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妃重生后更能作了》 作者:寒花一梦   文案:   一道赐死的旨意送至面前,宋棠彻底确信裴昭从未对她有过半分爱意。她虽是裴昭后宫最受宠的妃子,但裴昭对她的所有宠爱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靶子吸引其他妃嫔的仇恨,好保护他心底那个楚楚可怜的白月光。   宋棠被这个真相恶心到了。   重来一世,她决定让裴昭也好好尝一尝被恶心的滋味。   宋棠:我就喜欢看你被我作得受不了,还不得不在白月光面前对我一脸宠溺的样子:)   备注:①女主不是善茬,作天作地,不讲武德。②如有男主,必守男德。③日更。④谢绝扒榜。   内容标签: 宫斗 重生 打脸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挡箭牌宠妃她黑化了   立意: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第1章 重来 没错,她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大夏。   永安八年,十二月。   虽仍是冬日严寒时节,但临近年关,皇宫处处张灯结彩,喜气盈盈,阖宫上下都正为新年做准备。纵使前一夜一场大雪下至今日也未停歇,仍挡不住那股喜意。   这一处冷宫却无那样的喜气,异常安静。   宋棠衣裳单薄坐于窗边,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无。   “主子。”   宫女竹溪拿着一件陈旧斗篷上前帮宋棠裹上,低声劝道,“窗边冷,您最近身子骨不利索,前些时候的风寒将将好转,得小心一些,免得又受凉呢。”   宋棠听言却推开竹溪扶她起身的手,固执坐在那处地方。   她仍望向窗外,语气无波无澜:“不妨事,左右陛下不会留我过年的。”   一句话落入竹溪耳中犹如惊雷。   竹溪慌忙跪在地上:“主子,主子千万别这么想……陛下……”   试图从脑海里翻出几句话安慰宋棠,却无果。   竹溪忍不住泪流满面。   宋棠回头看她一眼,见她压抑哭声,认真道:“不要哭。”   “既无人心疼,何必如此,给人看笑话呢?”   竹溪听见宋棠的这些话,只哭得更厉害。   她的小姐,她的主子,曾几何时,亦是冠宠六宫之人,如今却是这般……   莫道是帝王薄情。   一朝恩宠不再,便落得这般田地,可她的主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自被裴昭打入冷宫起,宋棠同样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翻来覆去的想,最终只能告诉自己,大约从一开始便错了。   从她对裴昭动心那一日起,便是一步错、步步错。   入宫成为裴昭的妃嫔至今已有七年时光。   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亦是她人生之中一段很好的年华,却是蹉跎浪费。   可笑是,她原以为裴昭那样宠爱她、纵容她,想来心里也是有她的。   殊不知裴昭心尖上的另有旁人,而她什么也不是。   若单是裴昭心有所属便也罢了。   她好歹晓得,感情之事,确实不可强求,偏偏裴昭利用她至此。   宠爱她、骄纵她,让她在后宫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成为一众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再无人注意到那个他想要保护的人,不会有人费尽心思伤害那个人。   乃至连她也对那个人多有照顾。   然后有一日,待裴昭认为时机成熟,直接将那个人送上了皇后之位。   她这个挡箭牌、踏脚石,再无用处。   于是寻到她的错处,将她打入冷宫,许再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了却此生。   好,很好,当真是好极了。   宋棠捏紧拳头,又很快松开,再不甘心,事已至此亦无力回天。   这一切很快便要结束。   她清楚裴昭的脾性,不会留她太久,免得碍了他心尖尖上那人的眼。   窗外雪花扑簌簌落下。   转眼之间,这场未完的雪又变大了。   宋棠估摸着时辰,轻吐一气,随即站起身。动作间,身上斗篷往下滑落,竹溪上前欲帮她将斗篷裹好,复听得外面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当下不由一怔。   这儿是冷宫。   最近这些时日是一直无人过来的,今日怎么?   竹溪忽而想起宋棠之前那句话,捏住斗篷的手顿时一颤。   宋棠依旧表情平静,但重新坐回了窗边。   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些人终是到得宋棠与竹溪的视线范围之内。   竹溪抬眼去看,走在最前面的是皇帝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魏峰,而在魏峰的身后跟着几名小太监,其中两人手中端着黑漆木质托盘,一托盘内是三尺白绫,一托盘内是一只酒壶、一盏酒杯。   是什么意思,再浅显也不过。   竹溪震惊中只顾得上捂住嘴巴、压住哭声,便是忘记合该行礼。   此时也无人计较那些。   宋棠视线同样落在魏峰以及他身后的小太监身上。   在看清楚那托盘里的东西后,她轻轻一笑:“魏公公,陛下待我不薄。”   允她自己选三尺白绫抑或毒酒一杯。   可不是不薄么?   魏峰见宋棠心中有数,并不废话,只一躬身道:“宋小娘子,请。”   话音落,两名小太监抬脚,将东西送至宋棠跟前。   宋棠伸手要去取那毒酒,竹溪两步跪在她面前,泣声:“主子,不要……”   “不要……不要啊……”   宋棠见竹溪哭得两眼红肿、涕泪横流,点一点头说:“竹溪,你我主仆一场,我记得你的好。”她也不多说别的,取过酒杯,没有任何犹豫,仰头将毒酒饮下。   冷酒下肚,宋棠搁下酒杯,不再看魏峰与其他人。   她望一望窗外的大雪,只是想——   今生无奈。   若有来生,这些债,她势必一笔一笔讨回来。   ·   “啪——”   一只白玉细颈瓷瓶跌落在地,闹出巨大的声响,打破一室安静。   宋棠便是被这般动静闹得睁开眼。   她皱着眉,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宫女们跪了一地,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瓷片,以及几支鲜艳绽放的桃花。   目光触及到地上的桃花花枝一刻,宋棠表情一滞。   一名小宫女不停磕头求饶。   另一边,竹溪已行至她跟前,福身道:“是不长眼的小宫女手脚不麻利,原是要插花,反而将花瓶摔了,才闹出这些动静来,扰了娘娘小憩,还请娘娘恕罪。”   闹哄哄的动静,令宋棠头疼得更厉害。   她目光从桃花移到竹溪脸上,继而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眉头皱得更深。   这个地方,再熟悉也不过。   是毓秀宫春禧殿,她曾经在这个地方住了七年的时间。   但她不是被裴昭打入了冷宫吗?   失去意识之前那一杯毒酒带来的痛楚仍能感觉到几分,为何……   桃花是春日开的。   她饮下毒酒,乃是大雪纷飞的寒冬。   宋棠拧眉思索着这些,复抬眼去看一看竹溪的脸,也不对。   冷宫时的竹溪不该如此时这般年轻。   宫女仍旧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额头已是红肿。   满屋子的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宋棠很快收敛思绪。   “下去吧。”   她此时无心在意摔碎一个花瓶这样的小事,淡淡出声,继而离开美人榻。   竹溪连忙上前扶她,又回头眼神示意殿内的一众宫人退下。   宋棠被扶着,行至窗边,去亲眼看一看外面是什么时节、什么风景。   一株株海棠花开在一片明媚日光里。   金灿灿的光从天幕之上照射下来,一簇簇妍丽花朵也好似被镀上一层金光,在徐徐微风中,花枝轻颤,尽显娇艳。   这是毓秀宫的海棠花。   当初便是因为这里种着海棠,裴昭才赐住她毓秀宫春禧殿。   宋棠伫立窗边,静静看着窗外风景,又一次思索起眼前的状况。   片刻,她离开窗边,坐到梳妆台前。   竹溪自觉帮宋棠梳妆绾发。   宋棠抬眼,仔细望着铜镜里映出的那一张脸,却心中震荡。   铜镜里一张脸,与她十七、八岁时无异,几分稚嫩,几分娇俏。   那是她多么好的年华。   宋棠心下闪过一个自己亦觉得不可置信的念头,但掩下心思,吩咐竹溪:“让人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竹溪当即停下梳头的动作,福身应是,往外面走去。   竹溪离开,这会儿里间剩下宋棠一个。   她再看一看铜镜里这张脸,想到那样一种可能,一时间勾了下嘴角。   倘若当真回到初初入宫那两年。   贼老天倒是待她不薄,给了她这样一个大好的……讨债的机会。   宫人很快准备好热水。   宋棠去到浴间,褪下衣裳,遣退宫人,而后仔细看一看自己的身体。   胸前那一处曾为裴昭挡下一箭受过伤的地方,如今完好无损,光洁如初,不见任何的疤痕。为裴昭挡箭是在她入宫第二年春猎时候的事,既未受伤,说明此时仍未到那个时候,而是比那更早一些。   而今又是在春日。   她当初入宫,是四月下旬,海棠花早已开谢。   如此,不难得知,这一年应当是她入宫的第二年,且春猎在即。   也是永安二年。   这一年,她堪堪十八岁的年纪。   曾经的这一年,她一腔真心爱慕着裴昭,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但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好事。   宋棠往脸上泼了两捧水,整个人从震撼中逐渐镇定下来。   往昔为裴昭要死要活的事回想起来,桩桩件件皆可笑,她既已对裴昭心死,自不会再惦记要与他重修旧好。却也不意味着,她会乐意随便放过他与他的心头好。   纵使裴昭不觉得,但她在这后宫之中那么多年的时间,没有少委屈自己。   这一次,她自也不再那般。   从前,裴昭不是将她当作挡箭牌以保护他心底那楚楚可怜的白月光么?当初得知这个真相,她有多恶心,便有多想让裴昭同样好好体会一下她的这份恶心。   裴昭那位心头好沈清漪也不无辜。   明知裴昭宠爱她目的为何,仍旧心安理得利用她,让她与后宫其他妃嫔斗个你死我活,以此扫平皇后之路上的障碍,然后呢?然后沈清漪当皇后,她被赐毒酒与三尺白绫。   这个人也不过和裴昭一样,将她当傻子看待罢了。   既然什么好处到头来都是沈清漪的,沈清漪又怎么有脸说自己无辜?   她可不是真傻子。   不过,好在如今这才永安二年。   这一年的她依然是众人眼中,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妃嫔。   虽然这只是表象而已,但半点都不妨事。   若非裴昭装得过于像、丝毫破绽不露,她怎会被欺骗七年之久?   她若爱裴昭,自然会伤心难过,但若不爱,这一份“宠爱”便是她的武器。   是她刺向裴昭以及他的白月光、心头好沈清漪的武器。   且等着吧。   宋棠微微闭一闭眼,定住心神,她总是要为自己出出气才肯罢休的。   小心眼吗?   没错,她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欠了她的,他们必须全还回来! 第2章 任性 宋棠行事一向任性至极。   沐浴之后,重新梳妆,宋棠从春禧殿出来,在小花园里晒太阳。   这样充满悠闲惬意的日子,于她而言,已是有些遥远。   久违享受到这般闲适惬意。   哪怕是梦境,宋棠都乐意多做一会儿梦。   会是梦吗?   宋棠看着自己的手,细长的手指,指头圆润,指甲剪得干净,不染蔻丹。   可不是她的十八岁么?   连指甲都要小心翼翼修剪成裴昭喜欢的样子。   宋棠在日光下举起自己的手,认真看一看,又吩咐竹溪:“取蔻丹来。”   是梦不是梦,总归是要她自己高兴再说。   这些原本想用来讨裴昭欢心的手段,自然要一一抛弃。   她如今既不爱他,在她这儿,他便万事不配。   竹溪听从吩咐,很快取来东西,领着宫女帮宋棠将指甲一一染成朱红的颜色。这样艳丽的颜色衬托着宋棠细长白皙的手指,白的愈白,艳的愈艳,却是极好看。   宋棠欣赏了一会儿,心中满意。   到此时,她方才语气随意问竹溪:“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娘娘的话,今儿是十五。”   说话间,竹溪将一盏茶送到宋棠的面前。   宋棠面上表情平静接过茶盏,心下却是哂笑。   十五。可当真是个好日子。   每个月逢初一和十五,裴昭都必不踏入后宫,不翻任何一个妃嫔的牌子。从前她不觉得如何,后来才晓得,那是因为,每个月的这两天,裴昭都要私见沈清漪。   沈清漪作为罪臣之后,无依无靠,在后宫也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宝林。   裴昭虽爱她,但不敢明目张胆的宠她,怕她遭遇毒手。   可到底是爱着呢,舍不得不见,舍不得送出宫去。   是以,裴昭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每个月都和沈清漪在德政殿偷偷见面。   如此他既能与心爱之人互诉衷肠,又不必时时担心柔弱可怜的沈清漪被其他妃嫔盯上。而她呢?她从前多么“懂事”,以为裴昭在德政殿批阅奏折,从不打扰。   而今她倒是很想去打扰一回。   不知裴昭会如何应对?是将沈清漪藏起来,还是拒不见她这个“宠妃”?   恐怕终究是得将沈清漪藏起来罢?   否则一旦被发现他们的皇帝陛下偷偷见沈清漪,后宫定要掀起许多风浪。   被裴昭强行藏起来的沈清漪又会作何想法呢?   同为女子,她不信沈清漪不委屈。   但沈清漪委屈,她也就痛快了。   宋棠在脑海中想象着裴昭将沈清漪藏起来的滑稽画面,几乎忍不住笑出声。   竹溪见宋棠心情好,惦记之前那犯错的小宫女,悄声道:“娘娘,之前那小宫女,奴婢让她自个去领罚了。那花瓶贵重,便是她一年的月例,也是赔不起的。”   宋棠问:“是御赐之物?”   “倒不是……”竹溪说,“若是御赐之物,她是小命赔了也赔不起的。”   宋棠却想着,若是裴昭赏赐的东西,就不计较了。   “那就让她自个领罚。”宋棠说,“毛手毛脚的,不知如何当差。”   竹溪应诺,知宋棠确是心情极好,都不计较那宫女的过错。她复将一碟海棠酥往宋棠面前递一递:“娘娘,这海棠酥是御膳房今天中午新做的,您尝尝?”   宋棠看一眼面前的这盘精致糕点。   几息时间,她伸手掂起一块海棠酥,慢悠悠地吃起来。   “娘娘,方才您小憩时,陛下已派人将春猎随行的名单送过来了,说是让娘娘过过目。若有瞧着安排不够妥当的,随娘娘的意思修改即可,都依您的意思办。”   春猎随行的名单?   宋棠再一次确认自己之前的分析无误,嘴角弯弯:“拿来看一看。”   “是。”   竹溪福身,把名单双手捧到她面前。   宋棠拿过来扫两眼,在其中看到沈清漪的名字,挑了下眉。   当年她没有在意沈清漪这么个人,这一次……   要不要让沈清漪去呢?   ·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   皇宫之中四处皆是静悄悄的,听不见半分的异动。   直到灯火通明的春禧殿,宋棠脚步慌乱从殿内跑了出来,闷头便往外跑去。宫人们追在她身后,追上了也不敢随意拦下她,只能簇拥在她左右,随她去往别处。   虽然宋棠白天想着夜里要以噩梦为借口,跑去德政殿恶心恶心裴昭。   但她方才是当真做噩梦了。   梦里又见自己为了裴昭而卑微至极的模样,付出一切,然后换来一杯毒酒。   实在可怕,实在骇人。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是爱极了这个人,爱他丰神俊朗,爱他长身玉立,爱他强健有力的臂膀、坚硬的胸膛,爱他睥睨天下,生杀予夺于心的威严霸气。   爱到最后才发现他的冷血自私,才发现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夜风拂面,吹得发丝舞动,也吹得宋棠一颗被惊吓的心一分分冷静下来。   绝不会再来一次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恢复冷静以后,想做的事仍要做。   是以,宋棠就这般一路似莽莽撞撞奔到德政殿外。   当裴昭身边的大太监魏峰见到她时,瞧见的亦是她惊疑未定的模样。眼见宋棠额头、鼻尖沁出汗珠,两颊微红,眼眸中掩不去慌乱害怕,魏峰暗地里皱了下眉。   “淑妃娘娘?”   魏峰上前行了个礼,同时不动声色把宋棠拦在了外面。   他侧眸瞥一眼殿内的方向,心下有几分愁绪。   陛下这会儿正同那一位小娘子在会面,若是叫淑妃这般闯进去如何是好?   到底是皇帝身边服侍的人,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魏峰格外镇定,带着些许关切询问:“已是这个时辰,娘娘为何不在春禧殿休息,反而跑到这儿来了?”   “魏公公……”   宋棠轻轻喘着气,眼带泪花看向魏峰说,“我要见陛下,我想见陛下。”   “淑妃娘娘,陛下……”   魏峰原本想说皇帝陛下已经睡下了,又怕宋棠当真闯进去,发现他在撒谎,必定要起疑心,免不了犯难。   宋棠知道魏峰想说什么,只咬着唇道:“魏公公,我见陛下一面便好。”   “实在是心中害怕,但求见陛下一面。”   魏峰也清楚自己拦不住这一位。   但总得为里边的人争取些时间才行,否则只怕出大事。   “淑妃娘娘。”   魏峰笑容恭谨,“容奴才进去禀报一声,许是陛下已经睡下了呢?”   殿内,里间。   于床榻旁,身穿明黄绣五爪金龙衣袍的男人年轻英俊、器宇不凡,一名容貌昳丽、柔弱娇美的小娘子正与他相互依偎,互诉衷肠,端的是郎才女貌,你侬我侬。   正是大夏永安帝裴昭以及后宫的宝林沈清漪。   殿外的动静轻易传进殿内。   裴昭与沈清漪差不多同时发觉外面的异动,那些动静也打破这幅甜蜜画面。   “陛下,外面这是?”   依偎在裴昭怀里的沈清漪离开他的怀抱,仰起头去看裴昭。   裴昭低声宽慰:“无事,别怕。”   他满目温柔,捏一捏沈清漪的脸,同时扬声不悦问,“魏峰,怎么回事?”   其实两个人都听得分明,是宋棠过来了。   他们也知道,若宋棠想进来,外头的人拦不住她。   宋棠行事一向任性至极。   在这后宫里,除去裴昭之外,她是半点不给旁人面子的。   她若不喜欢哪个妃嫔,从不给对方颜面。   不过,沈清漪从没有被她为难过,甚至比起其他妃嫔而言算待遇不错的。   虽是如此,但沈清漪并无感激庆幸。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若非宋棠家世显贵兼之对她态度客气,这个人根本不会得到皇帝陛下这样多的宠爱。   皇帝陛下宠爱宋棠,是因为宋棠不会伤害她。   这是不得已的事。   只是……   沈清漪想着不知宋棠夜深跑来德政殿所为何事,垂下眼帘。   裴昭的声音传到殿外宋棠和魏峰耳中。   魏峰当即应道:“回陛下的话,是淑妃娘娘过来了,要见您。”   沈清漪听清楚魏峰的话,复抬眼,目光定在裴昭脸上,眼也不眨看着他。见裴昭面色不愉,她柔声开口:“想来淑妃姐姐这个时辰来找昭哥哥是有些要事的。”   裴昭冷冷道:“她惯会折腾人。”   这般态度让沈清漪心中安定,她微微抿了下唇,继续开口。   “我……”   她支吾一声,“无论如何,我还是避开为好,不能让淑妃姐姐瞧见了。”   沈清漪向来懂事。   听见她的话,裴昭面上浮现歉疚之意:“清漪,好在你一直都明事理。”   他握住沈清漪的手:“今天,要委屈你一下了。”   沈清漪也伸手摸一摸裴昭的脸:“只要能够和昭哥哥在一起,不委屈。”   裴昭眼底盈满感动,却来不及多言,一阵脚步声逼近。   俨然是魏峰拦不住宋棠,人往殿内闯进来了。   听见一串脚步声以及魏峰不停喊着“淑妃娘娘”的声音,知宋棠将至,裴昭视线往周围扫去一圈,心神一凛,没有过多解释,连忙把沈清漪塞到床底下去。   沈清漪对裴昭的举动毫无准备。   她被强行往床底下塞,一时间手忙脚乱,脑袋在床沿狠狠磕了一下。   一声闷响,然而裴昭根本没注意。   把沈清漪塞到床底下去之后,他收敛情绪,大马金刀坐在床沿。   随之信手拿过一本书册子捏在手里。   他佯作自己正在看书。   转眼之间,宋棠闯到殿内来。   裴昭视线从书册子上移开,落在宋棠的脸上,皱了下眉。   床底下的沈清漪很快听见宋棠与裴昭请安,不敢出声。   她咬紧牙关躲在床底下,手掌捂住脑袋被磕碰了的地方,疼得直掉眼泪。 第3章 折腾 宋棠偏偏睁着无辜的一双眼:“不……   宋棠闯进去的时候,德政殿正殿烛火晃晃,空荡荡不见人。   她脚下不停、轻车熟路,走向里间。   转过月洞门,珠帘仍在身后碰撞晃动,她瞧见正坐在床榻旁看书的裴昭。   这样一幕似乎令宋棠脚下一顿。   进来当然不会看到沈清漪。   在来之前,宋棠心里便十分清楚这一点,可她知道,沈清漪仍在这里。   德政殿内没有密道也没有密室。   沈清漪若是想要藏,这个地方能供她藏身的地方不多。   好在无论沈清漪藏在哪里,待会儿她和裴昭的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便足够了。   宋棠虽有着别样心思,这一刻,却满脸惊喜感动。   眨眼之间,她小跑着扑进裴昭怀里。   论在人前唱戏、论装模作样,宋棠不能说自己毫无经验。毕竟,从前她为了裴昭做过太多那样的事情,只当初那样做,是为博裴昭的偏爱,而今再无那般心境。   “陛下,陛下。”   宋棠跪坐床前脚踏上,脸埋在裴昭身前,伸手抱住他的腰,啜泣着。   “臣妾做了一个噩梦。”   “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臣妾实在……实在是太害怕了。”   她拿捏着语气,像当真怕到极点,徒留慌张无措。在裴昭看不见的地方,宋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却也意外自己比预期更容易便在这个人面前藏起所有心思。   说到底,那样巨大的心境变化,宋棠多少不确定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她既仍在宫里就注定时常会要面对裴昭。   所以今晚她跑来德政殿,一来是破坏一下裴昭和沈清漪的私会,多少膈应膈应他们解解气。二来,是试探一下自己,同时确认自己在裴昭面前能伪装几分。   这会儿她彻底的放下心来。   以她这个架势,裴昭肯定什么疑惑都不会有,只会认为她又在胡闹罢了。   在宋棠看不见的地方,裴昭同样冷着一张脸。   他听着这些话,全无心疼。   再冷着脸、不心疼,开口时他仍轻声细语:“淑妃做了什么噩梦?”   宋棠说:“臣妾梦见毓秀宫的海棠突然变成了花妖。”   裴昭似微愣:“花妖?”   宋棠在他怀里点一点头道:“却不似话本里写的美若天仙,而是十分可怖。”   “容貌俱毁,指甲尖利,披头散发,长长的舌头一直垂到脚边,那舌头还、还滴着血……”她一面说一面身体在裴昭的手掌下颤抖,怎么看都是当真被吓到了。   裴昭是不信鬼神的。   他心中嗤笑,面上说:“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淑妃不必害怕。”   宋棠像有些迟疑,手指揪住裴昭身上的衣袍:“可是……”   “没有可是。”裴昭语气坚定,“何况朕不是在这?有朕在,不会有事。”   “若当真怕,明日一早,朕命人去将毓秀宫那几棵海棠砍了便是。”   “任是什么东西都无处躲藏。”   裴昭一番话说得宠溺,宋棠惊喜问:“可以么?”   她似全然不认为这样有不妥当之处。   裴昭听见一声反问,心下多少不耐烦——   宋棠总喜欢拿这些小事来烦他。   “有何不可?”   裴昭轻轻拍一拍她的后背:“总之淑妃不必为此害怕。”   宋棠从裴昭怀里抬起头,一时泪于盈睫,脸若芙蓉,分外动人。她眼中满是对裴昭的信任,嘴边浮现淡淡的笑:“陛下说得是,有陛下在呢,臣妾无须害怕。”   “那……”   宋棠眉眼低垂,几分娇羞,“臣妾今晚可以不走么?”   “陛下不要赶臣妾走好不好?”   “只要陪在陛下身边,臣妾便安心了,今晚定能安眠,不再怕那花妖。”   她手指紧紧揪住裴昭的衣裳。   仰头再看他的时候,一双眼睛,眼中有哀求、有期盼、有小心翼翼。   裴昭自然是巴不得宋棠赶紧离开的。   更不提,沈清漪还在他床底下趴着……可是现在……   宠爱的妃嫔提出来一个小小的要求,若没有合理的理由拒绝,只怕引人奇怪。裴昭心中犯难,念头转动,想着只能先送宋棠回毓秀宫再说,但来不及开口,宋棠先一步上得龙榻。   她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看着裴昭:“陛下,可以吗?”   细长的手指从揪住他的衣裳改为抓住他的手臂,甚至略摇了一摇。   这是在撒娇。   裴昭垂眼看着自己的衣袖。   正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手指白如葱根,不知何时染上蔻丹,艳得晃人眼睛。   不是不喜欢这些么?   脑海闪过宋棠从前说的话,他难免嫌恶,面上不动声色。   总没有把人从床榻上赶下去的道理。   裴昭纵然有所不愿,一时半会再无其他办法,只能想着快些把宋棠哄睡。   宋棠睡下之后,好歹能有机会把人送走。   否则,难道要让他心爱之人在床底下藏一整夜吗?   “自然可以。”   一边说,裴昭一边挤出一丝笑意,抬手轻抚宋棠的发,“爱妃早些休息。”   宋棠乖巧点点头,人往锦被里缩一缩,又让出位置,扯一扯裴昭的衣袖:“陛下不休息吗?陛下一起休息罢,好不好?”她继续冲裴昭撒起娇,“陛下不睡,臣妾一个人如何睡得着?”说着她爬起来去帮裴昭宽衣。   裴昭自知别无选择,唯有任由宋棠帮他褪去外衣,同她躺到床榻上。   下一刻,宋棠滚进他的怀里,一点都不安分。   “陛下~”   带着撩拨意味的语声以及不安分的动作使得裴昭连忙摁住宋棠的手。   沈清漪就在床底下。   今晚再如何,他也不能与宋棠……   裴昭垂眼去看怀里的人,耐下性子哄她:“快睡吧。”   宋棠偏偏睁着无辜的一双眼:“不要。”   裴昭噎了一下,不耐烦的情绪冒出来,却不得不忍耐:“怎么了?”   宋棠抱住他的手臂说:“臣妾想起一件事。”   裴昭问:“何事?”   宋棠羞涩回答:“臣妾记得,今年春节,番邦曾进贡过一套海蓝宝石的首饰,记得当时他们说,那宝石有辟邪镇神的效用。陛下,臣妾今日受了惊吓……”   余下的话宋棠不说出口,裴昭也懂。   她想要那套番邦进贡的海蓝宝石的首饰安神。   宋棠为什么提到这套首饰?   当然是因为,她很清楚这套首饰现在已经到了沈清漪手里。   心爱之物捏在手里,本以为占为己有,却忽然得知不得不交出来、还回去。   有几件事能比这更难受、更委屈、更不痛快?   难受,委屈,不痛快,也就是对了。   她当初得知自己被他们利用的时候可比这要恶心一千倍一万倍。   “不过几块破石头,哪里可能有那样的效用?”裴昭一笑,“淑妃,你也不必惦记着那个,明日一早,朕让御医来替你瞧瞧,再开些安神的药方,也就是了。”   “朕记得你不是喜欢那一串南海珍珠的项链吗?”   “今日赏了你便是。”   宋棠闻言,脸上有掩不去的委屈:“南海珍珠臣妾固然喜欢,可是那珠子不曾有辟邪镇神的效用……陛下莫不是舍不得那海蓝宝石,才说要赏臣妾旁的?”   裴昭看一眼宋棠,轻抿一抿唇。   他明白,今日不答应把那套首饰给宋棠,这个人是不会罢休的。   但问题是那套海蓝宝石的首饰,他已经送给沈清漪了。   番邦上贡的这套首饰,宝石颜色格外清纯透净,他看到的时候便觉得清漪与它们最相称,于是作为生辰礼送给了清漪。收到礼物时,她也特别喜欢,特别高兴。   现在宋棠说要……   他倘若答应,岂不是得让清漪再拿出来?   “陛下,臣妾扪心自问,少有讨要赏赐的时候。如今实因害怕,鼓起勇气开了一回口,陛下也不允么?陛下口口声声说心疼臣妾,难不成全都是假的么?”   宋棠说着眼泪落下来。   裴昭一个头两个大,又怕宋棠胡思乱想。万一调查那宝石去向,查到沈清漪的身上去,唯有道:“满后宫只有你敢这么同朕说话,朕允你便是。”   “多谢陛下!”   宋棠几乎瞬间破涕为笑,“臣妾多谢陛下恩典。”   她一面说一面往裴昭的怀里蹭去。   与裴昭有过那样一段情,要怎么挑起这个人的欲、望,她恐怕比后宫任何人,包括沈清漪都更清楚。裴昭确实招架不住,连忙把人摁在怀里,不给她乱来的机会。   宋棠忍着笑,娇羞道:“陛下,您松一松手,把臣妾抱得太紧了。”   裴昭:“……”   “别闹了,乖,快休息。”   裴昭没有松开手臂,又一次哄宋棠睡觉。   宋棠仰头看一看他继而栽进他怀里,撒娇:“陛下给臣妾讲个故事吧,好不好?臣妾还是心慌得很,得听着陛下的声音,臣妾今天夜里才能够睡得着呢。”   “好。”   裴昭见她愿意不折腾了,立刻答应,“朕给你讲个故事。”   哪怕看不见,沈清漪也清楚床榻上的两个人此刻定相拥在一起。裴昭低低的声音传来,她无法闭上耳朵,不得不听着他给宋棠讲的那个故事,一双手紧握成拳。   她固然知道,裴昭为了做戏,为了让宋棠与旁人都相信他宠爱宋棠,是当真对宋棠极好的。但过去,毕竟这样的事不发生在她面前,她从来不会去多想,不会自己非给自己找不痛快。   然而今夜,然而现在……   那海蓝宝石的首饰,明明送给她了,却又答应给宋棠。   是准备让她重新交出来吗?   沈清漪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绝不会嫉妒这后宫里的任何一个人。   毕竟裴昭心里有的人是她,爱的人是她。   裴昭说过,皇后之位必定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他确实顶着压力,至今不曾立后。   可是这一刻,她竟然如此嫉妒宋棠,嫉妒宋棠可以在裴昭面前随便撒娇,嫉妒宋棠想要什么裴昭就会给什么。连她拿在手里的东西,宋棠都可以轻松的要过去!   乃至宋棠心情不好,只管躺在床榻上让裴昭抱着哄着睡觉。   她却得藏在他们的床底下,听着他们的那些话,半点动静都不能闹出来。   还有,宋棠说,裴昭抱得太紧了……   那是怎样的亲密?   这甚至已然是宋棠没有央着裴昭做些更亲密的事。   倘若——   沈清漪想着这些,这一刻,心绪难平,指甲越深深地掐进肉里。   唯有这样的疼痛能让她继续保持理智与清醒。   那止不住的嫉妒在裴昭温柔的声音里依旧一分分化作委屈。   委屈又化作汹涌的眼泪和掌心疼痛。   怎么会这样?   她怔怔的想,这般嫉妒宋棠,是不是她不懂事了?   念头闪过,眼泪反而流得更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她明白,自己不能拿今天的事到裴昭跟前去闹,不然定要惹裴昭不痛快。这对他们的感情不是好事。   沈清漪一直在床底下趴着。   久到四肢发麻,久到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困顿不堪,终于有光线照进来。   是裴昭确认宋棠睡着了,让她从床底下出来。   当从床底下爬出来的一瞬间,沈清漪被烛光刺得再次眼泪直流。   她无声哭泣,裴昭心疼不已,连忙把人抱在怀中。   “乖,今日你先回去休息,改日朕再寻你,定好好补偿于你。”   沈清漪泪眼朦胧去看裴昭。   虽然裴昭此时没有提,但她清楚,今天夜里迟早是会提的。   “东西,我待会让人捎回来。”   沈清漪流着泪,但非常懂事的选择主动开口。   话不必说尽,彼此也都晓得是什么东西。   裴昭知道她心中委屈,愈发心疼:“清漪,抱歉,朕……”   “不碍事。”沈清漪勉强一笑,“都是些身外之物。”   “昭哥哥。”她喊他一声说,“只要你明白我爱的只是你这个人便好。”   裴昭握住沈清漪的手:“我明白,我知道。”   怕宋棠会醒,不敢继续让沈清漪留在这个地方,裴昭找来斗篷帮沈清漪穿好,再帮沈清漪戴好兜帽,拥着她出去里间。之后安排人护送她回去毓秀宫的芙蓉阁。   当他们从里间离开之后,脚步声远去,宋棠在床榻上翻了个身。   她背对床沿的方向,睁开眼,无声冷笑。   沈清漪果然在这儿呢。   看来今晚,当真有人要睡不安稳了。 第4章 殊荣 因为宋棠想要,宋棠就拥有了。……   翌日,天未亮。   裴昭早早起身,梳洗完毕,正准备去上朝,宋棠也醒来了。   她拥着锦被想要起身,被裴昭发现,又把她摁回床榻上:“难得你在朕这儿睡得这般安稳,不如多睡一会,正好等朕下朝回来一起吃过早膳,你再回春禧殿。”   “臣妾领旨。”   宋棠也不是真的想起床,听见这话,索性当真不起来。   裴昭一笑。   宋棠乖乖巧巧缩在锦被里,也冲他微微一笑。   “朕已吩咐下去,让他们把毓秀宫里那几株海棠处理好。”   “晚些你回去便无事了。”   睡醒一觉,裴昭不提,宋棠都把这事给忘了。   既然对方提起来,她当即配合瞪大眼睛看着裴昭,口中喃喃:“陛下……”   裴昭问:“怎么?”   宋棠掀开锦被赤脚从床榻上下来,几步到裴昭面前伸手抱住他。   “其实想一想,那几株海棠何其无辜。”   “又正是花儿开得漂亮的时节,年年又结果子吃,臣妾实在不该任性。”   裴昭瞧见宋棠的反应时便晓得不妙。   果然这人又改变主意,不想欺负几株海棠树。   “你既舍不得,那就留着罢。”   裴昭不想和宋棠纠缠要不要砍树的问题,直接应下她的话。   “魏峰,让他们先收手。”交待过一句,裴昭不想在此多留,把赤着脚的宋棠横抱起来送回床榻上,“着急也不必这般跑过来,当心着凉。”说话间,他扯过锦被帮宋棠盖好,“睡吧,朕走了。”   宋棠来不及恭送,裴昭已转身抬脚往外大步走去。   转瞬又是一室的安静。   裴昭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外,宋棠方才不紧不慢收回视线。她知道裴昭心里是不耐烦了,但无所谓。昨夜多少折腾,她没睡够,屏退宫人,身心放松睡起回笼觉。   宋棠又睡醒一觉,裴昭尚未下朝。   不过她没有继续在床上懒着,而是招呼宫人进来伺候洗漱梳洗。   此时,淑妃昨夜留宿德政殿的事已传遍后宫。   宋棠听竹溪小声的说着,不由微笑。   他们的皇帝陛下登基一年多的时间,后宫都以为,没有妃嫔留宿过德政殿,殊不知沈清漪往前每个月都会在这个地方过夜。可惜终究是拿不到明面上来说。   这样不就给了她捡漏的机会么?   这一时这一刻,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那个留宿德政殿的第一人。   而原本,这是沈清漪独一份的“殊荣”。   想着这些,宋棠愈发心情大好。   到底一切才刚刚开始。   今后,有得是裴昭和沈清漪膈应憋屈的时候。   ·   宋棠留在德政殿等着裴昭下朝。   裴昭回来之后,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桌边用早膳。   吃饱喝足,宋棠捧着茶盏,说:“陛下,春猎的随行名单,臣妾看过了。”   裴昭慢悠悠喝一口茶问:“如何?”   宋棠笑一笑说:“陛下定下的,臣妾没有意见。”   “那就这么安排。”裴昭搁下茶盏,想着沈清漪可以同去,心情好了点。   宋棠颔首:“臣妾遵旨。”   她维持脸上笑意,不紧不慢喝起茶。   晚一些,宋棠准备回毓秀宫,裴昭吩咐宫人把她昨天提到的那套海蓝宝石的首饰送进来了。这样纯净的海蓝宝石难得,特地打成首饰之后,从簪子、耳坠、项链到手链都是有的。其中以簪子和项链最为惹眼,镶嵌着硕大的宝石。   宋棠走过去仔细瞧瞧,发现这套首饰当真好看得紧,十分满意。   她笑着回头去看裴昭又冲他一福身:“多谢陛下恩典!”   裴昭笑容淡淡:“爱妃高兴便好。”又说,“朕还命人准备了一些上好的安神香,你一并带回春禧殿。往后夜里睡觉前让宫人点上这香,定能睡得安稳。”   随即他点一点另外的一些东西:“这些也是给你的。”   宋棠望过去,发现都是珠宝首饰。   “你昨夜被吓成那个样子,朕也不知能够做些什么。”   “这些东西,权当是个安慰。”   宋棠笑盈盈再次福身:“陛下这般惦记臣妾,臣妾便什么都不求。”   她今天收获颇丰,自然是不求了。   裴昭伸手扶她起身:“何必与朕这般客气?”   “朕要准备召见大臣了,你去吧。”   宋棠应一声。   与裴昭行礼告退后,她从殿内出来,乘轿辇回毓秀宫。   她离开德政殿,带着许多赏赐,任是谁都瞧了个明明白白。   消息随之在妃嫔中间传开。   宋棠从前便算得上是个不知道低调的人。   重来一世,这一点她暂时不打算改,因而也是有意这般高调的。   她若不高调些,沈清漪怎么在第一时间听说她昨晚不但宿在德政殿,留在德政殿用过早膳才回毓秀宫,并且在回来的时候,还捎着皇帝陛下的丰厚赏赐呢?   回去的一路上宋棠心情都很好。   待回到春禧殿,她吩咐竹溪:“把陛下赏赐的安神香匀一些出来。”   “晚些你派人往贤妃、孟昭仪、董才人那儿都送一份过去。再另外准备两份少一些的,给高贵嫔和沈宝林。这两人的,不必差人送,我亲自往她们那走一趟。”   高贵嫔、沈宝林都是同样住在毓秀宫的。   宋棠说要亲自去,竹溪不疑有他,领下吩咐便下去准备了。   看沈清漪的好戏这样的趣事,怎能不亲自去?   宋棠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欣赏着春光下的海棠花,嘴角弯一弯。   ·   竹溪动作迅速让底下的宫人把东西准备妥当。   宋棠又命竹溪从小库房取出两条赤金嵌红宝石的手链。   刚刚夺去沈清漪的一整套心头好的首饰,如何能不给对方一点安慰?   这两支簪子,可也是裴昭从前赏赐给她的呢。   “娘娘,这是要送礼么?”   竹溪检查过锦盒里的东西,确认无误,只事情虽然照办,但心里有些不解。   宋棠翘着嘴角说:“嗯,送给高贵嫔和沈宝林。”   “都是同住毓秀宫的姐妹,我既得了赏赐,自然与她们同喜。”   阖宫上下,对宋棠最忠心的便是竹溪,竹溪亦是真的认为宋棠很好。   是以她微笑说:“到底娘娘心善。”   宋棠也笑了一下:“既然东西都准备妥当,我们差不多该过去了。”   “快帮我重新梳妆。”   “是。”   竹溪应声,上前扶着宋棠到梳妆台前坐下,重新忙碌起来。   ……   “淑妃娘娘到——”   一声通禀,站在窗前发愣的沈清漪不得已回过神,领着人前去恭迎。   “臣妾见过淑妃娘娘,给淑妃娘娘请安。”   宋棠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沈清漪住的芙蓉阁,路过沈清漪身边时,脚下没有任何停留。她径自进去,捡上首处的位置坐下,这才不紧不慢含笑免去沈清漪的礼。   “沈宝林免礼。”   宋棠一抬手,仿佛这儿是她的地盘,又轻抬下巴,示意竹溪把东西奉上。   沈清漪昨天夜里一夜无眠。   休息得不好,今天连脂粉都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   反而眼前的宋棠,满面春风,气色极佳。   哪里看得出一星半点曾被噩梦吓得跑去找裴昭安慰的样子?   是啊。   宋棠得了陛下的安慰安抚,被哄着一夜安睡,怎么可能会像她这样憔悴?   宋棠冲裴昭撒娇、裴昭答应把首饰送给宋棠之类的画面,一直在她脑海晃着,现下看到宋棠,她可以说是拼尽全力才克制住情绪,才不至于在宋棠的面前失态。   但这托盘里面的又是什么?   沈清漪一眼望过去,便莫名认为会是让她难受的东西。   宋棠将将坐下,看两眼沈清漪,复站起身。   她信步走到沈清漪的面前仔细看一看,语气关切:“沈宝林昨夜没睡好?”   “想来是没有睡好,脸色瞧着才这般差。”   “那我这安神香算是送对了。”   宋棠折回上首处坐下,微笑说:“我昨夜做了个噩梦,也是不曾睡好。幸得陛下怜惜,在德政殿勉强睡了个囫囵觉,又得陛下心疼,赏赐了些上好的安神香。”   “原是想给姐妹们都分一些。”   “倒未想沈宝林也睡得不好,这安神香是正正派上用场。”   她轻笑着扶了下发间的海蓝宝石簪子:“夜里睡得不好最是磨人。”   “沈宝林可千万不能不当一回事。”   宋棠的动作让沈清漪视线下意识落在那簪子上。   她心中刺痛,却只能垂眉敛目,福身谢恩:“多谢淑妃娘娘关心。”   “不妨事。”   宋棠摆一摆手,衣袖滑落,又露出了一串海蓝宝石的手链。   沈清漪:“……”   皓白纤细的手腕与这样清纯透净的宝石手链最是相称。   这样一幕却令沈清漪心梗。   簪子、项链都太过惹眼,之前收到这套海蓝宝石的首饰,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串手链了。即便明知不能让别人瞧见,她也偷偷戴过几回,哪怕每次只能戴一小会。   手链如今落到宋棠的手里,因为宋棠想要,宋棠就拥有了。   她想留也留不住。   沈清漪无法控制的又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   心底那一股酸涩情绪涌上来,让她一阵一阵难受。   宋棠把沈清漪细微的情绪变化一一看在眼中,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留给沈清漪足够的委屈时间之后,她才说:“锦盒里是一串手链,高贵嫔和你都有。”   “我同你们一样,都是在陛下身边服侍的人。”   “我们都住在毓秀宫,本该互相关照,我得赏赐,也该让你们沾沾喜气。”   宋棠示意竹溪打开那锦盒。   她去看沈清漪,笑说:“沈宝林,你试一试,让我瞧瞧好不好看。”   身份有别,沈清漪心知没有拒绝的选择。   准备上前取过手链试一试,又想起自己掌心的伤口,她动作迟疑了。   宋棠挑眉:“怎么?不愿意?还是不喜欢?”   沈清漪低声说:“不敢。”   她上前去试戴那手链,有意手掌虚虚握成拳,以藏起掌心的伤。   宋棠却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一拉她的手:“我瞧瞧。”   掌心摊开,赤条条好几道新伤口子。   宋棠垂眼一看,“呀”一声:“沈宝林的手这是怎么了?”   明明宋棠该什么都不知道。   但沈清漪莫名感觉,对方像能从这些伤口,窥知她心底那些嫉妒与委屈。   “没事。”   沈清漪飞快缩回手,藏在袖中,“多谢淑妃娘娘关心,臣妾无事。”   “受伤了,如何算没事?”宋棠不赞同的说着,吩咐竹溪,“去将陛下之前赏赐我的那罐好用的百花药膏取来。”竹溪领命而去,她又去看沈清漪,“这药膏极好用,你仔细涂个三两天,这伤口也就愈合了。”   这些伤再好辨认不过。   是昨天晚上在床底下掐出来的吧?   在裴昭眼里,沈清漪可是这个世上脾气性子最好的人,连大声说话都不会。   这么看,原来也多是因为演得好。   那可真的……   有趣,有趣极了。   沈清漪不知宋棠心中所想,垂首福身:“多谢淑妃娘娘。”   宋棠微笑:“不必客气,我也晓得你这里没那些赏赐,是难一些。”   沈清漪低着头,没有说话。   宋棠不动声色打量过沈清漪两眼,对春猎一事,有了新的决断。 第5章 谢恩 做出来的吃食连狗都嫌难吃的水平……   “除了娘娘您这儿,淑妃还命人往孟昭仪、董才人那都送了安神香去。高贵嫔和沈宝林也有,不过是淑妃亲自送去的,据咱们的人说,不但有安神香,淑妃还送了她们赤金嵌红宝石的手链。”   大宫女的声音低低响起在房间里面。   在她面前一张美人榻上,身穿紫色暗花蝶纹春衫的女子低着头,纤纤玉手捧着一本书册子,一面听大宫女的回话一面垂眼望着手里的书页,像是听得漫不经心。   待大宫女细细禀报完宋棠今日的举动,她将手中书册子合上了。   只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凝神思索着什么。   这一位与宋棠年龄相仿的女子,正是贤妃窦兰月。虽说年龄相近,但她们两个人气质与行事迥然不同,宋棠明媚张扬、事事高调,窦兰月稳重内敛、谦和端庄。   是以,宋棠在宫里处处树敌,窦兰月却有一个好人缘。   这也是裴昭选中宋棠来偏宠的原因之一。   只窦兰月不清楚这些内幕。   她这会儿思索的是关于昨夜与今日后宫里发生的那些事情。   其实说来说去,无非宋棠比往日更得陛下的偏宠。   这也并非第一天如此。   宋棠得到陛下的赏赐非要派人往她这里送,更不是第一次。   这个人惯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以彰显自己有多得宠。   “安神香是陛下今日赏赐,阖宫上下,再没有比这品质更好的安神香,淑妃往各处送,倒不稀奇。”窦兰月手掌撑着侧脸一笑,“只没想到,她会想拉拢人。”   “这是突然开窍了?”   窦兰月也觉得有点意思,宋棠竟然会做这样的事。   大宫女喜雨听言,奇怪问:“可是,淑妃即便送条手链又能拉拢到谁呢?”   窦兰月笑:“是啊,她大概不知道现在才做这些已经太迟了。”   这般手段着实不够看。   也幸得,宋棠只有这样的手段,否则麻烦不是一般大。   “是呢。”   眼见窦兰月要起身,喜雨连忙上前去扶,“还是娘娘一开始便想得长远。”   “左右得了些好东西。”   窦兰月说,“你吩咐人提点一句,淑妃一片好心,不该辜负。”   喜雨应是。   窦兰月嘴边噙着笑,心情不坏:“去外面走走。”   喜雨扶着窦兰月往外面去。   “娘娘,淑妃似乎对春猎的随行名单没有什么意见。”   窦兰月笑:“她瞧见我不在今年春猎的随行之列,怎么会有意见?”   “总不能去陛下面前闹,非要陛下捎上我。”   喜雨替窦兰月不平:“但陛下原本是想让娘娘一起去的。”   窦兰月看一眼自己的大宫女问:“然后呢?”   “奴婢相信娘娘这么做自有娘娘的道理。”喜雨声音低下去一点说,“可是淑妃随行,娘娘不在,到底……行宫又离得远,消息想要传回宫里也是慢的。”   “淑妃得陛下宠爱又非一日两日。”   窦兰月不以为意的语气,“何况宫里总归得留人,太后娘娘也在宫里呢。”   郭太后虽在宫中,但她一心向佛,从不过问朝堂、后宫之事,连妃嫔平日的请安都免去了。哪怕是每个月唯一的那次请安,她也不露面,去请安的人在殿外行过礼便会被示意退下。这是所有人都很清楚的。   喜雨听着窦兰月的意思像是准备在太后娘娘那博个好印象。   她却不太明白,可不再追问,只说:“莫怪陛下上回直夸娘娘细心周道。”   窦兰月笑一笑没接话。   两个人步出蓬莱殿,到怡景宫的小花园赏花去了。   ·   对宋棠今天所做之事清清楚楚的却不止窦兰月一个人。   晚一些的时候,裴昭也都听说了。   得知宋棠去芙蓉阁找过沈清漪,他不免皱眉,首先想到的是沈清漪见到宋棠必定不大好受。好在宋棠不知道那些事也不是有意为难,而是想和沈清漪拉近关系。   在宋棠眼里,沈清漪是没有威胁的存在。   她便不会无缘无故刁难沈清漪。   当初多少看中宋棠这一点,裴昭才最终选定她当这个“宠妃”。   宋棠如今既然有意和沈清漪交好,他总不能拦着。   何况这对沈清漪也一桩是好事。   顾念着“大局”,裴昭压下对沈清漪的担心,吩咐魏峰:“今晚朕过去春禧殿看一看淑妃。”宋棠昨天夜里做了噩梦、受了惊吓,他今天理应再去瞧一瞧她的。   魏峰躬身领命。   裴昭抬手摁一摁眉心,半晌轻吁一口气,撇开这些小事,继续批阅奏章。   宋棠知道自己昨夜闹过这么一场,裴昭会过来春禧殿。   并且多半是要在她这儿留宿的。   但她昨天在德政殿过夜,今天实在不想又和裴昭一起。   说起来裴昭估计也和她差不多,没有那么想来见她,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让竹溪送走来递消息的小太监后,宋棠如往常一样吩咐宫人准备热水沐浴,心里却生出别的想法——今天晚上她要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明天再继续折腾裴昭。   因而,入夜之后,一心等着皇帝陛下的淑妃娘娘“不小心”睡着了。   裴昭过来春禧殿的时候,见到的也是睡着的宋棠。   以往每一次,宋棠倒是无论多晚都会等他来。   今天见她这幅样子,裴昭却松下一口气,也正好有理由不在春禧殿留宿。   抬手示意宫人不必惊动宋棠,他上前把熟睡中的宋棠抱到床榻上去。   片刻,裴昭离开春禧殿,回养心殿休息。   宋棠才不在意裴昭如何。   她一夜安睡,翌日醒来神清气爽,整个人都充满干劲。   “娘娘,昨晚陛下过来,见您睡着了,是亲自把您抱到床榻上去的,也不让奴婢们吵醒您。”竹溪为宋棠梳妆时,向她说起昨天晚上裴昭过来春禧殿的事。   “陛下仔细问过娘娘白天都做了些什么、吃得好不好才走的。”   “临走的时候又说,下次再来看娘娘。”   “可见在陛下心里娘娘顶顶重要。知道娘娘前天夜里被噩梦惊吓,特地过来看望娘娘,来了以后,发现娘娘已经睡着了也不怪罪,更舍不得吵着娘娘休息……”   竹溪越说这些越替宋棠高兴,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   宋棠脸上也有笑:“想是陛下的安神香太好用,我竟然不知陛下来过。”   “睡得那样沉,也不知有没有在陛下面前失态。”   她似乎为此而担忧,竹溪马上说:“没有那样的事情,娘娘不必担心。”   宋棠仍笑,放下心般点一点头:“那就好。”停顿几息时间,她沉吟中又说,“陛下每天忙于朝事,依然这样关心我,对我这样好,我也想为陛下做些什么。”   竹溪眨一眨眼:“娘娘可是有什么想法?”   宋棠不否认,笑着嗔怪一句:“整个春禧殿的宫人,就数你机灵。”   竹溪含笑:“那也是娘娘教得好。”   “奴婢一直在娘娘身边服侍,这是近朱者赤呢。”   宋棠心情愉悦,看着铜镜里的人道:“别光顾着说话,快些帮我梳妆。待会儿你随我去一起小厨房,我今天要亲自下厨给陛下做几样糕点,好去德政殿谢恩。”   “是!”   竹溪领命,笑着专心帮宋棠绾发。   ·   临近午膳时分,守在德政殿正殿外的魏峰听见裴昭有吩咐,正准备进去殿内,宋棠领着竹溪并两名小宫女过来了。她拾级而上,与魏峰打声招呼:“魏公公。”   魏峰连忙回身行礼,脸上带笑说:“见过淑妃娘娘。”   宋棠与他免礼,又问:“陛下可曾用午膳?”   魏峰答:“淑妃娘娘来得赶巧,陛下刚刚吩咐奴才传膳。”   宋棠便一笑说:“那我确实来得正是时候。”   话音落下,她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   吩咐过她们都在外边等着,宋棠随即往殿内走去,魏峰根本来不及说话。   于是,待到走进殿内,宋棠发现不只裴昭在。   宁王裴璟这会儿也在这里。   “见过陛下,宁王殿下。”   宋棠不慌不忙上前行礼,而殿内的人也注意到她提进来的食盒。   宁王裴璟与裴昭虽非一母所出,但宁王自襁褓中时便养在裴昭母妃膝下,可以说是与裴昭相伴长大,情谊非同一般。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与宁王关系极好。   宋棠在入宫前和裴璟接触不算多,入宫后更不可能有太多接触。   不过她好歹晓得这位宁王殿下颇了不得。   裴昭登基那一年,大夏边境遭遇外族侵犯,对方来势汹汹,大夏接连折损几员大将都没能将他们的铁蹄拦下。最后是十七岁的裴璟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把外族从大夏境内赶了出去,这才保住大夏的边境安宁。   更稀奇的是,前世直到她一壶毒酒了却性命,裴璟的府中依然没有王妃。   可惜其中缘由她不太清楚。   不是没有好奇过,然而诸如忙于守卫边境之类的理由,自然不可信。   如今看一看……   论长相、身材、能力,裴璟样样出挑,连在男女之事上都似乎格外克制。   这样的人不比裴昭要强上百倍么?   罢了,这些与她也无什么关系。   他们兄弟关系好,她对裴昭如今只有恨意,她和宁王立场天然不同。   心底纵有万千思绪转动,宋棠脸上不露踪迹。她微微一笑,将食盒送至龙案旁,一面取出点心一面说:“陛下,这些是臣妾在小厨房忙活一上午才做出来的。”   “您可千万赏脸,不要嫌弃臣妾。”   说话间,一碟芸豆卷、一碟豌豆黄被摆到裴昭的面前。   她自己的厨艺自己有数,做出来的吃食连狗都嫌难吃的水平才适合裴昭。   所以宋棠原本没想过要让裴昭以外的人吃这个苦。   不幸宁王今天也在德政殿。   出于礼貌……   她扭头望过去,准备邀请宁王一起尝一尝,对方却先一步起身,说:“陛下,淑妃娘娘,微臣仍有公务在身,须先行告退,烦请见谅。”   “去吧,但也别太累着自己。”   想着裴璟可能是觉得在这里尴尬,裴昭略略交待,便放他离开。   宋棠偷偷为裴璟松一口气,在心底由衷祝贺他躲过一劫,但视线没有怎么在裴璟身上停留。裴璟告退后,她目光立刻黏在裴昭脸上,面带笑容,殷切递过去一双干净的银筷:“陛下尝一尝?”   心爱的妃嫔特地下厨用心准备的糕点,怎能不好生品尝?   裴昭伸手接过银筷,看一眼宋棠,嘴角微翘,夹起一块豌豆黄。   整块糕点送入嘴中的一刻,唇舌间弥漫开的古怪诡异的味道让裴昭刹那间怀疑自己味觉失灵了。品相不错的糕点,却是他自出生以来二十余年从未领略过的难以下咽……甚至令人怀疑哪怕故意为之,都不可能做得出这样的味道。   裴昭表情失控到几分扭曲。   他恨不得将嘴巴里的东西吐出来,可对上宋棠期盼的一双眼,他忍住了。   不敢细嚼,裴昭艰难把那一块豌豆黄咽进肚子里。   尚来不及说话,宋棠已笑眯眯问:“陛下,如何?是不是很不错?”   裴昭:“……”   “陛下再尝尝这个。”   宋棠夹起一块芸豆卷送到裴昭嘴边,“这个也是陛下喜欢的。”   裴昭:“……”   他垂眼看一看和豌豆黄一样品相不错的芸豆卷,张不开嘴。 第6章 谋划 当然是要这样,她才好作妖啊。……   宋棠离开德政殿的时候,心情舒畅。   那个大食盒以及没吃完的糕点被她留下来了。   糕点剩得不太多,大半都被她喂给了裴昭,吃出大事也不至于。   难吃归难吃,但毕竟没有下药。   为了让裴昭能多吃几块,她在裴昭面前也一样吃了的。这样的味道她自己尚且可以忍受,所以没有什么大碍,而自己夸自己做的东西好吃,更谈不上不对。   想起裴昭痛苦的表情,宋棠仍坐在轿辇上也忍不住笑。   竹溪不晓得那些,见她高兴便说:“娘娘做的糕点,想来陛下很喜欢。”   宋棠朝竹溪看过去一眼,笑容愈深:“可不是?”   裴昭敢说不喜欢吗?   他比旁人都更清楚,一旦他说不喜欢,她定会再接再厉,直到他喜欢为止。   不过从前晓得自己做的东西难吃,她无数次尝试下厨,也没有一次拿去给裴昭品尝过,怕会惹他不快,怕会在他面前丢人。如今当然不怕那些,要怕也是怕自己把东西做得好吃,便宜了裴昭。   好在她的厨艺从来不辜负她的一片真心。   无论多少次下厨自我磨炼,这做出来的东西愣是能一次比一次难吃。   天地良心。   她绝对不是故意做成这样。   正因为不是故意,才好拿去裴昭面前让他受受罪。   无论裴昭如何怀疑、如何不相信,他若查,怎么查都会发现是他想多了。   “今天做的点心还剩了一些。”   宋棠琢磨着,吩咐竹溪,“待会回去,你各送些去给高贵嫔和沈宝林。”   “是。”竹溪口中先应下宋棠的话,才疑惑道,“都是娘娘辛辛苦苦为陛下做的点心,为何要送给高贵嫔和沈宝林?”她想说这两个人平常对宋棠也不算亲近。   “既做了便送些给大家尝尝,又算什么?你还心疼上了?”   宋棠好笑,“还是担心她们吃出问题找我麻烦?”   竹溪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着急:“若那样,娘娘岂不是要吃亏?”   “无妨。”宋棠嘴角勾起,“你说一声陛下也尝过便是。”   竹溪颔首道:“是。”   她相信宋棠会让她这么做自有道理,“奴婢知道了。”   宋棠其实不担心。   高贵嫔虽然是窦兰月的人,但胆子小不敢乱来,沈清漪更不会乱来。   即便她们当真乱来了,她也依然不担心。   有人帮她一起折腾裴昭岂不是更妙?   她现在对裴昭来说利用价值极大。   要再找一个她这样“趁手”的可不容易,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很安全。   何况,裴昭多了解曾经的她呐。   这个人早摸清楚了,有些阴私手段曾经的那个她根本就不会用。   这大概也是裴昭选中她给沈清漪当挡箭牌的原因之一。   当然那都是从前。   现在的她么?慢慢来,不着急。   只要裴昭维持着对她那样一份印象,对她而言,就再好也不过。   至于吩咐竹溪给沈清漪送些糕点过去,又特地提到是做给裴昭吃的,当然是为了给沈清漪“通风报信”。裴昭吃了她做的那么难吃的东西,沈清漪能不担心吗?   不管裴昭届时会怎么对沈清漪解释或安抚,不管沈清漪现在怎么想。   她做的那么难吃的糕点,裴昭吃下大半都是事实。   这是一件小事。   对于现在的裴昭和沈清漪来说,它很不起眼。   可是呀。   当一件又一件这样的小事在沈清漪的心里扎根,它们迟早会变成吞噬她的理智、吞噬她对裴昭信任的怪物。迟早有一天她会再也无法忍受任何一件这样的小事。   到那个时候,沈清漪又会怎么做呢?   唔,宋棠感觉自己已经恶趣味的期待起来了。   ·   宋棠做的糕点,实在太过难吃。   所以在她离开之后,裴昭立刻让魏峰把剩下那些都处理了。   尽管如此,但近乎一整天,裴昭都在受折磨。   起初是反胃,后来是上吐下泻,直到找来御医看诊,吃过药,才消停些。   然而一天过去,宋棠做的那两样糕点的味道像是久久无法散去。   哪怕临到入睡躺在床榻上,裴昭仍无法摆脱那份痛苦。   究竟怎么才能做出这么难吃的东西?   裴昭实在想不明白。   难吃到他甚至怀疑宋棠是不安好心。   让魏峰去查过一番,确认宋棠是用心做出来的点心后,他更加想不明白。   当真是太难吃了。   难吃到他恨不得把宋棠的小厨房给撤了,免得她再来一次。   这般想着,裴昭深吸一气,手掌摁一摁胸口的位置,压下今天已不知多少次涌上来的恶心感觉。偏偏这般难吃,他半个字都不敢在宋棠面前说,生怕她不罢休。   宋棠他还不清楚么?   一旦今天这两样点心得不到他的认可,她势必要两次、三次地继续尝试。   那才是真正对他无休无止的折磨。   裴昭想象那个场景,忽然头疼得厉害,感觉自己像是在供祖宗。   这时,帐幔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魏峰隔着帐幔压低声音禀报说:“陛下,沈小娘子来了。”   清漪?   裴昭听见魏峰的话,当即坐起身撩开帐幔,下一刻他瞧见魏峰身后的人。   沈清漪见到裴昭后才摘下兜帽:“昭哥哥。”   裴昭抬手示意魏峰退下,对沈清漪说:“是有什么事这么晚过来?”   沈清漪皱着眉上前两步,满面愁容。   “昭哥哥,我很担心你。”   裴昭伸手牵过沈清漪的手,带着她在床沿坐下,笑问:“清漪,朕好好的,突然担心朕做什么?”顿一顿继续说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说无妨。”   “不是,是……”   沈清漪略微迟疑才说,“是淑妃。”   她一面说一面小心观察着裴昭的表情,见裴昭表情没有异样方继续说下去:“淑妃今日做的糕点,也送了些与我,实在是……听说,那还是做给昭哥哥吃的。”   沈清漪不提还好。   她一提这茬,反胃恶心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裴昭:“……”   “朕也没怎么吃那些东西,不必担心。”   沈清漪皱眉:“听说昭哥哥今天请过御医,是不是吃那些吃坏了肚子?”   裴昭忍着恶心勉强一笑说:“已经没事了。”   沈清漪反握住裴昭的手道:“昭哥哥下次别这样委屈自己了。”   “我心疼,也难受。”   被心爱之人挂怀总归是开心的。   裴昭说:“这点小事又算得上什么?你呀,就是太喜欢操心这些。”   沈清漪垂下眼说:“和昭哥哥有关的事都不是小事。”   裴昭笑容愈发开怀:“好好好,不是小事。”   沈清漪抿唇,又对裴昭提起另外的事:“淑妃今天邀我一起练习射箭了。”   “听说,也邀了高贵嫔。”   裴昭问:“你不想和她一块练习射箭?”   “也不是。”沈清漪小声说,“只是觉得……淑妃最近频频示好。”   裴昭大概明白了,笑着揉一揉她的头发说:“不必多想。”   “这是朕的安排。”   沈清漪诧异:“昭哥哥的安排?”   “嗯。”裴昭说,“她说想提前练习射箭之术,免得春猎玩得不尽兴。”   “朕便暗中引导她找高贵嫔和你一起。”   “这么做,是想让你有机会练手,朕只希望你届时玩得开心。”   沈清漪没有想到是这么回事,放下心来。   她心情变得轻松,脸上终于有了笑:“原来是这样,多谢昭哥哥。”   “谢什么?”   裴昭倾身在沈清漪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乖,早些回去休息。”   “嗯!”   沈清漪不能出来太久。   片刻,她心中甜蜜回去芙蓉阁。   沈清漪走后,彻底压抑不住那股恶心反胃的裴昭又一次干呕起来。好不容易有所缓和,他漱过口躺在床上,生无可恋盯住头顶的帐幔,觉得不能再给宋棠机会。   “魏峰。”裴昭喊过一声,吩咐道,“明天你去去尚食局挑两个得力的女官,送去春禧殿,给淑妃用,就说朕心疼她下厨辛苦,特地拨两个人给她分忧。”   “是,奴才领命。”   魏峰晓得裴昭为何这么做,只躬身应下。   ·   练习射箭是宋棠提出来的。   她清楚作为妃嫔,想出宫一趟多不容易,当然希望自己能玩得高兴。   这一次,反正她是不可能帮裴昭挡箭了。   但以她目前的情况,届时理应黏在裴昭身边才像她,所以她需要一个借口。   一个足够合理又可以不黏在裴昭身边的借口。   她先筹划好这些,才提出练习射箭一事。   裴昭自以为,找高桂芝和沈清漪一起练习是他引导的结果。   但实际上这是宋棠的筹划之一,顺从裴昭的暗示,最多称得上顺水推舟。   她怎么可能不找沈清漪一起呢?   当然是要沈清漪在场,裴昭又过来看她们射箭,她才好作妖啊。   宋棠睡得安稳,养足精神,早早起身,想着早些去御花园。   她吩咐宫人们提前在御花园中立好了箭靶,她过来的时候可以直接开始。   可用早膳时,魏峰领着两个尚食局的女官过来了。   这是宋棠没有想到的。   魏峰说明过来意,两名女官也上前行礼。   宋棠认真看一看她们,眉欢眼笑:“那我就多谢陛下恩典了。”   魏峰离开,宋棠扬起的嘴角始终不曾垮下来。   竹溪送完人折回她身边,也笑着说:“阖宫上下,只有娘娘有这份恩宠。”   可不是?   宋棠心里却好笑,裴昭这是多怕她又亲手给他做东西吃啊。   即使她做出来的东西确实难吃,但那依然是一件费力且费神的事情。   真当那么乐意给他做?   不过,人拨过来了她只管收下放心的用。   宋棠才不和裴昭客气。   “那我不能辜负陛下的心意。”   她向那两个尚食局的女官点了几样午膳想吃的菜,便让她们下去了。   想到裴昭比她以为的被折磨得更惨,宋棠心情越好上两分。   待用过早膳,她如计划中的那般去往御花园。 第7章 贴心 宋棠看着裴昭,不掩饰眼中狡黠意……   说来宋棠当真十分的惭愧。   明明出身将门,她从前却没有半点儿将门虎女该有的样子。   或许有父兄无比骄纵她的原因,但不是根源所在。   若要说,只能说是她自己太不懂事、太理所当然享受父兄宠爱。   宋棠几乎没碰过刀剑,弓箭也一样。   不过,她这一次是真心想把射箭之术学好的。   既然拥有那样的出身,她不信自己在这些事情上会没天赋。   宋棠信心满满,亦摆足架势。   她特地换上骑马装,选上一把最好的弓,找来最优秀的女射箭手负责教习。   高桂芝和沈清漪那边,宋棠知会她们是辰时开始,但她来得早,其他人包括女射箭手都没有到。她也不着急,想着自己正好提前试一试,吩咐宫人取来了箭矢。   这些武器碰得少不等于对它们一无所知。   宋棠大致记得自己父亲曾对她说过的几个射箭的要点,便循着记忆尝试。   她站在远处,正对着箭靶,而后弯弓搭箭,瞄准靶心。   没有怎么犹豫迟疑,她把第一箭给射出去了。   箭矢射向箭靶,可是没能扎进箭靶,瞬间被弹出去,掉在地上。   她失败了。   宋棠看一看掉在地上的那支箭,轻抬下巴:“再来。”   话音才落,余光瞥见一个不陌生的人影。   她朝那人的方向望过去。   御花园里宫人们已跪了一地,与他恭敬行礼道:“见过宁王殿下。”   宋棠看着朝她的方向走来的宁王裴璟,收起弓箭。   裴璟身穿绯色衣袍,戴梁冠,大约下朝不久,正巧路过御花园。   “宁王殿下。”   宋棠不冷不淡与裴璟打了一声招呼。   裴璟走近,颔首回应:“淑妃娘娘。”复又免去宫人的礼。   目光掠过宋棠手中的弓箭,他嘴边浅浅的笑意问:“这是在练习射箭?”   “如殿下所见。”   宋棠轻轻挑了下眉,也笑一笑说,“不过恐怕让殿下见笑了。”   虽然如今和裴璟立场相对,但明面上,她延续以往对待裴璟的那份客气。   到底这是在裴昭心中举足轻重的宁王殿下呢。   裴璟听着宋棠的话,微眯了下眼睛,含笑道:“淑妃娘娘乃将门出身,想来自幼耳濡目染。依本王所见,方才那一箭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您不必妄自菲薄。”   这是在恭维她?还是在讽刺她?   宋棠看一眼裴璟,问:“那么,殿下认为这一箭为何会失手?”   “力道欠缺。”裴璟手指点一点宋棠握着的长弓“以及,这把弓不行。”   “对淑妃娘娘而言,它太大太重了些。”   这倒是没说错。   虽然宋棠只尝试射过一箭,但确实感觉费力、不趁手。   她扭头交待竹溪:“待会儿记得提醒我向陛下讨要一把好弓。”   竹溪应下,宋棠又向裴璟虚心请教:“殿下说的力道欠缺,该当何解?”   裴璟只笑不说话。   宋棠看一看他,再自己稍加琢磨,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不曾习武且疏于锻炼,自然力道不足。   这并非裴璟好心指出便可以马上得到改善的问题。   所以——   她若想把箭术练好,还得把自己折腾得更狠一些才行。   “我明白了。”   宋棠沉吟中又一次开口,依然客客气气的,“多谢殿下指点。”   说话间,裴昭出现在御花园另一边。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高桂芝、沈清漪一个喜上眉梢,一个神色淡然。   宋棠目光一递便猜出大概。   不管这几人是不是偶遇,既是在外面,高桂芝和沈清漪两个人之间,裴昭定然是与高桂芝有话可说而冷落沈清漪。如是这般,高桂芝自然一团喜气,开心不已。   宋棠才不管这些。   当裴昭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立刻笑吟吟快步上前:“见过陛下!”   “爱妃免礼。”   裴昭伸手扶起宋棠,又去看与他行礼的裴璟说,“小璟也在。”   裴璟答:“臣弟也是恰巧路过。”   “你在倒是正好。”裴昭笑,“你箭术了得,不如顺手指点淑妃一二。”   宋棠心说已经指点过了。   但她视线不着痕迹从裴璟脸上掠过,挽住裴昭胳膊:“臣妾不依。”   裴昭斜睨宋棠,却笑问:“怎么?”   “宁王指点你也不乐意?”   宋棠嗓音娇软:“宁王殿下自然箭术了得,可臣妾只想陛下教臣妾。”她一边说一边晃着裴昭的胳膊,撒娇到底,“臣妾只要陛下,陛下在臣妾心里也永远都是最厉害的。”   裴昭听言,捏一捏宋棠的脸:“你惯会打朕的主意。”   宋棠抿唇而笑:“那陛下是答应臣妾呢?答应臣妾呢?还是答应臣妾呢?”   “好,朕答应你便是了。”   裴昭语气宠溺,又说,“但朕可不像你这么悠闲,时时得空。”   “陛下现在得空不就可以么?”   宋棠直接拽着裴昭往箭靶的方向去,“陛下现在得空,就可以教臣妾啦!”   裴昭一副拿宋棠没有办法的样子,任她牵着他走。   宋棠不忘回头招呼高桂芝和沈清漪:“你们也一起来啊。”   高桂芝和沈清漪应是,跟上他们的步子。   走在前边的宋棠与裴昭说话的声音始终清清楚楚传入她们耳中。   “臣妾还没谢过陛下恩典呢。昨日下厨,方知此事这般辛苦,想是陛下也舍不得臣妾辛苦,今儿一早才特地让魏公公去从尚食局调了人给臣妾,是不是?”   “你明白朕的心意便好。”   “朕也舍不得你辛苦,往后不必这般,这宫里头又不是没厨子了。”   “那陛下同样要明白臣妾的心意才行。”   “朕如何不明白了?”   沈清漪听着他们这番话,抬眼望一望宋棠和裴昭的背影,心中滋味难明。   别人不知道,她难道还不知道么?   宋棠做的那些东西,难吃成那个样子,把陛下都吃得身体不适了……   却也不会被陛下责备半个字,乃至能有这样的好待遇。   沈清漪忍不住想,如果换作是她呢?   念头一起,又发觉自己可笑得紧,她怎么可能像宋棠这样不知好歹。   昭哥哥也只是为了她不得不和宋棠做戏。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罢了。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沈清漪垂下眼,自我安抚着,心绪慢慢恢复平静。   一行人移步至宋棠之前练习射箭的地方。   其实通常情况下要学射箭,不该是在御花园,而是该去演武厅。   但是宋棠不想去。   演武厅有什么意思呐?   近来天气好,正值春天,御花园景致如画,当然是在这样的地方心情舒畅。   何况演武厅偏僻人少,有各种不便。   她多贴心,专门选在御花园,什么消息都好传到旁人耳中。   “陛下,请。”   宋棠将长弓和箭矢一一递给裴昭,裴昭也伸手接过去。   纵然比不上征战沙场的裴璟武艺了得,但是裴昭的骑射之术并不差。   他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宋棠十分给面子地卖力鼓掌,崇拜道:“陛下太厉害了!”   “陛下快教教臣妾,定能名师出高徒。”   裴昭含笑冲她招了下手:“来。”   宋棠欢欢喜喜上前,在裴昭的示意下站定在他原来的那个位置。   他自己站在宋棠的身后,准备手把手教宋棠。   宋棠脸颊微红,似一脸娇羞,却咬着唇偏头去看高桂芝和沈清漪,又踮脚偏头亲昵的在裴昭耳边说:“陛下,要不……让高贵嫔和沈宝林也在旁边跟着学罢?”   裴昭没有看她们。   他垂下眼,只看着宋棠,语气温柔道:“随你。”   宋棠仰头微笑与裴昭四目相对,裴昭回以她一个笑容。   阳光落在他们脸上,兼之四周一片鸟语花香,愣是叫人品出几分美好意味。   宋棠发间那支海蓝宝石的发簪在日光下越发惹眼。   腕间是那串与发簪一套的海蓝宝石手链。   沈清漪站在不远处被迫看着这样的一副画面,不得不承认,宋棠长得极好看,她站在裴昭身边也会令人觉得郎才女郎——而宫内宫外皆知,皇帝陛下宠爱淑妃。   之前因自我安抚而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起波澜。   沈清漪控制不住感到酸涩。   原本应该站在那个位置的人是她。   原本拥有那套海蓝宝石首饰的人也是她。   偏偏现在。   什么都像是不属于她。   “沈宝林?”   被高桂芝拉了下胳膊,沈清漪方才回神,问:“怎么了?”   高桂芝皱着眉说:“淑妃娘娘让我们也过去旁边看着,跟着一道学习。”   “赶紧过去吧,难道要让陛下等着么?”   高桂芝说着已经抬脚走过去。   沈清漪暗暗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连忙跟上她。   片刻,裴昭手把手耐心教宋棠射箭。   怎么拉弓、怎么瞄准目标、怎么挑选合适的时机把箭射出去……   高桂芝和沈清漪虽然在旁边听,但是也只有听的份而已。   皇帝陛下的温柔与耐心与她们全无关系。   越是这样,越显得她们此刻属于无关紧要的陪衬。   沈清漪本就不平静的心变得更煎熬。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可是看着裴昭那样温柔耐心指点宋棠,看他对宋棠笑,便觉得格外刺眼。   从前的她的确不会有这么多的情绪,不会这么定不住心神。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却浮现出太多画面。   那一晚因为宋棠的突然出现,她被塞到床底下藏起来,而她的昭哥哥在床榻上抱着宋棠哄着宋棠。宋棠想要那套海蓝宝石的首饰,她便必须将东西交出来。   哪怕宋棠做的点心吃得她的昭哥哥身体不适,也不会收到半句责怪。   然后是今天,现在……   沈清漪越想这些越觉得自己魔怔。   一年多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她最近怎么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陛下,要不然我们自己试一试?”   宋棠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高贵嫔、沈宝林觉得如何?”   高桂芝很快应声:“臣妾听陛下和淑妃娘娘的。”   压下情绪,沈清漪接话:“臣妾也是。”   “好!”   宋棠看着裴昭,不掩饰眼中狡黠意味,“待会儿还请陛下评一评。”   裴昭笑问:“评什么?”   “评一评谁学得又快又好。”宋棠眨眨眼,“臣妾会努力的。”   裴昭一怔,想到沈清漪在这里,只觉得不妙。   但他不得不颔首,带着笑说:“好,爱妃可别让朕失望。” 第8章 目的 一箭射出去,正中靶心,兆头极好……   裴昭点头答应下来,高桂芝和沈清漪皆无推辞的余地。   她们不得不与宋棠一起展示射箭之术。   高桂芝乃是文官之女,在旁人眼中向来有知书达礼的印象,她自己对舞刀弄枪也没有兴趣,因而今日尚且是初次接触这些。这一点上,沈清漪和高桂芝不一样。   沈清漪其实懂得骑射之术,她不是什么新手。   宋棠图的便是沈清漪不是新手。   她们三个人站成一排,各自弯弓搭箭,瞄准靶心,而后连续射出去三箭。   每个人各自对应的箭靶是什么情况一目了然。   高桂芝没有一箭射中箭靶。   与之相对的,沈清漪射出去的三箭都射在箭靶上。   宋棠的表现比高桂芝要好一点。   她虽然有两箭也脱靶了,但却有一箭正中靶心——她自己也没想到。   一愣之下,宋棠视线在高桂芝与沈清漪的箭靶上转一圈,而后丢开手中的那一把长弓,双手捂住脸,一言不发往外走。这般反应,令高桂芝和沈清漪也都懵了。   只有裴昭反应十分的迅速,上前拉住她,好笑问:“爱妃跑什么?”   宋棠站定住,一双手却没有从脸上移开。   裴昭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看得到,她耳根和脖颈全都红了。   这分明是认为自己表现太差,不好意思。   宋棠扭了下身子,似乎想要避开裴昭、挣脱他的钳制。   裴昭愈笑,抬手将她揽进怀中:“朕都还没夸你,你跑什么?”   宋棠靠在裴昭胸前,娇嗔道:“陛下取笑臣妾。”   裴昭说:“朕何时取笑你了?”   说话间裴昭低下头看着宋棠,摁住她的手,随后将她的手拉下来,望见她那一张涨红的脸。他勾了下嘴角:“你今日初学便能正中靶心,朕当然得夸你。”   宋棠面上一喜,仰头回望裴昭问:“陛下此话当真?”   裴昭说:“君无戏言,自然当真。”   宋棠咬了下嘴唇。   她偷偷看一眼箭靶的方向,鼓一鼓脸颊:“陛下分明是取笑臣妾。”   本以为把人哄好了的裴昭见宋棠变脸,心中不耐。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维持着温柔耐心道:“何出此言?”   “沈宝林不是比臣妾厉害多了吗?”   宋棠哼一声,“陛下还说要夸臣妾,臣妾才不相信。”   裴昭心说,你怎么可能比得上朕的清漪?   他面上朝沈清漪递过去一眼:“若朕没有记错,沈宝林原就懂骑射之术。”   “你初学便能正中靶心,她非初学却没有一箭射中靶心。”   “孰优孰劣,岂不分明?”   沈清漪听见裴昭这样睁眼瞎的话,脸色微变,心中更一片凄凉。   尤其裴昭说:“沈宝林,你须得勤加练习。”   沈清漪不愿意看他,福一福身:“是。”   但是她细微的情绪变化,裴昭皆感受得分明,晓得她是多少委屈了。   怎么可能会不委屈呢?   曾经,他也是夸过她箭术好的,且是因着这个他们才定了情……   宋棠同样发现裴昭看沈清漪的眼神有些变了。   想是当着沈清漪的面说了违心话,正在担忧沈清漪不好受。   那她可不就得让他更不好受一些?   “陛下觉得,臣妾要比沈宝林表现得更好?”   宋棠满脸都是欣喜之色,伸手搂住裴昭的腰追问,“陛下当真这么觉得?”   裴昭被宋棠的话拉回思绪,也意识到自己差点儿露馅。   于是,他回答得颇斩钉截铁:“当真!”   怕宋棠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折腾,裴昭瞥见始终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裴璟,索性一边眼神暗示一边对裴璟说:“小璟,你也评一评,是不是淑妃表现得最好?”   裴璟朝裴昭看过去,继而又看一看宋棠。   正巧宋棠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个人视线在半空有一瞬交汇。   之后,裴璟说:“沈宝林毕竟不是今日初学,方才表现实属平平。但是淑妃娘娘初学便能有如此成绩,表现确实非常不错,假以时日,定然会令人刮目相看。”   裴昭见裴璟明白他的意思,暗暗松下一口气。   他对宋棠道:“连小璟都这么说,这一次你总该相信朕的话了吧?”   宋棠喜气盈盈冲裴昭与裴璟各行一礼。   “臣妾多谢陛下的夸奖,多谢宁王殿下的夸奖。”   高桂芝本就表现差,对这些夸奖不夸奖的没有那么大感受。   沈清漪却控制不住心中愈发难受。   裴昭不动声色余光扫过她时,正瞧见她低下头,脸上有些落寞之色。   这让他也难受起来。   不愿看沈清漪委屈难受,又别无办法,裴昭唯有不往那个方向瞧去。他低头盯住宋棠说:“爱妃若多多练习,春猎之时说不定能博得头筹,令大家大吃一惊。”   宋棠两眼放光,又似觉自己失态,咬着唇笑。   “那臣妾到时候定要猎头小鹿回来给陛下好好瞧上一瞧!”   裴昭挑眉:“爱妃志向远大。”   “当然!”宋棠得意洋洋道,“谁让臣妾是陛下亲手教出来的呢。”   裴昭一笑说:“那朕可就先期待着了?”   宋棠用力点一点头:“嗯!臣妾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待。”   到得此时,裴昭无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他怕宋棠再折腾出点事,届时沈清漪又心生委屈,他也跟着不好过。   “好,那爱妃可要好好练习射箭。”   裴昭适时说,“朕仍有要事,便不陪你了,你自己好生努力。”   “是。”   宋棠颔首,记起什么,又拽住裴昭胳膊,“陛下,臣妾还有一事。”   裴昭耐心濒临耗尽的边缘,斜眼看她:“何事?”   宋棠说:“臣妾想要一把趁手的、更小一些的弓,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裴昭听闻是这么点事,当下道:“区区小事,为何不准?”   “朕回头吩咐人去办便是了。”   宋棠含笑福一福身:“好,多谢陛下。”   裴昭点了下头,随即与裴璟一起在众人的恭送之下离开御花园。   转眼剩下宋棠与高桂芝、沈清漪在原处。   宋棠看一看沈清漪,走过去:“沈宝林脸色怎么这么差?”   “若是身体不适,便休息好再来。其实依我所见,你方才表现不错,但总归是要听陛下的话,多加练习,这样下一次才能得到陛下夸奖,沈宝林可明白?”   宋棠这些话语气诚恳,便不像故意奚落沈清漪而是提点她。   只是沈清漪“听者有意”,这么几句,已足以令她胸口闷堵得厉害。   “臣妾明白。”沈清漪忍着心中的难受与对宋棠的不满,冲宋棠福身说,“只是臣妾身体不适,今日恐不能继续在此练习,还请淑妃娘娘允许臣妾先行告退。”   “去吧。”   宋棠一抬手,嘴角微翘道,“好好休息,明日再来。”   沈清漪行礼告退,宋棠并不在意。   或者该说,最碍眼的两个人都不在她眼前晃悠,她还身心舒畅一些。   反正她目的已经达到。   膈应膈应沈清漪、折腾折腾裴昭是其一。   向裴昭许下春猎要猎回来一头小鹿的承诺是其二。   不管裴昭当真不当真,总之她必然会万分认真的对待这件事情。   届时,她可以理所当然不留在裴昭身边。   只要那些人如过去那般要刺杀裴昭,没有她这个曾在危急情况下为裴昭挡下一箭的人存在,他受伤的可能性很大。她那时没有丧命,裴昭想必也性命无虞。   不过那份苦、那份罪是裴昭自己来承受便好。   届时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心爱的沈清漪受苦受罪,他又能如何?   宋棠如是想着,又一次瞄准箭靶。   半晌,她一箭射出去,正中靶心,兆头极好。   看着钉在靶心的那一支箭,宋棠忽然觉得裴璟之前的话不是单纯恭维她。   说不定是真的认为她孺子可教?   这倒也不赖。   宋棠嘴角弯一弯,练习射箭的兴致不觉高涨两分。   ·   那之后又过去两天的时间。   宋棠收到一把异常精致的牛角弓,比寻常弓箭小上一些,对她来说正合适。   但送东西到春禧殿的是裴璟的近侍太监。   宋棠不免奇怪,有心问:“怎得是你办的这件差事?”   那太监道:“回淑妃娘娘的话,先时在御花园,娘娘曾同陛下提过想要换一把弓,王爷府中正巧有这样一把牛角弓,便将东西呈到陛下面前。陛下见东西合适,又命奴才把东西送来给娘娘过目,故而是奴才办的这件差事。”   所以裴昭对此事知情。   与此同时,是裴璟主动把东西拿出来的。   东西是好东西,且裴昭知情,宋棠乐得把东西收下了。   牛角弓收下是收下了,可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宁王殿下有些不对劲。   这个人怎么会关心在意这样的事情?   至少,她认识的那个裴璟不应该会在意这些。   无事献殷勤?   宋棠心里虽觉得有些猫腻,但想一想,只要不影响她的事也无什么所谓。   何况当下也看不明白裴璟的心思。   倘若对方当真有目的,迟早是要暴露的,她且走且看便是。   “替我谢过宁王殿下。”   宋棠示意竹溪打赏了裴璟的近侍,含笑说得一句。   裴璟的人走后,她再次仔细研究那把牛角弓,当真是件好武器。   可不像随随便便拿出来的,她好歹识货。   果然是别有目的不成?   宁王,裴璟……   宋棠沉吟中勾一勾嘴角,他最好不是存了奇怪的心思。   否则逮到机会,她定把他拖下水。   如若真到那个时候,很多事情可就都由不得他了。 第9章 兴风 欺负其他妃嫔才像她啊。   三月将逝,御花园中百花日渐开败。   然而皇城之外,山林之中,早莺啼鸣,黄鹂栖柳。碧蓝晴空下,仍处处可见春草芳菲,花木扶疏。举目远眺,更有群山绵延,云雾缭绕。如是种种,如梦如幻,皆是身处皇宫便轻易不可见的风景。   宋棠一路乘马车而来,紧赶慢赶,到得春猎宿营之地,风尘仆仆,多少有些懒怠。但被裴昭亲手扶着下得马车,望见皇宫见不到的好风光,整个人又振奋起来。   此番春猎出行,她与裴昭始终同乘一辆马车。   虽然无时无刻需要面对裴昭有些倒胃口,但皇帝陛下的马车不是一般的舒适。为了不必承受路途颠簸的苦累,宋棠也就暂时忍下了。只是路上不作作妖也不像她,既然裴昭在身边,央着他端端茶、倒倒水不是什么难事。   其中一次,底下的宫人准备的食物有些难吃,她也直接甩脸了。   不管裴昭心里怎么想,照样立刻便吩咐下去准备别的。   那会儿大约是实在受不了她,裴昭下了马车去外面透透气。   回来的时候依然对着她一脸好脾气,甚至他自己亲手端着吃食回来。   落在旁人眼中,又是皇帝陛下宠爱她的佐证。   宋棠对这些倒也颇为受用。   左右在裴昭的心里她都是一个不懂事、不讲理、爱折腾的形象。   哪怕如今这个形象变得更深刻些,她亦无关紧要。   以前没有享受过,不觉得如何。   现下越觉得,皇帝的真心要来何用?哪有自己过得舒坦、肆意来得实在?   即便是裴昭自认为一腔真心对待的沈清漪,在这后宫之中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且不说现下裴昭身边那么多的妃嫔,即使在她的前世,沈清漪当真坐上皇后之位,她跌入泥潭,六宫也不是没别的女人了。如果要受尽无数委屈,才能换来那一点点的甜头,反正她是受不了、做不到。   因而若非从前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事。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那么多宠爱,那样百依百顺,居然都是假的。   让心爱之人忍受万般委屈,反而叫做所谓的真心。   宋棠越是回想起来,越后悔自己竟然曾经对裴昭这样的人生过情愫。   简直是几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山间空气清新,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舒适。   从马车上下来的宋棠不由得深深吸过几口气,裴昭的声音此时亦传入耳中。   “淑妃,你住在朕旁边的那个帐篷,至于其余妃嫔的一应事宜,便由你来安排,只是得辛苦你。”裴昭交待过两句,又笑说,“安排妥当之后好好歇息一番,下午才能有精力去玩。”   宋棠福身领命:“臣妾明白。”   裴昭颔首,随即不再多言,抬脚往主帐篷去。   目送他离开以后,宋棠也领着竹溪去往自己住的帐篷。   她一面走,一面吩咐下去。   “高贵嫔、沈宝林安排在离我和陛下最近的帐篷,然后是董才人、霍顺容和霍才人。至于孟昭仪,安排在离陛下最远的地方便是。”   宋棠一早晓得裴昭会把这件事交给她去办,所以早有谋划。   她之前在宫里已经几次明面上对高桂芝和沈清漪示好,今日无非延续之前的做派,而沈清漪被安排在离裴昭近的地方,裴昭肯定是乐意的——但当然是为了她自己作妖方便,不是为他们暗通款曲提供便利。   其他几个人,从前有过那么多接触,每个人她都了解。   是以她的原则非常的简单。   过去对她好一点的、没什么矛盾的,她就安排在离皇帝陛下近一点的地方。   对她不好的,自然安排在远一点的地方。   身份、地位皆不在她的考虑之列。   对她的安排不满意?有意见?   那尽管可以去裴昭面前闹,她没什么关系,反正裴昭最终肯定会偏袒她。   竹溪把宋棠的话一一记下。   只有听见把正二品的孟昭仪安排去最远的地方,她小小的犹豫一瞬。   “娘娘,这个样子,孟昭仪会不会……”   毕竟连从六品的董才人和霍才人都并非是这样的待遇。   “无妨。”   宋棠微微一笑,“孟昭仪不会有任何意见。”   孟绮文这个人,纵身为昭仪,可在外人眼里向来是不争不抢的淡然女子。   碍于她平素在秋阑宫深居浅出,宋棠也曾以为这人无什么要紧。   只是前世到后来,她和窦兰月两败俱伤,坐收渔利的却不单单是沈清漪。   孟绮文那时也被册封为四妃之一。   由此可见此人是有野心的。   想来在她死后,孟绮文没有少给沈清漪添堵。   宋棠和孟绮文之间谈不上什么仇恨之说。   但既然这个人逮着机会便必定要踩着她上位,她如今无非礼尚往来。   孟绮文前世能和沈清漪一样忍个六七年一声不吭。   现下自然也不会为着些许小事闹腾。   这不是得给他们的皇帝陛下留下个好印象吗?   而她对孟绮文做出这些安排,落在其他人眼中,无非还是那些不好的模样。   但欺负其他妃嫔才像她啊。   哎——   宋棠突然发现自己怎么这么喜欢这些人沉迷于自我委屈的性子。   恨不得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可不又便宜她这种喜欢欺负人、喜欢兴风作浪的坏人?   “你只管安心去办。”   “若真有意见,你让孟昭仪过来找我。”   竹溪虽然不大明白,但是既然宋棠这么说,她并未多怀疑。   她福身道:“是,奴婢这便去办。”   宋棠去到帐篷,在宫人的服侍下梳洗过一番,又觉得困倦,索性小憩片刻。   睁眼时正巧竹溪也回来了。   事情已经悉数办妥,而孟绮文,果然如宋棠所说那般没有不满。与宋棠回禀过之后,竹溪小声道:“是奴婢太过狭隘,孟昭仪当真没有不高兴,还赏了奴婢。”   宋棠懒懒躺在小榻上,一笑说:“那就好。”   她仍觉困倦,打了个哈欠,吩咐竹溪:“我再睡一会儿,有事喊醒我。”   “是。”   竹溪福身应下,待宋棠睡着以后,领着人退下了。   ·   宋棠舒舒服服睡醒一觉,恢复精力。   简单用过午膳,让竹溪帮她重新梳妆后,她去给裴昭请安。   今天其实没有特别的安排,基本上等于可以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裴昭之前说,让她好好休息,下午才有精力去玩。   宋棠自然会如是照做。   她这一趟春猎之行,图的便是能够玩个尽兴。   为此,宋棠去见裴昭时特地换上一身崭新的骑马装,踩着鹿皮小靴,并且揣上她的牛角弓。为了行动方便,亦是摒去首饰,只用金冠束发,事事皆准备得妥当。   裴昭看到这样打扮的宋棠同样立刻明白她的想法。   他不阻拦,分外贴心说:“想去玩便去罢,小心些,多带些护卫。”   宋棠只笑着道:“若陛下允准,臣妾想与宋小将军同去。”   所谓宋小将军是指她的哥哥宋云章。   裴昭想着宋棠入宫之后一直没有和宋云章见面的机会,难免惦记兄长。她若和宋云章一起,定会安分许多,不会闹出事端,故而依然体贴应允宋棠的要求:“朕准了,你去吧。你们兄妹久未见面,也正巧可以叙叙旧。”   宋棠当即不再多留,欢欢喜喜道谢告退。   从主帐出来,她直接派了个小太监去请自己的兄长宋云章。   期间,宫人牵来一匹枣红大马。   待宋云章骑马出现,宋棠方才翻身上马,复驱马前行,与兄长会合。   离得近了,越发看得清楚宋云章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   宋棠望着弱冠之年的兄长,只觉得这样真好——她还能与哥哥见面,真好。   “哥哥。”   两个人一经碰面,宋棠便娇娇甜甜喊得一声。   宋云章脸上笑容灿烂,却维持君臣规矩,一抱拳道:“见过淑妃娘娘。”   有外人在,宋棠晓得宋云章会这般,并不强行纠正他。   “陪我去打猎吧。”   宋棠指一指自己那把牛角弓,笑说,“哥哥,我也会射箭了。”   宋云章的目光顺着宋棠指的方向从牛角弓上掠过。   他表情略显诧异:“这把弓……”   “我嫌旁的大弓不趁手,问陛下讨要一把适合我用的好弓,便得了它。不过,这牛角弓倒是宁王殿下拿出来的。”她稍微解释过,又似不满,“宋将军怎么只在意这东西,反而对我会射箭一事无动于衷?”   有些话是不好在人前细说。   宋云章笑一笑:“娘娘打小聪明,若肯学,自然是学得会的。”   宋棠也笑,得意轻抬下巴:“这话我爱听。”   “宋将军都这么说了,那我待会儿可得好好露一手才行。”   她说着,驱动身下马匹奔跑起来。   宋云章见状,策马跟随,与此同时,两队护卫也警觉追随以保护他们安全。   在宫里练习射箭那一段时间,大约初时眼药上得太狠,沈清漪和裴昭都有些招架不住,后来裴昭没有再观摩她练习射箭,沈清漪也常常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出现。   少了作妖的机会,反而心思都能放在练习射箭上。   期间宋棠既用心又努力,自有成效。   裴璟奉上的这把牛角弓她更是愈用愈喜欢。   今日带它出来打猎,这把弓亦未辜负她的喜爱,颇为争气。   入得山林,象征性猎得若干野兔野山鸡之后,宋棠与宋云章收了手。   他们寻到一处无人的溪边说话。   所有护卫被宋棠留在远处。   她与宋云章翻身下马,信步闲庭,走向潺潺溪流。   宋棠惦记之前宋云章瞧见那把牛角弓时的反应,像里头藏着别的什么事,索性直接问:“哥哥,我见你之前反应奇怪,那一把牛角弓是有什么问题不成?”   不似在人前的拘谨,此时唯有他们兄妹二人,宋云章放松一些。   他笑着摇头:“没有什么问题,妹妹不必多想。”   宋棠又问:“那是怎么一回事?”   宋云章解释道:“大约谈不上什么大事,不过那把弓,是宁王的战利品。”   “战利品?”   宋棠偏头看着自己哥哥,脸上写满探究。 第10章 作浪 哪怕陵谷沧桑、天翻地覆,都不会……   宋棠感兴趣,宋云章便细说与她听。   宋云章首先问:“你可曾注意到,在这把牛角弓上刻着孤狼图腾?”   宋棠颔首,她之前的确发现了这么一个标志。   宋云章继续道:“这个孤狼图腾是北狄的象征之一,却非人人都可使用。”   “数年前,北狄犯我大夏边境,最终是靠着宁王力缆狂澜,方才将他们驱逐出去。虽是如此,但为保边境长久安定,宁王率军反击北狄,一路杀至北狄王城,才有后来北狄与我大夏议和之事。”   “这把牛角弓是宁王从北狄王城带回来的。”   “若我认得不错,它应当曾是属于北狄王女的武器,所以说它是战利品。”   宋棠把宋云章一番话听明白了。   正因为听明白了,才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变得迷惑。   按照当初那个太监所说,确实不是裴昭的要求,而是裴璟主动为之。   是裴璟主动把牛角弓献出来的。   如果它过去是北狄王女的武器,是宁王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战利品,那么这把弓便不是一般有分量。这样的东西,宁王就这么轻易的拿出来,乃至是送给她?   为什么?   宋棠想不明白裴璟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和裴璟几乎没有交情。   即便有交情,不是过命之交也受不起这么重的礼。   裴璟本就地位尊贵,更无须刻意讨好她。   或者是,裴璟这么做是做给裴昭看的?是裴璟和裴昭之间有什么事?   这样倒也基本上解释得通。   只不过让她白白占了一个大便宜。   其实从前想要通过她这个宠妃,在裴昭面前谋划些事情的人并不在少数。   无非这个人换成宁王,她想不大明白,觉得宁王无须如此。   也罢。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管它有什么弯弯绕绕呢。   目下发生任何事,裴昭都会挡在她前面,裴璟也不能够把她怎么样。   她平安着呢。   “我前些时候在宫里学习射箭,央着陛下说想要一把趁手的弓,后来便得了这个。”宋棠掩去与裴璟有关的部分,只提裴昭,“想来是陛下上了心,才这般。”   宋云章听她谈起裴昭,眉眼间浮现淡淡愁绪:“妹妹在宫里过得好吗?”   宋棠一笑,反问:“哥哥这是什么话?”   宋云章见自个妹妹脸上不见丝毫勉强之意,想不是强作欢喜,便也笑一笑。   “可能是久未见面,忍不住担心。”   “你入宫那一年才十六岁。”   “原本爹娘都说,要多留你在身边两年的,但你是个有主意的人。”   宋棠知道,那时的自己一心爱慕裴昭,只想早早去到他身边,如何愿意在家里多留两年?所以她不管不顾离开父母兄长,入了宫,成为裴昭后宫妃嫔中的一员。   那会儿她也以为奔向的是幸福。   殊不知……   后来发生那样多的事情,多到无法与任何人倾诉。   到如今,她看似和自己哥哥平心静气闲话家常,实则却已历经沧海桑田。   但她定然会过得很好。   既走到这一步,哪怕仍旧身处皇宫,她都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   “哥哥,爹爹娘亲只能辛苦你多加照顾了。”   “你们都要好好的。”   宋棠对宋云章说:“我在宫里,没有什么不好的。你告诉爹娘,不必担心,他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懂得照顾自己,也不会平白受委屈,他们只管安安心心的。”   她想说,或许有一天,她仍有机会回到他们的身边,承欢膝下。   但到底把这话忍住了。   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句颇有深意的话难免引人奇怪。   哪怕有朝一日当真做得到,亦是很久以后的事,她姑且还是藏在心底为好。   一阵风过,吹得不远处的一株杏树杏花飘落。   几片粉白花瓣随风飘向宋棠,转眼调皮落在她的发间。   宋云章抬手帮宋棠拂去青丝上的杏花,含笑说:“妹妹今天这一番话听着确实长大了,也请妹妹放心、安心,父亲母亲一切都好。况且府中有我,不会有事。”   “嗯。”   宋棠点一点头道,“有哥哥在,我很放心。”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沉。   天色渐晚,宋棠和宋云章复聊得片刻,便离开此处,骑马回去。   ·   宋棠回到营地,竹溪已提前在候着她了。   望见她,竹溪一脸欢喜,提裙小跑上前:“娘娘玩得可尽兴?”   宋棠从马背上下来,淡淡一笑:“还不错。”顿一顿,又说,“我猎了些野山鸡野兔回来,你去知会高贵嫔和沈宝林,让她们都过来领一份去,晚上烤着吃。”   竹溪却没有立刻应下。   宋棠朝她看过去,看清楚她的表情,明白是有事发生。   “说一说,我不在的这半天,怎么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宋棠抬脚往自己住的帐篷走去。   竹溪疾步跟上,压低声音回答:“娘娘,沈宝林这会儿仍在霍顺容帐前罚跪。娘娘离开后,霍顺容把沈宝林找了去,后来不知怎得,霍顺容生气,便罚了她。”   宋棠问:“到现在还在跪着?这是跪了好几个时辰?”   竹溪点点头:“是。”   “我安排高贵嫔和沈宝林住在离陛下近的帐篷,本就藏了私心。高贵嫔好歹这般身份,霍顺容心有不满,也不敢拿她撒气,想是如此,才刁难上沈宝林。”   “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沈宝林好歹是我毓秀宫的人,容不得她霍顺容这般的践踏。”   宋棠嘴巴上这么说,心里早已为裴昭和沈清漪鼓起掌。沈清漪被无端罚跪,裴昭不会不知道,一下午却当真什么都不做。像这样的一对“璧人”,谁看了能不赞一句,活该生生世世在一起呢?   略略思忖,宋棠脚下调转方向:“我现在去见陛下。”   “待会儿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竹溪闻言凑过去一些,认认真真听宋棠吩咐。   片刻,宋棠独自出现在裴昭的帐外。   不等宫人通禀,宋棠风风火火进去,脸上挂着收获颇丰的喜悦。   她声音也似蕴着笑:“陛下,臣妾回来了。”   “今儿臣妾是小试牛刀,只猎了些山鸡野兔,待后面几日,定能猎回来一头小鹿叫陛下刮目相看……”宋棠一串话冒出来,放在平时裴昭要不耐烦,此时他却觉得颇为悦耳。   原本坐在案几后的裴昭顺势起身,几步迎上去:“爱妃玩得可好?”   到得近前,他握住宋棠的手,脸上有笑。   “陛下赐臣妾宝马良驹,赐臣妾一把好弓,怎会玩得不好?”宋棠说着,一惯在裴昭面前撒起娇,“只是也疲累,这会儿走几步路,都觉得腰酸背痛的。”   “那便不走了。”   裴昭说着,将宋棠横抱在怀,抱着她到小榻上去坐着休息。   宋棠享受着裴昭的殷勤,得寸进尺:“陛下,臣妾想喝水……”   几息时间一杯茶水递到宋棠的唇边。   她在裴昭的殷勤小意下饮下冷茶,整个人更舒坦几分。   至于这个人为何这般,她心里是有数的。   沈清漪尚在霍凝雪的帐外跪着。   裴昭若能自己出面去帮沈清漪解围早就去了,可是裴昭不能啊。   在他眼里,他是不能做这种事情的。除此之外,霍凝雪这个人心眼小、脾气坏,他怕自己今天护了沈清漪,反而会让霍凝雪惦记上沈清漪,往后不停去找麻烦。   所以裴昭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她这个人的性子如此,一旦知道霍凝雪是对她不满,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沈清漪她肯定是要“救”的。   改变主意先过来找裴昭也正是为了这个。   可哪有白帮的忙?   起码,裴昭和沈清漪都得清楚知道,这一次他们是欠了她的情。   欠了她的,日后她肯定要拿回来。   但又哪能当真单纯去救沈清漪?   啧,哪怕陵谷沧桑、天翻地覆,她都不会转性做这种“好事”。   “还喝吗?”裴昭耐着性子询问宋棠。   宋棠歪头,甜甜一笑:“臣妾可不敢这样劳烦陛下。”   一句话刚说罢,帐外适时响起竹溪的声音,说是有事禀报。   宋棠看向裴昭问:“陛下允她进来么?”   裴昭颔首,宋棠懒得起身,只扬声让竹溪进帐内回话。   竹溪快步进来,行过礼后说:“娘娘吩咐奴婢去给高贵嫔和沈宝林递话,让她们来取些野山鸡、野兔回去,可是……”她悄悄抬眼,看一看宋棠,没有往下说。   宋棠配合的追问:“可是什么?”   竹溪低眉垂眼回答道:“沈宝林正跪在霍顺容的帐外,奴婢没法递话。”   宋棠没有看裴昭,只问:“沈宝林为何会在霍顺容帐外跪着?”   竹溪噤声,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不说了?”   宋棠皱了下眉,示意竹溪继续说下去。   竹溪支支吾吾道:“娘娘下午离开后不久,沈宝林被霍顺容请过去了。两个人也不知如何起的冲突,霍顺容说沈宝林冲撞了她,便罚沈宝林在帐外跪着。”   “她把人请过去倒又说沈宝林冲撞她,这不是在故意找茬吗?”   宋棠冷笑,看一眼裴昭,又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陛下,霍顺容恐怕是冲着臣妾来的。想是对臣妾的安排不满,不敢找臣妾,便找上沈宝林。毕竟沈宝林是毓秀宫的人,沈宝林被下了脸,臣妾脸上也无光。”   “可依臣妾所见,满后宫再找不出比沈宝林更规矩的人。”   “霍顺容实在欺人太甚。”   裴昭见半躺在小榻上的宋棠坐起身,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宋棠笑:“自然是去会一会霍顺容了。”   “但还得陛下给臣妾撑腰才行。”   她一双手抓住裴昭的胳膊,晃一晃,“好不好?”   盼着她去救沈清漪的裴昭怎会不应?   裴昭却像有些无奈:“爱妃既然这么说,朕如何能不陪你走一趟?”   宋棠听言,欢喜从小榻上下来。   然而人刚站在地上,偏两腿一软,差点跌坐下去。   裴昭眼疾手快扶住她:“怎么了?”   宋棠拧眉:“许是太过疲累,有些腿软,不行只能明日再……”   裴昭听见这话,怕她会改变主意,当即走到宋棠面前。   他背对宋棠俯下身说:“上来。”   宋棠会意,半点儿不客气的趴到裴昭的背上,口中却说着:“陛下不能这样骄纵臣妾,这个样子,臣妾会翘尾巴的。而且,这个样子,陛下太过辛苦了。”   裴昭将宋棠背了起来。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有什么辛苦的?朕还没有那般不堪用。”   宋棠便附和:“是,陛下身强体壮,英明神武!”   然后,她安安心心任由裴昭任劳任怨地背着她往霍凝雪住的帐篷去。   只是心下不免好笑。   一会儿沈清漪瞧见裴昭背着她过去,真的不会气疯吗? 第11章 嚣张 她仗势欺人起来,摆足嚣张跋扈的……   沈清漪起初不明白霍凝雪为什么要为难她。   但后来被罚跪,她冷静下来,回想一番,猜出了原因。   她一个正七品的宝林,住处被安排得离陛下那么近,而霍凝雪作为正二品的顺容,却不如她,霍凝雪怎么会没有想法?虽然是宋棠的安排,但霍凝雪显然不会去找宋棠的麻烦,也就找上她了。   谁让她人微言轻,在他们眼中又不得陛下宠爱呢?   所以即使这样被刁难、被欺负,她只能忍耐,不会有人来救她。   这一次只不过是她休息的地方离陛下近一些而已,便被霍凝雪这般为难。   如若她明面上也当真受尽偏宠,怕不知多少明枪暗箭。   沈清漪想到裴昭亦一片苦心,虽然跪在此处,屈辱且煎熬,但心中无怨无恨。连带着之前屡次对宋棠生出嫉妒之心,此时都感到羞愧,意识到自己的不该。   她知道事情定然传到裴昭的耳中了。   却不希望裴昭来救她,如若沉不住气……那么多苦岂不白吃了?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沈清漪咬牙硬挺,等着霍凝雪放过她。   这么熬着,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蔼蔼余晖散落,本是一片夕阳西下美景。   可惜沈清漪跪得太久,精神不济,眼前一阵一阵眩晕。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在这里倒下。   否则传到……耳中,定然令他担忧挂怀,她不想这个样子。   在沈清漪竭力坚持之际,她后知后觉,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人难受得厉害,反应也迟钝,待有人到得近前,宫人的请安声纷纷传入耳中,她才缓缓意识到是皇帝陛下和淑妃过来了。   一道高大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沈清漪抬起头,看清楚她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时,心脏骤缩。   宋棠是被背过来的……   这个人,趴在昭哥哥的背上,搂着昭哥哥的脖子……   如是念头迟缓却清晰浮现在沈清漪脑海。   同样是在这一刻,她忽然生出自己之前的想法滑稽可笑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呢?   沈清漪尚未想明白这个问题,整个人已然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往前栽去。   ·   “快把沈宝林扶回去,再去请个太医给沈宝林好生瞧瞧。”   宋棠雄赳赳、气昂昂被裴昭背着,见沈清漪晕倒,当即指挥起宫人做事。   皇帝陛下驾到,霍凝雪早从帐篷里出来迎接。   她这会儿跪在裴昭和宋棠的面前,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过来。   教训了一个小小妃嫔而已,需要这样吗?   但当下摸不准宋棠和裴昭的心思,霍凝雪紧闭着嘴巴。   沈清漪晕倒了。   宋棠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起码沈清漪瞧见裴昭背着她过来的,也足够了。   接下来的事情,沈清漪醒来后都会知道。   知道以后会怎么想,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   沈清漪的大宫女领着宫人扶着沈清漪离开后,宋棠说,“我们进去罢。”   裴昭略一颔首,抬脚背她进去霍凝雪的帐篷里面。宫人极有眼色,立刻搬来两张椅子,裴昭把宋棠放下,待她坐好,这才一撩衣摆,亦在宋棠的旁边坐下。   霍凝雪把沈清漪折磨得昏倒过去。   裴昭杀了霍凝雪的心都有,可他不能这么做,不能以这个由头发作这个人。   好在宋棠对这件事有诸多不满。   如此,要惩罚霍凝雪,会变得简单许多。   在过来之前,宋棠对裴昭说的是让他来给她撑腰。   她这会儿仗势欺人起来也就半点都不客气,摆足了嚣张跋扈的架子。   宋棠抬一抬下巴,辨不出情绪道:“让霍顺容进来。”   霍凝雪从外面进来帐子里,再一次规矩向裴昭、宋棠行礼请安。   宋棠和裴昭都没有开口免她的礼。   她不得不跪在他们面前,这也让她意识到形势对她的不利。   宋棠问她:“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一句话让霍凝雪越发忐忑。   后宫之中,淑妃最得陛下宠爱。   这份宠爱甚至有时候是不分对错的,淑妃对是对,不对也是对。   霍凝雪怎能不慌?   只怕宋棠今天又要蛊惑着陛下,只因为看她不顺眼便要让陛下罚她。   “臣妾……”   不敢不答宋棠的话,但霍凝雪心中不安,支吾道,“臣妾不知……”   宋棠淡淡一笑:“那你且说一说,何故要罚沈宝林?”   霍凝雪答:“是沈宝林冲撞、侮辱臣妾在先,臣妾才罚她的。”   “哦?”   宋棠轻轻挑了下眉,“她如何冲撞你、侮辱你?”   “臣妾本是请沈宝林过来帐内喝茶小坐,谁知向来温婉的沈宝林口出狂言,说……”霍凝雪抬眼看一看宋棠和裴昭,复垂下眼,委委屈屈道,“沈宝林那些话太过不堪,臣妾说不出口。”   “这样呐。”   宋棠漫不经心应一声,偏头去看裴昭,微微一笑。   “陛下,既然霍顺容说不出口,总归是不太好勉强她的。”   “若不然等沈宝林醒了,让沈宝林自己说?”   霍凝雪听言,震惊中猛然抬起头。   这分明是要让她一直在这儿跪着等沈清漪醒来的意思。   裴昭同样听明白了宋棠的话,又确信几分宋棠不会轻易放过霍凝雪。   他一笑附和:“爱妃说得在理。”   霍凝雪顿时变得更加慌张,连忙道:“陛下,臣妾可以说的。”   裴昭冷冷瞥过去:“如实说来,不得撒谎。”   “是,臣妾说的定全是实话。”霍凝雪一磕头,心口狂跳,努力稳住心神,方才艰难回答,“臣妾本是好心请沈宝林来喝茶,却因沈宝林此番帐篷离陛下近一些,她便奚落臣妾,说臣妾不如她。”   “臣妾实在气不过,才会罚了她的。”   “陛下,臣妾绝非无理取闹,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宋棠听着霍凝雪蹩脚至极的辩解,一时没有忍住,扑哧笑出声。   裴昭望向她,她含笑发问:“陛下怎么看?”   “爱妃觉得呢?”   裴昭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像询问宋棠的意见。   宋棠轻唔一声,说:“臣妾猜霍顺容这是在表达对臣妾此番安排的不满?”   “毕竟让霍顺容住在此处是臣妾一个人的决定。”   若要说对宋棠的不满,霍凝雪当然有。   但刚刚,她半个字都没有提到宋棠,也不想扯到宋棠身上。   偏偏宋棠这么自个撞上来,竟就这么理解她的话。霍凝雪止不住气血上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连忙辩解:“臣妾绝不是淑妃说的那个意思,请陛下明察。”   “不是这个意思?”   宋棠一脸惋惜,“那么想来是我意会错了。”   “陛下,”她又扭头去看裴昭,一脸诚恳,“虽说以霍顺容所言是沈宝林冲撞她在先,但想来要公平公正,是得听一听沈宝林又怎么说才行,让她们两个人互相对质一番才知是否有人撒谎污蔑。”   裴昭见宋棠冲自己眨眨眼,配合道:“爱妃说得极是。”   宋棠便叹气:“不知沈宝林这会儿如何,是否醒了,能不能过来回话。”   “或者,且等一等?”   她含笑去看霍凝雪,“想必为了自个的清白,霍顺容也是等得的?”   霍凝雪对宋棠的话没能马上转过弯,却直觉不大对劲。   不待她表态,她已听见皇帝陛下说:“朕和爱妃在这,她有何等不得?”   霍凝雪被迫噤声。   同时,她迟钝意识到,大约从一开始宋棠便打算让她跪在这里。   所谓询问为何处罚沈清漪,步步紧逼,故意曲解,再看她慌乱辩解,种种行径,和戏弄她又有什么区别?偏偏陛下纵着宋棠,任由宋棠如此,她能怎么办?   霍凝雪心里憋着一股气,面上也藏不住。   可又哪敢当着皇帝的面放肆顶撞?唯有悄悄红了眼眶。   宋棠也注意到了这些,只不甚在意。   “沈宝林过来恐怕得费些时间,这个时辰,该用晚膳了。”宋棠温软的嗓音,对裴昭说,“不若,陛下索性同臣妾在此处用膳?正好吩咐他们去烤一些肉来。”   “那兔子是臣妾亲手猎回来的,炙烤之后想必十分美味。”   “陛下意下如何?”   他们在这里坐多久,霍凝雪便得跪多久。   裴昭巴不得这个人跪得久一些,算是先替沈清漪出一出气。   其他的等沈清漪来了再说。   这般想着,他一拂衣袖:“朕觉得甚好,晚膳便依爱妃的意思去安排。”   宋棠微笑应诺,当即吩咐下去。   吩咐完毕,她笑意盈盈对上霍凝雪的视线,挑衅的勾了下嘴角。   当着裴昭的面,霍凝雪根本不敢如何,此刻有气没地方撒,脸都涨红了,满腹的委屈越发叫她眼眶泛红。宋棠这么跋扈嚣张的性子,陛下究竟是爱她什么?   宋棠不知道裴昭饿不饿,但她是真的饿了。   在外面狩猎半天,回来没能休息又跑来霍凝雪这里,她是得歇一歇。   宫人很快奉上热茶、点心、水果。   宋棠和裴昭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等待她的烤肉。   霍凝雪始终跪在那里。起初她是愤懑、冒火、不满、委屈,但当宫人端着香气四溢的烤肉上来,腹中空空的她,所有的情绪都无法控制的悉数化为了食欲。   原本安静的帐篷里忽然响起一阵肚子咕咕直叫的响动。   宋棠一愣,随即目光落在霍凝雪身上,嘴角弯弯问:“霍顺容要用膳吗?”   霍凝雪:“……”   “回淑妃娘娘的话,臣妾不饿。”   宋棠见她逞强,也无所谓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同陛下先用膳了。”   霍凝雪:“……” 第12章 算盘 变着法子像之前一样膈应恶心他们……   宋棠晚膳用至半途,宫人来禀说沈清漪醒了。   她慢条斯理咽下口中的烤肉才道:“让沈宝林不必着急,且让太医瞧一瞧,若没什么不适,再过来回话。”宫人应声退下。   裴昭什么话都没有说,像对这些不关心。   宋棠看一眼面上一派镇定、甚至往她碗里夹菜的裴昭,笑了笑,继续用膳。   沈清漪被大宫女扶着过来的时候,宋棠和裴昭刚用好晚膳。   宫人撤下碗碟后,重新奉上热茶与果品点心。   宋棠捧着茶盏,见沈清漪被搀扶上前,要与他们行礼便道:“你身体不适,免了吧。”沈清漪谢过恩典,却仍旧坚持与裴昭、宋棠行礼请安。宋棠不在意,只吩咐宫人赐座,沈清漪没有推辞。   霍凝雪在一旁看着,越发想不明白宋棠为什么要帮沈清漪出头。   难道之前听说宋棠有意拉拢高桂芝和沈清漪都是真的?   一年多的时间,宋棠早已把后宫能得罪、不能得罪的人得罪个精光。   怎么莫名转性做起这样的事来?   “好。”宋棠不紧不慢喝过两口热茶,搁下茶盏,“嗒”的一声拉回霍凝雪的思绪,“现下沈宝林也已经过来了,霍顺容,你和沈宝林不妨再细细说一说,之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陛下与我先前听过你的解释了,那么现在……”   “沈宝林,你说一说,霍顺容为何罚跪你?”   帐篷内光线昏暗,却遮掩不去沈清漪脸上的憔悴。   她垂眉敛目,开口时声音虚弱道:“回淑妃娘娘的话,臣妾不知。”   沈清漪依然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裴昭背着宋棠出现的那一幕。   彼时她身体疲乏,受此冲击,倍感失落。醒来以后,得知昭哥哥与宋棠留在霍凝雪的帐篷里用晚膳,而霍凝雪始终跪在帐篷里,她晓得多半是昭哥哥为她出气。   过来之前,冷静想一想,沈清漪把那些低迷情绪收起来了。   她明白自己不该如此。   霍凝雪突然为难她,她也没有预料。   今日无端被罚跪这么一场,她委屈不假,但是她的昭哥哥并非不心疼她。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怎么会要借着宋棠的手帮她出气?   她若感到不满,乃至故意置气,便实属无理取闹。   他们两个人都有许多的不容易,都辛苦。   这般情况,她更应该体谅昭哥哥的难处才是,如此他们的感情才能长久。   想明白这些,自能冷静下来,细细琢磨如何配合宋棠治一治霍凝雪。   沈清漪很清楚现下她得说些什么。   “不知?”   宋棠歪了下头问,“如何不知?”   沈清漪正准备继续解释,霍凝雪的声音横插进来:“陛下,淑妃娘娘。”   “臣妾知错。”   突来的一句话,令裴昭和沈清漪齐齐一怔,望向霍凝雪。   霍凝雪低垂着脑袋,语气懊悔:“臣妾太过冲动,不该如此对待沈宝林。”   “罚跪沈宝林一事是臣妾过错。”   “臣妾在此,向沈宝林赔罪道歉,还请沈宝林莫要同我计较。”   宋棠一样在看霍凝雪。   但和裴昭、沈清漪不同,她真正等的其实是这一刻,其实是霍凝雪的道歉。   帮着裴昭特地跑来替沈清漪出气?   她没那种闲情,也不可能让裴昭和沈清漪享受到这种好事。   霍凝雪好歹是正二品顺容。   在这后宫之中,一个正二品的顺容罚一罚一个正七品的宝林需要什么理由?   想罚也就罚了。   真罚了,又待如何?裴昭敢为了沈清漪拿霍凝雪怎么样吗?   想对她玩借刀杀人那一套,让她狠狠的治一治霍凝雪。   那她只能送上八个字: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不过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让裴昭和沈清漪瞧出来,她还是得让他们以为,她原本是有此打算的……然后么,她一直在等霍凝雪意识到情况不妙,主动找台阶下,唯独没有料到要等这么久霍凝雪才开口。   好在还是开口了。   她的小算盘,才能打得顺顺利利。   所以,拉着裴昭跑来霍凝雪这里,顺着裴昭的意帮他为沈清漪出头是假。   变着法子像之前一样膈应他们、恶心他们才是真。   她清楚霍凝雪是这个性子。   不满她的安排、迁怒沈宝林都在她的预想,包括此时忽然道歉。   在地上跪了那么半天,倘若仍旧意识不到危机,不想办法把自己摘出去,也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霍凝雪了。幸得霍凝雪没有让她失望,总算醒神做了该做的事。   “霍顺容对沈宝林道歉做什么?”   宋棠似笑非笑看她,“你之前不是说是沈宝林冲撞你在先吗?”   转变态度,知道自己没办法和宋棠硬碰硬的霍凝雪,语气变得格外谦卑。   “回淑妃的话,无论如何,臣妾确实不应该那般对待沈宝林。”   霍凝雪说:“方才臣妾认认真真反省过一番,意识到自个大约是误会了沈宝林,却因太过冲动急躁,害得沈宝林受苦,故而在此向沈宝林道歉,望她大度原谅臣妾,不与臣妾计较。”   言下之意,之前的事情是她弄错了。   她已经主动道歉,沈清漪若不肯原谅她便是小肚鸡肠。   可沈清漪一个宝林有什么资格不原谅霍凝雪?   今天的事情,沈清漪别无选择。   “是这样?”   宋棠若有所思点点头,复轻抬下巴问道,“沈宝林可愿意原谅霍顺容?”   裴昭本寄希望于借宋棠的手惩罚一番霍凝雪。   未想霍凝雪一道歉,她态度似乎也变了,当即朝她看过去。   宋棠觉察到裴昭的目光,没有理会。   她表情专注看着不远处的沈清漪,仿佛在耐心等待沈清漪给出答复。   沈清漪原以为宋棠出现在这里、裴昭出现在这里,怎么样都是要帮她出一口恶气,让霍凝雪为欺负她付出代价,乃至往后都不敢做这样的事。可是现在,宋棠竟问她愿不愿意原谅霍凝雪?   难道她可以回答不愿意吗?   只是沈清漪心里也清楚,从霍凝雪超出她预想的道歉开始,事情顷刻变了。   纵然宋棠起初的确有意借这件事打压霍凝雪。   但毕竟霍凝雪是正二品的顺容,在后宫地位并不低,又是世家出身。   霍凝雪认错,宋棠也无法。   今日罚跪她一事,哪怕因对宋棠的安排不满而起,但霍凝雪到底没有真正针对宋棠,宋棠没有任何损失。宋棠当然不可能为了帮她出气,非和霍凝雪争斗一番。   这个样子,显得之前满心以为自己是来配合宋棠的她像是笑话。   沈清漪忍着心里的悲凉,低眉顺眼说:“臣妾不敢。”   “既然霍顺容晓得一切皆是误会,又已道歉,这件事……”   “便过去罢。”   最后几个字,沈清漪说得很轻,落在裴昭耳中,叫他又心疼又自责。   乃至对准备放过霍凝雪的宋棠怨恨横生。   “沈宝林若能这么想,那你们两个人亦算是和解了。”   宋棠一笑,“也好。”   “只是霍顺容这般行径总有不妥,既身为顺容,行事该稳重一些才是。”她沉吟中去看裴昭,说,“陛下,臣妾想让霍顺容跟着臣妾学一学后宫的规矩。”   “不过这几日便罚霍顺容禁足帐内,继续反省。”   “待日后回了宫,再说旁的。”   裴昭一时没明白宋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他晓得,这个人惯会打些歪主意,故而颔首:“便依爱妃之意。”   宋棠起身与裴昭福身道:“是,臣妾领旨。”   她继而看向霍凝雪和沈清漪,“霍顺容、沈宝林,还不谢恩?”   霍凝雪和沈清漪先后起身行礼:“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两个人此刻却和裴昭一样,心里都不是滋味。   “臣妾有些乏了。”   宋棠轻打一个哈欠,低声对裴昭说,“陛下,我们回罢?”   事已至此,唯有离开。   裴昭略略点头,在宋棠递过手来时,不得不牵起她的手,同她一起往外走。   从霍凝雪的帐篷出来的时候,外面早已入夜,营地四处亮起火把。   宋棠和裴昭往回走,有宫人在前面举着灯笼引路。   裴昭对宋棠轻轻放过霍凝雪的做法颇为不满。   这个时候的他一心惦记着沈清漪,心思都在别处,宋棠和他说话也没反应。   “陛下在想什么?”   宋棠脚下步子微顿,继而快走几步横到裴昭面前。   裴昭回过神,也停下脚步,克制语气问:“怎么了?”   宋棠说:“陛下,臣妾是想说,今日沈宝林被欺负,实因她份位太低。”   “沈宝林入宫得封宝林,到如今一年多的时间,也该晋一晋。”她说着轻啧一声,“臣妾来时本想好好教一教霍顺容,偏她主动道歉,却是无法。让她跪过那么一场,又禁足,再多却是不能了。”   “否则霍家得知此事定要闹起来,让陛下为难。”   “霍大人也在此次春猎随行大臣中呢。”   宋棠的话点醒了裴昭。   霍凝雪不道歉也罢,道歉了……确实没有理由继续发作她。   但是宋棠说要给清漪晋升份位?   裴昭有些犹豫,宋棠见状,说:“沈宝林受了委屈,得些安抚是应该的。”   “陛下不答应吗?”   “沈宝林是毓秀宫里的人,没能护她,臣妾也有些过意不去。”   裴昭听宋棠这么说,又认为她是真心想护沈清漪。   如此,多少能对沈清漪有所补偿。   “便依你。”   裴昭想一想,吩咐魏峰,“传朕旨意,宝林沈氏,贤良淑德,今特晋升其为才人,以示嘉奖。”   魏峰躬身应诺,自去办事。   宋棠却胆大包天说:“陛下好生小气。”   给裴昭一个光明正大晋升沈清漪的机会,这人照样“谨慎”到极点。   从正七品的宝林到从六品的才人,很难不说一句小气。   裴昭听言反笑:“她能被封为才人已是不错,还要如何?”   宋棠也笑,冲裴昭福一福:“陛下圣明,是臣妾不知好歹了。臣妾在此先替沈才人谢过陛下。” 第13章 心诚 宋棠心中开始默默祈祷。   春猎随行的妃嫔不多。   沈清漪从宝林晋升为才人的消息很快传到众人的耳中。   但也只是如此。   晋升半品,在其他人眼中,更像陛下为了安抚淑妃而下的旨意。   是以,一众妃嫔没有太在意这件事。   除去此番被禁足的霍凝雪。   今年春猎随行妃嫔不多,这个机会便也来之不易,霍凝雪是希望能寻机好生表现一番,博得陛下青眼的。可惜现下被困在帐篷里,半步也出不去,任多少心思都只能藏在心里,什么都做不了。   即便没有被困在这里,她也怕已经招了陛下厌烦。   还不知几时能好转……   她是这般,沈清漪却晋为才人,分明反过来踩着她得好处。   霍凝雪怎能不气?   虽然只晋升半品,沈清漪依然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陛下这般举动多有安抚之意,但无什么差别,这个人到底是占了她的便宜。她的便宜有那么好占的吗?   她确实拿宋棠没办法。   可沈清漪一个不得宠的小妃嫔若也骑到她头上去了,她在宫中如何立足?   霍凝雪闷在帐篷里,越是想起这些事越气血上涌。   而今无非是因宋棠有陛下撑腰才如此嚣张,但沈清漪到底算个什么?   再怎么样,宋棠是淑妃,地位也是在的。   沈清漪这样既无地位也无恩宠的妃嫔,凭什么也敢爬到她头上?   当真是因为投靠宋棠才这般?   以为自己有人撑腰了?   可惜,宋棠总有顾不上她沈清漪的一天。   这一笔账。   霍凝雪暗暗想道,这一笔账,她姑且先帮沈清漪记下了。   迟早会找沈清漪仔细清算。   她当真是不信了。   哪怕单单凭她的身份地位,动不得宋棠,还动不得一个沈清漪不成?   ·   宋棠清楚霍凝雪得知沈清漪晋升为才人后不会善罢甘休。   让裴昭禁足她,也是因为这个。   春猎之行拢共只有那么些天的时间,不把霍凝雪变相关起来,霍凝雪多折腾沈清漪两回,她这一次春猎还有什么清闲可言?虽然她乐得有人折腾沈清漪,但是留着日后慢慢折腾,她会更喜欢一些。   所以霍凝雪被禁足,暂时困在营地甚至是帐篷内。   之后几天,她也每天都玩得很开心。   直至第四天——   循着她之前的记忆,在这一天,裴昭将会遭遇一场布局周谨的刺杀。   这才是裴昭本最该承受的痛苦。   尽管临到这一天,但宋棠心情始终是放松的。   她很清楚,今天的事究竟是什么结果,并非她能够左右,她只负责看戏。   不过沈清漪绝不会有为裴昭挡箭的机会。   倘若说得更准确一些,是她不会让沈清漪有这种机会。   如果让沈清漪得到那种机会,真叫沈清漪帮裴昭挡下那一箭,裴昭岂不感动得痛哭流涕,爱沈清漪爱得死去活来?她又不是月老下凡,专门帮他们牵红线。   这一天。   朝阳冉冉升起,宋棠和裴昭一起在侍卫的保护下骑马离开营地。   入得山林,进入山林深处以后,和之前几天那样,宋棠借口要去猎头小鹿回来让裴昭刮目相看,带着两队护卫往别处去了。这是她尚在宫里时便对裴昭夸下的海口,也自然直到今天都未成功。   裴昭对宋棠的举动没有任何怀疑。   并且相比于宋棠跟在他身边,这个样子他要更加自在轻松。   为了让宋棠可以安安心心去猎她的小鹿,裴昭“贴心”的允宋云章陪同。   是以在春猎期间,宋棠一直和自己哥哥同行。   其实,宋云章的骑射之术很好。   若他多花些心思精力,几天的时间,怎么都能猎头小鹿回来了。   但这不是宋棠真正的目的。   狩猎的乐趣,宋棠不是无法感受,可她此行真正的猎物毕竟是裴昭。   说来大约有些不知羞,只她当下多少庆幸兄长对她是骄纵惯了的,才让她这些天哪怕不停撒娇喊累也全无负担。宋云章根本不质疑,她说累、要休息便顺从着她,全然她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今日亦无例外。   在山林间穿梭过一个时辰,宋棠开始撒着娇要歇一歇。   于是,宋云章特地寻到一处风景优美的开阔之地,让宋棠可以好好休息。   他们相继翻身下马,缰绳交到侍卫手中,相继走向一株花开正艳的桃树。树下绿草如茵,金灿灿的阳光越过桃枝缝隙照射下来,落下一片错落有致的光点。   宋云章亲自动手在树下铺好毡子,让宋棠过去坐。   她上前随便捡了个地方坐,宋云章也同她隔着点距离坐了下来。   “妹妹这些天玩得可开心?”   宋云章拧开水囊,复递给宋棠,示意她喝水。   宋棠一边把东西接过来一面点点头道:“玩得很开心啊。”   宋云章重新接过水囊,口中说:“但妹妹好像对猎头小鹿不怎么感兴趣。”   “哥哥英明。”   宋棠不否认,反而笑着说,“能这样和哥哥呆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她明白自己兄长不会逼迫她做这些,自然无惧说出些实话。   何况她哥哥是聪明人,这几天事事看在眼里,不可能真的什么都没发觉。   哪怕发觉她对裴昭态度有所变化也不坏。   当是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了。   宋云章也笑:“所以妹妹不是当真想猎头小鹿,是想寻点儿清闲?”   “对呀。”宋棠说,“在宫里,很难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身处后宫,毕竟容易遇到形形色色的事,而很多事,又是她这个做哥哥的帮不上忙的。宋云章心疼自个妹妹,却不知如何安慰,唯有伸出手揉一揉宋棠的发顶。   宋棠冲宋云章笑一笑。   收回视线之后,她往四周扫一圈,见不远处一丛丛开得漂亮的无名小花,兀自站起身。   “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出门玩,我最厉害的就是编花环。”   她手指点一点不远处,“今天也想试一试,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生疏。”   是在抬眼便可以瞧得见的地方,   因而宋云章微笑颔首说:“妹妹去吧。”   宋棠莞尔,随即慢慢悠悠从桃树底下走出来,沐浴着日光。须臾,她摘回来几条柳枝,复蹲在一丛丛的野花旁边,颇有闲情逸致耐心挑选起不同颜色的花。   在一片烂漫春光与鸟语花香中,有美一人螓首低垂,端的是娴静安然。   如是画面,赏心悦目,叫人不忍出声,唯恐惊扰。   直到有只野兔无知无觉靠近宋棠的身边。   她偏头去看那只太阳底下皮毛油光锃亮的兔子,见它全无防备,不由微笑。   然而下一瞬,宋棠耳中传来利箭破空的响动。   待她再望向那只兔子,只见其腹背横插着一支箭,这支剑的剑羽甚至仍在轻轻颤动,被射中的野兔则在短暂抽搐过几下以后,彻底无声无息,葬送在她的面前。   宋棠不禁嘴角抽了抽。   射箭之人必定箭术十分精湛且对自己无比的自信,同时地位不会低。   否则如何敢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宋棠一面想一面站起身,手里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花。   她挑眉望向远处,见裴璟背脊挺直坐于马背上,遥遥拱手:“淑妃娘娘。”   “宁王殿下。”   宋棠笑又不笑回应,视线飞快掠过地上那只兔子。   对于裴璟当着她的面射杀一只野兔的行为,她感到非常的不爽。   这种情绪促使她想让裴璟同样不爽一下。   宋棠拎起地上那只野兔子。   复把兔子在裴璟面前略晃一晃,扯了下嘴角说:“多谢宁王殿下相赠。”   宋棠直接拎着兔子往回走去找宋云章,手里那一把花被她无情抛弃。   一只野兔当然算不了什么,但她就是不想给裴璟。   裴璟不见得在意这么一点小东西。   可好歹是他的猎物,被旁人坐享其成了,他最好不是无动于衷。   宋云章当下虽然不在宋棠跟前,但将这会儿发生的事一一看在眼中。   在宋棠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时,他也走向宋棠。   两兄妹很快碰面。   宋棠一声不吭把兔子塞给他,宋云章却看得出来她的不高兴,不免失笑。   他妹妹这是在置气呢。   宋云章把兔子扔给他自己的副将,压低声音说:“妹妹别气。”   听言,宋棠反而气呼呼鼓一鼓脸颊:“我裙子脏了。”   宋云章低头去看,艰难从宋棠的裙摆上找到一点格外不起眼的血迹。   他愈发无言,又忍不住笑,再次伸手去揉宋棠的头发。   “好啦好啦。”   两个人几句话的功夫,不紧不慢跟在宋棠身后的裴璟也已到得近前。   宋云章主动行礼,裴璟回以一礼:“宋小将军。”   他暗中观察裴璟的表情,本为判断裴璟是否在意这件事,却发现裴璟眉眼间藏着几分愉悦之意,哪里有什么不高兴?只这样的宁王,实属少见,乃至多少稀罕。   宋云章有些莫名。   一时之间拿不准裴璟心情好的因由。   而裴璟坦荡望向宋棠,似语气诚恳:“方才不小心惊扰淑妃娘娘,实非本意,还请娘娘见谅。弄脏娘娘的衣裙亦属无心之失,待回去后定然向娘娘赔礼道歉。”   这样都听见了?这人是有顺风耳?   宋棠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全无真心微笑道:“宁王殿下不必如此破费。”   宋云章对自个妹妹置气时的模样再熟悉不过。   见妹妹如此,他站出来解围,询问:“宁王殿下也是来此地休息的吗?”   裴璟目光不动声色从宋棠脸上掠过,望向宋云章,一笑说:“本是打猎恰巧路过此地,瞧上一只兔子,担心它逃走便出了手,也不小心惊扰了淑妃娘娘。”   “因而特地前来向娘娘赔礼道歉。”   “不知娘娘消气否?”   伸手不打笑脸人。   哪怕为裴璟突然射来的一箭而不爽,宋棠也知不能不给他面子。   但她尚未回应裴璟的话,远处传来异样声响。   是有将士连续射出用于求救的响箭。   宋云章和裴璟几乎同一时间觉察到这突来的动静,互相对视过一眼,彼此也都确认过对方的判断。宋棠在他们两个人脸色骤变的一刻,同样意识到是什么事情。   终于,来了。   念头闪过,宋棠眉眼微沉,心中开始默默祈祷——   苍天在上。   愿裴昭此番无人相救,受伤昏迷,将当初她吃的那些苦一一咽回去。 第14章 喜事 竟然还能有这样值得普天同庆的大……   变故横生,裴璟和宋云章皆推断是裴昭出了事,当下自即刻率领侍卫出发。作为裴昭最宠爱的妃嫔,宋棠与他们一道。转瞬马蹄声响彻山林,所有人齐齐朝求救的信号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宋棠起初紧跟在自己哥哥和裴璟的身后。   然而一段时间后,她被落下了,待重新追上他们,已然到得出事的地方。   前方传来一阵厮杀声,宋棠欲骑马过去,被护送她的侍卫劝阻:“前方情况不明,为了安全起见,淑妃娘娘请暂勿上前,待卑职派人前去查探一番情况。”   是这么个道理。   宋棠表情严肃点点头:“速去。”   侍卫当即抱拳领命,指派一名小将前去查探。   宋棠同其他侍卫皆在原地等待,这一等便等到前方的打斗声渐渐小下去。   查探情况的小将回来的时候,看得到他身上、脸上被溅了鲜血。他表情肃杀,收起手中染血长刀,复单膝跪地,垂首抱拳,向宋棠禀报道:“淑妃娘娘,刺客已被宁王殿下和宋将军率人悉数制伏,但陛下……”   宋棠神色一凛:“陛下怎么了?!”   未等对方回答,她似焦急不已,驱动身下大马,朝着前方策马奔去。   宋棠这般举动来得全无预兆,以致一众侍卫当下一愣。   几息时间,反应过来,他们来不及多说别的,立刻策马去追她。   宋棠骑马赶到之前发生打斗的地方,裴璟、宋云章以及裴昭都已不在这儿。   这个地方只留下一些将士收拾残局。   人既不在这里,裴昭受伤,定然是得先送回宿营地让御医抢救。环视一圈确认过情况,宋棠没有怎么迟疑犹豫,一声娇喝,驱动身下大马心无旁骛赶往宿营地。   她赶回去的时候,宿营地已经加强守卫。   在外围巡逻戒备的将士们个个满面肃杀凝重之色。   宋棠见状,翻身下马,一面示意他们不必行礼,一面快步赶去主帐。   意料之外的是,她在半路上遇到沈清漪。   与此同时,沈清漪受伤了。   伤口被处理过,胳膊上缠着棉布,走路的姿势也不自然,像是左腿有伤。   在沈清漪行礼的一刻,宋棠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大致明白她应该是让宫女搀扶着她去裴昭的主帐。可宋棠不太明白的一件事情是,沈清漪是怎么受伤的?   之前,由于不想给沈清漪任何替裴昭挡箭的机会,她确实暗中在沈清漪要骑的马匹上动了一些手脚。不过,沈清漪从马背上摔下来只是扭了脚,除去行动不便,没有太多大碍,可完全不应该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你既受伤,又何必到处乱跑?回去好好歇着,别添乱。”   宋棠丢下两句话,直直越过沈清漪先走一步。   裴昭受伤,沈清漪必然心急如焚,想着哪怕在裴昭的帐外等着消息也好。   她偏不让沈清漪如愿,偏要让沈清漪煎熬却束手无策。   宋棠知道只要她说出这样的话,沈清漪就必然放弃去见裴昭的想法。   “别添乱”三个字足以令沈清漪警醒。   提醒沈清漪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包括在当下尚且有几分混乱的情况下,她作为一个外人眼里不受宠的小小妃嫔,可以说是没有资格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的。   沈清漪的确因为宋棠的话变了脸色。   在宋棠离开之后,她站在原地,颓丧片刻,闭一闭眼开口:“回去罢。”   不回去能怎样呢?   她不是御医,不会医术,又是个受伤的人,帮不上任何忙。   昭哥哥看到她这个样子也会担心的。   沈清漪缓缓转过身,纵然竭力安慰自己,依旧无法遏制的心如刀绞。   ·   一国之君于春猎遭遇行刺,毫无疑问是一件大事。   尤其裴昭受伤昏迷,情况似十分不妙,数名御医竭力抢救却都无法下保证。   裴昭所在的主帐外围满了随行大臣。   在宋棠出现后,他们让开一条路,宋棠得以顺利进入主帐。   裴璟和宋云章都在里面。   宋棠快步上前,语声沉沉问:“宁王殿下,哥哥,陛下怎么样了?”   宋云章两步迎上去,压低声音,说:“御医正在努力救治……”话未说完,他只见自个妹妹脸色骤然变得灰败,像不堪打击,脚下跄踉两步,又扑向山水花鸟屏风后——御医正是在这扇屏风后面救治陛下。   担心宋棠情绪失控影响御医,宋云章准备去拦下宋棠。   刚迈出去的脚步,却因为裴璟骤然横在他面前的手臂收了回来。   “宁王殿下?”宋云章对裴璟的行为有所不解,故而解释,“娘娘若没有控制住情绪,恐怕会影响到救治陛下的御医。”这样的罪责,在场的人,谁都担不起。   裴璟低声说:“不会。”   他示意宋云章注意屏风后的情况,宋云章方才发觉自个妹妹并没有乱来。   宋云章有瞬间的失神。   下一刻,他心底又生出几分难言的复杂滋味。   妹妹当真长大懂事了不少。   和入宫以前的那个妹妹……连性子都确实是有些不一样了。   宋云章退回屏风后,轻叹一气。   这两年,他的妹妹在宫里,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   宋棠不知自己哥哥此时的复杂心情。   当她绕过屏风,看到躺在小榻上的裴昭时,其实内心是诧异的。   御医正在处理裴昭心口位置的伤,说明他这一箭异常凶险,但这不是宋棠诧异的原因。她诧异的是,伤口流出的都是污血且嘴唇乌紫、面色青黑的裴昭,明显中毒了。那恐怕是一支毒箭。   正因为是一支毒箭,所以这件事情不大对劲。   当初她替裴昭挡箭虽也曾命悬一线,但那支箭没有毒,她从未中毒。   今天,裴昭却中毒了。   裴昭的中毒意味着针对他的这场刺杀计划出现了变化。   可是这一种变化从何而来?   难道说……   宋棠怔怔看着裴昭,没有出声,没有打扰御医,也试图从脑海涌现出的万千想法中对他中毒一事梳理出一丝头绪,试图摸清楚事情与她所知有出入的真正原因。   却又没有太多的线索。   她唯一敢大胆怀疑的是有想要裴昭性命的人,知道今天这场刺杀会失败。   因为知道这场刺杀会失败,所以为了达到目的要改变计划。   或者是,利用这场已知的失败,做一些部署,扭转这场刺杀的结果。   但会是这样吗?   宋棠无法下任何定论。   不过好的一点是,哪怕有这么一个人也肯定不是后宫里的妃嫔。   裴昭后宫这些妃嫔没有这么大能耐。   不太好的一点是,如果裴昭真的就此丧命,从利弊角度出发,对她来说实则是一件没有太多益处的事。只有裴昭活着,她才是淑妃,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妃嫔。   裴昭倘若丧命——   按照大夏一惯的皇家规矩,皇帝驾崩,后宫无所出的妃嫔,或是要被送去皇恩寺出家当姑子,或是要被送去皇陵守墓。无论哪一条路,那便都注定与青灯古佛、清苦无念一生相伴了。   她对裴昭既早已死心,这个淑妃当不当倒是其次。   可是,要让她为裴昭出家或者给裴昭守灵,她重活这一辈子能有什么劲?   按照她的设想,可不该是这样的。   “几位御医皆医术高湛,请务必陛下无恙。”   宋棠开口,殷殷叮嘱一声。   之后,她不再说话,却也留在裴昭的身边,寸步不离。   算是做一些“宠妃”的分内之事。   宋棠看着御医帮裴昭处理好心口的伤,又为裴昭行针,再一碗接一碗的汤药往裴昭口中灌。然而裴昭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主帐内外所有人都从白天等到黑夜。   直至月上中天。   御医又一次对裴昭灌下一碗汤药,而在汤药下肚不久,裴昭呕出一口鲜血。   眼见御医紧皱的眉终于有松开的迹象,宋棠意识到这是裴昭情况好转了。   她当即问身边的王御医:“如何?”   王御医道:“淑妃娘娘,请容微臣先替陛下诊脉。”   宋棠应声颔首:“王御医请。”   王御医坐在小榻旁的绣墩上,手指扣上裴昭从锦被里探出来的手腕。   四周陷入一片安静中。   宋棠看着王御医,将他的表情变化一一捕捉,也看着他稍微松开的眉头渐渐又皱起来。宋棠仍旧没有出声,片刻之后,王御医结束诊脉,起身冲宋棠拱手回话。   “殿下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妥当,毒也解了八成。”   “只是伤口深,脱离危险也须得慢慢将养,要清除余毒,须多喝几贴药。”   宋棠听过王御医的这些话,拧眉问:“所以,陛下已无性命之忧?”   王御医应声:“是。”   宋棠又问:“既陛下已无性命之忧,王御医为何仍愁眉不展?”   “这……”王御医支吾得一声,没有说出口。   裴璟站在山水花鸟屏风另一侧。   他将宋棠与王御医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此时道:“王御医,你可知欺瞒陛下伤势是什么罪?”   王御医听言忙说:“请宁王殿下恕罪。”   “不是微臣有意欺瞒,实因……”   裴璟问:“实因什么?”   王御医这会儿反而看向宋棠,“唉”的一声,仿佛艰难下定决心:“有些话,微臣暂且只能告知淑妃娘娘,须淑妃娘娘听过之后再做定夺,请宁王殿下恕罪。”   宋棠愈发不解:“由我做定夺?”   “宁王殿下,也不能听?”   王御医对宋棠点点头。   宋棠会意,问裴璟:“宁王殿下可否暂避?”   裴璟没有说话,径自抬脚离开,连带遣退帐内的一众人等。   除去昏迷的裴昭之外,转眼剩下了宋棠与王御医。   再无旁人,宋棠主动小声问:“王御医是有什么要紧话,非得我先听?”   王御医说:“陛下中箭受伤,箭上有毒,本已对症下药行解毒之法,从脉象上来看,也应是如此。却偏偏……若微臣诊断无误,这毒即使解了,依旧对陛下的身体有所毁损。若严重一些,或是从此……不能行云雨之事……”   不能,云雨?   宋棠被王御医的话彻底惊呆了。   这天底下竟然还能有这样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第15章 成算 她是得好好想一想这一步棋应该怎……   王御医一番话让宋棠大受震撼。   纵然她做出千千万万设想,也绝对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过震惊,以致于宋棠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面对。   她不可置信的语气试图向王御医确认:“你是说……陛下他往后都……”   王御医说:“微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寻得治愈之法。”   宋棠禁不住陷入沉默。   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意外。   她是得好好想一想这一步棋应该怎么走。   “王御医。”宋棠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心里已经有了成算,“此事请务必保密,不得与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哪怕宁王殿下亲自过问,也不可以,明白吗?”   王御医躬身应是。   宋棠却似不放心道:“王御医既知避开旁人,单独与我说此事,想必心里清楚这件事十分严肃。既如此,倘若走漏风声,你也当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淑妃娘娘放心,微臣心中有数。”   王御医再一次向宋棠下保证说,“微臣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宋棠颔首:“好。”   “你我从此刻开始,皆暂且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陛下身受重伤,当务之急是将身体养好,此事虽严重,但陛下身体虚弱之际不宜受刺激……王御医,待到陛下身体好转之后,我定会将此事禀明陛下,届时再商议治疗之事,好在陛下年轻,想来不至于……”   王御医见宋棠有主意、有成算,便附和:“淑妃娘娘分析得极是。”   “微臣听命。”   确认过王御医会封口之后,宋棠问:“别的御医和王御医判断一致么?”   王御医知道她的担忧,故而说:“淑妃娘放心,此事无旁人知晓。”   “好。”   宋棠干脆应声,“你既这般说,我也信你,但若有什么事,自也只找你。”   商议妥当,宋棠和王御医从主帐出来了。   裴璟仍等在帐外。   宋棠与他行了个半礼,没有说什么,没有任何的解释。   裴璟也不问,他只是越过宋棠走进主帐。   这般态度令宋棠又多看他一眼。   裴昭重伤,王御医执意避开其他人单独说事,而裴璟什么都不问……   他不担心裴昭?不在意裴昭到底怎么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宋棠虽然心中奇怪,但是没有太过纠结。   其实假如裴昭今日出事,身为宁王又有威望的裴璟,是很容易坐上那个位置的。然而裴昭逃过一劫,连中毒之事……都如此的诡异。她若是裴璟,有所筹谋,且能做到这一步,便不会只是做到这个程度。裴璟不可能连她都不如。   会是什么人呢?   宋棠存着疑问,却起码敢断定,对方或是不在意她或是没打算动她。   她目下至少是无恙的。   待之后回到宫里,她会比现在更安全,这就够了。   ·   既已出事,自不可能继续一直留在外面。   在裴昭脱离危险以后,裴璟下令,所有人都回到行宫。   裴昭虽性命无碍,但迟迟没有醒转。   他昏迷不醒,宋棠唯有日日守在床榻旁,寸步不离,扮演好宠妃的角色。   在意裴昭情况的人很多。   从大臣到妃嫔,无不关心着他,只是大多数都没有能见到裴昭。   宋棠根本不给春猎随行的妃嫔机会。   谁让随行的妃嫔里面,有一个当下比任何人都想看一看裴昭的沈清漪呢?   她是有意要让他们见不上面。   即使裴昭醒来,沈清漪也依然没有光明正大见裴昭的机会。   裴昭伤重,几时能下地且说不好,哪里分得出精力去顾沈清漪?   但后面总会有的。   等到裴昭能下地以后,他们便可以偷偷见面。   这样不也挺好么?总归是这两个人往日最喜欢的方式。   裴昭悠悠醒转是在一个安静的深夜。   殿内灯火通明,刺得他眼睛疼,不得不眯起眼睛。   之前发生的事情逐渐被想起,裴昭也大致明白自己是劫后逢生。他闭一闭眼,又发觉嗓子发干,伤口也一阵一阵的疼,缓缓的偏过头,只见一张小榻上,宋棠身体微微蜷缩着在睡觉。   不知为何,一时之间,目光便移不开了。   裴昭从未如此刻般认真看过宋棠,然而此时此刻,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她。   宋棠是生得很好看的。   从前裴昭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却终究受不得她那般的性子。   往后若都能如此时这般安安静静不折腾人便好了。   念头闪过,意识到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裴昭自己先愣住几息时间。   他恐怕是魔怔了。   平时里他对宋棠百依百顺,她会守在他身边不是很正常吗?   若依她平日里蛮横霸道的性子,别的妃嫔恐怕想要见一见他,都是不得机会……裴昭这么想着,又想起沈清漪,不由皱眉。清漪应当无事罢?只他遭此劫难,又不知伤得多重,恐怕是要吓坏她了。   裴昭暗暗叹一口气,干渴的嗓子又一阵不舒服,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宋棠便是被这串咳嗽声吵醒的。   被吵醒的滋味不太好。   她本是皱着眉,略略反应,意识到那是裴昭的声音,瞬间清醒。   “陛下!”   宋棠从小榻上下来,迅速奔到裴昭的面前,“陛下醒了?陛下真的醒了?”   裴昭见她眼眶迅速红了,眼里噙着泪,心里舒服几分。   若非当真在意他,又怎会如此?   裴昭勉强点了一下头。   宋棠扯出个笑容:“臣妾去喊王御医进来。”说着已起身往外走去。   裴昭昏迷期间,王御医始终住在偏殿。是以他很快赶过来为裴昭诊脉,与裴昭和宋棠回禀:“陛下既已醒来,便无须太过担忧。待之后细细调养,定能痊愈。”   宋棠回头冲裴昭笑说:“陛下会好的。”   裴昭见他们的样子不像有事瞒他,也相信自己没有大碍,放下心来。   王御医又道:“淑妃娘娘,陛下昏迷数日,久未进食,身体多少虚弱,这两日也须得吃得清淡,避荤腥……”他交待过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便暂时先退下了。   宋棠喊来魏峰,吩咐下去准备一些素粥、端汤药来,继而倒来温水喂裴昭。   一杯水接一杯水下肚,裴昭才感觉嗓子稍微舒服了些。   “辛苦你了。”   宋棠重新在床榻旁坐下后,他握住宋棠的手,艰难开口,嗓音仍是发哑。   宋棠回握裴昭,笑着摇头:“臣妾不辛苦。”顿一顿,她又说,“臣妾方才让人去通知宁王殿下,说陛下醒了,想是宁王殿下一会儿便会过来。现在回想起来,臣妾还是庆幸陛下无事,否则臣妾……”   几句话说着又仿佛勾起伤心事。   宋棠深深埋下头,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鼻音。   “臣妾不该去猎什么小鹿的。”   “若是臣妾在陛下身边,臣妾定要护着陛下,不让陛下受伤。”   说到最后已带上哭腔。   她也伸手捂住脸,像不愿意让裴昭瞧见她现下的模样。   这些话,对此时的裴昭极为受用,心中舒坦。   “朕不是好好的吗?”他伸过手去摸一摸宋棠的脸,“好了,别难过。”   “你即便在朕身边又能如何?”   “那些歹徒穷凶极恶,哪里是你一个弱女子可以对付得了的?”   是啊。   哪里是她对付得了的?   所以喜欢一个人,当真会脑子发昏,什么能做、不能做的事,都能做尽了。   这次,也该换裴昭和沈清漪多发一发昏。   “臣妾还是心疼……”   宋棠低声说着,也如之前和王御医商量好的,对其他的事绝口不提。   片刻,宫人来禀报说是宁王来了。   宋棠便退到外面去,让裴昭和裴璟两兄弟能单独说话。   他们谈什么,宋棠不是特别感兴趣。   只是裴昭今天已经醒来,想是这两天他们这帮人就该回宫去了。   宋棠从廊下走了出去。   她站在小花园,仰头看头顶的漫天星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样的好风景。   倒是当真希望往后能有机会时常看一看。   ·   一如宋棠所想,裴昭醒来的第二天,他们离开行宫,回去宫里。   裴昭遇刺之事惊动郭太后,乃至郭太后亲自率领文武官员在宫门处等候。   上马车亲眼确认过裴昭的情况,郭太后才放下心。   之后他们进宫了。   裴昭养伤期间,宋棠天天待在养心殿,和在行宫的时候一样,时时陪着裴昭。郭太后见她照顾得算尽心尽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其他妃嫔不要多扰。后宫妃嫔,除去贤妃窦兰月,其他人也一直都没有能见到裴昭。   郭太后起初每天会来看一看裴昭。   一阵子后,见裴昭日渐好转,她来得便不是那么频繁。   在裴昭勉强能下地后,宋棠把霍凝雪喊到养心殿,让霍凝雪跟着她学规矩。   那是春猎期间的事,霍凝雪不意外宋棠记得,却意外在这个时候……   即便去了注定要被宋棠为难,可能在陛下面前露脸表现,怎么也能弥补一下春猎她那些不妥的行为。霍凝雪抱着这般想法,对于宋棠可能的为难变得不甚在意。   宋棠自然不辜负霍凝雪的一片心意。   她使唤起人来,半点都不客气,而霍凝雪瞧着也颇为开心。   直到一天,裴昭发觉养心殿除去宋棠还有一个霍凝雪。即便春猎后来发生不少事,他在生死边缘徘徊过,有些事暂时忘了,亦无心在意。可见到这个人,他还是想起霍凝雪怎么刁难欺负过沈清漪。   “霍顺容为何在此?”   裴昭皱眉去看宋棠,带着几分诘问。   宋棠一愣,回答裴昭:“先前霍顺容犯错,臣妾说过让她跟在臣妾身边学规矩。”   “如今回宫了,臣妾便将这事办了,是哪里做得不对吗?”   裴昭想说不想见这个人,又担心宋棠会多想。   沉吟中,他又听见宋棠出声道:“陛下不喜,臣妾打发她走也就是了。”   “正巧让她去看一看沈才人。”   “先前沈才人受了伤,臣妾顾不上,也不晓得沈才人伤养得如何。”   清漪受伤?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会受伤的?伤得严重不严重?   裴昭脑海里闪过一连串想法,却一句都没办法说出口。   他总不能向宋棠打听消息。   “朕只是不想见些闲人。”   裴昭眉头紧锁,语气淡淡说道,心里却盘算着,如何见沈清漪一面。 第16章 则灵 宋棠愈想愈满意自己下的这一步棋……   知道裴昭不会反对,宋棠理直气壮把霍凝雪打发去看望沈清漪。霍凝雪想着之前和沈清漪的事让皇帝对她不高兴了,虽然讨厌沈清漪,但这正是个机会扭转皇帝想法,故而爽快应下。   霍凝雪离开养心殿的时候心情不错。   她之前没有带大宫女在身边,去毓秀宫探望沈清漪也是一个人去的。   养心殿和毓秀宫离得不远。   霍凝雪很快到了,之后在去往芙蓉阁的路上,她偶遇两个宫人。   那两人躲在假山里面嘀嘀咕咕。   突然听见他们说话,霍凝雪吓了一吓,随后发现,他们在谈论自己。   两个小宫人竟敢在背后编排议论她这个主子?   霍凝雪脾气上来,正要发作,再听清他们正在谈论的话题,又压下了情绪。   她咬着唇,偷偷躲了起来。   假山里的宫人无所觉,仍在继续谈论之前的那些。   “我们主子若不是被无端罚跪那一场,受了伤,后来也不至于从马背上摔下来。虽说是晋了半品,但这里头的委屈,可大着呢……回宫以后,主子天天心情低落,许是被春猎的事情伤到了。”   “是啊,回来的时候胳膊腿儿全都受伤了,瞧着就让人心疼。”   “可不是么?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人长叹一气。   沉默半晌,其中一个人再一次开口:“咱们主子受了委屈,没有人关心。”   “反倒是那一位……”   “竟然因祸得福,这些天都跟着淑妃娘娘在陛下的身边。”   “哎,还是少说两句吧,小心隔墙有耳。”   “何况这些事,哪里是我们这些奴才能左右的?”   “回去吧,回头主子该找了。”   “嗯,走吧。”   寥寥数语,霍凝雪听得分明,而字字句句都关系到她和沈清漪。   春猎期间发生的事,连宫里这些小宫人都知道了?   霍凝雪阴沉沉的一张脸,胸脯不停起伏,压不住满腔怒火。   她当时可是放下身段给沈清漪道歉了的。   沈清漪倒好。   回来之后,到处散布这些,莫不是不想让她好过?   一个小小的才人罢了。   枉她特地从养心殿赶过来探望,结果有的人,一心想骑到她头上去。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诸多想法充斥脑海,来毓秀宫的初衷也已顾不上。   霍凝雪怒气冲冲,提裙快步走向芙蓉阁。   沈清漪这些天情绪一直很低落。   她忧心裴昭的情况却无法见上裴昭一面,无法亲自看一看。   哪怕从宫人口中听说多少裴昭身体好转的消息,这种低落也没有办法排解。兼之她自己受伤,虽则比起裴昭根本谈不上严重,但终究需要好好养着才行,因而越发没有精力在意旁的事,十分懒怠。   盛怒中的霍凝雪走进芙蓉阁的时候,沈清漪正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   意外之余,她很快起身,行礼请安:“见过霍顺容。”   霍凝雪看到沈清漪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就烦。   赶上她听见那些话,心情正不甚爽利,这种厌烦情绪愈发浓烈。   霍凝雪并未搭理沈清漪的请安。   她两步上前,半个字没有,抬手直接甩了沈清漪两巴掌。   霍凝雪下手很重,根本无意收敛,这两个耳光也都格外的响亮。   沈清漪被她突然的巴掌打得懵在原地,眼底满是错愕。   几息时间,脸颊传来火辣辣的感觉。   沈清漪下意识张一张嘴,却没有能说得出话。   霍凝雪看着沈清漪逐渐变得红肿的脸颊,心里那一团火才稍微消下去两分。   两巴掌下手重,她亦手疼。   揉一揉自己的手掌,霍凝雪冷笑:“沈才人,做人不能这么不知好歹。”   “春猎之事,我已然同你道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沈清漪缓缓回神,忍着泪说:“臣妾,对霍顺容,没有任何不满。”   霍凝雪“呵”的一声道:“你最好是如此。”   “上一次纵有淑妃为你撑腰,可沈清漪你别忘了,你如今也不过是个才人而已,陛下何曾对你有半分的喜爱?当真以为攀上淑妃就能在这宫里作威作福了吗?”   “今日无非给你一点儿警告。”   “下一次,若再让我晓得你这般不识好歹,我定然不会让你好过!”   沈清漪将霍凝雪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后知后觉她到底在说什么。   但即便她并没有做,她明白,霍凝雪不会信。   霍凝雪究竟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沈清漪不清楚,她无力辩解也无心辩解。   说不定和春猎那次一样,单纯随便找一个由头发作她。   这种时候,她其实做了还是没做,有区别吗?   沈清漪低眉顺眼:“臣妾知错。”   霍凝雪见沈清漪不敢顶嘴,气又消下去几分。她上下打量沈清漪两眼,见沈清漪好好的,想是之前的伤养得差不多,懒得多问别的。给了沈清漪一点颜色,发泄过一场,霍凝雪没有在芙蓉阁久留。   两巴掌不止把沈清漪打懵了,同样把沈清漪身边服侍的宫人打懵了。   直到霍凝雪离开,他们才敢围上去查看沈清漪的情况。   “主子的脸都肿了。”   被裴昭派到沈清漪身边服侍的宫女怜春心疼道,“霍顺容当真蛮不讲理。”   沈清漪只淡淡道:“去取些膏药来吧。”   怜春想说什么,又咽回肚子里,最终福一福身:“是。”   屏退宫人,沈清漪缓慢坐回窗下。   她手指轻轻碰了碰脸上火辣辣的地方,终是压抑不住掉下一串泪珠。   这样的日子究竟几时才能到头?   沈清漪绝望的想着,万千委屈喷涌而出,她伏在罗汉床榻桌上痛哭出声。   ·   裴昭得知沈清漪在春猎时受了伤的当天晚上,原本一直留在养心殿照顾他的宋棠被他以“回去好好休息,不必这般辛苦”之类的理由给“哄”回了毓秀宫。   事实上,裴昭不是今天才开口让宋棠无须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   只是之前宋棠都没有理会,这次顺从他而已。   顺从裴昭的话,自然是为了给他们私会腾出位置和空间来。   倘若她留在养心殿,沈清漪还怎么偷偷的见裴昭?   入夜之后,宋棠看着裴昭“睡下了”才离开。   她回到毓秀宫春禧殿,当即吩咐宫人准备好热水,舒舒服服的沐浴。   宫女都被宋棠暂时遣退了。这会儿她泡在浴池里,回忆竹溪先前告诉她的,霍凝雪去芙蓉阁不知怎么打了沈清漪两巴掌,想象着沈清漪憋屈的画面,乐不可支。   从春猎得知裴昭往后恐怕不能行云雨之事起,她已经憋了太久太久。   也是回到春禧殿,方能乐一乐。   宋棠甚至开始期待今晚裴昭和沈清漪的见面。   她知道裴昭定会见沈清漪。   届时,裴昭瞧见沈清漪红肿着的一张脸又该心疼了吧?   可再心疼,他待如何?   他本该在养心殿,什么妃嫔都没有召见,何况一个沈清漪。白日说不想见“闲杂人等”如霍凝雪的人是他自己,明天开始,霍凝雪便不会再去养心殿,他想找理由替沈清漪出气亦无可能。   更扯不到她身上。   给沈清漪耳光的人是霍凝雪,让霍凝雪去看望沈清漪是他点头同意了的。   与她何关?   她不过是心心念念希望皇帝陛下身体康健的淑妃罢了。   宋棠愈想愈满意自己下的这一步棋。   霍凝雪同样好用,几句话略略挑拨,马上冲上去给沈清漪难堪。   也是可惜。   裴昭大概不会容忍霍凝雪太久,毕竟一而再再而三欺负他心尖尖上的人。   但对她而言,足够了。   宋棠悠悠叹一口气,仰头轻轻哼起小曲,心情松快。   往后有机会她会照顾照顾霍凝雪的。   至于今晚……   还差最后一步,才称得上圆满。   然而,这一步是否走得顺利,她没办法左右。   裴昭能不能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总归得看今晚沈清漪努力不努力。   但愿她,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   裴昭哄走宋棠,的确是因为想见沈清漪。   得知沈清漪春猎受伤,他便迫切的想要见她,每一刻都是煎熬。   宋棠走后,原本装睡的裴昭,很快将魏峰喊到跟前,吩咐魏峰安排下去。   但是沈清漪起初不愿意来见他。   裴昭变得更加担心。   他让底下的人给沈清漪带话,如果沈清漪不来,他会直接去芙蓉阁。   如此,沈清漪才屈服一般出现在养心殿。   受伤至今,裴昭终于见到了人。   即便沈清漪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遮盖红肿未消的脸,裴昭仍一眼发现不对劲。他跄踉从床榻上下来,捧着沈清漪的脸细细看得片刻,强忍怒意:“怎么回事?”   沈清漪别开脸,不愿说话。   裴昭见她满面哀伤,心如刀割,不由吻上她的唇,妄图安抚她情绪。   沈清漪反而推开他:“陛下……别……”   叹一口气,裴昭将沈清漪抱在怀中:“抱歉,是朕不好。”   自责的话语令沈清漪瞬间再无脾气。   她根本无法责怪裴昭,轻轻倚靠在裴昭怀里小声道:“与昭哥哥无关,不是昭哥哥的错。”   “昭哥哥身体可好?”   沈清漪转移话题,关心起裴昭,“这些时日,见不到昭哥哥,很是担心。”   “好转许多。”   裴昭温言细语,“有御医在,你也不必挂怀这些,定能调理好的。”   沈清漪点一点头:“只是听说的时候,当真吓坏了。”她手指揪着裴昭的衣服,情绪低迷,“不知道昭哥哥情况的那些日子,我甚至不止一次想,若昭哥哥有事,我也绝不要独活。”   三言两语,让裴昭动容不已。   他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想起沈清漪受伤了,问:“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沈清漪微微而笑:“不碍事的,昭哥哥也无须挂怀。”   裴昭问:“好端端的怎会受伤?伤在何处?”   “那天……得知昭哥哥遇刺,我在帐内待不住,想去找你。谁曾想,遇到几个逃窜的黑衣人,不小心便被他们伤了。但无什么大碍,现下已经好了大半。”   听罢沈清漪的解释,裴昭心疼得厉害,说:“让我瞧瞧伤在何处?”   他说着便要去剥沈清漪的衣服。   两个人早已有过夫妻之实。   有些事,虽仍感羞涩,但彼此心知肚明。   沈清漪顾虑着裴昭的身体,扭捏几下想要躲闪,落在裴昭眼中全似欲拒还迎。因而,没多会儿,到底是叫裴昭得逞了。裴昭望见沈清漪胳膊上的伤疤,眸光晦涩,俯下身去,怜惜的反复亲吻。   周遭气氛因此变得旖旎而暧昧。   沈清漪闭着眼,感受裴昭的吻一路攀爬,落在她额头又落在她鼻尖、唇瓣。   “清漪……”   裴昭在她耳边低语一声,目光温柔,欲待更近一步,却忽然间僵住。   沈清漪等得半天,终觉不对劲。   她睁开眼,去看裴昭,但是裴昭先一步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坐在床榻旁。   “御医说过,朕的身子现下仍不宜……”   裴昭语声沉沉道,“你无碍便好,回去吧,好好休息,别担心朕。”   沈清漪涨红着脸起身将衣裳重新穿好。   太过羞耻,无法在裴昭这儿多留,她匆匆地离去。   但直到晨光熹微,裴昭仍如沈清漪离开时那般坐着,宛若石雕。复过得许久,他缓缓抬头,眼神阴狠,沉声吩咐魏峰:“立刻将淑妃和王御医叫来见朕。” 第17章 告知 相信她这些狗屁倒灶的话就好。……   魏峰到毓秀宫时,宋棠刚用过早膳。   她昨天夜里早早便歇下,无人打扰,一夜安睡,醒来以后精神不错。   “魏公公?”   宋棠瞧见魏峰,表情诧异,“这个时辰,你如何会来春禧殿?”   “难道是陛下……?!”   她说着似乎一惊,起身快步上前追问道,“陛下怎么了?”   魏峰躬身回答:“陛下身体无碍,请淑妃娘娘放心。”   宋棠松下一口气般轻拍胸口,一笑说:“那便好,只不知公公有什么事?”   “陛下请淑妃娘娘过去。”   魏峰说,“轿辇也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宋棠望向魏峰,略略沉默,方才点头道:“好。”   “烦请魏公公稍等。”   当看到魏峰出现在春禧殿的一刻,宋棠心知她实则无法左右的那件事昨晚仍是发生了。否则,裴昭不会一大早让魏峰来请她,魏峰来了,只能是那么一个原因。   从王御医口中得知裴昭往后恐怕不能云雨时,宋棠曾设想过许多种让他知道这个消息方式。   但最终她选择这样一种——   让裴昭以为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然后,耐心等待他在和沈清漪发生床笫之私时,骤觉不对。   裴昭受伤,不会翻任何一个妃嫔的牌子。   她虽守在养心殿,但裴昭对她并无那么多欲望,不提现下是受了伤。   裴昭和沈清漪却不同。   春猎刺杀一事,使得裴昭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和沈清漪两个人称得上历经一次生离死别。之后隔着一段时间没能见上一面,心情自然不同,一旦见面少不得互相怜惜,发生些亲密之事实属稀松平常。男女□□,不外如此。   所以裴昭极有可能自己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   到那时,她走的这一步棋真正圆满。   有什么比在心爱之人面前出现这种问题更丢人更羞耻更挫败的?   何况裴昭身为帝王,骨子里流淌着孤傲,越无法容忍自己身上发生这种事。   她自也不会让裴昭只享受这一时的打击。   知晓自己恐无法有子嗣不过是开始。于帝王而言,子嗣一事尤为重要,裴昭同样比任何人都清楚。往日他想让沈清漪先有他们的孩子,所以旁的妃嫔皆无机会,但他若是可能无法有子嗣呢?又当如何?   宋棠赌裴昭不会亦不愿意让沈清漪知晓他身上的问题。   是以从裴昭知道这件事起,一日无法治愈,他将一日受此煎熬,不得解脱。   从大清早派魏峰请她去养心殿看……   她特地为裴昭准备的这个“惊喜”,裴昭想必很满意?   宋棠看一看铜镜里自己的一张明媚笑脸,心情愈好,嘴角翘起。   梳妆妥当,她从殿内出来,走到廊下,继而随魏峰乘坐轿辇去往养心殿。   ·   养心殿内除去裴昭外,再无旁的人,一整座宫殿寂静无声。   宋棠进得里间,不疾不徐上前福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坐于床沿、低垂着脑袋的裴昭周身散发着山雨欲来的阴沉气息。   他抬一抬眼,望向宋棠,眉眼藏着戾气。   宋棠同裴昭对视一眼,面上一怔,继而一连串关切话语:“陛下……昨夜休息得不好么?为何脸色这般憔悴?抑或是伤口又疼了?可曾请御医来瞧一瞧?”   裴昭没有应宋棠的话。   他眼眸微眯,盯着宋棠看过片刻,冷冷道:“你,过来。”   宋棠似满脸的懵懂,起身走到裴昭面前,语带不安:“陛下今天怎么……”   裴昭不语,兀自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住她。   宋棠悄悄看一看眼前的人,又问:“陛下是怎么了?”   裴昭伸手用力捏住宋棠的下巴,迫她仰头看着自己,冷冰冰问:“这些时日,爱妃瞒着朕,都做过些什么?”   宋棠拧着眉不解道:“臣妾不曾做过什么,陛下可是误会臣妾了?”   裴昭反问:“朕春猎中毒一事,为何隐瞒?”   宋棠杏眼圆睁,一时呆滞,像没有预料是这件事。   明白过来,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怯弱害怕,甚至松下一口气:“原是此事。”   裴昭被宋棠的态度与反应弄得有些糊涂。   从王御医口中得知整件事以后,他对宋棠的擅作主张异常恼火。   尤其到得今天都未曾主动告知真相。   因而,他怀疑宋棠别有目的,以为自己戳穿后,宋棠会慌乱无措的告罪。   可是宋棠全然不是预想中的反应。   裴昭愣忡之间松开手,宋棠趁机退开两步,不动声色脱离他的钳制。   “陛下,臣妾并未故意隐瞒。”宋棠福身说,“先前不曾告诉陛下此事,是因陛下身体虚弱,须得先将身上的箭伤养好。至于中毒一事,王御医说过,虽仍有影响,但不会威胁陛下的性命。”   “正因如此,臣妾才没有立刻将此事告知陛下。”   “即便到得今日,陛下身体仍虚弱,实在不宜操心这些。”   “臣妾是打算等到陛下痊愈再告诉陛下的。”   “左右陛下依然年轻强壮,想是细细调理很快便能恢复,故而不必着急。”   宋棠言语中的意思,裴昭听懂了。   因为认为他很容易恢复,养伤更为重要,为他着想,所以没有马上告知他。   但王御医方才的话可没有宋棠说得这么轻巧。   裴昭沉着脸:“你说的和王御医说的可全然不一样。”   宋棠愣一愣,复羞赧低眉,轻咬嘴唇:“陛下让臣妾如何解释……”   “臣妾也只不过是……相信陛下罢了。”   “陛下如今正值壮年,王御医也说会尽力寻找治愈之法,定是有办法的。”   “臣妾相信陛下,陛下更该相信自己才是。”   一番话听来全无道理。   但此时此刻,听过宋棠的这些话,裴昭莫名心气顺了。   他的确正值壮年。   怎么可能当真就……确实,他年轻体壮,怎么可能从此再也好不了?   宋棠为他着想,之前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也不见得别有用心。   说到底,养伤的他本不会沾那些。   他和清漪之间的事情,宋棠半分不知情,自然想不到那一层去。   做出这般判断是有依据的。   想明白这些,裴昭焦躁的情绪逐渐冷却下来,再看向宋棠,见她下巴有些红肿,又想着她这些时日尽力尽力照顾他,愈收敛起脾气。他走到宋棠面前,低下头看着她,抬手揉一揉她的脸。   “方才……是朕误会你。”   裴昭说,“只此事关系重大,该早些叫朕知晓。”   宋棠低眉顺眼:“陛下说得极是,臣妾不应该擅作主张。”   “不过陛下可以放心,此事除去臣妾、王御医和陛下,再无旁人知晓。”   裴昭“嗯”一声:“你做得很对。”   宋棠微笑,羞怯抬眼去看他,又垂下眼,笑容灿烂:“陛下知臣妾心意,臣妾便知足了。”   裴昭迟疑间抬手将宋棠揽入怀中,将她抱住,予她些许的安抚。   宋棠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心底暗啧一声。   愿意相信她这些狗屁倒灶的话就好。   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份“信任”,让他多多体会一些“好”滋味。   ·   裴昭最终没有怪罪宋棠隐瞒他这件事情。   虽则如此,但无论怪罪与否,摆在他面前的仍有这样一个难题存在。   不愿叫更多人知晓此事,无意声张。   裴昭清楚知会过宋棠这一点之后,又吩咐王御医即刻为他治疗。   王御医当即开好药方。   从此,裴昭每天需要服用的汤药便多出一碗。   裴昭不愿声张的态度正中宋棠下怀。   倘若他无惧沈清漪知晓此事,她反而不好挑拨他和沈清漪的关系了。   宋棠此后表现得越乖巧,在裴昭面前绝口不提这件事。   没有从她言语、眼神里感受到半分异样的裴昭,更加相信宋棠说过的坚信他会好起来的话。   裴昭少有的对宋棠感到满意,发现她也并非过去他曾以为的那般不懂事。因是这般,借着辛苦照顾他的名义,裴昭赏赐她许多奇珍异宝,羡煞了后宫一众妃嫔。   眼见淑妃恩宠尤胜从前,不少妃嫔也变得坐不住。   陛下伤重期间,太后不允她们到养心殿打扰陛下休养,她们不觉得如何。   然而,陛下身体一日一日渐渐恢复,她们依然无法见到陛下……   这件事分明严重起来。   乃至沉稳淡定如窦兰月都感觉到几分的不妙。已是近一个月没有见过皇帝,而淑妃恩宠更胜往昔,竟有独宠后宫的趋势,她无法不承认形势正在变得对她不利。   “娘娘。”   窦兰月凝神思索之际,大宫女喜雨从外面进来,快步行至她面前,一面行礼一面低声说,“淑妃今日又得了陛下赏赐。”   闻言,窦兰月看一看喜雨问:“陛下又赏赐了淑妃什么?”   喜雨回答:“是出自于南海的红珊瑚。”   窦兰月倒吸一口凉气。   南海的珍珠与红珊瑚皆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如今竟都入了淑妃之手。   这样下去,当真是要出事。   窦兰月彻底坐不住。   她撑着小几站起身,缓缓道:“最近这些时日,淑妃享尽陛下的宠爱,而六宫诸多姐妹,上一次见陛下已不知是多久之前,这般任淑妃继续蛊惑陛下,只怕陛下眼中当真再也看不见旁人了。”   喜雨伸手扶着窦兰月,小声问道:“娘娘可是有所打算?”   窦兰月沉吟中说:“喜雨,你去准备纸墨笔砚,我要与父亲书信一封。”   让父亲以子嗣之由上疏奏请陛下尽早为皇家开枝散叶,应是有用罢?   除去淑妃,总该瞧一瞧后宫其他的妃嫔才是。 第18章 提点 不好意思,这一局,她又赢定了。……   一株足有半人高的红珊瑚被宫人小心翼翼的摆在春禧殿内。   命竹溪代自己去送魏峰,宋棠兀自围着红珊瑚瞧过片刻,嘴角扬起。   裴昭近来的表现,她也颇为满意。   尤其今日命人送来这株红珊瑚,换在从前,裴昭未必这么大方。   裴昭大方的原因或许很多。譬如,让妃嫔们由此以为她这个淑妃得到皇帝独宠,裴昭自然无须时不时召妃嫔侍寝。抑或担心她把事情不小心说漏嘴,用这些赏赐无声提醒她小心一些。毕竟那件事情一旦传出去,她的日子不可能好过。   只是宋棠对其中的缘由没有那么大兴趣。   她在乎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个,会令不少妃嫔控制不住担心她独宠后宫的结果。   她们不晓得裴昭现下无法有孩子,不晓得她不可能生下裴昭的孩子。   那么便很难没有这些忧虑。   得到皇帝陛下独宠的妃子若怀了身孕甚至诞下皇长子这样的事,哪怕仍未发生,但想一想,都足以令许多人坐立不安。沈清漪纵然未必有这种担忧,却不见得不在意自己尚且没有孩子这件事。   她自是得好心点拨点拨沈清漪。   谁让裴昭现下最听不得有人和他提子嗣、孩子呢?   更早一些,她被裴昭召去养心殿诘问的那次。   在前一天夜里,沈清漪和裴昭见过面,定也本该发生些什么却没能发生。   那之后更不会发生。   沈清漪对裴昭的这些反常表现会无动于衷吗?   她或许会问裴昭,或许不会问。   但无论沈清漪问不问,裴昭的自尊心都不会允许她知晓那件事。   思及此,宋棠抬眸:“这红珊瑚委实漂亮。”   她喊一声自己的大宫女,“竹溪,去,把高贵嫔和沈才人请来一起赏玩。”   竹溪福身应是,当即步出正殿,招来两名小宫女吩咐下去。   宋棠回到上首处坐下,一边愉快的喝茶一边等人。   一盏茶喝罢,高桂芝和沈清漪相继到了。   她们先后走进正殿,与宋棠行礼请安,宋棠看着她们,含笑道:“免礼。”   “这株红珊瑚是陛下今日赏赐与我的。”她不动声色打量着面色平静的沈清漪,脸上笑意不改,起身走向红珊瑚说,“这么漂亮的东西不该我一个人欣赏,便请你们过来一道赏玩。”   “高贵嫔,沈才人,你们且也瞧一瞧。”   “以为如何?”   从宋棠似乎有意向她们示好时起,高桂芝便得到吩咐,要取得宋棠信任。   因而,她在宋棠面前向来恭谨规矩。   这会儿高桂芝认真端详过片刻红珊瑚,颇为捧场说:“臣妾早先有所耳闻,出自南海的红珊瑚色若云霞,质地莹润,极其稀罕,并且有着吉祥富贵之寓意。今日方领悟何谓百闻不如一见,这红珊瑚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   宋棠笑容灿烂,望向沈清漪。   注意到她视线的沈清漪这才抬眼去看一看面前的东西。   “臣妾愚笨,只知道好看,不知该如何夸。”   沈清漪行了个礼,一脸的谦卑恭谨:“请淑妃娘娘恕罪。”   宋棠笑问:“沈才人何罪之有?”   沈清漪和高桂芝没有说话,她又语气随意道,“不必如此拘谨,坐吧。”   两个人福身应是。   待得宋棠在上首处坐下,高桂芝、沈清漪随之在下边相继入座。   宫人捧着青瓷茶盏和高足盘进来,奉上茶水果品。   宋棠耐着性子喝过几口热茶,悠悠叹一口气:“说来我心里倒有些歉疚。”   高桂芝本也在喝茶,闻言悄悄看一眼沈清漪。   眼见沈清漪垂眼不语,她唯有接话问:“娘娘因何歉疚?”   “想起我们入宫也有两年的时间。”   宋棠道,“可这么多人,竟仍无一人传出喜讯。”   高桂芝和沈清漪便都听懂了。   这是在说,皇帝陛下至今没有子嗣之事。   宋棠敢在她们面前提,自然有把握裴昭不会知道这些。   因为不知道裴昭实则正忌讳这个话题的她们,哪怕有机会见到裴昭,也不会愿意提起她的这般“歉疚”态度。譬如高桂芝,大约会觉得这是在帮她说好话,是在帮她博裴昭的好感。又譬如沈清漪,单是她享尽裴昭明面上的偏宠,便足以令沈清漪不乐意轻易在裴昭面前提起她这个人。   心照不宣绝口不提,在沈清漪眼里才是对的。   无心无爱之人才能真正不在乎,然而沈清漪对裴昭尚且做不到这个程度。   所以。   不好意思,这一局,她又赢定了。   涉及皇家子嗣的话题,高桂芝不敢随便开口,宋棠是不在意的,继续道:“你们是这般,我身为淑妃又享受着陛下这样多宠爱,也是这般。细细想来,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叫我如何不歉疚?”   也只有宋棠敢随意谈论这些事情。   坐在殿内的高桂芝和沈清漪越发陷入沉默,无人吭声。   高桂芝脑海努力斟酌着话语,企图说点儿什么以使得气氛不会太过尴尬。   沈清漪却轻轻抿了一下唇。   他们的皇帝陛下为何至今膝下无子女,沈清漪比旁人皆更清楚。   她的昭哥哥一直希望由她诞下他的长子。   但这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两个人……的机会并不多。六宫能维持现下这般情况已是不易,还能撑多久,谁也说不清楚。宋棠当下确无可能有孕,然而若她迟迟没有好消息,昭哥哥会不会变得难做?   到底是盛年,本不该如此。   即便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在这件事上,想必也并非全无压力。   沈清漪过去不是不在意孩子的问题。   不外乎是想着无法勉强与强求,或差了点缘分,得有几分耐心。   裴昭亦是这般安慰她的:无须自责担忧,孩子定会有。   她过去非常相信这些话,从不怀疑。   可想起最近几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再不曾……她心里莫名不安。春猎回宫之后,他们隔得许久好不容易见面的那天夜里,她感觉得出来,他是动情了的,临了却克制欲望,停了下来。   彼时他们身上有伤,须得注意着些也属稀松平常。   偏偏在那之后,后来每一次见面,他们再无那般亲密。   沈清漪直觉像是有什么事。   奈何昭哥哥待她一如既往温柔体贴,她又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   “罢了,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几息沉默过后,宋棠摆一摆手道,“不聊这个。”   “你们觉得这茶如何?”   “泡茶用的茶叶还是六尚局昨日新送来的。”   这个话题便含糊的过去了。   高桂芝配合端起茶盏,复品一品茶水:“娘娘这儿的果然是好茶。”   宋棠一笑,大方道:“那你们晚些捎上一罐回去慢慢喝。”   高桂芝与沈清漪顿时离座说:“多谢淑妃娘娘。”   ·   从春禧殿出来,回到芙蓉阁,沈清漪心里却依然揣着事情。   她反复琢磨裴昭最近与她见面的不对劲之处。   思来想去,除去那一桩,和过去相比,没有太多不同。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沈清漪忍不住猜测,是御医嘱咐尚需注意身体,抑或存在旁的她不清楚的原因?   她终究对这些许的不对劲上了心。   这一天夜里,沈清漪见到裴昭、依偎在他怀里时,不由得提了起来。   沈清漪没有说得太过直白。   她只如宋棠白日里那般语气歉疚道:“昭哥哥,有一件事……”   “其实我一直觉得亏欠。”   裴昭搂着她问:“何来的亏欠?”   沈清漪轻抬眼帘看一看裴昭,复垂下眼,压低声音:“昭哥哥,对不起。”   裴昭越发不明白,但脸上仍有笑意:“好端端的道歉做什么?”   沈清漪说:“若我们有个孩子便好了。”   “可惜……每一次想起这件事,我心里都觉得很抱歉,也会想,我们的孩子怎么还不来?甚至会想,是不是该诚心诚意去求一求观音菩萨。我说出这么傻的话,昭哥哥可千万别笑话我。”   当听见沈清漪说出“孩子”两个字时,裴昭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虽很快恢复平静,但心里翻涌起难言的滋味。   笑话她吗?   怎么可能笑话她呢?   如若求观音菩萨能让他身体好转,他只怕也会去试一试的。   他只觉得,他分明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到底面对的是沈清漪,裴昭仍能克制情绪与语气说:“许是时候未到。”   “别胡思乱想,未来储君,定然是你我的孩子。”   裴昭已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沈清漪不好多言,便乖巧颔首:“嗯。”   “我都听昭哥哥的。”   这一天夜里,沈清漪没有宿在养心殿,被裴昭派人送回芙蓉阁。   但在她离开之后,裴昭心绪不宁,辗转难眠,像被魇住,心底满是那件事。   如此,他几乎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临到翌日早朝,难免精神不济,强撑着听罢大臣们的上奏。   将诸多事宜安排下去,裴昭愈发困顿,想要回去休息。   于是他如平日下朝前那般,象征性道:“爱卿们可还有旁的事宜要启奏?”   大臣中有人站出来了:“启禀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裴昭摁一摁眉心:“说。”   大臣应是,而后开口道:“陛下继位已两载,膝下仍无子嗣,于朝局稳定而言,实非好事,又有春猎之事令人心有余悸。故而微臣今日特奏请陛下广纳妃嫔,充盈六宫,以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才因这些事心神不宁过一整夜的裴昭听见这一番话,怒意横生。   他心中唯有一个想法:又是子嗣,怎么又是子嗣?   “子嗣一事,朕自有主张。”   裴昭面色阴沉丢下这句话,起身一甩衣袖,恼怒离去。   纵使坐上御辇回养心殿,沈清漪的话连带这个大臣的话却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裴昭眉眼沉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曾是窦阁老的门生。   窦兰月?   裴昭想起他的这一位贤妃,醒过神来,怒意愈盛,狠狠捶了下座上软垫。 第19章 热闹 看热闹的人可多着呢。   裴昭下朝之后,复过得半个时辰,宋棠乘轿辇去往养心殿。   她不清楚前一晚裴昭和沈清漪见过面,也不知道裴昭受了刺激的事。   宋棠去养心殿见裴昭是因为听闻今日早朝有大臣谈及子嗣之事,要裴昭充盈后宫,暗示裴昭努力让妃嫔怀上孩子——这和往裴昭的身上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她怎么能不去?   这么好的看裴昭笑话的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虽说实则是去看笑话,但宋棠表面功夫到位,捎上一盅小厨房炖的鸡汤。   到得养心殿,她把竹溪留在殿外,自己提着食盒进去。   裴昭在里间的躺椅上躺着闭目养神。   宋棠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没有出声请安,而是把食盒搁在旁边的小几上。   些许的动静亦惹得裴昭睁开眼。   看清楚宋棠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东西,他语气疲惫,问:“怎得又下厨?”   “不是臣妾的手艺。”   宋棠说,“是吩咐陛下之前拨给臣妾用的尚食局女官炖的汤。”   “陛下本是不愿意臣妾辛苦才叫她们来春禧殿服侍。”   “臣妾可舍不得辜负陛下的好意。”   她调笑两句,打开汤盅,顿时香气四溢。   “这鸡汤是放了人参、枸杞、红枣一起炖的,且臣妾曾询问过王御医,也放了些鹿茸下去炖,对陛下身体是有好处的。看在臣妾一番心意,陛下好歹喝两口?”   鹿茸有极好的补阳益血效用,放这样东西炖汤……   明明宋棠是为他着想,可想到它的效用,裴昭便感觉自己被讽刺了。   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他确实太过敏感。   怪不得旁人。   好歹并不是宋棠的手艺,裴昭收敛起心思正眼看过去。   宋棠递来瓷勺,他勉强起身,象征性尝过一口,味道不错,终于放心品尝。   许因在宋棠面前没有秘密,又许是因热乎乎的鸡汤下肚的确叫人舒坦,喝过这盅鸡汤,裴昭焦躁的情绪有所和缓。搁下瓷勺的一刻,他一面接过宋棠递来的帕子,一面认真端详宋棠两眼。   他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在沈清漪面前都无法感到自在,在宋棠面前反而是这样的。   至少宋棠不会和其他人那样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事。   裴昭心里这般想着,轻吁一气。   重新靠回躺椅上,裴昭偏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宋棠说:“今日早朝,有大臣上奏,要朕广纳妃嫔,充盈后宫,以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且提到朕春猎遇刺一事。”   “言语之间,无外是说,朕膝下无子,倘若……连个储君都没有。”   “朕当真不敢想他们知道朕现在要不了孩子会如何。”   正因明白子嗣对皇家的重要性,得知自己身体的问题后,裴昭才那般慌张。   往前淡定,无非认为自己可以把控局面。   谁知竟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怕只怕这些人晓得后会生出一些别样心思,那甚至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心里这些想法,裴昭却无人可诉。   以致于想要同旁人聊两句,都没有除宋棠之外的选择。   宋棠不意外裴昭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虽然这意味着在当下,相比旁人,裴昭对她是多出几分信任的。   以及相比之前的那一种信任又有所不同。   她感觉得出来裴昭对她态度的转变,在这个人心里,她大约不再似从前。   这和她先前预想却差不离。   当然也还远远不够。   想要在合适的时机给裴昭“致命一击”,想要让裴昭众叛亲离,这个程度是做不到的。但裴昭想要好转起来希望极小——这一点,裴昭并不清楚,反之,她达成目的的希望很大。她有足够的耐心。   冷静在心里把这些都顺好,宋棠方出声应答裴昭的话。   她轻哼一声:“他们惯爱管闲事。”   “往前这些人也不是没有催促过陛下充盈后宫,可见是爱拿这些事烦人。”   “左右陛下有成算,不理他们,自让他们说去。”   让裴昭烦躁又沉重的一件事,到了宋棠口中,似乎不怎么要紧。   像那些烦躁全不值得。   裴昭想起宋棠丝毫不担心他可能无法恢复的模样。   那般亮闪闪的一双眼,眼底流露出的绝对信任,的确让他倍感心安。   宋棠这么说,又确实不无道理。   他们既不知晓那事,总会要时不时提起子嗣问题,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   何况,今日之事多半别有因由。   外人眼中,他越来越宠爱淑妃宋棠,冷落贤妃窦兰月。   有人对此事不甚在意,便自有人坐不住。   这么想他去怡景宫?那他去就是了。   他不仅会去,还会让贤妃知道,某一些心思,她趁早打消。   “陛下?”   注意到裴昭有一些走神,宋棠故意出声喊他。   裴昭顿时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宋棠,又笑一笑:“刚下朝,有些疲惫。”   “那陛下睡一会儿?”宋棠说着站起身,“臣妾便先告退了。”   裴昭没留她,点点头。   宋棠福身行了个礼,如进来的时候那样提着食盒往外走去。   ·   当天夜里。   宋棠沐浴之后,正心神松散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竹溪帮她梳头的时候,有消息递进来说是皇帝陛下今晚翻了贤妃的牌子,现下已经乘御辇去了怡景宫蓬莱殿。   因是春猎至今初次召其他妃嫔侍寝,难免受到后宫妃嫔的瞩目。   乃至可以说曙光。   宋棠示意竹溪给了来递消息的宫人些许赏赐,便把人遣退。   待小宫人走后,她扶着竹溪的手起身,淡淡一笑。   “陛下不会留宿蓬莱殿。”   “竹溪,你信不信?”   扶着宋棠往床榻方向走的竹溪,眨一眨眼睛,语气几分天真:“娘娘从不信口开河,既然娘娘说不会,那定然是不会的。只要是娘娘说的话,奴婢都觉得对。”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宋棠笑看她一眼,“我原本还想同你打个赌的。”   竹溪也笑:“那……娘娘为什么会这么说?”   “没有为什么。”宋棠走到床榻旁,“但若我错了,我首饰盒里的首饰,你随便挑一样。”   竹溪说:“奴婢怕是得不到这赏赐了。”   顿一顿她又问,“若娘娘是对的呢?但奴婢好像没有什么能献给娘娘的。”   “那就欠着。”   宋棠轻轻打了个哈欠,“好了,先这样吧,明儿一早便能见分晓。”   “是。”   竹溪应声,扶着宋棠躺下来,帮她盖好锦被,又放下帐幔,很快退到外间。   对裴昭去怡景宫的事情不甚往心里去的宋棠一夜安睡。翌日清早醒来,喊一声竹溪,眼见拉开帐幔的竹溪满面喜意,她也不由莞尔:“一大早怎心情这般好?”   “娘娘昨天晚上说的是对的。”   竹溪尚未让小宫女进来服侍宋棠洗漱,并无旁人在,她说话便没有避忌。   宋棠闻言,轻挑眉头,笑意浅浅:“说来听听。”   竹溪一笑颔首应:“是!”   裴昭昨天晚上去怡景宫的蓬莱殿,是翻窦兰月牌子的意思。他久未去过蓬莱殿,蓬莱殿上下自然一团喜气,连窦兰月那样平素端庄稳重的人都瞧得出心情上佳。   这种喜气洋洋的气氛却没有持续得太久。   宫人被遣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除去裴昭和窦兰月,谁也不清楚。   但所有人都知道的是,皇帝陛下盛怒中离开的蓬莱殿。   并且转而去了怡景宫的庭兰轩。   住在庭兰轩里面的是董才人董静瑶。   皇帝陛下最终宿在庭兰轩,直到上早朝方才离开。   “也不知贤妃如何惹陛下那般生气,当真是稀罕至极。”竹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宋棠说明过,忍不住偷笑,“陛下从蓬莱殿出来便去庭兰轩,这不是打贤妃的脸吗?不知贤妃昨夜可曾睡着过。”   宋棠斜眼:“你看热闹倒是看高兴了。”   “岂止是奴婢呀?”竹溪笑着抿唇,“一大早这些事到处传遍了,看热闹的人可多着呢。”   能不多吗?   妃嫔们大多本以为贤妃被召侍寝,是因为皇帝陛下看重她。   先前碍着种种原因,多少冷落,但往后仍能和淑妃在后宫分庭抗礼。   结果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贤妃的笑话,不是轻易能看得到的,难得有机会,不看多可惜。   宋棠却在想是不是上奏子嗣问题的官员和窦家有牵扯。   否则,按照裴昭的性子不会如此。   那么无所顾忌下贤妃的脸,她往后在后宫不是更横着走了?   裴昭不会想不到这一点,看来也是不如以前在意。   两个人正说着话,有新消息递进来。   皇帝陛下一道旨意将从六品的才人董静瑶晋升为正五品的美人。   一夜连晋三品,仍是后宫妃嫔里头一份。   这无疑是继昨晚盛怒离开蓬莱殿去庭兰轩外,对窦兰月又一记响亮耳光。   竹溪都惊呆了。   宋棠反笑,看起来颇为高兴:“那我们可得备份厚礼去恭喜董美人了。”   便是要后宫风波迭起才好。   一潭死水有什么意思?   她还指着多来几个“霍凝雪”让沈清漪吃苦头呢。   可惜这一次的董静瑶不是那种性子。   宋棠心里想着这些,终于起床洗漱梳洗。   用过早膳,她捎上一份厚礼,乘轿辇去往怡景宫给董静瑶道贺去了。 第20章 消息 这后宫怎么都得热闹上好一阵子了……   到怡景宫后,宋棠没有直接去庭兰轩,而是先去的蓬莱殿。   四妃之位唯有她和窦兰月各占一席。   不论是在旁人眼里,抑或是裴昭原本的心思,确实皆为她们二人分庭抗礼。   如是这般,窦兰月惹怒皇帝陛下,她不来见窦兰月才奇怪。   虽则前世她们两个人争到最后,尽让别人占了便宜,但宋棠从未想到,这一次要和窦兰月握手言和。她怎么想姑且不说,但在窦兰月眼中,她是威胁、是眼中钉、是肉中刺,除非她被废被赐死,永远没有资格或者不会与她争权利、地位以及裴昭的宠爱,否则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改变。   所以,她并不想做一厢情愿的蠢事。   以前是什么态度对待窦兰月,以后也依然是什么态度。   不等宫人通报,宋棠迈步走进蓬莱殿,正见窦兰月坐在上首处,面色不愉。   窦兰月抬头看见她,眸光沉了沉,不欲开口。   宋棠却笑着步步上前道:“贤妃姐姐脸色怎么这么差?都不美了。”   “我倒也没什么事。”   “只是得知董美人的喜讯,特来怡景宫祝贺,顺便来看望看望贤妃姐姐。”   “董美人一夜从才人晋为美人,倒还是宫里头一份。”   窦兰月心知宋棠是特地来看她笑话的,偏偏她奈何不了这个人,拿这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明知宋棠是故意来气她,这么几句话,叫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昨夜陛下究竟是何意?   此时想起来,窦兰月仍无法揣摩透彻,只隐约感觉是有特别的原因。   即便陛下觉察到那封奏折所图,但到底关系国之大计,何至于要这般待她?   莫名的,更像是想要出气。   难道是为了宋棠?   窦兰月看着眼前的人,无法完全确定,却同样想不出第二个人。   陛下该不会当真……是因为宋棠才那样?自春猎起,宋棠恩宠更胜往昔,旁的妃嫔俱被冷落,她也是担心宋棠哪天便传出喜讯,诞下龙子。届时,她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必定比如今更为艰难。   难道陛下的确有让宋棠诞下长子的心思?   所以寻机敲打她,下她的脸,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不识时务?   窦兰月心思转动不过几息时间。   她垂一垂眼,复抬眼重新看向宋棠,冷声道:“我已祝贺过董美人了。”   “董美人向来贤淑明事理,得此恩宠并不叫人意外。”   “许是往后比今日更甚也未可知。”   窦兰月说话爱拐弯,但是不妨碍宋棠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所谓董静瑶的恩宠比今日更甚,不是真的这么想,而是不想让她太得意。   “贤妃姐姐对董美人的期许可真高呀,董美人不愧是住在怡景宫,受贤妃姐姐照拂的。”宋棠含笑说着,顿一顿又道,“连我都忍不住期待起来了,期待——昨天晚上那样稀罕的事再发生一次。”   到底风头正盛的不是窦兰月是宋棠。   宋棠轻飘飘一句“期待”,对于窦兰月而言,终究有着雪上加霜般的效果。   窦兰月被狠狠的刺了一下。   她掐着手,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微微而笑:“那就拭目以待。”   宋棠不以为意点点头:“好啊。”   见过窦兰月后,宋棠心满意足离开蓬莱殿去了庭兰轩。   ·   董静瑶平日里和其他妃嫔走得不近,今日来道贺的倒是有一些,却多是小妃嫔。见宋棠来了,她们相继告退,很快剩下宋棠和董静瑶两个人在正厅里坐着喝茶。   宋棠命竹溪奉上贺礼,客客气气说:“恭喜董美人。”   董静瑶站起身,示意大宫女收下礼物,福身道:“多谢淑妃娘娘。”   “坐吧,不必拘礼。”   宋棠嘴边笑意浅浅与董静瑶说,“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件好事。”   董静瑶颔首应声:“娘娘说得是。”   “现下这般,臣妾已十分知足,再无所求。”   宋棠看她一眼:“你今日既已被陛下一道旨意晋升为美人,已然引起许多注意,纵然你无所图、无所求,旁人却未必相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心为上。”   董静瑶听见宋棠竟对她说出这些提点的话,心下诧异。   诧异之余,又有两分高兴。   “多谢淑妃娘娘的提点,臣妾定当照顾好自己。”   董静瑶含笑道谢,继而沉吟中,遣退左右服侍的宫人,像有旁的话要说。   宋棠见状挑了下眉,也示意竹溪暂且去外面听候吩咐。   这会儿,是当真只她们两个人了。   董静瑶没有在宋棠面前卖关子,直白道:“既淑妃娘娘有心提点臣妾,投桃报李,臣妾亦想告诉娘娘一个消息。据臣妾所知,太后娘娘请了一位小娘子入宫,是准备……此人娘娘应当认得。”   郭太后专门请进宫来的小娘子并且准备让裴昭纳入后宫么?   董静瑶说她应当认识,宋棠想到一个人,但她面上不显,问:“何人?说来听听。”   董静瑶压低声音回:“徐家,徐悦然。”   宋棠望向她,轻轻笑一声:“哦,徐家的小娘子,确实认得。”   徐悦然怎么会不认识?   早在她入宫之前,她便已经认得这一位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小娘子了。   董静瑶这个消息的真假性,宋棠不怀疑。   若非消息足够可靠,董静瑶根本不会把这些说给她听。   因为董静瑶不会欺骗她,尤其拿这种事骗她。   她这么肯定,自然不是没有原因,而这主要在于前世的一些事。   董静瑶在一众妃嫔里其实不大起眼。   曾经她对这个人,虽然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但不甚在意。   直到后来,裴昭将她打入冷宫。   彼时唯一一个想办法让她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的人便是董静瑶。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何况是那般情况下。   董静瑶丝毫不惧怕裴昭会降罪于她。   由于平素来往极少,她那会儿虽然知道董静瑶是真心帮她,但完全想不通董静瑶为什么帮她。心有疑虑,她直接问了董静瑶。于是,她从董静瑶口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的哥哥宋云章。   董静瑶本是心慕她的哥哥宋云章,却被迫入宫,与她哥哥再无可能。   但因着放不下这份感情,对她态度便也不同。   那个时候,董静瑶是这么告诉她的:“想到你哥哥知你在宫中受苦,定要心疼难受,我便无法袖手旁观,想要帮一帮你,起码让你可以过得不那么艰难。”   这份情谊她始终放在心里。   却同样因为晓得董静瑶是这样的心思,她没有想过设计让裴昭注意到她。   这一次,裴昭为了让窦兰月歇了某些心思,把董静瑶推出来,或许董静瑶心里不怎么喜欢,可好在不必真的服侍裴昭。晋为美人,也许会带来麻烦,但在宫里的日子总归能比才人过得舒服些。   是以,宋棠认为没什么大问题。   所谓提点,实际上,她不认为董静瑶不明白。   倒没有预料,今日过来庭兰轩,会得到这么一个消息。   裴昭明面上对她偏宠至此,郭太后都看不下去了,迫切把徐悦然塞进来?   这样也好。   有一个徐悦然在,这后宫怎么都得热闹上好一阵子了。   徐悦然自认比她贤良、貌美、有才华之类的,最喜与她比较且不提。   这个人和沈清漪之间可是有过节的。   虽然她看不上眼,但徐悦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在后宫能有机会对沈清漪报复回去,徐悦然恐怕不会随便放过。   “董美人,多谢你告知我此事。”   宋棠心思转动之间出声说,“我心中有数。”   董静瑶见宋棠语气笃定,“嗯”一声,没有多说别的。   宋棠不紧不慢端起茶盏喝一口热茶,一时又思索太后要塞人,裴昭怎么想。   以他当下对子嗣问题的敏感,只怕得比昨日更加生气恼火。   真不错。   ·   宋棠在庭兰轩悠悠然然的喝茶。   另一边,去永寿宫向郭太后请安的裴昭,正强忍怒意。   “母后说得极是。”   裴昭心有不满,但不敢忤逆,唯有说,“让母后操心是朕的过错。”   郭太后手中捏着一串佛珠:“也谈不上过错。”   “只是听说了些事情,担心陛下,才同陛下说那些话的。”   裴昭道:“多谢母后的关心。”   “不妨事。”郭太后招一招手,屏风后便走出一名五官精致漂亮的小娘子。   裴昭朝那小娘子看过去一眼,皱了下眉。   先前那番子嗣、开枝散叶的话已经让他十分不喜,现下见郭太后是要往他后宫里塞人,裴昭拂袖而去的心思都有了。他如今这般情况,这后宫任是再多妃嫔,又有什么用?能有什么用?!   何况这人……   裴昭闭一闭眼,想她竟同宋棠长得有几分相像,一时简直哭笑不得。   以为他心仪宋棠那样的小娘子,因而找来这么一个人?   他的母后,可真真是纵使一心向佛,也依然这般为他操碎了心。   “先帝在陛下这般年纪,膝下已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陛下如今却是无子无女。先帝若是泉下有知,只怕是要降罪于哀家。”郭太后说,“哀家晓得你心思都在朝政上,才疏忽了,但到底不能一直这么疏忽着。徐小娘子性子温婉贤良,定能伺候好你,陛下且宽心。”   郭太后说着偏头看一眼徐悦然:“还不来见过陛下?”   徐悦然当即上前,冲裴昭福一福身,娇滴滴说:“臣女徐悦然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裴昭复淡淡瞥过去一眼,越看越觉得确实像宋棠。   他摆摆手道:“起来吧。”   郭太后顺势问:“陛下觉得如何?”   这是塞过来了一个小娘子。   他如果拒绝,怕是要重提选秀之事,才真正叫他心烦意乱。   裴昭心中再不喜,衡量之下,也只能是接受,说一句:“让母后费心了。”   郭太后见他没有意见,脸上浮现一丝笑:“到底是陛下孝顺。” 第21章 镯子 反正她看热闹不嫌事大。   裴昭无法忤逆郭太后的意思,便把徐悦然收进了后宫。   可心里到底有所不满。   因为多少不满和近来时时都心气不顺,虽未拒绝,但裴昭藏着心思,便下旨将徐悦然封为正五品的美人,并赐住怡景宫藏香阁。这一消息在下午已然传遍后宫。   有董静瑶提前透露,宋棠得知消息时自然不意外。   然而封为美人、赐住怡景宫,她又不免失笑——裴昭这样,不就等于是往窦兰月心里再插两刀?   徐悦然如果今天是被赐住毓秀宫,她定然会折腾这个人两下,来个下马威。   窦兰月和她不一样。   纵然有许多情绪,纵然才被裴昭斥责过,纵然猜得到裴昭的用意,窦兰月仍旧会客客气气把徐悦然安顿妥当。尤其徐悦然是太后娘娘的人,窦兰月越会这么做。   裴昭难道不清楚吗?他十分清楚。   且恐怕正因为清楚才做出这样的安排,对郭太后那边也算有个交待。   “竹溪。”   宋棠喊一声自己的大宫女,竹溪随即躬身应道:“娘娘有何吩咐?”   宋棠便交待她:“最近这阵子,若有人来春禧殿递徐美人的消息,便把人领进来见我,无论是什么消息都可以,只要消息是真的。你也多准备些金裸子随身带着,届时便大大方方的赏下去。”   竹溪福身道:“是,奴婢明白了。”   宋棠微微颔首,轻“嗯”一声,嘴角又不由得翘了翘。   徐悦然这个六宫“新人”现下正备受瞩目。   偏这个人同她长得几分相似,很难不叫后宫上下生出些猜测与想法。   后宫又最不缺惯会见风使舵的小宫人们。   这些人必定会琢磨着往她跟前递消息,有人帮她盯一盯徐悦然,倒也省事。   她这个小心眼的宠妃,怎么可能不找时机会一会这位新人?   不过须得挑个好时机才行。   沈清漪不会主动往徐悦然的跟前凑,徐悦然倘若跑到毓秀宫来找沈清漪麻烦,她还不得不得出面做点儿什么,否则显得她让人随便在她的地盘撒野。但细细论起来,徐悦然暂且应当没有那个胆量。   即便算得上是有太后撑腰,可目下不到徐悦然得意忘形的时候。   因而,她猜徐悦然会特地把沈清漪约到外面见面。   若当真如此,她得提前想一想自己届时做点儿什么好。   反正她看热闹不嫌事大。何况是沈清漪的热闹,那自然是越有看头越好。   ·   徐悦然入后宫、被封为美人的事,沈清漪在这一天同样知晓了。   只相比于其他妃嫔而言,她更觉出两分不妙。   原因无他。   在她未入宫之前,她和徐悦然便有过节,徐悦然这个人一直看她不顺眼。   细究起来,虽是多年前的事情,但不见得徐悦然已不在意。   从前徐悦然次次都没能在她这里讨得好处……   沈清漪想着这些禁不住叹一口气。   该来的或许怎么也逃不了,在这后宫碰上徐悦然,她当真不占优势。   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她想起自己之前的种种遭遇,越发叹气,又难免抱怨。   偏生徐悦然被封为美人,且背后是太后娘娘。   无人相护的她,能怎么办?要怎么办?总不能去指望宋棠?   回忆起之前春猎被霍凝雪刁难的时候,裴昭带着宋棠去“救”她,沈清漪便觉得自己情愿在徐悦然手里遭一点罪。哪怕是这样,亦远远好过受宋棠的恩情。   沈清漪心有忧虑,却也没有想那么多,自找烦恼。   只是,当徐悦然口口声声要找她叙叙旧时,她既知逃不过,又知事情不妙。   因而去御花园见徐悦然前,沈清漪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没有什么特别的指望。   时值孟夏,春日光景消失不见,现下的御花园,愈是绿意盎然。   宫人在前面安静领路,沈清漪穿过一片勃勃生机到湖心水榭去见徐悦然。   尚未走近水榭,隔着一段距离,她便瞧见徐悦然凭栏而坐,倚着美人靠,似乎在喂鱼。   明明多年不曾见面,再见依然轻易认得出来。   转眼间,沈清漪步入水榭。   她妃位要比徐悦然更低,此时唯有率先行礼请安:“见过徐美人。”   听见沈清漪声音的这一刻,水榭里与宋棠几分相像的小娘子方才悠悠转过脸,看一看沈清漪,而后欢欢喜喜开口:“沈妹妹好久不见。”说话间,她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帕擦过手,起身去扶沈清漪。   “我们是旧相识,无须如此。”   “说来,能在宫里重逢,也是你我当真有缘分。”   徐悦然笑意盈盈、目光友善看着沈清漪,像两个人从前便关系极好。   她道:“今日让宫人去请你出来,是想叙叙旧罢了。”   沈清漪不似徐悦然表现得热络,语声平静:“臣妾明白。”   徐悦然一笑,拉着沈清漪也坐下来:“那便好,你我今日好好说说话。”   沈清漪手臂被徐悦然握着,很不舒服却无法甩开。   对方始终这样笑脸相迎,她亦扯出个笑,轻声道:“是。”   水榭里的宫人在徐悦然的话音落下时,当即齐齐退出水榭,到外面去候着。   徐悦然复感慨出声:“谁能想到,你我竟会有这样的一天呢?”   沈清漪想起沈家倒台之事,沉默了一下。   这话说得很对,放在以前……她们谁都预料不到今天。   “我们以前的那些事,不晓得你还记得不记得?”徐悦然分明不在意沈清漪接不接她的话,维持着脸上笑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你在宫里,那桩桩件件,我尚能清清楚楚回忆起来。”   倘若单看徐悦然的表情,还以为她在说什么叫人高兴的事。   这些话语落在沈清漪耳中却无法高兴得起来。   她们哪有什么愉快回忆?   徐悦然分明在提醒她,她们的那些过节,她至今不忘。   沈清漪心里并不想和徐悦然装和睦。可拿不准徐悦然要做什么,她秉持小心为上的态度,压低声音道:“无非些陈年旧事,徐美人不记得或许更好一些。”   “那怎么能行?”   徐悦然一脸的不赞同,说话之间故意去拉沈清漪的手。   沈清漪没来得及避开。   同样在她反应不及的这一刻,徐悦然忽然从她腕间褪下一个玉镯子。   “这镯子……”   徐悦然看一眼沈清漪,挑衅一笑,“可真不怎么样。”   话音刚落,在徐悦然手中的镯子也落入水中。   沈清漪无法控制的脸色骤变,迅速望向水面,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个镯子是她和裴昭的定情信物。   意识到东西落入水中的瞬间,她根本无法思考,想也不想便已跳进湖里。   徐悦然被沈清漪超出预期的激烈反应吓到了。   她看那镯子不稀罕,才想把东西扔水里,让沈清漪吃个瘪。   谁曾想沈清漪会跳入水中。   万一沈清漪在水里面有个三长两短,她可脱不了干系。   徐悦然有些慌张,生怕沈清漪有个好歹,连忙喊宫人下水救沈清漪。   两名会水的小宫人很快下水去救人。   徐悦然走到岸边去等他们上来,一面心中忍不住暗骂沈清漪脑子不好,为了那么一个破镯子做这样的事,一面焦虑不已,唯恐沈清漪出现意外。直到瞧见宫人拽着沈清漪上岸,她终于狠狠松下一口气。   被宫人拼命拽上岸的沈清漪浑身湿透了,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   一阵风过,她打了个寒颤。   她却顾不上别的,想着镯子没有能捞上来,有些失魂落魄。这支镯子对她意义非凡,她和昭哥哥不能见面的日子,她都是靠这镯子一天一天努力熬过来的。   现在,她把镯子弄丢了……   沈清漪愣愣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看着湖面,浑身打颤。   “见过陛下,见过淑妃娘娘。”   徐悦然的声音响起,让沈清漪一愣之下收回心神。   转过身看见和宋棠并肩而立的裴昭,想到上一刻他们的定情信物被她弄丢了,她红了眼眶,又连忙低下头去。她此时没有看任何人,嗓音低哑请安道:“见过陛下,见过淑妃娘娘。”   宋棠打量两眼湿漉漉的沈清漪。   之后,她视线扫向徐悦然,蹙眉问:“沈才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徐悦然连忙说:“请陛下和淑妃娘娘恕罪,臣妾借沈才人的手镯来瞧一瞧,却没有将东西拿稳,镯子不小心掉入湖中,沈才人是为了捞镯子才会变成这般的。”   宋棠听言,大致明白过来,同样想到那枚镯子对于沈清漪恐怕十分重要。   否则,沈清漪不会这么冲动,这么不计后果。   莫不是和裴昭有关系?   心思转动之间,宋棠瞥向沈清漪,不赞同说:“无非一个镯子罢了,哪里值当这么不要命?”她走上前,从腕间褪下一个紫玉手镯套进沈清漪的手腕,“我把我的这个赔给你,水里的便不要了。”   徐悦然看清楚宋棠塞给沈清漪的那个手腕,一时间牙酸得厉害。   淑妃身上随随便便一样东西,就是质地上乘、价值不菲的好物,不愧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   裴昭见沈清漪这般模样,心疼不已,倒觉得宋棠说得很对。   无非一个镯子,何苦这般?   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担心沈清漪会再犯傻,裴昭便出声道:“淑妃说得极对,一支镯子而已。”   “若因一支镯子出什么事,传出去,倒要叫人以为皇家穷酸。”   “朕的颜面该往哪里搁?”   沈清漪没有想过裴昭会说出这种话。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她才会舍命去捞,哪里是宋棠给的这镯子能比的?   跳入水中、浑身湿透上来,沈清漪没有觉得多么委屈。   然而裴昭的不理解,让她近乎瞬间委屈透顶,一颗心俱被酸楚占满。   怎么会这样?   沈清漪想不明白,为什么连她的昭哥哥都不懂她? 第22章 满意 宋棠对自己抢先一步下手感到满意……   裴昭和宋棠明明白白说让沈清漪不要在乎那么个玉镯子, 哪怕她想要把东西捞上来,也无法光明正大命令宫人做这件事情。因为浑身湿透,她没有在御花园久留, 裹着宫人拿来的毯子回了毓秀宫。   沈清漪离开御花园的时候,情绪异常的低落。   裴昭虽未说什么,但将她这般模样看在眼中,不是不心疼。   即使徐悦然解释一切皆是不小心,可裴昭直觉沈清漪是受了委屈的。   那么此事的真相想来并非如徐悦然所言。   裴昭想着, 这两天他得找时间和沈清漪见上一面才行。   沉思中他感觉衣袖被轻扯了扯。   裴昭淡淡扫过去一眼, 只见徐悦然睁着一双乌润润的眼睛望住他, 娇滴滴说:“陛下,臣妾今日只是找沈才人出来叙叙旧而已, 未曾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沈才人跳入湖中的时候,臣妾也吓傻了。”   说着徐悦然脸上浮现几分歉疚之色。   “可到底那镯子是臣妾没有攥住才会掉进水里去,臣妾确有责任。”   “虽然没办法还沈才人一个一模一样的镯子, 但晚一些, 臣妾会准备好一份厚礼去给沈才人赔罪的。”她垂下眼, 又像在担心, “只望沈才人愿意原谅臣妾。”   裴昭听着徐悦然这番看似抱歉实则撇清自己的话, 越觉得沈清漪被欺负了。   定一定心神,他开口道:“你既无心,自不是你的过错。”   “陛下信臣妾?”   徐悦然眼底满是惊喜, 脸上有了笑,福一福身, “多谢陛下相信臣妾。”   裴昭语气淡淡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谈什么朕相信不相信?”   徐悦然抿着唇笑,再次冲他一福身:“陛下说得对,是臣妾太胆小了。”   裴昭一张脸看不出太多情绪, 几不可见点了下头。   徐悦然却悄悄的松一口气。   只要皇帝陛下相信她,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   回想起沈清漪跳入湖中的一幕,徐悦然仍旧心有余悸,后怕不已。   倘若当时沈清漪在水里面出了什么事……   细细想来,当真是凑巧吗?   沈清漪莫名其妙为了一支不值钱的玉镯跳入湖中,之后陛下和淑妃出现了。   一旦她反应慢一些,让宫人下水救人迟一些,许是她今天便要获罪。此前听闻沈清漪和淑妃走得亲近,已经属于淑妃一派,似乎并不假,否则淑妃为何出现得这么凑巧?说不定是想要合谋陷害她。   幸好幸好。   徐悦然后知后觉自己恐怕躲过一劫,又暗恼沈清漪竟有此深沉心机。   往日也算是小看她了。   暗暗咬牙,徐悦然悄声告诫自己,往后须得更谨慎些。   宋棠站在裴昭身边,冷眼看徐悦然冲裴昭撒娇,始终没有出声。直到估摸徐悦然变得安心,她扬着嘴角,去看裴昭,说:“徐美人当真是个又娇又甜的美人,连臣妾瞧着她都感觉心要化了。”   “臣妾在此,恭喜陛下。”   她低眉,眼波流转,含笑道,“可怜臣妾远不似徐美人这般讨喜。”   “幸得陛下包容,方未酿下过错。”在裴昭看过来的同一刻,宋棠迎上他的目光一笑,手指不动声色揪住他衣袖,学徐悦然之前撒娇的样子轻轻扯一扯道,“所以,臣妾还要多谢陛下。”   宋棠话语乍听像含着肯定,但落在徐悦然耳中,更似在讽刺她狐媚子一般。   尤其当着她的面模仿她之前的小动作,偏她什么都不能说。   徐悦然有点心梗。   她一时又想,淑妃这两年圣宠不衰,不是没有理由的。   陛下包容,方未酿下过错?   难道不是纵使犯了错,陛下也从不责怪吗?徐悦然心里泛起酸。   这样的话,这样的举动,在裴昭眼里却完全不是徐悦然看到的那么回事。   甚至怎么听怎么觉得宋棠的话酸溜溜的。   裴昭不觉轻笑一声,视线划过宋棠扯着自己衣袖的纤纤玉指,目光略停一停。哪怕宋棠的指甲今日亦染了蔻丹,依旧艳丽的颜色却不似过去那样感到刺眼,同样不认为如何的不舒服。   徐悦然被封美人已有数日。   这位新晋的、有太后撑腰的美人与淑妃长得有些相似的消息随之传开了。   裴昭知道宋棠不会不清楚这些事。   但这几日,宋棠在他面前半个字不提,他险些以为她是转了性。   果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现在这个样子……裴昭都感觉自己能闻到醋味。   也罢。裴昭心道,他明白母后把徐悦然塞给他是个什么意思,可即便那是他要称之为母后的人,他也并不乐意对方强硬插手他的事。但愿他的母后可以早些领悟这一点,往后都不再如此。   “你也无须这般急着同朕道谢。”   裴昭微笑,“刚刚你送给沈才人那个镯子,朕记得,你不是特别喜欢吗?”   宋棠没想到裴昭今天竟然这么开窍。   她故意轻瞥一眼徐悦然,挽住裴昭手臂:“喜欢归喜欢,可腻了。”   “朕看你不是腻了,是看上了别的,想与朕伸手要赏赐。”   裴昭语气宠溺,“说一说,这一次是想要什么?”   宋棠仿佛因为被他拆穿而气急败坏,急得跺跺脚:“陛下怎么可以……”   “好,好。”裴昭伸手搂一搂她,笑吟吟,“不是爱妃想要讨赏赐,是朕想要赏赐爱妃。”   “走,朕带你去小库房里挑几样。”   “朕也不能叫朕的爱妃吃了亏了不是?”   裴昭揽住宋棠往回走,留下徐悦然独自站在原地。   徐悦然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手指绞在一起,对宋棠又嫉妒又羡慕。   她定然会有如淑妃这样得到陛下偏爱的一天。   一定,她一定会有的。   徐悦然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   宋棠回到毓秀宫、走进春禧殿时,身后跟着几名捧着首饰匣子的几名宫人。   匣子里都是她刚刚从裴昭那里顺来的新宝贝。   示意这些宫人把东西放下后,宋棠让他们都退下去了。她走到那些匣子前,挨个打开重新看一遍,最后指一指其中一支羊脂白玉手镯:“竹溪,拿上这个,随我去一趟芙蓉阁,探望一下沈才人。”   “是。”   竹溪当即答应过一声,上前将匣子合上捧在手里。   宋棠满意颔首,复转身往殿外走去。   不多时,她到得芙蓉阁,已然沐浴过、换上干净衣裳的沈清漪迎至外面。   “沈才人可还好?”   宋棠随口问沈清漪,抬脚步入芙蓉阁内,“可有不舒服之处?”   沈清漪跟在宋棠的身后说:“回娘娘的话,臣妾安好,多谢娘娘记挂。”   宋棠点点头又问:“你同徐美人有什么过节吗?”   沈清漪闻言,表情微滞,却否认:“没有。”   宋棠见她撒谎也不在意,只顺势说:“所以今日之事,确为意外?”   “是。”   沈清漪回答道,“多谢娘娘关心。”   宋棠走到上首处坐下,抬眼去看沈清漪:“那么,不小心掉入湖中的镯子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我非常好奇,沈才人何至于自个跳进水里去捞。这后宫里头,又不是没有会水的宫人了。”   沈清漪感觉宋棠语气漫不经意,然而一双眼睛偏似要将她看穿,心中惴惴。   但她绝无可能让宋棠晓得那镯子的真正特殊之处。   现下宋棠已然起疑,便不能生硬否认了。   她当时根本来不及多想,冲动之下做出那种举动,早知会惹人怀疑。   “那玉镯子……”   沈清漪将声音放低了说,“是臣妾娘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宋棠不动声色挑眉:“原来如此。”   “既这般,也不怪你冲动做下有损妃嫔形象之事了。”   沈清漪垂着头,屈膝福身道:“臣妾知错。”   “罢了。”宋棠笑一笑,“陛下都没有怪罪你,我何至于非要为难你?”   “何况若不是闹出这么一茬,我也不能又得陛下的许多赏赐。”说话间,她示意竹溪打开匣子给沈清漪看,“这支羊脂白玉的手镯,是我特地挑出来给你的。”   沈清漪从宋棠的言语中听出高兴的情绪。   她望向匣子,看清楚这支质地上乘、品质极佳的玉镯,艰难压抑下去的委屈酸楚又冒出来。   所以在她离开御花园后,昭哥哥忙着陪宋棠去挑镯子去了?   因为宋棠把她手上的那支镯子塞给了她?   想到这些,沈清漪有一瞬的愣忡。   然而她很快又想,多半是宋棠主动提出来,她的昭哥哥才不得不答应的。   宋棠向来如此,绝不会让自己吃半分亏。   昭哥哥能有什么办法?   沈清漪脑海里闪过这句话,下一刻,她反而更加心酸。   除了这样安慰自己,还能如何?   “多谢淑妃娘娘的赏赐。”   沈清漪强行从低落情绪里□□,规矩谢恩。   宋棠却未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确信自己目的达到。   “好了,你歇着吧。”   说话间,宋棠站起身。   她在沈清漪的恭送下回春禧殿去了。   沈清漪说那个镯子是娘亲遗物,宋棠不怎么相信。   因为在御花园里,沈清漪根本没有为自己辩解,也像是不想要解释。   不过怎么样都好。   宋棠轻轻扯了下嘴角,那个玉镯子,反正沈清漪别想拿回去了。   “竹溪,待会把梁行叫来见我。”   她吩咐一句,“我有件重要的事得交代他去办。”   梁行这个小太监水性极好。   捞沈清漪的镯子这份差事交给他去办最合适。   在御花园里,裴昭也开口让沈清漪别要了,或许是瞧着沈清漪那个样子心疼,却也迫使沈清漪不能忤逆圣意派宫人去把东西捞起来。偷偷派人去办吗?沈清漪只怕不敢,她唯有寄希望于裴昭。   但沈清漪和裴昭并非天天见得上面。   他们哪怕想商量这件事,也得有合适的时机才行。   那她正好趁此机会,提前把东西捞上来。   无论东西特殊的原因为何,总归都是对沈清漪而言的特殊物品。   她派人捞走了,他们自然怎么都不可能捞到。   嗯……她的快乐很简单,只要沈清漪和裴昭不高兴,她也就高兴了。   ·   宋棠交待的事情,小太监梁行办得很好。   翌日清早,她用过早膳之后,梁行已悄悄把镯子用帕子包了送到春禧殿。   东西是偷偷捞上来的,自不会叫其他的人知道,徒增暴露危险。   因而,宋棠在查看沈清漪这个玉镯子时,即便竹溪都没有留在身边。   帕子掀开,那支镯子呈现在她面前。   一眼之下却叫宋棠怔住,手指下意识用力去攥紧帕子。   情绪失控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当宋棠回过神,再去看眼前的东西,嘴边已然是一抹讥讽笑意。   娘亲的遗物?   沈清漪在她面前编谎话倒编得脸不红心不跳。   可惜她认得这个镯子。   宋棠把东西拿在手里转着圈仔细瞧过一遍,嘴边的笑越发显出讽刺意味。   这镯子是沈清漪和裴昭的定情信物。   犹记得,当初还是沈清漪亲口告诉她这件事情的。   发现自己重回入宫第二年后,宋棠很少去回忆以前那些事。   而此时此刻,这支镯子却勾起她许多的记忆。   譬如,前世在她被裴昭打入冷宫后不久,沈清漪被正式册封为皇后,而当时成为皇后的沈清漪,曾去冷宫见过她。这件事,她猜测沈清漪是瞒着裴昭做的,毕竟沈清漪多少有些去向她炫耀的意思。   宋棠记得,那一天外面下着雪。   房间里冷得厉害,可她和竹溪连取暖用的木炭都没有。   彼时,沈清漪出现在冷宫。   她同样记得沈清漪头戴九龙四凤冠,身披凤凰刺绣斗篷,摆足了皇后娘娘的派头。   在一个失宠妃嫔面前这么大阵仗,多少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意思。   尽管沈清漪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得意。   “对,没错,在外人眼里,昭哥哥宠爱你多年,对你百般纵容,几无责备,但那不过是不得已为之罢了。昭哥哥从来没有爱过你,对你的好俱是逢场作戏,昭哥哥爱的、心里有的人从来都是我。”   “你自然不晓得,早在你我入宫之前,昭哥哥便与我定了情。”   “我们甚至有定情信物。”   沈清漪腕间一支不起眼的玉镯子在她面前晃动着。   “宋棠,你死心吧,从今往后,昭哥哥都只会对我好也只会爱我一个。”   言犹在耳,可惜沈清漪再无可能说出这番话。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宋棠指腹摩挲着手里的玉镯子,眼眸微眯。   那个时候听到沈清漪这些话,她因骤然得知真相而大受震撼,顾不上去思索旁的。现下回想起来,沈清漪的那番话怎么想怎么可笑至极。倘若那般笃定与裴昭的感情,沈清漪又何必要说给她听呢?   只是她尚能理解沈清漪的行为。   且如若换作是她,定会远远比沈清漪做得更过分,更蛮横。   所以——   这一次,既掌控一切的人是她不是沈清漪,她不心软、不手软,也不客气。   宋棠复记起昨日发生的事。   得知徐悦然邀请沈清漪去御花园叙旧,想着以徐悦然的心性,不可能是单纯叙旧,想必会给沈清漪点苦头吃,她才央着裴昭一道去御花园散步,为裴昭安排一场撞见沈清漪受委屈的“偶遇”。   结果,徐悦然把沈清漪和裴昭的定情信物扔水里去了。   莫怪沈清漪顾不上等宫人来捞,便自己不管不顾跳入湖中。   镯子和跳湖的真相是这样。   那裴昭当时在御花园说过的话,岂不该伤到了沈清漪?   很难不委屈罢?   见面之后是不是也免不了要诉委屈?   宋棠想,假如裴昭知道,沈清漪跳湖是想要去捞他们的定情信物,很难不歉疚。为了弥补,私下里安排人去湖里捞镯子并非不可能。当然,无论他们费多少功夫,都不可能捞得上来。   不错,很不错。   宋棠对自己抢先裴昭和沈清漪一步下手感到满意。   这镯子么,她也不是不能还给他们。   但是怎么还、什么时候还、还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就由不得他们。   想到裴昭和沈清漪要落得一场空,宋棠又开心了。   她把玉镯子仔细收起来,放在一个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地方。   ·   御花园的事过去三天之后,裴昭寻到机会,如往常般与沈清漪见了个面。   只是见到人,他发现沈清漪不怎么高兴。   他们见面的机会本便不多。   因而过去每一次见面,他知道沈清漪都非常高兴,今天却变了。   “清漪,怎么回事?”   裴昭一边问一边去牵沈清漪的手,“怎么垮着一张脸?”   沈清漪不知道该怎么和裴昭说。   御花园的那件事即便已经过去数日,可她每每想起,依旧难受不已。   连带着此时面对他,她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她实在笑不出来,也挣脱了裴昭的手掌。   没有等到沈清漪的回答,兼之她不愿意被他牵,裴昭更加清晰意识到她的反常和心情不好。和沈清漪见面原本便与御花园的事有关,裴昭也觉察到沈清漪的心情不好恐怕因那天的事而起。   “清漪,那一日在御花园,朕是心疼你才不愿意你为了一个镯子下水的。”   他徐徐说道,“这几天朕也在担心你,怕你生病,幸好无碍。”   沈清漪低声说:“昭哥哥不必担心我。”   裴昭重新去握她的手:“朕喜欢你,心都在你身上,如何能不担心你?”   这一次,沈清漪没有挣开裴昭。   听着这些话,她内心无法控制的升腾起欢喜情绪却又仍有酸涩。   既然喜欢她、心都在她身上,为何那一日不理解她呢?   这个问题折磨她许多天,她寻不到答案。   “昭哥哥……”   沈清漪喊裴昭一声,再张嘴下一句话却说不出口。   裴昭将她拥入怀中沉声道:“那天,徐悦然让你受委屈了是不是?”   “她是母后塞过来的人,朕哪怕不喜欢她也须得给母后面子,待她客气。”   “清漪,朕觉得很抱歉。”   “总是因为朕,让你不好过,让你委屈了。”   裴昭语气诚恳说着这些,沈清漪如之前一次又一次那般,无法继续有情绪。她咬一咬唇,说:“那日在御花园,我之所以会跳进湖中,昭哥哥,其实是因为我们那个定情信物的镯子掉进水里了。”   “你知道那不是什么普通的镯子,不是不见也无所谓的东西。”   “昭哥哥,我也知道,我当时太过冲动,但我那个时候没有想那么多。”   猛然知悉沈清漪去水里捞镯子的原因,裴昭满心愧疚。   他该想到是这么一回事的。   “抱歉,清漪,全怪朕没有想到这些。”   裴昭心疼道,“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朕不好。”   沈清漪见裴昭连连道歉,仰头看他的同时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巴:“昭哥哥,我不要你这么说。我们是为了彼此在努力,我也不好,那一天你不让我再惦记那镯子,一样是为了我好,我却不理解。”   把话说开,沈清漪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心情随之变好。   她冲裴昭笑一笑:“以后不会这样了。”   裴昭落下沈清漪的手握在掌心,含笑颔首说了一个字:“乖。”   沈清漪抿唇而笑,任由裴昭抱住她。   “不过,那既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沉在湖中,便不像个样子。”裴昭低头亲吻一下沈清漪的额头,说,“朕派人去捞,待捞上来了再交还给你,好不好?”   沈清漪点点头,甜蜜应声:“多谢昭哥哥。”   裴昭微笑:“客气什么?”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得轻松,他们也都放松下来。   裴昭和沈清漪安静拥抱,彼此享受着这样的甜蜜气氛,不舍得开口打扰。   沈清漪心情放松,觉得气氛正好,片刻后,生出新的想法。她抱住裴昭的手臂一寸寸往下,停留在裴昭的腰际,又踮脚趁着裴昭不注意吻上裴昭的唇,手指也在裴昭身上有意无意的撩拨。   这样是个什么意思,不必言明,他们都清楚。   然而,裴昭没有回应沈清漪,甚至几息时间后避开她的亲吻,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沈清漪懵了一下。   她满脸讶然,张一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裴昭心情复杂的扶住沈清漪的肩膀,僵硬开口:“清漪,回去休息吧。”   “下一次有时间我们再见面。”   沈清漪不可置信看着裴昭,艰难出声:“昭哥哥……我……”她咬唇,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裴昭推开她的行为,但她还是把话说出来了,“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我想和你有孩子,我们的孩子。”   对于裴昭而言,所有甜蜜、所有美好,在沈清漪撩拨她的一刻已烟消云散。   那些竟都如同幻境,如同泡沫,他想抓也抓不住。   “回去吧。”   裴昭说不出其他的话,只是背过身,不再去看沈清漪。   沈清漪明白裴昭态度坚决,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无法理解,无法这么不明不白的回去:“昭哥哥,为什么?你不愿意?”   裴昭根本不想聊这个话题。   “回去吧。”他重复之前的话,顿一顿,说,“不要不懂事。”   “不懂事”三个字刺痛了沈清漪。   想和他有个孩子,算不懂事吗?她想着这个问题,退开两步,咬牙转身。   上一次似乎也是这样。   沈清漪醒悟裴昭当真在回避孩子的事情,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   她思来想去,只能怀疑到一个人身上:宋棠。   ·   直到沈清漪出去了,裴昭才转过身。   表面上装得如何风平浪静,他自己却比任何清楚,他没有勇气看沈清漪。   既没有勇气看她黯淡下去的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也没有勇气看她失望、失落的样子。   尤其沈清漪会这样,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裴昭心思沉沉,回想他自得知自己身体出现问题至今,喝了那么多药,全无用处,根本不见一分一毫的好转。是王御医的药方不够好,还是王御医一直在骗他?   倘若根本不可能恢复,吃再多的药又有何用?   思及此,纵然现下正是夜深之际,裴昭依旧吩咐魏峰:“把王御医找来。”   “朕要见他。”   停顿一瞬,裴昭又补上一句,“警醒些,别让别人瞧见。”   魏峰躬身应是,领命而去。   裴昭沉默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良久,心中做出一个新决定。   陛下召见,王御医不敢耽搁时间,匆匆背上药箱随魏峰到得养心殿。进得正殿内之后,他脚步匆匆行至裴昭面前,喘着气说:“微臣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负手立在窗边的裴昭没有回头,冷声问:“王御医,你是否有事欺瞒朕?”   王御医听得心惊肉跳,额头直冒冷汗,当即跪下去。   “陛下,微臣绝对不敢欺瞒陛下,也没有任何事情欺瞒陛下。”   他声音微微颤抖,连连磕头,“陛下明鉴。”   裴昭转过身垂眼看着伏在地上的王御医:“好,朕问你,朕身上这顽疾,究竟能不能治好?这么长时间,喝了那么多药,为何半分不见好转?王御医,想好了再回答,若有欺瞒,你定人头难保!”   “微臣绝不敢欺瞒陛下。”   王御医一磕头,“陛下此番情况乃中毒所致,若中毒便必有解毒之法。”   “是以,请陛下宽心,定是能治好的。自发觉陛下身上之病症起,微臣每日都翻阅医书典籍,寻找更为合适的治疗之法,只恳请陛下再给微臣一点时间。”   再给一点时间?   王御医这句话叫裴昭心神一凛,他冷冷道:“朕,快没有时间了。”   多拖一日,清漪对他的失望或便多一分。   又再多拖一日,奏请他充盈后宫的折子便多一摞。   这么一日一日拖下去,他的母后不知会不会发现端倪,不知会做些什么。   越拖下去,他心里越觉得不会痊愈。   王御医用衣袖擦一擦额头冷汗:“陛、陛下……”   裴昭俯身盯住他,声音也压低了问:“有没有什么别的偏方?”   “不论是什么都行。”   “王御医,明白朕的意思吗?”   王御医颤颤巍巍抬头去看裴昭,对上他凌厉的目光,瞪大眼睛,继而重新深深低下头。他试图规劝裴昭:“陛下,切不可操之过急,一旦对身体造成毁损……”   “朕不在乎。”   不乐意听这样的话,裴昭咬牙切齿,“但若给不出法子,王家也到头了。”   王御医伏在地上,哀叹一声:“陛下!”   “三思呐!”   ·   从养心殿离开回到芙蓉阁的沈清漪一样心神不宁。想到裴昭近来聊到孩子时反常态度,想到宋棠在后宫的风生水起,她无法释怀,以致于怀疑裴昭的态度转变与宋棠不无关系,怀疑有什么不对了。   弄不明白裴昭心中所想,沈清漪心中的不安无法消解。   过得数日,她仍会在白天坐在窗下,望着窗外发呆,想着这些事情。   今天沈清漪亦是如此。   她想起那些,仍寻不到答案,唯有暗暗叹一口气。   正当这时,沈清漪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估摸是大宫女怜春回来了,她收敛心思起身,回头看见怜春,又是一怔。   “怜春,你的脸怎么了?”   沈清漪皱一皱眉,“不是去领玫瑰卤的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她只是才人,没有小厨房,有些东西也不是轻易吃得到的。   今天怜春出去便是去尚食局领她的那一份玫瑰卤。   沈清漪仔细看一看怜春,脸上几道血痕,分明是被人扇了巴掌、指甲划破皮肤留下的。怜春一双眼红肿,定是在外面哭过才进来,仪容虽看不出问题,但裙摆上沾上了玫瑰卤,大约是没有注意才没有收拾妥当。这个样子,怕是在外面叫人欺负了。   “来。”   沈清漪把怜春拽到自己跟前,“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怜春张一张嘴,眼泪落下来:“主子,是奴婢办事不周,领到的玫瑰卤洒了,又是最后一份,主今日再没有了。”她说着跪下与沈清漪请罪,“请主子责罚。”   沈清漪一把扶起她:“不过是一碗玫瑰卤,不稀罕。”   “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外面叫人欺负了?是被人打了?”   怜春被问得啜泣出声:“主子,都是奴婢没用,可那人也实在蛮不讲理,明明她撞的奴婢,才叫玫瑰卤撒了,却说是奴婢的过错。奴婢气不过同她理论两句,谁知她竟敢动手打人。”   沈清漪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她问怜春:“你动手了吗?”怜春摇头,她继续问,“何处当差的宫人?”   “奴婢瞧着她是尚食局的一个小宫女。”   怜春小声道,“但奴婢没有什么……主子万万冷静。”   沈清漪却没有理会怜春的劝诫而是说:“一个尚食局的小宫女都敢欺负到我头上来,谁知他们往后还要做出什么事?你占理,我便必帮你讨一个公道,总不能叫人以为连宫女都可以随便欺负我。”   旁人眼中,她在后宫确实没有地位可言。   但连尚食局的小宫女都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她的大宫女,实在太过可笑了些。   沈清漪从芙蓉阁出来,直奔尚食局,却没有寻见怜春说的那个宫人。   后来路过一处小花园的时候,怜春瞧见了她。   只是,却又不止那个小宫女,还有一个徐悦然在。   那名小宫女将手里的大食盒交到徐悦然身边的大宫女手中。   这一幕说不出的诡异。   有什么不能直接送去怡景宫……倒要在外面这个样子。   沈清漪心有疑虑,可事不关己,她不想多管闲事。领着怜春上前和徐悦然见过礼以后,沈清漪说:“徐美人,臣妾有点事,要找这位小宫人,烦请行个方便。”   徐悦然看一眼那名尚食局的小宫女,复看一看沈清漪,笑问:“何事?”   这般态度压根不像准备避开不理。   沈清漪说:“她刚刚同臣妾的大宫女发生了些矛盾。”   “臣妾想要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   “哦?”徐悦然好奇的语气,“竟有这样的事?”   她笑眼去看那名小宫女,“你好大的胆子,连沈才人身边的人都敢冲撞。”   尚食局的小宫女连忙福身道:“徐美人明察,借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对沈才人的大宫女不敬。只是怜春姐姐自己不小心将东西洒了,想要赖到奴婢身上,奴婢如何愿意蒙受不白之冤?”   怜春听她颠倒黑白,气不过:“分明是你撞的我,东西才洒了的!”   “你如何有脸说我污蔑你?!”   那小宫女只对徐悦然说:“徐美人,奴婢当真不曾做过那种事情。”   辩解一句,她又说,“还请徐美人善心帮奴婢支持公道。”   徐悦然看向沈清漪:“沈才人,你怎么看?”   “她们这会儿各说各话,两个人说的完全是两回事,这要如何判断真假?”   沈清漪压低声音问怜春:“可有旁人瞧见你们起冲突?”   怜春迟疑摇头,她没有注意其他人。   沈清漪拧眉,望向徐悦然问:“此事徐美人不能交由臣妾自行处理吗?”   “臣妾自会处理妥当。”   徐悦然笑:“沈才人这话,听着像对我不信任。”   “正巧。”抬眼发现窦兰月朝这个方向走来,她说,“索性请贤妃娘娘来主持大局好了。”   徐悦然上前去与窦兰月行礼请安。   沈清漪不能避而不见,跟着徐悦然一道上前。   请安过后,徐悦然把事情始末说与窦兰月听:“因此事与沈才人有关,不知贤妃娘娘可否帮忙主持公道,好让她们二人心服口服,也让沈才人了解真相。”   徐悦然是裴昭特地安排在怡景宫膈应窦兰月的,窦兰月并不喜欢她。   然而相比之下,她更不喜欢似与宋棠关系不一般的沈清漪。   “也罢。”   窦兰月心思转动,“正好这会儿得闲。”   话音才落,一道声音横插进来:“这小花园怎得这般的热闹?”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几个人齐齐望去。   却见宋棠笑盈盈走来,口中说着:“是什么热闹,让我也凑一凑。” 第23章 刺激 什么证据、什么真相全都无关紧要……   从徐悦然、窦兰月, 再到宋棠,一个又一个人插手进来,沈清漪便觉得这件事情已然变了性质, 而她在其中说话最没份量,分明变成她们互相较劲的一颗棋子。   这种感觉并不好。   尤其见到宋棠,她想起前几日和裴昭的不欢而散。   沈清漪想,假如他们已经有孩子了,至少她的大宫女不会被人这么欺负。   哪怕明面上她仍不受宠, 却好歹母凭子贵, 更不会只是个才人。   这一时这一刻, 沈清漪脑海中不停浮现春猎之后,每一次她和裴昭谈到孩子的话题时, 裴昭的回避态度和言语中的含糊——在这件事上,她大约无法继续欺骗自己,她不得不承认, 当真不一样的。   追根溯源似乎都在于春猎发生的那一场刺杀。   沈清漪在心里暗自梳理着。   有些事, 在那个当下她确实没有太过往心里去, 没有多想。   如今回头仔细想一想, 春猎回宫以后, 宋棠在宫中风头更甚,享尽宠爱。   昭哥哥对她的态度,在那个时候, 其实已经变了。只是她心思全在他的伤势上面,没有去留心别的东西, 也对他是全身心的信任,从未怀疑过他们的感情。   但她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信心。   “昭哥哥一定不会变心”这句话,她自己都莫名开始感到可笑。   如果没有生出其他心思, 何苦要回避孩子的事呢?   甚至为此说她不懂事。   究竟是她不懂事,还是她在他心里的份量,正在发生变化?   他可曾说过哪怕一次宋棠不懂事?   “沈才人,我方才隐约听见你们在说什么公道、什么真相。”宋棠的声音将走神的沈清漪思绪拉了回来,她言语间似蕴着笑意,“不知是什么事情这般严重,还得惊动咱们的贤妃姐姐?”   沈清漪慢一拍才去看宋棠。   对上宋棠含笑的一双眼,她也领悟到宋棠的意思。   宋棠会帮她。   只要贤妃插手这件事,宋棠便会帮她,不会让她吃糊涂亏。   沈清漪却觉得更加讽刺。   不是第一次了,她被其他人欺负,得宋棠出马,才不至于被欺负得太惨。   宋棠见沈清漪当着一帮子人的面频频走神,有些无言。   转念再想,她又猜测,沈清漪会这样,指不定是和裴昭闹了不愉快。   看来上一次御花园的事情发生至今,沈清漪和裴昭已经见过面。   不管他们是怎么发生的矛盾,她知道这么个结果就行。   不过这个人现下大约是指望不上了。   宋棠干脆不指望沈清漪,转而去看沈清漪的大宫女:“你说,怎么回事?”   知道宋棠与窦兰月之间不和,知道宋棠平日对沈清漪不错,怜春对宋棠反而抱有期待。宋棠既愿意过问此事,怜春觉得,他们不会受委屈,故而立刻与宋棠行了个礼,将事情一点一点说给宋棠听。   尚食局的小宫女在宋棠出现以后免不了变得心慌。   阖宫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一位淑妃娘娘平日里一贯的行事风格。   什么证据、什么真相全都无关紧要。   第一重要的是她想要相信什么、愿意相信什么,第二重要的是她自己高兴。   沈才人据说是淑妃的人,淑妃怎会不护着她?   那她岂不得遭殃?!   “淑妃娘娘,不是这样的。”   小宫女太过心慌,尤其觉察到宋棠是准备帮沈清漪的。   未待怜春说罢,她已然迫不及待辩解,“奴婢绝没有做那样的事。”   “淑妃娘娘万莫听信这一面之词。”   窦兰月听着小宫女的几句话,皱了皱眉。   徐悦然脸色也有些变了,一眼扫过去,暗骂一声蠢货。   宋棠闻言,却是淡淡瞥过去,见小宫女眼底流露出恐惧之色,又笑一笑,点点头说:“嗯,怜春说的是真是假且不提。本宫没有问你话,你擅自插嘴,是为不敬本宫。你要本宫别听信一面之词,言下之意,无外乎本宫糊涂,分不清真话假话,是为蔑视本宫。”   她轻描淡写抛出来两条罪名,笑问那小宫女道:“你可知罪?”   罪名一扣下来,小宫女吓得扑通跪到在地,慌乱求饶。   “奴婢绝无不敬娘娘、蔑视娘娘之意。”   “请淑妃娘娘恕罪。”   宋棠不再看她,只看一看窦兰月,收敛笑意,冷声吩咐:“来人,掌嘴。”   顿一顿,补上一句:“二十。”   话音落下,当即有宫人上前,押着那名小宫女开始处置她。   窦兰月和徐悦然冷眼看着,都没有阻拦。   二十个耳光下去,小宫女脸颊又红又肿,嘴角渗出血丝,泪水糊了满脸。先前打扮得体的人,这会儿发髻散乱、神情呆滞、目光无神,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虽然原本是想来讨公道,但见小宫女这般,沈清漪又心有不忍,唯有不看。   怜春反而暗暗为宋棠叫好,心中十分的痛快。   宋棠只不以为意,甚至平静出声,让怜春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   于是怜春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仔细交待。   “奴婢是因为听见她编排沈才人才会动怒,与她理论的。”怜春说,“却不想她直接与奴婢动手,将奴婢的脸都抓伤了。沈才人瞧见奴婢脸上的伤痕,知奴婢被人欺负,因而想为奴婢讨个公道。”   编排她?   之前怜春没有提过这些,沈清漪不清楚,现下骤然得知,不由拧眉。   宋棠颔首,复问:“她说东西是你自己洒了,与她无关?”   “是。”怜春福一福身,“但奴婢绝无半句虚言,确实是她撞上来的。”   “我方才倒是注意到了一件事。”   宋棠去看沉默不语的窦兰月,“不知贤妃姐姐可曾注意?”   从这名小宫女打断怜春的话被掌嘴起,窦兰月心知今天这件事,注定宋棠占上风,是以放弃之前插手的打算。这会儿宋棠问她,她也只是回问一声:“何事?”   宋棠手指点一点那小宫女:“她的裙摆上,其实沾着玫瑰卤。”   “如果与她无关,离得远了,想是不会沾上的,可见那些话是在撒谎。”   窦兰月顺势看过去,发现确实如宋棠所说裙摆上沾着东西。其实宋棠以此论断小宫女在撒谎,并不是不能分辨几句,可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小宫女这么做?   “淑妃妹妹说得是。”   窦兰月附和道,像完全认同宋棠的判断。   宋棠出现后,徐悦然怕引火烧身,不敢随便说话,也想着有贤妃在。   现下连贤妃都这么说,她心知这件事只能如此了。   “倒是叫她差点蒙蔽了贤妃姐姐,幸好我恰巧路过此地。”宋棠说得像自己救下了窦兰月一回,继而又说,“这么一个胆大包天、企图撒谎蒙蔽主子的宫人,当真是得好好教一教才行。”   “竹溪,派人把她送回尚食局去。”   宋棠吩咐说,“便把她交给崔姑姑,让崔姑姑好生管教。”   竹溪躬身应是,随后示意两个小太监上来把那名小宫女拖去尚食局。   这一场闹剧到这里也差不多散场了。   临了,宋棠对沈清漪说:“先前陛下赐我两名尚食局的女官,我安排在小厨房,她们手艺极好,做的玫瑰卤味道也很不错。你那一碗玫瑰卤是洒了,我回头派人再给你送两碗去,不必觉得难过。”   沈清漪低眉顺眼,福一福身:“多谢淑妃娘娘。”   宋棠抿唇一笑:“你我是同住一宫的姐妹,两碗玫瑰卤而已,客气什么?”   看似不经心的话却令沈清漪禁不住一怔。   哪怕回到芙蓉阁,她仍未彻底从内心的复杂情绪里走出来。   怜春则一路上都在为宋棠帮他们讨回公道高兴,这一刻依然兴奋的说着:“今日多亏淑妃娘娘及时出现,不然当真不晓得会怎么样。那个徐美人分明……”她想说,徐悦然是想帮尚食局的小宫女。   可是这样的话并非她这个身份可以随便说的。   怜春噤声,沈清漪记起另外一件事,回头去看怜春问:“你之前说……”   “那名小宫女在背后编排我?”   “她编排了我什么?”   被追问的怜春哑然一瞬,连忙道:“是些胡编乱造的话,主子无须在意。”   沈清漪板着脸:“你若欺瞒,往后便也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怜春知道沈清漪这话不是吓唬她,不得不开口:“那人说……主子不受宠,陛下眼里从来没有主子,如今能有个才人的妃位,还是沾了淑妃娘娘的光……”   更难听的那些话,怜春如何都不敢让沈清漪知道。   但这么几句足以让沈清漪大受刺激。   一个小宫女敢在她的大宫女面前说这种话,难道会只有她一个人这么说吗?   这后宫里面究竟有多少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下去吧。”   沈清漪吩咐怜春一句,脚步有些跄踉,走到罗汉床边,扶着榻桌坐下来。   她呆呆的坐着,心乱如麻。   心底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念头,仿若一张网将她困在痛苦中。   可笑是,沈清漪自己都觉得那些话也不全是错的。她被升为才人难道不是沾了宋棠的光吗?今天不是宋棠,她能轻易脱身,能不被徐悦然、窦兰月为难吗?别人这般看待她,到底有什么不对?   何况连昭哥哥都变了。   往后她在这后宫,当如何自处?   这些想法一一在脑海里闪过,沈清漪的心情变得灰败。   她从未如此刻般迷茫无措,不明白要怎么做。   沈清漪沉默坐在那里。   一直到午膳时分,宋棠派人送来玫瑰卤,她才稍微收敛起心思。   只是看着怜春摆到她面前的吃食,想着怜春在外面被欺负,想着自己被小宫女看不起,想着宋棠拥有的权利、地位原本属于她,甚至她可以比宋棠拥有更多……这个刹那仿若拨云见雾,她忽然醒悟自己不该在这里沮丧,她远不至于一败涂地。   昭哥哥现下还是爱着她的。   她绝不能也不允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变质,绝不会让任何人横插进来。   明明是她先来的。   他们相爱多年,她为了他们能长久在一起吃了这么多的苦。   她绝不能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一切。   为此,她也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一直都这么被动。   沈清漪打定心思,终于抛开那些沉重的想法。   路还长,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沈清漪重新打起精神,猛然站起身。   偏头望向窗外,刺眼的日光让下意识她眯一眯眼。   几息时间,沈清漪定一定心神,吐出胸中浊气,却重新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只她很快陷入沉思,一点点琢磨起与裴昭和好如初的法子。 第24章 好奇 她也很好奇。   是夜, 春禧殿。   一阵阵清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殿内,送来幽幽的花香。   宋棠和裴昭坐于窗下罗汉床上。   他们两个人刚一起用过宵夜,宋棠帮裴昭倒一杯茶, 气氛正好。   “陛下恐怕不知道。”   宫人们早已退到殿外,宋棠将茶盏递给裴昭,“但臣妾今天可累坏了。”   裴昭接过茶盏,挑眉笑看她一眼:“爱妃如何便累坏了?”   宋棠说:“自然是操了本不该臣妾操的心。”   “原是见天气不错,想着去外面走一走, 却偏撞上一档子污糟糟的事。说来与臣妾没什么大关系, 可沈才人是毓秀宫的人, 臣妾也做不到不闻不问,只能是管一管。这一管, 不就累坏了么?”   她闲聊一般说起白天发生的事,尽管心里有数,应有人禀报过裴昭。   其实正因如此, 她才会主动和裴昭提起。   否则, 在裴昭闹了矛盾的情况之下, 她告诉裴昭这些, 不就成了帮他们?只有裴昭反正都会知道或是已经知道了的前提下, 她提起这件事,对她方是有好处的。   底下的人确实已将白天发生的事回禀过裴昭。   他并非不在意沈清漪的感受,也并非不在乎她受委屈。   但上一次他们见面闹得格外不愉快, 裴昭不想再见面还是那样。   只能先彼此冷静冷静。   至于他今晚过来宋棠这里,也无什么特别的原因。   隔着一段时间没有来春禧殿、没有召妃嫔侍寝, 是该来了。   “什么污糟糟的事?说来听听。”   裴昭假装不知情,回应宋棠的一番抱怨。   宋棠轻叹一气,发愁道:“臣妾当真说了, 又怕陛下动怒,气坏身子。”   裴昭挑眉:“这么严重?”   他回想底下的人禀报的情况……   并未觉得有那般严重。   宋棠语气无奈道:“臣妾现下回想起来,仍觉得滑稽,仍觉得不可思议。犯事的是尚食局的一名小宫女,沈才人好歹是陛下的妃子,她却敢如此嚣张,对沈才人不敬,这宫里何时有这般风气了?”   说到最后,她像变得忧心忡忡:“因而臣妾又庆幸自己管了这事。”   “也算是杀鸡儆猴,否则长此以往,不知变成什么样子。”   后位一直空悬,宫中一切事宜,从前全都是交给贤妃去打理的。   虽然表面上宠爱宋棠,但裴昭心里明白,处理宫务,她不如窦兰月合适。   在听见宋棠的这些话之前,裴昭没有考虑过要拿来发作窦兰月。   说到底宫里头的许多事情还是得窦兰月来办。   只是,论起来,底下的人这么大胆子,要说窦兰月平日里管理不善也不算针对和为难。至于宋棠特地把话挑得这么明白,估摸是惦记着窦兰月管理宫务的权利。   裴昭想起不久前窦兰月和窦家惹他不快。   那个时候,宫里没发生什么事,他抓不到窦兰月的错处,唯有那般警告她。   现下么?   以宋棠对清漪的态度,分她一些权力对清漪也是有好处的。   窦兰月和窦家,想必也能真正变得安分。   裴昭沉吟中抬眼去看宋棠。   他继而一笑说:“爱妃确实是辛苦了。”   “宫里的一应事宜,一直都是贤妃在负责打理。”   “如此看来,她是心思懒怠了,方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裴昭握住宋棠的手问她:“爱妃可愿意帮朕分忧?只难免会辛苦一些。”   宋棠等的便是这句话。   “若是旁的人、旁的事,臣妾自然不愿意受苦受累。”   她娇声说,“为陛下分忧乃臣妾分内之事,哪怕辛苦一些,也只能认了。”   裴昭捏一捏宋棠的脸:“你若做得好,难道朕还会亏待了你?”   宋棠笑着轻哼:“那臣妾可绝不答应。”   裴昭也笑笑,松开宋棠的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   宋棠顺势转移话题:“转眼又到端午佳节,每年的龙舟比赛最是热闹。”   “去年的端午,臣妾染了风寒不得不卧床休息,没能陪陛下一起去看龙舟,甚为遗憾。今年陛下去观看龙舟比赛千万带上臣妾,让臣妾弥补去年的遗憾。”   距离五月初五只剩下几天时间。   宋棠说的这些事宜,确实已经提上日程。   但裴昭并未真正做出决定。   大臣对于是否出宫观看龙舟比赛一事,也因春猎那场刺杀持不同的态度。   春猎的那场刺杀,负责追查的大臣虽然查到一些线索,但是后来线索断了,没能抓到幕后之人,只推测与过去覆灭在大夏手中的一个小国有关系。那些人在暗处,又隐没在普通百姓中,确实棘手。   是以,有大臣担心春猎的事情又发生一次谈不上杞人忧天。   担忧是有原因的。   然而在大夏,每年端午祭祀十分重要,不能随便缺席。此外,也正因春猎一场刺杀,倘若他端午祭祀不露面,难免引人猜疑,且多多少少有贪生怕死之嫌。   裴昭尚且犹豫不定,没能做出决断。   此时听宋棠谈及端午的龙舟比赛,言语中全无忧虑,他忽然想问一问她。   “你倒是不担心朕又受伤?”   裴昭开玩笑的语气说,“合着之前心疼朕,都是假的?”   宋棠一脸无辜:“如何会是假的?”   “臣妾自然心疼陛下,不愿意陛下受伤。”她认真道,“可这是两回事。”   “陛下春猎受伤,是一个意外,而且那时臣妾不在陛下身边。”   “这一次,臣妾定会守在陛下的身边,寸步不离,容不得任何人靠近。”   宋棠信誓旦旦说着,又笑了起来:“何况,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庇佑。春猎之时能化险为夷,往后有福气的时候且多着呢,何须在意那些躲在暗处的宵小?”   裴昭被宋棠说得心中舒坦不少。   他笑得开怀:“爱妃既这般说,看来朕这次还非得带上你不可了?”   宋棠听言,当即离座行了个礼含笑说:“臣妾谢过陛下。”   裴昭没有怂就好。   春猎发生的事和她所知道的那些有偏差。   她也很好奇,会不会有更多不在她预期内的事情出现。   端午出宫一切顺利,或仍不能说明太多什么。   但,假如裴昭又一次遭遇刺杀,她则可以确认那个躲在暗处的人目标为何。   风险虽有,但衡量之下,不算不值。   她——拭目以待。   ·   翌日,裴昭五月初五出宫进行端午祭祀的事情确定下来了。   待到下朝之后,他召见窦兰月,下旨让窦兰月日后与宋棠一同处理宫务。   消息传开,又叫许多妃嫔夜里难眠。   沈清漪便是其中之一。   短短数日的时间,享尽偏宠的宋棠连宫中权利都握在手里,而她仍未和裴昭有见面的机会,她无法不感受到一种焦虑。这种焦虑促使她将心中的筹谋与计划安排得更早,她没办法这么一直等下去。   宋棠却变得比过去忙碌了不少。   窦兰月权利交得虽痛快,但也暗暗使了些绊子,不过宋棠不甚在意。   她们毕竟不一样。   会把这些东西看成命根子一样的是窦兰月,对她无非锦上添花。   手里头能多一些权利,有些事做起来可以更光明正大。   哪怕什么都不做,单单她拥有这个权利,便足以令沈清漪难受不已。   端午节转眼而至。   裴昭作为皇帝陛下出宫去观看龙舟比赛、进行祭祀,宋棠始终伴他左右。   但直到下午回到宫中仍是无事发生。   今天裴昭出行是这么个结果,宋棠也不多想什么。   反而是早起忙碌一场,疲累不堪,她只想在晚上的宴席前好好休息休息。   回到春禧殿,梳洗过后,宋棠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人恢复精神,便吩咐宫人准备热水沐浴。等着宫人准备一应事宜期间,她腾出两分精力,过去瞧得两眼堆在桌子上的、今日收到的端午节节礼。   以往收到的奇珍异宝太多,这些节礼宋棠都兴致缺缺。   她随手翻一翻,吩咐竹溪:“待会儿把这些东西一一登记入库罢。”   竹溪领命,宋棠又忽而注意到其中藏着一只香囊。   这只香囊上绣着并蒂莲花,鼓鼓囊囊塞着香料,细细一摸,还有其他的东西。   宋棠打开香囊看一眼,发现里面是塞着一条五色的长命缕。   难怪装得这么满。   这么一只香囊掺杂在诸多礼物中间,怎么看怎么突兀。   礼物十分平常,但出现在春禧殿,应该说平常得让人怀疑不同寻常才是。   宋棠偏头去看一眼竹溪问:“这是哪来的?”   竹溪闻言,望向宋棠手里的东西,愣一愣:“这个……奴婢也不清楚。”   “奴婢不记得有哪宫的娘娘送来这个。”   她说着发起慌,便准备去查看之前记下的礼物单子,被宋棠阻止了。   竹溪办事一向都稳妥。   她若不记得什么时候收下的,更有可能是后来有人寻机藏在这些礼物中间。   “不必查,无所谓。”   宋棠淡淡出声的同一刻把这只奇怪的香囊放到竹溪手里,“拿去烧了。”   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何必留着?   留下指不定是个隐患。   是谁塞过来的,这一点也不能说无关紧要,但最重要的总归是她没心情留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意儿给自己找麻烦。   “是。”   竹溪见宋棠语声坚定,没有多嘴,很快出去处理这香囊。   ·   端午佳节,皇帝陛下在宫中设下宴席,君臣同乐。天将黑未黑之际,朝晖殿内,来参加宴席的大臣、命妇、妃嫔几乎都入席了。众人互相寒暄,也是一阵热闹。   直到太监一声尖细通禀让整个朝晖殿安静下来——   “陛下到——淑妃娘娘到——”   殿内所有人齐齐离座,躬身行礼道:“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见过淑妃娘娘!”   请安的声音响彻殿内殿外。   裴昭携着宋棠的手,大步走进朝晖殿内,在上首处入座后,方与众人免礼。   宋棠的位置被裴昭安排在他身边。   同为四妃之一的贤妃窦兰月远远没有这样的待遇,是坐在下首处的。   对比之下,宋棠越受瞩目。   席间的命妇们、随命妇们入宫赴宴的小娘子们皆频频看她。   “淑妃娘娘当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我若生得这般好看该有多好。”   “那是做梦比较快,不过方才我也看呆了。”   “谁没看呆呢?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当真不敢信,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不怪淑妃娘娘最得陛下宠爱……”   “瞧着性子也很好。”   “确实,往前听过一些话,倒觉得都是假的了。”   一句又一句夸赞宋棠的话闯入耳中,沈清漪想不听都没有办法。   她最终没有忍住,朝殿中上首处望过去,正瞧见裴昭往宋棠的碗里夹菜。   沈清漪一愣之下收回视线,再看自己面前的碗碟。   苦涩滋味蔓延至心底,她低头,却又端起酒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宫宴上满是美味佳肴。   沈清漪却心不在焉,只是觉得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因为宋棠提议去御花园中散步,裴昭欣然应允,一众妃嫔便从殿内出来,往御花园去。沈清漪走在队伍的尾端,遥遥看裴昭与宋棠并肩而行,一再咬着牙,压抑情绪。   宋棠和裴昭是一道走在最前面的。   晚风习习,从踏入御花园起,空气里便隐约可以嗅到栀子花的香气。   他们却走得许久方才瞧见盛开的栀子花。   宋棠一时驻足,上前去栀子花丛中挑了一朵摘下。   “陛下,这朵如何?”   宋棠笑吟吟问着,裴昭配合颔首:“爱妃挑的,自然是最好看的。”   说话之间,裴昭从宋棠手中取走那朵花,插入宋棠的发间。   他略略端详过后说:“人比花娇。”   宋棠抿唇而笑,似有几分羞赧之意,口中只不客气道:“多谢陛下夸赞。”裴昭只以一笑作为回应,但不待他开口说话,远处忽而传来一声尖利的、属于霍凝雪的叫声,瞬间吸引走他的注意。   “怎么回事?”   裴昭皱眉去问随侍左右的魏峰。   魏峰当即说:“奴才这便上前去查看情况。”   他脚步匆匆去了,不多时回来禀报说:“陛下,是沈才人昏倒了。”   宋棠听言,问魏峰:“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了?”   魏峰答:“淑妃娘娘,是受了伤、磕着了脑袋才昏倒的。”   这样的回答让裴昭心里抽了一下。   无缘无故怎么会磕着脑袋?何况刚刚是霍凝雪在尖叫,清漪是又被欺负了?   想到这种可能,裴昭恨不得马上去找沈清漪。   但他当下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   得知沈清漪受伤昏倒,霍凝雪吓得尖叫,宋棠也直觉这里面有什么事。   她面上不动声色,对裴昭说:“臣妾去看一看。”   一句话说罢,她往回走去。   裴昭脚下略略迟疑,终究抬脚跟在宋棠的身后,也过去了。 第25章 试探 宋棠又忍不住笑一笑,看起来心情……   沈清漪倒在地上, 周围妃嫔们围了一圈,却无人上前扶她。   霍凝雪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只顾得上反复解释着自己没有碰沈清漪。   宋棠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   魏峰过来查看过情况, 回禀裴昭的时候明明白白说过沈清漪是受伤昏倒。   他没法子使唤这些妃嫔还使唤不了几个宫人把人给扶起来?这难道不是故意不管,等着裴昭过来,好让裴昭看到沈清漪这个样子,心疼上一回,说不得裴昭和沈清漪之前的矛盾也解开了?   咱们魏公公当真是操碎了心呢。   宋棠心下轻啧一声, 面上斥责道:“沈才人昏倒, 怎得把人扔地上不管?”   她指挥两名宫女去把沈清漪从地上扶起来。   裴昭在她身后, 听见这话,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朝魏峰瞥去一眼。   “你们快把沈才人送回芙蓉阁。”   宋棠说着又吩咐竹溪,“竹溪,派人去请太医到毓秀宫。”   宫人们各自领命, 做起自己该做的事情。   这个本有些混乱的场面算是稳住了。   沈清漪虽然被宫女送回毓秀宫去, 但霍凝雪仍在这里, 面对着裴昭和宋棠。   到得此时,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都落在她身上。   霍凝雪觉察到大家都在看她, 不必仔细分辨,都能感觉得出来不少人认为一定是她欺负沈清漪,沈清漪才会昏倒的。她越是着急想要辩解:“陛下, 臣妾没有推沈才人,臣妾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有春猎霍凝雪无故欺负沈清漪在前, 裴昭听她的话,只觉得是狡辩。   宋棠也很清楚裴昭不会信霍凝雪半个字。   “闭嘴!”   呵斥过霍凝雪一声,待她噤声, 宋棠对裴昭福身道,“陛下,此事,可否交由臣妾处理?”   “沈才人今日受伤昏倒,若非身体不适,想来便有其他原因。倘若实则是有人故意陷害她,臣妾以为,必不能轻易放过,须得好好惩治一番,以正不良之风!”   “陛下如果将此事交由臣妾处理,臣妾定仔细查明真相。”   “绝不姑息包庇,也绝不冤枉任何人。”   之前几次三番发生的一些事情,宋棠对沈清漪都无不是偏袒的态度。   今天这事交给她,裴昭没有什么不放心。   他对宋棠向来都十分骄纵。   即使旁人对宋棠能否秉公处理有所怀疑,他也一样可以把这件事交给她。   其他人甚至未必会想到清漪的身上。   只会认为是因为宋棠开口要求,他不愿拒绝宋棠才答应的。   清漪性子温和,从不惹事,从来都不招惹其他人。   今天的事,多半也是霍凝雪又同之前那样不知怎得欺负到清漪头上。   那更应该让宋棠来处理这件事。   如此,亦当得上为沈清漪讨回一个公道,不是叫她白白受委屈。   且今日之事也能叫其他人晓得有宋棠袒护沈清漪。   往后想来这些人会收敛些。   略略分析,裴昭便颔首淡淡应允道:“既你有这份心,便由你来查罢。”   宋棠当即又福一福身说:“是,臣妾领旨!”   失去游园散步的兴致,裴昭一拂衣袖,抬脚离开。   宋棠自然跟着裴昭一起走。   只在临走之前,她对霍凝雪说:“霍顺容今晚便待在锦瑟殿,明日得空,我再找你问话。”霍凝雪听见这话,心中逐渐绝望——上一次宋棠就没有让她好过,这一次难道会愿意随便放过她吗?   唯有宋棠清楚她必须得亲自审理,不能交给其他人来。   她需要亲自确认事情经过,确认沈清漪受伤的真正原因,确认是否有猫腻。   霍凝雪向来没脑子,沈清漪却并非全无心计。   所以,她得准确知道这一次究竟是不是沈清漪出手设计霍凝雪。   这对于她的下一步棋怎么走很重要。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是绝对不会给沈清漪任何翻身机会的。   ·   宋棠随裴昭从御花园出来时,御辇已经在候着了。   在裴昭上御辇之前,她出声问:“陛下……不去看一看沈才人吗?”   怎么会不想去亲眼看一看?   只是,他担心自己表现得太过关心,宋棠吃起醋,要乱来。   裴昭没有马上回答,像在犹豫。   宋棠却上前两步,抱住他的胳膊小声撒娇:“陛下同臣妾一块去好不好?”   裴昭垂眼看她:“也不会有什么事,为何非要朕陪你去?”   “自然是给臣妾撑场子。”宋棠理直气壮答。   放在以往,她不会鼓动裴昭去看沈清漪。   但这一次对沈清漪产生怀疑,她要摸透这个人的想法,无疑得多些线索。   左右在裴昭的眼里,根本不存在霍凝雪欺负沈清漪之外的可能。   那么,此时此刻,他也一定已经在心疼沈清漪了。   裴昭今晚去不去看沈清漪都不会影响这一点。   她也在做出对自己有用的选择而已。   “陛下虽让臣妾协同贤妃姐姐处理宫务,但目下,臣妾不曾处理过这样的事情。臣妾当然是希望能把这件事办好的,如此,怎么能够缺少了陛下的支持?”   宋棠眼巴巴望着裴昭,仿佛对他当真有这般期盼。   裴昭笑一笑,顺势出声道:“爱妃既已开口,朕又如何舍得让你失望?”   “那便去罢。”   “朕今晚去给你撑了这个场子,之后你可得好好查清楚才行。”   宋棠含笑福身:“是,臣妾遵旨。”   裴昭略点了一下头,随即上得御辇,与宋棠先后往毓秀宫的方向去。   ·   他们两个人到芙蓉阁时,太医已经到了,正为沈清漪包扎伤口。听过沈清漪的大宫女怜春的禀报,裴昭和宋棠没有进去里间看沈清漪,而是留在正厅。宫人随之奉上热茶,他们只坐着耐心等。   为沈清漪处理好伤口,太医从里间出来。   行礼之后,他与裴昭、宋棠禀报沈清漪的情况。   “沈才人伤在后脑,想是摔倒的时候,不小心磕在假山上。好在伤口不严重,已经止住血,应很快便无什么大碍。但这只是微臣此时的判断,是否有其他的不适,须得等沈才人醒来方能下定论。”   宋棠问:“沈才人何时会醒?”   太医恭敬说道:“回淑妃娘娘的话,依微臣判断,快则半个时辰。”   这是一时半会醒不来?   如果沈清漪别有目的,大约不可能是这样,倒不如……试上她一试。   宋棠扭头看一看裴昭:“陛下不若先回去休息?”   “臣妾自己留在这儿等便可。”   裴昭同样想留下等着沈清漪醒来,却到底不能这么做。   他站起身说:“那就辛苦爱妃了。”   “为陛下分忧乃分内之事,臣妾不辛苦的。”   宋棠客套过一句,起身准备送裴昭离开,沈清漪的大宫女从里间奔出来。   “陛下,淑妃娘娘,太医,醒了醒了!”   “沈才人醒了!”   这醒来的时机找得可真好。   宋棠心下评价着,面上却一喜:“醒了?龚太医,快去瞧瞧。”   龚太医领命先折回里间去确认沈清漪的情况。   宋棠转而望向裴昭:“陛下要不要去看一看沈才人?”   “既然醒了,陛下也去看一看?”   她笑着朝裴昭伸出手去,再次询问,“好不好?”   这话听着并不叫人以为她是希望他去看沈清漪,而是想让他多陪她一会儿。   裴昭才似勉强般点点头:“好吧。”   视线扫过宋棠递到他面前的手,他终究伸出手握住了。   于是,裴昭是牵着宋棠进去里间看沈清漪的。   躺在床榻上的沈清漪耳朵捕捉到熟悉的、近乎刻在心底的来自裴昭的脚步声,当即循声望去,正撞见裴昭和宋棠手牵手的一幕。她脸上情绪不露,只张一张嘴,声音低哑:“陛下,淑妃娘娘……”   说着便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请安。   裴昭看清她的模样,一颗心立刻被刺痛,想起那日她失望离去,心疼不已。   此时此刻的沈清漪看起来十分虚弱。   她嘴唇发白,眼底泪花微闪,泫然欲泣的模样格外楚楚可怜,引人怜惜。   宋棠暗暗欣赏沈清漪这一刻的样子,甚至想为她鼓掌。若非晓得她是在假山上磕了脑袋,光瞧着她这幅模样,定要以为她生着大病,药石无用,因而虚弱至此。   当然,本也不是做给她看。   裴昭愿意相信她,她的目的自然就达到了,自然便不是无用功。   宋棠不拆沈清漪的台。   但在沈清漪表现得想要起身行礼时,她已然开口:“快躺下,别乱动。”   “太医正为你诊脉,你应该好好躺着。”   “也不必行礼了。”她特地看着裴昭问,“陛下不会怪罪对不对?”   裴昭目光没有在沈清漪脸上多停留,很快移开了。   闻言,他与宋棠对视一眼,“嗯”一声,算是同意她的话。   宋棠当即笑一笑:“多谢陛下。”   因为宋棠插进来的话,沈清漪找不到机会再开口去说别的什么。   她不得不跟在宋棠的后面,娇弱补上一句:“多谢陛下,多谢淑妃娘娘。”   话说到这里,太医又仍在为沈清漪把脉,便谁都未再出声。   整个里间一时陷入沉默与安静。   直到太医为沈清漪诊脉复询问过她一些问题之后,太医起身,又一次回禀裴昭与宋棠:“沈才人既已醒来,又无旁的不适之处,想是除去脑袋上的伤之外没有大碍。但这些时日,沈才人须得静养,不能动怒生气、不能受刺激。”   禀报过沈清漪的情况,太医行礼告退,去外面开药方。   宋棠也似松下一口气笑:“没有大碍就好。”   “陛下,夜已深。”   “明日要早朝,若不然,陛下先回去休息?这里有臣妾在呢。”   沈清漪醒了,且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裴昭无疑得走。   有一个宋棠杵在这里,他也没机会对沈清漪表露出哪怕只言片语的关心。   “好。”   他轻轻颔首道,“辛苦你了。”   “臣妾不辛苦。”   宋棠对裴昭露出甜美笑容,“陛下无须反复对着臣妾说这样的话。”   沈清漪看着宋棠陪裴昭往外面走。   待他们出去,她收回视线,定一定心神,酝酿一会儿怎么对宋棠说明情况。   她猜宋棠会询问她在御花园是发生了什么事。   总归是得认真回答的。   送走裴昭,宋棠又一次返回来见沈清漪。   她在床榻旁站定,对沈清漪说:“陛下已经将这件事交由我处理。”   “虽说我也是初次负责处理这样的事,但沈才人放心,我会给你公道的。”   “你现在只须好好养伤,不必有担忧顾虑。”   “太医既然说你没什么大碍,我也放心回春禧殿了。”   “明日我再来看你。”   宋棠不问沈清漪当时是什么情况,也不问当时霍凝雪做过什么。   在扔下这么几句话之后,她很快离开芙蓉阁。   ·   宋棠什么都没有问,这和沈清漪片刻之前预料的不同。   只是她拿不准宋棠不问的理由。   思索半晌,想着毕竟宋棠未必真的关心她,不关心则自然不必急在这一时弄明白事情的经过,沈清漪便没有多想别的。她小心谨慎,将自己说过的话仔细回想一遍,确认没有哪一句会惹宋棠怀疑,随之放下心,惦记着明天再看一看情况。   伤口传来一阵一阵的痛感,沈清漪躺在床榻上,静静的忍受着。   她闭上眼,想起裴昭。   今天假装不小心,实则招惹霍凝雪对她动手,对她来说是一步险棋。   险在绝对不能让裴昭发现她是故意算计。   至于霍凝雪那边她反而不担心。   会选中这个人本就有这方面的原因:霍凝雪欺负过她,不止一次,多来一次,没有人会奇怪,并且正因为有过之前的那些行为,哪怕霍凝雪辩解没有那样的想法也很难叫人相信。这对她是有利的。   只要昭哥哥对她仍有感情,便不会不心疼罢?   下一次见面,他们绝对会和好的。   ……   宋棠回到春禧殿,吩咐过宫人准备热水梳洗,躺靠在美人榻上小憩。   竹溪倒一杯温水过来,她接过茶杯,转瞬一杯水下肚。   将茶杯递回给竹溪,宋棠想一想提前交待竹溪说:“明日用早膳的时候,你便派人去锦瑟殿,把霍顺容请过来见我,我要审问她今天晚上在御花园发生的事。”   竹溪应声道:“是。”   宋棠又忍不住笑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的确心情不错。   因为裴昭出现在芙蓉阁以后,沈清漪的表现和反应,让她大致猜到沈清漪今天这一出的想法、计划和目的。等到明天审问过霍凝雪,应当是能真正的确认,那么,她也可以确定沈清漪在整个计划里最怕什么了。   即使沈清漪只是想让裴昭心疼和怜惜,又哪儿那么容易得逞呢?   这一次,沈清漪怕什么,她必定偏就给沈清漪来什么。 第26章 威胁 宋棠是当真可以说到做到。……   自御花园回到锦瑟殿后, 霍凝雪的心情从忐忑不安一路往担心害怕奔去。   她想起之前宋棠罚跪她、禁足她,膝盖隐隐作疼。   这一次,宋棠又打算怎么借着为沈清漪讨公道的名义让她吃苦受罪?   难道她要像上一次一样承认自己错了吗?   但沈清漪摔倒受伤, 不是她做的,她根本没有用力去推沈清漪。   她怎么知道沈清漪为什么会摔倒受伤甚至是昏迷?   霍凝雪试图想出一个为自己洗刷冤屈的法子,却彻夜难眠、辗转到天明依然没有任何主意。一整夜都没有能休息,她精神恍惚,疲惫不堪, 听见大宫女禀报宋棠派人来请她过去问话, 都反应迟钝。   可是没办法不去。   霍凝雪伸手让大宫女扶着她起身, 叹一口气,说:“洗漱吧。”   为了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不那么的差, 她脸上扑了厚厚的脂粉遮掩。   只一双眼睛仍是无神。   宋棠见到霍凝雪,第一句问的便是:“霍顺容怎么这么憔悴?”   “莫不是太过心虚,一整晚未能入眠?”   霍凝雪:“……”   她维持着行礼请安的姿势, 抬头去看宋棠, 复低下头:“淑妃娘娘, 臣妾虽整晚辗转难眠, 但并非因为心虚, 而是因为遭人陷害,无从辩解,心中愤懑。”   宋棠轻唔一声, 免了她的礼后问:“你是说沈才人昨晚是陷害你?”   霍凝雪控制不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咬牙回答道:“是。”   “她一个小小的才人为什么要陷害你?”   宋棠继续问, 又笑了一声,“霍顺容,我怎么觉得你在故意暗示?”   霍凝雪没听明白宋棠话里的意思, 懵了一下。   宋棠说:“你既说昨日御花园之事是沈才人在陷害你,你可有她陷害你的证据?”   霍凝雪见宋棠问证据,便心中绝望。   她若手握证据,何至于此?   讨要证据的话得到沉默的回答,宋棠方才将话题转回来:“所以,昨夜在御花园,你与沈才人之间为何会发生争执?虽说你瞧着是拿不出什么证据,但我做事公道,与你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你姑且仔细说一说当时的情况。”   即便绝望,不过霍凝雪老老实实回答:“臣妾原本和孟昭仪一起走的。”   “后来想和妹妹说话,便到了后面去。”   “沈才人当时应是走在臣妾身后,不知怎得便踩着了臣妾的裙摆。”   “而后……”   霍凝雪记得自己正当和霍凝霜说着话,裙摆莫名被人踩住,脚下一个跄踉,差点儿被绊倒。她如何能不生气?发现是沈清漪干的,听她不停道歉,她更是气血上涌,所以训斥了沈清漪几句。再之后她本没有打算继续计较,结果沈清漪又一次踩着她裙摆了,她恼怒之下,动了手。   可她没有用那么大的力气。   怎么可能推两下,沈清漪就摔倒了呢?怎么那么巧就磕在假山上呢?   霍凝雪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何况,沈清漪莫名其妙几次害她差点儿绊倒又怎么说?   宋棠安静听罢霍凝雪眼里的事情经过,挑了下眉。   她有意问:“你说的这些,如何能得出沈才人故意陷害你的结论?”   霍凝雪噎了一下。   “臣妾……但是臣妾真的没有做!”   “倘若做了,臣妾定会承认的,可是没有做的事,如何能认?”   “臣妾无法接受被沈才人这样随便泼脏水!”   宋棠一脸无趣:“那么多人在旁边看着,是你先动的手去推的沈才人,沈才人方会摔倒受伤。你又无其他任何证据,你说陷害,谁能相信?凡事总要讲证据。”   霍凝雪咬着牙不说话。   她如何晓得,沈清漪会做出这种事,现下她已是百口莫辩。‘   宋棠诚心诚意给出自己的建议:“所以,霍顺容,你便承认是你做的。”   “承认是你推的沈才人,承认是你没有控制好脾气。”   霍凝雪欲哭无泪:“臣妾今日如果认下了,往后陛下该如何看臣妾……”   宋棠轻笑:“没有这件事,陛下便觉得你很好了吗?”   霍凝雪:“……”   又被噎了一下,她小声的辩驳道:“那更不能变得比现在还糟糕。”   宋棠语声淡淡:“霍凝雪,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你并没有第二种选择。”   “无论你承认与否,在所有人眼里,你欺负沈才人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不愿意承认,除了浪费所有人的时间,没有任何用处。甚至你浪费我的时间,我一个不高兴,在陛下面前稍微多说上两句,陛下届时罚你罚得更狠了。”   这种的话,如果不是从宋棠口中说出来,霍凝雪不会觉得它如此有威胁。   宋棠是当真可以说到做到。   霍凝雪心里委屈。   若是区区一个不受宠的沈才人,谁会关心、谁会在意?   偏偏宋棠一而再再而三袒护她。   “淑妃娘娘,我想不明白。”   霍凝雪忍不住问,“你为何要对沈才人这么好?就因为她住在毓秀宫?”   宋棠斜眼看她,笑一笑,不客气说:“霍顺容,不必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没有脑子。春猎那一次,你针对沈才人是为什么,还要我多说吗?回宫之后,你去芙蓉阁找茬,难道不是在我毓秀宫的地盘胡乱撒野?你愿意怎么想是你的事,但你针对的人一直是我,不对吗?”   霍凝雪被宋棠说得下意识缩了下脖子,缄默不语。   今天以前,她不敢否认自己有那样的想法,今天之后,她不敢有那种想法。   眼见霍凝雪被说得犯起怂,宋棠很满意。   “你可以回去了。”她告知霍凝雪,“我一会儿去请示陛下旨意。”   霍凝雪也不敢反驳,怕多说多错,宋棠会报复得更狠。   她甚至福身行礼道:“谢过淑妃娘娘提点。”   被宋棠问过话后,霍凝雪稀里糊涂回了锦瑟殿,放弃反抗,等一道旨意。   宋棠也从春禧殿出来,去见裴昭。   裴昭正在勤政殿批阅奏折。   听过通禀是宋棠求见,猜测与沈清漪的事有些关系,他让宋棠进来。   “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宋棠行过礼,裴昭已从龙案后起身步下汉白玉石阶,扶她起身。   裴昭打趣:“淑妃这个时辰来见朕,莫不是已经把昨晚的事查清楚了?”   “陛下明鉴。”宋棠含笑说,“臣妾正是为着这事而来。”   裴昭挑了下眉,领着宋棠在龙案后坐下,半开玩笑道:“爱妃办事,原来这般有效率。朕竟然今天才晓得,看来往日是爱妃深藏不露,把朕都骗过去了。”   “对啊,臣妾深藏不露,厉害着呢。”   宋棠好不心虚应下裴昭的话,更得意说,“陛下不知道的,也还多着呢。”   “不过陛下慢慢都会知道的。”   她举了下拳头,仿佛在表决心,“臣妾往后会更努力为陛下分忧。”   宋棠这样的反应却消除裴昭的顾虑。   胡乱一夸就翘尾巴的人,哪儿能有那么多心眼算计他?   “好,朕等着看你表现。”   裴昭嘴角微翘说一句,“那你说来与朕听一听,你都审问出了些什么?”   宋棠便答:“霍顺容已经承认昨日在御花园,是她推了沈才人,沈才人才会摔倒受伤的。”   迟迟没等来她下一句话,裴昭看她一眼:“就这样?”   “对啊。”   宋棠认真点点头,“霍顺容承认是她害沈才人受伤,此事便也水落石出。”   裴昭被宋棠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话,弄得一瞬不知如何应答。   顿一顿,他主动问:“所以,霍顺容为何要害别人?”   “这个臣妾问清楚了。”宋棠说,“是沈才人不小心踩着霍顺容的裙摆,几次害得她差点摔跤,霍顺容脾气上来,忍不住对沈才人动了手。毕竟霍顺容动手在先,沈才人又非故意,她不该如此。”   宋棠的解释让裴昭有些莫名。   踩裙摆、几次差点摔跤、生气动手……是不小心吧?不是不小心能是什么?   裴昭不愿意去深想某一种可能性。   这会儿,却又听见宋棠出声说:“不过,臣妾能理解霍顺容生气。”   “倘若有人几次三番踩着臣妾的裙摆,臣妾不但会生气,而且必定要她帮臣妾将衣裳清洗干净再送回来。即便送回来,臣妾多半也是不想要了,可总不能白白受了这份气,不小心一样不行。”   “臣妾是不是太霸道了?”   她鼓一鼓脸颊,“可是真的很难不生气啊。”   裴昭斜眼,嗤笑说:“你往后好好收一收你的破烂脾气。”   宋棠假装乖巧闭嘴不说话,半晌小声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置霍顺容?”   裴昭闻言反问:“淑妃可有什么看法?”   宋棠轻轻抿了下唇,抬眼去看裴昭,嘴角微翘:“臣妾听陛下的。”   ……   一道旨意传下去,宋棠回了春禧殿。   裴昭独自坐在龙案前,表情从原本的轻松变为严肃,一时眉眼沉沉。   他回想宋棠的话,分析着昨天夜里在御花园发生的事。   沈清漪不止一次踩了霍凝雪的裙摆,以致于霍凝雪生气而发作到她身上。   宋棠没有必要对他撒谎,这些随便查一查,都能查个一清二楚。   问题在于,沈清漪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昭拧眉想着,平日里都是对其他妃嫔避之不及的人,为何会在已经不小心惹恼对方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的警醒与小心,反复“招惹”到同一个人?她那个时候,当真……没有存任何其他心思吗?   想到那样一种可能性,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疼。   裴昭抬手,摁一摁眉心,轻叹一气:若不然还是当面问一问清漪罢。 第27章 愉悦 宋棠想着想着,扑哧一笑。   不知是否在宋棠面前屈服, 已经认下这一次的事情,霍凝雪从春禧殿回到锦瑟殿后,她很快被困倦之意席卷。圣旨几时会送至锦瑟殿, 她无法预测,强忍过片刻,终是不再勉强,躺下休息了。   一觉睡得一个时辰,霍凝雪迷迷糊糊中被大宫女摇醒。   她在头疼欲裂里艰难睁开眼睛, 耳边听见有人说:“主子, 圣旨到了。”   几个字叫霍凝雪打了个激灵, 人也清醒不少。   纵然晓得对她不是好事,依然不敢怠慢, 她慌忙起身,去外面接旨。   “……顺容霍氏,自今日起降为嫔, 迁居见善阁, 钦此。”   霍凝雪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听魏峰宣读圣旨, 到最后便听到这么一句话。   从正二品的顺容降为正四品的嫔, 且要从锦瑟殿搬去见善阁……   这个代价, 很不小了。   “霍嫔,接旨吧。”   魏峰的一声提醒令霍凝雪连忙回神叩头:“臣妾接旨,陛下隆恩。”   她双手从魏峰手里接过圣旨, 只觉得这道圣旨有千斤重,压在她的心上, 叫她喘不过气来。魏峰却继续说道:“陛下说,望霍嫔迁居见善阁后,心存善念、常有善行, 修身养性,恪守本分。”   言下之意,让她少做坏事,安分守己,莫生是非。   霍凝雪把裴昭的这些话听懂了,她也不能反驳,只能应声:“臣妾遵旨。”   将旨意传达后,魏峰离开锦瑟殿。   直到此时,一直跪伏在地上的霍凝雪方才能起身,却或许是头疼得厉害,心神恍惚,她站起身的一刻,晕晕乎乎中身形一晃,差点往前栽去。幸得被大宫女扶住,才不至于一头栽到地上。   “主子……”   霍凝雪的大宫女担忧看着她问,“主子还好吗?”   “没事。”   深吸一口气,定一定心神,霍凝雪道,“先扶我进去罢。”   她想起今日宋棠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霍凝雪刹那醒悟——她为什么非要和宋棠做对?她为什么不投靠宋棠呢?   ·   宋棠去过一趟德政殿,回到毓秀宫直奔的却是芙蓉阁。   沈清漪虽伤着脑袋,但是躺得一晚上,今早仍在怜春的搀扶下起来活动了。   宋棠出现在芙蓉阁的时候,她正在小花园里散步。   瞧见宋棠,怜春扶着沈清漪上前,一如既往的规规矩矩与宋棠请安。   “沈才人可好了一些?”   宋棠与沈清漪免礼,关心问道。   沈清漪低眉顺眼说:“已是比昨夜好了许多,多谢淑妃娘娘关心。”   宋棠笑:“那便好。”   “我方才已去向陛下禀报过昨夜御花园里的事情了。”一面说,她一面在小花园里的石桌旁坐下,看着沈清漪,“陛下也下旨将霍顺容降为霍嫔,命她迁出锦瑟殿,算是给你一个公道。”   沈清漪听着宋棠的这些话反而一怔。   离晌午还有些时辰……便已经查清楚了么?如何处罚霍凝雪亦吩咐下去了?   宋棠不动声色观察着沈清漪的表情,复又笑道:“陛下挺满意的。”   “这一次的事情,我办得很好。”   “说来也是霍嫔不知为何一次又一次针对你,这一次,我央着陛下狠狠罚她,想她吃到教训,往后不敢这般嚣张。何况她已不再是顺容,霍嫔这个身份,虽仍压你两头,但总归打击了她的气焰。”   话里话外,无外乎是说,能获得公道以及霍凝雪被重罚是沾了她宋棠的光。   沈清漪心中好笑,面上道:“臣妾谢过淑妃娘娘为臣妾主持公道。”   “无妨。”   宋棠大方的说,“若有心道谢,只当是欠我的人情。”   “往后若有需要沈才人帮忙的地方,沈才人不故意推辞便好。”   “不过沈才人放心,需要你帮忙也定不会叫你为难。”   沈清漪顺从应答:“臣妾铭记淑妃娘娘的恩情。”   宋棠含笑起身,看一看她:“处置结果你晓得了,我也探望过你,走了。”   “恭送淑妃娘娘。”   直到宋棠走出芙蓉阁,沈清漪才重新站直身子,亦轻吁一口气。   昭哥哥定是因为她一再受委屈,所以重罚霍凝雪。   如此,她可以稍微安心些。   冒着风险走的这一步局……   现下瞧着,想来是颇有成效的,她的这些苦头,不会白吃。   ·   沈清漪在霍凝雪被罚的当天便与裴昭见面了。   且并非和过去那般,她半夜偷偷去养心殿,而是裴昭来芙蓉阁。   虽则裴昭先去过宋棠那儿,但沈清漪顾不上在意这些。   小太监将消息递到芙蓉阁的时候,她已开始准备,后来更早早等在廊下。   远远发现裴昭的身影,沈清漪即刻迎上去,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喜气。她快步行至裴昭面前,行了个礼,笑容灿烂:“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裴昭语气淡淡免了她的礼,两个人并肩而行,一直入得里间。   宫人们齐齐留在外面。   裴昭与沈清漪独处,到底与有宫人在的气氛有所不同。   只是,他们上一次不欢而散以后直到今天都没有见面、没有说话,沈清漪面对裴昭,一时竟有两分的拘谨和紧张。她静静看着裴昭,半晌,伸出手去拉一拉裴昭的手低声喊他:“昭哥哥……”   裴昭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听言,抬眼去看沈清漪。   这个瞬间,沈清漪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紧张情绪令他心中动容。   想到沈清漪受了伤,裴昭到底不忍叫她如此,因而反握住沈清漪的手,带着她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来,姿势说不出的亲密无间。沈清漪意外裴昭如此,又甚觉欢喜甜美,不由脸颊微红,娇羞垂首,任由裴昭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   “还疼吗?”裴昭用另外一只手去摸一摸沈清漪的脑袋,问道。   沈清漪笑容很甜,摇头:“不疼。”   裴昭收回手,再看她一眼,见她开始傻笑,无奈叹气:“又撒谎。”   沈清漪小声道:“见到昭哥哥,自然就不疼了。”   裴昭两条手臂将沈清漪整个人圈在怀里,笑一笑没有说话。   沈清漪便靠在她肩膀上,也没有出声。   “昨夜在御花园……”良久,裴昭依然提起昨天晚上的事,问沈清漪,“你和霍凝雪起争执,是因为你走在后面,不止一次踩了她的裙摆?是这么一回事吗?”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之后,沈清漪离开他的肩膀,坐直了,点点头说:“是。”   这个答案,对他来说便足够了。   裴昭松开手臂,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在戳破与不戳破之间摇摆不定。   他不希望沈清漪变成那种工于心计的人,像这后宫里大多数妃嫔那个样子。   可是一旦戳穿,她怕是会觉得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裴昭的沉默却令沈清漪心跳加速,深觉不妙。   她按捺不住解释:“昭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当真是不小心。”   “我如何会故意惹事呢?”   “何况,我受了伤,吃了苦,我何必这样对待自己?”   裴昭没说话,又一次握住沈清漪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摩挲。想着霍凝雪不止一次欺负过她,而他也没能保护她不受委屈,裴昭觉得应该给她机会,不应该因为这么一件事,便将她否定了。   “清漪,朕希望你永远都是我最初认识的样子。”   裴昭语声沉沉说,“朕希望,你永远善良、纯真、纤尘不染,你明白吗?”   沈清漪从裴昭的话语里听出许多的东西。   呆愣之下,她眼底蓄着泪水,轻声问:“昭哥哥,在怪我吗?”   “没有。”   裴昭不忍见沈清漪这般,吻一吻她的眼睛,“朕是在怪自己没保护好你。”   “你脑袋受了伤,不能这样哭,待会伤口疼得更厉害了。”见沈清漪落泪,他终于还是放弃其他想法哄她,“乖,别哭,朕不是怪你,是心疼,明白吗?”   沈清漪搂住裴昭的脖颈,脑袋靠过去,脸埋在他肩窝处,呜咽一声。   “昭哥哥,对不起……”   裴昭听着这么六个字,心痛不已。   假如她有错,那害得她变成这个样子的人正是他,他同样有错。   “是朕亏欠你。”   裴昭手掌轻拍沈清漪的后背,“往后,朕会对你更好的。”   只要你往后不再做像这样的事……   裴昭自己在心里暗暗想道。   ·   霍凝雪领旨当天便从锦瑟殿搬入见善阁。   时间太赶,她一整天都在操心这些事情,到得夜里便意外睡得香甜。   翌日一觉醒来,人是恢复了精神,却也有精力为自己伤感一番。   如今这般处境不知还有几个人愿意同她来往。   霍凝雪躺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叹一口气。   陛下不知对她的印象变成什么样子,她往后还可以有翻身的机会么?   只要有一个宋棠横在前面,怕便没有希望罢?   后宫之中,淑妃得到的陛下恩宠无人能及,以致于到这般地步。   她虽愿意投靠,但仔细想一想,淑妃未必愿意理会她。   谁让她以前做过那些事呢?   霍凝雪在唉声叹气中发现时辰不早了,索性喊宫人进来伺候她洗漱梳洗。待用过早膳,她正考虑把昨天没收拾好的东西再让底下的人仔细收拾一遍时,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孟昭仪来了。   孟绮文?   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孟绮文会来找她,霍凝雪欣喜中吩咐把人请进来。   “凝雪妹妹。”   孟绮文从外面迈步进来,嘴边浅浅笑意,率先打了个招呼。   霍凝雪笑着迎上去:“孟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孟绮文说:“这几日发生那么多事情,我如何能不过来看一看你?”   由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别人正当对她避之不及,孟绮文却愿意主动来看她,霍凝雪顿时大为感动。   “孟姐姐,你对我真好。”   霍凝雪连忙拉着孟绮文在上首处坐下来,“你来看我,我当真很高兴。”   “这话说得倒生分,你我是什么关系?”孟绮文含笑说着,示意大宫女将一个食盒提上前,“不知你这几日心情如何,也不知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只能让底下的人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一并捎来了,想你吃上这些说不得会开心一些。”   食盒里有板栗饼、芸豆卷、银丝卷和桃酥。   确实全都是她爱吃的。   霍凝雪更为孟绮文这份心意感动,不由泪眼汪汪。   “孟姐姐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姐姐竟费心做了这些准备。”   “这能算得什么?”孟绮文笑一笑,复收敛笑容,叹一口气,“其实想到你被淑妃几次针对,又是罚跪,又是降为霍嫔,我也是十分心疼的,可惜帮不上忙。”   “在陛下面前,我说不上话。”   “这六宫,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是淑妃一个人的天下了。”   孟绮文说的是后宫妃嫔公认的实话。   明明是实话,却偏偏让霍凝雪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   她,今天不是来看望她、安慰她的吗?   为什么要说起这些明知道会让她伤心难过的事情?   霍凝雪心中警钟乱响。   她难得在这种时候动一会脑子,并且忍不住怀疑孟绮文是在故意撺掇她。   六宫如今是淑妃一个人的天下不假,淑妃几次让她吃瘪也不假。   但是——   “凝雪妹妹,我当真是心疼你。”   孟绮文依然在与霍凝雪说着,“你本不必受此无妄之灾。”   霍凝雪默默垂下眼,咬着唇道:“孟姐姐没办法,我何尝不是呢?”   “纵然我有多少的不甘心,又能如何?”   孟绮文见她情绪低落,握住她的手宽慰说:“妹妹不必丧气,这后宫里头,如今不是还有一个徐美人在吗?”   徐悦然?   霍凝雪一怔:“徐美人怎么了?”   “也无什么……”孟绮文顿一顿,压低声音,“妹妹,你觉得徐美人和淑妃娘娘,长得是否有几分相像?犹记得大家初初见到徐美人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   霍凝雪点了下头:“徐美人确实有几分像淑妃娘娘。”   孟绮文又说:“大家也都晓得,徐美人背后有太后娘娘撑腰。”   霍凝雪依旧点头,顺着孟绮文的话应声:“是。”   孟绮文笑:“我倒是觉得,妹妹和徐美人应当是有许多话可聊的。”   霍凝雪没怎么听明白:“姐姐为何这般说?”   孟绮文道:“自然不是浑说。”   示意霍凝雪附耳过来,孟绮文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徐美人实则并不喜有人说她与淑妃娘娘长得有些相像,而且,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徐美人和沈才人往前在宫外的时候便是有过节的。”   “有过节?”   霍凝雪瞪大眼睛,“她们竟然认识吗?”   孟绮文颔首:“对,认识已久。”   霍凝雪一脸恍然又沉默过几息时间,好奇问:“然后呢?”   孟绮文:“……”   她耐着性子回答霍凝雪:“所以,你和徐美人,定有许多话可说。”   霍凝雪顿悟,终于笑一笑:“姐姐说得是。”   “我同徐美人想必是能聊得来的。”   艰难将霍凝雪点醒,孟绮文暗地里轻吁一气。   她嘴角翘起,半是询问半是邀请:“改天我们找徐美人喝茶?”   “好啊。”   霍凝雪爽快答应下来,满脸的十分期待。   ·   裴昭在芙蓉阁宿过一夜,之后,沈清漪得了些赏赐与补品。   宋棠便知,裴昭放弃和沈清漪计较她那些小心思。   不过,她本来也没有指望这么点事能彻底撬动裴昭和沈清漪之间的感情。   只是感情这样的事,一旦出现缝隙,便再是回不去了。   沈清漪怕裴昭发现她的小把戏。   之所以怕,是因为清楚她做那样的事,会让裴昭对她感到失望。   这种失望的情绪哪怕一闪而过亦是扎在裴昭心里的刺。   反而是他这一次选择原谅与忍受,以后若有类似的事情,会爆发得更厉害。   她从来不指望也没有多么希望一击即中。   逃不出掌心的猎物,一点一点的逗弄、戏耍,其实挺有趣的不是吗?   自去芙蓉阁看过沈清漪后,裴昭间或翻了几个妃嫔的牌子。   宋棠冷眼看着,当裴昭又一次召徐悦然侍寝之后,她隐约觉察到有猫腻。   以裴昭得知自己不能行房事以后的心态,不可能有心情这么兴致勃勃不停召妃嫔侍寝。若说他是为了避免沈清漪太惹眼,在一定程度上是说得通的。可是,裴昭的举动只是这么一回事吗?   宋棠为验证直觉,以身体不适之命,将王御医请到春禧殿。   屏退宫人,她没有立刻问王御医关于裴昭的情况,而是谈起他家里的事情。   “我记得王御医是老年得子。”   “虽说已花甲之年,但令郎尚未弱冠,若没有记错,是十九岁么?”   王御医一时没意会宋棠提起这些的原因,谨慎道:“是。”   “多谢淑妃娘娘的关心。”   宋棠微微而笑,继续说:“我还听说,令郎眠花宿柳、斗鸡走狗,颇有些名声在外。有一回,为夺下群芳楼新花魁的一夜相陪,他一掷千金,近乎散去王家的大半家财,王御医,是也不是?”   王御医听得冷汗涔涔。   事情属实,然而,淑妃人在宫中怎么会晓得这些?   “这些倒也没什么,无非王御医对王家的这根独苗太过溺爱罢了。”   宋棠拿捏着王御医的情绪,转而道,“但令郎在群芳楼打死两名普通百姓的事,如何说?”   此话一出,王御医“扑通”跪倒在地。   “淑妃娘娘,微臣知罪,只求娘娘放过微臣的孩子,留他一条性命。微臣大儿子早逝,二儿子在八岁那年溺水也去了,唯有这个小儿子养大成人,到得这般年纪,微臣别无所求,只想王家有后。”   王御医不住磕头求饶。   因宋棠知道得详细,心知无法否认,便不说那些无用的废话,怕惹恼她。   何况,既然拿他儿子来威胁,定是有所目的。   他……不是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宋棠将王御医惶恐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嘴角微翘,淡淡道:“那我问你什么,你便回答我什么,必须告诉我实话,不得欺瞒。”   “是,是。”   王御医连声应,“微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   宋棠悠悠开口问他,“你老实告诉我,最近陛下的身体如何?”   ……   从王御医口中问出想知道的事,想到裴昭开始为自己不能行房事而发疯,宋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嘴角扬起的弧度。乃至坐在窗下喝着茶吃着点心,一想起来这件事,她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往前一次又一次的刺激,终究是起效了。   所以,以王御医所言,裴昭最近正在暗中试药,企图“重振雄风”。   结果么?   从裴昭近来并不见有神清气爽的姿态而言,想来他没有太满意。   宋棠想着想着,扑哧一笑。   一再努力之后仍无结果,裴昭又会怎么做呢?   “娘娘,霍嫔求见。”   宋棠正心情愉悦的时候,竹溪进来说道。   “她来做什么?”   却也因心情不错,宋棠对竹溪说,“也罢,让她进来,我亲自问一问。”   很快,竹溪在前边为霍凝雪引路,带她去见宋棠。   一走进里间,霍凝雪行礼道:“见过淑妃娘娘,给淑妃娘娘请安。”   几日不见,宋棠感觉霍凝雪似乎变得乖巧了。   “坐。”她示意一声,待霍凝雪在罗汉床另一头坐下,问,“何事求见?”   霍凝雪视线扫过里间的宫人,没有说话。   宋棠见状嗤笑,挥挥手,让竹溪领着宫人们退下而后道:“说吧。”   不放心的重新确认过一遍没有其他人在,霍凝雪这才探一探身子凑过去,压低声音,一双眼睛看着宋棠,语气严肃:“淑妃娘娘,臣妾是来与您报信的。”   宋棠轻抬下巴,语气淡淡:“说。”   霍凝雪本以为宋棠会很感兴趣,见她冷淡,多少打击,却不敢不答。   “孟昭仪想要挑拨利用我和徐美人给您使绊子。”   “她根本不是看起来的那样淡然善良!”   霍凝雪信誓旦旦,话说罢,表情严肃道:“臣妾也没有想到,她竟是这种心思歹毒的人!只是臣妾并不想做那样的事情,故而冒险来与娘娘通风报信,望娘娘多加小心,万莫中了这种人的圈套。”   宋棠:“……”   她一脸无语看着一本正经的霍凝雪,想敲开这个人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信你?”   宋棠“呵”的一声,不屑问,“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哪怕她知道孟绮文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代表,她必须信霍凝雪的话。   再则,这种蠢笨如猪的人,她可没兴趣招揽。   霍凝雪虽预料到自己不会被信任,但宋棠的态度依旧让她受伤。   她委委屈屈扁扁嘴巴,自暴自弃问:“不能是凭臣妾没脑子算计您吗?” 第28章 算盘 有胆子算计她,就要有胆子承受她……   霍凝雪蠢兮兮的话把宋棠成功逗笑。   她看一看面前的人, 微笑道:“这宫里头想看我摔下去的人很多。”   “排起队来,她孟绮文还不知道排在哪呢。”   “倒是你……”   宋棠上下打量两眼霍凝雪。   霍凝雪眼巴巴看着她,无端变得紧张起来, 竖起耳朵听宋棠要说些什么。   宋棠一挑眉:“且不论你的话我信与不信。”   “即便我相信了,又当如何?要帮我把那些明枪暗箭都挡了不成?”   霍凝雪没有想那么多。   她不过想,为宋棠通风报信,让她对自己印象好一点,以后能放过她……   “淑妃娘娘。”   霍凝雪硬着头皮说, “臣妾、臣妾没那么大的本事。”   宋棠轻笑一声, 慢悠悠端起茶盏, 递至唇边,又抬眼看她:“你回去吧。”   霍凝雪愣住, 茫然的看向宋棠。   “怎么?”   宋棠喝过一口热茶问,“你还有别的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没、没有……”   霍凝雪支吾一声,唯有起身行礼告退, 离开了春禧殿。   哪怕回到见善阁后又琢磨半天, 霍凝雪依然没有弄懂宋棠是个什么态度。生气不至于, 也不像是多讨厌她, 否则不会愿意同她说那么久的话, 却似乎对她有些嫌弃……是认为她做得还不够吗?   霍凝雪在放弃讨好宋棠和更努力获得宋棠好感中间摇摆了片刻。   她最终决定,要再接再厉。   现在对她不够信任是很正常的罢?   但只要淑妃明白她当真诚心诚意、绝无其他想法,态度定然会有所改变。   何况,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霍凝雪绝望想着,再想到宋棠都愿意护着沈清漪那样的, 更加绝望。   只是绝望过后又看到一丝生机。   沈清漪那样的都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霍凝雪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既然沈清漪行,那她只要再接再厉一定也行。   她不能这么轻易放弃。   ……   霍凝雪走后, 竹溪回到宋棠身边,却奇怪问:“娘娘,霍嫔来做什么?”   宋棠不以为意回答:“不清楚,也无所谓。”   竹溪见宋棠是这般反应,反而一笑:“娘娘这么说,想来是心中有数了,那奴婢便不乱操心。”她转而道,“娘娘之前说想吃冰碗,奴婢估摸着时间让小厨房做好了,娘娘现在可要吃一些?”   盛夏将至,越靠近晌午越是热得厉害,吃点儿这些东西好消暑。   宋棠点一点头,竹溪便出去吩咐。   “突然惦记起一件事,太后娘娘的生辰是不是近了?”   竹溪折回来,宋棠出声问。   “那也是还得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到呢。”   笑着答应过宋棠一声,竹溪又问,“娘娘是想提前开始准备生辰礼么?”   宋棠说:“定是得提前准备的。”   “这可得好好琢磨才行。”   她努力回想过去郭太后的生辰,那些妃嫔准备过什么礼物,郭太后对那些礼物又是什么态度……   现下裴昭愿意宠幸徐悦然,郭太后便也不会故意针对她,她和徐悦然之间哪怕发生矛盾,郭太后不至于有事没事都来插一手。生辰礼若能投其所好,落在郭太后眼里是她费了心思,心里晓得敬重太后娘娘。   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容不得她不花上几分心思去对待。   ·   自宋棠从王御医口中知晓裴昭服用了些“猛药”这件事起,后来徐悦然又数次得到裴昭的宠幸。那一段时间,宋棠没有怎么和裴昭见面——当然她也没有主动去找过裴昭。天气太热,她懒得出门。   后宫里头很快便出现一些传言。   这些传言无疑同样传到宋棠的耳朵里面。   有徐悦然与她长得有些相像、徐悦然背后是太后撑腰的前提在,裴昭对徐悦然的宠幸,以及看似对她的冷落,足以掀起那样的一些说法:淑妃恐怕是要失宠了,徐美人往后才是陛下宠爱的那一位,将来不知多少荣华富贵等着徐美人。   背后有人在煽风点火无须怀疑。   但在此之外,宋棠有数,以徐悦然的性子,她是当真认为自己要上位了。   至于裴昭么……   他心里仍有沈清漪,自不会是对徐悦然有真情,更不提太后当初安排一个徐悦然在后宫,用以提醒他上心子嗣一事的举动实际上令他很不满。宠幸徐悦然,对于裴昭而言,怕是属于没得选的选择。   王御医说过,裴昭新用的药虽能使得他有所恢复,但亦远不及从前。   如此,他的诸多举动并不难解释。   在这后宫之中,所有的妃嫔里,唯一没有真正被裴昭宠幸过、不清楚他过去如何的,可不是只有一个徐悦然么?唯有在徐悦然的身上,裴昭才能找回他想找的自信、自尊。这是哪怕沈清漪如今也没办法带给他的,旁人更无可能。   裴昭要宠幸、宠爱哪个妃嫔,对她如今其实影响不大。   无他,只要一日,裴昭不希望叫人知晓他的秘密,她一日不会失宠。   当然也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杀人灭口。   死人必不会说话,不会透露出去任何的秘密,拥有绝对的安全。   然而以当下的情况来看,裴昭绝不会这么做。在他眼里,拢共两个人知晓他的秘密,一个是妃嫔,一个是御医,一个在后宫为他庇护,一个帮他治疗恢复。   她这个淑妃若出事,王御医能全无觉察、会不心慌害怕吗?   反之亦然。   是以,在裴昭彻底恢复之前,她和王御医都绝对平安。   但倘若裴昭发现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恢复,他们也有可能出事。   王御医虽只是一名御医,但既是在皇帝陛下身边服侍,晓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自然也会晓得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自保。她甚至有几分怀疑,王御医心知裴昭不会恢复,那些会治愈的话,全是哄人。   无法治愈这种话怎么敢随便说出口?   明知裴昭会极为在意这件事,这样不上不下吊着他,才好保住性命。   尤其现下,裴昭在吃过王御医的药后有所好转,他越会对王御医有所信任。   只要裴昭在意,只要裴昭仍需治疗,便不会随便的下死手。   宋棠心里对这种种情况明镜似的。   正因如此,她非得找机会出手治一治徐悦然才行。   之前,沈清漪因被徐悦然为难而受过委屈,她和裴昭的定情之物也没能找回来。宠幸徐悦然,不等于裴昭忘了这些事,所以,她欺负一下这个人,裴昭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要偏帮她只会偏帮她。   怎么说呢?   那些乌七八糟贬损她的言论,徐悦然想来也是有份的,她可容不得这些。   ·   徐悦然近来确实春风得意。   皇帝陛下连连召她侍寝,予她许多赏赐,连往日受宠的淑妃那边都冷落了。   若非是对她上了心,何至于此?   徐悦然想,只要她抓住机会,超越淑妃也不是不可能。   她可得好好表现,不能叫陛下又去宠爱淑妃。   眼见徐悦然势头起了,到怡景宫巴结讨好这位徐美人的宫人并不在少数。   宫里近来新进贡的一批瓜果,便有宫人热络往藏香阁送去。   “这么甜?”   徐悦然尝一口大宫女剥的葡萄,欢喜道,“这葡萄比我往前吃过的都好。”   小太监听言,当即笑道:“宫里进贡的都是最好的,外头轻易吃不上。而且这一筐又是新进贡的这一批里头茬好的,个头大、水润,只盼着徐美人喜欢便好。”   徐悦然翘着嘴角问:“头一茬?”   “你的意思是,我是妃嫔里面头一个品尝到的?”   小太监被徐悦然问得噎了一下,想不到徐悦然会这么理解。他也没法不说实话,唯有回答说:“除去贤妃娘娘、淑妃娘娘那边,便是徐美人这儿最先送过来。”   徐悦然却一听便不大高兴。   贤妃、淑妃都送过了才轮到她,也好意思说她的是头一茬?   “公公。”   徐悦然笑又不笑看着眼前的小太监,“你是不是故意羞辱我?”   “是,我现下只是一个美人,比不得贤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地位尊贵。可是你晓得么?陛下近来待我实在太好,那样多赏赐,我的小库房都快要塞不下了。”   “你晓得这些意味着什么吗?”   “总之我便是一句话,有点儿眼色,做事再机灵些,不吃亏。”   小太监赔着笑,连连应声:“是,是,徐美人说得极是。”   “奴才谨记于心。”   徐悦然微微颔首:“你记得便好。”   无意与他多聊,徐悦然随即又示意道,“退下罢。”小太监便识趣行礼告退。   复过得两日。   小太监又往怡景宫藏香阁送新进贡的瓜果来,这一次是一大筐蜜桃。   “都是今早刚刚送进宫来的。”   “徐美人这儿的,是最好的一筐,并且奴才第一个便给徐美人送来了。”   徐悦然听小太监这么说,非常满意。   “很好。”她嘴角弯弯吩咐自己的大宫女,“赏吧。”   大宫女当即上前往小太监的手中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小太监喜上眉梢:“多谢徐美人!”继而说得不少恭维话方才告退。   “好歹做了一回明白人。”小太监走后,徐悦然心情舒畅评价一句,又吩咐,“去剥两个蜜桃来,我要尝尝。这头一茬头一筐,定比前几日的葡萄味道更好。”   “是。”宫女应声,立刻去办。   徐悦然摇一摇手中的团扇,想着宋棠日后得知今日之事或许气急败坏的样子,已经开始高兴了。   ·   毓秀宫,春禧殿。   宋棠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含笑问:“所以,你是先往徐美人那儿送去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回:“淑、淑妃娘娘,奴才也是不得已。”   “徐美人她……”   宋棠哪儿不清楚这小太监打的什么算盘。   把责任往徐悦然身上一推,以为自己那些鸡贼心思就能藏起来了吗?   “徐美人怎么?”   宋棠问,“莫不是她逼着你这么做的?”   “淑妃娘娘明鉴。”小太监一磕头道,“上一回送葡萄,奴才是往淑妃娘娘这儿头一个送的。徐美人得知以后,很是不高兴,便说奴才是故意羞辱她,奴才一个小小宫人,如何敢羞辱主子?”   “却是没有任何的办法。”   “娘娘,奴才知错了,往后便是受罚也再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宋棠淡淡瞥他一眼:“这宫里头倒是当真没有你这么办事的。”   “便是她徐美人得陛下青眼也终究不过是个美人,岂容她蔑视我与贤妃?”   小太监继续磕头求饶:“是,淑妃娘娘说得极是,奴才知错。”   宋棠似乎懒得多说,到得此时直接开口道:“自个去领罚,二十板子。”   “是,奴才领旨,多谢淑妃娘娘。”   小太监磕过头、谢过恩,从春禧殿退了出去。   宋棠勾一勾嘴角,喊竹溪过来。   待竹溪快步行至她跟前,她示意竹溪附耳过来,说:“让梁行盯着他,看一看他回去以后,都和哪些人接触过,有没有什么人去给他送药。还有,这两天徐悦然若从怡景宫出来,便知会我一声,我正好去会一会她。”竹溪点点头,立刻领命去办。   徐悦然威胁几句,这小太监便不得不照办,她是不相信的。   这后宫里可能有很蠢的妃嫔,然而负责办这些差事的宫人却不可能这么蠢。   不是个人精,也揽不到这种能得许多赏赐的活儿。   徐悦然侍寝过几次、得些赏赐,人飘了,不知好歹是一回事,有人想躲在背后挑起她和徐悦然的矛盾,盼着她和徐悦然两败俱伤以坐收渔利是另一回事。有胆子算计她,就要有胆子承受她的报复,谁还是个善茬了?   当天傍晚,梁行到毓秀宫回话。   “那小太监领罚挨了板子,被抬回去歇着,有两名小太监帮他上了点药。后来,到下午的时候,孟昭仪的大宫女去找过他,没有待得太久,临走留下一瓶伤药,一些银票。此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孟绮文,果然是你呐。   彻底确认过,宋棠便记下了这笔账,挥退梁行,她暗地里琢磨起来。   左右得一个一个慢慢收拾。   那就……先徐悦然,再轮到孟绮文这只狐狸。   ·   翌日。   恰逢阴天,天气不如之前那样炎热。   宋棠收到消息,徐悦然带着大宫女去了御花园里散步喂鱼。   她准备往御花园去找徐悦然,霍凝雪急急忙忙过来了春禧殿,说有要事。   “什么事,快说。”   宋棠正坐在梳妆台前让竹溪帮她绾发,霍凝雪进来,她开门见山道。   霍凝雪走上前,朝竹溪看过去一眼。   宋棠说:“你说罢,无妨。”言下之意她信得过竹溪,实则不想浪费时间。   霍凝雪依然不大放心。   她索性凑到宋棠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淑妃娘娘,有人想害您。”   宋棠:“……”   她无语问道:“然后呢?”   “有人想挑拨娘娘您和徐美人之间的关系!”   霍凝雪语气坚定,“娘娘千万不要上当,让那等子小人得逞。”   宋棠沉默看一眼霍凝雪。   她沉吟中问:“你的女红如何?”   霍凝雪没有预料宋棠会问她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臣妾无其他长处,唯有女红不错,绣出来的东西,得过许多夸赞。”说话间掏出一块自己的帕子给宋棠看,很是自觉的解释,“这是臣妾自己绣的,请淑妃娘娘过目。”   宋棠是晓得她绣的东西栩栩如生,特地问她无非走个过场。   却仍接过来仔细看看,评价:“当真不错。”   霍凝雪笑一笑:“多谢淑妃娘娘夸赞。”   她继而问,“只是不知,淑妃娘娘为何问臣妾这个?”   “你不是想帮我做事吗?”   宋棠看着霍凝雪,“我想要一副如来佛刺绣图,两月为期,如何?”   霍凝雪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眨一眨眼睛,无辜的看着宋棠。   宋棠说:“你若不愿意,只当我没有说过,你可以走了。”   霍凝雪:“……”那怎么行?!   “娘娘有吩咐,臣妾自当尽力而为。”霍凝雪说,“臣妾会好好绣的。”   宋棠颔首道:“你办得好,我自也会待你好,全看你的表现。”   竹溪已帮她绾好发,她站起身,“有劳了。”   话音落下,宋棠抬脚往殿外走去。   霍凝雪在原地懵过半晌,好不容易真正反应过来,如释重负松一口气,也回了见善阁。   ·   御花园,一处湖心水榭中。   徐悦然凭栏而坐,撒下一把鱼饵,抬眼望向荷叶田田、荷花娇艳的湖面。   她记起当时自己约着沈清漪在这里见面。   因为将沈清漪一个镯子扔进水中,沈清漪跳入湖里,将她吓一大跳。   之后,陛下和淑妃出现了。   虽然陛下不曾责怪她,但她在旁边,眼瞧着陛下对淑妃宠爱有加,心里是羡慕的。   那会儿她告诉自己,她有一天定会如淑妃这样得到陛下的偏爱。   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比她预想得要快许多。   徐悦然想着这些,又想起昨夜和裴昭之间的缠绵与今早的赏赐,心情愈好。她偏头从宫女手中把装着鱼饵的白玉盘拿过来,直接将剩下的鱼饵倾倒入湖水里,眼瞧一大群锦鲤争相抢食,越发开怀。   正当她高兴的时候,宫女进来禀报:“徐美人,淑妃娘娘往这边来了。”   徐悦然闻言朝宫女望过去问:“淑妃娘娘?”   “是。”   宫女一福身,“淑妃娘娘马上便到水榭外。”   自己终究尚且是个美人。   徐悦然不愿意在礼数上被宋棠抓把柄,没说什么,站起身迎了出去。   “臣妾见过淑妃娘娘,给淑妃娘娘请安。”   一见到宋棠,徐悦然规规矩矩行礼。   宋棠脸上带着笑,扫一眼徐悦然,嘴边笑意渐深:“徐美人是正在此处赏景吗?”   徐悦然答:“是,湖中荷花开得正艳,臣妾来赏花。”   “既如此……”   宋棠不疾不徐说,“我命人准备好了小舟,要去游湖,徐美人一起罢。”   她并没有询问徐悦然,而像是在命令,容不得徐悦然拒绝。   徐悦然虽然感受到了宋棠的意思,但有心对抗,便道:“臣妾……”   “不想去?”   宋棠截断徐悦然的话又挑衅问,“还是不敢去?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此话一出,再拒绝,倒像她在示弱。   徐悦然便改变想法应下了:“臣妾如何会这么想?能陪淑妃娘娘游湖,乃臣妾之幸。”   宋棠微笑:“那就好。”   “如此,徐美人,我们走罢。”   徐悦然被迫跟在宋棠身后,往停着小舟的地方走过去。   不久之后,她们两个人一起乘小舟,穿梭荷叶荷花之中往湖心的方向去。   负责撑船的是一名小太监。   贴身宫人都不在身边,几乎独自面对宋棠,徐悦然的心里多少发憷。   宋棠起初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时不时伸手去摘一枝荷花、一片荷叶、一朵莲蓬,像心思都在这上面。徐悦然不想露怯,故作镇定,学着宋棠的样子,也去摘花。   直到靠近湖心,宋棠摘得一大把的荷花。   她一面欣赏一面问徐悦然:“徐美人会凫水么?”   这个问题让徐悦然心里咯噔了一下。   纵然不愿意相信宋棠敢做把她推下水的事情,却又害怕宋棠真的会那么做。   “你……”   徐悦然瞪大眼睛看着她,“淑妃,你不要欺人太甚!”   宋棠像在听什么笑话,失笑中故作无辜问:“不要?为什么不要?”   “我便是欺人太甚,徐美人,你又当如何?”   “你不会凫水,我很清楚。”   “至于我为什么清楚,想必你心里有数,所以你不用费那些心思否认。”   宋棠一暗示,徐悦然自觉往沈清漪的身上想。   毕竟沈清漪对她有足够的了解。   徐悦然企图离宋棠远一点,一面挪动位置一面说:“即便你是淑妃娘娘,若我在这里出事,你也逃不了干系!陛下……陛下一定会彻查,一定会查明真相,到时候,你根本跑不了!”   “真的吗?”   宋棠揪了片荷花花瓣扔进水里,全无诚心道,“那我当真是好害怕呀。”   徐悦然被宋棠这幅面孔惊到了。   她心慌中只想逃跑,要撑船的小太监回岸边,偏对方无动于衷。   “徐美人,不要怕,不要慌,即使你出事,还有陛下为你讨公道不是吗?”宋棠继续说,“如此,想必我这个淑妃的位置,是坐不了两天了。那些什么赏赐、什么进贡之物,也都是你得头一份。”   “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样徐美人不是很喜欢吗?”   宋棠咄咄逼人,徐悦然越听越心惊害怕。   她终于在慌乱之下,忘记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上,是在湖面上,猛然站起身。   在徐悦然站起身的同一刻,她脚下的小舟摇晃了两下。   眨眼之间,她一个重心不稳,栽进湖里去了。 第29章 透露 淑妃何曾有失宠的样子?   即便如今是盛夏时节, 湖水依然冰凉,从被湖水包围的一刻,徐悦然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一直渗到心底。她根本不会凫水,下意识挣扎挥动手臂,却促使她在水里浮浮沉沉,转瞬被痛苦包围。   绝望在挣扎之中蔓延至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血。   徐悦然虽然看不见宋棠,但清楚觉察得到, 这个人正在盯着她。   她能感受到那一道冷漠的目光, 看着她在水里不停的挣扎, 只是无动于衷。   或者在宋棠的眼里,她甚至可以是一个死人。   脑海中生出这般想法的一刻, 徐悦然近乎认为自己会在这湖里丧命。她想呼救,想有旁人发现她很危险,不管不顾张嘴, 嘴巴里马上灌进来许多的水。她闭紧嘴巴, 却渐渐丧失求生的力气, 最终意识变得模糊, 身体不受控制的沉入湖中。   她会就这样丧命了吗?   徐悦然来不及得出任何一种猜测, 人已然失去意识,彻底昏迷过去。   宋棠坐在小舟上,冷眼看徐悦然在水里挣扎, 没有要立刻救她上来的意思。   直到她丧失力气、挣扎不动,负责撑船的小太监跳入湖中捞人。   昏迷的徐悦然被水性极好的小太监梁行捞了上来。   之后, 他们回到岸边。   宋棠从小舟上下来,将手中一把荷花莲蓬塞到竹溪的手里。   “把徐美人送回怡景宫,找太医为她看诊。”   宫人们瞧见浑身湿漉漉的徐悦然, 又得宋棠吩咐,不敢怠慢,忙碌了起来。   面对这样的场景,谁也不敢多想半个字。   ……   徐悦然是在藏香阁醒来的。   入眼皆为熟悉画面,她迷糊过片刻,听见大宫女的声音,方才反应过来。   大宫女说:“淑妃娘娘仍在外面等主子醒。”   一句话便叫徐悦然怒目,思及自己今日实为死里逃生更是愤慨。   光天化日之下,宋棠怎么敢?!   她好歹同是皇帝陛下的妃嫔,她好歹是太后娘娘的人!   “陛下呢?”   徐悦然声音嘶哑开口,问,“陛下晓得我落水么?陛下没有来看我吗?”   大宫女忙道:“主子且不要说太多话。”顿一顿,她又说,“奴婢先前已派人去禀报陛下了,但陛下诸事繁忙,或一时间抽不出身。陛下这般的宠爱主子,想是待处理完正事,定会来看主子的。”   徐悦然却再次确认问:“陛下当真晓得了?”   “是。”她的大宫女回答,“奴婢派去禀报消息的人可靠,主子请放心。”   应该是被要事给绊住了罢?   徐悦然想,否则,晓得她落水差点没命,怎么可能不来看她呢?   正当她生出这样的想法时,又有小宫女匆匆进来里间,一福身:“主子,陛下驾到。”听见这么几个字的徐悦然一怔之下松一口气,嘴角弯弯,复连忙压抑喜悦情绪,收敛表情摆出一副无辜可怜面孔。兼之她将将醒来,嘴唇发白,脸色不怎么好,人瞧着也虚弱,全然是娇弱不堪的模样。   徐悦然缩在锦被里,心中开始酝酿起说辞,一双眼睛望向从外面走进来的裴昭和宋棠。   待他们靠近,她似准备起身:“臣妾见过陛下,见过淑妃娘娘……”   裴昭听徐悦然的声音异常沙哑,又白惨惨的一张脸,故而抬手示意:“躺着罢。”   “不必起来了。”   宋棠安静站在裴昭身后,在徐悦然抬眼朝她看过来的时候,扯了下嘴角。   她脸上的笑刺得徐悦然感觉自己脖子被掐住。   那笑容转瞬不见。   而徐悦然仿佛又被在湖中浮沉时的绝望与窒息团团包围,无处可逃。   于是——   在裴昭走到床榻旁坐下来时,徐悦然伸出手去用力握住他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开口:“陛下,臣妾好害怕,臣妾真的好害怕,臣妾差点儿以为,臣妾会就那样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想着徐悦然是被吓坏了,裴昭安慰她说:“别怕,这不是没事吗?”   宋棠同样出声道:“已经没事了,徐美人。”   随之裴昭发现,徐悦然在听见宋棠声音的一刻,握住他的手变得越发用力。   她看向宋棠的一双眼睛,眼底满是慌张害怕。   裴昭明白徐悦然动作、眼神里的暗示,但并未做出反应,而是又说:“朕问过太医,太医说你现下已无大碍,好好休息两天便无事了,所以不必胡思乱想,只管安心歇着,把身体养好。”   徐悦然只以为裴昭没有懂。   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之后即便有机会提起这件事,却多半拿宋棠没辙。   “陛下!”   徐悦然急切喊得一声裴昭,红着眼睛,依旧哽咽,“臣妾、臣妾不是不小心跌入湖中的。”   不是不小心跌入湖中的,还能如何?   这样看似暗示的话已太过直白。   裴昭眸光微闪,笑了一声,没有接徐悦然的话,而是说:“是不是才刚醒来,人有些糊涂?你现下这般,总归是该多休息,不宜操心太多事,耽误恢复。”   徐悦然便将裴昭这些话听得分明。   眼前的皇帝陛下并不是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而是不打算追究、不打算计较,而是准备把今天的事当成意外去处理。即使她想要控诉宋棠,也没有任何的用处。但,为什么?又凭什么是这样呢?   明明是宋棠害她!   宋棠邀请她泛舟湖上本便有预谋,言语刺激更是为扰乱她心智。   最重要的是,在她跌入湖中的那个瞬间,她分明感觉到身下的小舟乱晃。   那也是促使她落水的重要原因!   撑船那个小太监,定然是有问题的。   只要去查一查,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不对劲,怎么不能为她讨个公道?   但宋棠为何那样自信?   难道她从一开始心里便清楚,自己根本不会有事,陛下根本不会责罚她?   为什么?   近来陛下一直冷落宋棠,宋棠的自信从何而来?抑或虚张声势?   “陛下……”徐悦然一双手死死抓住裴昭的胳膊,几乎哀求说,“是淑妃害臣妾落水的,当真是她害臣妾落水的。看在臣妾这些时日伺候陛下伺候得不错的份上,陛下为臣妾讨一个公道罢!”   她迫切希望裴昭能做点儿什么,否认她脑海里那些可怕的猜测。   徐悦然不愿意承认,宋棠远比她以为的心狠手辣,也远比她以为的在裴昭心里有分量。   “污蔑淑妃是什么罪名,徐美人很想要了解么?”   裴昭失去耐心,甩开徐悦然的手,继而站起身来淡淡道,“你先休息。”   徐悦然眼里的光至此一分一分黯淡下去。   她瞪大眼睛,看着裴昭和宋棠往外走的背影,一颗心犹如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一片凄凉。   ……   从藏香阁出来,裴昭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阴沉气息。   宋棠沉默跟在他身后,随他一道离开怡景宫。   “到养心殿来。”   临到准备上御辇时,裴昭回头看一看宋棠,语气低沉说道。   宋棠一脸乖巧,福身应是。   待恭送裴昭上得御辇,她方才同样乘着轿辇如裴昭指示的那样去往养心殿。   裴昭其实没有多为宋棠和徐悦然之间这点事情不高兴。   他介怀的是宋棠的明目张胆和毫无避忌。   但在此之外,徐悦然想让他帮她主持公道、惩罚宋棠也是不可能的。   当初欺负清漪的那一笔账,到今天,还没有算完。   走进养心殿之后,裴昭直接快步走进侧间去。   宋棠进去时,他已靠在躺椅上,双眼闭紧,沉沉的一张脸。   裴昭此时心情不痛快,宋棠感觉得出来。   但她并未上前去想办法讨好裴昭,而是径自在桌边捡了张椅子坐下。   侧间没有宫人在。   一片寂静之中,须臾之间,响起提壶倒茶的些许动静。   裴昭耳边捕捉到这样的声响时,眉心跳了跳。他忍耐过几息时间,终究按捺不住,猛然睁开眼,只见宋棠面容平静,将一杯茶水轻轻搁在他手边的小几上。   一个微微俯身,垂下眼,一个抬眼望过去,两个人便在这个刹那四目相对。   视线交汇的同一刻,宋棠平静别开眼,直起身子,似准备退开。   裴昭在此时伸手拽住宋棠的手臂。   他手上用了几分的力气,是不容许她走的姿态。   宋棠目光掠过裴昭拽住自己那只手的手背,随之落到他的脸上。   裴昭盯住宋棠,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没有拐弯抹角,问:“为何要对徐美人做这样的事?”   “臣妾为何如此,陛下当真不明白吗?”   宋棠移开视线也别开脸不看裴昭,“这些日子,臣妾受的委屈够多了。”   她的语气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   然而,这字字句句里皆是说不出的委屈。   裴昭静静看得宋棠半晌,按捺住其他想法与心思道:“说说。”   宋棠轻哼一声不说话。   裴昭拽住她手臂的手掌更添几分力气,直接将宋棠拽得跌坐进他的怀抱。在宋棠起身要逃之前,他用另一条手臂将她圈在怀中,叹一口气问:“你把她欺负成那样,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宋棠挣扎两下,裴昭手臂收得更紧,她索性放弃。   “臣妾若不曾受委屈,又怎会无故欺负她?都欺负到臣妾头上来了,难道臣妾要忍气吞声吗?”   裴昭在她身后笑了两声:“所以她是叫你受了什么委屈?”   “陛下这般盘问臣妾,莫不是认为臣妾在撒谎?”宋棠说,“臣妾可不是那等子没事找事的人。陛下不能因为如今不疼臣妾了,便这样不管不顾的污蔑臣妾。”   这样听来,又像是在撒娇。   裴昭心觉好笑,顺着宋棠的话问:“朕何时不疼你了?又何时污蔑你了?”   “陛下自然是不曾听说,可宫里私底下早已经传遍了。”宋棠声音低下去一点,“他们都说,陛下如今宠爱的人乃是徐美人,徐美人又与臣妾有些相像,可见臣妾被陛下忘在脑后,已不再如从前。只是这些风言风语,臣妾忍下便也过去了。陛下却从来不晓得,徐美人有多过分,连近来进贡的东西,她全都要头一份。”   “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何曾把臣妾和贤妃姐姐放在眼里?”   “陛下不疼臣妾是一回事,但欺负臣妾,臣妾无法忍气吞声是另一回事。”   “我便是想好了。”   “若陛下要罚臣妾,臣妾也就受着,总之是咽不下这一口气。”   裴昭确实不清楚这些事情。   徐悦然倘若不知分寸到连贤妃、淑妃都不放在眼里,当真该治一治。   “几时发生的事?”   裴昭问,“既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何不告诉朕?”   “陛下心思都在徐美人身上,臣妾如何敢同陛下说这些,让陛下心烦?”宋棠的话落在裴昭耳中与赌气无异,尤其她说,“何况人人都道陛下已经不宠爱臣妾了,臣妾不想在陛下面前丢脸。”   “你是朕的淑妃,朕如何会不宠爱你?”   裴昭含笑说得一句,又严肃语气,“这后宫里头乱嚼舌根的人怎这般多?”   “这事得好生管管。”   “如此不守规矩,不知谨言慎行,非要抓几个人治治罪才行。”   宋棠哼了哼:“若陛下是为臣妾才这般,臣妾可受不起。”   “你有什么受不起的?”裴昭捏一捏她的脸,“罢了,左右你已经出过气,别往心里去。”   “徐美人叫你受委屈,朕也晓得了,不会不补偿你。”   “今日之事,也到此为止,爱妃以为如何?”   宋棠像被裴昭哄得开心起来,咬着唇笑,回过头。   她两眼发亮看着裴昭,兴致勃勃问:“那陛下打算怎么补偿臣妾?”   “你想要什么?”   裴昭习惯了宋棠想要什么会直接说,因而问得也十分直接。   宋棠鼓一鼓脸颊:“陛下自己挑,臣妾不知道。”   裴昭微笑:“好,朕帮你选,行了罢?别为那点儿事情不高兴,值当么?”   “陛下说不值当那便不值当。”该让裴昭知道的都已经让裴昭知道了,宋棠不再摆出别扭的模样,收敛情绪,转移话题问,“陛下许久不见臣妾,可曾想过臣妾?但即使陛下无瑕惦记臣妾,臣妾却是日日惦记陛下的。”   裴昭信宋棠对他一腔爱意,此时打趣问道:“惦记朕,为何不来见朕?”   宋棠顿时又垮下脸:“陛下不清楚臣妾为何不敢去见陛下么?”   “罢了罢了,不提这个。”   裴昭被宋棠的反应逗笑,连忙岔开话题,“爱妃最近窝在春禧殿,在忙些什么?”   宋棠顺着裴昭给的台阶下,回答道:“宫中事务繁多,是有些忙碌的。除去这些琐事之外,便是太后娘娘生辰将近,臣妾开始准备太后娘娘的生辰礼了。”   “距离母后生辰仍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裴昭笑,不盘问她准备的什么礼物,只夸赞,“爱妃有心了。”   ·   徐美人被淑妃邀请一同泛舟湖上却落水差点丢了性命的事,无疑传开了。   但更令人在意的是皇帝陛下的态度。   眼看前一阵子,徐美人得到陛下的宠爱,时时侍寝,连淑妃都被比下去。然而发生这样的事,陛下却对淑妃没有只言片语的责备,乃至翌日便派宫人送了许多赏赐到春禧殿去。如是情况,叫人顿时心思清明:淑妃何曾有失宠的样子?   此后的一段时间,陛下更未再踏足藏香阁而只出入春禧殿。   谁能不重新掂量淑妃在皇帝陛下心中的份量?   宋棠对这样的状况心里不是不满意,但尚且在预料之中,自然反应平淡。   反而是霍凝雪替她操了不少心。   “当时听说徐美人从娘娘的小舟上跌入水中,差点出事,臣妾当真是吓坏了。”霍凝雪心有余悸道,“谁晓得是不是徐美人故意陷害,妄图仗着陛下的宠爱欺负娘娘?”   “好在陛下英明,娘娘聪慧。”   “徐美人如今被陛下冷落,也是她应得的。”   自从霍凝雪表露想要投靠的想法,宋棠便眼看着她时不时来春禧殿拍马屁。   并且每一次都能成功把马屁拍到马腿上。   懒得纠正霍凝雪这些话,也不想在霍凝雪面前透露太多,宋棠不反驳,不过对霍凝雪说:“徐美人确实不知好歹,可她那个样子,不全是她的错。同样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从中作梗,才这般。”   霍凝雪闻言,瞪大眼睛:“有人在背后使坏?谁啊?”   “这个人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宋棠逐渐习惯霍凝雪的蠢笨,霍凝雪如此反应便也当作稀松平常。   她说:“徐美人不将我和贤妃放在眼里,自有苦头吃,躲在背后的人却是多了一分机会。”   所谓机会能是什么机会?无疑是得到陛下宠爱的机会。   霍凝雪把宋棠这一句话听明白了,愤愤道:“这种小人当真叫人看不惯!”   宋棠:“……”   沉默过一瞬,宋棠对霍凝雪说:“可惜徐美人大约依然看不明白。”   霍凝雪轻轻叹气:“臣妾仔细想一想,在这件事上,徐美人也是可怜的,被人利用却毫不知情,只望她能早些想明白,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见不得她好。”   “呃……”   突然想到宋棠或许知道那个人是谁,霍凝雪小声问,“娘娘能透露么?”   宋棠斜眼看她:“透露什么?”   霍凝雪说:“那个在背后捣乱的人,究竟是谁?”   宋棠笑了一下,只道:“我确实晓得是谁,可你问来做什么?”   霍凝雪叹气:“臣妾虽帮不上忙,但也不想稀里糊涂,倘若娘娘不想说,臣妾不会再问。”   “那个人你亦是熟悉的。”宋棠语声平静说。   霍凝雪微愣:“臣妾熟悉的人?”   宋棠表情淡淡点一点头:“你之前不是特地来告诉我,有人想挑拨利用你和徐美人,给我使绊子么?你当时说的那个人和我今日说的这个人,是同一个。”   孟绮文?   霍凝雪立刻想到是谁,怔一怔,霍然起身:“果然是她!”   ……   从春禧殿出来,琢磨着孟绮文背后捣乱,联系徐悦然落水几乎丧命,霍凝雪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落得徐悦然这样的待遇。如若那个时候,她听信孟绮文的话,受孟绮文的挑拨,和宋棠做对……   想到这些,霍凝雪对徐悦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尤其徐悦然可能仍被蒙在鼓里,万事皆不知。   霍凝雪认为自己有必要帮徐悦然一把,做不到冷眼旁观徐悦然被人利用。   生出如是念头,第二天,借口探望徐悦然,她去了藏香阁。   徐悦然栽在宋棠的手里,又从裴昭那儿遭遇一场巨大打击,一时间近乎一蹶不振。原本她落水被及时救上来,身体不会有大碍,却因心态濒临崩溃,随之生了一场病,连续几日下不得床。   霍凝雪见到病恹恹躺在床榻上的徐悦然越发心疼。   如果不是被孟绮文那样狠毒利用,又何至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徐美人。”   霍凝雪在床榻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来,“我来看看你。”   徐悦然无心见客,又知自己病中样貌丑陋,别开脸说:“我想睡觉了,霍嫔请自便。”言外之意是下逐客令,不想和霍凝雪多聊,让霍凝雪离开。   霍凝雪稳稳坐在椅子上,反而示意周围的宫人退下,对徐悦然解释:“徐美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无论如何,你今日一定要听一听我的这些话。”   徐悦然皱一皱眉,转过脸望向霍凝雪。   虽然对霍凝雪的话持怀疑态度,但她最终决定听一听霍凝雪想说些什么。   宫人们在徐悦然的示意下退出去。   转眼之间,四下无不相干的人,霍凝雪方才开口:“徐美人可知,事情为何到如此地步?”   “我保证我的都是实话。”   “徐美人若愿意去查去求证,定也是能查到一些线索的。”   徐悦然眉头皱得愈深:“你想说什么?”   霍凝雪开门见山:“徐美人,把你害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孟绮文。是她从中作梗,让你得罪淑妃,让淑妃记恨于你,才会发生前一阵子的事。”   徐悦然又震惊又疑惑,更不明白霍凝雪这么说的理由。   “你有何证据?”   霍凝雪早知徐悦然不会相信,故而为她指一条明路:“我明白,口说无凭,但徐美人,你首先得振作起来才有精力去查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只说一个人,那名负责往各宫各殿送东西的小太监,他是孟绮文的人。你若查清他身上的问题,自然晓得我说的都是真的,并非糊弄。”   徐悦然记起那个小太监,对霍凝雪的话仍是将信将疑。   她又问:“为何告诉我这些?”   霍凝雪笑一笑:“因为我先前差点受她挑拨,犯下大错。”   “见你这般,实在心疼。”   徐悦然听言陷入沉默。   她藏在锦被下的手,却死死揪着褥子,心脏控制不住剧烈跳动起来。 第30章 稀罕 借花献佛。   霍凝雪的话, 徐悦然没有全信,却听进了心里去。   如若她当真是被人设计,即使她再不能翻身, 也绝不叫那人在背后得意。   如是念头一起便无法轻易消解。   原本近乎万念俱灰的徐悦然亦被这个念头支撑着,愿意配合喝药看诊,身体日渐有所好转。   宋棠便不着急非要做什么。   她只让梁行暗中盯住之前那个帮孟绮文做事的小太监,避免这个人在徐悦然养身体期间发生任何的意外。不能徐悦然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证据便都没了罢?至少这个忙她是得帮一帮徐悦然的。   宋棠耐心十足等待徐悦然的新动作, 日子倒一如往昔。   她眼瞧着裴昭也变得“安分”不少。   宋棠晓得, 徐悦然落水的事情, 把裴昭记忆里沈清漪被徐悦然害得落水的事勾起来了。他和沈清漪的定情之物始终没有找到,归根结底与徐悦然关系重大。   不去想这些事情, 裴昭尚能与徐悦然有两分温存。   那些本便令他不快的记忆被重拾,兼之徐悦然的不识好歹,必然导致他对这个人再无兴趣。   可放眼后宫, 裴昭一时也找不出如同徐悦然这样能让他放心临幸的人物。   宋棠想, 这大约便是他变得安分的原因所在。   只是细想几分这些事, 很难不觉得好笑。   像这个样子的裴昭对沈清漪又到底有几分的真心可言?   从被感情蒙蔽和不清醒里跳脱出来, 便是越发能看得清楚一些。   裴昭最爱的人, 从来都是他自己。   沈清漪算得上什么?   分明是一样裴昭用以自我感动的东西而已,说不得没有沈清漪也会有旁人。   宋棠光看着裴昭和沈清漪之间这些破烂事都感觉看明白了。   她若仍有机会与兴趣图某个人的一份感情,那个人必定得是不需要任何理由便最偏爱她的, 无论她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对,亦不必盼着她会为了他付出些什么。   当真爱她, 自不该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也不该舍得拘束她,如同她的爹娘、兄长那样。然而再想一想, 与其盼着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不如自己对自己好一点,便难免倍感无趣,什么心思都歇了。   不过,她依然乐得看裴昭和沈清漪互相折磨。   他们其实都特别享受,不是吗?那些折磨,在他们眼里可是真爱的证明。   明白裴昭安分的原因又眼见他好一阵子未曾有动作,宋棠琢磨过一番,便帮他做了些安排。   这项安排做好充分准备以后,方才呈现至裴昭的面前。   ……   六月中旬的一个傍晚。   裴昭批阅完奏折,将将放下手中朱批御笔,魏峰进来禀报说是宋棠求见。   他颔首应允,复过得半晌,宋棠笑盈盈从外面入得殿内,行礼请安之后,几步上前道:“不知陛下可有空闲?有一件要事,须得陛下随臣妾一道去才行。”   裴昭其实有些疲惫,勉强打起两分精神,笑问:“什么要事?”   “淑妃不说明白,朕要如何答应?”   宋棠微笑:“臣妾倘若此时便都坦白了,陛下若觉得无趣该如何是好?”   她走到裴昭面前去牵他的手,“陛下,去看看?”   裴昭望向宋棠,见她眉眼间藏着几分期许与雀跃,终是顺势起身,任由宋棠牵着他往外走。他跟在宋棠身后,不紧不慢道:“若当真无趣,朕非得罚你不可。”   “若不能叫陛下高兴,臣妾甘愿领罚。”   宋棠口中应着裴昭,心下却笑一笑,投其所好精心准备的一份“惊喜”,他怎么可能觉得无趣?   他们两个人相继从德政殿出来。   之后宋棠把裴昭一路带到朝晖殿的偏殿。   “来这儿做什么?”   裴昭虽不清楚宋棠的安排,但此时多少猜到一些,却仍这般问一句。   宋棠只笑一笑:“陛下马上便知道了。”   话音落下,宫人推开偏殿大门,他们迈步进去,殿内立刻响起丝竹管乐之声,随之身穿艳色轻纱衣裙的舞女鱼贯而入,在殿内翩翩起舞。裴昭略微愣一愣,回过神来,偏头笑看宋棠一眼。   殿中上首处提前准备好酒酿小菜与果品点心。   宋棠同裴昭在舞女们的拥簇中走到上首处的案几后坐下,慢慢欣赏起表演。   在踏入偏殿之前,裴昭猜到宋棠可能是做了这样的安排。   可猜到与真真切切看到终究不是一回事。   尤其这些舞女个个腰肢纤细、舞姿灵动优雅,端的是无比赏心悦目。   其中定是花费许多的心思。   裴昭对宋棠的这份用心感到满意。   因而第一支舞期间,他始终握着宋棠的手没有松开过。   直到一曲终了,奏乐声歇了,殿内暂时恢复安静,裴昭凑到宋棠耳边,含笑问:“爱妃如何想到要准备这样一份惊喜给朕的?想是准备许久,费了不少功夫?”   “陛下操劳国事,那般辛苦,臣妾做的这些算得上什么?”   宋棠笑着为裴昭倒一杯酒,“只盼着陛下能享一二分的松快,便足够了。”   裴昭握了下宋棠的手说:“爱妃辛苦。”   他随即接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所有的表演都是精心编排设计,无论奏乐或舞蹈。   裴昭看得尽兴,心情愉悦,便多喝几杯酒,醉意上头时便也到最后一支舞。   当领舞的舞女出现在裴昭视线中,哪怕单单一个背影,亦近乎立刻攫住他的所有目光。裴昭眼眸微眯一面喝酒一面盯着这个人,待她转过身来,媚眼如丝,眼波流转,他身体好似也酥麻了一半。   宋棠眼角余光瞧着裴昭,从他脸上细微表情变化知晓他的心思。   与此同时,也知道,这件事成了。   最后的这一支舞,领舞的女子名叫孙敏。   前世,孙敏亦是一舞惊艳裴昭,从而被裴昭纳入后宫。   她做出今日的安排无非把这件事稍微提前了。   裴昭依然对孙敏倍感兴趣,依然被孙敏吸引目光——哪怕他自己那个样子。   有徐悦然在前,宋棠根本不怀疑裴昭会让孙敏侍寝。   不过不能是在今天,那样只会显得她做这些安排是为了向裴昭献人。   是以,最后一支舞结束后,趁着裴昭没有从孙敏婀娜优美的舞姿中反应过来,宋棠已吩咐下去,所有人重重有赏,便让他们齐齐退下了。慢一拍回过神的裴昭,不好多言,唯有将心思收回来。   “陛下对臣妾今日的这份惊喜可满意?”   宋棠笑着道,“陛下分明看得高兴,若说无趣,臣妾定不依。”   裴昭抬手搂一搂宋棠的肩膀:“满意,怎会不满意?”   “不止是他们这些人有赏,爱妃辛辛苦苦准备,必须一样重重的有赏。”   宋棠说:“臣妾可不是图陛下的赏赐。”裴昭作势把话收回去,她当即又道,“但既陛下愿意奖励臣妾,臣妾自然是要收下的,总不能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   裴昭手指点一点她,笑着摇头打趣:“爱妃当真是个有原则之人。”   “那是自然。”宋棠脸不红心不跳应下。   “但臣妾是盼着陛下高兴的。”   她转而又说,“往后陛下想要放松放松,也可以召他们来为陛下表演。”   “爱妃有心了。”   裴昭一笑,没有多说别的,继而和宋棠一道起身,离开朝晖殿。   ……   在这一晚过去以后,复过得数日,裴昭单独召这些乐师与舞女演奏和表演。   心猿意马欣赏过最后那支舞,他示意其他人退下,单留领舞的美人。   裴昭眼看着她腰肢柔软、盈盈拜倒,连声音都浸着一股娇媚:“奴婢孙敏,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孙敏是宫中舞乐坊的人,因出身低下,地位又形同宫女,故而平素皆是以奴婢自称。   “免礼。”   起身离开案几,裴昭走到孙敏面前,一面伸手将她扶起一面道。   此时离得近,嗅到对方身上一股独特的幽香,再仔细看一看眼前这张柔媚的脸,是旁的妃嫔身上寻不见的别样风情,裴昭嘴角勾了勾。掌中的女子身体轻颤,他手上愈发用了些力气,稳稳扶住她,却又不多说别的什么,手臂揽上她不堪一握的腰肢,将人横抱起来便往侧间快步走去。   另一边,春禧殿。   宋棠听梁行回禀消息称孙敏没有回舞乐坊,心知裴昭是将孙敏给留下了。   挥退梁行,她嘴角微弯,晓得这一次的计划没有出现纰漏。   只不知,这一次,裴昭又打算如何对沈清漪交待?   ·   裴昭连续宠幸过孙敏三日,分外餍足。   却在第四日早起准备去上朝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身形不稳栽倒在地。   幸得魏峰眼疾手快扶住他:“陛下,可要宣御医来?”   “下朝再说。”裴昭在床榻旁重新坐下,琢磨着自己身体的问题,烦乱中抬手摁一摁眉心。   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早朝不能不去。   他倘若因为身体不适没有上朝,免不了招来许多人对他康健与否的关心。   裴昭便强撑着去上朝。   待下朝回来,已精神不济,全靠勉力强撑回到养心殿。   王御医提前在养心殿候着。   进得殿内,一瞧见裴昭的脸色,他似乎心惊肉跳说:“陛下快些躺下。”   待裴昭在床榻上躺好,王御医面色严肃为他诊脉,表情随即一点一点变得凝重。裴昭将王御医的反应看在眼中,而自己的身体自己总是有数的,不由得咬着牙。   “陛下……”   为裴昭诊过脉后,王御医长叹一气,“陛下如今这般,更应多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面色铁青的裴昭皱眉问:“很严重么?”   王御医说:“若长此以往,不加以节制,陛下身体的损伤,将更难恢复。”   裴昭听着王御医的话,闭一闭眼,沉默片刻说:“去开药方吧。”   王御医叹息起身:“是。”   半晌,王御医出去外面开药方了。   裴昭独自躺在床榻上,周遭也似陷入寂静,他的心情却怎么都平静不了,更万般不是滋味。   春猎之前的他,何尝至于这般虚弱不堪?   偏生落得这样的地步,简直叫他一日又一日内心受尽折辱。   加以节制……   裴昭紧紧抿着唇,最终睁开眼,长叹一气,决定听从王御医的建议。   至此,孙敏终于被裴昭一道旨意封为宝林,赐住秋阑宫飞仙楼。六宫妃嫔转眼之间又多出来一位,只了解到这位新人乃舞女出身,又不过被封宝林,远不如当初徐悦然被封为美人时那样引人注目。   但目下这一位新来的孙宝林仍旧成为众人口中谈论的对象。   宋棠更是光明正大将她请到春禧殿。   一场小宴上,宋棠、高桂芝、霍凝雪、沈清漪以及孙敏几个人围桌而坐。   除去宋棠以外的所有人,都对孙敏有些兴趣。   其中的霍凝雪一贯主动揣测宋棠的心思。   她想着人是宋棠请来的,宋棠对孙敏定然或好奇或不痛快,因而率先开口。   “孙宝林原先是舞乐坊的人?”   霍凝雪回想自己听来的消息,问得孙敏一声。   孙敏语气不卑不亢答:“回霍嫔的话,臣妾往前确实是舞乐坊的舞女。”   霍凝雪便奇怪:“陛下如何会看上你这么一个舞女?”   孙敏抬一抬眼,没有接话。   霍凝雪又笑:“不过孙宝林既是舞女,想是舞姿翩翩,自有长处。”   “在这样的事情上面却不似我们。”   “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娘子,是从来没有机会学习那些的。”   孙敏听言,脸色微变。   霍凝雪说她们是正经人家的出身,自然也是在说,孙敏不是什么正经出身。   宋棠见霍凝雪仿佛玩上瘾来了,一句接一句刺着孙敏,便说:“无论是什么出身,无论从前如何,现下总归都是服侍陛下。霍嫔何须如此在意那些事情?”   霍凝雪见宋棠发话,当即收敛这些话,笑:“淑妃娘娘说得极是。”   “臣妾好奇随便问一问,望孙宝林莫往心里去。”   孙敏扯了下嘴角:“霍嫔严重了。”   宋棠笑一笑,单单吩咐竹溪让宫人开始传膳。   席间最难受的人,却是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的沈清漪。   她不得不承认,孙敏的出现,对她而言是一个难以自我欺骗的打击。   裴昭宠爱徐悦然她可以理解。   那是太后娘娘塞进来的人,不管裴昭喜欢不喜欢,是要给太后几分薄面的。   哪怕她不喜欢徐悦然一样必须接受这些。   尽管心里难受,可不想与裴昭起争执,她半个字都没有多嘴过。   但又来一个舞女出身的孙宝林到底算是什么?   这也是“迫不得已”吗?   他们两个人,几次因为孩子的事发生矛盾,好不容易和好,她小心翼翼,再没有谈起那些。然而,究竟换来了什么?和她不行,和徐悦然便无碍,和宋棠也不要紧,乃至和这个孙敏,都没有关系。   或许不如对她说上一句他改变心意了的实话,免得她总忍不住幻想和期待。   然后落得一场空,白白的伤心难过。   沈清漪控制不住在席间走了神。   神游期间,被突来一声杯盏碎裂在地的声音拉回思绪。   她下意识循声望过,但见一名小宫女正一面道歉一面慌慌张张用帕子帮孙敏擦去衣裳上的汤渍,似乎是将热汤不小心泼在孙敏身上了——然而这里是在春禧殿,她莫名觉得,这是宋棠暗中授意的。   哪怕是宋棠要求小宫女这么做的也不稀奇。   沈清漪想,宋棠把孙敏请来春禧殿,以她的恶劣性子,难道会是专程请孙敏来吃饭聊天么?   “竹溪,带孙宝林去处理一下。”宋棠稳坐席间,出声吩咐一句,复蹙眉望向那小宫女,“毛毛躁躁,怎么做事的?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往后也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我受不起。”   小宫女很快便被带了下去。   竹溪同样领命带孙敏暂时离开宴席,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裙。   孙敏不在,霍凝雪鼻子嗅一嗅问:“高贵嫔、沈才人,你们刚刚可曾闻见什么香味?现下孙宝林不在,那味道也淡下去,那香味原来是孙宝林身上的香。”   高桂芝说:“却是和霍嫔一样闻见了,只也才发现是孙宝林身上的味道。”   霍凝雪不由得眨眨眼:“陛下会不会喜欢这种熏香?”   高桂芝不接茬:“这又从何说起?”   “随口一说罢了。”霍凝雪笑,“孙宝林生得一股狐媚子样儿,怕是比旁的要管用许多。”   宋棠听霍凝雪越说越离谱,淡淡瞥一眼:“要说这些,你回玉泉宫说去。”   “这样不知分寸的话,陛下责怪起来,我可不想受你牵累。”   霍凝雪连忙噤声:“臣妾不敢。”   沈清漪心里对霍凝雪的话反而有两分的认同,兴许便是孙敏勾引昭哥哥的。   这有什么不可能吗?   只是即便如此,她仍是心酸无奈,连去当面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宋棠视线掠过明显情绪变得低落的沈清漪,轻抬下巴。   前后徐悦然,后有孙敏,沈清漪当真忍得住不去问一问她的昭哥哥究竟怎么一回事吗?   ·   让沈清漪和孙敏碰过面之后,宋棠原本安心在等沈清漪去和裴昭闹一闹。   但尚未等到这个,先等来了裴昭召见她。   小太监来通禀过消息,宋棠便换得一身衣裳,重新梳妆,而后乘轿辇去往德政殿。大约裴昭事先交待过,她甫一从轿辇上下来,已有宫人上前来迎接,请她入得殿内,没有再专程去禀报裴昭。   宋棠将大宫女竹溪留在正殿外,自己进去的。   她迈步走进殿内,方才走得几步远,忽然有什么小东西朝她蹿过来。   脚下步子一顿,宋棠一时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前一刻蹿到她面前的小玩意儿又折往另外一个方向去。她视线随着它在殿内转一转,终于分辨清楚,这是一只白色吊睛大虫的幼崽。   瞧着至多两三个月大,毛绒绒的一团,不怕人,也不叫人害怕。   宋棠嘴角翘了翘,当它又一次转到她脚边时,她动作敏捷俯身将这小家伙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陛下是从何处……”   说话间抬头往殿中上首处望去,宋棠才发现不只有裴昭,宁王裴璟也在。   “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抱着怀里的小虎崽,宋棠福身行礼道,“见过宁王殿下。”   “朕猜爱妃便是会喜欢这小东西。”   裴昭沿着汉白玉石阶步步而下,朝宋棠走过去,“故而专程命人去春禧殿请你到这儿来。”   小虎崽想捉到不容易,这样白色的虎崽更是稀罕,她当然是喜欢的。   宋棠笑一笑:“多谢陛下惦记着臣妾。”   “这是宁王从边关带回来的。宁王说其实还有另外一只,奈何受了伤,因而今日不曾带进宫。”裴昭道,“却也无碍,待那一只身上的伤养好,这两只小虎崽便能放在一处养着,不会耽误。”   宋棠讶然:“从边关带回来的?”   “从边关到邺京路途遥远,这虎崽多少娇气,想是路上有许多的不易。”   裴璟唇边淡淡的笑意,对宋棠道:“路途虽遥远,但有专人负责照顾,并未费太多力气。日后它们养在宫里,也是有人会负责照顾,淑妃娘娘不必担忧。”   “原是如此。”   宋棠轻轻点一点头,“听宁王殿下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裴昭从宋棠手里将虎崽抱走,交给魏峰,复拉着她的手问:“淑妃这般喜欢这小东西,不若便送你?自是有人照顾,但也是属于你的,往后旁人轻易碰不得。”   宋棠心说,倒当真会借花献佛。   她面上一副惊喜无比的模样,欢喜道:“送给臣妾?这样可以吗?”   “为何不可?”   裴昭笑,看一眼裴璟说,“你担心宁王不乐意不成?”   裴璟十分配合道:“淑妃娘娘愿意收养它们,是它们的幸事。”   宋棠越是喜上眉梢,不再赘言,直接不客气的谢了恩:“臣妾谢过陛下,谢过宁王殿下。”   这可当真算得上是个意外之喜。   不过,这样的小东西,她不能养在毓秀宫,得另外找地方养着才行。 第31章 震惊 她哪里在乎他这些破烂事。   宁王献上两只老虎幼崽, 裴昭特地派人去请她来,甚至要把幼崽送给她,宋棠并不认为是因为裴昭突然要表现一下对她的宠爱。究其原因, 大约与孙敏有关系。   在裴昭眼里,她尚且不知他和王御医要了别的药来吃,自也不知他那些事。   前面一个徐悦然已经被她整过一场,裴昭恐怕不想孙敏有什么。   此外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不希望她深究他宠爱其他人的真正原因。   不过, 裴昭当然不知道她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孙敏本来便是她的安排。   哪怕不是, 有沈清漪比她更在意更难受, 她何必非要冒这个头?   她哪里在乎他这些破烂事。   就这么冷眼旁观,静静地看他和沈清漪互相折腾不愉快吗?   宋棠既知裴昭的心思, 对孙敏自是绝口不提,如同裴昭宠幸徐悦然那段时间一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她将虎崽子收下以后, 便也顺势央着裴昭寻个地方, 让她能把这小东西好好养着。   裴昭在这件事上格外顺从她, 帮忙做了一番安排。   于是, 往后这只虎崽便养在皇宫南边的虎苑, 平常由专人负责精心照料。   宋棠不将它们养在春禧殿的原因不复杂。   一来这是活物,在她眼皮子底下,总有那等子蠢货会想用它们来给她栽个照管不周的罪名, 毕竟是宁王进献、陛下赏赐下来的,易做文章。二来定有妃嫔好奇想要凑凑热闹, 人多眼杂,易生是非。   养在别处可以断了一些人的蠢蠢欲动,省心不少。   有霍凝雪这个傻子时不时到春禧殿来烦一烦她已经足够了。   一如宋棠所想, 妃嫔们得知宫里养起虎崽子后,确实对这小东西兴趣盎然。   尤其到处都在传这小玩意儿可爱得紧,让人心都化了。   宫里往日里也会养些动物。   只是多数高大凶猛,叫妃嫔们不怎么提得起兴趣。   虎苑的这小虎崽才两个多月大,瞧着一点儿都不吓人,又非听得最多的橘黄色而是白色,身上有着金底黑纹,琥珀色的眼睛,既漂亮,又奶气,在地上随便打两个滚都透着一股机灵顽皮的劲。   众人心里有分寸,不靠得太近,怕惊扰了这小东西,也怕折腾出什么事来。   却哪怕站在远处这么瞧一瞧,都被可爱得又是倒吸气又是惊呼出声。   霍凝雪仗着自己最近在宋棠面前露脸多,头一个拉着霍凝霜一起来围观。   她和这个庶出妹妹关系谈不上亲近,虽同在宫里,但两不相干,倒也这么一直平和相处着。   霍凝雪和霍凝霜站在远处看着用小爪子洗脸的小虎崽,兴奋得直拽霍凝霜的胳膊。相比之下,霍凝霜平静许多,脸上虽然有笑,但笑容淡淡,笑意未达眼底,远远不似霍凝雪那般有兴致。   “姐姐,听说这小白虎是宁王殿下进献的?”   霍凝霜的话将霍凝雪的注意力拉回来两分,她随意点点头:“是。”   只问得这么一句,霍凝霜不再出声。   霍凝雪反而逐渐回过神,意识到霍凝霜在意的是什么。   她的这个蠢妹妹入宫之前有一位心上人,是她无意之中发现的。那人是宁王手下的一位副将,平常一直跟着宁王做事,这小白虎既是宁王进献,指不定她的傻妹妹在惦记是不是那位副将也出过力。   “能不能别犯蠢了?”   霍凝雪压低声音警告道,“你那些心思但凡叫旁人晓得,你我连带霍家全都得遭殃。”   霍凝霜觉得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却也无法反驳,她紧抿着唇,轻点下脑袋应:“姐姐说得是。”   霍凝雪看了霍凝霜两眼,还想说什么,余光瞥见有一行人朝这个方向走来。   望过去,见走在前面的是宋棠,她当即领着霍凝霜迎上前。   “见过淑妃娘娘,给淑妃娘娘请安。”   霍凝雪和霍凝霜齐齐行礼,又与宋棠身后的高桂芝、沈清漪一一打招呼。   宋棠几不可见的颔首,脚下步子不停,往前走去。她今天是特地把沈清漪带过来的,这小白虎便是裴昭亲自递到她手里的刀,她得识趣一些,万不能“辜负”。   沈清漪在听说裴昭赏赐宋棠一只稀罕至极的小白虎时,心早已沉沉落下去。   此时瞧见,亦全然不觉旁人口中的可爱。   “陛下将这小白虎赏赐给娘娘,不知淑妃娘娘可曾想过为它取个名字?”   霍凝雪开口询问宋棠,一句话闯入沈清漪的耳朵。   她朝着霍凝雪看过去一眼。见霍凝雪脸上堆笑,沈清漪皱了下眉,想这个人当初对付不了宋棠便来对付她,如今竟然能对着宋棠一脸讨好,真正可笑至极。   沈清漪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的人。   只是这么一来,霍凝雪往后不会再无缘无故针对她了,对她也不是坏事。   “倒未取名。”   宋棠望向不远处的小虎崽,想一想说,“它生得白,正好叫小白。”   这样的爱称听来总归是有些轻率了。   簇拥在宋棠身边的妃嫔和宫人想笑却不敢笑,只有竹溪含笑道:“那娘娘回头难免发愁。”   “这虎苑虽然现下只有这么一只小虎崽,但陛下是送给了娘娘两只的。”   “它叫小白,另外那只要怎么办?”   宋棠嘴角弯弯:“回头再说。”   “难道我还想不出一个好名字给它们不成?”   众人起初都以为唯有眼前的小白虎,哪怕这么一只,也是旁人不及的恩宠。   谁成想竟是一对?   竹溪和宋棠的三言两语,叫一帮人都惊呆了。   霍凝雪回过神来,眉开眼笑:“原来是有两只的吗?另外那只呢?”   她一面问一面四处乱看,像是要把第二只小白虎也找出来。   周围的人和霍凝雪一样悄悄往别处看去。   “宁王说,另外那只受了伤,仍在宁王府养着,待伤好便会送进宫来,同这一只作伴。”宋棠对霍凝雪解释般说道,“至于几时会被送进来,我一样不清楚。”   霍凝雪恍然点点头,一笑说:“望它早日痊愈。”   “届时我们定也来看它。”   宋棠挑了下眉说:“你既这样好奇,到时候我让人去知会你一声便是。”   霍凝雪立刻欢欢喜喜福身:“臣妾提前谢过淑妃娘娘。”   周遭一阵欢声笑语中,独独沈清漪心情越发低落。   她仰头望一望天幕之上一轮骄阳,只觉得今天的阳光,灿烂得格外刺眼。   ·   被王御医劝诫以后,裴昭在男女之事上收敛过一阵子,随之身体好转许多。   他便找了时间,深夜派人去将沈清漪接到养心殿。   他知道沈清漪在意孩子的事情,往前无法,今日却不想再让她失望又胡思乱想,因而提前做了一些准备。虽然有所不愿,但不能一直逃避,再则能早要孩子,确实该早些要的,不宜一直拖着。   今天是这个月沈清漪和裴昭的初次相会。   近来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她等他们的私下见面是等得有些久了。   宠幸徐悦然、宠幸孙敏、赏赐宋棠两只小白虎……   每一件事单拎出来,都叫她心痛。   他却说希望她永远是他们最初认识的样子,要她永远善良、纯真、纤尘不染。   那么他自己呢?还是她的那个昭哥哥吗?   从藏香阁出来往养心殿去的路上,沈清漪在心里暗自一遍一遍演练着见面时的场景,琢磨自己应该有的反应。当踏入殿内,看到裴昭对她露出笑脸,她没有回以笑容,反而一张脸像是僵住了。   沈清漪背过身去,闭一闭眼,低下头去。   在她身后,裴昭因为她反常的反应有一瞬间的愣忡,与此同时走上前去。   “清漪?”   裴昭手掌摁住沈清漪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扳过来,面对他。   沈清漪低着头,不看裴昭。   沉默中,裴昭揣测着沈清漪的心思,手指轻抬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裴昭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问:“为何不高兴?”   仿佛未曾预料到他的举动,沈清漪脸颊微红,别开眼。   裴昭趁势凑过去又连连亲了她几下。   沈清漪一面躲一面想推开裴昭,裴昭觉察她心情好转,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是不是朕许久没见你,所以不高兴?”   裴昭抱着沈清漪说,“朕近来确实有些事情抽不太出身,绝非不想见你。”   “真的吗?”   沈清漪小声道,“我还以为,昭哥哥已经忘记我了。”   “冤枉朕?”裴昭见沈清漪吃起醋,只觉得她可爱无比,一笑间松开手臂,把人横抱起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那朕可得努努力,叫你晓得朕没有忘记你。”   话语里的暗示沈清漪听明白了。   她心下一喜,因裴昭不同之前几次的主动,说明他当真不在意过去那些了。   沈清漪满脸通红被裴昭放到床榻上,眉眼含羞带怯望着他。裴昭嘴边浅浅的笑,倾身上前,抬手捂住沈清漪的眼睛,再一次俯身封住她的唇。两个人便是久违的缠绵,叫沈清漪心中释怀不少。   只是临到最后一刻,裴昭的动作停下了。   在沈清漪睁开眼睛之前,他已收起满脸的不可置信,而这时,外面忽然间响起魏峰的声音。   “陛下,孙宝林的大宫女求见。”   “说是孙宝林病中高烧不退,望陛下能过去看一看。”   沈清漪和裴昭一样听清楚魏峰的这些话。   她涨红着脸去看裴昭,扯过锦被,小声开口:“昭哥哥?”   裴昭却沉默的坐在床榻旁,半晌缓缓说:“恐怕是十分严重才会跑到这儿来,朕过去看一看,你早些回芙蓉阁休息。”一句话说罢,裴昭站起身,重新穿上衣裳,脚下不停,往外面走去。   沈清漪震惊望住他的背影,难以相信此刻发生的事情。   连一个孙敏,都足以让他在这种时候,做到把她扔在这里的地步吗?   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什么? 第32章 兴致 好一个并无区别。   自从上一次沈清漪在御花园受伤昏迷一事, 发现魏峰藏着小心思之后,裴昭便严厉警告过他不许再自作主张。因而,今天夜里, 孙敏的大宫女跑来养心殿递消息,魏峰明知沈清漪在,仍是禀报了。   裴昭心知不该如此,却在听见魏峰的禀报时生出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有了回避的借口。   他近乎逃一般的从养心殿出来。   然而胸腔里涌动着一股能令人歇斯底里的暴躁情绪,也让人头脑变得空白。   这一刻, 裴昭根本不敢多想被他扔在养心殿的沈清漪会是什么心情。   但在这个当下, 他无法面对她更加无法面对自己。   坐着御辇去往秋阑宫的路上, 裴昭低头,始终沉默盯着自己摊开的掌心。他是皇帝, 九五之尊,万万人之上,可此时此刻, 他生出一种这双手什么都握不住的想法。那似乎意味着他的无能与不堪。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这样?   裴昭想不明白, 那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看他断子绝孙便痛快了?   所以这样折磨他, 也不要他性命, 只让他束手无策, 让他备受煎熬。   想到这里,裴昭用手掌用力搓了一把脸,整个人变得清醒几分。   既知这些人目的为何, 他便不能叫他们得逞。   明早……   再让王御医看一看罢。   ·   孙宝林生病,皇帝陛下深夜仍往秋阑宫飞仙楼看望她的消息, 翌日清早传到了宋棠的耳中。她对这个消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依然淡定地用着早膳,慢条斯理将眼前一碗鱼片粥吃了个干净。   裴昭前些日子没有怎么往飞仙楼去, 孙敏便坐不住了。   借着个生病的由头,让人跑去养心殿请裴昭——这倒是没有什么,些许常见的小手段而已。   生病自然该请大夫才对,皇帝陛下也不会医术,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去与不去,说明的是看重与不看重的区别。   正因如此,宋棠其实有几分奇怪。   裴昭即便近来乐得宠幸孙敏,不等于愿意半夜去看她,尤其是这么个理由。   孙敏的那点小心思这么浅显这么蹩脚,按理裴昭是不会包容的。   可现在他选择了包容,也去了飞仙楼见孙敏。   这似乎意味着裴昭在昨晚有一个必须去飞仙楼的理由。   那么,这个理由会是什么?   “竹溪。”宋棠念头转动间,喊一声自己的大宫女,待竹溪上前两步,她吩咐道,“你派个人去芙蓉阁问一声沈才人,晚些是否要一道去虎苑,便说我准备过去瞧一瞧小白虎怎么样了。”   竹溪福身应是,当即出去交待宫人办事。   宋棠离开桌边移步罗汉床,坐着慢悠悠喝过半盏茶,派出去的宫人回来了。   “娘娘,沈才人道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与娘娘同行。”   “沈才人还说请娘娘不要怪罪。”   身体不适,无法同行?   宋棠淡淡颔首,问:“沈才人请太医看过了吗?”   小宫女支吾着回答:“请娘娘恕罪,奴、奴婢没问。”   宋棠一眼瞥过去,平静说:“无妨,正好你再去一趟太医院,帮沈才人请个太医瞧一瞧。”   “守着太医帮沈才人看过诊后再来回话。”   “记得仔细问一问太医,沈才人生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几时能好。”   小宫女应是,很快退下了。   宋棠想着沈清漪这病来得真巧,嘴角微弯,端起茶盏又喝了口热茶。   ……   养心殿。   裴昭下朝之后,派人去将王御医请来。虽仍感到难以启齿,但他隐去沈清漪的身份,尽力把昨天晚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告诉王御医,想知道自己为何又变成这样,明明前阵子是好转了许多的。   王御医听过裴昭的话,心知这位皇帝陛下是背着他吃了那些药却不起作用。   但他一个御医,不敢横加指责,唯有道:“请容微臣为陛下看诊。”   裴昭顺从的坐下来,伸出手去。   王御医规规矩矩手指搭上裴昭的手腕,收敛心思,专心致志的为他诊脉。   片刻,王御医收回手,起身冲裴昭拱手行了个礼道:“陛下身体虽不似前些时日虚弱,但仍需调理、须得谨慎,确实不宜行房中之事,陛下亦无须太过忧虑。”   裴昭安静听过王御医的话,并未有释然开怀之感。   他甚至怀疑这些话有几分真:“王御医,你这些话属实?不是在糊弄朕?”   “陛下明察,微臣岂敢糊弄陛下?”   王御医慌忙说道,“兹事体大,微臣绝不敢有任何怠慢,请陛下明鉴!”   裴昭明白逼迫王御医也没有任何的用处。   他暗自长叹一气说:“那你且看一看,现下吃的药方要不要调整。”   “王御医,朕今日虽不责罚你,但你务必尽心尽力。”   “正因兹事体大,朕若知晓你懈怠,或有旁的心思,定不可能心慈手软。”   “微臣定当尽心竭力,助陛下身体康复,万死不辞。”   王御医跪伏在地一磕头道。   ·   虽然派宫人去问沈清漪是否一道去虎苑目的在于试探,但宋棠的确是打算过去看小白虎的。因而即使沈清漪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宋棠依然准去一趟虎苑,只不过想要先等一等太医看诊的结果。   事情吩咐下去,办得还算利索。   因而宋棠没有等得太久,小宫女已经来回禀消息。   用太医的话来说,沈清漪是气血不足、郁结于心,以及夜里多梦失眠导致的精神不济、身体疲乏。这无异于在说沈清漪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若说有病,也是心病,此身体不适非彼身体不适。   联系裴昭深夜去飞仙楼见孙敏的事,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便不难猜。   怕不是当初裴昭发现自己不能行云雨之事的一幕又出现了?   挥退小宫女,宋棠强忍半晌,终究忍不住笑出声。   这到底又是什么送上门的高兴事啊?   从毓秀宫出来去虎苑前,看过一个裴昭和沈清漪的笑话,宋棠心情很不错。   她一路上高高兴兴,嘴角弯弯。   乘轿辇到达虎苑,宋棠从轿辇上下来,却发现虎苑门口有许多人把守着。   这是往日里不曾有的情况。   宋棠挑了下眉,定睛一看,发现打头的那个太监有些眼熟。   她未上前,那小太监倒是自个迎上来行礼:“奴才见过淑妃娘娘。”   这张脸再配上这把尖细的嗓子,宋棠记起来了,他是宁王身边的人,往前曾为她送过一把牛角弓到春禧殿的。她一笑,免了这人的礼问:“宁王殿下在虎苑?”   小太监答:“娘娘明鉴。”   “王爷今日是将府中养好伤的那只小白虎送进宫,故而来了虎苑。”   果然是裴璟在这里,虎苑外这些阵仗便能理解了。   宋棠听言,轻轻点了一下头,又问:“宁王殿下可曾吩咐过,现下虎苑不许任何人入内?”   小太监答:“王爷未曾有此命令。”   “那就好。”宋棠说着,抬脚往虎苑内走去,“那我便也进去瞧一瞧。”   虎苑外把守的人很多,里头却安安静静。   宋棠带着竹溪去往养小白虎的地方,离得近了仍见不到旁的人,不免疑惑。   待转过月洞门,她的视线之中,终于出现裴璟的身影。   这个人穿着一袭紫檀暗竹节纹锦袍,金冠束发,脚踏绣金线边云纹靴,正同小白虎一起玩耍。那两个小东西也同他十分的亲昵,围在裴璟身边,不停的撒着欢。   四下里没有宫人在,多半是都被裴璟遣退了。   宋棠想一想,偏头示意竹溪留在月洞门后,兀自朝裴璟走过去。   方才走得几步远,在树底下和小白虎玩作一团的人似乎敏锐注意到脚步声,宋棠便见裴璟抬头,继而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在发现是她的一刻,裴璟起身,并且一手抱着一只虎崽子,亦抬脚走向她。   “见过宁王殿下。”   一经碰面,宋棠端着笑容福身,说,“殿下今日好兴致。”   裴璟眉眼含笑,满面春风:“淑妃娘娘不也是?”说话之间,他把臂弯里的两只小白虎朝着宋棠面前送一送,语气格外自然问:“可分得清那一只是新来的?”   宋棠低头仔细看一看,没有分辨太久,点了下裴璟用左手抱着的这一只。   裴璟追问:“为何确定是它?”   “小白好看,它丑。”   宋棠平静回答,继而从裴璟怀里把另外那只小白虎抱过来。   裴璟失笑,也不反驳宋棠的话,只低下头,安慰的语气对怀里的小东西说:“不丑不丑。”   倒像是它能听懂一般。   宋棠没有多理会裴璟,自顾自抱着她偏爱的小白走到石桌旁坐下了。   她把小白放在上面,伸手帮它顺一顺毛。   裴璟在原地略微站过几息时间便已抬脚跟在宋棠身后,一样走到石桌旁,并且学着宋棠把另外那只小白虎也放在了石桌上面。只是他没有坐,而是站在了一旁。   当对方站得一刻钟后,宋棠有些想问裴璟为什么还不走。   毕竟那小太监说裴璟是来送小白虎的,已经送到了,难道不应该离开么?   但宋棠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她和裴璟不太熟,又一个是宠妃、一个是宁王,保持距离为上。   然而,除去身形高大的裴璟杵在旁边无法忽视之外,同样无法忽视的是他的目光。宋棠感觉到他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本想忍耐,假装什么都不知,却又弄不明白这个人的想法。   宋棠便装作不经意抬头,一瞬对上裴璟的视线,见他不闪不避,不见慌乱,更起两分兴致。   “宁王殿下。”   她悠悠出声,却问,“殿下与这俩小东西玩在一处,想是相处得很好。”   “既如此,又为何忍痛割爱,将它们送进宫来?”   “宁王府还养不下它们不成?”   裴璟负手立在桌边,正经答:“养在宫里,养在王府,对本王来说……”   “并无区别。”   好一个并无区别。   宋棠笑一笑,没有接话,只是直觉宁王的话别有深意。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她竟想起裴昭因中毒而留下那样的后遗症,从此多半子嗣艰难一事。倘若裴昭当真一直都无法有子嗣,往后最有可能得利的人,实话实话,不正是她眼前这一位宁王吗?   宋棠眸光微闪,再暗忖过半晌,自己将这个可能性否决了。   前世她是见识过宁王如何忠君爱国、尽忠职守的。   他倘若要反……哪里还有裴昭的事?   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又分明故意留下裴昭一条小命吗?   春猎之时,只要裴昭一死,他这个宁王自可以顺理成章的上位。   这是她当初便想得十分明白的。   宋棠不免觉得自个是糊涂了才会又绕了回去。不过,无论如何,只要裴昭一日仍在这个位置上,她便有时间有机会多多折磨他们。对她而言,如此从来便足矣。   ·   宋棠只在虎苑待得两刻钟便出来了。   无他,裴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总不能一直和他待在那里。   回春禧殿的路上,经过一条甬道时,附近传来一阵打骂的吵闹动静。   宋棠皱眉,竹溪当即派了个小太监前去查看情况。   那小太监很快折回来,说:“启禀淑妃娘娘,是孙宝林手底下的小宫女犯了错,孙宝林下了令,让身边的大宫女教一教那小宫女规矩,故而有这些响动。”   宋棠这才注意到,附近确实是秋阑宫的地界。   不怪有孙敏这点子事?   却也好笑。   是昨天裴昭半夜去飞仙楼,叫她认为自己在裴昭心里很重要,所以这般气焰嚣张?   教训宫人教训到这外头来当真不知是要教训给谁看呢。   虽然她是偶然路过,但不妨碍她出手管一管。   何况,孟绮文正是住在秋阑宫的琼华殿。   作为一宫之主,秋阑宫里的妃嫔闹出这种笑话,她孟绮文脱得了干系么?   “去看看。”   宋棠被竹溪扶着从轿辇上下来,朝闹出动静的地方走过去。   都得近前,见一名小宫女血淋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几近丧命,宋棠眉心跳了跳。从前的孙敏不得宠,掀不起风浪,如今一朝以为自己得势了,便下得这样的手,真是连她都要说一句自惭形秽。   手中捏着藤鞭的宫人瞧见宋棠,惊吓之余,连忙跪地请安。   宋棠懒得理她,只说:“把孟昭仪请过来。”   竹溪被眼前小宫女的悲惨模样骇到了,红着眼一福身,快步走进秋阑宫去。   不多时,孟绮文赶过来,扫一眼地上那名宫人,脸上一白。   “见过淑妃娘娘。”   孟绮文收回视线的同时与宋棠行礼请安,宋棠却笑,“孟昭仪宫里的人,好大的威风啊。”   如是一句话,已是夹枪带棒,又带责难之意。孟绮文唯有说:“请淑妃娘娘恕罪,臣妾亦是刚知晓此事,未曾想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做出这般残忍之事。”   “孟昭仪作为秋阑宫的一宫之主,在秋阑宫的地界生了事,竟不知晓?”   宋棠语气讽刺,“看来孟昭仪这个昭仪之位,坐得很是憋屈。”   孟绮文被宋棠刺得接不上话,被迫沉默。让她亲眼见过了,宋棠才吩咐:“把这小宫女抬回去,再去找个医女帮她瞧一瞧,看看能不能捡回来一条小命。”   几名宫人立时找来一张春凳把地上的小宫女抬走。   人是抬走了,留下一地的血迹却无法抹去,空气里也氤氲着一股血腥味道。   宋棠复又去看孟绮文:“到底是你宫里的事情,我不便插手太多。”   “只是,孟昭仪,若你处置不当,我也只能回禀陛下,让陛下来处理了。”   孟绮文不敢多言,老老实实道:“臣妾定将此事处理妥当。”   宋棠点点头:“好,你忙吧,我先回了。”   “恭送淑妃娘娘。”   孟绮文立即一副恭送宋棠的姿态,直到宋棠乘轿辇离开,方才起身。   孙敏教训宫人的事情,同在秋阑宫、动静这么大,她当然知情。可这是孙敏自己犯蠢,她为何非要出来阻拦?便是闹到陛下面前,让陛下知晓孙敏的恶毒才好……谁曾想,宋棠会撞见这件事。   宋棠作为淑妃,如今和贤妃一起打理宫中事务,既见到了,自然不会不理。   否则有什么往后是要说不清楚的。   孟绮文深吸一口气,想着自己纵然被宋棠责备几句,却也不过如此。   孙敏那边,已是这般,已没有别的选择。   待到陛下晚些晓得这些事情,好歹她还能把宋棠拉出来挡一挡。   孟绮文心想着,面色沉沉领着宫人转身走进秋阑宫,但她没有回琼华殿,而是直奔飞仙楼。   ·   宋棠回到春禧殿,用过午膳便进了里间小憩。   醒来的时候,孟绮文候在殿外,准备来回禀早些时候的事。   孟绮文虽然身为秋阑宫的一宫之主,但除去责骂孙敏一顿外加让她抄一抄宫规,也没有旁的权利能处置孙敏。宋棠自然晓得这个,可若让她来,一样是这般,因而让孟绮文去处理是最合适的。   听过孟绮文的禀报,宋棠便让孟绮文退下了。   她问起竹溪:“那小宫女如何?”   “娘娘,医女说,情况很不妙,现在尚且吊着一口气,可能不能熬过去,没个准数。”竹溪说着又觉得那小宫女有些可怜,“若扛不住去了,便是被活活打死的。奴婢问过一嘴,她虽说犯错,但失手摔了一个杯盏,落得丧命的地步,实在是……”   同为宫女,做的是伺候主子们的活,竹溪对这个小宫女很难不同情。   都是为奴为婢之人,他们心里也都清楚,能够遇到一个好主子有多么重要。   只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终究太过震惊。   竹溪忍不住又小声补上一句:“还是娘娘好,奴婢往后便留在娘娘的身边,哪儿都不去。”   “后宫里面的阴私事情多了去了,今天这样的,算得了什么?”   宋棠却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过分良善心软,一副不懂后宫真实状况的模样。   “这样在外头明晃晃下死手教训宫人,无非是人太蠢,又不知收敛。但你若要以为,这便是最恶毒最心狠手辣的,往后你是没法子继续留在我的身边伺候了。”   宋棠明明白白告诉竹溪:“不必把我想得那么好,我从来没有想在这后宫里当一个好人。”   “若你无法理解,不能接受,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宫。”   “娘娘不要赶奴婢走。”宋棠说了那么多,她仿佛只听进去这一句,立时跪在地上哀求,“奴婢不想走,娘娘让奴婢留在您身边罢,奴婢往后会好好做事的。”   宋棠瞬间无言,无奈叹气:“起来吧,没说要赶你走。”   顿一顿,她对竹溪说,“别跪着了,你去小厨房吩咐一声晚膳做小馄饨。”   “是!奴婢这就去。”   听见宋棠不赶她走的竹溪脸上有了笑,她起身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   入夜之后,被昨晚的事闹心一整天的裴昭,耗尽心力,再无心思面对眼前的一摞奏折。他从德政殿出来,本想回养心殿,脑海里立刻浮现昨天晚上和沈清漪的画面,顿时失了兴致,不愿回去。   孙敏身体抱恙,想要看她跳舞亦是无法。   裴昭坐在御辇上想得半天,竟只能想到春禧殿,想到一个宋棠。   也罢,不如便去找她。   “去春禧殿。”裴昭淡淡出声,吩咐道。   裴昭是临时过来的,宋棠得知这个消息时,御辇已经到了毓秀宫外。   因而她直接从春禧殿出来候在殿外。   待视线之中出现裴昭的身影,她即刻快步上前,行礼道:“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裴昭伸手虚扶她一把道:“爱妃平身。”   宋棠顺势站直身子,抬头去看裴昭的时候,脸上挂着浅浅笑意。   她晓得裴昭今日定是心情不畅,故而只捡些稀松平常的话聊:“陛下这个时辰过来,不知可曾用过晚膳?臣妾叫人做了小馄饨,是鱼肉馅儿的,陛下可要尝一尝?若陛下不想吃这个,今日也炖了莲子百合甜汤,用井水湃过,正是清甜可口。”   裴昭见宋棠笑容甜美、絮絮叨叨同他说着这些,心气儿莫名顺了些。   握住宋棠的手,同她一道走进殿内,裴昭语声温和道:“那朕便先尝一尝你的小馄饨,再尝一尝你的莲子百合甜汤。爱妃总不会怪朕吃得多,抢了你的美食?”   “臣妾的一切本便是陛下给的,如何可能有怪罪陛下吃得太多的想法?”   宋棠一笑,转而吩咐竹溪去准备。   听来随意的一句话,却轻易戳中裴昭的心思。   他不由暗暗多看宋棠一眼,口中打趣:“爱妃是越来越是懂事了。”   “臣妾何时不懂事过?”宋棠像不服气,复说,“何况,若不懂事,陛下怎会将宫中事务交给臣妾打理?不过说起这个,臣妾倒是想起白天的一桩事情。”   裴昭随口问:“什么事?”   “是孙宝林。”宋棠一面说一面注意裴昭的表情,“但臣妾已处理妥当,陛下无须操心。”   她状似不经意提起,是为试探与确认裴昭的态度。   若裴昭根本没有心思搭理,只说明,孙敏对于裴昭来说,无非是现下仍有些用处而已。   得知与孙敏有关系,裴昭确实没有心思多问,免得破坏心情。   他便说:“爱妃既处置妥当,朕便不过问,省得你待会儿要倒打一耙,说朕不信你。”   “臣妾冤枉。”   宋棠面上嗔怪,心下已经预见孙敏将来必定落得比前世更加凄凉的下场。 第33章 质问 宋棠对这些一清二楚,自能做到绝……   宋棠和裴昭入得殿内, 在里间的罗汉床上相对而坐。   宫人很快从小厨房端来吃食,搁在榻桌上便机敏的齐齐退下了。   小馄饨是新煮的,鲜香四溢、冒着热气。   宋棠当下没有去管裴昭, 兀自拿起瓷勺慢吞吞率先品尝。   直到吃个小馄饨下肚,仍不见裴昭开动,她方才动作顿一顿,抬头去看裴昭,问:“陛下怎么不吃?”说着宋棠又是一声轻哼, 半是埋怨, “在殿下的时候, 是陛下自己说要尝一尝的。”   裴昭便笑道:“朕也不曾说过不吃了。”   话音落下,算是给面子的拿起瓷勺, 在宋棠的注视下,咽下了第一个馄饨。   宋棠却未移开视线,依旧看着他。   裴昭晓得宋棠在等自己的评价, 故而顺从她的心意开口:“味道不错。”   宋棠脸上顷刻有笑:“那陛下便多吃一些。”   “这些不够, 小厨房也还是有的。”   裴昭颔首, 示意她一起吃。   宋棠亦只点了下头, 两个人复继续安静的吃东西。   几乎称得上是裴昭陪着宋棠用过晚膳, 宫人撤下一应碗碟,送上来一壶冰镇酸梅汤与新鲜水果。宋棠帮裴昭倒一杯酸梅汤说:“近来天气越来越热,便总想用些凉物消暑, 幸得有陛下拨给臣妾的那两个尚食局的姑姑,每天都能变着花样做些好东西出来。”   酸梅汤递到裴昭的手边, 他伸手一碰,当真凉得厉害。   “纵是消暑也少吃一些。”裴昭叮嘱般对宋棠道,“多少顾忌些身子。”   “陛下说得是, 臣妾往后会多注意的。”宋棠一笑,索性故意顺着这个话题关心起裴昭的身体,“陛下近来瞧着身体应当是好了不少?想来王御医的药不错?”   这恰恰是裴昭最不想聊的话题。   他面上一僵,可是宋棠全然关心关切的语气,让他表情又缓和下来。   也不怪宋棠会这么说。   虽然她不知情,但前后徐悦然、后有孙敏,怎么会不叫人多想?   倘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未曾发生,自不必如此。   如同之前那般拿她做幌子,不也是了么?   裴昭又无法解释。   他本想否认,却鬼使神差说:“确实有所好转,但仍需慢慢将养着,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宋棠听言,脸上似有几分不解,皱着眉问:“既已好转,陛下为何悲观?”   裴昭看一看她的表情,心下叹一口气,唯有道:“淑妃依然认为,朕定然会好起来?”   “难道不是吗?”   宋棠无比自然的反问一句,轻轻抿唇,像在思索。   过得半晌,她迟疑问:“是不是王御医对陛下说过什么?”   裴昭做不到向宋棠坦诚所有的事,此时摇头否认之后,有意模糊重点:“是朕心中不安。”   “到底关系着子嗣,兹事体大。”   “若能痊愈,自不必发愁,但一日不曾痊愈,朕心中便难免记挂。”   宋棠也没有指望过裴昭会向她坦诚所有的事。单是这般表露些许脆弱,亦已足够,她伸手握一握裴昭的手,语气心疼道:“陛下这些日子辛苦了,也受苦了。”   这样一声从别处得不来的安慰,对于裴昭而言便是极大的宽慰。   乃至他心里都少了些焦躁,又变得平和两分。   到头来竟是在宋棠这儿更叫他自在舒坦。   生出这些想法的裴昭反握住宋棠的手:“有你体谅朕,朕也能宽心些。”   “臣妾自是体谅陛下的。”   宋棠微笑,“只望陛下快些好起来,多注意休息,不必为此烦扰。”   “好。”   裴昭回以笑容,点点头,“朕会多注意的。”   ……   翌日裴昭从春禧殿离开去上朝,比起前一晚来毓秀宫时的心情要好转许多。   他夜里休息得不错,整个人也从烦闷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今日朝堂无什么大事。   下朝之后,裴昭心情愈发松快,回想起宋棠只觉得她变得懂事不少。   往前常常看她,每每都觉得太过蛮横任性,现下再看也不是处处叫人不喜。   遇到大事、重要的事,从不添乱,甚至能处理得不错。   反倒是……   裴昭想起沈清漪,想着两个人这些日子争吵不断、矛盾不断,不免心累。   他确实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本以为,他的清漪会比任何人都要体谅他、包容他、明白他的心思。   却竟连宋棠都比不上。   连同之前数次,都叫他以为是不是在她眼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倘若是宋棠如此,并不至于叫他奇怪意外,偏偏并没有那个样子的人才是宋棠。若非担心她胡思乱想,若非盼着早些让她安心,他也不会操之过急,又……   如是埋怨的心思一起,裴昭惊觉自己竟在责怪沈清漪。   转瞬想到他们两个人这一路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他变得后悔。   毕竟她不晓得那些事。   裴昭手撑着额头,轻叹一气,只望她往后能对他多一些信任,不再如此。   虽则现下无法解释与坦白,但待事情过去之后,他会找机会告诉她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的。   唯望她依然如往日那般乖巧安分,也平平安安、不受委屈。   “陛下,该喝药了。”   魏峰的一句话将裴昭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眼轻轻一瞥道:“搁下罢。”   “是。”   魏峰应声,将新煎好的汤药搁在案几的一角,复行礼告退。   直到魏峰退下,裴昭终于看一看那一碗药汁。   尚未入口嘴巴里已泛起苦味,空气里淡淡的药味同样叫人难受。   但他只能继续吃药,别无选择。   片刻,裴昭终于端起药碗,试过温度后,一气儿喝下去了。   ·   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沈清漪无比介怀。她能感觉到,裴昭是花了心思想要好好哄一哄她的,说明裴昭希望他们可以感情如初。有些话即使不说,她总归有数。结果却因为一个孙敏,什么都没了。   可是,孙敏到底有什么好?   抑或者说,为什么孙敏派人来通禀高烧生病,裴昭便能扔下她?   沈清漪实在心气难平。   得知孙敏因犯下错事被罚之后,她寻得机会去了一趟秋阑宫飞仙楼。   孙敏做过什么事,沈清漪打听得很明白,而孙敏这个人,她也同样见到了。   与当初在春禧殿见面时候的印象却有所不同。   短短时日,孙敏已是变得目中无人。   纵然孙敏仍为宝林,但对她这个小小才人并无尊重,更不放在眼里。   且孙敏从旁人口中听了些八卦,道她是宋棠的人,便索性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口口声声,宋棠这个淑妃与孟绮文这个昭仪皆是嫉妒她得到陛下的宠爱,故意为难,随便寻个借口打压她、惩罚她。   她坐不过一刻钟便从飞仙楼出来了,一盏茶都没有吃完。   却也实在是难以忍受孙敏这个样子。   正因如此,沈清漪更想不通,裴昭为何那般。   难道是……别有计划和安排却不方便解释、不宜叫她知晓?   否则她的昭哥哥怎么会看得上孙敏这种人?即使孙敏生得不错,别有风情,但那无非是皮相,她的昭哥哥何尝是这般肤浅的人?如若有其他的原因,反而合理。   会是那一种可能性吗?   不过,孙敏被罚这件事,确实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以宋棠的性子,眼见孙敏得宠,一旦揪到孙敏的错处,不可能轻轻放过。   再看孙敏今日态度,显然记恨上宋棠了。   莫不是?   沈清漪脑中冒出一个有些夸张的猜测,她想信又不敢信。   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想揪宋棠的错处,自然须得宋棠先犯错,同其他妃嫔之间的矛盾是一条暴露她问题的路子。   沈清漪想着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对裴昭的幽怨情绪亦变淡几分。   然而这不过是猜测,究竟怎么一回事,只能慢慢看了。   去见过一趟孙敏,比之前更看清楚她的嘴脸后,沈清漪对那天晚上的事变得不那么介怀,只是希望以后可以等到裴昭的解释。哪怕这个解释可能会来得晚一些。   抱着这般想法的沈清漪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琢磨起为裴昭做点儿什么。   于是,当孙敏中毒的消息传到芙蓉阁时,她正忙着绣荷包。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沈清漪难免错愕:“中毒?”   反应过数秒,她拧着眉问:“陛下知晓此事了?”   “陛下已经在飞仙楼。”   沈清漪的大宫女怜春对她说,“贤妃娘娘、淑妃娘娘也赶过去了。”   沈清漪怔了一下,手中的绣花针一个不慎刺入指腹,她吃痛中把东西全搁下,心里无端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站起身,想着自己今日去过飞仙楼,不知事情会否扯上她,不由得在房中来回踱步。   她自是没有给孙敏下过毒的。   但倘若有人妄图栽赃陷害,她要如何为自己辩护澄清?   何况,她才去过飞仙楼,孙敏便出事……   若要栽赃到她身上,大约并不难。   沈清漪开始回忆自己从去飞仙楼到在飞仙楼期间发生的所有事。   任凭她如何努力的仔细回想,亦不曾发觉不对劲之处。   “主子,怎么了?”   怜春见沈清漪一副心神难宁的模样,以为有事,出声问道。   沈清漪喃喃说:“这件事来得太巧,我今日才去过飞仙楼,孙宝林便中毒了。如若有人想栽赃我,我要如何自证清白?何况,我与孙宝林并不怎么相熟,说是去探病,也是容易叫人不相信。”   怜春表情错愕,像被沈清漪一番话吓到了,口中道:“何至于此呢……”   “主子,是不是想得太过深远了一些?”   沈清漪蹙眉,摇一摇头道:“可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怜春说:“陛下向来明察秋毫,即使有人栽赃,想也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主子不曾做过那种事,清者自清,无须害怕。”   “再则,也不见得当真如主子想得那般严重,事情尚未明朗,主子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呢?”   芙蓉阁的消息向来都不快。   多是别处都晓得了,沈清漪才知道宫里又发生什么事。   也许当下事情已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不是他们听来的这些。   沈清漪听过怜春的一番话,心觉不无道理,虽有不安,但努力镇定下来。   “怜春,你说得对。”   沈清漪握一握自个大宫女的手,“我这样自己吓唬自己实无必要。”   怜春用力点头:“对呀。”   沈清漪便松下一口气,勉强笑了下:“好,那我继续绣荷包,不想这些。”   ……   孙敏生病吃过两天药,不见好转,今日午后甚至病得更重,又请太医来看,方知是中毒了。她的大宫女跑去德政殿递消息,裴昭得知这件事,立时赶了过来——宫里头发生这样的事,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是一件大事。   从太医口中确认过孙敏是被人下了药,又从孙敏的大宫女口中得知,今天来过飞仙楼的特别的人只有沈清漪,裴昭心下想起之前御花园一事,已有些不好预感。   那一日他丢下她,去探望孙敏,她是否介怀在心?   不然,为什么要来飞仙楼?为什么在她来过飞仙楼之后,孙敏便中毒了?   裴昭不愿意去深想这种可能性。   他同样并不想要相信沈清漪会做这种事情,只是,如若当真是她呢?   若当真是她……   即便如此,裴昭想,念在往昔情分,他也舍不得处罚她。   担忧事情会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裴昭略略思索,随即派人去将宋棠和窦兰月请来。她们平日负责管理后宫一应事宜,这件事本交给她们去查也不无不可,但他心有忧虑,并不敢这么做。   如果与沈清漪有牵扯,他来负责查,好歹有办法将真相压下去。   裴昭打定心思,因而把宋棠和窦兰月喊到飞仙楼,更多的单纯是做个样子。   窦兰月和宋棠几乎同一刻赶到的飞仙楼。   从轿辇上下来,尚不知发生何事,窦兰月有意打探消息,问宋棠:“陛下匆匆将你我二人喊来飞仙楼,其中的因由,淑妃可知道一些什么?”   “贤妃姐姐既是万事不知,我又要从何处知晓原因?”   宋棠说,“不管是什么事情,左右见到陛下,自然便清楚了。”   她们先后进去见裴昭,相继行礼请安,亦几乎同时发现裴昭的脸色很差。窦兰月不吭声,宋棠是向来胆大,此时便无辜发问:“陛下将臣妾与贤妃姐姐喊来飞仙楼,不知有何要事?”   “太医刚刚告诉朕,孙宝林中毒了。”   裴昭似乎压抑着怒气道,“这便是你们管理的后宫?朕对你们信任有加,你们便是这般?”   责怪的话砸下来,宋棠和窦兰月一样噤声,没再说话。   皇帝陛下都这么说了,哪里还有她们狡辩的份,自然是不说话为好。   孙宝林中毒这件事本身是严重的。   但不是沈清漪今天来过飞仙楼看孙敏,裴昭会这么大的反应吗?   窦兰月是怎么想的宋棠不知道。   可是,宋棠知道裴昭到底这会儿是怎么想的。   沈清漪今日曾来过飞仙楼。   孙敏中毒了。   这两件事,如果放在过去、放在裴昭和沈清漪感情极好的时候,裴昭会坚信事情与沈清漪没有任何关系,裴昭不会怀疑沈清漪哪怕半分。可现在不一样了。御花园沈清漪和霍凝雪起冲突那一次,的确是沈清漪耍小心思,同时在她的暗示之下,裴昭内心对这一点很明确。   看似过去了的小事,只要在心里扎根了,便会如今日这般,说记起便记起。   裴昭的反应分明说明他怀疑沈清漪。   唯有他对沈清漪产生怀疑,才需要这样上来便责怪她和窦兰月。显而易见的是,孙敏中毒的事情如若与沈清漪有关,如若交给除他之外的人来查,待查到沈清漪身上,他想要护她便不方便了。   那么,只能是裴昭自己亲自来查。   皇帝陛下亲自查出来的真相,没有人敢质疑结果,也没有人会质疑结果。   这样才能保证沈清漪绝对安全。   宋棠对这些一清二楚,自能做到绝对的配合,让裴昭能如愿将这一出戏好好的演下去。   是以,当裴昭责问的话说出口以后,她和窦兰月一样沉默。   裴昭复道:“后宫发生这种事,你们两个人皆应反省,这是你们的失职。”   “此事,朕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但从今往后,宫中若再发生这样的事,朕定要你们给一个交代。”   在挨过裴昭的教训以后,宋棠和窦兰月从飞仙楼出来。   宋棠明白这件事其中的弯弯绕绕,便清楚裴昭的反常因何而起,窦兰月却是丝毫不清楚的。   “陛下原来对孙宝林如此看重,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窦兰月闲闲的口吻,偏头看一看宋棠,“却不知淑妃此刻是何种心情?”   “那贤妃姐姐又是何种心情呢?”   宋棠含笑反击,“说起来,前几日,陛下也是到过春禧殿的。”   “反而是贤妃姐姐的蓬莱殿……”说着她轻笑一声,“如果贤妃姐姐愿意求求我,我也乐意帮姐姐在陛下面前说两句好话呀,兴许陛下很快便去蓬莱殿看姐姐了呢,不知贤妃姐姐意下如何?”   “我毓秀宫的大门一直都很欢迎贤妃姐姐。”   宋棠先一步坐上轿辇,冲窦兰月挑眉,“随时恭候着姐姐来。”   她怪声怪气的这么些话很是让窦兰月被噎了一噎。   眼见宋棠离开,却又说不得什么。   终究是自己这阵子安安分分,偏被一通责怪闹得心中不痛快,才没有忍住。   窦兰月也有些后悔,论嘴皮子上的功夫,她哪里能比得过宋棠?   后悔亦无用。   心中憋着一股气的窦兰月没有在飞仙楼多留,很快如宋棠一般乘轿辇离开。   ·   孙敏有宫人和太医照料着,裴昭没有一直留在飞仙楼,而是回了养心殿。他首先陆续审过飞仙楼的一应宫人,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然后派人去芙蓉阁把今天唯一去过飞仙楼的沈清漪找来了。   裴昭派人到芙蓉阁去,沈清漪依然抱有这可能是走过场的想法。   但当裴昭开口让魏峰也退下时,她醒悟过来。   “清漪,没有其他人在,你实话实话,孙敏的事情与你可有关系?”   快步走到沈清漪面前,裴昭发问。   他想要一个准信。   在此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只要沈清漪说,他便相信。   沈清漪抬眼对上裴昭的一双眼睛,一颗心却在瞬间被失望的情绪填满。她设想过自己被诬陷,设想过自己要如何自证清白,但确实没有想过,第一个冲上来质问她的人,会是她的昭哥哥。   这样的质问算什么?   她先前担心的是自己被污蔑,惹出麻烦,他要费心费力帮她摆平……   却原来在她心里,她变成这样的人,会去做这样的事。   沈清漪觉得这未免太可笑。   “陛下若认为,今天孙宝林中毒是臣妾做的,那陛下便治臣妾的罪。”   “臣妾绝无怨言。”   气到极点,沈清漪再看裴昭反而笑了:“只是不必这个样子,明明是在质问,偏又像臣妾说什么陛下都愿意相信。若陛下当真信臣妾,又何须这番质问?”   裴昭被沈清漪的反应弄得深深皱眉。   如果不是担心事情与她有关系,怕她牵扯其中,他需要这样吗?   他想保护她、爱护她,她单单不领情也罢,竟是还……   裴昭深吸一口气,克制情绪说:“我不是在质问你,只是想了解情况。”   “是吗?”   沈清漪怎么听裴昭的话怎么刺耳,“那臣妾,谢过陛下一番好心。”   被失望与难过的情绪驱使着,她当真与裴昭行了个礼。   裴昭一怔,沈清漪复道:“但不管陛下信与不信,臣妾没做便是没做。”   “我是去过飞仙楼,我是因为昭哥哥半夜扔下我去见她才跑去飞仙楼的,但我晓得她将手底下的宫女活活打死了,又见她毫无悔改之意,便知道昭哥哥不会是当真喜欢她也不可能是喜欢她。”   “所以我没有再计较,没有再纠结。”   “所以我想,定是昭哥哥有特别的安排,没有同我解释,自是有不方便之处,我可以等。”   “但已经没有必要了,对吗?”裴昭眼睁睁看着沈清漪落下两行泪,泣声道,“昭哥哥不信我,那样看我,想是已不喜欢我,如此,不如来个痛快,往后都不必再找我,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也算是让我解脱了。”   “清漪……”   裴昭被沈清漪这些话说得心痛不已,想要解释,沈清漪却已哭着跑出殿外。   他本该追出去,可是他不能,便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第34章 成全 神清气爽。   “娘娘, 沈才人回来了。”   底下的小宫人一将消息递上来,竹溪便禀报给宋棠。   毕竟沈清漪是被裴昭光明正大请过去审问的,他们又不是偷偷见面。   她既然晓得沈清漪被陛下审问, 关心一下不是很正常么?   是以,在早些时候得知沈清漪被裴昭派人请去养心殿后,宋棠直接吩咐让底下的小宫人盯着一些,看一看沈清漪几时回来、回来立刻通禀她。到这会儿,虽已夜深, 但终于有消息了。   “去看看。”   宋棠等的便是这一刻, 立时起身道。   她从春禧殿出来, 直奔芙蓉阁,没有费上半刻钟的时间。   沈清漪刚刚从外面回来, 亦来不及做些旁的准备,唯有慌乱中与她见面。   脸上的泪痕方才擦干,情绪根本没时间调整。   一双眼睛、鼻尖皆泛着红, 尤其眼睛肿着, 显然是大哭过一场。   沈清漪从养心殿回来是这般模样, 对于宋棠来说, 在养心殿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已无须多言。   但凡这两个人是平心静气谈的那些事, 都不至于这个样子。   这一次的不信任又会摧毁他们几分感情?   知道今天晚上,这两个人都不会好过,宋棠心中快意。   但她面上分毫不显, 只关切道:“沈才人,陛下找你去都问了些什么?”   “又都是怎么说的?”   被裴昭的不信任深深打击的沈清漪, 无心与宋棠周旋,她勉力回答:“多谢淑妃娘娘关心,陛下只是问了与孙宝林有关的事, 臣妾不知情,回答不上来。夜已深,请淑妃娘娘早些回去休息。”   话音落下,沈清漪做出恭送的姿态。   宋棠本为确认情况而来,见状便温声道:“沈才人好好休息,切勿多想。”   离开芙蓉阁、回到春禧殿后,宋棠想一想,吩咐竹溪。   “让小厨房明天一早便炖上两盅清热败火的汤,陛下明日不早朝,我上午去一趟养心殿。”   “是。”   竹溪应声,宋棠轻轻打了个哈欠,没有别的事,终于洗漱梳洗,也歇下了。   ·   翌日。   用过早膳,又歇得半个时辰,小厨房准备好汤点,宋棠去了养心殿。   她从轿辇上下来,遇到正巧也过来养心殿的宁王裴璟。   互相见礼后,宋棠有意让裴璟先走,自己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她想着今日不早朝,裴璟来见裴昭应是有要事相商,自个恐怕来得不是时候,却在等候魏峰进去通报时,忽然听见裴璟的话:“淑妃娘娘可知陛下现下身体如何?病得严重不严重?”   宁王的话让宋棠愣了一愣。   裴昭生病了?她没有听说这件事,且昨日见到人的时候,裴昭还好好的。   “陛下……”   宋棠惊讶中迟疑问,“生病了吗?”   裴璟说:“正是听闻陛下身体抱恙,本王方才入宫。”   宋棠皱一皱眉,表情严肃,眉眼不掩担忧之色:“昨日见陛下,陛下尚且康健,怎会……”   正说着,魏峰已经从殿内出来,但只请了裴璟一个人进去,让宋棠稍候。   她便也不能离开,唯有继续站在殿外等。   不过宁王的话让宋棠起码晓得是个什么情况。   裴昭生病,想是与昨夜他同沈清漪闹得不愉快有很大关系。   寻常风寒或许不至于病倒。   怒火中烧、急火攻心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如此看来,春猎的那一次受伤与中毒,落下的病根与隐患远不止她从前看到的那样。他们的皇帝陛下,如今身体状况似乎比大家以为的要更差一些,再有和沈清漪的事情一块折腾着,说一句身心煎熬也不为过罢?   她当初想着春猎不再为裴昭挡箭,无非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想法。   何曾料到变成今日这般的好结果?   背后的那个人,应当想不到,那件事不经意也成全了她吧。   但无论知道不知道她都一样不会感谢的,她可不认为他们是一路人。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宁王从殿内出来了。   魏峰复请宋棠进去殿内,她与宁王略略行了个礼,便带着竹溪一道进去了。   裴昭人在病中,脸色颇为憔悴,病恹恹的躺在床榻上。   宋棠行至床榻旁行过礼便问:“陛下怎么忽然便病倒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裴昭示意宫人为宋棠赐座,勉力一笑:“不碍事,歇息两天便好。”   待宋棠坐下,他握住宋棠的手,只问她,“你怎么来了?”   “臣妾不来还不晓得陛下生病呢。”宋棠嗔怪一句,而后解释,“昨日因为孙宝林中毒一事,陛下训斥臣妾,回去以后,臣妾好生反省一番,觉得陛下训斥得有道理,既臣妾与贤妃姐姐负责打理后宫一应的事宜,闹出这样的事,如何会没有责任呢?”   “故而臣妾便想着要来与陛下请罪,望陛下莫生气,给臣妾改过的机会。”   “臣妾还让小厨房炖了北杏参地老鸭汤……”   裴昭余光瞥见竹溪手中提着的那个食盒,约莫便是宋棠说的老鸭汤。   他说:“你能这样想,朕心甚慰。”   “朕现下身体欠恙,孙宝林的这一桩事情,淑妃,现下恐怕需要交由你去查了。”昨天沈清漪说过的那些话,虽令裴昭心中难受,但他已相信沈清漪与此事无关,交给宋棠去查,他是放心的。   宋棠闻言却一怔:“陛下,要让臣妾去查?”   裴昭见她这般,笑问:“怎么?怕了?觉得自己查不明白了?”   “自然不是!”   宋棠离座福一福身,“臣妾领旨,定不负陛下期望。”   谢过恩典,她重新坐下来,笑吟吟道:“臣妾还担心陛下不相信臣妾呢。”   “陛下愿意把此事交给臣妾,臣妾高兴都来不及,才不会怂。”   裴昭微笑颔首:“好,那爱妃务必要好好查个明白。”   “是!”宋棠笑说,“请陛下放心,不必担忧,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   体贴的话让裴昭心中倍感慰藉。   他瞧见宋棠喜笑颜开的模样,心情不知不觉跟着变好,便又点头:“好,爱妃也不必担忧朕。”   裴昭之所以让宋棠进来,目的无外乎是将这件事情交由她去办。   交待妥当,他称自己疲乏想要休息,便让宋棠退下了。   宋棠从养心殿出来,神清气爽。   她手握查清楚孙敏中毒一事的权利,又心情好,特地绕路去窦兰月面前得意过一番,这才回毓秀宫。之后,她也专门派人去知会沈清漪是她负责查这事,说只要事情与沈清漪无关,让沈清漪无须害怕。该专程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位,她才开始一一提审飞仙楼乃至秋阑宫的人。   宋棠的这一举动使得整个秋阑宫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生怕不小心就遭了秧。   做出这些事情,宋棠要的确实是这样的效果。   若都不害怕,岂不说明她这个淑妃其实无人畏惧、无人在意?   但是她同样并没有随便找个人顶罪了解这件事的想法。   因为,事实上,她清楚孙敏为何会被人下毒。   孙敏以为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即便随意打骂、惩罚也没有人敢如何。   换作其他在后宫无依无靠、无朋无友的宫人或许的确如此。   只是非常不凑巧,那个小宫女不是。   她有一个关系极亲密的小太监,两个人是老乡,一直在宫里互相照应着。   虽说日子过得不轻松,但彼此有个依靠、有个安慰总是好的。此二人长久的相处下来,也慢慢生出几分与旁人不同的感情……然后,遇上孙敏的震怒,那小宫女被打得不成人样,差点就当场丧命。   她路过,虽说制止之后让人把那小宫女送回去,虽说请了医女去看,但最终没有能救回来。第二天,小宫女已是一命呜呼,撒手而去。寻常的宫人知晓这样的事,无非唏嘘两句,念叨着生死有命便忘记了。可对于那名小太监而言,放在心上的人这般被活活打死,如何忍得?   于是有孙敏被下毒这件事情的发生。   而她晓得这些,不过是因为那一日出手制止孙敏的大宫女罢了。   在得知孙敏中毒以后,她立刻想到这个小太监,派了梁行暗中去试探盘问。   这小太监倒也是个敢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坦然的认下。   后来梁行回来禀报的时候,曾带回来那小太监自己说过的话,下毒一事,是为了帮小宫女报仇,成与不成,他生死亦早已置之度外。关于小太监这些话,至少宋棠认为,比有些心思阴毒的强得多。   但该怎么样还是得怎么样。   她总不能为此包庇一个小太监,把自己给折进去。   ·   宋棠查孙敏中毒的事情查了不多不少的五天。   裴昭的身体已然好转,留下一条小命的孙敏身体同样好了许多。   因而,在征得裴昭的同意之后,当着裴昭和孙敏的面,宋棠将自己“查”明的结果尽数相告,并让人将那个小太监带到他们的面前。从听到孙敏下令对一名打碎碗碟的小宫女施以杖刑起,裴昭的眉头便没有松开到,得知那名小宫女不两日便去了,说是被孙敏活活打死也不为过,他想起那一日沈清漪说过的话。   “但我晓得她将手底下的宫女活活打死了,又见她毫无悔改之意,便知道昭哥哥不会是当真喜欢她也不可能是喜欢她。所以我没有再计较,没有再纠结。”   沈清漪那个时候是这么想的,而他又是怎么想的?   他的确怀疑她不信她,她要如何不委屈、不生气、不难过?   裴昭记起沈清漪从养心殿哭着跑出去的一幕,一颗心如同被油煎般难受。   一时动气,他止不住一连串的咳嗽。   宋棠朝裴昭看过去,见他面色铁青,知他是得知真相、悔恨误会沈清漪所致,只压下笑意。后悔又能有什么用处?他与沈清漪之间的感情裂痕已然越来越大,再无修复的可能,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陛下,喝点儿水,顺顺气。”   孙敏见裴昭咳嗽得厉害,抢在宋棠之前,又是递水又是轻拍裴昭的后背。   温柔小意换来的却是裴昭挥手将她手中水杯拂开。   那茶杯一时没有握住,甩了出去,砸在地上,碎裂一地,孙敏懵了。   “陛下……这是……?”   一愣之下,孙敏犹不明白裴昭为何忽然如此,人依然是呆傻的。   裴昭却变得格外没有耐心。   事情已经足够清晰明朗,他本以为是有人见孙敏受宠,是以下此毒手,岂料完完全全是孙敏自己招来的祸事。皮相如何明艳动人也是一副烂心肠,这样狠毒之人,往后不知要做出些什么事情。   “朕的后宫容不下如此心肠恶毒之人。”   裴昭越想越生气,恶狠狠道,“来人,将孙宝林打入冷宫,从此不得出现在朕面前!”   孙敏本以为今日自己能得到一个公道与皇帝陛下的安抚,谁知与她所想全然不同。听见裴昭一句打入冷宫的话,她诧异与慌乱中连忙跪地求饶:“陛下,臣妾知错,再给臣妾一次机会吧,臣妾再也不敢了,陛下……”话未说完,已被人堵了嘴,拖了下去。   反而那小太监仍跪伏在殿内,听候发落。   在孙敏被拖下去时,宋棠已经走到裴昭的身边,重新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裴昭将茶水喝下,她轻拍裴昭后背帮他顺一顺气。   须臾,她又看一眼底下跪着的小太监低声问:“陛下,这小太监又当如何处置?”   “无论是何因由,有那等胆子给主子下毒都是大逆不道。”   裴昭也不看那个小太监,只是说,“拖下去吧,魏峰,你来处置。”   宋棠没有说什么。   那小太监也未有一句的求饶,磕头谢过恩典,被两个大力太监架了出去。   魏峰随之也跟着一并出去了,留下宋棠和裴昭在殿内。到得此时,宋棠方说:“先前臣妾路过秋阑宫的地界时,虽撞见那样一幕,阻止了,但不曾想过事情会变成这般,若早知……”   “她自己犯下的孽,也怪不得你。”裴昭拍一拍宋棠手背道,“你那会儿没有不闻不问,又让孟昭仪教孙宝林规矩,也是该做的都做了,不必觉得自责。”   宋棠小声道:“可终究与陛下添这许多烦心事。”   “那你便当查明真相是在将功补过。”裴昭抬眼看她,见她瞪大眼睛,不愿相信,又忍不住笑。   裴昭故意逗她问:“不然,你还指望朕奖赏你不成?”   “哦……”宋棠一副不敢造次的表情,敷衍的行了个礼道,“多谢陛下不追究臣妾之过。”   裴昭愈笑,但没有多留宋棠:“你忙碌一场,想必累了,回去歇着罢。”   宋棠听言便识趣行礼告退,回了春禧殿。   ·   事情既有定论,消息自然迟早传遍后宫。   宋棠也不管旁人如何,只派人去将沈清漪请到春禧殿。   沈清漪作为被反复审问过的妃嫔之一,又与她同住在毓秀宫,她专门知会一声最终结果,放在谁眼里皆理所当然。沈清漪不多时到得春禧殿,规规矩矩的行礼。   宋棠坐在上首处一眼瞧过去,不由挑眉。   才几日不见,比起上一次见到沈清漪,她感觉沈清漪便像是消瘦了一圈。   想来是这些日子过得非常糟糕。   不过,裴昭已知晓真相,晓得误会沈清漪,这两个人又可以和好了。   谁让沈清漪终究爱着裴昭这个人呢?   当时多伤心多难过,只消对方道歉认错、哄一哄,仍是克制不住会想原谅。   不原谅又能如何?   越是付出得多,沈清漪越是舍不得放手,越是想要求一个好结果,便越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到头来也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恐怕要折腾到筋疲力尽、人仰马翻,将那些感情彻底消磨,才能真正罢手。   “沈才人,孙宝林的那件事,已经结了,你不必再担惊受怕。”宋棠出声对沈清漪道,“是一名小太监做的,无人指使。不过事情因孙宝林随意惩处宫人而起,孙宝林也受到了陛下的惩处。”   “总之便是这么一回事。”   “你宽心一些。”   纵然得知这样的一个没有将她牵扯其中的结果,沈清漪心情依然很沉重。   她福一福身:“多谢淑妃娘娘给臣妾公道。”   “做一点儿该做的事情罢了,总不能辜负陛下信任。”   宋棠摆摆手,“没别的事,你回去吧。”   沈清漪当即行礼告退。   从春禧殿出来,她后知后觉宋棠提到孙敏被惩处,一回芙蓉阁,便让怜春去外面打探消息。   孙敏被打入冷宫的事情已逐渐在宫中传开。   怜春回来,把打听来的消息告知沈清漪,沈清漪听说之后,却仍面色不愉。   她可以想象得到,孙敏被打入冷宫与孙敏自己犯下的事情有关系,同样的,大约与那一日她和裴昭的争执也有一些关系。她说知道昭哥哥不会喜欢孙敏也不可能喜欢孙敏……而在今天,孙敏被打入冷宫了。那么,她之前设想过的,另有安排,等于被推翻。   没有所谓的隐情、不得已以及别有计划。   所以,她苦苦隐忍,委屈求全,到底图的是什么?倒不如不这般了。   她的昭哥哥宠得别人便宠不得她么?   即使不宠她,她也没有少受委屈,不若光明正大的宠她疼她,让她好歹在宫里能痛快一些。   如果她主动提……   他会答应她吗?他会愿意答应她吗?   沈清漪在心思浮沉间熬到天黑。   对裴昭足够了解,她晓得,今天夜里他定是会找她的。   一如沈清漪所想的那般,夜深之际,裴昭派人过来暗中将她接过去养心殿。上一次见面时的不愉快历历在目,她迈步走进养心殿,面对裴昭,一味的沉默不语。   “清漪,对不起。”   熟悉的话语落在耳中,沈清漪本以为自己内心不会有波澜,却受不住裴昭后面那些话。   “朕知负你良多,在你那一日哭着跑走时,朕便不停自责、不断后悔。自责自己让你受此伤害,后悔让你这般难过,甚至会想,若你不曾遇见朕,是否远比现在快乐?想着你说让朕不必见你,朕也会害怕,怕你当真不再愿意见朕了。清漪,若你确实是那般想法,或许……”   沈清漪怀疑裴昭下一句便是要将她送出宫去过寻常百姓的生活。   她连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昭哥哥,我还是来了。”   “我根本做不到不见你,那一日我也是说气话……我……”   裴昭低头看着沈清漪,皱着眉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脸,眼里满是心疼。   拉开沈清漪的手,裴昭低声问:“怎么瘦了这许多?”   沈清漪摇摇头,垂下眼,移开视线。   裴昭叹气,将她圈入怀中,又觉得怀里的人瘦得咯手:“清漪,有什么是朕可以补偿你的吗?”   沈清漪一时没有说话,尽管她心里有所想法。   裴昭抱着她,继续说下去:“想起以前我们在一起那么快乐,便总觉得现在不应当如此。”   “我这几日也每天夜里都会梦到过去。”   沈清漪说,“那时,我不晓得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   “但昭哥哥,我从来都不后悔的。”   “如果不是有你在,沈家出事的时候,我恐怕便……”   “所以想起来以前的事,我又怀疑是不是我总是这样的贪心。”   “往前我奢求的是待在你身边,我明明已经得到了。”   裴昭听得心疼,出声否认:“哪里贪心?你是朕见过最不贪心的小娘子。”   “在朕看来,便是更贪心一些也无妨。”   沈清漪一双眼睛盯住裴昭问:“昭哥哥此话,当真?”   裴昭失笑:“为何不真?”   她眨一眨眼睛,复垂下眼,没有继续看着裴昭,而是望向裴昭衣袖上的龙纹,徐徐道:“昭哥哥,如果我说,我不想像现在这样了呢?如果我说,我不想再和你偷偷摸摸见面了呢?如果我说,我希望你可以堂堂正正的疼我、爱我呢?你……愿意吗?”   这是裴昭没有想到的。   他没有想过,沈清漪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明白,昭哥哥之前将我藏起来,是为了让我不受委屈,是为了不让我被盯上。在这后宫之中,人心莫测、尔虞我诈,没有那么简单和容易。可是,如果我愿意承受这些呢?我只是想,如果避不开这些委屈,避不开这争斗,我情愿不是现在这样,情愿能多和昭哥哥在一起。”   沈清漪将提前酝酿好的话说罢,缓缓抬头,去看裴昭。   她带着几分谨慎问:“昭哥哥会理解我吗?”   裴昭已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尽管不那么认同,此时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唯有道:“容朕细细考虑。” 第35章 微妙 裴璟带给她的这种没有缘由的直觉……   裴昭对沈清漪提出的想法并不十分认同。   即便她说愿意直面和承受, 他却依然不希望她冒这样的险。   然而,在裴昭说要再仔细考虑之后,在沈清漪近乎哀求一般的话语中, 在沈清漪对过去时时提心吊胆的控诉中,在沈清漪说出孙敏的事如何令她害怕自己被诬陷以后,裴昭妥协和退让了。   他只是不希望沈清漪认为他一意孤行,亦不希望沈清漪再觉得痛苦与折磨。   至少……那也是沈清漪想要的。   裴昭最终默许沈清漪提出来的这些。   譬如不再偷偷摸摸见面,譬如更正大光明一些宠她疼她爱护她。   是以, 在这之后, 裴昭出入毓秀宫比往日要更为频繁。他虽答应沈清漪不再让她藏起来, 但心有顾虑,并未立刻将她捧到最高的位置。何况, 他们彼此都清楚,以沈清漪的身份,那是一件不合适的事情。倘若不管不顾, 招来的攻击并不只在后宫。   在外人眼中, 忽然得到陛下偏宠的沈清漪也从才人被晋升为了婕妤。   不少人为此暗中咋舌, 毕竟从前这位是一直被陛下冷待的。   宫里同样有些流言涌动着。   无外乎是说, 沈清漪能得到陛下的青眼, 与宋棠这位淑妃娘娘颇有关系。   从前多少次都是宋棠在护着沈清漪,众人看在眼里,更早已自觉将沈清漪划入淑妃阵营, 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沈清漪对这些传言没有太理会,宋棠一样不在意, 放任着外面这些说法乱传。   宋棠当然比除去裴昭、沈清漪之外的所有人都清楚不是那样的。   只是旁人以为她有那么大能耐目下不算坏事,有人愿意那么想便就那样了。   而裴昭既已将沈清漪放到明面上来宠爱,有些事自也发生一些变化。   这其中, 究竟是裴昭还是沈清漪的意愿占上风区别大着呢。   宋棠回想这些时日,裴昭到春禧殿来的频率以及他每次的状态、心情,并未感受到与之前有太大的区别。如此看来,起码可以先确认一点,裴昭没有要将沈清漪直接捧到一个极高位置的打算,因而仍需有人庇护——且在裴昭眼里,和过去一样,她就是那个人。   却不知沈清漪又是个什么计划?   她若想借此将所有人都一一踩在脚下,只怕是打错了算盘。   到底……   裴昭可见不得她那个样子。   “得封婕妤是喜事,竹溪,备上一份厚礼送去芙蓉阁。”   宋棠收敛心思,笑一笑,“咱们毓秀宫,往后怕更是要了不得了。”   竹溪应声去准备贺礼。   宋棠转一转腕间海蓝宝石的手镯,无声微笑。   待到竹溪将贺礼准备妥当,命人送去芙蓉阁以后,宋棠带上竹溪去虎苑。   像这种时候,躲在春禧殿能有什么意思?   当然是要出去外面走一走、逛一逛。   再看看有哪个不长眼、没脑子的非要往她这儿撞,给她寻点儿乐子。   ……   宋棠从春禧殿出来本是满心期待。   到得虎苑,在门口瞧见守在外面的小太监,知是宁王在,兴致少了大半。   本欲直接离开,可想着无事裴璟应不会在虎苑逗留,宋棠依然从轿辇上下来,待那太监行过礼后,她委婉问小太监道:“宁王殿下今日怎得有空来此处?”   小太监答:“听说先前受伤那只小白虎又生了病,王爷不放心,今日进宫便绕路过来瞧一瞧。”   宋棠挑了下眉,问:“生病了?”   小太监应是。   宋棠朝里边望过去一眼,说:“我进去瞧一瞧。”   她口中虽这般说,但心下有所不满。   怎得连宁王都知道小白虎生病,她却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办事的?   宋棠带着竹溪进去虎苑,寻到裴璟时,他正坐在石桌旁,微微低头,却似格外耐心,正喂其中大约生病的那只小白虎喝些什么。阳光落在他一张棱角分明、五官俊朗的面孔上,越发显得英气逼人。   “宁王殿下。”   宋棠一面欣赏裴璟的好样貌一面走近,出声打破周遭寂静。   裴璟循声抬头,看一眼宋棠,并没有起身,只回以一句:“淑妃娘娘。”   话音落下,他继续低下头专注手里未做完的事情。   宋棠走到石桌旁边,自也不乐意在旁边站着等,便与裴璟隔着点距离坐下来。她偏头一瞧,辨认出裴璟是在给小白虎喂药,便又问:“它是生的什么病?”   “小毛病,很快就能好。”   裴璟没有对宋棠仔细解释,“过两天便生龙活虎了。”   宋棠自己不懂这些,看不出来这小虎崽是生的什么病,裴璟不愿意多聊,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她有别的在意的事,故而在裴璟面前道:“不过当初它们被送进宫里来的时候,说的是有专人来负责照顾,怎得还要劳烦宁王殿下亲自动手?”   “淑妃没有想过吗?”   裴璟听言,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唇角微弯说,“或许负责照顾它们的专人,正是我。”   宋棠:“……”   她颇有些无言以对,面上干笑两声:“那您当真有闲情。”   裴璟只笑不说话,决心放弃这场谈话的宋棠同样在旁边沉默看着他。直到喂完药,裴璟起身去把这只小白虎送回另一只小白虎身边,折回来以后,方说:“生病一事无人通知,是我下的令。”   宋棠微微仰头看裴璟一撩衣摆重新坐下。   他姿态闲适,笑容淡淡:“本意是不让淑妃娘娘操心这些小事,希望淑妃娘娘不会计较。”   宋棠亦扯了个笑道:“自是不计较的。”裴璟都这么说了,她能说什么?但停顿几息时间,她又开口:“只若下一次有类似的事情,希望殿下能让底下的人知会我一声,到底我也是关心它们的。”   裴璟微笑应声:“好,一定。”   明明他是答应下来了、语气听起来也没问题,可宋棠莫名感觉怪里怪气。   不单纯是这一句,包括之前那些话,都隐隐约约有类似的感受。   裴璟带给她的这一种没有缘由的直觉甚至微妙而诡异。   是错觉吧?   宋棠用余光偷偷瞥向裴璟,这位气质凛然、忠君爱国、一身浩然正气的宁王殿下,至于吗?   “淑妃在看什么?”   裴璟出声,令宋棠抬眼正经望向他,两个人的目光随之有刹那的短暂接触。   宋棠面不改色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倒也没有看什么。”   “不过确实多少好奇,宁王殿下当初是如何得到这两只小白虎的。”   裴璟一笑说:“不知能否说是运气好。当时正巧遇见它们母亲身负重伤,虽尽力医治,但仍无力回天,它们无处可去又无可供养,我便将它们带在身边。后来觉得喜欢,舍不下,唯有带回来了。”   宋棠又记起此前同样在虎苑,她询问裴璟,既然和这两只小白虎关系好,为何割爱时,裴璟说过的那一句:“养在宫里,养在王府,对本王来说,并无区别。”   看裴璟如今这个它们有事、他便到场的架势,想来是当真觉得没有区别。   那不是一句逞强的话,是裴璟确实这么认为。   一个能征战沙场、用兵如神的人,自然不会胸无城府。   所以,裴璟应当十分清楚,他那句话是可以引发许多不好的解读的。   可是他不怕,不担心。   抑或者单纯是……不在乎?   宋棠从前对裴璟便不够了解,现下更认为自己不了解这个人,同样看不透。她心里虽有诸多想法,但无心深究,对宁王亦无那么大的兴趣,这一刻便说:“本以为里头有别的故事,未想是这般。”   裴璟却道:“淑妃若想听些特别的故事,它们没有,那把牛角弓是有的。”   “不知淑妃可还记得那把牛角弓?”   宋棠微笑颔首:“自是记得。”   顿一顿,她又补上一句,“宁王殿下若愿意聊一聊,我自当洗耳恭听。”   裴璟神态自然提起那把牛角弓,宋棠想要多想都没有余地。   她唯有想着,左右闲来无事,听一听故事,有个乐趣,总归也不赖。   在宋棠表露杵感兴趣的意愿之后,裴璟当真聊了起来。从他与大夏军队如何反攻北狄,到他们攻下北狄王城,再到他从北狄王女手中夺下那把弓箭……点点滴滴的记忆,犹如刻在裴璟的脑海中,是以谈到这些事情时,他无需多加思考便一一转述。   宋棠起初漫不经心的在听。   到得后来,她被裴璟的故事所吸引,越听越认真。   待裴璟话音落下,宋棠格外捧场的鼓起掌,诚心诚意道:“宁王殿下和我大夏将士果真个个赤胆忠心、英勇不凡。我虽是一介弱女子,但心中敬佩,亦心怀感激。那把牛角弓,我定珍之爱之,好生珍惜,绝不会随意糟蹋。”   裴璟反笑:“纵然是战利品却到底属于身外之物,无须如此。”   “寻常对待足以。”   这话听来有些恭维的意思。   宋棠听言,不冷不热微笑应声,“若依宁王殿下这么说,事事皆是身外物罢了。”   ·   从虎苑出来,听得一场故事的宋棠心情不坏。   她便没有回春禧殿,又乘坐轿辇转道往御花园去赏景散步。   御花园中。   北边几丛高大翠竹笼罩出一片阴凉,徐悦然和霍凝雪坐于石桌旁,一面摇着手中的团扇,一面闲聊喝茶。沈清漪晋升为婕妤一事,让徐悦然心中颇为憋闷,她和霍凝雪聊起近来后宫发生的事,聊这聊着免不了抱怨几句。   “她如今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凭她的姿色,如何入得陛下的眼?”   “若非攀上淑妃,得到淑妃的庇护,定无那般机会。”   “可怜我现下快要连她也比不上。”   “她被陛下晋封为婕妤,我如今不过压她半品,不知是要如何了。”   霍凝雪对徐悦然和沈清漪之间的矛盾几乎不知情,便是宫里发生的那些也不大了解。是以这会儿听见徐悦然的话,笑道:“虽说只差半品,但毕竟也是半品,很多事,她是越不过你去的。你也晓得她是那般的身份,何须在意恁多。”   徐悦然见霍凝雪一副“这能算得了什么”的模样,暗自叹气:“罢了,说与你听,你也不懂。”   霍凝雪不服气:“徐美人,我如何不懂了?”   “你忘记了不成?”   “不久前那事,不是我提醒你、告诉你,你仍被蒙在鼓里呢!”   徐悦然:“……”   她怀疑霍凝雪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被孟绮文设计利用一事,她病愈之后仔细查证过,确实一如霍凝雪所说,孟绮文在背后作怪,设计让她和淑妃之间产生了矛盾。其后无论是她出事还是淑妃出事,都是孟绮文乐于见到的。   可是知道归知道。   孟绮文毕竟是从一品的昭仪,她想要报复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哪怕她根本不愿意吃这个哑巴亏,但眼见已然失去陛下的宠爱,她一时对孟绮文束手无策。   是否被蒙在鼓里都是一样的叫人不愉快。   “那件事,我自是感谢你的。”   徐悦然幽幽说,“然而说到底,我已经得罪淑妃,还能如何?”   霍凝雪以团扇掩面笑道:“这你便想错了。”   她移开团扇,看着徐悦然一本正经说,“淑妃娘娘不是那等子记仇的人。”   “你往后不给淑妃娘娘添麻烦,她自然不会再计较那些。”   “譬如我,不正是个例子吗?”   霍凝雪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颇为骄傲,徐悦然被这话闹得哽住。   半晌,她艰难说:“即使我有心,沈清漪也不乐意,指不定如何在淑妃娘娘面前编排我。”   “在我面前编排你什么?”   宋棠的声音横插进来,霍凝雪与徐悦然齐齐一愣,随即互相对视了一眼。   霍凝雪转而一脸高兴起身行礼道:“见过淑妃娘娘。”   相比之下,徐悦然眉眼间掩不住的窘迫,远不如霍凝雪的自在放松。   宋棠视线扫过徐悦然,嘴角勾了勾,径自捡了个位置坐下:“免礼吧,我不过正巧路过,见你们在此处,颇有意趣,便过来瞧一瞧。都在聊些什么,也说来与我听听,让我跟着你们凑个趣。”   霍凝雪笑说:“也没有聊什么。”   宋棠偏头看她一眼,轻抬下巴道:“坐吧,站着做什么?”   霍凝雪便拉着徐悦然一起坐下来。   在附近伺候的宫女很快奉上新的茶水,宋棠又问一遍:“你们在聊什么?”   上一次因宋棠而落水带来的阴影分毫未减,徐悦然见到宋棠,心里直犯憷,对于她的提问,更半个字都回答不上来。霍凝雪见状,开口道:“其实……是在聊沈婕妤,所以也聊到了淑妃娘娘您。”   “沈婕妤?”   宋棠端起茶盏品一口茶水,淡声问,“沈婕妤怎么了?”   徐悦然悄悄在桌子底下扯一扯霍凝雪的衣袖。   她觉得霍凝雪没脑子,怕她开口要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霍凝雪却在看过一眼徐悦然后,没有理会她的暗示,对宋棠说:“娘娘,其实是因为沈婕妤近来颇出得一些风头,徐美人便觉得沈婕妤是攀上了您才有那样的机会,她心里……有些不痛快。”   徐悦然:“……”   就这样被推出去,徐悦然一头撞死在霍凝雪和宋棠面前的心都有了。   未想宋棠表情异常平静,乃至笑一笑,问霍凝雪:“那你呢?你没有不痛快吗?”   霍凝雪诚恳摇头:“臣妾无所谓。”   宋棠问:“为何?”   霍凝雪依旧诚恳的回答:“命里无时莫强求,臣妾不想这么为难自己。”   “所以……”   宋棠去看徐悦然,“徐美人为什么不痛快?”   面对这个问题,徐悦然半个字都不敢说。   她明白上一次的事情,在她和宋棠之间的那些,没有完全过去。   “淑妃娘娘!”自知逃不过这一劫,而自己当下没有和宋棠硬碰硬的本事,徐悦然低着头,福身恭恭敬敬说,“先时是臣妾不知天高地厚,有得罪淑妃娘娘之处,请淑妃娘娘见谅。”   宋棠“嗯”一声,问:“然后呢?”   徐悦然咬咬牙继续说下去:“往后臣妾定将恪守本分,谨言慎行。”   “你能有此觉悟,我很高兴。”   宋棠笑道,“至于沈婕妤的事情,你与她之间倘若有什么,我没兴趣插手,也不愿意管。”   “不过,你得知道,现下的沈婕妤和过去不一样了。”   “陛下对她的宠爱……若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是远胜当初对你的。”   宋棠见徐悦然变了脸色,嘴边笑意渐深。“还有一点。”她分外“好心”提醒,“陛下并不喜有人在他面前耍小心思,一如当初你在陛下的面前污蔑我将你推入水中,徐美人,明白吗?”   徐悦然双唇发白,颤声回答:“明白。”   “多谢淑妃娘娘提点。”   “你们玩儿罢。”   宋棠起身,摆一摆手,“我乏了,先一步回去休息。”   恭送宋棠离开,好半天没有吭声过的霍凝雪,拧着眉问徐悦然:“你竟然在陛下面前污蔑过淑妃娘娘将你推入水中?”说着她又感慨,“徐美人,我今日才知道,你原来这般有胆量,小看你了。”   徐悦然:“……”   徐悦然只觉得一阵头疼,无法继续和霍凝雪待在一处,同样离开了。   ·   面对宋棠心里犯憷是一回事,认为宋棠说的那些话别有深意,是另一回事。   徐悦然回去以后,反复琢磨宋棠的话,企图研究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现下的沈婕妤和过去不一样了。”   “陛下对她的宠爱……是远胜当初对你的。”   以及——   “你和她之间倘若有什么,我没有兴趣插手,也不愿意管。”   放在过去是这个样子的吗?   往前她和沈清漪之间有点儿事情,宋棠哪一次没有插手、哪一次没有管?   莫不是说,宋棠和沈清漪的关系和过去也变得不同了?   是因为沈清漪变了?或者是沈清漪不再如从前那般愿意听宋棠的话?   徐悦然来回分析过几回,又生出一种宋棠想借她之手,打压打压沈清漪气焰的感觉。难道连身为淑妃的宋棠都认为沈清漪现在是个威胁?那她如果犯在沈清漪手上,岂不是讨不来半分好?   既然如此,她何必自讨苦吃?   是她之前几次三番,吃过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徐悦然思来想去,想得越多,琢磨得越多,越什么心思都歇了。她可不愿意和霍凝雪一样没脑子,宋棠说什么便直直的信什么、听什么,以为宋棠是什么好人。   除此之外,既知沈清漪风头正盛,她是该避一避为好。   否则,沈清漪若找她麻烦,她未必招架得住。   当初沈清漪一声不吭跳进湖里的事情,她还没忘呢,这个人也心思深沉。   亏得她曾经以为沈清漪单纯好欺负。   徐悦然把这些都想得一清二楚,也尽量待在藏香阁不出门。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   一日傍晚。   裴昭正在德政殿批阅奏折,魏峰面色凝重从外面进来。   他听见了脚步声,但没有抬头,依旧专心于自己手里头的事情。   直到魏峰走到龙案旁,压低声音说:“陛下,沈婕妤和徐美人在御花园里打起来了。”   这话使得裴昭手中的动作一滞。   犹不敢相信,他搁下手中的朱批御笔,蹙眉问:“闹的是什么事?”   “陛下,是……”   魏峰顿一顿又一次说,“沈婕妤和徐美人在御花园,动了手,打起来了。”   裴昭终于确认魏峰话里的意思:沈清漪和徐悦然两个后宫里的妃嫔,在御花园里动手打架。这样不成体统的事情令他霍然起身,额头青筋跳了跳,胸腔里瞬间堆积着怒意,他勃然变色,沉声问:“人呢?她们两个人现在在哪?”   “沈婕妤和徐美人一动手,便有宫人去禀报过淑妃娘娘。”   “这会儿,两个人都在毓秀宫,在淑妃娘娘那儿,也已请了太医过去。”   裴昭越听越是火冒三丈,气得一掌拍在龙案上,“砰”的一声闷响。   他强忍情绪吩咐:“摆驾春禧殿!” 第36章 袒护 宋棠悠悠道:“我和婉嫔的生辰,……   徐悦然和沈清漪在春禧殿, 被宋棠命人请来的太医瞧过,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两个人都有些皮肉伤,太医留下膏药, 宋棠便让他先回去了。太医走后,她当即吩咐宫女小心地帮她们擦药。   宋棠在旁边坐着时不时看她们一眼,若非不合适,早已笑出声。   不得不说,徐悦然这个自认为好用的脑子, 能折腾出一些出其不意的事情。   多半是那一日, 她说他们的皇帝陛下不喜有人耍小心思, 又专门提到当初污蔑她的事,徐悦然把话听进去了。毕竟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 徐悦然便失宠了的。   那一次没有旁的什么惩处,想必徐悦然很清楚是因为她差点儿丧命,多少可怜, 裴昭手下留情。   如今不想重蹈覆辙, 不仅不能耍小心思, 还得防着被倒打一耙。   所以干脆把沈清漪一并拖下水?   这打架的事, 如果单纯其中一个人动手便不能称之为打架。   必然是两个人都动手了才能那般说。   且到底是个不体面的事情, 要么是一起受罚,要么是一起不罚,哪怕想偏袒都偏袒不起来。   徐悦然的这一招, 任是谁都得承认是有用的。   除去难看些,名声不好听一些, 好歹避免吃个哑巴亏。   宋棠目光轻轻掠过沈清漪和徐悦然,两个人此时仍像憋着气,脸色难看。   她压了压嘴角, 外边响起小太监的一声通禀:“陛下驾到——”   正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宋棠与沈清漪、徐悦然几乎同一时间站起身,正欲迎至殿外,裴昭已然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中。   皇帝陛下一经出现,众人纷纷行礼。   这一刻,裴昭周身散发着的山雨欲来的气压叫人无法忽视。   行礼请安过后,唯有宋棠敢快步迎上去。   她甚至悄悄握一握裴昭的手,小声道:“陛下息怒。”   这话自然安慰不到裴昭,但也没有折损宋棠的颜面,只是反握住她的手,带宋棠一并往殿中上首处走去。待裴昭在上首处坐下来,他目光扫过沈清漪和徐悦然,见她们脸上都有些花花绿绿,发髻稍显散乱,远不似平时一丝不苟,想已是整理过后的模样,压抑着的那股怒气又被点燃。   一个婕妤一个美人,都是在这后宫有身份的人物。   宫人起争执,尚且未必用这样的法子处理,何况是两个妃嫔呢?   光是想到沈清漪和徐悦然闹出这么丢人的事情来,裴昭便无心去分辨究竟是谁对谁错。这两个人,只怕一个都逃不了有责任,否则如何能发展成那个样子?   徐悦然便罢了,之前几番生事,本也不安生。   为何连……才晋升为婕妤几天的功夫,当真很不应该。   见到沈清漪,裴昭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   实在是今天这一桩事情荒唐而荒谬,即使往前数一数,后宫又何曾有过这么丢人的事情呢?   连一直被私下抱怨嚣张跋扈的宋棠都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裴昭紧紧抿着唇,又感到疲倦。   他想起上一次误会沈清漪。   今天的事,或因徐悦然故意挑衅而起,若一味责备,许又变成之前那般。   裴昭想着这些,暗暗叹一口气,心下已有决断。站在裴昭身侧的宋棠观察着裴昭的表情也揣摩他的心情。直到这个时候,她上前一步,面对裴昭,福身道:“陛下,今日之事,臣妾……”   话头刚起,虽未说完,但裴昭不愿任何人帮沈清漪求情,故而直接打断。   他说:“淑妃不必多言,朕明白此事与你无关。”   裴昭继而抬眼看向沈清漪和徐悦然,肃然道:“你们二人今天在宫里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皆是推脱不了干系。你们既如此姐妹情深,便都禁足十天,禁足期间,安心抄写佛经,以修身养性。”   “念在你们初犯,今日且饶过你们二人。”   “倘若日后再有此类事情发生,朕,决不轻饶!”   徐悦然见沈清漪和自己一并受罚,暗自松下一口气,十分庆幸。   相比之下,裴昭不问缘由的态度让沈清漪眼里含着一包泪,可又不敢多言。   两个人各怀心思但一并谢过恩典。   裴昭起身要走,宋棠独自跟上将他送至殿外。   “陛下当心身体,莫太过生气。”示意宫人退到远处后,宋棠低声对裴昭道,“其实臣妾在陛下来之前,已经将事情问明白了,说起来,其中有些误会。”   裴昭偏头看宋棠一本正经要和他谈这件事,本该不耐烦却莫名没了脾气。   但他开口,语气冷淡:“淑妃今日反而当起和事佬老了。”   “陛下好聪明!”宋棠不但不否认裴昭的话,乃至顺势夸奖起他,眉眼带笑,“臣妾装得这么好都被陛下发现了,可见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英明神武。”   裴昭被宋棠一番话逗得没忍住笑了一声。   宋棠也笑:“虽说荒唐了些,但好在人都无恙,陛下又何苦动怒至此?”   她劝着裴昭不要生气,不要动怒。   裴昭亦当真因为她的这些话而不似之前那般恼火,心气顺了些。   “往前总觉得你是那个能折腾朕的人,谁曾想如今变得这般的贴心,也算朕没有白疼你。”裴昭笑着抬手捏一捏宋棠的脸,“朕不生气便是,你不必再劝了。”   “臣妾几时折腾过陛下了?陛下怎么血口喷人?”   宋棠不乐意道,“臣妾自认为从来都是最讲道理的人,可不干那些事。”   裴昭心说,你往前还折腾少了吗?   但他面上仍挂着笑:“是,你讲道理,最好往后都要讲道理。”   “好了,进去罢。”   裴昭收回手,“朕还有许多事要忙,先回德政殿了。”   宋棠体贴说:“陛下也注意休息,莫要太过操劳,仔细身子。”   待到裴昭略一颔首,她垂首福身行礼:“恭送陛下。”   裴昭乘御辇离去。   宋棠起身,嘴角弯一弯,折回春禧殿正殿内。   “陛下已经回德政殿了。”   看一看憋闷的沈清漪和眉眼舒展的徐悦然,宋棠淡淡道,“你们也回罢。”   沈清漪当即福身告退,回去芙蓉阁。   徐悦然慢她一步,惦记着之前宋棠的“好心”提点,特地说得一声:“多谢淑妃娘娘了。”   宋棠平静望向徐悦然笑一笑问:“徐美人在说什么?”   徐悦然会意,知宋棠不想提起这些,故而不再多言,识趣行礼告退。   他们走后,春禧殿的热闹散去。   宋棠进到里间坐下来,终于能悠悠闲闲的喝上一口茶。   “竹溪,去把梁行喊来。”   思索过片刻以后,宋棠吩咐一声,嘴角微翘。   沈清漪不是改变策略,企图仗着裴昭的宠爱翻身么?那她做上一回好人,出点儿力,让沈清漪再好好看一看,自己究竟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不能翻得了这个身。   ·   沈婕妤和徐美人在御花园里打架这种笑话,任凭宫里的谁都会想看一看。尤其闹出这么荒唐的事,皇帝陛下仅仅是让她们禁足、抄佛经,谁听了都会认为这是在袒护,而皇帝陛下袒护的是沈清漪还是徐悦然,明明白白。   徐美人亦是受过陛下宠爱,曾在后宫出过风头的。   如今不也落得这般地步么?   是以不少人在看热闹之余倍感唏嘘,乃至对徐悦然生出几分同情来。   尤其事发的第二日,郭太后派人将她找去永寿宫问话。   禁足归禁足。   太后娘娘要找人去问话,谁都不敢拦着。   但在裴昭面前没有怎么犯怯的人,面对郭太后,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站在郭太后面前,徐悦然埋着头,根本不敢去看郭太后,更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她什么都想过了,独独忘记这一茬。   皇帝陛下左右对她失望,又正宠爱沈清漪,她犯下那样的事,再糟糕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太后娘娘毕竟不同……   徐悦然绞着手,老老实实听着郭太后的训话。   待郭太后一通话说罢,徐悦然方敢出声:“太后娘娘说得极是,臣妾往后定铭记于心,时刻提醒自己不可肆意妄为,再不敢做出抹黑太后娘娘颜面之事。”   “这些场面话也不必说与哀家听。”   郭太后蹙眉,并不乐意听这些话,且仍万分不解。   “哀家实在是想不明白,你们两个人究竟怎么能在外头闹成那个样子?”她忍不住又说一遍,“不说你们自个觉得丢人不丢人,陛下的脸、哀家的脸,经你们一闹,哪个没有被你们给丢尽?”   徐悦然怕郭太后气出个好歹,自己当真罪孽深重,忙几步上前。   她一面伸手去帮郭太后顺气一面说:“姨母,悦然这一次当真知错了,您千万保重身子。”   郭太后长叹一气,摆摆手。   徐悦然便又倒一杯茶递到郭太后手中道:“说来确实是悦然不好。”   “我同沈婕妤相识数年,早些已然有些龃龉。即使在宫中相见,我同她关系也未好转,何况她如今正得盛宠,我虽晓得该避开些,免得发生摩擦,但不够小心,仍发生这样的事,害得姨母操心。”   郭太后喝下徐悦然递来的茶水说:“总之你凡事多想几分,万勿冲动。”   徐悦然乖巧的应:“是,悦然晓得了。”   “你说沈婕妤现下恩宠正盛……”   郭太后依旧皱着眉,问,“那陛下对淑妃,又是个什么态度?”   徐悦然以为,太后娘娘要知晓后宫之事,根本不是非要通过她才能知道。   如此,这么一个问题,并不简单。   再则当初太后娘娘让她入宫,存着别样心思,她如何会不知呢?她和宋棠长得有几分相像,宋棠当时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嫔,近乎独宠后宫……这其中的深意,旁人清楚,她这个当事人一样不糊涂。   只是她终究没能牢牢抓住那个机会。   徐悦然忽而警醒,太后娘娘难不成是在试探她么?   若这般,她该慎重些回答才行。   心下暗忖间,徐悦然斟酌开口,说:“比之往日,到底是不同的。”   郭太后想的却是别的东西。   训斥徐悦然无非希望她做事能聪明一些,只要她心里明白,郭太后也不愿意继续多费口舌。   “有些事,哀家能帮你的不多。”   郭太后叹一口气,拍一拍徐悦然的手,“但你得知道,什么是最要紧的。”   “你争气些,早些为哀家生个龙孙比什么都强。”   “这事始终是哀家的一块心病。”   徐悦然垂下眼,瞥向自己的肚子,也生出叹气的冲动。   先前那般都全无动静,如今陛下懒得多瞧她两眼,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的事……   光靠她自己想不想,到底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却不敢对着郭太后说这样的话。   徐悦然唯有道:“是,姨母,悦然定会将此事放在第一位的。”   ·   因为郭太后要见徐悦然,禁足期间的徐悦然得以离开过藏香阁一回。   沈清漪没有那种运气,便是十天都没有踏出过芙蓉阁半步。   期间,外面的消息依然能递进来。   裴昭几次宿在春禧殿的事情,沈清漪都是晓得的。   她不知道裴昭是不是在生气她和徐悦然的事,然而多少感觉得出来,那件事影响很坏。若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她原本也没有想过要和徐悦然闹成那个样子……甚至事情起因回想起来都有些可笑。   十天的禁足期过去,沈清漪可以出门了。   但头一天,她依旧守在芙蓉阁,想着裴昭是否会主动来找她。   可惜沈清漪等得一天一夜,裴昭始终没有来。   翌日睡醒之后,想着裴昭没有出现,她一面想按捺情绪再看看一面又着急。   最后是没有能按捺住,想着无论如何要见到裴昭,是以亲自下厨去做了些点心,捎上这些天,自己抄写好的佛经,在夕阳西下时带上大宫女怜春往养心殿去了。   沈清漪到得养心殿外时,她站在阶下,抬头看一看近在眼前的巍峨宫殿,不觉露出个笑脸。   毕竟,往前每一次来这个地方,她都是半夜偷偷的来。   那时没有觉得如何,虽只能偷偷见面,但心甘情愿,也不感到酸楚。   想起来,仍是一份不一样的回忆。   可比较起来,谁能不喜欢像这样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这个地方呢?她还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没有那种小心翼翼,不必在宋棠突然出现的时候,被强行塞到床底下去……脑海中浮现那时的屈辱记忆,沈清漪当下又甩开念头,免得心中不快。事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无须急在一时。   在阶下站得半晌,沈清漪深呼一口气,提裙拾级而上。   在魏峰进去殿内通禀过后,她提着食盒进去,行至殿中与裴昭行礼请安。   坐在龙案后的裴昭已停下手中的事。   殿内本也没有留宫人,当魏峰也退到外面,便剩下了他们二人。   沈清漪提着食盒走上前去,将食盒搁在龙案一角,自顾自打开:“昭哥哥,我今天下厨,做了些几样点心,你尝一尝好不好?”说话之间,一碟如意卷、一碟千层糕、一碗杏仁豆腐已经摆上龙案。   她首先把那碗杏仁豆腐摆到裴昭面前,继而递去一柄瓷勺。   几息时间,裴昭接过瓷勺,沈清漪不由微笑,索性在裴昭旁边跪坐下来。   沈清漪的手艺向来都不错。   纵然无法和御厨比,但若要和宋棠比一比,那可谓是天差地别。   这会儿品尝着沈清漪做的美食,裴昭想起的却是宋棠唯一一次下厨带给他的阴影。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他心里还在想着,幸好宋棠只下过那一次厨。然而觉察到自己这般想法后,裴昭动作微滞,几不可见皱了一下眉。   沈清漪只注意到裴昭嘴边有浅浅的笑意。   她自然理解为,对她做的这些吃食,裴昭是很满意、很喜欢的。   “昭哥哥,再尝一尝这个如意卷。”   沈清漪用筷子夹上了一块,送到裴昭的嘴边,眼里满是期盼望向他。   许是之前那些想法让他不怎么舒服,此时再去看沈清漪,裴昭格外配合她的行为,咬下一口清凉爽口的如意糕,细细品尝,点点头:“清漪的厨艺又长进了。”   起初因裴昭没有去芙蓉阁看她的那点儿顾虑烟消云散。   沈清漪笑容灿烂,越是高高兴兴伺候着裴昭。   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将这些点心分食。   感觉到裴昭已然消气,沈清漪少了几分顾虑,才把自己抄写的佛经拿出来。   “昭哥哥,这些天,我都待在芙蓉阁好好抄佛经的。”她咬一咬唇,状似小心翼翼把那摞抄写好的经文往裴昭面前塞过去,一双眼睛却不看裴昭,而是四下乱看,“佛祖在上,见我诚心,都会原谅我犯下的错误,昭哥哥定也会原谅的,是不是?”   沈清漪卖乖的样子让本就不计较那日事情的裴昭更没脾气。   他伸手把人带入怀中,叫沈清漪坐在他大腿上,轻唔一声,调笑问:“若朕偏不原谅呢?”   沈清漪顺势脑袋靠在裴昭肩膀上,笑道:“那我继续抄佛经。”   “一直抄一直抄,抄到昭哥哥原谅我为止。”   裴昭垂眼,视线恰巧落在沈清漪的手上,发现她白嫩的手指长了一层茧子,又去看一眼面前的那摞经文。最上面的那一页,字迹端正齐整,显见是下了功夫,这是真的平心静气在芙蓉阁抄佛经才能是这样的效果,心若浮躁,这字迹便不会是这般。   到底是个实心眼的小娘子。   和徐悦然比起来,没有那么多心思,很容易被设计闹出那种荒唐事。   所以,当初他才不是那么赞同她的提议。   不过前些时候看得见她心情比以前好了不少,而事已至此,只能是这样了。   “好,那你抄着。”   裴昭笑着说,“今儿晚上,我睡觉,你便在养心殿抄写佛经。”   沈清漪闻言一愣,反应过来,瞬间喜上眉梢。   这分明是要留她在养心殿的意思。   “那可不成。”   沈清漪搂住裴昭的脖颈,在他脸上亲一亲,“非得要昭哥哥陪我不可。”   两个笑着闹作一团,很是快活。   魏峰守在殿外,听见殿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动静,无声笑着摇一摇头。   ·   沈清漪在养心殿过的夜。   待她翌日清早从养心殿回到芙蓉阁,一道旨意随之而来。   裴昭的旨意下来,同在毓秀宫的宋棠很快知晓了。   一场禁足过后,沈清漪在养心殿留宿一夜,之后从婕妤晋升为嫔,封号婉。   婉,顺也,美也,有温柔美好之寓意,是一个极好的封号,足见重视。   沈清漪从此也不再是沈婕妤,而是婉嫔。   这样的一道旨意更意味着之前的那件事没有影响到沈清漪什么。   皇帝陛下宠她爱她,比往日更胜。   宋棠听罢竹溪说的这个消息,悠悠道:“我和婉嫔的生辰,都在这个月。”   竹溪没听明白,只是点一点头说:“娘娘记得不错,且婉嫔的生辰要早上娘娘几天时间。”   “嗯。”   宋棠笑一笑,“我这儿暂时无事,你去准备给婉嫔的贺礼罢。”   “是。”   竹溪茫然退下,对于宋棠的话,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徐悦然和沈清漪之间,裴昭表现得宠爱沈清漪。那么,她和沈清漪之间呢?若裴昭准备让后宫妃嫔认为她的宠爱在沈清漪之上,他打算怎么做?她难得好奇了。   ……   沈清漪晋封为婉嫔的消息传来时,孟绮文正在窦兰月的蓬莱殿喝茶。   两个人听罢小宫人的话,当即对视一眼。   赏赐过小宫人、让他退下后,孟绮文搁下茶盏一笑道:“这后宫当真是藏龙卧虎,往日那般不起眼的人,如今可谓扶摇直上。论起来,陛下尚且是头一回赐后宫妃嫔封号呢,这‘婉’字也极好。”   窦兰月心里不是滋味,但她不信孟绮文和她有什么不同。   左右孟绮文今日到蓬莱殿来也是为着沈清漪。   “可不是?”   窦兰月面上一样端着笑,“既陛下喜欢,我们也当顺着陛下的心意来。”   “正是如此。”孟绮文和窦兰月一唱一和道,“是以,臣妾想着,婉嫔的生辰纵是办得热闹些,陛下也只会觉得高兴。淑妃娘娘和婉嫔向来关系不错,定然一样会为婉嫔高兴。今日臣妾前来和贤妃娘娘商量,也恰是这个想法。”   孟绮文话说得含蓄,窦兰月心里有类似想法自听得明白。   往日她们没有少被宋棠膈应,这一次,该换宋棠被她们膈应膈应了。   “那就这么办吧。”   窦兰月说,“有几日功夫是尽够了,我待会儿便吩咐下去,提前准备着。”   孟绮文起身冲窦兰月行了个礼:“有劳贤妃娘娘了。”   她抬头又与面前的窦兰月对视过一眼,一时间两个人皆笑起来。 第37章 旨意 她现在的心情就是三个字:爽、极……   沈清漪得封婉嫔, 任谁都晓得她正得宠。   那么,在贤妃的眼里,为沈清漪操办生辰宴自然称得上投裴昭所好。   自先前和裴昭闹得不愉快起, 窦兰月和裴昭的关系始终未曾和缓,这般状况已有一段时间,窦兰月心里也不是半分都不着急,无非晓得着急无用。那时从裴昭言语间知悉是自己惦记孩子的心思被觉察,她亦识相不敢再拿这件事做文章, 只是做足安分守己模样。   到得如今, 窦兰月心觉当时的那件事差不多该过去了。   否则, 难道皇帝陛下要一直冷落她不成?   窦兰月既有同裴昭缓和关系的心思,沈清漪的生辰宴无非小心翼翼的试探。   裴昭若愿意顺势待她态度好一些, 她便可以安心。   因是这般,和孟绮文稍加商讨过后,窦兰月趁着午后前去求见裴昭。   小憩刚醒的裴昭, 正倚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听见窦兰月的请安声, 开口语气淡淡免了她的礼。不紧不慢睁开眼, 裴昭略坐起身, 问:“贤妃有何要事?”   窦兰月恭谨垂首道:“陛下, 臣妾今日与孟昭仪聊起来,记起婉嫔生辰便要到了。这生辰向来是个吉祥日子,故而臣妾想着为婉嫔操办一番。只想着许陛下有所吩咐, 是以不敢擅专,前来请旨。”   裴昭面上瞧不出什么特别情绪。   他略略颔首:“你能有这番心意很好, 这件事便交由你做主。”   “但也无须太过铺张。”   “你自个要记得拿捏好分寸,别是闹出笑话来。”   裴昭这些话让窦兰月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乍听之下,是不让沈清漪太逾矩, 实则处处提醒她要小心做事,只差一句,若沈清漪的生辰宴有什么问题,唯她是问。   却好歹是将这事交给她来办了。   这也是出于信任,想到这个,窦兰月又稍微好受了些。   “臣妾领命。”窦兰月福身行了个礼,本以为裴昭会提起一样生辰将近的宋棠,可他这会儿没有说别的,瞧不出有那层意思,反而让窦兰月犹豫。   犹豫的是假如今天故意不提宋棠的生辰,而裴昭迟早会晓得这件事,待那时回过味来难免对她有些想法。于是迟疑之中,窦兰月仍旧主动谈及这茬:“陛下,淑妃妹妹的生辰也快到了。”   裴昭闻言,看一眼她:“朕晓得。”   “淑妃的生辰,你便不必操心了,她那性子,也不乐意别人操心。”   窦兰月微笑应声:“是,臣妾明白了。”   片刻,她从殿内出来,被大宫女搀扶着步下石阶,脸上笑容一分分散去。   脚下步子一顿,窦兰月闭一闭眼,又知裴昭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宋棠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要旁人操心她的生辰宴?   上头若有一个皇后娘娘压着,她恐怕得顾着几分规矩。   现下不是没有么?这后宫当真至今还没有人能越过她宋棠这个淑妃去的。   只是,照这么看来,孟绮文之前的那些话终究是分析岔了。沈清漪的生辰宴如何热闹,对宋棠都无什么大影响,想靠这个膈应到宋棠还是天真了些……没得折腾一场,到头来她们自己先被打了脸。   “娘娘。”   大宫女的声音将窦兰月的思绪拉回来,她抬脚往前,道:“回吧。”   ·   沈清漪一朝成为众人眼中得到皇帝陛下宠爱的妃嫔,往前那些凑到徐悦然、孙敏跟前献殷勤的人免不了要往她这里凑。她虽不至于因为这些吹捧而沾沾自喜,但比起往日被众人忽视,总是好一些。   到得沈清漪生辰这一日,芙蓉阁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各宫各殿的妃嫔皆派人送来厚礼。   “怡景宫贤妃送来贺礼。”   “秋阑宫孟昭仪送来贺礼。”   “玉泉宫霍嫔送来贺礼。”   ……   “怡景宫徐美人送来贺礼。”   平常熟悉的、不熟悉的,有怨怼的、没怨怼的,面上的功夫都做得到位。沈清漪从怜春手中一一接过礼单,扫上几眼,瞧得出有几份贺礼格外的重,她特地记下了,并不说什么,又将礼单递给怜春,让怜春好生的收着。   无事献殷勤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譬如孟绮文,她们过去交集来往都不多,突然送她那么重的生辰礼,无疑有几分示好之意。   如若可以,她自己并不愿意在后宫树敌。   然而,有些人是故意找她的茬,偏不让她好过,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孟绮文这个人……   沈清漪对她的了解太少,不确定这个人是否可以信任。   但撇开这一点,又似乎没那么糟糕。   她有旁人都没有的来自昭哥哥的偏爱不假,现下却终究很难护她的周全。   上一次和徐悦然那样的事,她也决计不愿意再来一次。如果能多个在妃嫔里有分量的人帮一帮她,想必对她会是好事。但慎重起见,她还是应当多观望观望才好,免得反叫孟绮文拖累了。   ……   窦兰月派大宫女送贺礼到芙蓉阁时,顺便给沈清漪捎话,要她记得晚上的生辰宴。窦兰月说请了不少妃嫔去,沈清漪自不会无故拂了窦兰月的面子。何况裴昭知会过她这件事,她自己也是上心的。   是以,傍晚时分,沐浴焚香、仔细打扮过的沈清漪往怡景宫去。   她到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和在场的妃嫔互相见过礼,她走到窦兰月面前。   “见过贤妃娘娘,给贤妃娘娘请安。”沈清漪福身行了个礼。   窦兰月起身拉着她的手,笑说,“今儿是你生辰,不必如此拘礼。”且因是沈清漪的生辰宴,窦兰月将她的位置和宋棠、孟绮文等高位妃嫔安排在一处,说话间便带着沈清漪坐下来。   沈清漪一落座,比她早一些到的孟绮文笑着凑过来,三个人聊起了闲篇。   彼此都客客气气的,远远看来亦是其乐融融。   宋棠是一众妃嫔里到得最晚的那个。虽然来得迟,但却穿着一身最为惹眼的大红绣金线折枝海棠拖地裙,发间环佩玎珰,一支双蝶金步摇随她脚步而不停晃动。   “我来得迟了。”   一经出现便夺去所有人目光的宋棠坦然接受众人的注视,与此同时一双眼含笑望向沈清漪。   今晚的宴席毕竟是为沈清漪的生辰而设下的。受邀赴宴的妃嫔哪怕惦记着皇帝会不会出现的问题,大多也给面子,为了不抢沈清漪风头,不会打扮得太过张扬,像宋棠这样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在场众人,暗地里或看热闹或鄙夷宋棠的行为或同情沈清漪,各有心思。   宋棠丝毫不在意。   她笑着走上前,与窦兰月互相见过礼,便自顾自捡上首处的位置坐下来,继而对沈清漪道:“本该早些过来,临到出门却被一些事情耽搁了,这才来得晚了些,希望婉嫔妹妹不要见怪。”   这样的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尚且未必有几分真心。   从宋棠嘴巴里说出来,便只剩虚情假意。   即便如此,沈清漪一样得好脾气回:“不迟,淑妃娘娘来得正是时候。”   宋棠笑一笑:“那就好。”   至此,今天晚上的宴席才真正的开始了。   沈清漪坐在席间,因为和宋棠挨着,心里有些不舒服,兴致低下去几分。   窦兰月和孟绮文却都待她热忱,央着她一道喝酒,宋棠也举起酒杯和她喝得两杯。其他人瞧见宋棠如此,兼之宴席上丝竹管乐之声不停,又有舞女献舞祝寿,席间的气氛才重新热闹起来。   把酒正酣时,一声“陛下驾到”的通报声叫众人酒醒三分。   裴昭在一片行礼声里大步走向殿中上首处,开口与众人免礼后,自是在正中位置坐下。   他不动声色目光扫过席间的妃嫔们。看清楚宋棠的装扮和模样时,裴昭顿一顿,细细打量过两眼,方才嘴角微翘,移开视线,去看沈清漪,含着笑说:“婉嫔的生辰宴,朕过来瞧一瞧。”   “既是婉嫔的生辰,朕也命人准备了贺礼。”   说着,沈清漪便得到许多赏赐。   到底沈清漪才晋升过,今日生辰不会再晋升是可以预见的。   但这丰厚赏赐已足以说明皇帝陛下待她看重。   后宫哪一个妃嫔没有生辰?   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陛下的惦记,不是每个人在生辰都能得到陛下封赏。   沈清漪更高兴裴昭亲自过来了,旁的人、旁的事顿时无心计较。   她欢欢喜喜行礼谢恩,被裴昭伸手虚扶一把:“坐吧,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必拘着。”   沈清漪应是,重新入了座。   未几时,殿内恢复之前的热闹景象。   只是有裴昭这个皇帝在,对于大部分人是不同的,心里亦有所顾忌,不敢太过放纵,怕一不小心会失了仪态。闹出笑话丢脸是小,万一惹得皇帝陛下不高兴,再被降了罪,那是真正得不偿失。   裴昭看得出来身边人的拘谨和小心。   唯有一个人是特例,不但看不出什么拘束,甚至是过于放纵了一些。   宋棠默不作声但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的模样,裴昭看在眼里,心下好笑。   尤其有她今日打扮得如此光鲜亮丽在前,怎么看怎么是吃醋了。   那么骄纵蛮横的一个人也有这样的时候。   在裴昭看来,这是颇有意趣的事,他故作不知,单单与沈清漪、贤妃说话。   如是转眼又酒过三巡。   孟绮文观察过半天,见裴昭对宋棠爱搭不理,有的话便有胆量说了。   “虽则今日是婉嫔的生辰,但臣妾记得,淑妃娘娘生辰也是在这几日的。”她冲宋棠举起酒杯,面带笑意说,“臣妾索性在此提前恭祝淑妃娘娘一声,望淑妃娘娘生辰快乐,身体康健。”   在沈清漪的生辰宴上说出“生辰快乐、身体康健”的祝福,难免有几分讽刺意味。   更像让宋棠别不开心、别不高兴,尤其别气坏了身子。   宋棠当然知道孟绮文在这个时候提起自己生辰是打的什么主意。   有裴昭在席间,孟绮文自然认为她不高兴也不敢如何。   “孟昭仪为何要提前恭喜我?”宋棠漫不经心抬一抬眼皮,看一眼孟绮文,冷笑一声,“左右不过几日的功夫,难道孟昭仪怕自己等不了,所以提前恭喜吗?”   这是在回敬孟绮文说她仿佛活不过这几日呢。   毕竟不是吉祥话,孟绮文脸色一变,白着脸说:“臣妾没有那个意思。”   “哦?是吗?”   宋棠没有丝毫反省的意思,全无诚意道,“那就是我误会了。”   “我生辰那一日亦打算在春禧殿设宴。”   她望向裴昭,口中却说,“大家若是肯赏脸,届时也可以来喝两杯薄酒。”   裴昭听出宋棠这话是在对他说的。抬眼对上宋棠视线,从宋棠眼中品出一丝幽怨,他忍不住生出逗弄宋棠的心思,故而姿态随意饮下一杯酒,淡淡道:“你们玩吧,朕那一日未必得闲。”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婉嫔的生辰宴得空,而淑妃的生辰宴不得空,这岂不是在说……   之前徐悦然、孙敏得宠期间,宋棠这个淑妃的恩宠亦未衰减。   现下竟比一个沈清漪给比下去了。   今夜宋棠出现时,那样趾高气昂、目中无人,能预想到会是这般情况么?   不提沈清漪还是毓秀宫的人,当初得过宋棠许多照顾。   这个突然的发展,叫不少人暗暗想要鼓掌说精彩。   他们纷纷望向坐在裴昭旁边的宋棠,好奇宋棠是个什么反应。   宋棠只面色不改看着裴昭,嘴角噙着笑:“好,陛下若得空,务必赏脸。”   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中,说不出的逞强。   孟绮文被宋棠刺过一句本很不痛快。   但裴昭的话让她瞬间变得高兴起来——他们的淑妃娘娘也有今天呢!   不少人都在悄悄看宋棠的笑话,认为宋棠离跌下来不远了,可窦兰月分毫没有那些想法。单凭皇帝陛下记得淑妃生辰,她就知道所谓的不得空并非真心话,更不是为了在这种场合,让宋棠被下脸。   当真要形容……   窦兰月目光在宋棠和裴昭之间转一转,心觉那更像是这两个人在互相调情。   一个乱吃飞醋,一个有意逗弄。   真的到宋棠生辰的那天,指不定又是个什么样子。   窦兰月复看一看好似在喝闷酒的宋棠,辨不出她是真信裴昭的话还是如何。   想着这些,她也莫名感到烦闷,不由得端起酒杯,饮下一杯酒。   窦兰月甚至认真考虑起来,宋棠生辰那天……   她到底有没有必要上门去找不痛快。   ……   宴席结束,裴昭拥着沈清漪先一步离开。   宋棠随之起身回春禧殿,其他妃嫔亦陆陆续续行礼告退。   孟绮文去而复返。   见窦兰月仍坐在席间喝着闷酒,她上前不解问:“贤妃姐姐这是做什么?”   窦兰月也知自己喝得太多,皱着眉收了手,将手中酒杯放下了。孟绮文没等到回答,一时又道:“我方才在席间向陛下提及淑妃生辰,贤妃姐姐为何不说话?”   “你提了便是,我何必多此一举。”   窦兰月伸手示意大宫女扶她起身,说,“没什么事,孟昭仪还是回吧。”   孟绮文明显感觉到窦兰月不大想聊这些。   她更为奇怪,却不再多言,福一福身,又离开了。   春禧殿。   宋棠从轿辇上下来,因今日喝得多,醉意上头,脚下难免跄踉,有竹溪从旁扶着,才不至于不小心跌倒。竹溪把人扶到里间躺着,复让小厨房准备醒酒汤,再让人送热水进来好伺候宋棠梳洗。   少见宋棠这样,竹溪以为是席间裴昭的话,心疼道:“娘娘这是何苦。”   “陛下虽说娘娘生辰那日未必得空,但也不曾说不会来。”   宋棠听见竹溪傻乎乎的话,人躺在床上,眼睛望向帐顶,止不住笑。   裴昭在逗她,她怎么不知道?无非装一装样子给其他人看。   因为一个沈清漪而把她从宠妃的位置上拉下来,她能坦然接受,可他敢吗?   他根本不敢。   裴昭之前表现得越宠她便越不会这么做。   哪怕没有裴昭那点子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一样。   但该装的样子定是要装的。徐悦然受宠的时候,在她手里栽过,孙敏受宠的时候,在她手里栽过,换成沈清漪,当然不需要有区别。她配合着裴昭一起把这出戏对其他人演完就是了。   而今晚的宴席上,窦兰月没同孟绮文一唱一和给她难堪倒叫她意外。   这两个人之前商量着给沈清漪操办生辰宴不正是图的这个?临了怎么像是散了伙?   “我不过是高兴多喝了两杯,你担心什么?”   宋棠翻了个身,侧躺着,微微阖眼,吩咐,“帮我把首饰卸了吧。”   竹溪不知宋棠说的高兴是怎么个高兴法。   她眨眨眼,安静走上前去,动作小心为宋棠取下发间头面。   ·   沈清漪自生辰这一日起就心情很好。   此时回想起来。愈发认为自己和裴昭说不想再偷偷摸摸无比的正确。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哪一日才能看到宋棠吃瘪呢?   昭哥哥心里那个人果然还是她,也只有她,亏她以前蠢兮兮以为……   想起那些,沈清漪倍感汗颜。   其实,终究还是时机问题,时机成熟了,自无须装作宠爱宋棠。   连着几日的好心情过后到得宋棠生辰这一日。   沈清漪受到邀请,她心中不惧不怕,无疑没有缺席,而是欣然赴宴。   妃嫔们这会儿依然是给宋棠这个面子的,出现在沈清漪生辰宴上的人今天基本上到了。唯有贤妃窦兰月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出现。前两日已听说她生了病,众人未太深想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   宋棠自己为自己操办的宴席自然无比的热闹。   舞女是比那一日沈清漪更好的,席间的菜品、果品、点心,无一不是比沈清漪那日更好的。   她作为淑妃,有这样的权利,同样当得起这样的待遇。   哪怕如孟绮文这般,认为宋棠是最后逞强一把的,亦没有说出些扫兴话。   很多人赴宴还抱着一种心思——   她们想要看一看皇帝陛下今晚是否真的不会出现。   有之前那句未必得空,来与不来,区别大着。   倘若皇帝陛下今夜没有出现,她们又想要看一看宋棠会是什么反应。   一群人怀着各异心思不停与宋棠敬酒,而从傍晚一直到宴席将散,裴昭始终没有出现。到得后来,她们再看宋棠,眼神也有些变了,连态度亦是从之前的敬酒变成劝宋棠少喝两杯,注意身体。   孟绮文坐到现在已觉乏累,想要回去了。   看一看喝酒喝得脸颊红扑扑的宋棠,她站起身道:“淑妃娘娘,夜已深,是不是……”   话未说罢,小太监一声唱和叫殿内所有人都愣住。   “圣旨到——”   裴昭身边的大太监魏峰迈步走进殿内,宋棠离座率领一众妃嫔行礼接旨。   前一刻尚在想着淑妃当真要失宠了的妃嫔这一刻心里五味杂陈。   魏峰走到殿内上首处,宣读裴昭的旨意。   “春禧殿宋氏,天资敏慧,德才兼备,勤勉柔顺,入宫至今,深得朕心。今值宋氏生辰之际,特晋封其为贵妃,赐封号淑,钦此。”   “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宋棠行大礼双手从魏峰的手中接过这一道旨意,心里也有几分诧异。   她之前好奇裴昭会怎么做,可没有想过,他会做到这一步。   淑贵妃?嗯,她喜欢。   魏峰伸手扶宋棠起身,又道:“淑贵妃,陛下还有话交待奴才,陛下说,让您记得去养心殿谢恩。”他朝着殿外看过去一眼,说,“轿辇已经提前在外边候着了,擎等着淑贵妃这边宴席散。”   宋棠一笑:“劳烦魏公公稍等。”   “宴席很快便要散了,我随公公一道去养心殿,与陛下谢恩。”   魏峰躬身应是,退到外面去等宋棠。   他虽退下了,但殿内一众妃嫔迟迟因为突然的一道旨意回不过神来。   沈清漪不可置信看着宋棠手里明黄色的圣旨,如遭雷劈。   怎么会?怎么可能?   脑海里无数否认的想法闪过,她身形不稳,晃一晃,失手将面前桌案上一个茶杯扫落在地。茶杯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声响,不少人朝这个方向看过来,沈清漪却身体控制不住开始颤抖。   怜春见沈清漪失态至此,上前一步,避开旁人目光拉一拉她的衣袖。   “主子……”   宋棠站在上首处,把沈清漪的失态与其他人的表情都看在眼中,一味的笑。   裴昭的这道旨意她很满意。   她当然明白,这是妥妥的又给她拉了许多仇恨,叫这些人更嫉妒她。   但是,那又怎样?   反正她现在的心情就是三个字:爽、极、了。 第38章 显摆 如此惹眼,正方便她戴出去显摆。……   皇帝陛下特地交代让宋棠去谢恩, 一干妃嫔自识趣告退,不愿多留。   那一道晋封旨意带来的震撼,更让他们无法多留。   赴宴的妃嫔当中, 数孟绮文的位分最高。   是以,其他人都恭送过她乘轿辇离开,方才陆陆续续离去。   孟绮文安静坐在轿辇上,夜风吹得两侧垂挂的轻纱乱舞,她一颗心仍陷在混乱里。本以为沈清漪的得宠终于能撼动几分宋棠在后宫的地位, 本以为宋棠的风头终于要过了, 事情却竟变成这个样子。   淑贵妃……   这样的殊荣, 这样的恩宠,宫中的妃嫔谁又能及?   她一直都知道的。   本朝六宫之中虽然设有贵妃之位, 但是历朝历代几无妃嫔得封。   然而,宋棠在今日被皇帝陛下封为了淑贵妃。   往后若想要……谈何容易?   孟绮文深吸几口气,宴席上因为高兴多喝得几杯酒带来的醉意, 早已随风而去, 此刻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手指摁着额角的位置, 想起不曾赴宴的贤妃, 以及贤妃那一日在沈清漪的生辰宴上, 有些反常的态度,渐渐意识到,这里面似乎有些问题。   虽说前几日便听闻窦兰月身体不适, 但谁知是不是为着今日有借口不必赴宴而做的准备呢?   如若这般,说明在沈清漪的生辰宴之前, 窦兰月已经知道什么。   可是窦兰月半个字都没有对她提起。   孟绮文想到此处,抬一抬头,眼底随之闪过一丝狠厉。   她仔细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当初那个和她商量帮沈清漪操办生辰宴时的窦兰月, 与她想法应是一致的。   后来为何发生了变化?   孟绮文细细思索,唯一能想到的是期间窦兰月曾去向皇帝请示。   是从皇帝陛下口中听说到什么?还是觉察到什么?   难道说,在那个时候,窦兰月已经晓得或者意识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所以窦兰月没有在沈清漪的生辰宴上说任何会让宋棠难堪的话。   所以今天宋棠的生辰宴,她干脆避开不出现。   避开当然无法改变任何事。   却至少,不用直面这种让人不好受的时刻,不用遭受这样的大冲击。   孟绮文想明白窦兰月的这一茬,并未有更多的想法。从她去找窦兰月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窦兰月不会和她交心,她们本也为着那点子共同的“目标”才会凑在一起的。窦兰月从来无心拉拢她。   在此之外……   她更在意皇帝陛下在沈清漪生辰宴上的那些话与今日这道旨意。   那时说未必得空自非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晋封宋棠为贵妃,想必不会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那么,是不是在窦兰月去请示时,皇帝陛下心里是清楚宋棠和沈清漪的生辰十分接近?若清楚,仍说出那样的话,是为何呢?端看沈清漪在听过魏公公宣读旨意后的失态,便知这远远超出她预料,她和旁人一样是分毫不知情的。   孟绮文又想,如果没有今日这一道突然的、全无征兆的晋封旨意呢?   所有人,或许该除去窦兰月,都以为宋棠在皇帝陛下心中地位不保,都难免关注着沈清漪。   今夜之后想必无人在意沈清漪如何。   有淑贵妃在前,区区婉嫔,算得了什么?   但,婉嫔会因此失宠吗?   生辰宴上亲自到场,方才晋升,兼职丰厚的赏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样。   哪怕回到秋阑宫的琼华殿,孟绮文依然在梳理着这些东西。   她示意大宫女不要打扰,独自坐在窗下陷入沉思。   当点点滴滴细节都梳理得明明白白后,孟绮文内心生出某一种猜测。   这种猜测令她一怔,又忍不住笑了。   机关算尽,谁能想得到……   真相竟是这样呢?   ·   妃嫔们散去以后,宋棠稍微整理过仪容,被竹溪扶着从春禧殿出来,坐上轿辇,在魏峰的陪同下去往养心殿。她到的时候,裴昭正姿态闲适惬意倚在小榻上,手中捏着一本厚厚的书册子。   宋棠跟在魏峰身入得殿内侧间。   听见响动的裴昭当即合上书,虽未起身,但含笑望向她。   “臣妾见过陛下。”   宋棠脸上偏没有笑容,眼底浓重的埋怨之意,隐隐还有赌气的意思。   裴昭瞧见宋棠这般,唇边笑意愈浓。他搁下书册子,摆一摆手示意魏峰退下以后,宽大的手掌托住宋棠的手臂,手上略用了几分力气扶着她就此站起身来。   魏峰退下,似乎再无旁人在,被免礼的宋棠却耍小性般背过身,不看裴昭。   她“哼”的一声准确无误传入裴昭耳中。   预料之中的来自于宋棠的反应令裴昭愈止不住笑。   起身离开小榻,他走到宋棠身后,张开手臂从后面环抱住宋棠低声笑问:“淑贵妃为何这般?”   宋棠感觉得出来裴昭心情不错。   大约今晚这份好心情来自于他自认为不错的一次谋划。   纵然心里认为裴昭可笑,但想一想沈清漪听过魏峰宣读圣旨后又震惊又不敢相信的模样,还有当时其他人那副又不可置信又惊悚的样子,她同样心情很不错,便不和裴昭计较这些了。   该演的戏是要演到底。   前些日子,在沈清漪的生辰宴上,她都假作失意醉酒了,哪儿会在乎这个?   宋棠没有挣扎,也未转过身,闹脾气似的问:“陛下又为何这般?”   裴昭轻笑中无辜问:“朕怎么了?”   宋棠别开脸不说话,假装要挣脱裴昭钳制,反被抱得更紧。对比之前的不挣扎不反抗,此时的行为越发像是故意耍小性儿,不让人感觉是真的生气。裴昭也顺利被宋棠不似刻意表露出的有些隐秘的、对他格外在意的情绪而取悦。   沈清漪的生辰宴上宋棠没有少喝,今天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又哪里能喝得少了让大家失望?   此时离得近,裴昭轻易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却不难闻。   “怎得喝了这么多酒?”   尽管心里对这个问题有答案,但裴昭仍明知故问。   宋棠哼一哼道:“臣妾今儿又长大一岁,心里头实在高兴得很,故而贪了杯,还请陛下勿怪。只是人犯迷糊,若今天晚上在陛下面前有什么言行不妥之处,臣妾也先在此向陛下请罪了。”   她这样不够恭敬的语气并未让裴昭生出任何的不高兴。   甚至只觉出宋棠赌气似的可爱有趣。   “那确实是个值得高兴的事情。”   裴昭忍笑道,“所以,朕也为爱妃另外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让宋棠在小榻上坐下来,随即兀自走到博古架前,而宋棠便乖巧坐在小榻上,看着裴昭从博古架上取过一个紫檀木漆金雕花匣子。裴昭拿着匣子走回来,却示意她闭上眼睛,她轻哼中顺从闭上眼,裴昭又绕到她身后。   未几时,宋棠感觉到裴昭将什么东西戴在自己脖子上,冰冰凉凉的。   亲自动手帮她戴好这条项链,裴昭将匣子搁在一旁,走回宋棠面前看一看。   醉意上头的人原本白皙的脸颊一片绯红,粉嫩若三月桃花。视线往下,双唇饱满水润,修长的脖颈此刻亦透着一股淡淡的粉色。一条赤金嵌红宝石海棠花项链与她却极为相称,煞是好看。   在裴昭的审视中,宋棠眼睫轻颤,徐徐睁开眼睛。   她一双眼睛乌亮亮的,许是因为醉酒,又有几分平日里所没有的懵懂茫然。   见她低下头去看脖颈上的项链,裴昭微微而笑,问:“朕的这一份礼物,爱妃可还喜欢?”   宋棠这会儿没有回答。   瞧着自己脖子上沉甸甸的一串金项链,海棠花吊坠上镶嵌着一颗硕大而品质纯净的红宝石,她便知道这一串项链价值不菲了。这也算得上是花了心思想讨好她。   漂亮又贵重的玩意儿谁不喜欢?   何况这串项链如此惹眼,正方便她戴出去显摆,让某些人多多怄气。   宋棠伸手摸一摸那颗红宝石,脸颊像比之前更红上两分,咬着唇没有说话。   裴昭便知她是喜欢的。   “爱妃若不喜,还给朕也不是不可。”   裴昭手指轻抬宋棠的下巴,让她同自己对视,继而又问一遍,“喜欢吗?”   宋棠杏眼圆睁抱怨:“陛下耍赖。”   裴昭笑:“朕如何又耍赖了?”   “臣妾之前说今日是臣妾的生辰的时候,陛下还说,未必得闲。”宋棠低下头,鼓一鼓脸颊,全然是小女儿家的娇态,“陛下那样说,臣妾还以为……偏偏今日又是这般,陛下让臣妾如何是好?”   “只是想给你一份惊喜。”   裴昭脸不红心不跳说,“若提前让你晓得了,哪里还有惊喜可言?”   宋棠娇嗔道:“陛下不怕惊喜变成惊吓么?”   “爱妃受到惊吓了?”裴昭故作不懂,手掌摁住她的肩,“让朕瞧一瞧。”   “陛下~”   宋棠抬手捂住脸,仿佛极不好意思,“再取笑臣妾,臣妾便走了。”   裴昭笑着拉下宋棠的手臂:“那是不能放爱妃走的。”   “朕让人提前准备好了醒酒汤,你用上一些?这样不管不顾喝得许多酒,明早起来该头疼了。”   宋棠听言,索性撒起娇:“上一回臣妾也喝了醒酒汤,实在难喝。”   “今天陛下不喂臣妾是不行了。”   裴昭佯作不悦板一板脸,斜睨宋棠。   不见害怕之意的宋棠非但不收敛,还挽住他胳膊,继续撒娇:“陛下,好不好?”   “什么便宜都叫你占了。”   裴昭手指点一点宋棠的额头,话音落下,自己先笑一笑。   宋棠同样咬着唇笑,不忘说上一句:“那也是陛下宠出来的,否则臣妾哪有这样的胆子?”   裴昭笑骂:“你这小没良心的,合着是朕的错?”   宋棠此时只笑不说话。   裴昭没有说什么,不过朝外头候着的宫人吩咐一句,叫他们送醒酒汤来。   到最后,依然是裴昭一勺一勺喂宋棠喝下的那碗醒酒汤。   宋棠很享受来自他们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的伺候,这一天夜里,更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   翌日。   从养心殿回春禧殿,宋棠戴着她新得的项链“招摇过市”。   相比于前一晚“淑贵妃”带来的震撼,这一串项链自没有那样的效果。不过,对于诸如沈清漪这样的人而言,哪怕是这样,却无异于伤口撒盐,徒增难受。   宋棠甫回到春禧殿,来道贺的人便恨不能排起队。   若说昨夜之前,有人想要看宋棠的笑话,昨夜之后,个个都十分清楚,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既然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焉能不把面上的事都做到位?谁也不想在宋棠这位“淑贵妃”眼里留下一个轻视的印象,以宋棠计较的性子,那是往后真正一不小心会吃不了兜着走,自己让自己不好过。   宋棠不介意这些人的殷勤,也一一受了。   不说后宫之中是如此,换作在外头,不一样是这幅德性么?   你若好,自然门庭若市,想巴结的人一茬又一茬。   你若是一朝不好,不必多想什么,定是门可罗雀、门庭冷落,当初赶不走的人连个影都不会有。   既是这般,有人愿意来献殷勤,受着又何妨?   自个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是了。   这边春禧殿内,宋棠忙着招待前来道贺的妃嫔们,那边芙蓉阁也有客上门。   宫人禀报说徐悦然来了,沈清漪不想理会,却不能不维持表面情分。   “婉嫔不去向淑贵妃道贺吗?”   徐悦然面带笑意,专门挑沈清漪不爱听的话说,“这个时候,终究是前去道贺好一些的。”   沈清漪抿唇:“这是我自个的事,我自有主张。”   徐悦然反倒叹一口气,不无遗憾道:“其实我也很替婉嫔惋惜呢。”   “犹记得婉嫔生辰的那一日,生辰礼流水一样飞进芙蓉阁,生辰宴又是贤妃娘娘操办的,宴席上,陛下亲自来了,那也是说不出的风光,羡煞旁人。可是,谁能想得到的呢?那样的风光在淑贵妃面前,不过尔尔,根本算不得什么,如何不叫人惋惜?”   沈清漪竭力克制情绪,然而这字字句句扎在她的心上,叫她如何无动于衷。   但因不愿意在徐悦然面前示弱,她手指死死捏住衣料。   “我又如何能与淑贵妃相比?”   沈清漪反唇相讥,“徐美人这般不知是太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淑贵妃。”   徐悦然笑:“婉嫔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故意往我身上倒脏水。我自没有任何瞧不起淑贵妃的意思,无非今早偶遇淑贵妃时,见淑贵妃戴着一串格外漂亮的项链,想起了婉嫔生辰宴得的赏赐而已。”   “不知婉嫔现下可曾见过那串项链了?”   “那样大一颗红宝石,不知有多稀罕,恐怕价值连城都说得太轻。”   沈清漪今天没有见到宋棠,确实还没有见过,却不代表她什么都没有听说。   光从小宫人的语气和表情都能想象得到,那串项链多不同凡响。   她生辰那日,得到的赏赐不少不假。   然而,和宋棠的一比较……淑贵妃、赤金嵌红宝石海棠花项链,这显见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沈清漪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做到不去在意。   她却也不想去裴昭面前抱怨,如果那样做,只怕会惹他不喜罢。   “徐美人。”   收起这些想法,沈清漪暗自深吸一气,去看徐悦然,说,“东西再好,与你有何关系呢?”   “再好也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还是不要惦记为妙。”   徐悦然挑了下眉,心说,不是我的并不要紧,只要不是你的就行了。她完全没有被沈清漪的话激怒,笑道:“婉嫔说得极是,东西不是你的,不是我的,同我们没关系,也不惦记为妙。”   “所以,你我不若早些过去与淑贵妃道贺?”   “去得迟了也是失礼呢。”   沈清漪本不愿意与徐悦然同行。   但怜春在她耳边低声提醒一声时辰,她终究开口说:“那便走吧。”   ……   徐悦然和沈清漪一道过来,宋棠慢悠悠喝下一口冷茶,脸上有笑:“难得见你们两个人走在一块。”这句话落在两个一向不和的人耳中,少不得带着挖苦之意。   行过礼,徐悦然一笑说:“恰巧和婉嫔遇上,故而一起来的。”   沈清漪只是规矩行礼,也不反驳徐悦然的话。   宋棠笑一笑,吩咐宫人赐座看茶。   沈清漪虽然没有仔细去看,但目光从宋棠身上划过时,已然注意到那一串无法忽视的项链。   小宫人是如何描述的,这一刻她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亲眼见到这串项链,只觉得无比精致夺目,那颗红宝石大得甚至叫人眼花。   多看上一眼便要多难受上一分。   沈清漪垂下眼,尽量不去看正坐在上首处的宋棠。   徐悦然和宋棠的话却一句接着一句落入耳中。   这是她不愿意也没有办法的事。   “臣妾记得淑贵妃昨日喝得许多的酒。”   “寻常喝得多了,隔天睡醒难免不好受,不知淑贵妃今日可还好?”   徐悦然的关心换来宋棠的回答:“我却也不怎么难受。想是昨天夜里,陛下偏要我喝下醒酒汤的缘故,我那会儿还不愿意喝,今日只剩下庆幸。好在陛下亲自喂我,我推辞不去,到底是喝完了。”   “陛下的这份关心爱护,唯有淑贵妃才能有了。”   徐悦然心里吃味,说出的话免不了有些酸,“臣妾这辈子怕是都求不来。”   宋棠掩唇而笑:“是我不该说起这些。”   “只是往日同陛下常常如此,偶尔会忘记注意分寸,倒不是好事。”   徐悦然干笑两声,说不出话。   默不作声的沈清漪更是被宋棠一口一个“亲自喂我”、“常常如此”刺得一颗心泛起酸醋。   她何尝不希望时常与昭哥哥如此呢?   低落中一抬眼,又见宋棠手指抚上项链上那颗红宝石,沈清漪越发沉默。   宋棠在沈清漪面前炫耀过一场,无论这个人面上装得有多好,她都知道沈清漪做不到真正不在意,自然倍感身心舒畅。留徐悦然和沈清漪喝过一盏茶,她们起身告退,宋棠没有多留,放她们走了。   ·   沈清漪心思沉沉回到了芙蓉阁。   没有留怜春在身边,她呆坐在梳妆台前,想着这些事情,长叹一气。   从发间取下一枚碧玉梅花簪,沈清漪打开首饰匣子,准备将簪子放进去,却发现匣子里不知何时被人塞进来了一张字条。微愣之下,她将字条打开,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想知道淑贵妃的秘密,戌时,冷宫见。”没有任何落款。   沈清漪在看清楚这句话的一刻,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   她攥紧手中的字条,一时间瞪大眼睛,捂住胸口。   宋棠的秘密?   什么叫做宋棠的秘密?宋棠的秘密,为什么要告诉她?   诸多想法齐齐在脑海迸发,沈清漪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得再次打开那字条仔细看一遍。字条上的话是含糊的,什么都没有泄露,但明明白白是在说:淑贵妃的秘密,宋棠的秘密。   冷宫……   沈清漪想起不久之前被打入冷宫的孙敏。   难道是孙敏要见她?   可孙敏掌握宋棠的秘密,为什么偏让她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贤妃、孟昭仪?   沈清漪越想越认为这个字条古怪、诡异,且不合常理。可这种种情绪,却最终没能抵过她心底那点侥幸想法——万一,真的是宋棠的什么秘密呢?万一,真的是可以拿捏住宋棠的秘密呢?   她纠结不已,想要去看一看,又怕递字条的人别有用心。   只是,转念再想,这个人能塞字条到她跟前,若要对她不利,许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一整天的摇摆,临到傍晚时分,沈清漪按捺不住,还是悄悄往冷宫去了。   她不信那个躲在背后的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要她性命。   冷宫既被称之为冷宫,本便是冷冷清清。   或因孙敏有虐杀宫人的事迹在,原本该对她有所照料的宫人俱不见踪影。   暮天之下,这座寂静无声又处处破败的宫殿不见半分巍峨之意。沈清漪小心靠近正殿的方向,耳边竭力捕捉着一切动静,可既未发现任何异动,亦没有发现半个人影——这个地方,死水一般。   直到沈清漪移步到廊下,往庭院里看一看,依旧不见有人。   疑虑中偏头发现有一扇窗户,她往屋里瞧得两眼,仍旧是一无所获。   迟疑里朝着正殿的方向挪过去几步。   沈清漪心中不安,想离开,又下意识朝殿内看过去一眼。   一眼之下,她在惊愕中瘫软在地,下意识往后挪去,全凭死死捂住嘴巴才没有尖叫出声,眼里是无法消散的惊恐与害怕。空荡荡的殿内,正中一个身穿艳色舞衣的女子……三尺白绫,上吊自尽了。 第39章 推断 能笑到最后,方为赢家。   突然的一幕骇得沈清漪不敢再看第二眼。她紧紧闭上眼睛, 慌乱中艰难挪动身体,直到避开这幅景象,才敢睁开眼。这一刻, 她四肢瘫软,背靠着墙壁,粗喘着气,胸脯随之不停起伏着。   纵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面容,但冷宫能有那般身段的女子, 只有孙敏。   回过神后, 沈清漪首先想到的是要去找人来。   只是这个念头很快被她自己掐断了。   现下没有人在这里撞见过她, 她可以当自己没有来过,若去叫人……   即便孙敏被打入冷宫, 但亦是后宫妃嫔,她自尽一事必定是会传到昭哥哥耳中的。届时,如果昭哥哥得知她出现在这个地方, 又恰巧撞见孙敏出事, 哪怕不至于怀疑孙敏的死同她有关系, 也必然会奇怪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要如何解释?   沈清漪想到这些, 同时意识到自己此时绝不能被人瞧见了。   否则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才行。抱着这样的念头,沈清漪扶着墙壁站起身,四下看一看, 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她没有去管殿内的情况, 脚步匆匆逃一样的回芙蓉阁。   ……   沈清漪踏入芙蓉阁时,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   怜春等在廊下,望见她的身影, 立刻神色焦急快步迎上来。   “主子去哪了?出门怎么得不让奴婢陪着?”眼见沈清漪脸色发白、满头是汗,怜春又连忙拿帕子帮她擦汗,“主子是去做什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沈清漪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却心知多半显得有些狼狈。   她只说:“去外面走了走,热得厉害便出汗多了些。”   顿一顿,沈清漪吩咐怜春。   “我身上难受得紧,你去让人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怜春颔首应是,扶着沈清漪进屋坐下之后折出去吩咐底下的人做事,回来时端着木质托盘,上面是一大碗冰镇过的酸梅汤:“主子喝一碗这个,消消暑。”   沈清漪确实热得厉害,没有拒绝,却仿佛要一口气将一大碗酸梅汤都饮尽。   怜春少见她这般不淑女的样子,忙劝着她慢一些。   冰凉的酸梅汤下肚让沈清漪整个人舒服不少,自未理会怜春的劝阻。   待喝完,她将瓷碗递回去,也不多说话,只拿起旁边的团扇,自顾自扇风。   怜春总觉得沈清漪今日有些奇怪,想问又将话忍下了。   终是什么都没有说,端着木质托盘退了出去。   ·   孙敏自尽一事在当夜便传到宋棠耳中。   她是淑贵妃又手握掌管后宫的权利,宫人们有眼色,自会往她跟前递消息。   宫人来春禧殿禀报的时候,将将沐浴过的宋棠正坐在罗汉床上,一面享受着宫人打扇一面查看竹溪整理好的贺礼单子。得知孙敏没了,她眉心微动,心下奇怪,但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来禀报的宫人答:“发现的时候差不多是亥时差两刻。”   “孙宝林那会儿已经没气了……”   宋棠从罗汉床上下来,又问一句:“贤妃那边,有人去通知了吗?”   那宫人道:“来淑贵妃这儿禀报过后,奴才便准备去贤妃那边也禀报的。”   沉吟过几息时间,宋棠对竹溪说:“让人备轿。”   “贤妃那边,我亲自过去。”她看一眼那小宫人,“你也一道吧。”   这事无论怎么样都是要递到裴昭面前,让他做决断的。   宋棠去找窦兰月,不过因为要同窦兰月一起把这件事呈禀上去而已。   竹溪为宋棠梳妆妥当,宫人也将轿辇准备好。   她便从春禧殿出来去往怡景宫。   宋棠到的时候,窦兰月已经准备歇下了,得知有事,不得已重新梳妆从里间出来见人。听过小宫人的话,窦兰月晓得不可耽搁,没有多说什么,也命人准备轿辇,与宋棠一道去面见裴昭。   事情呈到裴昭面前,裴昭未将事情交由宋棠和窦兰月处理。   她们便又行礼告退、各自回去了。   临到上轿辇之前,窦兰月忽然问宋棠:“淑贵妃对此事有何看法?”   宋棠平静望向窦兰月,反问:“我该有看法吗?”   窦兰月听言,便没有将余下的话说出口。   她是觉得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毕竟孙敏待在冷宫期间,谈不上多安生,也曾闹过一些事。只是掀不起风浪,无人在意。可那样一个不甘心沦落至此的人,会说自尽便自尽么?可惜,孙敏太过无足轻重,皇帝陛下倘若不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会有人费心深究。   坐着轿辇回蓬莱殿的路上,窦兰月细细想得几分,把这件事搁下了。   得知孙敏去世,陛下脸上表情未见波澜,想是不甚在意,她又何必浪费功夫去触不必要的霉头?   但和窦兰月不一样,宋棠其实心里十分清楚,孙敏不大可能会自尽。   虽则在被问看法的时候,她是那样回答窦兰月的。   从小宫人禀报说孙敏自尽的那一刻起,宋棠就已然怀疑这件事颇有蹊跷。   无他,盖因孙敏那种人不应该会用这种方式自我了结。   孙敏起初是舞坊里的一名小舞女,全凭她刻苦努力练习舞艺,方获得领舞的位置,日子才过得比以往好一些。一朝得到裴昭的宠幸,被封宝林,虽说犯蠢不知天高地厚、嚣张无度,但被打入冷宫之后的她并未气馁,而是依旧每天坚持苦练舞技——   这说明她盼着有一日能再靠舞姿博得裴昭的青眼。   冷宫近来无什么大事发生,孙敏无端自杀,她若全无怀疑,倒显得蠢了。   不过万事无绝对。   也说不得,孙敏当真自己想不开便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终究是得让人去查一查才能进一步确认。   宋棠这般想着,回到春禧殿后,马上召梁行暗中来见自己。   ·   孙敏之死确实没有在裴昭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如果没有这一茬,他根本记不起来冷宫里有这么个人。   既已如此,裴昭未计较过去那些事,吩咐魏峰去走一趟,又下旨以才人之礼厚葬孙敏。   魏峰领命去了,他未继续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魏峰回来时,却是表情严肃。裴昭见他这般瞬间皱了眉,待魏峰到得近前,似有话要说,更是忍不住开口问:“交待你办的事情,难道办得不顺?”   魏峰示意宫人退下之后,待无其他人方才将一样东西交到裴昭手中。   裴昭垂眼去看躺在他掌心里的一枚荷包。   东西莫名眼熟,却又不像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仔细辨认,才发觉是针脚熟悉。他呼吸一滞,翻看荷包里面,找到一处隐蔽位置,果然瞧见绣着一个小小的“清”字——这个荷包是沈清漪的东西。   “何处来的?”   裴昭手指收紧用力捏着荷包,沉声问魏峰道。   魏峰答:“奴才去办事时,有那处的小宫人呈上来,说是在殿外拾到的。”   心中猜测得到验证,裴昭闭一闭眼问:“可有旁人晓得?”   魏峰说:“奴才已经处理好了,陛下不必忧心。”   裴昭点一点头,半晌沉默,复猛然睁开眼,声音低沉,说:“让婉嫔立刻来见朕。”停顿一瞬,他又说,“悄悄来见,不得声张,也不要叫旁人瞧见了。”   魏峰当即去办事。   裴昭低头望着手心里的东西,不知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若她去过那个地方,她为何要去那里?   若她不曾去过,又为何在那个地方会出现她亲手绣的荷包?   裴昭眉眼间一片阴郁之色。   他紧抿着唇,等着沈清漪过来,听一听沈清漪的说法。   ……   沈清漪沐浴之后,全无胃口又身心疲惫,故而没有用晚膳,早早躺下了。她很快进入梦乡,却在梦中反复梦到孙敏自尽的画面,孙敏的身影不停在她眼前晃动着。沈清漪的梦里甚至还有孙敏的声音,在质问着为何不早一点过去,为什么看到她死了要逃跑。   那一字一句都仿佛在催她的命。   沈清漪从噩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摁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   怜春听见动静,奔到床边,见她面色苍白,双唇没有血色,关切问道:“主子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沈清漪不语,抬手抹了下额头,一手的汗,微愣之下,后知后觉自己浑身都汗湿了。   “没事。”   她声音低低的开口,又说,“打水来,我换身衣服。”   怜春仔细看一看沈清漪身上的衣裳,发现后背几乎已被汗水打湿,心下想着自家主子着实反常,面上只一片担忧之色起身去吩咐宫人送水进来。做完这件事,又特地去帮沈清漪取得一身干净衣裳。   “主子今天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帮沈清漪擦过身子、换好衣服,怜春小声问道,“若是有事,许不憋在心里会好受一些。”   听着怜春的话,沈清漪想起梦中场景,不知该如何回答。   倘若可以,她也不想这样。   “是做噩梦了。”   沈清漪对怜春说,“但没有什么事,你不必多想,更不可在外面乱说。”   怜春见沈清漪如此,唯有应声道:“是,奴婢绝不乱嚼舌根。”   沈清漪点头,又示意怜春自己想要喝水。   然而,一杯水刚到沈清漪手中,她尚未来得及喝,裴昭派的人已经到了。得知裴昭要见她,且是要她悄悄去养心殿,她心底涌现的不安近乎叫她打翻手中茶杯。   艰难稳住情绪,沈清漪说:“知道了。”   话说罢,她将一整杯上都喝下,茶杯交回给怜春之后,离开芙蓉阁。   尽管裴昭派来的人没有解释裴昭为何要见她,但沈清漪直觉是为着孙敏之死。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今天去过冷宫一事被裴昭晓得了,可在去往养心殿的路上,沈清漪在心里设想着这种可能,分析着自己要如何应对。   思来想去,她都认为,自己不能承认自己去过冷宫,不能承认自己看见过孙敏自尽的样子。   一旦昭哥哥知道她真的去过,必会追问她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   她要怎么说?她能怎么说?   难道要告诉昭哥哥,是因为有人说会告诉她宋棠的秘密,所以她去了吗?   只能抵死不认了。   她不承认,说什么都不认,顾念着他们的情谊,昭哥哥至少会信她。   沈清漪打定心思的同时也到得养心殿外。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养心殿内静悄悄的,这会儿半点声响也听不见,以致于沈清漪跟着放轻脚步。穿过水晶珠帘,步入侧间,她望见负手立在窗前的裴昭,对方正望着窗外,背影无端透出一种难言的沉寂,叫她心惊。   沈清漪定一定心神才走上前,轻声喊道:“昭哥哥。”   裴昭转过身来,无声看得她片刻,从袖中摸出了那一枚荷包,问:“这个,是不是你的?”   沈清漪视线随之落在裴昭递到她面前的荷包上。   她自己的东西如何会不认得?只是在看见的刹那,她怔了一下。   “这个……”沈清漪心跳如鼓,从裴昭手里接过东西,复细细看过,克制着语气,奇怪问,“昭哥哥,这确实是我的荷包,还是前一阵子绣好的,后来不知怎得不见了……如何会在你这儿?”   裴昭一面观察她表情一面道:“有人在冷宫拾到了这个。”   “孙宝林自尽了,你可晓得?”   沈清漪满脸诧异看着裴昭,结巴了一下:“孙、孙宝林自尽?”   “几时的事情?”   仿若下意识问出这些话之后,她慢一拍继续问:“我的荷包为何会出现在冷宫?难道是有人今日拾到的?可是……”沈清漪紧拧着眉,“我不曾去过那个地方,这个荷包也不该出现在那里才是。”   裴昭问:“你这个荷包,几时不见的?”   沈清漪努力回想,摇一摇头:“有些久,记不大清楚了。”   “当时发现不见是找过的,可惜没能找到,又不晓得是丢在哪里,实在无法,才不得不放弃。这件事,陛下也可以找怜春来问,她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裴昭见沈清漪并未有失态之处,心下少了几分怀疑,但仍问:“那你今日可曾去过冷宫?”   沈清漪错愕般看着他问:“昭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问我是否去过那个地方?”   “抑或是,昭哥哥认为我有理由去那个地方吗?”   裴昭道:“你只回答朕,去过或是没去过。”   沈清漪咬一咬唇,红着眼睛,摇一摇头,带着哭腔回答:“没有。”   口中这么说,却不晓得裴昭信与不信,她在忐忑与不安中等待着裴昭的话,犹如面临着审判。她不敢想,如果裴昭不肯相信她的话,她要怎么办?她怎么解释?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清漪终于听见来自裴昭的声音说:“好,朕知道了。”   她抬一抬眼去看裴昭,裴昭正将那荷包收回袖中。   “昭哥哥……”   沈清漪开口,被裴昭截断话:“只因你的东西出现在冷宫,因而找你过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你既说不曾去过,朕自也是信你的。孙宝林今日在冷宫上吊自尽了,毕竟生了些事,朕这儿又尚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妥当,确实不方便留你,你先回去罢。改日得闲,朕会去芙蓉阁看你的。”   裴昭已是这么说,沈清漪便没有留下的理由。   何况,以今天对她而言的混乱情况,她没办法和裴昭待在一处。   “好,那我便先回了。”   沈清漪表现得十分乖巧,“昭哥哥也切勿忙得太晚。”   裴昭看着沈清漪从侧间走出去。   他手指收拢,捏一捏袖中的那一枚荷包,终究没有让魏峰派人深查下去。   ……   从养心殿出来,沈清漪心有余悸,却知裴昭不会追究。这一道坎好歹是过去了,但想起那个躲在暗处、不知为何要诱骗她去冷宫的人,沈清漪又无法真正安心。   那个人,知道她在意宋棠,会被所谓的秘密诱惑,故而设下这样一个局。   说不得这个荷包与那个人也有牵扯。   只是,沈清漪想不明白,这个人想要做什么。   妄图栽赃孙敏的死和她有关系吗?可单凭一个荷包,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人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如果想得到,依然这么做了,目的为何?   沈清漪想要怀疑宋棠是自己设下圈套,对她不利,又知许多地方都理不顺。宋棠才被晋封贵妃,何必用这种手段、做这种事?宋棠把不把她放在眼里还得两说。   不是宋棠,又会是谁?   最重要的始终是,对方这么做,到底能获得什么?   沈清漪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撇开这一茬,再想到出现在芙蓉阁的字条、无故消失的荷包,她觉得自己还有必须解决的问题。   芙蓉阁里极可能藏着听命别人的宫人,或许不止一个。   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莫大威胁,甚至是比任何事都更迫在眉睫,亟待处理。   ·   被认定自尽的孙敏很快下了葬。一个舞女出身又被打入冷宫的妃嫔自尽了,在宫中大多数人眼里,谈不上是什么要紧的事。众人私下里谈论过几天,便将此事、此人抛在脑后,不再提起。   孙敏落葬后,孟绮文派大宫女到冷宫去替自己烧了些纸钱。   她自己坐在小花园的树荫下,品着茶、吹着风,听着聒噪的蝉鸣声,只觉得活着实在很好。   想起那一日孙敏在她面前上吊自尽,孟绮文嘴边一抹淡淡笑意。   然而,终究是可惜了一条性命。   原本是对皇帝陛下和沈清漪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想借此逼出些事实。偏偏看一看这些日子皇帝陛下的平静反应,虽说没有派人追查,难免是有包庇之意,但又总觉得还不够。现下看来,想要进一步确认,唯有再找别的机会了。   不过,如果她所想不差,他们的皇帝陛下和沈清漪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孟绮文想到宋棠,嘴边的笑意又深两分。   若是那般,宋棠今日如何风光无限、三千宠爱,他日又当如何?   说穿了无非是皇帝陛下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到得再无可利用之处时,除去被抛弃,还能有何下场?   孟绮文这般想着,都忍不住有些同情起宋棠。   宫里这一出戏远远不到落幕的时候。   能笑到最后,方为赢家。   若如宋棠只得一时的荣华,和后宫旁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些。   ……   自宋棠吩咐梁行暗中去查那一日冷宫发生的事情,到得今日,已有结果。得知沈清漪在孙敏出事那天去过冷宫,她还是有两分诧异的。回想这几日裴昭与她见面时,眉眼间偶尔藏不住的郁郁寡欢,沈清漪突生大病,请过几次太医……她又比之前明白过来一些。   孙敏上吊那一日沈清漪在冷宫出现过,或许是瞧见那样的一幕。   如此,她惊吓生病也是说得通的。   裴昭自不会为了孙敏去世而感到发愁或悲伤,为了沈清漪,便能说得通。所以是怎么的呢?是裴昭知道沈清漪去过冷宫,抑或他怀疑沈清漪去过却不愿意追查?   要说孙敏的死和沈清漪有关系,这种可能性极低。   沈清漪没有理由要孙敏性命,凭沈清漪的性子也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裴昭更不可能怀疑沈清漪和孙敏的死有关系。   他若对沈清漪这点信任都没有,这两个人早该散了,根本不需要旁人挑拨。   那么还有一种具备可能性的情况:裴昭得知沈清漪去过冷宫,但是沈清漪没承认,而是选择撒谎,让裴昭心情郁郁的亦正是沈清漪的这份不坦诚、不信任。   思及此,宋棠在房中慢慢踱着步。   沈清漪为何要去冷宫?又为何非要隐瞒自己去过冷宫?   一个已经被打入冷宫的妃嫔,有什么值得沈清漪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吗?   或者沈清漪去冷宫与孙敏是没有关系的。   她也可以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独自去了那个地方。然后,她去到冷宫,好巧不巧,撞见已经上吊的孙敏。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沈清漪从冷宫逃走。   沈清漪不敢声张,说明她去那个地方的理由并不敢叫旁人知晓。   尤其是……裴昭?   她自己若没有理由去,亦说不得有人给了她去的理由。   如果当真存在这样的一个人,引诱沈清漪去,总归是有目的的。   这个目的,又是什么?   假如是诬陷栽赃,手段未免拙劣,起不到效用,白白赔上孙敏一条性命。   孙敏一条性命……   宋棠忽而收敛起所有想法,单单琢磨这一点。   这后宫里有可以将孙敏逼得上吊自尽的手段的人当真不多。   她稍加盘算,便能想个七七八八。   重新想明白这一点以后,宋棠勾了勾嘴角。   不管这个人是谁,既有目的,若未达成,下一次仍是要对沈清漪出手的。   这些事左右不是冲着她来。   她不如,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悠哉一回。 第40章 人情 她白得一份人情。   沈清漪病得一阵子, 有些严重,裴昭也来看过她两回。   病愈之后,她生活如常, 不过接连打发走了几个芙蓉阁的宫人。   沈清漪这场病在宋棠眼里本就来得蹊跷。   再见她打发宫人的举动,原先心里那些推断自又确信两分。   哪怕不喜欢沈清漪,宋棠也承认,沈清漪从来都不是会苛待宫人的性子。   若是寻常犯错,她通常罚一罚便会留下继续用了。   毕竟这样被打发出去的宫人, 难免给人不堪用的印象。   即使到了别处, 亦很难谋得什么好差事。   沈清漪既已这么做, 无疑是这几个宫人有让沈清漪无法承受的问题。   比如,她怀疑对方听命于旁人。   这般举动, 再结合冷宫的事情便能说得通了。   只是单纯像这样从芙蓉阁打发走,宋棠可不认为是什么好手段。   好在她不过是想多看一看沈清漪的热闹,自然没有精力替这个人操闲心, 更不在乎沈清漪这么做会不会授人以柄。热闹嘛, 总得先闹一闹才行, 否则有何看头?   宋棠心态平和, 悠闲等着宫中再起波澜。   只是比波澜来得更早一些的, 是董静瑶专程到春禧殿来求见她。   虽然宋棠对董静瑶这个人无什么恶感,并且晓得她对自己是友善的,但平日里她们确实不走动。董静瑶自己无心妃嫔之争, 她也不会随便将人拖下水。正因如此,董静瑶特来求见她, 想必有要事。   宋棠吩咐宫人把董静瑶请到里间。   她懒懒倚在美人榻上,吞下宫女新剥的葡萄,望向行礼请安的董静瑶, 笑道:“稀客呐。”   “起来吧。”   免去董静瑶的礼,宋棠只让宫人赐座看茶,也不问她是为什么而来。   董静瑶福一福身谢过恩典,在玫瑰椅上坐下来后,却不兜圈子,而是主动道:“淑贵妃,臣妾今日求见,是想求淑贵妃救人一命。”抬眼对上宋棠递来的几分冷淡的视线,董静瑶当即又离了座,福身道,“望淑贵妃先听臣妾解释。”   宋棠听言,面容不改,示意身边围着她捶肩捏腿、打扇喂食的宫人退下。   待无关的人都退下,她才问:“董美人想救谁?”   董静瑶垂着头回答:“是秋阑宫的杨采女。”   从八品的采女,住在秋阑宫,姓杨……宋棠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人。   然而,从八品的份位实在太低了些,想是从未被裴昭临幸过,也不曾有其他晋封,这样的人在宫里是很容易被遗忘的。不过,以董静瑶所言,这位杨采女是秋阑宫的妃嫔,宋棠来了点儿兴趣。   宋棠淡淡问:“杨采女怎么了?”   “杨采女病重,一场病拖得一月有余,情况严重。”董静瑶说,“臣妾昨日去瞧过她,已是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若依旧得不到治疗,只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一个低份位的妃嫔,在宫里的日子难过是可以预见的。   又何止是宫人踩高捧低呢?   “也请过太医。”   停顿过几息时间,董静瑶说,“只开的药方吃了许久仍不见好转。”   “实在是没有法子……”   “才敢求到淑贵妃面前,让淑贵妃帮忙的。”   宋棠听董静瑶这么解释过便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杨采女是宫妃,请太医不至于请不到,可请来的是什么能力的太医又是另一回事。开的药方有用无用且不提,药材是好的还是次的也要另说。   有这些因由在,即便原本治得好的病也能被拖成不治之症。   说不得治得好反而稀奇了。   “她是秋阑宫的人,不是有个孟昭仪在么?”   宋棠并没有急着答应董静瑶,而是问,“孟昭仪难不成还请不到个太医?”   孟绮文当然是可以请到的。   虽然不算得宠,但有昭仪之位傍身,她的待遇从来都没有差过。   董静瑶似乎预料到宋棠定然会问这个问题,脸上没有任何的诧异与不安,而是轻轻叹气,说:“杨采女住在邓嫔的秋水轩,邓嫔向来事事皆要求高,杨采女有过几次没有做好邓嫔吩咐的事情,便是……她偏生是个不知变通的性子,现下想挽回和邓嫔的关系也是无法。”   一番话说得隐晦,宋棠却听明白了。   直白一些,是杨采女因份位太低只能和邓嫔住在一处,而平日里邓嫔也会使唤她。可惜邓嫔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看杨采女不顺眼且喜欢有事没事寻杨采女的麻烦。杨采女对邓嫔心有芥蒂,不愿意伏低做小、卑微讨好,如是这般,两个人的关系怎么可能好?   孟绮文晓得邓愉对杨采女是这样的态度,也不会为了杨采女和邓愉闹不快。   一个是嫔一个是采女,要怎么选,岂不一目了然?   “我是没什么。”   宋棠看着董静瑶笑一笑,“但不说杨采女能不能被治好,即便被治好了,你想过之后吗?”   她做这件事,孟绮文和邓愉面上能把她怎么样呢?   再不高兴也唯有悉数咽在心里。   如果杨采女最终被治好了,她白得一份人情。   治不好,也谈不上有损失。   可是董静瑶和不过是采女的杨柔,在她们眼里无疑都是软柿子。   谁都知道软柿子好捏。   董静瑶会来开口,宋棠相信她是深思熟虑过的。故而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更多的是向董静瑶重新确认。确认董静瑶真的想好了,也做好承受所有因为出手帮助杨采女而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   “臣妾,不在乎。”   董静瑶徐徐说出这么几个字,看着宋棠一笑,“总比见死不救来得好。”   宋棠不置可否,点点头:“好。”   沉吟中她对董静瑶说,“我亲自去一趟秋阑宫,你便不必作陪了。”   董静瑶是想陪宋棠一起过去的,闻言忙道:“淑贵妃……”   宋棠截断她的话:“你可以不听我的,但同样我也会不乐意多管这闲事。”   董静瑶默一默,唯有道:“臣妾听凭淑贵妃的吩咐。”   “行,你回吧。”宋棠吩咐竹溪帮她送一送客,董静瑶也识趣告退。   待到竹溪送董静瑶回来,宋棠又说:“备轿,我要去秋阑宫。”   竹溪不知她们商谈过什么事情,懵懂问道:“娘娘是过去找孟昭仪吗?”   宋棠却没有否认。   她轻勾嘴角,像要去做有趣的事情一般:“算是吧。”   ·   宋棠的轿辇到得秋阑宫的地界时,便有小宫人去向孟绮文禀报消息。淑贵妃驾到,她这个昭仪是必然要前去迎接的,是以孟绮文整理好仪容,提前候在正殿外。   “落——”   大力太监抬着轿辇在琼华殿外稳稳停下。   宋棠扶着竹溪的手,表情平静从轿辇上下来。   孟绮文上前几步,福身行礼:“臣妾见过淑贵妃,给淑贵妃请安。”   宋棠抬手免了她的礼,往殿内走去。   孟绮文跟在宋棠身后笑问:“不知今日是什么风竟然把淑贵妃刮来了?”   无论她心里是何种想法,都无法改变现下宋棠是淑贵妃、她是昭仪的事实,该守的规矩要守,该放下的身段要放。何况,在她看来,宋棠行事没有章法,常常想一出是一出叫人琢磨不透。她也不想在宋棠正春风得意的时候开罪这个人,没得白找罪受。   “也没什么。”   宋棠走到殿中上首处径自坐下,看一眼孟绮文说,“来找一个人。”   孟绮文顿时警醒,知道宋棠来的这一趟没有好事。   但她只能说:“不知淑贵妃想要找什么人?”   说话之间,宫女奉上茶水。   宋棠手指点一点案几,示意将茶盏搁下,不紧不慢开口道:“杨采女。”   多少生疏的称呼令孟绮文微愣之下才反应过来是指谁。   她问:“不知淑贵妃找杨采女是有何要事?”   “若没有要事便不能找了吗?”宋棠欣赏着自己昨日新染的蔻丹,也不看孟绮文,轻笑一声,语气却是轻蔑,“还是说,我找杨采女有什么事,须得向你孟昭仪说明才行?否则我便见不到人了?”   “臣妾不敢。”   孟绮文连忙矮身请罪道,“臣妾绝无此意。”   宋棠轻瞥她一眼,唇齿微张,似笑非笑说得一句:“那就好。”   孟绮文又说:“臣妾这便派人去请杨采女。”   杨柔生病且病重的事,孟绮文是知情的。   然而这会儿,宋棠提出要见杨柔,她必须做出一次选择:是表明自己知情抑或假装不知情。   如果知情,却没有对杨柔生病一事上心,宋棠可以做文章。   反之,不知情便算疏忽,也是一样。   她不得不揣测着宋棠的心思,为自己做出一个尽可能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哪怕选了之后多半依然逃不了“迁怒”。   到得这个时候,孟绮文也看得十分的明白了。   宋棠哪里会是真的要找什么杨采女呢?无非是从何处晓得杨采女病重,故意来秋阑宫找茬。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今天这场亏,她只能吃下,但那个透露消息给宋棠的人……   孟绮文心思转动间让自己的大宫女去一趟秋水轩。   之后,她陪在殿内,和宋棠一起慢慢等。   不想被抓到其他的把柄,孟绮文自然不会怠慢了宋棠。她的大宫女也是个机灵的,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只是卧病在床的杨柔不可能出现,和孟绮文的大宫女一道出现的是住在秋水轩的邓嫔邓愉。   “见过淑贵妃,给淑贵妃请安。”   “见过孟昭仪。”   邓愉快步走进殿内,一面与宋棠和孟绮文行礼一面和孟绮文交换了个眼色。   宋棠却不免她的礼而是问:“我找杨采女,你来做什么?”   这话听来对邓愉是颇为嫌弃的。   邓愉面上一僵,却仍是赔着笑脸说:“回淑贵妃的话,杨采女生病在床,恐不能来见淑贵妃。”   “生病了?”   宋棠挑眉问,“生的什么病?”   邓愉道:“听说是个怪病,病得许久,一直不曾好。淑贵妃若是想要见杨采女,或是等她病愈之后再召见她,免得她不小心过了病气给您,也是她的罪过。淑贵妃是千金之躯,同她总归不一样。”   话里话外将宋棠高高的捧起来了。   这也正是她过去现在对这个邓愉始终看不上眼的原因。   像邓愉这样的人,她若踩你,是因为瞧不上你,可即便是夸你,也一样带有目的。却并非宋棠指望这些人能捧出什么真心,只是对于邓愉这种虚情假意得格外突出的吹捧,实在感到不适罢了。   “无妨,我至多去看上一眼。”   宋棠站起身,微微而笑,“单隔着屏风说得几句话,想来是没问题的。”   她执意要去秋水轩看望杨柔,孟绮文和邓愉不敢横加阻拦。   她们只能跟在宋棠身后,随她一道过去。   ……   杨柔浑身无力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似乎在帮她换衣裳。她想要醒来却是不能,待艰难睁开眼,只觉房中一片安静,半个人影也望不见。杨柔努力张开嘴唤得几声自己的贴身宫女,没有任何的回应,又止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艰难止住咳嗽,嗓子干渴得厉害,便想要喝水。   偏头望见床榻旁的小几上有水壶和茶杯,杨柔动了些心思。   无奈拖着个病体残躯,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费劲将茶壶抓起来的同一刻,她身子一歪,直接从床榻上摔了下去。   茶壶砸在地上,滚烫茶水倾倒而出。   除去拿一双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茶壶,杨柔却做不了别的,她狼狈躺在脚踏上,歪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气。偏偏在这个时候,房门“吱呀”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光线从外面照进来落在她身上,杨柔唯独觉得这阳光刺眼得厉害,不自觉眯起眼睛。   她怔怔瞧着房门的方向。   有人抬脚走进来,华冠丽服、气势逼人,目光似如日光般直直落在她身上。   “还不快将杨采女扶起来!”   一声呵斥闯入耳中,杨柔眼看着数名宫女齐齐上前,将她抬回床榻。   与此同时,她也晓得了来的人是谁。   杨柔想起前一日董静瑶悄悄同她说过的话,不由闭上眼,生出流泪的冲动。   ·   董静瑶在春禧殿,提过杨柔病重,却从未认真提过杨柔被苛待。她说杨柔和邓愉关系不好,宋棠便以为是在杨柔治病的事情上,邓愉不费心也不费力,至多再暗示底下的宫人,对杨柔少一些照顾。   当真见到人,见杨柔面黄肌瘦、瘦骨如柴,宋棠才晓得远不止如此。   这何止是不让人有机会好好治病?   可若要说都是邓愉做的,又是寻不到切实的证据。   邓愉大可以把责任往伺候杨柔的宫人身上一推,自己立马撇个干干净净。   宋棠并不觉得生气,更多的反而是好笑。不过也是,如果没有董静瑶求到她面前去的话,哪怕杨柔被她们这样一点一点折磨致死,又有谁知道?又会有谁在乎?   一句“病死了”便能将一切揭过去。   死人又不会张嘴说话,届时传几句临死前病得吃不下饭、咽不下水,谁会去追究是真是假?   这倒确实是孟绮文会有的心肠。   孟绮文应当也不会晓得,此时此刻,自己究竟送了多大一个把柄到她手里。   让竹溪领着宫人照顾着杨柔,又命人去请太医,宋棠从杨柔的房间退出来,到秋水轩的正厅去坐着等太医帮杨柔看诊。她有意冷下一张脸对着孟绮文和邓愉,却不说话,只这般安安静静坐着。   太医很快被宫人请过来了。   以淑贵妃的名义到太医院去请来的太医,自是最好的。   直到此时,宋棠表情方似有所和缓,对太医说:“好生帮杨采女瞧一瞧。”   那太医躬身应是,背着药箱跟在宫人身后去帮杨柔看诊了。   诊脉、开药方、一系列要注意的事宜交待下去,太医该做的事便做得差不多。宋棠不留人,交待过杨柔好转之前隔两日便来帮她看诊一次,让那太医先行回去。   “太医方才的话,孟昭仪同邓嫔可曾听明白?”   宋棠看向孟绮文和邓愉,冷冷道,“杨采女住在秋水轩,邓嫔本该与她互相照料,便是这般?”   “秋阑宫里的事情多是孟昭仪负责管的。”   “管来管去,便是这般?”   “虽说孙宝林去了,死者为大,有些事不提为好,但孟昭仪也不该忘了才对。这秋阑宫,你若当真管不好,抑或者不想管,不如说得一声,我好去陛下面前帮你提一提,让陛下早些恩准你才是。”   孟绮文和邓愉听着宋棠一番训斥皆默不作声。   待宋棠说罢,孟绮文方出声道:“请淑贵妃息怒,臣妾今后定然会多上心杨采女的身体。”   邓愉跟着道:“臣妾也是。”   “臣妾往后会多多关心和照顾杨采女,让她早日康复。”   宋棠说:“之前我便说过,这些都是秋阑宫的事情,我也不愿意多管。”   她像是没了耐心,摆一摆手道,“罢了,你们自个处理。”   临走也没有去看杨柔。   宋棠直接离开秋水轩,从秋阑宫出来了。   她走之后,孟绮文平静看一看邓愉说:“跪下。”   邓愉微讶:“这……孟昭仪……”   “跪下。”   孟绮文移开视线,背过身道,“杨采女落得这个样子,你我皆有责任。”   “淑贵妃既已发话,难道还想轻轻揭过吗?”   “我便罚你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望你知错悔改,日后万莫再犯。”   邓愉也就听明白了孟绮文的话。   不管怎么样,她们都至少得做个样子给那一位淑贵妃一个交待,免得她再借这个事情去生事端。   于是,邓愉在秋水轩的正厅里跪了下来。   孟绮文扫一眼正厅情况,压低声音说:“待会儿我让人多送些冰过来。”   有冰用,能凉快不少。邓愉作为正四品的嫔,能领的到份例有限。对于怕热的邓愉而言,那些量是常常是不够用的。孟绮文让人送冰过来,虽然是个安抚的意思,但是她心里受用,跪得也服气些。   让邓愉跪着,孟绮文也很快回到琼华殿。   她在心里盘算过片刻,招来人吩咐:“去打听一下,董美人这些日子是否去过春禧殿,或是和淑贵妃有过什么接触。”如果是董静瑶把宋棠招来的……既然董静瑶非要多管闲事,便要晓得多管闲事的代价,往后也别怪她不客气。   ·   宋棠从秋阑宫出来,本该回春禧殿。   但她没有回去,而是在一刻钟后出现在德政殿外。   裴昭听说宋棠在殿外求见,想这会儿外边恐怕日头毒辣,便让人进来了。却是不曾料到,宋棠入得殿内,红着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一张脸,直接往他怀里扑。   透着无限委屈的啜泣声传入耳中,裴昭不明所以却只示意宫人退下。   他伸手轻拍宋棠后背低声问道:“爱妃这是怎么了?”   一句话换来宋棠哭得更委屈的回应。   裴昭不再追问,收起旁的心思,耐心哄起她。   待宋棠在他怀里哭过一场,裴昭想着情绪应当是多少平复了,这才伸手捧住宋棠的脸,让她抬起头来。趴在他身前的人,从眼睛红红的变成鼻子也红红的,残留的泪水挂于眼睫,端得是惹人怜爱。   “好端端的,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裴昭一边帮宋棠擦着泪一边柔声开口道。   宋棠任由他的动作,却垂下眼,吸一吸鼻子说:“臣妾就是突然难过。”   裴昭问:“难过什么?”宋棠却又不说话了。   “为何难过?”   手指轻抬宋棠的下巴,裴昭定定看着她,“连朕也不能说吗?”   宋棠偏一偏头,脱离裴昭的钳制,继而伸出手臂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前,做出依赖的姿态道:“臣妾若说了,陛下不许笑话臣妾,否则臣妾下次再也不说了。”   明明哭成泪人还偏要讨价还价的样子令裴昭失笑。   他口中温柔说道:“朕不笑话你便是。”   宋棠将脸又往裴昭胸前埋了埋,手臂收得更紧:“臣妾其实是从秋阑宫过来的。”裴昭应一声,安静听她说下去,“臣妾在秋阑宫见到杨采女,说是病了,瘦得不成样子……臣妾看到她的时候,真怀疑自己是瞧错了,哪儿有人会是那样呢?脸颊都凹下去了,整个人干瘪瘪的。”   “烧干了的木柴,陛下晓得么?”   “臣妾瞧见她的时候,便是这种感觉,其实要说难过,不如说是害怕。”   她越说,手臂将裴昭缠得越紧。   裴昭清晰感受到她这种变化,摸一摸她的脑袋:“别怕。”   至于宋棠口中的杨采女,裴昭想不起来是谁,也没有怎么往心里去。   宋棠猜到裴昭会这般,故而又压低声音,仿若心虚般说:“臣妾能不能再向陛下请个罪?”   裴昭好笑问:“如何又要请罪了?”   “因为……”   宋棠飞快仰头看一眼裴昭,又继续躲起来,小声说道,“臣妾刚刚训斥了孟昭仪和邓嫔。”   “杨采女到底是秋阑宫住着的妃嫔,病成那个样子,多少是孟昭仪疏忽,至于邓嫔,乃是因为杨采女与她同住秋水轩,本该互相照顾……陛下会怪罪臣妾吗?”   “为何怪罪你?”   裴昭笑,“爱妃不是做得很好吗?”   听宋棠说到这里,裴昭也已经听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难过、害怕,分明是告状来了。为的不过是抢先一步,免得那些人到他面前搬弄是非,届时责难她。   不过要说孟昭仪和邓嫔有责任也是没有错的。   裴昭轻抚宋棠的发丝,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这事你没错,爱妃别怕。”   “好。”   宋棠重新抬头,破涕为笑,“果然陛下对臣妾最好了。” 第41章 蹊跷 宋棠心里便也明镜似的。   裴昭留宋棠用过午膳才放她走。   宋棠提前在裴昭这里“报备”过秋阑宫的事, 离开的时候心情尚可。   她那样一番话,在裴昭眼里,恐怕是为防止被孟绮文倒打一耙而抢先告状。   谈不上错却不仅仅是这样。   如果要说真实目的, 实则是让裴昭对“杨采女”留个印象。   她相信裴昭已经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了。   不过不要紧。   记不起来有记不起来的好。   正因为记不起来、没有什么印象,待日后见到杨柔时,相信裴昭会和她一样吓一跳。以杨柔现下的状态而言,即使养一阵子,只怕仍脱离不了瘦骨如柴的模样。   后宫再弱柳扶风的妃嫔也没有像那个样子的。   待裴昭见到杨柔, 自明白她今日所说“害怕”缘由为何, 也明白她为何训斥孟绮文和邓愉。   那时, 事情已过去,追究是不可能追究。   但至少裴昭会清楚的知道一件事——孟绮文谈不上是什么纯良之人。   其实后宫哪有几个纯良之人呢?   只是能做到孟绮文这种程度的确实是极少数。   裴昭再不在乎杨柔也不会对她这般遭遇无动于衷, 否则当初便不会因为孙敏活活打死一个宫女而把人打入冷宫了。他会介意,会在乎,同样可以掣肘孟绮文, 令孟绮文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她从秋阑宫出来直奔养心殿, 也是给孟绮文好好看一看的。   孟绮文从来自诩聪明, 亦确实聪明。   既是聪明人, 在这个时候自会选择做聪明事。   毕竟原本是邓愉的秋水轩里的事情。   孟绮文如何乐意为着邓愉这点子事把自己搭进去?   只要孟绮文把这些都想明白了, 邓愉即使不明白,孟绮文亦会让她明白。   那么,杨柔往后都能少受刁难。   再则以太医的说法, 杨柔之病并非不治之症,仔细将养着是能把人慢慢养好的。因而, 在她责难过孟绮文和邓愉、她们也承诺会关心杨柔的身体之后,只消不时派人过去瞧一瞧,养病期间, 杨柔应能得到妥善照顾。   这件事,做到这个份上,她当得上仁至义尽。   往后有需要用董静瑶和杨柔的地方,她也不会有半分客气。   外边实在是热得厉害。   忙活一场,回到春禧殿,宋棠便让人备水沐浴,之后她整个人懒在凉榻上,是一动也不想动了。   ……   当孟绮文得知近期来探望过杨柔的人唯有董静瑶,并且董静瑶今日去过春禧殿后,她也知道杨柔的事十之八九是董静瑶告知给宋棠的。与此同时,她又得知宋棠离开秋阑宫后去了见皇帝陛下。   这两个消息使得孟绮文气恼不已,搭在玫瑰椅扶手上的手掌不觉用了力。   尤其宋棠去见皇帝陛下,分明是暗中警告她。   偏生她现下拿宋棠没有任何办法。   这警告只能受着,杨柔那边,她还得盯着邓愉别乱来。   孟绮文一边想一边暗暗咬牙,再想到给宋棠递消息的董静瑶,更是觉得可恨。她不信平素不喜掺和妃嫔之争的董静瑶是单纯想要救杨柔而蹚浑水,只怕是借此机会,向宋棠这个淑贵妃示好罢?   阖宫上下皆知宋棠最喜欢捉到谁把柄便要欺负谁一番。   董静瑶敢说自己不是故意为之?   看来,这个人是打定主意和自己做对了。   孟绮文阴沉沉的一张脸,沉吟半晌,嘴角微弯,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蹚浑水的代价……   希望董静瑶是承受得起的。   ·   秋阑宫那点事情在旁人那里没什么声响。   宋棠之后也未再去过,只偶尔打发竹溪代自己去瞧上两眼,至少晓得杨柔的身体日渐好转。   对于后宫大多数的妃嫔而言,日子仍是那么过着。皇帝陛下若翻牌子,便多半是去淑贵妃或者婉嫔那儿。倒也曾去过贤妃的蓬莱殿,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人皆无那份荣幸与恩宠,心思也活泛不起来。   后宫如是过得一阵风平浪静的生活。   一日晌午附近。   裴昭下朝又与大臣议事结束,终于能松下一口气。   他记起宋棠说春禧殿头茬海棠果熟了,要摘来做果脯吃,索性往春禧殿去。   御辇到得春禧殿外事,宋棠已从殿内迎出来。   裴昭尚未下御辇,便注意到在宋棠身后有一个不甚眼熟的女子。   他从御辇上下来之后又忍不住多看得这个人两眼。倒不是因为她生得多好看或者别的什么,而是因为她身形过于瘦削,同周围其他人对比起来,薄得像一片纸。   “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妾身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跟在宋棠的请安声之后的是一道微哑的声音,裴昭从这个人的梳妆打扮认出她应是后宫妃嫔。他视线没有在这个人身上多停留,只携着宋棠的手往里走,笑说:“有客人,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   “陛下几时来都是时候。”   宋棠说着解释一句,“是杨采女身子好了些,来和臣妾道谢呢,便是臣妾之前和陛下提过的。”   杨采女?   裴昭又朝着杨柔扫过去一眼,慢一拍记起是有那么一回事。   当时,宋棠的确提过这位杨采女瘦得不成样子,叫她看了感到害怕。他以为是寻常病弱模样,今日见到人,方知宋棠说害怕,恐怕不是假话。这个杨采女,而今的模样一样叫人看了颇不怎么舒服。   确实是很瘦,却瘦得全无美感。   裴昭甚至怀疑以杨采女现下的样子夜里在外边游荡,能叫人以为撞见鬼。   “杨采女养得这阵子,已经能下地走动,还能到春禧殿来,想必很快能痊愈。”宋棠道,“也是孟昭仪和邓嫔将杨采女照顾得妥当,臣妾如今是彻底心安了。”   裴昭语气淡淡说:“既未痊愈,便该好生养着才是。”   “瘦成这般,得多补一补。”说着他略顿一顿,吩咐魏峰,“赐两支百年老参给杨采女。”   杨柔不意皇帝陛下会与自己赏赐,微愣之下连忙福身谢过恩典。   宋棠笑说:“那臣妾随陛下添朵灵芝。”   杨柔复又谢了恩典。   宋棠道:“杨采女还是回去好生歇着吧,你的心意我已经晓得了。”   “多谢淑贵妃关心。”   杨柔行了个礼,识趣说,“妾身告退。”   宋棠和裴昭一道进得里间。   两个人在铺着玉簟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   见裴昭额头有汗,宋棠吩咐宫人送冷水进来以便裴昭梳洗,又吩咐竹溪道:“去将小厨房新做的荔枝膏端两碗过来。”说话之间,也为裴昭倒了杯凉茶,递给他,“陛下喝口茶消消暑。”   裴昭由着宋棠一阵儿忙活,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慢慢喝得一口。   他不提杨柔,搁下茶盏,只说:“你前几日不是嚷着要摘外头的果子吗?”   “臣妾摘了呀。”   宋棠同样不去聊杨柔,“今儿一早还摘得一大筐呢。”   “不过制成果脯需要些时日,待制好了,陛下不妨再过来尝一尝。”   她狡黠一笑,“今天是只能尝到臣妾摘的新鲜果子了。”   这是让他以后也多往春禧殿来。   裴昭瞧着宋棠得意的模样,挑了下眉:“那得看朕得不得闲。”   宋棠幽怨看一眼裴昭,像埋怨他故意欺负自己,口中说:“陛下若不来,臣妾去找陛下也是可以的。可若陛下来了,臣妾会更高兴,许是那果脯都好吃一些。”   “是吗?”   裴昭怀疑的一声,见宋棠认真点头,终于一笑,“那朕是非来不可了。”   宋棠抿着唇笑,这会儿竹溪恰好从外面进来,手中的托盘搁着两碗荔枝膏。在竹溪身后还跟着两名宫女,端着些新鲜水果进来,有宋棠方才说到的海棠果,也有葡萄、桂圆、桃子之类的。   “陛下先尝尝这个。”   宋棠将其中一碗荔枝膏送到裴昭的面前。   “这次用的是个新方子,添了甘草、官桂,味道便有些不同。”   “只不晓得合不合陛下口味。”   裴昭默默尝了两口,发现这玩意恐怕放得许多的沙糖,甜腻得厉害。   他评价:“这方子做出来也不错。”却将瓷勺搁下了。   面前的白玉高足盘里盛着鲜红的海棠果子,倒是颇为诱人。裴昭瞧一眼,伸手取了一个,也没多想,一口咬下去却牙酸得厉害,表情一时间不免有些失控。   宋棠起初没反应过来,直到目光落在裴昭手中那个被咬过一口的果子上。   她扑哧一笑,再看一眼裴昭,索性不忍耐,笑倒在罗汉床。   新摘的海棠果子本便酸涩。   单吃没有大碍,可裴昭是先尝了极甜的荔枝膏,一甜一酸对比太过鲜明,骤然间自受不住。   被宋棠无情嘲笑的裴昭:“……”   强行咽下嘴巴里那口果子,之后,他还是把那碗荔枝膏吃完了。   ·   当天,裴昭宿在了春禧殿。   至夜半时分,外面一阵电闪雷鸣,下起暴雨,动静极大。   宋棠和裴昭都接连被这场大雨给吵醒了。外边雷声滚滚不停,感觉宋棠往自己怀里缩的裴昭,伸手捂住她耳边,哄着她重新睡下。却直到外面雨声渐小,宋棠也睡着了,他方才继续休息。   翌日裴昭起来的时候,雨早已停了。   见宋棠仍在睡,他动作小心起身,遣退想要喊宋棠起床的竹溪。   惦记着宋棠昨晚恐怕没有睡好,裴昭并未惊醒她。   在宫人的服侍下梳洗妥当,他便离开春禧殿去了上朝。   宋棠虽然半夜被雷雨声吵醒过一次,但后来的这一觉睡得香甜,也是睡得舒坦的。醒来时,身畔无人,便知裴昭已然离开,且没要她起床伺候——这也不是什么稀奇待遇,她在裴昭这里向来如此。   竹溪听见动静从外间进来。   动作很轻掀开帐幔,见宋棠醒来便问:“娘娘要起身吗?”   宋棠看竹溪一眼,发现竹溪的表情不太对劲。   她一面坐起身,一面问:“怎么这幅表情,是不是有什么事?”   “或也不算什么大事……”   竹溪迟疑中说,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宋棠听竹溪这个说法,知道确是有事发生,故而示意道:“说来听听。”   竹溪这才回答:“是有个小宫人在昨天夜里自尽了。”   有小宫人自尽确实不算大事,宫里往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事后要怎么处理也是有一套章法的。但这也不至于叫竹溪满面愁容,于是宋棠问:“然后呢?”   竹溪压低一点声音道:“是在冷宫自尽的。”   “据来禀消息的小宫人说,那个人自尽之处便是孙宝林自尽时的地方。”   这若要说巧合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孙宝林才落葬多久,不管是否当真是自尽,都定然是故意选在此处。   莫怪竹溪会这么一副表情。   宋棠思索间问道:“自尽的小宫人身份弄明白了吗?”   “弄明白了。”   竹溪声音依旧放得很低,“是之前婉嫔从芙蓉阁打发出去的一个小太监。”   这自尽的地方、这自尽之人的身份……   怎么看怎么像冲着沈清漪去的。   “那自尽的宫人呢?”   宋棠发问,竹溪答:“说是这人没有亲人,便直接给拉出去埋了。”   这是底下的人已经处理妥当了。   至于此人究竟是不是自杀,要验证,只怕得大动干戈,不如不多此一举。   竹溪说得足够详细,宋棠心里便也明镜似的。   但她有意问:“你是在担心?”   “奴婢是觉得……这事有些瘆得慌……”   竹溪小声嘀咕说,“如何偏要选在那样一个地方呢?”   宋棠道:“许是冷宫僻静,不易叫人觉察。”不想竹溪因这件事所扰,她又说,“那宫人被婉嫔从芙蓉阁打发了出去,在外面不好做差,许是叫人欺负,受不住才想不开,你也无须太放在心上。”   “是。”   竹溪哪里敢让宋棠来开解自己,连忙说,“奴婢不想了。”   宋棠一颔首:“让人进来伺候洗漱吧。”   “是。”竹溪福一福身,出去吩咐宫人做事。   这件事之后,复过得几日的清早,又有消息传来说有小宫人在冷宫自尽了。   和上一次那名宫人一样,同样是上吊,同样是在孙宝林自尽的地方。   不是跟前的宫人出事,妃嫔们大多听不到这样的消息。   宋棠管理着后宫,因底下的人事事都须呈禀,故而第一时间晓得了。   她当然知道其中颇有蹊跷,也知道这两桩事极大可能是奔着沈清漪而去的。   可到底是准备做什么,她还没有弄明白。   接连有小宫人在孙敏自尽的地方选择同样的方式自尽,与此同时,这两名小宫人都是被沈清漪从芙蓉阁打发出去的……难道说,这些其实都是做给沈清漪看的?   如果沈清漪心里有鬼倒是可能害怕。   宋棠思及此,望着窗外海棠树上红艳艳的果子,手指轻敲一敲罗汉床榻桌。   沈清漪她——   心里可不就是有鬼吗?   ·   沈清漪原本对小宫人在冷宫自尽一事不知情。   但接连两名宫人闹出这样的事,在宫人之间早已传开,也生出些风言风语。   宫人们倒没有将这些牵扯到沈清漪身上。无非是认为冷宫那个地方实在邪乎得紧。短短的时间已经两个宫人去了,说不得是孙宝林泉下寂寞,化成厉鬼前来索命,要找些人下去陪一陪她。   沈清漪是无意间听见了两名小宫女在谈论这些事。   当听见孙宝林、厉鬼这些字眼时,她在炎炎烈日下亦止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   定住心神,沈清漪呵斥道,“在宫里这般浑说,是想挨板子不成?”   两名小宫女骤然听见沈清漪的声音,吓得连忙转过身福身行礼。   沈清漪看着她们,抿一抿唇道:“孙宝林早已入土为安,你们偏将她提起来,意欲何为?”   “回婉嫔的话,不是奴婢非要提起孙宝林的,是……”   小宫女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清漪蹙眉:“是什么?”   小宫女深深埋着头说:“是这阵子已有两名小宫人在冷宫自尽,实在叫人心慌。”   “那两个人偏生都选在冷宫,又都和孙宝林一样……”   “所以有人说,是孙宝林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小宫女的声音越来越低,沈清漪却仍是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垂眼看着眼前的两名宫女道:“这些话,你们若再乱传,仔细受罚。”   沈清漪莫名心烦意乱,没有心思搭理这两个宫女,便让她们退下了。她一路怔怔的回到芙蓉阁,入得里间才问怜春:“你可晓得冷宫近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怜春说:“奴婢这便去仔细打听。”   这是说并不知情了,沈清漪点了下头说:“去吧,问得仔细一些。”   怜春退下了。   沈清漪的脑海里孙敏上吊自尽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摆脱的恐惧再一次袭来,她想起那一张诱骗她的字条,想起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想到这一次的事未必和那个人没关系,可不懂这个人想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端的害怕。   直到怜春打听消息回来,告诉她自尽的两个小宫人是之前在芙蓉阁做事的。   沈清漪明白自己感到害怕的原因。   这个人,分明是冲着她来。   既然是冲着她来的,又哪里会只是这么简单?   “主子……”   见沈清漪骤然面色惨白,怜春道,“主子别怕,此事与主子无关。”   这话无法安抚沈清漪。   她抬眼看一看怜春,嘴唇轻颤:“没事,我自己待一会。”   怜春不放心说:“还是奴婢陪一陪主子吧。”   “下去。”沈清漪别开眼,语气变得比之前严厉了些,怜春唯有先告退了。   一个人待在里间,沈清漪视线扫过梳妆台,起身快步走得过去。她寻到之前被放字条的那个首饰匣子,手摁上去,沉默过几息时间,拨开金锁扣,将匣子打开。   目光触及里面躺着的一张不知几时被放在此处的字条时,沈清漪瞳孔骤缩。   她后退两步,看着那一张字条,直觉得记忆错乱。   从前那张字条她早已处理。   这一张……   是有人新放在这个地方了,放在和之前那张字条一样的地方。   像那两个小宫人在孙敏自尽的地方自尽一样。   沈清漪手撑着梳妆台,死死盯住那张字条,身体在发颤。她只是觉得可怖,为那个尚且不知道是谁的人的狠毒心肠,她心知这个人是想让她不好过,她一点都不想叫那个人如愿。可是,要怎么做?   狠狠掐过自己一把,让自己镇静下来,沈清漪伸出手去取那张字条。   展开,上面是一句:“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字字映入眼中,叫沈清漪心悸不已。   她攥紧手里这张字条,瘫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无法控制的埋头大哭。   她后悔自己当初被诱骗去冷宫,撞见孙敏上吊自尽的一幕。   她后悔欺骗昭哥哥,不敢将真相告诉他。   如今方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步入别人设好的圈套,想脱身而不能。   她以为拔除那个人在芙蓉阁的眼线,却依然收到这张字条。   沈清漪有种性命被捏在别人手心的感觉。   那个人不知道在哪,不知道是谁,然而似乎有着在她毫无觉察时,轻松夺去她性命的能力。   也不是……   这个人并不想要她的性命,这个人分明是故意折磨她,不让她好过。   种种念头不停冒出来,逼得沈清漪几乎发疯。   她没有害人,凭什么说……人是她害死的呢?她不过是打发他们走而已!   明知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临到夜里,沈清漪仍被噩梦包围。她梦到吊在那里的孙敏,梦到那两个宫人,梦到他们一起将她围住,问她为什么,说她将他们给害了,说不是她,他们不会死。   一日又一日。   他们总来梦里找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   沈清漪又生得了一场大病。   她在昏沉迟钝中,听见熟悉的、能令她安生的声音,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   “昭哥哥……”沈清漪喃喃出声。   下一刻她脑海浮现熟悉且恐怖的画面,惊吓中猛然睁开眼。   首先望见的是对着她一脸关心与担忧的裴昭。   沈清漪怔一怔,手掌抚上裴昭的面庞,确认当真是他,终于扑到他怀中失声痛哭。   裴昭同样因为沈清漪的举动而愣了一下。   但低头看一看怀里哭得浑身都在发抖的人,他抬手抱住沈清漪,轻声哄她。   沈清漪哭得泪水将裴昭身上的外袍都浸湿了。好不容易止住哭意,她紧紧抱住裴昭,带着鼻音道:“昭哥哥,我不想住在这里,我再也不想住在这个地方了。”   “让我换一个地方住,好不好?”   沈清漪近乎乞求般的对裴昭说出这句话。 第42章 妙哉 这滋味,愈品愈妙。   沈清漪语声痛苦, 只她埋首裴昭胸前,未能看清楚裴昭此刻的表情。   相比于心疼、怜惜之类的情绪,他微微拧眉, 反有不解,但当下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   裴昭手掌轻抚沈清漪后背,似乎试图安抚她心中的不安。   而沈清漪哭过这一场,又从裴昭的怀抱里得到慰藉, 情绪确实有所和缓。   片刻仍未得到裴昭只言片语的答复, 沈清漪抱住裴昭的手臂松一松, 缓缓抬起头来,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去看眼前的人。她望向裴昭的一刻, 眨一眨眼,顿时又有晶莹泪珠滚落脸颊,愈楚楚可怜。   裴昭向来是见不得沈清漪这样的。   他抬手擦去沈清漪脸上泪珠, 指腹继而往沈清漪眼下一揩, 终是轻声说:“不哭了。”   沈清漪吸一吸鼻子, 开口带着浓重鼻音:“昭哥哥……”   裴昭解开沈清漪缠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扶她躺下, 偏头吩咐宫人取水来。   沈清漪这会儿并没有那么多想法。   只是裴昭在身边令她安心,她便不想他太快离开。   虽然顺从裴昭重新躺了下来,但沈清漪紧紧握住裴昭的手不放。   裴昭坐在床榻旁, 说得声:“朕不走。”   沈清漪闻言勉强扯出个笑。   裴昭安安静静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太医说她生病, 是因郁结于心。   郁结于心,上一次她生病也有这个原因。   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 她说要搬离芙蓉阁、不想再住在这里了。   他看得到她脸上、眼里的害怕与慌张,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哀求,明白她是真的在为某个原因而感到极度不安。却也正因如此,他想起依然在他那里的那枚荷包,想起她对自己说过,她没去过冷宫。   裴昭想到此处,眸光微闪。   宫人恰巧端着铜盆送温水和巾帕进来,他暂时收敛心思,屏退左右宫人。   温水打湿干净的巾帕,裴昭亲自将巾帕拧干,去帮沈清漪擦脸。   沈清漪伸手原本想阻止他这般,反而叫裴昭拨开手,说:“无妨。”   来自于心爱之人的温柔与体贴令沈清漪温暖不已。   她始终目光落在裴昭身上,单是这般看着,一颗心便逐渐被甜蜜情绪占满。   那些糟糕的念头,如拨云见日一般,忽而不再让沈清漪那样的困扰。她这一刻只是觉得,她有昭哥哥在,昭哥哥会护她周全,不会容忍有人肆意伤害她的。   裴昭替沈清漪净过面,帮她洗去脸上的泪痕,这才将巾帕搁下。   沈清漪手指捏住裴昭的衣袖晃一晃,见裴昭看过来,便柔柔笑着说:“谢谢昭哥哥。”   裴昭脸上却没有笑容。   见状,沈清漪迟钝发觉到一丝的不对劲,嘴边的笑僵硬过一瞬,消失不见。   裴昭似无所觉,手指拨开她额前碎发,不疾不徐问:“清漪,你方才说想换一个地方住,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要换个地方住?”裴昭语气里并没有任何责备之意,但沈清漪却感觉出一种压力。   她忽然语塞,无法立刻回答裴昭的问题。   尤其在裴昭的凝视之下,沈清漪想起自己隐瞒他自己去过冷宫的事。   一刹那心跳如雷。   方才感受到的几分甜蜜迅速褪色,沈清漪看着面容平静的裴昭,只是感到格外无法面对他。   “昭哥哥,我……”   害怕的情绪再次袭来,虽与之前的害怕有所不同,但一样让沈清漪红了眼。   她从捏着裴昭的衣袖改为握住他手腕,攀着他手臂坐起身。   沈清漪哽咽道:“昭哥哥,你这样,我很害怕。”   裴昭的心却一寸寸被失望填满。   他知道沈清漪在心虚,他知道沈清漪不敢面对他的问题,也知道,当初,沈清漪确实是撒了谎。   那时,他没有去深究这件事,因为内心深处不愿面对这种可能。   现下事实摆在面前,他若逃避便显得可笑了。   裴昭看着沈清漪这幅样子,又什么都不想再问她。   心里那些问题,多抛出来一个,便像是多消磨一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还生着病,好好休息吧。”   裴昭轻叹一口气,掰开沈清漪的手,站起身要往外走。   沈清漪却因裴昭的举动而害怕到了极点。   她甚至觉得,此时让他就这么走了,往后她再想要见他……   转瞬之间,沈清漪的脑海里唯独剩下不能让裴昭走的念头。她在微怔之下,于裴昭转身的一刻,近乎扑上去从后面将他抱住。沈清漪跪在床沿,手臂死死缠住裴昭,惶惶中泣声道:“别走,昭哥哥,不要走。”   “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不应该瞒着你。”   “昭哥哥……”   沈清漪再度流泪痛哭。   裴昭因为沈清漪的话而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   沈清漪明白,这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一面哭一面道:“孙宝林上吊自尽的那一日傍晚,我……去过冷宫。”   “但是昭哥哥你要信我,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当时很害怕,被吓得丢了魂,所以什么都没有做,直接逃了回来。”   “可是我不敢说……我什么都不敢说……我怕你会误会,我怕我没办法解释,我怕我撇不了干系,昭哥哥,我真的太害怕了。”她泣不成声,好半晌,才哀哀道,“我真的没有害过孙宝林。”   裴昭转过身来,低头看着身前的沈清漪。   他眼中并无之前的温柔,只是那样神色淡淡看着她:“朕,从来不认为孙宝林的死同你有关。”   沈清漪一愣,眼泪依旧无声滚落。   裴昭说:“所以,清漪,你去冷宫做什么?”   “我……”   沈清漪垂下眼,眼瞧着泪水滴落在裴昭衣摆,视线也变得模糊。   此时此刻,她内心生出一种向裴昭坦白的冲动。   坦白她的嫉妒、她的不甘、她对宋棠以及在这后宫之中所有妃嫔的不喜。   但是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有些想法藏在心里,仍有挽回余地,若坦白只会把人推得更远。   “昭哥哥,若我说我当时是追着一只小野猫往那边去了,你会相信我吗?”沈清漪闭上眼,不敢去看裴昭,说,“看到孙宝林吊死在横梁上,回来之后,我日夜噩梦,却谁都没有办法说。昭哥哥,我后悔过不止一次。可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被我从芙蓉阁打发出去的小宫人,偏生如孙宝林一般都那样自尽了。”   “这些日子想到这个,我总觉得是我害了他们。”   “若我不曾将他们打发走……”   “也许他们不会有事,也许不会这样。”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没有得到裴昭更多的回应,沈清漪手臂滑落,终于跪在那里,捂着脸自顾自痛哭。她已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可以说什么。   裴昭却同样说不出话。   他望着沈清漪,心中闷堵,张一张嘴,终是半个字都没有能说出口。   抬手的、试图去安抚沈清漪的手,在触碰到她之前,又收回来。   裴昭在不言不语中,转身从里间出去了。   魏峰正守在外面。   一见裴昭迈步走出里间,他即刻上前去听候吩咐。   裴昭扫一眼周围无其他的人在,脚下步子微顿,吩咐魏峰道:“派个机灵的去隆恩寺替婉嫔捐些香油钱压压惊,别声张。还有……”说着他顿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就这样罢。”   魏峰躬身应:“是。”   这一次,裴昭脚下不停,离开了芙蓉阁。   ·   外面天气甚好。   碧蓝晴空,阳光灿烂,入眼一片绿意盎然的草木透着勃勃生机。   裴昭看着这般本是寻常的风景,竟无端生出一种恍惚。他本是来看沈清漪的,现下既已看过人,无论好与不好,也都该回了。可想到这是毓秀宫,想到宋棠在这里,想着沈清漪那些话,他脚下便不自觉往春禧殿的方向走去,回过神时,人已到得春禧殿外。   宋棠知道裴昭去芙蓉阁看沈清漪。   只是,他看过沈清漪会往春禧殿来不在预料之中。   宫人没有来得及提前通报。   待得知这件事,从殿内迎出来时,宋棠便立刻瞧见站在殿外的裴昭。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宋棠规规矩矩福身行礼说,“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起吧。”有些走神的裴昭被宋棠的话拉回思绪。   他没有如从前那般伸手去扶宋棠,却在免礼的同时自己往殿内走去。   宋棠从裴昭的言行之中觉察到他心情不太好。   是不好到连往日必定会做的表面功夫都无心在意的那一种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刚刚从芙蓉阁出来。   这就有趣了。   见魏峰没有跟上裴昭,宋棠瞥一眼竹溪,示意她不必上前,自己转而追上裴昭的步子。眼见裴昭迈步走进里间,她也跟着进去。待裴昭在罗汉床上坐下,她想一想,慢一步走到裴昭对面坐下。   虽然裴昭心情不好,但情况不明,她总归先不问为好。   倒是这个人……心情不好往她这里凑是几个意思?宋棠稀罕的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陛下。”   宋棠执起茶盏替裴昭倒一杯热茶递过去,又将一碟果脯搁在他面前。   “这是头茬海棠果制出来的果脯。”   “臣妾让他们做的时候多下一些沙糖,便是不酸的。”   裴昭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他看一眼那一叠果脯,没有去碰,只点一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宋棠对闭口不言的裴昭亦感到无言以对。   这么一声不吭,难不成是要她陪他一直干瞪眼吗?   宋棠还挺好奇裴昭和沈清漪之间发生了什么,尤其现下裴昭主动送上门——虽然裴昭心情不好往她这里凑有点儿离谱,但既然来了,想必是要在她这里找些安慰。裴昭在犹豫,她还是得推他一把。   “陛下为何愁眉苦脸?”   宋棠一双眼睛含着几分担忧望住裴昭,“是……婉嫔的情况不太好吗?”   说着她又皱眉:“可臣妾昨日去看婉嫔的时候太医恰好也在。太医对臣妾说的是,婉嫔的身体已较之前好转许多,不日便能痊愈。”她似心有不解,“才一日功夫,难道又恶化了不成?”   裴昭抬眼,看一看宋棠,见她一本正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不由暗自叹气。   他不得不开口说:“婉嫔无碍。”   宋棠也去看裴昭,却因他这个回答柳眉倒竖。   “臣妾还以为陛下是为了婉嫔才这般,差点儿掂酸吃醋,幸好没丢人。”   裴昭瞧着她佯怒的模样,抬手便去捏一把她的脸。   宋棠瞪眼,口中喊着:“陛下,疼。”却并没有拂开裴昭的手。   裴昭下手其实拿捏着轻重,知道她是故意喊给他听的,但这会儿依然松开手。同一刻,嘴角几乎无可遏制想要扬起,他心里也清楚,在今日,比起面对沈清漪,在宋棠这里,他确实觉得轻松一些。   以前不是这样的。   换作以前,他看到宋棠心里只会不耐烦,看到沈清漪亦会十分欢喜。   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沈清漪之间的确发生太多的事情。   裴昭心下又一次叹气。   他却未说话,而是双手十指交叉,抱着自己的后脑勺,仰躺下去,一双眼睛随之瞥向窗外。窗外一株株的海棠树,累累果实沉甸甸挂在枝头,将树枝都压弯了。   宋棠依旧坐在那里静静看着裴昭。   透过雕花窗户照进来的几缕阳光无声无息落在他的侧脸,她仿佛在此刻看到从前那个少年。   那时不知他身份,还以为何处冒出个英俊少年郎,意气风发得叫人欢喜。   可惜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   如今越看裴昭,她心里越明白,曾在她心里停留过的那个人,并不是眼前的这一个。她心里那个人甚至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世间,只是她将那些少女心思加诸在裴昭身上,以为他是那个人而已。   感情之事本就容易是一笔糊涂烂账。   所以她最计较的从来不是那些,也不会因裴昭、沈清漪的遭遇与境况而动摇乃至改变心思。   宋棠心下这么想着,起身走到裴昭身边坐下。   她伸手去捂住裴昭的眼睛,遮挡他视线,俯身在他耳边,低低问:“陛下在看什么?”   裴昭仍旧那样躺着说:“看你这春禧殿的海棠。”   “陛下,”宋棠仍是在裴昭耳边说,“撒谎不是好孩子。”   一句话换来裴昭一声轻笑。   他嘴角微翘,反问宋棠:“依爱妃所见,朕不是在看海棠是在看什么?”   宋棠没有回答,将手从裴昭的眼睛上移开。   两个人当即四目相对,她看着裴昭,裴昭也看着她,都不说话。   须臾,仿佛因等不到裴昭回答还被为难而心有不满,宋棠起身要走,被裴昭伸手拽住胳膊,将她拽得跌入他的怀中。宋棠哼哼两声,裴昭却帮她调整姿势,让她能陪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   宋棠倚着裴昭躺在罗汉床上,枕着他的胳膊,没有再逃走。   裴昭忽然问:“爱妃在宫里见过小野猫吗?”   这样一个看似全无缘由的问题,如果宋棠不知道裴昭和沈清漪之间的事,或许会听得犯懵。   但她此时反应十分的迅速。   自从接连有小宫人在孙敏上吊自尽的地方也自尽后,宫人之间生出些流言。   不久之后,沈清漪生病,直到今天也未好透。   沈清漪是去过冷宫的,亦瞧见过孙敏上吊时候的样子,甚至被吓得生了一场重病。如今,在这样巧合的时候,她又一次生病,怎么看怎么像是晓得那两个自尽的小宫人皆是被从芙蓉阁打发出去的以后,如之前那样被骇住了。   再到今日——   裴昭去见沈清漪,沈清漪身体好转,他却心情不好,还问出这么个问题。   是沈清漪承认自己去过冷宫了?   并且用了一个和小野猫有些关系的理由?   野猫,宫里是有的。   裴昭想确认,自可以去查,偏要来问她……是这样做才觉得好受些?   “臣妾虽未亲眼见过,但是听宫人说起过,野猫是有的。”   宋棠说着又问,“陛下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裴昭偏头,看向宋棠好奇的一双眼,无声微笑,手指捻着她一绺柔顺的乌发,漫不经心说:“往前不曾在意过这个问题,突然间想起来了,便问上一句。”   宋棠信又不信的,鼓着脸颊“哦”一声。   只是这个时候,她明显感觉到裴昭情绪不像之前压抑,想来是做出决定。   “中秋将至,往年这个时候,都是会有些封赏的,爱妃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裴昭觑着宋棠,“倘若有,不妨说来与朕听一听。”   宋棠看一眼裴昭,轻哼:“臣妾还真的有。”   裴昭笑:“是什么?”   宋棠只道:“可是不合规矩,臣妾怕自个说出口,反而遭陛下的责罚。”   裴昭说:“朕赦你无罪便是了。”   “君无戏言!”宋棠笑着从裴昭怀里爬起来,临到要开口,又收起笑,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连声音都跟着放得很低,“臣妾想回家看一看爹爹娘亲和哥哥。”   裴昭佯怒道:“淑贵妃放肆!”   宋棠顿时从可怜变委屈:“陛下说,赦臣妾无罪的。”   “只半日。”   眼见宋棠委屈的一张脸变得神采飞扬,裴昭又说,“旁的赏赐再也没有。”   宋棠笑呵呵从罗汉床上下来,福身道:“多谢陛下恩典!”   裴昭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忍。   虽是她提出来的,但若晓得他的心思……   或许,这也并不是她要的。   ·   裴昭离开春禧殿的时候,脸色比来时要和缓许多。   他走之后,宋棠的心情也不错。   妃嫔入宫以后,想回家省亲是非常难的,哪怕是高位妃嫔亦轻易得不到这种机会,低位妃嫔更是想都不必想。故而在裴昭问出他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她提出了这个,一来裴昭会那么问,定是有所打算,二来,她自己确实想回家看一看爹娘。   中秋本是团圆佳节,提出这个要求尚且合理。   她知道裴昭定会答应。   虽然不清楚裴昭准备在中秋给沈清漪什么样的恩典,但只怕要如她生辰那次一般。   裴昭要外人眼里,无论沈清漪多受宠,都是越不过她去的。   可惜呐。   裴昭不知道,已经有人盯上沈清漪,那个人可不见得把她放在沈清漪前面。   宋棠心底闪过这个念头,骤然一愣。   便是这样一句话,在电光石火之间,似乎把很多事情都说通了。   从孙敏到小宫人,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对沈清漪出手,她之前便觉得,对方若想栽赃陷害沈清漪,手段未免拙劣,起不到效用。后来小宫人一事,更表明对方的目的,不在于要让沈清漪落下马。   在今日,她终于明了。   那个人在意的,竟然是裴昭与沈清漪之间的关系。   上一次,那个人引诱沈清漪去冷宫,再设计让裴昭知道沈清漪去过那个地方,而最终此事是压了下去的。这一次,她以宫人之死、以流言,逼得沈清漪受惊生病,痛苦不堪。沈清漪承受不住这份折磨,选择对裴昭坦白自己去过冷宫,并且,应当是提出了某种要求。   这些都是旁人所不知道的。   即使裴昭满足沈清漪的要求也不会有人晓得其中这些弯弯绕绕。   设计这一切的那个人却一定知道。   她可以借此确认,沈清漪和裴昭的关系并不普通。   那个人若“志向远大”,想要扫清自己往上走的道路上的障碍,总得先找准目标。啧,那么她这个迟早被抛弃的“挡箭牌”,入不得此人法眼,多么正常。   宋棠想着这些,便更觉得有趣了。   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象得到她是重活一世的人。   如果她不是,确实,这个人的想法全无问题。   何必将精力浪费在一个注定有人帮忙扫清的虚假“阻碍”上呢?   宋棠靠坐在罗汉床上,越想越失笑。   裴昭将她当沈清漪的挡箭牌用,到头来,沈清漪却做了一回她的挡箭牌。   她这个淑贵妃,在那人眼里只怕是能避则避。   毕竟,得罪她是自找霉头。说不得哪怕被她欺负几回,此人也是不会随便生出报复心思的。   那她是得好生配合着才行。   这种不必她动手,沈清漪自有苦头吃的好事,可求不来。   且又不是霍凝雪那样没有脑子的人。   唱戏都能唱得久一些。   宋棠想着如是种种,一边止不住嘴边的笑,一边伸手掂了颗海棠果脯放进嘴巴里慢慢嚼着,酸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她只觉得今年小厨房的海棠果脯做得当真不错,这滋味,愈品愈妙。 第43章 中秋 宋棠嗤笑:“你没得罪过我?”……   惊惧之下对裴昭的坦白与乞求, 换来他的沉默与无言,沈清漪心中难受,却不知如何是好。她本便是在病中, 一时间越发心思沉沉,这场病越是迟迟未能痊愈。   而那一日后,裴昭没有再去芙蓉阁看望过她。   因裴昭同样没有入后宫,妃嫔们大多没有觉察其中有什么问题。   沈清漪心里却清楚,裴昭这是不想见她, 否则定然会再来。偏生面对现下的这般状况, 她亦是心灰意冷, 甚至自暴自弃认为自己乃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前来芙蓉阁探病的妃嫔一直不少。   沈清漪无心理会,只托病不见, 整日躲在房间里。   她素来待其他妃嫔不热络。   如今这般虽显得比往日更冷淡一些,但有生病这层因由,倒也无人多想。   连霍凝雪在宋棠面前提起沈清漪都含着几分关心。   她问得一句:“婉嫔这场病如何那样严重, 这么些日子也不见好?”   霍凝雪今天来春禧殿是特地来交“任务”的。数月前, 宋棠曾问过她女红如何, 且在得知她女红不错后, 托她绣一副如来佛刺绣图。这件事情, 她不敢怠慢,昨日将东西绣好,今儿便连忙献上了。   说到底, 这是宋棠交待她的第一份差事,霍凝雪很是看重。   宋棠却不想说, 自己几乎快忘记有这么一茬。   那会儿托霍凝雪办这件事,一则是她当时往春禧殿来得太过频繁,找个借口打发她, 二来也确实是想着倘若得这么样好东西,回头太后娘寿辰便当寿礼献上去。   纵然有那样的打算,宋棠也没有光指望着霍凝雪。   指望旁人,若那人办砸了怎么办?因而郭太后的寿礼她也做了别的准备。   原本霍凝雪这些日子不往春禧殿跑,宋棠以为她是改了性。   到头来却是专心去忙这件事去了。   霍凝雪交出来的如来佛刺绣图倒是很好。   绣样上的如来佛身披袈裟、端坐莲台,神态雍容,眉目慈悲,一针一线都看得出下了苦功。   不过她现在即使得到这样好的东西也不会拿去献给郭太后。   是以,宋棠最终没有收下,只让霍凝雪自己收着,届时作为寿礼献上去。   霍凝雪忐忑过片刻,在确认不是交出来的东西让她不满意之后,倒也变得听话,便是按着她的意思把东西收起来。宋棠瞧着她那傻样,亦说不出别的什么。   后来她们两个人坐着喝茶。   霍凝雪不经意谈起同在毓秀宫的沈清漪。   宋棠听过霍凝雪的话,只是道:“你若这般在意,去瞧一瞧便是。”   霍凝雪顿时犯难:“听说婉嫔不见人。”   “好些人去芙蓉阁探病,都没有能见上她一面。”   “臣妾……还是不讨那个没趣了。”   宋棠一笑,喝茶不语。   霍凝雪见她这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其他的事。   宋棠倒也明白,沈清漪这是和裴昭闹矛盾了,因而这病迟迟不见好。至于是苦肉计,还是当真情况不好,她没有去多深究。光那一日裴昭在她这里的言行,能瞧得出裴昭的态度,这一次最终仍会同沈清漪和好,差别在这一日或那一日,但总归会有那样的一日。   到底这两个人感情深厚,不是这样,上辈子那样多年,他们如何熬过去。   他们几时会和好这等子闲心她便不操了。   自从裴昭答应允她回宋府省亲半日之后,宋棠的心思便都在这上面。   正因只半日功夫,她越想好生准备。   离中秋亦没有几天时间了。   贵妃出宫省亲,宫里宫外要做的准备也不少。   是以,这消息在妃嫔间已经传开。宋棠清楚这一点,霍凝雪同样在昨日从旁人的口中听说此事。喝得两盏茶,又一次想起这件事,她再看向宋棠时,脸上表情明晃晃的带着两分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   宋棠被她看得不耐烦,终于开口了。   霍凝雪一时间便傻笑起来,跟着像不好意思,扭扭捏捏:“淑贵妃,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棠觑她一眼:“说吧。”   “未必你说了,我便会如此,且先说来听一听。”   霍凝雪默默低下头,声音也小了些:“那个……娘娘,邺京城里有一家糕点铺子,叫芝春斋的,不知娘娘从前可曾听说过?臣妾觉得芝春斋有一样点心味道极好,别处再也没有吃过,甚是想念。”   这是晓得她要出宫想让她捎些芝春斋的点心回来?   谈不上是什么事,无所谓合不合规矩,她便是这么做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但她能做和要做是两回事。   宋棠道:“芝春斋自然晓得,怎么了?”   霍凝雪听言悄悄抬眼看一眼宋棠,又垂下眼。   她觉得宋棠应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她有求于人,终究得她自己说出口。   “娘娘……”霍凝雪忍下羞耻,小声说,“您回宫的时候,能不能帮臣妾捎些芝春斋的青梅羹?也不必多,买得一份,臣妾便知足了,只是得辛苦娘娘。”   眼见霍凝雪说罢这番话,从脸颊到脖子根都红透了,宋棠嘴角微翘。   她却答应得爽快:“好。”   霍凝雪听见这话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下猛地抬头去看宋棠。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听错、当真答应她,霍凝雪霍然起身,她面上藏不住的兴奋,冲宋棠福身道:“臣妾在此谢过淑贵妃。”   “起来罢。”   宋棠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说,我原也是想捎些点心回来的。”   后面的半句话纵然是唬人,不过她不介意做这件事儿。   毕竟放眼一整个后宫,能如此容易被收买的人,除去霍凝雪之外,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   八月十五当天。   尚是晨光熹微之际,贵妃的仪仗队伍已从宫中出发,往宫外去。   宋棠未曾睡醒便已起身。   这会儿坐在马车里,人是困乏的,心情却也有几分的雀跃。   为了赶时间,早膳自来不及用。   竹溪提前备好几份糕点,让宋棠好歹能先垫一垫肚子。   宋棠吃得两块点心,记起答应霍凝雪的事,便交待竹溪道:“回府以后,你同娘亲身边的大丫鬟说一声,让她去一趟芝春斋,买上一些好吃的糕点,晚些我要带回宫。青梅羹多要一份。”   竹溪点一点头,将这件事记下了。   宋棠要来帕子擦过手后,喝得口热茶说:“我睡一会儿,记得喊醒我。”   起初依着裴昭的意思,是想要让她坐轿辇回去的,也更成样子。   然而,宋棠自己选了马车。   马车有马车的好。   走得稳一些,地方比起轿辇也足够大,譬如她此刻困得厉害,能躺下来在小榻上眯上一觉。   外头的人瞧不见马车里面的情况,自然无须担心失了仪态。   虽则远不似在床榻上睡得舒服,但宋棠这个短觉,睡得还算是安稳。   半途上,宋棠迷迷糊糊醒来过一回。   觉察到马车停下没有走,她皱着眉喊得竹溪一声。   竹溪正同外头的宫人在说话,听见宋棠喊她,连忙退回来。   她压低声音:“娘娘,是遇着宁王殿下了。”   宋棠坐起身示意竹溪帮她整理仪容,正当做这件事,便听见马车外响起宁王裴璟的声音。对方似乎单纯因为偶遇而打一声招呼,只说得一句:“淑贵妃。”   “宁王殿下。”   宋棠回应他一句,辨认出裴璟大致的方位后,她掀开了马车帘子的一角。   裴璟此时的确在马车的车窗外,却正坐于马背上。他本便是身形高大之人,兼之身下一匹高头大马,因而宋棠当下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瞧见的是只有裴璟的身子,并瞧不见他的脸。   但宋棠一眼望过去的时候,被裴璟马鞍上的一样东西吸引目光。   也不是稀罕物件,只是一对兔儿爷。   被吸引目光,更多是因为裴璟竟把这玩意挂在马鞍上招摇过市,这般举动与他这个人的气质也实在太不相符。宋棠略看得两眼,很快收回视线了,又礼貌询问:“宁王殿下这是要进宫去请安吗?”   “是。”   裴璟声音蕴着笑回答一声。   宋棠复瞧见他伸手取过马鞍上的兔儿爷,交到一个随从的手里。   之后,裴璟说:“淑贵妃若感兴趣,便送与淑贵妃了,倒应个中秋的景。”   宋棠:“……”   这人哪只眼睛看见她感兴趣了?   然而不过是一对兔儿爷,瞧着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实在不甚稀罕。   她如若推辞,反倒显得扭捏,实无必要。   “那便多谢宁王殿下割爱了。”   宋棠扯了个笑,也不管裴璟到底能不能看见,略略颔首,语气规规矩矩。   “时辰已是不早,便不耽误淑贵妃的时间。”   在那对兔儿爷到得宋棠手中的同一刻,裴璟避至一旁,算让出路来。   他们两边总归要有人先走。   宋棠便不客气说:“多谢宁王殿下,也请宁王殿下自便。”   马车重新上路,往宋府的方向去。   折腾一番,宋棠睡意消散,只让竹溪帮自己重新绾发,等着一会儿见家人。   她自己细细打量手中的小玩意,方才看得两眼,没有太注意,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两只兔儿爷身下坐骑皆是白虎。再仔细多瞧上两眼,恍惚还有些像宫里养着的那两只,莫怪裴璟说她感兴趣。   看着手里的东西,宋棠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   她的爹娘每年中秋佳节都会带她和哥哥宋云章去夜市。   宋云章亦很有当哥哥的自觉,每每掏私房银子买了兔儿爷送给她玩。在那个事事懵懂的年纪,她很喜欢这样粉白面孔,又戴金盔、披甲胄,威风凛凛的小玩意。   如今那些东西也是收在她闺房里的。   宋棠想一想,回府以后,正好把这一对添进去,便不带回春禧殿了。   ……   仪仗队伍到得宋府门口时,宋棠的父母、哥哥已等候多时。   待宋棠扶着竹溪的手从马车上下来,她的爹娘、哥哥在同一刻领着宋府上下规矩叩拜行礼。   宋棠方才站定,目光落在自己爹娘身上。   宋父宋母鬓边几丝白发叫她心中刺痛,她眼眶一热,又将眼泪悉数压下去。   “爹,娘,快起来。”   宋棠快步上前,伸手扶着爹娘起身,又去喊宋云章,“哥哥也快起来。”   看着眼前在这世上同她最亲的三位亲人,宋棠嘴角扬起。   此时此刻,她一张口,对他们说出那句最想对他们说的话:“我回来了。”   无人发觉宋棠心中非同寻常的动容情绪。   宋父宋母只笑着,将宋棠迎进府中。   ·   在宋棠出宫省亲以后,宫里亦别有一番热闹。   往年中秋,妃嫔多有封赏,今年没有例外,各妃嫔之间的封赏也大不相同。   一道道旨意相继送往各宫各殿。   董静瑶和徐悦然从正五品美人晋封为从四品的贵仪,霍凝霜也由从五品的才人晋封为正五品的美人,连杨柔都由从八品的采女晋封为了正七品的宝林,往后不必再与邓愉一同住在秋水轩。   贤妃窦兰月、昭仪孟绮文虽无晋封,但皆得到皇帝陛下的丰厚赏赐。   其他未被晋封的妃嫔,也都一样是有赏赐的。   然而这些,全都抵不过沈清漪的封赏——   从正四品的婉嫔晋封为从二品的婉修仪,并赐住玉泉宫琉璃殿。   在霍凝雪未被从正二品的顺容降为霍嫔之前,玉泉宫本是以她为尊,后来她从锦瑟殿搬至见善阁,虽不似从前风光,但无人时时压在头上,却也不算难过。往后有了一个婉修仪在,自是不一样的。   故而消息传来,最难受的无疑是本住在玉泉宫的妃嫔。   其余各宫各殿的妃嫔,原先那点过节的高兴情绪皆因此而散个七七八八。   心大又好事一些的,甚至已暗中比较起来:是淑贵妃今日被恩准出宫省亲半日更受陛下宠爱,还是婉贵仪得以入主玉泉宫更得陛下偏爱?这一日,宋棠和沈清漪均是旁人口中谈论的对象。   相比外头的热闹,仍旧身在芙蓉阁的沈清漪却没有那样浓烈的高兴情绪。   当魏峰来芙蓉阁宣读旨意的时候,她是有一些心颤的。   那一日后,她与昭哥哥再未见面。   本以为昭哥哥是厌恶她,也不愿答应她提出的要求,未曾想……   既这般为她着想、迁就她、顺从她,如何会是厌恶她呢?   沈清漪虽是身体虚弱,但想着这些便很难不情绪激动,激动之余,又难免生出了新的忧虑。   她在裴昭想见她但因忙碌而未能来见她,以及对她生气、暂时不想见她之间摇摆。   纵然摇摆,沈清漪却极想单独与裴昭见一面。   何况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中秋,更是他们定情的日子。   他们约定过往后每年的这一日都要在一起,要一起去赏烟花、放孔明灯。   沈清漪想起那枚沉在湖中捞不起来的定情玉镯,心中怅然。   昭哥哥记得他们的约定吗?   “怜春。”   沈清漪倚在床榻上,靠着一个大引枕,低声吩咐说,“准备纸笔。”   怜春劝道:“娘娘该小心歇着,不宜起身,也不宜劳累。”   沈清漪不多言,只重复自己的话:“准备纸笔。”   怜春无法,唯有福身应下:“是,奴婢这便去准备。”   沈清漪思绪早已飘到他们定情那一天,想着裴昭同她去放孔明灯,他们在孔明灯上写下的誓言。   只要看到那些话,昭哥哥必会记得他们的约定罢?   抱着这般念头,沈清漪心知自己必须写下这样一封信,让人送去给裴昭看。   ……   宋棠一回到宋府便同自个爹娘、哥哥久违一起用早膳。一家人一边聊天一边数着回宫的时辰,临到要走之前,又用了一顿午膳。虽然只是家常便饭,但其乐融融,宋棠这个上午过得十分开心。   却也没有耽误回宫的时辰。   只是,她上马车时,分明看到自己娘亲在哭,连她向来严肃的爹爹都悄悄抹了抹眼泪。   于是那些开心的情绪因此而添上不舍与不忍。宋棠强行忍住眼泪,并没有哭,心里更清楚,待在爹娘哥哥身边的她才最是无忧、最是快乐。对于如今的她而言,那样的一种快乐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但她仍要回宫里去。   或许回去,便是为了有一日能真正回来。   宫里这些消息,身处宫外的宋棠自然无法在第一时间知晓。   哪怕其实有法子晓得,她亦不愿意这些事扰了她回家时短暂的清净。   待宋棠在未时三刻附近回到春禧殿,宫里发生的事,便一一传到她的耳中。得知裴昭将沈清漪晋封为婉修仪,让她迁居玉泉宫,沈清漪谈不上惊讶,但大致猜得到这多半是那一日沈清漪的请求了。   自也不会指明自己要搬到何处去。   不过,沈清漪极可能是提过想要从芙蓉阁搬出去。   裴昭借着中秋佳节,满足沈清漪的这一要求。   只以沈清漪的家世与身份,这般轻易越过许多人被封为从二品的修仪,入主一宫,太后娘娘那边会一声不吭么?但既裴昭这么做了,想来做好承受这些的准备。   “去请霍嫔来。”   宋棠听过宫人禀报上来的消息,吩咐竹溪道。   霍凝雪想要的青梅羹她带回宫了,自然要霍凝雪自己来取。   撞上沈清漪将入主玉泉宫,正好叮嘱霍凝雪两句,别是这人犯蠢自找苦吃。   得知宋棠回宫,不等宋棠派人去请,霍凝雪已自觉往春禧殿来。   故而她到得很快。   宋棠让竹溪将给霍凝雪准备的那一份糕点交到霍凝雪大宫女的手中,不客气的提醒:“待会你出得春禧殿,我便是万事不管了。若你吃这些点心吃出什么问题,也别想赖到我头上。”   霍凝雪笑一笑:“自与娘娘是无关的。”   她却听明白宋棠是让她小心些,是以又说,“多谢娘娘提醒。”   宋棠不置可否,复道:“我已经听说,婉修仪被陛下赐住玉泉宫琉璃殿,待钦天监择吉日搬迁。不久之后,你与婉修仪便是同住在玉泉宫的妃嫔,许多时候,难免也会抬头不见低头见,避不开。”   一谈到这个,霍凝雪变得笑不出来。   她脸上流露些许委屈:“可惜臣妾得罪过婉修仪,不知婉修仪作何想法。”   宋棠嗤笑:“你没得罪过我?”   霍凝雪:“……”   “她若找你麻烦,你自只有受着的份,也算一报还一报。”   宋棠看着她,“她若不找你麻烦,你偏上赶着,回头吃了亏可怨不得谁。”   霍凝雪见宋棠有意指点,虚心请教:“娘娘是说,臣妾往后记得避着婉修仪一些便是了?”   宋棠微笑:“或者试一试如对待我一般对待她。”   霍凝雪:“……”沉默过一瞬,她果断拍起马屁,“臣妾对娘娘的真心天地可鉴,在臣妾眼里,谁都比不上娘娘,何来如对待娘娘一般对待婉修仪一说?”   宋棠只笑:“总之你少惹些事便是最好的。”   霍凝雪默默道:“臣妾定会乖巧听话,请娘娘放心。”   她有什么不放心?   之所以偏要说这些话,是不希望霍凝雪上赶着送给沈清漪在裴昭面前委屈哭诉的机会罢了。   “好。”   宋棠没有拆霍凝雪的台,说,“晚些还要赴宴,你先回去准备吧。”   霍凝雪行礼告退。   她捎上宋棠帮她带的芝春斋的点心回玉泉宫去了。   ·   团圆佳节,宫中按照惯例设下宴席。   因这一天的晚宴算得上是家宴,参加宴席的除去身为皇帝的裴昭以及郭太后、宁王裴璟之外,便是后宫份位高一些的妃嫔。   孟绮文乘着轿辇往设宴的朝晖殿去时,穿过一条甬道,见前面恰是贤妃的轿辇,示意宫人追上去。当她的轿辇靠近,已经注意到她的窦兰月偏头去看一眼孟绮文,淡淡出声:“孟昭仪。”   “见过贤妃姐姐。”   孟绮文冲窦兰月一笑,又似观察着窦兰月的神色,问:“贤妃姐姐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有吗?”   窦兰月依旧语气冷淡,“大概是孟昭仪瞧错了。”   孟绮文说:“贤妃姐姐这么说,想来当真是臣妾瞧得不准确。”顿一顿,她说,“也是臣妾白担忧了,本以为今天宫里头这些事会让贤妃姐姐烦心,原来不曾,可见姐姐是个宽心的,这样也好。”   窦兰月哪里没有为宫里这桩桩件件烦扰?   偏生孟绮文说出这些话,好似她自己不在意这些一般。   “孟昭仪竟有闲心替我操心么?”   窦兰月叹一口气,“虽说陛下不常往我这里来,但终究是会来的。”   “相比之下,孟昭仪不是更该操心操心自己吗?”   “见不到陛下的日子可比什么都难熬。”   话说罢,窦兰月示意宫人加快脚程,便是先走一步。   本该被这些话刺痛的孟绮文,脸上却无不喜,仍带着一抹笑意吩咐宫人:“我们也快些走。” 第44章 情趣 玩儿情趣么?谁还不会呢!……   既值佳节, 无论心里是何滋味,面上自都是一团喜气。赴宴的妃嫔们无人敢有半分怠慢,皆称得上盛装出席, 哪怕此举不图博皇帝青眼,也图个应和节日气氛。   宋棠在这种场合向来是最招摇的那一个。   今天亦没有例外。   她到蓬莱殿时,赴宴的妃嫔们基本上已经到齐了。   裴昭、郭太后以及宁王尚未来。   宋棠目不斜视随引路的小宫人走到殿中下首处头一个位置坐下。   旁边的孟绮文立时起身到她面前,福了个身问好。   宋棠略一颔首,以做回应。   孟绮文用不高不低却足以让窦兰月听见的声音说:“本便是团圆佳节, 陛下又特地在今日恩准娘娘回府省亲, 这份用心, 实在是叫人羡慕不已。这样大的天恩,如若不是娘娘, 也无人敢奢望了。”   窦兰月果然面色不愉朝这边看过来一眼。   如何能不在乎?孟绮文的话可是明晃晃在往窦兰月心上插刀子。   至少在窦兰月的眼里,若非那时心急与自作聪明企图筹谋叫皇帝陛下顾念子嗣问题,多往怡景宫来, 她也不至于在皇帝陛下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如果仍是她与宋棠在后宫分庭抗礼的时候, 何以至于如此?说不得这样的恩宠, 她也是可以得到的。   只是事已至此, 再纠结过去的失误已无意义。   好在陛下仍愿意予她几分尊重, 没有让她在其他妃嫔面前难堪。   窦兰月对此并无什么抱怨。   何况那一次的教训过后,更叫她时时提醒自己要沉得住气,行事不可冒进。   孟绮文今日一再用言语刺她, 窦兰月也晓得原因。   上一次,她没有同她联手打压宋棠, 这个人只怕是记仇了。   这也是难免的。   但她清楚,到得下一次,若遇到需她们联手的情况, 孟绮文依然会来找她。   窦兰月想着这些,便没有继续同孟绮文计较。   她收回视线后,表情缓和下来,只端坐着,同旁边的高桂芝说着话。   宋棠注意到窦兰月投来复又收回的目光。   孟绮文可不是爱拍马屁的人,这话是故意说给窦兰月听的。   “也是皇恩浩荡我才有此殊荣。”宋棠似笑非笑看着孟绮文,“孟昭仪如今虽无此天恩,但亦宽心一些。日子还长,说不得哪一日遇到大喜事,陛下恩准后宫的姐妹们都见一见亲人也是可能的。”   所有妃嫔都被恩准见亲人相比独一份回家省亲的恩宠哪里能比得了?   面对宋棠言语中的挖苦,孟绮文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若能有那种机会,臣妾亦是欢喜的。”   孟绮文口中有些勉强的说着,心里却没有波澜,甚至更替宋棠感到悲哀。   这个时候,裴昭、郭太后、宁王一齐到了朝晖殿。   妃嫔们纷纷离座与他们行礼请安。   “免礼吧。”走到上首处以后,裴昭伸手扶着郭太后坐下,方才坐下来,又示意宁王也入座,最后才免了一众妃嫔的礼。他视线扫过底下众人,含笑问一声郭太后说,“母后,可是开宴了?”   郭太后心情似乎不错,笑着道:“开宴罢。”   裴昭颔首,当即吩咐一声,这宴席便也真正的开始了。   从听见太监通报声的一刻起,沈清漪视线已牢牢盯住殿门口的方向。   当裴昭踏入殿内,她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也不想要移开。   只是看着上首处面色如常、举止温文的裴昭,沈清漪心中绞痛,越是感到不能呼吸。她白日里写下那一封信,命人送到裴昭的手中,到此时却是全无回音。正因如此,她强撑着出现在这场宴席上。   送信的是裴昭的人,十分可靠。   往日她若有话同裴昭说又不方便见面,这书信都是由那人去传,裴昭定是收到她的信了的。   信收到了,想是也看过了。   没有任何的回音、没有任何的消息,无疑是不想回应。   本以为,她提出想要从芙蓉阁搬出去的话,他终究答应她,安排得妥帖,是原谅她、理解她也包容她的意思。可这般不冷不淡的,又叫她失去信心……为什么不回信也不给她递任何的消息呢?   沈清漪坐在殿中,艰难将视线从裴昭的身上移开。   看着眼前摆着的许多吃食,她却毫无胃口,殿内的轻歌曼舞亦无心欣赏。   她回想自己在信里写下的话——   今天夜里,她会等他,他若一刻不来,她便多等他一刻。她会一直等,直到他来见她为止。   昭哥哥,你会来吗?   沈清漪又抬眼去看裴昭,在心里无声的发问。   宋棠的胃口却不错。只是今天诸事繁忙,早早的起身,紧赶慢赶,出宫省亲再回到宫里,回来之后马不停蹄为晚上赴宴做准备,熬到这个时候,说不累是假的。因而虽有胃口,但一时贪了口凉的。   许是近几日的气温回升,平添几分燥热,今日的宴席上出现了一道酥山。装盛酥山的高足盘,盘底是一层冰,上面覆着乳酪酥蜜,形如小山,晶莹剔透,旁边又以妍丽花朵作为点缀装饰,乍一看,倒容易叫人以为不是一道吃食。   酥山入口滑腻、滋味甜糯,在现下这个季节吃这道甜食又是别样的冰爽。   宋棠当是为自己提神,不动声色便将面前的这一份吃完了。   满足搁下瓷勺,旁的热菜一时却不敢动。   她相中那一碟蜜橘,没有喊竹溪,自己伸手取过一个,剥了慢慢吃。   席间有郭太后、有宁王在,宋棠自然比往日安分,加上觉得疲累,话也是不怎么说的。直到郭太后的声音传来,在这样一个日子,叹着气同裴昭谈及子嗣之事。   “本是团圆佳节,实不该提起那些事。”   “只正因是这样的日子,叫哀家无法不念起先帝,忆起先帝嘱托。”   郭太后望向裴昭道:“陛下,今日若能有些叫人盼着的喜讯,才叫真正的团圆。哀家已是到这把年纪,擎等着含饴弄孙了,心里头是再无别的什么惦念。”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裴昭自然不会让郭太后下不来台。   只他话说得客套,便透着些许敷衍与不悦:“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宋棠听言目光静静落在裴昭身上。   她心里却是想笑,果然这个问题一日不被解决,裴昭便不可能一直安宁。   郭太后作为他的母后,催起他这件事简直是天经地义。   裴昭明面上总归是不能说什么的。   孩子,孩子。   这后宫里有得是愿意给裴昭生孩子的人,可惜,裴昭他要不了孩子。   郭太后定怎么都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然而偏偏就是有这样的事。   宋棠心下正看着戏时,裴昭不动声色朝她的方向递来目光。她原是望住裴昭,一时四目相对,她冲裴昭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待裴昭收回视线,同样别开了眼。   沈清漪将宋棠与裴昭之间这小小的眼神交流看在眼里。   她不由得垂下眼,紧紧抿着唇。   许是不想让场面太难看,郭太后没有继续追着裴昭说这些,转而又去看宁王裴璟,语带责备:“宁王年纪也不小了,难不成宁王府里一直这般没有女主人么?”   宁王开口,面含笑意,却比裴昭的话还叫人觉得糊弄:“母后说得极是。”   “儿臣定如皇兄一般谨遵母后教诲。”   郭太后不满的朝裴璟看过去一眼,又对裴昭说:“陛下,你作为兄长,该好好管一管他才是。”   裴璟当即道:“皇兄是该管一管臣弟。”   他伸手指一指面前那一份被吃得大半的酥山:“吃了些凉的,有些难受。”   “这会子倒是想来上碗糯米甜酒。”   裴昭失笑,却配合着帮他解围:“那便都添上一碗。”   “朕记得母后也是爱这一口的。”   郭太后“哎”一声,终于将这些话题全打住,口中笑骂:“竟拿碗糯米甜酒堵哀家的嘴。”裴昭和裴璟只说不敢,郭太后笑说,“那就依陛下之意,都添上一份,到底是好日子,便该图个开心。”   这一茬才算是过去了。   未几时,宋棠面前如其他人那般多出来一碗甜食。   她本是不想再吃,但醪糟醇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卖相瞧着亦是很不错的。因而最终仍是拿起瓷勺,先尝得一口,甜蜜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入口极为顺滑,比想象中的味道更好一些,一时又是一碗甜酒下肚。这一次是当真不能再吃了。   宋棠从朝晖殿出来的时候,已是临近月上中天的时辰。   但她坐在轿辇上,抬头去看天幕,本该出现的那一轮圆月玉盘无踪无影。   白日里天气是不错的。   此时望不见月亮全无法子,自也无赏月的事。   只这些皆不妨碍她今日的心情。   低下头,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一片,宋棠伸手捧住脸,抿了一下唇。   那一碗糯米甜酒,当时吃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后劲上来,叫她直觉得脸上烧得慌,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反倒之前那一例酥山带来的冰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甜酒的后劲也很大。   回到春禧殿,宋棠已是头晕目眩,人虽尚能维持清醒,但确实吃得有些醉。   她被竹溪一路扶着进到里间,竹溪本想扶她去罗汉床上坐着,她却只想躺下:“扶我去床榻上,若我不小心睡着了,你便帮我净面梳洗,不必准备醒酒汤。等到睡醒一觉,明儿一早也就无碍了。”   竹溪听从宋棠的话,把她扶到床榻上去躺下,又帮她褪去鞋袜、盖好锦被。   宋棠懒在床榻上不想动弹,只那般躺着。   不知过得多久,迷迷糊糊听见外边传来行礼请安的时候,知是裴昭来了,她依然犯懒不想起身,索性闭上眼睛,装起睡,而耳边捕捉到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   脚步声消失的一刻,她感觉得到床榻旁多出来一个人。   无须睁眼亦晓得这是裴昭。   今天是八月十五。   是中秋,更是往日裴昭习惯和沈清漪见面的日子。   宋棠虽然未认真琢磨过他们几时和好的事,但既趁着中秋,裴昭将沈清漪封为修仪,又赐住沈清漪琉璃殿,她以为裴昭是差不多要同沈清漪和好了。如此,今日不会过来她这儿是极为正常的。   可他出现在了春禧殿。   来了,应当不会突然又往沈清漪那里去?   宋棠这么想着,心觉自己或许不该继续装睡,但并没有立刻睁开眼。   于是下一瞬便感觉到裴昭的手掌落在她的额头上。   “吃酒闹的?”   裴昭收回手的同时,宋棠听见他低声问一句。   回答他的人无疑是竹溪:“回陛下的话,娘娘是有些吃醉了。”   裴昭问:“可曾吩咐小厨房备醒酒汤?”   竹溪又回答说:“娘娘交待不必准备醒酒汤,故而不曾交待小厨房备下。”   裴昭语气里满是不赞同道:“去吩咐一声。”   皇帝陛下开了口,哪怕宋棠事先有交待,竹溪也无法抗命。   她福身应是,转而步出里间去办事。   竹溪离开,里间变得安静下来。   宋棠又感觉到裴昭径自在床沿坐下,没有看她,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一阵寂静无声中。   等不到裴昭有其他言语与行动的宋棠,伸手从后面去抱裴昭,却未睁开眼。手臂搂住裴昭的同时,她挪动身子离他更近一些,声音微哑问:“陛下怎么来了?”   裴昭偏头便见宋棠将一张红红的小脸埋在他的腰腹处。   似睡意未消,双眼紧闭,看着不甚清醒,反而惦记着先缠住他。   “朕不能来么?”   裴昭垂下眼看着她,笑问。   宋棠瓮声瓮气道:“臣妾还以为,陛下今日不定忙着疼婉修仪去了呢。”   “哪里想得到陛下原是还记得臣妾呢。”   听见宋棠提及沈清漪,裴昭脸上的笑容一滞。宋棠虽未瞧见,但觉察到他沉默一瞬,心里多少回过味来——这两人且没和好呢。尚未和好,裴昭偏来她这里,莫不是要借此让沈清漪吃醋不成?   “你整日这般酸溜溜的,吃饺子倒是方便。”   裴昭说着将话题岔开,“朕已吩咐小厨房准备醒酒汤,待会你用一些。”   宋棠也不继续和裴昭聊这个话题。   听见醒酒汤,她当即睁开眼,像极不愿意,面上委屈:“不想用。”   裴昭手指点着她额头说:“没得商量。”   闻言,宋棠松开搂住裴昭的手臂,摇摇晃晃从床榻上爬起来,这一次一双手臂改为搂住他脖子,整个人几乎攀在裴昭身上。她脸颊贴着裴昭后背,语声娇娇:“陛下行行好,这一次不喝行不行?”   裴昭记起这个人上一次撒娇非要他亲手喂她的事。   于是他认真说道:“朕喂你。”   宋棠:“……”   动作敏捷从裴昭背上下来,她背对着裴昭躺下,装起死:“臣妾睡着了。”   裴昭看着宋棠的背影失笑。   被这么闹腾几下,有坏心情也没了。   但见宋棠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裴昭又不想这么事事都顺着她。   几息时间,他抬手轻拍下宋棠的屁股:“在朕面前装睡,这是欺君之罪。”   裴昭意料之外的举动让宋棠愣一愣,随即在心里怒骂狗皇帝竟然敢动手打自己。不管下手多轻,在她眼里都是那么一回事,否则难道还是情趣么?她很不高兴。   “陛下要治臣妾的罪,不若治个大的。”   宋棠再一次爬起来,抱住裴昭的手臂,在他彻底反应过来之前,撩起衣袖便啃下去一大口。   裴昭吃痛,虽然忍下了没有吭声,但看着宋棠的眼神有些变了。   宋棠只得意看着自己在他手臂上留下的牙印,轻哼,“这叫谋杀亲夫。”   玩儿情趣么?谁还不会呢!   她也可以叫他疼,不但疼,而且不会真的降罪她。   不仅不会真的降罪她,那么大又那么深的牙印,还有机会叫沈清漪瞧见了。   她本不想给他和沈清漪之间添这把火,是裴昭自找的。   “谋杀亲夫”几个字确实叫裴昭没脾气,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哪怕宋棠下嘴太重,这牙印不知几时才能消。这一句话同样勾起他许多旁的回忆,他看着眼前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垂眼将衣袖理顺。   “待会儿的醒酒汤,朕非得看着你喝上两大碗才行。”   裴昭掩下心思,面上不动声色,笑着道。   宋棠干脆的继续躺倒装死。   裴昭含笑,有意朝外面催促一声:“魏峰,问一问醒酒汤准备好了没?”   但最后宋棠也只喝得一碗醒酒汤。   并且依然是裴昭一勺一勺慢悠悠喂给喝她的。   这么折腾到喝过醒酒汤便当真是夜深了。   宋棠也不知道裴昭是打算走还是没有打算走,总之抱着他手臂让他留下来,宿在了春禧殿。   ……   宋棠和裴昭睡下后不久,外面下起一阵秋雨,凉意袭人。   芙蓉阁的小花园中,沈清漪定定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望着春禧殿的方向。   自从御驾到得毓秀宫的那一刻起,沈清漪便已站在这个地方了。然后她从宫人口中得知裴昭去了春禧殿,她抱有幻想,也许去过春禧殿,会来她这里的,可是……宫人方才来禀报,说他们歇下了。   歇下了,今晚又如何来呢?   沈清漪不敢相信,亦无法相信,裴昭竟对他们之间的约定不管不问。   这一天夜里,她尝遍绝望与痛苦的滋味。   然而脚下始终不肯挪动哪怕半步。   眼见外面下起雨,怜春擎着伞从廊下奔过来:“娘娘,下雨了,回来吧。”   沈清漪低声说:“我再等一等,陛下定会来的。”   “娘娘,陛下……”怜春不知沈清漪为何如此,却担心她身子,不得不又一次告诉她,“陛下和淑贵妃已经歇下了,想是今晚不会过来了。还请娘娘顾念着自己的身体,莫要这般吹风淋雨。”   沈清漪只喃喃道:“陛下会来的。”   她眉眼沉沉,没有看怜春,却听得出语气里蕴着怒意:“你回去,我不喊你,不许过来。”   怜春如何敢离开?   心知沈清漪的身体仍未痊愈,不敢叫她这么折腾,怜春唯有逾矩伸手拉她。   “娘娘,夜深了,回罢。”怜春大着胆子拉着沈清漪的胳膊往廊下走,又喊廊下的小宫女,“还不快过来将娘娘扶回屋里休息?”小宫女见状,不敢怠慢,连忙跑到小花园里来帮忙。   沈清漪不愿意走。   在和怜春与小宫人的拉拉扯扯中,她越觉得身上无力,终是在回到屋里之前,晕倒了过去。   沈清漪忽然间倒下,幸好有小宫女扶着才没摔着。   怜春心惊之下一声惊呼:“娘娘!”一面让人去请太医一面指挥扶人进去。   看着床榻上躺着的沈清漪,怜春几乎生出派人去禀报皇帝陛下此事。   但她理智尚存,晓得不能这么做。   自家娘娘今日才得封修仪、被赐住琉璃殿,倘若夜里便折腾出事情,落个恃宠而骄的名声……终究是不好的。怜春咬一咬牙,压下心思,接过小宫女递来的帕子,细细帮沈清漪擦起脸来。   ·   夜里下过一场雨,到得翌日,天放晴了。   宋棠今天醒得还算早,因而裴昭离开春禧殿时,她陪着到殿外恭送。   帝王仪仗远去,消失在毓秀宫外。   站在廊下的宋棠看一看廊外仍有两分湿意的地面问:“昨天夜里下雨了?”   “是下了。”   竹溪说,“不算大,只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天气怕又要生变。”   宋棠笑道:“毕竟已是这般季节。”   “中秋一过,这一年便很快要到头了,几个月的时间也是很快的。”   竹溪附和点点头说:“是呢,转眼间又是一年。”   宋棠转身往殿内走去,竹溪跟上她,她问:“昨夜芙蓉阁可有什么动静?”   竹溪随宋棠步入里间后才回答:“婉修仪昨夜请太医了。”   宋棠在罗汉床上坐下又问:“芙蓉阁没有派宫人过来向陛下此事?”   “没有。”   竹溪说,“昨天夜里,芙蓉阁的宫人除去请太医没有出来过。”   宋棠颔首表示自己晓得了。   竹溪又问:“要送些滋补的东西去给婉修仪么?”   “不必了。”宋棠示意竹溪倒茶,勾一勾嘴角说,“她现下可是在同我争陛下的宠爱,我哪儿能对她这么好?不为难她,都是我太大度了,还指望我的关心?”   竹溪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宋棠斜眼看她一眼:“你又高兴个什么劲?”   竹溪微笑说:“原本担心娘娘会为婉修仪的事不高兴,见娘娘没有这般,奴婢也替娘娘开心。”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宋棠笑笑,“她若有越过我的本事,我倒认了。”   ……   芙蓉阁内。   沈清漪晕倒之后,夜里发起高烧,昏昏沉沉睡得一整夜,清早才艰难醒来。   一睁眼是熟悉的纱帐,她知自己此刻在床上躺着。   外面天光大亮,早已不是夜里。   慢一拍回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沈清漪闭一闭眼,又咳嗽了起来。   怜春听见动静快步走到床榻旁边,抬手掀开帐幔说:“娘娘终于醒了。”   沈清漪偏头看她,哑声问道:“陛下昨晚可曾来过?”   怜春蹙眉,摇一摇头。   沈清漪眼底燃起的些许希望黯淡下去,她别过脸,看着帐顶发起愣。   怜春劝道:“娘娘快点儿好起来,自是能够去找陛下的。”   可是沈清漪明白这不一样。   何况,若她去了,昭哥哥却依然不见她呢?她届时该如何是好?   沈清漪不言不语,沉默的躺在床榻上。外边小宫人轻声禀报汤药煎好了,怜春看一眼沈清漪,离开床榻旁边,折出去将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过来:“娘娘先喝药罢,要好好喝药,这病才能好得快。”   “端下去。”   沈清漪背过身,一双眼睛盯着墙壁,“我不喝药,你也不必再将药端来。”   怜春一怔,再劝得多少句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便知沈清漪心思。   她无奈叹一口气,端着药退下了。   ……   “生病不喝药想干什么?”   得知沈清漪昨夜淋雨昏倒、今日闹脾气不肯喝药的事情,裴昭皱着眉问。   魏峰回答不上来,也没办法回答。   裴昭抬手摁一摁眉心,淡淡说:“也罢,随她去了。”   口中虽是这样说的,但这件事从白天到夜里,始终萦绕在裴昭心头。   临到歇寝之前,他问魏峰:“婉修仪后来可曾用药用膳?”   得到否定的回答,裴昭挥退魏峰,陷入沉默。   在床榻旁枯坐过半晌,他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取过一个匣子打开。   匣子里躺着沈清漪的出现在冷宫的那个荷包以及昨日沈清漪命人送来的信。裴昭拿起那个荷包,盯着看得片刻,手指摸索着上面的花纹,眸光深沉。之后,他将荷包放下,动作微顿,仍将那封信笺拿在手中。昨天未被开封的信,到得今日终于有人读。   一字一句看罢,裴昭拿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收拢。   长叹一气,他将信重新封好连同荷包放入匣子里,从侧间走了出去。   “备轿。”   裴昭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魏峰,“摆驾芙蓉阁。”   沈清漪固执不肯吃药,怜春白日又命人去请过一次太医,她也不想理会。   这么做好不好、对不对她已不不愿多想。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左右那个人都是不在意的。   经历这么一场,她愈发清楚,昭哥哥是她的天,是她的地。若他不要她了,她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她早已没有家、没有亲人,无人可依,无处可去,她只剩下他,也只有他了而已。   沈清漪想着这些,默默的流着泪。   她身体缩成一团在床榻上,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   当耳中捕捉到熟悉的脚步声时,沈清漪意识到那是属于裴昭的脚步声,心下一喜,这欢喜却很快覆灭了。许又是她的幻觉呢?从昨夜开始,这种情况已出现太多次,她是太过想见他才会变成这样。   “为何不吃药?”   更为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沈清漪的身体僵硬一瞬,徐徐睁开眼。   眼中刹那映入属于裴昭的英俊面容,她心口狂跳,也被他脸上的淡漠刺痛。   沈清漪没有回答,别开脸,眼泪又流了下来。   一片寂静里,她手指攥紧锦被说:“臣妾病弱,未能起身行礼请安,还望陛下恕罪。”   裴昭听言,俯下身去,扳过沈清漪的身子,让她直面自己。   “为什么不吃药?为什么不用膳?”   他直直盯住沈清漪的眼睛,“非要这样逼朕才满意吗?”   沈清漪一边哭一边拂开裴昭的手,压抑在心底的话字字句句冲口而出:“我有何不满意?我有什么资格不满意?昭哥哥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皇帝陛下,我是什么?若不是攀上皇帝陛下,在旁人眼里,我这样的人,俨如一团烂泥,可以随意践踏。我凭什么不满意?我凭什么贪心?凭什么要你在乎我、体谅我?”   “我如何有资格要你明白我心中的苦楚与不安?又如何有资格要你明白我心中的害怕与惶恐?每日看你与旁的女子甜蜜相处,我又有什么资格不高兴呢?”   “昭哥哥,昨日誓言,不如悉数忘却。”   “你我只当没有过这一场缘分,虽叫人遗憾,但总好过今日这般。”   “我……”   “或许从喜欢你的那一刻起,我便是大错特错,如今悔改,许也不太晚。”   裴昭看着沈清漪哭得声嘶力竭,说出这般绝望话语,瞬间心软。   他是将她逼成了什么样子,她才会如此?   喉结上下滚动两下,裴昭俯下身,将床榻上的沈清漪抱了起来。病得一场,又瘦了两圈,裴昭心下叹气。沈清漪挣扎着想要下来,却因没有力气而无法,终是躺在他的怀抱之中静静流泪。   裴昭抱着沈清漪坐在床沿。   两个人互相依偎,长久的无言之后,裴昭说:“清漪,好好吃药,也好好用膳。”   “往日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都忘记。冷宫的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你快些将病养好,过一阵子从这里搬出去,往后住在琉璃殿,便不必担心会再做噩梦了。”   沈清漪表情有些麻木,只是流着泪。   裴昭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不要胡思乱想。”   “朕喜欢的人是你,心里面也只有你。”   “从未有过旁人。”   直到听见裴昭说出这样的话,沈清漪眼皮抬一抬,想去看他,又似乎不敢。   她咬了一下唇,神情松动。   裴昭握住沈清漪的手同她十指紧扣,复低声问:“相信朕吗?”   沈清漪往裴昭怀里缩一缩:“昭哥哥,我永远信你。”   ……   “陛下昨夜去芙蓉阁了?”   宋棠前一晚睡得早,得知这个消息已是新的一天。   竹溪点头应是。   宋棠挑眉,看来沈清漪这一场病,很快可以好起来了。   不过她也有几分感慨。   这苦肉计在喜欢的人面前终究是好用的。   只有不喜欢才能做到事事漠不关心。   正如裴昭对这后宫里的其他妃嫔,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待遇,全无例外。   ·   裴昭命人去请太医来替沈清漪重新诊脉开药方后,她变得十分配合,药是准时喝的,亦好好用膳,病情自然好转。因而搬迁事宜如期进行,她搬去琉璃殿当天,不少的妃嫔携着贺礼前去贺喜。   宋棠没有去。   她这个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宠妃须得有宠妃的样子。   且,她此前在裴昭面前表现得吃醋。   这醋不能白吃,更不必如往日对沈清漪和善。   人不去没有什么关系,礼数上要周道,尤其不能叫裴昭以为她看沈清漪不顺眼到会做出对沈清漪不利的事情。是以,宋棠让竹溪代替自己送了份贺礼到琉璃殿。   但宋棠这一日也不算清闲。   因为董静瑶和杨柔齐齐上门来讨茶喝了。   杨柔之前的病已痊愈,邓愉对她的刁难变少之后,孟绮文又不会为难她,她日子好过许多。兼之中秋之时被裴昭晋封为宝林,有了自己的住处、多了宫人伺候,在秋阑宫的生活越比以前好上几分。   今日再见,杨柔比上一次见面胖得几圈。   其实她依然很瘦,但脸上总算是能见着点肉了,一张脸也显出清秀意味。   杨柔一见到宋棠便跪下与她行大礼。   宋棠示意竹溪上前把人扶起来,笑道:“要谢你该谢董贵仪。”   “她不开口替你求这个情,我是不会理会这些事的。”   “你若能念这份恩情,那自然很好,你若不念,对我来说亦无什么差别。”   杨柔垂首福身道:“淑贵妃的这份恩情,臣妾没齿难忘,唯盼结草衔环,以作报答。若有臣妾能帮得上娘娘的地方,只要娘娘开口,臣妾定然万死不辞。”   无论杨柔是不是真心,这一番话宋棠听着也受用。   她笑道:“我可不是那等子客气的人。”   说着,宋棠去看董静瑶:“倒记起来,还没恭喜董贵仪一声呢。”   “董贵仪近来可好?”   董静瑶福一福说:“臣妾卑微,不敢叫淑贵妃记挂。这些日子,庭兰轩也无什么大事,谈不上不好,却又有些小事烦心。故而娘娘问臣妾近来可好,臣妾一时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宋棠挑了下眉问:“董贵仪是因何事烦心?”   董静瑶说:“回娘娘的话,是庭兰轩的两棵柿子树。”   宋棠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董静瑶道:“这两棵柿子树今年结得许多的果子,到这个季节,红澄澄挂在枝头,确实引人垂涎,于是便招来小宫人嘴馋的,到庭兰轩偷摘柿子来了。因恰巧被庭兰轩的宫人撞见,逮了个正着。”   宋棠问:“别处的宫人?”   “是。”董静瑶颔首,和杨柔对视一眼说,“是秋水轩的小太监。” 第45章 递信 宋棠品着滋补清甜的梨汤,嘴角微……   董静瑶说出秋水轩这个地方, 宋棠便不由得笑了。   这样等不及要做点儿什么?   但想一想,也是。   不趁着这个时候动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沈清漪爬得更高以后吗?   “看来庭兰轩的柿子是当真诱人,能叫人馋得跑那么远来摘。”宋棠笑道, “左不过是几个柿子,董贵仪也莫太过计较。有不懂事的小宫人,罚了也就是了。”   董静瑶说:“娘娘说得极是。”顿一顿,她又说,“那日将人逮了个正着之后, 臣妾便罚他们在柿子树底下跪得一个时辰。既已得过这么个教训, 他们应是能记得住往后不该做这样的事情。”   宋棠问:“你罚邓嫔底下的宫人, 可曾派人知会过邓嫔?”   董静瑶回答:“想着只是两个小宫人,又是做出这样丢秋水轩脸面的事情, 便不曾知会邓嫔。”   “邓嫔是个好面子的人,你这样考虑也是为她着想。”   宋棠说,“这样的事宣扬起来, 邓嫔脸上过不去, 只怕是要起矛盾的。”   董静瑶颔首应是。   宋棠略一思索, 复说:“如此便也没什么。”   “不过……”   “往□□兰轩的柿子树, 你暗中可得盯着一些才行, 说不得能发现宝贝。”   这话分明是在提点她。   董静瑶听得明白,点头笑说:“有宝贝,那臣妾反而是赚了。”   从春禧殿回到庭兰轩之后, 董静瑶虽未立刻吩咐宫人去做什么,但心里已经盘算起来。白日里要去树底下挖东西, 终归太过张扬,只能另寻个无人的时间。   故而这事是留待夜里才去办的。   董静瑶在里间耐心的等,过得一刻钟, 她的大宫女匆匆从外面进来。   一见大宫女的表情,董静瑶便知是有收获的。   果然下一刻,大宫女从袖中摸出来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给她看。   董静瑶看清楚大宫女手里是一团布,布料是宫里头常见的,不少妃嫔都得过,她这儿也有。这布里头显然是包着什么东西,有些鼓鼓囊囊。她伸手想打开看一看,被大宫女抢先一步,不让她沾手。   只是一打开,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里头竟然包着一个布团和棉花做的小人,上面一张布条写着谁的生辰八字,小人上扎满银针。   董静瑶和大宫女对视一眼,又齐齐表情变得严肃。   大宫女低声说:“是婉修仪的八字……”   董静瑶肃然点一点头,沉吟中道:“这东西得放回去,又不能放回去。”   这团东西得在那树底下埋着,方可引蛇出洞。   可这个小人是决计不能放回去的。   如此阴狠恶毒的栽赃陷害,甚至未必是单纯冲着她来。   董静瑶想得片刻,示意大宫女去取来个长条的匣子,里边放着一支赤金发簪。将小人拿出来后,她们把那个匣子包了回去。跟着董静瑶示意自己的大宫女把这些东西重新埋回柿子树底下去了。   留下的这个巫蛊小人却同样十分的棘手。   董静瑶思索半晌之后,决定先将东西拿给宋棠看一看,再考虑怎么处理。   相比之下,宋棠对这东西的态度要简单直接得多。   她看得两眼便说:“烧了吧。”   董静瑶迟疑问:“若这般烧了,岂不是没有了证据?”   “这算什么证据?”宋棠看她一眼,反问,“难道你能认出这是谁做的?”   董静瑶摇头:“行针的手法没有什么特别,布料也是常见的。”   “倘若呈到陛下面前,只怕变成人人都可能有嫌疑。”   宋棠说:“所以不必引火烧身。毕竟你在明,对方在暗,你如果有那等子本事能把对方的谋划全盘掌握,这会儿也无须到我这里来了。想要反击自然会有旁的法子,而不是你这样被对方牵着走。”   “臣妾明白了。”   董静瑶应下,“待会去,臣妾便将此物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宋棠看得一眼那个巫蛊小人:“罢了,便在这儿处理吧。”   “这一来一去,路上有个什么差池,出个什么意外,没得把我牵扯进去,来上一场无妄之灾。”   董静瑶也反驳不了宋棠的话,何况这样总归周道一些。   于是,宋棠将竹溪喊进来,稍事准备过,便把那样骇人的东西在这个地方直接处理干净了。   待董静瑶从春禧殿回到庭兰轩,她一切如常。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   董静瑶离开后,宋棠坐在窗下沉默望着窗外风景。   竹溪端着一碗小吊梨汤进来,搁在案几上,低声问:“娘娘是在发愁么?”   宋棠被竹溪的话引回了注意力。   她垂眼瞧见面前的梨汤,接过竹溪递来的瓷勺说:“我发什么愁?”   竹溪谨慎道:“奴婢以为娘娘在愁方才的事……”   “那又什么可愁的。”宋棠一笑,“这等子手段还绊不住我。”   竹溪见宋棠语气轻松,安心道:“娘娘聪慧过人又福泽深厚,些许小人定伤害不到娘娘。”   她没有多言,低头慢慢吃起梨汤。   看到那个巫蛊小人,又写着沈清漪的生辰八字,宋棠心里其实便明白了。她之前猜得或许不错,在背后反复试探裴昭与沈清漪关系的人是孟绮文,而之前董静瑶来春禧殿报信杨柔的事情,害得孟绮文在她这里吃了闷亏,叫孟绮文也记恨上了。这一次索性把董静瑶设计进来。   董静瑶近日往春禧殿来得要比往常频繁一些。   虽说单这样算不得什么,但倘若董静瑶被牵扯进谋害沈清漪的案子里呢?   如果是孟绮文,她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董静瑶偏要谋害沈清漪,旁人会觉得莫名,但倘若暗示有她在背后授意?   一个容不得人的淑贵妃感觉到危机,不想有人来分宠,做出些什么事,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甚至在不少人眼里是理所当然的。   哪怕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在背后指使,一旦被认定和董静瑶有关,只怕也无法叫沈清漪乃至裴昭不多想。如此,能不能叫她跌下来反而是其次,埋下这个隐患,往后往她身上泼脏水却会容易许多。   既然孟绮文有动作,想必除去谋划好所有的事之外,亦已为自己找好退路。   哪怕不幸事情败露也会有人替她背黑锅。   是想全身而退吗?   宋棠品着滋补清甜的梨汤,嘴角微翘,那她也得让孟绮文多少付出点儿代价才行。   最好呢……   孟绮文还能把那些都算在沈清漪的头上。   ·   沈清漪搬到玉泉宫的琉璃殿之后,远离芙蓉阁,的确舒心不少。琉璃殿负责服侍她的宫人除去怜春以外也都不是原来那些,是裴昭让魏峰帮她仔细挑选过的,无论如何,自是比芙蓉阁那些人堪用。   何况,她觉得自己如今和裴昭的关系比往前还要好上两分。   自然事事皆感到顺心。   沈清漪惦记着裴昭叮嘱的话,安心在琉璃殿调养身体。   她也感到疲累,不大想继续参与外头那些事,毕竟没有什么比她和昭哥哥的感情更加重要。   只因被不知是否真正存在的所谓宋棠的秘密诱惑,她跑去冷宫,后面生出那么多事。那个设计陷害她的人确实狠毒,可若非她有那些心思,又如何会跳进坑里?   差点儿,她和昭哥哥的感情便被葬送了。   能够挽回是因为昭哥哥仍想要同她一起努力,她不能和过去那样不清醒。   昭哥哥不愿意她牵扯进后宫纷杂之中,她便不掺和了。沈清漪想着,她守得住昭哥哥的心自什么都不怕,原先总嫉妒这个、嫉妒那个,实在……不怪昭哥哥说她不懂事的,确实是她不懂事了。   沈清漪身体一日比一日康健起来。   却或许因天气转凉,没有注意,一不小心她又病倒了。   裴昭得知此事后,到琉璃殿来看沈清漪。   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柔弱无比的人,他蹙着眉:“你这身子骨,如今变得远不似从前。”   沈清漪过去不会这样动不动生病、下不来床。   听着裴昭担心的话,沈清漪柔柔一笑:“只是染了风寒,很快便能好的。”   裴昭却在思虑过后开口将魏峰喊至跟前。   “派人去请个御医过来。”   沈清漪一怔,想要阻止:“昭哥哥不必如此……”   “事关身体康健,不可小觑。”裴昭语气不容置疑道,“听朕的便是。”   沈清漪拗不过裴昭,唯有说:“好,都听昭哥哥的。”   魏峰出去,马上派了个机灵的小太监去请人。   这一日当值的恰是王御医。   他到琉璃殿后,与裴昭、沈清漪请过安,便在裴昭的示意下为沈清漪请脉。   裴昭本意是沈清漪的身体偏于虚弱,想让御医来仔细瞧一瞧,给出个细细调理的办法。岂知王御医为沈清漪诊脉期间,眉头紧锁,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婉修仪身体如何?”   裴昭拧着眉,等不及王御医诊脉结束已出声问道。   须臾,王御医结束诊脉,起身冲裴昭躬身拱手说:“陛下,婉修仪现下尚在病中,风寒未愈,微臣不敢妄言,只是……”他一顿,裴昭看一眼沈清漪,示意王御医到外间细说,两个人便要往外走。   “陛下!”   沈清漪意识到此事,拔高音量,“臣妾的身体倘若出现什么问题,臣妾亦是想要知道的。”   裴昭有些犹豫,最终同意让沈清漪一起听,这种事到底是瞒不住的。之后,在裴昭的授意下,王御医方才恭敬的回答:“陛下,若微臣此番诊断无误,婉修仪的体虚乃因体寒而起。”   沈清漪微愣道:“往前从未有大夫、太医这么说过。”   王御医语气谨慎说:“许娘娘近来身体虚弱又食得寒凉之物,故而如此。”   沈清漪道:“正因在病中,吃食上比往日更讲究克制,且前些日子,身体也好转许多。如何现下到得王御医口中,反而像病得更加严重了?这是个什么说法?”   这些话她说得有些着急,止不住咳嗽起来。   裴昭走到沈清漪的身边低声安抚,让她别着急,又问王御医:“除此之外,是否有别的可能?”   王御医悄悄抬眼,看一眼裴昭,欲言又止,终未开口。   裴昭道:“王御医直说罢,无妨。”   “启禀陛下,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婉修仪长期接触极寒之物。”王御医说,“如此,在不知不觉间毒性入体……便也可能会变成这般。且,若接触的时间长,有此生难以有孕之风险……”   裴昭听言,浑身一震。   靠坐在床榻上的沈清漪同样因王御医的话而怔住。   “王御医,你是说……”   沈清漪艰难出声,“有可能,我从今往后,便都无法有孕了?”   “娘娘请勿着急,目下这些只是微臣的推测。”王御医连忙说,“因娘娘尚在病中,无法确诊,须得等娘娘治愈风寒,再行诊脉,这结果方才准确一切。”   这些话在沈清漪看来却不过有意安慰她而已。   没有把握,王御医怎么敢胡说?   裴昭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挥手让王御医暂时退下。   待只剩他同沈清漪,裴昭在床沿坐下,握住沈清漪的手:“总归没确认。”   “未必是这么一回事。”   “你先养好身体,别思虑太多。”   沈清漪反握住裴昭的手,抬眼看他,眼底满是着急:“昭哥哥,若我当真不能有孕……”如果她真的不能有孕,又要怎么办才好?话未说完,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届时,只是她无法有孩子而已。   裴昭听沈清漪问出这么一句话,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便是她身体无碍,他也……   “无论如何,朕心里都是有你的。”   裴昭语声坚定对沈清漪说道,“你先好好养病,待过些日子,朕再让王御医来为你诊脉。”   沈清漪没办法不心情低落,只脸上不敢表现,点着头答应裴昭的话。   过得片刻,裴昭便出去了。   王御医开过药方,晓得裴昭要找他问话,是以依旧在外间候着。   裴昭出来便问:“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王御医上前两步到裴昭的面前,躬身说:“启禀陛下,若待婉修仪风寒治愈,仍是这般脉象,便须得仔细搜查婉修仪日常所用之物,找出根源。这极可能是因婉修仪长期接触极寒之物而起。”   换句话说,有人欲图陷害沈清漪,要她无法怀孕。   裴昭一时间沉默不语。   “朕知道了。”   良久,裴昭淡淡道,“此事待婉修仪确诊之后再说。”   “是。”   王御医应声,见裴昭没有其他话要问,这才行礼告退,离开琉璃殿。   ……   沈清漪养得几天,风寒渐好,裴昭如自己所承诺的,请了两位御医来为她诊脉,其中一位仍是之前的王御医。这一次,两位御医的诊断基本一致:沈清漪的体寒之症,与她长期接触极寒之物有关。   听着两位御医的这些话,沈清漪有力抓着裴昭的手,没有说话。   待无旁人,她方失神道:“昭哥哥,我信你,无论是谁,昭哥哥都会帮我讨回公道的,对吗?”   “可是怎么会这样?”   沈清漪没有哭,只是满面哀伤,“许是我太贪心,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   裴昭心疼的看着她:“清漪,不要这样说。”   “御医说了,好生调理是可以好转的,未必当真往后都不能。”   沈清漪手掌抚上自己的小腹,垂下眼:“昭哥哥,我是觉得后怕,后悔。如果不是这样,许是我们的孩子早便来了呢?说不得因为我的不小心,已经错过他。”   裴昭没办法告诉沈清漪,她想的这些都不太可能发生。   他只能一言不发将她抱入怀中,两个人就这般互相依偎着,寻找一丝慰藉。   ·   翌日,春禧殿。   宋棠看着霍凝雪喜滋滋尝着小厨房今日新做的海棠酥,像是对这样点心喜欢得紧,搁下茶盏对她说:“你若这般喜欢,待会回去捎上一些,回见善阁慢慢吃。”   霍凝雪咽下口中的点心,方笑道:“多谢娘娘。”   一块点心吃完,用帕子擦过手,她终于对宋棠谈起了其他事情。   “这两日,琉璃殿不知在忙活些什么。”霍凝雪想起来便撇撇嘴,“琉璃殿的宫人们整日进进出出的搬东西,可婉修仪才搬到琉璃殿不久,应是才仔细收拾过,不知为何突然这般折腾。”   宋棠不动声色说:“琉璃殿折腾,同你见善阁又无关。”   “可实在是有些吵闹嘛。”霍凝雪小声抱怨,“那么大的动静,哪怕是见善阁也不安生。”   “且因为吵闹,昨日臣妾还找了个琉璃殿的小宫人问他们是在做什么。”   “娘娘,你猜怎么着?那小宫人竟不肯透露半个字。”   霍凝雪眨一眨眼:“是不是有些奇怪?”   “所以臣妾认为此事并不简单,琉璃殿内只怕是出事了。”   “是吗?”宋棠只反问,“那么依霍嫔所见,琉璃殿这是出了什么事?”   霍凝雪心虚一笑:“这个……臣妾便不大清楚了……”   宋棠斜睨她。   霍凝雪收敛笑意道:“不过,臣妾猜测,他们是想要找东西。”   宋棠状似不解问:“找东西?”   霍凝雪颔首,压低声音:“因为他们不但将各种东西搬出来,还每样东西都要查看一番。”   “这个样子如何不是在找东西?”   “只是究竟找的什么,臣妾便当真弄不明白了。”   霍凝雪叹一口气:“说来也是奇怪,前些日子婉修仪又染上风寒倒下,陛下去探望她不说,且特地请王御医、李御医去为她诊脉。如今婉修仪堪堪病愈,却开始忙碌这等奇奇怪怪的事,不累吗?”   “想不明白便别想了。”   看不下去霍凝雪一脸傻乎乎模样,宋棠说,“左右现下与你无关。”   霍凝雪闻言,身子抖了抖:“可不敢同臣妾有关系。”   “臣妾这些日子可没有招惹她。”   宋棠想起从前那个在沈清漪面前傲慢得不行的霍凝雪,再看一看眼前早早认怂的人,笑道:“不聊这些。那碟桂花糕也是今日新做的,用的昨日新采摘回来的桂花,你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霍凝雪睇向桂花糕,嘿嘿一笑:“好!”   她抛开琉璃殿、沈清漪那些事,继续欢欢喜喜吃点心。   ……   让竹溪送走霍凝雪后折回来,宋棠已进得里间,躺在美人榻上小憩。   听见脚步声,她问:“人送走了?”   竹溪上前,将一张薄毯盖在宋棠身上,防止她受凉。   同时,竹溪笑着答:“霍嫔已经回了。”   宋棠目光落在手中未看完的话本上,忽然笑问:“有没有觉得霍嫔比起往日,变了许多?”   竹溪听言仔细想一想说:“确实很不一样。”   “从前霍嫔也算是个张扬的人,行事又莽撞,不似现在这般低调。”   “往前也从来不知,霍嫔原是个爱吃的人。”   宋棠说:“也未必是她变了。”   “不过她倒很会自作主张,我没说什么,她自个先将自个看作是我的人。”   在旁人面前的霍凝雪,或许依然是从前那样的。可在她面前,霍凝雪不敢放肆,甚至是费尽心思想要讨好他。如果不是这样,霍凝雪不会几次三番都巴巴跑来她面前递信。虽然当初她没这个意思,但现下沈清漪与她同住玉泉宫,这样也不错。   竹溪道:“只要霍嫔待娘娘没有坏心,便是最好的。”   宋棠一笑说:“那你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往前她对我就做不了什么,往后更不能够。”   “是。”   竹溪福身应得一声,又问,“娘娘午膳可有什么想用的?”   宋棠说:“没什么胃口。”   “让小厨房自己拿捏着准备吧,清淡一些便可。”   竹溪再应得一声便退下了,不继续打扰宋棠看书。   宋棠目光掠过书册子上的内容,翻至下一页时,心里想的却是霍凝雪话里透露的种种消息。   沈清漪病刚好,琉璃殿上上下下忙着搬东西、找东西,说明这件事当真极为重要。   乃至事关重大、不可耽搁。   去为沈清漪诊脉的人里有王御医……   从他口中定能问得出沈清漪怎么了,甚至是琉璃殿发生的事情。只距离王御医为沈清漪请脉才几日的功夫,她与王御医有任何明面上的接触都不妥当,也难免不小心为自己挖坑,引来裴昭的猜忌。   不能明面上,便悄悄问吧。   总归得弄清楚怎么回事,这戏才看得有趣味。   待晚一些的时候,沈清漪便让竹溪把梁行喊到春禧殿来了。她想着自己也是许久没有和王御医打过招呼,正好借此机会问一问他,他那个宝贝儿子如今可还好。 第46章 审问 裴昭却冷淡说:“此事与淑贵妃无……   琉璃殿上上下下的确在为同一件事而忙碌。   皇帝陛下前两日亲自下的命令, 谁都不敢怠慢,心思皆在此事上面。   偏偏两日来,仍一无所获。   宫人们心里多少有些慌, 单盼着早些解决,别是惹得陛下发怒,难免遭殃。   怜春大多数时候是在沈清漪身边服侍、指挥宫人做事。只是晓得有人要谋害自家主子,且害得自家主子身体遭遇毁损,心里不是不着急。尤其宫人们始终没有发现异样, 她更加有些坐不住了。   那样能害得人无法生育的东西, 若不能尽快找出来, 如何心安?   到得最后,怜春情急之下, 忍不住同其他宫人一起翻查琉璃殿的一应用什。   之前有过从芙蓉阁搬到琉璃殿这一遭,其实怜春怀疑东西还在不在。   如果有心……说不得这期间便已被处理了。   然而御医却道,那样的东西定是寻常容易接触得到的, 否则难以造成那般的效果。虽中间有过搬迁这一回事, 但东西仍在才可能导致沈清漪的身体是现下状况。   怜春惦记着那句寻常容易接触得到, 将一应碗碟、茶具反复检查过数遍。   这些都没有发现问题, 又去检查床褥、锦被乃至衣物。   都是贴身的东西, 符合御医所言。   却到底时常更换清洗,没有那样的机会,怜春浪费过时间才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胡来了。   可, 该找的、能找的都找遍了,什么发现都没有。   究竟还可能是什么呢?   怜春站在廊下, 看着宫人们忙碌,一面发愁,一面忍不住叹气。   站得半晌, 她收敛心思,想着再等一等底下的人禀报,复折回里间去了。   沈清漪一觉方醒便见怜春从外面走进来。   她自顾自坐起身问:“可有结果?”   怜春快步走到床榻旁边,摇摇头回答:“娘娘,尚未有结果。”   沈清漪叹气:“这般都寻不见,无怪往日从未发觉。”   “娘娘……”   怜春一时间也低落道,“都怪奴婢不好,未能早早觉察到这些问题,害得娘娘受苦受累。”   沈清漪拉一拉怜春的手:“又哪儿能怪你?”   收回手,她又问:“还有哪些地方是遗漏了没有查的么?仔细想一想。”   怜春皱一皱眉:“大多家具都特地搬到外面去细细盘查过的。”   “除了……”说着,怜春便是一顿。   沈清漪也蹙眉:“怎么?”   “娘娘,奴婢许是当真糊涂了。”说话间,怜春偏头望向里间的某一处。   沈清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待瞧见安安稳稳在那里的梳妆台时,她如同之前怜春一般,忽然间愣一愣。这两日,也确实唯有这张梳妆台始终留在里间了。   所有每日需要用到的发簪首饰、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皆搁在梳妆台。   因为这样,为着方便,的确没有挪动它。   难不成……?   沈清漪嘴唇轻颤,吩咐怜春:“命人叫这张梳妆台抬到外面,细细的查。”   怜春回过神,连忙去办这件事。   她喊来几个力气大些的嬷嬷,自己也跟着去外面准备盯着一些。   旁的不提,首饰簪子这些贵重东西多,其中不少还是皇帝陛下的赏赐,娘娘珍爱得紧,怜春不亲自看着没办法放心。胭脂水粉这些,虽比不得首饰金贵,但容易洒了,同样须得注意一些才行。   怜春出去之后,沈清漪半坐在床榻上发起愣。   虽然尚未真正的确认,但她心里已生出一种直觉,多半是这样一回事了。   在她想要避开这些纷争之时,它们终究主动找上她且叫她避无可避。   或许在那些人的眼里,得到昭哥哥的宠爱,便是原罪,便是应该被毁灭的。   想起御医说她恐无法生育的那些话,沈清漪闭上眼,克制着心底翻涌而起的愤怒,当长吁一气。这件事似乎在提醒她之前那般想法的可笑,以为自己想避开后宫纷扰就可以避开……或许,当真没有任何退路才是事实。她往前也不是不明白这些,只是太天真,把一切想得太容易。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   她到如今又何止吃得“一堑”?是不该这样浑浑噩噩了。   ……   “娘娘。”   怜春的声音传来,沈清漪抬眼看她,瞧见她表情,当即问,“找到了?”   “是。”   怜春点头回答,“在一个楠木脂粉盒子里。”   那脂粉盒子比巴掌略大些,盒子有夹层,他们在夹子里找到了许多的小药丸,已都收集起来,准备呈交上去。这些药丸具体都是什么还须御医仔细辨认,只这些东西,定不是原来就有的。   沈清漪听过怜春的解释,沉默中说:“替我梳妆,我要去见陛下。”   如何能不去?   那个人对她这般阴狠毒辣,她已是如此,势必要把这个人给揪出来才行。   说不得,冷宫一事也与此人有关呢?   既然有往她的首饰匣子里几次塞字条的能耐,如何做不到旁的?   只怕尚在芙蓉阁里时,便被狠狠算计了。   沈清漪又想,好在现下还有昭哥哥可以依靠。   只要有昭哥哥在,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她便不信揪不出来。   ·   裴昭正在德政殿与大臣商议事情的时候,魏峰进来在他耳边禀报说沈清漪求见。他只让魏峰把人领去养心殿等着他,心下惦记着那桩还没有解决的事情,便没有磨蹭太久,很快处理好手头的事。   片刻,裴昭从德政殿赶到养心殿。   从御辇上下来,见沈清漪竟然站在廊下等他,他朝沈清漪走过去,问:“为何不进去等?”   沈清漪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规矩与裴昭行礼请安。   待入得殿内,她方才说:“盼着快些见面,实在坐不住,干脆在廊下等。”   接过怜春手里的东西之后,让怜春退下,沈清漪和裴昭入得了侧间。   裴昭问她:“这是什么?”   沈清漪把那个小的匣子放在几案上,打开给裴昭看说:“这是在一个脂粉盒子里发现的。”顿一顿,她对裴昭道,“瞧着是药丸,但须得御医确认过,只是……这些东西,原本定是没有的。”   裴昭视线落在这些小药丸上面。   他扬声吩咐魏峰派人去请王御医过来,复拉着沈清漪的手,让她先坐下。   “不管是什么人谋害你,朕都定不会轻饶。”   “这件事情,你不必操心太多,待王御医确认过后,朕会亲自查。”   沈清漪看着裴昭:“我信昭哥哥。”   说着,她又声音低落下去几分,“只是想来当初我那般任性妄为,亏得昭哥哥肯包容我。”   “好了,都过去了。”   裴昭抬手轻轻揉一揉沈清漪的发顶,“莫自责。”   “为今之计,是你遵从御医的法子将身体仔细的调理好。”   “这是最要紧的,朕还盼着我们的孩子呢。”   沈清漪握住裴昭的手,红着眼点点头:“好,我要照顾好自己,调理好身子。”   裴昭伸手将沈清漪揽入怀中,以此安抚她的情绪。   未几时,王御医到了。   他对沈清漪带到养心殿的药丸认真研究,或掰开或碾碎兑水,或嗅或尝,良久终于有定论。   “陛下,娘娘,应当便是此物。”王御医对裴昭和沈清漪道,“这药丸看似寻常,却由许多性寒药材炮制而成,虽现下未能将所有药材一一分辨清楚,但其中确有麝香、檀香、水银、蓇蓉、木香、白蔹、白僵蚕等物,长期接触便可使女子无法怀孕。”   裴昭听言,沉声道:“王御医,你带一些药丸回去同其他御医一道仔细研究明白,最好再通力把婉修仪调理身体的法子研究透彻,让婉修仪的身体尽快恢复。”   王御医躬身应是。   裴昭又问:“若其中有些特殊药材,轻易寻不到的,亦及时禀报。”   王御医恭敬说:“是,微臣领旨。”   裴昭看一看沈清漪,如之前那般握着她的手,让王御医退下了。   沈清漪转过身子看着裴昭,忍着泪道:“昭哥哥,我觉得我太笨了,身边出现这事,竟然什么都没有觉察,如今……那个胭脂盒子,是你赏赐给我的,这么久的时间,我也一直用着它,没想过要换,谁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宫中的赏赐皆有记录可查,何人曾经手过,都是能查到的。”   裴昭手背碰一碰沈清漪的脸颊说,“从前在芙蓉阁的宫人嫌疑最大,也要一一审问清楚。”   沈清漪蓦地想起在冷宫上吊自尽的那两个小宫人。   她微怔之下说:“昭哥哥,之前被我从芙蓉阁打发出去的宫人……”   “那两个小宫人先后都在冷宫上吊自尽了。”   “会不会……”   沈清漪想说,会不会是与他们有关。   如果同这两个人有关系,而如今他们已不在人世,怕只怕无法追查下去。   “凡事做过必定要留下痕迹。”   也不知是安慰沈清漪还是当真这么想,裴昭说,“会水落石出的。”   沈清漪却因想起冷宫与裴昭的两句话而记起自己收到过的字条。   她心突突跳了两下,面上努力镇定应声:“嗯。”   ·   婉修仪遭人陷害,皇帝陛下震怒并下令彻查的消息传来时,宋棠已经从派去和王御医问好的梁行口中得知沈清漪遇到的事——被人设计长期接触性寒之物,以致于身体毁损,恐很难有孕。   按照王御医的说法,是有希望治愈的。   然究竟能否治愈又因个人身体情况差异而有所不同,故而无法断言。   简而言之,至少现下的沈清漪是无法有孕的。   将来能否有孕又是另外一回事。   果真是个有手段的。   一出手便是直中沈清漪要害,她盼着和裴昭有个孩子盼得太久,本便着急,又遇这样的事。   只是,沈清漪不晓得裴昭当下也没办法让她怀孕。   包括设计这一切的人同样不知道。   所以想要栽到她身上来越发是不可能了。   旁人当然不清楚,可裴昭总归明白她是晓得他情况的。   裴昭原就无法有孩子,无论宠爱的人是谁都一样。   她倘若在意沈清漪会否有孕的问题,早已称心如意,根本无须多此一举。   那个人怎么可能想得到会是这样呢。   所有的算计除去在沈清漪身上的那点儿全是白费功夫。   这算不算老天爷都在帮她?   宋棠勾着唇,想到他日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连裴昭都看不过眼,顿时就觉得非常期待了。   ……   裴昭亲自过问沈清漪遭人陷害一事,让魏峰亲自负责挨个审问芙蓉阁的那些宫人。魏峰能坐到大总管的位置上,对付起底下这些小宫人自然有些手段,花不得三天时间,便将这些人审得七七八八。   初步的审问结果呈禀到裴昭面前。   得知有小宫人松口,承认自己受董贵仪指使之后,他一时皱眉。   半晌,裴昭道:“既然有人指认董贵仪,那便让她同董贵仪对峙一番。”   “把其他妃嫔一道喊上。”   魏峰应是,又询问说:“陛下准备在何处审理此案?”   裴昭略略思忖才道:“就在养心殿罢。”   原本是该去琉璃殿的。   可想到沈清漪胆小,不愿她再受惊,裴昭将地方选在了养心殿。   “是。”   魏峰再次应声,出去吩咐宫人去请各宫各殿的主子们。   沈清漪遭人陷害的消息早前几日已传遍后宫。   妃嫔们大多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晓得有这么一回事,多是在偷偷观望着。   毕竟皇帝陛下亲自过问,对于不少与沈清漪没有瓜葛的妃嫔而言,是一个可以松一口气的消息。有皇帝陛下负责审理,如何能放过那藏在暗处的坏人?是以,相比别人负责,这样她们要放心得多。   然而,当得知皇帝陛下召见时,众人又免不了有些许心慌。   尤其到得养心殿,殿内气氛严肃而凝重。   先一步过来的妃嫔们互相看一看,全都不敢出声。   大家坐于殿内,在忐忑中等待着。   沈清漪出现的时候,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皆在同一刻落在她身上,她便在众人的注视中步入殿内。同其他妃嫔互相见过礼后,沈清漪被宫人引着入座,因今日之事与她关系重大,她的座位特地被安排在了前面一点的位置,旁边便是贤妃窦兰月。   “有陛下亲自为婉修仪做主,婉修仪亦无须太过担心。”   窦兰月表现得大度贴心,安抚沈清漪道,“那些妄图陷害你的宵小之辈定会被揪出来的。”   沈清漪规矩应声说:“多谢贤妃娘娘关心。”   “臣妾也盼着能早些解决此事。”   “有这样恶毒的人藏在身边,想必姐妹们都难免会不安。”她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发现宋棠未到,目光在前边空着的那个位置上略停顿一下,说,“还是早些解决为好。”   窦兰月附和:“正是这个理。”   她虽然表现得坦坦荡荡,但沈清漪心里也不信她,便没有继续接话。   比之其他妃嫔,宋棠今天姗姗来迟。知道被皇帝陛下召见是为什么,大多数人为显得低调,都打扮得比平日素净一些。唯有宋棠一如往昔般张扬,一经出现,光这幅打扮已轻易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宋棠出现,所有人皆起身行礼。   她淡淡免了众人的礼,走到下首处最前面的位置坐下,脸上辨不出情绪。   沈清漪悄悄的多看宋棠一眼。说到底,对于宋棠,她是怀疑的。这几天,她偶尔有时候甚至会想着,若是宋棠做下的事,查明了,她吃的那些苦都能平息两分。   宋棠觉察到有不少的人在偷偷看她。   但她面上不显,一派平静端坐着,擎等好戏开场。   ·   妃嫔们都到齐了,裴昭便也出现了。   他走到上首处的位置坐下,扫过底下行礼的妃嫔:“起身吧。”   旁的妃嫔打扮得越素净,一身紫衣的宋棠便越发惹眼。   裴昭目光掠过她时,多停留得几息时间,不过终究很快平静移开眼。   所有妃嫔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召见,裴昭也没有多说什么,魏峰立在一旁,扬声吩咐:“把人带上来!”话音落下,当即有大力太监捉着一个小宫人进来,摁着她在殿中跪下去,与裴昭行礼请安。   不少妃嫔看一看那个小宫女便收回视线。   胆小些的已是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唇,低下头去。   沈清漪望向那个小宫女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恨不得上前去质问。   怜春上前一步低声劝得一句,她重新坐好,却是双唇失去血色。   宋棠和其他人一样,在小宫女被带进来的时候便瞧过去。一眼之下,她分辨出这个宫女多半遭受过酷刑,单凭自己根本站立不住,不知此时身上多重的伤。   收回视线,她看向端坐在殿中上首处的裴昭。   魏峰的声音也再次响起:“陛下,这便是之前曾在芙蓉阁伺候过婉修仪的那个大胆奴才采莲。”   “据她自己交待,她是趁着婉修仪不在芙蓉阁的时候,借打扫的名义,悄悄将那些药丸藏进婉修仪的胭脂盒子里,故而神不知鬼不觉,一直到近日才被发现。”   裴昭问:“一个小宫女为何有胆子谋害婉修仪?那些药丸又是从何处来?”   魏峰便厉声问道:“说,药丸是何处来的?你又是受何人的指使?”   小宫女采莲颤颤巍巍跪伏在地上,声音打着颤说:“回陛下的话,是、是……”她偏头,朝董静瑶的方向扫过去,飞快收回视线,像下定决心般道,“药丸是董贵仪给奴婢的,也是董贵仪让奴婢做这件事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又纷纷震惊的看向董静瑶。   毕竟董静瑶远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而这个宫女难道还敢当着陛下的面随便攀咬不成?   自从柿子树下挖出来那么个东西,兼之后来沈清漪出事,董静瑶不明白也明白了。今日到养心殿来,她心里便有所准备,此时被小宫女指认是她指使,她白着一张脸起身离座,几步走到殿中跪下。   “陛下明鉴,臣妾根本不认识这个小宫女。”   董静瑶语气略显慌乱说,“也不知她口中的药丸为何物,更不曾指使过她做谋害婉修仪之事。”   裴昭没有理会董静瑶的话。   他只问小宫女采莲:“你说是董贵仪指使你,可有证据?”   采莲一磕头说:“陛下,奴婢有证据,奴婢没有撒谎。”她语气发慌,似竭力证明自己没有错,又说,“董贵仪嫉恨婉修仪已久,证据便在庭兰轩的柿子树底下埋着,是奴婢亲眼所见。”   “魏峰。”   裴昭斜睨脸色惨白的董静瑶,吩咐一声,“你亲自带人,押着她去查看她所说是否属实。”   示意大力太监押上小宫女采莲后,魏峰往外走去,他们利索的跟上。   整个养心殿却因此而陷入沉寂之中。   裴昭面沉如水,跪在底下的董静瑶面白如纸。   余下的人各有心思,只看着董静瑶那般反应都怀疑此事当真与她有些关系。   忽而,殿内一道不高不低却足以叫其他人听得分明的声音响起,说:“董贵仪有那般胆子吗?不过,董贵仪倒是与淑贵妃关系很好……”话出口,似反应过来话语的不妥,连忙噤声。   这样似无心的话,足以引人去想淑贵妃说不定与此事有关。   宋棠自然把这话听得明白。   她也不装没听见,轻笑一声说:“邓嫔这含血喷人的本事真不错。”   “现下董贵仪尚未定罪,你倒是往我身上攀扯起来了。”   “怎么?你是觉得陛下会被蒙蔽,查不出来那些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吗?”   邓愉惊慌般离座请罪:“臣妾失言,请陛下恕罪!臣妾只是记起娘娘与董贵仪的关系颇好,董贵仪近来也常往春禧殿去,无旁的意思,更不敢随便攀扯娘娘。”   裴昭却冷淡说:“此事与淑贵妃无关。”   “你如此放肆,在朕面前搬弄是非,来人,拖下去掌嘴一百!”   三两句话,满座皆惊。   宋棠不紧不慢离座冲裴昭福身说:“陛下圣明。”   所有人中间,最诧异裴昭这些话的莫过于是沈清漪了。   虽然说未有证据证明与宋棠有关系,但又何尝有证据说明与她没有关系?   昭哥哥这般笃定……   是做戏,是当真认为与宋棠没有关系,还是不希望事情牵扯到宋棠?   沈清漪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种。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冲动,强忍着情绪,一声未吭。   有如沈清漪这般想法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只是她们见沈清漪没有说什么,更识趣的不开口,殿外传来的邓愉的惨叫,更告诫她们不要随便出声。事情与她们无关,她们安安分分,就是最为合适的。   殿内所有人又一次陷入安静。   只有外面邓愉被用刑的声音一直传进来。   过得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魏峰回来了,手里托着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似乎说明采莲说得不假。   “陛下。”   行过礼之后,魏峰道,“这便是从庭兰轩的柿子树底下挖出来的。”   那东西此时被一团布包着,辨不出来是什么,不少人都好奇的投去视线。宋棠却不动声色观察着妃嫔们的反应:旁人当然不清楚埋在树底下的东西是什么,可是那个人是一定知道的,不仅知道,还会辨认出来东西不是原来的了。   本以为事情如预期那般,即使留有后招,突生变故,焉能半分破绽不漏?   宋棠之前已怀疑到孟绮文身上,这会儿对她关注自然比旁人多。   捕捉到孟绮文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即使转瞬已恢复平静,亦足以令她进一步确认自己的猜测无误。宋棠心中轻笑,面上只如大多数妃嫔一样,几分探究之色。   裴昭没有让魏峰马上打开那团布。   他问宫女采莲:“你说是你亲眼所见,那你先说一说,这里面是什么?”   采莲瑟缩一下身子,惶恐伏在地上:“陛、陛下……”   “奴婢、奴婢不敢说……”   裴昭皱眉,魏峰察言观色,立时呵斥道:“陛下问话,老实回答!”   采莲便泣声道:“回陛下的话,是……那是巫蛊之术……”   纵然之前再镇静的人,闻言亦难免一震。   沈清漪更是诧异,无法相信,叫她身体毁损、难以有孕不说,还使出这种手段,是多恨她?   裴昭眼眸微眯,定住心神,沉声道:“魏峰,打开。”   魏峰便将那团布打开,之后又将里面包着的匣子继续打开。   看清楚匣子里的东西却是一怔。   魏峰快步走到殿中上首处,将东西呈到裴昭面前,低声说:“陛下,是支簪子。”   纵使听不大清楚魏峰对裴昭说得什么,但殿内的人心中明了——   那里头的东西,和小宫女说的并不一样。 第47章 赢家 真正的赢家。   庭兰轩的柿子树底下挖出来的东西和小宫女采莲说的东西不同。这虽不意味着采莲一定在撒谎, 但董静瑶之前的反应也表明树底下确实有东西,事实亦是如此。   如此,至少她受董静瑶指使的可能性便几乎不存在了。   假如董静瑶是担心事情败露, 自有法子做得更加不留痕迹而非这样。   只是眼见董静瑶从这里头撇清关系,其他人反而紧张起来。   谁知道下一个被无辜扯下水的妃嫔会不会是自己?   养心殿内的气氛变得比之前更为凝重。   不少妃嫔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稍有点存在感便被莫名盯上。   裴昭看着魏峰呈到眼前的赤金发簪,复抬一抬眼去看底下跪着的董静瑶。   “为何将此物埋在柿子树下?”   跪伏在地上的董静瑶听言,慌忙中道:“陛下, 这是……”她结巴了一下, 才磕磕绊绊说, “此物乃臣妾姑母于臣妾入宫之时相赠,不久前听闻姑母骤然离世的消息, 臣妾睹目思人、心伤难过,故而不得已将其埋在柿子树下。”   她一磕头说:“若是那等子见不得人的东西,如何采莲能说亲眼所见?”   言下之意, 如果涉及到巫蛊之术, 自然是要避开所有人的。   采莲之前一直在芙蓉阁做事。   庭兰轩发生的事情, 她要“亲眼所见”难度不小。   但董静瑶说是姑母相赠, 也叫人不怎么相信。   既为姑母相赠, 何须这般惊慌?   不过,信与不信都罢。   反正不是采莲说的那种骇人的玩意,董静瑶已经从这里头摘出来了。   裴昭心觉董静瑶并没有说实话。   可他没有继续深究的打算, 哪怕不是实话,起码明面上过得去。   宋棠暗暗打量裴昭这一刻的神色, 复垂下眼,拢一拢衣袖。董静瑶这件事处理得不错,既叫人相信她方才的心虚是真, 又叫人相信她对那些事全然不知情。   虽然会惹出一些新的猜测,但总归靠不上这次的事情。   她在妃嫔之中本就远远谈不上受宠,哪怕惹得裴昭不喜也不会如何。   “既然此时也不肯说实话,那就拖下去吧。”   裴昭脸色沉了沉,瞥一眼瑟瑟发抖的采莲,淡淡开口。   拖下去了,自然是再回不来了。采莲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偏生死咬着不松口,半个字未再透露出来。大力太监蛮横把她往殿内拖去,她只一味哭着喊着求饶。那副模样,像极了拼死也要护着背后指使她的人。   采莲被拖到殿外去了。   殿内坐着的一众妃嫔面面相觑,不知把采莲处理了,又要怎么继续审下去。   正当这时,靠近养心殿的殿门口的位置,有一妃嫔离座行礼道:“陛下,臣妾有话要禀。”众人视线随着裴昭一并投向她,辨认出开口说话的人是杨宝林杨柔。   因为她份位低,所以只能坐在离得远的地方。   裴昭脸上表情一变未变,出声出道:“上前来回话。”这是准了的意思。   “是。”杨柔一福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上前。   她在董静瑶的旁边跪下来,冲裴昭磕了个头说:“陛下,臣妾方才瞧清楚这小宫女的脸,忽然记起来,采莲从前是在秋阑宫当过差的。时间有些久远,是以未能立刻想起此事,望陛下恕罪。”   裴昭既让魏峰去查这件事,能查到采莲身上,如何查不到这些信息?   不说这些,便是她接触过哪些人,也都早已查出来了。   但是裴昭对此半个字都没有提。   事实上,不提正是因为在等着有人站出来说。   杨柔是秋阑宫的妃嫔,从前和邓愉同住在秋水轩,由于份位低,从前没有少受邓愉的欺负,甚至差点丧命,而孟绮文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昭知道她在这个时候会忍不住站出来。   这会儿,在听过杨柔的话后,裴昭没有说话,却马上看向了孟绮文。   秋阑宫数孟绮文份位最高。   虽说她未必非要认得这么一个小宫人,但当下的情况,她认得不说是错,认不得一样是错。   杨柔的一番话让孟绮文脸上也似乎两分慌乱的离座行礼道:“陛下,听杨宝林一说,臣妾也记起来了。这个小宫女采莲一年多前是在秋水轩做事的,只后来不知为何被邓嫔打发了出去。再后来,臣妾未曾见过她,一时有些记不清,请陛下恕罪。”   一句“再后来未曾见过她”也是在暗中撇清自己。   裴昭收回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问:“她和邓嫔见过么?”   孟绮文噤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才被掌嘴一百的邓愉一张脸肿得跟个红馒头似的,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她呜呜咽咽了几声,始终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唯有跪地磕头,像在乞求一个清白公道。   “既然你们说采莲从前在秋水轩做事,那便从秋水轩的宫人重新审起。”   裴昭冷漠道,“魏峰,你去。”   如此架势,仿佛秋水轩查不出来,就连整个秋阑宫一起查。   秋阑宫再查不出来,那么各宫各殿一个都跑不了。   多迟钝此时也觉察得到,皇帝陛下此番不单纯是要查清楚这件事情。   更是在警告后宫所有妃嫔不要妄生阴毒心思。   今日不查明白这件事她们是不可能走了。   所有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只管低下头,沉默不说话。   魏峰这次离开,不像之前去庭兰轩那一次两刻钟便回来了,耽误的时间要长许多。这般被困在养心殿什么都不能做自然叫人身心疲惫,然而连皇帝陛下都在这里坐着,谁又敢表现出一丝不满?   宋棠是殿内唯一全程心情放松的人。   这出戏唱到这里,于她而言,便已经落幕了。   眼见裴昭派人去秋水轩,孟绮文表情无波无澜,再加上采莲也好、之前去庭兰轩所谓偷摘柿子的人也好,都与秋水轩有些瓜葛,她便知孟绮文选中的替死鬼是邓愉。   待魏峰回来的时候,恐怕沈清漪这一桩事情将会尘埃落定。   邓愉会将所有事情背下。   孟绮文也因此得以保全自己,可是这一步棋,她损失又焉能说不大?   只不过,到底沈清漪是当真无法轻易怀孕了。   这事在孟绮文看来,或许是个安慰,起码并非一无所获。   宋棠想到这里,抿唇压一压嘴角。   论起来她倒该谢谢孟绮文。   不是孟绮文如此费心费力又费人的在背后谋算……   这一出戏,真正得便宜的人哪能是她呢?   魏峰去得足足一个时辰才重新回到了养心殿。与此同时,在他身后,邓愉的大宫女被两个大力太监押入殿内,而魏峰手里也拿着一包东西,瞧着倒是不沉。   “陛下,这个宫女自奴才带人到秋水轩起便不对劲。”   “并且奴才在邓嫔的住处发现了这些东西。”   裴昭冷声道:“呈上来。”   魏峰上前,将那一包东西呈到裴昭面前。   裴昭垂眼看过去,见是与巫蛊之术有关的东西,一瞬面沉铁青。   甚至不是一个人偶而是两个,其中一个的生辰八字是清漪的,另一个……   “邓嫔,你好大的胆子!”   底下坐着的妃嫔们不知道裴昭瞧见了什么,只晓得他忽然怒不可遏。   邓愉惊恐不已,瞪大一双眼睛,慌乱中不停磕头,卖力得将额头都磕破了,鲜血直流。这般再配上她本就红肿的脸,更是狼狈不堪。她却仍说不出话,费劲从嗓子眼挤出几个音调,可无法为自己辩解。   “陛下,这些事情和邓嫔无关,都是奴婢一人所为。”   反而是邓愉的大宫女跪伏在地上哀求,“当真都是奴婢一人所为,邓嫔根本不知情,她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时候为邓愉开脱,不但起不到脱罪的效果,甚至将邓愉逼入死胡同。   偏偏这个大宫女似不知会如此。   明明裴昭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她仍旧在说:“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陛下明察!”话音落下,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她挣脱钳制,猛地撞向不远处的梁柱,转眼间,额头渗透鲜血,人也瘫软滑落在地。   原本押着她的太监上前试探过她气息,禀报道:“陛下,没气了。”   魏峰一个眼神暗示,他们将这个宫女的尸体拖了出去。   梁柱上残留殷红血迹。   有小宫人当即上前用抹布梁柱沾染的那些血迹擦拭得一干二净。   眨眼的功夫,什么痕迹便都没有了。   仿佛之前的那些都是一场错觉,有不少的妃嫔甚至没能完全回过神。   那大宫女便死在邓愉的面前,她一声尖叫压在嗓子眼,此时已经被吓哭了。   裴昭却只阴沉沉的一张脸道:“将邓嫔带下去。”   “邓氏心肠歹毒,先是谋害婉修仪,后又妄图栽赃淑贵妃和董贵仪,罪无可赦,今夺其嫔位,打入冷宫,以儆效尤。”   说话间,他看向孟绮文,“秋阑宫先后几番出些肮脏事,孟昭仪既然管不住,这昭仪的位置便也不必坐了。孟氏无能,担不起管理一宫之责,今将其降为正三品充仪,迁至秋水轩。”   即便裴昭没有说这一次的事和孟绮文有关,然而将其自从一品昭仪降至正三品充仪,无疑是认为她有责任在其中,让她搬到秋水轩去住更是明晃晃的警示。   按照大夏后宫以往惯例,从二品以上的妃嫔便可入主一宫。   裴昭偏偏将孟绮文降为正三品充仪,这个惩罚,亦可谓是意味深长。   临到最后,裴昭又说:“婉修仪遭此陷害,备受惊吓,便由从二品修仪晋升为正二品顺仪,以示安抚。”说罢这些话,裴昭起身离开养心殿正殿,一众妃嫔皆起身行礼恭送。   一场戏结束,到这会儿也该散了。   宋棠作为淑贵妃,她不走,其他人也不敢越过她先行离开。   在这养心殿内坐得太久,她身上有些不舒服,便示意竹溪扶着她站起身。   往外走,路过孟绮文的身边时,她脚下一顿。   “孟昭仪……”   “哦,不对,是孟充仪。”   宋棠偏头看向孟绮文,却故意叹一口气,“前些日子,我在书册子上看过一句话,叫‘不听好人言,必有恓惶泪。’想来便是孟充仪这般了。当初,我是提醒过你的,为何不听呢?”   孟绮文听言彻底绷不住,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表情煞是精彩。   宋棠欣赏过她的难堪的模样,轻抬下巴,越过她身边,迈步往殿外走去。   “我也先回了。”   宋棠走后,窦兰月也起身同左右的妃嫔略略示意,回了蓬莱殿。   沈清漪更不欲在此多待,紧随着窦兰月离开。   至此,其他人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去。   ·   回到春禧殿,宋棠便在美人榻上躺下来,让宫女帮她好好捶捶背、揉揉腿。   她懒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   直到竹溪端来一碗糖蒸酥酪、两碟点心,腹中空空的宋棠才挥退小宫女,起身用点儿东西。   竹溪在旁边伺候着她用点心,想起养心殿的事,依然心有余悸:“那邓氏不仅栽赃董贵仪,竟还想将事情甩到娘娘头上,幸得陛下相信娘娘,不信那些污蔑。”   宋棠笑道:“陛下自然是信我的。”   “娘娘说得是。”竹溪也笑,又感慨,“只是孟充仪这次被邓氏牵累了。”   宋棠看竹溪一眼问:“怎么?心疼孟充仪?”   竹溪连忙否认:“自然不是。”   顿一顿,她又认真说,“不过奴婢确实想不大明白。”   “陛下若怀疑孟充仪,为何不查下去?若不怀疑孟充仪,为何要处罚她?”   虽然孟绮文被降为了正三品的充仪,但毕竟只是这样而已。   她一时或许安分,可迟早会有别的动作。   宋棠不想竹溪稀里糊涂,对孟绮文这样的人,事实上是越警惕越好。   因而,她少有的为竹溪仔细解惑。   “后宫妃嫔之间勾心斗角的事一向不少,但你若想一想,从过去的孙宝林杖毙宫女到孙宝林中毒再到孙宝林在冷宫自尽,乃至杨宝林被苛待、如今婉顺仪遭受陷害,这些事,如何都与秋阑宫有关系?”   “孟充仪也不是个笨的,许多发生在秋阑宫的事情,她未必半点不知情,却从来没有想过阻止,甚至一直冷眼旁观、包庇纵容。这是陛下处罚她的原因。”   “今日之事或许与她全无关系,可陛下一贯希望后宫平和。到得如今,又闹出这么一场,害得婉修仪往后不知能否有孕,陛下自然是想要杀鸡儆猴。只要这次的事与秋阑宫有牵扯,孟充仪定是会受罚的。”   竹溪一脸恍然道:“娘娘这么一说,奴婢才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   “孙宝林、杨宝林、婉顺仪,还有邓氏,怎生那般巧,都牵扯到秋阑宫?”   “孟充仪她……”   “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人。”   宋棠见竹溪应是当真明白了,方说:“你往后更对与秋阑宫有牵扯的人也要警惕些。哪怕是杨宝林,也是一样,晓得吗?虽说她如今似乎对我心存感激,但有时候,哪怕她不想做什么,未必没有旁人借她的手做什么。”   “是,奴婢定将娘娘这些话牢记于心。”   竹溪信誓旦旦,“亦会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凡事皆要慎重。”   “嗯。”   宋棠一颔首,继续吃起酥酪。   ……   琉璃殿。   本就身体虚弱的沈清漪在养心殿苦熬半日,回来之后,怜春忙扶着她躺下。   沈清漪闭眼躺在床榻上,脑海里浮现的是邓愉暗指事情可能与宋棠有关系的时候,裴昭冷冷说出“此事与淑贵妃无关”时的画面。她竭力告诫自己不可乱想,将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了下去。   怜春端着清粥和汤药到床榻旁,小声道:“娘娘。”   “粥和药都端来了,娘娘先用过药再睡吧。”   沈清漪徐徐睁眼,被扶着坐起身,吃了半碗粥便吃不下,转而把药喝了,留下满嘴的苦涩味道。   怜春见沈清漪情绪不高,低声问:“娘娘仍是在发愁吗?”   “陛下已经将邓氏打入冷宫,连同住在秋阑宫的孟充仪都未能幸免,一道受罚。”   “有陛下护着娘娘,往后那些人定再不敢乱来。”   沈清漪听过怜春这些话,忽然问:“怜春,你也觉得陛下待我很好么?”   怜春心下奇怪,口中说:“陛下待娘娘自然是好的。”   沈清漪暗暗叹一口气。   她点点头道:“我也觉得陛下待我不错,有陛下在,我便很安心。”   所以,她更不能让这份爱护从手中溜走。   她要昭哥哥永远如今日这般,在所有人的面前护着她。   ……   和宫中别处的气氛都不同,整个秋阑宫都陷入了一种沉寂之中。   孟绮文屏退宫人,独自待在房间里。   想起养心殿内发生的事,她一张脸阴沉沉的。   柿子树底下挖出来的东西不是原来那些,无疑是被董静瑶提前悄悄调包。   在皇帝面前,董静瑶倒是装得像!   幸好她事先留有后手,否则被这么摆一道,当真能把自己也赔进去。   不过,总归沈清漪往后想要孩子是没那么容易了。想到这一点,孟绮文轻吁一气,她和皇帝没办法有孩子,又是那么个身份,想要再往高处走也是不能的。   便是现下这般,只怕太后娘娘不见得有多乐意呢。   一个罪臣之女在这后宫里,短短几个月时间,从宝林到顺仪,陛下当真偏爱得紧。   不知宋棠晓得皇帝和沈清漪之间的事情,还能否笑得出来?   孟绮文想着自己手里握着的秘密,便觉得心气顺了些。   秋阑宫是发生了太多事,难免惹得陛下不喜,她被邓愉牵累也是没办法。为今之计,她须得避一避风头,不宜生出事端。待这些事情被遗忘后,机会仍会有的。   房门外传来魏峰派来的宫人的声音。   负责监督的宫人正在催促她尽快吩咐下去搬离琉璃殿。   孟绮文没有应声。   她视线掠过几案上的茶壶与茶盏,抬手将它们全部扫落在地,发出一阵刺耳动静。   那宫人的催促声却未就此消失。   孟绮文连续搬起几个花瓶,一一狠狠砸在地上,这一次,外面终于消停了。   她咬一咬牙,手掌用力撑在几案上,仰头去看一看头顶的横梁。   既然早已无法回头,说什么,她都要走下去。   ·   邓愉被裴昭夺去妃位,打入冷宫,且不许任何人探视。   所有人皆心知肚明,和当初的孙敏不一样,邓愉活不了几日了。   是以,当听说孟绮文跪在养心殿外求皇帝陛下允她见等于最后一面时,不少人觉得她这是疯了。明明被邓愉牵累,又明知陛下对邓愉不喜到极点,竟然还敢这样做,当真是蠢得不可救药。   宋棠听闻此事,却冷笑:“她哪里蠢笨得不可救药,她聪明着呢。”   竹溪纵然不认为孟绮文如那些人所说,只一样不懂孟绮文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充仪本就被陛下责罚,不怕陛下更加迁怒她吗?”   竹溪不解问,“这样岂不是自讨苦吃?”   宋棠说:“正因陛下迁怒她,她才这么做。”   趋利避害虽是本性,但孟绮文和邓愉同住一宫也这么长的时间,明知邓愉活不过几日,看似犯蠢求裴昭让她去见邓愉最后一面,其实要好过无动于衷。何况这也算一种示弱,表明她认识到错误,后悔没有及早拉邓愉一把,以让邓愉避免酿下如此大错。   “陛下会允许她去见邓氏的。”   几息时间,宋棠语声冷淡,又说得一句。   正如宋棠所言,孟绮文在养心殿外从早上跪到下午,裴昭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得以去冷宫见邓愉。   小宫人领着孟绮文去往邓愉住的地方,特地提醒说:“孟充仪,邓氏这两日行事癫狂,日夜都在哭嚎骂人,颇有些疯疯癫癫的样子。您要见她,也小心一些,她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多谢小公公提醒。”   孟绮文往小宫人手里又塞过去一锭金子,“请容我与她单独说几句话。”   小宫人得了好处,压不住嘴角的笑。   他接过金子往怀里揣:“好的,孟充仪请自便。”说着人便避开了。   孟绮文知道邓愉骂的人里必定有她,也知道邓愉对她怨气很大,故而没有进屋去和邓愉见面,而是隔着窗户,对正坐在窗下的邓愉说:“我来送你一程。”   邓愉一听见孟绮文的声音,情绪激动扑到窗户边,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咬她肉、喝她血的狰狞模样。她嗓音嘶哑诘问道:“为什么害我?为什么要害我?孟绮文,为什么?!我几时得罪过你,你竟要这样害我!”   “你自然没有得罪过我,且唯我马首是瞻,我很满意。”   孟绮文平静说,“如果要怪,只能怪你运气不好,独独跟了我这样的人。”   邓愉一怔,瞪大眼睛,咬着牙:“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   孟绮文闻言笑笑:“我不是疯子,你才是。”   “像你这么恶毒的人,一定不得好死,孟绮文,我等着这一天。就算我下了地狱,我也要在地狱等着你!”邓愉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你也不过是个不得陛下宠爱的,又能够猖狂几日?”   “你迟早会落得比我更惨的,我等着,我一定等着。”   “就算死了,化作厉鬼,我也必要看着你遭受报应的那一天!”   孟绮文看一看邓愉,觉得她果真如那小公公所言疯疯癫癫。   她从来不信神佛也不信地狱轮回,又有何惧?   报应吗?   孟绮文经过冷宫正殿的时候,朝里面看过去一眼,不由得轻笑一声。   若真有报应,早该上门了。 第48章 反常 宋棠在心里暗暗翻个白眼呵他。……   邓愉被打入冷宫不过三日便被赐死了。   随着她的死, 沈清漪的这一桩事情在大多数妃嫔眼里彻底翻篇。   只是宋棠因近日天气忽冷忽热,不小心受凉,被迫病恹恹躺在床上, 浑身都难受得紧,还不得不吃那苦药,直想让某些人陪着自己一起难受一下。   那一日,魏峰从秋水轩搜出来的东西她颇感兴趣。   尽管裴昭没有让他们知道是什么,但如果她猜得不错, 那么这件事在她这里还不能翻过去。   虽则没有这一场病, 她也不会放过这个问题。   可在这个时候生得这一场病, 在裴昭面前,她更有说法了。   因而宋棠生病的消息顺利传到裴昭耳中。   未及半天, 裴昭到春禧殿看她。   彼时,宋棠正在和那碗难以下咽的苦涩汤药做斗争,望见裴昭从外面走进来, 马上把竹溪递到面前的药碗推开了。原本发愁的一张脸也顿时变得喜笑颜开。   裴昭瞧得一眼便知宋棠是在推脱不喝药。   他当下一面走过去, 一面顺手从竹溪手里端过药碗:“不喝药病怎么好?”   宋棠眼看着裴昭在床沿坐下来, 一碗已经不冒热气的汤药重新递回她面前, 嘴角瞬间垮下来, 又是一脸发愁模样。她也像忘了和裴昭行礼,扁着嘴巴:“臣妾马上就好了,少喝一碗药也不碍事。”   “马上就好, 说明还没有好。”   裴昭挑了下眉,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说, “喝药。”   话音落下,他用瓷勺盛好一勺汤药,送到宋棠的嘴边。   宋棠垂眼盯着眼前的一柄瓷勺, 又扁一扁嘴巴,艰难的张开嘴。   竹溪见状自觉退到外面,不打扰他们两个人。   裴昭和宋棠也就这么一个喂一个喝,最终将一碗汤药喝完。   随着下肚的汤药越多,宋棠表情越来越发愁,到最后裴昭搁下药碗,她整个人仿佛被泡在苦水里,说不出的万念俱灰。裴昭失笑,见旁边搁着蜜饯,顺手掂了颗往她嘴巴里塞:“吃这个去去苦。”   宋棠吃完一颗,又继续张开嘴。   裴昭十分配合往她嘴巴里再塞过去一颗蜜饯。   片刻,眼见宋棠要将半碟子蜜饯都吃下肚,裴昭说什么都不再喂她。   甚至将那碟蜜饯端得远远的,让她自己想够也够不着。   于是裴昭净过手回来,但见宋棠靠坐在床榻上,哼哼唧唧,闹起了情绪。   他折回床边,这一次却没有坐下,只站在一旁低下头看她。   “来之前朕原本有些担心,但瞧你这般生龙活虎的,这病想必确实是很快就要痊愈。”宋棠听言,轻哼一声别开脸去,持续闹着别扭,裴昭一笑道,“不管怎么样,朕也算是能放心了。”   宋棠哼一哼:“臣妾若不生病,陛下才舍不得来看臣妾。”   裴昭屈指轻轻敲了下她脑袋:“听说你病了,朕马上放下手头的事过来看你,便只得你这话?”   宋棠抬手捂住被裴昭敲过的地方,本是委屈仰头看他。   在听罢裴昭的话后,又飞快收回手来,转而挽住裴昭胳膊,拉着他坐下。   “陛下待臣妾好,臣妾如何会不知道?”   她笑吟吟往裴昭身上靠一靠,“但陛下若为臣妾这样耽误正事,臣妾心里反而要过意不去了。”   裴昭斜眼看她,笑道:“原来爱妃也知道过意不去?”   宋棠佯作生气瞪眼,伸手在裴昭腰间掐一把:“陛下污蔑我!”   如同之前咬裴昭那次一样,她下手并不客气。   裴昭吃痛,虽不至于真的恼怒,但几次三番被这么对待,也是有些受不住。   他抓住宋棠的两只手并拢握于掌心,倾身上前,望住宋棠,半开玩笑说:“你近来胆子当真越来越大,回回要同朕动手,看来是朕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宋棠可不会被裴昭吓唬住。   乃至此时睁着无辜的一双眼睛回望裴昭,又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凑上前,在裴昭脸颊上迅速留下一吻。   虽然她平素行事并无矜持可言,但在裴昭面前,她几乎没有这种亲密举动。   原因么,自然是她不高兴对裴昭这么做。   不过或许在裴昭的眼里,女子合该矜持一些,故而不会认为她过去的不主动有问题。也因为这样,此刻被她亲了一下,裴昭有瞬间的呆愣,尽管很快便回过神。   宋棠心知自己突来的举动会引得裴昭有这般反应。   若非如此,她根本不会做这件事。   当她全无征兆的在裴昭脸颊上留下一个吻后,宋棠靠回引枕,咬着唇一面偷笑一面去看裴昭,口中说:“臣妾是陛下的人,陛下宠爱臣妾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若陛下不宠臣妾,难不成还能有旁人来宠么?”   “所以,臣妾心里很高兴呢。”   一番话说到最后,宋棠脸颊微红,像因说出这样的话语而感到羞赧。   裴昭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之前那点儿不快情绪随之散去。   宋棠那个吻确实令他意外,亦未有任何不喜。只是裴昭心里仍多少不愿意承认,是以此刻他单单伸出被宋棠咬过的胳膊,撩起衣袖,将那处疤痕给宋棠看。   裴昭说:“朕宠爱你,你这样来回报朕吗?”   宋棠见状将裴昭的胳膊拉到自个面前。   她跟着凑上去仔细看一看,有好几处牙印留下深深的印记,心中倍觉满意。   面上摆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半晌,宋棠抬眼去看裴昭,眼神发虚,开口语气却是一贯理直气壮,说出的话亦一贯强词夺理:“这分明是臣妾在陛下这儿留下的独一份记号。”   裴昭语气无奈:“那朕也给爱妃留个记号?”   宋棠笑意盈盈伸出胳膊,丝毫没有犹豫,满口应下:“好呀!”   裴昭彻底说不出话,宋棠这样,他反而也笑了。看一看伸到面前、属于宋棠的细细白白的小胳膊,他帮她将捋起的衣袖理好,握住她手腕,将她的手臂塞回锦被下:“朕倒能如你一般幼稚。”   宋棠不满反驳:“臣妾才不幼稚。”   裴昭含笑复又站起身道:“你尚在病中,还是得好好休息,好好喝药,小心别再受凉。”细细叮嘱过几句,他说,“朕改日再来看你。”   这样的话出口,分明是准备离开。   于是在裴昭转身的同一刻,他的衣袖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   那只拽住他衣袖的手,随着他站定在原处而往下游走,将他的手掌握住。   裴昭回身去看宋棠,似有些疑惑。   半晌前尚在同他拌嘴的人这会儿眼巴巴望着她,是可怜兮兮的样子。   裴昭奇怪发问:“怎么了,突然这幅模样?”   宋棠却晃一晃他的手,低声问:“陛下能不能不走?”   这是极少能从宋棠口中听见的话。   裴昭当下回想起她方才那个略显反常、落在他脸颊上的吻。   他微微俯下身,再一次问:“怎么了?”   宋棠垂眼,避开裴昭的视线,咬了下唇说:“臣妾……不知是不是这几日生病的缘故,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总是休息得不好,时时要做噩梦。若陛下在,许是便不那般了,所以臣妾想陛下在臣妾这儿多待上一会儿呢。”   来之前裴昭并不晓得有这回事。   而现下宋棠开口,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说:“那朕等你睡着再走。”   裴昭吩咐魏峰去德政殿取来未批阅完的奏折。   宫人搬来案几搁在床榻旁,他靠着床沿坐下来,是个陪宋棠的意思。   “睡吧。”   让宋棠躺下后,裴昭说得一句,见她闭上眼,便将心思放在眼前的奏折上。   本该闭眼休息的人却时不时睁眼偷看他。   起初,裴昭感觉到了但没有在意,到得后来仍是如此,他不由回头。   那个瞬间,裴昭望见的是宋棠眼底的笑意以及她脸上没来得及收起的对他的依恋,像只这般看着他已是极为满足。他抬手捂住她眼睛,挡住那样的视线,说:“不好好睡觉,这又是做什么?”   宋棠掌心覆在裴昭手背上,莞尔道:“不知为何,只想多看一看陛下。”   裴昭好笑:“朕还以为朕今日后脑勺长了朵花。”   宋棠听裴昭这么说,反而不笑了。   她沉默下去,裴昭也收回覆在她眼睛上的手。   宋棠抬眼去看他,跟着垂下眼,一面去握裴昭的手一面忧心忡忡道:“其实臣妾心里是有些话的,但想着近来宫中才消停一些,又不愿为陛下平添烦扰。”   裴昭听言晓得这是宋棠今日种种反常言行的真正原因。   他道:“同朕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棠默一默,方开口:“那……臣妾说了?”裴昭一颔首,她声音低下去一点说,“那一日,陛下审问邓氏谋害婉顺仪一案的那一日,魏公公从邓氏的住处搜出来的东西,可是与巫蛊之术有关?”   裴昭不意宋棠要说的事是这个。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宋棠自顾自问:“是不是也牵扯到了臣妾?”   “原是没有想过这些的。”她皱一皱眉说,“只最近又是噩梦又是生病,且那一日陛下未曾叫大家晓得是什么,臣妾忍不住多想了两分。如若那般,臣妾……”   “虽则告诉自己,那样的事情当不得真,但又难免忧虑。”   宋棠仿佛在认真苦恼这个问题。   “臣妾也知实在不应该如此,可这几日清醒的时候,常常会想,倘若当真叫人用些个肮脏手段害了,若说臣妾有什么遗憾,许便是未能陪得陛下久一些。”   落在裴昭耳中情真意切的话令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他反握住宋棠的手宽慰道:“不会有事的。”   宋棠惨淡一笑:“也只有陛下在臣妾身边,臣妾才能身心松快了。”   裴昭思忖间说:“如若实在忧虑,朕择日请皇恩寺的大师入宫,做一场法事,解了你这心结。”   宋棠诧异道:“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裴昭顿一顿说,“各宫各殿皆是这般,便不碍事了。”   一句话似乎叫宋棠红了眼。   她别开脸,像在忍着眼泪,须臾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臣妾何德何能叫陛下这样操心?”   裴昭却笑:“不是你自个说的么?”   “你是朕的人,朕疼你宠你乃是天经地义。”   宋棠再无法克制般扑到裴昭怀中,一双手臂搂住他脖颈,脸埋在他肩窝处,呜咽的一声:“陛下又要惹臣妾哭。”   裴昭愈笑:“朕可怕了你了。”   说话间他把宋棠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侧身抱住她:“朕往前是没有说过,但今天不得不告诉你,你哭起来当真不好看。为着你在朕跟前的形象,也少哭一些。”   宋棠在心里暗暗翻个白眼呵他。   面上举起小拳头在他胸前捶了两下,气道:“陛下取笑臣妾!”   裴昭轻笑一声,未再说话。   宋棠便也格外顺从倚靠在他身前,做足温柔小意模样。   对裴昭提出的请皇恩寺的大师来宫里做法事,她深觉不错。旁人或以为,裴昭是为着沈清漪才有此安排,可到底过得这些日子,沈清漪又焉能不知不是那样的?   皇恩寺的大师届时入宫做法事,太后娘娘不会不关心。   知一切因沈清漪而起,太后娘娘又该做何想?   近来后宫风波都与沈清漪有关系,沈清漪而今倒比她扎眼几分。   太后娘娘也当有所反应了。   很好。   这样也算有人陪她一起难受,她不寂寞。   ·   裴昭答应过宋棠,离开春禧殿后,立刻着人去办。   后来记起沈清漪也受过惊,裴昭在去琉璃殿陪她一同用晚膳的时候,将这件事同她提了提。   沈清漪乍听到裴昭说会找皇恩寺的大师进宫做法事,她诧异之余,心中不无甜蜜,觉得裴昭认真为她着想。当下,她说得一句:“原来昭哥哥一直惦记这个。”   裴昭闻言却一怔。   沈清漪因他的反应也愣了一下,又听他解释道:“后宫闹出那些事,总归人心惶惶,做一场法事也能定定人心。”   只是对裴昭太了解,尽管他的失态转瞬而逝,但不妨碍沈清漪意识到不对。   起码,不全是惦记着她受惊才有此安排。   邓氏被赐死到得今日已有一阵子。   如果是担心她,想来不必等到此时才记起要做法事……   如此定然是有旁的原因了。   沈清漪心下难过,可不愿如过去那样,动不动为这样的事与裴昭闹别扭。   “昭哥哥有心了。”她提起银筷,往裴昭的碗碟里夹一筷子他爱吃的菜,含笑道,“一切听凭昭哥哥安排。”   过得数日,皇恩寺的大师入了宫。   其后一场法事足足持续七日之久才终于事成。   在此期间妃嫔们不能随意出门,是以法事结束后,不少妃嫔互相串门走动的。这会儿宋棠已然病愈,不过她仍待在春禧殿,没有去外边也没有找谁来闲聊喝茶。   但难免有人不请自来。   譬如霍凝雪。   她瞧着心情不错,自踏入春禧殿,脸上一直有笑。   喝得一盏茶,霍凝雪卖着关子问:“娘娘可知徐贵仪今日被太后娘娘召见所为何事?”   宋棠淡淡说:“不知。”却不继续追问。   霍凝雪自己往下接话,继续问:“娘娘想听一听吗?”   宋棠没回答霍凝雪的问题。   她只不咸不淡说:“太后娘娘同徐贵仪的谈话,你又是如何晓得?”   “自然是徐贵仪亲口告诉我的。”   霍凝雪觉得宋棠是不信她,连忙解释,“徐贵仪如今同臣妾关系很不错,所以告诉臣妾这些。”   宋棠看她一眼,笑:“那可当真瞧不出来。”   霍凝雪被宋棠说得噎一噎,声音低下去一点:“她骗臣妾也无任何好处。”   宋棠附和点一点头:“这个倒是。”   霍凝雪:“……”   她终于变得一脸委屈,再开口,声音也透着一股“我很冤枉”的味道:“臣妾觉得是件高兴的事儿,才赶来告诉娘娘。娘娘却这般打击臣妾,臣妾实在难过。”   “那你说吧。”   宋棠斜睨霍凝雪,“太后娘娘同徐贵仪聊了些什么?”   霍凝雪见宋棠终于愿意听了,恢复笑容,压低声音:“是婉顺仪。”   “太后娘娘问得许多与婉顺仪有关的事情。”   宋棠道:“这有何值得你高兴的?”   霍凝雪闻言挺一挺小身板:“臣妾是替娘娘高兴呢。”   “婉顺仪本是娘娘宫里的一个小妃嫔,若不是得幸攀上娘娘,如何能有今日?可臣妾瞧她对娘娘不但不感恩,反而处处要与娘娘争锋,实在是不知好歹。”   “徐贵仪说,太后娘娘问起婉顺仪的事情时,并不怎么高兴。”   “想来也是瞧不下去她那副做派。”   宋棠又一次因霍凝雪的狗腿而倍感无言。   这消息对她虽说并非全无用处,但她依然不大买账:“这又如何要替我高兴了?婉顺仪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抑或在你眼里,我是那等子眼里不能容人的?”   霍凝雪忽然沉默。   她心说,淑贵妃您过去的样子确实也不像眼里能容人。   只是不敢把这话说给宋棠听,霍凝雪讪笑着应声:“娘娘自不会如此。”   宋棠一颔首:“你明白便好。”   晚些霍凝雪从春禧殿回到见善阁,想起在春禧殿同宋棠之间的对话,直感觉稀里糊涂。原来淑贵妃大度能容人,不计较沈清漪分走皇帝陛下的宠爱?   霍凝雪枯坐罗汉床上,脑海里反复回荡几句话——   为什么?   沈清漪她,凭什么?!   ·   法事结束未几日,太后娘娘的生辰已至。   后宫妃嫔们提前将生辰礼备下,到得这一天更是清早齐齐到永寿宫去贺寿。   宋棠作为淑贵妃走在最前面,领着妃嫔们入得殿内,与上首处坐着的郭太后行礼请安:“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恭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郭太后抬手免了众人的礼,又满目慈爱让宫人与她们赐座看茶。   待妃嫔入座,她笑一笑:“难为你们一大早来,也是有心,哀家很高兴。”   “霍嫔。”说着郭太后点了霍凝雪。   被点到的霍凝雪连忙起身离座:“太后娘娘,臣妾在。”   郭太后脸上笑容更灿烂两分,问:“你送哀家那副刺绣可是自己绣的?”   霍凝雪诚惶诚恐答:“那副刺绣确为臣妾所绣,只技艺不精,多有不足,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霍嫔谦虚了。”郭太后说,“这般手艺,比尚衣局的姑姑也是不差的。”   “这份礼物,哀家很是喜欢。”   霍凝雪没想到自己会得郭太后的夸赞,又是高兴又是惶恐说:“多谢太后娘娘抬爱。”她记起那时自己将这一副刺绣图献给宋棠时,宋棠没有收,只让她留作太后娘娘的寿礼,不禁心生感动。   “坐下说话吧。”   郭太后示意霍凝雪入座,继而又点了两个妃嫔夸奖一番。   因是这般,正殿内的气氛松弛下来。   却也在这个时候,郭太后话锋一转提起前些日子后宫里发生的事情。   “哀家虽然一心向佛,但亦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近来宫中颇不安生,哀家不是什么都不知,连巫蛊之术都有人敢拿出来扰乱后宫了。邓氏已经受罚,你们当引以为戒,万不可重蹈覆辙。”   “只说起来,这宫中有些人是该好好反省反省。宫里发生那样的事,是否与你们行事做派也是有关系的。哀家今日将丑话说在前头,魅惑天子、蛊惑帝心的罪名你们谁也担当不起。”   郭太后抛出这样大一顶帽子,谁敢去接?   一众妃嫔门唯有随宋棠一道离座请罪,再请太后娘娘息怒。   视线扫过底下众人,郭太后缓一口气说:“身为妃嫔,第一要紧是伺候好陛下,第二要紧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但为何直到今日仍无人有喜讯?”   “这些事,哀家本不欲多言,可架不住不提醒两句,便是有人不明白。”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有些人也该知些廉耻。”   论新近得宠的,自然是沈清漪。   论从入宫起便一直得宠的,自然是宋棠。   郭太后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的话,亦多冲着她们两个人来。   如是当着一众妃嫔的面敲打,识趣自该避开。   沈清漪坐在殿内,耳中听着郭太后的话,那一句“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叫她心痛不已。以她现下的身子,这与她能有何关系?无非是说,她既无法孕育子嗣,便不应得昭哥哥那样多宠爱。   她是难受的。   只想到这是昭哥哥喊一句“母后”的人,沈清漪垂下眼,一一受着。   宋棠和沈清漪的反应全然不同。   她偏不识趣,在这个时候不但不闪不避,甚至回应郭太后的话。   “太后娘娘息怒。”她冲郭太后深福下去,说,“便是念在这般大好日子,也请太后娘娘不要动怒。臣妾自知作为贵妃,当以身作则,往日言行,多有不足。”   “今日得太后娘娘提点,臣妾往后定会更加用心努力伺候好陛下。”   “亦会……同姐妹们一起努力,早日诞下皇嗣。”   “你也知你往日言行多有不足?”郭太后本未想拿宋棠如何,但听她这样的话颇似挑衅,一时冷冷道,“是不是哀家没罚你,才叫你这样不知好歹。”她柳眉倒竖,指着殿中位置,“淑贵妃,跪下。”   宋棠似没有想到会这样,错愕望向郭太后。   郭太后语气不悦,问:“怎得?非要哀家说第二遍?”   宋棠垂眉敛目,行至殿内正中位置,对着郭太后跪得下去。   这一跪,好巧不巧便跪来小太监的高声传报。   “陛下到——”   “宁王到——” 第49章 心思 他的心,最终还是向宋棠倾斜了吗……   小太监尖细的传报让殿内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宋棠心中生出几分的诧异。   诧异不是因为裴昭出现在永寿宫。   诧异的是他会来得这么巧, 也比预期要更早。   今日是郭太后的寿辰,裴昭会过来与自己的母后请安,这不难猜测。   正因猜得到, 她才必须去应郭太后的话。   其实郭太后方才那番话,虽然是连她带沈清漪一起在指责,但言语之间,对沈清漪的不满要更明显一些。如果郭太后对她的不满多过沈清漪,她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而当郭太后更不满沈清漪时便不一样了。   归根结底, 她不想让沈清漪白白拥有这样一个在裴昭面前博怜爱的机会。   所以, 她得把这个机会“抢”过来。   郭太后晓得巫蛊之术那桩事情,不会不晓得沈清漪往后恐无法有孕。   偏偏拿子嗣问题压人, 也是没准备让沈清漪好过。   但这个问题何尝不是裴昭的心病?   若让沈清漪有机会拿郭太后这些话去学给裴昭听,抑或经由旁人的口替沈清漪抱不平,说不得裴昭觉得自个和沈清漪同病相怜, 反而叫他们的感情又好回去了。   她开口前做好被罚的准备。   至于之后要在裴昭面前怎么说、怎么做, 她也是酝酿盘算过的。   只是裴昭来得这么快。   那么她本以为要吃的那份苦怕也只吃得一二分了。   耳边很快传来一阵离得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宋棠垂首跪在殿内, 越显安静。   裴昭同样觉得自己今日竟然来得这样巧。   行至殿外, 恰听见他的母后对着满殿妃嫔谈论“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他的母后是当真疼爱他疼爱得紧。   即便自个生辰, 都一心惦记着帮他管一管后宫的妃嫔。   裴昭脸上辨不出情绪,迈步走入永寿宫正殿。他一面走上前,目光似只在宋棠的背影上略一停留便移开, 继而一面与郭太后行礼:“见过母后,给母后请安。”   裴璟跟在裴昭身后走上前。   他目不斜视, 没有去看殿内的妃嫔们,与郭太后行礼请安。   郭太后对裴昭在这个时候出现亦是始料未及。视线在裴昭身上顿一顿,她眉心微跳, 收敛几分对宋棠的不悦,含笑说:“哀家原以为陛下和宁王晚些才过来。”   “今日朝堂之上无甚大事,又惦记母后的生辰,故而早些来与母后请安。”   裴昭说着,侧眸视线划过跪在那的宋棠。   “只不知淑贵妃如何惹得母后不高兴,叫母后这般动怒,竟在这儿罚她?若当真是她不对,在这样的日子让母后不悦,便是朕也是要罚她的。”他言语状似偏向郭太后,一句“当真是她不对”,却将内里心思道尽。   若要罚宋棠,单在寿辰叫郭太后不高兴这点,无论因由为何,足以罚她。   这分明是想要替宋棠开脱。   郭太后又如何听不出裴昭话里面的意思?   她脸色沉一沉,因为此刻裴昭偏袒宋棠的言行,心下对宋棠更不满。   便是皇帝偏宠无度才叫淑贵妃敢在她训话时随意顶撞。何况,皇帝膝下至今无子女又何尝与淑贵妃没关系?对淑贵妃太偏爱,不能对妃嫔们雨露均沾才会如此。   淑贵妃也是个会耍心眼的。   这一点她清楚,同样知道自己罚了淑贵妃,淑贵妃回头要同皇帝去哭诉。   可到底她是太后,皇帝平日里也敬着她。   一个妃嫔,叫她不高兴,罚了便罚了,皇帝总不能来找她说理。   谁成想皇帝竟已对这个人这般上心。   若再这样下去……   “些许小事,哀家自能处理,如何需要陛下来费心?”   郭太后不以为意说,“哀家罚她跪得两个时辰,也就放她回去了。”   要罚跪宋棠两个时辰的话叫底下的妃嫔们忍不住互相交换眼色。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太后娘娘特地点明要罚淑贵妃在永寿宫跪上两个时辰,看来是真的动了怒,否则方才是没提过这个的。   “淑贵妃前两日才病愈,身体仍在恢复,正是虚弱。”   “若在母后这儿跪上两个时辰,朕现下便能派人去请太医过来候着了。”   裴昭负手而立,看向郭太后,温声说:“母后不如看在今日寿辰之喜的份上,不与她计较那等子小事。有何不快,母后同朕说,朕回头仔细批评她便是。”   到得此时,郭太后才觉得或许裴昭在殿外是听见了什么的。   因而他这样的维护淑贵妃。   但郭太后不认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她没有接裴昭的话,看一眼宋棠,淡淡一笑,问:“淑贵妃也这么想?”   裴昭和郭太后言语间的不和,宋棠当然听出来了。   在这种时候,郭太后故意把话抛给她,是依然想压裴昭一头的意思。   宋棠忽然有点儿纳闷。   郭太后是不知道自己往后宫塞徐悦然的时候,裴昭便不高兴吗?   他们两个人确为母子不假,可在皇家,皇帝与太后哪怕是至亲关系,因其中纠缠诸多利益,这份母子感情由来也难免浅薄一些。裴昭对郭太后敬重,在不少事情上愿意忍让,却不代表他心里真的喜欢郭太后这样反复插手他的事。   一次两次,以裴昭的性子或许忍了。   但今天他一来便未顺从郭太后,只怕是没有存对郭太后让步的心思。   郭太后瞧着也不打算让步。   那么,宋棠想:那么裴昭定然会袒护她到底,以向郭太后表明自己的态度。   “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   宋棠顿一顿,头越埋下去一分,说,“臣妾听凭陛下与太后娘娘处置。”   郭太后又问:“那你可知错?”   若知错自当认罚。   若不知错,那刚刚说的“往日言行,多有不足”算什么?依然有错。   宋棠便明白郭太后是要她在裴昭面前认下是自己不对。   如此裴昭也不能多说什么。   然而,这错她此时不能认,亦不能不认。   不过最重要的是,裴昭不会让她认——于是,她一时没有说话。   裴昭果然在她出声之前先一步开口。   宋棠抬一抬眼,只瞥见裴昭身上一袭明黄衣袍的衣摆,但耳中听见裴昭说道:“母后何须如此为难淑贵妃?朕偏宠淑贵妃,是朕自个非要偏宠她的,朕不着急子嗣问题,亦是朕自己的安排。”   “皆是朕的主意,同淑贵妃有何关系?”   “纵使母后逼她强行认了错,也并非当真是她有错。”   “往后母后若对后宫这些事情有不满之处,直管同朕说就是了。”裴昭神色漠然看着郭太后,终究说得更为直白,“淑贵妃左右不了朕,更拿不了朕的主意。”   字字句句在说一切与淑贵妃无关,又如何不是在说与她这个太后也无关?   郭太后面上挂不住,一张脸白了白。   “陛下如何这般同哀家说话?”按捺着情绪,郭太后道,“哀家不过是关心陛下,她们伺候陛下伺候得不尽心,又时时闹出些事情与陛下多添烦扰,若哀家再不闻不问,他日是无颜去面见先帝。”   “母后这样说,自是朕这个儿子叫母后如此操心的不孝。”   裴昭对郭太后的话不为所动,“但母后一向潜心礼佛,对后宫诸事多有不了解。或许被人有心在母后面前搬弄了是非也是不知的。”   “况且认真追溯起来,上一次大选之时,母后也曾同朕商量着留牌子。”   “而今再不敢让母后记挂后宫之事。”   言下之意,当初留牌子,留哪些人郭太后也是出过主意的。   他回想起来不满意,所以不愿意她插手后宫。   论起来自没有翻出大选的事怪谁的道理。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郭太后若晓得邓愉一副歹毒心肠,如何会留?   只是,郭太后一再用“孝”字压人,又处处表现得对宋棠不满,再加上徐悦然这个郭太后塞进后宫的人在裴昭眼里也没有多么安分,裴昭终说出那样的话。   这无疑是极不留情面。   郭太后未曾料想裴昭会把话说到如此地步,会如此忤逆她。   那么多人且在殿内看着呢。   继续下去,她不知道皇帝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抬手摁一摁额角,郭太后脸上显出疲惫之色,长叹一气,妥协道:“陛下由来孝顺,既这般说,往后哀家少操些心便是。淑贵妃的事就这样罢,哀家也乏了。”   就这样是哪样?   是不计较了,还是如她之前所言,罚跪两个时辰?   郭太后有意不把话说明白,是存了心思,希望裴昭也退让一步。   好歹算在妃嫔们面前全了她的面子。   宋棠却不认为裴昭会顺着郭太后这个台阶下。   他在这种日子、这种场合说那么多,要的不是与郭太后各让一步的结果。   “淑贵妃还不谢恩?”   裴昭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昭示自己的选择与决定。   夹在中间的宋棠,虽然知道自己无须受苦受累了,但又哪里能表现得欢喜?她悄悄去看裴昭,眉眼间染着忧思,冲裴昭几不可见摇了一下头,表明她的不赞同。   将她小动作一一看在眼里的裴昭,几步到她面前。   他俯下身望住她,压低声音:“谢恩。”   宋棠抬眼与他对视过几息时间,迟疑的开口:“臣妾……谢过太后娘娘恩典……”话音方落,裴昭忽而伸手将她打横抱起。   对于裴昭的这个举动,宋棠没有任何的准备。   好在她反应很快。   在裴昭横抱起她的同一刻,她诧异中将脸埋入裴昭怀中,身体试图挣扎,却又不至于当真叫自己落到地上,弄出个狼狈姿态。感觉到她挣扎的裴昭低头看她:“你跪得那样久,难道还想自己走不成?”   宋棠仿佛一怔,连带着挣扎也停下。   裴昭复抬头对郭太后道:“儿子仍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母后了。”   话说罢,他横抱着宋棠步出永寿宫正殿。   留下满殿的人心思复杂。   看着宋棠去接郭太后的话而被郭太后罚跪的时候,沈清漪虽然怀疑她是故意为之,但又认为能看到她被太后罚跪也是好的。不管怎么样宋棠都是得吃上一份苦。   独独昭哥哥来得如此凑巧,正赶上宋棠在殿中跪下去。   于是,她看着她的昭哥哥毫不掩饰的袒护宋棠,听着她的昭哥哥左一句“淑贵妃身体虚弱”,右一句“非要偏宠淑贵妃”。   可或许品出那些话里的机锋,且都是冲着太后娘娘去,沈清漪没有太吃味。   一直到裴昭把跪在地上的宋棠打横抱起。   沈清漪不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在愕然中,呆呆看着裴昭就这样抱着宋棠离开。   这也是与同太后娘娘打机锋有关吗?沈清漪很想告诉自己“是”,却再难自欺欺人。因为她太过明白,昭哥哥那样的举动,分明是因为——他在心疼宋棠。   他的心,最终还是向宋棠倾斜了吗?   沈清漪盯着绣鞋鞋尖上的一粒光环耀目的珍珠,久久失神。   ·   裴昭和郭太后针锋相对时,裴璟虽在场,但没有开口说过什么。   到得后来,裴昭横抱着宋棠离去,留下来的裴璟扶着郭太后去到侧间,妃嫔们也被贤妃领着纷纷行礼告退,今天一早在永寿宫这一场戏才算落幕。   郭太后被裴璟扶着在小榻上半躺下来,疲惫地倚靠着绣团花的引枕。   裴璟接过大宫女手中的薄毯,抖开盖在郭太后的身上。   郭太后半阖着眼,开口声音也染着倦怠:“小璟,是不是哀家当真错了,否则陛下今日为何会这般?他往日从不会这样同哀家说话,何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母后,皇兄其实从来都是这种性子。”   裴璟回应郭太后道,“也许母后从未真正了解过皇兄,方有这些疑惑。”   以为会从裴璟口中听到安慰的话,却只得这么两句,郭太后一时间拧眉看他,眼底难免有些不解之色:“小璟此话何意?”   裴璟脸上表情尚且轻松,答:“母后虔心向佛,本不该多理会这些俗事,可是母后心里总放不下,虽说是为皇兄好,但在皇兄眼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得另说。毕竟,徐贵仪还是母后塞给皇兄的。”   郭太后听得一怔。   裴璟负手而立,淡淡一笑,继续说下去:“母后催促儿臣迎娶王妃,儿臣尚可避到军营去,离得远,母后无法,儿臣自可不理这些事情。但皇兄能避去何处?”   “母后方才说过一句话。”   “说,她们时时闹出些事情与皇兄多添烦扰,那母后罚淑贵妃又算什么?”   郭太后拧眉道:“淑贵妃那样的,若不被敲打敲打,日后……”   “母后,”截断郭太后的话,裴璟面上轻叹一气,“皇兄现下正是看重淑贵妃,母后执意要敲打她,岂不是也像在说皇兄的不对?”   郭太后想着裴璟的话,深深皱眉。   须臾,她问:“依小璟的意思,哀家还着实不能管?”   “皇兄如今毕竟是一国之君,朝堂大事无不自己拿主意,何况后宫的这些事?”裴璟回答说,“如若到需要依靠母后的那天,皇兄难道不晓得请母后出面吗?”   郭太后闭一闭眼,重重叹气说:“可陛下这样,哀家着实不放心。”   裴璟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母后宽心一些便好。”   “有些话本不该由儿臣来说,却又不愿母后同皇兄闹成这样。”   眼见郭太后犹豫迟疑,裴璟继续道,“父皇尚未驾鹤西去、母后仍为皇后娘娘时,后宫里头诸种事端又可曾少过?最终不也平顺过来了么?”   “母后当相信皇兄心中有数。”   “往后待淑贵妃客气两分,做个和和美美的样子,皇兄心里头也顺意些。”   郭太后便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先帝宠爱了一个又一个妃嫔,那些妃嫔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论起来,那会子先帝的后宫才叫一个热闹精彩,妃嫔们掂酸吃醋,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没个消停。   “儿臣这些话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母后原谅则个。”   裴璟与郭太后行一礼,以示请罪。   郭太后伸手扶他一把:“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是哀家自个钻牛角尖了。”   她叹道:“日后哀家对淑贵妃客气些便是。”   裴璟一笑说:“到底是母后心怀慈悲。”   郭太后想一想,招来大宫女吩咐道:“取一罐御医为哀家特制的活血化瘀的膏药给淑贵妃送去。”顿一顿,她说,“淑贵妃才病愈,便再捎上两支百年老参。”   大宫女领命而去。郭太后悠悠道:“全然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了。”   裴璟应声:“母后的心意,皇兄会明白的。”   ……   从永寿宫正殿出来之后,裴昭径自横抱着宋棠上得御辇,一路沉默将她送回毓秀宫。   御辇停在春禧殿外。   这一回,宋棠本想自己走,却在下御辇时一个趔趄,差点跌跤。裴昭眼疾手快扶住她,亦再一次将她横抱起来,抱进春禧殿内。   进里间的时候,裴昭示意其他人不必跟进来。   他抱着宋棠入得里间,将宋棠轻轻放在罗汉床上坐好,便伸手去撩她裙摆。   宋棠似一惊,摁住裴昭的手:“陛下?”   裴昭手上动作一顿,看她一眼说:“让朕瞧一瞧你膝盖如何。”   “无碍的。”   宋棠愈发添上两分力气摁住裴昭的手,说,“臣妾哪儿那么娇弱?”   “如若无碍,方才下御辇,怎得差点摔跤?”   裴昭质问过一声,拂开宋棠的手,执意要看她膝盖的伤势。   宋棠没有再拦,垂着眼,任由裴昭动作。   她自己虽然没有可能提前确认过膝盖的情况,但心里并不是没有数。   如她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日事事有宫人伺候着的,哪怕在永寿宫至多跪得一刻钟,依然会留下些痕迹。她自己也感觉得到膝盖传来的疼,否则下御辇时不会多此一举假装要摔跤。   恰似宋棠所想,在永寿宫跪过一场,她膝盖泛着一片红紫。   裴昭手指往那处略微摁一摁,膝盖的疼痛越发明显,也叫她“嘶”的一声,眼底漫上两分可怜。   “这也叫无碍?”   收回手,裴昭望向宋棠,语气里有责怪之意。   宋棠心虚移开眼,一边偷偷整理裙摆,一边说:“养得几天也就好了。”   裴昭道:“你先坐着,朕让魏峰去取活血化瘀的膏药来。”   “陛下……”   宋棠在裴昭起身之前反过来摁住他的手臂,摇摇头,“不着急的。”   “臣妾,有话想同陛下说。”她当下垂眉敛目,沉默过一瞬,像鼓起勇气,小声道,“在永寿宫,臣妾是有意去应太后娘娘的话的,才会叫太后娘娘不高兴。”   坦白或是需冒些风险,可宋棠认为,裴昭心里未必不清楚。   尤其裴昭仍对她那样维护,主动交待一份心思,反而可能对她更为有利。   裴昭听言,眸光微沉。   他没有问为什么,宋棠低着头,自觉交待:“因为臣妾不想太后娘娘继续说下去……所以想着,臣妾揽下那过错,虽则要惹太后娘娘不悦,但至多被罚一场,那些话,好歹不会到陛下面前去提。”   裴昭这会儿才问:“什么话不要在朕面前提?”   宋棠怔一怔,猛地摇头:“不说,陛下问得几遍也不说。”   裴昭却明白是关于子嗣的那些话。   他道:“你不说,朕也晓得,朕都听见了。”   宋棠刹那像目瞪口呆:“那些话陛下竟然都听见了?”   惊讶过后,她转而犯起愁,“那臣妾刚刚岂不是犯得一回蠢?”   “这倒是。”   裴昭附和宋棠的话,一颔首,“明知今日为母后寿辰,还做下这种事。”   宋棠撇撇嘴,小声嘀咕:“还不是陛下平日待臣妾太好,臣妾才想为陛下也做一点什么。”   裴昭觑她:“这又怪到朕的头上来了?”   “臣妾不怪陛下还能怪谁?”   宋棠哼哼唧唧,“若不然只能是怪臣妾自个愚笨不堪了。”   裴昭说:“无妨,左右朕也不嫌弃你。”   宋棠大胆的翻了个白眼:“陛下这话,真让臣妾高兴不起来。”   裴昭见她恢复那一副鲜活的模样,轻笑一声。   这时,魏峰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陛下,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了。”   “是来送些活血化瘀的膏药给淑贵妃的。”   “另还有两支百年老参,也是给淑贵妃补补身子的。”   宋棠便露出错愕模样。   裴昭看她一眼,抬手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起身走到门边将膏药取来。   “用过午膳记得去永寿宫谢恩。”   说话间,裴昭重新撩起宋棠的裙摆,帮她往膝盖红紫的地方擦些膏药上去。   宋棠享受着裴昭的伺候,乖巧应声:“好。”   她心里不免感慨,裴昭的强势态度到底令郭太后低头让步。   既然让步,想必郭太后不会再随意插手后宫的事情。   这也叫沈清漪捡了个便宜。   不过今天裴昭会当着满殿妃嫔与郭太后的面将她横抱起来,又用御辇送她回春禧殿,宋棠现下想起来还是觉得莫名。同时裴昭的举动让她不得不考虑,这个人对她的态度是不是终于起了变化?   她如今不稀罕裴昭这种感情是真。   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确在为一件事暗暗努力:让裴昭真正的意识到,“宋棠”和他心里的沈清漪一样,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哭会笑,会害怕会不安,会为他考虑会为他犯傻。   这么做,不是指望裴昭幡然醒悟或如何。   她只是为着有一日,当裴昭晓得她并无真心时,能真正的痛上一回。   唯有他在意她,这事才有意义。   说来又着实讽刺可笑,但不这样,她当初受过的苦楚,裴昭要如何偿还? 第50章 墨菊 宋棠想,大概是因为好看吧。   裴昭从春禧殿出来时, 心情并不似在宋棠面前表现得轻松。   他眉眼沉沉,坐在御辇上回德政殿,心下想着的是与宋棠有关的事。   虽说宋棠入宫不过第二年, 但近来他回想她初初入宫时候的许多事,骤然发觉记忆十分模糊。印象里,单记得自己对她那般蛮横的性子颇感厌烦,连她时时流露的对他的喜欢都颇为不屑。   那时会做出那般决定的其中一个原因却恰是她的这份喜欢。   还有她蛮横霸道但不阴狠恶毒,心思流于表面, 没有那么多的城府。   这样的性子在后宫生事是难免的。   然而不至于对谁去下毒手, 不会像邓氏那样, 这一点自然很好。   兼之宋家在朝中同霍家、孟家一样有份量,若是她, 也压得住其他妃嫔。   是以,她可谓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只是裴昭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何时开始,他似乎越来越无法直视她对他的这份喜欢与依赖。   或许是近来一日较一日发现她与后宫其他人实在不同。   确实, 敢在他面前大胆放肆的只此一人。   她对待他有时会少了旁人那份敬畏。   这与他表现得对她宠爱不无关系, 她把他当作至亲之人, 也就少了顾忌。   不知是否是这般, 她对他的喜欢愈发□□, 对他的依赖也愈发明显。   到得如今,更将他当成她的天、她的地。   这样赤诚的感情的确叫人难以招架。以致今日瞧见她跪在永寿宫的正殿内,脑海闪过她会这样同自己不无关系的念头, 他心里便有两分难受。说到底她是个心思单纯之人,所以对他从不怀疑。   有一日晓得他的心思, 这份喜欢只怕都要化作怨恨了。   那倒也不是她的错。   事已至此。   裴昭闭一闭眼,事已至此,在那一日到来之前, 便这样罢。   ……   裴昭回到德政殿时,宁王已从永寿宫过来提前候着他。   从御辇上下来,与裴璟一碰面,裴昭便开口问:“母后现下如何?”   裴璟道:“母后的情绪尚可,皇兄不必太担心。”   “只是难免记挂着皇兄,还是不安的。”   “母后便是操心太多。”裴昭一面往殿内走一面说,“朕知母后是为朕好,可有些时候也着实做得太过,故而盼着母后颐养天年,少操心些不必要的事。”   裴璟跟上裴昭身的脚步,含笑道:“皇兄虽是一国之君、万民所仰,但在母后眼里,只怕终究也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如此,想不操心是不容易的。”   “不过母后也说了,她相信皇兄心里有数。”   裴昭笑意淡淡:“母后能这样说,朕也可以宽心一些了。”   顿一顿,他回头瞥一眼裴璟,“母后若想操心,当多操心你的婚事才对。”   “你也到成家的年纪了。”   “小璟如若中意哪一家的小娘子,可不要遮遮掩掩。”   裴璟便像是哭笑不得回:“臣弟这些年多在边关,哪里认得什么小娘子?又何来中意与遮遮掩掩之说?”   裴昭喟叹:“是朕往日忽视你的成家大事。”   “即便认不得什么小娘子,心里总归晓得自个中意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裴璟一脸无奈,复又收敛表情,像在认真思索着,缓缓道:“不必乖巧懂事,不必贤惠大度,不必稳重大方,不必善解人意……只要臣弟喜欢,便是最好的。”   他语气认真,尤其说到最后那一句。   裴昭看得裴璟一眼,却笑。   “既不乖巧懂事,也不贤惠大度,也不稳重大方,也不善解人意,小璟,你这是巴不得给自己找一个祖宗不成?”   裴璟也笑:“皇兄这么一说,臣弟算是傻眼了。”   “但若臣弟当真喜欢上一个祖宗,届时恐怕也只能认下,还望皇兄谅解。”   “罢了。”裴昭摆一摆手,“你是有主意的人,朕不干涉你这些。”   “你自个多上上心,也别是一直耽搁。”   裴璟仍笑着与裴昭行一礼。   他口中应声道:“是,臣弟谨遵皇兄教诲。”   ·   午膳之际,裴昭吩咐御膳房煮了碗长寿面,让魏峰送去永寿宫。   魏峰回来的时候便替郭太后带话,说是明白裴昭心意。   是以,当宋棠依照裴昭所说用过午膳到永寿宫去给郭太后谢恩时,郭太后对她的态度与早上已大不相同。甚至客气到仿佛早上发生的那些事都是一场幻觉一样。   宋棠不得不感叹太后到底是太后。   能够修炼到这个地步,终究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   一旦郭太后的态度摆在这里,哪怕依旧心怀芥蒂,对她的影响便不大了。   她自然也愿意配合郭太后演出一个和谐相处的场面来。   这些事落在妃嫔们眼里又是别样的滋味。   不过大多数人不得不承认,她们已经习惯淑贵妃的得宠,以为平常。   今日无非感慨,淑贵妃的宠爱竟然还能更胜往昔。   不论嫉妒还是羡慕都是嫉妒羡慕不来的。   窦兰月听说郭太后命人送了膏药和百年老参去春禧殿时,心里已不是滋味,再得知宋棠去永寿宫谢恩,被郭太后客客气气请进去,更失手打翻手中的茶盏。   热茶泼在手背上,她自己没有感觉,周围的宫人已惊呼着上前。   窦兰月的大宫女喜雨找来治烫伤的膏药,擦在她手背被热茶烫红的地方。   “娘娘,保重身体要紧。”   知道窦兰月为何失态,喜雨心下叹气,只能是劝,“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窦兰月看一眼自己的手背,幽幽道:“日子确实还长着。”   “只是没想到连太后娘娘都动不得她。”   喜雨低声说:“太后娘娘如何也是要给陛下面子的。”   “是啊。”窦兰月视线落在一盆粉菊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淑贵妃这朵娇花不知能开得多久。得到她开败那一日,回想起来这些事必定更感慨了。”   “替我梳妆罢。”   窦兰月对喜雨道,“差不多也到时辰该去陪太后娘娘听戏了。”   虽然郭太后不喜铺张,但今日既是她寿辰,晚上备下寿宴是一定的。裴昭亦早已吩咐戏坊多排几出郭太后喜欢听的戏,故而下午的时候,妃嫔们便陪着郭太后在畅音阁听戏。   戏台上一出接着一出的戏咿咿呀呀的唱。   戏台下也没少了热闹。   郭太后大约为向众人昭示态度,特地让宋棠与她坐在一处,且不时亲密的聊着戏台上的表演。乍一看两个人像是关系极好,哪里瞧得出早间在永寿宫的不愉快?   “婉顺仪觉得今日的戏如何?”   沈清漪正盯着戏台看,耳边忽然间传来一道声音。   这话像在说戏台上的戏又像在说郭太后与宋棠之间的这出。她循声看过去,见是孟绮文,很快收回视线,淡淡道:“可惜了,我是不懂戏的人,品不出好坏。”   孟绮文看一看强撑的沈清漪,这才重新去看戏台,笑说:“确实可惜。”   “不过有时候未必非得懂戏才知好坏。”   “事实上,一出戏,自己所感受到的是最直接最不会骗人的。是高兴还是难过,是愤怒还是不平,每个人的感受都可能不同,旁人何种感受反而不要紧。”   沈清漪本来心里就没有多好过,被孟绮文的话一刺激,更不好过了。   但她面上分毫不显,嘴角微弯。   “今天是太后娘娘寿辰,大喜的日子,唱的戏自然叫人高兴。”   “难道说孟充仪不觉得?”   孟绮文一笑:“如何会不觉得?”   “这样热闹这样精彩的戏,再没有更好看的了。”   沈清漪心下皱一皱眉,嘴边噙着笑,状似认真看戏,未继续理会孟绮文。   孟绮文收起话匣,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水。   郭太后和宋棠之间都和和睦睦了,也没有人蠢到在这种日子去生事,所以一出出戏从下午看到傍晚,畅音阁的气氛始终是好的。这种热闹气氛一直延续到晚上的寿宴结束,这一天便平和的过去了。   从下午在畅音阁一直到晚上的寿宴都坐着无法活动,宋棠直坐得腰酸背疼。   回到春禧殿以后,她累得趴在床榻上,已顾不上形象。   竹溪端来热水伺候宋棠洗漱梳洗。   搁下铜盆后,她一边拧巾帕一边低声说:“陛下今晚去了藏香阁。”   藏香阁,徐悦然住的地方。   宋棠懒懒道:“太后娘娘白天做出那么大让步,陛下总该有所表示的。”   所谓的表示就是看在郭太后的面子上,让徐悦然这个被郭太后塞进来的妃嫔侍寝。她想一想,裴昭之前休养那么久,恐怕当真可以给徐悦然一个侍寝机会。   不过也说不好跟在她这里一样盖棉被纯聊天。   无论是哪一种,反正想要向郭太后传达的意思都传达到位。   “我也累了。”   由着竹溪帮她净面,宋棠说,“今日便早些安置罢。”   ……   一夜安睡。   翌日清早,宋棠用过早膳,便有赏赐到了春禧殿。   除去金银珠宝之外,裴昭让小太监往宋棠这里送来两盆应景的墨菊。   虽名为墨菊,但其花红中带紫、紫里透黑,是活泼的颜色。   就是不知道裴昭突然送这花给她做什么。   宋棠盯着两盆墨菊研究片刻,想,大概是因为好看吧。   “竹溪,这两盆墨菊,你找两个手脚麻利又懂这些的好生照顾着。”她吩咐一声,停顿几息时间复道,“若照顾不当,有什么差池,我可不会轻轻揭过。”   “是。”   竹溪一福身,“奴婢这便去安排。”   这天晚上,裴昭过来了春禧殿。   他迈步走进里间时,沐浴过后的宋棠正围着这两盆墨菊看。   “喜欢吗?”   身后响起裴昭的声音,宋棠脸带惊喜转过身,含笑盈盈一福:“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裴昭上前,伸手扶着宋棠起身,又问:“今日可曾记得擦药?”   宋棠顺势站直了,撒着娇说:“膝盖还是有些疼的,臣妾想忘也忘不了。”   裴昭便笑:“昨日倒有人在朕面前说过不碍事。”   “疼归疼,不碍事归不碍事。”宋棠气焰嚣张,“才不冲突。”   行至宋棠身边的裴昭手臂揽着她的腰肢,让她转过身继续面对墨菊,而裴昭站在她的身后将她环抱住,是个拥着她一道赏花的姿态。裴昭又问:“知道朕为何命人将这两盆墨菊送到你这儿来么?”   宋棠偏头看一眼裴昭,问:“为什么?”   裴昭挑眉,她只得改口说得一句,“臣妾猜一猜,是因为……它们好看?”   这个猜测得到两个字的评价:“肤浅。”   宋棠轻哼:“肤浅又如何?臣妾初见陛下,便是被陛下的样貌吸引的。”   “那会儿臣妾单单知道后悔这么迟才发现这样英俊的少年郎。”   “可若非这般,说不得臣妾便与陛下错过了呢?”   裴昭笑道:“好好的说花,偏扯到朕头上。”   “来,继续猜。”   宋棠便拧着眉一副绞尽脑汁的架势,半晌一笑:“那臣妾猜个不肤浅的。”   裴昭颔首:“你说。”   “臣妾记得有这么一句诗:待到秋来八九月,我花开后百花杀。”   “陛下是借这两盆墨菊夸臣妾好看呢?”   裴昭一瞬失笑:“怎得还给自个贴上金了?”   宋棠哼哼,继续道:“若不然便是,‘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陛下在说记挂着臣妾。抑或是,‘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陛下在说会常来看臣妾。再或者是,‘花开不并百花红’,陛下在说臣妾与旁人都不同。”   “旁的不提,诗倒背了不少。”   裴昭笑,“看不出来爱妃还是个颇有雅致的人。”   宋棠轻抬下巴,得意道:“那当然!”   “陛下是有雅兴的人,臣妾可不能被陛下给甩下了。”   竹溪送宵夜进来,抿唇笑着道:“娘娘得陛下赏赐的这两盆墨菊后,今日特地命人找了许多和菊有关的诗来背。”   宋棠横她一眼:“就你多嘴!”   竹溪忙噤声行礼退下,裴昭一副受骗的模样:“原来爱妃是临时抱佛脚。”   “哎,今儿小厨房的宵夜有银鱼粥、鸳鸯卷、四喜饺子、栗子糕。”她强行转移话题,自然的牵过裴昭的手,牵着他走向罗汉床,“陛下瞧一瞧可还合胃口?”   裴昭任由宋棠牵他过去,不紧不慢出声:“那菊花……”   宋棠回头,佯作不高兴看着他,裴昭压着笑,“那菊花糕也挺好吃的。”   一句话换来一声轻哼。   宋棠径自在罗汉床上坐下,裴昭在她对面入座,眼底有笑:“朕送你这两盆墨菊,不为别的,是提醒爱妃,螃蟹正是肥美时,不要忘记品尝,但也不能贪嘴。”   “那陛下直接送臣妾螃蟹不就好了么?”   宋棠嘟囔着,又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怎么样都很好,臣妾都很喜欢。”   怎么样都很好,像无所谓缘由为何,只在意他做得这样一件事。   裴昭往宋棠面前的碟子夹了块鸳鸯卷:“喜欢便好。”   后来,宋棠仍是收到一大筐肥美的螃蟹。   她高高兴兴的叫小厨房蒸了,配上菊花陈酿,好一顿享受。   ·   寿辰之后,郭太后对后宫诸事不再过问插手。   妃嫔们大多也安分不惹事,后宫众人便都过得一段清闲的日子。   如是日复一日之间,天气转凉,草木枯败,渐渐显出几分初冬的寒意了。   宋棠有些畏寒,天一冷,人犯懒,哪里也不想去。   她窝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美人榻上,身上盖着另一张薄毯,懒洋洋瞧着手中的话本。正看到有趣的地方,听得外边传来一阵哭声,她抬了下眼皮:“怎么回事?”   “娘娘,是霍嫔来了。”   竹溪领着霍凝雪步入里间,解释得一句。   宋棠恋恋不舍从话本上移开目光,抬眼去看霍凝雪,只见她半边脸红肿,脸颊残留着指印,分明是叫人打了。大约是因为这样,今日才会哭着来春禧殿的。   “这是怎么了?”   宋棠搭着竹溪的手坐起身,让霍凝雪在自己跟前坐下。   她仔细看一看,那个对霍凝雪动手的人也是没留情,这一巴掌打得够狠。   “你是妃嫔,位分也不低,何人敢掌你?”   霍凝雪低着头啜泣着,哽咽了一下道:“是高贵嫔。”   高贵嫔?宋棠挑眉:“她为何要这样对你?”   “娘娘,臣妾也不知道。”霍凝雪扁着嘴巴,委屈得不行,“原本也是同臣妾无关的,可臣妾见高贵嫔欺负我妹妹……就是霍美人,臣妾如何能不闻不问,便同高贵嫔理论了几句,谁知她突然动手。”   宋棠看霍凝雪一眼,眼前的人可不是能任人欺负的性子。   她只问:“你还手了吗?”   “高贵嫔比臣妾位分要高半品。”   霍凝雪垂下眼,“且又是娘娘宫中的人,娘娘一向待她不错,臣妾……”   这就是没有还手的意思了。   然而不还手的其中一个原因是顾念她,且这个原因多半比位分的原因更重要些,就让宋棠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个霍凝雪怎么狗腿着狗腿着,到最后把她的态度看得这么重?   就算真打回去又怎么样?反正是高桂芝动手在先。   “也罢。”   宋棠无奈叹气,“你先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平复一下情绪,再同我仔细说一说发生了什么事。”   竹溪适时将一盏热茶递给霍凝雪。   霍凝雪接过却没有喝,沉默过几息时间,开始向宋棠说明自己遇到的事情。   起因是高桂芝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坐着品茗赏景的时候,霍凝霜恰从亭子外面经过,便上前去与高桂芝行礼。谁知高桂芝突然发难,又是说霍凝霜泡的茶好,让她泡茶,又是说霍凝霜会折花,让她去折一枝花来。   如今正值秋冬之交,能有什么花好折的?但霍凝霜比高桂芝位分低太多,被刁难也只能认了。她去折花,好不容易折回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又遭高桂芝嫌弃。   霍凝霜被迫却折第二枝、第三枝……   在第三枝折回来的梅花也被高桂芝挑剔时,霍凝雪正巧来找霍凝霜。   如此,霍凝雪撞上霍凝霜被为难的一幕。   从霍凝霜的大宫女口中得知妹妹已被刁难了许久,霍凝雪如何能不生气?   她虽位分比高桂芝低半品,但好在只有半品。不似自个妹妹,她同高桂芝理论也要多几分的底气,不怕高桂芝拿位分压人。唯独没有想到高桂芝会动起手。   宋棠听着也觉得挺奇怪的。   印象里这个人便没有红脸的时候。   虽然高桂芝是窦兰月的人,但在她面前装得一直很好。   现下这是……   不准备继续装下去了?   即便如此,为何偏偏要去刁难霍凝霜,又要对霍凝雪动手?   宋棠再看一眼霍凝雪的脸颊,记起让竹溪取来药膏,让霍凝雪先擦一擦。   “你同高贵嫔,我记得你们也无什么恩怨?”   霍凝雪听见宋棠这么问,摇着头说:“在宫里头是从没有过节的。”   “正因没有过节,她刁难我妹妹,我才会那样生气。”   “哪有那般拿欺负人当乐趣的?”   宋棠沉吟中问:“在宫里没有,在外头也没有?”   霍凝雪微怔,回答道:“往前我同……”   “倒也未必是以前的什么事。”   宋棠说,“你们若以前便不和,她为何现在才发作?说不得是最近的事。”   霍凝雪更加懵:“最近?”   “具体原因你可以慢慢了解,先说说别的。”宋棠问,“你来找我,是想要我帮你主持公道?”   霍凝雪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她嗫喏道:“臣妾心里头,确实是十分委屈的。”   “你当时便该直接还回去两巴掌才对。”宋棠斜睨霍凝雪,难得点拨她,“低半品而已,又是她先动手,不管要不要挨罚,先还回去总比只能来我这儿哭强。”   霍凝雪怔怔的一声:“啊?”   宋棠却只从美人榻上下来,轻笑一声:“走吧,去帮你讨个公道。”   “娘、娘娘?”霍凝雪没想过宋棠会毫不犹豫选择帮她,迟疑问,“娘娘不担心……这样会破坏和高贵嫔之间的关系吗?”   宋棠心说,她和高桂芝之间才没有什么关系。   她面上轻唔一声,说:“你放心,我这个人一向帮理不帮亲。”   霍凝雪便笑起来:“娘娘好幽默。”   宋棠:“……”   慢一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霍凝雪连忙找补:“臣妾的意思是,娘娘愿意帮臣妾讨公道,臣妾格外的感动。娘娘向来是讲理之人,定然会秉公处理此事。”   宋棠“呵”一声,霍凝雪深深埋下头,不敢说话。   又听得宋棠问:“你妹妹呢?”   “正在廊下候着呢。”   霍凝雪忙说,“娘娘随时都可以传她问话。”   宋棠伸手扶一扶发间一支金步摇说:“不必了,让她一道去怡景宫便是。”   “这事也不能我擅自做主,得让贤妃姐姐一起听听。” 第51章 何必 高桂芝被宋棠一番话说得愣在原地……   宋棠招招摇摇领着霍凝雪和霍凝霜一对姐妹走进蓬莱殿的时候, 瞧见殿内不仅窦兰月在,而且高桂芝也在,心下想笑, 面上挑了下眉:“高贵嫔原来在这儿。”   “也好。”   “总归是不必再派人去请了。”   高桂芝会在窦兰月的蓬莱殿,本便是因着和霍家姐妹在御花园发生的事。   宋棠一开口,她们二人心思清明她为何而来。   何况霍家姐妹同在。   不是为着这件事,便寻不出旁的事情了。   “见过淑贵妃。”   窦兰月上前,掩下心思, 与宋棠行礼。   高桂芝眉眼间仍有几分愤恨难平, 她咬一咬唇, 同样上前行礼。最后是位分最低的霍凝雪和霍凝霜与窦兰月和高桂芝行礼请安。一通见礼之后,才算能聊正事。   宋棠早已在上首处的大圈椅上坐下。   待其他人见过礼, 她懒懒道:“还是都坐吧,不必太过紧张。”   蓬莱殿明明是贤妃的地盘,可从宋棠的嘴里说出这些话, 像大家是在春禧殿。不过她向来不把自己当“外人”, 又地位高、得陛下宠爱, 任是谁都不得不忍着。   “贤妃坐我旁边罢。”   眼见窦兰月准备往底下的位置去, 宋棠出声, “本便要贤妃一同处理的。”   窦兰月抬一抬眼,辨不出情绪福身应是,亦在上首处坐下。   高桂芝、霍凝雪和霍凝霜相继入座。   宋棠偏头看着窦兰月道:“我今日来, 是为着高贵嫔和霍嫔之间的一桩纠葛。因为贤妃也是管着宫务的,想着这事不能我一人擅自做主, 故而来了趟蓬莱殿。”   “事情的起因、经过,晚些让高贵嫔和霍嫔自个说便是。”   “但有一件事我是颇为在意的。”   她视线掠过高贵嫔神色僵硬的一张脸,淡淡说:“往前我倒是因为小宫人不守规矩叫人掌过小宫人的嘴, 或是见过有人在陛下面前放肆被掌嘴的,妃嫔之间有这样的事,说来尚是头一回见。”   “因而,不管有什么缘由,这事多少不对。”   “贤妃若不这么认为,也可说一说,到底都是讲理之人。”   窦兰月和宋棠其实是一样的看法。   妃嫔掌妃嫔,哪怕宋棠这样横行霸道的人,都不曾对谁做过这样的事。   高桂芝单单比霍凝雪高上半品,缘何有资格如此?   只是事情已经做下了,不可能抵赖不认。   得知此事,她将高桂芝喊来见她,在宋棠出现前已将人训斥过一回。   现下,宋棠势必要插手此事,有后果高桂芝也得自己担着。   窦兰月道:“这样的事,臣妾亦闻所未闻。”   “妃嫔之间这般,到底不妥当,既高贵嫔和霍嫔都在,正好分说分说。”   这多少算是表态。   宋棠点一点头:“好,高贵嫔、霍嫔,你们且当着大家的面,仔细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了。”   霍凝雪作为挨打的那一个,确实比高桂芝更占理。   高桂芝不开口,她也是要对窦兰月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   霍凝雪将自己了解的事情经过一一说得明白。   从始至终,高桂芝没有反驳半句,哪怕霍凝雪将话说罢,她仍旧不出声。   不为自己辩驳便好似认下这些事。   宋棠暗暗打量高桂芝,心觉窦兰月已然和她分析过这一次的事情了。   此外,高桂芝未必不晓得她不该这么对待霍凝雪和霍凝霜。   明知不该仍这么做……   “高贵嫔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宋棠垂眼,理一理衣袖,复抬眼问,“或者是高贵嫔知错了?”   高桂芝沉默中道:“臣妾,无话可说。”   听言,宋棠轻笑一声去看窦兰月:“这怎得像耍人似的?”   “高贵嫔这话听来像在说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若那般,便属于错上加错。”   窦兰月说:“高贵嫔若没有异议,那此事也没有什么不明白之处。你掌霍嫔,有失分寸,霍嫔未曾还过手,已是极为克制。”她询问宋棠,“淑贵妃以为,今日之事,应当如何处置?”   “我想着往日里高贵嫔和霍嫔之间无什么矛盾,说不得是有误会。”   宋棠道,“但瞧着高贵嫔的态度,想来是没有误会的。”   “只这样的事,也不愿拿到陛下面前去扰了陛下。”顿一顿,她说,“我同贤妃终究是旁观之人,高贵嫔和霍嫔如果能有商有量的处理妥当,无疑是最好的。”   言下之意是让高桂芝同霍凝雪自己说怎么办。   霍凝雪看一眼宋棠,又去看旁边的高桂芝,终究是先一步开口。   “高贵嫔肆意欺辱我妹妹,且对我动手,事事皆有不妥,望高贵嫔能与我、我妹妹诚心诚意的道歉。”她语气不容商量,却说得一清二楚,“如此,这件事情,我们往后皆不再提,只当没有过。”   高桂芝一时不曾说话,也不去看霍凝雪和霍凝霜。   片刻之后,她忽而间离座,走到殿中跪下去,说:“臣妾愿自请罚跪半日以作处罚。”   霍凝雪希望高桂芝道歉,高桂芝却只说罚跪。   这是不同意霍凝雪的要求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她看不出有任何愿意同霍凝雪商量的态度。   宋棠瞧着底下跪着的高桂芝,笑一笑道:“高贵嫔愿意罚跪,若霍嫔认同,也无什么不可。只是高贵嫔偏对着我同贤妃这般跪着,不清楚缘由的,打眼一瞧,还以为是我们为难你了呢。”   高桂芝表现得倔强,对宋棠的话不为所动,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窦兰月头疼道:“高贵嫔,你若要罚跪,也不该是在蓬莱殿。”   “你不是对我、对淑贵妃做了那些事。”   “处罚你,是希望你明白自己的错处、认真反省悔改,而非做做样子。”   怕高桂芝会说回毓秀宫罚跪,窦兰月唯有把宋棠捎上了提醒她。但这么一来,等于是在告诉高桂芝,要跪也是向霍凝雪、霍凝霜表达歉意,而她们同住玉泉宫。   事实上,不可能叫霍凝雪将那一巴掌还回来。   罚跪半日这样的处罚,也不轻。   唯独有一点,这是高桂芝自己提出来的。   除此之外又再无旁的话,“诚意”二字自然显得不足。   高桂芝领会到窦兰月话语中的提醒。   她咬咬牙,再开口时,便说:“臣妾待会跟着霍嫔去玉泉宫罚跪。”   霍凝雪认为高桂芝语气十分勉强,犹有不满。   可在宋棠一个眼神之下,她忍下那份情绪,接受这个结果。   这件事没有牵扯更多的人。   高桂芝愿意认罚,被她掌的霍凝雪愿意接受,也就是这样了。   “你们既都没有意见,我同贤妃自无什么可说,那么,便这样罢。”宋棠扶着竹溪的手起身道,“此事到此为止,望高贵嫔和霍嫔往后和睦相处,勿再这般。”   窦兰月、霍凝雪几个恭送宋棠离开。   她走之后,窦兰月看一看高桂芝,说:“余下的,你们自己处理即可。”   高桂芝沉默不语。   窦兰月继而看一看霍凝雪和霍凝霜,没有特别说什么,也离开正殿。   宋棠回到春禧殿不久,底下已有小宫人来禀报说高桂芝去玉泉宫跪着了。不过不是在霍凝雪的见善阁外,是在玉泉宫的宫门处附近。   白日里,宫人们难免有些事情要从宫门进进出出。   高桂芝若在那个地方跪上半日,不知要被多少小宫人围观。   送走来递消息的小宫人,竹溪回到宋棠身边,疑惑道:“娘娘,奴婢想不通,高贵嫔为何要这般为难自己?情愿叫人看着她跪在那里,都不愿意和霍嫔道歉。”   按照常理,无疑是罚跪还被宫人围观更难堪。   但今日在高桂芝这儿分明不是这样。   宋棠笑道:“说明在她看来,罚跪也不如向霍嫔道歉来得叫她不能接受。”   竹溪却听得更加困惑:“可是霍嫔、霍才人同她好似皆无恩怨,何至于此?高贵嫔非要刁难霍才人便罢,还对霍嫔也那么大怒气,竟然在御花园里动上手了。”   “是啊,为什么呢?”   宋棠淡声道,“这其中的原因,只怕唯有高贵嫔自己最清楚。”   在蓬莱殿,高桂芝不为自己分辨、不肯多透露半个字。恐怕她自己也晓得,那个理由是不大能说出口的。即便如此,她心中怒意未消,故而不愿向霍凝雪低头。   不是宫里的事就是宫外的事……   宋棠想着高桂芝和霍凝雪两家各自的情况,在心底盘算了一番。   霍家在朝堂上是比高家更有分量些。   但正因如此,高桂芝识趣不与霍凝雪作对才是,想来问题多半出在这上头。   是高家或高家的人怎么了?   虽说妃嫔不应过问干涉朝堂之事,但消息不是完全递不到宫里。   尤其倘若家里头出事,除非皇帝陛下亲自下令不得外泄,否则妃嫔们大多很快能知道。且在这个时候,那些妃嫔的亲人难免盼着她们可以在宫里出一份力,在皇帝陛下面前求求情,甚至扭转乾坤。   “只望高贵嫔明白娘娘的苦心。”   竹溪不知宋棠心中所想,兀自叹气,“别觉得娘娘为难她了就好。”   宋棠收敛思绪,朝竹溪看过去一眼,笑笑:“那晚些便去看看高贵嫔。”   “省得她误会。”   竹溪应是,又记起玉泉宫还有一个沈清漪在。   她说:“不知道婉顺仪得知高贵嫔跪在那个地方,会不会吓一跳。”   “你如今倒有许多闲心去操心别人了。”   宋棠斜眼,“或是我帮你同婉顺仪好好的说一说,让你去琉璃殿伺候?”   竹溪听言慌忙道:“奴婢随口说说,绝无操心之意。娘娘若当真将奴婢送去琉璃殿,奴婢届时怕也只能在毓秀宫跪着,直到娘娘愿意重新收留奴婢为止。”   “那可真是好大一个威胁。”   宋棠忍笑说,“好了,不逗你,去准备纸笔,我要练字。”   “是。”   竹溪笑着福一福身,下去准备去了。   住在玉泉宫琉璃殿的沈清漪,听小宫人说高桂芝在玉泉宫的宫门处附近跪着时,倒确实有些惊吓。惊吓是因不晓得这个人在做什么,后来了解到事情始末,想着同她无关系,便没有多理会,由着高桂芝去。   是以,午膳时分,裴昭乘坐御辇到玉泉宫,瞧见那样的一幕。   他抬手示意宫人停下,没有下御辇,问魏峰说:“跪在那里的是高贵嫔?”   魏峰略看得两眼辨认过身份,很快应一声是。   裴昭又问:“她一个贵嫔,在这个地方跪着做什么?”   宫里头发生的事,哪怕不禀报到裴昭面前,魏峰这个大总管通常也都是知道的,否则皇帝问起,一问三不知,迟早出大事。   魏峰道:“回陛下的话,应是与高贵嫔和霍嫔今日在御花园里发生的争执有关。”   裴昭示意他说下去,魏峰于是说得更详细些,“高贵嫔在御花园遇见霍才人,吩咐霍才人泡茶、折花,因高贵嫔对霍才人折的花枝不甚满意,霍才人便多跑了几趟。恰巧霍嫔到御花园寻霍才人,见霍才人被高贵嫔这般对待,同高贵嫔争论起来,结果却便被高贵嫔掌了。”   “事情闹到淑贵妃面前,淑贵妃去了蓬莱殿同贤妃商量如何处理。”   “高贵嫔在此处罚跪应当便是处理的结果。”   在听魏峰说明情况时,裴昭心里对高桂芝刁难霍家姐妹的原因是清楚的。又听说宋棠和窦兰月一并处理的这件事,他道:“淑贵妃和贤妃既已料理清楚,那就这样罢。”话音落下,示意宫人起轿,继续去往琉璃殿。   帝王仪仗经过,高桂芝不特意去看一样是知晓的。   她抱有一丝的期待,也许裴昭会在瞧见她后过来看一看,却什么都未发生。   帝王仪仗很快朝着琉璃殿的方向去。   高桂芝心底的那一丝期待消失,仅剩的那点希望也随之黯灭了。   抬头看着御辇离得越来越远,当终于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她跪在那里,闭上眼。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落下来。   ……   “臣妾见过陛下。”   得知裴昭来了,沈清漪迎到殿外,上前行礼。   裴昭伸手将她扶起来,牵着她的手往殿内走去问:“可曾用午膳?”   沈清漪答:“未曾。”   裴昭笑一笑说:“那朕来得正好。”   这是要在琉璃殿用午膳的意思,沈清漪自然欢喜,连忙吩咐宫人去准备。   “陛下会过来用膳,当早些派人来说一声,臣妾好提前安排。”   两个人走到里间且先坐下喝茶吃点心,沈清漪略带着抱怨对裴昭道。   裴昭说:“忙完正事见时辰尚早便过来了。”   “本是临时的主意,派不派人提前知会都是一样的。”   沈清漪却忽而眼前一亮:“那陛下用过午膳,应也是有空的?”   裴昭挑眉笑问:“怎么?”   “也无什么。”   沈清漪说,“只是前些日子作了幅画,想让陛下帮臣妾品鉴品鉴。”   裴昭似乎来了几分兴趣:“是吗?那朕是得好好瞧一瞧。”   沈清漪含笑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说话间,裴昭示意宫人都退下,留他与沈清漪在。   裴昭开口问:“高贵嫔这会儿在玉泉宫跪着,清漪可知此事?”   “是听底下的人说了。”沈清漪道,“但我问是怎么一回事,得知是高贵嫔和霍嫔起了冲突,淑贵妃和贤妃一同处理的。是以没有多管,到底都已经处理了。”   裴昭颔首:“此事你确实不宜插手,不必理会。”   沈清漪好奇问:“可高贵嫔今日为何如此?昭哥哥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裴昭说:“高贵嫔的哥哥被霍嫔的哥哥弹劾眠花宿柳,昨日事情查实,她哥哥自然被朕贬职。高贵嫔恐怕是在替她哥哥不平,才找霍嫔和霍才人的麻烦。”   沈清漪一怔,不解道:“高贵嫔这……未免无理取闹了。”   “却也是人之常情。”裴昭说。   沈清漪对裴昭这一句“人之常情”却说不出滋味。她哥哥贬职是皇帝陛下的旨意,高桂芝不可能对此有异议,所以发泄在霍凝霜和霍凝雪身上。而在霍凝雪和霍凝霜之间,首先针对霍凝霜,也是因霍凝霜分位更低。   人在低处,被针对、被欺负、被为难,都没有任何办法,连反抗都无力。   这种感觉她太清楚了。   “可对霍嫔来说,却是无妄之灾。”   沈清漪叹气,“被高贵嫔当众掌,想必她心里也委屈得紧。”   裴昭不动声色道:“朕却记得她当初如何为难过你。”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沈清漪笑说,“昭哥哥替我找回公道,我亦不再计较。她如今待臣妾客客气气,想是知错改正,这也足够。昭哥哥其实不必这般。”   裴昭握住沈清漪的手垂眼一笑:“你心善,自不计较。”   “我却是将那些都记在心里,因而时时觉得在有些事情上,多少无奈。”   沈清漪心觉这是话里有话。   她回想裴昭方才提到高桂芝针对霍凝雪的原因,逐渐领悟。   “昭哥哥若这般,我也是不愿的。”沈清漪反握住裴昭的手,温声说,“昭哥哥的心意我早已明白。或许从前我有不懂事之处,但昭哥哥,往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能理解,因为我真正明白了昭哥哥的心。”   裴昭看着沈清漪,从她一双眼睛里看到一片赤诚真情。   他说:“你能这么想,朕心甚慰。”   沈清漪冲着裴昭笑了一下。   但她内心却笑不出来……会这么说,估计是准备给霍凝雪升位分了。   及至下午。   一如沈清漪心中所想,裴昭去过一趟见善阁,后来一道旨意,将霍凝雪从正四品的嫔升为了从三品的贵嫔。且说为着霍贵嫔与霍才人的区分,又为霍凝雪赐字“瑾”,从此便是瑾贵嫔,比之高桂芝位分也要高些许。   这样的举动不能让人不想,皇帝陛下是知道这桩事情的。   明面上没有罚高桂芝,但升了霍凝雪的位分,其中态度已足够明显。   宋棠因此也知自己猜测高桂芝刁难针对霍凝雪和霍凝霜的原因大差不差。   否则裴昭那样看不上霍凝雪,未必乐意替她撑腰。   这道旨意传到玉泉宫见善阁的时候,在玉泉宫罚跪过半日的高桂芝已经回到了毓秀宫。大宫女为她擦过膏药,她便让宫人都退下了,独自站在窗前愣愣发起呆。   “主子,淑贵妃过来了。”   直到大宫女一声关于宋棠的禀报,高桂芝勉强收回了两分思绪。   她转过身的同时,望见从外面走进来的宋棠。   高桂芝垂下眼,屈膝行礼,低声道:“臣妾见过淑贵妃。”   宋棠偏头:“你们都退下罢。”   “我和高贵嫔两个人单独说点体己话。”   话出口,高贵嫔的大宫女与竹溪等人皆无声行礼告退。   宋棠免了高桂芝的礼,走到她面前,说:“高贵嫔实不该为难瑾贵嫔。”   高桂芝不语。   宋棠又说:“不说霍家是否有意针对你们高家,即使是,那些与在身在后宫的她们有何关系?你为难她们,能帮到你哥哥什么?抑或是能为你争来什么?”   高桂芝未想宋棠知晓这些。   她惨淡一笑:“她们出自霍家,同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撇清?”   这样的话分明在说,她哥哥被贬职,她在后宫会受到牵累。   宋棠便笑:“你未免太过糊涂。”   “你哥哥姑且只是被贬职,你也不想一想,婉顺仪又是什么情况?”   “如今不一样是婉顺仪,位分比你们更早?”   高桂芝闻言愣住。   宋棠问:“你还觉得自己今天做的事没有错吗?”   “我本不欲多言,可看在你我同住毓秀宫这么长时间的份上,实在不想看你犯糊涂到底。”她嘴边的笑容很淡,“有些话虽不好听,但道理是那个道理。你不如想一想,自己当初被送进宫是为着什么,你在宫里,那些人又帮过你什么。”   “做得再多,旁人不领情便全无意义。”   “哪怕自我感动都显得凄凉。”   “何必呢?”   宋棠看着高桂芝,又问她一遍,“高桂芝,何必呢?”   高桂芝被宋棠这番直击她内心深处软肋的话说得愣在原地。   连宋棠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大清楚。   她当真回想起自己入宫时候的许多事情。   入宫非她本意,是高家希望她入宫争宠得陛下宠爱,让高家更上一层楼。   但高家商量把她送进宫的那一段时间,是她在高家十几年来最受重视的日子。从她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哥哥嫂嫂,甚至是叔叔婶婶,每一个人都待她极好。   她舍不得……   哪怕她那个哥哥,最能惹是生非,在她入宫之后亦不曾收敛,不见半分为她考虑的样子。可是她还是舍不得。她喜欢他们重视她的感觉,而不是对她不闻不问。   高桂芝又望向窗外,已是初冬,树叶凋零,透着凄凉。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是我错了吗? 第52章 忠心 宋棠挑眉:“且看你表现。”……   霍凝雪升为了瑾贵嫔。   按照礼矩, 宋棠命人送了一份贺礼到见善阁。   一份贺礼送出去不过半个时辰,霍凝雪便上门来春禧殿了。彼时宋棠正在练字,知道霍凝雪没有什么着急的事, 便并未立刻去见她,只让竹溪出去招呼着。   于是,等到霍凝雪见到宋棠,已经过去一炷香的功夫。   她本心急如焚,却唯有按捺住性子坐着。   待宋棠一派闲适出现时, 霍凝雪立刻起身迎上去, 见过礼后, 反倒语塞。   在上首处坐下之后,宋棠望向她笑:“瑾贵嫔怎得一大早来?”   “瑾贵嫔”几个字让霍凝雪哆嗦了一下。   连带着宋棠的笑容在她眼里, 都瞧不出和善而是带着旁的意味。   “臣妾……是来道谢的。”   霍凝雪支支吾吾,“昨日之事要多谢娘娘出手相帮,臣妾才能讨来公道。”   宋棠接过竹溪递来的茶盏, 轻轻吹开飘在茶水上的些许茶叶, 闻言笑了一声:“我也不曾做什么, 只是去找贤妃商量商量而已。终究是你们愿意那样处理, 才能圆满解决, 若不愿意,也是难办。”   霍凝雪低下头,小声说道:“娘娘, 臣妾也不曾做过什么,真的。”   她说着自己倒像是先委屈上了。   若说委屈, 对于霍凝雪而言,不完全是。   但昨日皇帝陛下会去见善阁又下旨将她升为贵嫔且赐封号,也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自己心里是很清楚这些的。   可是, 别人未必清楚,尤其是眼前的人未必清楚。   霍凝雪非常发愁。   前些日子她还在淑贵妃面前说沈清漪是攀着淑贵妃上去的,如今她自己……   光是霍凝雪一大早眼巴巴跑过来,又是这幅模样,宋棠便知道她心中所想。无外乎是担心被误会和误解,以为她是借着昨天的事使了什么手段,皇帝陛下才会突然晋升她,从霍嫔变成瑾贵嫔且压了高桂芝一头。   霍凝雪大约仍不清楚自己会被晋升的原因,否则会比现在安心。   但现下瞧着霍凝雪这幅样子,她以为,霍凝雪不知道缘由反而有趣一些。   “何谓也不曾做过什么?”   宋棠饮下一口热茶,含笑问,“瑾贵嫔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   霍凝雪听见宋棠这么说,心里一个不妙。   她瞪大眼睛,愣愣看得宋棠半晌,眼眶逐渐泛红:“娘娘,臣妾、臣妾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宋棠不接话。   霍凝雪垂下眼低着头道:“昨日从贤妃娘娘那儿出来,臣妾回了见善阁,安慰过妹妹一番便再没有去找过旁人,一直都安安分分待着,更不曾派人去告知陛下御花园的事。”   “陛下为何会到见善阁去,臣妾也不清楚。”   “后来那些的事,更是事事懵懂,想得一整夜都未曾想明白。”   “臣妾承认,起初亲近娘娘,是因为怕娘娘讨厌臣妾,臣妾在宫里的日子要不好过。但这些日子,臣妾早已明白,娘娘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人……且待臣妾也是不错的,臣妾对娘娘早已没有二心。”   宋棠笑一笑:“我怎得不知自个对你不错?”   霍凝雪不认同的反驳:“娘娘后来确实待臣妾不错的啊!”   说着她在宋棠面前一一细数起来:“娘娘让臣妾绣如来佛刺绣图,却不收,指点臣妾将其作为寿礼送给太后娘娘,臣妾方因此在那一日得了太后娘娘的夸奖。”   “娘娘回家省亲,臣妾和娘娘说臣妾惦记芝春斋的糕点,娘娘便当真帮臣妾捎了好一些回宫。婉顺仪入主玉泉宫,娘娘也提点过臣妾,避着婉顺仪锋芒,臣妾照做之后,与婉顺仪之间的确鲜有摩擦。”   “往日臣妾做过许多的糊涂事,娘娘都不同臣妾计较,还愿意对臣妾好。”   “娘娘这样好,臣妾又如何会做出让娘娘糟心的事情呢?”   这么些话一口气说下来,霍凝雪泪眼汪汪,生怕宋棠仍是不相信她。   宋棠却只笑:“你能这样想自然很好。”   “当初你同婉顺仪之间那桩事,陛下让你迁居见善阁,是望你心存善念。昨日与高贵嫔之间的冲突,你不曾还手,只找我与贤妃主持公道,想是陛下对你的言行感到满意,故而晋升你为贵嫔,以作安抚。”   “陛下赐你“瑾”字作为封号,瑾也,美德也。”   “想来你这些时日的表现,陛下颇为满意,认为你已向善,方才如此。”   宋棠看着瞠目结舌的霍凝雪:“我不曾做什么,事实上,你亦无须同我说这些话。今日你与人为善,我自不会找你的麻烦。他日你若做出逾矩之事,我也不会心慈手软,顾念什么旧情。”   霍凝雪听到最后终于听明白了。   淑贵妃说,只要她乖乖的,一切都好办!   “臣妾如今定是一心向着娘娘的!”   霍凝雪连忙道,“当初是臣妾糊涂,但臣妾往后绝不做对娘娘不利之事。”   又见霍凝雪“表忠心”,宋棠挑眉:“且看你表现。”   霍凝雪脸上浮现笑意,连说话都变得中气十足的,应声道:“是!”   “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宋棠又说,“见善阁恐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处理,你早些回去。”   说话之间她吩咐竹溪:“把小厨房今早做的海棠酥包上两份,让瑾贵嫔带回去。”复起身对霍凝雪道,“你往后也冷静一下,这般有事没事往我这儿跑,像个什么样子,玉泉宫可还有一个婉顺仪在。”   “臣妾同婉顺仪什么关系都没有。”   霍凝雪当即撇清,又压低声音道,“往后臣妾也会好好看着婉顺仪的。”   宋棠:“……”   “好了,回罢,我也要去忙旁的事了。”   竹溪将打包好的海棠酥递给霍凝雪的大宫女,又替宋棠去把人送走。回到里间,她行至宋棠身边,忍不住说:“瑾贵嫔如今待娘娘,当真恨不得掏出心窝子。”   “她不捅娄子便不错了,我可不敢指望她别的什么。”   说着,宋棠吩咐道,“把棋盘、棋子还有我的棋谱都取过来。”   竹溪应一声,又笑:“娘娘最近对琴棋书画颇感兴趣。”   宋棠看竹溪一眼,人往引枕上一靠,悠悠叹气:“闲来无事罢了。”   但她心里知道,之所以研究这些,无外乎是因为自己在琴棋书画上浑浑噩噩了十数年,旁人都晓得她不擅长。正因如此,她才趁着天冷不愿出门,多下点儿功夫,好歹……不能一直这么浑浑噩噩下去。   是以,当裴昭出现在春禧殿时,宋棠依然一个人对着棋盘较劲。   他迈步走进里间,瞧见宋棠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眉头深皱,紧紧抿着唇,一张小脸像写满了“怎么办、怎么办”。   太过专注,以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裴昭走到罗汉床边,俯身一看,明知故问:“在做什么?”   宋棠像是一惊,反应过来,便伸出手、探过身子去护住棋盘,扭头望向裴昭:“陛下,观棋不语真君子。臣妾自己可以的,陛下千万不要开口指点臣妾。”   裴昭顺势在宋棠对面坐下。   少见宋棠对下棋感兴趣,他挑了下眉说:“和朕来一局?”   宋棠一怔,为难的看着裴昭,小心问:“陛下……此话当真?”   突然感觉不妙的裴昭:“……”   “君无戏言!”   像生怕裴昭会反悔,宋棠立马又说,“是陛下说来一局的,说话算话。”   裴昭便笑了一声:“自然说话算话,来吧。”   宋棠笑吟吟点点头应:“好!”   之后,裴昭见识到什么叫下棋臭还爱耍赖悔棋,根本不是个好好下棋的样子。抬眼看一看偷偷摸走一颗棋子的宋棠,他手指点一点棋盘笑道:“爱妃的棋艺,当真闻所未闻,叫朕大开眼界。”   仿佛是接受到夸奖般,宋棠骄傲挺胸,轻抬下巴说:“陛下谬赞。”   “臣妾还得好生努力才行呢。”   裴昭轻唔一声,颔首道:“那爱妃便从将那颗棋子还回来开始努力吧。”   宋棠轻咳两下掩饰尴尬,心虚低头,口中却嘟嘟囔囔:“陛下棋艺这么好,也不让一让臣妾。”   “好,让你。”   裴昭收回准备落子的手,看着宋棠,“在此之前,先回答朕一个问题。”   宋棠眨一眨眼:“陛下想问臣妾什么?”   裴昭视线落在棋盘上:“昨日,瑾贵嫔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在来之前,他以为宋棠会和以前一样,在他面前吃醋撒娇抱怨,可这些都没有发生。她只是在研究下棋,仿佛心思都在这上头而无心在意别的,对昨天的事,更只字不提,很不像她往日有的做派。   “臣妾没有想什么。”   宋棠语气平静回答裴昭,仅仅是这么一句,再无下文。   裴昭又问:“你没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陛下,这是第二个问题。”宋棠嗔怪的看一眼裴昭,复收回视线。   “那下一次,陛下还得让着臣妾才行。”   她自顾自说得一句才回答,“陛下做出决定,臣妾自然接受,绝不反对。”   裴昭道:“朕瞧着,你和瑾贵嫔关系似乎不错。”   宋棠诚恳答:“近来确实变好了一些。”   “陛下可曾记得,中秋之时,因与婉顺仪之间的事,瑾贵嫔受罚,陛下下旨,命其迁居见善阁?那会儿臣妾对她颇为不喜,兼之她此前做过不少仗势欺人的事儿,让臣妾觉得此人心思不善。”   “但臣妾想,陛下赐她住进见善阁,想是对她仍有期许,盼她改过自新。”   “如此,便对她尚且有两分期望。”   “先人亦曾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宋棠微微而笑,说下去,“起码这些日子,臣妾觉得瑾贵嫔未曾惹是生非、颇为安分守己,确有改过自新的意思。”   “故而,臣妾平素待她客气。”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若她犯错,臣妾一样绝不会包庇。”   她指尖夹着一颗棋子,在话音落下的同时笑吟吟将那个棋子也落定。   “轮到陛下了。”宋棠冲裴昭得意挑眉。   裴昭见宋棠把话说得坦荡,心下也无什么特别的想法。他垂眼去看棋盘,略略沉吟,已落下一子。至少宋棠有句话说得很对,后来霍凝雪未再生过什么事,清漪在琉璃殿过得不错,倒也足矣。   “朕近日新得两块白狐的皮子,毛色十分纯净。”   走得几步棋,裴昭说,“又逢天气转凉,正好拿来与你做一件狐裘披风。”   宋棠听言,像是反应了几息时间,继而满脸欣喜。   她从罗汉床上下来,与裴昭规矩福身行礼:“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起吧。”裴昭伸手一扶她问,“这棋还下不下了?”   宋棠笑容灿烂应:“下!臣妾定是要下的。”   ·   复过得几日,裴昭提过那件白狐裘披风便送到春禧殿。   可见在提起此事之前,他已经吩咐人去办这件事,但那时是否准备送给她得另说。   不过,宋棠对这些并不甚在意。   得到这件白狐裘披风后,有些时日不曾出门的她特地去外面招摇上一回。   在对偶遇的妃嫔炫耀过一圈身上的白狐裘披风是陛下赏赐之后,完成任务的宋棠记起前两日听闻虎苑的小白虎最近有了新窝以御寒冬,她顺道过去瞧一瞧。   入住虎苑数月的小白虎其实早已不再是当初可爱萌软模样。   便是这个“小”字,都已不太合适。   它们长出利齿,亦不再叫人觉得弱小,反而能瞧得出两分长大之后的凶猛。   宋棠亦不似从前会抱它们,而它们也只能被关在围栏之中。   站在围栏外,看着嬉闹的两只白虎,宋棠拢一拢身上的狐裘斗篷:“瞧着它们,便跟看着自个的孩子长大了,管不住了一样。如今管不住,往后更是管不住。”   竹溪便笑:“娘娘何必将它们同孩子比呢?”   “娘娘的孩子定聪明伶俐、玲珑剔透、乖巧懂事、大有可为。”   宋棠心说,她往后会不会有孩子且没个定数,何况这些。   面上只对竹溪道:“你想得倒是长远。”   “娘娘往后有孩子,便多了依靠。”   竹溪道,“奴婢自然盼着娘娘早日有喜的。”   宋棠心下对竹溪的话不大认同。   但她没有表现出这种想法,只是说:“我也好奇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   说话间,负责照顾两只白虎的小宫人端来两盘生肉给它们喂食。宋棠便又站在那处,一直瞧着它们似因嗅到香味而一拥而上,吃的格外迅速,又格外香甜。   如是过得片刻,一阵风过,鼻尖被送来一缕清幽香气。   宋棠不由问:“这虎苑种了梅花?”   一直在虎苑当差的小宫人闻言便答:“回淑贵妃的话,是有几株红梅的。”   宋棠问:“种在何处?”   小宫人立刻在前面引路,领着宋棠过去。   须臾,三、四株种在墙根附近的红梅映入眼中,花朵凌寒绽放。   宋棠正遥遥欣赏着枝头的梅花时,感觉到某处递来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不动声色回望过去,对上一双深邃眼眸,复收回视线,只偏头吩咐那小宫人退下,不必在她跟前伺候着。   “竹溪,去折几枝红梅,晚些带回春禧殿插瓶。”   开口将竹溪也支走后,宋棠在原地站一站,方抬脚走到另一个方向的一株高大雪松下。   她微微仰头去看藏在树上的人,好笑发问:“宁王殿下为何藏在此处?”   其实更想问裴璟,他藏在这里头不觉得不舒服吗?   话音落下,雪松一阵摇晃,复过得半晌,大雪松后面走出来一个人。一袭墨绿暗云纹锦袍,束金冠、脚踏黑靴,朗目疏眉、风姿飒爽,不是宁王裴璟又能是谁?   “见过淑贵妃。”   裴璟行至宋棠面前,含笑见礼,并不见被发现的窘迫。   宋棠还以一礼,说:“宁王殿下。”   她没有追问之前那个问题,裴璟却主动道:“只是有些心事,找个清静之处待一待而已。”   宋棠便说:“扰了宁王殿下的清静,实在抱歉。”   “待大宫女折得几枝梅花便走,届时宁王殿下仍可自便。”   裴璟低头看她道:“不打扰。”   话方说罢,又突然的一句:“宋兄也要成亲了。”   裴璟口中这位宋兄,宋棠知道当然是她的兄长宋云章。   来年的春天,她哥哥确实要成亲了,却也距离大喜之日仍有好一些日子。   宋棠不知裴璟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   她说:“哥哥这一桩是多年前便定下的亲事,如今才办喜事,已说不得早了。只是前两年碍着未来嫂嫂父亲过世,故而推迟了些。”   “原想着有宋兄作伴,母后和皇兄若催促我成亲有个帮我挡一挡的人。”   裴璟摇摇头笑,“很快便是再不能了。”   宋棠想说,按照您的定力,即使再过个好些年也可以仍未成家。   但这话总不好说出口。   她虽好奇裴璟为何一直不肯成亲迎娶一位王妃过府,但到底这个话题不甚合适,宋棠忍下好奇什么都没有问。她想一想,说得句中规中矩的话:“宁王殿下也会有娶亲成家的这一日的。”   裴璟闻言一笑道:“那便借淑贵妃吉言了。”   话说到此处,两个人都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点到为止。   恰竹溪折好几枝红梅开始往回走。   裴璟又与宋棠行一礼,先一步匿去踪影。   宋棠未再管他,慢慢走回原来的地方,与竹溪重新碰面。   竹溪将梅花递给宋棠看,笑说:“娘娘瞧一瞧,这几枝梅花可还不错?”   “不错。”   宋棠接过其中一枝开得正好的,微笑说,“回去便赏你。”   竹溪欢喜福身:“谢娘娘恩典。”   宋棠把玩着手中梅枝,转身往虎苑外走:“出来得有些久了,回去罢。”   ·   那之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到得十一月底时,宫中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天地间处处银装素裹。   宋棠从春禧殿里出来,呼吸间的热气皆化作白雾。   她拢紧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手中抱着袖炉,被竹溪扶着上得轿辇。   到得养心殿,宋棠从御辇上下来。   一行人走到廊下时,她将袖炉交给竹溪又从竹溪手里接过食盒。   “魏公公,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瞧见魏峰守在外面,宋棠上前问得一声。   自前些日子起,许因天气变化,裴昭染上风寒便病倒了。   他的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到如今已将养许多日子,却依旧没有大好。   宋棠私下里问过王御医。   王御医说,大约和春猎时留下的病根有关系,是以这般的严重。   此前有许多天,裴昭每日像浑浑噩噩、几乎清醒之时。哪怕清醒了也是吃饭、喝药,之后很快陷入昏睡。年关将至,许多事亟待处理,裴昭亦都交给宁王去办。   宋棠起初守在床榻旁照顾裴昭。   后来裴昭好转一些,以不愿她如此辛苦之由,让她回去,她便改为每日前来探望。   今日也是这般。   魏峰见宋棠过来了,首先行了一礼:“见过淑贵妃。”   其后,他回答,“陛下今日精神比昨日好了些,这会儿正在同宁王议事。”   “那我先去偏殿等一等。”   宋棠说着,人已往偏殿去了,魏峰便吩咐几个宫人跟上去伺候。   晚一些宋棠见到裴昭,裴璟已然离开养心殿。她把食盒搁在床榻旁的小几上,一面将里面的热汤取出来,一面含笑对裴昭说:“陛下,今日让小厨房炖的乳鸽汤,味道很是清甜,陛下千万要尝一尝。”   她盛了一碗热汤出来,坐在床榻旁,一勺一勺的喂给裴昭。   待喝得半碗,裴昭推开汤碗,问宋棠:“今天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昨夜一场大雪直下到今早。”   宋棠说,“方才臣妾过来,又飘起雪花,当真是到寒冬腊月天了。”   裴昭微笑道:“朕觉得今日精神不错,想去外面走一走。”知道宋棠会说出反对的话,他按了下宋棠手背,说,“爱妃不必着急,王太医来请脉时,朕问过,王太医说无妨,可见是不要紧。”   宋棠一时蹙眉道:“那陛下也要穿得厚实一些,免得再着凉。”   “好。”裴昭应下她的话。   宋棠同裴昭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裴昭穿得十分暖和,外头罩着一件明黄色斗篷。尽管如此,迎面一阵冷风,他眉头轻蹙,宋棠只作不知:“陛下想去何处?”   “去梅园吧。”   裴昭思忖中道,“那里的梅花定已都开了,朕还未好好看过。”   “好。”   宋棠一笑,挽着裴昭的手臂,同他步下石阶。   梅园离养心殿不怎么远,约莫走得一刻钟便能到,他们是走路过去的。途中当路过一处湖水凝结成冰的湖面时,尚未靠近,已望见有人在湖面上翩翩起舞,裴昭一皱眉问:“那是何人?” 第53章 时机 这样很好。   裴昭一发问, 魏峰当即带上两个小宫人朝那人走过去。   须臾,魏峰将人带到裴昭和宋棠的面前。   宋棠饶有兴味打量眼前跪伏在地,正与他们行礼请安的小娘子。也并不是后宫妃嫔中的任何一个, 方才赤着一双脚在冰面起舞,当真是极努力、极豁得出去了。   “奴婢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奴婢见过淑贵妃,给淑贵妃请安。”   小娘子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不知是冻的、紧张的还是高兴的。但她跪下去的那一刻, 裙摆恰未遮住冻得通红却仍叫人觉察得出素日里应是白白嫩嫩的金莲双足。是以不论宋棠还是裴昭, 皆注意到了。   宋棠静静望一眼身旁的裴昭,对眼前的小娘子发问:“你是哪宫的宫女?”   小娘子恭敬答:“回淑贵妃的话, 奴婢是舞坊的舞女,名叫绿腰。”   没问她姓名,答得却是快。   宋棠便知眼前的人此番举动之目的, 果真是身旁的裴昭了。   舞坊的小舞女敢有如此胆量, 只怕托了当初得宠过几日的孙敏的福。虽说孙敏已死多时, 但有心人自然会惦记着皇帝陛下对擅长跳舞的小娘子是有兴趣的。   可惜了。   眼前这一位空有心思, 长得不如孙敏不说, 舞跳得也不如孙敏。   最重要的是,她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如今可无心这些。   又哪里可能将她收入后宫?   “绿腰?”   像什么都未觉察,宋棠带着点笑意问, “是‘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的那个绿腰么?”   名叫绿腰的舞女脸上顿时浮现羞涩之意, 羞赧点头:“正是。”   顿一顿,她又分外主动解释道:“奴婢方才所跳也正是一曲《绿腰》。”   “原是如此。”宋棠颔首,“绿腰舞, 原我也是知道的,要求舞者舞姿尤为轻盈柔美,却又须得不失娟秀典雅。方才你跳的那一曲……倒当真叫人瞧不出来。”   这分明是说她跳得不行了。   绿腰面上一瞬尴尬,裴昭听着宋棠的话,反而嘴角微翘。   宋棠却又似不知自己的话叫人尴尬,继续语声温和询问:“可这天寒地冻的,你为何非要在此处练舞?”   绿腰缓和情绪,维持着恭敬语气说:“回淑贵妃,奴婢并非是在练舞。乃是得知陛下身体欠恙,以此向天地祈福,以一份微薄心意,盼望陛下早日康复。”   听到绿腰如是几句话,宋棠彻底确认她背后无人指点。   但凡有那么一个人,都不能叫她说出这些话。   宋棠嘴边笑意顺势淡下去了几分。   她侧眸去看裴昭,裴昭皱着眉,面有不喜,是很不喜欢这番说辞了。   “放肆!”   “你这个舞女好大胆子。”   宋棠冷冷斥责,叫那舞女当下懵住,不知自己那句话出了差错。见她傻眼,宋棠冷笑道:“陛下福泽深远,自有天地庇佑,轮得到你一个小小舞女来祈福么?”   “且你那舞跳得如此乱七八糟,何来诚意之说?”   “谁知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绿腰不意事情变成这般,慌忙辩解说:“淑贵妃,奴婢绝无旁的意思。”   “奴婢一心盼着陛下早日康复,如何会有旁的心思?”   宋棠脸上怒意愈盛,待要再开口,感觉裴昭悄悄在她掌心挠了两下。她顺着裴昭的动作一怔,一边握住裴昭的手,一边扭头眼神哀怨去看裴昭,似有不满。   裴昭望向眼前的舞女绿腰道:“以你舞姿,叫绿腰,反而辱了这个名。”   “依朕看,不如改名‘苦寒’。”   “既然你如此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跳舞,且仍需精进舞技,多少算应一句‘梅花香自苦寒来’,叫作苦寒,也相宜。”说着裴昭对魏峰道,“派个人去将舞坊掌事的喊来,叫他将人领回去,要如何处置便由他自己看着办。”   宋棠没有说话却暗地里轻晃一晃裴昭的手臂。   裴昭只反握紧她的手,牵着她径自离开,继续往梅园的方向去。   “陛下为何要阻拦臣妾?”   走出去几步,宋棠抱怨的声音便传入众人的耳中。   裴昭语声温柔笑道:“为那么一个小舞女生气有什么值当的?”   “你气坏了身子,心疼的还不是朕?”   “那臣妾也还是生气……”   “那样不长眼又没脑子的人,臣妾不生气才是奇了。”   “你偏要生气,朕一个病人还得哄你。”   “陛下哄一哄臣妾,没准这病能好得更快呢?不比那小舞女跳舞好用?”   裴昭终于蕴着笑意说得一句:“又在胡说八道。”   宋棠也笑:“陛下没哄过,怎知不是真的?陛下不若试一试?”   一句又一句,小舞女都听在耳中,她跪伏在地上,身体颤抖,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即将被处罚而感到害怕。只这一刻却不能不想,陛下待人,原可以这样温柔。   但那样一份温柔,同旁人又有何关系呢?   皆是……淑贵妃的罢了……   沈清漪站在远处静静看着裴昭与宋棠渐行渐远的背影,耳中听着那些话。   她手上不觉用力,掐断一截枯枝。   “主子。”   怜春见沈清漪的脸色不大好,担忧出声。   沈清漪收回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之意,淡淡道:“回罢。”   怜春小心翼翼问道:“主子……不去看望陛下了吗?”   “不是看过了么?”   沈清漪转身,语气冷了两分,“陛下的身体,且好着呢。”   怜春觉得沈清漪这话听着很是奇怪,却感觉得出她心情不好,不便多言。低头看一看手里的食盒,怜春轻叹一气,不再说什么字跟上沈清漪的脚步,回琉璃殿。   沈清漪离开之后,过得半晌,孟绮文自暗处显出身形。   她看一看梅园的方向,再看一看沈清漪的背影,一时间陷入思索中。   ·   宋棠陪裴昭去逛过梅园,折了几枝梅花带回养心殿给裴昭插瓶。   之后等到裴昭喝过汤药睡下之后,她才回春禧殿。   甫一从轿辇上下来,似乎提前在守着宋棠的高桂芝慢慢走上前,行了一礼说:“见过淑贵妃。”   宋棠看向高桂芝问:“高贵嫔这是在等我?”   高桂芝颔首,却只是说:“娘娘前几日命人送来的梅花糕味道很好,臣妾好奇做法,想要同娘娘讨个菜谱。”   “这简单。”宋棠一面往殿内走去一面说,“进来说话。”   高桂芝能上门定不会是为着这个。   宋棠心里有数,却也不可能在外头说这些,故而直接将高桂芝请到里间。   那一次,高桂芝和霍凝雪、霍凝霜姐妹在御花园起冲突,她晚些时候会去看高桂芝、说些开导高桂芝的话,不得不承认确实存着几分“攻心为上”的心思。   当时去到蓬莱殿的时候,高桂芝在窦兰月那儿,情绪不佳。   由此可见,窦兰月并未如何开导她甚至可能是指责过她的冲动行为。   这也没有错。   高桂芝那一日本便是冲动又昏头,方做出对自己极为不利之事。   她当时领着霍凝雪去,窦兰月不愿叫人晓得高桂芝是她的人,自然不会袒护高桂芝半分,更是会表现得自己十分公平公正。可这又焉会是高桂芝那时所希望的?   高桂芝或许不会怪窦兰月这样做。   但倘若有一个不比她们关系亲近的人出现,说得一番直中她心思的话呢?   她和高桂芝之间本不曾发生过什么冲突。   窦兰月从前放着高桂芝不用,不代表以后也都不会用。   高桂芝与她同住毓秀宫,若做点儿什么事情,不牵扯到她的可能性自然小。   她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高桂芝投靠她,她是不指望的,同样无所谓这样的事。   只要高桂芝和窦兰月过去那一份立场相同的关系不再那样牢靠便可。   现下是能检验一下效果如何了吗?   宋棠心思转动间先请高桂芝坐,又吩咐宫人奉茶。   “娘娘不必麻烦。”   高桂芝说,“臣妾只说得几句话,不会耽误娘娘太多的功夫。”   宋棠眉心微拢问:“高贵嫔是有何话?”   高桂芝道:“是同娘娘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宫女有关。”   “方才娘娘不在春禧殿时,臣妾撞见那小宫女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知在做什么,还请娘娘小心为上。”解释过后,高桂芝向宋棠描述了一下那名小宫女的模样,又报上一个名字。   宋棠似一怔,眉头皱得越深:“她倒不常在我跟前伺候。不过,前一阵子这小宫女因为做事手脚不麻烦,竟将一盅热汤泼在了我身上,我便罚她三个月俸禄。”   高桂芝对宋棠的话不予置否。   她只道:“因是撞见那样的一幕,不甚放心,是以同娘娘说一声。”   “说不得是臣妾误会了。”   高桂芝起身,福身道,“娘娘既知悉此事,臣妾便不叨扰了。”   宋棠笑说:“高贵嫔且坐一坐罢。”   “我方才让竹溪去问小厨房的姑姑讨要梅花糕的菜谱,她还未回来呢。”   “总归是开口了。”   “高贵嫔难道准备空着手回去?”   高桂芝看一看宋棠,不得已坐回去:“娘娘说得是。”   待竹溪回来,将菜谱交到高桂芝的手里,高桂芝这才离开了春禧殿。   里间烧着炭盆,比之外头暖融融的。   尽管如此,宋棠依然不愿意坐着,只想躺着歇着。   高桂芝离开之后不过片刻,她也离开罗汉床,行至小榻,半躺下来,手中仍抱着袖炉。竹溪上前替她盖好毛毯,她吩咐:“让人把陛下赏的两盆墨菊搬进来。”   两盆墨菊到得这个季节早已不复当初的活泼娇媚。   花朵凋零不说,枝叶亦变得枯黄,两盆花全无生机,到底再用心照料也抵挡不住寒冬。   但宋棠仍是每天都要命宫人将两盆墨菊搬到跟前来瞧一瞧。   不这样,如何显出她对皇帝陛下赏赐的东西的珍惜?如何叫裴昭看得分明?   况且她这一举动,在有心人眼里便不一样了。   想在这两盆花上动手脚不难,高桂芝想提醒她的恐怕便是这个。   竹溪让小宫人把花搬到小榻前事先布置的花几上。   宋棠看着这两盆日渐枯萎的墨菊,轻叹一气:“即便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也是看一日少一日。”   “你们都退下罢。”   她一双眼睛只盯着墨菊看,“这屋里有竹溪伺候已足够。”   小宫人们福身无声退到外面去。   竹溪将一盏热茶搁在小几上,问宋棠道:“高贵嫔同娘娘说的什么事?”   “也没什么。”宋棠说话间轻抬下巴,示意竹溪,“你取把小铲子来,查一查这两盆墨菊,看一看我不在的时候,这两盆东西有没有被人偷偷的动手脚。”   竹溪当即应声,在里间寻到一把之前存放的小铲子,折回宋棠面前。   在宋棠的注视之下,她仔细撬过花泥,并没有特别的发现。   竹溪看向宋棠:“娘娘……”   宋棠看着这两个花盆,沉吟中交待竹溪说:“往后每次我命人搬花进来,你都记得检查一次。”顿一顿,她又是一笑,“高贵嫔方才其实是告诉我,说我不在的时候,有小宫女鬼鬼祟祟的。”   竹溪一惊:“哪个人这么放肆?”   “无妨。”宋棠说,“回头我命梁行盯着些这个小宫女和什么人接触过。”   “只是绝不能打草惊蛇。”   “我得好好的瞧一瞧是谁在从中作梗才行。”   竹溪却无法心安:“有人想对娘娘不利,别是学着之前邓氏设计婉顺仪那般……”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住,“若如此,可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将里间检查一遍?”   “哪儿有那么夸张?”   宋棠笑,“这些人手要是能伸那么长,我早便不能平平安安在这里了。”   所以那两盆墨菊是最好的突破口。   平素需要有人打理,而她又几乎每日都要瞧一瞧,也是个天天接触的意思。   不过花都谢了……   许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出手?毕竟说不得哪天就要被处理。   宋棠又看一眼忧心忡忡的竹溪:“放轻松一些。”   “你若在我身边顶着这么一副表情,任是再蠢的鱼儿都不能上钩。”   竹溪长叹一气:“是。”   “奴婢,奴婢会努力藏起这些心思的。”   “不必自己吓唬自己。”   宋棠说,“左右你晓得可能会有这么一桩事,也能及时发现。”   “是。”   竹溪抿一抿唇,“奴婢知道了。”   ·   宋棠仍每日捎上小厨房煲的汤去养心殿看望裴昭。那天之后,裴昭像是熬过那一关,身体确实逐渐好转,能下地出门,也重新上朝,和往常一样处理朝事。   转眼已是腊月初八这一日。   一大早,应和过节气氛,裴昭与六宫赐下腊八粥。   春禧殿是最早送到的。   那腊八粥这会儿还热热乎乎,香甜软糯,宋棠便吃得一碗。   待下午的时候,有小宫人提前到春禧殿递信,说裴昭晚上会过来春禧殿。   宋棠自然也好生准备一番。   那两盆墨菊虽然一直没有被人动过手脚,但梁行那边,暗中跟得那小宫女一些时日,也摸清楚她接触过的宫人里有琉璃殿的,有蓬莱殿的,也有秋水轩的。   其中接触最为频繁则要属琉璃殿一个小太监。   且有一次,她被那小太监领着避开旁人进琉璃殿,多半见过沈清漪一面。   无论沈清漪是什么心思,若有什么事,她算是撇不清关系。   也不怪沈清漪会着急。   之前遭遇暗算,得知自己难有身孕,沈清漪如何不慌?她也不晓得裴昭身上的毛病,再加上郭太后寿辰那一日裴昭的种种举动,更容易叫她生出一些复杂情绪。   一旦她对裴昭的感情有所猜疑,矛头无疑要对准裴昭“移情”之人。   这是并不难预料到的发展。   宋棠自己感觉得出来裴昭在她面前时的态度变化。   虚情假意,或真情实意,往前许多日子她是没分清楚,但而今怎会分不清?   裴昭自是依然对沈清漪情深义重。   然而那一份感情,被磋磨过许多回,他们两个人的心态都变了。   尚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一切,不过不愿曾经的付出付之东流。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沈清漪是盼着能做裴昭的皇后的。   达成此目标需要依托裴昭对她的感情,她怎能容许这份感情被旁人分走?   从前单单是裴昭虚情假意的宠爱,都能叫沈清漪无法忍受。   如今定越发不能忍了。   而她不介意沈清漪按捺不住有动作。   沈清漪既然和春禧殿的小宫女有接触,那么,无论沈清漪是否真的出手,只要有人对她出手,她都得让沈清漪掉一层皮——她一定会让裴昭相信,沈清漪是参与其中的。   毕竟裴昭最无法容忍的便是女子有一副恶毒心肠。   从前沈清漪因耍心机设计霍凝雪一事,她和裴昭已有过许多的矛盾。   若裴昭认定她变成恶毒之人,对她还能有半分情谊么?   事到如今,这两个人的感情也该散了。   再不散,她还得担心裴昭的身体到底能不能撑得那么久呢。   宋棠对着枯萎的墨菊沉思之际,忽而被人从后面抱住。她心下一惊,身体一颤,旋即迅速转过身面对裴昭,脸上浮现笑意,娇嗔抱怨:“陛下也不叫人提前通报一声,害得臣妾被吓一大跳。”   裴昭也是感觉到怀里的人抖了一下,是当真被吓着了。   他笑问:“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宋棠在裴昭怀里仰头看一看他,继而偏头去看墨菊说:“在想陛下呢。”   裴昭顺着她视线瞧过去:“便对着这两盆东西?”   宋棠立时杏眼圆睁,不赞同道:“这是陛下之前赏赐给臣妾的墨菊,才不是随便的两盆东西。”   裴昭本已不记得这么一件事,经由她提醒,慢一拍记起来。   “不过陛下说得也不错。”   宋棠似语气低落,“秋天的花经受不住寒冬的摧残,早已开败了。”   “是臣妾舍不得非要一直留着它们。”   “但大约也无什么意义,反而是叫它们为难了。”   裴昭听出宋棠言语间的惆怅,再去看这两盆墨菊的心情便有些不同。   若非是他赏赐,不会到今日仍恋恋不舍。   裴昭心下暗暗叹一口气。   他收回视线,对宋棠说:“你若是喜欢,朕回头命人从库房里将那件琉璃花盏找出来给你,也不必担心它会如这两盆墨菊,熬不过寒冬,早早凋谢枯萎。”   “琉璃花盏虽好,但到底不是真花呢。”宋棠嘴边浅浅的笑意,回应裴昭道,“其实从秋天到冬天,看着这两盆墨菊不知不觉间的变化,臣妾也觉得是个趣事。它们陪着臣妾,便像陛下也陪在臣妾身边走过秋冬。”   裴昭说:“这话倒像朕不曾陪你走过秋冬一般。”   “陛下肩上担子重本便忙碌。”宋棠道,“自不能似它们臣妾想见就见。”   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宋棠很快又说:“陛下这个时辰过来,可曾用过晚膳?虽然陛下命人送来腊八粥,但臣妾也让小厨房煮了些,又叫他们包了饺子,是家常口味,牛肉馅儿、羊肉馅儿,还包了素馅的,陛下可要用上一点?”   “原便是想来同你一道用晚膳。”   裴昭笑一笑,牵着宋棠离开摆放着墨菊的花几,“朕的晚膳指望爱妃了。”   宋棠含笑欢喜道:“臣妾这便让小厨房去准备。”   “今天是腊八,得有过节的样子才行。”   似乎只因他那样几句话,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欢快高兴的气息。   也不喊竹溪进来,自己亲自出去吩咐了,反将他撂下。   裴昭望着宋棠的背影,不觉也嘴角微翘。几息时间,他喊得魏峰一声,魏峰进来之后,他吩咐道:“明日让人送两株梅花盆栽来春禧殿,要挑最好看的。”   魏峰应声领命,裴昭让魏峰退下了。   他独自坐在罗汉床,把玩腰间一块龙形玉佩,想着许多事。   ……   夜深之际,用过晚膳又下得一盘臭棋的两个人安寝了。   宋棠被裴昭手臂揽着枕在他胸膛上,闭眼许久,却悄然睁开眼。   裴昭其实也尚未睡着。   只他一动不动,却是一副正熟睡的模样。   于是,裴昭感觉到宋棠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某一种炙热情绪。须臾,他又感觉到宋棠细嫩的手指动作很轻抚上他的脸颊,继而从嘴唇开始,一路向上,扶过他的鼻梁、眉眼,在眉眼处反复流连。   那是带着一种深深眷恋意味的举动。   于无声之中叫他品味出她心底深藏着的、比他以为的更浓烈的依恋与爱意。   一刻之间,裴昭近乎忍不住想要去握住宋棠的手。   但他最终只是像不舒服般偏了下头,而流连他眉眼的手飞快收回去。   趴在他身上的人转瞬变得一动也不敢动,连同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许久不见他睁眼醒来,才低低试探性喊得一声:“陛下?”无疑未能得到任何的回应。   分外小心的人终于重新变得有几分大胆。他感觉到她探过身子,在他嘴角印下一个温柔的吻,而后便似彻底心满意足,缩回他身边,抱住他的手臂,不再有所动作。直到耳畔传来她清浅的呼吸声,她大约沉沉睡去。   裴昭于黑暗中睁开眼。   许是帐中光线昏暗,他此时看着躺在他身边的宋棠,只觉得她温柔乖巧。   至少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是这般模样了。   裴昭抬手,轻抚宋棠柔软的发丝。   少倾,裴昭收回手,顿一顿,低下头凑上前,犹豫之中依旧吻了下宋棠的唇。明明一个吻一触即分,宋棠单纯下意识偏头避一避,他却莫名生出几分紧张情绪,随之心跳都变快了一些。   因而做完这件事情以后,裴昭自己都愣一愣。   待回过神,他缓缓轻吁一气,没有其他的举动,拥着宋棠闭眼睡去。   宋棠并未如裴昭以为那样睡着。   她没有睁开眼,同样没有任何动作。   装作以为裴昭睡着过去而表现得对裴昭依恋,只因猜测他没有睡着。到底被人那样压在胸前,想是不容易睡着的。但因此,她再次确认裴昭对她感情发生变化。   这样很好。   因为终是会有那样的一日。   她定会努力让裴昭深刻体会到,被自己“枕边人”反手不留情地捅刀,是何种“蚀骨销魂”的绝妙滋味。   ·   翌日一早,宋棠收到两株梅花盆栽。   其中一株是骨里红梅,另一株则是绿萼梅花。   宋棠对着两盆梅花惊喜不已,当即命人搬到里间去,又示意竹溪与送梅花来的小宫人们皆送上荷包,再赏了魏峰一个最丰厚的。她笑说:“劳烦魏公公代我谢过陛下恩典,这两株梅花实在好看得紧,我很是喜欢。”   魏峰将事情办妥,回德政殿向裴昭复命。   本正在批阅奏折的裴昭特地停下手里的事情,抬头问:“淑贵妃如何说?”   “回陛下的话,淑贵妃说两株梅花好看得紧,很是喜欢。”   魏峰停顿几息时间复道,“淑贵妃见到两株梅花时,也十分欣喜,当下便吩咐小宫人将盆栽搬进里间去了。”   裴昭想着宋棠一脸欢喜的样子,不由得也笑一笑。   “她喜欢便好。”说过这么一句话,他低头又继续批阅起奏折。   宋棠得到裴昭送来的这么两株梅花盆栽,表现得比从前的墨菊更珍之爱之。   如是,一段时间过后,竹溪亦终是从花泥里挖出了些东西。   “娘娘……”   竹溪凑上前仔细看一看、嗅一嗅,拧眉说,“奴婢觉着,这些像是药丸。”   宋棠同样走过去观察。   这些东西与花泥混合在一起,气味也被盖下去不少,须得仔细分辨。   她和竹溪的判断差不多,纵然被掩盖,但依旧能嗅出药味。   宋棠一笑:“记得婉顺仪是如何无法有孕的吗?”   “据说是有人将毁损身体的药丸,藏在婉顺仪惯用的梳妆盒之中,因每日接触,久而久之便造成那般结果。”竹溪一面说一面震惊,“难道都是婉顺仪做的?”   宋棠知道竹溪为什么会这么说。   邓氏已死,如果有人使得出同样的手段,沈清漪当然颇具嫌疑。   当初的那些药丸谁知道沈清漪有没有全部交出去。   如果她偷偷藏起来了一些,不是本着害人之心,又能为何?   可在宋棠心里,真正下手的人选却不止沈清漪一个人。她对竹溪道:“未经查实,如何晓得?没有任何证据先认定婉顺仪,反而叫真正的凶手就此逍遥。”   “娘娘所言极是。”   竹溪惭愧低头,再去看花泥里的东西,发愁道,“现下如何是好?”   宋棠说:“先从花泥里挑两、三粒这药丸出来。”   “不都挑出来吗?”竹溪微怔,“留在里面,不知……”   看在竹溪一片忠心的份上,宋棠轻轻叹气,解释说:“其一,此物定不可能轻易夺人性命,否则你我现下不能好好在此处说话。如此,我们仍有时间应对。其二,全部将它们跳出来,那躲在暗处的人发现不妥,自有应对,我们如何将这个人找出来?”   有三两粒足够让王御医分辨是什么东西,又不至于叫那小宫女有所觉察。   总归还是得王御医判断过,她猜测出对方目的后才好布局。   “果然娘娘想得深远。”   竹溪略松一口气,随即按照宋棠吩咐从花泥里挑出三粒药丸装进小瓷瓶中。   之后,两盆梅花恢复原来的样子。   她们仿佛什么都未发觉,宋棠依然每天都让人将梅花送进里间赏玩。   过得两日,梁行避开人来春禧殿见宋棠。   他带着王御医的回信。   “经由王御医判断,这些药丸与之前致使婉顺仪难以怀孕的药丸几乎一致,王御医说,娘娘不可多接触,以免损伤身体。”说着,梁行又将一个瓷瓶拿给宋棠,“这里面是王御医准备的与那些药丸气味相似却对身体无害的替代品。”   王御医不可能替宋棠想得这么周道。   这是宋棠吩咐的,这些替代品是为了避免筹谋期间她身体遭受损伤。   至于王御医,她不担心王御医乱来或是不帮她。   因为早在回家省亲那一日,她已经和自己哥哥通过气,而她的哥哥定也和王御医“打过招呼”。   后宫争斗本便诸种手段,王御医不会不清楚。   她是得宠的淑贵妃,又有父兄撑腰,王御医也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选择。   这药丸究竟来自何处倒没摸清楚。   也许是沈清漪之前昧下的,也许是孟绮文提供的,与窦兰月有关系的可能性却变小了。   有过之前沈清漪的事,想私下里弄到这种药丸,谈何容易?   哪怕是窦兰月也不容易。   “辛苦你了。”宋棠示意竹溪将瓷瓶接过来,又让竹溪将提前准备的一锭金子塞给梁行,“那个小宫女仍是得盯着,我留着她自有用处,不能叫她被暗害了。”   梁行应声领命,无旁的事,便默默退下。   过得一刻,宋棠吩咐宫人将两株梅花盆栽搬进来。   竹溪按照宋棠交待的,把花泥里的药丸一一挑选出来,并且替换成王御医准备的那些再埋回去。宋棠看竹溪做着事,心知这又多少是一步险棋,却容不得出错。   连捅破这桩事情的时机都须得再三斟酌。   临近新年,本是一片喜庆祥和,即便有阴私之事,只怕要被压下去。   她不能选在这样对她不利的时机。   那便唯有留待春节之后了。   宋棠低头看一看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嘴角扬起。   无非多等上几天而已,她没有什么等不及,倒能叫那些人摔得更狠一些。   这准备越充分,越叫人有底气。   宋棠漫不经心弹一弹指甲:“除夕将近,新年最是热闹,这蔻丹也要染得浓一些才叫有意趣。”   竹溪不知宋棠心中所想。   她只笑着去看宋棠:“待奴婢忙完这桩事情,马上便去准备。” 第54章 新年 她就知道遇见宋棠不会有好事。……   年节将至, 宫中各处张灯结彩,共迎新年,毓秀宫的宫门处也挂起两盏大红灯笼。除夕离得越近一日, 六宫越笼罩在喜气盈盈的氛围里,宫人们个个喜上眉梢。   宋棠虽不至于如许多人那样眉开眼笑,但如是气氛亦叫她心情放松。   无论如何过年都是叫人高兴的。   对于即将到来的新一年总会有许多期盼。   这一份期盼,宋棠却不比旁人来得少,甚至是要更多几分。   及至除夕这一日。   从一大早开始, 宫中上下便为除夕宴做着最后的准备。   毓秀宫, 春禧殿内, 里间。   竹溪领着几个小宫女正将一件又一件锦绣霓裳展示给宋棠看,供她挑选。   这是在挑今日赴宴要穿的衣服, 除夕一过便是新年,席间气氛定然热闹。虽说宴席上都是些熟人,但毕竟是一年之中最大的一个节日, 是得挑一身既应和节日气氛又不失华丽端庄的才行。   竹溪让小宫女展示的都是年前新裁制的衣服。   其实论起来每一件皆不差。   一一瞧过之后, 宋棠懒懒说:“第三件罢, 便熏牡丹花香, 但不必将香味弄得太过浓郁。”方才交待下去, 有小宫人在门外,道有事禀报。竹溪当即出去,折回来时, 与宋棠禀报说,“娘娘, 是瑾贵嫔和霍才人来了。”   命小宫人将这些衣服收拾好,宋棠请霍凝雪和霍凝霜进来。   霍凝雪一见到宋棠便笑吟吟开口:“提前来给娘娘道一声新年吉祥了。”   “瑾贵嫔也新年吉祥。”   宋棠回以一句吉利话道,“这会儿都正忙着, 你们却有闲情跑我这儿来。”   霍凝雪笑说:“再如何忙上娘娘的春禧殿来总是有空的。”   跟着,她示意大宫女将一盆牡丹花送至宋棠面前。   乍一看以为是牡丹盆栽,禁不住诧异这般时节有如此漂亮的牡丹。定睛一看,细细打量分辨得几眼,方能后知后觉发现这是绢花,并不是栽种在花泥里的东西。   宋棠不吝赞美:“这绢花的手艺当真了得。”   “若不是多瞧得几眼,我倒要以为是搬过来一盆真的牡丹了。”   霍凝雪笑问:“娘娘可还喜欢?”   宋棠只说:“好端端的,怎得想起要送我这个。”   “不是。”   霍凝雪否认道,“这是给娘娘的谢礼。”   宋棠疑惑:“谢礼?”   霍凝雪见宋棠似乎不记得了,解释道:“是……之前与高贵嫔那桩事。”   “妹妹擅长做绢花,故而花得一些时间做出这盆牡丹绢花,当作与娘娘道谢的礼物。说来不是什么稀罕贵重的东西,只望娘娘不嫌弃,我们姐妹便很知足了。”   “你们姐妹倒都生得一双巧手,一个擅长刺绣一个擅做绢花。”   宋棠手指拂过眼前栩栩如生的牡丹绢花,“做这个定也花费不少时间精力,你们有这份心思,我是高兴的。东西我很喜欢,便收下了。”   霍凝雪和霍凝霜听言,脸上笑容都变得灿烂。   两个人齐齐福身:“是。”   竹溪送走霍凝雪、霍凝霜回来,宋棠依旧在欣赏这盆牡丹绢花。   她笑问:“娘娘想将它摆在何处?”   “你这么一说,确实可惜了。”   宋棠视线虽未从绢花上移开,但她说,“一会儿你便将它收到小库房去。”   有裴昭的两盆梅花在,如何也不可能轮到这盆牡丹绢花。   否则她说过的话倒像做不得数。   下午申时附近。   焚香沐浴过的宋棠乘坐轿辇去往朝晖殿。   快要到地方的时候,她遇到同样乘轿辇去朝晖殿的沈清漪。   许因宫人提醒她在后面,原本走在前边的沈清漪特地让宫人停下来让她先走。宋棠自不客气,待经过沈清漪身边的时候,方才吩咐宫人略停一停。   宋棠目光在沈清漪身上掠过,见她也穿得一身朱红衣裳,便笑一笑。   “婉顺仪几时也偏爱起这种张扬的颜色了?”   听似无心的一句话,落在沈清漪耳中,自不是那样的意思。   余光瞥见宋棠穿得一袭朱红衣裙,只觉得这话在暗讽自己分明故意学她。   沈清漪稳住心神,努力扯出一抹笑说:“因是除夕,便想穿得喜庆一些,也有个过节的热闹气氛,让淑贵妃见笑了。”   “却有些可惜这样漂亮的衣裳。”   宋棠含笑道,“婉顺仪还是适合清丽温婉些的风格。”   “只是我的一点看法,但婉顺仪想穿什么,不逾矩便都没有问题。”   “方才那些话婉顺仪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听来好似单纯的无心之言。   却叫沈清漪握紧手中的袖炉,笑容亦变得僵硬,然不得不道:“多谢淑贵妃的建议。”   除夕宴上有几个妃嫔不精心打扮?   她不愿被旁人比下去,自是费得许多的心思,谁知得到宋棠这样的评价。   尤其即使宋棠这么说她也没有办法反驳。   只是如此三言两语,实在让人……沈清漪压抑着心中愤恨。   她就知道遇见宋棠不会有好事。   全然一副无辜表情的宋棠听过沈清漪的话,浅浅一笑,不再多言,示意宫人继续去往朝晖殿。对于自己三两句话让沈清漪大约不错的心情被破坏,她感到满意,不是这样她也懒得和沈清漪多说话。   停在原地的沈清漪控制住脸上表情,看着宋棠的背影渐渐离得远了一些。   她暗暗深吸几口气,才艰难将回琉璃殿换衣服的冲动遏制。   “婉顺仪?”   怜春前一刻将将小声提醒贤妃也来了,下一刻沈清漪便听见窦兰月的声音。   她偏头看过去,垂首回应:“贤妃娘娘。”   窦兰月同样在看沈清漪,一时笑道:“当真是婉顺仪。婉顺仪今日如此装扮,我竟差点儿没有认出来。”   话说得如何的委婉,可没有半个字是在夸奖。   反而像无意附和宋棠之前那些话。   沈清漪的心情顿时更加微妙,不禁怀疑自己是真的选错了衣服。   维持着脸上的笑,她说:“让贤妃娘娘见笑了。”   “倒也新鲜。”   窦兰月语气温和说着,笑一笑,如之前宋棠那样先走一步。   然而,窦兰月走后,从两个人口中得到相似评价的沈清漪再无法继续维持宋棠离开后的那份镇定。她深深的呼吸,吩咐一声:“回琉璃殿,动作快一些。”   怜春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望向沈清漪。   见她不是开玩笑,又得一声催促,如梦初醒般指挥大力太监调头回琉璃殿。   一来一去耽误不少的时间。   动作再迅速,沈清漪到朝晖殿的时候,其他妃嫔也都已经到了。   席间有许多人的视线落在走进殿内的沈清漪身上。   沈清漪却望向殿中上首处的裴昭和宋棠。   宋棠跪坐于裴昭身边,裴昭侧过身,抬起的手臂,手中一朵牡丹绢花,正帮宋棠往发间戴。这样的一幕,这样的举动,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更隐隐含着宠溺。   期间发生什么事是半分不知的。   她垂下眼,低下头走上前去与裴昭、郭太后等人行礼请安。   “婉顺仪来了。”郭太后语声和蔼对沈清漪说,“先入座罢,待会儿贤妃挑完,你也挑一朵。哀家近来得的这绢花做得不错,趁着除夕,让大家都讨个彩头。”   沈清漪便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只瞧着裴昭亲自为宋棠簪花,又是一朵牡丹,说不得还是亲自挑的。   “谢太后娘娘恩典。”   沈清漪深福下去,继而被宫人领着入座。   到得此时,裴昭已经安静帮宋棠将那朵牡丹戴好。见她抬眼间眉眼藏着些许羞涩,似高兴又不敢表露太多,他不觉微笑,只也抑制着情绪:“爱妃也入座罢。”   “是。”   宋棠起身冲裴昭与郭太后行一礼,目光从裴昭脸上掠过,面带笑意退下。   那样的目光并不含着半分故意勾人的意图,只是几分羞赧。   但裴昭同她对视一瞬却禁不住心中一动。   宋棠今日穿一袭大红缕金牡丹孔雀纹曳地裙,薄施粉黛,一样美艳不可方物。行走间更是身姿婀娜,风姿绰约,引得移开目光的裴昭当下往她身上又递去几眼。   然而,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宋棠再未去看裴昭。   她似不知裴昭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入座后娇羞低头伸手扶一扶鬓边的牡丹。   沈清漪这一次坐在宋棠的旁边。   几息时间,宋棠偏头去看一看沈清漪,仿佛才发现她换得一身衣裳。   “婉顺仪这幅打扮是要让人顺眼不少。”   宋棠的语气越真诚,对于沈清漪来说越感到言语中的讽刺。   折回去将原本那身朱红衣裙换下,换得一身浅紫暗花蝶纹月华裙已是在宋棠和窦兰月面前脸面尽失,更不堪这样的话。沈清漪沉默中违心说:“自比不得娘娘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宋棠一笑,“多谢婉顺仪的夸奖。”   “今日我也不得不说,婉顺仪和陛下心有灵犀,连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那是沈清漪未曾听见的话。   正因如此,宋棠口中的心有灵犀,让她倍加心梗。   “娘娘说笑了。”   沈清漪嘴角垮下去一点,再说不出别的。   片刻之后,宫人捧着一匣子绢花过来,沈清漪无心挑选,最后挑了朵兰花。   她只不过是想,裴昭应会高兴见她挑了这个。   无人在意的一点小小插曲,偏使得沈清漪变成席间最心不在焉的人。但到底是除夕宴,人人脸上有笑,裴昭、郭太后看起来都十分高兴,她不能表现得有情绪,一直笑着,笑到最后单觉得脸颊泛酸,嘴角僵硬。   除夕宴的菜式都含着吉祥之意。   宴席上,裴昭照例下旨与大臣们赐菜,命小太监送往各府,以示帝王倚重。   宋家、窦家、孟家、霍家皆在其中。   而这些注定是与沈清漪无关的,甚至她作为顺仪,越被衬托得尴尬。   是以,一场除夕宴到最后,哪怕陪同裴昭、郭太后去看烟花,周围的人皆欢欢喜喜,沈清漪也早已笑不出来。这些热闹,此时她只觉得与她没有多少关系。   看过烟花便已是很晚了。   终于回到琉璃殿,沈清漪身心疲惫,一言不发任由怜春帮她卸下发间钗环。   “提前准备好的新年荷包记得给大家都分下去。”   沈清漪想起这件事,叮嘱一句。   怜春颔首:“主子放心,奴婢定会记得的。”恰逢小宫女送热水进来伺候沈清漪梳洗,怜春去得外面一趟,回到沈清漪身边时也带回来了个消息,说,“陛下今晚……去了春禧殿。”   沈清漪闻言微怔。   除夕夜,她的确抱着期待裴昭会来琉璃殿,谁知仍是去了宋棠那里。   “那便早些安置罢,我也乏了。”   收敛起情绪,沈清漪面无表情开口,怜春暗暗叹气,让小宫女送热水进来。   宋棠也想过裴昭今晚会不会宿在琉璃殿。   毕竟以往若有担心沈清漪委屈的时候,裴昭是会特地过去安抚她的。   但裴昭来春禧殿,在宋棠眼里并谈不上意料之外。因为考虑到沈清漪的出身问题,如此重要的除夕夜不去见沈清漪一样是合理的。平日里宠爱沈清漪是一回事,牵扯到其他方方面面时,裴昭那样爱顾大局的人,自会有诸多考量。   裴昭是先送郭太后回永寿宫,又陪郭太后喝过一盏茶才过来春禧殿。   因而他出现时,宋棠已换下赴宴的衣裙,洗漱梳洗过,脸上未施粉黛,是一派简单素净的模样。   “臣妾见过陛下。”   宋棠步出里间已然瞧见裴昭,当即停下脚步与他行礼。   裴昭伸手扶起宋棠,一双眼睛望住她,只觉眼前的这个人与宴席上的那个人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宴席上多么夺目,此时便有多么小鸟依人——又或者唯有他生出这样的想法,却的确是他此刻心中所想。   “穿得这样单薄,出来也不多添一件衣服。”   裴昭握住宋棠的手带她往里边走,宋棠微笑说:“这般臣妾已是来迟,多磨蹭一会,臣妾是不能出来迎陛下了。”   “那也要当心身子。”   裴昭说着,偏头看一眼竹溪,声音冷了点,“下次记得拦着你们娘娘。”   竹溪连忙福身应是,语气惶然。   宋棠不赞同道:“陛下何必怪罪不相干的人?臣妾要做什么,他们难道真拦得住么?总归都是臣妾自个的主意。”   不等裴昭开口,宋棠继续道:“但臣妾也是见陛下心切。”   说话间,她莞尔而笑,含情带怯望向裴昭,“臣妾以为,陛下不会来呢。”   “你前些日子便同朕开口讨要压岁钱,朕若不来,回头指不定你要同朕怎么闹。”看似责怪的话语中流露的语气却是宠溺,裴昭说,“故而朕想一想,是不能不来了,免得有的人春节都过不好。”   “没有压岁钱算过的什么年?”   宋棠哼一哼,“从前有宋大人、宋夫人和小宋大人给臣妾准备压岁钱,如今自然是要陛下准备了,陛下可不能赖账。”   裴昭斜眼看一看宋棠,跟着变戏法似的将一串用红绳串起来的铜钱展现在宋棠的面前。宋棠伸手去接,裴昭反而收回手,并不交给她,笑道:“这便想拿走?”   一怔之下,宋棠会意。   她略略斟酌说:“臣妾恭祝陛下新年大吉,望陛下新年依旧万事顺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爱妃也新年大吉,万事顺意。”   裴昭微笑回应过宋棠的话,将那串压岁钱交到她手中。   八枚铜板上面都刻着不同的诸如“吉祥如意”、“福寿安康”之类的吉祥话,以红绳编花串成一串,图的一份心意与应时应景。宋棠研究着那编花的手法,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生手所为,不由抬头去看裴昭。   裴昭轻咳一声,伸手帮她将那串压岁钱拢在手心握住,不让她继续研究,口中说道:“也不是稀罕的玩意,瞧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陛下送的,对臣妾来说便是最稀罕。”   宋棠冲裴昭歪头一笑,“臣妾很是喜欢呢,多谢陛下。”又说,“陛下辛苦了。”   这幅表情像是自己知道了真相偏不说破。   裴昭也当不清楚宋棠的想法道:“爱妃喜欢便是最好。”   宋棠暗暗轻啧一声,裴昭这编花的手法实在叫人不忍直视,不晓得是跟着谁学的。大概是魏峰罢?魏峰多半也不清楚这些,说不定先去同其他宫人讨教再回去教裴昭,裴昭能学得好反而奇了怪了。   她有,未必沈清漪就没有。   不过不管沈清漪有没有,只要不是沈清漪独一份,便足够膈应到沈清漪。   宋棠对裴昭的“用心”感到满意。   裴昭越愿意用心,对她越有利,她如何能不满意?   夜里安寝时,那一串压岁钱被宋棠搁在枕边。到得大年初一的清早,她与裴昭先后醒来,尽管裴昭让她多睡一会,她却一反常态跟着裴昭起身,不但伺候裴昭梳洗,还亲手帮他绾发穿衣。   将玉佩系在裴昭腰间,帮他整理好穗子,准备蹲下身为裴昭整理衣摆时,被裴昭伸手托住手臂,阻止她去做这件事。宋棠看着裴昭,似有不解,裴昭只执着她的手说:“自有宫人服侍,你也不必劳心劳力做这些琐事。”   睡得晚、起得早,宋棠面有倦色,但一双眼睛很亮。   闻言,她笑一笑:“臣妾也少为陛下做这些,今儿是大年初一,便是也想为陛下做点儿这样的事情。”   裴昭目光温柔,又说:“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棠笑着屈膝一福:“臣妾愧不敢当,承蒙陛下不嫌弃。”   “好了,朕该走了。”   裴昭手指轻轻捏一捏她的脸,“朕看你仍是困,不若再睡上一觉。”   大年初一的裴昭有许多事情要忙。   相比之下,无特殊安排的宋棠的确清闲,即使裴昭不说她也得睡个回笼觉。   “是,臣妾知道了。”宋棠语声乖巧应下他的话。   将裴昭送出里间,裴昭便没有再让宋棠送,之后径自大步离去。   稍微迟几步,宋棠在裴昭之后依旧走到廊下。   因此,当准备上御辇时,裴昭回头去看春禧殿,便看见目送他离开的宋棠。   裴昭微微一愣,继而冲宋棠勾一勾嘴角。宋棠遥遥回给裴昭一个笑容,看着他上得御辇离开,直到再望不见帝王仪仗,方悠悠打个哈欠,被竹溪扶着回去补眠。   ……   霍凝雪携妹妹霍凝霜先后去过春禧殿、蓬莱殿向宋棠和窦兰月拜过年,方才去琉璃殿与沈清漪拜年。沈清漪在正殿用热茶和新鲜果品点心招待她们,面上也算得上和和气气。   只是一盏茶尚未下肚,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宋棠身上。   霍凝雪说:“臣妾方才去同淑贵妃拜年,发现淑贵妃腰间佩着一串铜钱,婉顺仪,你猜是怎么一回事?”   沈清漪对宋棠的事情毫无兴趣。   她虽不耐烦,但依旧配合问:“怎么回事?”   霍凝雪笑道:“那原是一串压岁钱,淑贵妃喜欢得紧,索性带在身上,臣妾想看一看也是不能的。也不怪淑贵妃这样爱不释手,陛下若送臣妾那么一串压岁钱,臣妾定一样恨不得揣着捂着。”   沈清漪简直怀疑霍凝雪是被宋棠派来故意气她的。   她压一压嘴角:“换了谁只怕都一样。”   “是啊。”   霍凝雪轻叹一气,喝得一口热茶,继续道,“可惜臣妾便无那个福分。”   她没有,不曾收到来自皇帝陛下压岁钱的旁人就有吗?   沈清漪垂下眼,没有理会霍凝雪的感慨。   霍凝雪的话却并未就此打住:“最稀罕的是,那串压岁钱,似乎是陛下亲手编的。”说话间她又一次叹气,发出新的慨叹,“陛下待淑贵妃娘娘实在不一般,叫人嫉妒都嫉妒不来,除去羡慕二字,再说不出别的。”   沈清漪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她努力克制,言语间仍藏不住有些许酸溜溜:“如今是这样,将来如何且说不准。希望淑贵妃能一直如现下这般,得陛下的宠爱。”   “可惜婉顺仪身体欠恙,否则……呀,臣妾失言,请婉顺仪勿怪。”霍凝雪说着起身向沈清漪告辞,“忽然间记起见善阁有事未处理,便不多打扰婉顺仪了。”   被提起她现今难以有孕之事,沈清漪憋着一口气回到里间。   她如何一忍再忍,终在此刻忍不住将手边的榻桌掀翻,茶壶茶盏碎裂一地。   代替沈清漪去送霍凝雪和霍凝霜的怜春听见动静,慌忙跑进来。见地上一片狼藉,怜春上前几步,劝着怒不可遏的沈清漪:“主子,正是新年,实在不宜动怒,传出去叫陛下晓得了也不是好事。”   沈清漪这一刻控制不住情绪,手指用力抓着一把玫瑰椅的扶手。   她气极反笑:“陛下若能知道这些事反倒好了。”   她的昭哥哥在乎的,已另有其人。   如今,她算得了什么? 第55章 花泥 这一次,他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   沈清漪在大年初二这天见到了霍凝雪说过的那串压岁钱。   宋棠将它挂在腰间, 想不瞧见也难。   编花的手法看得出来十分生涩,因而编得并不好,乃至是有些粗糙的。沈清漪明白, 如果不是裴昭亲手所编,宋棠不会表现得如此爱惜又特地炫耀给旁人看……   她仿佛透着这一串压岁钱,望见裴昭努力和红绳、铜板较劲的模样。   那是裴昭从不曾为她做过的事。   其实,沈清漪心里清楚,他不是没有为她做过许多事, 也不是第一次为宋棠做没有为她做过的事。然而, 她能感觉得到, 他为宋棠所做的那些越来越用心。   不是放在心上又怎会舍得这般花费心思?   可她不愿屈服这样的结果。   明明先认识昭哥哥的人是她,一直和昭哥哥在一起的人也是她。   宋棠凭什么占得这样多的便宜?   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 宋棠根本不会有今天,这是明摆着的。   从春禧殿出来,沈清漪站在廊下, 目光扫过这个并不陌生的地方, 脑海浮现诸多过去住在芙蓉阁时的回忆。尤其是那些她曾经在宋棠手里吃过的苦、吃过的亏。   于是, 沈清漪又倍觉讥讽。   那么多时日都将她放在心尖尖上、对她怜惜不已的人, 竟然有一日会对不止一次欺负过她的人动了真心。也不知是她可笑, 还是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更可笑。   想来到底是她可笑一些。   因为即使如此,她依然不得不倚仗着这个人。   只要对方仍愿意念着他们之间的旧情,在这皇宫之中, 哪怕她的身体无法痊愈,哪怕她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 她也不至于过得太差。包括想要王御医帮她医治,也是需要他首肯才行。   所以她并无选择可言。   唯有继续装作什么都未发觉,装作一切都是从前模样。   沈清漪被怜春扶着坐上轿辇准备去往蓬莱殿给窦兰月拜年。   起轿之前, 她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春禧殿。   冬日暖阳照射在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斑斓光影。   被灿烂明亮却温暖舒适的日光笼罩住的一整座宫殿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倘若当真花无百日红……   春禧殿里这一枝花,究竟要开到几时才罢休?   ·   初一当夜。   沈清漪坐在罗汉床上对着烛光看书时,裴昭过来了琉璃殿。   她搁下手中的书册子,迎至廊下,只见披着厚实斗篷的裴昭大步朝她走来。   沈清漪正欲行礼,被裴昭伸手拦住她的动作:“进去收拾一下,穿得厚实一些。”说话间裴昭的声音低下去一点,却蕴着笑道,“朕已安排妥当,带你出宫。”   事先对这件事全然不知情。   哪怕此时裴昭的神色轻松愉悦,沈清漪仍愣一愣:“陛下,这……”   裴昭伸手扶着沈清漪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又轻轻的推她一下。   “去吧,朕在廊下等你。”   沈清漪便一步三回头的回里间去换衣服。   待她折回廊下,已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另披着件暖和带毛领的斗篷。   裴昭也没有等得太久。见沈清漪收拾好了,他上前确认过她穿得足够多,一笑间帮她戴好风帽,继而牵过她的手往外面去:“咱们快些走,别是耽误了时辰。”   沈清漪早已反应过来裴昭是要带她出宫去玩。   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且至少这一刻,她觉察得到裴昭面对她,是发自内心感到欢喜。   沈清漪便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   单只发觉裴昭不是对她不在意、依然愿意为她花心思,她已经开始心软。   不是不争气又是什么?   可是裴昭牵着她的手太过温暖也太过让人心安……   沈清漪悄然抬眼,望向裴昭高大的背影。   若只有他们两个人便好了。   若只有他们两个人,沈清漪想,很多事情都根本不会发生。   ……   沈清漪随裴昭乘马车离宫。   一路上,她始终紧紧依偎在裴昭身边,他们交握的手也几乎没有松开过。   这是久违的、和裴昭之间有这样亲密无间感觉的时刻。   好像他们都只有彼此,互相依靠。   沈清漪靠在裴昭的肩膀上,嘴角翘着问:“昭哥哥要带我去哪儿?”   裴昭但笑,卖起关子:“晚些你便晓得了。”   “好。”   沈清漪见他神神秘秘,放弃追问,对他所准备的惊喜生出期待。   于是——   这一天夜里,他们携手穿梭热闹长街,品尝各色小吃,如这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情人,在感受最普通却又最温馨的快乐。待到行人逐渐散去,沈清漪又被裴昭带到堤岸看一场独属于他们的烟花。   绚烂烟花在夜空不停绽放。   沈清漪仰头看着,无法自持的热泪盈眶。   因为她知道,裴昭是在补偿她中秋那一日的失约。   她以为他不在意、不记得,事实上,他都是放在心里的,只是不说。   正月里的夜风很冷,刮在脸上刮得脸颊生疼。   沈清漪一颗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暖。   当头顶一场灿烂的烟花结束,她收回视线又偏头去看裴昭,也将流泪冲动压下去,一味对着裴昭笑。裴昭同样在看着沈清漪,对视过片刻,问她:“喜欢吗?”   沈清漪用力点头,回答:“喜欢。”   裴昭亦笑,温声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我都是放在心里的。”   这样的一句话,对于沈清漪来说,已是将什么都说尽。   她再次对着裴昭用力点点头:“昭哥哥,我明白,我都明白,谢谢你。”   “怎得还要道谢?”   裴昭笑,又牵过沈清漪的手,带她沿着河提慢慢的往回走。   却不是真的准备回去。   当走得一段路,裴昭忽然停下,沈清漪虽跟着他停下脚步,但不免疑惑:“昭哥哥,怎么了?”   裴昭未应声,脚下调转方向带着沈清漪去往别处。   沈清漪便很快又见到数盏孔明灯。   这同样是想要补偿给她的。   之前忍住的泪,这一次,沈清漪再无法忍耐,她扑倒裴昭怀里,连同之前的种种委屈尽数发泄。   那么多心灰意冷的时刻皆抵不过这一刻。   沈清漪在裴昭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半个字。   但哭过一场,两个人仍写下心愿,将孔明灯放飞。   她躲着裴昭不让裴昭看她写了什么。   虽然她口中说被看过便不灵了,但沈清漪心里很明白,有些话已然不适合说出口。所以她写下来、许了心愿:“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会如愿的,她一定如愿。   沈清漪望向飞向夜空的孔明灯,无声对自己说道。   未待收回视线,垂在身侧的手被人握住。   沈清漪含笑去看裴昭,却见裴昭执起她的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将一只镯子戴在她的腕间。   这个地方光线有些昏暗,看不太清楚那只镯子的模样。   可她听得清楚裴昭说出口的话。   “往前那只镯子虽然一直没有能找回来,但物件到底不过是物件。”   裴昭道,“重要的终究是那一份情谊。这只镯子即使不是原来那只,可其中的心意是一样的。”   沈清漪手指抚上腕间略有些冰凉的玉镯。   她满目柔情,望住裴昭:“昭哥哥,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便是遇见你。”   ·   大年初二的清早。   宋棠懒怠招呼又往她这里跑的霍凝雪,径自躺在美人榻上看自己没看完的书册子。   霍凝雪心下却十分纠结。   她想告诉宋棠自己发现的昨晚沈清漪出宫的事,然而担心这些话不该说。   毕竟与沈清漪同去的人是皇帝陛下。   且这样的事……知道也很难高兴,不知道不见得如何。   霍凝雪纠结中闷头喝下两盏茶。   眼见宋棠半个字不问,她思来想去,起身告辞:“娘娘,臣妾先回了……”   “站住。”   霍凝雪转身要走的一刻间,宋棠慢悠悠开口,视线从书册子上移开。   从来到春禧殿且霍凝雪坐着不停喝茶开始,宋棠已经注意到霍凝雪的欲言又止。不问自然是等着霍凝雪自己纠结明白以后坦白,可不是让她来一趟,什么都不说就跑了的。   霍凝雪被迫站在原地,继而转过身面对宋棠。   她讪讪一笑,硬着头皮问:“不知娘娘喊臣妾站住所为何事?”   宋棠轻抬下巴:“说吧。”   “你今日过来是想同我说什么?”   霍凝雪心下暗暗想着,淑贵妃果然发现她是有话要说。   “娘娘,臣妾也不知当说不当说。”霍凝雪小心问,“若是可能会让娘娘不高兴的事,娘娘还要听吗?”   宋棠挑眉:“说来听听。”   霍凝雪声音低了一点,不确定问:“娘娘当真要听?”   “哪儿那么多废话?”   宋棠表现出些许的不耐烦,“你若不说,往后也不必往我这儿跑。”   霍凝雪立即道:“是婉顺仪!”   宋棠看她,她小声说下去,“臣妾发现昨天夜里,婉顺仪和陛下出宫去了……回来的时候也已是夜深。”   以为这个消息会让宋棠不高兴,霍凝雪停顿几息时间才敢去看宋棠,却发现她波澜不惊、脸色一变不变。乃至还能有兴致反问一句:“还有呢?就这样?”   霍凝雪:“……别的,臣妾也没办法晓得。”   “请娘娘恕罪。”   宋棠笑一笑,大方说:“却怪不得你。”   “往后有这样的事,你若想告诉我,不必太担心我会不高兴。”   “我向来是很乐意听一听的。”   “知道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一些。”   霍凝雪听宋棠这样说,放下心。   但一时也问:“只是臣妾颇为奇怪,陛下为何要在昨日带婉顺仪出宫呢?”   宋棠想,多半是忆当年罢。   这两个人的一段情本就是从宫外开始的,出宫去找一找彼时的情愫不会多难理解。   “那便是陛下和婉顺仪之间的事情了。”   宋棠笑容淡淡,“不管是什么,大约都不是我们现下应该知道的。”   霍凝雪立刻噤声,紧闭嘴巴,像在说自己其实不好奇。   宋棠复问:“除此之外,没有旁的事情了?”   “嗯……”   霍凝雪颔首道,“昨天夜里只有此事。”   “好,我明白了。”   宋棠重新执起书册子,告知她,“今日会有其他妃嫔过来春禧殿拜年,你若不想见,可以先回见善阁。”   霍凝雪闻言,起身说:“如此臣妾便不多叨扰娘娘,先行告退了。”   宋棠轻点一点头,示意竹溪帮她送客,兀自看书。   其后又过得数日的时间,宋棠在御花园里偶遇沈清漪。   一眼之下,她注意到沈清漪腕间的玉镯。   那枚玉镯甚是叫她觉得眼熟,像极了沈清漪和裴昭的定情信物。   但她知道这镯子定非原来的那一枚。   沈清漪和裴昭真正的定情信物,这么久的时间,且在她的春禧殿好好待着。   因而这一枚玉镯极有可能是裴昭补偿给沈清漪的。   联系先前霍凝雪说过,沈清漪与裴昭在初一那一晚出宫去了……   事情便串联起来。   宋棠只是想,隔得这么久才记起要补偿给沈清漪,恐怕不是因为裴昭太过忙碌、抽不出空,抑或一时记不得这件事,而是近来面对沈清漪难免颇感心虚罢。   一旦移情,多少山盟海誓化为齑粉。   再想到沈清漪的不知情,以裴昭的性子,会觉得心虚不难想象。   沈清漪又作何想?   既将镯子招招摇摇戴出来,心里应当是满足和满意的。   也许正因才被那串压岁钱刺激过,得到裴昭一番花费心思的补偿,会对裴昭全无怨言,会放下那些难受情绪,继续憧憬与裴昭之间的美好将来——仔细想一想,沈清漪倒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会不会恨她也更甚往昔呢?   宋棠想,喜欢一个人,自然会想独占对方,沈清漪从来没有逃过这一点。   尤其事到如今,在沈清漪眼里,干扰她和裴昭的、影响她和裴昭感情的,依然是一个“宋棠”、始终是一个“宋棠”。没有“宋棠”,对她大概非常重要。   那么,时机已然成熟。   之前的筹谋,可以准备真正继续下去了。   ·   元宵至,春节亦马上过去。   但在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宴席上,是不输于除夕夜的热闹。   这一场宴席便远远不止后宫妃嫔们参加。   朝廷重臣多被邀请赴宴,轻歌曼舞中,君臣同乐,觥筹交错,欢聚庆祝。   如是场合,与后宫妃嫔的关系通常没有不大。   宋棠坐于席间,安安静静待着,吃好喝好,便算是尽足了本分。   元宵佳节宫中虽然设宴,但也须得让群臣早些出宫回府和家人团聚,故而宴席散得比旁的宴席会更早一些。待朝臣告退,时辰尚早,裴昭照例携后宫妃嫔们去御花园赏花灯,仍是宋棠同他走在最前面。   御花园里挂出来的花灯既有宫里准备的也有妃嫔们准备的。   妃嫔之中有花灯做得好的通常能得到裴昭嘉奖,是以,若有这份心思,自会认真准备。   宋棠不是手巧之人,做不来精细活。   她哪怕有心想要做出个惊艳绝伦的花灯来,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几番努力依然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宋棠索性破罐子破摔。   反正她倒不信有人敢当面说她的花灯不好看。   “这盏鲤鱼花灯不错,是谁做的?”   裴昭驻足欣赏半晌面前的一盏精致花灯,扭头问魏峰。   魏峰恭敬答:“回陛下的话,这一盏花灯是孟充仪亲手所做。”   裴昭颔首,夸奖过两句说:“赏!”   孟绮文便自妃嫔中走出来福身行礼,浅笑着道:“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裴昭视线从孟绮文身上掠过,没有停留,抬脚往前走去。   之后,裴昭又夸赞了窦兰月、董静瑶、徐悦然几个人做的花灯,她们也都如孟绮文一般得到赏赐。临到最后,裴昭在一盏新的花灯前停下脚步,认真打量着,微微皱眉,像在研究这是个什么东西。   正研究到半途,视线忽然被从旁边伸手的一双手遮挡。   裴昭微怔,旋即意识到什么,在宋棠开口说话的瞬间便是一声轻笑。   “陛下去瞧一瞧别的,还有好些花灯没看过呢。”   一句话落入耳中,裴昭笑着握住她的手,从自己眼前移开。   宋棠别开眼不去看他,却像悄悄红了脸。   裴昭便饶有兴味打量着这样的宋棠,轻唔一声:“朕觉得这个也不错。”   他目光睇向那个与众不同的花灯。额头一个“王”字怎么看怎么像是老虎,偏偏不见半分老虎的雄壮,反而圆滚滚、胖乎乎……越是欣赏,越叫人忍不住笑意。   “陛下若觉得不错,便该赏臣妾。”   宋棠哼一哼,朝他伸出手,“不知臣妾的赏赐在何处?”   裴昭轻拍了下宋棠的手,见宋棠立刻缩回手,笑道:“你倒会得寸进尺。”   “这花灯能做成这般模样的,你是独一人。”   宋棠不服气:“臣妾很努力。”   裴昭问:“你这做的是白虎花灯?”   “自然。”   宋棠伸手指着那个“王”字说,“连这个,臣妾都画了,再像也不过。”   裴昭又看过去一眼:“……确实栩栩如生。”   宋棠便笑:“陛下多夸两句。”   裴昭见她眼中满是期待,不由认真对待起来,沉吟中一本正经说:“淑贵妃的这盏花灯,若不是出自淑贵妃之手,想来不会这样的特别。饶是朕见过那么多精巧花灯,今日也被它震撼。”   周围的妃嫔们心里明镜似的。   淑贵妃这一盏花灯实在叫人夸不出口,陛下能说出那些话已是不易。   但陛下可以因这盏花灯打趣淑贵妃,她们可不能,想笑也必须死死的憋住。   没得被淑贵妃记恨上,自找苦头。   宋棠听得直皱眉:“臣妾怎么觉得……”   “陛下这番话,好像夸臣妾了,又好像没有夸臣妾。”   裴昭愈笑:“朕是肺腑之言。”   他扭头吩咐魏峰,“将这盏花灯收起来,送去养心殿,朕回头再仔细欣赏一番。”   所有妃嫔的花灯里唯有宋棠这一盏是裴昭要了的。   宋棠这才笑逐颜开,喜滋滋道:“那陛下届时可得认认真真的欣赏,才算不辜负臣妾的心血。”   裴昭手指点一点她的额头,评价一句:“蹬鼻子上脸。”   话音落下,往前走去。   宋棠面带笑意,跟上裴昭的脚步。   一众妃嫔自也追随他们而去,但那之后,裴昭没有再夸过任何一盏花灯。   欣赏过半个时辰的花灯,所有人被冷风吹得这么长时间,裴昭终于携着宋棠先一步离开,一众妃嫔到这会儿才算是真正的散了。   往外走的时候,孟绮文走在沈清漪身后,闲闲说:“婉顺仪的花灯也是不错的。”   “大约陛下没有注意到才未夸奖。”   沈清漪听言,转一转腕间的那一枚镯子。   她今晚对裴昭夸奖宋棠没什么感觉,对孟绮文这些话更没感觉。   “揣测圣心便是逾越。”   沈清漪冷淡说,“孟充仪若不想再被陛下罚,该将这些心思收敛起来。”   孟绮文听沈清漪反刺她一句,不由挑眉。   她没有再说什么,却看着沈清漪离去的背影勾一勾唇,对大宫女道:“外边冷,我们也回了。”   先行离开的裴昭携宋棠回到春禧殿。   时辰已不早,他们准备安置,因而只吩咐宫人送热水进来,准备洗漱梳洗。   宋棠坐在梳妆台前,一面让竹溪帮她卸下发间金钗,一面同裴昭聊起自己近日看的话本上的故事时,外边骤然传来一阵大的动静,听来是有什么东西摔了。   一愣之下,宋棠拧眉:“竹溪,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着她对裴昭告罪,“恐怕是有宫人做事不利索惊扰陛下,陛下息怒。”   裴昭只问:“你可有被惊吓?”   “臣妾还好……”宋棠回答得一句,竹溪已匆匆折回来,表情有几分难看。   宋棠起身走向她问:“外边是怎么了?”   竹溪欲凑到宋棠耳边回话,裴昭淡淡的一声:“有什么是朕不能听的?”   宋棠看一看竹溪:“说吧。”   竹溪才道:“娘娘,是有只野猫跑进来了。几个小宫人想捉它出去的时候,因它四处乱窜,难以得手,一不小心……将陛下赏赐给娘娘的一盆梅花摔了。”   “什么?!”   宋棠倒吸一口气,似顾不上自己穿得单薄,立时往外走去。   裴昭来不及拦,人从罗汉床上下来,维持着一份风度,吩咐竹溪:“给你们娘娘拿上一件斗篷,待会给你们娘娘披上。”竹溪应是,他也如宋棠那般走出里间。   一盆绿萼梅花盆栽摔落在地,几个小宫人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棠蹲在那碎裂的花盆前,正要伸手去碰,却被裴昭抓住手腕,阻止了。   “陛下……”   她回头看他,脸上写满了心疼,“臣妾好好的一盆梅花。”   裴昭说:“无事,朕明日重新送一盆过来。”   说着他又看一眼地上的东西,这一次,他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   裴昭拧眉复盯着散落一地的花泥看得片刻,表情严肃几分。   宋棠站起身,像如他那样去看地上的花盆、花泥,却语气茫然问:“陛下在看什么?”   “魏峰。”片刻之后,裴昭将魏峰喊至跟前,指着融在花泥里却分辨得出是圆圆的东西问他,“朕记得你略懂几分养花种花,你瞧一瞧这些是什么?可认得?”   宋棠仿佛才发觉到裴昭所说的这些,一瞬愕然。   魏峰在分辨过后回答:“陛下,这些东西,应本不该出现在花泥之中。”   言下之意,这是被人动过手脚。   裴昭正欲开口,感觉到宋棠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顿一顿安抚她:“别怕。”   而后,他沉声吩咐,声音里蕴着怒气:“将这些东西都收集起来,分辨清楚是什么便速速禀报。朕倒要看一看,又是什么人嫌活得腻味,胆敢暗中作怪。” 第56章 目标 她这一次的目标并不单单是沈清漪……   发现花泥里的异样后, 吩咐过魏峰查明情况,裴昭拥着神色怔怔的宋棠回到里间。但自觉察到那株梅花盆栽被动过手脚,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复之前的那份轻松。   裴昭看着宋棠坐在罗汉床上, 微蹙着眉,垂着眼沉默,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份安静持续半晌,他终是握住宋棠搭在榻桌上的手。   因这一动作,宋棠似乎有所回神。   她抬眼, 视线在他的手背上停留过几息时间, 继续上移落在他脸上。   裴昭被宋棠一双眸子看着。   他在她眼中并没有发现悲戚的情绪, 反而隐隐像藏着自嘲之意。   “陛下。”   良久,宋棠低低开口, “臣妾想不明白,却又觉得……也不是不明白。”   裴昭将宋棠的手握得更紧一些,说:“别胡思乱想。”   除此之外, 当下他也不知能够说些什么。   宋棠摇一摇头道:“陛下, 臣妾不是胡思乱想。”停顿一下, 她继续说, “臣妾只是在想, 无论那些东西是什么,无论设计将那些东西藏在花泥的那个人是谁,却都当真将臣妾给拿捏住了。”   她忽而一笑, 笑容似在自我解嘲:“若不是臣妾……”   话出口,未说罢, 硬生生顿住。   于是裴昭发现宋棠看向他的一双眼睛转瞬溢满依恋与不舍,又糅杂着怜惜与悲伤。那样的眼神似乎在说,她正努力下一个不得已的决心, 而这个决心与他有关。   “朕定会为你查明真相。”   裴昭将宋棠的手好好的握住,“你要信朕,有什么话都要告诉朕。”   宋棠尚未开口,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听候吩咐的竹溪却红着眼睛抹着泪,一下跪在地上,冲裴昭磕过头后啜泣道:“陛下,请陛下务必还娘娘一个真相和公道。”   “奴婢纵然不知是谁想要害我们娘娘,可奴婢知道,此人心肠甚是狠毒。若不是……若不是我们娘娘每日都要看一看这两株梅花才安心,也不至于叫人钻得这样的空子,可谁曾想,会有人使出这般恶毒的手段……”她说着哭得比之前更凶了。   竹溪一番话说得囫囵吞枣,听得出来是一心维护宋棠。   裴昭没有计较她的些许小心思,却听明白了宋棠每天都会接触这两株梅花。   其间因由,裴昭自问自己是清楚的。   当初那两盆枯了的墨菊,她都爱惜不已,何况后来得的这两盆梅花。   所以她方才说自己当真是被人拿捏住了。   藏不住的那一份心思,落在有心人眼中轻易变为可以肆意伤害她的武器。   裴昭便下意识揣测起这会儿宋棠心中的想法。在方才,他觉察到她也是慌乱的,但冷静下来以后,她没有在他面前诉说委屈、没有哭泣、没有迫切央求他帮她查明真相,是因为什么?她在想什么?   与宋棠交握的手掌逐渐感觉到她掌心的冷汗。   裴昭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第一次以一个亲昵无比的称呼喊她:“棠棠。”   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宋棠微微瞪大眼睛,手臂反往回缩了缩。   她似因惊吓轻轻吸一口气:“陛下……”   裴昭又喊一声:“棠棠。”这一刻,他声音里透出一股沉静和坚定,“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朕也不会容许后宫之中有人妄图这样肆意伤害你。”   宋棠反握住裴昭的手,手指轻颤。   她说:“陛下待臣妾一直很好,也一直都将臣妾保护得很好。”   “是臣妾得意忘形,掉以轻心,竟什么都未曾觉察。”   “臣妾,本早就该能发现的。”   但为何没有发现?   裴昭想,是不是因为她瞧见梅花便满心满意都是别的事,顾不上多想那些?   他腾出一只手,轻抚着宋棠的发丝:“棠棠不要这么说。若你一定要这般想,那朕也只能想,如果没有命人送这两盆梅花盆栽过来,不至于会发生这些事情。”   宋棠愣愣看着裴昭:“陛下,臣妾……”   话未来得及说完,魏峰从外面进来,是要向裴昭禀报情况。   见魏峰进来,宋棠瞬间站起身。   她语气终于有两分着急,问魏峰道:“魏公公,那些东西是什么?”   魏峰快步走上前,与裴昭、宋棠行过礼道:“陛下、淑贵妃,依奴才的判断,那些东西恐怕是药丸。只若要确认是什么东西,须得请太医院的人来仔细查验。”   裴昭听见说那些东西是药丸以后,眉头紧蹙说:“立刻派人去请太医。”   “若王御医在,便将王御医一并请来。”   瞥见宋棠身形一晃,裴昭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扶着她重新坐下。虽不清楚那些药丸会导致何种后果,但想也知道不会是好事……裴昭即便有心安慰,这会儿也说不出半句能真正安慰宋棠的话。   本就不轻松的气氛因为魏峰禀报的消息变得越发凝重。   宋棠一声不吭枯坐着,裴昭唯有安静陪在她身边,等太医院的人到春禧殿。   哪怕裴昭吩咐下去的时候,说的是若王御医在便将他一并请来。   可底下的人领命办事自然做得到位。   因而不当值的王御医被匆忙叫起,知是陛下要见他,又连忙起身穿衣,匆匆背上药箱与两名在太医院任职的太医一并赶到了春禧殿。在路上已知不是小事,见到皇帝陛下与淑贵妃后,几个人越发不敢怠慢。   与裴昭、宋棠见过礼,魏峰又将他们带去外面忙正事。   过得一刻多钟,在与另外两名太医商议过后,反复确认过,王御医跟在魏峰身后进来回话。裴昭便从王御医口中得知,埋在花泥里的这些药丸与当初害得沈清漪身体受损的药丸几乎是一样的。   “王御医,你可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裴昭犹不敢置信会是这样,毕竟邓愉早已被处死,为何还有那种东西存在?   王御医战战兢兢道:“陛下明鉴,微臣绝不敢妄言也绝不敢隐瞒。”   裴昭脸色阴沉,沉默中道:“若如此……王御医便帮淑贵妃诊一回脉罢。”   此时此刻,他却不太敢去看宋棠。   怕会看到宋棠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的样子。   裴昭也料想不到,上一次邓愉的下场没有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吃到半分教训,竟将前车之鉴视若无物,猖狂至此。他一时又想,何人手里居然还藏有那些东西?   当初——   裴昭想,当初邓愉被打入冷宫,整个秋水轩包括秋阑宫都被翻查过一遍,未曾发现有人私藏这种东西。宫里其他各处虽没有查过,但到底这样的东西稀罕,不是寻常之物,其他人不该有。其他妃嫔里,接触过的这种东西的,应当只有被设计陷害的……   思绪在此处戛然停住。   至此一瞬,裴昭心底翻涌起诸多念头,又叫他自己一一压下去。   他竭力回想沈清漪那件事当时是怎么处理的。   想起来的是琉璃殿进行盘查,皆由琉璃殿宫人在办,并且最终是在梳妆盒发现的问题。   找到那些药丸的人似乎是怜春。   发现之后定也是首先禀报给沈清漪,由沈清漪来决断。   裴昭面色凝重,嘴唇近乎抿成一条直线。   比起又发生这样的事,他更加感到心情晦涩的是,沈清漪可能牵扯其中。   王御医依着裴昭的吩咐为宋棠诊脉。   余光瞥向宋棠,望见她苍白的一张脸,裴昭当下收回视线,闭一闭眼,继而大步往外走去。他一面走一面吩咐:“派人将毓秀宫的正门、侧门守住,不许任何人进出。将春禧殿的宫人召在一处,魏峰,你来负责审问,一个都不能错漏。”   未几时,裴昭出去了。   他似不打算等到元宵佳节过去便着手处理这一次的事。   随着裴昭离开,整个里间陷入寂静之中。   宋棠什么话都没有,正帮她诊脉的王御医更不敢随意出声。   这份寂静持续到王御医诊脉结束。   到这个时候,宋棠终于开口,声音有点低,听来情绪十分低落,问:“王御医,我的身体……可还好?”   王御医似乎想确认宋棠的意思,抬眼去看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他斟酌道:“娘娘的身体……虽有损伤,但因接触这些药丸的时间不长,并未伤及根本,只须调养一段时间便无大碍,也应不会有其他的影响。”   “当真?!”宋棠的声音拔高了些许,语气也激动两分。   但她又似不敢相信,迟疑道:“当真没有大碍?王御医莫不是在诓骗我?”   王御医再看一眼宋棠。   领会到她的意思,王御医说:“微臣万万不敢诓骗娘娘。”   宋棠便道:“多谢王御医了。”   之后,王御医退出去将诊脉结果禀报给裴昭,待到开好药方,得以离开。   从王御医口中得知宋棠的身体没有被伤及根本以后,裴昭回到里间。   迈步进来,他一眼看到立在窗边的宋棠。   洞开的窗户不断有冷风吹进屋内。   站在窗前的人一动不动,隔着一扇窗户唯有黑漆漆的夜色,并无风景可赏。   裴昭脚下步子微滞。   原本留在里间的竹溪无声退出去,便剩下他们两个人。   原地看得半晌宋棠单薄的背影,裴昭方才抬脚,下意识放轻脚步,朝着宋棠走过来。他站在宋棠身后,手臂抬起,掌心轻轻落在宋棠肩膀,掌下娇躯随之一颤。   “陛下……”   期间一刻,宋棠转过身,仰头望向裴昭,眼底有化不开的愁绪。   裴昭低头去看她,她却已移开视线,低下头去,继而伸手抱住他的腰,复往前两步,带着些许小心意味靠近他的怀抱。作为回应,裴昭没有任何犹豫抬手将她拥入怀中,一手搂住她的背,一手掌心扣住她的后脑,一下一下抚摸着,也安抚她。   “没事就好。”   之前嗓子哽住的人此时也只能挤出这么一句依旧苍白的话。   但裴昭语气放得很温柔,生怕会惊扰她似的。   宋棠没有应声,可环在裴昭腰间的两条手臂收紧,整个人越陷入他的怀中。   她脸颊亲密贴在裴昭的胸膛,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们如同一对璧人,站在窗前沉默相拥。   不过这个拥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担心宋棠吹风受凉,裴昭很快带她离开窗边。也不叫宫人进来,裴昭自己动手将窗户关上了,外边呼啸的风声也被隔绝。   这会儿时辰已经很不早了。   不愿宋棠再想这些事,裴昭哄着她躺下睡觉,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宋棠侧身倚在裴昭的怀里,手指悄悄揪住他的一片衣角。   裴昭毫无睡意,只是无声看着怀里的人。   早已困倦的宋棠自躺下后便生出睡意,虽然想睡,但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得太快。迷迷糊糊中,觉察到裴昭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她勉强睁开眼睛想去看他,裴昭反倒抬手捂住眼睛说:“睡吧。”   宋棠听言便在裴昭怀里蹭一蹭,为自己调整个更舒服点的角度。   她手指依然揪着那片衣角,开口语声呢喃,比之平日,无端带上几分少有的娇软:“陛下……”   “臣妾原本也有些怕、有些气、有些难受、有些不安。”   “可是还有陛下在呢……”   话说到这里停住,好半天没有下文。   裴昭低头去看怀里的人,见她双眼紧闭、听她呼吸平稳,是已经睡着了。   连带揪住他衣角的手指也终于松开了点。   他手指动作很轻拂开她颊边碎发,又去握她的手,复暗自叹一口气。   话虽未说完,但余下的话,他不是猜不出来。   因为觉得还有他在,所以害怕、怒意、难受、不安种种情绪都不那么浓烈。   他的存在让她感到安心,她对他有许许多多信任。   然而,他却不知这一次他能否做到真正的公正和不偏不倚。   倘若到最后,他没有。   如果他对谁包庇,她是不是会对他失望透顶?   ·   宋棠一觉睡醒,裴昭已经去上朝了。   她睡得太沉,连同裴昭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清楚。   隐约听见宋棠醒来的动静,竹溪小心掀开帐幔,见她是醒了,小声问:“娘娘这会儿要起吗?”   宋棠点头,又问:“陛下离开的时候,可曾留下什么话?”   “陛下交待奴婢好好照顾娘娘。”   竹溪道,“除了这个,便没有其他的话了。”   宋棠轻唔一声,再问:“魏公公还在审底下那些人?”   “昨儿夜里审了一整夜,但不止春禧殿,毓秀宫的宫人都要审,所以尚未审完。”竹溪压低声音,向她说明情况,“今天早上陛下去上朝也没有让魏公公跟着,只让他休息两个时辰继续审。”   “看陛下的态度,是不想事情拖着,想早些查明白。”   “魏公公便只休息过一个时辰又接着审了。”   宋棠说:“他是陛下跟前的人,纵然是陛下的旨意让他负责审问,可审的案子同我有关,且是在春禧殿处理这桩事情。你记得让底下的人小心伺候,不必太过热络,也别叫人觉得轻慢。”   竹溪道:“娘娘放心,奴婢已经昨晚便吩咐下去了。”   “嗯。”宋棠颔首,“且这样罢。”   竹溪应声,见宋棠没有旁的想问的事,出去让人进来伺候宋棠洗漱梳洗。目下宋棠的确不需要也不适合再有任何动作,她只先等裴昭给她一个初步的结果。   在最初进行谋划的时候,宋棠想过数种事情走向的可能。   当得知裴昭带沈清漪出宫且对沈清漪进行补偿后,她最终确认某一种方向。   既有这么一桩事在前,哪怕所有的事全部都是沈清漪做下的,只怕裴昭对沈清漪如何失望、哪怕他从此不再对沈清漪心软,都依然会顾念他们之间的那点情分。   所以,她不指望沈清漪会因这件事而如邓愉那般付出性命代价。   能让裴昭认定沈清漪与这件事情脱不了关系,从此对沈清漪彻底失望足矣。   没有什么比裴昭再也不愿相信她、再也不愿爱她能让沈清漪更痛了。   姑且先让沈清漪痛着。   亦正因如此,她这一次的目标并不单单是沈清漪。   既裴昭极可能不会让沈清漪付出太大代价,那么不如让这代价叫另外一位来承担,免得浪费这大好机会。   不止一次暗中设计于她,不止一次想利用她,这些帐她是没忘记的。   如今正好把这一笔一笔帐清算清算,顺便让裴昭喘一口气,免得裴昭朝着无论如何都要护下沈清漪的方向去。   那样暗中撇清自己、提前筹谋好替罪羊的手段,想来确实好用。   不过这一次,得手的人该换一换了。   ……   宋棠洗漱梳洗之后,竹溪命人将早膳送进来。   她喝得半碗粥便没有再用。   只是,虽然晓得魏峰在负责审问,但是宋棠没有去向魏峰了解进展。用过早膳,她便坐在窗下在竹溪的帮助下,学做一副鹿皮手套。   故而当裴昭下朝之后赶到春禧殿、见到宋棠时,她正低头专注做女红,竹溪则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绣花。   脚步声使得她注意力从眼前的事情上移走,见是裴昭进来,宋棠当即放下手里的事,起身上前去迎。在宋棠行礼前,裴昭已经伸手握住她的手:“不用多礼。”   看一眼那双做到一半的鹿皮手套,裴昭收回视线,没有问。   宋棠拉着裴昭坐下,却主动将其中一只手套和裴昭的手比一比大小。   “陛下不要笑话臣妾还能有心情做这些事。”她低声对裴昭道,“是臣妾醒来以后发现陛下不在,脑子里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念头,臣妾为了甩开这些念头,不得不找一点儿事情来做。”   手套的大小比照裴昭的手来正合适。   宋棠却不说这个,不动声色将手套收回去问:“陛下可用过早膳?”   说话间已是要起身去吩咐小厨房做些吃食送来的架势。   裴昭摁住她:“朕不饿,朕倒听说你早膳才用了小半碗粥?这如何能行?”   宋棠温声回答他说:“用早膳的时候臣妾也不饿,所以只吃了些粥,饿了便是会多用一些的,陛下无须担心臣妾。”越这么说,落在裴昭耳中,越像故作坚强。   “这会儿也该饿了。”   裴昭扭头吩咐竹溪,“去让小厨房做些你们娘娘爱吃的送来。”   “朕晓得你心里不好受。”   “但到底不好好用膳难受的是自己,你待会儿多吃点,朕陪着你。”   宋棠似因裴昭的话而眉目温柔。   她轻叹一气又像无奈说:“臣妾让陛下操心了。”   “朕操心你的事是理所应当,但朕更喜欢你以前的样子。”裴昭看着宋棠说,“所以,朕会尽快查明真相,给你一个交代。等这件事过去以后,便忘记它、不要再惦记,答应朕,好吗?”   宋棠回望裴昭,在听过他的话后,表情郑重点一点头:“臣妾答应陛下。”   “待查明真相便将此事忘记,不再放在心上,不再困扰。”   得到承诺的裴昭嘴边浮现浅浅的笑意。   他摸一摸宋棠的脸:“乖。”   宋棠心下对能够说出这些话的裴昭越发佩服。   果然情愿自欺欺人到这个份上,该不该说她如今当真挺了解这个人?   可惜。   她迟早会帮他把他和沈清漪之间感情生变的那层窗户纸捅破的。   ……   裴昭陪宋棠用了些吃食之后,对毓秀宫的宫人初初审问结束的魏峰前来回禀。   他看一看宋棠,仍让魏峰进来了,没有刻意回避。   魏峰行过礼后细细道:“奴才审问过后发现三名春禧殿的宫人颇为可疑。其中一人本是负责照料那两盆梅花盆栽的,另外两人则数次被撞见在盆栽附近流连。”   “奴才又派人去查过这三个人最近一段日子的行踪。”   “一个与贤妃、婉顺仪、孟充仪、徐贵仪的人都有接触,一个与婉顺仪、高贵嫔有接触,还有一个则与贤妃、高贵嫔、徐贵仪有接触。”   才过去一夜,目前只限于在毓秀宫的宫人身上查。   倘若要查清楚这三个人与那些人接触都是因为什么事情,须得继续审问他们接触过的那些宫人。   各宫各殿的宫人们私下里说平常全无走动自然不可能。   但这样互相来往,关系相熟之后,便指不定要做出些什么事了。   “继续审。”裴昭眉眼沉沉,说,“不论是哪宫哪殿的宫人,但凡可能涉及此事,需要被审问的,不必询问旁人意见。”言下之意,不管这三个宫人接触过哪个妃嫔的人,都不必顾忌她们的看法。   魏峰领命退下,继续去办这些事。   裴昭继而对宋棠道:“现下真相尚不明朗,你不必想得太多,朕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此事定会水落石出。”   “臣妾明白,臣妾也相信陛下。”   宋棠同裴昭对视过片刻,说,“有魏公公负责审问,臣妾很放心,也请陛下放心。臣妾晓得陛下有要务在身,不敢让陛下陪着臣妾,也请陛下万以国事为重。”   有时候,裴昭看着面前这么懂事的宋棠,真觉得和从前不是一个人。   她以前任性起来,是只要自己开心或舒坦的。   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会用心为他考虑的性子,任性的时候依然任性,却越来越有分寸,识大体、分得清轻重。裴昭站起身,又俯身在宋棠脸颊上落下一个吻道:“晚一些朕忙完了再来看你。”   “好。”   宋棠莞尔,仰头望向裴昭,“臣妾等陛下。”   她随裴昭起身,送裴昭到廊下。   直到看着他乘御辇离开,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拐角,方不紧不慢回到里间。   御辇离开毓秀宫的地界以后,裴昭说:“让魏峰过来德政殿见朕。”   他想,之后无论查到什么,都不能随便叫宋棠知道了。 第57章 嫌疑 宋棠有些话,仿佛是故意说给她听……   元宵夜, 毓秀宫于深夜被下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任何消息都递不出去。到得翌日,妃嫔们虽知出了事, 但是大多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需要这样兴师动众。   哪怕心里有所猜测也不在旁人面前提起。   毕竟说到底,毓秀宫里能让皇帝陛下如此上心的事十之八九与淑贵妃有关。   不予置评是为避免祸从口出,别是一不小心惹恼陛下或淑贵妃,触了霉头,来上一场无妄之灾。但无论如何, 后宫几乎所有人暗暗都关注着毓秀宫的一举一动, 想要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清漪同样十分好奇。   可惜毓秀宫里传不出来任何消息, 想知道一时半会也无法。   但猜得到多半是宋棠出事了,她对这次的事情难免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态。   又好奇是谁有胆量对宋棠这位他们眼里极为受宠的淑贵妃出手。   沈清漪心下好奇归好奇, 却特地让怜春交代下去,不许琉璃殿的小宫人刻意打听毓秀宫的事情。倘若发现有人违背她的命令,无论谁都是至少二十板子的处罚。   只是她没有想到, 哪怕这样, 事情仍旧自己找上门来。   因未曾做好什么准备, 便有些措手不及。   眼见魏峰带人把琉璃殿数名宫人捉走又要将她身边的大宫女怜春带去审问, 沈清漪再也不可能坐得住。她将魏峰拦下, 拧眉问:“魏公公这是何意?为何要将琉璃殿的宫人带走,甚至连我身边的大宫女都不放过?”   魏峰道:“回婉顺仪的话,带走这些人去审问是陛下的旨意。”   “但不过例行审问, 请婉顺仪放心,审问过后, 自然就把人放回来了。”   这话已是说得颇客气。   可沈清漪也听明白了魏峰话里的另一层含义。   如果这些人没有问题,自然会被放回来。   换言之,如果他们被认为有问题呢?如果是那样, 是不是不但这些人回不来,连她也是一样逃不了关系?   沈清漪眉心微动,又问魏峰:“难道陛下认为毓秀宫的事情与我有关?”   魏峰提醒道:“婉顺仪慎言。”   沈清漪听言抿一抿唇,暗自深吸一口气。   缓下情绪,她说:“既是魏公公在协助陛下审问,还请魏公公小心谨慎,务必不要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强调过一句,她又道,“怜春是我身边的大宫女,多少关系到我的脸面,希望魏公公让她体面些。”   魏峰说:“婉顺仪放心,奴才省得。”多余的话再也没有。   之后,沈清漪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魏峰把包括怜春在内的数名宫人带走了。   怜春被带走后不久,沈清漪得知不止琉璃殿这样。   窦兰月的蓬莱殿、徐悦然的藏香阁、孟绮文的秋水轩都和琉璃殿一样,被带走不少宫人去审问。   沈清漪想起魏峰说过的例行审问,心里勉强少了两分焦虑。   既然不单单琉璃殿是这样,那或许不过例行公事,不见得她会被扯进去。   然而,想起春禧殿的那个小宫女……   沈清漪又变得有些许不安。   虽说她没有对宋棠下手去做什么,但若昭哥哥发现她接触过春禧殿的小宫人,会不会对她生出想法?可她那时以为,他对她已无真心,才会……却好在她没有真的对宋棠出手,不管是怎么了,总不可能强行将事情扣到她的头上。   沈清漪在心里一点一点盘算着。   她是与那个小宫女有过不少的接触,却好在,她之前不是全无计划。   这个小宫女虽说是春禧殿的人,但因她之前一直住在毓秀宫的芙蓉阁,与春禧殿的人有些来往也属正常。且这个小宫女时常得了宋棠吩咐往芙蓉阁去送吃的用的,说比起其他小宫人更有印象是说得过去的。   有两次与这个小宫女见面,赏赐她一些金银之物,同样开始便对过说法了。   事情到底都是真的。   那一阵子,这个小宫女的寡母身体抱恙、卧病在床,又遭族中欺侮,日子很是难过。她可以说是在得知这件事后,出于怜悯,给些赏赐,盼她母亲能早日好转。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确实没有让这个小宫女去陷害宋棠。   宋棠遭遇任何事情都不是她做的。   昭哥哥有什么好不信她的呢?   哪怕要给宋棠一个真相、一个公道,事情也与她无关。   想到这里,沈清漪定一定心神。   她与春禧殿的宫人有接触根本算不得证据,其实她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倘若慌乱无措,反而像心里有鬼,引人怀疑。   沈清漪如是这般想着,逐渐平复心绪,终于恢复之前看热闹的心态。   ·   一众妃嫔眼瞧着蓬莱殿、琉璃殿、秋水轩、藏香阁都有宫人被带走审问,纵然仍不清楚毓秀宫发生的事情,也至少明白了不是小事。并且皇帝陛下这一次,恐怕比婉顺仪那一次的事更加动怒。   比较起来,婉顺仪那一次不似这般大动干戈,哪怕牵扯其中的妃嫔,好歹是全了脸面。而非如今天这样,即使如在贤妃身边伺候着的大宫女也直接被带走。   贤妃的大宫女尚且是如此待遇,何况其他人?   只是今天一早便有御医去过毓秀宫,也不知淑贵妃到底如何了。   春禧殿出了事,那么多宫人被带走审问,霍凝霜猜测自己姐姐会着急上火,故而主动去见善阁,想着有个人陪在霍凝雪的身边能好一些。   霍凝雪的确着急。   放在以前,若有人告诉她,她有一天会为了宋棠是否平安而担心,她不但不会信,还会想呸那个对她说出这种话的人。然而今日从晓得春禧殿的事起,她一直心神不宁,总担心会出大事。   霍凝霜见到霍凝雪时,霍凝雪正坐在罗汉床上长吁短叹,满面愁容。   扭头看一眼是霍凝霜过来了,也懒得多招呼。   霍凝霜径自走过去,在霍凝雪的对面坐下,一时没有说话。   待陪霍凝雪沉默过片刻,未等到她开口的霍凝霜问:“姐姐在发愁什么?”   霍凝雪叹气:“自是担心淑贵妃。”   “连御医都去了毓秀宫,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霍凝霜道:“听说御医没有在毓秀宫待得太久便回太医院了。若是这样,想必娘娘没有什么危险,姐姐也无须太过担心,且等一等消息,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   霍凝雪无奈道,“偏生控制不住去想这些,若非不能,我早去春禧殿了。”   霍凝霜便笑:“姐姐如今和淑贵妃的关系当真不错。”   听见这话的霍凝雪一噎,讪讪然:“淑贵妃可未必看得上我。”   “但淑贵妃对姐姐其实不错。”   霍凝霜道,“而且哪怕到得现在,也未曾要求过姐姐去帮忙做什么事。”   “这个倒是真的……”   霍凝雪一笑说,“娘娘还特地为我带过芝春斋的点心。”   聊起这些,霍凝雪的情绪好转不少。   回想以前的许多事,她心生感慨:“从前是我眼拙,后来才知,娘娘明明是个好人。”   霍凝霜不置可否。   不过,她自己近来越来越觉得,霍凝雪变了许多,连她这个从前被看不上的庶出妹妹都比往日更愿意来往了。   她的这位姐姐从前在霍家,也骄纵,也任性。   或许那些变化是由于在宫里头遇到的桩桩件件的事造成的影响。   但这样反而更让人难以想象,因为这种影响如此正面。她记得自己入宫之前,姨娘曾同她说过在宫里要事事谨慎、哪怕是亲姐妹也要提防着一些,当心被算计。   她的姐姐却没有变成那个样子。   霍凝霜不由也有些感慨,淑贵妃竟然有这样大的魅力。   “娘娘心善,定是平安无事的。”   她安慰霍凝雪说,“有陛下护着娘娘,也一定能把那些恶毒之人揪出来。”   霍凝雪点点头:“对,千万不能放过那些恶毒之人!”   “待我晓得是谁做的……”说着霍凝雪顿一顿,“我定多骂几句!”   ·   德政殿内。   裴昭批阅完奏折,魏峰尚未过来回禀消息,他便没有离开,而是坐在龙案前等。一时间脑中塞满昨日春禧殿发生的事、那些药丸以及宋棠苍白的面容,他摁一摁眉心,暗自叹一口气。   但裴昭没有等得太久,魏峰已经赶到德政殿。   将殿内一干宫人齐齐屏退,他看向魏峰,问:“查到什么了?”   魏峰道:“那几个可疑的小宫人都重新审问盘查过。”   “其中有个平日负责打理两株梅花盆栽、名叫杏儿的小宫女,奴才从她的住处搜出不少的金银珠宝,皆非淑贵妃的赏赐。”   不少金银珠宝且都不是宋棠赏赐给她的,那这些东西从何处来自然有得审。   裴昭淡淡道:“说下去。”   魏峰便回:“经过奴才的审问知这些金银珠宝,大部分是婉顺仪赏的,也有贤妃、徐贵仪、孟充仪的赏赐,但寻常一些,便是平日里随手赏给小宫人的份量。”   “奴才又审问过其他宫人,得知这个叫杏儿的喜欢悄悄往各宫各殿去递春禧殿的消息,以谋得别的娘娘抑或小主的赏赐。根据琉璃殿宫人的供认,年前有一阵子,这个叫杏儿的往琉璃殿去得颇为频繁,婉顺仪私下里也见过她。”   裴昭听到此处,已是面若寒霜。   他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婉顺仪见在春禧殿当差的小宫女做什么?”   “奴才审问过这个杏儿,问她婉顺仪为何要召见她。”   魏峰依旧恭敬道,“杏儿说,因婉顺仪未仍住在芙蓉阁的时候,她常常依着淑贵妃的吩咐,去往芙蓉阁送吃的、用的,故而婉顺仪认得她,也晓得她家里的一些事情。”   “这个杏儿,父兄皆早逝,家中只有一位寡母。”   “今年入宫之后,她的寡母生得一场重病,身边又无人照料,遭了族人欺负。婉顺仪是得知她家里的事情,方召见她,赏赐她金银,意在盼她寡母早日康复。”   “因杏儿乃是家在城中,奴才便派人去查过杏儿家中的情况。”   “她所说属实,确实父兄早逝、余下一位寡母,她的寡母也在冬天生过一场大病,据说差点儿便没有扛住。”   裴昭眸光锐利盯着魏峰:“所以她和春禧殿的事是否有关系?”   魏峰答:“目下没有特别有力的证据。”   裴昭冷淡问:“那其他人呢?”   魏峰复将其他几个小宫人的情况一一禀报了。   “所以每个人都有嫌疑,又都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做的。”   裴昭问,“那谋害淑贵妃的人是在他们中间,还是不在他们中间?”   魏峰心头一凛,顿时噤声不敢答。   裴昭似笑非笑看着他:“朕命你查此事,既已查到婉顺仪身上,为何不继续查下去?”   “朕原竟一直不知,你同婉顺仪关系如此之好,叫你总处处为她着想。”   “若不然,朕调你去婉顺仪跟前当差?”   这话已是说得极重。   魏峰后背刹那冷汗涔涔,当即跪伏在地上:“奴才知错,请陛下恕罪。”   裴昭道:“婉顺仪如此关心这个叫杏儿的宫女,其中定有旁的缘由,你须得仔细审问明白。那些药丸从何处而来,也要查个清清楚楚。当初,琉璃殿搜出那些药丸的时候,婉顺仪是否藏私,你更要问个仔细。”   魏峰便磕了个头说:“是,奴才领旨。”   裴昭不再看魏峰,只命他退下,复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殿内。   从袖中摸出那枚原本属于沈清漪的香囊。   想起孙敏在冷宫自尽那一次的事情,裴昭下意识指尖用力捏着手里的东西。   沈清漪不一定是出手害宋棠的那个人。   可是,她接触春禧殿的宫女、将那个宫女视为自己人,不可能全无图谋。   不管最终是不是她,她都多半是生出过想法、起过念头的。   她也知道,那个小宫女能在她面前混个脸熟,是因为往前宋棠常常让人往芙蓉阁送吃的用的吗?   宋棠至少从没有谋害过她,连她被封为顺仪都没怎么刁难,分明顾念旧情。   否则以宋棠一向掂酸吃醋的性子,哪里能不找她麻烦?   然而,她都做了些什么?都在想些什么?   裴昭心痛至极,一把将香囊攥在手里,低下头去。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重新抬头,起身走到炭盆前,将香囊投入其中。   一阵火光里,那只香囊燃烧殆尽、消失不见。   裴昭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   宋棠等到裴昭来春禧殿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   她将一双鹿皮手套做好后便坐在罗汉床上什么也不干,仿佛一心在等他。   裴昭一面走进里间一面解下身上的斗篷,正欲将斗篷递给小宫人,快步行至他面前的宋棠顺手将斗篷接过交到竹溪手里,跟着拉着他的手往罗汉床的方向走去。   “陛下再不来,臣妾得坐不住去寻陛下了。”   宋棠说着又问,“陛下可曾用晚膳?”回头见裴昭摇头,她立刻吩咐竹溪去让小厨房准备。   待两个人坐下之后,宋棠仔细看得裴昭几眼,不解问:“陛下为何这般愁眉苦脸?是朝堂上有什么难事吗?臣妾虽帮不上陛下,但也望陛下不要心急,这些事情,总归是得慢慢处理的。”   她说得好像只有朝堂上的事值得他发愁。   言语之间,更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绝口不提。   裴昭望向宋棠问:“为何这么说?”   宋棠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陛下是指……臣妾为什么不觉得陛下其实在为臣妾的事发愁?”   裴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单单看着她。   宋棠轻轻叹气,复一笑:“臣妾今日想得一天,亦是想通了。”   “陛下自然在意臣妾遇到的事情,自然在意有人竟想谋害臣妾,但臣妾这些事,陛下定很容易能处理好。上一次婉顺仪遇到这种事,陛下不也以雷霆之势处理妥当了吗?所以臣妾相信陛下。”   “因王御医说臣妾身体没有大碍,陛下便无须太过担心臣妾。”   “如此,臣妾的这一桩事情,陛下自无须愁眉苦脸。”   “臣妾信陛下会给臣妾真相、给臣妾公道,是以不愿让陛下平添负担。要查清楚怎么一回事到底需要时间,急也急不来。这么想明白了,也就不着急了。”   “只是……”   宋棠回看裴昭,同他对视着,说,“待陛下审问之时,陛下能否让臣妾去旁听?”   “有那等子人敢这样谋害臣妾,臣妾势必得好好看一看是谁才行。”   “臣妾可不要当好欺负的人。”   一句“不要当好欺负的人”把她平日里的做派说尽了。   裴昭几不可察挑了下眉:“你若想要去旁边,朕答应你便是。”   “谢陛下!”   宋棠含笑说着,竹溪领着人送晚膳进来,这个话题也打住。   那一双搁在榻桌上的鹿皮手套,裴昭是瞧见了的。他犹记得早上宋棠特地拿来和他的手掌比过大小,也不能是给别人做的。然而用过晚膳、安置以后,裴昭都没有听宋棠提起过那样东西。   裴昭纵使有些好奇宋棠在卖什么关子,却不至于追问。   是以,临到睡前,他收起心思,不再继续去在意这么一件小事。   两个人这一夜睡得要比前一夜安稳许多。   第二天早上,裴昭醒来,见宋棠睡颜恬静躺在他的臂弯,模样乖巧,便忍不住伸手轻抚她脸颊。   宋棠仍旧在睡梦之中。   没有吵醒她,裴昭小心解开她抱住自己的手臂,径自起身。   洗漱梳洗妥当后,裴昭准备去上朝,折回床榻旁看一看,正撞见宋棠悠悠转醒。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她说:“朕去上朝了,现下时辰尚早,你多睡一会儿。”   宋棠拥着锦被,人懒懒的,嘴边一点温柔笑意。   “臣妾犯懒,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陛下慢一些,时辰尚早,不必着急。”   “睡吧。”   裴昭怜惜的看一眼宋棠,手指抚过她的眼睛,待她闭眼便步出里间。   ·   魏峰已经连续审问宫人一天两夜。   这一天,裴昭下朝后,他又到德政殿与裴昭禀报消息。   “根据小宫女杏儿的供认,婉顺仪赏她金银,是要她多往琉璃殿递淑贵妃的消息。奴才用得许多手段,甚至以她家中寡母性命为要挟,但杏儿始终坚持药丸之事她不知情,直到方才也未曾承认。”   “奴才审问琉璃殿的一干宫人,包括婉顺仪身边的大宫女怜春,他们个个都坚称从未见婉顺仪私藏那些害人的药丸,说琉璃殿后来也未再出现过那样的药丸。”   裴昭定定看着他:“魏峰,你知若那些药丸不出自琉璃殿意味着什么吗?”   这个问题,魏峰不敢回答。   但是魏峰心里和裴昭一样清清楚楚。   如果药丸与琉璃殿无关,意味着有人又弄到了这一种药丸。   甚至,可能上一次婉顺仪的事,邓氏是有同谋的,只是没有被发现。   而上一次的案子也是皇帝陛下亲自审问。   “好,狠好。”   裴昭的声音浸着透骨寒意,响在魏峰头顶,“朕的后宫还真是能人辈出。”   正当这时,有小宫人在殿外恭恭敬敬通传,说:“陛下,太医院的阮院使已在廊下,说有要事须得立刻向陛下禀报。”   裴昭朝殿外的方向望过去一眼。   阮院使是太医院的老人,如今年过花甲,身体虽仍硬朗,但到底年事已高。   太医院的许多事情,都已不是他自己亲自在管。   裴昭心知,阮院使会在这个时候亲自过来德政殿,又说是有要事禀报,只怕事情不小。如果是寻常的一些事情,哪怕要来向他禀报,派个人前来也就是了。   “让阮院使进来。”   裴昭吩咐一声,又看一眼魏峰,“起来罢。”   魏峰谢过恩,起身之后,如平日里那般退到裴昭的身边去听候吩咐。   阮院使很快被小宫人扶着走进殿内,神色凝重。   “老臣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裴昭坐在龙案后看着行礼的阮院使,免了他的礼,与阮院使赐座,之后才问:“阮院使特来见朕,不知是有何要事?”   “陛下,事关重大,老臣不得不立刻来禀。”阮院使坐在下首处对裴昭说道,似乎想到自己要说的事,觉得严重,又离座躬身说,“老臣要说的这件事,太医院也有失责之处,老臣作为院使,未能及时觉察,罪无可赦,愿领责罚。”   尚未说明情况,先提到责罚之事,裴昭一时皱眉。   他问:“阮院使,太医院怎么了?”   “陛下,昨夜太医院有贵重药材遭窃,老臣得知此事后,念及昨夜宫中未有异常,亦不可能有窃贼出入皇宫,故而猜测是太医院出了家贼,便下了令将太医院封锁,不许任何人出入,挨个搜查。”   “这一搜查,竟不知从一人房中搜出了与用于谋害淑贵妃的那一种药丸。”   “老臣让王御医等人确认过无误,知此事重大,是以连忙赶来向陛下禀报,也向陛下请罪。太医院竟出现如此心术不正之人,实为老臣这个院使的过错。”   阮院使说话间,让人将那搜查到的药丸呈上。   之后,他行至殿中,跪伏在地:“此乃老臣之过,老臣愿领责罚。”   裴昭视线落在呈到他面前的白色瓷瓶上。   沉默半晌,裴昭开口问:“阮院使,你方才所说之人,现下正在何处?”   ·   正月十七的夜里,裴昭没有过来春禧殿。   来不了,却也派了人到春禧殿说一声,似乎怕宋棠会枯等。   得知这个消息的宋棠,在来递信的小宫人出去后,已收起脸上的失落。她静静坐在罗汉床上吃着竹溪剥好的烤橘子,想着裴昭不来,说不得是准备琢磨明天要怎么审她这一次的事情才好。   查出孟绮文在太医院的人费了不少功夫。   事实上,早在邓愉当了那个替罪羔羊以后,她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孟绮文的这些药丸,如果说是从宫外捎进来的,难度太大。   可是,若她在太医院有人,便并非不可能了。   想得到这一点,和摸清楚太医院里为孟绮文做事的人是谁,中间差得很远。也是直到这一桩事出来,她才得以有机会设法试探,将这个人的身份给摸透了。   许以名利、许以金银,或能让一部分人愿意为她铤而走险。   但谋害皇家子嗣、谋害后宫妃嫔这样的罪名,严重些,是要株连九族的。   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冒险。   所以,宋棠猜测那个人应对孟绮文有非同寻常的感情。   唯有这样,才会如此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为她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这也就给了她空子钻。   之后太医院闹出的事少不得王御医的配合。   只能说王御医也怪不容易,被绑她这条贼船上,早已别无选择。   阮院使亲自去向裴昭禀报情况,裴昭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是有她在暗中设计。但论起来,她自不可能使唤得了阮院使,不过是事情严重到一定程度,阮院使自然会出马,免得整个太医院被牵连。   查到孟绮文的人,再想查到孟绮文身上,难度小很多。   至此,这一桩事情才算有了结果。   明日——   裴昭如何审问这些人,以及沈清漪、孟绮文等人的反应,方是她最期待的。   如宋棠所想,第二日用过早膳,裴昭派人来请她去养心殿。   不仅她,别的妃嫔俱被请过去了。   熟悉的如同那时沈清漪遭遇陷害的场景。   同样是养心殿,同样是所有后宫妃嫔均到场,不同的人受害人换了一个。   宋棠乘坐轿辇到得养心殿。   她刚从轿辇上下来,旁边传来属于霍凝雪的一道带着关切的声音:“娘娘近来身体可好?”   “瑾贵嫔。”   宋棠朝霍凝雪看过去,说,“我身体尚可。”   霍凝雪行过礼,偷偷观察宋棠,见她气色不错,轻拍胸脯,唠叨起来:“娘娘无事便好。这几日臣妾担心得很,偏又不能去春禧殿看望娘娘,实在难以心安。”   宋棠听霍凝雪这样一番话也算情真意切。   她颔首说:“王御医说我身体略将养些时日便无碍,瑾贵嫔不必挂心。”   和霍凝雪在原地说得几句话,宋棠才与霍凝雪一道往正殿走去。   余光瞥见沈清漪也乘轿辇到养心殿,便走在她们后面,她又说:“那个妄图谋害我的人虽不知是谁,但她的算盘也落得一场空。说来稀奇,那人竟想让我如婉顺仪一般,从此无法有孕,可惜千算万算,算不到老天也看不过眼。”   霍凝雪此时从宋棠口中听说这些,终于知晓两分宋棠遭遇的事。   她愤愤不平说:“上一次有个邓氏已叫人倍觉耸人听闻,谁知如邓氏那样恶毒之人竟然不止一个。娘娘莫怕,陛下定不会轻饶此人,定会给娘娘一个公道的。”   宋棠微笑:“有陛下在,我自是不怕的。”   “今日应该觉得害怕的是那等子脏心烂肺之人才是。”   沈清漪虽然走在宋棠和霍凝雪后面,但她们说的话字字句句都传入她耳中,她听得一清二楚的。却不晓得是否她错觉,宋棠有些话,仿佛是故意说给她听。   什么叫如她一般,从此无法有身孕?   沈清漪用力掐着手中的帕子,又觉可恨,凭什么一样是被暗中设计,但这样的罪只她一个人受?   妃嫔们陆陆续续到养心殿,复被小宫人引着各自入座。   所有人心知肚明今天来是因为什么,可看一看淑贵妃的气色,哪里像刚受过陷害?   可这种话敢想也绝不敢说出口。   她们唯独盼着这些事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   妃嫔们到齐后,未几时,裴昭从侧间出来。见状,妃嫔们纷纷起身行礼,他出声与众人免礼,让宋棠到他身边的位置入座,而后便不再开口。审问的一应事宜,似乎都暂交由魏峰来负责。   众人依旧不怎么明白情况,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魏峰也只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几名小宫人被押入殿内,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些宫人原本都是在春禧殿当差的。   在看清楚这些人的模样后,窦兰月、沈清漪、徐悦然脸色都有一瞬的僵硬。   宋棠坐在裴昭身边,将这些人的反应看得更清晰。   她面上不动声色,偏头看一眼身旁的裴昭,似不明白状况。   裴昭悄然在案几下握一握宋棠的手,像在安抚她,宋棠便收回视线。   其后,魏峰对底下跪着的小宫人喝道:“你们所犯何事,一一如实招来!”   这些人早已被审得明明白白,这会儿半个字不敢撒谎。   “奴才不该收受贤妃娘娘的好处,为贤妃娘娘递信。”   “奴婢作为春禧殿的宫人,也不该收徐贵仪的好处为徐贵仪做事。”   两个人先后出声,窦兰月和徐悦然不堪被供出,面色发白。窦兰月想为自己辩解,但斟酌再三,心觉陛下许是证据确凿,故而不知如何开口,反而是徐悦然当下离座说:“陛下,臣妾冤枉,臣妾根本不认得这个人,如何会要她为臣妾做事?”   裴昭没有去看徐悦然。   魏峰忽然细细的报起来:“去年七月初九,得徐贵仪赏白银两锭。八月十四,得徐贵仪赏金钗一支、金裸子一袋。九月初六,得徐贵仪赏玉镯一对,十月……”   徐悦然比任何人清楚自己每个月都与这个小宫人赏赐。   却想不到,居然连哪一日、赏的什么东西在短短的时间里查明白了。   有些甚至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的,只模糊感觉有那么回事。   发觉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徐悦然涨红一张脸,说不出话,刹那间难堪到了极点。   窦兰月再无辩解的念头,同样难堪的坐在那里。   宋棠嗤笑一声:“徐贵仪对我春禧殿里的这个小宫人可真是不错。”   徐悦然埋着头死死咬着唇。   这一刻,只恨自己为何要开口,不开口也不至于脸面尽失。   沈清漪在一行宫人其中看到杏儿这个小宫女的时候,本拿不准这是单纯将人带上来例行审一审还是如何。到得此时,再没有不明白,这不是要审,是要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把她们的脸皮扒下来。   她不可置信看向正坐在最上首处的裴昭。   即使暗中打听过春禧殿的消息,也没有谋害过宋棠,何至于此?   当初她遭人谋害,曾经这样警告过所有人不可有歪心思吗?   沈清漪不记得她有这种待遇,而宋棠……   “奴婢杏儿,是春禧殿负责照顾淑贵妃的梅花盆栽的小宫女。奴婢知错,不该为了些许的好处,便时时往贤妃娘娘、孟充仪、徐贵仪那儿递消息,更不该被婉顺仪收买,为婉顺仪做事,甚至以家中寡母为借口欺骗魏公公,说那些赏赐是婉顺仪怜惜奴婢与奴婢家中寡母才给的。”   一字一句落在沈清漪耳中,她垂下眼,不知裴昭这是什么意思。   宋棠却又是一声冷哼:“婉顺仪原来也这么关心我春禧殿里的小宫人?”   “我今天才知,春禧殿的小宫人在别处如此受欢迎,如此得各位主子的关心。连家中有个寡母都了解得清楚,反而是我这个主子不行,这样大的事毫不知情。”   面对宋棠这番的冷嘲热讽,被点名的一个都没法说话。   宋棠是淑贵妃,有皇帝陛下撑腰,她们有什么?谁也不想变得更无地自容。   视线扫过这几个人,宋棠又去看裴昭,问:“陛下,设计谋害臣妾的人,便是在其中吗?”   裴昭轻轻拍一拍她的手背,冲她微微摇了一下头。   “贤妃、婉顺仪、徐贵仪心思不正,罚俸半年,禁足一月,罚抄佛经,期间待遇均减一品。”裴昭的话出口,所有人却都一愣,因为其中独独没有孟绮文。   一直淡定坐在殿内的孟绮文,到此时也不淡定了。   和其他人受到一样的处罚在她预期之中,而这样单单将她拎出来……   所有人都正不解时,魏峰又是扬声一句:“把人带上来。”   孟绮文如周围妃嫔那样,看向殿门口的方向。几息时间过后,有人被押进殿内,当她看清楚被押上来的人的那张脸,骤然间,瞳孔微缩,呼吸都险些忘记。   妃嫔们看着这个被押上来的年轻男人都很犯懵。   这个人,根本不像宫里的小太监,又面生,如何会被牵扯进来?   裴昭的声音反而忽然间响起,问:“孟充仪可认得此人?”   一句话叫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孟绮文的身上。   孟绮文掐一掐手心,强迫自己镇定。   她离座深福,埋着头说:“回陛下的话,臣妾,不认得此人。” 第58章 真相 她的所有算计,皆在宋棠的算计之……   孟绮文的否认, 引得不少妃嫔侧目。   之前徐悦然也不愿承认自己认识那个小宫人,又如何?   或许正因为这一点,当下更多的人是相信了这一次的事情与孟绮文有关。   相信后, 便又是说不出的震惊。   上一次孟绮文被邓氏牵连,被降为充仪,有些妃嫔多少对她生出过两分同情,觉得那是无妄之灾。谁知道,她无非是比之邓氏藏得深一些, 实际上, 分明是会做和邓氏一样恶毒之事的人。   “孟充仪不如再好好看一看。”   裴昭面无表情说, “你们肯定是认识的,而且很早就认识了。”   这句话几乎掐断孟绮文的所有侥幸心思。   她不愿相信, 她明明隐藏得那么好,怎么可能这么容易什么都挖出来了?   然而事实已摆在眼前。   她输了,并且输得很彻底, 这件事再无转圜余地。   本以为仍有撇清自己的机会与可能。   至此已知, 如若反复辩解, 势必变成如徐悦然方才那样的笑话。   连她埋在太医院的人都被挖出来了, 还有什么是查不出来、不能知道的?至多是时间问题, 可迟早都会清清楚楚。所以,她是栽在了这份所谓的帝王宠爱上吗?   当真是可笑。   孟绮文心下觉得讥讽,面上沉默的盯住自己衣袖上的一朵绣金线边梅花。   她一时又想——   今年春天的花儿, 只怕看不到了罢?   “十五年前,孟大人奉先帝旨意, 前往黎水村抚恤瘟疫过后存活下来的村民。彼时因那一场瘟疫来得迅猛,有不少孩童家中长辈悉数离世,变成了孤儿。”   “孟大人怜悯他们遭遇, 收养了一批这样的孤儿,供他们衣食、让他们读书习字、练武学医。此事亦得到先帝的褒奖,赞孟大人有济世之心,是朝臣楷模,望朝中大臣能向孟大人学习。”   裴昭语气无波无澜提起旧事:“这些人,大多后来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   “唯有一人,机缘巧合拜在名医门下,习得一手好医术。”   “孟充仪原也确实不认识此人。直到后来,此人考入太医署,来到邺京,特地上门拜访孟大人,感谢孟大人恩情。那时恰逢孟老夫人疾病缠身,得他出手医治。有一阵子,他出入孟府频繁,你因时常在孟老夫人身边,一来一去,便与他认识了。”   孟绮文垂着眼,听裴昭说起这些事。   想起那时与陈平忻相识,回想起来竟也过去这许多年。   “不过,他进入太医署学习之后,你们未曾有过什么联系,本是不会再有交集。但两年前,你入宫之后,忽然发现,他已是太医院的人。孟大人于他再生之恩,恩人之女开口求他办事,他如何不应?”   “所以明知你是用来陷害旁人,他仍为你配制药丸。”   “在事情暴露以后,为了不牵连孟家,他数次企图服毒自尽。”   裴昭看向孟绮文。   他嘴角微弯,却语声冰冷到极点:“倒是好一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话说到此处,事情已然明朗,诸事皆有因由。   霍凝雪看一看一言不发的孟绮文,再看一看跪在地上的、大约在太医院任职的年轻男人,不知该先骂哪一个。   这两个人的渊源之深,确实轻易发现不了,更想象不到。   勾结太医院的医正,谋害帝王妃嫔,事情败露,岂止是不要命这么简单?   霍凝雪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念头。   她瞥向孟绮文,不知她是自信自己不会被发现,还是当真胆大到对不怕孟家出事。   这般举动,便是说孟家有不臣之心,又有何说不得?!   能神不知鬼不觉给妃嫔下药,若陛下宠爱她,焉知不能……   太过惊悚的想法,霍凝雪连忙打住,不敢再深想。   她觉得这个人可能是疯了。   孟绮文听见裴昭的那句“不牵连孟家”,明白这也是在警告她。   她拒不认罪,若深究起来,孟家也得受影响。   按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破皇帝与宋棠、沈清漪之间关系的冲动念头。   孟绮文已是心如止水,别无想法。   “臣妾犯下大错,谋害淑贵妃,牵连无辜之人,罪不容诛,不敢奢求陛下恕罪。”她维持着一份面上的平静,没有看陈平忻一眼,跪伏在地说,“但臣妾所做之事,皆是臣妾一人决断,与旁人无关。”   陈平忻从被带进来时便是被堵住嘴。   他此时说不出半个字,一双眼睛望着孟绮文,眼底满是悲痛。   裴昭的声音依旧很冷,漠然道:“孟充仪心思恶毒,谋害淑贵妃,今撤其充仪封号,降为末等更衣,打入冷宫。太医院吏目陈平忻,是为孟氏帮凶同谋,撤其太医院职位,交由大理寺彻查审问。”   “爱妃此番受惊了。”看向宋棠时,裴昭声音变得柔和许多,“这件事已经过去,你只须养好身体,不必胡思乱想。”顿一顿,他又说,“孩子,定会有的。”   沈清漪本便正因裴昭的不留情面而难受。   当裴昭对宋棠说出“孩子定会有的”这样的话,她一瞬忘记难过,唯有诧异、惊讶以及在此之后的自我嘲笑。   她被陷害、被御医说往后恐怕难以有孕之时,裴昭这样安慰过她吗?   或是因为觉得她无法怀孕,不必说?   沈清漪走出养心殿时,迎面一阵风,她止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   今日原来这样冷吗?来养心殿的时候有这样冷吗?   “怜春……”   沈清漪喊得一声,才想起怜春因受了审问之苦,被她留在琉璃殿养身子了。   “娘娘有何吩咐?”   小宫女出声,将沈清漪思绪拉回来。   她抿唇道:“无事。”又抬头看一眼阴沉沉的天,“回去罢。”   话音落下,沈清漪抬脚往前,小宫女连忙跟上扶着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   审问结束之后,留下与裴昭说得一会儿话,宋棠也回到春禧殿。   对这一场审问的结果,她没有什么不满。   窦兰月、沈清漪、徐悦然一并受罚,孟绮文被定罪,都是她乐于见到的。尤其是裴昭让那个叫杏儿的小宫女将沈清漪怎么想办法收买她和盘托出,完全是将沈清漪的面皮扒下来往地上扔。   这个举动说明裴昭对沈清漪做出这样的事的确很失望。   但受罚的不止她一个人,又算留了体面。   如她所想,裴昭难免仍会顾念他和沈清漪之间那么多年的情谊。   所以,她没有着急把沈清漪拖下水,先让裴昭对沈清漪失望、把和孟绮文之间的帐算清,这一步棋走得问题不大。   手指扫过罗汉床榻桌,宋棠想,孟绮文现下应该很好奇自己为何会失策?   不过孟绮文肯定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她倒是不介意找个时间去帮孟绮文解一解惑。   让孟绮文能死个明白,也算是她对孟绮文几次费心设计沈清漪、让沈清漪不好过的一点回报了。   一时回想养心殿内,裴昭道出孟绮文与陈平忻的关系,却绝口不提陈平忻对孟绮文的感情,宋棠忍不住暗自轻啧一声。   她不信裴昭什么都没发现,但想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即使孟绮文对陈平忻只是利用而已,可自己的妃嫔被人如此觊觎,到底叫人高兴不起来。   又谈不上是光彩的事。   换作是她一样不乐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破。   也多亏陈平忻对孟绮文的这份爱慕。   到底关心则乱,从小宫人口中听两句孟绮文要出事便因担心而按捺不住。   宋棠手指在榻桌上点一点。   也罢,她坐下来,心情愉悦,吩咐竹溪去让小厨房准备些吃食。   ……   处理完宋棠这一桩事情,裴昭离开养心殿,回德政殿如平常那样处理政事。临近晌午之际,魏峰从外面进来禀报道:“陛下,有宫人在陈平忻住处的一间暗格里,发现了一个小的木箱。”   裴昭视线落在魏峰身后那个小宫人手里的木箱上。   他眸光变化几瞬,沉声说:“呈上来。”   魏峰亲自抱着木箱上前,搁在龙案一角,这个木箱子被发现后尚未被打开,一把铜锁好好的挂在上边。裴昭略看一看,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削铁如泥长剑,径自起身一剑将那铜锁砍成了两半。   裴昭把长剑递给魏峰,示意其他人退下方才将那木箱打开。   里边的东西不多,一眼扫过去便望尽了。   几封信、一只香囊、一块手帕、一对泥人以及……裴昭目光在那抹红色上停留过几息时间,辨认出这是一件女子的贴身小衣后,一张脸不由变得阴沉沉的。   “嘭”的一声,那个木箱被重重盖上。   魏峰始终低垂着脑袋,一眼也没有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须臾,他听见裴昭的吩咐:“将这些全都拿去烧了,别让任何人看见。”   魏峰躬身道:“是,奴才领命。”   看着魏峰把这个木箱子从他眼前拿走,裴昭额头青筋又跳一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一次陷入阴郁,再看那一摞一摞的奏折,彻底失去批阅的心思。   另一边。   在魏峰将东西呈到裴昭面前的时候,宋棠亦从梁行处听说了这件事。   光是想象裴昭在木箱里看到一件属于女子的贴身小衣会有的表情,她止不住想笑。当初梁行发现这个木箱并禀报给她,她也十分震惊,主要是因为陈平忻对孟绮文这份隐晦且变态的心思。   但能为裴昭添堵的事就不是坏事。   哪怕孟绮文什么都没做,对于裴昭而言,大概一样会觉得被人戴了绿帽?   想到这里,宋棠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一碗牛肉面更香了。   ·   冷冬未过,暖春未至。   这般季节的冷宫比其他时候更显得萧瑟。   孟绮文自被打入冷宫之后,认命了一样,表现得安安静静。不似之前邓愉时时哀求要见皇帝陛下,也不哭嚎自己冤枉,更没有不吃不喝、妄图以死威胁谁。   然而冷宫没有木炭更没有银碳可以用来取暖,也没有御寒的衣物和被褥。   孟绮文在冷宫的第二日便因为挨冻而生病了。   生病也无人照料,更不可能有太医前来为她医治。   才一天功夫,高烧不退的她已下不来床。   宋棠到冷宫来见孟绮文的时候,孟绮文脸色苍白、双唇全无血色躺在一张破旧的床榻上,连她身上盖着的也唯有薄薄一床破破烂烂的被子,里头的棉絮漏出来。这个待遇是连普通的小宫人都比不上了。   觉察有人走到床边,孟绮文费力睁开眼,见是宋棠,复垂下眼。   她声音嘶哑,扯出个笑:“淑贵妃竟还有心思来看我一个死人的笑话?”   已是将死之人,孟绮文也不再在乎那一些所谓的规矩。   左右她只有这一条命。   宋棠似心有不解问:“谋害我的人落到这般狼狈落魄的地步,而我平安无恙,也依然是淑贵妃,我为何没有心思看笑话?”   孟绮文愈笑:“淑贵妃以为自己是最大的赢家?以为自己能笑到最后?”   “可惜啊,陛下心中最在乎的人,根本不是你。”   “是吗?”   宋棠反问中又笑,“即使陛下最在乎的人不是我,可也不是你,对不对?”   “有一句话叫,‘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孟绮文说,“我这个将死之人的话,淑贵妃不妨认真听一听,回去再慢慢琢磨我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宋棠问:“你想说什么?”   孟绮文便望向宋棠,一字一句道:“陛下与沈清漪的关系非同一般,陛下心爱之人从来都是沈清漪,而你这个从前的淑妃、如今的淑贵妃,一直都是沈清漪的挡箭牌而已。陛下对你的宠爱,是为了让旁人不注意到他心爱之人,以护沈清漪周全。”   她以为自己这些话会让宋棠有愤怒、不屑抑或其他什么激烈的反应。   可是,什么都没有。   宋棠始终平静的看着她,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这个样子,这个反应,更像是……   孟绮文怔一怔,眸光微眯,不可置信问:“你早就知道?”   宋棠微笑:“多谢相告。”   “可惜啊。”   她语气听来似乎为此感到遗憾,“有些人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漏了。”   宋棠早就知道?宋棠早就知道?!   如是念头在孟绮文的心底闪过,她震颤中感觉自己明白过来了什么。   站在床边的宋棠却压低声音,继续说下去:“孟绮文,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在等着这一天,从你妄图算计我开始,我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你既有胆子算计我,就要付出代价,就要承担后果。”   “在这后宫之中,确实没有比你更心狠手辣的妃嫔。”   “孙敏之死、邓愉之死,还有那几个在冷宫自尽的小宫人,这么多条人命,哪一条人命同你没有关系?”   “偏偏后宫并不是一个比谁更心狠手辣的地方。”   “我知道,你没有想过要独占陛下宠爱,你只是想得到自己的那一份。”   “你的目标是皇后之位,或者没有皇后之位也行,你想要诞下皇嗣,你想自己的孩子以后能继承大统,这样你是太后娘娘,地位一样无人可比。你想得十分深远,不在眼前一朝一夕利益,可是,有什么用呢?”   在孟绮文眼底看到惊恐之色,宋棠嘴角弯弯。   “其实你上一次设计董静瑶设计得不错,如果不是被提前调包了东西,你那些陷害多半是成功了。毕竟一旦被发现私藏巫蛊小人,必定百口莫辩,一如邓愉。”   “那一日审问,发现东西被事先调包,你没想过是谁做的吗?”   “是没想过还是以为自己绝对安全所以未放在心上?”   宋棠说着,笑容越发灿烂:“我知道,后来的你只把沈清漪当成首先要对付的人,你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这件事上,我得谢谢你,帮了我好大一个忙。”   孟绮文听着这些话,早已顿悟,宋棠原来什么都知道。   她的所有算计,皆在宋棠的算计之中。   所以她那么费尽心思最终皆为宋棠做了嫁衣。   想到这里,孟绮文低笑两声,越想越是止不住笑,越笑又越是觉得悲凉。   宋棠既然一直知道邓愉是她的替罪羊,这一次的事情,无疑也有宋棠在背后设计。她本意是想让沈清漪背下这个陷害宋棠的罪名,而皇帝会袒护沈清漪,宋棠如何忍得了?这两人生出矛盾,总有一番明争暗斗。   算来算去,沈清漪没落到半分好,她自己赔了个彻底。   而宋棠独自享尽皇帝陛下的怜爱与怜惜。   笑到最后,孟绮文再笑不出来。   她仍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陈平忻的?”   “也没什么。”   宋棠说,“他那样在乎你,得知你可能出事,自然冲动鲁莽。”   孟绮文听言,知道宋棠是何意,一时间长叹一气,闭一闭眼,说不出话。   宋棠含笑看着她:“你们两个人路上能有个伴,也不错。”   “那是要多谢淑贵妃了。”   孟绮文道,“自入宫起,我便知这所有一切乃是一场赌局,赢了,便是万万人之上,输了,便是被踩入泥中。既是赌,自然愿赌服输,你赢了,我无话可说。”   宋棠点一点头:“看来你没有什么疑问了。”   孟绮文闭眼不语。   宋棠轻唔一声,想一想,也没有别的想说的话,于是转身往外走去。   她的声音飘入孟绮文的耳中:“孟绮文,一路走好。”   在宋棠步出房间的下一刻,几名嬷嬷涌进来。   毒酒入喉,孟绮文没有任何挣扎,静静躺在床榻上,只努力偏头看向窗外。   然眼前逐渐一片模糊。   任凭如何努力也已变得什么都看不见。 第59章 受用 推辞不了也得让裴昭求着她去才行……   宋棠从冷宫回到春禧殿, 踏入里间便见裴昭负手立在窗前。她沉吟中朝裴昭走去,没有出声行礼,安静走到裴昭身后, 伸出手臂从后面动作很轻将他抱住。   裴昭手掌覆上宋棠圈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他微微偏头,感觉到身后的人脸颊紧贴他的后背,似情绪低落。   “说到底是她设计谋害你在先,死有余辜。”   裴昭猜测着宋棠的心思,“你若这般不高兴, 朕该后悔答应你的要求了。”   宋棠去冷宫见孟绮文自然事先得到过裴昭的允准。   她当时对裴昭说的是:“孟氏既然差一点害得臣妾身体毁损, 臣妾说对她没有半点恨意便是假话, 故而想看一看她的下场,解了这心头之恨, 从此真正把这桩事情放下,让这些事彻底过去。”   裴昭便允她去见孟绮文了。   现下说出这些话,想是认为她去见过孟绮文, 反而心软怜悯起对方。   “臣妾不是不高兴。”   宋棠轻声道, “只是心里有几分感慨。”   “初初见面的时候, 如何都想不到会有这样一日。但臣妾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因为有陛下的疼爱, 有陛下护着臣妾,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 都忍不住想,能成为陛下的人真好。”   “有件事, 说起来,陛下或许不信,臣妾……”   一句话说到此处忽而一顿, 她又变化姿势,将额头抵在他后背。   隔得半晌的时间,宋棠轻笑一声,徐徐道:“在入宫之前,臣妾便爱慕陛下了。那会儿,陛下恐怕还不知臣妾是谁。”   这些,裴昭其实都是知道的。   但那个时候,他不以为意,不曾上心,全然不是今日的心态。   回想起来也觉得面对她的这份真心,是他亏欠她良多。   索性尚且有机会、有时间补偿。   “你怎晓得朕不知?”   裴昭定一定心神,不紧不慢开口,便感觉到身后的人闻言身形一滞。   他转过身,扶着宋棠的肩膀,微微俯身低下头去看她。   裴昭含着笑意问:“棠棠怎得不说话?”   宋棠抬头对上裴昭一双带笑的眸子,眼里写满不信,口中说:“陛下定是在诓骗臣妾,臣妾不信。除非陛下告诉臣妾,陛下何处见过臣妾、如何注意臣妾的。”   面对宋棠提出来的要求,裴昭当真仔细回想起来以前的事。   她入宫之前,与她有关的记忆总不那么清晰,却也不至于什么都记不得。   “先帝尚在时,朕记得有一年踏青时节,母后请过各家的小娘子们、少爷们一并去南苑游玩。因是那样的季节,不少人兴起放风筝玩儿,你也在其中。”裴昭认真说着,“且放的是一只孔雀风筝,最是惹眼。”   宋棠冲裴昭眨巴眨巴眼睛:“陛下连这么久以前的事都记得?”   “连臣妾放的什么风筝也记得?”   裴昭笑:“朕何止记得这个,朕还记得,你当时因为放风筝,和一位小娘子起争执,把那位小娘子给气哭了。最后闹到母后面前,你们握手言和,才算无碍。”   宋棠便明白裴昭为什么记得这件事情了。   当时那个人因为同她不对付,故意和她别苗头,把她的风筝弄得掉下来,挂在一棵大树上。她如何不气?自然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那人便哭着装委屈,将事情闹到当时仍是皇后的郭太后面前。   彼时看在宋家的面子上,且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郭太后没有责骂于她。   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便未必。   而裴昭呢?   只怕是自此对她有了骄纵刁蛮的印象,才将这事记得这么清楚。   确实是“注意”到她。   且远远不单单是“注意”到她。   其实她说裴昭从前恐怕不知道她的话卑微且根本没有道理。   她是大将军之女,单这一条,便足以得他这个当时的太子殿下多看一眼。   这与他那个时候是否已经和沈清漪互生情愫毫无关系。   储君身份便能决定许多事。   可裴昭多受用啊。   如今只要她表现得仰慕他、爱怜他,他便是喜欢的,大约很可以弥补从沈清漪那里受到的挫败。   掩下心思,宋棠哼道:“才不是臣妾把那个人给气哭的。是她先找臣妾的麻烦,故而臣妾回敬她两分,臣妾可从来不是那等子不讲理的人。”   这般事事理直气壮才像她。   裴昭笑,手指点一点宋棠的额头:“朕又信了。”   ·   孟绮文被赐死后,未出几日,陈平忻被问斩,这一桩事无人再提。然而窦兰月、沈清漪、徐悦然被禁足一月,须得整日都抄佛经悔过,也叫后宫越发沉寂。   大多数人揣度着这一次的事,变得深居简出。   唯有如霍凝雪这样自认和宋棠关系不错的,认为日子舒心不少。   她会这么想,一来是因为沈清漪被禁足,在玉泉宫便暂时没有人管得到她头上了。二来贤妃窦兰月也被禁足,她不待在玉泉宫、去别处散步赏景,也是自在的。得闲去春禧殿陪宋棠聊聊天,时不时还能有各种春禧殿小厨房新做的糕点吃。   转眼三月将至,又是一年的春天。   御花园依旧如往年那般,一派百花齐放、群芳争春的俏丽景象。   霍凝雪邀请宋棠一道来御花园赏花被拒绝之后,她便与妹妹霍凝霜过来。   两个人到得御花园后,遇到同样来赏花的徐悦然。   禁足一月的处罚虽然已经过去,但自徐悦然被处罚起,直到今天,霍凝雪才又见她。久未见面,再见,霍凝雪便一眼发觉徐悦然整个人消瘦了两圈——不像她,最近过得颇有些舒坦,吃得好、睡得香,身上不知不觉长得许多肉。   “徐贵仪。”   霍凝雪主动和徐悦然打了个招呼,邀请她,“可要同去前面凉亭小坐?”   徐悦然看向比记忆里的人越发圆润的霍凝雪。   光瞧着对方这幅模样,便知霍凝雪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想一想自己这些日子被困在藏香阁,哪里都去不了,连吃穿用度都比不得往日,再看一看眼前的人,徐悦然忽然觉得,如霍凝雪这般,和淑贵妃关系处好一些,分明也是不错的选择。   往前她时常觉得霍凝雪实在笨了一些,对霍凝雪有些瞧不上眼。   经此一事,不得不承认,霍凝雪很有大智若愚的气质。   这人看着虽然傻,但吃过的苦头便不再吃第二次,又当得上一句能屈能伸。   比起她这样反复自讨苦吃的,起码过得舒坦。   也难得霍凝雪依然愿意理会她。   徐悦然想着,点一点头,接受来自霍凝雪的邀请。   三个人在凉亭中的石桌旁分别入座。   霍凝雪提前吩咐宫人准备热茶和点心,是以很快送得过来。   阵阵春风吹拂中,一面赏花一面品尝着美味糕点,霍凝雪只觉得说不出的惬意。她眯着眼望向不远处的花团锦簇,笑一笑说:“人生若能时时如此刻,有美景可赏,有美食可吃,便了无遗憾了。”   徐悦然听着霍凝雪这话,很想问她,既然如此,为何要入宫呢?   宫中从来是明争暗斗、明枪暗箭,一着不慎,恩宠尽失,甚至搭上小命。   她口中这样的生活,也不是非要在宫里才能得到。   只是转念再想,并非人人皆是心甘情愿入宫。   然而,无论何种因由,身处此地,除去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别无选择。   “这御花园里的花看得第三年,每一年都仍是无比好看。”   霍凝雪又感慨,“可头两年的那份心境,却早已是如今不再有的。”   “莫怪诗里要写,‘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一年一年,这日子最终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当真是无法随便想象。”   “瑾贵嫔原也会有如此慨叹。”   少见霍凝雪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徐悦然笑,“还以为瑾贵嫔不会有这种庸人自扰的时候呢。”   霍凝雪双手托腮捧着脸,莞尔道:“淑贵妃让我多读书。”   徐悦然:“……”   霍凝霜这时插了句话说:“姐姐近来不仅读了不少书,练字、作画也样样不落。娘娘听说之后,也是夸奖过姐姐勤奋的。”   霍凝雪便得意:“我做得好,娘娘自然要夸我。”   徐悦然沉默过几息时间,转移话题说:“三月也又到新人进宫的时候。”   一句话叫霍凝雪和霍凝霜都愣一愣。   再看她时,眼神多出些许“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怨念。   只这件事在上个月便定下来了。   皇帝陛下后宫原本就谈不上多么充盈,去年接连有妃嫔出事和生事,或自尽或赐死,人愈发少。据说春节过后,大臣们奏请皇帝陛下充盈后宫的折子雪片一样飞到龙案上,连久不理会这些事宜的郭太后都开口劝过几句。   总之最后陛下点了头。   过得一阵子,必然会有新人进宫的。   “你们也不必这么看着我。”   徐悦然轻咳一声,避开霍凝雪和霍凝霜的目光,“这本便是陛下的决定。”   她说着又问:“瑾贵嫔难不成在担心什么?”事实上,她们在座的三个在皇帝陛下面前都不受宠,新人进宫,对她们纵有影响也不过如此,何况她们无法左右。   未能从上一次的受罚里缓过神,徐悦然暂且无心在意这些。   她琢磨着霍凝雪和霍凝霜也应不大在意才对。   霍凝雪叹气:“是啊,是陛下的决定。”   “所以,也只能如此了。”   徐悦然望向霍凝雪,沉吟中不甚确定问:“你莫非在担心淑贵妃?”   霍凝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徐悦然:“……”   “淑贵妃入宫至今深受陛下的宠爱,她的地位,岂是刚入宫的新人能动摇的?瑾贵嫔无须太过担心。”   霍凝雪不怎么想和徐悦然多聊这些。   但她认为,淑贵妃终究被这件事影响了心情,否则今日不会连赏花也不来。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霍凝雪又暗自叹气,这样的事,哪怕是淑贵妃娘娘一样没辙啊。   宋棠却并未如何被会有新人入宫的事情影响。   要说膈应,怎么也是沈清漪比其他人都更加觉得膈应。   何况,她其实不太有所谓。   裴昭后宫的妃嫔比起佳丽三千人那样的,实在谈不上多。他没有子嗣,撑得一年不理会朝臣、太后的意见已至极限。到得新的一年,再不乐意,最终也得妥协。   继邓愉之后,又来一个孟绮文被赐死,后宫确实变得不如往前有生机。   添上一批新人大概能热闹一些。   只是哪怕她心里不在意,面上对着裴昭却不能是这种态度。   否则,裴昭没准该变着法子追问她为什么了。   早在准备同意选新人入宫的时候,裴昭便隐晦向她提起过这件事。她那时已表现得不高兴,顺势把那双做好的鹿皮手套收起来。没有送给他,裴昭知道她是不高兴,也没有伸手来向她要。   因而她是什么态度,在裴昭那里十分的明确。   新人入宫,通常要皇后娘娘与位分高的妃嫔们陪同皇帝一起留牌子。   裴昭没有立后,这份“担子”自然而然落在她肩膀上。   她才没有这种贤惠帮裴昭挑女人的兴致。   尤其明知道他不举……   那些娇花一样的小娘子,何苦进宫守这活寡?哪怕想争宠都没路子可以争。   不过宋棠心知,不乐意、没兴致是一码事,最终要出面是另一码事。   她作为后宫位分最高的淑贵妃,这件事很难推辞得了。   推辞不了也得让裴昭求着她去才行。   她就这么点要求。   ……   到得三月,新人入宫的日子也日渐临近。   一日傍晚时分,方才沐浴过的宋棠坐在梳妆台前,竹溪站在她身后帮她用干巾擦头发,裴昭过来了。他进出春禧殿日益轻车熟路,亦越来越少让宫人提前禀报。   步入里间,走到宋棠身后,从竹溪手里接过巾帕示意她退下,裴昭拿捏着力道帮宋棠擦起头发。   微湿的乌发在他手掌上蹭来蹭去,是叫人不太舒服的,裴昭没有在意。   宋棠没有回头,透过铜镜看一看裴昭笑:“陛下来了。”   裴昭垂着眼道:“棠棠一头秀发叫人眼馋。”   宋棠偏歪曲他的意思,说:“谁竟在陛下面前胡乱编排臣妾?”   裴昭挑眉:“朕这些日子入后宫便只来春禧殿,何人能在朕面前编排你?”   “哦,那臣妾多谢陛下夸奖。”   说话间宋棠站起身,抽走裴昭手中的巾帕,携着他的手走到罗汉床去坐。   “陛下这些日子好生忙碌,却也须得注意休息。”   宋棠乌发披散,素净的一张脸,执壶为裴昭倒一杯热茶,“臣妾瞧着陛下脸色有些憔悴,定是夜里休息得不好。”   裴昭不动声色看一眼宋棠,端起茶杯,递至唇边,动作顿一顿说:“棠棠若心疼朕,不如答应朕一件事。”待一句话说罢,他才去喝那杯茶。   宋棠似好奇问:“何事?”   裴昭搁下茶杯,道:“你先答应朕,朕再说与你听。”   宋棠没有去看裴昭,哼一哼:“陛下便是不说,臣妾也是知道的。”   “臣妾不想去,不要去,陛下自个的事,陛下自个处理。”   裴昭说:“历来规矩如此……”   “可是哪个女子会愿意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推向旁人?”宋棠鼓着脸颊,不高兴说,“哪怕别人都做得到,臣妾也做不到。”   裴昭握住宋棠的手:“只是走个过场。”   “朕知你不愿,可你是淑贵妃,你若不出现,便难免有些不成样子了。”   宋棠别开脸:“陛下还有贤妃、有婉顺仪、有瑾贵嫔……”   裴昭道:“你若去,朕便答应你一个要求可好?”   宋棠目光飞快从裴昭脸上掠过。   她语气不见松动:“陛下要答应臣妾什么要求?”   裴昭允诺:“有什么要求,你提,只要朕做得到,都答应你。”   宋棠看得裴昭几眼,像确认他不是玩笑话,慢慢将脸转过脸,问:“陛下一言九鼎?”   裴昭说:“君无戏言。”   “好罢。”宋棠一脸思索的表情,反而噤声,仿佛在想自己的“要求”。   片刻,她去看裴昭:“臣妾想好了。”   裴昭看着宋棠,点了下头,示意她开口,她说:“陛下得多找几个人陪臣妾,臣妾才乐意去。”   “往年的规矩都是二品以上的妃嫔须到场。”   “陛下今年允许高贵嫔、瑾贵嫔、徐贵仪、董贵仪同去便是臣妾的要求。”   裴昭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   尚未摸准宋棠的心思,他问:“为何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因为臣妾不高兴。”   宋棠佯怒,却伸手去搂住裴昭的脖颈,窝在他怀里哼哼唧唧说,“只要能多些人陪臣妾一起不高兴,臣妾就高兴了。”   裴昭便一脸无奈,低头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宋棠委委屈屈望着他,仰头在裴昭下巴上咬一口回敬他,但角度没拿捏好,这一口啃上去,没有什么杀伤力,落在裴昭眼中,全是情趣。   “朕答应你。”   裴昭一双眼睛看她,“届时她们都会陪着你。” 第60章 新人 今夜想来有人无眠。   三月初十正是新人进宫的日子。   旭日东升之际, 霞光万道,日光自天幕倾洒而下,笼罩皇宫, 这时,一辆又一辆载着新人的马车陆续经过宫门,入得后宫,去往无双殿。   霍凝雪、高桂芝、徐悦然、董静瑶原本都是没有资格出现在此处的。   可陛下的旨意,她们无法违抗亦不敢懈怠, 故而早早到场。   殿内已然站着不少小娘子, 个个容颜俏丽、花枝招展。   一眼望过去, 确实令人赏心悦目。   霍凝雪视线在这些小娘子们身上来回扫得几遍,自认客观的品评过一番, 心觉纵然年龄上小一些,却都不如淑贵妃来得冰肌玉骨、花容月貌。   再看一看这些人眼底的小心与难掩的跃跃欲试,她不由得提前为她们祈祷——祈祷她们他日得幸承宠之后, 不会蠢到、不自量力到以为能随便在后宫作威作福。   立在殿中的小娘子们不敢随便打量在座的妃嫔们, 只能偷偷瞧两眼。   一时觉得这几位瞧着都像好相与的人物。   但实际上是不是这样, 谁又知道呢?   对于她们而言, 先留下来了, 再去想入宫之后的事情才有意义。   是以,此刻她们更希望的是能将其他新人比下去。   这才是她们需要面对的第一关。   “婉顺仪到——”   殿外小太监的一声通禀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纷纷拉过去。   无论几位妃嫔还是新人们的目光都落在被怜春扶着走进殿内的沈清漪身上,随即纷纷行礼问安。沈清漪没有多看这些新人, 略略与霍凝雪几个示意过便入了座。   小娘子们多少听说过两句这位婉顺仪的家世出身,当下见她撑着一脸病容却有弱柳扶风之姿, 自有一股别样的楚楚动人韵味,连她们都忍不住心生怜惜,便恍然明白陛下为何那般宠爱她。   正想着, 又是小太监的一声:“贤妃到——”   小娘子们再一次乖顺行礼。   窦兰月入得殿内,视线掠过这些新人,温声说:“不必多礼。”   简单的一句话叫人心里颇为熨帖。   小娘子们因她后宫地位仅次淑贵妃,又是世家出身的身份而多生出的那份紧张,也轻易被抚平。一时不免在想,贤妃娘娘容貌虽不叫人惊艳,但这份贤良气度,确实不一般。   “淑贵妃到——”   “陛下驾到——”   连续两声通报,让殿内所有人齐齐向携着手进来的宋棠和裴昭行礼。   裴昭带着宋棠走到上首处坐下来,方与众人免礼。   他们经过新人身边时,小娘子们眼角余光瞥见皇帝陛下与淑贵妃交握的手,不少人禁不住脸红了红。再看清楚淑贵妃的模样,纵是一袭华冠丽服却气质出尘、冰肌玉骨,如此仙姿佚貌,直令人不敢直视,又不由生出一种“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之感。   她们心里都清楚,淑贵妃的地位在后宫无人能及。   只原先总抱着一份念头、一份期许,觉得自己未必要比任何人差,现下却无法那样想。   一个照面,已觉得输得一败涂地。   倘若当真进了宫,定也是要避其锐气才行,这位淑贵妃可得罪不起。   新人们心下多有计较。   妃嫔们习惯陛下对淑贵妃偏宠无度,面对如此场景,心如止水。   只有沈清漪,怎么都没办法做到无波无澜、平静相待。   她被裴昭和宋棠双手紧握的画面深深刺痛,脸色变得比前一刻更加灰败。   沈清漪近来生得一场病,今日本不想过来的。   但被罚禁足期间和裴昭没能见上面,之后她想见裴昭也没能见得上,到最后只能寄希望于新人进宫这种机会,和裴昭见上一见。   裴昭走进来的时候,却连看也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一眼。   沈清漪如何克制得住情绪?   她只恨不能夺门而去。   心中情绪翻涌,同一刻,不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沈清漪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瘦弱的身子跟着不停颤抖。   所有人的视线又都落在她身上,此时只觉得她脸色看起来实在很差,像一不留神便要随风而去。   宋棠同样在看沈清漪。   而沈清漪这幅样子,分明是说裴昭私底下亦未见过她。   距离那桩事差不多要两个月了吧。   这一次,裴昭如此狠得下心,看来他对沈清漪失望的程度不是一般的深。   那个纯洁无瑕、天真善良的沈清漪,在裴昭眼里,只怕已不复存在。   已非令他动心的那个人,如何留得住那一份情谊?   人呐。   一旦不爱了,翻起脸来,确实是什么承诺、什么海誓山盟都不认的。   宋棠看得几眼沈清漪便收回视线,没有出声。   坐在她旁边的裴昭皱了下眉,见她很快止住咳嗽,也未说话,只吩咐开始。   小娘子们于是在小太监的唱和声里一一相继走上前去。   “骆闻颖,年十七,翰林院学士之女。”   “臣女骆闻颖,给陛下请安,给淑贵妃请安。”   最先上前的是一位鹅蛋脸的姑娘,穿一身淡雅的月白色衣裙,身上首饰简单,反而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清丽。大约因翰林院学士之女的身份,她浑身透着一股文雅的气质,举头投足尽显优雅,可见教养极好。   宋棠认真欣赏过骆闻颖的容貌姿态,凑到裴昭耳边低语一声。   裴昭挑眉,看她一眼。   宋棠冲裴昭一笑,又点点头,裴昭随即淡淡出声:“留下吧。”   本是心中忐忑的骆闻颖听见自己留下了,脸上顿时浮现欣喜之色,连忙福身谢恩。   陛下什么都没有问,这个骆闻颖又非倾国倾城的美人,能这么容易被留下,在场的人都看得分明,与淑贵妃在皇帝陛下耳边说的话关系很大。   这更像是在说——   今日这些新人的去留,淑贵妃的话甚至能左右皇帝陛下的决定。   妃嫔里有看戏的也有心中不是滋味的。   坐在殿内,手中攥着染血手帕的沈清漪唇齿间漫开一片苦涩,仿佛早膳过后喝下的那碗汤药的滋味仍残留在舌尖。   其实宋棠只对裴昭说了一句:“这个不错。”   这是她的客观评价。   翰林院学士之女的出身,身材匀停、容貌不俗、气质风雅,难道不值得留牌子吗?她既然来了,要挑肯定得给裴昭挑几个“好的”。任性的那一套做派,若用在这里,她故意挑些不行的,日后裴昭对着那些人,说不得要惦记起沈清漪的好来。   她最看重的倒还是骆闻颖的身份。   翰林院学士之女,不错,比沈清漪那种罪臣之女的身份,高出不知多少截。   裴昭开口要留,旁边伺候的小宫人即刻将骆闻颖的名字记下了。   之后,骆闻颖退下去,又有新的小娘子上前。   有皇帝陛下在且是选新妃嫔的场合,除去宋棠之外,没有人蠢到提意见。   宋棠觉得不满意的,也不开口。   然而,裴昭看起来对这件事的情绪并不高,一连上来许多位的小娘子,都不见他再出声留人,更是半个字都不问。如是这般,过得半天,也只有起初那一位小娘子被留下了。   “蒋露,年十八,宣武将军之女。”   “臣女蒋露,给陛下请安,给淑贵妃请安。”   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声音使得宋棠饶有兴致望向底下的人。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不就是吗?   前些时候,裴昭才同她提起当初南苑放风筝的事,这个当时和自己别过苗头的人竟然就出现了。宋棠久违再一次凑到裴昭的耳边,问:“陛下,能留吗?”   比起骆闻颖,蒋露的容貌要次一些,气质也是不如的。   也不知她怎么就瞧上了眼。   裴昭偏头觑一眼宋棠,宋棠继续和他咬耳朵,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撒着娇:“能有个认识的人进宫陪臣妾多说一说话,臣妾会开心许多。陛下,好不好?”   她这样撒娇,他如何受得住?且又说是认识的人。   裴昭便开口把蒋露留下了。   蒋露行礼谢恩时,抬眼不经意对上宋棠的一双含笑的眼睛,莫名心中不安。   忐忑中,她退了下去,一颗心很不平静。   到得最后,除去骆闻颖和蒋露之外,裴昭还开口留下了一位名叫周岚珍的小娘子,年十七,是户部侍郎之女。今天留下的这三位,论起来,出身都还不错。   至此择选新人的事宜便也就结束了。   裴昭起身回德政殿,宋棠领着一众妃嫔行礼恭送他离开。   “后宫近来颇有些安静,多出这么几个妹妹,总算能多几分热闹。”宋棠含笑说着,看一看面白如纸的沈清漪道,“我乏了,先行回春禧殿,诸位姐妹随意。”   众人复恭送宋棠离去。   在她走后,一行人相继乘着轿辇离开无双殿。   宋棠回到春禧殿,小憩醒来,便听闻三个新人的封赏旨意已下。   骆闻颖、周岚珍、蒋露均一视同仁得封从六品的才人。   其中,骆闻颖和周岚珍赐居秋阑宫,一个住照水轩一个住听雨楼,而蒋露则被赐居怡景宫的清竹阁。秋阑宫目下没有住着高位妃嫔,骆闻颖和周岚珍住进去,日子不会难过,而蒋露去窦兰月的怡景宫,窦兰月一向待人有礼,也不会被刁难。   宋棠心知裴昭这么安排,也是特地避开沈清漪在的玉泉宫以及她的毓秀宫。   她对这些安排没想法同样没意见,左右都是裴昭自己的事。   今夜想来得有人无眠。   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辗转反侧那个人不会是她。   ……   琉璃殿内传出一阵一阵的咳嗽声。   沈清漪侧身躺在床榻上,手中帕子捂住嘴,因为咳嗽得太狠,额头满是虚汗,脸颊浮现一抹异样的酡红。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怜春接过沈清漪手中的帕子,又用另外一条干净的帕子擦去她嘴角血迹,复递上一杯温水道:“娘娘,若不然,奴婢去求求陛下……”   沈清漪喝得半杯水缓解喉咙的难受,哑声道:“不许去。”   怜春便红了眼:“可娘娘身体越来越糟糕,继续下去,奴婢当真害怕。”   沈清漪想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左不过这条命赔在这宫里,还能够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两个月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   起初她想着裴昭是一时生气,消气了也就好了。过得数日她私下给裴昭递消息,却全无回音,她又安慰自己,许是自己太过心急。于是连消息也不敢再递,怕将裴昭惹恼,唯有日夜苦等,盼着他有消息来。   她等到了什么呢?   她等到小宫人一次一次禀报“陛下今晚宿在春禧殿”,等到数次暗中求见裴昭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也等到裴昭牵着宋棠的手出现在无双殿,没有分她一个眼神。   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即使去求他,他也不会来见她,因为他根本不想见她。   沈清漪闭一闭眼,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流得再多的泪又有什么用?那个人,或许再也不会抱着她低声哄着,吻去她脸上泪痕。那一份温柔,大约已属于旁人。   “去煎药吧。”   沈清漪轻轻叹一口气对怜春说,“我睡得片刻,药煎好了便喊我。”   眼见沈清漪闭上眼,不愿多言,怜春抹着泪退下。   她走到门边,回头看一看床榻上身形消瘦、近来食欲不振且彻夜难眠的沈清漪,心中不忍,终是咬一咬唇,擅自做出一个决定。   ·   午后,德政殿内。   裴昭将要紧些的折子处理完毕过后,魏峰领着小太监无声上前。   小太监手中一个托盘,托盘里面摆放着的是各宫各殿妃嫔们的牌子。   通常来说,今天有三位新人入宫,裴昭该从中挑一位侍寝。   裴昭却实在没有那样的兴趣,也不怎么想遵循这种似乎心照不宣、顺理成章的规矩。他没有去看那小太监,淡声道:“不必翻牌子了,朕今晚去春禧殿。”   皇帝陛下既开口,那小太监自然端着托盘退下。   魏峰没有走,仍立在案前,半晌,裴昭看他一眼问:“有事?”   “陛下,婉顺仪的大宫女跪在殿外,说要求见陛下。”   魏峰低声向裴昭禀报道,“到这会儿已跪得快要一个时辰了。”   裴昭问:“琉璃殿发生了什么事?”   魏峰回答说:“今日未曾听说琉璃殿有事发生。”   裴昭思索几息时间,猜到可能是为着沈清漪身体抱恙而来。只这些日子,琉璃殿那边一直有太医去帮沈清漪诊脉,药材也没有断过,他去不去都是一样的。   “她喜欢跪,那就让她跪着。”   裴昭冷漠说得一句,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自己手中的奏折上。   魏峰便明白裴昭的意思。   他没有多言,与裴昭无声行礼告退。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外边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   忙完手里事情的裴昭从殿内出来,在廊下便望见跪在雨中、衣服半湿、模样狼狈的沈清漪身边的大宫女怜春。   裴昭皱一皱眉问:“她一直跪在这儿?”   魏峰说:“是。”   裴昭看着因瞧见他而冲他磕头的怜春,说:“喊她过来。”   魏峰应声,便示意小太监去将怜春喊至廊下。   怜春恨不能奔上去,颤着声与裴昭道:“奴婢叩见陛下,给陛下请安。”   裴昭问:“婉顺仪有什么事?”   怜春泣声道:“陛下,娘娘病得严重,望陛下去看一看娘娘。娘娘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奴婢实在心疼,不愿娘娘这样下去,眼睁睁看娘娘将身体拖垮。”   “她身体不适,你作为大宫女,不在身边尽心伺候,却跑这儿来。”   裴昭说,“朕会让王御医去为你们娘娘看诊的。”   这是不过去琉璃殿的意思。   怜春咬唇,欲再求一求裴昭,却只见他在宫人的簇拥之下抬脚离开。   裴昭沉默坐在去春禧殿的御辇上,耳边听着雨水打在华盖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他和沈清漪之间闹了些不愉快,她便是这样生病也不肯吃药,用这样的法子逼着他去见她。   那一次不忍心她这么对待自己,他去见她了。   这一次,他不能再那样纵着她。   裴昭抬手摁一摁眉心,抬头发现快要到毓秀宫的地界,一时轻吁一口气。   不到半刻钟,御辇停在了春禧殿外。   尚未从御辇上下来,裴昭便见宋棠擎着伞快步朝他走过来,脸上笑容是说不出的欢喜。见她高兴,虽不知她为何高兴,但他心情也像跟着变好了。   “雨天路滑,你慢着点。”   下得御辇的裴昭甫一站定,宋棠已经走到他跟前。他伸手扶住差点儿脚下打滑的她,口中提醒一句,转而牵住她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那把紫玉骨伞,往廊下走。   宋棠笑吟吟道:“臣妾只是没想到陛下今日会过来。”   说话间,她手指挠一挠裴昭的手心,声音低下去一点,“臣妾只是开心。”   掌心传来的些许痒意闹得他心底一荡,那手指仿佛挠在他心上。   裴昭不觉也笑了笑:“朕便没打算去别处。”   宋棠便得意道:“陛下若这样说,臣妾可要忍不住翘尾巴啦!”   几句话的功夫,两个人走到廊下。裴昭将伞递给宫人,含笑看一看身旁的人,只见宋棠一双眼睛像也被雨水洗刷过,明亮异常,此时此刻,目光灼灼望向他。   “朕说的可是真话。”他的确没有打算要去那些新人那儿过夜。   裴昭一面说一面牵着宋棠往里面走。   宋棠握住裴昭的手点一点头:“陛下说,臣妾就信。”   这么几个字,饱含天真与爱意。   裴昭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来时有些沉闷的心情越明朗起来。   他一时想,来春禧殿,果然是不会错的。 第61章 风筝 宋棠美滋滋回答:“放风筝。”……   裴昭和宋棠一起用的晚膳。   之后, 宋棠又叫竹溪将她的棋盘棋子摆出来,说是要和裴昭下两局。   记起之前宋棠下的那一手臭棋,再看此时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裴昭不由笑问:“棠棠这一次打算怎么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宋棠轻抬下巴,豪气干云道,“陛下这一次可未必能赢臣妾。”   裴昭挑眉,配合说:“是吗?看来朕今日是要开开眼了。”   宋棠便抿着唇笑:“肯定让陛下大吃一惊。”   “陛下待会儿也不能故意让着臣妾, 那样就没意思了。”说话间, 她又殷殷叮嘱起裴昭, 一脸认真,“臣妾要同陛下公平的比试, 那样才能证明臣妾的实力。”   裴昭见她这么正经,反而越觉得她说的话不可靠。   只不拆穿,他一一颔首, 算应下了, 于是两个人对坐着下起棋。   起初确如宋棠所说, 是一场公平的比试。   但随着棋局上两方形势的变化, 这一份公平再难维持, 方才信誓旦旦要证明自己实力的人又逐渐忍不住有一点小动作。   裴昭眼角余光将宋棠的小把戏看在眼里,只当作不知。   他指尖执着一枚黑子,眼睛盯住棋盘, 口中却对宋棠说:“云章不日大婚,贺礼朕备下了, 你这两日得空看一眼单子,如若仍旧有什么想添的便添一添。”   宋棠一瞬脸上浮现诧异之色,也不继续看棋盘, 立刻望向裴昭。   “怎么?”裴昭抬眼,故作淡定问。   宋棠却转而收起脸上的惊讶,歪着头冲裴昭笑:“陛下平日要操心的事那么多,还能惦记着臣妾哥哥的婚事……臣妾若是想,陛下如此,多少是因为看重臣妾,应当不算自作多情?”   裴昭淡淡一笑:“自然也有云章为边疆安定立下汗马功劳的缘故。”   宋棠莞尔:“虽然哥哥小时候便常说,大丈夫当以身许国,赤胆忠心,死而后已,但陛下能将哥哥同那些将士们的付出记在心上,他们晓得了,定十分高兴。”   宋云章是什么样品性的臣子,裴昭心里是有数的。   念头转过,又是一怔。   掩下心底的异样,裴昭看一眼面带笑意的宋棠,只提醒:“该你走了。”   宋棠立时去看眼前的棋盘,皱着小脸,研究起下一步该怎么走。   裴昭任由她慢慢琢磨,也不介意她迟迟落不下这一枚棋子。   半晌,裴昭问:“你和蒋才人是旧识?”   宋棠注意力仍旧放在棋盘上,也没有看裴昭,笑着回答:“是,臣妾同蒋才人认识已久。”顿一顿,她主动坦白一般道,“之前陛下不是说,记得有一年南苑踏青,臣妾将一位小娘子弄哭了吗?”   裴昭微怔,蹙眉问:“那位小娘子便是蒋才人?”   “陛下英明!”宋棠又说,“不过臣妾可不是那种小心肠的人,那么多年前的事,臣妾早便不计较了。”   言下之意,当初择选新人,她不是存着别的心思。   然而,这话由她说来,实在没有说服力。   裴昭仍提醒她一句:“便是不喜欢她,棠棠也不要乱来。”   宋棠听言,终于抬起头,坐得端端正正面对裴昭,一本正经道:“臣妾才不会乱来,臣妾最多约蒋才人一起去放放风筝罢了。”   当初便是因为放风筝才起的争执,如今又要约对方放风筝,还说不会乱来。   裴昭失笑,又觉得也罢,只要不过火,随她去了。   “放风筝倒无妨。”   随着裴昭话音落下的是他手中的又一枚棋子。   宋棠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快要无路可走,当即伸出手要将裴昭的棋子收回去,与此同时耍起赖:“陛下一直同臣妾说话,都让臣妾分神了,刚刚那一步不该那样走,臣妾得再想想。”   裴昭只笑,握住宋棠的手,复将她手中的棋子拿走,毫不留情说:“开始之前,有的人说过要公平比试的。”   宋棠一时气鼓鼓着脸:“陛下和臣妾比试,哪里有公平可言?”   裴昭正要开口,又听得宋棠一句,“对着陛下,臣妾心思根本没办法在下棋上。”   “那倒是朕的错了。”   裴昭轻笑,“下次你再缠着朕下棋,朕是不是还得特地戴个面具?”   宋棠一脸认真思考裴昭的话,又一脸认真回答说:“那还是不要了罢。”   她冲裴昭眨一眨眼,“臣妾情愿一直输给陛下。”   这话是越说越敷衍,越听不出真心。   裴昭好笑:“你这些话从哪儿学来的?要是书册子上学的,朕非得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收走不可。”   宋棠便垂着眼角委屈看着裴昭。   裴昭没说话,起身立在一旁看一看装可怜的宋棠,忍笑弯腰将她横抱起来。   “夜深了,棠棠还是和朕一道安置罢。”   他一面说一面稳稳的抱着宋棠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   翌日清早。   宋棠一觉睡醒,裴昭早已去上朝,而他前一晚提过的礼单也送到春禧殿。   礼单上好几样东西价值连城,十分贵重。   亏得裴昭昨夜里和她说,有想添的可以再添一添。   如果那么做,倒是真的恃宠而骄。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么贵重一份贺礼,会引起太多人的注目。   单是皇帝陛下于大婚之日有所赏赐已是旁人所不及的恩宠,这份恩宠太过惹眼,难免要引来麻烦。她在宫里是不惧什么,事事应付得来,却不想亲人承受太多。   宋棠仔细思索过后,将礼单上好些都划掉了。   她自己重新拟得一份礼单,添上些她自己小库房里的东西。   待裴昭下朝,宋棠捎上这一份新的礼单去德政殿见他。   看过新礼单的裴昭却拧眉:“之前那些东西,有什么不合意的吗?”   “自然没有不合意。”殿内无其他人在,宋棠懒洋洋趴在裴昭的背上,搂着他脖颈说,“可是,陛下这样大的一份恩宠,臣妾怕哥哥嫂嫂届时要被吓到。”   “千里送鹅毛也是礼轻情意重。”   “陛下的心意,臣妾知道,哥哥嫂嫂也会知道,便不在于是送什么了。”   裴昭便明白过来宋棠是担心逾矩才做了调整。   他也不想让她为难,颔首道:“便依你的意思去办。”   宋棠笑着搂一搂裴昭笑:“多谢陛下!”   转而松开手,她离开裴昭身边说,“陛下还要忙正事,臣妾便不打扰了。”   裴昭见她脸上两分急不可耐的模样,问:“要去做什么?”   宋棠美滋滋回答:“放风筝。”   怕不是当真找了蒋才人一起放风筝?   裴昭有些哭笑不得,最终摆摆手放她离开:“去吧,小心些。”   宋棠眼巴巴问:“若陛下忙完了,便来找臣妾?”   怀疑她有什么坏心思的裴昭轻唔一声道:“且看一看罢。”   宋棠于是凑上去撒着娇要他答应。   裴昭唯有改口:“好,待朕忙完了,便去找你。”   宋棠行礼告退,从德政殿出来。   离开廊下,沿着石阶步步而下时,她问竹溪:“如何?”   竹溪说:“奴婢派了小宫人去打听,那小宫人说,骆才人、周才人、蒋才人这会儿都在御花园赏花呢。”   “那我们直接过去。”   宋棠闲闲说道,“再派人去多取些风筝送到御花园。”   竹溪福身应是,扶着宋棠上得轿辇,方又找了个机灵的小宫人吩咐他办事。   轿辇也一路往御花园的方向去。   进宫第一日,骆闻颖、周岚珍和蒋露皆未能侍寝。   她们是同进宫的新人,与其他人不熟悉,故而凑到一处来赏花。   说赏花,也是存着别样的心思。   宫里正得宠的娘娘们,她们一时半会比不过,却好歹仍希望自己至少能从一同入宫的三人里脱颖而出。因而到御花园来,想着或许能有机会偶遇皇帝陛下。   周岚珍站在一株海棠花下,在花枝间挑得几朵开得漂亮的海棠一一摘下。   她的大宫女随即将这几朵海棠簪在她的发间。   原本便正是最清新灵动的年纪,这么一装扮愈是人比花娇。   大宫女连声夸好看,周岚珍听得高兴,抿着唇笑。   蒋露站在不远处,看得两眼周岚珍以及她发间的海棠,表情有点儿复杂。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沉默中走开了。   骆闻颖与周岚珍同在海棠花附近。   她安静打量着眼前这一株海棠,耳边响起大宫女的声音:“主子,那边的茉莉花也开得极好。”   骆闻颖当下朝着大宫女指的方向看过去。   她脚下几乎挪动步子,却又忍住,最终并没有走过去。   大宫女话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周岚珍活泼些,簪海棠花,是以衬得人越发娇艳。而她今日穿得简雅,若想簪花,便不怎么适合那些娇艳的,茉莉花色洁白,花香清雅,会来得比较合适。   可这样,到底有几分故意学着周岚珍做派的意思。   骆闻颖收回目光,淡声道:“茉莉多于夏秋之际开得最好,现下太早了些,想来也不过如此。”她说着脚下步子往一丛山茶走去,“倒不如瞧一瞧这些。”   见骆闻颖不喜,大宫女不敢作声,垂首跟上。   周岚珍看一看骆闻颖的背影,嘴角微弯,仍是流连于海棠花下。   直至有宫人提醒淑贵妃到。   三个正当赏花的人,连忙上前去迎。   骆闻颖、周岚珍、蒋露齐齐行礼:“臣妾见过淑贵妃,给淑贵妃请安。”   宋棠视线掠过眼前几个人,也注意到周岚珍发间的海棠花。   “今年的海棠瞧着倒比往前开得要更好了。”   她笑着夸一句,“周才人好眼光。”   周岚珍脸颊微红:“娘娘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宋棠复道:“你们在这里却是正好,我正愁找不到人一块放风筝。”   “难得这样的好天气,你们可别扫兴推辞。”   “我方才去得一趟德政殿,陛下说,忙完也是要过来的。”   一句话足以叫人蠢蠢欲动。   周岚珍深深一福道:“娘娘相邀,臣妾莫不敢辞,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棠看一看骆闻颖和蒋露:“骆才人和蒋才人呢?”   两个人只能回答:“臣妾领命。”   宋棠又笑,目光定定落在蒋露身上说:“我记得,蒋才人一向风筝放得极好的。”   骆闻颖和周岚珍都不知蒋露与宋棠之间的缘由,这一刻偏头看向她。   而蒋露却头皮发麻。   她知道宋棠是什么性子,提起旧事,哪里能让她好过?   虽知不会有好事,但蒋露也只能说:“回娘娘的话,臣妾多年不曾碰过风筝,早已手生,今日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   “不碍事。”   宋棠说,“图个乐子罢了,又不是要比试一番,待会儿且看蒋才人表现。”   蒋露惴惴的一颗心。   她此时单单盼着皇帝陛下真的会来,这样……宋棠应当会收敛些吧? 第62章 海棠 “还是春禧殿的海棠开得美。”……   宋棠今天放的依然是一只孔雀风筝。   只是她没有自己动手, 而是喊了个小太监去放的。   骆闻颖、周岚珍和蒋露自然没有这种待遇,有一个宋棠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坐着,她们只能老老实实拉扯着风筝线, 在御花园里的空旷处努力让风筝飞得高一些。   蒋露的确擅长这事儿。   因此,她的风筝是她们三个人里面最快飞到高处且稳稳飞着的。   但想放好风筝总归得跑来跑去才行。   骆闻颖和周岚珍眼看着蒋露发髻变得有些散乱,远不似之前的一丝不苟。   这个样子,到底有些失仪。   且依着淑贵妃所言,没准一会儿陛下会来的。   想到这一点后, 本就不擅长放风筝的骆闻颖和周岚珍也不怎么卖力。   她们两个人的风筝过得好半天也没能如蒋露的那样放起来。   宋棠舒舒服服坐在凉亭里吹风喝茶吃点心, 欣赏着几个小娘子在百花争艳的御花园中、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跑来跑去, 唇边始终带着几分笑意。   骆闻颖和周岚珍的风筝迟迟放不起来,宋棠冷眼看着, 笑道:“骆才人和周才人瞧着也累了,让她们过来坐下喝茶。”   这两个人那点子小心思没有什么好看不明白。   再让她们磨磨蹭蹭下去,那样两只风筝才真的是要白瞎了。   竹溪领命, 随即离开凉亭先后去与骆闻颖和周岚珍两个人传话。   骆闻颖听言淡淡的, 垂首说得一句:“谢过淑贵妃恩典。”便将手中的风筝线交到旁边的小宫人手中。   相比之下的周岚珍反应要强烈许多。   她满脸惊喜, 似不敢相信问:“淑贵妃当真请我过去喝茶么?”   竹溪回:“是, 娘娘见周才人辛苦, 请周才人到凉亭歇一歇。”   周岚珍便笑:“那是要多谢淑贵妃了。”   她不紧不慢把风筝线交给已候在一旁的小宫人,抬手轻轻扶了下发间簪着的海棠,复看一眼仍在放风筝的蒋露, 好奇般问:“淑贵妃,没有请蒋才人去坐吗?”   竹溪说:“娘娘目下是请骆才人和周才人去坐。”   周岚珍似恍然点点头, 一笑道:“竹溪姑姑别嫌我话多。”   竹溪垂眼:“奴婢不敢。”   周岚珍这才抬脚往凉亭的方向走。   骆闻颖比周岚珍先到一会儿,此刻已经在喝茶了。   周岚珍与宋棠行过礼,又同骆闻颖互相见礼, 抿唇笑问:“骆姐姐,淑贵妃的茶,是不是别样的好喝?”   宋棠看一眼周岚珍,脸上笑意不改,又看一眼骆闻颖。   当着她的面问出这种问题,难道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回答不成?   这个周岚珍,心思活泛却太过活泛。   不过就是要这样才好呢,都乖乖巧巧不惹事,可真是专程进宫守活寡来了。   骆闻颖听过周岚珍的话,搁下手中茶盏道:“淑贵妃的茶自然是好的,且若淑贵妃这儿的茶都不好,大概只有陛下那儿能有好茶可喝了,也不知周妹妹为何问出那样一个问题。”   她话里有话回敬周岚珍两句,将皇帝陛下都抬出来,颇不留情。   周岚珍也像有些慌,忙说:“只是问得一句,骆姐姐何必如此生气呢?”   骆闻颖又哪里生气的样子?   此时叫周岚珍一说,仿佛她是脾气极差之人。   骆闻颖不愿与周岚珍费这些口舌,索性不再理会周岚珍,而是看向宋棠。   她开口说:“淑贵妃的茶极好,能喝上是臣妾之幸。”   “你既喜欢,晚些我叫人送些去给你。”   宋棠好脾气说道。   “因祸得福”的骆闻颖起身谢过恩典,重新坐下。   周岚珍心里有些不甘愿,却终于变得消停,不再揪着骆闻颖说这些。   宋棠与她们一道喝得两盏茶,估摸着时辰起身说:“你们且先坐一坐,我得去瞧一瞧我那风筝如何了。”骆闻颖和周岚珍随之起身,福身恭送她走出凉亭。   一时间留下骆闻颖和周岚珍在这个地方。   周岚珍看一看身旁的人问:“骆姐姐,我们当真不去吗?”   骆闻颖说:“周才人想去,自去便是。”   周岚珍便轻叹一气:“骆姐姐说话总是这般冷淡,叫人不敢亲近。”   骆闻颖沉默不语,自顾自喝茶。   周岚珍难免觉得无趣,单手托腮继续欣赏起御花园的风景。   另一边。   宋棠的确去看自己那只孔雀风筝了。   负责帮她放风筝的小太监技术十分不错,宋棠仰头看一看那只孔雀风筝,飞得太高,快要连是什么样子都瞧不出来。她便从小太监手里拿过风筝线,一点一点的往回收。   不远处,坚持不懈在放风筝的蒋露额头沁出汗珠,脸颊也红扑扑的。   眼看宋棠亲自动手,她想一想,不经意往宋棠的方向挪去。   过得不多会,宋棠的风筝和蒋露的风筝离得越来越近。   宋棠和蒋露也靠得很近了。   期间一刻,远处骤现帝王仪仗与一道明黄色身影。   蒋露也在同一时间,“不小心”将自己的风筝缠上宋棠的风筝。   这么两只风筝纠缠在一处便都无法再飞。   宋棠去看蒋露,而蒋露似惊慌道:“臣妾不是故意的,请淑贵妃恕罪。”   “不是故意的?”   将风筝线交回给小太监,宋棠朝蒋露走过去几步,到蒋露近前。   宋棠是背对着裴昭的。   与之相对,蒋露能清楚看到裴昭正朝她们在的地方走过来。   因而,在这个时候,她“扑通”在宋棠面前跪下,俯下身去,哀求的语气说:“请淑贵妃恕罪,臣妾并非有意为之,亦不曾想会变成这样。”   一个居高临下的高位妃嫔,一个跪伏在地、初初入宫的小才人,再配上这么一句话,活脱脱是宋棠在欺负人。宋棠欣赏着蒋露的表演,感慨,果然还是当初的那个人,连招数都和过去没差别。   “爱妃怎得不在放风筝?”   裴昭的声音很快在宋棠身后响起。   宋棠听言,瞬间转过身,脸上带笑朝裴昭走过去。到得近前,正欲行礼,裴昭伸手扶住她又问:“莫不是朕来迟了?”   “陛下没有来迟。”   宋棠指一指于半空缠在一起、摇摇欲坠的风筝,“陛下是来得太赶巧了。”   蒋露在此时抬起头来,惶恐说:“陛下,淑贵妃,臣妾不是有意的。只是臣妾一时失手,不小心缠上了淑贵妃的风筝,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若淑贵妃觉得不高兴,尽管责罚臣妾便是,臣妾绝无怨言。”   裴昭视线从蒋露身上扫过,继而去看宋棠。   宋棠冲他扁一扁嘴巴,哼了哼,不说话,裴昭便忍不住笑。   由来有什么事,都是宋棠“恶人先告状”,今儿倒竟被旁人抢了先。   裴昭不再看跪着的蒋露,只问宋棠:“这只风筝索性便不要了,你若未尽兴,朕派人去给你取一只新风筝?”   宋棠便说:“这些风筝没什么意思,臣妾挑得半天才挑出个好看的来。”   “哪里就这样不堪?”裴昭悄悄捏一捏宋棠的手道,“嫌那些都不好看,要不你自己画一只,总该满意了?”   宋棠顺着杆往上爬:“陛下陪臣妾一起画,定是满意的。”   裴昭笑:“你想画什么样的风筝?”   宋棠一脸认真思索的表情,几息时间后问:“便画比翼鸟,好不好?”   她笑吟吟看着裴昭,“在天愿作比翼鸟,这个不错。”   裴昭无奈说:“你要画这个,说不得要哪天才能再放风筝了。”   宋棠说:“陛下若答应臣妾,多久臣妾也等得。”   两个人旁若无人聊着风筝的事情,对蒋露那番辩解,也全然不理会。直到半晌后,他们把这桩事情商量妥当——宋棠想要的新风筝且再说,今日先将就着玩别的,裴昭才去看一眼蒋露,问:“蒋才人怎么还跪着?”   蒋露正欲出声,又听得裴昭一句:“你若觉得不该惹淑贵妃不高兴,想自领责罚,那便多跪一会,只也不必在此处碍眼。”这是要她跪得远一点儿的意思。   “陛下……”   蒋露还想要再说,骆闻颖和周岚珍过来了,齐齐行礼道:“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将她未出口的话截断。   裴昭淡淡免了骆闻颖和周岚珍的礼,余光瞥见周岚珍发间粉嫩的海棠,抬眼看向她。周岚珍感觉到裴昭正在看自己,愈发娇羞垂首,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   须臾,裴昭问:“这海棠是何处来的?”   周岚珍福一福身说:“回陛下的话,这海棠是在御花园里摘的。臣妾瞧着它们开得好看,便忍不住摘得几朵,簪在发间。”   裴昭思忖间道:“朕记得有一首诗写海棠,说,‘鬓雾鬟云襯脸红,嫣然一笑倚春风。直疑倾国倾城魄,聚入此花颜色中。’如此好花,配周才人,倒是委屈海棠了,周才人若要簪花,桃花、杏花一样不错。”   周岚珍原以为会得到皇帝陛下的赞赏,孰知得来这么一番近乎羞辱之语。   夸海棠“倾国倾城魄”,何尝不是说她容颜不堪?   然而周岚珍不敢反驳也不能反驳。   她一张脸红得像能滴血,眼睛也泛了红,死死咬着唇。   “还是爱妃春禧殿的海棠开得美。”   裴昭却没有再看周岚珍,而是牵过宋棠的手,一面往凉亭去一面道。   周岚珍听见这话,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会得到那样的评价。   淑贵妃名字里便是有一个“棠”字的……   原来也不是在说她不配海棠,是在说她比不过淑贵妃。   刹那,周岚珍也不知自己该作何想。   瞥见惨白一张脸的蒋露,她又略松一口气,起码她没受罚。   周岚珍想着,将发间的几朵海棠都取下来了。   宋棠后来还是和裴昭一起放风筝了。   自然没有什么比翼鸟,不过裴昭让小宫人去取得一对鸳鸯风筝,也不知究竟是从何处翻找到的。   沈清漪今日精神比昨日好一些,在怜春的劝说之下,她被扶着从琉璃殿出来,准备在附近散散步。行至小花园,抬头便注意到天上飞着一对鸳鸯风筝。   宫里还有谁敢这么大胆玩些打情骂俏的手段?   沈清漪收回视线,低声问:“是不是陛下和淑贵妃在放风筝?”   怜春心思都在照顾沈清漪上,没有关心这些事情。   她老实摇头:“娘娘,奴婢也不清楚。”   “定是陛下和淑贵妃了。”   沈清漪说,“今日的天气确实很合适。”   但如今以她的身体,哪怕想要放个风筝也……   怔怔想着,沈清漪又不甘心,吩咐怜春:“你派个小宫人去打听一下,淑贵妃在何处放风筝。”   怜春想劝沈清漪别养好身体要紧,先别关心这些。   沈清漪却似知她心中所想:“我只听一听,不会做什么。”   已是这么说还能如何?   怜春无法,最后还是派人去了打探消息。 第63章 印象 宋棠笑一笑说:“我可不担心这个……   宋棠起初是和裴昭一起放风筝, 到后来嫌累,便撒着娇把这差事丢给裴昭一个人干。他一个人顾不来这许多,又见宋棠实在懒怠, 干脆交到小宫人的手中。   “累了不如去坐一会儿。”   裴昭见宋棠红扑扑的一张脸,鼻尖也沁出汗珠,出声道。   宋棠嫣然一笑:“是有些累,可机会难得,又想和陛下多玩一会儿呢。”说话之间, 她目光在裴昭脸上一顿, 复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跟着踮脚伸手去帮裴昭擦额头上的汗。   转瞬明白过来她想法的裴昭配合俯下身,让宋棠能更方便些做这件事情。待她替自己擦过汗, 裴昭也含着笑意,用帕子细细帮宋棠擦去脸上汗珠。   “放风筝的机会自然还会再有,何必急在今日。”   裴昭抬手揉一揉她的发顶, “改日得空, 朕还陪你放风筝, 可好?”   宋棠笑容甜美, 用力点一点头:“好。”   顿一顿, 她补充道,“下次要放比翼鸟的风筝,要陛下陪臣妾一起画。”   “好。”   裴昭一笑, 答应下来,复冲宋棠伸出手。   宋棠听着裴昭的话, 含着温柔笑意的一双眼同他四目相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裴昭的掌心。周遭一片鸟语花香兼之和煦春风拂面,这般画面也变得无比温馨。   落在心中委屈的周岚珍和蒋露眼里便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蒋露和宋棠往前有些龃龉, 今日被针对,她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只是想不到,她在陛下面前依旧是那样的做派,且陛下对她纵容至此……   如此骄纵又不饶人之人,身在淑贵妃之位,享尽陛下荣宠,这宫中妃嫔,焉能无人对她心中有怨?被迫站在远处的蒋露,飞快看得几眼宋棠,复收回视线,垂着眼,想,不信宋棠不会像那风筝一样跌下来。   周岚珍却是顿悟。   淑贵妃定从一开始便对她簪海棠花不高兴了,偏半个字不提,乃至夸奖她。   可恨她什么都没有觉察,掉以轻心,以为陛下瞧见她也会喜欢。   这分明是淑贵妃故意在给她设圈套。   她们几个新人昨日才入宫的,尚未承宠,淑贵妃莫不是便已经怕了?担心她们会抢了她的恩宠?身为淑贵妃,却如此小肚鸡肠、不能容人,当真闻所未闻。   陛下真的那样看不上她吗?还是有淑贵妃作祟的缘故?   也不知昨夜陛下宿在春禧殿时,淑贵妃是否故意在陛下耳边吹过枕边风。   可惜她现下全无办法。   思及此,周岚珍恨恨揪着手中一方帕子。   宋棠和裴昭放过风筝,又一起在御花园里散步赏花,直到午膳时分,裴昭同她一道回去春禧殿。两个人用过午膳,都有些困顿,故而一道躺下,准备睡个午觉。   裴昭一双手臂将宋棠搂在怀中,想着御花园的事说:“那几个人也越不过你去,你不必非同她们置气。”   宋棠静静倚在裴昭胸前,确实困乏,也没有上午在人前的张扬舞爪。   她带着点迷糊辩解:“臣妾也没有做什么。”   裴昭垂眼,看一眼怀里的人,无奈一笑,语声却宠溺道:“你想要同蒋才人放风筝,今日算是放过了。那个周才人不长眼,朕也帮你教训过了。她们往后若老老实实不逾矩,何必费得那些心思。”   本是昏昏欲睡的人听过他一番话,似骤然清醒,瞪大眼睛仰头看他。   几息时间,宋棠重新倒回他的怀里闷声说:“陛下怎么什么都知道?臣妾往后什么小心思都瞒不过陛下了。”   裴昭说:“你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朕如何能不知?”   “那臣妾多谢陛下帮臣妾立这个下马威。”宋棠笑意盈盈,“往后她们几个人安分,臣妾自不会故意针对。”   裴昭嘴角微弯,轻拍她后背,柔声哄着:“乖,睡吧。”   宋棠低低“嗯”一声,闭眼睡去。   小憩醒来,身侧无人,裴昭已经离开了。   懒懒打过一个哈欠,对此无所谓的宋棠唤得竹溪一声,竹溪很快到她跟前。   “娘娘醒了?”   竹溪笑说,“陛下才走不过半刻钟,是有要事先行回德政殿。”   “嗯。”   懒怠躺在床榻上的宋棠应一声,问道,“今日各处有没有什么的动静?”   竹溪一一禀报说:“蒋才人回清竹阁后,贤妃娘娘亲自过去看她,还送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周才人回到听雨楼后,生得一场大气,关起门来砸了不少的东西。骆才人倒是没什么。还有……琉璃殿的小宫人曾去御花园打探过情况。”   宋棠轻笑:“婉顺仪有精力关心这些事了?”   “似乎是瞧见有人在御花园放风筝,故而好奇,派人去问的。”竹溪回答。   宋棠又问:“今日王御医去过琉璃殿?”   竹溪点一点头:“去过。”   如果得知沈清漪的身体确实不妙,裴昭能忍得住不去琉璃殿吗?   咳血之症,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应是会去的。   宋棠想,对沈清漪感到失望是一回事,不想看她有事,是另一回事。   也不是感情淡了,便会觉得沈清漪是生是死都无所谓。   这些情情爱爱之事由来复杂,如若光凭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话本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宋棠一面想着一面问竹溪道:“骆才人、周才人和蒋才人,你怎么看?”   竹溪微怔,小声说:“奴婢觉得……都不好……”   宋棠笑,示意她:“说来听一听。”   竹溪稍微纠结过一下才开口:“蒋才人趁着陛下来了,想让陛下以为娘娘欺负她,这人自然是不好的。周才人在娘娘面前,还想要靠容貌博得陛下青眼,有些……至于骆才人,比起蒋才人和周才人,更规矩一些,却又太过沉得住气了。”   “蒋才人和周才人都在陛下面前留了个坏印象。”   宋棠说,“陛下届时要从她们中间选一个人侍寝,多半首先是骆才人。”   竹溪直觉宋棠有自己的安排,却不清楚那个安排是什么。   她懵懂问:“娘娘对骆才人怎么看?”   “我觉得挺好的。”   宋棠伸手,让竹溪扶着她起身说,“左右陛下十有八九都是要宠一个的,她比另外两个好些。”   骆闻颖比周岚珍和蒋露都更沉得住气、更聪明,也就不会随便被谁拉拢。   这种身上有一股傲气的人,是很谨慎也很爱惜羽毛的。   至于周岚珍和蒋露。   她今天已经把拉拢这两个新人的机会摆出来了,便看某些人“珍惜”还是不“珍惜”。   竹溪听着宋棠的话,以为她心中怅然,一时道:“陛下还是最疼爱娘娘。”   宋棠看她一眼,笑一笑说:“我可不担心这个。”   ·   沈清漪派人去打听御花园的事。   待小宫人回来,她知自己想得不错,果真是宋棠和裴昭在御花园放风筝。   不过除去他们之外,还有昨天新进宫的那三个小妃嫔。   沈清漪莫名想起自己仍是才人时的日子。   回想起来,明明不过一年前,却怎么觉得已然过去好些年一样?   大约是去年发生太多的事情罢。   短短一年的光景。   他们之间那一份感情,便在不知不觉之中覆灭了。   沈清漪听着小宫人说御花园里发生的与这几个新人有关的事情,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裴昭心如死灰,却依然在听见他如何不讲道理的偏宠宋棠时,心下钝痛。   “她们三个昨天得封才人,我倒忘了派人送去贺礼。”   听罢小宫人的话,将人挥退之后,沈清漪喊得怜春一声,吩咐,“你去准备一下,再派人将贺礼送到,便说我这些任日子身体不适,改日再请她们赏花喝茶。”   怜春福身应一声是,继而自去忙碌。   沈清漪靠着引枕半坐在床榻上,闭一闭眼,禁不住又咳嗽起来。   裴昭从德政殿回到春禧殿后,今天去为沈清漪请脉过的王御医前来回话。   但宫人被挥退,殿内只裴昭和王御医两个人。   从王御医口中得知沈清漪有咳血之症,身体状况不大好,裴昭蹙眉:“为何会这样?”   王御医答:“先前婉顺仪身体毁损,尚未完全将养好,本就身子弱,又添新病,难免承受不住,故而如此。”   裴昭想起昨日见怜春跪在德政殿外,他却想着……   摁一摁额角,他对王御医说:“要王御医往后多走几趟琉璃殿了。”   王御医躬身道:“微臣职责所在,定尽力尽力。”   裴昭颔首,无旁的事,王御医便退下了。   唯有案几的一角留下一个药瓶。   里边的东西……除去他和王御医之外无人知晓,裴昭将那个药瓶收进袖中。   晚一些的时候,魏峰如昨日那般领着个捧着托盘的小太监进来。   裴昭扫过上面摆着的各宫各殿妃嫔的牌子,伸出手要去翻骆闻颖的牌子,顿一顿,却又收回手。   “罢了,撤了吧。”   暗暗叹一口气,裴昭说,“婉顺仪近来身体不适,朕晚上过去看一看她。”   不管怎么样,到底希望她身体康健。   她在宫里,养她一辈子、供她此生衣食无忧,总归是没问题的。 第64章 大胆 她凑上前,在他耳边道:“你这个……   戌时三刻, 裴昭离开德政殿。   一路到得琉璃殿外,他从御辇上下来,只见怜春领着一众宫人正在候着。   穿过行礼请安的一众宫人, 裴昭问:“婉顺仪歇下了?”   怜春恭谨小心回答:“是,一个时辰前,喝过药后,婉顺仪便睡下了。”   “不必叫醒她。”   裴昭说着,径自迈步走进殿内, “朕待一会儿便走。”   怜春答应一声, 待奉上过热茶点心便退下了。她心里其实有些忐忑, 昨日去德政殿外跪求陛下来看他们娘娘,陛下没有来, 谁曾想今日便过来了,只也不敢叫他们娘娘晓得她做下这件事。   尤其是,他们娘娘似乎在仍和陛下置气。   得知陛下过来了, 反而睡下, 又要她说出那些话。   怜春静静的守在门外。   心下想着这些, 她看一眼同样一言不发的魏峰, 对上魏峰冷淡的目光, 飞快收回视线。   裴昭走到床榻旁,伸手轻轻掀开帐幔,借着几分昏暗的光线, 看着床榻上双眼紧闭的沈清漪。本该极为熟悉的一张脸,此时看来, 已觉得陌生,他又想要叹气。   站得片刻,裴昭收回手, 将帐幔放下了。   他在旁边的一张圈椅上坐着,沉默中,视线一寸一寸扫过房间里的摆设。   烛光映照之下,裴昭的身影浅浅印在帐幔上。隔着帐幔,装睡的沈清漪徐徐睁开眼。她偏头看一看那一道影子,恍惚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明明已遥不可及。   之前那么长的时间,她盼着他会来。   从期盼、不安到绝望、怨愤……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   她又以为,待他出现的时候,她可能会忍不住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待她,质问她从前那些誓言、那些承诺,到底算得了什么。可是,他真的来了,她却只觉得不知如何面对,不知能说些什么。   到头来竟也变成这样相顾无言。   沈清漪想起不久之前,大年初一那一天夜里,他们一起去看烟花、放孔明灯,他送她镯子,想起她写下的那些期许,不觉眼眶一热。她闭上眼,泪水止不住无声从眼角流下,却死死咬着唇,不愿泄露任何声音。   帐幔外坐着的那个人的确浑无所觉。   他甚至未曾掀开帐幔再看一眼床榻上的人,不过静坐半晌,便起身离去。   ·   其后一段时间,因朝中事务繁忙,裴昭未曾踏足后宫。   新入宫的几个妃嫔便被晾着了。   周岚珍本憋着一股气,以为骆闻颖要在她们三人中独占鳌头,未想终是同她们一样,不被陛下看重,这份心气不顺自然淡下去许多。   今日贤妃娘娘请她去喝茶。   她梳妆打扮妥当,从听雨楼出来,撞见骆闻颖,笑着道:“骆姐姐好。”   骆闻颖一如既往神态淡淡,点一点头应:“周才人。”   周岚珍便与她一道走。   “原以为骆姐姐生得这般漂亮,又是不可多得的才女,比之妹妹这样的,定能格外得陛下青眼。谁想……”周岚珍说着轻叹一气,“妹妹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有些替骆姐姐觉得可惜罢了。”   骆闻颖没有说话。   周岚珍又道:“姐姐不着急吗?”   “这么一日一日下去,不知陛下可届时还记得我们。”   骆闻颖只想让周岚珍闭嘴,便说:“陛下定是记得周才人的。”   “毕竟陛下亲口说过,周才人簪桃花、杏花都不错。”   周岚珍听骆闻颖提起当日御花园里她的丑事,嘴边的一抹笑顿时凝结住。   不待她想出反驳的话语,骆闻颖已上得轿辇先走一步。   窦兰月在蓬莱殿的小花园外设下小宴,请骆闻颖、周岚珍、蒋露三位入宫的新人过来。人都到齐之后,宫人从旁斟茶,窦兰月说:“你们进宫已有一段时日,可还适应?若是有什么不习惯之处,也可提出来。”   蒋露首先道:“臣妾得贤妃娘娘周道照顾,处处都好,没有不适应的。”   她与窦兰月同住怡景宫,这些日子与窦兰月走得十分亲近。   窦兰月笑:“又哪里是得我照顾?”   “你们在宫里的吃穿用度、一应用什、包括在你们身边伺候的宫人,皆是陛下所赐,应该说是得陛下照顾才是。”   “不过听你这么说,我也安心了,只怕你在这怡景宫住得不舒坦。”   “免得回头陛下责怪起来,叫我无地自容。”   蒋露笑说:“贤妃娘娘这样好,陛下夸娘娘还来不及呢。”   “如贤妃娘娘这般大方大度的人到底少有。”   周岚珍看一眼忙着吹捧窦兰月的蒋露,心下轻啧一声。   这人这么快就投靠贤妃了?   贤妃娘娘大方大度,那是谁不大方不大度呢?虽然也没说错,但蒋露这未免……本就叫淑贵妃不喜,偏还在这个时候执意和淑贵妃做对,能有好果子吃吗?   相比蒋露,骆闻颖的回答不卑不亢:“劳贤妃娘娘惦记,臣妾一切都好。”   周岚珍便笑着说:“臣妾同骆姐姐住在秋阑宫,也一切都好。”   “你们两个人倒互相能有个照顾。”   窦兰月说,“如今是这样,往后也要一直好好相处才是。”   骆闻颖离座福身道:“谨遵贤妃娘娘教诲。”   周岚珍见状,不得不学着骆闻颖,同样离座福身说得句:“谨遵贤妃娘娘教诲。”   “好了,都坐吧,不必如此拘礼。”   窦兰月笑一笑,招呼道,“你们都尝尝这个桃花糕。”   骆闻颖和周岚珍重新落座。   她们和蒋露一样,掂了一块桃花糕品尝起来。   享受过来自于贤妃窦兰月的一番关爱,周岚珍和骆闻颖回到秋阑宫。因骆闻颖始终待她态度冷淡,周岚珍这会儿想着与窦兰月有关的事情,也就不去多理会她。   贤妃借关心之名将她们找过去,实为拉拢,这一点周岚珍看得分明。   且她回想席间许多话,能感觉出来贤妃与淑贵妃关系普通。   这事儿并不稀奇。   淑贵妃在后宫占尽风头,贤妃虽为贤妃,但不得不处处避着淑贵妃的锋芒,任谁都要觉得憋屈,心生不满更加是稀松平常。拉拢她们,是想要对抗淑贵妃不成?   但她并不想当为贤妃“冲锋陷阵”的排头兵。   这一份殊荣,还是留给蒋才人罢。   周岚珍心下想着,抬眼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往外走,当即把人喊住了。   她几步上前望住那小太监问:“你做什么?”   小太监跪伏在地上,支支吾吾不回答。   周岚珍笑:“你既不肯说,我只当你心里有鬼,这便先罚你三十大板。”   “主子饶命!”   小太监惊慌道,“奴才、奴才是想去给人送药。”   周岚珍挑眉:“送药你躲躲藏藏的做什么?”她直觉不信这个人的话,抬手招呼过来两个小太监搜他的身,不想半天过去,当真只搜出来一罐膏药,再无别的。   “这是什么膏药?”   周岚珍看一看那罐平平无奇的东西,好奇问。   小太监答:“是、是治腿伤的。”   “腿伤?”周岚珍问,“你是打算去给什么人送膏药?”   小太监又支吾起来。   周岚珍想他许是不好在人前提,挥退四周宫人,道,“没别人了,说吧。”   小太监这才放低声音答:“回主子的话,是一个舞坊的小舞女。”说到此处,他重重叹气,“说来这件事,也怪她自己,心比天高,竟然有那等子大胆心思。大冬天眼巴巴赤着脚跑去冰面上跳舞,遇到陛下和淑贵妃在一起,结果不但没能捞着半点好,甚至狠狠挨了一顿罚,一条腿废了,如今什么舞也跳不得了。”   周岚珍反应过半晌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大冬天赤脚在冰面上跳舞,妄图吸引陛下的主意,可惜淑贵妃在,最后挨了罚、废了腿,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周岚珍沉吟中问:“她一个小小舞女,如何敢冒这种险?”   小太监嗫喏道:“因为孙宝林从前也是舞坊的舞女,因舞姿极美,得到陛下宠爱,所以她……”   周岚珍便理解了。   有人靠着这种方式博得陛下青眼,自也有人蠢蠢欲动。   但落到这样的地步,不知这人得多恨淑贵妃。毕竟,得不到陛下宠爱,好歹还能跳舞,落下腿疾、跳不得舞,往后还能做什么?这是真正一辈子都被毁了。   “你回头把此人领来我瞧瞧。”   周岚珍一面想,一面吩咐,又打发他走,“既要送药,便赶紧去罢,快去快回,也不必这般鬼鬼祟祟。”   小太监似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应是。   临了,周岚珍又问得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深深埋下头去。   他小声答:“奴才……名叫梁行。”   ·   当天下午,骆闻颖被翻了牌子的消息传到众人耳中。   白天才讥讽过骆闻颖的周岚珍听闻此事,又是好一阵气恼。   骆闻颖所住的照水轩上下却格外高兴。   主子一旦得宠,他们这些服侍的小宫人日子也会好过,聪明一点儿的自然尽心尽力帮忙准备晚上的侍寝事宜。   终于得到机会的骆闻颖同样暗暗松下一口气。   如果一直这么被冷落,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定得住多久。   见宫人们高兴,心情不错的骆闻颖脸上比往日也多了两分的笑。从来传话的宫人口中得到消息后,她便开始精心准备起来,唯望抓住这一次机会,让陛下能真正记住她。   仿佛转瞬之间,外面的天黑了。   骆闻颖手中捏着一本书册子,坐在罗汉床上,这会儿抬头看一看窗外的天色,又继续低头看书。   她今日看的是《虎钤经》。   这是一本颇有名气的兵书,吸取前人兵书之精华,又通俗易懂。   又翻得许多页,终于有小宫人急急进来禀报,说皇帝陛下马上要照水轩。   骆闻颖将手中的书册子反扣在榻桌上,下得罗汉床,迎至廊下。   未几时,御辇稳稳停在照水轩外。   骆闻颖莲步轻移,迎上去,垂首温柔道:“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她一走过来,裴昭鼻尖便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茉莉香。   伸手虚扶一把眼前的人,他往殿内走去。   入得里间,径自走到罗汉床前一撩衣摆坐下,裴昭注意到榻桌上放着的那本兵书。他看向跟在他身后进来的骆闻颖,问得一句:“你正在看《虎钤经》?”   骆闻颖莞尔道:“有些兴趣,便找来瞧一瞧,让陛下见笑了。”   裴昭说:“却没有想到你会对这样的书感兴趣。”   骆闻颖那样的门第出身,又气质高雅,给人的印象确实与行军打仗不相符。   裴昭也是随口一问,问罢却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个人,明明父兄皆是征战沙场大将军,对这些反而从来不感兴趣。他见过几次她正在看的书,几乎都是些话本故事,除去打发时间,想从中学到东西是难的。   一想起宋棠,裴昭便有些走神。   骆闻颖看出来他在想事情,没有出声打扰,只安静坐在对面挽起衣袖泡茶。   须臾,一截皓白手腕将一杯热茶递到裴昭的眼前:“陛下,喝茶。”   裴昭被拉回思绪,垂眼看着眼前的茶盏,压一压嘴角。   “陛下可是也看过《虎钤经》?”   骆闻颖主动找了个话题,垂着眼说,“臣妾有几处不明白的想请教陛下。”   裴昭其实没有什么心思同她聊这些。   但她既开口,裴昭仍是道:“何处不明白?”   骆闻颖思索着将自己不明白的地方说了,裴昭想一想,一一为她解答,便见骆闻颖听得极为认真,也逐渐与他讨论起来。待他说罢,骆闻颖含笑说道:“陛下博学多才、学富五车,臣妾献丑了。”   裴昭神色淡淡的,喝下一盏茶后,搁下茶盏说:“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他一起身,骆闻颖也跟着起身。   洗漱梳洗过后,宫人们被屏退,骆闻颖帮裴昭宽衣。当她的手指划过他衣领时,不知为何,裴昭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下意识摁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骆闻颖一怔:“陛下?”   裴昭说:“不必了,朕自己来。”   骆闻颖不确定是否裴昭在别的妃嫔那儿也是这样。她心下思量着,面上浮现一抹略带羞赧的笑意,说:“臣妾如今是陛下的女人,这些事自然是该臣妾做的。”   话音落下,却见裴昭原本尚且平静的表情变了变。   骆闻颖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正欲补上两句话挽救,反而听得裴昭说:“朕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忙,你自己早些安寝。”   这一次,骆闻颖彻底懵了。   待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她只见那一道明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   骆闻颖愣愣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她艰难回过神来,长叹一气,可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   裴昭离开照水轩,心下烦躁不堪。   他没有坐御辇,漫无目的随意的走着,也不要人跟着。   不知不觉便走到毓秀宫外。   裴昭脚下步子微顿,走得进去,一路到得春禧殿,便见春禧殿灯火通明。   宋棠似乎没有睡。   然而,裴昭没有进去,他只是静静站在暗处看着这个地方。   不知过得多久,殿内有人出来。   定睛一看,发现是宋棠,她走到廊下,来回踱步,似乎在等人。   竹溪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入耳中:“娘娘……陛下今晚应是不会过来的。”   宋棠烦躁的语气说:“我知道。”   竹溪又劝:“时辰已经不早,娘娘不若还是歇息罢。”   外面恰好飘起一点雨丝,迈步想离开廊下的宋棠被竹溪劝着进去了。   因宋棠出现而起的热闹转瞬消失。   裴昭在暗处看着,嘴角微弯,终是抬脚往春禧殿走去。   守在廊下的小宫人骤然间瞧见他,一个激灵,要进去禀报,被裴昭抬手制止。没有让小宫人提前通禀宋棠,他自顾自进去里间,撞见宋棠正准备宽衣休息,而宋棠瞧见他,一怔之下背过身去。   裴昭莫名也觉得不好意思。   他同样背过身,不去看宋棠,待估摸着宋棠穿好衣裳,才转过身来。   回身却见宋棠已在罗汉床上坐下,对他怒目而视。   裴昭抬脚准备走过去,脚下步子方才迈出,听得宋棠一声娇喝:“站住!”   那迈出去的步子不由得缩回来,重新站定了。   下一刻裴昭抬眼望向宋棠。   只见宋棠别开脸不看他,埋怨的语气问:“谁让你来的?”质问过一句,声音又低了点,哼哼唧唧,“你来我这儿,把旁的美人冷落了,这该如何是好?”   “那样娇滴滴的美人,可经受不住这样被伤心。”   “回头传出去,又要说我不容人。”   听着宋棠这样的话、瞧着她这幅模样,裴昭心里忽然觉得十分舒坦。   他仍旧站在原地,笑道:“若有人胆敢这样说你,朕非拔了他舌头不可。”   宋棠看裴昭一眼,继续别开脸,轻哼:“别人说句实话,你便非要拔了别人的舌头。我看你就是个……”她话说到半途,骤然噤声,不肯说下去。   裴昭见她似乎气消了些,这才抬脚走到罗汉床边,在她的身侧坐下。   他问宋棠:“棠棠刚刚想说朕就是个什么?”   宋棠捂住嘴巴不说话,只问:“陛下怎么来了?”   “陛下今晚不是要去照水轩么?”   裴昭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毓秀宫外了,而过来这里,无疑是想见她。   他说不出原因。   可听到骆闻颖说出一句“臣妾如今是陛下的女人”的时候,他想起宋棠,对于今晚召骆闻颖侍寝本就不高的兴致也随之彻底消失了。   这些话,裴昭不想说给宋棠听。   于是,他道:“别想着转移话题,你方才究竟想说什么?”   宋棠斜眼看一看裴昭。   她忽而凑上前,天不怕、地不怕在他的耳边道:“你这个,昏君。”   裴昭微怔。   宋棠缩回身子去,双手捂住脸:“是陛下非要臣妾说的。”   虽然捂住脸,但瞧得见原本白皙的脖颈都红透了,也晓得自己大逆不道。   裴昭便对宋棠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   “朕若变成你口中的昏君,那你怎么也得是个妖妃。”   他闲闲觑一眼宋棠,“你倒不怕。”   宋棠从指缝里偷看着裴昭,似乎见他当真没生气动怒,方将手放下。她笑意盈盈看着裴昭,继续大胆发言:“做个独占陛下的妖妃,臣妾有何可怕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别人便是想,也没这个机会。”   越说越是狂妄。   裴昭一脸无言:“你当是在夸你呢?竟还得意上了?”   宋棠当即抬一抬下巴说:“臣妾才不管,反正陛下来了便不许走。”   裴昭失笑却心情舒畅:“好一个霸道的小娘子。” 第65章 偏宠 言语之间,分毫没有对宋棠的怀疑……   宋棠又“收留”裴昭一晚。   他离开的时候心情不错, 可见在她这里是自在的。   虽然裴昭翻了骆闻颖的牌子,却丢下骆闻颖跑来她这里不在预期之中,但这对显然她不是坏事。   只能说明裴昭对她的在意更胜往昔。   更重要的是, 连她当着他的面说他昏君,他都看不出气恼。   宋棠依然清楚记得,往前她几次对他动手、叫他吃痛的时候,他隐隐恼怒,会说出是自己将她纵得无法无天的话。   而今是连那样的话都没有, 甚至能和她互相调笑起来。   想必裴昭已然对她爱极了他这件事深信不疑。   甚至并非旁人随便几句话可以动摇得了他想法的。   无论那个人是谁。   宋棠看着窗外开得正盛的海棠花, 微微一笑。   也幸得秋阑宫有杨柔和她年前安排进去的梁行在, 有些动静,马上能送到春禧殿, 她才好提前想出应对之法,才有裴昭隐在春禧殿外时看到、听到的那些。   如此,她的计划便能顺利进行下去。   去年至今, 一年的光景确实谈不上多长。   但要这么时时在裴昭面前做戏, 假装爱惨了他, 却也是叫人厌烦的。   既确信裴昭彻底变心, 他和沈清漪之间仅存的那些许因顾念多年感情而生出的不忍, 还是灭个干净才好。放过沈清漪、让沈清漪在宫里荣华富贵安度一生,凭什么?   当年他们,想过让她继续在宫里安度一生吗?   没有, 从来没有。   他们利用完她、践踏过她的感情,便让她从云端跌入泥潭, 便取她性命。   未曾善待过她的人,配不上她分毫善意。   处境置换,她必下场凄凉。   又何必做烂好人?发那等子根本无人领情的善心?   阳光从雕花窗户照射进来, 点点微尘在光影之中乱舞。   宋棠伸出手,感受那光照在自己的手心,脸上的表情始终平静。   从一开始回来她便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到如今,那一份想法从未动摇,往后亦不会动摇。   在这深宫之中,她并没有那么多的追求。   她只求——有仇报仇,血债血偿。   ·   听雨楼。   周岚珍见到小太监梁行口中提到过的那个小舞女。   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虽然谈不上多么标致,但比之这听雨楼的小宫女是要漂亮一些的。大约从前一直练舞的缘故,身段也是比寻常的小宫人窈窕的。   可惜跛了一只脚,走路一瘸一拐。   能留在宫中,没有被逐出去,大概已算得上是万幸了。   周岚珍暗中打量过跪在她面前行礼的小舞女,继而面上带着一抹透着和善的浅浅笑意与此人免过礼,复问:“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在何处当差?”   小舞女低着头道:“奴婢名叫苦寒,现今在浣衣局当差。”   周岚珍说:“怎得取一个这般拗口的名字?”   名叫苦寒的小舞女顿时红着眼:“奴婢原叫绿腰,苦寒之名……”她说着又低下头,声音也低下去几分,似不敢多加置评,“乃是去年冬天,陛下所赐。”   周岚珍想起梁行说过,她是因冰面起舞却遭处罚,方落得如此地步。   说不得名字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改的。   “也是奇怪,明明我同你初次见面却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周岚珍笑说,“便无端想与你多说一会儿话,你若愿意,不若同我坐下来一面喝茶一面聊些闲篇。”   苦寒忙道:“周才人抬举奴婢了。”   “若周才人想要找个人说说话,奴婢愿意相陪。”   周岚珍说:“那是顶顶好。”   她示意大宫女扶着苦寒入了座,又让小宫人奉上热茶点心,便将里间的人悉数屏退了。   留下她们两个人后,周岚珍问:“你同梁行的感情似乎不错?”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苦寒垂首道:“奴婢本是舞坊的小舞女,去年冬天受罚,伤了腿,从此不能跳舞,后来被逐出舞坊,也遭了往日旧交的厌弃。那时梁行见我可怜,时时来看望奴婢,送奴婢吃的、用的、穿的,还送奴婢药膏。”   “起初奴婢对他有些戒心,但他冒着风险对奴婢好,还因此挨了板子受了罚……奴婢便信他是真心待奴婢的。若非如此,何必要吃那些苦、受那些罪呢?”   “明明奴婢已不能跳舞也回不去舞坊了,偏梁行总鼓励我,说没准有一日腿好了、又能跳舞了。”她说着语气变得又甜蜜又无奈的,“落下这样的腿疾,哪里那么容易能好?可他这份心意,奴婢很难不领情。”   “若无梁行的帮衬,奴婢只怕活不过今日。”   “但奴婢总归是想好好活下来的。”   周岚珍点一点头。   她晓得宫里有些小太监和小宫女为了日子能好过一些,会结为对食。   眼前的人纵使跛了脚,可也有两分姿色。   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好挑剔不满?   不过听苦寒这么说,她又理解为何梁行昨日非要说“舞坊的小舞女”了。   大概在梁行心里,这个人便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罢。   虽然从梁行口中略听过是怎么一回事,但此时,周岚珍依旧问:“你说你是因为受罚才伤了腿,却又是为何受罚?你既是舞坊的舞女,何以至于被下此毒手?”她语气一时变得惋惜起来,“若非你已这般,我倒很想看一看你跳的舞的。”   这便很算是被戳到痛处了。   一个自小练舞的小舞女,原本在舞坊,也不必总做些脏活累活,如今呢?   不但此生无法跳舞,甚至整日在浣衣局被欺负,还被人嘲笑过是瘸子。后来有梁行愿意护着她、帮她上下打点,这日子才好过一些。可她本来不必遭这些罪的。   “梁行总劝我,忘记那些事,往后好好过日子便是了。”   苦寒红着眼,愤愤道,“可怎么忘?如何能忘?多少次奴婢梦中惊醒,都是因想起那一日发生的事情。”   她咬着唇说:“奴婢彼时原叫绿腰,彼时跳得一曲也是《绿腰》。但淑贵妃……却在陛下面前说奴婢跳得太差,又斥责奴婢用心不纯,连带陛下也斥责奴婢。”   这同梁行说的那些颇有些出入。   不过周岚珍能理解,要自己说出来是为了勾引陛下跑去跳舞的,未免羞耻。何况这勾引失败了,也不怎么光彩。她没有戳破苦寒的话,只说:“当真是可怜你了,不过陛下的确宠爱淑贵妃。”   周岚珍幽幽说起之前在御花园里的事:“便因我簪了海棠花,陛下顾念淑贵妃,当着许多人的面说我配不上那花……可又能如何呢?为今之计只能是受着了。”   话音刚落,却见苦寒一脸愤恨:“陛下不过是被淑贵妃蒙蔽而已!”   “迟早有那么一日,陛下定会醒悟过来的。”   周岚珍不轻不重的看她一眼:“你这个小舞女不想活了?”   “这样的话也敢说?好在我是晓得你心中委屈,如若换作旁人,你这样的话,此刻你就该被掌嘴、该挨板子了。”   苦寒离座跪伏下去,痛声道:“周才人若要罚奴婢,奴婢绝无怨言,可奴婢所说,亦非抹黑之语。周才人或许不知,舞坊曾经有一位舞女,得陛下宠爱被封为宝林,便因如此,竟就遭了淑贵妃的记恨,香消玉殒。”   周岚珍挑一挑眉:“什么意思?”   苦寒咬唇,终是字字句句道出当初得宠后被赐住秋阑宫的孙敏的一些事。   “大家都以为孙宝林是因被打入冷宫,不堪忍受折磨,方才自尽。”   “可是奴婢了解孙宝林,她并不是那样的性子。”   “她被打入冷宫后,奴婢去看过她,她根本未曾泄气,还对奴婢说,会好好的。”苦寒说着,掩面而泣,“原本,奴婢也以为是孙宝林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可是后来见淑贵妃对待奴婢之态度,渐渐醒悟,说不得那件事……”   这话没有说尽。   可是,周岚珍听得很明白,言下之意,孙敏之死或许与淑贵妃有关。   “你说出这样的话,可有证据?”   周岚珍厉声道,“若无证据,一旦传出去,你这小命也难保。”   苦寒怔怔说:“奴婢……奴婢没有证据……”   “可即便没有证据。”她忽而拔高音量,狰狞道,“真相也定是如此!”   没有证据,和信口胡诌有什么区别?   周岚珍觉得这个人或许因对淑贵妃有怨气,很有些发疯的迹象。   “但总归是要讲证据的。”   没有刺激她,周岚珍只是说,“有证据尚且有说理的余地,没有证据,能如何?被陛下晓得了,受罚的也不会是淑贵妃。”   周岚珍本想从这人口中多打听一些有关淑贵妃的事情。   现下看来未必做得准。   因而同她聊天的意愿低下去许多。   后来又听得片刻苦寒颇似愤世嫉俗的言语,周岚珍头疼的把人打发走了。   小舞女苦寒走后,她把梁行叫到跟前说:“这小舞女,颇喜欢胡言乱语的,你可得好生看着她,免得她到别处去乱说话。”   梁行似乎愣了一下,问:“她在主子面前乱说话了?”   跟着连忙说,“她是有些糊涂,因跛脚之事,又心中怨恨,才会如此……”   “我未同她计较,也不会放在心上,你不必怕。”   周岚珍道,“这么个小舞女,对我又无威胁,我何必要同她计较。”   梁行顿时叩谢周岚珍恩典。   周岚珍复道:“好了,你下去吧。”顿一顿,她想起什么,问,“你带她过来见我,可曾叫旁人瞧见?”   梁行说:“奴才有意避着人,应是不曾有人瞧见的。”   “也罢。”周岚珍摆摆手,将他挥退,想着苦寒那些话,一阵头疼。   说得那样半天没有两句有用的话。   哪怕真的是淑贵妃谋害的孙敏又如何呢?孙敏早已不在,而淑贵妃只要有陛下宠着护着,便什么事都不会有。残酷么?可这后宫,本就如此残酷,有什么法子?   连昨日陛下翻了骆闻颖的牌子,都能没有要骆闻颖侍寝跑去春禧殿。   这淑贵妃也不知究竟使得什么手段。   周岚珍长吁一气,亦有两分幽怨。   长此以往,她受的那份委屈,还不知能不能讨回来呢。   ·   因觉得用处不大,周岚珍没有把苦寒那些话太过放在心上。   然而,同这人见过后,未出几日,她又撞见梁行一身狼狈的从外面回来。   周岚珍免不了问一问。   谁知梁行苦涩道:“苦寒今日不知怎得落水了,幸好奴才去看她,撞见她落水,将她救了上来,这才捡回一条小命。若奴才去得迟一些,只怕便是天人永隔。”   此事来得太过巧合又太过蹊跷。   周岚珍心里有些不安,追问梁行:“她如何落水的?是自己不小心吗?”   梁行犹豫着摇头:“她自己也说不大明白。”   “似乎是说,在池子边洗衣服……偏就掉水里去了,也无人来救。”   如果被人推下水,总会有感觉罢?   周岚珍心下这般想着,压下那一股异样,开口让梁行快些回去收拾自己。   复过得两日。   深夜,周岚珍迷迷糊糊被一阵奇怪声音吵醒。她喊得两声自己的大宫女,无人应答,烦恼中掀开帐幔,蹙眉疑问为何房间里这么暗的时候,却见一个披头散发、流着两行血泪的女鬼猛然扑向自己。   周岚珍尖叫出声,连忙将帐幔合上。   眼见那道影子在帐幔外晃来晃去,她缩在床脚抱着锦被,浑身止不住发抖,更是死死闭上眼睛,口中控制不住,不停念叨着:“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我是好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过得多久,帐幔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阵冷风灌进来。   一只手攀上自己的肩膀,周岚珍又是一声尖叫,却听得大宫女连声说:“主子,主子,怎么了?做噩梦了?”   周岚珍睁开眼睛,见当真是自己的大宫女,心下恼火不已。   她抬手甩了大宫女一巴掌,怒道:“方才我喊你好几声怎得不应?这蜡烛又怎么熄了?还不快些点上?”   大宫女委屈捂住脸去做事。   周岚珍抹一把额头冷汗,努力来回数次深呼吸缓和情绪,在房间变得明亮的同时勉强定住心神。   这种鬼神之说,她由来是不信的,有也必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但此时周岚珍亦记起前两日那个小舞女无端落水一事。   偏生这么巧不成?   她入宫才这么短短的时间,自问没有得罪过谁。御花园那一次的事情,陛下已经斥责过她,即便淑贵妃心里依旧觉得不大痛快,也无须到得今日才来发作。   这分明是……   像在警告她和那个小舞女,尤其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是不是也在说,她执意多管闲事,下场必将如那个孙宝林一样?   苦寒说过,孙宝林从前是住在秋阑宫的。   周岚珍抬手摁一摁胸口的位置。   她明日得打听打听,骆才人和杨宝林睡得安稳不安稳才成。   若单她一个夜里睡得不安稳,无疑是冲着她来的。   那样她是得小心才行。   ·   翌日。   后半夜几乎没睡的周岚珍顶着一张憔悴面容,去见了骆闻颖和杨柔。发现她们脸色都不错,不像夜里睡得不好,周岚珍便知,只有她的听雨楼发生那种事。   其后连续两天的夜里,周岚珍不得安眠。   且夜夜都听得到那样诡异的声音,以及看得到有影子在帐幔外晃来晃去。   哪怕晓得有人在装神弄鬼依旧害怕。   她不愿一直如此,索性将计就计把那个夜里作祟之人抓了。   被抓到的是听雨楼一个小宫女。   周岚珍瞧着这人,暗忖,这也算是有人送了个把柄来?   无论那个背后指使之人是不是淑贵妃,好歹,给了她一个在皇帝陛下面前哭诉的机会。这不是她自己做的局,她无辜受到惊吓,陛下怎么也该给她个好脸?   周岚珍如是想着便吩咐把此人看守起来。   到得第二天,反复思量过的她,把小宫女押去养心殿。   “陛下,周才人求见。”   魏峰站在侧间外,对里面的裴昭禀报道。   裴昭正在哄着仍旧睡眼惺忪的宋棠再睡一会儿,听言只问:“她有何事?”   魏峰答:“周才人不曾说,但她是命人押着个小宫女过来的。”   裴昭皱一皱眉,心觉大约的确有事。   宋棠懒懒躺在床榻上,推一推裴昭问:“陛下要去见么?”   “既要有事,去见一见的好。”裴昭说着准备起身,被宋棠握住手掌,他低头去看,又见宋棠望住他笑,“那臣妾便不起了。”她挪动身子,往裴昭身边蹭一蹭,“陛下怜惜臣妾,让臣妾再睡一会儿罢。”   裴昭便笑:“你自睡你的,朕也不曾要你起身。”   说话间松开宋棠的手,抬手在她发顶揉一揉,下得床榻整理好仪容出去了。   周岚珍已在殿内候着。   裴昭一经出现,她福身道:“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免礼吧。”   抬眼见周岚珍脸色极差,面容颓唐,裴昭淡淡问,“周才人特来求见朕,所为何事?”   周岚珍声音微哑说:“回陛下的话,实因臣妾所住听雨楼,近来发生一桩怪事,臣妾不得不前来禀报陛下。”   裴昭问:“听雨楼有何怪事?”   周岚珍回答说:“这几日夜里,总有人在听雨楼装神弄鬼,臣妾起初受了惊吓,夜不能寐,却又心知是有人作怪,实在不堪其扰,故而将那作怪之人抓起来。”   于是,周岚珍抓到的那个小宫人被带上来。   她偏头看一看那小宫女,复转过头,对裴昭道:“臣妾想,敢在宫中装神弄鬼,许是有人指使,但不知其为何如此,不敢擅专,是以想将此人交由陛下处置。望陛下查明此事,让臣妾夜里无须惊惶。”   裴昭是听明白了。   有人在听雨楼装神弄鬼吓唬周岚珍,周岚珍把人抓住送来养心殿要个说法。   看一看底下的小宫女,裴昭道:“无论是何因由,敢在宫中作乱,活罪难逃。来人,把这个小宫女拖下去,杖责二十,再带回来问话。”   小宫女慌乱中被拖至殿外受刑。   周岚珍在殿内,听着外头一声一声惨叫,微微抿着唇。   挨过二十大板的小宫女再被架回殿内,便不似先前那样而是面无血色了。   立在裴昭身边的魏峰此时道:“你因何在听雨楼内生事,装神弄鬼,还不速速招来?老实交代,许还能留一条性命。”   “陛下明鉴,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   小宫女嘴唇发颤,无力的辩驳。   魏峰看一看她道:“我记得你叫冬儿,家中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   “你若不想要连累家人,便尽早如实招来。”   小宫女听见魏峰的话,大约说得准确,明显瑟缩了下身子。   她颤颤巍巍连连磕着头:“奴婢、奴婢是受人威胁,不得已为之,陛下明鉴!奴婢绝无谋害周才人之心,那人对奴婢说,只要奴婢略吓一吓周才人即可。”   魏峰冷冷问:“你所说之人是为何人?”   小宫女深深磕下头去:“是、是……是淑贵妃娘娘……”   周岚珍听到这里,亦跪伏在地,泫然欲泣道:“臣妾虽不知此人所言真假,但臣妾入宫至今,与淑贵妃娘娘从无瓜葛,亦不曾得罪旁人,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这说得什么话?”   于此一刻,宋棠的声音横插进来,看也不看周岚珍,一双眼睛唯独望向裴昭,口中懒洋洋道,“陛下,依臣妾看,这小宫女说得不错,便是臣妾指使的。臣妾指使她在听雨楼扮鬼吓唬周才人。也偏不去吓唬别人,只吓唬周才人,也偏不用旁的手段,偏要这么对付周才人。”   这么一番话说罢,她正走到龙案旁,冲裴昭深福下去:“定是臣妾有罪。”   “请陛下责罚。”   裴昭何尝听不出来宋棠话里浓浓的置气意味。   他伸手托着宋棠的手臂,让她起身,道:“朕几时说与你有关了?”   宋棠顺势站起身说:“都这样了,臣妾早些认罪,许还能少挨点罚呢。”   “总之是臣妾想不开,非要去同这么一个新人较劲。”   裴昭知她不高兴被人泼脏水,便说:“朕哪里不晓得你的性子?这个小宫女几句胡言乱语,你何必当真?朕定会让魏峰查明此事,不会叫人随便污蔑你。”   言语之间,分毫没有对宋棠的怀疑。   跪伏在地上的周岚珍,在听见宋棠声音的一刻,已心觉不妙,再听裴昭这些话,莫名觉得自己今日不该来养心殿。可是,不是她才是被设计、受委屈的那个么?   陛下,是不是……   周岚珍甚至想,是不是哪怕是淑贵妃所为,陛下也不会信? 第66章 造势 如若是宋棠从中作梗,她如何甘心……   周岚珍很快被屏退了。   连半句皇帝陛下的安慰都没有得到。   她退出养心殿后, 回头看一看正殿,想着从殿内退出来时,皇帝陛下耐心哄着淑贵妃的模样, 不由得心里泛起酸,又生出难言的委屈。只好歹陛下说要查清楚这件事,总会给她一个交代的罢?   周岚珍心情郁郁的离开养心殿。   留在殿内的宋棠反而和裴昭讨论起来听雨楼闹鬼一事。   “周才人这事实在莫名。”宋棠已同裴昭回到里间,仍如之前那般躺在床榻上,她窝在裴昭怀中, 枕着裴昭手臂, 嘴边一丝慵懒笑意, “在听雨楼装神弄鬼也罢,何苦扯到臣妾身上?可见陛下宠臣妾太过, 臣妾近来是颇有些招人恨了。”   “好好的又怪起朕?”   裴昭指腹摩挲着宋棠柔嫩的脸颊,“不过,这件事确实来得奇怪。”   宋棠往裴昭怀里挤一挤说:“但臣妾却更在意别的。”   裴昭低头看她:“怎么?”   宋棠说抿了一下唇, 语气不满道:“且不说周才人心里怎么想的, 可这后宫里若什么事都要陛下来管, 陛下该多累?魏公公纵有那样的能力, 但他是陛下身边的人, 本也不是做这些的。”   “且如此一来,倒显得臣妾和贤妃无能了,不能帮陛下分忧。”   “臣妾焉能不在意?”   裴昭看她气呼呼的模样, 好笑说:“朕还以为你不爱搭理这些事。”   “臣妾自然不爱搭理这些事。”宋棠掀一掀眼皮,复声音低一点, 皱着眉说,“但臣妾也想替陛下分忧呀。”   “那小宫女既已经指认臣妾,说来臣妾是该避嫌的。”   “若不然, 陛下便交给贤妃来办好了。”   当真交给贤妃去办,反而像他确实在怀疑宋棠,且没得要审出个什么结果。   说不得回头仍是得他来收拾残局。   裴昭一时说:“你如果不觉得麻烦,朕倒想交给你来办。”   怀里的人听见这话怔一怔,仰头看他时,不确定问:“陛下……想交给臣妾去查吗?”   裴昭笑问:“怎得?临阵退缩?”   “怎么会?!”宋棠杏眼圆睁,又笑,“臣妾明白了,那便让臣妾来办。”   她靠回裴昭怀里:“陛下相信臣妾,臣妾定是要查个清清楚楚的。”   裴昭含笑道:“好,朕等着你的结果。”   停顿几息时间,裴昭又问:“还困吗?要睡吗?”   “要!”宋棠立刻闭上眼睛,紧紧搂住裴昭,嘟囔,“臣妾这便睡着了。”   裴昭一笑,见她双眼紧闭,抿着唇,也不再说话。   他跟着闭一闭眼,闭目养神起来。   ·   周岚珍回到听雨楼后,午膳时分便得知陛下将事情交给了淑贵妃去办,顿时觉得没有用膳的胃口。那小宫女指认淑贵妃,而陛下让淑贵妃来查,摆明认为事情与淑贵妃无关,任凭真相如何都全无用处。   但靠一个小宫女的几句话想要定淑贵妃的罪,也的确不大可能。   周岚珍幽幽叹气,自己这到底是摊上了什么事呐?   只是,周岚珍押着个小宫人去过养心殿又有淑贵妃接手处理,听雨楼闹鬼一事也随之在宫里传开了。同住秋阑宫的骆闻颖、杨柔都到听雨楼来安慰过周岚珍一番,得知此事的蒋露同样特地过来关心周岚珍。   眼见周岚珍愁眉苦脸,蒋露似不解道:“虽说不知何人作怪,但到底将那小宫女揪出来了,陛下既知此事,想背后之人不敢继续作乱,周才人为何这般发愁?”   周岚珍低低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蒋露伸手握住周岚珍胳膊,同样放低声音说:“你我在这后宫皆无依无靠,你若不嫌弃,自可信一信我。心中愁闷,不妨同我说一说,说出来也好受些。”   周岚珍看向蒋露握住自己胳膊的手,为难道:“我不大敢说。”   “也怕说了,你不敢听。”   周岚珍心下想着,自己和贤妃娘娘纵不亲近,蒋露不一样。   满后宫若要找一个能在淑贵妃跟前有底气说话的,怕也只有贤妃娘娘了。   这一次的事,是否牵扯到淑贵妃不提,但贤妃和淑贵妃皆有管理六宫事务的权责,如果有贤妃帮忙一起查这件事。倘若当真牵扯到淑贵妃,定然是不会包庇的。   她有心把事情说给蒋露听一听,好让蒋露从中递话给贤妃。   却又不想蒋露觉察到她心思,故而扭捏起来。   蒋露听得周岚珍这么说,更被勾起好奇心,不免追问:“何事如此夸张?”   “怎会一个不敢说、一个不敢听?”   周岚珍叹气,似满腔无奈。   蒋露心下念头转过,抓着周岚珍胳膊的手没有收回,而是晃一晃她手臂:“周才人便悄悄说与我听?既是这样大的事,有个人帮你出一出主意,不也是好的?”   周岚珍看一看蒋露问:“蒋才人当真愿意听么?”   蒋露笑道:“为何不愿意?下一次,若我遇到什么烦心事,也一样要找周才人吐一吐苦水的。”   周岚珍这才像在迟疑中同蒋露细细说得起来。   她从坡脚的小舞女说到对方无端落水、说到听雨楼闹鬼,愁容满面:“此事,我越想越难以心安,为何这样巧呢?只我半个字不敢同旁人说,更不敢在陛下的面前提起这些,否则污蔑淑贵妃的帽子扣下来……”   周岚珍这些话,蒋露着实听得心惊肉跳。   后宫阴私之事向来不会少,然到得这样的地步,多少嚣张妄为。   她从前和宋棠有瓜葛,却不曾想过,她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仔细想一想,又觉不是不可能。   如今后宫淑贵妃一人独宠的局面,难道不诡异吗?   旁的妃嫔,或许并非不能争宠是不敢争宠,一旦动心思,便要遭宋棠毒手!   “周才人莫怕。”   蒋露握住她的手安抚她道,“陛下英明神武,不会随便被蒙蔽的。”   “且那些话不知真假,没得自己吓唬自己。”   “这几日,你自己多加小心,日常吃食、起居都注意些。”   周岚珍听着蒋露这番安慰,心里很发毛。   她原本是觉得自己暂时安全了,偏叫蒋露这么一说,其实是比之前更危险?   可,要取她性命,需要那么大费周章吗?   何必大费周章,偏生找个小宫女来扮成女鬼吓唬她呢?   但没准自己今天的举动激怒那个人,以致对方生出其他的心思?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省得的。”   周岚珍压一压嘴角,纠结之中应下蒋露的话。   片刻之后,蒋露离开听雨楼。   她回到怡景宫后,没有回清竹阁,而是去蓬莱殿见窦兰月。   和周岚珍之间的对话、从周岚珍那里听来的事情,蒋露自都说与窦兰月听。这一次听雨楼的事情,倘若能够抓到宋棠的把柄,让宋棠吃瘪,她也是高兴的。   窦兰月也已得知听雨楼闹鬼之事,以及陛下将事情交给了宋棠去办。   蒋露说的这些,尚是初初听闻。   不过,窦兰月对听雨楼的事情不甚在意。   这个地方闹鬼来得蹊跷,说故意吓唬周岚珍,可也实在不像宋棠的做派。   那小舞女的指控全无证据。   不论是否为真,以宋棠如今的地位都没有惊慌害怕的必要。   何况想要拿捏那么一个小舞女,再容易不过。   窦兰月不觉得宋棠需要这么做。   但,当初孙敏之死或与宋棠有关这一说法,窦兰月有些感兴趣。到得今天,所与人,包括陛下,都以为孙敏是自尽而亡,若真相并非如此?虽不能靠着没有证据的事将宋棠这位宠妃扳倒,但起码有个把柄落到他们手里。   窦兰月留蒋露喝得两盏茶,示意她不必胡思乱想便让她回去了。   之后,窦兰月依然安静坐在罗汉床上,陷入沉思。   事到如今,眼见陛下连新入宫的妃嫔都冷落到底,独独宠爱宋棠一个人,她心里其实无法继续假装无动于衷。   去年她曾告诉自己宋棠会有失宠的一日。   可是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陛下即便宠爱过旁的妃嫔,那些人,又是什么下场?到头来,宋棠的宠爱却从未被分走过半分,乃至一日胜过一日。   徐贵仪,后来再未被陛下翻过牌子。   孙宝林在冷宫里自尽而亡。   婉顺仪所受宠爱,比之这两位是都更多一些,比起淑贵妃,仍差得太远。   在这期间,孟绮文也因设计谋害淑贵妃而被赐死。   窦兰月想着过去种种,眉心微动。她如今全凭家世背景撑着一口气、维持着贤妃地位,偶尔也担心,哪一日如孟绮文一般便遭了皇帝的厌弃,落得个悲凉下场。   淑贵妃这一局,到底该怎么破?   想是单单凭借她一个人如何都做不到,得有人一起想办法才行。   窦兰月起身走到窗前。   看着窗外一片春光烂漫的好风景,她盘算着,这宫里,什么人会愿意同她站在一处,一起去想那个办法。   ·   听雨楼那些事虽然传到沈清漪的耳中,但她没有多少兴趣。   或者该说,她对后宫这些事,都没多少兴趣。   会掺和进去、会在意谁受宠皆是因为对裴昭那一份感情,皆是因为在意和裴昭之间的感情。现下这份感情不复存在,她做得再多,又有何用?无非徒增裴昭对她的厌恶,不如躲在琉璃殿,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能够得两分清闲。   是以,窦兰月以探望之名来琉璃殿时,沈清漪不怎么欢迎。   只她与这个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便勉强维持着面上的一份友好与和平,同窦兰月坐在小花园里喝茶。   沈清漪听着窦兰月聊起的闲篇,态度始终淡淡的。   窦兰月看出她心思,犹豫之下仍试探着对沈清漪提起孙敏之死。   “听雨楼闹鬼,却叫我想起当初秋阑宫的种种。先是孙宝林被打入冷宫、在冷宫自尽,后邓氏被打入冷宫赐死,再后来,孟氏也被打入冷宫赐死,不怪会有人想出在听雨楼装神弄鬼的法子。”   窦兰月说:“只是这些事情,陛下下令封口,应是无人敢随意提起的。”   “不知那人究竟想做什么,竟弄出这些事。”   沈清漪静静喝一口茶,语声淡淡说:“陛下既让淑贵妃负责查清楚这件事,这些自有淑贵妃操心,贤妃娘娘也不必这般忧虑。”   窦兰月道:“我原亦是和婉顺仪一般的想法,可……”   顿一顿,她压低声音,“如果,孙宝林当初的死其实与淑贵妃有关系呢?”   “一个孙宝林,淑贵妃尚且容不下。”   “如今淑贵妃越发得宠,往后这宫里的日子,不知如何难捱。”   沈清漪在听到孙敏之死与宋棠有关时,端着茶盏的手不觉用了力气。她内心生出波澜,面上却平静道:“贤妃娘娘说这样的话,莫不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不过是空谈,什么意义都没有。”   “那么久以前的事,能有什么证据?”   窦兰月说,“也是一个往前与孙敏同在舞坊的小舞女说的话,才愿意信她两分。”   “孙宝林这件事且不论真与假,有一件事却是真的。”   她看着沈清漪,徐徐道,“淑贵妃此人,从来都不好相与,想在这宫里过得更好一些,光防着她,是没有用的。”   沈清漪便领会到窦兰月是想要拉她为同盟,一起对付宋棠。   放在两三个月前,她或许有这种心思,现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对如今的生活十分知足。”沈清漪回答窦兰月说,“且臣妾已经再无孕育龙嗣的可能,又能拿什么和淑贵妃争?不如识趣些得好。”   窦兰月听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清漪拒绝得如此干脆,道明明哲保身之意,她强求不得。   “若婉顺仪改变心意,自可再来寻我。”   片刻,窦兰月径自站起身,对沈清漪说得这么一句话后,离开了琉璃殿。   窦兰月走后,沈清漪进到里间,没有让怜春跟着。之前脸上那一份平静在这一刻崩塌,她拧着眉,嘴唇颤抖,想起窦兰月说,孙敏之死或许与宋棠有关系的话。   曾经,她设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却没有想过是宋棠引诱她去冷宫。   她此前回想起来,时时觉得,冷宫那一次的事情几乎便是她和裴昭的感情走向分崩离析的开端。   纵不晓得那个时候的宋棠为何会注意到她,但倘若宋棠注意到她,不可能是宋棠做的吗?那时她住在毓秀宫芙蓉阁,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整个毓秀宫都归宋棠管,宋棠要设计她、要拿到她的荷包、要往她梳妆匣里藏字条,哪一件是难事?   本以为,她和昭哥哥的感情走到陌路,是他们两个人走岔了才会如此……   如若是宋棠从中作梗,她如何甘心?如何能不意难平?   沈清漪想到自己所受诸般委屈,或许是有人背后作祟,再无法维持之前的心如止水。纵使他从此不会爱她,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爱上一个那样的人。   当初不正因她动了歪心思,于是遭了厌弃么?   宋棠心计如此之深、出手如此狠毒,他怎能爱这样一个人?   沈清漪痛苦闭眼。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她的感情是毁在别人的算计里。   那本是她多么好的一份感情,她在其中,倾注多少期许与心血!   长久的挣扎过后,沈清漪睁开眼。   假如贤妃今日所言不虚,她拼着这条性命也势必要拆穿宋棠的丑陋面目。   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   裴昭将听雨楼闹鬼这桩事情交给宋棠来查,宋棠自然忙着这些。   霍凝雪到春禧殿来见她,她懒怠应对,听对方谈及窦兰月去探望过沈清漪,也只笑一笑反问:“婉顺仪近来身体抱恙,贤妃去看一看婉顺仪,有什么不对吗?”   被问住的霍凝雪小声答:“……没有。”   宋棠便说:“你若当真闲得慌、无事可做,不如来帮我鉴别一下这些胭脂水粉。”   霍凝雪抬眼看一看摆在宋棠面前的一溜脂粉盒子。   她不解问:“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宋棠道:“不是有个小宫女在听雨楼装神弄鬼么?我想着,这小宫女手里哪儿有那么多胭脂水粉堪用,便想着能不能从这些东西上找出不一样的线索来。”   霍凝雪似恍然大悟颔首:“原是如此。”   顺便说得一句,“娘娘聪慧!”   宋棠看霍凝雪一眼,指挥她:“来,你闻一闻、瞧一瞧,这里头的脂粉里可有哪一种是味道熟悉的?抑或寻得出旁的什么线索,那也很好。”   霍凝雪闻言,乖巧按照宋棠所说,凑上前一一嗅得一遍。   平时里用着胭脂水粉从来不觉得如何,现下摆做一团,挨个分辨,方觉得几分呛人,快要觉得个个都一样了。   她来回分辨过几遍,在其中一样脂粉盒子流连片刻,复伸手将它拿起来。   不敢怠慢,霍凝雪细细的嗅一嗅,蹙眉:“这味道好生熟悉。”   宋棠也从她手里接过脂粉盒子,同样嗅一嗅,脸上表情却像没有觉察出任何特别之处:“这有何特别么?我嗅着倒不觉得这个与旁的那些有太多的不同。”   “竹溪,你也来瞧瞧。”   宋棠说着把盒子递过去给竹溪。   霍凝雪一面思索一面说:“不知为何,臣妾便是觉得它格外熟悉,可不知怎得又想不起来为何熟悉……但这个味道的胭脂水粉,臣妾绝不是第一次闻见。”   “那你待会带回去,慢慢分辨,许是能够想起什么。”   宋棠说着,又问霍凝雪,“旁的呢?可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霍凝雪诚恳摇头说:“臣妾愚钝,不曾有旁的发现。”   宋棠一叹气:“那便这样罢,现下也无太多线索,这事是不好怎么好查。”   霍凝雪回见善阁时,衣袖里揣着些许从春禧殿带出来的胭脂水粉。她暗暗想着这一次若能帮上淑贵妃的忙,自己算得上立功,便在玉泉宫的小花园撞见沈清漪。   “见过婉顺仪,给婉顺仪请安。”   遵守礼矩,霍凝雪上前去与沈清漪行礼。   沈清漪看一看霍凝雪,问:“瑾贵嫔这是去了何处?”   霍凝雪说:“见天气不错,四处逛一逛,这个时节,御花园的花开得正好,婉顺仪待身体好转,也可去瞧一瞧。”   沈清漪一点头道:“多谢瑾贵嫔提醒。”   寒暄过两句,霍凝雪行礼告退,走得几步,她猛然意识到不对。   霍凝雪抬起手臂,嗅一嗅揣着胭脂水粉的衣袖,未曾嗅得什么浓郁的味道,当下又怔一怔。她忽然间记起为何会觉得那胭脂水粉的味道熟悉了——   因为那是婉顺仪身上时常能闻见的味道。   霍凝雪震惊之中收回视线。   她一颗心猛然跳一跳,步伐僵硬继续往见善阁去。 第67章 收网 她还要诛他们的心!   在沈清漪身上闻到疑似相同的脂粉味道, 霍凝雪心慌中回到见善阁,又将自己的胭脂水粉一一翻找出来,挨个嗅一遍, 不过都没有发现那样的味道。再嗅一嗅她揣回来的那一些,仍觉得极为相像。   霍凝雪心情复杂。   她想不明白,沈清漪做这样的事情图什么?便是为了栽赃淑贵妃吗?   可这样小小的伎俩,怎么可能成功?   淑贵妃何以至于要这样去对付一个小才人……   但霍凝雪同样心知自己的这个发现,是得禀报给宋棠才行。   无论是不是沈清漪所为, 这件事都已牵扯到她, 须得查证过方能确认她是否清白。   霍凝雪想, 她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了。   如果不是沈清漪,沈清漪洗清冤屈, 如果是沈清漪,那也不叫冤枉。   这么想着霍凝雪便没有了负担。   回到见善阁不多时,她又去得一趟春禧殿, 将自己所知, 悉数告诉宋棠。   听过霍凝雪的话, 宋棠皱着眉问:“你确定没有弄错么?”   霍凝雪忙道:“这样大的事情, 臣妾岂敢妄言?”   宋棠说:“若如此, 倒得先去核查婉顺仪都用得哪些胭脂水粉了。妃嫔们平日用的这些东西都是要经过六尚局的,也未必只婉顺仪那儿有。之前没有大张旗鼓的查,便是不想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霍凝雪低一低头道:“臣妾回去检查过, 臣妾是没有这种胭脂水粉的。”   “不过这些在六尚局那边都有记录,那个做不得假。”   宋棠沉吟中说:“那我还是先请六尚局的姑姑过来分辨分辨。”   “你既分辨得出, 她们未必分辨不出。”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宋棠缓一口气,淡淡道,“六尚局那边, 不见得是没有问题的,这么一桩事情竟比我想的要棘手许多。”   霍凝雪说:“娘娘聪慧,慢慢查,定是能查个明白。”   宋棠便是一笑:“若非陛下相信同我无关,且说不定是什么样呢。”   话音落下,她吩咐竹溪去请六尚局的姑姑们过来。   竹溪当即领命而去。   待过得两刻钟,六尚局管事的姑姑们都被请到春禧殿,一行人站成一排分别与宋棠、霍凝雪见礼。宋棠免了她们的礼说:“我这儿有几样胭脂水粉,想请姑姑们帮忙分辨分辨,看一看是否认得。”   几位姑姑在宋棠的示意之下,上前查看。   须臾,其中一人道:“回淑贵妃的话,若奴婢不曾记错,这一种口脂,宫里的娘娘们应当无人在用。”   宋棠蹙眉:“你不曾记错?”   “这些都是明明白白记录在册的。”那人跪伏在地道,“奴婢不敢浑说。”   宋棠同霍凝雪对视一眼。   她方道:“你回去,将那记录的册子取过来与我瞧一瞧。”   不久之后,那一本册子到得宋棠的手里。   确认过她就让这几位姑姑们回去了。   霍凝雪看着宋棠,低声问:“为何会这样?淑贵妃要审一审婉顺仪么?”   “且等一等罢。”宋棠望向手边的东西,“有几处要紧的地方,我还没想明白,也不急在这一时。待我细想一想,明日再做决定。”   霍凝雪点一点头,只说:“臣妾回去,不会同旁人透露半个字的。”   “确实不宜声张。”宋棠颔首,“这一次你帮了我的忙,回头仔细谢你。”   霍凝雪离座福身道:“臣妾愧不敢当。”   她笑容浅浅说,“能为娘娘分忧,臣妾也是高兴的。”   到得此时,霍凝雪没有留得太久便与宋棠行礼告退,回去见善阁了。   宋棠拿着那些脂粉与记录的册子进去里间,将它们搁在榻桌上,复垂眼看一看,却是嘴角弯弯。   有这些东西在,她怎么想不要紧,裴昭却会自行得到一个结论。   一个关于沈清漪再次掺和到这次的事情里的结论。   因为裴昭比任何人都清楚,沈清漪用的这些胭脂水粉是宫里独一份的,那是裴昭曾经对沈清漪的特别照顾。也因此,六尚局的册子上没有记录。而这一点,甚至现在的沈清漪自己都还不知道。   她为什么会知道?   自然多亏前世沈清漪在她面前炫耀和裴昭的感情,将这样的秘密告诉她,用裴昭的默默付出佐证他们感情有多好、有多深。   至于裴昭眼里的她,当然不知道沈清漪同他有过的那一段情,这样连他自己都不一定时刻记得的小秘密,必然也不知情。裴昭怎么都不会想到,她是贼喊捉贼。   可是,沈清漪知道自己是无辜的,沈清漪知道自己是被污蔑。   兼之传到沈清漪耳中关于孙敏之死的那一种可能。   冷宫那一桩事情近乎是沈清漪和裴昭感情生变的开端,没有证据的话,沈清漪听过,心里即便有想法,也不见得会做什么。但若加上被栽赃被污蔑呢?若再加上,裴昭对她的辩解半个字都不信呢?   宋棠看着摆放在一旁未下完的一局棋,伸手掂了颗棋子落下。   她走这一步,不为别的,只为将沈清漪逼上死路。   她不要沈清漪在和裴昭感情破裂之后,自此沉默下去,弄一出岁月静好。   她要的是——   沈清漪将一切全部说出来。   她要沈清漪当着裴昭的面,当着她的面,把那些和裴昭之间的过往,悉数说出来。她要沈清漪亲口戳破裴昭在她面前编织的所有谎言。她要毁灭沈清漪和裴昭之间那一段感情所有的美好。   她不但要他们血债血偿,她还要诛他们的心!   ·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之际,裴昭到得春禧殿,踏入里间,便见窗下的宋棠沐浴着一身余晖正在研究什么东西。他抬脚上前,凑到宋棠的身边看一看,发现都是胭脂水粉,眉头一挑问:“瞧这些做什么?”   宋棠听见裴昭的声音,偏头去看他,要起身行礼,被裴昭摁住。   裴昭在旁边坐下,听见宋棠说:“臣妾在琢磨事情。”   “听雨楼的那一桩事情,臣妾还没查明白呢。”   宋棠发愁道,“好不容易查到点线索,却又怎么想都不对劲。”   裴昭又看一看面前的这些东西:“和它们有关?”   宋棠点点头:“是。”   裴昭道:“说来听一听?”   听言,宋棠抬眼去看裴昭,却迟疑:“陛下将此事交给臣妾办的。”   “朕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想着旁观者清,你同朕说一说,没准能有所发现。”裴昭笑说,“也不是你同朕说了,这事便不是你办的,有何关系?”   宋棠便坐直身子,认真望着裴昭道:“那小宫女在听雨楼装神弄鬼吓唬周才人,又满嘴谎话,臣妾想着她要扮女鬼,少不得用些胭脂水粉,而这些东西,寻常的小宫女也不是那么容易用得上的,故臣妾想从此处入手。”   “今日瑾贵嫔过来我这儿,臣妾让她帮臣妾辨一辩,她觉得里头有的脂粉味道熟悉,臣妾便召了六尚局的姑姑们过来。可姑姑们却说,后宫的妃嫔们,没有人在用这样味道的胭脂水粉。”   “若没有妃嫔用这些,瑾贵嫔为何会觉得味道熟悉且能指认得出人?”   “若妃嫔有人在用,为何六尚局的姑姑们会说没有?”   “臣妾也叫她们将记录的册子拿过来看一看。”宋棠手指点一点榻桌上的册子,“只是瞧得半天,并未发现有何不妥,姑姑们应当没有撒谎,也不至于撒谎。”   “但这么一来……”   她恹恹趴下去,“臣妾便不知要不要查那位妃嫔了。”   裴昭起初漫不经心听宋棠的这些话。   听到那些胭脂水粉在六尚局的册子上没有记载,又想到霍凝雪住在玉泉宫,一时记起什么。   他面上不动声色,伸手取过其中一样打开嗅一嗅问:“便是这些?”   鼻尖飘过不陌生的味道,裴昭心沉一沉。   宋棠颔首,却斜眼看他:“陛下难道还能认得这些不成?”   “陛下倘若认得,臣妾可不答应。”   裴昭将手中的东西搁下了。   他觑一眼宋棠,捏一把她的脸笑:“朕如何会认得?倒是你这样下去,非得变成个醋缸不可。”   “那正好。”   宋棠直一直腰板说,“今儿晚膳陛下便吃饺子,没得能多吃几个。”   裴昭复将话题转回来道:“那小宫女且好好审一审。”   “她若受人指使,总有破绽。”   宋棠乖巧点头:“好,臣妾听陛下的。”   裴昭又看她,问得一句:“你方才提到,说不知要不要查的妃嫔是谁?”   “没有确凿的证据便先不告诉陛下了。”宋棠道,“虽说臣妾也想早些查清楚,但如若是她,臣妾却想不明白为何,且没有切实的证据。一旦冤枉了人,反而将真正的罪人放过,这样自是不行。”   裴昭笑:“果真是个讲道理的人。”   “那是自然!”宋棠全不脸红应下,又道,“臣妾说过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一定言而有信。”   “嗯,朕拭目以待。”   裴昭颔首,“只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先用晚膳罢。”   “好。”   宋棠复应得一声,吩咐竹溪去让小厨房准备晚膳。   用过晚膳,裴昭没有在春禧殿多留。   他言称仍有折子要处理,宋棠依依不舍送他到廊下,看着他乘御辇离开。   裴昭倘若不走,宋棠尚且不确定他是否已对沈清漪有所怀疑。   他这一走,宋棠几乎确认他心中所想。   此时,黑夜早已降临。   宋棠仰头看一看夜空之上的一轮残月,下一次月圆,不知有些人能否等到。   ·   夜深之际。   沈清漪被裴昭命人悄悄从琉璃殿带到养心殿。   裴昭突然要见她,沈清漪不认为是好事,可自己近来安分,也不曾做过什么。她入得侧间,看到负手立在窗前的裴昭,站定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没有动。   魏峰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   如过去不知多少次一样,他们深夜在这个地方见面,没有旁人打扰,却再无那时的甜蜜与欣喜。   几息时间,裴昭转过身看向沈清漪。   沈清漪低垂着眼,虽感觉到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不曾抬眼看他。   裴昭眉眼沉沉,开口一句质问:“为何要做那种事?”   沈清漪听到这种话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心冷:“臣妾不知陛下所说何事。”   裴昭说:“为何要让人在听雨楼装神弄鬼?”   沈清漪一时拧眉,看向裴昭,克制着情绪问:“听雨楼之事,陛下为何认为同臣妾有关系?臣妾与周才人无冤无仇,臣妾何必要吓她?”   “那个小宫人,指认是受淑贵妃指使。”   裴昭说得这样一句话,像在说,这就是沈清漪的目的。   落在沈清漪的耳中,字字可笑。   那些“陛下”、“臣妾”的做派这一刻被她摒弃。   她亦不肯再低下头去而是昂着头道:“我没有指使过任何人去做这种事,此事与我无关。昭哥哥有何证据,竟就这么质问于我,焉知不是宋棠挑拨污蔑?”   裴昭铁青着脸说:“她从未说过这件事与你有关系。”   “你为何倒打一耙?”   沈清漪冷笑:“我倒打一耙吗?”她深吸一气,继续克制情绪,“好,便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证据呢?没有证据,昭哥哥为何要说事情是我做的?”   裴昭道:“那听雨楼的小宫女,扮鬼用的胭脂水粉,与你用的一样的。”   沈清漪愈发觉得好笑:“这便算得上证据?”   裴昭沉着脸反问:“如何不算?”   沈清漪说:“昭哥哥的后宫那么多的妃嫔,这六宫那么多宫女,哪个不用胭脂水粉,焉知没有人同我用的是一种,这算是哪门子证据?”   “因为确实没有人和你用的是同一种。”   裴昭转过身,语气冷如寒霜,逼视着沈清漪,“你用的那些,是朕特别吩咐准备的,连六宫的册子上都没有记载。只这件事,我不曾告诉你,所以你不知,旁人更不知。”   沈清漪闻言一惊,继而身形一晃。   她脑袋忽然嗡嗡作响,心下知晓自己是被栽赃诬陷,而这般情况,她如何辩解,眼前的人恐怕也不会信。   会是谁这么处心积虑栽赃陷害她?   沈清漪在这一刻骤然此前种种的事情,想起孙敏之死可能与宋棠有关系,而她曾被人诱骗去冷宫,撞见那样一幕,还有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冷宫的荷包……   宋棠!   一定是宋棠故意污蔑她的!从头到尾,都是宋棠的设计!   想到这一点,沈清漪情绪变得激动,止不住上前两步,说出的话却混乱:“昭哥哥,我不曾做过,我是被人陷害的。当初冷宫的事,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是有人故意挑拨你我感情,我们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有人在背后作祟……昭哥哥,当真是她,你要信我!”   沈清漪说到最后,冲上前去抓住裴昭的胳膊。   裴昭听她这些话却只觉得无比厌烦。   他甩开沈清漪的手说:“过去那些事,朕已不与你计较,想多少有朕的缘故,你才会变成那样。可这不是你无端污蔑宋棠的理由!”   “扪心自问,她往前待你不错,你受旁人欺负,她也都是护着你的。若要说亏欠,是朕亏欠于她,你不喜欢她,朕清楚,也理解,但是你不能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几个字令沈清漪如遭雷劈。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裴昭,却又止不住冷笑两声:“恩将仇报,好一个恩将仇报。”   “我是不知道宋棠有什么好,如今将你迷得神魂颠倒,可是当初,不是你告诉我说都是做戏吗?不是你说,什么都没有吗?你说得那些话,统统不作数了,反怪我的不是,这不可笑吗?”   裴昭被沈清漪的话说得难堪。   他声音愈冷,眸光几经变换,呵斥沈清漪一句:“够了!”   “念在往昔的情分,这一次朕仍会护你,但这也是最后一次。”   “从今往后,好自为之。”   裴昭背过身去,不再看沈清漪,扬声让魏峰进来。   沈清漪在震惊中被带了出去,来不及多说半个字,一颗心却已坠入冰窖。   裴昭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再为这个人流泪,然而此时,她依旧落下泪。   为何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沈清漪控制不住不停想着这些问题,到最后脑海只剩下宋棠的样子。   这一次的事,定是宋棠在陷害她。   她已经什么都失去了,宋棠还是不肯放过她,那么她也不会……   她也不会,放过宋棠。   回到琉璃殿的沈清漪在窗下呆坐一夜。   翌日天亮以后,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行踪,她又从琉璃殿出去了。   ·   又是一个艳阳天。   宋棠用过早膳,看一看外面的天气:“趁着花儿没谢,去御花园走走吧。”   “是,娘娘这阵子忙,也好些日子没有去御花园走动了。”   竹溪说着,便去吩咐底下的人准备轿辇。   到得御花园,宋棠从轿辇上下来。   她让宫人不远不近跟着,身边留一个竹溪,一面散步一面赏花。   走到一丛芍药前,宋棠驻足欣赏,欲与竹溪说话,斜刺里猛然冲出来一个人。来不及反应,只觉余光瞥见一柄匕首寒光一闪,毫不犹豫朝她刺来。   宋棠下意识侧身避开,耳边是竹溪的惊呼声。   然而,那匕首在即将刺向她胸口时,骤然脱手,随即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响起了一声吃痛。   定睛去看,但见宁王裴璟反剪沈清漪的手腕,将她制住。   宋棠错愕看向裴璟,裴璟抬眼看她,视线交汇的瞬间,沈清漪挣脱裴璟钳制逃走了。的确想不到裴璟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宋棠看一看地上的那把匕首,福身说:“多谢宁王殿下相救。”   裴璟弯腰将那一把匕首拾起,淡淡道:“举手之劳。”   惊魂甫定的竹溪已后知后觉啜泣出声,连忙拉着宋棠仔细瞧一瞧:“娘娘可还好?娘娘可曾受伤?”说着她又愤愤道,“婉顺仪莫不是疯了,竟然敢对娘娘做出这种事情!”   宋棠心下无奈,面上轻拍胸口,低声说:“我无事。”   她当下看一眼裴璟,犹豫道,“不过这件事,确实得交由陛下定夺才行。”   裴璟说:“我会帮你在陛下面前作证。”   宋棠再次冲裴璟福一福身:“劳烦宁王殿下了。”   既这么多双眼睛看清楚是沈清漪所为,宋棠不着急去寻人。   左右人在宫里,想跑也跑不了。   何况,给沈清漪一点时间,没准沈清漪能做出别的更加意想不到的举动。   宋棠揣着一兜子想法和裴璟离开御花园,往德政殿去。   得知这件事的裴昭自是震怒,他让魏峰带人去将沈清漪找来,却有小宫人先一步禀报:“陛下,婉顺仪爬上摘星阁顶层,似乎……似乎想从摘星阁跳下来……” 第68章 诛心 那一双平静的眼似能将他看穿。……   摘星阁的顶层风很大, 吹得沈清漪浑身泛冷。   她坐在栏杆上,身后是一片宫中盛景,远眺亦能望见宫门。   踏出宫门, 便会是另外的天地。   然而,她却再踏不出去,不知是被自己还是被别的什么,困在这个地方。   凝神之间一阵凌乱又急切的脚步声传来。   沈清漪收回视线,回头循声望去, 只见裴昭沉着脸大步朝她走过来。   在裴昭身后, 一张张熟悉的脸。   宋棠、裴璟、魏峰……   沈清漪偏一偏头, 看向摘星阁前一株高大繁茂的香樟树,不轻不重道:“昭哥哥, 不要再过来了,我想同你再说一说话。”她语声平静,所有人却随着裴昭停下脚步, 站定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   她在琉璃殿枯坐一夜, 她一整夜想着过去那些事、想着裴昭的话。   却直到方才在御花园做出冲动举动, 当她被轻易制服, 她终于如梦初醒。   如今的她根本伤不到宋棠分毫。   人人都会护着宋棠, 人人都不会愿意看宋棠受伤。   她所谓不会放过宋棠的想法,太过不自量力。   甚至,或许根本不是她会不会放过宋棠的问题, 而是宋棠会不会放过她。   慌乱之中跑到这摘星阁。   步步往上,思绪逐渐变得澄明, 当到得这顶层方知自己再也没有路。   她无路可走。   沈清漪想到这里,反而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便这样罢,她心想着, 若能叫裴昭此生都记得自己,也是不错的。念头转动,沈清漪冲裴昭举起一只手臂,衣袖滑落,露出大年初一的夜里,裴昭补偿给她的那一支玉镯。她最终仍将它带在身边。   “或许从那一日,我不小心将我们的定情之物弄丢便是预兆。”   沈清漪低声对裴昭说着,眼睫轻颤,“即使补偿,也再不是原来的了。”   “这么多年……”   她声音放得很轻,像说得艰难,“毕竟是这么多年。”   “昭哥哥,纵然你今日已不再爱我,但我依然爱着那个会温柔哄我的人,依然爱着那个记得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的人,依然爱着那个忍不住想和我见面的人,也依然爱着那个悄悄带我出宫,陪我去放烟花、放孔明灯的人。”   “只是那个人,我再也找不见了。”   “也许我该祝他一切都好,平安顺遂、福寿深远,可我又心有不甘,无法释然。”   沈清漪一双眼睛含着悲伤之意,望向裴昭:“你知道,我本不是这样的人,可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可即便我变成这样的人,我也希望昭哥哥看得明白,你如今放在心尖尖上那个人未必也将你放在心尖尖上。”   裴昭听着沈清漪的话,到底出声打断:“你先下来。”   他欲图靠近,沈清漪的身体却往外挪一寸:“不要过来,别过来!”   “你若不想逼死我,便不要过来。”   “事到如今,如果不是这样,昭哥哥,你还愿意认真听我说话吗?”   裴昭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努力不去想宋棠也在这个地方,回答沈清漪:“愿意。”   沈清漪却笑:“昭哥哥撒谎。”   “不过,你愿意再哄我一次,我心里依然是高兴的。”   “但我却只想自私一回。”   一句话说罢,她目光落在宋棠身上。   这个看似骄纵蛮横却步步将她逼上绝路的人,沈清漪看着她,这一刻亦觉得她很美,又觉得她未必不可怜。几息时间,沈清漪低声开口:“宋棠,你确实厉害,可是,你或许想不到,你这样出身高贵、花容月貌的人,也曾被我踩在脚下。”   “你以为昭哥哥宠爱你,皆因真心爱你护你吗?”   “不是的。”她摇一摇头,“或许现在是,但在从前不是这样的。”   “在你初初入宫时,得以备受圣宠,只是因为昭哥哥不想让旁人注意到我。他不希望我受到伤害,所以故意纵容着你在后宫生事,让别的妃嫔嫉恨于你。”   裴昭听沈清漪谈起这些,身体僵硬。   他身后传来宋棠质问的声音:“我为何要信你?”   “你可以不信,但事实便是事实。”沈清漪迎上宋棠的目光,笑一笑,“或者,你回头可以问一问昭哥哥,看他如何回答你,抑或是,他会无法回答你。何况,我说得这么多,你有听见昭哥哥否认半个字吗?不否认正因皆是事实。”   宋棠似脸色变一变。   裴昭一时间感觉胸口发闷,嗓子却哽住,说不出斥责之语。   他闭一闭眼,最终单单说得一句:“好了,别说了。”   睁眼重新看向沈清漪,裴昭继续沉声道,“那地方太过危险,你先下来。”   沈清漪没有理会裴昭的话。   她自顾自说:“那一晚,我们去放孔明灯。昭哥哥,我许的愿望都与你有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些,却都无法实现了。好在还有另一句。”   “死当长相思。”   她一字一句将这句话念出来,说,“昭哥哥,既你已不愿与我厮守一生,那便许我长相思罢。”   沈清漪第一个字出口,裴昭已发觉不妥。   待他疾步上前,想要去阻止,却终究快不过沈清漪的动作。   坐在栏杆上的人一个仰躺,立时间直直坠落下去。   裴昭扑过去,伸手想要将她拽住,偏偏一片衣角都没有触碰到。   “清漪!”   一声饱含痛楚的呼喊再无回应。   那个叫做沈清漪的女子,坠落在青石板地面上,鲜血横流,血泊中的她如同一朵开败的花。裴昭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一幕,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终是急火攻心,身形微晃,呕出一大口血,来不及多想,却又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   裴昭昏倒,宫人们七手八脚把他送回养心殿。   御医们匆忙被召去,请脉、施针、开药,又是一阵慌乱。   裴璟和宋棠一道守在外间,等待御医们回禀情况。   未几时,竹溪从外面快步进来,在宋棠耳边低声说:“娘娘,已经将婉顺仪收殓了。”   宋棠点一点头,又看一眼正双眼闭紧、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裴昭。   她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想法,唯有面上表现得怅然。   “宁王殿下,淑贵妃。”   过得片刻,王御医从里间出来与他们行一礼。   宋棠当即起身问:“陛下情况如何?”   裴璟视线同样落在王御医身上。   王御医斟酌着说:“回淑贵妃、宁王殿下,陛下的情况……有些不好……陛下今日遭受刺激,急火攻心,勾起旧疾,因而呕血陷入昏迷,虽已施针,但不知何时才能醒,唯有先行观望。”   宋棠道:“那便劳烦诸位御医仔细照料着。”   “若陛下出了什么事,你们应当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裴璟看一眼宋棠,语气冷硬,对王御医说:“你且回去继续守着陛下,有情况必须及时禀报。”王御医恭谨应声,复行得一礼,后退几步,折回里间去了。   王御医说裴昭被勾起旧疾。   宋棠便记起春猎之后,一年间,他数次卧病在床。   之前那几次,裴昭都挺过来了。   这一次……他还能像之前那样挺过来吗?   宋棠心下琢磨着,看一看身侧的裴璟:“宁王殿下,宫中虽暂时封锁消息,但事关陛下身体安康,毕竟是大事。若陛下一时不能病愈,这消息也是瞒不住的。”   裴璟说:“母后那边,我会去说。”   略微停顿一瞬,他又开口道,“朝堂上也还有我在,淑贵妃不必担忧。”   宋棠见他如此定得住,轻轻颔首:“宁王殿下受累。”   只再次坐下,宋棠不由得琢磨起其他事。   ……   裴昭足足昏迷得三日。   这三天时间,一干御医轮流守在里间,日夜留在养心殿,无法离开。   宋棠这几天自然也没有回春禧殿,姑且做足宠妃本分,一直守在裴昭身边。   故而裴昭醒来之际,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宋棠。   宋棠趴在床沿,似乎睡着过去。   裴昭安静的看着他,逐渐感觉到嗓子发干,身上也不怎么好受。   回想起那一日摘星阁发生的事情,他知是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好。然而想起那些,想起沈清漪从摘星阁跳下去的一幕,他也不知如何面对宋棠,想要去触碰她的心思也收敛了,只安静看她。   宋棠却很快也醒来了。   她睁开眼,手背揉一揉眼睛,看向床榻上的人,便对上裴昭的一双眸子。   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宋棠怔一怔。   而后,她别开眼,脸上不见任何激动之色,淡淡的一句:“陛下醒了,御医们都候在偏殿,臣妾让人去请御医过来。”   话音落下,宋棠站起身,转身要走,又被裴昭握住手。   她偏头,听见裴昭低哑的一声:“棠棠……”   那样悲伤的语气,像她正在做着什么令他伤心至极的事情。   宋棠没有回身去看裴昭,而是抽回手,低声问:“陛下,婉顺仪那一日所说种种,是真是假?”   裴昭闻言愣住,没能立刻回答。   宋棠便声音很轻又像含着叹息说得一声:“臣妾明白了。”   下一刻,裴昭眼看着宋棠从里间走出去,想起身去拦,身上却无多少力气。   他看着那一道背影,知道她是对自己失望了,哪怕守在他身边。   胸腔里的一颗心脏如同正被凌迟般痛苦不堪。   裴昭手掌捂住心口的位置,几息时间,止不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是呕出一口血来。   御医正从外面进来,远远瞧见这样的一幕,连忙快步上前。   “陛下!”   ·   但那之后,裴昭没有再见过宋棠。   在床榻旁照顾他的人变成贤妃窦兰月抑或其他的妃嫔。   他身体情况始终不见好转,比之往日更为严重,人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派人去春禧殿请宋棠,宋棠从未到过养心殿,每每让宫人捎回来一句:“陛下保重身体。”   裴昭虽能让人强行将宋棠带到他面前,但心知这必将惹得宋棠更加不喜。   他到底没有这么做。   宋棠是有意不去见裴昭的。   御医们都说裴昭这一次的情况不妙,可有多不妙,谁都说不准。   她骤知自己“深爱”着的皇帝陛下曾经将她百般利用,因心有不忍而守着他醒来,因心中难受不愿陪在他身边,于情于理,在裴昭那儿,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至少裴昭现下对她尚且算得上有真心。   她利用裴昭这份真心,让他病中多一份煎熬,无非小小的回敬。   宋棠待在春禧殿,不去别处,也不见任何人。   直到郭太后亲自登门。   裴昭病得严重,郭太后如何潜心礼佛,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今日亲自到春禧殿来是为着什么,亦无须多猜测。   比起当初的咄咄逼人,今天的郭太后态度谦和而友善。她没有摆太后娘娘的架子,仿佛单纯是一个母亲,为着自己的孩子,特地来见宋棠,言语透着一股善意。   郭太后对宋棠道:“那一日摘星楼的事,哀家已经听说了,你心里觉得委屈,哀家也能理解。只如今陛下身体状况实在不好,你们之间的事,可否等到陛下身体恢复以后,再慢慢分说?”   “御医说陛下心有郁结,他每每醒来也总惦记着你。”   “无论如何,陛下心里都还是有你的。”   宋棠垂眼,沉默不语。   郭太后拍一拍她的手背说:“或者你看在哀家的面子上,算哀家求你,去看一看陛下,可好?”   宋棠起身深福道:“太后娘娘此话,臣妾并不敢受。”   郭太后上前扶着宋棠站起身,一叹气:“只望你看在哀家一片苦心……”   宋棠垂首说:“臣妾……”   她像不得不答应郭太后的话,说得一句,“臣妾会去看望陛下的。”   郭太后毕竟是太后娘娘。   不看僧面看佛面,连郭太后都出面了,宋棠心知自己也不能表现得太任性。   且已隔得七、八日的时间,细细掂量确实该在裴昭跟前露面了。   如此才像是个真心对待裴昭的模样。   送走郭太后,宋棠回到里间,吩咐竹溪帮她梳妆。   当竹溪准备往她的发间簪一支赤金钳红宝双蝶步摇时,被她伸手阻止:“还是素净些的好。”略扫一眼面前打开的匣子,她挑了支白玉海棠发簪,“便这个。”   发间首饰简单,脸上亦几乎不施粉黛,唯独将眼睛描出楚楚可怜的意味。   衣裳也选择颜色素淡色的。   宋棠看一看铜镜里的可怜人儿,只觉得竹溪这描妆的手法越发好了。   仔细确认过,她从里间出来,乘轿辇去往养心殿。   当宋棠走进侧间时,裴昭正蹙眉靠坐在床榻上,将魏峰递过去的药碗推开,声音听来虚弱:“朕这会儿不想喝。”   “陛下不喝药,这病如何才能好?”   宋棠脸上无什么表情,一面淡淡出声一面走上前。   裴昭听见她的声音,微愣之下,偏头看来,脸上满是惊喜。下一瞬,触及宋棠冷淡的目光,那一声将要出口的“棠棠”便哽在嗓子眼,继而咽回了肚子里。   宋棠走到床榻旁,欲向裴昭行礼,被裴昭制止:“不必多礼。”   她动作一顿,未理会裴昭的话,依旧恭恭敬敬福身说:“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全不似过去在他面前娇蛮任性的态度。   宋棠在他面前越表现得恭谨,裴昭心里越是有一股难受。   脸上那一抹惊喜随之消失。   魏峰见宋棠过来了,识趣将药碗搁下,复领着一众小宫人悄悄退下。   宋棠径自坐在床榻旁的绣墩上。   裴昭此刻虽然不再说什么,但一双眼睛黏在她的身上。   他看着宋棠去看那药碗,继而将药碗端起来,又望向他,微微抿一抿唇。   宋棠没有说话。   但她拿起碗中瓷勺,一勺一勺喂着裴昭喝药。   裴昭心觉宋棠愿意喂自己喝药,是多少仍旧在乎着他的,也配合张开嘴将药一点一点吞下。至于方才对魏峰说过的那一句不想喝,便半个字都做不得数了。   一碗药见底,宋棠将瓷碗搁下。   她垂眼不去看裴昭,说:“婉顺仪已经好生落葬,陛下可以放心。”   “只望陛下好生将养。”   “大臣们惦记您,太后娘娘、宁王殿下,还有后宫那么多姐妹,也都是盼着陛下早日康复的。”   裴昭忍着心口一抽一抽的疼问:“那你呢?”   宋棠沉默中凄凉一笑:“臣妾既是陛下是妃嫔,焉能不盼着陛下康健?”   那笑容却叫裴昭心中刺痛。   看着宋棠凄凉的笑,看着她这幅从未有过的憔悴模样,他感觉自己脑袋里仿佛有一颗石子在磨,磨得他脑袋也一抽一抽的在疼。   “过去是朕负你良多……”   “若你愿意,朕,定会努力补偿于你。”   宋棠听见这样的话,抬眼去看裴昭,像竭力维持着一份镇静,低低道:“陛下,何以至于要这么说?陛下是一国之君,万万人之上的身份,想要怎么对待臣妾,臣妾不也只能受着吗?臣妾如何敢说、敢想陛下的不是?”   “可,这几日,臣妾一直在想着婉顺仪的那些话。”   “臣妾没有办法不去想。”   裴昭看着宋棠眼底积聚起泪水,红着眼,偏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今日是,陛下说会努力补偿臣妾。倘若,臣妾没办法不想,倘若陛下没有改变过心意呢?”   “若陛下未曾改变心意,臣妾又会落得何种下场?”   “是不是会如那一日婉顺仪一样?抑或是比婉顺仪还要可怜?”   宋棠没有质问他,裴昭却听得呼吸一滞。   他知道,他没办法回答宋棠的问题,他亦没办法面对这个提问。   到头来也只一句。   “朕,不想失去你。”   宋棠听得想笑,但她仅仅站起身,看着裴昭说:“没有婉顺仪,没有淑贵妃,陛下想来也还会有其他人的。陛下,臣妾或婉顺仪,其实都无关紧要,对不对?”   那一双平静的眼似能将他看穿。   明明宋棠语气也十分平静,可一字一句,都如利箭射在他身上。   裴昭低头去看,心口仿佛生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宋棠……是不是不会原谅他了?   裴昭想着,又一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说不出让她留下的话。   而即将走出侧间的宋棠,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待她回头去看,床榻上的人伏在床沿,不知是这些日子的第几次呕出一大口血。眼见裴昭昏迷过去,宋棠扬声让魏峰去请御医,奔回床榻旁,扶着裴昭躺好,定住心神,用帕子去擦裴昭嘴边血迹。   看着病中的裴昭,宋棠忍不住想。   如果趁机让裴昭得知真相,再受一次更大的打击,能不能送他去见沈清漪?   这么做……   会不会太过冒进? 第69章 大结局(上) 四月初四,皇帝驾崩。……   念头一起, 宋棠不由继续深想下去。   裴昭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原就瞧着不知能否撑得过去,若没有撑下去呢?   在这种时候最怕出现的局面是朝局动荡。   朝局动荡则百姓不得安宁。   她们这些后宫妃嫔, 更说不得什么样的命运。   但若细细想来,那样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其实极小。裴昭膝下无子,那么继承皇位的人选无外乎牵扯到藩王宗亲。在这其中,宁王裴璟便在邺京,他手握兵权, 在朝堂上有威望、在百姓中有声誉, 几乎是不二人选。   旁人哪怕有这个贼心也得掂量一下对上裴璟是否以卵击石。   因而, 可以说,有裴璟这个砥柱在, 不必担心裴昭死后会出现糟糕的局面。   如此便是可行的。   这个时机,不会是很差的时机。   冒险,但谈不上冒进。   不过只要得知真相的裴昭活不下来, 那一份冒险便也不存在了。   另一个问题, 则关乎到在裴昭死后, 她们这些没有子嗣的后宫妃嫔当如何自处的问题。按照本朝的惯例, 如她和贤妃这样的高位妃嫔, 追封一个太妃问题不大,而其他妃嫔多半会被送去皇家寺庙,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美名曰为大夏祈福。   新入宫的几个妃嫔小的才十七岁。   其他妃嫔中年纪最大的,也无非才二十出头。   然说到底, 规矩是死的,这一个个小娘子却都是活的。   此事仍有回旋的余地。   只终究是要等到裴昭去了再说了。   宋棠思及此,便也打定主意, 余下的,单单等一个足够合适的机会。   ……   裴昭这一次昏迷又是数日不清醒。   后宫妃嫔们无人不知此事,可大多都有些茫然和慌张。   虽说此前裴昭也有身体抱恙的时候,但都不如这一次来得吓人。虽说她们不像淑贵妃那般受宠,但到底担心裴昭一去,自己往后的生活。现下尚且住在宫中,日后……尤其是骆闻颖、周岚珍和蒋露三个新入宫的妃嫔,私下里总忍不住哭。   眼见皇帝陛下如此,一帮人是什么争宠的心思也歇了。   毕竟一旦裴昭没有熬过去,便都是白费。   霍凝雪同样禁不住慌了神。   她见裴昭这般,虽知不该那样想,但无法控制想着万一陛下英年早逝,她这个膝下无子的瑾贵嫔极可能要出家做姑子。那样清苦的日子,她又如何熬得起?   然而此事并非她自己可以选择的。   想着可能变成那个样子,霍凝雪慌神中哭到宋棠的面前。   也不是指望宋棠能帮她出个主意抑或是什么。   单纯想哭一哭,发泄一下。   宋棠这些日子多是待在养心殿,与其他妃嫔见面极少。   今日是被郭太后劝着回来春禧殿休息,故而霍凝雪能跑来同她哭诉。   不是见到霍凝雪这幅模样,宋棠原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与她想做的事倒无关,裴昭身体不好也不在这一日两日,是自去年春猎起便如此了,无非旁的妃嫔不像她了解得清楚罢了。   “娘娘,陛下会好起来吗?陛下会好起来,是不是?”   霍凝雪哭得一抽一噎,颠三倒四的问,“臣妾日夜会陛下祈祷,却仍旧心慌不已,不知如何是好……陛下何时才能好起来呢?”   宋棠听着霍凝雪这一番哭诉,没有说些“陛下不会有事”之类的话安抚。   她想一想,只问:“若你不曾入宫,你想去做什么?”   霍凝雪因宋棠这样的一个问题愣住。   突来的话甚至使得她忘记哭泣,眼泪依旧从眼角滑落,人却呆呆的。   宋棠见状,补上一句:“或者你会做什么也行。”   霍凝雪不明所以,但回答说:“臣妾不知,或许也不过是遵从父母之命,找个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   宋棠沉吟中继续问:“若不嫁人、不相夫教子,你想做什么?”   霍凝雪不明白宋棠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只拧眉说:“世间女子,但凡没有出家做姑子,有不嫁人的么?”   “有啊。”   宋棠看一眼霍凝雪,“芝春斋的掌柜的便不曾嫁人。”   “她年轻时有过一门亲事,未待成亲,她那与她感情甚笃的未婚夫便急病去了,她悲伤之下,再不愿议亲,至今不曾婚嫁,也膝下无儿无女。你这般喜欢芝春斋的糕点,倒连这些都不晓得?”   霍凝雪为难道:“芝春斋的糕点好吃臣妾自然爱吃。”   “可糕点好吃不好吃,与掌柜的是否婚嫁、是否有儿女到底没有关系,臣妾便不曾关心过……”   “但娘娘这么一说臣妾想起来了。”霍凝雪转而道,“臣妾小时候想过开一间点心铺子,雇上一些人干活,臣妾每天在铺子里负责收银子就行,还能吃得上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点心。便是有什么新口味,也须得是臣妾头一个尝。”   “臣妾那会儿不懂事,和娘亲说起这些,被娘亲好一通笑话。”   “娘亲说,臣妾是高门贵女,高门贵女哪有去做这个的?被旁人晓得了,也都得笑话臣妾。臣妾不想被笑话,便打消念头,没有想过。”   “后来长大一些,更知那时的想法幼稚,亦未再想。”   “不是娘娘突然问臣妾这个问题,臣妾恐怕不知几时才能记得起这些。”   霍凝雪聊起这个话题反而忘记之前为何而哭。   宋棠认真听过她的话未说别的,只道:“御医正在尽力救治陛下,你在人前不可如此伤心哭泣,细究起来,能治你罪过。”   霍凝雪便低下头:“臣妾省得。”   “回去罢。”宋棠对她说,“这些日子,不可再来寻我。”   霍凝雪行礼告退。   迈出春禧殿,回想宋棠不明缘由的话,她变得更加迷糊:淑贵妃为何问她那么个问题?   想来想去,只能琢磨出为了转移她注意力的这种可能。   聊起那些之后,她确实没有那么慌神了。   然而回见善阁的时候,霍凝雪和来春禧殿时一样,垮着一张脸。   这一次,却是因为想到宋棠不会比自己更好过,而宋棠大约无人可哭诉。   霍凝雪想着,红着眼睛扁一扁嘴巴。   娘娘当真太不容易了。   ……   送走霍凝雪之后,休息得一夜,宋棠准备回养心殿去。   临走前,她将一直都藏得很好的那个裴昭和沈清漪定情的玉镯子揣上了。   说得再多都不如这个镯子来得有力。   裴昭只消瞧见他和沈清漪这个定情玉镯,自然什么都明白。   她将这东西藏得这么久,不正是等着那样一日吗?   镯子收在袖中,宋棠整理好仪容,上得轿辇,心绪平静去往养心殿。   ·   其后数日,裴昭始终没有太多清醒着的时刻。   御医们可谓想尽法子,却收效甚微,不拘是谁都猜到是何种情况了。   宋棠看着时时双眼紧闭的裴昭,怀疑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个机会。   这一年大多数时候都是王御医在替裴昭诊脉、开药方,他说裴昭这是勾起旧疾,实际上瞧着也是如此情形,偏偏,她总觉得,这病实在来得太凶。   然则世人多有急病匆匆去了的。   裴昭纵为帝王,亦一样是血肉之躯,逃不过生老病死。   宋棠便抛开这些念头,耐心等待着此事尘埃落定。   这一等又是许多日的光景。   三月春光悄然而逝。   不觉四月将至,接连两日都是细雨纷纷。   一天,宋棠清早醒来,和之前一样从偏殿过去看裴昭。如得侧间,正撞见床榻上躺着的他睁眼醒来,看着神智清明,没有之前醒来时那般浑浑噩噩的感觉。   宋棠微愣,疾步走上前:“陛下?”   她回头又扬声让人去请御医,心里却思量着,想裴昭今日多半是回光返照。   已然到得这个时候,裴昭是真正要撑不住了。   宋棠望向床榻上脸颊微微凹陷的人,努力定住心神说:“御医马上便来。”   但裴昭轻轻摇了下头问:“母后和小璟在何处?”   宋棠低声说:“陛下勿要着急,魏公公必定是派人去请了,宁王殿下住在偏殿,很快能过来。”   几句话的功夫,裴璟同王御医一道进来。   两人行至床榻旁边要与裴昭见礼,裴昭出声与他们免礼说:“小璟留下,朕要同你单独说话。”顿一顿,他去看宋棠,解释道,“晚些,朕再喊你进来。”   “好,臣妾便守在殿外。”   宋棠应下裴昭的话,起身和王御医一起退出去了。   阴沉沉的天飘着绵绵细雨,压在人心头。   裴昭这一状况令所有人心情都不平静,郭太后急急赶到养心殿,很快也进去见裴昭了。   宋棠站在廊下,安静看着细雨中仿佛笼罩着一层轻纱的皇宫,抿一抿嘴角。   殿内殿外皆透着一股沉寂。   宫人们平日走路脚步便放得很轻,此时那种轻手轻脚的感觉比往日尤甚。   不知何时,雨停了,远处隐约传来布谷鸟一声又一声的鸣叫。   宋棠的身边也悄然多出来一个人。   对方没有出声,她定住心神,维持着脸上一份悲伤表情,扭头看去。   “宁王殿下……”   宋棠将声音放得很轻,“陛下他……”   裴璟视线从远处一株玉兰上移开,落在宋棠身上。   他眸光微闪,辨不出情绪,对宋棠道:“陛下请娘娘到侧间说话。”   “是。”   宋棠与裴璟福身应下此话,转身往殿内走去。   走出去几步以后,她回头看一眼负手站在廊下的裴璟。裴昭眼看撑不住了,作为弟弟的宁王心情沉重,这并不难理解。唯独没有理由的,她直觉裴璟像是有话想对她说,但对方既未开口,她的直觉也做不得数。   宋棠疾步入得侧间,郭太后正坐在床沿抹着眼泪。   听见脚步声,郭太后抬眼看一看宋棠,又去看裴昭,裴昭低声说:“母后,朕想和棠棠单独说几句话。”   郭太后流着泪站起身,被老嬷嬷扶着往外走。   宋棠维持谦卑恭送的姿势,直到郭太后出去,侧间再无旁人,方站直身子。   裴昭招一招手,让她过去。   宋棠安安静静上前,在绣墩上坐下。   裴昭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宋棠的脸,似恨不能将她这张脸刻在心底,须臾道:“朕的身体或是撑不住了。到得今日,之前的那些事,朕理应给你一个交待。”   到得此时,自然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为清楚。   裴昭说出那么一句话,是真的也认为已经快熬不住了。   宋棠沉默听他说话,一双眼睛看着裴昭。   裴昭也看她:“过去朕做得许多错事,负你良多,原想日后一一补偿,现下是无机会了。但朕后来,待你确有真心,也放弃那些念头……朕只希望,你能原谅朕当初的一时糊涂……”   “棠棠,你如若肯原谅朕,朕便能少一分遗憾。”   “便当是……朕,最后的奢望……”   宋棠听过裴昭的这几句话,心中全无波澜,越发觉得好笑至极。   于此一刻,他心里惦记的依然只有自己。   他后悔吗?   也许吧,大约后悔被她得知真相,叫他的深情面目被拆穿。   宋棠垂一垂眼,复又去看裴昭,语声平静反问:“若臣妾,不原谅呢?”   裴昭仿似未曾预想过会得到这个回答,一瞬愣忡。   “其实,陛下若觉得亏欠,应当觉得亏欠了沈清漪才是。”宋棠淡淡道,“她会从摘星阁跳下去、丢了性命,说来说去,皆是陛下一手造成的。至于臣妾,陛下亏欠臣妾的,臣妾已经拿回来了。”   裴昭没有怎么听明白宋棠的话。   唯一能感觉得出来,宋棠的语气、表情,都很不对劲,都十分陌生。   这也不是他想象中宋棠可能会有的任何一种反应。   宋棠……她……   “陛下说完了,不妨听臣妾说一说。”宋棠看着犯懵的裴昭,站起身,居高临下望住他,“陛下同沈清漪感情尚可时,因陛下不舍叫她被其他妃嫔惦记上,故而明面上表现得待她冷落,实则每月初一十五定与她私会。”   “在那一段日子里,陛下同沈清漪的感情很不错,恩爱甜蜜、互诉衷肠。可惜,陛下从来不知,天底下没有任何几个动了真心的女子,会愿意同他人共享自己的夫君,而沈清漪并不是例外。”   “原本这些说来与臣妾关系不大。”   “陛下心中有旁的女子,没有臣妾,这不是陛下的过错。可陛下糟蹋臣妾的真心,便必定是陛下的过错了。”   “去年春猎,陛下中箭受伤,亦身中剧毒,从此不能行夫妻之事。”   “那时,臣妾曾与陛下说,不声张是为保全陛下名声。”   “实则不然。”   宋棠冲裴昭弯一弯嘴角,“臣妾只是想着,将这件事变成一个秘密,旁人便会轻易触到陛下逆鳞,包括沈清漪。”   “果然陛下亦是极为在意这件事,不愿声张的。”   “正中臣妾下怀。”   裴昭满脸愕然对上宋棠冷冰冰的目光,心下明白她所言不虚,却越发不敢相信。他张一张嘴,想要说话,反被宋棠抬手捂住嘴巴,她冲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陛下且先听臣妾把话说完。”   宋棠一笑,继续道,“徐贵仪初初进宫,与沈清漪在御花园起争执的那一次,是臣妾计算着时间缠陛下过去的。”   “这么说,陛下或许记不起是哪件事。”   “不如由臣妾提醒陛下,便是陛下同沈清漪的定情之物被弄丢的那一次。”   宋棠眨一眨眼:“如果臣妾猜测得不错,那一次,陛下是同沈清漪生过误会的罢?但那样的误会很容易解开,不至于影响陛下同她的感情,唯独镯子寻不见。”   “为何寻不见呢?”   “因为那个镯子,在臣妾这儿呀。”   裴昭逐渐意识到自己被宋棠玩弄,胸腔里一团火,看着她从衣袖里掏出一样东西。   定睛细看,不是他与沈清漪的定情之物又是什么?   “宋棠,你……”   斥责的话想要出口,裴昭又一次被宋棠塞过来一团帕子堵住嘴。   他逼视宋棠,却因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而全无气势。   裴昭怎敢相信眼前的人背叛他至此?   她在他面前那样多小意温柔,那样多甜言蜜语,竟然都是假的。   竟全都是假的,而他刚刚还在想着,是他对不起她……   宋棠冷声道:“陛下耐心些,臣妾没有说完呢。”   “待陛下听罢这一桩桩一件件后,自不会再想要求得臣妾原谅了,想来也是无憾的。”   裴昭一个字都不想再听。   他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宋棠面目全非。   今时今日才发觉他从未看清楚过她。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他还以为她是真的爱他至死方休,以为她待他一腔真心。   事实上,却是他被宋棠玩弄于股掌之间?   裴昭看着她俯下身,便感觉似有一条冰冷的毒蛇靠近。   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裴昭便感觉那毒蛇缠住他,勒住他的脖子,叫他无法呼吸,叫他挣扎不能。   怎会如此?   痛楚一阵阵袭来,像不摧心剖肝不罢休,裴昭一双眼变得赤红。   宋棠只是俯身摁住裴昭的手臂,离裴昭很近,说:“不必为陛下侍寝,实则是臣妾觉得最舒坦的一件事了。若侍寝臣妾便得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到底恶心得厉害。”   “陛下对不能敦伦的自己应当也是厌恶的。”   “所以有一阵子,甚至主动服用一些烈性药物,是不是?”   “臣妾对那会儿的陛下实在佩服得紧。”   “于是,徐贵仪得宠,孙宝林得宠,直至陛下身体亏空倒下,不得不收敛,陛下终于愿意面对现实,放弃这事。可惜,沈清漪看着这样不停宠爱新人的陛下,伤心不已。一伤心便昏头,一昏头,便犯傻。”   “冷宫那件事,虽非出自臣妾之手,但确为有人设计陷害沈清漪。”   “可惜,陛下不信她,乃至对她生出厌烦之心。”   “其后种种,也是陛下一步步将沈清漪推入绝望深渊。”   “但陛下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   “在陛下的眼里、心里,最在意的,也从来都是陛下自己。”宋棠手指抚上裴昭的眉眼,若此刻有人进来,瞧见这样的一幕,该以为两个人正在说些亲密之语。   裴昭说不出话,但胸膛不停起伏,显见情绪不平。   宋棠道:“陛下不喜有妃嫔在后宫生事,总盼着妃嫔们个个安分守己,乖巧懂事。”   “可是陛下,如果后宫没有妃嫔,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生事了。”   “陛下若一心一意待沈清漪,事情如何会变成这样呢?”   “她是个有贼心但没贼胆的人。陛下宠爱臣妾,沈清漪在乎陛下,是以不喜臣妾,可要说出手谋害臣妾,她还没有那个手段。只是,有时候,臣妾也认为,陛下同沈清漪是极为相配的。”   “至少,在毫不犹豫牺牲臣妾为你们的感情铺路之时,你们再默契不过。”   “对不对?”   “臣妾过去对陛下是有恨的,可如今,沈清漪被陛下亲手逼死,陛下也已变成这般模样,那些恨意也所剩无几。今日的臣妾,且盼着往后的新生活。陛下便安心去罢,臣妾总还得活个几十年才好下去的。”   “毕竟臣妾才二十岁。”   “寻个如意郎君,如胶似漆,再生得几个孩子,应当也不难?”   宋棠笑眯眯:“陛下放心,臣妾定会把自己照顾好。”   “说起来,臣妾觉得宁王殿下亦很不错,要不然,寻个机会,试一试?”   后头这些往后过得什么生活的话,是宋棠故意刺激裴昭的。   尤其是最后一句。   她同裴璟哪儿有交集?   裴昭一死,她变成先帝妃嫔,和裴璟又能有什么牵扯?   可是被她的话刺激到的裴昭如何想得那么多?他挣扎着将宋棠推开,因怒意横生而胸膛起伏不停,指着宋棠,便要骂她。然而一张嘴,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宋棠本想退开两步,免得那血溅在自己身上,又忍下了。   在裴昭面前的戏是演完了,在郭太后和宁王面前的,尚未结束。   那口血便溅在了宋棠的裙摆上。   眼见裴昭再次吐血昏迷,她轻吁一口气,定住心神,方酝酿情绪,扑在裴昭身上,一面推他一面泣声痛呼:“陛下,陛下!”将外面的郭太后、宁王招进来了。   其后,宋棠只顾着失声痛哭,什么话都不说。   郭太后喊来御医,养心殿内因裴昭的吐血昏迷再一次陷入忙乱之中。   ·   裴昭此后再不曾有过清醒的时候。   他剩下一口气,被御医们想尽办法吊着,撑得两日已是极限。   四月初四,恰逢清明。   大夏,永安帝裴昭——   驾崩了。   裴昭一死,宋棠一身素缟领着后宫的一众妃嫔们天天在灵堂里哭灵。   朝堂上下在裴昭的头七过后,则齐齐筹谋起新帝登基事宜。   在弥留之际,裴昭留下一道旨意,将皇位传与宁王裴璟,而朝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之言,催促着裴璟登基。被传位的裴璟,却不知为何,迟迟不点头。   宋棠对这些朝堂上的事没有太过关心。   又因需要为裴昭守灵,一时半会,也了解得不大清楚。   直到一道懿旨传到妃嫔们耳中。   郭太后下旨说,她们这一帮裴昭后宫的妃嫔,待裴昭落葬以后,悉数归家,日后亦可自行改嫁。   这是大夏朝从未有过的事。   先帝妃嫔,自行改嫁……太监宣读完旨意,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宋棠以淑贵妃的身份,代妃嫔们接下这一道懿旨。   她看着手中沉甸甸的旨意,暗忖间恍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说不惊讶是假的。   只若如此,一些过去想不通的事,她便都渐渐想通了。 第70章 大结局(下) 她的这一辈子,明明才刚……   郭太后懿旨下来的当天傍晚, 又下起雨。   宋棠从灵堂出来,没有让人跟着,撑着一把伞独自往德政殿去。   这些日子, 据说裴璟都是在德政殿的偏殿起居,面见大臣。   她想寻人自是来德政殿碰一碰运气。   远远望见德政殿的偏殿灯火通明,便知人是在的。   宋棠脚下步子不停,走得过去。   行至廊下,偏殿外却只有一个宫人守着。   对方如往常那般与她恭敬行礼道:“见过娘娘。”   熟悉的声音, 细看也是熟悉的面容。   宋棠静静瞧着他, 喊他名字:“梁行。”对方越发躬身垂首, 不再赘言。   这时,偏殿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裴璟同样一身素缟,站在偏殿内,看一看宋棠, 没有说话又转身往里去。宋棠将手中的伞递给梁行, 提裙跟上裴璟脚步。   大门在宋棠的身后被合上。   偏殿内无其他人, 裴璟折回殿内后, 走到窗下一张罗汉床坐下。   洞开的窗户, 有雨丝不停扑进来。   当宋棠在裴璟对面坐下时,他沉默中起身将窗户关上了。   宋棠看着对面的这个人,想得几息时间, 最终开口道:“多谢宁王殿下。”   裴璟正执壶为宋棠倒一杯热茶,听言手一颤, 茶水倒在茶杯外。   “不必谢我。”   他稳住情绪继续将那杯热茶斟满,搁在宋棠面前,低声道。   宋棠没有去碰那杯茶。   她的视线也依旧落在裴璟身上。   “没有宁王殿下, 想来也不会有太后娘娘的这一道懿旨。”   “自然是该多谢宁王殿下的。”   裴璟不语。   宋棠等得片刻,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思,便欲起身离开,与他道:“若宁王殿下没有什么想说的,我便先回去了。”   裴璟终于问:“你是如何发现的?”   宋棠意味深长看一眼裴璟,沉吟中回答:“去年冬天,虎苑偶遇。”   其实也不是。   只那一日的偶遇,事后她回想起来一些事,心下难免觉得古怪。   她去虎苑的次数算不得多。   但其中大半都与裴璟这一位宁王殿下偶遇过。   之前的数次,对方是以小白虎之由出现在虎苑的,唯独那一次他藏在树上。   而且,裴璟当时说,有些心事,想找个清静之处待着。   这话突兀而奇怪。   但她回想起裴璟也曾说过,这两只小白虎养在宫里、养在王府,并无区别。   彼时,她开始思考虎苑这个地方,为何对于裴璟而言,是一个能让人觉得清净之处。她思考这个地方的特别,记起的是那一对中秋被她搁在宋家的兔儿爷。   那对兔儿爷都是白虎坐骑。   她回家省亲,于长街和裴璟一个照面,裴璟将兔儿爷转赠于她。   这是两个小玩意不假。   不值钱,也谈不上多么稀奇,却正因如此才容易叫人收下。   往前的端午节,宋棠至今记得那日在一堆贺礼中间,冒出来一只装着长命缕的香囊,而那香囊因来历不明被她直接烧毁了。那也是一样应和节日的小玩意。   同样不值钱,同样不稀奇。   这倒也无法说明东西与裴璟有什么关系。   但妃嫔之中无人对那只香囊被烧毁做出反应,也无人在她面前提起过任何与之相关的话题。排除所有的不可能之后,剩下的那一种可能,再叫人觉得不真切,也可以是真相,至少应该被考虑。   当她对裴璟生出一份隐秘的怀疑以后,她重新回头去看春猎发生的事情。   那场与她记忆有出入的刺杀,以及这场有所不同的刺杀导致的那个结果:裴昭从此无法随意的临幸妃嫔。   她几次怀疑到裴璟身上,都自己否定了。   因为想着,如果是裴璟所为、如果为夺取皇位,不必如此。   当怀疑裴璟别有心思,她堪堪反应过来,假如她把裴璟的目的猜错了呢?   可不为皇位,又能是为着什么?   始终想不通这一点,那样一种猜测便停留在猜测。   既是猜测,全无可靠证据,自做不得真。   她同样没有想过要去深究。   不深究,是因为她没有从裴璟身上发现对方有妄图对她不利的想法。   这便足够了。   别的,从前的她没有太多兴趣。   纵使真相是裴璟爱她入骨,于她来说,也是一件知道不如不知的事。她是裴昭后宫的妃嫔,他是宁王殿下,和这个人有所牵扯、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不是她会做的选择。   何况,她对裴璟没有特殊的情感。   哪怕裴璟可以为她夺下皇位,她也不愿意再随便委身于另一个男人。   当然目下看来,至少裴璟没有做出不顾她意愿的决定。   这一点,自然是好的。   此前她停留在猜测的层面,没有去证实。   但这道出自太后娘娘之手的懿旨让她彻底的确认了,这个人只能是裴璟。   也只有裴璟。   不是他,做不到这个地步。   从那一道旨意看,归家、改嫁,她和其他的妃嫔似乎没有区别。   可裴璟到底是怎么想的,她需要进一步确认。   故而,她过来找裴璟。   可守在外面的梁行还是让她又诧异一回。   连前世待她忠心不二的小太监梁行都与裴璟有些关系。   这个人,究竟从何时起盯上她的?   宋棠简单回答过裴璟的提问,等着裴璟下一句话。   半晌,裴璟说:“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强求你留在我身边,你无须担忧。”   “你同其他人一样,出宫归家以后,若想改嫁旁人……”   他说着顿一顿,“也无关系。”   裴璟把话说得更为直白,宋棠同样不与他绕弯子。   她问:“那你目的为何?”   裴璟抬眼,看一看宋棠,摇摇头:“你能够做想做的事,便足矣。”   宋棠不轻不重道:“我不信。”   “待我登基之后会与你一道丹书铁券。”   裴璟语气平静,“我的话或不可信,但丹书铁券必是可信的。”   丹书铁券,意味着帝王无上承诺,福泽一世。   宋棠点一点头:“丹书铁券确实可信。”比一句口头承诺来得有用太多。   话说到此处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须臾,宋棠出声说:“我颇为好奇,宁王是何时注意到我的?”   不知为何,同裴璟聊天,宋棠没有太多负担。   抑或到得今日,她放下过往,心境不同,是以有此感受。   裴璟端起的茶杯恰递至唇边,听言动作一顿,方慢慢喝得一口茶,一面搁下茶杯一面说:“有一年南苑踏青,你放了一个孔雀的风筝,蒋露却故意闹得你风筝挂在树上,你回敬她三分,她便哭着要去找母后评理。”   宋棠:“……”   她默默看一眼裴璟,心说,你倒是比裴昭了解得清楚。   “宁王那时便注意到我?”   宋棠扶着眼前的那杯茶,转一转问,“后来呢?”   那个时候,她尚且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   倘若裴璟有心……   宋棠正想着,耳中听见裴璟道:“后来,我投身军营,去了边关。”   这话叫她一时怔一怔。   宋棠便清晰的回想起来了。   裴璟在边关数年,重回邺京的时候,她已是裴昭后宫妃嫔。   前世,她又是犯蠢爱慕着裴昭。   除非裴璟想要兄弟阋墙,强夺她,否则有多少的心思也不得不压在心底。   虽则这一次,他与裴昭,到底是兄弟阋墙了。   但裴昭至死不知情,郭太后如今也一样不清楚这些事。   宋棠又想,前世在她死后,裴璟究竟做过些什么?   不过她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宋棠不问,裴璟也不说,哪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后来发生的事。   两个人对坐着,又一次陷入沉默。   话说到此处,宋棠已将大半的事情确认。   裴璟说,他的目的在于她能够做想要做的事情,而她重来一次,想要的首先是沈清漪与裴昭尝她尝过的痛苦滋味。这大概就是裴璟没有要裴昭性命的缘故。   一个不能人道的皇帝,她不必忍着恶心侍寝,这是裴璟默默为她做的事情。   其后,是一个性命垂危的皇帝,免去她诸多后顾之忧。   她是讲理之人。   裴璟不逼迫强求她,为她做这些事,不求回报,她心中也存着感谢之意。   可依然无法回应裴璟太多。   她对这深宫,这所谓的荣华富贵,实在没有留恋。   宋棠起身离座,冲着裴璟一个深福:“此番得以与亲人团聚,仍要多谢宁王殿下。虽往后未必有缘再相见,但定会祈盼殿下平顺安乐,身体康健,如意吉祥。”   裴璟没有出言挽留宋棠,放她离去。   眼前一杯茶慢慢的凉透了,罗汉床的人终于有所动作,重新将窗户打开。   外面又下起雨。   细细密密的雨丝随夜风扑进来,裴璟将一杯冷茶饮尽。   前世,他自边关凯旋,她却成为了皇兄妃嫔。   皇兄宠爱她,她时时欢喜,每每见她,她看皇兄的一双眼藏着绵绵爱意。   那个时候,他想着,一边是他敬爱的皇兄,一边是心系皇兄的她,他那些心思,自该歇了,免得叫所有人都难堪。却不想,一朝后宫翻覆,她被打入冷宫,皇兄似恨她入骨,想要取她的性命。   当年,是在这德政殿外。   那一日雪下得极大,他跪于殿外,只求皇兄饶她性命,而皇兄不允。   “她身在后宫,竟蛊惑于你,朕更加不能容她。”   可皇兄明知他与宋棠什么都没有。   他望皇兄放过她性命,说的也是看在宋家有功朝廷的份上。   他没能救下她。   即便将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做了,依旧没有能救下她。   此后无数个日夜,他一遍遍想,若他有所求,唯望若有来生,她能自由自在,不必再经历这一世辛苦。他在寺庙中为她点得一盏长明灯时,不曾想过,这世间当真会有重来一次这样的事。   宋棠心里没有一个裴璟,他一直都清楚。   强求无用,且她历经过情伤,大约对这样的事情有所抵触。   他又是这样的身份。   若常常看着他,焉知不会想起那个伤害过她的人?   如此也罢。   她离开这皇宫回到亲人身边,自有亲人爱她护她,她同样不会委屈了自己。   而他,留在宫里也好。   这皇位落到旁人的手里,他不放心,他只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她。   这般想来亦算得上是在守护她了。   裴璟偏头看一看窗外,无论如何,起码这一世,她想要的都已得到。   ·   五月。   新帝正式继位,改年号永平,是为永平元年。   朝堂上暂无什么大变动,事事平顺。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一切如旧。   夏天却是实实在在的到了。   天气日渐炎热,从清早开始便能觉出躁意,叫人不得安睡。   宋棠在铺着玉簟的床榻上翻了个身,闭着眼,伸手想要去摸一把团扇为自己扇扇风,手指方才触到扇柄,却叫人先一步夺走了。下一刻,一股凉风袭来,叫人浑身舒坦,她勉力睁开眼,见娘亲坐在床沿,却也不嫌热了,便挪过去,伸手将人抱住。   “娘亲一大早的这是做什么?”   她重新闭上眼,笑着懒洋洋说,“扇风这样的事让竹溪做便是了。”   宋母一面含笑为女儿扇风,一面将宋棠颊边碎发别在耳后:“说出来也不怕棠棠笑话,娘亲昨夜做了个梦,梦到你不曾归家,心中发慌,忍不住过来看一看。”   听言,宋棠不得不睁开眼去看自个娘亲。   她无声看得一眼,又看得一眼,手臂把人缠得更紧,娇嗔道:“一大早要惹人哭,昨日回来便被娘亲抱着哭得好一场,眼睛这会儿只怕还肿着。”   “左右是回来了,娘亲莫慌。”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女儿定会多多陪在娘亲身边,在爹娘身边尽孝。”   宋母何尝不晓得这些?   只从前未曾想,女儿有回到身边的一日,生怕全都是假的。   “太后娘娘仁慈,允你们归家改嫁,娘亲纵想留你也怕留不得太久。”宋母悄声说,“咱家女儿可是块香饽饽,不知多少人已私下里同娘亲打听你改嫁之事。”   这话宋棠便不爱听了。   她瞬间清醒,坐起身扶着宋母的肩膀,认真说:“女儿绝不会随便嫁人。”   说着宋棠又轻哼一声:“且不论那些人存的什么心思,单我高兴不高兴,便一定是不高兴。哪怕排起队,那些人也轮不到我多看他们一眼。”   “若再有人问起这些事,娘亲只管放话,说我要为先帝守寡三年。”   “便不信还有人敢随意打扰娘亲。”   女儿刚回来,也是不好多说这些。   宋母同样舍不得让女儿轻易的出嫁,于是道:“棠棠且放心,你不点头,娘亲不会随便应的。”   说着宋母一笑问:“可还要睡?”   “若不睡了,起来用早膳,娘亲叫厨房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   “不睡了。”   宋棠顺势挂在宋母身后,抱一抱她,“陪娘亲用早膳。”   归家之后,宋棠也不做别的什么,整日懒散,除去吃、睡、看闲书,旁的一概不理。便是这般无所事事,一样时刻心情舒畅。复过得半月,方才真正觉得,从前在宫中的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离她远去,生出重获新生的感觉。   裴璟所说的丹书铁券同他承诺的那样,在他登基之后送到宋棠手中。   宋棠不客气收下,将它同从裴璟手中得到的牛角弓和那对兔儿爷放在了同一个匣子里。   她明白,裴璟若哪日反悔,这丹书铁券或许管用,或许不管用。   最为重要的始终是裴璟怎么想、怎么做。   她无法预测会不会有变卦的一日。   但,只要那一日一天不来,她便一天不会将裴璟看作是同裴昭一样的人。   一如在德政殿偏殿,宋棠对裴璟说过的“往后未必有缘再相见”,自宋棠回到宋家,从夏天到来年春天,他们都没有再见过面。直到,宋棠决定离开邺京。   在家中闲赋得半年多后,宋棠终于想要做些什么。   思来想去,她打定主意要去外面看一看。   世间男子可志在官场,寒窗苦读,却有足够明确的目标。   而女子除去相夫教子还能做什么呢?   宋棠想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留在邺京,一个芝春斋的掌柜的不足以令她寻到答案,唯有去外面找一找。   爹娘虽有不舍,但见她心意已决,终是支持她,而她哥哥只管允诺会帮她挑选几个好的女护卫。宋棠没有后顾之忧,然迟疑之下,想着,是否要与裴璟说一声。   是知悉那一份丹书铁券的她的哥哥宋云章一句“也是个牵挂你的人”,叫她打算亲口将欲离开邺京之事知会裴璟。   这半年的时间里,她自没有刻意打听过裴璟的消息。   但他作为新帝,整顿朝纲、励精图治、诸多新政,也是无须打听便能知晓。   除此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无外乎他的后宫空空荡荡。   宋棠难免想起前世的他一直不曾迎娶王妃……   有一些话是不必挑破了说。   却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重回皇宫,宋棠发现这个地方有着诸多变化,与她记忆中的是很不一样了。   她乘坐轿辇至德政殿,去见裴璟。   裴璟恰巧正在同大臣议事。   宋棠在偏殿候得一刻钟,裴璟议事结束,方被如今身为裴璟近侍的梁行带去正殿。   与裴璟规矩行过礼,落座以后,宋棠单刀直入:“臣女不日将离开邺京。”眼见裴璟脸上浮现错愕之色,她知自个哥哥没有出卖自己,又说,“今日特来与陛下辞行。”   裴璟面上的错愕转瞬收敛,他问道:“准备去何处?”   宋棠说:“有许多想去的地方,也算游历。”   裴璟点一点头,思忖间,起身道:“宋小娘子稍等片刻。”   宋棠看着裴璟去侧间取得一样什么东西回来。   那东西被搁在她手边的小几上。   她站起身,看一看那匣子,再看一看裴璟。   裴璟与宋棠解释:“是一只梅花袖箭,十分小巧,可做防身之用。”   “云章晓得怎么使用,回府让他教你即可。”   她说准备出门游历,他便赠她防身用的梅花袖箭。   这个人……   宋棠不动声色福身:“多谢陛下赏赐。”   裴璟觑她一眼,回到龙案后坐下,说:“若无旁的事,便回去罢。”   “是。”   宋棠顺势揣上那个装着梅花袖箭的匣子行礼告退。   回到府中,宋棠逮着宋云章教她用这样东西。   宋云章拿在手里研究过一回,问:“你同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能说什么?”   宋棠挑眉,“自然是我要离开邺京,来向陛下辞行。”   “然后陛下赏赐你此物?”   眼见宋棠颔首,宋云章忍不住笑,他说,“妹妹,其实我是很开明的。”   宋棠冲他翻了个白眼:“我的事情,哥哥你大可少操心。”   宋云章敛笑:“罢了,我先教你这袖箭怎么用。”   裴璟赠她的梅花袖箭十分精巧,方便但力道强劲,确为上好的防身之物。   宋棠只花得一个白日便学会了。   是夜。   一觉睡醒,宋棠觉得房中闷热,见窗户紧闭,没有喊竹溪,径自下床开窗。   推开窗户却见窗外站着一个人。   宋棠借着明亮月光看清楚对方模样,轻呵一声:“皇帝陛下?”   白日反应平平,夜里偷偷出宫跑宋府来?   宋棠对这个人很服气。   然而,裴璟没有应声,抬脚要走。   宋棠单手托腮,倚在窗前,笑吟吟说:“月色正好,这位郎君,不留下小酌两杯么?”   裴璟眸光微闪望向宋棠。   宋棠只将窗户关上,穿好外裳,方又开窗,跳窗而出。   良久。   天幕之下,宋棠隔着些距离与裴璟并排坐于屋脊。   月光有如轻纱,笼罩天地之间。   宋棠寻来的两小坛酒,与裴璟各自一坛,她却没有怎么喝。   “在宫中待得久了,越觉得天地广阔。”   “不必困守,仍能有机会去外面看一看是我的幸运。”   宋棠对裴璟道:“这半年多,我时时在想,我能做些什么?她们有时与我写信,信中提到近况,大多已开始新的生活,而我,相比之下,似乎依然留在原地。”   窦兰月已改嫁,嫁入英国公府做了世子夫人。   霍凝霜正在与从前裴璟的部下、徐悦然的哥哥徐俊议亲。   在霍凝雪与她写来的厚厚信笺中,提到霍凝霜在入宫前便倾慕徐俊,此番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霍凝雪则谋划着在邺京开一间糕点铺子,圆了儿时的那些想法。   董静瑶和杨柔心觉对俗世无什么惦念。   两个人去年便一起开始在邺京城郊的白云庵带发修行,近些时日收养得两个女婴。   “所以想着,或许是该去见识外面的天地了。”   宋棠伸手抓了只流萤在手中,也不知这小玩意如何飞得这般高。   她看着掌心的流萤。   “这一走,应当要些日子才会回来,我得寻到自己想做的事。”   “会的。”裴璟偏头看一看宋棠,复收回视线,望向远方,淡淡一笑,徐徐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会守着这锦绣河山,许她一个太平盛世。   “好。”   宋棠应得一声,嘴角微翘。   夏夜的风吹在身上,带来丝丝清凉。   她仰头去看头顶的明月,低头时,取过手边的小酒坛,冲裴璟举一举:“先干为敬。”   裴璟将小酒坛与宋棠略碰一碰,两个人相继喝下一大口酒。   于他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去看身侧的人,见她眉眼含着一抹笑意,瞧得出心情不错。   于宋棠,若非心情不错,她不会同裴璟在此喝酒。   这种好心情自有因由。   虽然她尚未寻到想做的事,但她清楚,不管她想做什么,都不会被谁拘着。   她是真正即将踏上一条从未想过的人生道路。   然而无论前方有什么在等着她,她都绝不会退缩,也不愿退缩。   天宽地阔,定有可为。   宋棠想,她的这一辈子,明明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