背景故事像病毒也在网上迅猛传播,非洲象得到了更适合生活的环境,买主得到了满足感和声名,皆大欢喜。   据说后续救助中心还收到了一笔相当高的赞助费用,但那时基普加各夫妇已经没空去关心了,小象很快就会运达,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从项目成立开始,瓦哈里陆陆续续往野外放归了十六头非洲象,除了最开始以家族形式放出去的七头,另外九头都是后来加入的。因为象群的主要活动范围就在营地附近,在旱季还会回来接受投喂,因此它们和剩下十二头小象也关系不错。   今年,瓦哈里计划再放归几头小象。   按道理说还可以用老办法,但基普加各夫妇难得地有些犹豫:营地周边并不是什么“真空区”,环境承载力是有限的,又有其他象群的竞争,又有繁衍的增员,这个大象群差不多已经达到了极限,接下来应该往更远的地方放归才合适。   可是问题来了——   家族,家族,既然是家族,就得有一个族长。   人工打造的非洲象家族缺乏正常家族的世代阶梯,在营地里,小象们可以像兄弟姐妹一样相处,可到了野外,就必须要有一个权威的声音。   岁数达标的五头小象里压根就没有核心角色,让它们跟着以前一起生活过的姐姐在外面活动还行,让它们自己支撑一个象群……也太勉强了。   上面五头是这个样子,下面七头也是这个样子,哪哪都找不到能挑大梁的个体,基普加各夫妇的头发都要愁白了——除非中东运来的这波小象里有核心角色,否则还真得把它们塞进旧象群。   那么,新一批六头小象里有核心角色吗?   答案是有的。   就在卡车把“乘客”卸下之后不久,露皮塔和威尔就看到了他们一直在等待着的“好迹象”:或许是受到了“妹妹象”的影响,或许是在转运途中还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那头被仔细观察过的“姐姐象”很容易就成为了被尊重的“权威”。   这头个性沉稳的小母象是第一个走出铁笼考察环境的,哪怕刚刚经历过长达七天的运输过程,哪怕面对着许多陌生的气味,哪怕妹妹一直寸步不肯离开铁笼,它也没有丝毫犹豫,而是仔仔细细地、煞有其事地把整个圈舍走了一遍。   三岁半的年纪,身高已经达到了成年男性的胸口位置,远远看着相当有威慑力,可是因为它走得很慢,鼻子也一直微微卷着,没有流露出什么攻击性,就连刚来就职的雇员也没有感到紧张。   露皮塔示意雇员们再退开一点,想看看小象会怎么把妹妹从铁笼里弄出来——结果事实证明,中东买主的动态没有任何夸大之处,“姐姐象”只是把象鼻往对方身上一拍,再往鼻子上一搭,本来有些焦躁的“妹妹象”就平静了下来。   这套安抚动作可以说是无比熟练。   接下来几天,基普加各夫妇眼睁睁看着这套动作被频繁运用在“妹妹象”身上,以至于到了场面有些滑稽的程度:只要牵着姐姐的鼻子,或者贴着姐姐的身体,哪怕前一秒钟“妹妹象”还在为兽医的接近而大呼小叫,下一秒钟它就会收拢耳朵。   等到六头小象适应了各自的圈舍、又适应了大圈舍、工作人员开始把它们合并到一起喂食之后,这套动作又被运用在了其他小象身上,并迅速被它们习惯、信任、依赖。   “不可思议。”威尔感慨。   “谁说不是呢?”露皮塔回答。   胆大、心细、沉稳、自信,他们在这头小母象身上看到了核心角色的特质,也因此对它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但在此之外,他们也不得不注意到另外的信息——这头小母象似乎对草原环境特别适应,如果不强调来处,雇员也好,前来交流的专家也罢,都看不出它和野象幼崽的区别。   对于交流方式,它有着相当熟练的掌握。   人们总是能看到这头小母象停下脚步,身体微微前倾,然后再以一些特别的频率轻轻跺脚,毫无疑问是在捕捉、接收、传递信息,而这个动作以往常常出现在那些曾被母象系统教导过、后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被送到瓦哈里来的小象身上。   对于天气系统,它也有着相当敏锐的感知。   因为“妹妹象”脚掌发烂,正处于恢复期中,工作人员总会在早晚时分给它清洗伤口,用毛巾擦净,然后把这块毛巾晾晒在圈舍边的栏杆上。   某天清晨,威尔刚刚给小象们喂完奶,就看到“姐姐象”慢悠悠地走到栏杆附近,慢悠悠地借着墙壁人立起来,然后慢悠悠地把毛巾摘了下来,一路卷着走进了房子。   这天下午,察沃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本来还没人把下雨跟摘毛巾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绝大多数雇员都认为“姐姐象”只是因为老能看到人类拿着毛巾帮助“妹妹象”,所以自己也想模仿,但等雨云飘过去后,毛巾又被挂回了栏杆上。   小母象看起来优哉游哉,非常从容的样子,十分自得的样子。   但在那个瞬间,威尔想起了妻子的猜测,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第419章   “她会是一座桥梁。”   第二天开会时,威尔斩钉截铁地说。   诚然,非洲象有着非常灵敏的嗅觉和听觉,甚至能够发现远在两百公里外的暴风雨,可这种特殊技能需要用长期的观察和总结去点亮,绝无可能被一头生活在终年少雨地区的小象凭空习得。   所以情况就很明显了——   在命运因为某种原因拐弯之前,这头小母象一定生活在象群当中,受过长辈们的“启蒙教育”,而且对稀树草原的天气系统相当熟悉。   露皮塔是对的,它是从野外被捕获的。   确认了这一事实之后,威尔连夜给几个老朋友发去邮件,催促他们尽快把先前就答应好的调查提上日程,瓦哈里营地这边也好配合开展工作,早日为新营区选定建址。   瓦哈里营地等一个“桥梁”角色已经等得太久了。   象群的现任首领是一位领导者,但它同时也是一头“孤儿小象”,既没有直系血亲可以依靠,又没有表亲可以投奔;而过去那些被成功溯源的小象则都不是核心角色,主观上不会认为自己负有某种责任,客观上也不能对其他小象施加影响。   世界上没有尽善尽美的好事,能把孩子们养大、完成软放归训练并最终送回草原,基普加各夫妇已经十分高兴,他们虽然设想过,却从未指望过小象们能“完全野化”,能摆脱人类、离开营地、走进原野深处……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命运之神投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在六头小象抵达瓦哈里营地后,小母象扮演起了领导者的角色,然而扮演得相当趁手,以至于许多雇员在提到它时总会用“德希比蒂”(保护者)指代,还有一些则会亲昵地叫它“达达姆库巴”(家里最大的姐姐),或者简单地缩成“达达”。   保育员查宁认为达达自己也“很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总是希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第一个吃到食物,第一个享受泥浴,第一个得到新玩具,但在同胞需要她的时候,她也总是会第一个预知危险,第一个隔绝危险,第一个提供帮助。”   达达自己也很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   对于这一点,现在被称呼为“达达”的安澜确实没有办法反驳——她已经把这些和自己命运交织的小象都划进了保护圈里,立誓要在不危害己身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保证它们的安全。   怎么说呢?   能被解救回非洲,真是太好了。   能再一次听到熟悉的语言,真是太好了。   能有人意识到她不是繁育场出身,而是被偷猎者捕获的野象幼崽,而且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还投入心血帮她寻找原生家族,真是太好了。   即使察沃国家公园和出生地之间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她在下车时也难免有些失落,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已经越过了大陆和海洋,和外婆,和母亲,和其他家人站在了同一片陆地上,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缓步上升,最后达到“幸福”的指数。   安澜对基普加各夫妇的野化项目非常了解,也认可这种循序渐进的规划,因此在适应好环境之后就迅速采取了行动,着手去帮助其他小象。   事实证明,这些小象也的确需要帮助。   搭建在野外的圈舍,陌生的投喂者,不熟悉的作息时间,东拼西凑的“家族成员”,口味奇特的食物……这些环境因素的改变让小象们步履维艰,而远处传来的象歌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过去它们从未听过如此密集的交流声,无法理解,无法回应,又无法躲避,简直就是声音世界的加强版恐怖谷效应。   下车第一天,营地里就发生了冲突事件。   两头小公象被无处不在的象歌吓得亡魂大冒,又因为看到了对方在圈舍里的“诡异行为”,由恐惧诱发的愤怒之情总算有了一个恰当的出口,当即隔着围栏打了起来,把木桩都撞断了好几根。   一周之后,它们开始跟其他同类一起进食。   安澜现在想想还能回忆起当时的画面是多么“美丽”,不过那两头小公象没能“战斗”多久——饥肠辘辘的莱娅一看到奶瓶就跑了过去,安澜习惯性地跟上去给自家小孩开道,并字面意义上地从两头正在纠缠的公象中间撞开了一条通道。   虽然是用年龄作弊得来的武力值,但也确确实实是武力值,从那以后,“同期生”们再和她接触时都带着点小动物本能般的瑟缩,脾气也都随之收敛,至少不会再在圈舍里横冲直撞。   莱娅的安全得到了保障,安澜因此有了更多时间去和其他小象进行交流,并从它们身上发现了一个共同的“弱点”——肢体接触。   人类在情绪激动时可以通过肢体接触得到安慰,大象其实也可以,这种接触可以是并排站着,可以是抚摸,可以是搭鼻子,可以是轻轻的踢踩,也可以是把象牙不带攻击性地放进对方的嘴里。   以上所有种类安澜都在卡拉象群里见过:阿梅利亚总是会用抚摸稳定幼崽的情绪,阿伦西亚更多地会用前肢踢踩,母亲阿达尼亚则很少做这种事,偶尔一次想去安抚侄女尼亚特,结果因为过于毛手毛脚,险些把象牙直接捅进人家的嘴里。   同期五头小象在自己出生的家族里时一定都受尽了宠爱,但在被捕捉、被转卖之后,它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顶多有个偶尔能见面的邻居——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买得起也真的会买两头小象。   当安澜第一次对它们做出野象中相当常见的“社交动作”时,似乎是被唤醒了什么回忆,这些小象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卡顿”;当她在关系拉近后第一次对它们做安抚动作时,就连脾气最坏的小公象塔姆都沉默地接受了她的靠近。   于是这种安抚就变成了常态,特别是在合笼后。   安澜得到了与撸猫撸狗同样的乐趣,小象们得到了情绪得到抚慰的乐趣,工作人员们得到了近距离观赏非洲象幼崽贴贴的乐趣,基普加各夫妇得到了见证新家族漫漫建立的乐趣,唯一受到伤害的大概只有常驻瓦哈里的兽医——   因为临时动物园环境不佳,还因为接连经历了两次转运,六头小象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以前他只需要走进圈笼,再走出圈笼,现在却还多了一道程序,用工作人员的话来说,就像“拆开两根断电时正好肩并肩躺着的冰糕”。   可失恃小象毕竟是失恃小象,即使有了年纪不怎么像长辈的“临时长辈”的安抚,孤独感消退了不少,情绪也稳定了不少,总归还有爆发的时候。   再怎么适应人类世界的生活方式,再怎么习惯了栅栏、铁网、奶瓶和保育员的存在,那段鲜血淋漓的记忆也只是被掩埋了,并不是被遗忘了,它还刻在它们的脑海深处,时不时就会被触发,被拉扯,产生难以忍受的剧痛,导致应激反应。   对人类和小象来说,这种应激都是最危险的。   下车第三周,有雇员带来了一把短弓,来的时候脸色还特别难看,手里不断比划着,大概是在和同事说营地到附近小镇的路上不安全,竟然有盗猎者的武器被丢弃在路边的高草丛里。   当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合并圈笼里的六头小象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安澜在检查莱娅的脚掌,塔姆和另外一头小公象阿拉法特在玩拔河,小母象阿丽耶和阿蒂拉则是站在水槽边上喝水。   从任何一个角度分析,安澜和工作人员都没可能想到玩拔河玩得正高兴的塔姆会把他拿着短弓的画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一路记到了半天后轮到他过来喂食的时候,然后才骤然发难。   两岁大的公象沉得像头小牛,全力往前一冲,直接就把举着奶瓶的工作人员撞得朝栅栏倒去,差点就把他结结实实地顶在了栅栏上,还好当时圈舍里还站着其他五个工作人员,一看情况不妙,他们立刻采取行动,一边隔开小象,一边退向笼门,这才避免了某些悲剧的发生。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某些富豪家中,大约结局是饲养员被换掉,但是这件事发生在瓦哈里营地,在塔姆发狂后,工作人员并没有把它隔开,而是先轮流靠近栅栏,再更换自己的穿着,最后调取监控,多次比对,得出了原来是短弓害人的结论。   塔姆的家人很可能是被毒箭射杀的,在射杀现场很可能也抛下了一把短弓,所以它才会把这个武器和伤害、和仇恨联系在一起。   基普加各夫妇再次行动起来,给老朋友们发去了更多邮件,但可惜的是,这一次确实有某个南非营地提供了对得上的DNA样本,却也随信附上了“这个家族已经不在”的通知。收到邮件后,整个瓦哈里营地都沉浸在了悲伤当中,安澜也有些唏嘘,还有些感同身受的心惊。   不过很快,这点低落就被一件好事抹去了。   四天后的一个清晨,安澜于大象频道里捕捉到了一个异常的“波频”。   在不断淌过脚掌的无形暗河里,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起伏,一道微不可查的震动,但正如人类总能认出楼道里爱人归家时的脚步声一样,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   是诺亚。   诺亚来了! 第420章   从走出铁笼开始,诺亚就在忍受“噪音”。   风一直在诉说,脚下的地面也一直在震动,远处和近处的非洲象都在用自己的频率发声,星星点点的光汇聚成信息的海洋,而来自人类世界的他和母亲则是海中的孤岛,是无法被点亮的部分。   象歌……是神秘的。   因为一出生就在人工环境里,母亲又从未见过草原,诺亚对象歌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安澜;因为重逢的时间太短,见面的次数太少,他的年龄又太小,这种了解其实和系统的学习毫不沾边。   这天在频道里呼唤伴侣的诺亚只是想碰碰运气。   母亲海莉不知道儿子的意图,但又觉得以前仿佛也听到过同样的呼唤声,于是便自顾自站在食槽边吃草,连多看一眼的闲心都欠奉。倒是住在隔壁圈舍的几头大象忽然出现在树林边缘,张望了好一会儿——对它们来说,诺亚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一定很像尚未开始学说话的孩子的怪叫。   虽然不抱有什么期待,命运还是垂怜了他。   呼唤声抛出去不久,远方就传来了熟悉的音符。   和他自己发出的牙牙学语声不同,安澜的呼唤声非常低沉,非常稳定,也非常有辨识度。那起伏的嗡鸣就像是心跳一样,不断地舒张,不断地收缩,流淌过十数公里,带来另一个人的体温,于是他顺从心意,再次呼唤了对方。   这天以后,大象电台就从负担变成了享受。   每一头非洲象在电台里的发言都带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印记,为了避免被同类认为是两个“怪胎”,从而遭到排挤,安澜和诺亚并没有用嗡鸣出密码的方式进行交流,而是老老实实地进行着影像的传输——准确地来说,是单方面的传输。   安澜总会把自己碰到的好事、坏事一股脑地往电台里塞,风和大地带来的震动声从早到晚都不会停歇,如果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她就会停止讲述,转而用那像心跳一样的呼唤声加以催促。   大象的歌就是共鸣的歌,对这种场景化的语言,诺亚没有经历过,只好连蒙带猜,学习进度极为缓慢,但他至少能准确理解对方的心情。   大多数时候,电台那头传来的是愉悦,这种愉悦相当粗浅,程度基本上等同于做金刚鹦鹉时吃到了几颗美味的坚果,做灰狼时天降大雨坑里冲出了埋下去太久连自己都已经忘掉的猎物残骸;少部分时候,电台那头传来的是对其他小象的同情和怜悯;极少的时候,电台那头传来的是愤怒。   然后某天,诺亚从电台中听到了狂喜。   那不受控制的情绪只奔涌了短短数分钟,但他仍然第一时间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瓦哈里营地找到了安澜的原生家族,而且这个家族一定还活跃在外面的什么地方,没有默默消亡。   事实也的确就像他推测的那样。   基普加各夫妇在老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几个最有可能和小象存在关系的象群,紧接着又联系保护区官方和研究组,希望得到这些象群直系成员的DNA样本,或者也可以向他们提供样本。   这一套对比流程在西非被广泛应用,成功帮助布基纳法索好几头“孤儿小象”找到了血脉相连的家族,并最终回归野外,在进入程序后,瓦哈里营地非常幸运地也收到了一封对比成功的报告。   和小象达达有血缘关系的象群是生活在卡万戈赞比西的卡拉家族,这个家族曾在两年前遭受过严重打击,因为损失太大,而且还是在有武装保护时遭到的损失,当时还冲上了地区热门。   截到这里,都是好消息。   紧接着,传信方就用长达十五页的内部资料向基普加各夫妇证明了什么叫做“生活中没有一帆风顺”,也正是这一堆资料把整个瓦哈里营地的工作人员,还有听到消息的安澜,都给难住了。   首先,卡拉家族的成员结构在那次袭击后经历了一次变动,那个落在后方照看雄性亚成年的卫星群直接分离了出去,剩下的幸存者们则散成了两个小象群,一个由老族长卡拉带领,另一个由卡拉的二女儿阿伦西亚带领,彼此之间接触频繁。   其次,卡拉家族的活动区域经历了一次变动,它们改变了过去走了数十年的迁徙路线,也改变了雨季和旱季的逗留地点,总体趋势是在往奥卡万戈三角洲深处行走,上一次被目击的地区距离瓦哈里营地有两千五百多公里远。   如果说以上两个变动还只是给“小象回家”增加了点难度的话,那么第三个改变,即整个象群对工作人员、游客和村民态度的改变,可以说是一下子就锁死了马上把小象送回去的大门——   根据保护区的说法,由卡拉带领的小象群在见到人类,尤其是专门被派过去的武装保卫力量时,倾向于不顾一切地回避;而由阿伦西亚带领的小象群在见到人类时,倾向于立刻发动攻击。   变故发生初期,工作人员急于为它们提供医疗支持,暂时腾不出手去处理大象的心理问题,在长达数周的治疗周期结束后,他们发现整个象群的活动中心北移了二十公里,并且还在随着每一次工作人员的造访而持续移动。   在象群分成两半之后,追踪工作变得越发困难。   作为一头巨型母象,阿伦西亚有着弯刀一样的象牙,在它带领家族成员发动袭击时,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工作人员都得扭头逃跑,根本没法像从前那样靠近象群,观察情况。   工作人员都是这样,陌生的游客和摄影师们就陷入了一个更糟糕的境地,在两个小象群共同往湿地深处移动时,就连土著居民的独木船也没有逃过,屡屡被大象沿河甚至涉水追击。最严重的一次,保护区里有两辆越野车被掀翻,三名志愿者因此受伤,其中一个差点在踩踏中丢掉性命。   基普加各夫妇在读完报告后都沉默了。   保护区的观点很明白,在这种状态下带着小象接近象群是不负责任的:象群的反应无从预测,志愿者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小象的安全没有保障——不是每头被救助过的小象都能得到象群的接纳;就连卡拉本身的安全都没有保障——如果仇恨再次升级,袭击事件再次发生,下次见到这些长牙象说不定是在合法狩猎的目标册里。   “伤口还太新鲜了。”晚些时候,露皮塔说,“往好处想,我们至少确定了有两头小象是从野外被带到中东富豪的后花园里的。沿着这条线往下,肯定还有更多东西等着我们去深挖。”   威尔疲倦地点了点头。   “我们会按照原计划训练她们,如果不是更快的话。”露皮塔继续说道,“将来如果有机会……至少她们都已经做好了在野外生活的准备。”   威尔又点了点头。   于是,瓦哈里营地的训练时间变得紧凑了起来。   消息传来后第二周,安澜和其他五头小象被雇员们引进了软放归区,在这里,他们见到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家族”,那是七头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同类,最小的约莫三岁半,最大的约莫五岁。   看得出来,营地是想让两群小象建立初步联系。   安澜是新批次六头小象的“临时首领”,她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其他五头小象的态度,但因为在这些亚成年面前她没有什么体型优势,其他小象更是长着一副随时会被撞飞的样子,所以她分外谨慎,采取了保守观察的行动模式。   这一观察,就观察出问题来了。   对面七头小象之间的交流很少,或者说很初级,而且它们似乎没有什么地位上的分别,对食物也不争抢,甚至每次都站在一样的地方,简直好像是碰巧被运到了一个营地,碰巧生活在一个圈舍里,碰巧由一群工作人员喂养,是搭伙过日子的室友一样。   没过几天,她在软放归区另一侧的圈舍里又见到了五头更大一些的小象,结果发现那五头小象之间也没有地位上的分别,唯一的好消息是它们对年幼者至少还有点影响力,两个象群之间存在一点若有似无的模仿和听从的关系。   小的指望着大的,大的肯定还指望着一群更大的……像这样套娃下去,完全野化计划基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安澜在心里叹了口气,盘算着要怎么改变现状,不说被接纳吧,最起码也得有点存在感,让她没想到的是,最后打上助攻的竟然是自己圈舍里还没人家耳廓高的小家伙们。   那是一个很平静的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雨,她照例带着小象到软放归区边缘去做适应训练,因为那天排了一点辨认植物的课程,所以距离比平时稍微远了一些,莱娅走着走着觉得有点累,就往前方紧贴过来,用鼻子轻轻地牵住了她的尾巴。后头的小象们有样学样,也跟着贴了上来,一头跟着一头,仿佛跟在鸭妈妈身后的一串小鸭子。   或许是这个奇异的模式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隔壁七头小象迅速靠近了栅栏,有的在张望,有的在跟着行走,其中一头干脆把鼻子探过木杆,仿佛要用触碰的方式认知一下“陌生事物”。   安澜看了看对面,又看了看身后,当即有了一个主意。 第421章 【二合一补】   瓦哈里营地救助的大部分小象都曾有过正常的群居生活,享受过最高程度的关注和偏爱,也正是因为被捕捉时还处于幼生期,没有机会去学习该如何迁就、如何照顾、如何保护、如何负担起家族的命运,所以才会有如今“室友”般的相处。   对有心者来说,情况十分明朗。   领导者的角色长期空缺,愿意挺身而出的一个都没有,假如有谁想要扛起这个重担,只要年龄合适,性别合适,甚至都不用跟这群还等着别人来宠爱、来指引的大龄儿童做什么武力上的竞争。   安澜早早看清了这一点,但也正是因为看清了,才更觉得可惜:她的年龄实在缺了点说服力,跟全部十二头亚成年比也就比得过一头,空降当领导的机会近在眼前都只能看着它白白溜走。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现在想想,同期被解救的小象不是两头而是六头真是太好了,正是因为多了四只“小鸭子”,才让她有了迂回操作的空间——   既然我不能去就山,那就让山来就我。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后来都被基普加各夫妇写进了回忆录里,成为了非洲象相关节目中最常被提及的往事,也是纪录片最钟爱的素材之一。   露皮塔在书中是这样写的:   七月四日早上,我和威尔正在核对营地上个月的开销,雇员们则照例在打扫卫生、收拾毛毯、为小象们准备配方奶,忽然,保育员领班阿斯玛从门口奔了进来,说第三圈舍里发生了一些骚动。   第三圈舍是从中东救下来的六头小象居住的地方,是居住者平均年龄最小的地方,但也是目前瓦哈里营地三个大象圈舍里唯一一个有“头象”存在的地方。阿斯玛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威尔和我立刻放下了手头的工作。   早上六点半,天边才刚刚出现一抹鱼肚白,大多数地方都还被笼罩在夜色里,鹿皮靴踩过草地,沾了一层薄薄的湿气。从远处眺望圈舍,小象们看起来只是一个个石头般沉默的黑影。   令我感到安慰的是,第三圈舍里的六头小象都还好端端地的站着,没有受伤或者失控的迹象,事实上,它们表现得异常平静。但是,骚动一定曾经发生过,因为新晋雇员迪伦正在圈舍外头冲我们大吼大叫,声称他在打扫卫生时遭到了袭击。   “这是不可能的。”   威尔说出了我们的第一反应。   “打扫卫生”其实就是拾取草地上掉落的杂物,是某次电视台采访后有小象被废电池灼伤食道,营地吸取教训才新增的岗位。因为安全性高,工作简单,一般都会分派给刚刚入职的雇员。除非迪伦违反员工手册,过于靠近圈舍,被象鼻拽到栅栏上压伤,否则基本上没有任何受伤的可能。   那么,会是小象拽了他吗?   太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圈舍里的黑影也都被照出了本来的样子,和其他保育员一样,我看向了站在最前方的小公象。此时此刻,它正在焦躁地扇着耳朵,一边朝过道投来不友善的视线。   这头小象名叫塔姆,今年两岁出头,自从被短弓唤醒了母亲遭到射杀的记忆之后,它对某些保育员总是抱有强烈的敌意,还曾经发动过可能致命的袭击,为了减少这种冲突,我们不得不将原本在第三圈舍轮班的一组保育员换到第一圈舍。   难道是陌生人的气味把塔姆吓到了吗?   还是说他正因为其他什么事心情不佳?   我在心里一遍遍预设着袭击发生的原因,本以为这件事会暴露出营地里的安全漏洞,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迪伦在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却给出了一份可信度存疑的情况陈词。   “你的意思是,先后有两头小象一起攻击了你?”听到这些话,威尔看起来心烦意乱,“让我再确定一下,你说的是这两头小象?”   我不能责怪他颇为狐疑的语气。   如果说迪伦指出的只有塔姆,在场的保育员们应该会半信半疑,但要说达达跟着塔姆一起发动了袭击,就是件无论如何都不太可信的事了。   被提及的小母象还站在笼门附近。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议论,她往栅栏这里走了一点,眼睛里带着点可以被解读的困惑,仿佛还有一点……失望?通常来说,达达只有在没做成什么事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垂眼动作。上一次看到这么失落的神情,还是在她试图帮助工作人员搬运货箱却遭到制止的时候。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阿斯玛向栅栏伸了伸手。达达轻车熟路地把鼻子从栅栏的缝隙里探出来,先是嗅闻了一会儿,然后温柔地搭上了保育员的小臂。我不受控制地注意到:迪伦对这个探鼻子的动作毫无反应,甚至连瞳孔都没有收缩一下。   他真的受到过袭击吗?   现在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探明真相。   我们调取了第三圈舍外面的录像,不幸的是,只有一个机位拍到了当时的场景,幸运的是,摄像头把清晨发生的一切照得非常清楚,清楚到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怒火中烧。   出现在画面中的迪伦手上抱着成捆的苜蓿草。   第三圈舍里只有达达主要靠草料补充能量,无论是哪个当班保育员偷懒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迪伦,一定都没讲清楚该怎样做,而且还交出了钥匙,因为迪伦压根没像以往那些新手保育员一样看准位置直接往里抛,而是直接打开了圈舍的边门。   边门被打开后,达达率先走了过去。从画面上看,它没有表现出进攻的意图,但在它移动之后,其他五头小象也顺理成章地跟着移动了,旋即,塔姆抬起鼻子,扇动耳朵,开始往前暴冲。   没有人能在一头快速逼近的非洲象跟前保持冷静,即使那只是一头两岁大的小象——大型家养猫的踩奶活动都可以踩断人类的肋骨,被一头小牛大的象崽实打实撞上,恐怕当场就会因为骨折和内出血躺进医院。   画面上的迪伦有几秒钟都没有动作,似乎是被吓得呆若木鸡,紧接着就又干了一件违反员工手册的事:在塔姆冲到跟前停下脚步时,他没有按流程自救,而是把东西一丢,转身就跑。   这个举动毫不意外地引出了塔姆的攻击欲。   小公象追着迪伦跑了一段距离,但就在他快要冲进过道的时候,达达好像终于意识到这名工作人员并不是按照规定来把它们放出圈舍的,于是也往前追了几步,和听命而动的阿拉法特和阿蒂拉一起把杀气腾腾的塔姆拦了下来,挡回了圈舍里。随后,姗姗来迟的当班保育员关上了笼门。   看完监控,阿斯玛的脸色非常难看,作为当天的保育员领班,她认为自己对组员的懈怠和偷懒行为负有责任;作为营地的主要负责人,威尔和我当然也难辞其咎。这件事让我们意识到,必须在营地里制定更加严格的接触规范。   我们向迪伦表达了慰问,随后便辞退了他和另一名对小象、对自己、对同事的安全都不负责任的保育员,并且要求其他雇员重新学习员工手册。   当时我们谁都没想过这件违规操作引起的事故会在一些势力的推动下引来旷日持久的官司,因为我们都被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困扰着:   象群为什么会想离开圈舍。   换句话说,达达为什么想离开圈舍。   所有雇员都知道,第三圈舍对“头象”言听计从。   在刚刚合笼的时候,这些小象们会整夜不睡觉,孤僻点的自己找乐子,社交点的忙着跟同伴玩耍。我们本打算像对待前几批小象一样把它们重新分开,推后正式的合笼时间,但不知道达达做了什么,在被分开之前,它们学会了晚上要保持安静的道理,一到点就排着队乖乖睡觉。   同样的事还发生在分发物资的场合。因为这批幼崽年纪还小,天气冷时营地要给它们准备毛毯,下雨的时候还要准备雨披。小象们已经具备了自己的审美,每每要上演你争我抢、掀同伴毯子和雨披的大戏,最后也是达达把它们弹压下来。   视频拍得清楚明白,从一开始就是她在往边门靠拢,其他小象,包括塔姆,都只是听从了“头象”的指引。小公象随后的发难,除了嗅到陌生气味和看到逃跑的人这两个原因之外,很难说有没有迪伦挡住了“头象”去路这一条的加成。   “会不会是急着拿食物呢?”一名保育员说。   “总不可能是想出逃吧。”另一名保育员提出。   “她可能只是准备去软放归区。”阿斯玛为我们的小象辩护,“到营地以后,决定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合笼、什么时候改变环境的都是带着钥匙的人,迪伦带着钥匙,还打开了笼门,过道直通软放归区,她这样走合情合理。”   按照营地的计划,第三圈舍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认认环境、认认同类、认认可以吃的食物,还没到长期逗留在软放归区的时候,可小象们不知道呀。再说,为了确保离职后小象不至于过分伤心,也为了避免联系过于深厚妨碍野化进程,保育员们总是在轮班,把钥匙和食物当做辨认当班保育员的主要途径也无可厚非。   在场的十几个人都没法反驳这个观点,倒不如说,大家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达达会出逃或者袭击雇员,盖因我们从未见过如此通情达理的小象。   不止一个新手保育员说过,只要有小头象在场,他们就觉得非常安全,就算塔姆在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活动,也不会有马上就要受到攻击的感觉。   我自己也是这种论调的忠实信徒。有很多次,我看着达达的眼睛,都能看到里面闪烁着的无限类人的情绪。当营地的工作压力过大时,我会溜到第三圈舍周围,而达达总是会悠闲地咀嚼着草叶,耗费整个下午听我喋喋不休地抱怨。   想到这里,我就坐不住了。   “为什么不让达达自己说呢?”   我有一种感觉,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相当清楚自己和同伴的攻击力,哪怕错误领会了雇员的意思,而且已经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也能迅速做出修正,把情况掰回到正确的方向上来。   如果她想要离开圈舍,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之后发生的事也证明了我的看法。   为了弄清楚象群异动的原因,威尔、阿斯玛和我在下个清晨带着钥匙打开了第三圈舍的边门。和监控视频中看到的一样,边门一开,达达立刻开始移动,只不过没走多远她就停下了脚步,谨慎地张望了一会儿——阿斯玛赌咒发誓说那肯定是在观察今天有没有不熟悉的新雇员到来。   打量了好几分钟之后,达达迈出边门。她的行动节奏仍然很缓慢,我们并没有进行阻拦。眼看头象就要走远,妹妹象立刻小跑两步追了上来,恨不得把脑袋黏在对方身上,就像连体婴儿一样。   通过母系亲缘鉴定,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两头小象之间的准确关系,但因为叫妹妹象叫惯了,以至于就连新来的雇员也总是在用各种语言管它叫“妹妹”,或者“小家伙”。在无法将她们立刻送回家族成员身边的当下,它的存在对达达来说是个慰藉,对营地来说也是个慰藉。   我们让到一旁,看着两头小象黏到一起,又看着其他四头小象依次离开圈舍。塔姆走在最后面,稍稍有些不安,但并不像要发动攻击的样子。走到过道尽头时,达达回头看了看我们。   威尔探头往对面看了看,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们的雇员可能还在为小象们准备食物。好像对他的迟疑有些不满,达达把长鼻子探过来,先是碰了碰他腰上的钥匙串,然后又拍了拍栅栏门。   我和阿斯玛对视一眼。   现在可以确定了,她就是要到软放归区去。   这些栅栏对成年非洲象来说其实完全像纸糊的一样,但营地里的小象都把栅栏当做了绝对禁止区域,除了脾气特别暴躁的和受到惊吓的,几乎没有个体直接冲击过这些设施。尽管如此,看着非洲象用敲击示意人类开锁还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真是活见鬼。”我的丈夫说道。   他的手非常诚实地抓起了钥匙串。   让人惊讶的是,在栅栏门打开后,达达带着五头小象在进门的那块区域逗留了好一阵子,直到当班保育员匆匆赶来给幼崽们喂完配方奶,她才带着象群继续往软放归区深处走。   这一次闲逛走完了野化课程不曾深入过的区域,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探索环境。   走累了之后,小象们在水源地喝了点水。达达盯着水面看了老半天,又用前腿探了探,一脚探不到底,于是重新退回来,带着迷你象群去了一个更小的泥塘。隔了三个小时,象群主动回到了过道附近,吃完了中午的一顿加餐。在太阳升到天顶时,它们甚至找到了一棵无花果树,排排挤在大树底下,以往一直用水泥屋顶挡太阳的小象们觉得这种乘凉方式无比新鲜,挤着挤着就推搡起来。一直到傍晚,达达才带着它们走回圈舍。   自始至终,其他五头小象都表现得相当驯顺,好像它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稀里糊涂地跟着头象的命令行事。   经历过长期的人工驯养,有些还经历过严重的暴力伤害,它们对早期和家人一起生活时保持的作息本该十分陌生,可此时此刻,在小头像的带领下,它们却表现得像一头头真正的野象,只是年龄小了一点,象群组成古怪了一点。   一个疯狂的念头于是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们应该把过道打通。”我告诉威尔。   “如果他们跑进软放归区深处,很可能会出现意外。”威尔却说,但他的神色不太坚决,显然也觉得今天看到的一切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他最后让步道:“我认为我们得多观察几天。”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每天清晨,当班保育员会打开第三圈舍的边门,把“跳级”严重的小象们放进软放归区,随后一直跟在不远处,观察并记录它们的“日程”,等到太阳快落山时,再监督着它们回到圈舍里。   整整一周时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一周之后,威尔拆掉了过道上的门,从此以后,第三圈舍的小象就可以像第二圈舍的小象一样,直接通过过道进入被提前划分好的软放归区。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达达展示了更多生存智慧。   她不知怎的精确地掌握了营地维护泥塘的时间,每次都能带着迷你象群走到刚刚被推好的泥巴地里去;除此之外,她还记住了每天下午三点物资车从软放归区外面开过的声音,并把汽车的引擎声当做了“下午茶”的饭铃,有一天刚下过雨,物资车没法开进来,她甚至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小头象的举动和迷你象群的变化不仅让整个营地的员工大为惊讶,也让亚成年们好奇不已,用阿斯玛的话来说,它们“完全被迷住了”。   阿丽耶今年才一岁半出头,和第二圈舍的大块头隔栏并排,还不到人家的耳廓高。对亚成年们而言,迷你象群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玩过家家玩得特别煞有其事的孩子,但正是因为这份煞有其事,反倒让习惯了听从安排的它们有些蠢蠢欲动。   每天清晨、中午和傍晚,当迷你象群路过两块软放归区中间的栅栏时,这七头小象都会准点出现,跟着行走一段距离,走到双方都看不见彼此之后,部分亚成年还要站在栅栏尽头拼命张望。   某次威尔进去维护泥塘,回来之后兴高采烈地和雇员们分享,说他看到达达和第二圈舍里的米玛在隔着栅栏牵鼻子,好像已经建立了某种联系。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打开了两块软放归区之间的门。   起初,两个小象群只是遥遥相对。   后来,迷你象群在达达的呼唤中踏上了已经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行程,而那七头亚成年则是习惯性地跟在了后头,有些不安地,有些踌躇地,甚至是有些羞涩地,但却分毫不差地踩上了节奏。   我们被这份惊喜打得措手不及。   在这片群星照耀下的古老大陆上,非洲象们以它们自己的方式交流着,对于那些小秘密,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我们等到了一直在等到的东西。 第422章   安澜做了一个马鲁拉果味的好梦。   梦里有叽叽喳喳的埃托奥和多纳特,有正在做恶作剧的母亲阿达尼亚,有温柔的阿涅克亚,凶巴巴的阿伦西亚,一本正经的阿梅利亚,还有被孩子们缠得没办法正在摇树的外婆卡拉。   随着树干的摇晃,马鲁拉果像雨点一样掉落,她卷起几颗果子,还来不及放进口中,周围的景象就骤然一变,摇树摇到头晕的变成了她自己,排排坐等着吃果子的则变成了更小的象崽们。   不对啊——   站不稳的感觉……好像在加重?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下一秒钟,撞击感就从左半边传了过来。   往近处看,莱娅失去了重心,半个屁股都坐在她腿上;往远处看,阿丽耶和阿蒂拉正在艰难地躲闪;再往远处看,半点不让人意外,又是塔姆和阿拉法特这对前世冤家在圈舍里作夭,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天还没亮就演起了全武行。   安澜:“……”   这象群真是一刻也带不下去了。   以前它们还收敛一点、好管教一点,自从迷你象群走上正途,象群成员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之后,这些两岁、三岁的大孩子就开始放飞自我,不是在整活就是在整活的路上,保育员一来就往她背后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超级加辈”了。   自己小时候难道也有那么闹腾吗?   安澜翻了翻脑海中仍然光亮的回忆,又想了想从前长辈们的态度,忍不住叹了口气。   圈舍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东西被拖动的声音,再过一会儿,轮班保育员就会带着食物进入软放归区。迷你象群里最小的成员也差不多快要两岁,配方奶占食物的比重正在迅速下降,她这里更是完全没有,想解馋就得去小家伙们那里蹭。   这么想着,连朝过道走的脚步都有点沉重了。   莱娅丝毫没察觉到小阿姨的绝望,一看安澜穿过栅栏门,就闷头追了上来,现如今它做这种黏人姿态压根不分场合,别说象群是要去进食,哪怕就是去喝个水、泡个泥巴,它都非要挤到第二的位置来,再神气活现地冲着后头晃晃尾巴。   走在第三位的一般是阿蒂拉。这头小象今年两岁半大,因为从小和家犬一起长大,所以染上了一点狗的习性,有危险时它总是第一个上,没危险时它就是最大的危险,爱好撒欢,特长拆家,安澜甚至怀疑它至今还分不清自己属于哪个物种。   和阿蒂拉比起来,走在第四位的阿丽耶就听话多了。这头两岁大的小母象性格不太独立,往好了说是驯顺,往坏了说就是怯懦。平常如果安澜身边空着,它就一定会凑过来;如果位置已经被莱娅占据,它就会退而求其次之,跑去黏阿蒂拉。   在四头母象背后,才是两头快要三岁的小公象。   被安澜疑心是“前世冤家”的阿拉法特和塔姆每天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明明分开来后就会温和很多,但一看到对方的脸,一嗅到对方的气味,脑袋里的那根引线就又点着了。哪怕眼下只是走个过道,两头小公象也谁都不肯让谁。   阻止安澜过去“物理劝架”的是骤然嘈杂起来的大象电台,准确地说,是其异常喧闹的诱因——   诺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通过嗡鸣声和她打招呼,平心而论,他对象歌的掌握已经比刚来草原时好很多了,但在真正的野象耳中却还是十分不伦不类,活像外国人在说话。   他说得不怎么样就算了,还非得每天说,早晚都说,一天不落,于是现在野象们也形成了条件发射,一听到这声音就得在频道里抱怨几句,内容左不过就是“这小子又在说怪话”。   安澜第一次听到时还有点忍俊不禁,到后来就可以面不改色地绕过这些抱怨,一边给自家伴侣“回彩信”,一边从大象电台里抓取更有用的信息。   此时此刻,有两个象群正在吵架,发出来的嗡鸣声像发电报一样密集;有一个象群正在庆祝新生命的诞生,但因为旱季渐深,又有些忧虑,发出来的嗡鸣声忽高忽低;还有一头公象正在传递来自更远处同类的信息:今天到处都听不见暴风雨的雨云,看来是个适合出门泡泥塘的好天气。   今天的确有个好天气,也适合做一些特别的事。   吃完早饭,第三圈舍和第二圈舍的小象汇聚到一起,保育员们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闲散地跟在后方,而是又引来了第一圈舍的亚成年们,似乎想让三群,现在是两群小象,来一次正式的碰面。   这个年纪的亚成年块头已经相当惊人,当它们缓慢走近时,就算是安澜也得抬着脑袋才能和走在最前方的母象对视,可和体型比起来,这些小象的脾气又是出奇的温和,甚至可以说是随便,看到迷你象群里这种逆年龄驯顺的状况,它们表现得有些疑惑,有些不习惯,唯独没有什么不满——但也没有要跟着听话的意思。   果然,第一圈舍比第二圈舍要难“攻略”。   这五头亚成年的反应没有出乎安澜的意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自己可以顺顺利利地把它们,因此也没有涉及什么特别的诱引措施。   没办法,对方毕竟都已经到了可以放归的年纪,行为模式也差不多定调了,要不是有她异军突起,营地估计根本就不会考虑做两手准备,现在放出来接触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接下来两周里保育员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对上了安澜的推测——目前营地设想当中的二代象群组成应该就是第二圈舍和第三圈舍的成员,顶多再加一些在阵地转移前被救助过来的新成员——在确信这些亚成年无法融入之后,雇员们立刻着手准备起了今年的放归程序。   最开始,他们似乎是想把亚成年运进草原。   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安澜知道营地已经联系好了车辆,也确定了初代象群目前所在的位置,还给第一圈舍里的居住者们做了几次相当全面的体检和生存能力监测,只等最后的运输。   然而,就在货车最终开进营地之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基普加各夫妇竟然打消了运送大象的念头,转而要求雇员们关闭第一圈舍,把全部五头亚成年都引到软放归区深处,然后打开了隔开那片特定区域和真正的草原的大门。   两天后,安澜“见到”了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随着旱季渐深,食物开始变少,原本活动范围就十分靠近瓦哈里营地的初代象群并没有选择向未知的远方进发,而是向“家”的方向折返。   一个在过去几个月里渐渐耳熟起来的大象频道开始迅速迫近,象歌的意蕴也随之改变,那是怀念,那是眷恋,似乎还带着点新奇,仿佛它们无比笃定这次返程一定会给象群带来崭新的成员一样。   初代象群的族长是一头象牙非常短的母象,尾巴断了一截,左前腿上还有一道很粗的伤疤,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生命初期曾遭受过的苦难。   当它带着象群走到营地附近时,安澜正在软放归区深处观察金合欢树,其中一棵嗅起来有些腐坏,推起来又有点晃动,树干肯定是空了,恰巧七头亚成年都在附近,随便来两头就能把这棵大树推倒,把枝叶都拿来充下午茶。   她还在想喊谁来做苦力,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吼叫声,随之而来的是被刚刚维护过的泥塘掩盖了的分外庞杂的气息,就连大地都被撼动,轻微、但是不可辩驳地颤抖。   这是安澜第一次见到初代象群,也是她第一次看到维系了整个象群存在的、被瓦哈里营地当做骄傲的初代核心——名为阿瓦利的母象。   它的名字本身就象征着“起始”,而它在象群中的地位也佐证了这个名字的正确性,只要是它所走过的地方,任何成员都会恭敬地让开位置,哪怕是最凶猛的大公象也会老老实实地低下脑袋。   保育员们很清楚和象群打交道的规则,无论做什么都首先照顾到阿瓦利的需求,草料第一个放在了它的跟前,凉水第一个浇在了它的背后,表达亲昵和想念的爱抚,也是第一个落在了它的身上——而阿瓦利也非常明白自己的“使命”,用约束象群和完成“迎新任务”的方式回报了这份尊重。   有人习惯,自然就有人不习惯。   安澜带着小鸭子们活动时,总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背上黏着一双眼睛,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但那既不是敌意的,也不是警惕的,如果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好奇,一种讶异,一种审视。   或许是认可了她在象群中的地位,也或许是它自己不愿意再接纳更多新成员,在营地逗留的全部时间里,阿瓦利都没有试图接近二代象群的成员。离开前的某个傍晚,这头传奇母象在大水塘边和二代象群做了唯一一次互动:和安澜友善地碰了碰鼻子。   因为双方的年龄和体型差距,那一碰不像是两名头象的交流,更像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鼓励,当它抽身离去时,所有在近处的保育员们甚至都松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担心她会被巨象拱进水里,只有阿斯玛拍了拍她的脊背。   “有朝一日,你会变得和阿瓦利一样威风,一样威严。”她说,“你会做得比她更好。”   安澜嗅了嗅她的手臂,在心里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第423章   初代象群离开以后,安澜就成了营地里地位最高的小象,保育员们对待她就像对待曾经的阿瓦利一样,做什么都会优先考虑维护头象的尊严。   第一圈舍被暂时封了起来。   三块放归区之间的栅栏也被拆掉了。   活动区域忽然一下变得很大,地貌复杂度也有所上升,小象们起初还有点不习惯,但在安澜的带领下很快就找到了“探险”的乐趣,最后还在树林里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集中过夜,提前体验了一把草原深处那些野象家族的日常生活。   二代象群开始“夜不归宿”,第二圈舍和第三圈舍就都空置了下来,保育员观察了一段时间,发觉象群在户外过得还挺有板有眼,也没有强行把它们赶回去扫兴,只是每天晚上摸到树林里来给年纪较小的阿丽耶和莱娅盖一层毯子。   十月上旬,营地里发生了一件好事——   基普加各夫妇辗转找到了一头小象的原生家族,而且非常幸运,它的母亲就是那个家族的族长,眼下家族当中又没有新生儿的存在,简直完美对上了人能想到的适合“寻亲”的全部条件。   这两个月是野象的迁徙时节,绝大多数象群都在移动当中,得到消息之后,营地不敢有丝毫拖延,头天才和在津巴布韦的同行接上线,第二天就把这头亚成年装了车,呼啸着往西南方跑。   事后听露皮塔说:本来放归组还以为象群会很警惕,没想到母头象好像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毫不犹豫地把它纳入了象群的庇护之下。   兜兜转转十几二十年,基普加各夫妇真正送回原生家族的小象加起来还不到一只手,这次成功让大家都喜出望外,连着庆祝了好几天,哪怕某几头亚成年因为“室友”离开有些沮丧、吃饭很不积极,也没有影响保育员们的轻松心情。   都说好事成双,十月下旬,距离小象回家才不到两周,就好像被自然之神庇护了一样,营地里又发生了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威尔接到老朋友的电话,说之前被救助回来的一头小象已经基本康复,情况稳定到了可以被转运到瓦哈里的程度。   这头小象是营地工作人员跑去村子里解救的,当时村庄刚刚被大象袭击过,村民们分不出摧毁田地的是哪个家族,看到有象群在边上活动,就打伤了两头成年母象,还设置陷阱套住了它们带着的一头小象,随后关在空地上拿石头砸它。   由于伤势严重,小家伙在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脑袋破了,脊背破了,耳朵破了,鼻子上也豁了个大口子,兽医看了看都说不一定能活,没想到现在竟然奇迹般地迎来了新生。   备受鼓舞的保育员们忙了起来,听到消息的媒体们忙了起来,就连网上的大象爱好者们都忙了起来,倒是基普加各夫妇暂时没有精力去为它操心,盖因救助中心在把这头小象送来时还带来了一条相当让人意外也相当棘手的消息。   “曼苏尔关不住了。”主管安塞图斯在被请进办公室时开门见山地说,“要是你们方便,下周,最多下个月,我可能就得把他送到这来。”   话音刚落,还在准备点心的基普加各夫妇就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看向了他们的老朋友,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安塞图斯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月初的时候,有雇员告诉我曼苏尔在隔网上弄了个大口子,要不是有蜜獾顺着这个洞爬进散养区里,差点把几头羚羊吓死,估计等他’完工‘了我们都发现不了……”   这位主管抓着帽子,在手里揉吧揉吧转了好几圈,眉头都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好不容易把隔网修复了,上周他又在保育员喂完奶之后自己把门转开了,也亏得它还小,鼻子细得很,要不然估计得卡在转子里面。”   “老天。”威尔扶了扶额头。   “是啊,老天!”安塞图斯用力翻眼睛,“三、四月份你们联系我把他送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一下什么都变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海莉也不管,小的在那里刨地,她就看着人家刨,就差没上手去帮着刨……”   露皮塔想了想那场面,好险没笑出来,但她是专业的救助者,在倍感好笑的同时还能提出自己的猜测:“上个月阿瓦利带着象群回来过。你也知道,大象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说不定是听到了同类的呼唤声……其他大象有什么反应呢?”   “什么都没有。海莉只跟保育员玩,芭芭拉的皮肤病还没治好,一天到晚没什么精神,倒是纽恩往隔网边上走了几回,可能是在打招呼。”   听到这话,露皮塔陷入了沉思。   人类世界里的自然元素大多都被抹掉了,但只要向荒野靠近一步,哪怕只是从城市到乡村的距离,那些被钢筋水泥遮蔽了的荒野气息就又会重新出现,星空也不再会被灯火遮蔽。在国家公园的软放归区和散养区,这种感受肯定更加强烈,说不定就强烈到能唤醒一头小象的本能。   再说了,母象海莉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   刚到救助中心时,保育员们还指望它能教给小象一些常识,至少帮忙看护看护小象,但无论他们在心里祈祷了多少次,海莉都是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在发现到了这里也有人帮着喂养幼崽之后,它甚至乐得轻松,直接断奶了。   但是……“小象最好还是和母亲待在一起。”   “曼苏尔是头公象,就算留在散养区,我们也不可能一直让他跟海莉住在一起。要是放在早几年我也不说了,但现在你们两个不是对二代象群有点新计划吗?”安塞图斯意有所指地说。   基普加各夫妇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瓦哈里营地对母象和公象的未来预期是不同的。   母象,只要不是脾气特别坏、特别独的,都可以被整合进初代象群当中,随时可以回到营地里来接受投喂,保持一种半野生状态;可公象吧,因为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或许阿瓦利会允许它们短暂停留、繁衍后代,但最终还是得离开。   没有直系血亲的庇护,这些公象在受到排挤时只会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露皮塔就曾见过阿瓦利和其他母象把一头公象当做缓冲撞在围栏上,它一路压着栅栏倒过去,再起来时木刺扎了满身。   那件事让营地明白了三点:第一,大象完全明白“工具”的意义和作用;第二,即使是和自己养大的大象相处也得小心谨慎,注意观察它们的心情;第三,年轻公象在重组象群中是真的很惨。   如果能够回到野象活跃的地区去,和原生象群搭上线,哪怕只是往荒野深处走一点,遇到野生大公象的概率就会直线上升,这样一来,这些公象的命运虽然在小时候拐了一道弯,最终也能步入正轨,但在瓦哈里营地附近,在初代象群的活动区,要想得到这种机会几句很难很难。   所以说,基普加各夫妇之所以希望组建一个二代象群,希望小象达达能发挥出桥梁的作用,有多方面的考量。现在安塞图斯提出这种请求,本质上也是认可了这些考量及其实现的可能性。‘   这天最后,露皮塔回答老朋友的是“再看看”。   再看看情况,再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必要性。   一岁半的小象,非要转移也不是不可以,再晚一点不仅会落   下进度,还会影响它和二代象群的磨合;但如果不是真的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强行转出来完全是多此一举,说不定还会给小象和母象都造成严重的心理问题。   说是这么说,当天在场的三个人谁都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给自己立了一个“再等等就回老家结婚”一样的Fg,安塞图斯回到救助中心,刚刚过去三天,文件还没批完一打,就接到了一个差点让他要跑去吸氧的电话——   曼苏尔从散养区里“越狱”了。   按照保育员的说法,这天早上进去喂奶时就没看到它在哪里,母象海莉断掉的象牙上还可疑地沾了点土,顺着找了一圈,最终在圈舍的另一个角落找到了一个小洞,洞边的铁丝上还带着点红色,充分说明了这家伙逃跑的决心。   发现情况不对,救助中心赶紧查看了项圈显示的定位,再派人出去追,等追到的时候一看:好家伙,距离瓦哈里营地都只有一半路程了。出去捉象的保育员都不知道是应该压着它回救助中心,还是应该把它打包好直接送进“野化所”。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为了照顾自己脆弱的神经和心脏,安塞图斯先是把曼苏尔和海莉分笼,看了看母子俩的情况,结果半是高兴半是绝望地发现只要有保育员陪着玩,海莉都没在意幼崽被带走了没带走,另一个更是跃跃欲试,就等着在新圈舍里再来个大的。   安塞图斯:“……”   这回他没忍住,真的有点眼冒金星。   于是乎,十一月中旬,营地外面响起了车声。   安澜看着雇员们把铁笼从车上推下来,看着露皮塔拉开笼门,看着那位旅客急不可耐地从笼子里冲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浮土。面对着站在过道尽头的二代象群,那双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点,然后俏皮地眨了眨——   像人类敬礼似的,他卷起鼻子,打了个招呼。 第424章   “曼苏尔的到来使象群变得更加完整……”   多年以后,阿斯玛在接受采访时说了这样的话。   “……明明是当时二代象群里年纪最小的,抵达的时间也很晚,融入的速度却很快……在我们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曼苏尔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扮演起了串联者和调停者的角色……他的存在让这些半道相逢的‘兄弟’变得更加亲密。”   这其实是被回忆滤镜美化之后的说法。   事实上,营地里五头公象之间的关系和“兄弟”相差甚远——在没有被头象盯着的时候,来自二号圈舍的哈米西、尼亚和贾希姆总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来自三号圈舍的塔姆和阿拉法特则习惯了用别苗头的方式交流,有时还会大打出手。   为了尽可能地还原这段经历,后来者多数会到基普加各夫妇的回忆录里去寻找答案,在这本每次再版都会增加细节的书中,露皮塔详尽地讲述了小象曼苏尔转移前后发生的事:   我们从救护中心开车回到营地。   因为载着活物,前车开得非常缓慢,通过挡风玻璃,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象的一举一动。和预期有些不同,曼苏尔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的迹象。它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运往什么地方。   安塞图斯在电话里向我们再三保证他对海莉和散养区都没有任何留恋,把他强行关在那里只会导致悲剧,但在整个转运过程中,我都如坐针毡。   自幼生长在人工环境里、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曼苏尔,真的能够融入重组象群吗?忽然接触大量陌生同类,会不会导致应激反应呢?没有太多共通的境遇,又会不会招来象群的排挤呢?   威尔和我对这些问题都抱有保守的态度。   但就像我们无法理解大象如何得知曾经帮助过它们的人类的死讯,旋即步行十几个小时去送葬一样,我们也无法理解大象按照什么标准把一些同类判作沙砾,又把另一些同类判作内里的珍珠。   保育员们刚一打开铁笼,曼苏尔就跑向铁门,一边跑一边挥舞鼻子。阿斯玛没有料到这个动作,说真的,谁又能料到呢?通常我们接纳的小象都会往角落里躲避,而不是朝着相反的地方狂奔。   所幸今天过道两侧的门都为了保险牢牢关着,曼苏尔只能隔着铁门打招呼,对面的小象也只能隔着铁门发泄它们对陌生同类因警惕燃起的怒火。   年纪最大的母象亚贾伊拉把鼻子高高举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种,她凶猛地扇着耳朵,在近地面卷起了黄色的尘云。这是一个标准的前摇动作,我连忙向阿斯玛示意,让她把曼苏尔朝屋子里赶,要不然迎接铁门的估计会是火车脱轨般的暴冲。   就在大家都为刚刚翻新过的铁门揪心不已时,跟着亚贾伊拉的赞塔和阿蒂拉忽然停住脚步,从相当不安的状态一下子恢复到了相当温顺的状态。   “达达来了。”阿斯玛庆幸地擦了把头上的汗。   应该说,达达从一开始就在。   日益威严的小头象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方式劝阻她情绪激动的家族成员,只是悠闲地扬起鼻子,鼻尖隔着铁门移动,好像在抚摸什么无形的东西。看到这样的景象,曼苏尔备受鼓舞,又是眨眼睛,又是探鼻子,像个快乐的傻瓜。   亚贾伊拉困惑地倒退了两步。   而威尔则是缓缓地摘掉了他的墨镜。   “哇哦。”保育员李震惊地说,“就是……哇哦。”   达达毫无犹疑地、几乎是敞开怀抱地接纳了曼苏尔,一副已经认可他能够成为象群一员的样子,这是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   片刻,阿斯玛吞吞吐吐地说:“我记得他们是认识的,是从同一个社区出来的,没错吧?虽然分开了一段时间,但距离转移总共才过去半年多,按照大象的记忆力……会记起来也不算很稀奇。”   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的确,曼苏尔和那时还不叫“达达”的小头象曾经居住在同一个社区里,因为买主之间有些交情,偶尔可以碰面、玩耍,这都有影像资料佐证。在特殊情形下的相遇,对双方来说或许都极为珍贵,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哪怕生活环境和地位都转变了,两头小象也没有忘记。   这其实是一件大大好事。   但这件事也实实在在地打乱了我们的脚步。   原定计划是先让曼苏尔在圈舍里适应一段时间,也让象群习惯习惯他的气味和声音,可自那天以后,两头小象时常隔着过道用鼻子比比划划,而希望接触能循序渐进的我们就仿佛是追在已成年子女背后管东管西的父母,时间一久,就连最谨慎的阿斯玛都忍不住在办公室里开起了玩笑。   “曼苏尔一定是知道达达在这里才急着逃跑的吧。”她说,“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海莉要帮着儿子越狱了,说不定她早就发现了,说不定他们每天都在说悄悄话,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说。”   同事们立刻都笑了。   我私底下认为如果达达和曼苏尔在说悄悄话的话,应该是在抱怨人类怎么还不打开圈舍和软放归区之间的门,说不定整个象群都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现在就连亚贾伊拉都心平气和。   不管怎么说,曼苏尔最终还是刷新了营地里的适应期记录,只在圈舍里待了短短两周。   在他进入软放归区的那天,比他更早被救助中心送来的小母象萨拉比仍然躲在屋子里,也仍然会对任何从它耳朵伤侧靠近的保育员发动攻击。   达达站在象群最前方全程见证了新成员和旧成员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几乎像是一个正在和兄弟姐妹们炫耀新朋友的孩子,而有了小头象在一旁“保驾护航”,即使是警戒心最强的亚贾伊拉和最忠诚的阿蒂拉都没有制造什么冲突场面。   李赌咒发誓说曼苏尔那天从早到晚都过得“沾沾自喜”,而后者就像小狗理解人类的赞美与批评一样理解了这句描述,并相当记仇地采取了报复行动:怂恿和李最亲密的阿拉法特上前搭搭,在他一件又一件崭新的衬衫上留下了半品脱鼻涕。   两头小象为什么会交好则成了一个永久的谜题。   事实上,曼苏尔好像确实有些社交的天赋,或者用李的话说,“胡搅蛮缠”的天赋。在达达为他搭起头几块积木之后,他自己就搭完了一座城堡。   稳重的贾希姆和他肉眼可见地亲密了起来,然后是常常处于“无可无不可”状态的哈米西,是有口吃的就完事皆好的尼雅,是吃软不吃硬的阿拉法特。其他同伴都凑到了一块,脾气最坏的塔姆自然也不肯落单,别别扭扭地加入了这个小团体。   “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威尔实在忍不住要问。   “因为他话多。”李说。   “因为他性格活泼。”加比说。   “因为他有头象偏爱。”米莉说。   “因为他的年纪还很小。”阿斯玛说。   年纪小,所以有着相对无害的外表,在雄性动物亚成年期有意无意的竞争当中并不被看作一个等量的对手,反倒有了去接近他们的恰当的立场,可以不受排斥地追在三头各自为政的年长公象身后,可以不受排斥地挤进两头已经互相对立了的年轻公象中间,成为一个拉拢对象与诉苦对象。   “真是有见地啊。”有人感慨道。   再一次地,整个办公室都被逗笑了。   在曼苏尔融入象群后,轻松地说笑已经成了我们的常态,因为谁都看得出来,现在这个二代象群被串联得更好了,母象团结一致,公象也彼此支撑,群体与群体之间原本就存在服从关系,现在这种关系又得到了感情深厚的儿时玩伴的加固。   我永远忘不了看着这个象群经过的感受。   达达走在最前面,母象们跟随着她,公象们遥望着她,熹微的晨光照拂着她,跃动的波光倒映着她,茂密的树丛迎接着她。一共十三头小象缓慢地走入软放归区深处,如此的悠闲从容,如此的秩序井然,用阿斯玛的话说,如此的“完整”。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问自己:是不是该进入下一阶段了呢?   从东非到南非是一段不短的距离,从一个保护区到另一个保护区更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选址、审批地皮、筹建营地、联系转运方……样样都要花费时间;追踪卡拉象群的动向、设计新围栏、安装“防线”、雇佣安保……样样都需要花费精力。   小象和小象之间都能进行长距离的交流,还能认出儿时的玩伴,没道理成年非洲象传递信息的能力和记忆力会更差。如果说这一阶段要应付的只是亚成年,到了下一阶段,要应付的说不定还会有成年非洲象组成的大家族。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乱窜,但在那一刻,我的心情却无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和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需要面对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横亘在最正确的选择上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总归有些正确的事是再怎么困难都要去做的。   “就这样决定了吗?”第二天,人们问我。   “就这样决定了。”于是我回答。 第425章   建立新营地首先需要克服一个问题——   作为举世闻名的“大象王国”,活跃在博茨瓦纳境内的野象数以万计,为了控制人象矛盾,当局一边扩大人大象出口规模,一边推动“合法猎杀”提案,此时还要把原本在生活在察沃的象群运进奥卡万戈,无疑是在他们的敏感地带上跳踢踏舞。   所幸基普加各夫妇这些年积累了很多人脉,又因为“归家小象是头象”这件事十分难得,业内不少前辈也不吝于伸出援手,最终才能打通关系,申请下来一块位置合适、面积广大的地皮。   为此,威尔在出示设计图时面上满是庆幸。   “……能同意把十三头小象一次性挪进去已经很了不得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增添新成员,将来大概也是就近救助,所以在设计时留出来的单独圈舍就比较少……至于安全设施,栅栏以外另外架设了电网,但是平时不通电,只是防患于未然。”   “卡拉象群现在在哪?”阿斯玛戴上了眼镜。   “那边说主象群躲人躲得厉害,分出来的象群又太有攻击性,一直没找到好机会上定位环,所以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去年有目击到在这一片。”   威尔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地图。   因为母象阿达尼亚还跟着老族长,瓦哈里营地平时更关注主象群,选址时希望尽量贴近的也是主象群,但贴近归贴近,安全起见,总不能往脸上凑,所以最终定址和活动区之间门还隔着点距离。   至少现在,与会者都感到很满意。   前期工作耽搁了一点时间门,开始施工后倒是一日千里。等到新营地基本落成,安保措施陆续到位,基普加各夫妇征求了雇员们的意见,最终选择把这个未来数年的工作场所命名为“达拉加”。   达拉加。   桥梁。   简单粗暴,却也直指核心。   为了这一目标的实现,两个负责人可以连轴转地接发邮件,随队者废寝忘食地补充知识,留在瓦哈里的雇员们可以咽下不舍,看着货车在烟尘中缓缓离去,也将他们身上的一部分永远地带走。   安澜透过风口注视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每天早上会把圈舍走一遍的清洁员噙着眼泪,为二号圈舍抱过很多次雨披的后勤在角落里搓着鼻子,保育员加比前段时间门被调去照顾救助中心运来的小象,这次没能随队转移,此刻他正在拼命挥手,似乎要把好运都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过来。   货车在道路尽头拐了个弯,他们的身影就被树林吞没,再也看不到了。   安澜晃晃脑袋,靠回铁笼内侧,像过去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牵住了莱娅的鼻子。但这个动作她没能保持很久——后方站着的阿蒂拉侧眼一看,跟着哼哼起来,非得等到自己也被牵了才肯罢休。   两个保护区之间门隔着数千公里,走陆路非得花掉好几天不可,基普加各夫妇咬咬牙选了包机空运。飞机在空中难免会受到颠簸气流的影响,更何况起飞和降落时感受也相当异常,所以这一次他们需要完成的安抚工作格外繁重。   从进入货厢到抵达哈博罗内,再到进入下一辆货车的货厢,两名拥有宿世记忆的领导者忙得是焦头烂额,脑袋嗡嗡响,鼻子也疼了起来。   总算熬到达拉加营地,安澜当即带着象群钻进圈舍,任由随队兽医在边上来来回回地做例行检查,说什么都不肯再多动一下了。   三个小时后,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有精力带着家族成员们到软放归区里去看看,第一次用脚掌感受了这片有些陌生,亦有些熟悉的土地。   奥卡万戈是避难所。   是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   吹拂过金合欢树的风似曾相识,滑翔过开阔水域的牛背鹭似曾相识,飞跃过土路的吉普车似曾相识,就连依托大地传来的窃窃私语也似曾相识。   一别经年,恍如昨日。   在巨大的喜悦之情中,安澜伫立在围栏边缘,聆听着来自远方的歌声,可惜命运女神到底没有在第一天就垂青于她,或许是对方太过深入湿地,或许是今年的迁徙还未开始,在暗河般肆意流淌的嗡鸣声中,缺了最扣人心弦的丝缕。   别着急。   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非洲象不是候鸟,不会长了翅膀飞走。   既然暂时找不到血亲,干站着浪费时间门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抽空给小象们讲一讲奥卡万戈的大象频道。在这方面,她不敢自己很精通,但教教程度更差、甚至完全没有程度的小象们总归够了。   还在瓦哈里时安澜就注意到了它们在这方面的“绝望”——每每到了需要运用嗡鸣的场合,它们就变成了哑巴和聋子,无法去说,又害怕去听,最后只能化身为星网中沉默的黑洞。   只是那时没有尘埃落定,接引小象进入电台的难度很高,教材的种类也不太对劲,指不定最后大家都会变成“说怪话的外国象”,所以就搁置了。   现在嘛……   她瞥了眼还在水塘里傻乐的赞塔,又瞥了眼还在试图越过诺亚继续打架的塔姆和阿拉法特,立刻觉得决心更坚定了,继而把思考方向转到了“先教什么”和“该怎么教”上面去。   第二天上午,小象课堂就正式开课了。   安澜首先选择了最重要的声音——危险信号。   生活在奥卡万戈三角洲和她出生地的非洲象其实都很少发出危险信号,盖因对成年非洲象来说很少有存在可以被称得上是“危险”,当它们发出此类信号时,要不就是在面对“连大象都难以匹敌的对手”,要不就是注意到了“会伤害幼崽的东西”,无论哪种情况都需要二代象群及时躲避。   安澜先是用吼叫声让象群成员把这几个特定的嗡鸣节奏和“危险”联系起来,旋即又留心听了半个月,一共捕捉到六股类似的声音,每一次都在听到后带着象群成员往远离声源的方向移动,直到它们建立起一个初步的条件反射。   不那么让人惊讶的是——   除了诺亚以外,学得最快的是莱娅。   它从母亲的胞宫离开,便浸泡在了同类的歌声之中,彼时尚且年幼,无法辨读风和大地带来的信息,但那些低语仍然被镌刻在了它身体的每一道纹路上,收录在了它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里,只等着将来某日被血脉相连的亲眷唤起。   仿佛要印证这个观点,在安澜放下“危险信号”,开始讲解第二课“呼唤信号”的时候,莱娅同样是最早做出反应的那一批,只比诺亚慢一点。   拖慢了它进度的并不是“理解力”和“学习能力”,而是每个非洲象家族在呼唤音设置上的差异。   为了防止幼崽混淆,哪怕活动区域相近的、有一些血缘关系的象群也不会设置相同的呼唤音,假设象群崩解,分裂成两部分或者三部分,被分出去的群体就会重新设置一个不同的呼喊音。   安澜为二代象群设置的呼唤音在大方向上和奥卡万戈的其他象群没有什么区别,但在细致的节拍上却借鉴了她和诺亚见面之前对彼此的呼唤,既是归家的脚步,也是心跳的鼓点。   虽然被放在“危险信号”之后,但就简单程度而言,“呼唤信号”胜出许多,仅仅三天,象群中最懒散、最随便的哈米西也学会了这一声响。   唯一的问题是:它们开始频繁地呼唤她。   从达拉加溢出的嗡鸣很快就引起了野生动物的注意,原本因为营地动工,大量人类和人类造物的气息出现,环境也有所改变,许多非洲象远远地避开了这一带,但现在不间门断地听到那么多小象的呼唤,哪怕是特别的呼唤,出于好奇心也好,出于责任心也好,它们都选择回来查看情况。   铁网和木栅栏很快就迎来了挑战。   起初只是两头母象站在远处遥遥地张望了一眼;后来是一头巨大的公象沿着铁网缓慢地走了半圈;再之后就是一个小型象群,这五头母象结伴走到栅栏边缘,甚至尝试着拱了拱外面的大树,差点把当天负责巡逻的保育员吓得魂飞魄散。   为了避免引起更多注意,安澜不得不在“呼喊信号”后插队教了一种完全相反的“排斥信号”。   这种信号常常被用在不那么严肃的场合,没有非洲象守卫暂留地或者保护幼崽时发出的驱逐声那么凶狠、不详,但也足以向同类传达“这里不需要你”、“让我独自待着”、“别过来”之类的意愿。   有了这种声音,野象们总算没有继续赶来。   一直等到二代象群基本适应了在奥卡万戈的生活,也学会了常见的社交信号,等到营地完善了安保措施,也更新了应对“大象摸上门”事件的员工手册,既想保护新家人又想联系血亲的安澜才开始在大象频道里重复自己的问候请求。   她希望运气好些,会有曾经打过交道的象群,或者正好闲着没事干、警惕心又比较弱的好心象群,可以帮她向更远的地方传递这条信息,但五月过去,六月过去,七月过去,期待着,期待着,期待着,却始终都没有回音。   眼看旱季快要走到尽头,迁徙时节又要到来,她几乎要放弃今年和长辈们相遇的希望了,转机却又在毫无准备的时候奇迹般地降临。   这天早上,安澜像往常一样带着象群去喝水,忽然从风中听到了一个相当快乐的音符——   好像有谁正在为成功当了一次信使而沾沾自喜。 第426章   这已经不是安澜第一次通过大象电台改变命运,但此时此刻,她站在没通电的围网边上,听着远方那位“信使”的花式邀功,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感想还是:有大象电台真是太好了。   卡拉象群听到了辗转传递过去的思念之情,才会离开湿地深处,走向人类居住的地方;而她得知了它们正在赶路的消息,才能喜出望外、翘首以盼,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带队活动的心思。   二代象群注意到了头象的兴趣泛泛。   亚贾伊拉、赞塔和年纪更小的母象们从早到晚都在找她贴贴,落在外围的公象们也都有所表示,贾希姆主动管住了塔姆和阿拉法特,贪吃鬼尼雅甚至让出了保育员分给它的一捆甜草。   整个家里,反倒只有诺亚没来“哄人”。   他和安澜之间的默契久经时空考验,还在救助中心时连象歌都听不懂几句,就能凭着嗡鸣节奏猜到家族匹配道路上的好消息,这会儿学了个七七八八,追上新进度实数理所应当,之所以没动作,只是觉得小象们排队献殷勤很有趣罢了。   然而,再怎么看热闹,等那些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气味渐渐靠近营地时,这点感同身受的喜悦和优哉就迅速被忧虑之情盖过了。   对野生象群,他有本能的警惕;对成年非洲象,他有本能的敬畏;对伴侣或许会面对的失望,他有本能的排斥……所有这些堆积起来,缠成了一个没头没尾的、也解不开的毛线团。   安澜哪里不知道他是在紧张。   别说他紧张——她自己都有点紧张。   距离那次袭击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更何况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那么惨痛的离别。在那之后,说不定又有长辈在意外中丧生,但也说不定,家里又有了新的幼崽……   近乡情怯,并不只是一个词汇而已。   但再多复杂难言的情绪,都止于那一个个从林中浮现的庞大身形,卡拉象群不紧不慢地行走着,阳光照耀在它们灰色的脊背上,将细碎掉落的浮土映得透亮,也破除了晨雾留下的朦胧的白影。   安澜迫切地看着,贪婪地数着——   走在最前方的是无限睿智的头象卡拉;在它身后,是警觉的阿梅利亚和安妮特,从站位来看,这对母女接过了阿伦西亚的护卫职责;再往后一点,是疲态尽显的阿涅克亚,它一边走一边风声鹤唳地打量四周,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看埃托奥,恨不得把这头小公象拴在自己的尾巴上。   在象群当中,安澜还认出了尼亚特,认出了安娅,认出了儿时的另一个玩伴多纳特……但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地方,再也没有移开。   那是阿达尼亚。   那是母亲。   母亲走得很慢,头也压得很低,但那种样貌与其说是沉稳,不如说是郁郁寡欢、灰心丧气,以至于她一瞬间都没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看到更多的其实是调皮的、恶作剧的、神气活现的姿态。   仔细想想,整个卡拉家族好像都不怎么活跃。   或许是因为当年的打击太过沉重,年长者们不再确信自己能够照料好下一波后辈,又或许是因为分家带来了动荡,暂时没有接触到什么合适的对象,这个主象群里甚至没有一头低龄幼崽,最小的竟然是今年已经六岁了的埃托奥。   这个发现让安澜心里很不是滋味。   更让她感到五味杂陈的是——象群一走出树林就停住了脚步。哪怕真切地听到了她和莱娅的声音,也真切地看到了她们的身影,对人类气味和人造设施的警惕在这个瞬间还是占据了上风。   安澜看得有些着急,但又不敢贸然催促,唯恐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静,让对面是血亲也是巨兽的存在陷入暴动。她这里保持了沉默,莱娅却没想那么多,小家伙好不容易从脑袋里挖出来了那段最初的记忆,耳朵顿住了,尾巴僵住了,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旋即,它急不可耐地叫了起来。   ……这下哪一方都不用左右为难了。   听到外孙女的呼唤声,阿涅克亚第一个小跑起来,安澜看得真真切切,前面站着的卡拉是拦了一下的,阿梅利亚也换了位置,但那两下并没有把它拦住,反倒还激起了这头母象心中的不甘。   在那场变故中,阿涅克亚不仅失去了女儿,还失去了出生不久的莱娅,失去了疼爱多年的后辈,苦难恍如大火,焚毁了它那颗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柔的心,只留下遍地焦土、一点余烬。   安澜注视着的不是阿涅克亚,而是它的残骸。   为此,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而这一步却退得恰是时候,下一秒钟,母象便咆哮一声,来势汹汹地撞在了铁网之上——保护着软放归区的围栏顷刻间爆发出了一声金铁震动的巨响。   这声巨响不仅把莱娅吓得亡魂大冒,还让冒险留在不远处的诺亚迅速做出了后撤的决定,将本就躲在树林里的其他亚成年一路赶得看不见踪影。   发现情况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同,莱娅先是往后看了看同伴,旋即无措地定在了原地。眼看阿涅克亚又在围栏上猛撞了一下,它甚至连维持这种无措状态的勇气都丧失了。不等外婆撞第三次,它就像过去无数次害怕时那样,躲闪到了小阿姨的背后,全然相信她的身躯本身就能遮蔽风雨。   安澜也确实为它、为诺亚、为二代象群、为整个营地挡住了这场风雨。   赶在工作人员按下通电开关之前,她发出了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发出过的对长辈的呼唤声,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幼态展示,但因为声调急切,几乎快要脱离以往想去玩耍时请求陪伴和怜爱的范畴,进入了请求排除妨害和危险的领域,成功唤起了那些从未被年长者们遗忘过的回忆。   不止一头母象对这声音做出了反应。   听到女儿的求助声,阿达尼亚浑身一震,像忽然被从睡梦中唤醒一样,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就变得振作了许多。在它身边不远处的阿梅利亚同样行动比思考更快,虽然还对人类营地抱有警惕、排斥的态度,但作为卡拉以外最像大家长的存在,它无法容忍曾经被自己保护过、教导过、看着长大的孩子在铁网背后瑟瑟发抖。   还想继续扩大破坏的阿涅克亚很快就被拦住了,事实上,它直接被围过来的族人挡在了无法触碰铁网的地方,前面半米就是面露不赞同的卡拉。   老族长似乎在和女儿说着什么,但是安澜没有去听——在这个瞬间,她的视线已经全部被趁机摆脱纠缠的阿达尼亚所占据了。   隔着围网,母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那足以把一个成年人抛出二十多米、也可以卷起粗壮树干的象鼻此时此刻却成了摘花的素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克制地触碰着,铁网上的巨震变成了细微的颤抖,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阿达尼亚慢慢地嗅闻,透过被人类世界浸染过、又被陌生同类覆盖过的驳杂气味,它似乎终于找出了因它而生、由它赋予、与它相连的那一缕,视线跟着鼻尖一同垂落,栖息在了她的头顶。   那动作轻轻的,有些虚幻,好似不敢确信一样,叫人实在有些心酸心悸,安澜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亲吻”,只能努力地往围网上贴,贴到铁丝都陷进皮肤里,这才也触碰到了母亲的身体。   母象和小象的鼻子伸向彼此,构成了一个圆。   好像缺失的一块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阿达尼亚的眼睛里顷刻就有了光亮,眼睛后方的腺体也应景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没有人比母亲更能辨认她的孩子。   在阿达尼亚情难自抑的喜悦的呼唤声中,卡拉家族的其他成员逐渐放下警惕,陆陆续续地贴近了围网;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躲藏起来的莱娅也逐渐平息了情绪,急切又羞涩地向着外面张望。   最后一个走上来的是卡拉。   按理说它应该最先行动,但安澜却知道外婆为什么要在外围观望——那并不是因为它心中有对营地的仇视、对离群族人的漠视,而是因为它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被重逢冲坏脑袋的长辈,在它,在头象眼中,还有一个群体值得审视。   当安澜终于和它贴近时,那双总是慈爱的、睿智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然后饱含深意地看了看她,又望了望她背后的树林:在那里,先前退开的十几头小象半是好奇、半是畏惧地黏在一起。   我知道这里有一些故事,卡拉的眼睛在说,但它没有急着发表任何见解,而是和往常一样,耐心地听,耐心地看,耐心地思考,耐心地等待着事物自己揭晓其背后的奥秘。   这一次,被等待的是它曾经引以为傲的孩子。   而这正是安澜所需要的一切——时间。   终有一天,二代象群会像基普加各夫妇、其他保育员、关注着此事的救助者、资助者和动物爱好者所期待的那样,彻底打上她的烙印,被野象接纳,甚至反过来吸纳野象,但在这个梦幻照入现实的久别重逢之日,她只需要在爱意中沉沦。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安澜目送卡拉象群离去。   这一次,没有前途未卜的惶惑,她知道,莱娅知道,年长者们也知道,断开的频道已经重新连上,依托暗河般流淌的大象电台,即使隔着山水,他们的心脏也会以一个相同的节拍跳动。 第427章   卡拉象群造访了软放归区!   离家小象和血亲重新建立了联系!   安装在铁网上的保护开关全程都没有用上!   这一长串好消息劈头盖脸砸下来,整个达拉加顿时沉浸在了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哪怕晚些时候提交给有关部门的扩建申请又被驳回了一次,都没能影响营地上上下下的好心情。   铝罐终于被打开了一道缝隙,掏第一颗糖出来时还要费点力气,掏第二颗、第三颗时就是熟门熟路、水到渠成,再往后都是称心如意的事。   四天后,卡拉象群第二次出现在树林边缘,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这些日期之间找不到准确规律,不像是头象计划好的造访,倒像是什么时候有成员想念了,什么时候就出发过来探亲。   频繁的接触带来了一个甜蜜的烦恼——   布置在软放归区外围的摄像头拍下了大量影像。   虽然先前保护区也给基普加各夫妇传过一些关于卡拉象群的资料,但因为这几年它们一到奥卡万戈就往最深处走,工作人员也不想逼得太紧,鲜少以出动直升机之类的方式靠近,所以对象群成员性格的把握有了空白和偏差。现在它们愿意自己走出来,许多断掉的研究总算得以延续。   露皮塔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邮件机器,每天醒来不是在整理资料就是在整理资料的路上,但她的无私付出并非没有收获:邮件往来让达拉加和其他项目组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作为外来者的他们竟然提前数年融入了这个扎根本地的“圈子”,与不少资深研究者建立了合作关系。   有这些研究者提供帮助,雇员们在面对南非象时更加从容,哪怕是对人类信任度为零的卡拉家族在这种妥善应对下都没有升起什么恶感,一次比一次待得更久,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近。   终于有一天,人们期待着的接触上演了。   那天天还没大亮,李就像旋风一样冲进了办公室,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没有浪费时间,基普加各夫妇和另外两位专家立刻抓着望远镜跑上了营地的最高点。   从高处看,象群的“异常”是很明显的——   卡拉象群只有一名成员走到了铁网边上,而先前只要一有“访客”就往反方向跑的二代象群大部这回倒是全员到齐,散落在距离铁网不远的地方。   不过亚成年们来是来了,姿态却很僵硬,仿佛是有什么神秘力量在背后推着,也可能是有什么无形的绳索在前面拴着,要不是没地方借力,露皮塔毫不怀疑它们个个都会像人类世界里被主人拉着走的小狗那样,咬牙切齿地把屁股往后坐。   在露皮塔身边,威尔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   场地里的达达看起来也非常无语,频繁地往象群那侧张望,站在铁网边上的成年野象则是优哉游哉地扇着耳朵,只不过它体型太大、耳朵太宽,远远看着简直像是被风吹起的帷幔。   “那是阿达尼亚。”李非常确信地说。   不奇怪——近距离接触一大群亚成年,而且从各地七拼八凑而来、没有血缘关系、味道驳杂的亚成年,对野象来说无疑是个超越常规的请求,面对这种请求,还有谁会比一位母亲更优容呢?   虽然营地更希望第一次接触由卡拉发起,但从表现来看,它习惯于做最后的一锤定音者,鲜少成为“非日常”的策划者。相反,如果它真的做了某件事,那这件事就会迅速变成整个象群默认存在的、去异常化的、无需大惊小怪的东西。   如此看来,阿达尼亚率先出面顺理成章。   要不是阿涅克亚性情大变,稍微受点刺激就要和铁网过不去,有一次不仅把铁网撞得凹进去一块,还差点把后面栅栏的木桩拦腰撞断,吓得当天值班   的安保人员险些直接启动电流开关,卡拉后来就有点拘着它,由它出面也挺顺理成章。   可一句“顺理成章”无法抹消观察者的忧虑——   卡拉象群和初代象群不同,是完完全全的野生大象,是不可预测也不可控的。既然阿达尼亚的鼻子能够穿过围网间隙,就有能力攻击里面的小象,哪怕不造成生理伤害,也有可能让它们对和野生同类进行肢体接触这件事产生心理阴影,从而影响到达拉加营地对二代象群的放归期望。   所幸……事情没有往糟糕的方向发展。   阿达尼亚在铁网边平静地站了很长时间,软放归区里的亚成年们却始终毫无动静,半天不见动作,达达好像终于有点不耐烦了,扇了会儿耳朵,跺了会儿脚,就甩着鼻子跑到后面去赶人。   被头象催促的二代象群成员这下躲不过了,但最后站出来的不是年纪最大的母象亚贾伊拉,也不是莫名有些蠢蠢欲动的曼苏尔,而是看上去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阿蒂拉。   它小跑上前,像一只撒欢的小狗。   其他小象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甚至还有一种“肃然起敬”的姿态,而围栏外面假装吃草实际上眼睛都在往这里瞟的野象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李……放下望远镜,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   他想起先前教小象们分辨植物种类的时候,明明保育员们提前在部分植物上涂了苦味剂,避食训练时也很成功,结果最后达达突发奇想,来了个诱食“测试”,其他小象都犹犹豫豫地拒绝了,就阿蒂拉一个笨到中招,而且是反复中招。   当时在场的保育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自己的低血压被治好了,事后还有人感慨:要是达达恶作剧说火坑“好玩”,它估计也会窜进去趟一趟。   阿达尼亚显然也被女儿的“忠实拥护者”挑起了兴趣,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姿态有了些许裂痕,但那裂痕非常细微,而且朝着善意的方向,因为接下来,它以一个对大象来说都慢得有点过分的速度缓缓伸出长鼻子,小心翼翼地探到了小象跟前。   先是上下嗅闻,然后是轻柔地触碰,当阿蒂拉因为直面陌生巨兽而惶恐不安时,阿达尼亚又把鼻子定在了原地,耐心地,温和地,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慈爱地等待着,直到小象开始向它靠拢。   自始至终,达达和妹妹象都没有移动。   露皮塔和后来赶到的阿斯玛已经开始小声欢呼,李发现自己正在向各路东方西方的神明祈祷,祈祷营地有位置足够好的摄像头,可以把这应该刊登在杂志上而不是丢进记忆落灰的影像拍下来。   让观察者感到喜悦的事并没有就此完结。   这天晚些时候,阿达尼亚非常给面子地把所有雌性亚成年都接触了一遍,曼苏尔、塔姆和阿拉法特这些年纪小的雄性亚成年也都捞到了社交机会——唯独贾希姆遭到了以后退示意的拒绝。   太阳挂上天顶的时候,阿达尼亚慢慢地把长鼻子从铁网里收回,站定看了达达一会儿,好像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然后它慢慢转过身,愉悦地,甚至可以说是志得意满地回到了象群当中。   卡拉带着其他野象站在距离铁网约有八、九米的地方,没有漏掉一点细节。当阿达尼亚走到它们身边时,阿梅利亚主动迎了上去,用鼻尖拂了拂妹妹的脊背,随后又嗅了嗅它鼻子上的气味。   “我觉得那是一种鼓励。”李乐观地说。   “至少肯定不是在表达反对。”露皮塔说。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阿达尼亚之后,卡拉象群的其他成员陆陆续续地和二代象群进行了接触,到最后,年长的头象也没有错过。那是一个相当正式的会见,和摄影师们记录过的两个象群相遇时的接触相差无几,事发当   晚,就连威尔都忍不住小酌了两杯。   当然,可怜的贾希姆仍然没有得到同等待遇,似乎大多数野象都对最近窜个头飞快的亚成年公象有些排斥,不过它也找到了自己的安慰:埃托奥显然很乐意和它隔网交流一点“男子汉的日常”。   到目前为止,露皮塔的“突发奇想”都收获了正面效果,这也让她在两个月后提出的又一个“疯狂想法”在营地里得到了许多忠实的拥趸——   既然都熟悉了,是不是可以放出去了呢?   支持者认为:卡拉象群除了个别成员以外都没有过激举动,而且最近阿涅克亚也平和了许多。现在它们每次到营地造访,两个象群都会隔着铁网打招呼,有时还会静静地相处一会儿,就算打开软放归区,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很小。   反对者如阿斯玛提出的观点则非常实际:奥卡万戈有超过两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淹没在水里,并不是什么私人拥有的、面积狭小的保护区,一旦小象打定主意要逃跑,或者跟着卡拉家族离开,那真是像鱼游入大海,再想赶回来千难万难。   双方都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露皮塔提出的意见就这样被搁置了,拖啊拖啊,拖到旱季过去,雨季到来,象群赶在人类之前,替他们做好了决定。   暴雨淹没大地的时候,卡拉家族按照原计划踏上了征程。它们走得十分洒脱,好像对两头小象很放心一样,被留下的达达也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小家伙倒是低落了两天,不过很快就被劝住了。   这在营地看来是板上钉钉的证据:二代象群作为一个家族已经有了凝聚力,这种凝聚力并不会因为它们和结构更完整、经验更丰富、甚至还和头象存在血缘关系的野象群深入接触就分崩离析。   退一万步说,现在就是想跟着走也走不了了。   这年雨季,达拉加营地第一次打开了软放归区。   那天天气很好,可以看到的空域里都罕见地没有什么积雨云,太阳像火球一样升起,朝四面八方洒下金色的光影。   十三头亚成年非洲象依次从铁门中走出,保育员们不紧不慢地跟着,背后是偶有人声的营地,面前是天蓝和草绿相接的大海,而他们照看着、保护着、祝福着的小象则是一尾又一尾灰色的小鱼,大的领着小的,勇敢的牵着怯懦的。   达拉加最偏爱的那一尾游在队伍的最前方。   朝阳在它眼睛里投下了光点,不被畏惧的翳浸染,也不被犹疑的雾遮蔽。   像亘古闪烁的星星。 第428章   转眼间门,半年就过去了。   软放归区与放归区连通后的生活比安澜想象的要平静许多,保育员们仍然定时为象群提供食物,定时把象群带回营地过夜,定时驱离在附近现身过的危险动物……就像带孩子们参加供食供水供药供帐篷供保暖物品的“荒野求生夏令营”,半年下来,最振奋人心的事竟然是跟岩蟒狭路相逢。   至于野象群……安澜一直让象群定期发出“排斥信号”,再加上每回出行时边上都跟着保育员,有时还跟着越野车,跟着荷枪实弹的土著向导,稍微机警点的野象都会主动避开,家族里有新生儿要保护的甚至退出了这片区域。   在与同类的社交上,二代象群可以说是毫无发展,但在地貌探索和食物认知上,哪怕年纪最小的莱娅和阿丽耶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安澜带着它们,每周都走到比上一周更深入湿地核心的地方,见过漫布河湾的纸莎草丛,见过巨人般耸立的猴面包树,见过次第生长的凤凰棕榈,把自己幼时学过的知识倾囊相授。   保育员们意识到了她在判断植物可食用性这件事上的正确率,只在象群头几次接近营地不供应的灌木时稍有阻拦,后面都是谨慎旁观。当然了,在小象被可食用植物扎破嘴巴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时发生时,他们也会迅速地提供帮助。   不知不觉间门,象群成员已经可以很自如地在各种灌木中穿行,精确地挑出最适合被推倒食用的大树,省力地晃落树冠上饱满的果实了。   安澜的下一步计划是带它们去河里糟蹋荷叶根茎,但在沿河走动时,她注意到这一带栖息着少量鳄鱼和河马,回头想想自家象群的战斗力,这个本来很靠谱的计划顿时不了了之——   成年非洲象的确是非洲的战力巅峰,亚成年体的战力就要打个折扣,要是被人类饲养长大的亚成年,打个折上折都还嫌少。   身后这群小象近年来基本都被养得“心如止水”,虽然不像野象后代那样容易在横冲直撞时“招惹”到其他猛兽,但在更年幼者受到威胁时,也必然不会像野象后代那样熟练地进行保护和恫吓。   年纪最大的母象亚贾伊拉稍微有点意识:在诺亚被送来时,它是反应最激烈的象群成员,几乎是立刻地摆出了进攻姿态,赞塔也好,阿蒂拉也好,都是在它暴起之后才有的动作。   安澜对这头母象的预期定位是阿伦西亚,也一直在把它往这个方向培养,但体型摆在那里,至少现在这个阶段,光靠亚贾伊拉是不够的,就算再加上另外几头母象,加上她自己,也是不够的。   这样看来,如果想更安全地在湿地外围行走,哪怕只是为了更安全地在河畔活动,象群里现有的几头亚成年公象也得有“保护家人”的意识才行。   贾希姆是二代象群里块头最大的非洲象,那体型只能用“鹤立鸡群“来形容;哈米西性格懒散,但在被要求维护泥塘时也能使出巨力;尼雅对吃饭有种奇怪的执着,一天从早到晚都喜欢埋头在灌木里,架不住象牙长得快,看着还挺能唬人……   野生公象的地位相当边缘化,是为了防止成年公象长期在象群里逗留,阻碍母象与非血亲公象的正常交配,或者伤害没有自保能力的幼崽,但现在它们的年纪都还很小,并没有到该出去闯荡的时候,仍然属于象群正常的一份子,这种战斗力拿去压箱底,就算是安澜也会觉得心痛。   所以,该怎么激它们一把呢?   安澜日思夜想,跟诺亚说了无数悄悄话,甚至还设计出了“干脆逼它们优先下水”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方案,但又觉得河流毕竟是人家的主场,要激发“一致对敌”的本能,最好选择某种陆地动物。   问题在于:能让大象感觉到威胁的陆地动物也就这么几种,雨季猎物充足,这些家伙是不会靠近象群的;而安澜要的是安全的训练机会,不是把小象往狮群、鬣狗群的嘴巴里送,所以也没法故意现在旱季中尾期,在有蹄动物资源不足时跑去湿地深处游荡。   她和诺亚一合计,都觉得现在想推进度完全没戏,还是等个两三年,等到大家都被“物理加强”了之后再想办法磨合阵型吧。   不过俗话说得好——计划总没变化快。   今年的雨季似乎格外短暂,猎物群的迁徙时间门也大大提前,按说往年这个时候草原上应该随处可见角马的踪迹,现在要找角马却成了长途跋涉后的碰运气。清晨目击到猎豹和非洲野犬的次数迅速增加,傍晚的狮吼声也日益洪亮,说明这些猛兽都在不断地扩大狩猎范围。   二月下旬,象群遭到了一次“袭击”。   那天上午,大约五、六头狮子追着羚羊跑到距离营地约三公里的地方,羚羊相当敏捷地从两辆越野车中间门飞跃而过,狮群却被这些“庞然大物”阻隔成数个小块,奔袭的势头为之一顿。   狩猎中断,又有汽车、象群在一旁,狮子们本来应该扭头离开,但或许是因为饿狠了的缘故,它们却在原地逗留了足足一刻钟,最后干脆在母狮首领的指挥下在非洲象周边形成了松散的合围。   保育员们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按理说,非洲狮和非洲象之间门存在相当大的战力鸿沟,眼下还有成员数量的差距,但在场非洲象都是亚成年,狮子的机动性又远远超过大象,如果只是想单独分隔并杀死一头低龄小象,配合妥当的话还是大有希望的——反正都到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了,为什么不碰碰运气呢?   果不其然,母狮首领一眼就盯住了诺亚。   两辆车上的保育员抓紧了武器,尽管实际上没有开枪攻击这些猛兽的可能,也不应当为了一种保护动物去剥夺另一种保护动物的生命,但他们为了安全携带了麻醉枪,到了真正必要的时刻,也可以尝试用这种方法釜底抽薪。   而在不远处,象群暂时只能靠自己。   对大家的反应力及战斗素养不抱任何希望,安澜立刻下达明确指令,要求整个象群以最快的速度收缩,三头年长公象待在队伍尾段,阿丽耶、阿蒂拉、莱娅和诺亚站到队伍中段,贴紧越野车。   阵型虽然有些松垮,但勉强能起到作用。   狮子们绕了几圈,一时三刻也找不到地方下手。   可就在安澜稍微放松了一点的时候,亚贾伊拉忽然脱离阵型,做了一个凶猛的前冲动作,然后用力地向上甩了一下长鼻子,简直有点像是人类想要驱赶什么不受欢迎的访问者时随手把扫帚或者拖把一扬的样子。   那明显是个条件反射的威吓动作——   要是从小被长辈带大、有足够时间门去模仿学习的野象,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应该知道稍稍退回来一点,继续维持阵型,但亚贾伊拉却又往前一冲,然后愣在原地,好像它自己也拿不准主意。   场面可以说一下子变得非常尴尬。   两头母狮被暴走的亚贾伊拉吓退了不假,但另外三头狮子还在边上游荡,盯住了因为保护者前冲而露出来的缝隙。最关键的是,绕到后面的狮子跃跃欲试地扑了一下,哈米西和尼雅竟然像旋转木马一样跟着人家转了起来,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任务其实是保护后面的小象一样。   那个瞬间门,安澜觉得自己头大如斗。   也亏得她在“狮子事务”上总能“作弊”,知道这会儿母狮首领打得主意是继续对峙、慢慢消耗、最后来个措手不及的主意,于是顺水推舟地命令哈米西和尼雅在尾段站定不动,权当自己是没有感情的城墙;贾希姆和亚贾伊拉移到中间门来,用体型恐吓对手;她自己则和赞塔一起护住前段。   在头象接二连三的催促中,就算是再害怕、再迟钝的成员也不得不选择服从,哈米西和尼雅像找到主心骨一样停下脚步,亚贾伊拉喷着粗气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贾希姆则犹豫地靠到了中间门。   狮子站得那么近,阿丽耶吓得瑟瑟发抖,一边哀嚎,一边整个身体都要快沿着越野车的轮胎坐下去了,边上站着的诺亚勉力想要撑住它,试了几次却都是无功而返,最后只能沮丧地叫了几声。   他没有想到,安澜没有想到,车上坐着的保育员们也没有想到,在年幼者恐惧的、沮丧的呼喊声里,贾希姆像浑身通了电似的一抖,然后把脑袋猛地一抬,两只耳朵往后一扇,眼睛大大地睁着。然后,它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压低脑袋,对着前方徘徊的母狮首领就来了一个甩头。   七岁的亚成年公象,象牙还远远没长到能把袭击者刺穿、挑起的程度,但它小山般健壮的身躯和一反常态的凶猛神情无疑给狮子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让对方像踩了弹簧一样朝后方跳去,半晌才止住逃跑的势头,惊疑不定地背着耳朵。   在安澜的命令下,亚贾伊拉和赞塔都咆哮了起来,而始终不在状态的哈米西和尼雅也被氛围带动,恫吓地拍着耳朵,挥着鼻子,站定了阵地。   贾希姆大踏步向前,又甩了一次头,长鼻子像钢鞭一样从敌人的脑袋顶上挥过,带出一记凌厉的风声,随后,它抛下了全部的犹豫,朝着敌人的方向发起了勇猛的奔袭。   这一次,母狮首领没有在跳开之后停下脚步——   伴随着“放弃狩猎”的指令,它径直消失在了一棵大树的背后。 第429章   这天以后,贾希姆变了许多。   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和责任,它在接下来的外出中变得更加主动,使亚贾伊拉背着的护卫任务骤然一轻。而有了这么一个优质“榜样”,安澜对其他公象日益严格的要求也显得有理有据。   每当她认为有成员表现不当时,就会立即发难,而亚贾伊拉和赞塔这两头年长母象则会在旁边虎视眈眈,一副不是头象拦着就准备“施暴”的模样,这种高压态势会一直持续到对方做出改正;但假如有成员主动为象群做出贡献,或者在同类事件上持续进步,也能得到更多的食物奖励。   五头小公象从此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最早被“教训”的是诺亚,和伴侣心意相通的他知道早就自己逃不过被拿来“立威”的结局,干脆破罐子破摔,拿出了磨砺过数个世界的演技。   在他之后,其余四名年长者也开了张。   被罚次数最多的是哈米西,次数最少的则是塔姆和阿拉法特,可能是因为这对前世冤家平常就喜欢打架,塔姆更是个孤僻的爆竹脾气,安澜稍微示意一下,两头小公象就把使不完的劲花在了对抗外部“威胁”上,周围的三色犬都被追着跑。   催熟计划在旱季初期获得了大成功。   下一回再有狮群经过时,贾希姆就像“自卫程序”被启动的机器人一样,非常自觉地冲了上去。母狮首领原本就没打算来触象群的霉头,而是盯上了更远处的羚羊,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耳朵都背成了飞机,赶紧带着狩猎队绕开了这一片。   狮子的动作反过来给了贾希姆无穷的勇气,连续两次成功让它对自己的力量深信不疑。七岁出头的公象光靠自己就能和两三头狮子周旋,如果加上哈米西和尼雅,就连亚贾伊拉都不用上了。   备受鼓舞的公象们就这样黑心头象差得团团转。   被“压榨 ”的次数多了,获胜的次数多了,它们也明白了自己在草原上到底属于什么层级,眼下为家族出力,将来出去闯荡时也不会阴沟翻船。   形势一片大好,乐得轻松的安澜也就有了更多时间给母象们做“特训”——她非常清楚,这些雌性个体,尤其是展露出了护卫本能的亚贾伊拉,才是未来二代象群真正的中流砥柱。   所谓特训,其实也就是对心态和配合的考验。   非洲象不是狮子老虎,在整个成长期中都会和教导者玩“对抗游戏”,它们只需要保持谨慎,团结合作,耐心等待,活得够久,就能变成谁都没法招惹的庞然大物。正是这一事实使它们有别于需要为猎物奔走、时刻游走在死亡边缘的猛兽,即使生活在荒野之中,仍然有着无比珍贵的余裕。   在人类看来,就是二代象群动得越来越“慢”了。   不过……再有余裕也难免有被惹毛的时候。   随着营地工作走上正轨,更多雇员住进了这里,招待外宾的渠道也在日益开放,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者和游客。常理来说,野生动物会避开人类聚居地,但有一种动物却会反其道而行之——   就在不久前,一群猴子搬到了树林里。   安澜第一次和它们面对面是在某个带队出门的清晨,走在最后的塔姆被丢了两三块小石头,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把本就不长的象牙撅断。没过几天,这些大胆又喜欢闹事的动物就暴露了自己真正的目标,出现在了雇员们活动的区域。   因为接受的孤儿小象暂时是个定数,达拉加营地中有许多圈舍都还是空的,挪作了他用,其中一个较大的空旷地摆了烤架和桌椅,是平常工作人员们野餐和举办“篝火晚会”的区域。   那天下午,安澜正带着象群成员在栏杆外活动,一边伸长鼻子穿过栅栏拿水果和干酪吃,露皮塔站在不远处读着新到厨具的说明书,两三只猴子忽然穿过空地,小跑着来到了堆着食物的地方。   威尔赶紧摘下太阳帽挥了一把,似乎想把这些“小偷”赶走,没想到聚过来的猴子越来越多,以至于工作人员们最后只能撤回了房子里,留下一群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小象和对方面面相觑。   其中一只格外健壮的猴子简直是胆大包天,竟然在亚贾伊拉跟前把它正要去抓的一串香蕉抓在了手里。眼看吃的就要被抓走,亚贾伊拉也只能加快速度,一把揪住两根香蕉。   但它没想到,力气在香蕉这种水果的争夺战上毫无作用,只听“撕拉”一声,整串香蕉就从那两根香蕉的边缘折断开,干净利落地分成了两部分。   亚贾伊拉:“……”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安澜:“……”   说真的,非常真,还是第一次有人和大象抢食,要不是因为晚上在软放归区里肯定有加餐,这会儿估计连脾气最好的阿丽耶都要不高兴了。   可事实证明,小象们放松得稍微有点早。   这天傍晚,当保育员们带着两筐水果走到过道边缘时,这群“强盗”又从树林里荡了出来,伺机寻摸食物,被它们光顾过的地方就跟被飓风刮过一样,到处都是残渣和碎片,吃剩下的果核则被拿来当抛物玩,好几块都掉在了象群头上。   自觉很丢脸的塔姆又一次大发雷霆,这回就连亚贾伊拉和赞塔都没控制住脾气,推倒了两棵大树,但无论它们推倒多少棵树,都没法追上一群敏捷度远远高于非洲象的小动物。   从此以后,象群和猴群就结了仇。   安澜立刻感觉队伍有些不好带了起来。   如上所述,在受到威胁时,猴子可以向着树林深处逃窜,但二代象群能够涉足的区域是有限的,即使保育员们不来喝止,安澜自己也会把它们控制住一一遣返,不可能允许它们在旱季乱跑。   在活动区与湿地深处之间,有一道始终在推进的、无形的高墙,过去,小象们并不在意,或者说没有意识到这么一堵墙的存在,始终是安澜和保育员在控制着它的移动,但现在小象们有了确切的“目标”,有了深入的动力,这堵高墙就第一次向展示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碰巧小象们近期都觉得自己的能力有所增长,觉得自己可以应对更复杂的地貌、更危险的动物,在这种情况下,拴住它们就变成了一项大工程。   一时间,安澜和诺亚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让保育员把营地附近的树全部砍光,好不容易有喘口气的机会,这对多灾多难的伴侣靠在一起,实在忍不住,肚子里咕嘟嘟地冒起了坏水。   仅仅凭着象群现在的能力,根本不足以越过这道高墙,如果想要提前数年去看看这道高墙背后的景色、在危机四伏的湿地里奔跑,有且只有一条“捷径”可走——   谋求同类的庇护。   一般同类还没有那个闲心来管闲事,所以这里的“同类”其实特指刚和两头小象相认的卡拉家族。   旱季来得早,但确实是来了,卡拉象群应该已经在赶往奥卡万戈的路上了。不谋求合群,只是蹭个保护圈,有危险了往长辈们那里跑跑,狐假虎威一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真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了,外婆、母亲、各位姨妈和表姐应该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安澜抬头望天,绝望地想道。 第430章   如果卡拉能听到外孙女的心声,这会儿估计已经在回忆当年它拿这头小象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往事了,但它听不到这冒着“坏水”的心声,所以还在按照原计划往奥卡万戈三角洲赶来的路上。   而在达拉加营地之外……   又一次挫败了亚贾伊拉和塔姆在树林深处开展“詹姆斯·邦德式横冲直撞追车战”的邪恶计划,安澜感觉自己日渐憔悴,明明每天都有在涂泥巴的脊背刺痒难耐,本就稀疏的头毛更是快要掉光。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大象电台里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盼到阿达尼亚隔着数十公里辗转送来的“信”,她忍不住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   卡拉象群就要来了。   欣喜过后,安澜就开始思考该怎么通知人类。   新的一年,研究员们仍然没能在卡拉家族的成员身上套上定位圈,对它们的行踪掌握也时有时无,她毕竟只是头大象,不能像鹦鹉那样开口说话,而且最近营地里不管是大象还是人类都被猴子折磨得够呛,想让人注意到还是有点难度的。   事情也的确像她猜想的一样发展了。   保育员们并没有意识到小头象的异常举动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野象群预警,而是把思路歪到了食物质量不佳和天气干燥的影像上去,这一疏忽的后果就是他们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五月上旬的一天,四名保育员和向导开着一辆越野车跟随二代象群进入草原。汽车在颠簸里缓缓爬过了七、八公里,奔向附近最近的水源地。   亚成年小象们走在平坦、枯黄的草地上,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加快脚步,土路另一侧则是一片稀疏的树林,视野阻挡并不算太严重,但饶是如此,等阿斯玛感觉有哪里不对、偏过头去的时候,已经直直对上了一头巨兽的目光。   那是一头三十岁左右的母象。   她本能地分析着。   耳朵在猛烈地扇动着,鼻子在车前灯侧面游走,脚掌不耐烦地踏着地面,眼睛后面的腺体挂着湿痕……不管这头母象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它现在的心情都很糟糕,非常、非常的糟糕。   李条件反射地踩下了刹车。   他的决断是正确的——更多大象在前方的树林边缘出现,加入了这头母象。从这个方位,数不清究竟有几头,但数量毫无疑问上了双,而且露面的都是成年个体,这种等级,别说停下一辆车,就是掀翻一个车队都绰绰有余了。   没有人会想踩油门往大象的象牙底下飞。   能够跟到野外的保育员和向导都经过严格培训,不仅对各种常见野兽的行为模式知之甚详,随身配备生存必须的武器和工具,就连手机和摄像机都早早被调成了静音模式,可在这群城墙般的巨兽跟前,他们仍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不仅仅是因为震撼。   出现的象群对车上的乘客们来说并不陌生,也正是这份熟悉让他们意识到了一个足以让恐惧压过震撼的事实——两个象群被汽车隔开了。   野象群的首领,令人尊敬的卡拉女士,沉默地站着,并没有什么动作;被软放归区摄像头拍到次数最多、画面最清晰的阿达尼亚,小头象的母亲,也表现得相当克制,只是试图从车头前方绕行;但最早现身的母象,令人生畏的阿涅克亚,却因为李这脚刹车踩下后汽车正常的制动距离,正正对上了前车门和后车门之间的缝隙。   阿斯玛吞咽了一下,往左侧一瞥,只见二代象群已经被吸引了注意力,而被标记为“卡拉家族后裔”的另一头小象正在试图把鼻子探进车窗。   这是最坏,最坏,最坏的情况。   是每一个野象保护者都尽可能要避免的情况。   他们把母象和它要保护的幼崽隔在了汽车两侧!   果不其然,就好像要证明这个头号禁忌事项的正确性一样,本就敏感易怒的阿涅克亚并没有给人类留出什么反应的时间。它就像古代神话中只会走直线劈开一切的英雄一样,立刻决定把阻挡在自己和外孙女之间的阻碍掀翻踩扁。   汽车里的氛围陡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当阿涅克亚把两只耳朵重重一抖,张开到极限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要迎接的是它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而那绝不是摆设的长牙——那被无数研究者和营地雇员赞美过的、已经极为罕见了的长牙,今天可能会把她,或者他们四个全部,都串成不那么漂亮的铁板烤串。   阿斯玛把手指虚虚地放在了安全带卡扣上,准备随时解开防护,好从多半要侧翻的汽车里逃离。坐在前方的向导咒骂了几句,伸手去摸枪。   “见鬼!”李紧张地说。   四个人像石化了一样,僵硬地盯着外面。   正在他们开始为第一下重击做心理准备的时候,越野车左侧的二代象群忽然又动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最后干脆变成了小跑。这一串动作不仅让它们远离了车辆,就连刚穿过土路的阿达尼亚都被抛在了后头,困惑地晃了晃脑袋。   踩着前脚掌的阿涅克亚顿时停在了原地。   看得出来,它被小头象的呼唤声弄得有些心烦意乱,似乎不太确定自己应该先袭击汽车,还是应该像家族中的部分成员,尤其是阿达尼亚那样,在反应过来之后就启程去追逐小象。   恰在这时,受到达达的影响,其他小象也叫唤了起来,妹妹象的声音更是急促尖锐得像个烧开了的水壶,顷刻间就这犹豫的火焰上添了一把柴。   阿涅克亚无法再踌躇了。   它凶狠地瞪了汽车一眼,做了最后一个挑衅示威般的甩头动作,象鼻在车门上打出了重重的一声响,旋即,它便转身离开,追上了整体都在往前走的大部队,也追上了自己的头象。   至此,对峙事件才落下帷幕。   大象忽然出现在树林边缘并差点攻击汽车可以说是本年度他们遇到过的最骇人的事,但正因为野象群中只有情绪不稳定的阿涅克亚一个表露出了攻击欲,而且最后也受到影响、并没有真切地发动攻击,反而给基普加各夫妇设计、全营地通过的二代象群野化放归方案增添了新的可能性。   围绕在侧的大象都在慢慢走远,坐在车里的四个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露绝处逢生的笑意,但很快,他们就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也看到了没有被说出口决意——不能就这样放着小象们不管。   撇开人类不提,两个象群自己能和谐相处吗?   对这个问题,无论是阿斯玛还是李都心中存疑。   诚然,去年旱季,二代象群和卡拉象群之间进行了不止一次友好的、平和的交流,双方的某些成员之间还结成了崭新的“朋友”关系,但在那全部的交流当中,没有一次不是隔着铁网,没有一次缺了强电流这一最终兜底安全项目的保护。   一道铁网,一层栅栏,即使阻挡,也是保护,恐怕即使是野象,也会意识到围栏内外是两个暂时被分开的世界,正如它们不能随意进入一样,里面那些还有点陌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亚成年也不能肆无忌惮地进入它们的领域当中。   那么,在失去了阻挡的现在呢?   李踩下油门,维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远远地跟上了非洲象们。阿斯玛用望远镜看得十分清晰,二代象群已经停了下来,卡拉象群也已经追了上去,双方主体现在正隔着三、四米远,似乎在等待它们的首领开启这次“社交活动”。   不同的是,卡拉象群的成员看着都很放松,站在后面的个体还在做着自己的事,有的在灌木丛边停驻观察,好像两只正在争夺地盘的蜥蜴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表演;有的在大树底下徘徊,好像在判断挂在上面的干瘪了的果实还能不能吃……和它们相比,二代象群的成员就紧张多了。   胆子最小的阿丽耶基本上已经缩在了同伴背后,同样胆小的妹妹象如果不是正在和自己的血亲长辈见面,估计这会儿也好不到哪去。   但所幸,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伤害事件发生。   双方在土路上对视(或者是对峙?)了十几秒钟后,小头象达达率先上前,将鼻子高高举起,坚定但是柔和地伸向了自己血缘上的外祖母。   看到这番景象,那最为雄伟、最为壮观的母象,带着它长可及地的象牙,缓慢地迎了上来,同样伸出了自己的长鼻子。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分离过一样,它自然地嗅了嗅达达的鼻尖,然后顺着这条鼻子抚摸下去,轻车熟路地牵住了对方。   这个举动打破了场地中的凝滞。   作为母亲的阿达尼亚立刻跟着上前,第二个探查女儿的状况,小心翼翼地摸着对方的头顶、面颊和脊背。它自己的尾巴则是悠闲地摇晃着,显示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好心情——全然是由对孩子的爱意和重逢的喜悦所融合而成的好心情。   即使还都沉浸在刚才危急时刻造成的后怕里,保育员们也无法不这一极尽温柔的表现所动容,松开了因担忧而皱紧的眉头,但十五分钟之后,这种动容和轻松就被生无可恋和目瞪口呆取代了。   好消息是——   所有人都活了下来,包括这辆新提的越野车。   坏消息是——   人还在,象没了。 第431章   露皮塔对二代象群的定位一直很清晰,也盼望着有朝一日它们能回到旷野深处,但这并不代表她会为孩子们这会儿就跟着野象跑了感到高兴。   如果不是在打开软放归区前就给部分小象装了定位器,现在她可能已经捂着胸口倒地不起了,事实上,当阿斯玛打电话回来通知情况的时候,她的确有那么一会儿感觉血冲进了脑子里。   “……它们在往树林深处走……现在暂时还能看到,但我们不能跟得太近,我得说,有好几头母象看着脾气都不太好……”电话那头仍然在继续。   露皮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注意安全。”她要求道。   衣料摩擦的响动,好像有谁在靠近,然后一个更低沉的声音说话了:“往开了想,我们本来不就是希望血缘关系能起作用的吗?虽然步子迈得大了一点,至少方向还是对的。”   ……这真是好大一步。   “谢谢你的安慰,李。”露皮塔干巴巴地说。   她心里也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能把时间倒退回去,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力找补,至少得想办法跟上这些脱缰的“小马”,随时准备提供帮助。   这不会是一份容易的工作。   果然——   “坏消息!”二十分钟之后,电话那头的阿斯玛变得紧张了起来,“卡拉象群刚刚下水了,达达带着二代象群也跟下去了,看着是要过河!”   这一带没有浮桥,越野车必须止步。听到这个消息,露皮塔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所幸定位器还在发挥作用,她赶紧给水路向导拨去了电话。   整个达拉加营地都在超频运转,被记挂着的二代象群却相当惬意。小象们越过了那道透明高墙,踏入了陌生的河流,看到了湿地更深处的风光。   安澜自己都没想到计划竟然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在过去的接触当中,阿达尼亚不是没有呼唤她回家过,是她自己回避了这个请求;而对象群组成更敏锐的卡拉肯定早就看出了二代象群的结构,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质疑过血脉后裔的决定。   莱娅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它过去四年的生命中,母亲和外婆只占据了三个月的时光,但安澜却占据了它的全部。无论是袭击发生前,还是袭击发生后,没有一天,她们不陪伴在彼此左右。不自大地说,安澜就是莱娅的支柱,是它勇气的源泉,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一点,哪怕阿涅克亚也无法斩断。   亲近,但是不融入。   安澜从一开始设想时就给这个计划定了调。   她认为卡拉象群不会在意二代象群的跟随   野外多的是这种先例,旱季水源不充沛,常常有两到三个象群一起在某片区域活动的情况,彼此之间互不打扰,偶尔还会相互照应;   她认为卡拉象群也不会在意提供一点庇护。   二代这边全是亚成年,在没有新生儿要保护、没有食物要争抢、也不会危及自身的情况下,即使非亲非故的成年同类心情好时也会管一管闲事,更别说是久别重逢还隔栏相处过的血亲。   这些预判其实都没错,顺势而为地提前开展计划也没有问题,但安澜就是觉得整个过程有点过于丝滑了,好像卡拉早就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似的。   看吧——   老族长先是非常温和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就跟会读心术一样带队走向了二代象群原本的目的地,途中还举重若轻地制止了几名年轻后辈对小象的试探行为。   在卡拉的示意下,成年母象们越走越开,分散到方圆一公里内,走出了一个可以迅速发现威胁并隔绝危险源的队形,而安澜上回看到这个队形,还是在她和莱娅被从母亲身边夺走之前。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对上自家外婆饱含深意的视线,安澜只觉得自己的谋划都被扒了个底朝天,但她向来很懂得打蛇随棍上的道理,既然外婆默许了她的计划,还摆出一副要兜底的样子……此时不躺,更待何时!   于是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整个二代象群都感受到了小头象的愉快和悠闲,别说本就有点像脱缰哈士奇的阿蒂拉,就连阿丽耶都跟着放松了下来。   莱娅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外婆身边。阿涅克亚收敛起一身的凶戾,毫无尊严地成为了一架会走的秋千,被四岁小象拽着鼻子撒欢绝对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它没有丝毫抱怨,甘之如饴。   眼看母亲被牢牢绊住,埃托奥赶紧趁这个机会溜了号,和贾希姆一起蹲在队伍后段说悄悄话。其他几头小公象频频扭头张望,但诺亚比它们更有行动力,没多久就第一个打入其中。   两个象群十分和谐地相处着。   走着走着,安澜却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距离二代象群原本要去的河湾还有几公里路时,在最前方带队的卡拉忽然做了一次十分突兀的转向,将整个队伍带向了河流的上游区域。   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吗?   还是想换个地方把“追踪者”甩掉?   尽管保育员们没有靠得很近,嗅觉和听觉都很灵敏的大象仍然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但因为他们没有打扰到什么,气味也还算熟悉,所以卡拉象群才在头象的暗示下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龄优势摆在那里,外婆的感知能力远远超过了她,安澜没有强求答案,而是从善如流地也改变了前进方向,把这件事先记在了心里。   走到上游区域,卡拉没有在河边停留,而是仔细看了看水道,选择了相对平坦的地方下水。两个象群跟随着它们的头象。沿途,安澜看到了鳄鱼的脊背,但因为有成年母象在侧,亚成年们在水塘里游泳的次数也不少,渡河渡得很快,所以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袭击事件。   河对岸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纸莎草丛,卡拉一直到草丛深处才慢下脚步,安澜则是向亚成年们发出了跟随指令,要求它们在陌生地域里保持警惕,尽可能不要自己往远离大群的地方走。   事实证明,她对外婆的了解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湮灭,虽然放慢了脚步,卡拉却没有彻底停住,反而继续往草丛尽头的树林行进,直到翻越这座小岛,又越过对面的水道,再次踏上坚土。   晚些时候,两艘小木船也找到了这片休息区。   木船在奥卡万戈三角洲相当常见,几乎每十组游客当中就有八组会雇佣船夫在纵横的水道里观光,但要追逐最大、最危险的动物,比如河马,再比如非洲象,就需要最专业的向导——这对达拉加营地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再次看到保育员的安澜有点心虚。   经过一段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小象们都在补充体力,还没到敞开来探索、敞开来玩的时候,乍一看是有些蔫巴。她怎么都觉得举着望远镜的露皮塔和阿斯玛下一秒就要掏出吸氧机。   不过她本来也没有在野外度过整个旱季的意思,而是想在营地日程和卡拉家族日程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既能让小象们提前学到更多生存技巧,也能让它们得到足够的营养支持和医疗支持。   连同她自己在内,二代象群的所有成员都是在人工环境里长大的,湿地深处不乏一些危险的动物和植物,循序渐进,频繁体检,才能保证无虞。   想归想,等她真正带队回归营地时,时间却已经走过整整两周了。归期推迟并不是因为她在刻意拖延,而是因为卡拉总在毫无预兆地改变前进方向。   如果说最早是在躲避人类,那么后来保育员们频繁坐船进来探望小象的事又怎么解释呢?也不见卡拉驱逐他们,或者带队往更深处躲藏啊。   如果说是不想和营地接触,但在她流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时,卡拉可是第一时间呼唤了家族成员,主动提出要护送他们回去的啊。   难道说卡拉在躲避的是什么非人的存在吗?   安澜虽然一如既往地信任了外婆的判断,并没有在返程中对路径提出任何异议,心里却被这个疑问弄得有些七上八下,怎么都没法说服自己。   在旱季接下来的出行中,卡拉仍旧表现得相当慈爱,走过的都是危险等级相对较低的区域,停下来吃饭时选择的也是方便获取的食物,二代象群跟着它,就好像在跟团出行,再轻松没有了。   小象们找到了新的节奏,营地也适应了这个节奏,保育员们过来观察时一次比一次放松,甚至有了笑模样,可那个谜题却始终没有解开——   直到旱季中期。   那时洪峰刚刚经过,到处都弥漫着大水扬起的泥腥味和草腥味,卡拉刚刚踏入一片苇草,忽然停住脚步,想调头往回走。但不管它想躲避的是什么,因为气味被掩盖的缘故,都没有及时躲开。   在这片安澜十分熟悉的、幼时曾撒欢过的小河湾里,在象群成员略显紧张的骚动当中,在卡拉不满的鼻息背后,远方忽然响起了一个嗡鸣声。   如同滑腻的游鱼,它只是出现,就从大象频道的星图当中自在溜走,但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像是从回忆里直接剥离出来的一样,熟悉到她不需要更多确定,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也立刻明白了这段时间里象群到底在回避谁——   那是象群曾经的庇护者,是出类拔萃的战士。   那是阿伦西亚。 第432章   卡拉在躲避阿伦西亚。   安澜在得出这个结论后愣怔了好几秒钟。   和象群伴行那么长时间,她想过卡拉是在躲避规模较大的食肉猛兽,躲避危险的植物,甚至还想过附近是不是有人类遗留下来的陷阱,结果到头来,“躲避攻击性强的同类”才是正确选项——只不过她从一开始就把同类的性别搞错了。   阿伦西亚……她上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基普加各夫福口中,他们在闲谈中透露出了卡拉家族的信息:分裂成了两个相对独立的群体。   听到这个消息时,安澜难过了很长时间。   野象分家通常都发生在老族长故去之后,因为血脉树格外枝繁叶茂,家里有超过一名威望很高的年长者,而且它们还意见相左、观念相反,谁也不服气谁,这才会带着后裔各奔东西……如果没有那场灾难,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阿伦西亚是卡拉的第二个女儿,在她出生那年已经三十有余,膝下育有詹妮特和劳伦特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外孙女詹娅。三十多年的阅历使它成为了世界上最有责任心的保护者之一,也让它同血亲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深厚、不可斩断。   作为母亲和头象的卡拉鲜少干涉阿伦西亚负责的护卫工作,即使有时后者反应过激、在没有必要戒备的时候下达戒备指令,它也会支持对方的判断;而作为女儿和追随者的阿伦西亚则是世界上最忠诚的士兵,安澜毫不怀疑,为了卡拉,为了家族,它可以单枪匹马去面对壮年大公象。   这样的阿伦西亚……却在最后选择了离群。   安澜感到痛惜,但也无法不理解:第一个长大成年的孩子总是特殊的,只要看看失去莱斯特之后的阿涅克亚变成了什么样子——偏执、暴躁、凶戾——就能想象到阿伦西亚是抱着怎样的恨意、以什么样的姿态发动了袭击。   卡拉或许劝阻过,或许没有,但它一定明白自己已经无力管束发狂的女儿,也一定明白这种“报复行为”只会给象群带来灾难,于是默许了这部分成员的离去,但它从没有停止过对女儿的思念和爱,所以才造就了在研究员看来形同“主象群”与“卫星象群”的彼此联系的活动路径。   可是现在,这种联系被单方面地切断了。   安澜不是傻瓜——   既然卡拉主动“冷落”了阿伦西亚,就说明它认为现在和女儿进行接触会给刚回家的两头小象,或者二代象群的其他成员,或者象群背后的人类基地,带来严重的影响,而只要它成功隔开了双方,就可以同时为双方提供保护。   确信了这一点,她立刻向在场的二代象群成员发出预警信号,要求它们以最快速度集中到一起,准备朝反方向逃离;而卡拉象群也调整了队形,原本分散在各处的成年野象忽然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现任“防卫官”阿梅利亚主动拖后,大概是打着万一冲突发生它还能拦一拦的主意。   见是一定会见到的。   安澜对此不抱有其他期待。   除非阿伦西亚家族在过去几年里诞育了新生儿,否则它们肯定比带着小象的融合象群跑得快,从脚掌下一**传导过的嗡鸣来看,它们也的确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靠近,近到都不需要用象歌,而是可以靠吼叫声来交流信息了。   那不是什么友善的问候,而是极致的困惑,是对母亲躲避行为的质问,任何听到吼叫声的同类都不会怀疑它们已经发现了二代象群的存在。   事实上,安澜到达奥卡万戈之后的行动并不隐秘,光是“送信”这件事就能把离群小象的消息传出去数百公里。阿伦西亚没有更早出现,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它错过了信使的话语,在二代象群深入湿地后才发现异常;要么它那时就知道安澜和莱娅回家了,但并不在意,等到二代象群开始跟着卡拉象群行动才想过来查看情况。   这两种可能性对应的后续发展……天差地别。   安澜拿不准阿伦西亚的态度,为防万一,她干脆站到了阿达尼亚身后,非常坦然地寻求着母亲的庇护。其余小象习惯性地跟了过来。阿达尼亚回头一看,片刻都没有犹豫,停下了移动的脚步。   象群里的氛围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沉重。   多纳特不安地来回张望。大象对危机有一种本能的预判,它注意到了即将发生的冲突,也注意到了冲突的关键,因此下意识地朝着远处走了几步,但它毕竟还记得幼时的情谊,不肯轻易离开失而复得的玩伴,没过多久又重新蹭了回来。   而后——阿伦西亚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   它在离开的时候一定是带走了几员不属于这条血脉线的成员,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小象群的成员数目竟然有七名之多。除了詹娅,剩下六名全部是成年体,跟在最后的甚至还是一头公象。   阻挡在卡拉象群、二代象群和阿伦西亚象群之间的,只有水鸟栖息着的开阔水池,对非洲象来说,更像是稍微大了点的脚盆,说是“阻挡”,其实恐怕连两分钟的拖延作用都不能起到。   阿伦西亚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扑入水中。   埃及雁成片成片地振翅高飞,拍打着雪白的翅膀,将原本徘徊在半空的钳嘴鹳撞得七零八落,而生长在岸边的木槿还来不及为碎于大象脚下的倒影惋惜,就被兜头撞上,轻飘飘地断折在地。   在不曾停歇过的吼叫声里,阿伦西亚不悦地直视着它的血亲,耳朵张到极致,鼻子高高扬起。顶着卡拉不赞同的目光,顶着阿梅利亚警惕的视线,它在象群边缘站定,查探着陌生的气息。   安澜是距离它最近的一个,不过十步之遥。   过去的灾难和岁月并没有压垮阿伦西亚的脊背,而是让这头母象变得更加具有攻击性,也更加令人畏惧,它只是高高地耸立着,就占据了她视野的绝大部分,遮住了大树上羽毛鲜亮的椋鸟。   那种对人类气味的反感和憎恶像电辐射一样隔着空气传导过来,哪怕她们之间还隔着阿达尼亚和阿梅利亚两头大象,从头到尾都没能顺利地对上过目光,安澜仍然能感觉到这股在周围跃动的负面情绪,好像在注视着火山口冒泡的岩浆。   阿伦西亚不喜欢二代象群。   这个结论很容易得到——   当大象想要表达友善的时候,它们通常会放慢速度,轻轻地嗅闻,深情地抚摸,而不是发狂一样越过河流,用足以把狮子吓退的速度靠近,更别说它此刻还没有放下那副攻击预备的姿态了。   显然,卡拉家族的成年母象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阿达尼亚微微移动方位,好像想用自己并不那么庞大的身躯把女儿和女儿的拥护者一起遮蔽住,阿梅利亚喷了一口鼻息,晃了晃脑袋,然后探出象鼻,但在它能和自己许久未见的妹妹发生什么“沟通”之前,一直站在边上的阿涅克亚竟率先冲了出来,朝来访者发出了恫吓的咆哮声。   阿涅克亚……莱娅!   安澜猛地扭头,在混乱的象群里寻找着小家伙的踪迹,好在她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莱娅虽然哆哆嗦嗦,却还坚定地站着,约莫是被一众长辈包围这件事给了它莫大的勇气,让它甚至有余力去把更加不济的阿丽耶扶了起来。   阿伦西亚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局面。   或许是终于从记忆里翻找出了同安澜和莱娅相处的画面,或许是姐妹们异常的表现让它不想轻举妄动,或许是卡拉不赞同的目光过分有重量,它竟然心烦意乱地往后退了两步。   对现状感到迷惑不解,但又无法突破姐妹们组成的防护圈,对后方又惊又俱的、满是人类气味的小象们发动攻击,最终,连社交的尝试都欠奉,阿伦西亚带着自己的象群直接消失在了树林里。   这次见面给安澜心里压上了一块巨石。   即使长辈们行动得非常迅速,而且非常坚决,一副无论如何都要回护孤儿小象的样子,没有让接触实打实发生,她仍然无法摆脱对现状的忧虑,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大象们下定决心的时候,可以变得非常固执,它们可以将一件善举记上几十年,也可以把一桩仇恨记上几十年。   阿伦西亚对人类和一切人类造物的攻击欲是不可否认的,现在它意识到了这里有一群还无法保护自己的目标,再在野外游荡会变得非常危险,而她的危机预感鲜少出错。   为了保护象群,安澜立即向外婆表达了想要回到软放归区里去的愿望,而卡拉,怀着同样担忧的卡拉,希望避免和女儿发生正面冲突的卡拉,相当容易地赞同了这个决定。   但这件事并没有因此画上句点。   就在二代象群抵达营地的第二天,安澜听到了若有似无的嗡鸣声,第三天傍晚,诺亚发誓自己在远处的树林里看到了几个朦朦胧胧的身影,这天晚上,他们不得不把每一种可能性都数了一遍,并为这些可能性设计了应对方案。   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阿伦西亚是个意志坚定的战士,无论有什么打算,都不会犹豫太长时间。   行动会很快发生,如同疾风骤雨。 第433章   早上六点,阿斯玛带着实习雇员理查德走进软放归区,预备去检查围栏。这是新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象,所以她并没有安排什么复杂的工作。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中飘着点湿漉漉的草腥味,雾气萦绕在树林里,将无花果树的枝叶尽数淹没,椋鸟的歌声都变得凝稠。在猴群被卡拉象群驱离之后,达拉加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阿斯玛和理查德在水塘边上发现了二代象群。   十几头小象散落在泥滩附近,其中一些正在往背上浇泼泥浆,另一些则在撕扯灌木,把枝条丢得到处都是。头象达达和小公象曼苏尔站在距离小径较近的地方,听到脚步声,它们齐齐转身,却没有接近保育员,而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不得不说,这有点反常。   阿斯玛感觉心头一跳,抓着胶带的手忍不住握紧,但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向理查德发出了提高警戒、可能有危险的信号。   一些人可能会说她对大象的信任是盲目的,但她是营地里照顾二代象群时间最长的保育员,也是最了解它们的保育员。   如果软放归区里有东西会伤害到她,达达绝不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所以无论它和曼苏尔在担心什么,要么是它们相信这个问题最终能够得到解决,要么是问题根本不会发生在软放归区以内。   二十分钟之后,她直面了问题。   字面意义上的。   就在她奋力往木栅栏上缠胶布的时候,理查德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不见。阿斯玛察觉有异,伸手擦了擦汗,扭头查看情况,却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左侧围栏,脸色白得可怕,像是刷了一层石灰。   这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阿斯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顺着理查德的视线向左侧看去,立刻感觉自己的下巴也绷紧了——在围栏外的雾海当中,几个庞然大物若隐若现,简直如同恐怖游戏里才会有的灰色怪兽。   椋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歌唱,取而代之的是树枝被踩断的噼啪声,然后,雾气流动起来,仿若移动的山峦,一头让人望而生畏的野象从中显形,不耐烦地、甚至可以说是轻蔑地扫了一眼阻挡在它和人类中间的铁网,垂下脑袋。   那是大象进攻前的姿态。   “退后!”阿斯玛咬紧牙关。   她的声音淹没在了碎石般的撞击声里。   围网剧烈地抖动起来,好像下一秒钟就会被击破,用于固定铁网的桩子在这不可匹敌的力量当中疯了似的摇晃,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像软木塞那样从酒瓶里弹出。理查德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在这撞击中褪去了。他看起来几乎像个死人。   诚实点说,阿斯玛不能责备这个年轻人。   正在撞击围网的野象很显然有着明确的目标,也有着强烈的决心,从现身起就一直死死盯着最近的人类,半秒钟也不曾移开视线,和它相比,阿涅克亚都只能用“脾气不好”来形容。   在发现自己无法轻易撞开围网后,这头野象改变策略,开始使劲地往里挤压,同样在这么做的还有它带来的几名同伴。面对数头野象的冲击行为,围网不堪重负地悲鸣着,毫无疑问:如果不采取措施,这一整排围栏都会在重压底下坍塌。   危机当前,阿斯玛的思路却越发清晰。   上回阿涅克亚冲击围栏时,小象们并没有后退,而是向成年野象寻求帮助,后者也的确拦下了发狂的母象,可是这一次达达却带着象群躲在水塘附近,不愿露面,这只能引向一个结论——它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同这些“访客”进行交流。   ……不能再犹豫了!   阿斯玛滑开手机屏幕,点开了远程控制系统。   由于不确定其他区域还有没有雇员在围网边上作业,她只拨动了软放归区的电流开关。数秒钟后,整个金属围网都在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轻微嗡响,并立即对同它接触的野象们造成了打击。   尽管在安装完毕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都处于闲置状态,营地花了大价钱引入的安保措施果然收效显著,伴随着痛苦的嘶嚎声,几头野象先后远离了铁网,在外围用象鼻小心试探,只有最早出现的那头野象仍然不愿放弃,眼睛还钻在人类身上。   阿斯玛拉着理查德继续后退,一旦退进树林当中,她就开始狂奔,全然无视理查德关于自己“腿软”的抗议。事实上,她一生当中从未跑得像今天那么快过,因为她非常清楚今天是营地的物资日,至少两队人在大门那里搬运补给。   在过道里,阿斯玛撞上了抱着笔记本的李。   “怎么回事?”一看到她,他就叫了起来,“我收到了推送信息,你怎么把软放归区的电网打开了?是有有狮子过来了吗?”   “大象!在围栏外面!”阿斯玛回答。   李一下子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程度。   个保育员和后来从办公区奔出来的威尔一起朝着大门跑去,阿斯玛的手机在口袋里不停地震动,提示着一个又一个区域的恢复供电。为此,他们不得不远离围栏,生怕会在如此急切的跑动中失去平衡,撞上这些能够电退大象的建筑。   在大门附近,他们看到了两个向导,其中一个提着把猎象枪。威尔冲他们点了点头,阿斯玛却皱起眉头,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看着对方将子弹上膛,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外面的土路。   事后回想起来,这无奈之举也是万幸之举。   不知道是没接到电话,还是想在大象过来之前先钻进营地,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出现,拨开雾气,卷起烟尘,越来越近。威尔拼命挥手,露皮塔不断地拨着电话,但都没有取得任何成效。   就在汽车即将抵达目的地时,软放归区那头的树林忽然一静,旋即,头野象气势汹汹地朝着土路冲了过来,像脱轨的火车一样快,可能比脱轨的火车还要快,几步就冲到了汽车边上。   沐浴着人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为首的野象一头撞在了汽车侧面,当即在车门上撞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阿斯玛几乎能听到金属扭曲时发出的尖叫声。还没等她骂出一句什么,这头母象又把脑袋往前用力一推,仿佛汽车根本没有重量似的,将靠它最近的车轮直接推得悬了空。   “象牙……象牙……”理查德指着前方,完全被那两根已经埋进车身的长牙吓傻了。他并不是在场最不济的,阿斯玛余光看到一个雇员在圈舍外面摔了个跟头,显然是在关门的时候吓软了腿。   下一秒钟,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汽车迎来了终结。   只是一个甩头,将象牙松抽脱;一个低头,将脑袋顶在已然凹陷的车身上;一个前推,后腿用力蹬住地面,整辆车就向侧面翻倒,一个麻袋摔在土路上,绳结被震开,露出了里面装着的水果,有的摔得粉碎,有的骨碌碌地滚到了土路上。   然后,野象往后面退了一点。   “见鬼!”威尔狂叫起来,也不管声音能不能穿透雾气,“快从汽车里出来!快点!快!别傻待着了!它要把汽车踩瘪!”   阿斯玛非常清楚,车里的人只有几秒钟时间来逃跑,在如此近距离还随时会有人出现的情况下,向导实际上不敢随便开枪,生怕一枪打到人身上,或者让倒下来的大象整个压到汽车上,把原本或许还能从施虐中存活下来的人压得粉碎。   但向导仍然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他向着后方开了一枪,土石飞溅,成功把另一头正在靠近的野象拦在了后面,没有立刻对汽车造成威胁。   旋即,两个人从车窗里爬了出来,以一种对人类来说有些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了大门,一边跑,一边疯狂地叫喊着些“救命”之类的话。   在他们背后,怒不可遏的野象张开耳朵,扬起鼻子,目标明确地追向了正在逃跑的人类,刚才被子弹吓退的野象也匆匆赶到,一脚就踩瘪了面前毫无意义的金属片,像揉搓纸团一样,把可以承受撞击的钢架拧成了支离破碎的废铁。   阿斯玛以前不太信人在危急关头可以抬起汽车,但她今天有点信了——不知怎么的,头一辆车里的两个雇员竟然能在大象的追击下及时冲进大门,而后一辆车更是做了一个仿佛从《速度与激情》片场里拷贝出来的躲避姿势,歪歪扭扭地跟着冲了进来。   威尔和李扑上去,像超人一样关上了大门,露皮塔旋即将铁网恢复供电,喘着粗气的野象一看到铁网,条件反射性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瞬间,阿斯玛对自己的老同事们肃然起敬。   这天晚些时候,达拉加营地的雇员们站在生活区里,隔着窗户敬畏地看着铁网外的野象群。它们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伸出象鼻试探,但总会败在电流之下,最后只能将怒火全部发泄在了汽车身上,把它们踩成了两张薄饼。   不可能放任它们在这里活动,也不可能把这些已然被鉴别出身份的野象直接击毙,为了保护往来车辆,基普加各夫妇不得不暂时关闭访问渠道,把达拉加营地变成了通电的围城。但这些访问者可以选择避开,生活在营地里的人却必须面对。   他们是野象保护者。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想出一个办法。 第434章   “再说一遍,你们要把什么运到哪里去?”   摩尔·威廉姆斯,保护组织“巨兽空间”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在这天清晨接到了一通电话。他下意识地朝着床头钟看了一眼。很好。才七点。没有人应该在早上七点接到这种让人为难的活计。   “这群大象已经在达拉加边上待了四天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   “……你知道我没可能把车流切断更长时间,见鬼,这里距离自驾行的推荐路线甚至只有四公里远,谁知道大象会闲逛到什么地方去。在任何人受伤之前,我们必须把它们挪走。一头不少。”   摩尔短暂地考虑了一下这些话。   “你确定它们没法被赶走吗?”他最后说。   “何止是没法被赶走。这些大象在有目的性地袭击车辆和营地设施。昨天我们在摄像头里看着它们掘开地面找到了一块电线,如果当初没有设计双保险,这会儿我们可能已经有大麻烦了!”   摩尔艰难地把自己从被子里拔了起来,穿上拖鞋,开始思考该怎么帮助这些已经冲到万丈悬崖边缘的非洲象,随着越来越多细节的揭露,他抓握牙刷的力气也不自觉地变得越来越大。   对方描绘的……都是些令人不安的景象。   显然,阿伦西亚象群认为达拉加从野外绑架了这些孤儿小象,因此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地攻击营地,想让所有和小象有瓜葛的人类“血债血偿”。问题在于,它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小象本身,而是为了倾泻自己经年累月积压的怒火,如果一代象群离开电围栏,反倒可能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它们越线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电话那头不断强调,“我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老朋友,否则就会有人替我们采取行动。”   摩尔无言以对。   仇视人类是一回事,袭击人类又是另一回事。   通过这次袭击,阿伦西亚象群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需要被铲除的目标,不仅仅在湿地外围、在靠近人类聚居地的地方,随着游览线路的不断开发,它们在湿地深处都将再找不到藏身之所。   为了确保游客的安全,当局不可能放着这些大象在外面乱跑;为了确保族人的安全,土著居民也不可能放着这些大象在外面乱跑。以往发生这种事时,袭击案里的成年个体几乎都会遭到处决,如果旧例重演,只有一头母象能够幸免。   基普加各夫妇的判断是正确的。   被说服的摩尔立刻开始尝试提供建议。   “我记得你们有很多空圈舍……达拉加不能接纳从其他国家运来的大象,但阿伦西亚象群本就属于这条迁徙航道,并不超出许可范围,对吧?”   “我们试过把它们引进圈舍里,那不管用,触发源都在边上,接近营地只会让它们越来越愤怒。而且瓦哈里和达拉加的设立初衷是训练孤儿小象,我们并不长于为成年非洲象做脱敏治疗。”   好吧,此路不通。   摩尔坐倒在沙发里,掌根按住额头。   他还有其他顾虑——这个所谓的阿伦西亚象群是从卡拉象群里分出去的,如果把它们挪走,没人知道和它们血脉相连、甚至还常常造访营地的卡拉象群会作何反应,动物行为是很难预测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最终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的战败。   放倒七头非洲象并不是世界难题,运送也不会成为无法穿越的困境,关键在于有没有地方可以接纳这些大象,还得足够远、足够安全,确保它们可以得到妥善的治疗,不会自行跑回这里。   接下来一整天摩尔都在打电话、发邮件,事实证明,基普加各夫妇联系他是很有道理的,作为享誉全球的野象保护机构,巨兽空间门路极广,一旦全速运作起来,得到回应只是时间问题。   八个小时之后,摩尔得到了好消息:   一个位于南非的散养式救助中心愿意接纳这些大象,并且慷慨地免除了安顿费用的赞助,但需要达拉加和巨兽空间负责大象的抓捕和转运工作。   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去处了。   基普加各夫妇几乎是如释重负地点了头。   摩尔在太阳落山前安排了兽医和运送方,又连夜和老朋友们敲定了转运细节,第一天清晨就带着团队直奔达拉加营地。因为办事处就在奥卡万戈,还没等太阳当空,直升机就到了营地上方。   营地里的雇员们或许会被树林挡住视线,但在高空,摩尔得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视角。散落着的巨大灰点在树林里若隐若现,时不时会走到土黄色的道路边缘,仿佛在为下次袭击观察“敌情”。   “那是车吗?”   飞越土路时,驾驶员同情地说。   摩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地上粘着两张颜色怪异的金属残骸,因为角度问题,偶尔会反射出几道刺眼的银光,残骸边上散落着一些脏兮兮的斑点,看上去是被压坏腐烂的各色瓜果。   不可思议……   达拉加是按最高标准建立起来的野象营地,现在却成了丧尸电影里的堡垒——或许还不如丧尸围城,毕竟人类可以不眨眼地解决丧尸,却没法毫不动摇地射杀这些虎视眈眈的陆地巨兽。   同为野象保护者,在这一刻,摩尔和基普加各夫妇达到了高度共情。这种两难处境对任何组织来说都是场灾难,更别说还有小象牵扯其中了。   他也很快看到了这些小象。   直升机继续向前,飞越被栅栏围起来的软放归区,一代象群就在那里分享着散落满地的草料。和外面的年长同类比起来,这些亚成年非洲象显得更加平和,时不时还会有倚靠、抚摸的互动。   “在这儿呢,我们的猫薄荷。”有人轻声咕哝。   据说阿伦西亚象群是追着一代象群而来的,某种程度上说,是穿梭在湿地和营地间的小象们带回了灾难,但不妨碍摩尔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这种事……早晚会发生。   只要达拉加营地不放弃小象的野化工作,阿伦西亚象群也不改变观点,它们的存在就跟蒙了一层布的定时炸弹一样,布匹再鲜艳、再厚实,也无法抹消底下被掩盖着的危机。   达拉加营地会把小象关住吗?   答案是否定的。   这里正在进行的是一份前所未有的工作,正在照看的是一个可以同野象亲密接触的重组象群,只要这座桥梁存在,未来不知道有多少孤儿小象能够从中受益、返回荒野。摩尔敢保证,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整个非洲的大象孤儿园都在开香槟,并且削尖脑袋思考要怎么复刻这一成功案例。   这也是巨兽空间必须帮助达拉加的另一个理由。   想到这里,摩尔的决心更加坚定,等直升机绕了个圈重新回到正门时,他没有浪费一秒钟就给团队下大了开始行动的指令。   志愿者们有着相当充足的救助经验,不一会儿就命中了站在最外围的母象。族长奔跑了起来,然后是其他非洲象,穿梭在树林间意味着它们不能每时每刻受到树荫的庇护,先后被捕获已经成为定局。有那么一会儿,摩尔设想空军出现在古代,被畏惧着的象兵也会像这样简单地倒下。   “任务完成了。”他告知电话那头。   少顷,达拉加营地大门敞开,被困在这里好几天的雇员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有些人显然因为精神紧绷缺乏休息,脸上还带着严重的黑眼圈,“像被打了一拳一样。”驾驶员调侃。   为了确保野象的安全,人们没有花什么时间叙旧,而是立刻投入了下一步的工作当中。兽医按照流程挨个检查了野象们的状况,确定不需要注射更多药剂之后,才招呼其他志愿者把这些大象吊起来装车,准备运往它们的新家。   这无疑是一次人类和非洲象的互相妥协。   达拉加营地在过去数天里都保持着绝对克制,并没有采取致命手段;而在接下来的更长一段时间里,阿伦西亚象群将会被剥夺部分自由。   这些大象曾经遭遇过不幸,它们的疯狂是由人类造成的,但在这样一个以人类为主的环境里,它们仍然要为袭击行为付出代价,要被妥善地看管起来,这是有些无奈、却必须要做的事,除了极端者,再有干劲的动物保护组织也不会提出相悖的建议,将无辜的游客置身于危险当中。   基普加各夫妇和摩尔都不得不接受这个行为背后隐藏着的“不公”,亟需拯救的个体太多,最合理的做法是拯救那些还能被拯救的——而在汽车驶过软放归区时,摩尔再一次看到了它们。   约莫是嗅到了同类的异常气息,或者听到了同类被放倒前的叫喊,绝大多数小象这会儿都隐没在树林深处,但也有三头徘徊在围网附近。   体型最小的母象不断举起鼻子,好像在辨认着什么曾经给它留下过深刻记忆的气味,神态惶然,很快就逃离了现场;体型较小的公象倒没什么慌张的样子,似乎只是想来确认情况;体型最大的母象则一直沉静地站着,看起来……有点悲伤。   摩尔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   但他了解得更多,于是他忍不住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着两头从未谋面的非洲象大喊大叫也许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奇怪的是,那两头大象却好像都明白了他的话语,打破了平静的姿态,非常同步地喷了个鼻息。随后,它们转身朝着象群走去,没一会儿就在树林里消失不见了。 第435章 象之歌(41)   在巨兽空间把阿伦西亚象群运走之后,卡拉象群就没有再造访过达拉加营地,这让保育员们有点不适应,但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送走阿伦西亚,意味着送走一个女儿,一个姐妹,一个曾经保护过家族的雌性长辈……不少人猜测野象群可能会发动新一轮的报复,比起报复来说,保持距离、回归冷淡要容易接受得多。   可接受归接受,还有一个问题摆在眼前——   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二代象群和野象群的关系?是开放软放归区、让它们回到野外去碰运气?还是出于保护的意图,把它们继续关在营地里?   保育员们意见不一,最终,露皮塔选择相信孩子们自己对同类的判断,于是乎,这道难题就落在了作为领导者的安澜的头上。   在阿伦西亚事件发生后,她和诺亚对三个象群的关系进行过多次复盘,都觉得原本已经建立起来的纽带会因为此事变得有些脆弱。诺亚认为即使笼门开着,最近也应该静观其变,但安澜却有些模模糊糊的、还不定型的想法——   她总觉得,在这次冲突中,外婆卡拉表现得有点过分像是个“局外人”了。   阿伦西亚过去和人类发生过那么多次正面冲突,却始终没有遭到击毙,原因除了它有着长牙象的血统,还有卡拉不足辛苦的阻挠。事实上,如果不是后者日复一日的监管,象群也不会因为观念不合裂成两半。这次野象围城持续时间长达数天,咆哮声和嗡鸣响彻三角洲,卡拉却连赶来阻挡事态升级的尝试都没有……这说得通吗?   安澜不那么认为。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卡拉或许早已对女儿的结局有所预感,它知道阿伦西亚的举动是不智的,是以卵击石,总有一天会招来大难。现在阿伦西亚越过了那条线,过去驰援反而会让更多后辈陷入危险、遭到牵连伤害,所以它选择放弃。   以少数换多数。   这个决策有种强烈的既视感——安澜依稀记得当年象群面对狮群围攻时,卡拉也要求看护员们加快行进速度,优先保护还有余力的小象,以免为了迁就脱力的她把更多幼崽送进狮子口中。   如果卡拉确实是站在头象角度做取舍,那么它对二代象群顶多就是有些迁怒,不至于发生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两个象群之间的关系纽带仍然可以得到延续,冷处理反倒是在破坏这种联结。但如果她判断错误……场面就会变得很难看。   抱着这样的念头,安澜尽可能谨慎地对待了冲突后的第一次“会面”,远远地坠在卡拉象群背后,等到成年母象吃饱喝足,动作慢下来,进入娱乐消食阶段,才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   对于她的举动,卡拉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族长和过去别无二致,甚至还更显“慈爱”了——温和地同孩子们打招呼,展示不同植物的可食性,引导它们进入大象电台,驱逐捕食者,必要时弹压某些不太友好的家庭成员,可以说亲外婆也不过如此。   安澜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不是……重逢后外婆爱屋及乌的对待还有点道理,那时给二代象群提供的帮助在它眼中应该也很初级,可现在这种反常表现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被阿伦西亚的离去刺激到了,想一口气给象群纳入两位数的新血?还是说,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这是回光返照一样的告别之举?   在她迷糊以前,谜底率先揭露了自己。   旱季进入尾声时,卡拉象群按照植物生长周期更换觅食地。新的活动区里有一群六头公象在徘徊,以往象群都会选择避开,但这一次,卡拉相当宽容地默许了这些小伙子的接近,甚至允许它们伴行了一段时间,同家族里已经对求偶行为有些生疏了的母象们进行“友好社交”。   次年旱季,重回奥卡万戈的卡拉象群开始对几个常用暂栖地周边进行大范围的清扫,部分母象的脾气也在这些清扫活动中变得格外暴躁。   最具代表性的行动发生在一次散步途中,脱队的阿涅克亚在树丛里发现了三只幼狮,狮群估计是外出狩猎了,才把它们藏在这里。因为没在这么近的距离见过狮子幼崽,亚成年们靠得很近,阿丽耶还试图去抚摸它们的脊背——这是在阿梅利亚和夏洛特把幼狮们踩成肉泥之前。   杀死掠食者幼崽是食草动物常用的预防性手段,为了后裔,即使是温柔的巨人也有残暴的时候,这是正常且必要的一课……就是来得有点突然。   在人类和年长者交替庇护下成长的二代象群已经慢慢拾起了自卫本能,但看到这么血腥的场景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荒野生活撕开了它自由的面纱,露出了底下残酷的内里,安澜几乎把整个旱季都花在了给小象们做“心理疏导”上。   她心知肚明:一方不断成长,一方不断步向正轨,两个象群之间依赖关系的转变已经近在眉睫。   和她预想的那样,第三年六月,卡拉象群改变了它们在大象电台星图里的惯常频率,发出了比以往数年都要高、都要响亮的喜悦和声。安澜算了算时间,顿时涌上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   时隔数年,卡拉象群终于又迎来了一名新成员。   为了保护这名被期待了许久的新生儿,象群势必会用上所有手段,排外态度也会空前激烈,即使是二代象群也不会再被允许出现在庇护圈里,安澜必须谨慎规划他们在湿地里的活动路线。   这一年,二代象群里最小的成员,即诺亚,已经有五岁大了;最年长的成员,即亚贾伊拉,逼近十岁;安澜自己则长成了一头七岁半的母象,有着长度可观、足够强韧的漂亮象牙。   太深入的区域肯定是去不了,但只要避开规模较大的狮群,避开土著部落活动区,避开鳄鱼、河马和犀牛常待的水岸,现在的力量自保无虞。   让人意外的是,卡拉象群也没有进入太深的区域,反而时常隔着小河和二代象群遥遥相对,偶尔也会出现在同侧河岸的树林里。每当这个时候,阿达尼亚和阿涅克亚总会主动离群,过来和孩子们互动,仿佛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串门。   安澜自己从未试过过去接触那头新生儿小象,也不允许任何家族成员去玩火。她默认了卡拉之前所给出的是“最后的教导”,也默契地同对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   那天清晨,河湾里来了几头骂骂咧咧的雄性河马,为防被卷入它们之间的领地纷争,安澜干脆带着象群奔赴上游,准备在那里洗洗泥浴。   尖叫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通常情况下,安澜不会产生什么非必要的好奇心,毕竟她得为整个象群的安全负责,但这天她怎么都没法克服过去看一眼的念头,因为这声音……实际上非常熟悉。   过去两个月里,她无数次听到过这个声音被探索世界的兴奋点燃,一丛纸莎草,一只变色龙,哪怕只是远远地听到牛背鹭的鸣叫,都会让这个声音的主人感到由衷的好奇和快乐。   所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澜难耐地在地上踩了踩脚掌,张开耳朵,希望能捕捉到外婆卡拉解决问题、小象脱离险境的回音,但她在那里站了半天,不仅没听到任何类似的响动,反倒等到了越来越多急切的惊呼声。   那一刻,她做出判断——   新生儿一定是遇到了象群解决不了的麻烦。   再没有办法袖手旁观,她只能要求象群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独自往声源地靠近,可越是走近树林,越是能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其中还夹杂着锈蚀的气味。   安澜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卡拉象群的大多数成员都围在两棵大树旁边。   阿达尼亚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到来,立刻发出不安的鼻息声,希望女儿能躲得远一些,以免遭到伤害;但它提醒得稍微有些晚,小象的母亲,阿梅利亚的次女安妮特,已经注意到了“不速之客”。   隔着五、六十米,她们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道非常危险、却也非常熟悉的目光。   那是母象决心拼命保护幼崽时才会有的目光。   安妮特一改过去宽和作风,连进攻的预告都没有,就朝着这个方向张开了自己的耳朵。但赶在它发动攻击之前,卡拉沉稳地吼了一声,从侧面切入,正正挡住了被保护欲冲昏头脑的母象。   下一秒钟,阿达尼亚也加入了“战局”。   它不满地晃动脑袋,长鼻子像钢鞭那样摔打,眼睛里透着极具压迫感的神光,警告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表姐:不要将怒火倾泻在错误的对象上。   接二连三受阻,安妮特的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但它无法突破这两重阻碍,于是只能停住脚步,看着头象审视地瞥了眼树根,又将视线转回来访者身上,最后发出了格外温和的呼唤声。   安澜:“……”   此时此刻,她顶着巨大的压力。   她本就打算来帮忙,也知道外婆喊了她就会确保她的安全,但一看周围密密麻麻站着的长辈们,特别是如临大敌、正在努力克制的安妮特,她怎么都觉得一着不慎自己就会被踩成象饼。   一路深呼吸,劝说自己这些都是血亲长辈,不会背后偷袭,她才勉强走进大象聚集的中心,看到了伤害新生儿的元凶——两棵大树中间有一个显然是人为开掘的陷阱,中央摆着一个捕兽夹。   小象肯定是在大树底下玩耍时被陷阱捕获的,一条后腿被死死卡住,因为不停挣扎,被夹住的地方血肉模糊,已经露出了森白的骨片。   ……不妙。   解开这种夹子对大象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象鼻的确灵活,却没有那么高的精细度,如果强行拉扯,小家伙可能会直接断腿,从此成为一头不得不跛行的大象,这还得是在运气好,没有因为伤口感染或者失血而死去的状况下。   看来必须得向营地求援了。   谨慎起见,安澜先是朝母亲靠了两步才提出自己的建议,但她多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用吼叫的方式,而是直接开始嗡鸣,不仅仅说给卡拉家族听,也说给远在树林里等待的二代象群听。   她知道,哪怕其他成员无法理解,也不确定此时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至少有一个人会懂——   他会明白她在授意什么。 第436章 象之歌(42)   这天早上,基普加各夫妇起得很早。   洗漱完毕,威尔对着镜子絮絮叨叨了半天自己又多长了几根白头发,正在挑选上装的露皮塔不得不狠狠地翻了几个白眼,咬紧牙关,以免发出什么“不友善”的评论——   只是玩笑。   她当然知道丈夫想用东拉西扯缓解紧张:几年过去,他们在接收更多孤儿小象上所做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如果今天会面顺利,达拉加营地将会获得合法放归数额的进一步许可。   因为进度一直卡着,这几年在境外救助下来的小象基本都被送往了瓦哈里,谢天谢地他们不用再给日子过得有些“紧巴”的初代象群增加象口。   收拾停当,夫妻俩装好文件,习惯性地去圈舍查了一遍几头土著小象的身体状况,然后又去监控室看了一眼,想确定一下二代象群现在的位置。   ……就是这一眼,看出了大问题。   “是我的错觉还是象群分散了?”   露皮塔困惑地凑近屏幕。   在和卡拉象群关系恶化之后,达拉加为所有二代象群成员安装了定位项圈,这一举动当时被部分研究员认为是“步子迈得太大”,“可能导致两个象群间关系的冷淡化”,但在今天看来却显得很有远见——孩子们成长得太快了,稍不留神,它们就会去到人类跟不上的地方。   随着年龄增长,它们可以应对湿地里的大部分危机,其中一些甚至都不再能被称为是“危机”了,但在少部分情况下,它们仍然需要人类的帮助。   现在,“少部分情况”这个词就在高亮跳动。   在基普加各夫妇的注视下,代表头象的圆点始终没有回到象群当中,还有四个小点却在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远离象群的方向移动。   “这是……营地的方向。”   片刻之后,威尔说。   露皮塔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一侧,达拉加营地因为象群的异常活动而陷入了兵荒马乱,而另一侧,在事发地,头象安澜的处境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在她用嗡鸣声向卡拉象群传达“人类”这个概念的第一时间,无数道视线都汇聚到了她身上,沉重且滚烫,有的满怀忧虑,有的直接冲向了拒绝。   卡拉还没表态,阿梅利亚已经下意识地扇动耳朵,喷了个不赞成的鼻息,阿涅克亚更是发出了怒意盎然的咆哮声,但它们都知道自己不能动摇母亲的决定,因此仍然保持着等待的姿态。   安澜……说实话能够理解。   野象们曾经经历过最浓重的绝望,又在数年前遭再度遭到了打击,想要让它们接受人类,至少是部分人类,显然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也许需要花上数年乃至数十年才能有所进展。   不过今天,这显然不是一个需要她担心的问题。   在沉吟过后,卡拉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直到它大多数象群成员反应过来,跟上了它们的头象,在距离坑洞约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重新汇聚成一个散发着浓重担忧气息的灰色云团。   只有两头母象拒绝离开。   安妮特仍然在拼命呼唤新生儿的“名字”,希望它能奇迹般地从坑洞里站起来;比它更着急的只有它接近成年的大女儿安娅,后者甚至又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恨不得用鼻子把小象拽上来。   这也不奇怪——在大象世界里,姐姐是母亲以外最顺理成章的看护者,新生儿在它的照料下掉入陷阱,安娅肯定认为自己难辞其咎。   随着时间推移,安妮特和安娅被绝望击倒,动作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激进,最后简直形同撕扯。它们用尽了拖拽和牵拉的办法,却始终没法把新生儿弄出来,反而加剧了它的痛苦,让它不停地挣扎、尖叫,如同一场灾难,卡拉不得不再次上前,把这两头母象从坑洞边隔挡开来。   一时间,“救援工作”陷入了僵局。   安澜从未有那么希望自己还是头斑鬣狗过,至少那时她可以不停顿地做一次全速奔跑,而不是在这里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劝说自己别太指望诺亚那边的进度,毕竟非洲象不以擅长长跑闻名。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她捕捉到了远处草原上引擎的轰鸣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搬救兵小分队”用大象电台传回的“人类目击信号”。   几分钟后,一辆越野车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飞一般地朝着这片稀树林靠拢,直到接近“安全观察距离”时,车速才迅速减慢,最后归零。   副驾驶座上的人抓着望远镜贴近了挡风玻璃。   安澜立刻认出了他——   刚刚升任领班不久的保育员理查德。   三个月前,领班阿斯玛在协助护林员做陷阱排查时遭到了花豹的袭击,尽管她凭借经验护住了要害,车上坐着的向导也尽量提供了帮助,但他毕竟不敢对着纠缠在一起的人和野兽直接开枪,当花豹最后被象群惊退时,她已经严重受伤。   看着这个面色沉肃的保育员,安澜才恍惚发觉时间竟然已经给过去了那么久,曾经在软放归区里被阿伦西亚吓得脸色惨白的年轻人,现在竟成了最杰出的一批,成了够胆勇闯野象群的保护者。   卡拉象群有二十多名成员,哪怕它们都在头象的要求下暂时离开了坑洞,二代象群也在不远处,必要时可以勉强起到点阻挡作用,但在这种情况下过来施救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点勇气。   保育员们都知道没有麻醉的机会——   原本象群就因为新生儿受伤受困而进入了慌乱状态,再有成员因为麻醉针倒下,只会让它们更加狂暴,更加不受控,做出不理智的袭击行为,除非人们能一次性把所有成员放倒。   缓慢地,四个人下了车。   安澜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但随着紧张情绪在场中不断地弥漫开,就连她也忍不住心如擂鼓,看向了可以唯一能够左右局势的存在。   卡拉。   当然是卡拉。   仿佛从未被任何事为难过的老族长选择在这个时候改变了自己的站姿,慈爱的、和蔼的、安抚的情绪从它身上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威严、更加说一不二、更加有压迫感的东西。   当它环顾四周时,没有一头成年非洲象敢于挑战首领的权威,阿涅克亚、安妮特和安娅承受了最高的压力,它们一个懊恼地低吼着,一个沮丧地咆哮着,一个情不自禁地呜咽着,因情绪激动而不断溢出的分泌物像眼泪一样挂下了面庞。   不愿意离开女儿,安妮特还想做最后一次尝试。   它像一个明知不可能战胜来敌的斗士那样,闷头前冲了数步,旋即举起长鼻,警告性地压低了那对继承自母亲和它母亲的象牙,希望能把全部威胁都抵挡在外,保护新生儿的安全。   这一进攻行为当然是徒劳的。   庞大无匹的、有着数十年战斗经验的卡拉甚至没有移动,而是站在原地等待着冲击降临,说不清它是怎样做的,人们只能看到那对长可及地的森白象牙在半空一架、一晃,安妮特就被甩到一旁,晕头转向地摇晃脑袋。   然后,更多大象服从了头象的命令。   又惊又怒的阿梅利亚亲自挡住了自己的女儿,阿达尼亚迅速跟上,挡住了不太高兴的阿涅克亚,夏洛特则挡住了安娅,二十多头大象连成一堵灰色的城墙,把失控的母象逼向了树林深处。   在最后一个隐入树林之前,卡拉回头望了一眼。   它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非常接近理解、接近信任、接近托付,但是又有些超脱年龄的俏皮的东西,足以让对这个局面有所预料的安澜都哑口无言、血液翻涌。   她看着向导聊胜于无地架好了武器,看着保育员们谨慎地靠近,看他们在坑洞边探身,仔细观察捕兽夹的类型,然后为分工展开了激烈的探讨。   她看着理查德返回越野车,带着道具折返,给了小象一针麻醉,然后下到坑洞当中,卡住环扣,解开锁口,又用线锯拉断了关死的一段,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捕兽夹取了出来。   她看着保育员们利用推板和滑轮把新生儿艰难地移到了地面上,评估伤势,认为最好还是送回营地静养,于是又在简单处理的同时拨出电话,要求同事带着铁笼,开着更适合的车辆前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安澜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救助者身上,盖因她眼前始终回放着卡拉离去前的那个眼神,回放着它今早的行为模式,回放着数年前它对二代象群异常亲近的时光。   终于,她明白了当年那个谜题真正的答案——   卡拉并不是被阿伦西亚的离去刺激到,想要为象群纳入新血;也不是因为即将放开繁衍“管制”,想抓紧新生儿诞生前的最后时间和两个血脉后裔亲近,把尚未传授完的东西尽可能地传达。   不,不是那样。   卡拉是整个卡扎保护区里最具阅历的头象之一。   在它开始带着象群躲避人类之前,也曾有过因为长牙血统被人类额外看护的时光,有过感情甚笃的工作人员,它一定明白,想要在人类活动越来越频繁的环境里保护新生儿,离不开人类的协助。   怪道今天一整天都在顺着安澜的心意活动呢。   恐怕卡拉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完全斩断和人类重新建立起来的联系,她和她带领的二代象群就是双方在蜜月期时的增味料,在矛盾期时的粘合剂,在破冰期时的小金锤,是一座双方都需要的桥梁。   所以她根本就无需担心卡拉会因为家族恢复繁衍就拒绝对二代象群施以援手。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第437章   理查德在同事的帮助下把小象运回了营地。   不敢挑战卡拉象群的接受度,保育员们没有把这头可怜的小象运往救助中心,而是在单独的圈舍里治疗它,一天七次送去温热的配方奶。   因为伤口很深,愈合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随着旱季尾声的将近,被迁徙本能和护崽天性拉扯着的卡拉象群一天比一天焦躁,直到某一天,它们忽然平静下来,不再试图攻击围网,而是在水源地与营地间找到了一个新的往返节奏。   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皆大欢喜的好事:小象在慢慢康复,野象群开始信任生活在达拉加的人类,二代象群也从这场紧急救援中受益,以一个更平等的姿态获得了野象群的友谊——如果二代象群没有在小象痊愈后跟着跑了的话。   整整三个月,三、个、月,留在营地里做后勤工作的阿斯玛都没见过二代象群一次,而其他保育员不得不把“圈舍轮班表”草草涂成了“出车轮班表”,好像他们活在什么公路电影的片场一样。   在频繁的追踪工作中,雨季走到了中期,河水在三角洲里奔腾,把蔫黄的草地都浸得幽绿,猎物群因这丰美的草场大量繁衍、规模空前,使掠食者们个个都披上了油光水滑的皮毛。   这天下午,当班保育员坐在越野车上,观察着越来越意气风发的二代象群,三点左右,天空忽然暗沉下来,近乎黑色的雨云从远处压近,雷蛇游曳其中,好像随时都会突破云层、击中大地。   不知为何,理查德隐隐感觉不安。   他能嗅到一股逐渐加重的潮土油的气味,原先还在轻轻吹拂的野风骤然加急,呼啸着涌入车体。后座堆着两个网兜——自最严格的禁塑令颁布后,就连镇上的小超市都用上了这种绳兜——系绳被不断掀起,拍打坐垫,发出劈啪的响声。   “暴风雨要来了。”   向导听起来也有些忧心忡忡。   是的,暴风雨要来了,而且来得很快。   就在三人讨论要不要折返的时候,雷声已经清晰可闻,狂风推动雨云在草场上空飞速移动,只不过片刻功夫,天地相接之处就变得模糊不清。这道灰白色的雨帘不像“帘幕”,而像是一团又一团兜不住的水汽,是刚刚被侍者打开的装点有干冰的菜肴,是疯狂下涌的暴流。   理查德靠近挡风玻璃,前方有一大群鸟儿在低空盘旋,又因为云层中闪过的炫目白光,飞了一个相当突兀的折角。车窗侧面,一群羚羊在草场上快速移动。树林里的大象似乎也在忌惮着不断下压的雷云,没几分钟就聚拢在了一起。   面对这种天象,任何生灵都会显得渺小。   向导把汽车启动起来,准备往回开。还没开出多远,第一滴雨水拍打在前挡风玻璃上,发出了高速公路上撞到小石子时才会有的声响。紧接着,雨水如同瀑布一般倒灌下来。   这种程度的降雨还不如说是在从天上往下倒水,就连最高档位的雨刷器都毫无作用,不消几秒,土路上就积出了无数水洼,又过半分钟,道路两侧甚至出现了小型的瀑布。   “这不是好兆头。”李喃喃地说。   理查德不能同意得更多——这会儿他都觉得自己不是在非洲草原,而是在什么末日飓风的核心圈,要不然怎样解释那噼里啪啦的能把车门都敲得震动起来的雨点,怎么解释糊满窗户的树叶和树枝,怎么解释变得漆黑的天色。   更猛烈的雷声在头上炸响,除了闪电划过时,车里什么都看不清,理查德摸了好几次才摸到手套箱开关,掏出手电筒。   地面上已经有黄色的泥浆在流淌,越野车在越来越湿的泥地里发出了困兽般的咆哮声,不断地偏移方向,好像一个被击中了的无法自控的冰壶。   “该   死!”向导低咒道。   毫无疑问,他们被困住了。   照这个架势下去,他们完全有可能因为看不清路撞进树林,卡进坑洞,让车轮绝望地空转;或者干脆一步到位,撞进暴风雨造就的某条泥瀑。不远处有十几头非洲象,再往前是某个犀牛群的活动区,哪里都没有什么能让人感到宽慰的消息。   好像还嫌他们不够倒霉一样,风速再度加急,更多断枝朝着这里飞来,理查德对天发誓自己看到了一抹暗淡的彩色重重地在挡风玻璃砸过,活像个被雨打湿的毽子。时间过去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一只被风刮断翅膀的小鸟。   电话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平静”。   李接起电话,首先听到了一阵刺耳的沙沙声,然后才是一个颇为焦急的声音。   “你们在哪?情况怎么样?”露皮塔问。   “正在跟象群一起洗澡,需要救援。”李飞快地回答,“营地里现在怎么样?你们去几个圈舍检查过吗?三号圈舍地势有点低,萨拉比运过来的时候脚掌都是烂的,治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好点了,我可不希望这场雨过后前面都做了无用功。”   “小象……转移……暴雨……保持联系……”   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们可能需要帮助。”李又重复了一次,但不确定他的声音有没有被捕捉,又是一阵刺耳的沙沙声,然后,通讯就断了。   车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雷声震耳欲聋,风声和水声音甚至比雷声还要响亮、还要可怖,间隙夹杂着树枝和石子拍打车身的撞击音,似乎有什么灾难正在这末日般的交响曲里酝酿,越野车在某阵狂风吹来时猛地一震,三人不得不紧紧抓住车顶扶手,以免东倒西歪。   “是我的错觉还是车动了?”李慢慢地说。   这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刚才汽车都不受控地滑动了,怎么想车轮都应该被泥浆牢牢黏在地面上才对,但越来越摇晃的车内环境告诉他们,汽车同时也在受到狂风的影响,而且短时间内无法摆脱这种可怖的境遇。   天空和大地……正在进行一场拔河比赛。   在人类的拔河比赛当中,比赛双方有时会因为力有不逮而摔得七零八落;但大地无法绊折狂风、狂风也无法撼动大地,此时此刻,唯一能被它们联手损坏的,只有那脆弱的、人造的“绳索”。   如果没有救援,这辆越野车不是被风吹跑,就是被泥浆冲下土路,时间再长一些,还可能被决堤的河水卷走,除非附近的河流不在这场暴雨中泛滥,但就算地理学得不怎么样的理查德也知道这只是纯粹的幻想——   奥卡万戈三角洲基本上就是靠着河流一次又一次的泛滥才能在雨季扩大将近一半面积的。   三个人在车上死一般地等待着,等待着狂风减弱了它的威力,等待着大地在这场拔河比赛中占据上风,等待着泥浆卷住汽车,流向路沿,而车轮陷入空转状态,唯有方向盘还有些用处。   就在他们以为今天肯定逃不过被冲入树林,甚至可能是在侧翻状态下被冲入树林的命运时,大灯照射的区域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庞大的身影。   那身影的主人犹豫了片刻,又像接到了什么命令一般飞快贴近,直到向导和理查德可以在暴风雨制造的帘幕里看到它温柔的眼睛,然后伸出长鼻子,勾住了越野车的防撞栏。   “天呐!”李叫了起来。   理查德几乎没有听到这句惊呼。   金属扭曲和断折时的哀嚎声盖过了他的声响。   作为整个二代象群里最高大、最强壮的成员,贾希姆在“抓”住越野车的第一时间就成功地减缓了汽车   的滑落趋势,也让汽车上坐着的三个人稍稍放松了一些,可他们都知道,仅仅只有贾希姆一个,仍然不足以消减这场危机——   它在对抗风、对抗雨、对抗泥瀑。   “呯!”   又是一阵摇晃。   理查德惊恐地看到,防撞板单边已经被贾希姆拆了下来,而汽车也因为着力点受损再度陷入了下滑状态,这一次甚至比先前还要迅速。   小公象发出了一个只能被形容为“不高兴”的咆哮声,立刻试图转换牵拉的位置,但有什么存在比它行动得更快,从另一个方向托住了汽车。   因为后侧的灯光恰巧被挡住,李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团,然后是黑乎乎的第二团,两团黑影一大一小,恰好挡在了汽车下滑的路上。   他的心狂跳起来。   害怕强光伤害动物,李捂住手电筒的一端,谨慎地活动重心,慢慢靠近。光线只是一转,他立刻有了一种冬天坐在壁炉边喝热可可的感觉——高兴得快要咕噜起来了。   “达达,好姑娘……”也不管外面能不能听到,他喃喃自语,“老天!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个拯救世界的计划,对吧?”   就像回应他的话,更多大象出现在了汽车周围。   凡灯光照到的地方,都是庞然的身影。   在这雷云降下的天灾当中,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李忽然意识到:尽管那为它们裹上毯子、捎来乳汁的时日好像还在眼前,但这些小象中最高的已经和汽车等高,甚至比汽车还高,能够披荆斩棘、对抗风雨。   曾经被拯救、被保护的,现在在拯救、在保护。   即使保育员们仍然愿意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它们,像牵挂孩子一样牵挂它们,像守护孩子一样守护它们,为它们的一去不返喜忧参半,为它们的小小探险提心吊胆,但这些孩子们已经准备好了。   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第438章   暴风雨把达拉加营地打了个措手不及。   持续数小时破纪录式的降雨将林地浸成泽国,狂风吹折了大树的枝干,洪水冲垮了用于防范强降雨的潮汐围栏,要不是保育员们反应及时,至少头小象会被困在地势较低的圈舍里。   当班保育员洛伦佐在这场紧急救援中被倒下的围栏砸伤了脚趾;阿斯玛因为坐着轮椅,撤离不便,在监控室里被困了好几个钟头……但最危险的还是身处野外的人组,直到他们被吊上直升机,都还有消息不通畅的人在为他们忧心忡忡——   当然,这点担心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回到营地的理查德身上打着寒战,脸上却神采熠熠,好像他不是差点被泥浆冲进河里,而是刚刚参加完什么值得吹嘘的晚宴;李则表现得更加喜气洋洋,全程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们是如何被困在风雨里,又是如何被孩子们“英雄救美”。   如果不是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当即就会有人挖苦说这是共事多年里李最有“文采”的时刻,但因为保育员们都沉浸在“小象反哺”的梦幻当中,暂时没人能腾出手去“制裁”他。   梦幻,奇异,振奋人心。   怎样形容都好。   人们总是喜欢传唱“动物报恩”的故事,保育员们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在施与的是一份“恩情”,却也憧憬支撑着那些报恩之举的深沉的爱意,而现在,报恩的故事就在身边上演,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触动,更坚定了“一切付出都很值得”的信念。   是啊,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是在这条路上志同道合的战友,他们共同守卫着乌托邦一样的瓦哈里与达拉加,他们从世界各地解救并接纳这些孤儿小象,抚养它们长大,他们是世界上最了解这些小象的存在,不少人至今还能在钱包、手机里翻出每头小象刚来营地时的照片。   正因此,他们共同分享小象们今日还报在理查德与李身上的爱意,也正因此,在感动过后,他们也得出了和理查德与李一样的结论:   雏鹰长大了,即使是保护绳,也不宜再拉了。   于是,在这场差点把半片树林冲塌的暴风雨之后,营地对象群的跟踪频率迅速下降,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断的近距离陪伴变成了一周次的检查,然后又变成了临时起意的、没有规律的拜访。   人类释放出来的信号是鲜明的。   在最初的困惑过后,二代象群迅速意识到了“追踪者”的缺席,意识到了人类正在把定位从“父母”向“老朋友”转移,从“卫兵”向“后援”转移,顺理成章地,它们也跟着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模式。   理查德第一个注意到了象群的“异动”。   这天他开着车去拜访象群,甫一抓起望远镜,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当象群穿过林地、走入草甸时,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就好像一盒原本按顺序排列好的彩色蜡笔忽然被摆到了错误的格子。   一个认知随后击中了他——   象群的队形变得没有那么随意了。   几年过去,队伍里最脆弱的小象也已经长得足够敦实,可以凭借体重和狮群周旋一小会儿,拖到增援抵达,因此象群在活动时往往表现出相当的安全感,作为警戒者的成员也不那么恪守岗位。   但是现在嘛……   “我看到达达拿鼻子‘抽’了赞塔和阿蒂拉的屁股,”理查德在那天下午的茶话会里对同事们赌咒发誓,“老天,她简直像个拿着卷尺的监工!”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   李想了想几头母象的性格,摊开手掌。   亚贾伊拉容易被其实不能对象群构成威胁的小动物引走注意力,从而错过一些本该被察觉到的危险信号,当然会成为训斥的主要接受对象;赞塔这两年有些不服管教,阿蒂拉则是太喜欢粘在头象周围,常常忘了自己身上还肩负着放哨的重任,当然会成为“物理劝说”的主要接受对象。   但达达那么严格,确实还是第一次。   于是他又说:“大概是孩子们也知道我们不再紧跟了,而且卡拉象群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所以想要定下来一种更安全的队形。这是好事,它们的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吧?”   他的话得到了同事们的一致认同。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去拜访象群的保育员们观察到了这一队形的逐渐稳固,强壮的亚成年们分散开来,扩大警戒范围,增强危机缓冲,如果从高空俯瞰,它们的队形已经无限接近曾经的卡拉象群——这是小象完全独立的第一块拼图。   时刻关注着监控室的露皮塔给出了第二块拼图。   “象群在往更深的地方走。”次年旱季,她在短会上告知雇员,“从前它们习惯在这块地区活动。”露皮塔在离营地不远的树林里画了个圈,紧接着又在另一处画了个圈。“卡拉象群带着的时候,它们最远走到过这里。”   把这两个圈和二代象群最近几周的活动轨迹叠在一张图里,就能很清晰地看出它们的跃跃欲试:那图形有点像小孩子用简笔画画的小半朵花,近点的圈是花心,远点的圈是花瓣生长的方向,不断深入湿地又折返的活动轨迹则是花瓣的轮廓。   “卡拉象群徘徊在湿地外围,还跟二代象群做邻居,我能理解,它们大概在担心小象的身体状况……二代象群改变队形后开始往湿地深处走,我也能理解,早两年它们常常跟到那块区域去,熟门熟路了……但是边上这些轨迹是为什么呢?”   露皮塔指了指那些“偏离方向”的“花瓣”。   “河道上有什么问题,导致它们得换路线走?”理查德提供了一种思路,“之前不是有过几则通报,不具备运营资质的旅行社,太过频繁的独木舟造访,闪光灯和垃圾,被惊扰的鸟群,诸如此类。”   “但这些路线也显得太有规律了。”李反对道。   “在找新的活动区?”阿斯玛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的确……如果出于对象群未来的考量,一直待在营地附近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最简单的——再过几年,年长的母象就进入了性成熟期,到那时,哪怕不在意家族身份,年长的公象也还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指望活跃在湿地深处的大公象。   达达想把象群带到更远离人类聚居地的地方去,这无可厚非;以卡拉象群占据过的区域为中心,慢慢向外探索,这听起来也不太惊奇……可是活跃在奥卡万戈角区的象群多如繁星,它真的能从其他成年野象手里为二代象群挤出一片活动区吗?   保育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少都有点忧虑,但他们无法否认一个事实:小头象对二代象群的独立显然有着相当成熟、相当清晰的规划。   决定性的拼图出现在旱季尾声。   彼时,在奥卡万戈逗留了足足有一年半的卡拉象群开始为迁徙做准备,不止一次被目击到出现在林地边缘,而二代象群也跟着折返,好像下一秒钟就会踏上对它们来说还无比陌生的迁徙之旅。   达拉加营地迅速进入了紧急状态。   在这之前,几乎每个人都想过二代象群会跟着离开的可能性——从深入荒野的第一天起,达达就表现出了对老族长卡拉的高度信任,而卡拉呢?   卡拉慈爱地支持着自己的血脉后裔,更是慷慨地保护过、指点过、甚至可以说是教养过与它没有血缘关系的后辈,现在象群不怎么回营地了,年长者们要迁徙了,跟着走好像也……不太让人意外?   不太让人意外,但也不太必要。   卡拉象群会迁徙,是因为习惯如此、故土难离,一个重组的大象家族又为什么要去穿越沙漠呢?孩子们还不是成年体,也从来没有什么迁徙的经验,这一走怕不是即刻就要减员。   保育员们被二代象群的动向弄得焦头烂额,只能故技重施,又捡起了冲进原野轮班跟踪的旧例,唯恐一眼没看到,错失最后的干预机会。   然后,时间就走到了分别的这一天。   在这一天,所有保育员都意识到了他们判断错了某件事:象群走到这里,并非要为抚育它们长大的人送来离愁,而是要为即将远行者送去祝福。   同样也在这一天,所有保育员都意识到了他们先前判断对了某件事:小头象对象群的“独立”真的有着一个完整的规划,而这一规划甚至不以其“引路星”的意志为转移。   理查德举着望远镜,看着非洲象们在这片草场上驻足惜别,旋即一群向北,一群向南,同时踏上归程。   他看着二代象群缓缓地穿过河湾,走向树林。   云层是一道被笔刷开的厚重色带,煌煌光瀑从两侧飞流而下,将一切活物卷入其中。静立于纸莎草地里的红色羚羊耳廓上细腻的绒毛被阳光照得根根分明,蓬松又灿烂,仿佛被风捻揉过的蒲公英。   树林深处闪烁着掠食者锐利的眼眸,但它们忌惮小山般庞大的护卫母象和那深陷成长期而更加凶猛不定的公象,只能选择蛰伏;盘旋在高空的猛禽更是无计可施,顶多被那逐渐被绿色吞没的灰点绊了绊视线。   奥卡万戈向早已下定决心的象群张开双臂。   试降已久的归家者于是下坠,下坠。   融化进了它的臂弯。 第439章   二代象群从此过上了一帆风顺的生活——   安澜希望自己可以这么说。   在基本独立之后,象群和奥卡万戈的确有过一段蜜月期,连续三年,亚成年们安全地穿行在河道和岛屿之间门,奇迹般地保持正着满员状态,偶尔遇到一点小危机,不是被她用“外语听力测试”化解,就是被距离不远的卡拉顺手解决……   但时间门一长,总有一些麻烦是避无可避的。   比如说老是自说自话跑到象群活动区来占地盘打架的犀牛群,比如说随着年纪增长性格更加鲜明,于是三天两头爆发“象际矛盾”的家族成员,再比如说经常让人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在河里做什么“化学实验”的原住民。   安澜和诺亚有时在睡前闲聊,总觉得他们简直像是生活在《奥卡万戈Online》的游戏里,新手期一过,界面上就跳满了主线任务和日常任务,完成任务之后会获得“游戏经验”,以及非常稀有但的确存在的某些“特殊掉落”。   独立第四年,他们第一次开到了“金色传说”。   那年雨季的降水频率非常舒适,既确保了湿地各水域的“充能”,又没到洪水泛滥浸死一大堆小动物的程度,再加上有关部门刚刚推行了力度空前的保护政策,整个湿地一片欣欣向荣。   因为各类植物都在以绿色笔刷糊纸的速度生长,和大多数同类一样,二代象群缩小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几乎没有离开过被水包围的尼格米岛。   奥卡万戈以数百种珍奇水鸟闻名于世,但也正是因为水鸟众多,生活在尼格米岛的这段时间门里,象群每天都会被鸟叫声和羽毛混合粪便混合蛋液发臭的气味唤醒,偶尔还会遭到“空投袭击”,用诺亚的话来说——“养鸭场也不过如此”。   好在……臭着臭着就习惯了。   至少靠近水源、食物充足、风景优美,而且也不用费心去“招聘”本年度给象群打工的牛背鹭,随便抛块石子进开阔水域说不定都能砸死三只。   唯独就有一个问题——   因为环境气味过于庞杂,除了鱼鹰扑坠、鳄鱼伏击时骤然爆发的血腥味,其他异常气味很难在第一时间门被察觉、被准确地判定来源,当象群中出现某些新现象时,即使是安澜也反应了小半天。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气味。   刺鼻、腥腻、若隐若现,有些似曾相识,却因为接触得太少而显得不可捉摸,仿佛严寒时节汽车启动时的机油味,充斥车体,又消失不见,要不是总在鼻端环绕,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安澜对动物世界里的生活太熟悉了,熟悉到不会相信有任何“错觉”的存在,在确定这种气味不会消失之后,她立刻展开了自己的调查行动,没过多久就圈定了两头“嫌疑象”——   亚贾伊拉和赞塔。   随后,她开始观察其他成员的表现。   诺亚反馈说两头母象身上的气味有点陌生,莱娅给出了困惑的信号,但仍然有部分成员对这种气味做出了异常反应:贾希姆比平时躁动一点,哈米西和尼雅则像是不知该做出何种反馈,常常漫无目的地嗅闻着,露出近似深思的游离神情……   ……都是雄性。   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安澜总算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类似的气味。   按说她应该对母象发情的气味不陌生,但事实是,她已经有很长时间门没近距离接触过准备好孕育新生命的雌性同类了——上次得追溯到许多年前的安妮特,再往前甚至是十多年前的莱斯特,更别说边上还有一堆水鸟在打掩护。   倒是诺亚……她默默地瞥了对方一眼。   可怜的诺亚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质疑本能反应,不过仔细想想他们走过那么多个世界,几乎从未受到过动物发情本能的影响,安澜憋了一会儿,没憋出什么可能会错靶的挖苦,只好释然地把精力放回了“接下来该怎样应对”上来。   与绝大多数生活在非洲食物链顶端的动物一样,非洲象中的雄性比雌性更晚进入性成熟期,因为它们需要更多时间门发育,才能在和年长者的领地与交配权争斗中摆脱一边倒的不利地位。   换句话说——哪怕安澜允许几头小公象留在象群里繁衍后代,它们自己也能跨过高智商动物对“家人”和“配偶”这两种身份之间门天堑般的分隔认知,眼下它们还是没有一头能派上用场。   真正能够在这场竞争中胜利的只有大公象。   还未出现、但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成年公象。   对附近的雄性同类而言,亚贾伊拉和赞塔现在就是两个烧着的烟囱,烟气直上云霄、不可忽视,在哪里都能被定位。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大象电台的证明:从当天傍晚开始电台里就回荡着目击示警,提示带崽母象要注意保护、提前远离。   巨兽们在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围向尼格米岛。   这并不是一种能让人放松的氛围。   肩高渐近三米和两点三米看似只有不到一米的差距,却足够使任何长过三十岁的大公象在面对面时显得令人生畏,反观二代象群,母象中最年长的亚贾伊拉目前还不到两米,公象中最年长的贾希姆差不多两点二米,距离渐近线都还相差甚远,更别说去和突破平均值的大体型做对抗。   好消息是二代象群里没有小象,体型最小的成员也不可能在推搡中被踩死;坏消息是踩踏并不是能对象群成员造成伤害的唯一方式,象群里的亚成年公象实在太多,但凡遇上一头脾气坏点的大公象,躲得不够快的就可能被卷入流血事件。   为了保护家族,安澜和诺亚进行了多次模拟。   在理想情况下,她会安抚住因为身体异常变得更加具备攻击性的亚贾伊拉,一并拽住习惯于扮演支援者角色、姐姐冲了就肯定会跟着冲的赞塔,而诺亚则会带着公象群体远走高飞,暂时住到尼格米岛的另一端去,离开象群,保持低调。   这套流程本来应该不算太难。   ……本来应该。   但是,因为阿拉法特是阿拉法特、塔姆是塔姆咯,等到第一个公象群涉水而来,两道咆哮声再加上诺亚劝说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还莫名其妙地对上了节奏的时候,安澜竟然觉得毫不意外。   对两个从小打架到大的暴脾气还有什么指望呢?   保育员可以教育它们植物的可食用性,安澜可以帮助它们接入大象电台,卡拉家族可以教授它们生存必备的其他知识,但他们都没法在同性交流的规则上帮到太多,所以在野象眼中,二代象群中雌性尚算正常,雄性却都有点像是“怪胎”。   而怪胎,总是更“值得”排挤和攻击的。   有那么一瞬间门,安澜都要怀疑她和诺亚的计划将会全部落空了,好在大象电台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相当近的目击示警,不远处也适时出现了低沉的叫声,立刻转移了眼前这群公象的注意力。   带队的大公象看着得有四十多岁了,刚才它下意识地张开了耳朵,现在被提醒了此行的目的,于是便把年轻的挑战者抛在脑后,平静下来,探出长鼻子,小心翼翼地朝着母象群的方向伸展。   ……至少它还记得基本的社交动作。   作为头象,安澜当仁不让地挡在亚贾伊拉和赞塔跟前,率先接受了这位单身汉的交流请求,等到完成了嗅闻和确定身份的流程之后,才警惕地让到一旁,给它和其余公象让出了求爱的空间门。   第一个象群有些急躁,但还算克制。   半小时后抵达的第二个象群就没那么友善了。   这些忽然从树林里现身的大公象们显然没有把年轻的小头象放在眼里,而是认为已经占据了先机的竞争者更加值得花费精力。   它们相当粗暴地接近了母象群,相当漠然地绕过了居于首领地位的安澜,摩西分海般挤开了年轻的个体,相当随意地追逐着两头发情的母象。   安澜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亚贾伊拉也不能。   无论有没有进入发情期,亚贾伊拉都是二代象群的主要保护者,多年来,它的体型不断增长、战斗机巧不断增加、保护欲也在不断地朝着阿伦西亚、阿梅利亚和詹妮特靠拢,看到家族成员被肆意推搡,它的第一反应就是发动攻击。   事实上,亚贾伊拉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绷紧肌肉,抬高象鼻,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光,恫吓地扇动耳朵,放在数年以前,接下来它将有数分钟听不进任何劝阻的话语,但是现在,阻止它只需要一声呼唤。   亚贾伊拉明白头象的意图,也服从了头象的指令。   它带着赞塔转身奔向浅滩,追求者们立即跟上,如同追逐甜味的蚂蚁。   除了两头躲在芦苇丛边的年轻公象,绝大多数公象都陷如了求爱的狂潮。作为指引者的首领单身汉一个就能挡住后方两个;年近六十的大公象站在树林边缘,似乎在观察对手;一头长牙公象逆流前行,似乎对混乱局面产生了不耐……于是无可避免地,其中一部分成为了保护母象的城墙。   安澜盯着这些公象看了很长时间门——   不出意外的话,二代象群第一批幼崽的基因提供者将从它们当中诞生。 第440章   这场求偶大戏一共持续了两周。   在这两周里,亚贾伊拉和赞塔表现得相当难以取悦,挑拣公象仿佛挑拣好好坏坏的马鲁拉果,不肯冒半点选择错误导致幼崽不够完美的风险。   活跃在附近的同类因此听了一耳朵八卦,有时是两头母象交流意见的窃窃私语,有时是雄性竞争者之间的攀比,有时是围观群众善意的哄笑,被褒奖的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被嫌弃的则萎靡不振、唉声叹气,自觉遭到了一场公开处刑。   诺亚把这些八卦当做“穴居生活”中难得的消遣。   求偶持续了几天,他离开象群和安澜就有几天。   老实说,这些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没有默契的眼神交流,没有愉快的共同进餐,没有随意的肢体互动……每天清晨睁开眼睛,他看到的不是那个已经看了数百年的灵魂,而是五头浑身上下戳满了“急需安抚”标签的亚成年公象。   小岛尽头传来的声音构成了一场颇具煽动性的演出,给听众留下了太多想象的空间,哪怕知道自己在未来五年、十年、乃至十五年里都不会成为主角,年轻的公象们仍然为之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贾希姆总是在喃喃自语,哈米西和尼雅总是在来回走动,塔姆和阿拉法特则是被自己飞速成长的体型迷惑了,也被二代象群过去数年的顺风顺水惯坏了,不懂求偶场合的严肃程度和竞争烈度,总想去“闯入者”跟前找(自)点(寻)麻(死)烦(路),非得挨一顿絮絮叨叨才肯罢休。   诺亚忙得焦头烂额,血压都升高了好几个点,但偶尔当“兄长”们都平静下来的时候,难得清闲的时候,他自己也会被那繁弦急管的乐声吸引——   不是其中最宏大、最震耳欲聋的部分,而是那琐碎的、跳跃的、趣味横生的微弱底音,是那数年如一日穿过胸膛、淌过脚掌的心跳般的节拍,像猫在太阳底下打盹,晒得呼噜不止、轻微发焦。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解读了这些“加密邮件”。   “……第二群公象完全没有礼貌……”   “……非洲戴冕鹤又在扰人清梦……”   “……这片树林里竟然也有猴子……”   “……希望狐獴一家能原谅我们踩塌了它们的天花板……”   “……真是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最后一封来自公象离群的第十三和十四天。   诺亚完全理解安澜在评价什么——他和其他五头亚成年公象同在小岛另一头的象群前后脚听到了求偶大戏的落幕,也得知了幸运儿的身份。   亚贾伊拉选择了率先抵达的首领公象,但也认可了另外两头获胜公象的强大,于是先后和它们度过了一段私密的时光;赞塔则专注于这三名获胜者中的长牙公象,反复同其进行交配,似乎要确保自己能获得一头继承了长牙象血脉的幼崽。   如果求爱是竞技,长牙公象堪称头号赢家。   这是一个完全基于审美偏好的选择。   安澜和诺亚在过去几年里也有过对象群下一代的畅想,但他们谁都没往长牙象、短牙象的方面思考,盖因生活在危险区域的母象会本能地选择象牙更短的公象……结果就是只在年幼时经历过惨剧的孤儿小象没有把“象牙”与“危险”联系起来,而这头长牙公象竟然也有那么争气,在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了幼崽板上钉钉的基因提供者。   现在说什么都有点晚了。   每头母象都有自己的喜好,即使在血脉树繁盛的卡拉象群里,老族长也不会对后辈的择偶标准指指点点,几乎没可能把已被选定的公象从发情母象身边赶开,除非对方主动挑衅象群成员。   耳边的头脑风暴一刻没有停歇,隔着两公里,诺亚都能想象到安澜眼睛里不赞成的神光,好在她没有用“通用语言”,否则这会儿亚贾伊拉和赞塔说不定都进入发情期后的焦虑阶段了。   诺亚半是安抚地寄出了自己的加密邮件——   往开点想,至少亚贾伊拉和赞塔最后都选择了更懂“礼貌”的公象,像高智慧生物应该做的那样相处,而不是野蛮地挤来挤去……不必担心会把从未见识过这种大场面的年幼小象吓出应激反应,更糟点,从此对求偶行为产生什么心理阴影。   哈,正中红心!   从远方传来的声音说明伴侣接受了这个安抚的好意,但里头还夹杂着某种只能被解读为“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没有解决问题还制造了新的后怕所以现在你要是在跟前我就会揍你”的低沉颤音。   诺亚忍不住愉悦地眨了眨眼睛。   他有点想要提及“如果赞塔坚定一点,那么接下来每隔七八年它都能让你头痛一次”,还有点想说说“瓦哈里和达拉加的最高杰作”、“长牙象的复兴乐园”之类的俏皮话,但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很快就按下了用玩笑缓解气氛的冲动。   比起那个……倒不如做点实在的主线任务。   的确有一件他能操心、也应该操心的事——   公象群体的独立进程。   亚贾伊拉和赞塔完成交配,意味着新生儿已经在路上了,不出意外的话,二代象群即将进入集体抚养幼崽的新阶段,没轻没重、可能对幼崽造成威胁的年轻公象到那时将不再受到欢迎。   留给它们的时间只有两年,甚至不足两年。   诺亚是公象群体的黏合剂、调解员,也是目前这个群体中最像首领的存在,但他却注定无法扮演像安澜那样的引导角色,客观的理由是:二代象群曾经接触过、现在还在接触许多象群,但大公象们却总是隐没在湿地深处,没有接触,没有观察,要到哪里去偷师它们的智慧呢?   仔细想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前辈”。   在求偶战争渐渐走向尾声的时候,越来越多落败公象退出核心战圈、被驱逐到远离二代象群的地方,它们在这座岛上散漫地活动,既是在等待走大运的单身汉,也是在调整心情、重振旗鼓。   比起前几天的杀气腾腾,此时此刻的它们显得格外惫懒,哪怕偶尔发生冲突、对峙,似乎也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尊严完好无损,而不是要和对方争个你死我活,用伤疤来证明自己血统的强大。   惫懒意味着相对“和善”,意味着靠近的可能。   因此,在用嗡鸣声安抚伴侣的同时,诺亚其实是在绕路朝着象群本体所在的区域前进,带着那五头总算脱离了异常状态的亚成年公象。   于树林里,他们遇到了一群正在休整的雄性(从象群构成来看是率先抵达尼格米岛的那群),绝大多数个体在懒洋洋地卷着树叶,而那头四十岁左右的首领公象则在无花果树下安静地乘凉。   它的皮肤上散布着无数皱褶,在那些皱褶之上还有深深浅浅的伤疤,和伤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对崩损程度极低的象牙,诺亚发现自己在有理有据地想象它曾经的对手们都经历过些什么。   察觉到响动,首领公象威严地投来一眼。   哈米西被这一眼惊得后退了半步,贾希姆则是和诺亚一起拉住了又有点蠢蠢欲动的塔姆和阿拉法特,但首领公象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它们身上,而是飞快地划过亚成年群体,转向了侧面的树林。   在那里,出现了两头落单的成年公象。   咆哮声顷刻响起,还没等快速撤离的亚成年们站稳脚跟,首领公象就像暴风般冲到了搅扰者身边,宛如从远古走来的大力神。它们在过去的求偶战争中一定存在过什么冲突,而且取得了一边倒的战果——甚至没有进行任何挣扎,搅扰者就退向了树林深处,口中发出懊丧的声响。   这压倒性的场面让诺亚忍不住咋舌。   他的感慨一定是传到了正确的耳朵里,半晌,远处就传来了回音——伴侣又在说她小时候曾经从大公象的激烈冲突中受益的故事,并真诚建议他最好也从中偷学个一招半式,“尽管在可以预见的数十年里应该派不上太大用场”。   这是……非常正确的。   再一次地,诺亚愉悦地眨了眨眼睛。   他确信伴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预见了事态的走向,即使他还未把这个主意宣之于口,但话说回来,在过去的数百年里,又有哪次不是呢?   亚成年们敬畏地看着大公象之间的互动,在首领公象身上,它们看到了不被质疑的权威,看到了繁衍的机遇,看到了强大,看到了征服。   如果自然之神眷顾,将来某天,等它们离开二代象群,也会走上同样的路,这是符合自然规律的生活方式——但不是诺亚会选择的生活方式。   在广袤无垠的奥卡万戈三角洲里穿行,通过象歌传达思念,听起来似乎有些浪漫,可遥遥相对的牵挂,又怎么比得上吵吵闹闹的相爱呢?   他们是漫无止境的命运轮回当中两艘并排驶过的轻快的船,只要接近就能驱散盘亘而来的动摇的迷雾。   所以不,他注定无法扮演像安澜那样的引导角色,主观的理由是:他的“责任心”不足以支撑他主动走上一条分别的路。   这个决定是在一次又一次孤独的等待中不言而明的。   他现在该做的是——想办法为兄长们找一个合格的“保父”。 第441章   日落时分,安澜在河边清点象口数。   阿蒂拉刚刚结束今天的探索活动,不知道在树林里卷了什么好东西,鼻尖湿漉漉的,脑袋顶上还挂着半拉果壳;阿丽耶和莱娅站在一块,安安静静地咀嚼着面前的草叶,耳朵碰着耳朵。   几只牛背鹭落在年轻的母象身上,有的在趾高气昂地梳理背毛,黄色羽冠随着动作轻盈地弹动;有的则没那么自说自话,又或者是太自说自话了,竟敢张开翅膀抱怨象群“把它们遗忘了好两周”,“没有认真惊扰飞虫”,叽叽呱呱。   这通碎嘴招来了亚贾伊拉的一大口鼻息。   大约是急于摆脱陌生情境,它和赞塔回来的时间门都比安澜预想的更早,省去了交配前互相追逐的游戏时间门,也省去了交配后互相伴行的闲聊时间门,完全没有任何要找乐子的意思。   ……这大概就是营地出来的小象吧。   每当她觉得二代象群,至少是母象群体,已经基本融入了野外的时候,新的差异就会突然出现,关键是其中一些还无法被忽视、亟待解决。   别的不提——   阿蒂拉、阿丽耶和莱娅都没有受到本能的号召,全程对家族成员的“办事场合”毫无兴趣,为了确保它们能抓住“生理教育“的机会,安澜不得不操着比野象长辈更多的心,推着它们过去围观。   说真的,非常真,那一刻全世界都在升华。   安澜觉得自己心里实在有太多的槽要吐,但因为出去避风头的公象群体始终没有回来,没办法面对面说悄悄话,只好用摩斯电码敲碎碎念玩。   电台那一头的聆听者有时会回复,有时不会。   当他不回复的时候,她就聆听。   公象群体并没有走得很远,仍然在感知范围之内,贾希姆、哈米西、尼雅是随着水波涌动的星影,塔姆和阿拉法特是时刻游走的荧光水母,诺亚则是支在岸上的篝火,捉弄但长久地跃动。   诺亚,从抵达营地开始就接过了串联的职责,赢得了全体公象的喜爱,即使在壮年同类带来的威胁面前仍然能够影响整个公象群体的行进路线;同样也是诺亚,决心在将来的某天和它们告别。   安澜预见了这一天的到来。   她和诺亚一样,本能地排除了“分开”这个选项,应该说这个选项自始就不存在——难道环绕着彼此旋转的双星竟可摆脱那业已平衡的引力?   因此,在发现公象群体正朝着求爱者走去的时候,无需交谈,她第一时间门就对上了诺亚的脑回路,明白了眼前摆着的的确是一个好机会。   树林里的大公象们都来得最快。   来得很快,就说明它们在雨季的活动区和二代象群的活动区很近,但又不会太近,考虑到非洲象普遍“恋旧”,迁徙路径相当稳定,如果能把五头亚成年送到这些流浪汉手里对大家都好——   一方面,以贾希姆为首的小公象们暂时都无法完美融入野外环境,规律地经过熟悉区域会让它们感觉到放松,大大减少意外发生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安澜、诺亚和保育员都和它们相处多年,知道它们就在十几公里开外,总是一种慰藉。   但是……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象群里的雄性亚成年那么多,安澜到现在还在思考要怎么把它们赶出家门,即使先不说把这些恋家公象赶出去需要花费多少精力,能不能提前找到一个愿意亲近它们的“流浪保父”都还存疑。   时间门走过两天,诺亚传回来的反馈还停留在他“找到了一个好像可以使力气的目标”;又走过两天,反馈变成了“正在这个目标上使力气”。   安澜闻言:“……”   倒不是说不相信自家伴侣搞事的能力,尤其是他在意志坚定的情况下想出各种花样来搞事的能力,但也不能让他“孤立无援”,对吧?   为了避免出现“象跑了事还没办成”的情况,她果断带着几头母象往树林里深入,并在快要和最近的流浪汉脸贴脸时呼唤了六头离群的公象。   呼唤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头象的频繁呼唤意味着亚成年公象尚未脱离象群的保护,它们在家族中仍然举足轻重,并不是什么不受欢迎的、被驱逐的、走投无路的流浪狗,任何同类都不能随便地对待、伤害。   她的声音一在风中传递出去,不远处就响起了诺亚恍然大悟的认同声,响起了贾希姆温柔的低吟声,响起了哈米西惊喜的喃喃声,响起了尼雅懒洋洋的咕哝声,响起了两头小公象兴高采烈的应和声,这些声音肆意回响,逐渐混到了一块。   流浪汉们于是窃窃私语,正视了象群的存在。   半晌,首批抵达岛屿的大公象用比先前更加友善的态度“接待”了她们,先是居于首领地位的公象,然后是长牙公象,其他公象,都上前来和母象们进行了彬彬有礼的接触,部分成员似乎还在品尝竞争失利的苦果,但不影响它们完成互动。   贾希姆和其余小公象飞快地跑到了姐妹们中间门。   这一动作,二代象群和流浪汉之间门就变得有些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不同的城邦,隔着无法逾越的高墙,但如果说安澜向外婆卡拉学到了点什么,那就是头象的每个举动都会有多方面的影响。   非洲象不是喜欢用爪牙说话的动物,即使在硬碰硬的求偶场合,绝大多数公象也会满足于用牙齿将对方挥退,少数凶暴的也顶多制造些鲜血淋漓的创口,并不会刻意地追求击杀;而在非对抗性场合,它们会用语言和动作交流,谈到交流,脾气温和的总是比一言不合就发火的更“畅销”。   安澜的呼唤是身份强调,但也是证明——   证明被呼唤者在这个容易被冷待和驱逐的年龄段中仍然好好地待在家族里,受到象群的保护,受到头象的认可,受到其他成员的接纳。   它们必定有某种超出寻常的特质。   或许是体型潜力特别大,或许是长于判断掠食者的动向,或许是能够从两脚兽那里得到什么启发……抛开这些不谈,至少“格外合群”跑不了。   公象并没有教导后辈的义务——事实上,它们甚至没有什么紧密的族群制度,那些自认为拥有足够力量和知识的大公象,以及单纯喜欢独处的家伙,都会选择独来独往——它们只是倾向于这样做,因为从前也有公象这样为它们做过。   既然都是要把知识传承下去,有这等“骨骼清奇”的好小伙,不比路上随处捡的后辈强?   安澜把算盘打得噼啪响,事情也的确在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根据诺亚的最新反馈,在母象们回到河边之后,被他带着逗留在林地里的公象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流浪汉群体的态度来了一个没有一百八十度也有九十度的转弯。   大喜过望的诺亚当即开始加倍“使力”。   很快,他的努力就得到了回报。   被选中的那头大公象,也就是那头年纪最大(接近六十岁),和诺亚进行了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安澜对这名年长者还挺有印象,因为在一干狂奔的公象当中,站在原地不动的真的非常明显。   时光对这头老年公象并不苛刻,它既没有瘦得皮包骨,也没有带着一身旧伤,哪怕最挑剔的游客前来也会给出“依旧壮观”的评价,但衰老是肉眼可见的,在记忆里,它身上的十字纹路都好像比同类更深一些,粗短的毛发也更加稀疏。   这样一头公象在野外已经过了可以震慑住其他流浪汉的年岁,它不一定会被自己带大的后辈嫌弃、背弃、抛弃,但它肯定已经让出了这个松散群体的领导地位,成为比游离在边缘的角色。   有智慧,有阅历,有空间门……选择它作为切入点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了,更何况从过去几天他带着小公象们绕行空地的经历来看,只有在靠近这位年龄差大到让人绝望又十分佛系的老前辈时,脾气最坏的塔姆和阿拉法特才会表现得相对平静,没有蠢蠢欲动,也没有因为自觉受威胁而焦虑不安。   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问题——   除了一路上的打打闹闹、叽叽喳喳,年轻的孩子们其实没有什么能够给它,这位年事已高、甚至差不多走到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的“父亲”,掌握着全部的主动权。   诺亚需要在接下来有限的时间门里通过不断接触向它证明五头亚成年公象会是不错的“旅伴”,它们会比这个公象群体中的其他流浪汉更近、更亲密、更依赖地陪伴它走完这最后一程。   他对此很有信心。   他当然有信心——“依赖”对在营地里长大的小象来说基本上算是生命的底色,它们花了那么多年做野化训练就是忘掉对人类世界的依赖,将残存的那些转移到可靠的年长者身上又有什么难的呢?   一边是已经不再需要它的流浪汉大群,一边是“好相处”的亚成年,选择是相当容易被做出的,而有了这位长辈的选择,被它带大的其他流浪汉会顺理成章地接纳新后辈成为松散群体的一员。   谁都想不到这次求偶场合会出现这样年长的公象。   这不是“主线任务”开出的“金色传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金色传说”了。 第442章 象之歌(48)   诺亚的招数最终还是起了效。   即使活了六十年,老公象也没见过这么能屈能伸还能缠的后辈,一生气就自觉走远,一放松又靠近过来,在接受与不接受的红线上大鹏展翅、左右横跳……它的态度本就不太坚定,被磨了一段时间后更是松动得厉害,连驱赶的尝试都欠奉。   诺亚有条不紊地刷着存在感。   他做得自然,剩下五头小公象竟然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等到流浪汉群体准备动身启程时,后知后觉还知觉不多的男孩子们已经可以自在地跟着老前辈一起泡泥浴了。   眼看形势一片大好,安澜也不会闲着。   头象的态度就是象群氛围的晴雨表,她只是稍微透了透口风,母象们就迅速做出了反应:热情的阿蒂拉变得冷淡,胆小的阿丽耶更加疏离,温柔的莱娅不假辞色,亚贾伊拉和赞塔更是本能地在为孕育中的后代求安稳,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第一个直面风暴的是小公象尼雅。   大约是玩累了,又或者是想到河边来吃点别的换换口味,它在某个上午高高兴兴地奔出树林,试图穿过母象群组成的紧密集体先去喝点水,然后……就被挡在了必经之路上。   早在没有离开营地的时候,这头有口吃的就什么都不在意的小公象就常常被妹妹们戏弄——赞塔敲过它的脑袋,阿蒂拉扯过它的尾巴,就连阿丽耶都和它玩过捉迷藏。   很显然,尼雅以为这又是一场游戏,于是绕了个方向想继续走,但它没想到边上站着的亚贾伊拉会忽然挥舞象牙,另一侧的赞塔也没闲着,拿鼻子狠狠地抽了它一记,伴随着凶猛的咆哮声。   自己在家里……不受欢迎?   就算是陌生公象都可以通过社交借道抄近路啊!   直到这时,尼雅才慌了神。   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它立刻奔回树林当中,听声音是去搬救兵。没过多久,公象群体的主心骨贾希姆和协调者诺亚都出现在了树林边缘,后者在靠近时还冲安澜眨了眨眼睛。   最沉稳的年轻公象已经摆脱了荷尔蒙的影响,这会儿走得又慢又坚定,问候的动作也相当有条理,换做平常,安澜和其他母象都会过去同它碰鼻,但今天她们都保持了绝对的冷漠。   贾希姆探了一会儿鼻子,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随后出现的阿拉法特则被安澜坚决地推了一把。   前几天还是和风细雨,今天就变成了大雨倾盆。   公象们有些困惑,有些无措,有些受伤,但它们似乎没有把家族成员的“驱逐信号”放在心上,反倒认为这是在树林里玩了太久造成的后果,于是把这一天都花在了开阔水域旁边,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试探一番,直到被亚贾伊拉和赞塔驱离。   这里发生的一切很快就引起了同类的注意。   触景生情也好,跟风闲聊也罢,继求爱歌曲之后,大象电台里忽然塞满了“我被家族赶出来的往事”,就连一些独行侠都跑来凑热闹,一时间,到处都回响着嗡鸣声,本就不知所措的公象们这下真成了被车灯照住的鹿,看着实在可怜。   它们当然会陷入混乱——   绝大多数野象群对年轻公象的“排挤”和“暴力”都是循序渐进的,而且会持续很长时间,有的甚至长达数年,但二代象群的风云变幻只花了几天。   但话又说回来,绝大多数野象群都不可能为年轻公象寻找保父,让它们直接从一个“家”进入另一个“家”,免去在野外独自闯荡的流浪时间。   在营地时,雇员们也曾讨论过公象的去向。   几乎没有一个保育员认为二代象群可以顺利地把它们驱逐出去:一方面,孤儿小象们互相之间非常依赖;另一方面,它们的年纪都还很小,没有雌性长辈存在,说不定要等到新生儿出生后,母象们才会意识到危险,手忙脚乱地采取行动。   退一万步说,就算它们想要驱逐成长起来的年轻公象,情况也很不乐观:头象阿瓦利可以选择直接对被驱逐者“施暴”,但雌雄比例1:1、公象和母象的年纪还都差不多的二代象群要怎么办呢?届时会不会发生什么混乱、导致象群成员受伤呢?   于是就有雇员觉得问题延后爆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给他们更多观察并思考对策的时间。   安澜……没法这样认为。   她和诺亚是被知识武装的灵魂,在这些年的生活中,接受了人类和前辈象的双重教导,对家族负有责任,虽然“为你好”这种事放在人类世界里多少有点专制,但作为首领免不了要比其他成员看得更加长远——只要这个“为你好”是真的为你“好”,而不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稀里糊涂地把你带进本来不用踩的臭水沟里去。   因为明白指引者对公象的重要性,明白新生儿成长的不易,明白失去幼崽的母象会面对怎样的精神压力,也明白即使现在不赶、最多拖延到下一代成年的时候,所以他们的态度尤为坚定。   保父都找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接下来两天,安澜对年轻公象们保持着“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态度,指导三头主力母象有策略地把它们分成几块,对贾希姆只是无视,对哈米西和尼雅的就是呵斥,对塔姆和阿拉法特就是推搡,偶尔还会真刀真枪地上鼻子猛抽。   哈米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境地,从早到晚都呆呆地站在纸莎草丛边上,每当有母象经过时就会小心翼翼地张望一眼;尼雅还则是频繁地出让食物,似乎想为自己购买一张“入场券”。   沮丧情绪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公象群体头上。   两天后,安澜用诺亚烧了最后一把火。   二代象群在这天下午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内部冲突,闻讯赶来的保育员的眼中,头象丝毫没留任何余地,挥舞象牙地把小公象曼苏尔逼下了河;亚贾伊拉、赞塔和阿蒂拉就像滚动的雷云,爆裂又无情,对着哈米西发动猛烈袭击。   贾希姆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又想跑到这里劝架,又想跑到那里劝架,在过去数年里它都是象群的保护者,眼下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让它感觉到分外痛苦,以至于失去了主动攻击的能力。   场内只有两头年纪小些的公象在反击,但那与其说是出于伤害母象的意图,倒不如说是出于害怕,是被被未知的恐惧激起的自卫的本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象达达终于放过了曼苏尔——理查德推测应该是因为它的年龄最小,毕竟还没有到非走不可的时候——其余五头公象就没有那么幸运,仍然在遭受咆哮声的洗礼。   有一个瞬间,理查德发誓他迎上了贾希姆恳求的目光,后者似乎希望坐在独木舟里的三名保育员可以介入此事,让它们不至于“流离失所”,但那个瞬间转瞬即逝,它很快就垂下了眼帘。   象群的态度……是无比清晰又不容置疑的。   最终,五头公象接受了命令,也接受了命运。   这天晚些时候,它们一头接着一头隐没到了树林里,走向了不知何时现出半个身影的老年公象,理查德不知道事实如此,还是因为他的心已经被风卷走,轻飘飘的找不到落点,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它看起来竟然带着点人性化的怜悯和同情。   如果保育员们能听懂大象的话语,他们就会知道还徘徊在树林里的流浪汉们在这一刻是真的感同身受。被唤醒的记忆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它们无比宽和地接纳了新人,第二天就踏上了旅程。   那天清晨,安澜带着象群等在河边。   在公象们纷纷低头表示接受命运之后,她终于得以放下严酷的一面,回到家人的视角,为即将远行的男孩们筹措一个妥善的告别。   五头小公象垂头丧气地走着,眼巴巴地看着,在发现姐妹们终于朝着这里靠近后,就连塔姆都有些雀跃,但又带着些无法掩饰的受背叛之情。   自从协调者的角色被交到诺亚手中,安澜和塔姆,和阿拉法特,就渐渐疏远了,但在它们第一次来到营地的时候,是她接近了它们,抚摸了它们,搭着它们的鼻子,直到它们恢复平静。   回头看来,数年过去,已有了那么多故事。   心中轻轻一叹,安澜走上前去,向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把自己的象牙轻轻地放进了对方嘴里,勾住它的鼻子,严肃地给出了自己的祝福。   同样的祝福,她给了阿拉法特,给了尼雅,给了哈米西,也给了最大的哥哥贾希姆。   在太阳缓缓升起来的时候,贾希姆低头看她,用它那双大地般深沉的棕眼睛,在离开了荷尔蒙的影响之后,它好像又捡回了无限的平静和力量——这种力量曾在狮群面前保护过象群,也曾在暴风雨中保护过越野车和车上的人类。   经历过昨天的事,贾希姆看起来还是有些伤心,但在亚贾伊拉喷着气敲了它一下,在赞塔和阿蒂拉贴近了它,在莱娅和阿丽耶羞涩地探出鼻子之后,它立刻就原谅了自己的玩伴、朋友和姐妹。   痛苦的声音不再随风传递,远处其他大象的安慰和劝说也都转变成了善意的窃窃私语——“这是千千万万个前辈曾经踏上过的路,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找到真正的同路者,找到第二个家,但你们也不会忘记第一个家,所以,勇敢地往前走吧。”   勇敢地往前走吧。   因为他们是在孤苦无依时相遇,从此互相扶持着长大的家人,过去的回忆并不能用快乐来形容,而是早已成了快乐本身,只是没有办法继续生活在一起,不代表他们能够停止去爱。   人们总是希望他们不要分开。   但是,就算是分开了,那也没关系。   再见并不是因为薄情寡义,而是因为深情厚谊。   时光是公平的,强大的雄狮会在岁月里衰减,恢弘的壁画会在岁月里剥落,雄伟的建筑会在岁月里倒塌,甚至太阳和星辰本身都无法逃过。   明年的今天,当大水蔓延、草场又绿时,离家的公象还会回到故土,和它们的姐妹和它们姐妹的孩子重逢,它们将持续这样的造访,直到在椋鸟的歌声中亲吻尘埃,剥离骨与肉,化作云和雨,连接天与地,和家人长眠在同一条河里。 第443章 象之歌(49)   满载游客的越野车在草地上轧出了两道车辙。   时值旱季,已经有好几天没下过雨,即使在水源地附近,吹进车窗的风仍然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沙尘味,就好像他们不是行驶在三角洲里,而是闯进了城市远郊的某处施工现场。   再往前一些就是随季节干涸的支流河道,河道边上散落着不少枕木,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深埋在泥土里。这是上次洪水爆发时被冲垮的浮桥,因为旱季将至,到现在还没人去修。   车上坐着的游客草草看了两眼。   他们对此类“遗迹”毫无兴趣,之所以匀出时间,花钱雇佣向导,费心规划路线,等会儿还要换乘独木船,一个觅食地一个水源地地碰运气……只是为了看到世界上最大的陆地动物从面前经过。   非洲象,活着的景观,会呼吸的山峦。   再有经验的向导也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今天出来就一定能看到——除非他们像五公里开外的另一群搜寻者那样,手中握有最宝贵的资源。   转眼间,二代象群已经离开营地六年了。   这些年里不断地有保育员造访象群,但都把频率控制在了一个不会打扰到对方的范围,而且少有零距离接触,也就是最近,算算时间差不多到了预产期,他们才大幅增加了深入湿地的次数。   感谢现代科技,理查德得以远距离捕捉到了第一名新生儿降世的全过程,把达拉加营地从被雇员们用眼泪和叹气声冲走的命运里拯救了出来。   拿到这段视频的基普加各夫妇欣喜若狂,自己看了无数遍不够,还在官网上拉了一个飘屏,恨不得把这足以证明二代象群未来无限可能性的证据往所有同行和爱好者脸上塞。   要不是威尔生着病,露皮塔忙着和老友联系,从国外转运两头新救助的孤儿小象,这会儿坐在独木舟里的就不是理查德和李了。   第一次有幼崽降生,营地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只是二代象群从那时起就很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迅速躲开,平时能远远瞥见母象的半个屁股都算幸运,根本看不到新生儿是什么模样,更别说通过观察摸一摸它的健康状况了。   不过今天……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同。   清早起来,理查德就觉得自己心跳得特别快,穿衣服时简直要从胸口蹦出来。老同事李认为这是“好运的预兆”,而他们也的确被运气眷顾了:这天,二代象群罕见地在林地边缘活动。   独木舟还没抵达红点显示的区域,望远镜就捕捉到了两头母象的踪迹,等再往前一些,透过树丛,绝大多数象群成员的身影都若隐若现。   距离河道最近的是象群里唯一的一头公象。   曼苏尔这两年个子蹿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和贾希姆离开时差不多大了,哪怕安安静静地站着都显得很有威慑力,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理查德在看到它时总会觉得困惑——   为什么它还没被驱逐出去?   为什么它不仅没被驱逐出去,这会儿还能被允许站在距离幼崽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乘凉,甚至摆出一副是在观察开阔水域、为象群放哨的样子?   这合理吗?   随便问问活跃在奥卡万戈的研究员,估计都少有觉得这事合理的,但就算理查德每回看到它都要怀疑一次人生,也不会改变曼苏尔就站在那、第一个发现了他们并且还眨了眨眼睛的事实。   然后……它后退两步,叫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沉,并不惊慌,而是带着一点刻意为之的平和与沉稳,仿佛不愿激起同伴的担忧情绪。可尽管如此,预警发出后才不到三秒钟时间,原本还在进食的母象就都停止了活动,枝叶碰撞发出的悉悉索索声也都消失不见。   理查德、李和向导于是屏息凝神、收拢双臂,尽可能不做任何会让非洲象误解的动作。他们的判断相当正确,因为下一秒钟,一头体格健壮的母象就从树林里缓步踱出,展示着它漂亮的象牙。   “……达达。”   不知怎的,船上三人立刻都放松了下来。   被保育员们注视和信赖着的小头象又靠近几步,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或者说思考了片刻,随后便直勾勾地朝着河岸走来,温和地晃着鼻子。   这个动作一定是释放出了什么无声的信号,即使没有吼叫声催动,其他象群成员也都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脱离了树丛的遮挡,走在队伍最后方的母象不断地喷着鼻息,在它身边,奔跑着一个格外矮小、格外细瘦、格外脆弱的身影。   新生儿!   理查德屏住呼吸,如饥似渴地摄入它的样子。   新生儿才不到两周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没走几米,它忽然被自己外星来客般的鼻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于是干脆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明明只是想看清鼻尖的样子,却好像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似的。   “你好,小家伙。”   理查德轻声喃喃,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但再怎么吞咽都咽不回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更咽不回那些涌出来的热泪。   “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真是太美了……还有你,亚贾伊拉,好姑娘,一切都好吗,真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你让我们都担心坏了……”   在他身边,李正在用力地呼吸,理查德完全理解他的感受,他自己也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是二代象群出产的第一头小象,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营地过去数年心血筹谋最好的肯定。   小象第一次在这个距离看到人类,而且还是被头象标记为“无害”的人类,也是第一次听到人类的絮絮叨叨,没一会儿就忘掉了自己的鼻子,转而朝着独木舟好奇地张望。   有很多个瞬间,保育员们都以为它要靠近了,但每当新生儿往前倾时,亚贾伊拉都会用象鼻把它圈回身边,显然还没放下戒心。   带着幼崽的雌性动物具有极强的保护欲,会对一切潜在的威胁发动攻击,更别说这位新手妈妈还在营地时就不以“温和”著称,李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多余的期待之情,但理查德的心却又狂跳不止,好像在说他们的“运气”还没用尽一样。   在他紧张的注视当中,达达忽然动了起来。   小头象发出了一种保育员们从未听过的轻柔的咕哝声,先是亲昵地抚摸了亚贾伊拉,又顺着它的鼻子一路向下,摸了摸新生儿的头顶。自始至终它用的力气都并不大,甚至可以被形容为“蜻蜓点水”,但小象就是顺着缩了缩脖子,仿佛一团被手指轻轻戳瘪的灰色糯米球。   理查德完全相信同时们会为了它的命名权大打出手,但他暂时没心思为以后的艰难局面发愁——在头象的鼓励下,小象开始朝河边走近。   亚贾伊拉紧紧地盯着他们,好像在挑战他们敢不敢伤害它的孩子;另一个不错眼的是赞塔,孕晚期的母象多少有些体力不济,但为了保护幼崽,它还是强打精神,让保育员们看着心疼不已。   李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又闭上了嘴巴。   象群介绍新成员的行为出于头象的授意,也植根于孩子们的好意,多年来,保育员们都习惯了无条件信任小头象的决定——既然它认为今天是最适合接触的时间,一定有它的道理……保不准就是这头小象身体有什么问题,所以得尽早开始给带崽母象脱敏、好确保营地能随时介入呢?   怀着无比信任和激动的心绪,两名保育员你抓着我的手臂,我摁着你的大腿,眼看幼崽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三米外的纸莎草丛边,在这个距离,他们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数清它根根分明的睫毛。   渐渐地,赞塔合上眼睛,亚贾伊拉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   褪去紧张之后,这头母象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顺利地把幼崽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顺利地扶着它站起来,顺利地哺育它、保护它……第一次做了妈妈,它浑身上下都写着幸福和喜悦。   这是理查德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画面。   他的“付出一切”也的确不是一句为了烘托气氛的空谈。   在“小象回家”计划取得阶段性成果的同时,外部环境也在逐年恶化,比起这群小象刚刚来到营地的十多年前,“狩猎区”和三角洲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四十公里;随着“禁猎”政策的不断松动,在人象冲突最剧烈的地方,一些村民也开始抱着侥幸心理,将最激烈的想法付诸实践,有形的、无形的威胁都在朝着象群逼近……   想到了环境的压力,理查德的心再一次狂跳不止。   这天晚些时候,他们依依不舍地同象群告别。   独木舟绕过两个弯,穿过小河道,又复进入开阔水域,像要回应这持续了一天的古怪预感似的,李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抓住船舷的手随之收紧,关节都泛白。   理查德困惑地转头,顺着他的视线抬眼——   一只秃鹫在高空中飘摇,被重力牵扯,完全失却了方向。随后,这毫无规律的曲线拦腰截断,它直直下坠,脖子后拧,翅膀在狂风中拉开。   如同一块揉皱了的黑色祭幡。 第444章 象之歌(50)   这不是理查德第一次看到死去的秃鹫。   奥卡万戈三角洲里每时每刻都有动物在受伤、死去,没有哪个长期生活在前沿营地的保育员会为了一只秃鹫的死亡心神动摇……真正让他、让李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它临死前那诡异的飞行姿态。   众所周知:秃鹫是食腐动物。   “食腐”意味着更强大的免疫系统,也意味着更低的炒作价值。普通的微生物难以杀死它们,偷猎者也很少把它们当做第一目标,所以当有秃鹫离奇死去时,理查德很难不去思考——   这是一次偶然事件?   还是更大的危机的征兆?   二代象群急于向他们介绍新生儿的行动是不是受到了这一不知名危机的影响?在人类没有看到的地方,又是不是有更多动物正在默默地死去?   明明风景依旧,这一刻,他却如坐针毡。   因为身负照看其他小象的任务,而且掉落在树林里的动物也不太好寻找,两名保育员考虑再三还是没有选择调过船头。好不容易捱到回转营地,连观察报告都来不及写,两人就直奔办公室,报告了今天在树林里看到的异常情况。   “我有种很坏的预感。”理查德最后说,“前面两周一直在躲人,今天本来是去碰运气,结果达达忽然着急把幼崽带出来……亚贾伊拉完全不像有准备的样子……我觉得我们得找人帮忙。”   露皮塔看向李,后者正在拼命点头。   所谓的“找人帮忙”,除了和附近活动的调查员共通信息之外,就是报告到野生动物和国家公园管理局那里,要求对方派出调查员。   在野生动物保护区,鲜少有什么“小题大做”的事,永远只有观察得不够仔细、想得不够多。   去年旱季,科瓦萨尼营地就曾经通报过两头野象的死讯——因为遗骸完整,乍一看不像是偷猎者所为,科瓦萨尼担心死亡事件会和病毒有关。接到报告后,管理局迅速派遣调查员赶到现场,最后发现是泥塘里被投放了氰化物。   这种类型的投毒调查起来还算快的,但在有关部门把泥塘锁定并处理好之前,还是有不少动物死于非命,要是科瓦萨尼营地晚点报告,或者干脆没有报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露皮塔和雇员们有一样的担心,没多想就拨出了求援电话,那头答应会派遣专员来调查情况,但调人需要时间,调查也需要时间,为了确保二代象群的相对安全,现阶段就只有让雇员们做好防护盯紧些,也便于追踪还未被命名的“危险”。   由此,理查德和李开始了打卡坐船之旅。   天还蒙蒙亮就有一个人抱着补给冲进越野车,下午换班,太阳西沉时才启程折返,光是照片就拍了一大摞……两名保育员不愧是这些年来最了解二代象群的存在,没多久就找到了更多异常。   最明显的——象群在不断移动位置。   如果说过去几年它们的活动都还算规律,定位器发回来的路径图基本都是在某几个区域里团来团去的毛线圈,那么这段时间,路径就已经从毛线圈变成了不平整地面上胡乱流动的水。   理查德和李都短暂地怀疑过它们是想走回营地去避难,但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就好像领头者还在估量形势、计算得失一样。   说到领头者,就不得不提另一处很明显的异常——达达开始频繁地“发呆”。   喝水的时候忽然歪头,乘凉的时候眼神游移,洗泥浴的时候半心半意,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她都会嚼着嚼着就停下动作,过许久才晃一下鼻子。   头象的行为直接影响了和它走得很近的曼苏尔,每当前者开始发呆的时候,后者就是会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有时,它们鼻尖碰着鼻尖,但那不太像是以往用来表达亲近的某种刻意的动作,而更像是两个出神的人不知不觉地靠在了一起。   它们在聆听着什么呢?   理查德总是这样询问自己。   如果正在被观察的安澜和诺亚可以阅读到保育员心中的愁思,可以不受怀疑地“口吐人言”,他们一定会用摩斯电码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近日里,没有别的,只有噩耗。   很难想象数周前他们还沉浸在纯然的快乐之中。   二代象群的第一只幼崽完全继承了亚贾伊拉的直率,非常活泼,非常好动,缠住任何一个长辈都不肯放手,哪怕对方忙着糊泥巴、吃饭,没空和它玩,它自己都能兴冲冲又傻兮兮地玩半晌。   安澜和诺亚立刻爱上了这头小母象,起个名字都再三修改,只恨没法反映出它讨人喜欢的性情。   亚贾伊拉有不足的地方,她总会及时补上,诺亚有心帮忙,可没法靠太近,只好在远处眼巴巴地张望,以至于被她嘲笑是在“隔空吸崽”……但他们还没高兴多久,就听到了接二连三的坏消息。   垂死的叹息,送别的哭泣,余烬般的哀悼。   那是安澜幼年时期在人类村落里看到同类因触电死去后曾听到过的歌,也是她在被装上车时希望自己能唱出的歌,这些歌声在大象电台里传递,潮水一样悲伤,每流经一个象群,都会附着同情和共情的回响,直到连风也承载不动它的重量。   旱季是贫瘠的时节,也是死亡青睐的时节,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失去仍然显得不同寻常……原本闪闪发光的星星不断地变得暗淡,然后在星图中熄灭,留下一个个黑洞般的空洞,谁又能不为之感到悲伤,感到担忧,感到惊惧?   在第一起死亡事件发生时,安澜只是感慨;在第一起集体衰弱事件发生时,她增加了倾听大象电台的时间;在第二起死亡事件发生时,她决定把新生儿介绍给营地,让亚贾伊拉和马上要分娩的赞塔以最快速度脱敏,从而保护它们的幼崽。   她和诺亚对眼前的情况都有自己的猜测:群体性中招,一定是环境出了问题,或许是水,或许是土壤,或许是其他动物……要想避开危险源,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回到保育员的庇护之下。   那么,要往营地走吗?   还是带着象群往远离死亡事件的方向移动?   一时三刻,安澜有点举棋不定。   如果一有问题发生时都二话不说地往营地里跑,绝对会强化象群成员的惰性,让它们失去独立思考和应对的能力,也失去自然适应环境的机会,削减过去数年来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野性。更重要的是,幼崽刚刚出生,正是有样学样的时候,这会儿就把它带进圈舍里,让它看到各种补给,最后出来的怕不是一头特别点的孤儿小象。   但如果——如果,这场灾难迅速扩大,最后导致象群减员,她一定会叹惋当时为什么没有用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非洲象的寿命那么长,只要活着,性情总是可以慢慢地往回掰。   就在安澜犹豫时,有决定性影响的事发生了。   那是在保育员开始紧追二代象群后的第八天,二代象群碰上了约莫是也在躲避危险源的卡拉象群,因为两边都带着新生儿,不方便近距离社交,安澜就很单纯地过去和母亲打了个招呼。   正值壮年的阿达尼亚本该相当精神,但这天它却耷拉着眼皮,不停地卷着鼻子,看起来非常不安,甚至有点疑神疑鬼。安澜还没走近,它就急匆匆地探出鼻子,说它看到了“可怕的景象“。   卡拉象群的活动区在东北方,因为水源地附近忽然多了许多人类出没的踪迹,老族长觉得不太安全,于是想带着象群换个水源地活动。它们跋涉数公里,走到了距离最近的水塘,接下来就被水潭边发生的诡异的一幕扑了个兜头兜脸。   据阿达尼亚陈述,当它挤开树丛看到水塘时,眼前正有四名同类在泥地里绕圈,卡拉走上前去,想和它们的族长互动,可不管它怎么伸出鼻子,对方都没有反应,只顾着在那“搅拌”泥巴。   就好像兔笼里有兔子歪着脑袋在地上抽搐打滚会把其他同类吓死一样,整个卡拉象群都被这种离奇的景象吓得魂飞天外,老族长活了七十多年都控制不住后退反应,年纪轻点的更是扭头就跑,于是这天最后,它们还是在老的水源地喝了水。   阿达尼亚说得骇人,安澜也听得脊背发凉。   很显然,这种情况已经超过了大象自己可以处理的范畴,完全进入了古怪毒素的领域;卡拉的年纪也大了,既然在这里遇到,她就不能放着家族不管,倒不如想办法把两个象群都带回营地……   就在安澜绞尽脑汁说服外婆的同时,另一边的管理局也确定了有什么事正在发生,而且同非洲象息息相关。   短短一周时间,位于洪水冲击平原的杜巴大营地报告了两起在引导游客拍摄野生动物时发现的大象死亡事件;在蒙博帐篷酒店派出工作的向导报告了一起水源地附近的死亡事件;远在奇夫岛上的德尔塔营地也有关于象群目击数量“让人不安”的报告。   忽然之间,奥卡万戈变得不再安全。   为了查明真相,管理局以最快速度整合了一队专家,联合常驻前沿营地的研究者们,在三角洲里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可以说是近十年来规模最大的调查行动。 第445章 象之歌(51)   调查员抵达那天,露皮塔亲自开车去接。   被分派到尼格米岛一带的调查员共有四人,带队的是卡沃格·基索博士。早在察沃时期,夫妇俩和这位专家就有过频繁的通信,后来要建新营地,也请他帮忙看过选址……几年过去,这位老朋友倒是完全没受岁月摧残的样子,风采依旧。   露皮塔和他亲切地拥抱了一下,又和其余三名专家寒暄了几句,随后才载着他们赶往营地安置。   汽车驶过草场,远远地望见了软放归区。   保育员们应该是正好在把象群带进围栏,透过挡风玻璃,露皮塔看到了几个聚拢的模糊灰点。等开到营地附近时,大部分象群成员已经快走进树林了,只剩下赞塔和幼崽还在外面徘徊。   母子俩迟迟不进去,当班保育员和头象达达也只好站在门边作陪。好不容易把它们哄进了围栏,铁门又出了意外,怎么推都推不上。眼看两个人在那里做无用功,达达只得伸出鼻子来帮忙。   这“反客为主”的景象在车里激起了一片笑声。   基索为了看得更仔细些,半个身体都伸出了窗外,这会儿按着风帽坐回来,头发乱七八糟,还有点意犹未尽:“这就是你们老说的那个象群?”   “对,二代象群,几天前才刚回家……”露皮塔接过话头,“通常我会给你们做个互相介绍,但现在有小家伙跟着,我最好还是别捋虎须了。”   克制不住遗憾之情,基索做了个鬼脸。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最后一头大象消失在树林里,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脑袋往后一甩,问道:“门就关了?边上那几头怎么办?”   “那是卡拉象群的大象。”露皮塔指出。   基索大吃一惊。   据他所知,卡拉象群是个完全的野象群,而这会儿聚集在围栏以外树林边缘的几头母象看着都挺温和,考虑到它们中间也有调皮捣蛋的小象,那态度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温顺”。   最离奇的是,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保育员开始从围栏里往外抛成扎的干草。他们一定对软放归区内外的两个象群充满了信任,认为外面的巨兽不会肆意冲撞围栏,里面的巨兽也不会从后方发动什么突然袭击——即使两边都带着幼崽。   “达达会来劝架的,我们的小头象很聪明。“露皮塔解答了这个疑问,“营地很久没见过卡拉象群了,这次它们突然接近,肯定是达达在里面使劲……不过也就是因为她把自己的老象群都哄回来了,我们才觉得湿地里一定已经不安全了。”   劝架?   哄回来?   真有这么神奇吗?   基索有些怀疑,但在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用自己的两只眼睛确认了这一点。   调查组希望能得到这群刚从湿地深处出来的非洲象的血液样本,常驻营地的兽医于是跟着保育员去做耳后采血,结果因为有头象站在一边安抚,除了带崽母象以外,其他大象都冷静得像被喷了什么麻醉气体,甚至还有嫌兽医动作太慢的,看他在那拆针头,就恨不得把耳朵扑成风扇。   “这是……始料未及的。”其中一个调查员承认。   “真是神了!”另一个调查员感慨得更直接。   短短一下午,露皮塔和雇员们就证明了他们的大象对人类毫无威胁,而且还具备某种不说更高、至少是更外露的智慧。如果不是因为有任务在身,基索都想住在软放归区里进行观察。   可是他们调查组此行有着更重要的工作,也是为了保护更多的非洲象,在经过半天一晚的休整之后,第二天天还蒙蒙亮,他们就坐上了汽车,按照直升机的指示深入湿地标记、调查、采样。   为了防止传播潜在的病毒,最早一段时间,调查组一回营地就要在单间里进行消杀,直到初步排除了传染病参与的可能性,才将这一流程省去。   但在这段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时间里,营地周围的非洲象却仍然能隔着成百上千米嗅到他们身上的气味,每当有越野车开进大门,正在软放归区里的保育员都会观察到象群的异动。情况严重的时候,它们甚至会刻意走到接近正门处围观。   有一次,汽车绕了点远路,正好撞见了在树林里觅食的卡拉象群,两头母象可能是受到气味刺激,冲到了土路边缘,幸亏被一头更年长的母象挡住了去路,随后,它目送着汽车驶向远方。   后来就有调查员在回忆录里写道:   “我不敢降下车窗,只能隔着玻璃和这块活化石对视……那双眼睛简直饱含希望,饱含理解,就好像它完全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一样……’拜托了,找出不断杀死我们同类的元凶,让我们的孩子重新拥有安全‘,它不停地在说……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那么盼望可以揭开一个谜题过……”   他此刻的情绪也是其他调查员此刻的情绪。   大规模的非洲象死亡事件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光在三角洲,就有过大范围投毒,有过炭疽病毒流行,有过极端严苛的旱季……但这一次,无论调查员们怎么挖掘,答案都不肯浮出水面。   更糟糕的是还有人在浑水摸鱼。   一天下午,基索接到了一个电话。   “……我们在布隆营地东四公里发现了四头死象,你猜怎么的?那是一个水塘,水塘边上还有死在那的花豹……鱼都翻了肚皮……我做了一个快速检查,氰化物中毒,毋庸置疑……”   驻扎在东南方的同事语气低落,宛如报丧,听到这样的话,基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它们的牙还是完好的?”他立刻询问。   “千真万确。”对方回答。   这是一个太坏、太坏的信号——   最先被发现的死象遗骸里并没有检测出来几种常被用在野象捕杀上的毒药,现在忽然有了被毒死的个体,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犯罪分子希望几宗独立的死亡事件可以被隐藏在大规模的死亡事件当中,让调查组略过他们的谋杀行径。   当每天都有直升机从湿地上空飞越、每周都有新闻报道在网络上出现时,只要有心关注,不难发现奥卡万戈三角洲的非洲象正在遭受灾难,从而鬼鬼祟祟地进场……如果不是出于锯走象牙贩卖的目的,而是出于报复人象矛盾或谋杀动物取乐的目的,当局也的确很难锁定目标,只能从贩售有关毒素的野生动物交易黑市入手调查。   这通电话把基索气得七窍生烟。   为了尽快查出问题,他工作得更加勤勉,然而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多,尤其在一则报道过后,开始不断有受到“启发”,不断有人制造类似的事件。   就好像嫌情况还不够复杂似的,一个消息的到来更是让调查员和协助者们从满怀希望变得忧心忡忡——   调查启动后的第二个月,有关部门忽然宣布:他们将会竭尽全力确保在这次危机中所有非洲象的遗骸不受偷猎者“破坏”。换句话说,为了防止它们被偷猎者锯掉象牙,当局会率先出手。   这个行为本来还没那么容易指摘——象牙被当局取走保管总比被偷猎者拿去黑市上牟利要强——可在已经知道有人浑水摸鱼的时候,在死亡数字如此庞大的时候,在没有说明具体怎么操作的时候,人们难免会有些联想。   非洲许多国家都启动了象牙保管计划,从非法交易中缴获象牙,也从不正常死去的大象身上批量回收象牙,这些象牙多数会被集中焚毁。   反观当局,当局怎么做呢?   野象保护者们记得清清楚楚,当局曾经明确拒绝过对现在保管着的巨量象牙进行焚烧处理,原因是“精良保管的动物制品可以向人们展示这些动物的价值,从而让人们明白保护动物的重要性,焚烧象牙会让人们认为非洲象没有价值。”   即使全世界都在呼吁禁绝象牙交易,他们还在积极寻求“合法象牙”交易的可能,黑市上也是总会有“难以确定来源”的象牙。   在无数疑案面前,人们很难不去怀疑。   露皮塔就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安。   “这毫无道理可言!”她在会议中大发雷霆,“我们怎么确定到底有多少头死象,又怎么确定所有这些大象的象牙都被回收了,并且是被回收到了‘正确’的地方?从上到下大大小小多少人,谁能保证没有一个会抬抬手去中饱私囊?”   “想想我们救助过的那些孤儿小象吧,为什么偷猎者总是来得那么精准,撤退得那么及时,就连**都能穿过重重关卡被运上船?”   她的质问悬在空中,得不到回答。   与会者都沉着脸,甚至撑着脑袋,显得相当为难,基索则说出了足以让任何一个野象保护者脊背发凉、彻夜难眠的话:“老朋友……要的不就是‘不能确定’吗?”   在座诸位谁又有能量去推倒蛀木、刨根问底呢?   就在这个瞬间,露皮塔忽然无比庆幸二代象群和卡拉象群都回到了营地附近——   至少它们能从这次的天灾和人祸当中幸存下来。 第446章 象之歌(52)   这一年的死亡事件最后被证实是蓝藻作祟。   调查员通过无数次对比和检测发现:死去的大象基本都集中在水源地边上,而这些水源地被大量繁殖的蓝藻“污染”,富含神经毒素。大象的饮水量本就超过其他野生动物,又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嬉戏、洗泥浴,因此才成了蓝藻的主要受害者。   线索指向这个答案……让人心里五味杂陈。   蓝藻不会无缘无故地爆发性繁殖,但要深究其原因,少不了在“气候变化”这个复杂的大课题里来回碰壁。该查的文献也查了,该做的实验也做了,该连线的专家外援也连线了,到最后,调查组还是找不出什么彻底的解决方案。   “捉住”了罪魁祸首,却又没法对它们施加有效控制;有人提出对保护区内的水源地进行频繁监测,很快又被反对者以“不可能穷尽三角洲里所有的水塘”为由驳倒;直升机每三次出行必有一次在更新死亡数字……   哪怕能够理解管理局认为“有结果出来调查就可以停止”的态度;理解档案室最终把这件事归在“天灾”的范畴之内,与大大小小不可避免的森林火灾并列;理解人们现在只能尽量处理已有的问题水塘,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跟完整个调查过程的露皮塔和理查德还是觉得自己身心俱疲。   死胡同是会把人的好心态耗干的。   为了调节情绪,每当前方有坏消息传来,他们就会在软放归区里待上几个小时,探望探望亲手养大的非洲象,摸一摸它们的耳朵,说点悄悄话。   和失魂落魄的人类相比,象群的处境就好多了。   虽然刚回营地时安澜还在因为不确定新生儿会长成什么样子而烦恼,但既然留下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操心也无用,她就干脆把杂念和停滞住的“主线”一起放下,给自己排了些“日常任务”。   摆在第一列的当然是“抚育小象”。   从湿地深处到软放归区是种不小的环境变化,两名新生儿或多或少都有不安的反应。   亚贾伊拉的女儿胆子很大,安澜对待它就像对待一只刚刚被领会家里的小猫,并不做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确保它饿了有饭吃,困了地方睡,等它自己适应了环境,就迫不及待地从柜子底下——准确地说是母亲的后腿边——钻了出来。   鉴于软放归区并不是完全开放的区域,每天都有保育员进行排查,象群对它的管束也不太严格,于是抖擞起来的小家伙就到处撒欢、探险,一时间竟然比在岛上时还要自由自在、没心没肺。   这一头不太需要家长组操心,只要记得在它玩得太疯的时候抓回来摔打摔打就可以算完成任务,可另一头……就让人有操不完的心了。   赞塔分娩得不算顺利,小象落地后半天没站起来,跟回营地的路上更是跌跌撞撞,时不时就需要距离最近的长辈用象鼻牵引、搀扶,也正因如此,赞塔一刻都不想它离开自己的视线。   安澜和诺亚一开始总是彻夜难眠,害怕它会因为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保育员产生应激,加重病情,但时间一久,他们同样放下了这种无用的杂念——至少营地可以给小象做检查,时刻注意它的身体状况,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再对症下药,现代兽医学可比象群在野外能做的多得多了。   果不其然,回到营地之后,兽医开始频繁造访软放归区,偶尔还会拿来加了料的配方奶。安澜看到他们心里有成算,很配合地剥夺了小家伙的“自由玩闹权”,于是在姐姐到处撒欢的时候,做弟弟的只能待在象群里蔫巴巴又眼巴巴地看着。   直到调查进入正轨,它的情况才稳定下来,被大家长允许加入“探索世界”的队伍,那时,营地给两名新生儿起的名字也差不多到位了。   据李八卦时所说,全达拉加几乎所有雇员都加入了抽签的队伍,退休好几年的阿斯玛也找“代抽”凑了波热闹——并且还成了最后的赢家之一。   贾伊拉的女儿被命名为“贾思丽”,即“勇敢者”、“冒险家”,一个相当常见但又可敬的寓意。   赞塔儿子的名字就比较有意思,当时抽到命名权的李看着小家伙明明只挨了一下打却无师自通地摆出一副“我好柔弱啊”的模样、跑到年长者们跟前晃荡,立刻一拍大腿,想出了自己的答案。   “瓦纳福克”,做贬义时是“虚伪”、“伪装者”的意思,但在被亲昵地使用时也等同于在抱怨它像个戏挺多的演员,一个“小心机鬼”,甫一被李提出就得到了当班保育员哭笑不得的全票通过。   还别说——   “冒险家”和“心机鬼”一相逢,便胜过卧龙凤雏。   一个小孩自己折腾只能算皮,两个小孩加在一块的威力远远超过了“睡眠毁灭者”的地步。   保育员们每天都能看到贾思丽和瓦纳福克在母象们边上追来跑去,一会儿撞上这个,一会儿撞上那个,偏偏二代象群里的母象们还都没和新生儿打过交道,除了安澜管教得严格一点之外,其余母象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小孩骑在头上,阿蒂拉更是亲自下场参与玩耍,俨然又一个阿达尼亚。   最倒霉的还要数诺亚,妥妥的“受害者”一名。   新生儿原本就能模糊感知到象群里的等级,明白他处于食物链最低端,他在体型猛长之后又表现得比从前更加温和,连抬腿都小心翼翼,恨不得像卡车一样在屁股后面装个倒车雷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照顾的不是非洲象幼崽,而是什么刚孵出来的宠物小鸡,于是难免被追着欺负。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里就不得不先说说安澜排的第二项日常——和卡拉象群进行深入交际。   当初把老象群“哄”回来的时候,她是围着外婆说了一吨好话,把树林里的危险说得前所未见。   老族长本就在犹豫,安澜又拿出了以前人类救助受困小象的事情来举例,阿达尼亚还在边上帮腔,安妮特和安娅也态度软和,多种因素叠加之下,没过多久它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回到营地后不久,大象电台里传来了更多哀恸的声音,卡拉象群很是风声鹤唳了一段时间,但因为营地附近的生活很安逸,偶尔还会有人类送来补饲,象群成员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正确的选择,不仅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族长的阿梅利亚对她另眼相看,其余有顾虑的成员也都心悦诚服。   两个象群之间的关系更上一层楼,双方带着的小象也就被允许在大门关闭时“隔栏相见”,在大门开启时共同玩耍,只要不离开家长监管的视线。   ……要不怎么说制裁熊孩子的只能是熊孩子呢。   自从五头小象开始扎堆玩耍之后,“菜鸡互啄”事件就频频上演,卡拉象群的年长者们个个经验充沛,二代象群的母象们也都被安澜劝服,掀掀眼皮不理会,于是新生儿们不是在赛跑,就是在顶牛,偶尔还要苦练假哭的技巧,天一黑就呼呼大睡,完全丧失了粉碎其他成员梦境的能力。   就在这折腾孩子和被孩子折腾的日常里,二代象群找到了新的生活节奏,保育员们注意到了它们的进展,也适时给安排了新的日常任务。   那是在回到营地第四周的周五,几头亚成年忽然被带入了软放归区边隔出来的圈舍,距离保育员平时堆放补饲干料的进食点只有四十米远。   被隔出来的亚成年一共有三头。   年纪最大的一头对所有成员来说都不陌生,正是当年被救助后因为心理问题迟迟不曾加入象群建设计划的萨拉比;另外两头都是后来救助的小象,一头在七岁左右,一头约莫只有五岁大。   营地的意思很明显,是想把这三头亚成年拉出来和二代象群隔栏接触一下,混个眼熟。   其实有幼崽在边上时这样做是稍显不妥的,但因为这几年象群回来的次数太少了,安澜又一直把带崽母象安抚得很好,他们才敢猛踩油门。   事实证明:安澜对象群的掌控力的确很高。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像蜘蛛一样在两个群体之间穿针引线,成功地让绝大多数成员适应了这三头亚成年的存在,然而没等她开始做纳新计划的第二阶段,管理局就公布了调查结果。   要完!   原本就有很多人在浑水摸鱼,现在倒好,一个“天灾”,一个“自然淘汰”的挡箭牌顶在前面,难说有多少不法分子正在场外窥伺,哪怕雨季到来,死水变成活水,蓝藻带来的危机不再,已经被激起的暗流也需要时间和外力去平息。   在这种情况下,适应了环境的成员都需要特别小心,哪还有时间去给刚刚踏出营地的亚成年做基础教学?反正营地没长脚,等明年余波平息得差不多了,幼崽也大一点了,再回来接它们,不是更从容、更安全吗?   安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干脆放弃了“推进度”,开始按照九名成员的体量给象群做雨季规划。   可惜此时的她还没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随时随地都可以抽的固定卡池……还有让人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推倒全部计划也得抽的限定卡池。 第447章 象之歌(53)   进入雨季,降水变得格外频繁,蓝藻危机算是过去了,保育员们也没有了非要把二代象群留在营地里的理由,从早到晚都开着铁门。   接连数天,暴雨倾盆,软放归区里的池塘再度满溢,大水卷着泥土在树林里横冲直撞,把李前年从老家移栽过来的两棵桫椤泡得半死不活。   安澜本想让贾思丽和瓦纳福克先习惯习惯风雨的强度,但两头小象一个比一个心大,别说害怕了,泥浆没过脚面都拦不住它们作夭,于是她干脆命令象群“准备行装”,选了个晴天踏上返程。   临走前她还特地往卡拉象群跑了一趟,本来是想和家人道个别,顺道告诉外婆树林里已经安全了,没想到那边也在做长途跋涉前的准备,估计是早就观察到了软放归区里的动静。   ……姜真的还是老的辣。   安澜摇摇头,把精力重新放回了象群里。   因为营地喂得好,半年过去,两只幼崽都长得敦实了不少,瓦纳福克的体弱症状也基本消失,这会儿眼看长辈们都态度软和,没人管着,两个小的就跟第一次出去春游的小学生一样,恨不得把每一处草丛里的每一只蜻蛉都吓得原地飞起。   她带队慢悠悠走着,只见贾思丽和瓦纳福克急吼吼地往前跑,又兴冲冲地回来,没过多久,贾思丽就被地上小动物的洞穴吸引了注意力,一只眼睛贴在洞口,脚掌跟着刨土,扬起来的尘灰统统飞向了后方玩得比它还疯的成年象……嗯?   安澜狐疑地眨了眨眼睛。   毫无疑问,站在贾思丽左后方两米处甩动鼻子的正是诺亚本亚,他大概是想被地上开得很艳的花朵吸引了注意力,试探着拿象鼻去揪,结果发现这种小花底下连着藤状物,用力轻了拔不起来,用力重了会把花瓣揉碎,只好在那吭哧吭哧。   半分钟后,诺亚放弃了蛮力破局,退而求其次之,只摘下了颜色最鲜亮的一朵。他站在那兀自欣赏了一会儿,似乎对自己挑的东西很满意,于是兴高采烈地转过身来——连打了八个喷嚏。   安澜:“……”   敢情是来这给草地浇水来了。   她叹了口气,路过自家伴侣时很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面颊。诺亚正在和继续打喷嚏的欲望斗争,分明已经差不多可以被称为陆地巨兽,这会儿却缩成小小一坨,好像只垂头丧气的大狗。   与头象互动在家族中就是被看重的讯号。   一旁的阿蒂拉看到安澜在轻拍诺亚,三步作两步贴了过来,莱娅也从另一侧跟来凑热闹,明明是漫步在宽敞的草原上,忽然就变得莫名拥挤。   安澜又叹了口气。   她熟练地牵了牵两个姐妹的鼻子,心神却在往最近几天显得同样拥挤的大象电台飘去。   随着风波消弭,曾经充满哀声的电台里吹来了春风,不少同类在呼唤亲友、急于确认它们的安危;还有一些象群因为减员严重,有了照顾幼崽的余裕,幸存成员赶在雨季进入发情期,于是与远处的雄性同类你来我往、上演爱情战争。   大象们唱得认真,安澜听得也很认真——算算时间快要一年了,如果没有在旱季中折戟的话,去年离群的五头小公象应该都已经踏上了回迁之旅,至少能给家里捎个“一切都好”的口信。   这天入夜,她都没听到类似的声音。   象群回到岛上后,仍然是一片沉寂。   一直数着日子数到象群安顿下来的第三周,大象电台里才有了些让人高兴的动静。   穿过相亲广场一样热闹的各大频道,安澜和诺亚先后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嗡鸣声。   那声音有些微弱,甚至可以说羞涩,仿佛第一次在广场上摆摊吆喝的年轻人,与边上的热火朝天格格不入,尽管如此,二代象群仍然认出了它们,并且第一时间回应了它们。   得到回应的五头小公象欣喜若狂,不仅呼唤声变得自信而有力,方位也陡然一转,但在双方距离不到三公里时,它们忽然停住脚步,在原地徘徊了足足两天时间。   安澜猜测哥哥们应该是在等待单身汉群体中的年长者们外出“赴约”,毕竟它们提前得到过警告,知道象群里有幼崽,贸然靠近只会挨揍,带“人”靠近怕会被揍得更狠,磨磨蹭蹭才是应有之义。   ……过去的一年也把它们改变了许多。   两天后,当五头年轻公象出现在河对岸时,她确认了自己的推测,喜忧参半。   贾希姆较之离开时更加稳重,隐约还有了几分领导者的魄力,过去它不会主动揽事,现在俨然把四个弟弟都看做责任,成了小团体的节拍器;   哈米西不再显得惫懒,而是左顾右盼,不停地观察着周边的环境;尼雅虽然一如既往地贪吃,走到河边都不忘嚼纸莎草,但也时不时在拍耳朵;   塔姆看起来变化最大,简直像个行走的“被生活磨平棱角”表情包,尽管仍有攻击欲,眼神沉沉,却并没有做出任何会让同类误解的举动;   阿拉法特则展露出了古怪的谨小慎微,在河边犹犹豫豫地伸出前腿,像猫沾水一样触了触,脚掌还没浸湿就又抬了起来,眼神瞥向前方的兄弟。   总而言之——小分队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安澜看它们不太敢靠近,就让亚贾伊拉和赞塔带着小象,自己去跟许久没见的哥哥们打招呼。稍晚一些,诺亚也来了。七头出身营地的非洲象于是并排站着,舒舒服服地嚼了会儿草叶。   太阳落山前,亚贾伊拉匆匆过来打了个招呼,贾思丽一贯胆大,也在河边探头探脑,但以贾希姆为首的年轻公象们只是老老实实地站着,偶尔打量两眼,并没有流露出想和它认识的意思。   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让安澜有点想笑——   毫无疑问,男孩子们不是在旅途中自己挨过揍,就是看前辈们挨过揍,才把“别靠近幼崽”记在了心里,哪怕好奇也一步都不敢越雷池。   但她高昂的情绪没能维持很久。   在表达完彼此的思念之情后,贾希姆,这头一向扮演大哥角色的年长公象,就说出了这次它哪怕不确定家族情况也要带队回来问候的原因。   根据它的说法,单身汉群体在不久前于北方经历了两次死里逃生,每一次,它都听到了大型硬壳果子爆裂般的声响,然后就嗅到了血的气味。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整个单身汉群体都被吓得跑动起来,年轻的公象们更是四处躲避,第二天傍晚,勉强振作起来的它才把兄弟们呼唤到一起,让它们不至于被动地流落成独行侠。   贾希姆的低吼声断断续续,似乎自己也在思考该组织语言,不确定怎样说才能让他们理解;与此同时,它的情绪也十分低落,显见是受到了同类死去的影响,说不定还被唤醒了儿时的记忆。   那个瞬间,安澜也想到了小公象们害怕的原因。   她不会忘记,也没有一天曾忘记过,这些今日已经融入了荒野的小象在被营地拯救时几乎都是孤儿,是偷猎和人象冲突的产物,多年过去,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被确定了出生的族群。   贾希姆带回来的故事让人害怕,也让人唏嘘,最糟糕的是:它从头到尾都没提出有更多两脚兽在同类死去的地方调查,算算公象群体的脚程,再对对位置,合法猎杀区竟然又南下了五公里。   为什么呢?   是因为旱季损失太大,原区域不好蹲点了吗?   还是因为前来购买狩猎许可的人类看厌了在那块区域活动的象群,希望到更接近湿地深处的地方来寻找大体型、大重量的长牙象?   安澜无法得知这一变化发生的原因。   她能做的只有谢过贾希姆特意带回来的消息,安慰了这个仍然在心神不宁的兄长,并劝它尽早想办法说服老象,以小团体的形式更换迁徙路线。   无论如何,出去闯荡还是有用的,过去一年给它们刻下了伤疤,但也让它们更加适应环境,对生存有了更多思考,甚至到了可以未雨绸缪、发出提醒的地步,这样一来,在为期两周的短暂团聚过后,安澜也能更放心地把它们再次送走。   而她自己,则是开始了不定期的等待。   旱季的蓝藻致死和雨季的猎场下压很快就展现出了它们对本区域非洲象分布的影响,往年这个时候她在岛上看到大象都是以家族为单位活动,但今年,独行者,尤其是雌性独行者,却格外多。   这些母象大多表现得十分瞻前顾后、战战兢兢,好像在防备着什么看不见的隐患,异常疲惫、频繁走神、乃至失魂落魄都是常态,但最让人害怕的是部分会长时间站在树林里紧紧盯着象群的个体——它们对幼崽的着迷让人毛骨悚然。   在开阔水域附近活动的象群对这些独行者的到来表达了不满,多数象群采取严厉的防守态度,一旦有独行者靠近,就会组织年长成员进行驱逐。   安澜冷眼看着,发现这些母象尽管屡屡遭到驱赶,却屡败屡战,今天被驱离这个区域,明天必定出现在另一个区域,靠近另一群大象,只有少数不在河边停留,喝完水就继续南下,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地(多半是有血缘关系的象群)。   的确,母象对家族的需求度更高,盖因它们需要家族的力量来庇护后代、抵御掠食者的进攻和雄性同类的冒犯,一旦脱离原生象群,本能就会推动它们在关系较近或距离较近的象群边上徘徊,谋求被接纳、被庇护的机会。   这种接纳是单向的,做决定的是头象,被观察者没有说话的权利,只能不断地展示、讨好。并且接纳实际上完全不在象群的天性当中,满打满算,愿意接纳的象群也不过十中一二——   当然包括安澜治下的二代象群。   二代象群本就是重组象群,接纳是它们的习惯;退一万步说,她经历的世界太多,太明白强盛家族的重要性,不谈抵御掠食者、驱逐同类吧,哪怕从最功利的角度讲,在受到偷猎者觊觎时,大型象群中某个成员被杀死的概率也要远远小于小型象群中某个成员被杀死的概率,且大型象群更容易在灾难之后缓过劲来、慢慢复原。   旱季和雨季的危机都不小,能逃出来的个体至少身体素质和求生能力都绝佳,安澜绝对不甘心放过这个未来数年可能仅此一次的捡漏扩员机会。   事实上,她有种预感——主线任务里的第二个金色传说就要来了。 第448章 象之歌(54)   雨季一个平凡的清晨,象群去往河边喝水。   刚下过几场雨,天空被雨水洗得碧蓝,沿途大树上站着一只非洲鱼鹰,当象群走过时,它恰巧选定了狩猎目标,腾起掠向水面,于是那振动着翅膀的矫健身影就完美地融入了天空里。   安澜驻足观赏了一会儿这只大鸟身上漂亮的黑色、白色与红棕色,小象们却急着去浅水处嬉戏,连连用脑袋轻撞她的后腿。   贾思路现在自认为是大孩子了,根本“不屑于”掏路上的狐獴洞,象群一抵达水源地,它就跑到岸边去吸水吐水,跟个拿着吸管玩饮料的孩子似的。苇草丛里的小鱼不知道横祸正在飞来,一眨眼就被泡泡漩涡卷得晕头转向。   瓦纳福克看姐姐玩水玩出了新花样,也想加入,可腿还没迈几步,就被泥滩边上三只为粪球打成一团的蜣螂吸引了注意力,怎么都挪不动道了。   孩子们玩自己的,成年象们也在忙自己的。   河湾里的莲花最近开得很好,不少大象都喜欢在太阳没那么晒的时候涉水转悠一圈,拔点根茎来甜嘴。借着它们喝水、觅食的机会,安澜正可以好好观察观察逗留在尼格米岛的流浪者群体。   此类母象一共有七头,其中两头似乎从前属于一个家族,嗅着气味相近,平时也一直同进同出,存在血缘关系的可能性非常大;另外五头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总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最早被安澜排除掉的是姐妹花。   小团体不容易产生归属感,环境越是陌生,它们就会把彼此抓得越紧,成为对方一切行动的最高优先级。即使二代象群对它们敞开怀抱、敞开心扉,它们也很难做到没有隔阂地融入。   在斑鬣狗氏族里,她还不用考虑那么多。   氏族在乎的是加入,而不是融入——只要新来者能够明确自己的定位,服从高位成员,在狩猎和战斗中有力出力,关系好不好根本不重要。倒不如说,政治联盟的存在本身就决定了各派系成员的关系最多也就只能达到友好的地步。   但是象群……象群就不行。   象群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以家族为形式活动的群体,而不是由政治联盟组成的等级森严的王朝,新成员能否与旧成员建立感情纽带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既影响到它们自己的心理健康,也关系到它们会否不遗余力地去保护更弱小的族人。   因此,尽管安澜还挺喜欢这对除了忧郁没其他毛病的姐妹花,为了长远的利益考虑,她也只能把它们划掉,祈愿剩下五头母象中会有优质选项。   将仇恨转化为攻击欲、无法控制脾气的,优先排除——不仅要排除,还应当最大限度地把它赶出二代象群的活动范围。   安澜把这项任务交给了亚贾伊拉、赞塔和阿蒂拉,严令它们轮流放哨,一旦发现这头母象的踪迹,就要采取强硬措施,逼迫它退出可能危害到小象生命安全的区域,不管是不是在水源地边。   一直躲在树林里阴恻恻地注视着幼崽的,不用多说,第二个排除——她可没忘记自己小时候就差点成为这类母象的脚下亡魂,要不是长辈们介入及时,成年大象们光靠推搡都能把她挤死。   因为疯子的行为模式很难预测,需要更强的观察力、决断力乃至战斗力,安澜就把这项任务挪给了诺亚,交代他务必不能让这头母象接近。   而精神状态相对低落、看起来恍若游魂的,或者是创伤后遗症严重、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反应过激的,暂时被她排进了“留待观察”的队列——假如实在没得选,也不是不能想办法磨一磨、做一点适应训练,说不定缓过来之后又是两头好象。   不过……要是有ffer能实打实地发出去,被放进waiting list上的申请人也只得排着队了。还别说:在这五头母象中,真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第五头母象是在雨季中期来到尼格米岛的。   安澜还记得它在树林边缘现身的那天,那极为优越的体型,那饱经风霜的姿态,那从中部断折、切面侧还有裂痕的象牙,那遍布伤疤的躯体,在被纳入视野的第一瞬间,就让她给这头母象贴上了一个“好战”、“仿若阿伦西亚”的标签。   时候诺亚告诉安澜,当时他也想起了母亲海莉。   那头两枚象牙都不复存在、有一枚还断得跟这头母象相差无几的年长者在散养区混得风生水起,据说它现在有了一位处得像欢喜冤家一样的新邻居,虽然每天一碰面就要跟人家吵架,但要是保育员把邻居迁走隔开了,它第二天一定会闹得更加厉害,还会用拒绝食物的方式来表达抗议。   当然了——这是他们俩的第一印象。   等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安澜和诺亚都必须承认:这头母象既不像阿伦西亚那样好战,也不像海莉那样随性,事实上,它行动起来相当一板一眼,甚至可以说是乏味、沉闷,对万事万物的反应都能和小象启蒙时长辈们的谆谆教导对上,放在人类世界里绝对可以被叫一声“老古板”。   这还得了?   古板意味着难以亲近,将来说不定还会对她的领导方式心生反感,安澜思来想去,也只好先把它放在“留待观察”的小组里——直到上周。   因为小河涨水,那段时间有不少鳄鱼零零散散地游过河湾,导致各大象群里肩负着看护员任务的母象们都格外警惕,恨不得把眼睛黏在河面上。   为了减轻姐妹们的压力,安澜也在做这项工作,她看得仔细,不肯放过一条鳄鱼,所以当一条差不多三米长的鳄鱼靠近河岸时,她完整目睹了对方被断牙母象迅速驱离的全过程。   说实话——那动作未免也太流畅了。   鳄鱼对一头成年的非洲象又有什么威胁呢?   如此行动模式,如此反应速度,简直不像是经过思考的产物,而是多年拱卫家族培养出来的肉体记忆,能让任何做过看护员的母象产生既视感。   在那个瞬间,安澜心头狂跳。   一个曾在家族中担当过保护者的角色,一个习惯了去保护的角色,哪怕性格沉闷些也瑕不掩瑜。   倘若能够将断牙母象纳入象群,不仅两头小象的安全能够得到更高一层的保障,明年将会离开营地的三头亚成年也会得到更好的教育和保护,二代象群腾不出手去引导它们的状况将迎刃而解。   假如非洲象也有履历,这份履历已经足够突出。   心动过后,安澜立刻着手推纳新的进度。   断牙母象在刚抵达水源地时和附近的三个象群都有过接触,并且都遭到了驱逐,但因为她当时就有别的想法,所以二代象群的驱逐力度是三个象群中最弱的,这头母象也总是站得离他们较近,只是不敢直接靠到象群边上来。   作为头象,安澜不需要主动对流浪者示好,她只需要做出软化的姿态,再命令家族成员减少驱逐的次数,就算是在给对方展示自己的机会了,但这个“软化的姿态”不能显得太突兀。   现在家里绝大多数成员都被安排了工作,她自己不能出面,剩下的也只有莱娅了。   莱娅是安澜亲眼看大的,也算是一手带大的,这些年来虽然无法得到像亚贾伊拉那样“能力突出”的评价,但却绝对是一位忠诚的追随者,总是头两个响应的支持者,她对它有着充分的信任。   安澜难得给它布置任务,旱季在达拉加又才刚刚接触过三头亚成年,有一定的纳新经验,莱娅接到任务时都有点轻飘飘、晕乎乎、找不着北了。   接连三天,它都站在二代象群和断牙母象中间的空地上,摆出一副势必要完美完成任务的模样。   因为有它站在那里,悠闲游荡在河岸边的象群成员在不知不觉间扩大了活动范围,而断牙母象在最开始的警惕过后小心试探了三、四回,都未曾遭到驱逐,也渐渐适应了新的距离。   安澜好几次喝完水抬头,都能对上它的眼神。   事实证明——   和聪明人交流是愉悦的,和聪明象交流也一样。   这头母象古板,却绝不愚蠢,它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象群态度的松动,也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仔细观察象群的活动模式,思考自己可以在哪些环节展现价值,用什么方式融入群体。   某天上午,象群喝完水,准备前往觅食场,断牙母象一反常态地没有留在河边,而是跟了上来,它也不接近大群,但幼崽走在哪一侧,它就一定会出现在另一侧的树林里,警告正在靠近的不速之客,偶尔推倒大树,邀请象群过去分享食物。   一周后,保育员坐船来拜访象群,它隐藏在树林里,若有所思地看完了全程。   按说和人类亲密互动并不在大部分年长者会教的功课当中,断牙母象看起来也不像是想加入的样子,它的表现却完全超出了安澜的预期:即使不习惯,也不喜欢,但它愿意去适应,也适应了。   次周周五,保育员再次造访象群,在互动时走得有点偏,回过神来时距离断牙母象已经不到十米远了,本以为会遭到警告,可后者却始终温顺地站在原地,态度之自然,几乎让人以为它本来就是重组象群的一员,理查德走的时候还在大呼惊奇。   那天晚上,安澜和诺亚不得不缩短了他们睡前闲聊的时间——   再多说几句赞美自然之神白送金色传说的话,两个人怕是都要乐得笑出声来了。 第449章 象之歌(55)   人们都说“养成一个新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对非洲象而言,时间也是宝贵的良药。很快,断牙母象的出现就不再会引起象群成员的警惕了。   一天上午,安澜亲眼看到亚贾伊拉放任幼崽在新成员身边玩耍。   小象不懂得观察环境,只知道尖叫、撒欢,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年长者的前腿。   断牙母象低头看它,带着一种母亲般的容忍。   大概是被幼崽激起了久违的玩心,这位新成员忽然像鸵鸟洗沙浴那样剧烈地抖了抖身体,背上干透的泥巴先是沙沙作响,旋即噼里啪啦地下落,没几秒钟就在幼崽头上积起了小小的一摊。   贾思丽……呆若木鸡。   安澜把这“芝士片封印猫咪”般的场景看了个正着,差点被逗得笑出声来。诺亚倒是真的没憋住,发出了长长的叫声,惹得瓦纳福克以为自己恶作剧败露,在他尾巴后面悻悻地收回了鼻子。   尽管二代象群接纳了新成员,断牙母象也适应了新的生活节奏,但那天的确是它第一次试着和幼崽玩耍,在这之前,它只和特定的成员交流。   “特定成员”——指某位还想“立功”的后辈。   莱娅似乎把断牙母象当作了自己应该负责的对象,好不容易捱到其他成员都不再反对对方的出现,就开始三天两头往队伍外侧跑。   它的积极甚至影响到了总在被象群保护的阿丽耶,后者鼓起一生的勇气,跟着莱娅跑去做“建立纽带”的任务,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从两个因为没话找话于是(被动)日渐开朗的小姑娘口中,安澜陆续听完了断牙母象的故事。   断牙母象出身于一个由八名成员组成的中型象群,蓝藻天灾发生时,这个家族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只有它因为要驱逐自己的儿子,老在远离象群的地方徘徊,喝水也不在一块,才幸免于难。   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断牙母象一开始不愿意离开家人的遗骸,但不吃不喝的结果就是身体虚弱、战斗力不减,以至于被旱季饿红眼的狮群当做了蹲守目标,最后不得已,只能开始四处游荡。   按照家族迁徙的老线路,本来应该往北走,但北边好像情况不妙,大象电台里总有警告的声音,以往接触过的其他家族也在调整迁徙步调,断牙母象于是及时回转,改道向南。   故事听到这里,安澜忍不住叹了口气。   断牙母象的经历验证了她的猜测:大象不断察觉到星图中的异常空洞、不断接受到劝退的坏消息通报,于是调整行程;猎人发现狩猎区里不再有足够的目标,于是进一步朝着三角洲深处靠拢。   ……恶性循环就此形成。   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尼格米岛只会越来越挤。   现在其实就已经有点苗头了——   每到清晨、傍晚,河湾两岸大象开会属于家常便饭;刚找到棵熟透的马鲁拉果树,抬头就看到有公象在往这跑,也不足为奇……非常偶尔,还会看到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稀罕事。   那是一个飘着点小雨丝的下午,安澜站在河里给瓦纳福克解缠在后腿上的水草,忽然听到对面岛上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声。   破开草丛,一头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公象追着犀牛狂奔而出,在这陆地巨兽面前,同为大型动物的犀牛显得十分渺小,逃跑的姿态也很是徒劳,公象用象鼻抓住它的样子简直像骑在大马上的牛仔挥动绳索对北美灰狼施以“绞刑”。   这是极为荒诞又极为悲剧性的一幕。   跨物种交配在动物世界里不算罕见,在这些行为中,也的确有一部分涉及到“暴力”因素,但大象的暴力行为和鲸豚类的暴力行为不同,后者多是在完全清楚双方差异的情况下基于享乐目的故意实施,前者却是基于对交配习惯的错误的认知。   公象在尚未进入性成熟期时就会被家族驱离,在外流浪,随后进入流浪汉群体,接受年长者的引导。缺少关键课程,它们就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处理发情期,正确地求爱,正确地处理求爱失败带来的心理落差。   这部分公象的行为……是不可预测的。   亚洲象中出现过因求爱失败而化身“连环杀手”、接连杀害数头母象的案例;非洲象中则有对犀牛和其他大型动物施以暴行的记载——这种暴行往往导致单方伤亡,即使不反抗,体型差也会让犀牛因出血或感染命丧黄泉。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安澜多少会和诺亚感慨几句当初把贾希姆它们送出去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但眼看公象在对岸发疯,他们谁都说不出话来。   还有比二代象群更合宜的袭击目标吗?   现在可不是他们刚离开营地独立的时候了!   曾经的二代象群里全是一帮小萝卜头,连一个到达性成熟期的都没有,旱季去蹭卡拉家族的保护圈,雨季靠着亚贾伊拉、赞塔和几头公象撑场面,就这还时不时会接触到探头探脑的公象。   如今小的都快都要性成熟了,大的还有幼崽、对抗时难免瞻前顾后,保护者也少了一圈,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公象怕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果然,追着犀牛跑到河边的年轻公象一看到二代象群就停下了脚步。在这个距离,安澜可以清楚地看到它赤红的双目和眼睛后方两条不断下涌的“泪痕”,看久了会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不是唯一一个觉得怖畏的。   事实上,在视线通路上的所有动物都察觉到了危险。   一群刚才还在河中央石滩上的羚羊这会儿已经开始朝着岸边跳跃;树林里等待机会的鬣狗飞快地遁走;就连两条尼罗鳄都悄悄地隐没了身形。   压力之下,安澜不得不高声呼唤分散开来的家族成员。   亚贾伊拉从泥潭边离开了,还牵着乐不思蜀的贾思丽;阿蒂拉和阿丽耶从树林里出现,脸上都挂着罕见的严肃神情;赞塔和莱雅本就离得不远,查觉到危机将至,前者急得连连跺脚,恨不得代替瓦纳福克被水草缠住。   看着河对岸的兵荒马乱,年轻公象心思浮动。   它用前脚掌刨着地面,鼻子里不断喷出粗气,两只耳朵往脊背收拢,半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它发出一声宣告般的吼叫声,晃了晃那对巨大的象牙。   第一只脚掌没进了河流。   然后是第二只。   安澜解开最后一点水草,把瓦纳福克往岸上一推,自己也跟着往岸上撤退,急于把它赶回象群的保护圈,丝毫没有顾及这一举动把后背完全暴露给了袭击者的事实。   但是没关系——   在她身后,诺亚已经挡在了道路中间。   尽管两头公象有着客观存在的体型差距,更别说优势方还处于发情导致的狂暴期,但于情于理,这都先是他的战场。   而当他站出来时,起初没有注意到“竞争者”存在的年轻公象也不得不直面眼前挑战本能驱策着它,迫使它把目光从母象身上撕下来,去和求爱中的对手一决胜负。   “呯!”   在大地的震颤里,他们奔跑起来。   为战斗而生的长牙架住了为战斗而生的长牙。   泰坦巨兽试图用蛮力压倒彼此,咆哮声如同雷鸣炸响,卷过河面,震荡波光,将水珠像雨点一样朝四面八方抛洒。远处的鹭鸟成群惊起,飘落在河里的彩色羽毛被羚羊踏碎,融入了失却韵律的断续涟漪。   安澜静静地看着,看得很认真。   对待这种袭击者,没有讲道理的必要。   为了贾思丽和瓦纳福克的安全,她计划让心有牵挂的亚贾伊拉和赞塔留下看护小象,她自己则等待时机,在诺亚把对手的体力消耗掉一些之后加入战局。但这个计划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缺陷——   她实际上没有给决斗中公象劝架的经验,如果贸然闯入,很有可能导致诺亚比预设得更快落败,甚至可能导致他们两个双双受伤,除非……   安澜扫视象群,目光定格。   断牙母象领会了她的意图——倒不如说,它正有此意!   这头三米多高、五吨多重的巨兽显然比后辈要有经验得多,在战斗力上也自信得多,它没有等待公象彼此间的消耗,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就像飓风一样卷入了战场。   那真是惊天动地、改写战局的一阵风。   单侧长牙崩折丝毫不妨碍断牙母象发挥技巧,只见它头颅下压,向前推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头公象勉力维持的平衡就骤然告破,陷入了不知道在打谁的混战。   三头非洲象边甩头边移动方位,跌跌撞撞地退向对岸,脚步腾挪间,成片的纸莎草丛被夷为平地。   隔着河流,安澜都看出了诺亚的无措。   比他更无措的大概也只有年轻公象本象了。   它可以理所当然地不把一群不到二十岁的同类放在眼里,却不能轻视断牙母象的阅历,更不能忽视断牙母象身上翻涌着的排斥与敌视之情。   在这个瞬间,很难说它有没有想起自己曾经的长辈,想起被联手驱逐的悲伤回忆,想起离开家族后就流离失所的惨痛篇章,但无论如何,顶着如此熟悉的目光,再高大的公象也会觉得自己正在像幼崽一样矮小下去。   最终,年轻公象退离了战场。   这是断牙母象第一次作为保护者登场。   在此后数十年里,它都没有卸任这个角色。 第450章 象之歌   那次冲突之后,象群里有了很多新变化。   安澜有了更多空闲的时间,亚贾伊拉和赞塔有了更多和幼崽玩耍的时间,诺亚有了更多加训的机会,莱娅和阿丽耶也有了更多听故事的机会……但所有这些成员加起来都没有阿蒂拉变得多。   自从大家都长成跺跺脚就能把地洞震塌的庞然大物以后,二代象群的保卫工作就基本由亚贾伊拉主导,但它到底不是“前辈”,只是年纪稍长、体型更大,表现欲同样旺盛的阿蒂拉总是不太服气,认为自己也能完成头象布置的任务。   “劝架”事件之前,它也就是想想。   “劝架”事件之后……它好像找到了努力的方向。   看不住就要拆家的哈士奇这回非常支棱,在态度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每天从早到晚黏在断牙母象身后,连喝水都要看看人家是怎么喝的,一起跑去“学艺”的诺亚险些没有站的地方。   面对这种热情攻势,断牙母象也不藏私,为了博得头象的信任,它甚至把毕生积累下来的经验倾囊相授,短短几周时间,阿蒂拉就从总在做替补任务的后备队员变成了四处出击的绝对主力。   安澜不得不承认:特训的效果是真好。   ……就是有点太好了。   那段时间阿蒂拉的“排除威胁”行为几乎带着点实验性质,带着点检验成果的性质,二代象群活动区里所有会动的东西都遭到了无差别的“针对”。   带着小猫的狮群被它撵着到处跑,过路的尼罗鳄也要被它踩几脚,可怜的花豹差不多住在了树上,就连牛背鹭都不爱去它身上蹲着,生怕下一秒钟就会被狂风吹倒,结结实实地摔个倒栽葱。   动物们在“渡劫”,保育员也不能“幸免”。   雨季的尾巴稍,大河抓紧最后关头发力,把三角洲的范围又往外推了推。因为到处都在涨水,非洲象们有一半时间都站在泥潭里,剩下的功夫则被用来对抗泥浆,瓦纳福克的脚掌就受了点伤。   伤口的尺寸很小——大约只是努力固定时被石头、骨片或者其他硬质的东西刮了一下,按大象的恢复能力完全可以自己长好。   事实上,安澜在那么近的距离观察瓦纳福克都没觉得它走起路来有什么“一瘸一拐”的现象,顶多是因为隐隐作痛而动作受限,但达拉加营地的官方账号接到了热心游客的反馈,并且拍回去的视频有些模糊,保育员们还是过来检查了一趟。   一如既往的是理查德和李这个二人组。   一如既往的是乘坐着独木船。   小船对抗水流,选了个还算平坦的地方勉强靠岸,理查德趴在船舷上观察了好一会儿,确定洪水已经退的差不多了,没有迫切的危险,这才小心翼翼地跨步下来,回身去船舱里捞医疗箱。   箱子是营地按照当地兽医的标准特制的,放的东西不多,也没有什么大件,但因为土地都被泡软了,鞋子一直在往深处陷,要拎箱子就没办法挥舞双臂保持平衡,走起来难免深一脚浅一脚。   据诺亚事后回忆,当时理查德和李两个人为了不摔跤在那勾肩搭背,姿势颇为笨拙,他看着担心,还特地跑到小船边上伸长鼻子去接。   总算站稳了脚跟后,两人做了一个情况评估,发现断牙母象不在,亚贾伊拉和赞塔也比较平静,认为可以开展工作,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天在给护卫队冲业绩的压根就不是陌生成员,也不是带崽母象,而是脱缰的阿蒂拉。   当这头年轻母象格外嘹亮的声音在空地上响起,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小跑上来做“欢迎仪式”时,理查德和李已经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了;   当站得比较靠前的亚贾伊拉从鼻子里不满地喷出一口气来,旋即把女儿贾思丽往跟前搂了搂,好像担心有什么意外会发生时,理查德和李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目光;   当他们终于转过头去,正对上阿蒂拉那混合着好奇心、表现欲和决胜精神的眼神时,两人果断抛下瓦纳福克和医疗箱,起身进入了倒退姿态。   开玩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过去数年照看象群的经历让他们看清了每一头小象的本色,阿蒂拉平时还行,可一旦敞开了搞事情,那天当班的保育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累到后悔自己没去当幼教。   此时的安澜还在给断牙母象做思想工作,告诉它瓦纳福克需要得到更好的治疗,嚎两嗓子也是正常的云云,压根没想到外面正在“生死时速”。   等她听到异动杀出树林的时候,阿蒂拉都已经在扑棱耳朵作势威吓了。   大概还知道这是“演习”,它没有乱挥鼻子,饶是如此,因为退得太艰难,李已经被软泥滩卷走了一只低帮套鞋,理查德更是摔了个屁股蹲。   安澜:“……”   她看看诺亚,诺亚看看她。   那意思很明白——在作夭,拦了,没拦住。   安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特别是看到阿蒂拉吓唬完人还喜气洋洋地扇着耳朵往回走,一副自己把保护任务完成得特别好、全然忘了头象嘱托过什么的样子,恨不得上去就朝它脑门邦邦来两下。   理查德和李反应过来大象在玩之后倒是坐在那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李甚至还想掏手机给同事拍丑照。他们重新回到岗位上,做完检查,临走前才板着脸,一人给了阿蒂拉一通说教。   安澜就没那么温和了。   那天晚上,她先是把阿蒂拉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转头就剥夺了它四处撒欢的权利,要求断牙母象加快授课进度,改魔鬼课程为地狱特训,用最大力气压榨这头有点进度就想搞事的皮实母象。   还真别说——地狱特训竟然该死的有效。   断牙母象不愧是接受过系统课程也见多识广的大前辈,它一旦摆出教导主任的模样,阿蒂拉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连同期蹭课的诺亚也要抖三抖,做梦都在大象电台里做阅读理解。   而有了他们的“艰苦奋斗”,象群察觉并防备危机的能力再度有了质的飞升,安澜也可以把部分精力从这一头抽出,多去护林员出没的地方转转,多去同游客互动、同保育员共度时光了。   这是她的老本行,放松身心,且回报不斐。   四月中旬,护林员在闲聊中带来了一则坏消息。   说是前两天晚上,有同事在西北角听到了枪声,随后一个由五名成员组成的长牙象家族宣告覆没。很显然,经过去年一整年的混乱局面,当外界呼吁加强象牙管控的风潮再次过去时,大型盗猎团体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在三角洲里活动了。   看得出来,枪声让他们极度不安。   对动物保护者而言,排查陷阱、填埋坑洞、隔离有毒水源……无论如何都比对枪要安全,更何况,枪声大作往往意味着更多家族的毁灭,也意味着动物保护势力在“上游博弈”中的落败。   这一点,护林员群体知道,达拉加营地也知道。   基普加各夫妇难得地来探望了二代象群,威尔看起来病得更重了,对这场动荡的直观感受肯定让他很不好过——这段时间又有三头孤儿小象被送往了营地,全部三头都是在湿地内救护的。   至于保育员们……   给小象佩戴的定位项圈本来就不那么牢固,因为它们长得快、要定期更换,而且小家伙们比较活泼,太紧了容易卡死在各种地方。   某次,贾思丽抱怨自己脊背疼痛,亚贾伊拉于是用蛮力扯掉了它的项圈,那天理查德和李竟然连夜赶到了湿地深处,靠近时嘴里还喃喃自语着“谢天谢地”,显然是害怕小象已经遭遇了不测。   安澜理解他们的担忧,她自己也忧心忡忡——   二代象群是活动区域相对固定的群体,而且在社交平台上以“人类伤害的幸存者”闻名,难保不会有故意发动针对性袭击的团体。   陷阱,她可以排查,还有护林员在排查;毒药,她和诺亚有着相当充足的经验与知识储备,不至于错过水源地边上其他动物死去的征兆。   但是子弹?   无论怎样防备都不敢说万无一失。   虽然有些冷血,但对野生动物来说,最终也只能寄希望于以其他个体的遭殃来保护自己家族的安全,这是当初她认为大型象群总归比小型象群单体存活概率更高的原因,也是她最终做出惹不起总躲得起、少在开阔水域活动这个决定的原因。   然而在五月上旬,游客又带来了一则新消息。   那是两名从其他大洲赶来奥卡万戈的客人,安澜命令象群留在树林里,自己稍稍观察了一会儿,便习惯性地走到独木舟边上去泼水互动,顺便听听他们在聊什么闲话。   她很快就定格在了原地。   “……你确定?”其中一个游客正说道。   “百分之百。”另一个游客耸着肩膀回答,“豹子?狮子?大象?说出什么名字,你就能在那网站上找到什么。”   在小船前方,向导用带着些口音的英语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介绍了一群刚刚腾空而起的鹭鸟。   于是他们兴高采烈地举起手机,也用带着些口音的英语说了“谢谢”。 第451章 象之歌(57)   通过网站指定野生动物?   这个交易方式顷刻间就把安澜拉回了往昔。   呼啸而过的子弹,奔跑的象群,弥漫的血腥味,针扎样的刺痛,雾霭般挥之不去的混沌,车厢里旧日亡灵的哀嚎……引擎轰鸣,暴雨突降,听不清莱娅的呼吸声,只有铁皮在砰砰作响……   时间走过十数年,大雨涤荡几百场,这些回忆依旧崭新、依旧深刻、依旧……让人情绪低落。   安澜卷起鼻子,往后背泼了点冷水。   河中央的对话还在继续,其中一个游客甚至掏出了手机,指着屏幕说着什么。这又是一个很有既视感的动作——曾几何时,卡拉家族的照片也被买主存在手机里,用于展示和炫耀。   得益于语言不通,他们聊得明目张胆。   向导还在真诚地向游客介绍着奥卡万戈,全然不知同船者对它的美丽早已心知肚明,正畅想着将这美丽撬下一角,攫取其中最大、最凶猛、最壮观、最传奇的宝珠,作为自己的珍藏。   这副景象让安澜如鲠在喉。   她本来就没了互动的心情,这会儿想到卡拉家族,又想到旱季将至,它们应该快要踏上迁徙之旅,脑袋里更是像有把火在烧。   比起稚嫩的、二代象群现在还太稚嫩,在“特殊”爱好者眼中就像过家家的重组象群,以“长牙”闻名的卡拉象群被指名狩猎的概率高出数倍不止,而这两个象群又都得担心关于象牙的巡猎……   ……真是叫人头疼。   尽管忧心忡忡,在快走到暂栖地时,安澜还是放慢了脚步,调整了姿态,不想让家族成员,尤其是年龄低、胆子小的几名成员被她身上阴沉沉的情绪光环吓得寝食难安。   但有一个家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瞒过去的。   站在象群外侧放哨的诺亚毫不犹豫地迎了上来,他大概以为安澜是在外面碰到了气势汹汹的同类或者其他大型动物,于是在走近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伸出长鼻,像探测仪那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象鼻的鼻尖很柔软,因着刚喝过水、摘过灌木丛里的野果,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感觉,从安澜的头顶、耳廓和身侧小猫踩水般跃过。   没有伤口——当然没有。   诺亚扇了扇耳朵,眼睛里闪过困惑的光。   但他习惯了在时机妥当时插科打诨,在真正紧要的关头保持耐心,于是十分自然地在树荫里找了个地方安顿,没过多久就被风吹得有些昏昏欲睡,牵在她身上的鼻子一个劲地往下掉。   晚些时候,贾思丽和瓦纳福克打闹着经过,贾思丽在暴露的树根上绊了一跤,险些撞到栽进树洞里,她松开鼻子,想把小象拦腰从地上救起来,结果刚一松开,诺亚就像梦游一样,闭着眼睛用鼻尖在半空中摸索了几个来回。   安澜:“……”   这一刻,她什么愁绪都想不起来了。   在艰难的时光里,稳固的存在显得越发珍贵。   这天过后,命运之堤就好像被打开了阀门。   安澜本想着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个盗猎团伙会经营网站,况且当年那支小队说不定早就没了踪影——可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巧合底下的必然。   因为盗猎者多有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习性,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会成为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在枪声迫近、营地又面临着别有用心者带来的投毒威胁时,她带着二代象群刻意做了一次短途迁徙。   新暂栖地距离同类倒伏的地方约有两百米远,白天能听到护林员在灌木丛边上走动的声音,夜晚还有掠食者大快朵颐的声响,直到三、四天后才渐渐平静下来,成了一处气味庞杂的幽境。   断牙母象不太喜欢这个“新家”,其他母象也略显不安,只有两个小的还是那副模样,好像开了新图的游戏玩家,恨不得从早到晚待在树林里探险,连个八百年前留下的树洞都想钻一钻。   安澜放它们玩了两天,就开始筹备正事——   按照非洲象的习惯,她要带着象群过去凭吊。   二代象群里曾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后来才慢慢开始把习俗补全,断牙母象的到来加快了这一进度,但它不会没来由地提起送葬这件事……现在正是一个机会,既能送那些罹难同类最后一程,又能给新生儿上关于死亡和尊重的一课。   她几乎是押着两个熊孩子到了同类埋骨之所。   不出意料的,两头小象并不能理解“死”的含义。   它们懵懵懂懂地站在一旁,看着成年母象们围拢成一个半圆,伸出鼻子隔空抚摸这些刚刚被剔去血肉的骨架,凭着天性,贾思丽模仿了母亲的动作,而瓦纳福克也不甘示弱,小炮弹一样撞向面前两名长辈的后腿,硬生生挤出了一条通道。   断牙母象,带着点感同身受的悲伤,迅速调整过来,把小象们引到身边,展开了一番严肃的教育,中心思想是保持敬畏,以及不要轻易离开看护者、离开象群,否则就容易落得这样的下场。   因着它比往常更加疾言厉色,贾思丽和瓦纳福克自然有些惴惴不安,眼神四下乱飞。   它们也很聪明,知道既然亚贾伊拉和赞塔闷声不响,在场就只剩下一个长辈能够“救命”,于是频频往头象这里偷瞄——只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安澜无法回应它们。   事实上,她没有余裕去关注它们。   她的鼻尖在两具遗骸上来回移动,分辨出了微微锈蚀的金属气味……那一定是某种锯子,这就解释了两头非洲象缺失的象牙;在那锈蚀的气味底下,还有草叶和诱食剂的气味……或许是这两头大象在这里短暂停留的原因;而更往深处……   安澜紧紧地闭上眼睛。   她看不见,但她能嗅到那股被血气、腐朽之气和秃鹫留下的臭气遮住的似曾相识的气味,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天,是马默雷纳、赛思科和齐达围在倒伏的小象边上兴奋地低语。   莱斯特的血在地上蔓延,像一只红色的手,绝望地伸向卡车。阿伦西亚向敌人发出咆哮,而阿涅卡亚则在徒然地尖叫,埃托奥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呼喊多纳特的名字,呼喊她的名字。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此剧烈,如此庞大,足以填满这片死亡之地全部的幽静。   安澜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但她必须要让空气填满肺部,这是摆脱旧时记忆的唯一办法。   现在不是失神的时候。   有一个家族等待着她的行动,一个家族等待着她即将带去的信息,数十头乃至更多非洲象的未来取决于此——取决于她会把命运导向何方。   思考……仔细思考……   出现在这里的是十多年前的盗猎小队,准确来说,她只闻到了赛思科和齐达的味道,另外还有三个陌生人,马默雷纳不知所踪……凭他在这个团伙里的地位,退下一线也不足为奇……不,先不管马默雷纳,有赛思科和齐达就足够了。   非洲象是无比记仇的动物。   尽管安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团伙在过去十几年里都避开了奥卡万戈西南侧,但她能确信一点——如果他们继续活跃下去,等到旱季到来,卡拉家族回归,那会是一场被恨意左右的、不可避免的、结局注定惨烈的“复仇行动”,   她将没有任何办法和立场阻拦象群的尝试。   必须要在卡拉家族到来把这些盗猎者处理干净!   两到三人组成的小型盗猎团队一般居住在随时可以移动的卡车里,由更多人组成的团队则会选择搭建较为偏僻的临时营地,要是能想办法找到他们过夜的地方,引导护林员过去……   不……这样不太安全,象群的异动动静太大。   万一被注意到,盗猎分子完全可以在湿地里和护林员们玩捉迷藏,有卡车,有独木船,有武器,只要足够耐心,就能绕开防护把象群成员杀死。   那么,如果找一个气味够重的遗留物,让人类自己想办法去追踪呢?   不……也不行……要是能够追踪,现在护林员们应该已经在追踪的路上了……营地里养着大狗没错,很多护林队伍都养狗也没错,但这些狗是用来守夜,用来提示主人有猛兽接近的,真正要深入湿地,它们自己都会引起掠食者的注意。   安澜左思右想、举棋不定。   她睁开眼睛,看向了一直没有出声的诺亚。   诺亚正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挂着一种比岩石还要僵硬的神色,似乎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旋即,他微转目光,示意安澜看向场中唯一一个表现得比她还要怪异的家族成员。   那是莱娅。   莱娅大概已经想不起来小时候那场灾难具体的景象了,它也从未和安澜倾诉过自己是否受到那段往事的困扰,但它受到的伤害是实打实存在的——就在十多年前的那天,一头小象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已经被盗猎者夺走了。   是的,阿达尼亚会孕育新的子嗣,而安澜也势必要接受届时和母亲骤然减少的往来,但莱娅连为此辗转反侧、怅然若失的机会都不曾有。   它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直视罹难者挂着残肉的头颅,它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发抖,它不明白自己在追索什么,不明白这一切最终会导向何方,但它仍然机械地嗅闻着、刨挖着,好像刨开黄土,就能见到那气味昭示着的旧日的仇敌。   它的本能还记得。 第452章 象之歌(58)   赛思科和齐达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惦记”。   当然,即使知道,他们也不关心“野兽”的痛苦。   刚刚结束的“热身运动”让齐达提不起精神,打电话说起收获时也隐约露出点嫌弃之意:这个象群委实有点小,拢共不过三名成员,队里的新人还因为紧张瞄来瞄去瞄不准,枪一响,倒下的只有两头大象,最后一头受惊逃窜,不知所踪。   赛思科当场把这个新人骂的狗血喷头。   齐达抱着手臂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解围。   要不是检查尸体时看到灌木丛旁还有一滩血,知道子弹没落空,目标多半活不长,过几天还能找一找捡漏,他才懒得做这个好人,掏出车钥匙,打发新人把四根象牙运回镇上仓库——   他一手抖,差点抖掉的可是整个团队的票子。   虽说赚得多,但挥霍起来也厉害。   干这行的,前辈带着后辈,老人带着新人,一半时间在野外风餐露宿,一般时间在城里花天酒地,再加上黑市里还总有小型拍卖,各路买家开着豪车来的比比皆是,让人看了就眼红心跳,真正干得长的,钱哪有够花的时候?   就算真憋得住,总还得买装备吧?   本地几乎所有成规模的盗猎团伙都开着比护林员更好的越野车,拿着比护林员更好的武器,有着比护林员更广的人脉,以及更加灵通的消息。   马默雷纳以前总说“钱只有花出去、花对地方,才能不停地赚进来”,齐达私心觉得这话很对,只是对着搭档赛思科不好怀旧般地说出口——   近年来,他们很少提起这个老上司。   大约五年前,马默雷纳突兀地退出了团队,说是要去逍遥快活,起先没人说什么,后来才听说他是查出了病,怕有命赚钱没命花,于是就从最后几笔交易里贪墨了一大笔,脚底抹油跑了路。   事情到这里,还值得骂一句坏东西,可是小道消息一则接着一则,没过多久,马默雷纳在赛思科和齐达心里已经从“坏东西”变成了“蠢东西”。   回想起来,赛思科就止不住冷笑。   “他怕着呢。”某天傍晚在篝火边,他这样嘲讽道,“抽走那么多油水都赶着往外面砸,当票子是地上捡的,还不如死了烂在家里。”   齐达沉默,无言以对。   马默雷纳干的事……蠢,但行内蠢的也真不少。   刚开始干的时候恨不得一天开上二十枪,晚上做梦泡在膝盖深的脏血里都不害怕,年纪大了,身体差了,觉得自己是被怨灵缠了,又是砸钱给巫医,又是砸钱给慈善机构,还有的跑去打神像,背祷词——不是为了赎罪,就是单纯害怕。   他自己对这种行径是嗤之以鼻的。   马默雷纳得了病,是马默雷纳运气不好。   乔在七年前被扒掉了头皮,那是他不听话,晚上出去撒尿既不带枪,也不检查,正正给树上的花豹送了饭,如此笨蛋,命里活该有这一遭。   所以他总教育后入行的人:要仔细,要仔细。   湿地里,树林间,河流中,草原上,可不仅仅只有蛇虫鸟兽在徘徊,也不仅仅只有鬣狗一样烦人的护林员在追踪,真倒霉起来,碰上想抢资源的家伙,那可就不是朝天开枪吓唬吓唬的事了。   这不,这一票才过去多久啊,营地就被盯上了。   赛思科组织搭起来的据点在一片林间空地,下车后走一段路就能到达,往西是更加茂密的植被环境,往东是停有独木船的河流,方便又隐蔽,但架不住同样有很多“专业知识”的同行跑来窥探。   货运离后第三天,齐达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在营地里活动时很难放松下来。   那是一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们一样,非要说的话,就是多年前他还在战场时被望远镜框柱的感觉,心跳加速,血液上涌,背后发凉。   傍晚时分,他和赛思科闲聊了一会儿,抽完了三支香烟,拍拍屁股上的草茎,准备带人到营地周围去做例行检查,因为担心是有什么掠食者或者同行盯上了他们这群人,所以还全副武装。   然而……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齐达坐回到篝火边时,差点以为自己得了精神分裂,赛思科又是一副“你过于敏感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晚上睡觉鼾声震天响。   这样不行。   作为一个常年混迹在野外的人,他应该信任自己的直觉——在这个深夜里,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在这片黑洞洞的树林当中,肯定有什么东西曾经远远地注视过他们,观察过营地里的火光。   抱着这样的想法,第二天白天,他压住了赛思科,并没有让小队出去找猎物,而是对营地周边进行了一番地毯式的搜查,终于找到了线索。   树林里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那痕迹从小道一路延伸到河里,松土上翻,树叶和杂草夹在其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人或一群人在偷窥过后刻意地改变土层掩盖他们的脚印。   行了,还用问吗?   别说奥卡万戈也不像东非大草原,到处都是水网,人都要坐船活动,追踪犬更是步履维艰,条子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就说如果是吧,踪迹都发现了,还不动手,可能性几乎为零。   窥视营地的毫无疑问是同行啊!   即使比起任何地方,大象王国的猎物都最多,奥卡万戈更是有超过一万头野象活跃,但对干这行的人来说,资源就是金钱,永远都不够多。   碰上有条子的消息时,同行偶尔还会顺带搭把手,但在没有“外敌”出没的时候,谁不是恨不得其他团伙都消失,只剩下自己的团队在活跃呢?   至于两败俱伤?   对激烈一点的团伙来说,根本不在考虑范围。   人的思想都是复杂的,混在沾血行当的又都是三教九流,万一碰到心脏的,能干出什么事来,叫齐达想象,都觉得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想。   他的脸色可以说是一下子就阴沉了下去。   问询赶来的赛思科同样又生气又后怕,赶忙通知手下们收拾营地里的杂物,又打电话让小镇那边打听打听有没有新人在附近活动,最好再加派人手,他们自己则忙碌起来,把据点换个位置。   齐达要收拾到处丢下的生活用品,以免有心人通过这些追踪到他们的身份,找到住在城里的家人,赛思科拆帐篷,几个手下则挖坑点火,处理三只剥了皮的红驴羚——加餐,和一点外快。   点了火,生了烟,就要赶进度了。   片刻之后,两辆越野车从林间驶出,开向半岛的西侧,留下一片狼藉的营地残骸,熊熊燃烧的火坑,以及慢慢碳化焦黑的骨肉。   赛思科照着记忆绕路开,把团队带到了之前曾经用过、今年尚未启用的观测点,这里距离最近的象群活动区约莫有七、八公里远,就是距离狮子的领地有点近,往下是一片开阔水域,水鸟众多,还有河马、鳄鱼出没。   防卫压力……有所上升,但,嘿,外人入侵的压力也不会缩减嘛,无论是谁想过来找麻烦,都得先挤开河马,趟过遍布鳄鱼的河流再说。   这天夜里,所有成员都睡得不错。   唯有齐达没睡着,担心会有枪声突然响起,然后一伙不速之客冲进营地,在他们身上开几个血洞,抢走所有的现金和手机,一直抱着枪严阵以待,幸运的是,直到天亮那种感觉都没有出现。   他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绷紧数天的神经放松下来,营地里又煮了热汤,喝完一碗,齐达甚至有精神先和内线通电话核对了东边象群活动的消息,又打开社交平台浏览了半天的奥卡万戈相关,寻找有没有游客看热闹、内行人能解读出更多信息的动态。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   团队开着车出去,射杀了两头犀牛,随后接到上线发来的指名订单,又匆匆拔营,赶路二十公里,射杀了一头长着壮观长牙的大公象。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齐达和赛思科几乎要机会那场风波已经过去了,无论窥探营地的是谁,看到他们成功被从老地方赶走,或许都觉得满意了。   可是……事情真的会这样解决吗?   两周过去,那种违和感再度出现的时候,齐达竟有种莫名其妙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忧心忡忡,而是相当从容地布置了守夜任务——小镇增派过来的人手已经到了,虽然“进货”的效率慢了点,跑点频繁了点,但人多了,寻常同行谁来了都得脱层皮。   掠食者就更不用怕了,就是晚上出去上厕所要结队,否则因为单手拿光源,另一手很难开动大枪,只能开小枪,容易发生某些“前辈”在营地附近偶遇猛兽,因为火力不够,开了十多枪人家还能发动攻击,结果把小命搭进去的惨案。   奥卡万戈三角洲那么广阔,就算对方一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远距离打坏主意,这边既没法确定他们的位置,又觉得烦了,大不了继续挪据点,从每做一票换一次位置到每隔几天动一次嘛。   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了。   毕竟——   条子摸排不到,同行进犯不能,掠食者威胁不了,还能出什么问题呢? 第453章 象之歌(59)   “等抓到人,非崩了他不可!”   赛思科在抽烟时听到手下这么说。   距离再次转移方位已经过去了三天,齐达灵机一动,将营火搭在了离水源地较远的地方,光走到河边都要一小时,由此换来了两晚的风平浪静。   这种“敌人”还没弄明白该从哪里过来骚扰的好日子……不得不说,过一天少一天,哪怕心理素质强如赛思科,都难免有了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和齐达也锤实了一个结论——   “图谋不轨者是坐船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可以坐船穿梭在水网里,他们怎么能做到在日出前就及时消失,又怎么能视上两个据点附近的鳄鱼与河马为无物呢?连这一带最凶的大狮子都不敢轻易往“鳄鱼池”里钻。   在现状面前,这个结论显得如此顺理成章,要不是入夜后在河边停留太危险,于开阔水域打强光也跟冲着护林员喊“这里有猫腻快来查一查差不多”,赛思科和齐达都恨不得在岸上立个大灯,看这些不想办法折腾门路、一门心思只会动歪脑筋的家伙还敢不敢再来周围踩点。   盗猎者小队“被迫”过着失常的生活,而在另一头阳光下的营地里,也有人注意到了林中的异常。   事情还得从半个多月前说起。   半月前的某个夜晚,达拉加营地通过卫星接收到了一串古怪的活动数据,分析表明二代象群中有一头大象离开了它们平常会待的过夜地。   起初资料室并没有把这则数据放在心上,盖因离开象群的并不是需要紧密看护的幼崽,而且路径差得也没那么远,至少没有远到超出一般非洲象离群游荡时的最大范围。最重要的是,第二天清早这个红点就及时地回到了象群的保护圈里。   然而第二天,情况就不太对了。   次日傍晚,这头大象再次踏上“征程”,这一次它不仅没在太阳升起前自行回归,反而一意孤行地待在了远方,全然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   雇员吓了一跳,不敢托大,赶忙冲进办公室,通知了正在绘制地图的基普加各夫妇——“曼苏尔不在老地方了,他离开了象群!”   小公象曼苏尔离开了象群。   这句话让房间里的另外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象群驱逐了他?”露皮塔立刻联想到。一秒都没耽搁,她掏出手机,给在圈舍里巡逻的理查德打了个电话。   不怪她感到震惊和困惑。   放在别的象群,年轻公象被赶走那是天经地义;哪怕放在二代象群,曾经也有一年,保育员们还来不及眨眼,就同时有五头小公象离开了家族。   留下来的曼苏尔当时被认为是“年纪还小”,但一直等到母象进入孕晚期,等到幼崽出生,甚至等到最小的妹妹象都开始和路过的漂亮雄性交流,它还被允许待家族之中,没有受到敌意的针对。   所有人都觉得曼苏尔会是个罕见特例,去年还有学者发了一篇论文,七拐八拐拐到了曼苏尔和头象达达在另一片大陆去时的经历,认为这是共同度过失恃幼年期给它们留下的深刻痕迹。   且不说这个“共同”有多大水分,反正营地也给不出更合理的答案,再加上它们重逢时一下子就认出了彼此,相信这个结论的保育员还挺多。   难道……现在就是特例终结的时候了?   理查德走进办公室时,露皮塔和威尔正把打印出来的活动路线图放在桌上比对,他远远地瞥了一眼,动摇的心顿时已经信了七七八八。   无他——   象群的活动区域实在是太正常了,正常到看不出少了一个成员对它们有什么影响,几张纸上唯有那么一个红点在朝远方飘荡,并且目标明确。   这天下午,理查德拽着李坐上了越野车。   他们抵达小岛时,象群刚刚喝完水,亚贾伊拉和赞塔拉着两只幼崽洗泥浴,头象达达则站在角落里,鼻子勾着妹妹象,约莫在说什么悄悄话。   看到这样“正常”的景象,两个保育员虽然心里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也难免有些怅然,可一口气还没叹出来的时候,让人大惊失色的事就出现了。   一头公象挤开树丛,走到了河边。   “老伙计……”李捅咕了他一下,迟疑地说,“你看那边……我是不是没睡醒,那是不是曼苏尔啊?”   理查德往过一看,眼睛差点瞪出眼眶。   追踪器不是显示它都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吗?说好的一天比一天走得远,有计划性地慢慢适应独自行走的生活呢?敢情从一开始就没想离群啊?   两个保育员百思不得其解,渐渐怀疑人生。   更糟糕的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情况并没有好转,而是越发朝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狂奔。   曼苏尔不断地离开象群,又在毫无规律的游荡天数后回归。它走过的路在地图上拉成了复杂的形状,通常以曲度很小的线起始,紧接着是吃饭、喝水时形成的“毛线团”,最后又变成赶路的线。   它好像在目的鲜明地寻找着什么。   问题在于——它能是在寻找什么呢?   理查德开始觉得树林里有哪里不对了,就连心比较大的李在复盘象群近况时都有点迟疑,私下还总问自己的搭档:会不会是生病了呢?会不会是受伤了呢?要不要把它带回营地呢?   一天上午,两个保育员看到了“决定性”证据。   曼苏尔用象鼻卷着个沾了泥土的打火机,察觉到人类的到来,它像要刻意展示一番自己的发现一样,把那无论哪面都写着“危险物品”,写着“动物莫近”的东西交到了理查德的手里。   说实话,非常真:那个瞬间,理查德魂飞天外。   随着各大保护区的旅游开发,“误食垃圾”也成了许多野生动物得病、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大象这种动物体型又那么大,不会立刻出现食不下咽之类的反应,等到了问题反映在精神状态上的时候,往往已经情况严重,需要开刀处理。   给这种吨位、这种活动方式的动物开刀……光是想想就是兽医、保育员和康复专家的噩梦。   理查德像接手榴弹一样接过了这枚打火机,迅速塞进了口袋里。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曼苏尔竟然罕见地表现得不太高兴,更是让人提心吊胆。   他和李不得不再次提高了造访象群的频率。   一周后,曼苏尔给保育员们“展示”了一块布料的碎片和一张零食包装纸。第二周,这头小公象又带来了另一张包装纸和一个空了的莓果罐头。   李注意到每当它走近的时候妹妹象总是会跑得很远,考虑到它们和达达曾经是“邻居”,以往也相对亲近,这种表现堪称离奇,非常值得注意。   “别不是她把曼苏尔带回来的东西吃了吧?”理查忧心忡忡地说,“你看这个罐头,边上多锋利,还有防腐袋残留,万一不小心吞下去……”   说着,他再也坐不住了。   收到消息的基普加各夫妇联系了当地护林员,建议他们在附近摸排,观察是否有游客违规露营留下的产物,但一无所获。小公象曼苏尔倒是对他们的“探索”行动很感兴趣,全程跟在后头。   摸排结束时,理查德摸着它的侧身,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也好,搭档也好,都再也受不了了。   “也许你会说我是疯了,老兄,但我真的觉得曼苏尔跟到搜寻队里来不是对垃圾感兴趣。”这天夜里,李坚定地说,“我觉得他想告诉我们一些事……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这么想的。”   理查德没搭话——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曼苏尔小时候常常把坏掉的玩具藏起来,直到被保育员轻轻推搡着追问,才会鼻子一卷,带着他们往藏宝地行进。这几天,它也常常在他们周围卷鼻子,偶尔还会长久地注视着他们。   是的……贸然深入湿地很危险。   可那是亲手养大的孩子,总得……做些什么吧?   要是露皮塔还年轻,要是阿斯玛没有被狮子重创、没有被家人苦苦恳求退下一线,她们也一定会冲进林地,为深陷在困扰中的象群排忧解难。   对保育员来说,每这样过一天,都是折磨。   “……不管了!”李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带着工具,赶到了小岛。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看到全副武装的两名保育员,曼苏尔的神态立刻变了。它走向树林,在隐没之前回过身来,站定等待。一同离开象群的竟然还有刚刚和断牙母象搭完鼻子的达达。   理查德和李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们像被谜团冲昏脑袋的冒险家一样跟着指引朝林中行进,踩着巨兽为他们踏平的小路。许多时候,曼苏尔和达达会慢下脚步,微微抬头,似乎在分辨穿过树林的沙沙作响的风带来的讯息。   这一走,就走到了黄昏时分。   日薄西山时,曼苏尔带着他们在一处小空地边停下,这块区域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观察力很强的李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所在:空地中央的土层有着非常明显的翻动的痕迹。   困惑之情并没有在他脑海中萦绕太久。   几乎没有犹豫地,曼苏尔走上前去,将两柄短剑般的象牙刺入大地。   于是理查德和李看见了——看见了被掩埋在这层泥土和碎石之下的、罪恶又黑暗的秘密。 第454章 象之歌(60)   护林员巴斯陀在晚饭前接到了一通紧急来电。   听完那头因为卫星通信偶有断续的讯息,他脸色骤变,连热腾腾的汤都来不及喝几口,抓起两块米饼,匆匆披件大衣,就奔向了窗外的夜色。   今晚的月亮明亮得像个圆盘。   护林员小队带齐装备,驾车到水网枢纽,更换交通工具。手电被拧亮,大灯一晃而过,吞没了河面上成片的黄色光斑,那是尚且年幼的鳄鱼漂浮着,思索该不该给迫近的入侵者一个深刻教训。   巴斯陀选择了一条熟悉的路。   几十年下来,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抄什么近道才能快捷又准确地抵达犯罪地点,早已不会像刚入行时那样笨拙,开着车一头扎进雨季的暗河。   后半夜的天很黑,将跳动的火光衬得越发醒目,也将火光边缘两个庞大的黑影衬得越发可怖。   身后传来队员们窃窃私语、倒抽冷气的声音,巴斯陀本人也有些心跳加速,只是因为早就知道有“客人”在这里才强作镇定——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再胆大的家伙都不敢直面巨兽的目光。   也就是认识的人才敢坐那么近了……   巴斯陀在被两名保育员欢迎时这样想着。   这些保育员出身达拉加营地,据德高望重的基普加各夫人所说,都有充足的户外经验,只是从未陷到护林员那样的深度,意即,在夜深人静时、在深邃幽林里,和盗猎分子真刀真枪地干仗。   面对这种线人,巴斯陀把要求放得很低,只让他们把事情复述了一遍,就前往前述“土坑”。   灯光从数个角度照入,那些明明已经被烧得焦黑的残骸立时泛起一层冰冷的乌色,仿佛有生命一样,不断吸收周围的光亮,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是他们。”   有队员啐了一口。   巴斯陀没有说话——他刚看到彩信就有了判断,现在不过是走了一道程序。之所以要连夜这么赶,其实关键还不是为了确认,是为了搜寻更多线索,好让附近活跃的老朋友们尽快抓人。   想了想,他发问:“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倒不是我们发现的……”名为“理查德”的保育员挠了挠头,随后,他说了一个足以让最见多识广的护林员都感到困惑的故事。   “你说是大象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   电话里是有提到有大象在现场,但巴斯陀还以为那是因为保育员在探望象群正巧发现这块区域有偷猎者的踪迹,结果没想到竟然是反过来的。   那两头大象确实很有灵性,不管人类做什么,它们都表现得出奇冷静,其中一名保育员险些被树根绊倒,靠前的大象还伸出鼻子扶了一把。可即使如此,“大象带着人找到罪犯”听起来还是有点像童话故事,又不是南边培养的搜寻犬……   巴斯陀眉头紧皱。   他也不得不保持质疑。   保护野生动物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每年都数不清有多少护林员和志愿者倒在这条路上,即使名声大到享誉全球的动物学家也无法幸免于难。   他的巡林小队原本有二十人规模,现在只剩下了十二个,并且长年保持着这个数字,全靠大家知根知底、配合默契才不至于带累“破案”率——但正因如此,他们也是不少团伙的眼中钉。   巴斯陀信任的副手前阵子刚在家中遇袭,凶手冲进家门,朝他和妻子残忍地连开数枪,并将现场照片大肆传播,想达到报复和嘲讽的目的。   这一恐吓没有让护林员们退缩,队伍里的年轻一些的都义愤填膺,旧人们则早已习惯,也有了献身的觉悟,只是沉默地处理了老朋友的后事。   危机随处可见,巴斯陀必须严格审核每一条线索,否则就会有把队员带入陷阱或险境的危险……但是这会儿,他着实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线人不是人,而是两头连人话都不会说的大象,难道要叫他引导非洲象回忆细节吗?   巴斯陀别无他法。巴斯陀看向了保育员。   理查德及时接收到了这个信号,像解释一般,他展开说了下去:“我们救助的小象大多有过不好的经历,而且过去一年的情况……总之,我们的大象应该是嗅到了枪弹或者象牙的气味……”   这……竟然该死的有点道理。   大象以出众的嗅觉、听力和神秘莫测的沟通方式闻名于世,在口口相传的奇闻里,不是没有时隔多年追踪百里发动复仇的故事,只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那都是“故事”,一辈子不会遇上而已。   理查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找到这个营地之后,大象本来还想继续走,但天已经黑了……你看这张定位图,如果推测没错,大象的活动应该就是受到了气味的影响。”   这……竟然该死的也很有道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巴斯陀觉得眼前的两头非洲象确实很生气,至少他完全感觉不到什么”温柔巨人“的感觉,而是如狂风一样凛冽。   天边泛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微光,在这天光里,他看着大象,大象也看着他。   半晌,巴斯陀从理查德手里接过了图纸。   这一回他们没有指望大象带路,而是跟着线路往下走,但让人有点意外又没那么意外的是,大象并没有离开他们,而是自在地走在了两侧。   说实话,这个场景应该很有压迫力——不是谁都能习惯和两米多高的巨兽并排行走,天蒙蒙亮时它们的身影还显得更加骇人,但正因为这两头大象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太有灵性,仿佛全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巴斯陀竟然短暂地忘记了害怕。   仅仅日上三竿,他的队员们就像认识了大象多年一样,可以熟稔地叫着大象的名字、正视它们的眼睛、分享大树上掉下来的果实了。有大象在身边,他们甚至省去了提防其他猛兽的力气。   巴斯陀顷刻间觉得脑袋痛了起来。   等走到图示地点时,他的另一侧脑袋也痛了起来——在护林员们散开寻找目标较小的临时营地时,保育员们正在神神叨叨地紧盯着大象。   他的确无法理解保育员和象群之间的感情。   理查德和李对小头象总是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心,仔细一想,从瓦哈里到达拉加,所有带过二代象群的雇员好像都是那个样子,组建象群、接受训练、离开软放归区、成功野化……在小头象的帮助下,这条路走得顺利到让人感慨。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营地的一切付出,时间,精力,金钱,无穷无尽的信任与爱,并不是为了自己扬名,也不是为了数十年后能出一堆纪实文学吹捧团队的功绩,而是为了看到他们救护的孩子过得幸福、快乐。   尽管无法像自然母亲一样,成为象群头顶的天空、身畔的微风、脚下的大地,但能成为大雨倾盆时庇护它们半天的屋檐,就已经很足够了。   他们放心大胆地跟着达达与曼苏尔往前走。   而这份信任也再一次、又一次地给了他们回报。   穿过树林,走下缓坡,行进百来米,抵达六、七棵树木包围住的土地上,大象们停下脚步,不再移动,将长鼻子坠向树丛。或许是生过篝火的缘故,这一片空地少有虫蚁,也罕见蛇的踪迹。   从后来的巴斯陀眼中,理查德看到了答案——   这又是一个被废弃的盗猎者营地。   因为停留的时间不长,与上一个营地相比,这个营地里留下的痕迹也不太多,更没有来不及处理或没必要处理所以就地填埋弃置了的猎物残骸,但巴斯陀还是通过几个烟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一种很眼熟的卷烟,因为供给当地人,多是单支售卖,没有什么亮丽的包装,游客基本不会抽这种卷烟,也不习惯这种烟草的味道。   更何况……“前段时间边上有犀牛和非洲象被杀。”他回忆道,“犀牛角和象牙都被锯走,肢端也没给留下,估计卖到黑市去了。我们一直没找到这批人的踪影,本来以为是住在车上……”现在看来是找了个很隐蔽的营地。   如此说来,这伙人数目不少。   就好像要加强他对这个结论的信心一样,半小时后,一名散开去附近搜索的队员忽然走近,严肃地告知同僚:“你们得来看看这个。”   巴斯陀和其他护林员接下来看到的东西让他们感到惊讶:因为前天才下过雨,所以有很长一段路上的痕迹都看不太清了,但在少数被树冠遮挡住的地方,竟可以发现间隔一致的、拖曳的刮痕,仿佛有什么人曾拿着一丛树枝在地上细致扫过一样……这些痕迹一路蔓延到林外的小河当中。   所有人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第一个营地和第二个营地撤走的人做了善后工作,但并没有费心清除脚印,只要找的久一些,时不时就能在土层软的地方看到半个或一个……那么,这个多花了时间的第三方,会是谁呢?   但……无论是谁,肯定有一个第三方存在。   巴斯陀环视各有家室的队员们,坚定了决心。   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做出了一个事后想来无比正确的决定——拔出电话,呼叫更多值得信任的人,共同应对这场所涉甚广的危机。 第455章 【二合一】   湿地深处。   齐达眯起眼睛,点着了一根卷烟。   在他身后不远处,队员姆夸阿桑和哈里斯正在就谁的准星更好做“辩论”,扯着大炮似的嗓门。   前段时间小队回了镇上一趟,刚刚结束持续一月的搜寻,赚了大把钞票,几乎所有人都把休息时间全都泡在了酒馆里。等到来活的时候,还是他把这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家伙一个个揪出来的。   齐达自己也在酒馆里坐了几夜。   一杯酒,两条烟,三声“老兄”,四五枚硬币,就能和来往的各路人士勾肩搭背,看他们挤眉弄眼,说些不知从哪听来的、真真假假的传闻。   当地人靠摆弄消息赚外快的不在少数——   比他们老实的,顶多倒倒好皮子;比他们聪明的,考了驾驶证书,开着直升机从马翁把一批又一批的阔佬送进沼泽深处的私人营地,剩下不上不下又思路活泛的就赚些“没那么脏”的脏钱。   从他们口中,齐达听到了几件值得注意的事。   某些政客家门口又被举着牌子的动物保护人士围住了,加量发放狩猎许可的事可能会引来一小段波折;某个长期出售军用级别“玩具”的家伙已经遭难,警察正等着订货的人上钩;以及……某支名声在外的护林员小队最近有些异动。   齐达认为这三个消息很有可信度。   倒不是每天条子都会自己透出口风,但只要开始组织行动,再严密的组织都免不了和后勤通气,和各地关卡通报,要知道他们在活跃不是难事。   “那些家伙两天前在我朋友那里修船,这艘船嘛……多半是要往杜马的方向走。”对方,线人,信誓旦旦地说。齐达又数出几枚硬币,他喜笑颜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补充道:“我朋友打听出来,要坐船的是巴斯陀那帮人。”   巴斯陀……是个讨厌的名字。   但是杜马和他们的活动区离了十万八千里。   齐达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加之很快又听说北边和奇夫岛各有一伙菜鸟被条子端了,更是彻底把这个消息抛在了脑后。倒是不速之客似乎被接二连三的大动作吓住了,此后一周都没有出现,因同行倾轧而捏合起来的团队也得以重新分散。   上线给分开的小队各自发了新的任务指标,齐达和赛思科这里则是接到了一个很有分量的指名。   照片甫一加载出来,两人就认出了被标记的猎物的身份——因为象牙长度正在社交平台上名声大噪的、被认为会是下一个“象王”的公象库乌。   任务由上线直接发送,齐达和赛思科不知道幕后买家的确切身份,但他们也并不关心——   一旦某头公象被认为是象王预备役,是活着的“强大”和“雄壮”的象征,那么距离某些阔佬决定把它搁在壁炉上、架在挂毯间就只是时间问题。   通常情况下,这些阔佬的要求可以通过更“清白干净”的手段完成:联系合作方取得狩猎许可,然后想办法把它弄进狩猎区。但因为这头公象比较有名,活动范围又离狩猎区很远,上面的大人物怕惹麻烦,于是最终交到了小队手里。   齐达并不是很喜欢这种任务。   猎杀指名对象需要长时间的筹谋、踩点、疏通关系,还要选择更难操作的武器,上次他们接到这种单子时在克鲁格泡了差不多得有两个月。   时间长就算了,关键大公象还往往脾气不好、喜欢独来独往,在此类公象出没的地方基本找不到其他目标,也就少了许多顺道赚外快的机会。   好在……他和赛思科带领的小队还是很专业的。   团队在这次转移据点后不到一周就摸准了库乌的活动轨迹(喜欢过度分享的游客实在帮了大忙),并在志愿者离开后进行了第一次尝试。   当时齐达、赛思科和队员姆夸阿桑在三个方向拿着装填了毒箭的弓弩,而另一名队员哈里斯则在较高的地方放哨,但不知是风向作祟、猎物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还是运气不好,总之没等他们走到合适距离,公象就扭头逃脱。   ……射击角度消失了。   赛思科啐了一口,齐达也忍不住唉声叹气。   没能抓住这个机会,就要等下次志愿者、研究员和游客都愿意让库乌自己呆着的时候,这一等少说也要好几天,但不管怎样都得继续等下去。   第二天,第三天,运气果然没有眷顾他们。   第四天,湿地中下起了大雨,齐达认为可以冒雨一试试,于是决定在漫过脚背的水泽里穿行,结果队伍里年纪最小的新人因为自大走错方向,踩到了一条毒蛇身上——幸亏他穿着橡胶雨鞋,蛇牙只在鞋面上留下了几个泛白的咬痕。   经此一役,大家的兴致都不太高。   第五天,姆夸阿桑无所事事地击毙了一头羚羊。   他下刀的角度不好,以至于被运回营地的羚羊分明被补了脖子,却还在又踢又叫,赚不了几个子的小玩意,吵却吵得很,赛思科实在嫌烦,亲自动手给剥了皮,还完整地剜出了眼珠炫耀。   一直到第六天,运气才姗姗来迟地眷顾了他们。   这天上午,赛思科和齐达才刚划船到往常观察大公象库乌的水域,坐在后方的新人就观察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险些在船舱里一蹦三尺高。   “看那里,那有一头公象!”他叫道。   队员们于是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库乌身边不远处看到了一头很是年轻的非洲象,大约是因为同类使库乌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顶着至少三波观察者的目光,它正在摇头晃脑,向“入侵者”展示那对足以被称作“凶器”的长牙。   “……可别打出性命。”赛思科低咒。   要是就在这打得年轻公象丢掉小命,那两支象牙多半就得被志愿者通报处理了,甭管事后流落到仓库还是黑市,钱总归到不了他们的口袋里。   “怎么会呢?”齐达倒不太担心,“大小摆在那,不出十分钟这头小的就得灰溜溜逃走了。”   “我猜五分钟。”姆夸阿桑捧场附和。   就着这一“赌局”,船上四人于是“辩论”开来。可惜他们的猜测没有半点落个真切。   还没等库乌往前冲刺,年纪小一点的公象左看看,右看看,视线在志愿者、游客和隐没的小队身上短暂停留,就连奔带跑地冲进了树林。   按说这块水域也就一小片被树木遮蔽住了,这头公象却硬是捱到傍晚都不探头,简直必兔子还要能躲,让新人不满地嘘了好几个钟头。   不过……数天以来第一次,营地里氛围轻快。   几乎所有队员都认为在活动区见到年轻公象是个好兆头——库乌很有可能因为它改变行为模式,志愿者一下子跟不上,就会给小队争取到射击窗口。此外,它本身也是张合格的移动钞票。   齐达做梦都梦到把两头公象一起拿下。   次日起床时,他感到神清气爽,罕见地去给全营地打了水。或许是人高兴时总得有点不高兴的事来添麻烦,等他回到帐篷边上,却发现新人没起来,其他几个则是脸色难看地围着。   “罗杰病了。”赛思科硬邦邦地说。   的确……新人在帐篷里盖着被子却直打哆嗦,呼吸时肺里有明显的痰音,手指白得像死人。他自称“有钉子在往两只眼睛中间打”,无论姆夸阿桑和哈里斯怎么拉扯,都没法靠双脚站起来。   老实说——这并不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生活在野外,就连经验最丰富的专家也难免陷入低谷,被坏虫子咬了,被树叶割了,被土里扬起的病毒感染……齐达自己年轻时就没少遭罪,因此也没把新人暂时派不上用场这件事看得太重。   他从包里翻到药片,掰出一些,先告诉让对方好好休养,要是不能在日上三竿时恢复精力就只能回到镇上去,最后可能分不到半枚普拉,又安排哈里斯留下照看,听消息收拾营地。   就像这样,剩下三人踏上了行程。   早上发生的意外有些扫兴,但只要一想到今天可能收获颇丰,他们的心里又会被期待填满。   沿着水网划到小树林附近时,齐达似乎远远地看到了一些古怪的光点,但没等他仔细确认,那光点就消失不见。下了船的赛思科也随之吵闹起来,原来是他和姆夸阿桑找到了一些脚印,他们认为这是昨天那头年轻公象行动时留下的痕迹。   “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前面找到它。”赛思科不无雀跃地说,“我敢说这次我一定能把象腿切得更干净,不会像上次那样多留了点骨头茬子。”   “那我敢说这次一定打中眼睛。”姆夸阿桑凑趣。   直到这时,齐达也好,赛思科也好,姆夸阿桑也好,包括留在营地里的其他两名队员也好,没人觉得他们刚来的好运气会这么快用完。   然而,命运似乎要和他们开个玩笑。   或者说,任何事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完成,哪怕是近在眼前的财富,也往往暗藏天堑,需要降下悬崖,再爬上高山,绕过弯才能得到。   尽管早已把两头公象视为囊中之物,这天一直寻找到下午,三人却还在像无头苍蝇那样打转,找不到什么顺当的出手机会。   对于库乌,他们是没办法出手。   从早到晚都有人在附近穿梭,好不容易志愿者离开,齐达发誓自己都找到了合适的角度,下一秒钟却又有阔佬游客坐着直升机在湿地上空飞越,螺旋桨的轰鸣声把大公象惊得虎躯一震,转眼就跑远了——这一意外让赛思科破口大骂。   至于那头年轻公象,他们是根本没处出手。   在碰巧找到了足迹之后,赛思科就想顺路摸一摸它的动向,没想到这家伙的行进路线违反了一切猎手的直觉,既没有往库乌常去的采食地走,也没有往远离前沿营地或接近最近母象群的方向走,而是在大大小小的河道里来回转圈。   五分钟前刚在河流一侧看到了下水的脚印,五分钟后却又在另一侧发现了同样是下水的脚印,简直好像在来回淌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更离奇的是:在一些地段,脚印还被掩盖了。   齐达没说,赛思科和姆夸阿桑也没心情说,但这毫无疑问像是先前那些不速之客又在阴魂不散。   “我们得去弄条狗来。”赛思科在太阳快落山时开了个玩笑——本来该是个玩笑。只不过他脸色阴沉,硬是没人敢接这句玩笑话罢了。   很显然,“有肉在前却不能吃”的感受让他恼火,被不知到底有什么目的的家伙缠上更让他沮丧。   事实上,齐达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   等待已经是无奈之举,让等待变得物有所值的是任务完成后会得到的钞票和积累的名望,但如果有人捷足先登……对团队会是项很大的打击。   回到营地的时候,赛思科走了两步,就忍不住踢远了被丢在一旁的羚羊头骨,唾沫横飞:“我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是来干什么的!你们看到那些刮痕了,谁见过到处擦脚印还给大象擦脚印的无聊家伙啊,难道是鬼吗?!”   “别瞎说……”脑袋不太清醒的罗杰咕哝。   新人病了,抓不住重点,本意约莫是不想听到不吉利的话,但正好撞上枪口上,立刻为自己招来了一连串的咆哮和瞪视。   今天一无所获的沮丧,以及搅局者可能再次出现、队伍却已经失去了前段时间那样强劲的后援的烦忧,像雷云一样压在了这个临时营地上空。   事后想来,争吵本是可以避免的,但齐达在这个傍晚也被情绪困扰,失去了正确判断的理性,亦或者是他潜意识认为志愿者只不过是乌合之众,条子远在奇夫岛活动,线人那里也没有任何信号传来,因此放任了争吵,没有做出制止的举动。   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要将目标杀死,完成指名,等钱打到每一个人账上,大家瞬间就会忘记今天发生过什么。都是三教九流之辈,难道指望他们其乐融融?   因此,齐达只是擦着枪,模拟着次日的行动,盘算着要不要给线人打一通电话,看能不能从队伍内部绊住那些志愿者——只要给三个小时,不,两个小时,就足够他们完成工作。   这样转动思维、消磨时光,直到太阳沉到地平线附近,一股突如其来的心慌打乱了他的呼吸节奏,紧接着,这股心慌莫名地发展成了心悸。   那是一种心惊肉跳的错觉,一种不详的预感。   就好像游人前一秒还在自在地浮潜,沉浸于绚丽多彩的珊瑚礁美景之中,下一刻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水流裹挟,离锚船越来越远,而浅蓝瓦绿的水波和彩色礁石也被深不见底的海底断崖取代。   总有因预感选择留在营地,从而躲过使整个登山队覆灭之劫难的登山者;总有因预感选择留在原地,从而避开陷阱的战士。   齐达自认为是和登山者无异的“征服者”,是湿地战场的老行家,常常向新人吹嘘“老手的直觉”,上次更是凭借这种直觉找到了不速之客留下的痕迹,于是这一次,他也坐不住地站了起来。   “姆夸阿桑。”他告诉队员,“你去河边看看。”   赛思科的抱怨被打断,投来了狐疑的一眼。   无论如何,不能违抗上级命令的姆夸阿桑都行动了起来,抱着武器走向营地外围。随着太阳慢慢落下,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又渐渐被黑暗吞噬,齐达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然后——   “呯!”   仿佛是决定性地,他听到了一声响。   属于小队常配备的霰弹枪的枪响。   它横跨水原,劈断巨木,奔入了无边的深林。   “见鬼!”赛思科浑身一震,大叫一声,迅速抄起了放在边上的武器。齐达自己也抓紧了枪,警惕地看着外头的摇摇曳曳、影影幢幢。   大口径霰弹枪给他们带来了任何武器都不能比拟的安全感,野兽扛不住几枪,至于同行和条子……在这片大陆上鲜少有束手就擒、和平谈判可言,只有最愚笨的菜鸟才会选择放下武器。   这里是幽绿的、潮湿的迷宫!   只要能抢先开枪,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齐达和赛思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但当更多枪声响起,当他们开始到处寻找掩体,一边警惕着可能到来的敌人,一边想着该怎么支援同伴的时候,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叫喊。   与此同时,无数大灯骤然亮起,光柱把夜黑照得宛若白昼,交叉着擦过帐篷顶端,又逼入营地深处,搅得人头晕目眩、眼角刺痛。   这也太不专业了——齐达先是想到。   对面来的人肯定很多——立刻,他又想到。   “快跑!”他顷刻间抛掉了对枪的念头,朝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胡乱扣动扳机,争取逃脱的机会。   子弹穿梭,撞到树干上,石子间,泥地里;   子弹穿梭,撞到锅架上,帆布间,箱笼里。   罗杰跌跌撞撞地从帐篷里跑出,抱着枪,但他没跑多远就跪在地上大吐特吐,好像要把肠子都吐出来,不幸的是,浑浑噩噩的脑袋没提醒他自己出现在了一个糟糕的时间,一个糟糕的地点。   “呯!”   又是一声枪响。   齐达心如擂鼓,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新人一声不吭地倒伏在地,被击碎的骨头飞了数米之高。   在这个瞬间,猎人变成了猎物。   “我投降!我投降!”   有人尖叫着——他相信那是赛思科的声音。   是了,没错,人太多了,跑不出去……对抗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被逮到会有不小的麻烦,说不定还会被上线挑刺,被取消带队、接任务的权利,但只要人还活着,总归会得到保释。那些大人物可不想让自己被供出来。况且混了这么多年,总还有点门路在。   齐达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想跟着老搭档一起丢掉武器、抱头投降。   在护林员接二连三地穿过树林、踏入营地时,他刚刚松开抓着霰弹枪的手,咬紧牙关往下蹲,发誓记住这些人的脸,等自己被保释出去后一定要给他们找点乐子。而这一决心在看到巴斯陀那张有点过于熟悉的老脸时达到了极致,又沉沉地坠入了深渊。   他的心还在狂跳。   那种古怪的预感……还没有消失!   在千分之一秒间,齐达疯狂转动目光,想找到危险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渐渐靠近的护林员中一个仍然端着枪的黑影。   天色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对方是谁,但他不需要看清,也再没办法看清,因为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又一声枪响。   大地……在旋转。   天空……挂着星星的天空在迫近。   人群一阵哗然,似乎有人在激动地质问,有人在恨恨地抗辩,有人在严厉地斥责。   篝火劈啪作响,在烟气和红苗之间,那些声音都迅速远去,只剩下陡然出现了的,闪烁着的,马默雷纳的浑浊了的眼睛,歪斜了的嘴,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半截入土的模样,和他毫无道理的、毫无意义的话。   要小心被缠上啊,他说,做点善事,捐点小钱……   不是的,齐达想回答,这是坏运气,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大象显灵,没有什么报应,只有一些避不开的病,有一些该死的不按规矩行事的条子在这里公报私仇,做不做善事,你的末路也近在眼前。   但他说不出话来。   他仰躺在地,脑袋侧歪。   面前是燃烧的篝火,是渐渐隐去的狰狞的脸,是被一脚踢飞了的羚羊的头骨。   那骨头上还挂着些没剔干净的暗红色的残肉,挂着罗杰白色的脑花,挂着最后倒下的赛思科的血……两只眼睛要不是早被剜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长了蛆,但现在只剩下空洞,剩下沉默。   齐达在那空洞与沉默的注视下尖叫,哀求,挣扎,咽气。   他皮开肉绽、骨碎筋折地死去。   就像动物一样。 第456章 象之歌(62)   安澜漫不经心地嚼着草叶。   她已经等了很久,等得有些着急。   即使在真正走到这一步之前经历了那么多次的讨论、模拟,即使事情一直在朝最理想的方向发展,但只要一刻没有尘埃落定,结局仍然是盒子里的猫咪,是无法被断言的未知数。   回想他们制定的计划,足可以用“疯狂”形容。   因为安澜自己肩负着带领族群的任务,所以只能派诺亚去查探盗猎者的营地;又因为白天目标太明显,容易被伤害,所以只能让他星夜兼程,掩盖足迹,赶在天亮之前涉河而返。   当时他们谁都没法保证计划能够顺利实施——   野生动物尚且有难以预测的一面,人类,而且还是多名性格不同的人类的集合,会以何种方式行动,是绝不可能被百分百预设的。   果不其然,计划刚开始没多久,安澜就通过大象电台听说了营地被废弃的坏消息。   她的第一反应是嘲讽“心里有鬼的人果然风声鹤唳”,但她也清楚这种“吓退”只是暂时的,倒不如说倘若这伙人就此离开、失去踪影,反而会让已经下定决心的她有些失望。   “好在”他们根本没法克服内心的贪婪,最终还是选在野外落了脚,这才使计划得以改头换面地进行下去,取得阶段性成功……来到交卷时刻。   今夜,一切都将走到终点。   无数次追踪,长时间的蛰伏,诺亚与其他公象在开阔地狭路相逢时险些引来的祸事,和保育员交涉无果时的烦忧,不知道能否信任护林员小队、倘若有谁说漏嘴将来或许会被针对报复的风险……所有的承受与克服,都是为了这个时分。   虫鸣声似乎不那么响亮,远处的狮子也不再咆哮,停在她背上的牛背鹭一动不动,就连换脚的动静也无,奥卡万戈寂静了,仿佛知道有什么事正在发生,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等待夜风带来动荡的气息,带来暴雨般连绵不绝的枪声,带来咒骂,带来唾弃,带来鲜血和复仇的痛快滋味,带来猎物与猎人命运轮转的喜报。   在雨点般的枪声中,安澜微阖双眼。   生活在湿地里的野兽对枪响并不陌生,但唯有这次,她从杀戮的声音里感受到了放松,感受到了解脱,只希望没有护林员在行动中重伤蒙难……   ……巴斯陀是个谨慎的人,常年战斗在第一线,他的团队死死咬着不法分子的尾巴,可以说就差一两条关键情报,哪怕不谈职责,不谈信念,光为了告慰队友的在天之灵,他也一定不会轻浮对待这次可能顺藤摸瓜牵出一张大网的任务……   ……但是,枪弹无眼……   仿佛感应到她的情绪,诺亚轻轻地喷了口鼻息,提起了被安顿在数公里外的象群——他们已经出来有些时候了,今晚的异动不算轻微,最好早点回去安抚可能受到惊吓的母象和小象。   安澜半心半意地应和了一声。   他们并排返回,脚下踩过枯枝与落叶。   一丁点碎裂的声响竟也足够把莱娅从睡梦中惊醒,察觉到头象的到来,它殷切又焦急地把长鼻朝着这个方向探出——这些日子它常常这样做,急于用肢体接触来确认自己的安全。   不……不再需要了。   安澜在心里提醒自己。   今晚以后,齐达和赛思科再不能在树林里兴风作浪,她已经从恐惧中保护了自己的后辈,也从未知的命运里保护了即将迁徙的卡拉家族。于她本身,则是得到了如释重负,得到了平静。   这同样是野象保护者们得到的东西。   枪战过后四天,理查德和李风尘仆仆地坐着小船出现,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热泪盈眶,喜上眉梢,甫一跨出船舷就急匆匆地抱住了她的象牙。   理查德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巴斯陀有多么神机妙算,多么神勇,多么果决,不仅带人当场击毙了好几个坏家伙,还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上线的线索;李时不时在边上附和,只到最后才泼了一盆冷水,说起这件事被某些政客盯上的故事。   “巴斯陀说这次很有希望能把一个大团伙连根拔起,对他们来说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政绩呢?没线索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线索了就跟秃鹫一样赶着抢功劳……”李喃喃地说,“我们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能多签几个字,对吧?”   安澜看着他,温柔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李又高兴起来:“希望抓捕能顺利。”   是啊……希望后续的一切都能顺利。   时隔多年,非洲象的死亡频率终于迎来了一次肉眼可见的下降,在之后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安澜只听到了三次悲伤的象歌。大象电台生机焕发,到处都是求偶喊话,到处都是小辈在玩耍。   总在夜晚响起的枪声,似乎也成了旧日远闻。   安澜和诺亚期待着一个还在旅程中的回音,但他们都清楚像抓捕跨国犯罪团伙这样牵扯很大的工作,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成,也不可能时时漏出准确的消息,还不如把精力花在象群本身。   这一回,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多久。   转折发生在重入旱季后的一个清晨。   那天天刚蒙蒙亮,安澜就从睡梦中惊醒,心更是像被悬丝挂起来一样,急促又不安地跳动着。诺亚在她边上小步走动,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对视一眼,都像是有了某种模糊的预见。   而这种预见在小船漂来时到达了巅峰。   以往来探望二代象群的独木船多数时候只有一艘,但是今天,出现在河面上的是两艘,前方坐着象群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两名保育员,后方则坐着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到访的露皮塔和威尔。   基普加各夫妇上年纪了。   露皮塔扶着船舷下来的时候,阳光照拂她的鬓角,带起斑驳的白金,她的眼角也早有了细细密密的纹路;威尔更是面带病容——自从几年前一场大病之后,他再也没有完全康复过,现在扶着妻子的手走在河滩上,他一瘸一拐,用力过大时还会微微皱眉,似乎有哪里牵拉着疼。   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兴高采烈。   露皮塔的眼睛在发光,那是一种多年夙愿得到报偿的快慰,是一种积压了许久的阴霾骤然被扫去的振奋,摆脱了肩膀上的重压,她甚至无意识地哼着小曲,顽皮地小步跳过了一处软泥。   就在这个瞬间,安澜想起了他们共享的往事。   那是她和莱娅还被关在临时圈舍的时候,露皮塔与威尔匆匆赶来,带着将小象迎回草原的热望,彼时的他们踌躇满志、坚定不移,决心要为她们找到原生象群,只是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和莱娅落入了两双稳定的、值得信赖的手中。   在那以后,项目组果然找到了卡拉家族。   回头看看往事,那次成就正是达拉加的起源。   达拉加建成以后,露皮塔常常在圈舍里耗费一整个下午,不间断地吐露着内心的烦恼,絮叨着不知何处听来的八卦传闻,而她则会安静地倾听。   一路走来,她们成了亲密的家人、心灵相交的伙伴、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的战友。   数不清多少次,露皮塔凭着这份亲密与信任选择了放手去做,她留下了诺亚,她将几个圈舍接通,她打开软放归区的门,她一次又一次地为象群——为安澜,带来好消息。   此时此刻,安澜的心像羽毛一样高飞。   果然,露皮塔最后小跑两步,笑着拍了拍她的侧腹,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相机。这显然是在有什么事值得庆祝、值得留念时才会有的举动。   “我们赢了!”威尔宣布。   搂着诺亚的象牙,他站得笔直,好像全然忘掉了病痛。   在护林员与调查员们不眠不休的追究之下,在在部分政客为了政绩而大开的绿灯之下,在舆论带来的压力之下,追捕工作取得了惊人的进展。   人们在一处被端掉的窝点中找到了这个盗猎团伙的账册,发现他们已经在奥卡万戈活跃了将近十六年,而在过去十六年时间里,不说活体,不说其他动物制品,光是被走私的象牙就达到了丧心病狂的上千之数。   随着这些账册被发现,随着罪人落网,消息开始被走漏,一些参与了血色交易的“上流人士”也被剥去了光鲜亮丽的外衣,彻底名声扫地,正疲于使唤公关团队去应对社交平台上声讨的声音。   ……上千。   安澜暗暗叹了口气。   在她与莱娅被运走时曾经过一个萦绕着血气的仓库,只那一处便堆满了无数非洲象的血泪。   它装过莱斯特的残躯,装过詹妮特的遗骸,装过卡拉家族在那个灾难之日被生生剜去的一块血肉,哪怕眼下长辈们并不在此处,或许也无法理解什么是审判,什么是施刑,什么是伏诛,但它们将永远不必再嗅到任何一缕与苦痛相关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是的,这片天空之下仍然存在阴霾之地。   一个老牌团伙被连根拔起,市场却不会消失,山大王不再,留下群狼环伺,垂涎三尺……但至少现在他们还不敢顶风作案,至少现在,奥卡万戈可以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今夜,罪恶被法网笼罩。   今夜,飘摇的残魂得以安息。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象之歌就进入尾声啦。   PS:前段时间本来想加紧双更,但是没有成功,对不起大家。我以为自己因为气温变化感冒了,还去挂了几天水,结果最后发现是二阳了……我的二阳没有比第一次更难受,但难受的好像是不同方向,发烧温度不是很高,无力感不太重,变成了持续低烧;喉咙不是很痛,变成了脑袋发懵,好像蒙在袋子里一样,没法正常思考,做工作丢三落四,钥匙都忘拿了,爬楼梯有点喘,写小说枯坐在电脑跟前,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呆瓜,什么都写不出来,慢慢地才缓过来。希望小可爱们也要注意身体,特别是注意休息,不要太累,抵抗力比较好的闺蜜也二阳但吃嘛嘛香,甚至可以炫火锅奶茶,仿若又是没什么严重的症状(我恨!) 第457章 象之歌(63)   迁徙季节,卡拉象群回到了奥卡万戈。   安澜在小河湾同长辈们碰面,发觉过去的这个雨季大概对它们很温柔,就连阿涅克亚都像被水润泽了一样,在两个象群靠近时难得主动地伸出鼻子来互动,反倒让安澜有点“受宠若惊”起来了。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到热情对待的接近者。   如今的二代象群已经非常习惯对方的存在了,卡拉象群也有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趋势,等安澜和外婆小声说完雨季发生的复仇故事,回头一看,年轻的母象们早就三三两两地踱到了草场之中。   性格比较冷淡的只是共享一片树荫,安静地咀嚼食物,至于性格比较热烈的……   往河边一扫,贾思丽已经盯上了对面的新生儿,亚贾伊拉和新生儿的母亲多纳特本来没什么交情,这会对视一眼,竟还有点惺惺相惜——果然下一秒钟,两头小象就滚到了一起。   安澜:“……”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说实话,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开创了一种很新的迁徙流派,毕竟在这之前也没听说过两个象群会有这种一年一会的交情。等过一阵子二代象群回营地造访时,卡拉象群大概率也会跟着一起走,这放在几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假设。   ……至少孩子们会开心。   安澜还记得小时候大家都盼着阿涅克亚和阿达尼亚带他们出去玩,要么就是想着该怎么绕过母象的看护,跑去跟附近其他家族的后辈顶牛,现在两个象群一起活动,直接省掉一个步骤。   这不——为了跟去年见过一面的小公象玩推搡游戏,瓦纳福克跑得比兔子还快,估计兽医来了都认不出这是那只身体不太好的幼崽。   只是苦了肩负看护工作的赞塔,这天晚些时候诺亚在下游推倒了一棵大树,其他母象都在大快朵颐,只有它一步三回头,嫩叶都没卷几丛。   有完美融入的,就有“格格不入”的。   在小象们彻底放飞自我的同时,断牙母象很不幸地成了找不到自身定位的那一个。   起初它还做出了下意识的保护动作,但因为象群里的其他成员都表现得太过自然,出众的嗅觉又让它意识到了头象、莱娅与对方之间的血缘关系,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它就变得有些迟疑。   这简直像和保育员接触那天在重演。   然而比起两脚行走、手无寸铁的人类,体型庞大的同类显然危险得多,更别说它们在数量甚至年岁上都占优,因此断牙母象即使能够保持克制,姿态也很紧绷,似乎随时准备采取反制行动。   这种审视又提防的态度……是双向的。   在断牙母象旁观孩子们玩耍的同时,卡拉象群中的年长者们也在暗暗估量它的存在,阿梅利亚所站得相当靠前,再往外点都能算是光明正大地在“阻挡”了,排斥程度直追对待诺亚——   要知道诺亚可是一头十余岁的公象,而卡拉家族今年才刚刚完成对两头年轻公象的驱逐工作,只消看一看已经找不到踪迹的埃托奥就明白了。   有新生儿在场,安澜其实能够理解它们对断牙母象的警惕,但作为二代象群的族长,她不能束手看着这种象群成员单方受到阻拦的情况发生,这有悖于头象指引并保护象群的职责。   于是在第二天清晨、象群去河边饮水时,安澜将亚贾伊拉和赞塔喊到身边,慢吞吞地给它们涂抹河泥。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交代,眼看两头母象都腾不出手来,断牙母象和阿丽耶就非常自然地按照二代象群以往的看护规律做了补位。   换人看护对贾思丽和瓦纳福克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对卡拉家族的年长者而言却是一次冲击。   幼崽是象群的未来,是象群的保护重点。   在曾经接纳过外来者的卡拉象群,以及后来形成的阿伦西亚小群,看护工作通常都不会交给它们来完成,就算能被安排上,顺位也非常之低。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关于信任的展示了。   几乎是立竿见影地,阿梅利亚就部分放下了对断牙母象的警惕,而卡拉也不再时不时用它那沉甸甸的视线给断牙母象增加压力的重量。   年长者的放松建立在对血亲的爱与信赖之上,它们的行为同样肯定了安澜作为头象的判断力,让她再度体会到了心像蒲公英一样膨胀的感受。   而断牙母象……全盘接受了头象的“异常”要求。   或者说——它接受了,并且认为自己理解了。   结果等到旱季中期,二代象群因为觅食困难开始往营地移动,远远地能够望见人类搭起的建筑时,能够冲击它思考阈值的事就再度上演。   那天早上难得下了会儿小雨,空气湿度非常舒适,又因为太阳被云层遮挡,背上难得没了火辣辣的感觉,两个象群都选择在草场上漫步,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寻找树荫遮挡。   软放归区还是老样子,非要说变化的话,也只有外侧几处围栏看着翻修过,两处容易被洪水淹没的土路边上放置着拆下的浮桥,倒是生活在软放归区里的亚成年们变了许多。   萨拉比已经很有了些大姐的样子,带着另外两个弟弟妹妹在门边折腾一棵大树,虽然具体情形被越野车挡住了一半,但能看到簌簌掉落的果子。   为什么强调它的性格改变了呢?   当打头阵的二代象群接近围栏时,约莫是认出了去年曾嗅过很长时间的气味,萨拉比竟然没有带着弟弟妹妹们回避,或是原地防备,而是极其热情地、甚至可以说是急不可耐地走出了门外。   工作人员立刻发现了象群的异动,但架不住门敞开着,没能第一时间把它们带回软放归区;而在二代象群这侧,断牙母象的第一反应是上前阻拦,稍后,它想回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头一看,却发现安澜也在跟着一块阻拦。   这场景对它来说属实有点离奇,说给一些人类恐怕也没法得到理解:对待更有威胁性的野象群,可以放任幼崽四处玩耍,因为追打游戏跑过一头又一头成年母象脚边;但对待亚成年,还是主动来探望的亚成年,却有着更高的警惕心……   假如安澜解释,她只能说——断牙母象对被饲养长大的动物一无所知。   生活在象群里的亚成年母象多半已经是带崽好手,再不济也因为跟同龄者玩耍过,或者小时候被不小心弄疼过,知道该怎么进退。   可在人类照看下长大的亚成年母象,即使接受过野化训练,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力气是玩耍,什么样的力气可能招致意外。   诚然,它们有保育员这同样脆弱的躯体做参照,但别忘了,保育员都心智健全、常年和孤儿小象打交道的专业人士,而幼崽,尤其是已经被象群呵护了一段时间的幼崽,简直无法无天。   安澜这样做是出于保护幼崽的目的,而她持续造访营地,则是出于帮助更多同类的目的,但断牙母象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连续的冲击,它坚牢的处事之道在保育员出现后本就有了一道裂缝,现在更是成了脱离冰架的浮冰,开始随着新生活的波浪摇摆。   知道能让一个个体形成新习惯的只有时间,加之有和保育员接触的历史做参考,现在象群位于软放归区附近,也暂时不需要太多护卫,安澜没有急着让断牙母象适应,而是选择细心地观察、调整,等待它度过这段有些找不准定位和行事方法的时期。   让人讶异的是,这短暂的“格格不入”竟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孕育出了一段崭新的关系——不知怎的,断牙母象和阿涅克亚成为了朋友。   阿涅克亚……是孤独的。   莱斯特在多年前遭遇不幸,使它陷入了偏激的困境,很难同象群成员正常交流;而埃托奥在上个雨季被驱离了象群,又加重了这份形单影只。   它或许想要回到过去,成为那个被孩子们深深喜欢着的自己——今年对安澜的态度就是明证——但遗憾的是,它已经偏离那个性格太久,早已无法找回那个温柔又包容的自己。   安澜甚至在某天看到阿涅克亚隔着围栏给后方第二圈舍里的幼崽塞送草料,哪怕明显厌恶这充满着人类与金属气味的网格,它仍然坚持互动了三个小时之久……这放在从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伤痛将阿涅克亚推出轨道,时间又将这份偏离慢慢修正,最终成了无法贴合又无法远离的模样;伤痛也曾将断牙母象赶出容身之所,让它无望地流离,苦苦地寻找,直到再度走进一扇敞开的门,直到成为这座新房里遮风挡雨的屋檐。   安澜看到了这段友谊的起始——那天傍晚,阿涅克亚与断牙母象在草料堆前狭路相逢,阿涅克亚率先试探地伸出了象鼻;也见证了这段友谊的发展——两头都处于迷茫时期的母象越来越多地待在一起,有时只是安静地站着,但绝大多数时候,它们会去饲喂围栏之后的小象。   在感到惊讶的同时,安澜也把那颗提起来的心放下了。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两头经历过刻骨伤痛的母象能在交流中找到平静。   找到平静,找到快乐,找到寄托,有所期待。   正如每当降雨减少、天气变干,河床里的石头缓缓露出,知道母亲和外婆正在赶来的路上,她就会由衷地觉得幸福一样,安澜希望成为了朋友的断牙母象和阿涅克亚也能感受到这份赴约的喜悦,尤其希望阿涅克亚能够在更加强大、更加稳重的断牙母象的支持下重振旗鼓。   因为生活还很长——谁都不该永远停留在阴云密布的雨天。 第458章 象之歌(64)   九月,安澜从营地带走了三名亚成年。   老练的断牙母象被安排去看护这些新成员,在不断犯错和纠正中磕磕绊绊地度过一个雨季之后,以萨拉比为首的三名后辈都改掉了安逸环境里养成的坏习惯,习得了与野象相近的生存直觉。   它们的进步让安澜非常高兴。   阿蒂拉、阿丽耶和莱娅眼看着都到了成熟期,接下来一两年可能会有许多陌生公象接近象群,危险性大大增加。假如个别新成员连第一阶段都没法适应,那时肯定得被送回营地。野化中断,还要告别家人伙伴……这不是安澜想看到的结果。   幸运的是,这种事现在看来是不会发生了。   河床开始显露的时候,萨拉比已经可以独立带着瓦纳福克出去觅食了,亚贾伊拉和赞塔肩负的压力再次减轻,闲下来的断牙母象则被放了个小假,有时间跑去和阿涅克亚谈天说地——   不知道是不是在出生地遇到了什么麻烦,今年卡拉象群早早地就走完了迁徙之旅,负责护卫的阿梅利亚和詹妮特看着也比以往更警觉。明明有两头母象处在发情期,也没有容易受伤的新生儿,但它们就是不允许任何大公象接近互动。   被驱离的公象没那么容易放弃,多半会绕到二代象群里来碰碰运气。阿蒂拉和莱娅都没有下场,只有阿丽耶有些意动,但又拿不定注意,挑挑拣拣了好几周,倒是让安澜辨认出了不少熟面孔。   曾对亚贾伊拉穷追不舍的公象头领,那年的大赢家,被断牙母象横插一脚的接近者……最让她感到意外的还要数一头上了年纪的长牙象,起初安澜还没反应过来,到求偶活动临近结束时才灵光一闪,意识到它的身份——   莱斯特结伴同游过的异性。   换句话说,就是莱娅的父亲。   莱娅完全不认得它。这很正常。“父亲”在非洲象的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哪怕嗅出了血缘关系,多数个体也会止步于打招呼,不会有更多接触……但是安澜必须和它友善地相处,盖因这头长牙公象曾经在泥潭里救过她的命。   仔细想想,很难不令人唏嘘。   上次碰面时她还是个会被地形困住、随时可能丧命的新生儿,眼下却成了象群的头领,能够左右全体成员的决定,甚至影响两个家族的命运。   安澜已经有阵子没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老时光了,但当这头长牙公象拨开树丛、徐徐走出的时候,她还是会被记忆的深度与重量惊醒。   长牙公象的出现似乎拉开了轮转的帷幕,自此以后,越来越多被短暂遗忘的名字出现在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也出现在诺亚的日常生活之中。   七月,露皮塔收到了摩尔定期发送的邮件,说是因为结构重组,“巨兽空间”短暂地停止了对救助对象的追踪观察工作,今年一切好转,发现阿伦西亚小群新添了两只幼崽,特地过来报喜。   同月,救助中心的主管安塞图斯也带来了好消息,因为玩伴被挪走而情绪不佳的母象海莉习惯了挪进圈舍的新邻居,想必今年诺亚顺路去拜访母亲的时候,不会再隔着铁网被教训一通了。   理查德来造访的时候,说起了跨国犯罪组织被拔起后牵连出的更多边角。当他和李滑动手机屏幕阅读新闻时,安澜站在旁边瞥了一眼,发现这篇报道的配图竟然是曾经和她一起在水池边玩过球的漂亮母狮,而它之所以占据这个位置,是因为新闻发出之前,它才在救助中心寿终正寝。   这是她又一次惊觉——   原来时间已经走过那么久了。   狮子、猎豹、常来造访的鹭鸟……和非洲象相比,这些动物的生命就像流星,燃烧时是那么夺人眼球,转眼就划过天际、坠入大地,也难怪它们总是那么争分夺秒、奋斗不止,而象却总是不紧不慢地前行,带着寿限和体型给予的余裕。   但再长寿的动物,生命都有走到尽时。   雨季中期的一天,安澜正和难得回到小河湾的贾希姆一行说话,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悸感,仿佛什么重要部分忽然从身体里抽离,空落落的一块。   约莫四天后,她才听到了电台里的悼词。   嗡鸣声汇成一首曾在灾难中响起过的辈歌,于林间于波面层层地辐射,那是卡拉家族在用每个象群特有的节拍向遥远处传递哀思,所以每一个离家的孩子都能知晓这让人伤心难过的消息——   一座行走的纪念碑崩解了。   在奥卡万戈,卡拉是当之无愧的最长寿的母象之一,岁数几乎可以同被圈养着的非洲象相比,它的智慧和性格影响着象群中一代又一代的成员,留下的,未留下的,包括如安澜这样自己成为另一个家族的领头者的,身上都刻着它的烙印。   卡拉的离去对家族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听到坏消息的安澜久久说不出话来,莱娅更是惶惑不已,受着本能和理智的拉扯。   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去到长辈离世的地方送别,但二代象群从未离开过奥卡万戈,大部分成员更是从未参与过迁徙,安澜自己也经验微薄,不足以确保安全,只能无奈地放弃这种想法,让怀念的象歌乘着风飘过沙漠,流向她的降生之所。   安澜发自内心地希望外婆能在苍翠国度里找到永恒的宁静,但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这个事实仍然让她整个雨季都情绪不高,气候开始变得干燥时,她甚至有些忐忑,不知道卡拉象群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今年又还会不会回到老地方。   这种紧张情绪一直到与母亲重逢才缓和下来。   再次选择在小河湾落脚的卡拉象群——现在也被一些游客称为阿梅利亚象群——看着很是消沉,成为族长的阿梅利亚有些无所适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瞻前顾后,而阿达尼亚则是完全被损失击倒了,一见到女儿就放下鼻子、低声呜咽。   因相连的血脉而发生共鸣的悲痛笼罩着河湾,感知到头象的低气压,断牙母象、亚贾伊拉和赞塔自发地加强了护卫,以萨拉比为首的亚成年们在这一年里也有了飞速的成长,不知不觉间,二代象群已有了绝大多数成规模的野象群的模样。   母象们没有空间去思索该不该进行驱逐活动,业已长成的诺亚也得以避开激烈的冲突,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陪伴安澜一起走过接下来的岁月。   此后三年,风平浪静。   阿丽耶在第二年平安地诞下了自己的幼崽,如注入活水般给象群注入了活力;同年雨季,阿蒂拉下场参与了求偶大会,选中了心仪的大公象;次年雨季,贾希姆带着几名兄弟送别了阖上双目的老前辈,组建了独立的“单身汉群体”。   野象保护者在奥卡万戈持续活动。   安澜有幸遇到过其他项目组放过的象群,小小的由五名成员组成的家族因为还不熟悉野外的环境在顺着能绕开几个象群的路线到处游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和其他象群发生过冲突,当它们偶然经过开阔水域、迎头撞上二代象群时,头象的第一反应就是扭身逃窜,差点把站位不好的阿丽耶吓得原地起跳。后来又碰上几次,发现二代象群根本没有驱逐的意思之后,这五头被人类救助过的非洲象才胆大起来,悉悉索索地离开树林,现身喝水。   已经成为业内标杆的瓦哈里营地与达拉加营地也仍然在高效地运行。   过去一段时间,光达拉加一个营地就接受了超过十数的孤儿小象,有时还会委托其他保护组织代为接送在外地被解救的小象,但因为威尔病情加重,夫妻俩不得不搬回有着更好医疗条件的城里去休养,露皮塔不能再总览项目组,这项工作就被交给了体力和能力都很出众的理查德。   当年那个会被野象吓得傻站在原地的实习生,现在已经成为了营地的顶梁柱,和安澜一道,成为了“达拉加”这座“桥梁”的坚牢的基石。   基普加各夫妇离开的那一周,二代象群罕见地在雨季进行了短途迁徙,去赴一场不容错过的约。他们抵达的时候,露皮塔正在整理最后的行装。   营地里的人很多,就连早年被野兽袭击后一直不太康健的阿斯玛都坐着轮椅出现,陪同前来的年轻女士满脸不赞成,但她脸上却没有什么后悔的神色,似乎哪怕时光倒流,她也会昂首挺胸地走进项目组办公室,再一次,又一次。   “不要难过。”她甚至摸着诺亚的腿说。   “现在我们要去面对另一场战斗了。”露皮塔在安澜帮忙抬起一箱行李时说道,“别担心,我会抽空来看你们的……希望下次我来的时候,象群里一切都好,努努力多添两只幼崽,要不然我的回忆录该拿什么好消息来填尾声呢?就这样约定了?”   “他们都走了也没关系。”理查德也在一旁举着胳膊帮腔,无比确信大象能够与他们感同身受,“你们看,我还很年轻,很强壮,还可以陪你们很久的。”   那天大家都有些伤心,安澜只记得阿斯玛当场翻了翻眼睛,而显然是“老了”又“身体不强壮”的威尔故作被冒犯地撇了撇嘴,然后笑了一下。   象群当然会好好的。   几天之后,他们会再次回到湿地深处,穿行在树林与河流之间,成为装载着无数志愿者期冀的梦想之舟,成为寄托着她祝福的幸运之舟。   即使有朝一日她和诺亚都离开了这艘大船,刻上烙印的象群也会像卡拉象群一样世代绵延,不会输给狂风,不会输给暴雨,不会输给贪婪的人。   历经长路走到的,绝非终点,而是序章。   安澜注视着眼含湿意的威尔,又无比郑重地用鼻尖敲了敲露皮塔的手掌,目送她关上车门,点着引擎,看着汽车在扬起的尘埃中奔向道路尽头,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天色已晚,星星高悬,恍若一条银色的瀑布,在这辉煌的光幕之下,象之歌穿过绿意盎然的林地,飘过波光涌动的河流,跃过沉眠的狮,拂过高飞的鸟,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家族的喜悦与忧愁,将它们的爱恨沉淀成故事,变作这片荒野的历史。   再见,亲爱的人。   安澜在走到诺亚身边时想。   就这样约定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部 ,完。   感谢所有追到这里的读者,你们包容了我疯狂卡文和三次元繁忙时的不稳定更新,一直以来都用热情的评论鼓励着我,这些评论也是我能写到400多章的动力所在。写作是我年少时的梦想,而《动物世界》是我迄今为止写过最长的一本书,尽管还有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但写到最后一章时真的有种圆梦的感觉。至于更多想要讲述的故事,等到生活不那么忙碌时,都希望能够完整地在第二部 和今后的其他新文中呈现出来。   最后,祝愿所有读者都能在实现梦想的路上大步前进!   和大家短暂地说再见,直到重逢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