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榜下捉婿翻车了》 作者:瑞曲有银票   文案:   【一】   裴三郎君颜如清风玉雪,晕然动人,是京城闺秀们心目中的檀郎。关瑶,也觊觎了他好几年。   发榜之日,关瑶趁乱把人抢回府,硬是摁着头和自己拜了堂。   夫君霎阴霎晴,高冷冻人,偏她口味特殊,还就喜欢这人傲得跟孔雀似的。   只某日,她一如既往去缠他,边抱着小臂晃了晃,边拉着长音撒娇:“夫君呀~”   裴和渊与她对视几息,忽然凑过来吧唧亲了她一口,当场给关瑶亲蒙了。   狗血淋头,这厮…居然失忆了?   失忆后的裴和渊,犹如云中仙人摔进麦芽糖堆,学了一身黏人的本领,恨不得天天在后头给她提裙。   清冷谪仙劲儿化了灰,关瑶受不了没脸没皮这货,干脆留了和离书。   【二】   醒自一场漫长的梦,裴和渊发现自己多了个娘子。   娘子秾丽绝艳,柳骨葳蕤,简直就是他梦中神女!   像是走路凭空捡到宝,裴和渊自此转了性,天天就想和娘子恩爱不离,就差把宠妻如命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   正当他暗自得意于自己眼光好,寻了这么个美艳可人的妻时,突然天降和离书与一大笔钱,还留了话让他去瞧瞧脑子???   好极,这刺激可大发了,他不仅恢复全部记忆,还有了新目标。   抢怎么了?她不也抢过他?待之以人,还之彼身罢了。   【三】   数月后,关瑶正美滋滋吃着冰,前夫突然出现在跟前:“娘子,跟我回去,还是我绑你回去,你且选一个。”   声音低凉清润,可那双清和剔透的眸子,这会黑寂如潭,神鬼莫挨。   暖阳天,关瑶瞬间打了个冷颤。   #你抢我我抢你咱们夫妻甜蜜蜜#   #救命啊你怎么还有第三幅面孔呢?#   #媳妇儿你看我骚得可爱否?#   #和离后我被迫破镜重圆了#   【1V1双洁双处,男主精分,不正经排雷请看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打脸   主角:关瑶,裴和渊 ┃ 配角:★《和离得在夫君登基前》完结可啃 ┃ 其它:★《家婢》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和离得在夫君发疯前   立意:战胜心障 第1章 已替换   -----   终是到了放榜日。   天刚擦亮,贡院的榜墙前便围了不少举子与家眷,四处人头攒动。   轮声骎骎中,紧邻贡院的街铺前,一辆华盖马车停了下来。   车身微动,遮帘被掀开,莺茶色的绸角飘出,弯腰出了车厢的姑娘雪颈微曲,正低着头踩上踏凳。   乌浓的长睫覆低,额心垂珠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   待落了地,姑娘抬起脸来。   雾灵灵的春水眸,轻鸾般的细眉,那鼻儿翘翘,不仅鼻尖精致,就连鼻骨都比旁人的要细窄些。   这般皮相惊艳的姑娘,尽数挽起的发髻之上,戴了顶饰珠翠琳琅的梁冠。若非裹的是件披风,将那红盖袱一蒙,倒颇似新妇的扮相。   姑娘偏了偏首,去看贡院的人群。   身旁的丫鬟湘眉小声说了句:“小姐,还有一个时辰放榜。”   关瑶掩唇打个呵欠,点点头道:“那先上去等着吧。”   主仆入了那街铺,去到楼上一间房室。   将将推开门,坐在茶桌旁的秦伽容便瞥来一眼:“哟,来啦?我还当你准备在家躺着,等那裴三郎自己送上门去跟你拜堂呢!”   “还一个时辰,不着急。”关瑶弯眸粲笑,声音中还衔着几分懒困的娇慵。   “你是不着急,尽别人急了。”秦伽容没好气地怼了她两句,又道:“各大赌场不少人都押裴三郎是本届会元,你就不怕临安伯府阖府出动?”   “不怕,人多才好呢,越多今儿越热闹。”关瑶走到茶桌边,伸手捻了只眉豆卷咬了口,登时翘着眼角称赞道:“这糕团子油润适口,做是真不错,甜度也正好,不打脑门儿。”   “你是来吃东西的,还是来捉婿的?”秦伽容嘴角微抽。   关瑶从丫鬟湘眉手里接过帕子,慢腾腾地擦了擦手指,这才微昂起下颌,解开颈下系带。   披风离体,内里的衣着便露了出来。   纻丝红袍,织金云肩,腰下花鸟金珠结成的环珮叮铛作响,可不就是一身大婚喜服?   秦伽容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关瑶:“你置办这些,又在府里穿戴好了才来,伯父伯母当真全然不晓?”   “放心吧,我瞒得好好的。也早与我爹爹阿娘说了,今日来这丰味斋是打算亲自给他们做些糕点回去,让他们在家中等我便是。”关瑶话语泰然,满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锵——”   外间铜锣声起,原是已到了放榜的时辰。   二女立马凑到窗边,见得几名院吏捧着丈余的黄榜出了贡院,爬上矮梯开始张贴。   黄榜是蒙了层布的,贴好后,又是几下余音振耳的锣声,主事的学官说了通冠冕堂皇的话后,便示意揭榜。   布盖一落,众人争先向前,个个将眼珠子鼓得大大的,急切地在那榜墙之上寻着自己或家人的名字。   不多时,便有寻到自己名字而欢呼的,更有那落败而泣的,真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咦?那不是我兄长么?他来凑什么热闹?”   顺着秦伽容的话,关瑶掀开一指落帘,果然见得人群中有个白面郎君正摇着柄玉骨扇在笑,脸上笑容放浪轻浮,十足的风流劲儿。   在他身旁,几名举子模样的郎君正探着脖子,在那黄榜之上寻着自己的名姓。   “许是陪同窗来看榜的吧。”关瑶猜测了句,复又叹道:“要不是你兄长,我还不知三郎许了婚的。迟些待我成了事,定要备厚礼答谢他才对。”   秦伽容戳了戳关瑶的头:“什么许了人?你那好三郎与麓安县主的婚事,左不过是国公府和伯府的口头约定罢了,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婚约。你大可直接让贵妃娘娘为你二人请旨赐婚,也犯不得非要今儿个强夺不是?”   关瑶顺势把头埋在秦伽容肩处,嘴里咕哝道:“那不成,不能给我阿姐添麻烦。”   麓安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而阿姐本就与皇后不对付。若她求阿姐去向圣上请旨,岂不是明目张胆与麓安抢夫婿?阿姐肯定难做。   而若是她在放榜当日把三郎给抢回府,待那堂也拜过房也洞过,生米煮成熟饭,国公府和临安伯府自然也没了掰扯的机会。   正兀自度着这些时,面向外侧的秦伽容轻轻搡了她一把:“快看,你的好三郎来了!”   关瑶捂着脖子迅速转身,又将脸贴到窗边,瞠大了眸子向外看去。   果不其然,榜墙不远处的停着的马车中,正有个衣冠如雪的郎君躬身下来。   下了马车后,他便迈开步子,往那榜墙的方向行去。   人烟市井隐去,关瑶动作定住,视线之中,唯剩那张清雅无匹的浊世神颜。   直鼻高挺,眉梢濯净,行止间袍带飞纵,有如云鸾展动雪翅。   一如那年在宫宴初初见他。   惊鸿一瞥,女儿心颤,始是情丝开绽时。   那时起她便知晓,自己偏爱这般清冷如谪仙的郎君。   自此她听戏曲儿看话本子,脑中浮着的幻想对象,便全是这位裴三郎。   腰际被人轻拄了一把,秦伽容哭笑不得地看着关瑶:“痴了不成?人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啊?”   “哦对!”关瑶这才回过神来,勉力摁住一颗扑扑乱跳的心,回头冲湘眉打了下眼色。   湘眉会意,立马往楼下去。   关瑶抓着卷帘定了定神,纵是自觉布署有致,心头还是免不了阵阵急撞,脉搏乱跳无规。   贡院门口,裴和渊行至半途,忽敏锐地侧了侧头,抬目向左侧望去。   直棂窗后,有身影一闪而过,浮萍的竹帘之上,只余半只流苏坠子的晃荡晃荡的倒影。   敛了眸,裴和渊继续向前行去。   待到榜墙之前,他将视线投向那黄榜。   一行行的扫视间,虽他身形不移,神情也似无变化。只那素来寡漠的目光却在定于某处时,逐渐变得有些异样。   身旁的亲随吴启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嗫动着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忽在此时,突闻大阵鼓琴声起。接着,便打几个方向跑出帮拍着手的乞儿来。   乞儿们又跑又跳,嘴里吆喝着:“唱戏喽唱戏喽!快来听戏呀!”   随着这几下声音,长街之中,不知自何处冒出一群戏角儿来。   这群戏角儿个个扮相俱整,身段儿和唱腔俱是不俗,一听便知是贵价的茶酒楼里驻台的。   班子时的弦师鼓师,这会儿都将乐器捧在手中或是系在腰间,而当头的几名武生,个个翻着齐俐的跟头,带着后头的班子往前行。   往前戏班子游街的事也不是没有听过,可顺安毕竟是皇都,小戏班子没有胆量游街,大楼里稍微有些名气的戏班子都是端着的,轻易不在百姓跟前露脸儿,是以今儿这一出,立时便让整条街沸扬起来。   一时间,原本路经的行人,商铺中的顾客,加上贡院前看榜的人众,不少都跑去瞧个新鲜,使得原本就不冷清的街道愈发浩闹起来。   便在这浩闹间,戏班子行至贡院。许是见这处有空地,便干脆原地立着唱起一段来。   细细听之,伶人唱的还是《女驸马》中揭榜的那出。   配上今儿这特殊的日子,着实是应了彩头,当即便引得不少人鼓掌叫好,也越发令人群拥挤不堪。   便在这拥挤间,人群中有十好几名身着短打的汉子,开始有意识地向裴和渊的方向挤来。不多时,便呈包围之势,将裴和渊给圈在了当间。   这还不止,确认无有走隙后,那伙人开始暗暗出手去擒裴和渊。   抓、扯、绊、拿,那几人腾挪闪跳,身动如电。   亲随吴启纵是有武功,可这般近身拥挤,他也双拳难敌八手,实难施展开来。   到了此时,主仆自是意识到了不对。   这些人,想来也是特意雇的打手。   圈子越扩越小,直成包抄之势时,一具壮实的身躯闪了进来,结结实实地挡在裴和渊跟前,水牛般的眼睛一瞪:“挤什么挤?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开些!”   这人和吴启一左一右将裴和渊护在当间,一掌便能抓着肩将人给钳开。   有了他在,吴启少了要提防的人,手脚也便更能伸展得开,将欺身而近的人给挡了个难以进攻。   你来我往间,两方渐成了个僵持之势。   而另厢,贡院见这处作乱,开始遣了小吏前去驱赶戏班。   楼间之中,秦伽容急得原地乱转:“怎么临安伯府的马夫长这么壮?”她侧头看关瑶:“这怎么办?要不要你扔个石子过去,看能不能砸晕他?”   关瑶不躁不萎地拨了下发钗:“不急,我还有招呢。” 第2章 已替换   -----   复观贡院前,于人声鼎沸间,驱赶的小吏们还未接近戏班,便见旁边一间铺子忽然揭了招牌上的红布。   跟着,便有几名店侍抱着布袋子面贡院而站,嘴里嚷嚷着:“来了喂!小店今儿开业,请大家凑个喜头!”   这话将落,便有雪花般的铜板子撒向人群。准确来说,是撒向围在戏班子旁的人群。   “天呐!有钱捡!”   这话跟炸了天似的,越发引得人群哄闹起来,一时人欢马叫,人群彻底变得无序起来。   便在这阗拥之中,原先叫嚷的那帮乞儿逆了人群,亦加入到围着裴和渊的打手中。   乞儿流连市井,本就身形灵活,当中的小乞儿们更是人瘦身矮,钻过去便嘻嘻哈哈地开始扯吴启及那黑面马夫的腰带。二人不防还有这手,当下连忙护着已经松了的腰间。   一时失守,几伙人便冲开了原本的防护,个个使了吃奶的劲儿,裹着裴和渊向某个方向走去。   不多会儿,他被带到个巷口,巷子当中停着辆倒好后门的马车。   一看,便知是给他准备的。   笑笑闹闹间,便在裴和渊即将被搡入那巷中时,突闻一道尖利的女声高喊了句:“站住!都给本县主站住!”   转头去望,人群外一辆琳琅满盖的马车前,一名黄衣女子叉着腰冲他们扬声喝骂:“把人放了!谁再动,本县主杀了你们!”   “麓安县主?她怎么来了?”秦伽容瞠大眼指着麓安。   麓安不仅来了,还在喝止后指挥自己身旁的侍卫往那巷口的方向挤去,明显是要去解救裴和渊。   那几名侍卫看着便是身手极好的,且受了麓安的令,“锵”的一声便纷纷抽出刀剑挥赶挡着的人群。   刀剑在前,再多的铜子儿也不比命重要,是以当下便眼见着不少人让开了道。   关瑶终于作慌了,转身便向下跑,一面跑一面想着对策。   分神加上有些急乱,最后一阶时关瑶险些倒头栽下去。待到了铺子前头时,忽听对侧有人跟她打招呼。   循声一看,正是秦伽容的兄长,秦扶泽。   虽被左右夹攻挤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秦扶泽却还护着发冠与骨扇,竭力保持着萧朗的身姿。   霎那福至心灵,关瑶抓住跟在自己身后的秦伽容,正想说些什么时,秦伽容已反握住她的手:“我知了!你去那头,这处我来!”   关瑶愣了下,旋即跑到停在铺边的马车中抱了个包袱下来:“这里头是一件外袍,你……”   “好了莫要再废话,快走!”秦伽容接过那包袱,把关瑶向另一道推。   情形紧急,关瑶也来不及再说什么,拐入早便瞧好的弯巷,便朝另个巷口奔去。   在那巷中,裴和渊已被推入马车绑住双手,且有个布袋兜头罩住他。   十足肉票扮相。   马车刚开动,巷口便传来呼喝声。有人在追,马车自然跑得更快。   疾驰之中,只听得见车轮辘辘及马夫不停挥鞭的声响。   这般行了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倏地停了下来。   前帘被人猛地掀开,扑鼻的馨香味儿灌了进来,接着车身一沉,有人爬进来了。   马车恢复奔驶,这一回,车外又有了杂沓不宁的动静,好似是另个方向又来了辆马车,且驶动及马夫喝鞭的声音,大得有些夸张。   车身摇晃,耳际闻得环佩汀然碰撞的声响。旋即有人欺近他的身,开始剥他的外袍。   那人动作娴熟,却因着急切而有些粗鲁。外袍褪到腰际时,娇声抱怨了句:“怎么绑手啊?应该绑脚的。”   抱怨归抱怨,那人倒也聪明不拖沓,不知打哪儿取了把剪子来,直接把他衣袖给绞了。可脱下时能绞衣袖,穿上时,总不能直接把他手掌给剁了?   大抵那人也觉得这样不妥,便打算先让他虚虚披着那新衣裳。   趁那人再度近身之际,裴和渊挣开手上的麻绳,掀开布罩后一手掐着对方的腰,一手捂住嘴将人压在地上。   唇儿碰到手心,被他捂住嘴的姑娘家双眸撑大,于愕然无措间吓得眼睫乱抖。   “是你?”认出关瑶后,裴和渊眼神微凝,继而紧了紧眉心:“胆子不小,你想作甚?”   话刚问出口,便见那妩然的眸子蓦地霍霍闪动了下,紧接着他腰间一紧,原是关瑶双腿相交,紧紧箍住了他。   这还不算,手心倏地传来阵湿热的麻痒。意识到那是什么后,裴和渊下意识松了松劲。   便在这刹,身下之人引颈追了上来,结结实实地贴在他唇上。   双唇相触的酥痒感袭来后,还不待他反应,唇肉又骤然刺痛了下,与此同时,后腰眼亦是狠狠一麻。   视线涣散之际,身下那双无辜的,仍有余悸的水眸缓慢地眨了眨:“三郎莫怕,这麻药换了的,应当一盏茶的功夫便能醒。”   沉重的身躯压下来,确认人已经昏了过去,关瑶这才收起铜管,小心翼翼地将倒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到软垫上。   “小姐,甩掉了。”车夫的声音传入厢内,关瑶长吁一口气,这才俯下身去看自己的新郎倌。   越看,那眉眼鼻唇便越是对她的心意。   抵制不住满心欢喜,关瑶忍不住低下头,用手指摩挲着裴和渊的唇。   那上头,有她留的齿印。   很快,这个男人就要属于她了!   ---   片刻后,纪宅。   “咕——”又是一阵肠饥声响起。   为了等到女儿亲手做的糕点,关霈堂连早膳都没用,一直饿着肚子在等。   纪氏好笑道:“让厨下送碗粥来给你垫垫肚子吧,别还没等到瑶儿回,你倒先饿晕了。”   关霈堂摆摆手,正想嘴硬说不饿时,忽见府里小厮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老爷!夫人!大喜啊!”   关霈堂被吓了一跳,皱眉斥问:“瞎叫唤什么?何喜之有?”   “小姐抢了夫婿回来!马上就到家了!二位准备准备,一会儿小姐就领着人来拜堂了!”那小厮气都没喘匀,撑着膝头便一口气喊了这通。   “夫婿?抢了几个?”   “……呃,就一个。”   “打什么乱话?净瞎问!”纪氏推开关霈堂,问那小厮:“抢的谁?打哪儿抢的?”   那小厮却是卖了个关子:“一会儿夫人就知晓了!现在请夫人老爷先去正厅!”   被簇拥着拉到正厅,关家夫妇这才发现,厅里外不知几时给布置成了喜堂的模样,满眼的大红色,喜意融融。   夫妇二人茫然对视。   还,还真就要有女婿了?   这阵子茫然还没过去,便听得一阵喧哗。二人打眼探去,见戴着金冠云肩的女儿,扯了个同样穿着婚服,上半身绑得严实的年轻郎君走了进来。   夫妇二人双双咂舌道:“这是?”   “爹爹阿娘,这是女儿的夫婿,临昌伯府的裴三郎!”关瑶笑眯眯地向双亲介绍裴和渊。   厅中静滞两息。   两息后,关霈堂忽而拍腿大乐:“好!不愧是我的乖女!这裴三郎爹爹瞧着不错,乖女眼光顶好!”   “还愣着做什么?姑爷手脚不便,你们还不帮姑爷一把?”   吩咐完家丁,关霈堂便与仍在怔愣中的纪氏分左右而坐,等着受礼。   厅下,才醒了药不多时的裴和渊,现下被几名关府家丁给摁住身子,明显便是要将他强迫到底的架势。   裴和渊眉目冷厉:“放开,否则、”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压根没有说整话的机会,裴和渊便稀里糊涂地被摁着,和关瑶把堂给拜了。   “礼成!送入洞——”   “房”字还未出口,便闻得厅外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岂有此理!你们关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不快把人给放了!” 第3章 已替换   -----   来人正是临昌伯府的老夫人,霍氏。   闻讯跟着吴启赶来的霍氏气青了脸:“何等下作的做派,你们、你们简直无法无天!快将人给我放了!他可是已有婚约的人,岂容你们乱来!”   “还婚什么约?他已与我女儿拜过堂,便是我关家的女婿了。”关霈堂咧着嘴,将两条眉笑成倒八字:“亲家到得正好!来来来,我立马让人备下薄酒招待亲家!今儿这喜筵啊,摆在我关宅便可!”   霍氏心都急烂了,气得直咬牙:“做梦!我临昌伯府是断不会认你们这桩亲的!今日之事就算告到御前,老身也要讨一个公道!”   “圣旨到——”   唱声遽然而起,宫仪摆开,宦侍双手捧着卷圣旨,出现在了厅外的牙道之上。   “临昌伯府与关家接旨——”   厅内外众人肃立,气得浑身打颤的霍氏也只能闭了嘴。   便在这静中,戴着乌金帽的宦者进到厅内,展了圣旨便宣读道:“朕奉皇太后慈谕,闻得关家小女秉性端淑,言容有则,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兼闻临昌伯府裴三郎君高才逸度,温厚和平,亦适婚娶之时。为成佳人之美,兹特以指关家小女婚配临昌伯府裴三郎君,责是日完婚,钦此——”   “小民领旨,谢陛下厚恩!”关霈堂率先上前接旨。他喜得双眸生光,开眉笑眼地招呼那太监:“劳公公走这一程,还请公公与诸位宫使们都留在敝宅喝杯喜洒!”   “关老爷客气,咱家还要回宫复命,这喜酒就不便喝了。”老太监喜眉笑眼地收了关霈堂自袖下塞来的银票。   都不用看,他便知那面额定然不会低。   另厢,霍氏还沉浸在巨大的愕然之中。   她喃声道:“这,这不可能,这怎么会?”   “老夫人,您可还未接旨呢?”那老太监扬声提醒道。   霍氏如梦初醒,这才抖嗦着双手,上前接过给临昌伯府的那份圣旨。   这怎么就,怎么就和关家成亲家了?   好好的国公府,怎么就成了个商贾之户?   霍氏脑子正嗡嗡作响时,忽听裴和渊开口道:“得陛下赐婚,自是无上恩隆。现高堂拜,礼已成。烦劳母亲回府替我筹办席面。既是陛下赐婚,这筵席自是不能随便,宾客也要请得越多越好。”   闻言,霍氏面色一白:“渊儿,你真要与这市井……”   “夫君呀……”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一颗蒙了红盖祔的头靠在裴和渊肩上:“婆母怎么骂人?”   “你不觉得把这绳松开,唤得更对味么?”裴和渊侧头去看那故作委屈的人:“圣旨都下了,我若是不认,若是再跑,岂非成抗旨不遵了?”   关瑶偏了偏首,隔着盖祔与他对视几息,心道也是这么个理,便唤了小厮绞断麻绳。   得了松快后,裴和渊抬脚便向外间去。关瑶忙唤他:“三郎!”   裴和渊停步,回头看她一眼:“为何不跟上?”   “嗯?”关瑶一时蒙了。   “若我不曾记错,陛下是为你我二人指婚,并非是我入赘你关家。现你既已嫁予我,自当随我回临安伯府。”话毕,裴和渊再度迈开了步。   待他出得关宅大门上了马车一阵后,关瑶才被搀了上来。   车厢外,还听着关霈堂乐乐呵呵的豪爽笑声:“拿我的话!今儿个咱们万汀楼给客人免单!老夫要请整个顺安的人来喝我乖女的喜酒!”   在左邻右舍及过往行人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马车驶动了。   圣旨始料不及,裴和渊的反应也有些出奇。   关瑶仍带着喜盖,透过那红布望向自己对侧的人,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三、夫君,你没有生我气吧?”   “三夫君是什么?你还有大夫君和二夫君?”虽是闭着眼,虽嗓音清冷,可这话中却隐有戏谑可寻。   而在关瑶听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她就说三郎是本便对她存了情意的,被她抢这一遭,指不定还在心中暗美!   “夫君你看,太后和陛下都觉得咱们天生一对!”关瑶的目光变得雪亮,自动自觉地坐去对侧,挨在裴和渊的身边蹭了蹭,承诺道:“夫君,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对他好?   裴和渊付之一哂。   ---   渐已入夜,初夏青蝉独噪,夜里的风吹得挂帘打着卷儿。   新房中,关瑶刚吃了碗骨汤馄饨,正在房里四处游走。既是消食,亦是参观自己夫婿的寝居。   日间随着裴和渊到了伯府后,那位本还待骂她市井门户的婆母,却是态度几变。   初开始时还只是神色微妙,待参拜过家庙后,虽及不上旁人家婆母娶妇当日的乐呵劲,却也对她说了几句好话。   不但如此,还以极快的速度,把这房里给装扮了一趟,该挂红的挂红,该贴囍的贴囍,还也在兵荒马乱的匆忙之中,折腾出了一派喜色。   这会儿,关瑶在个壁架前停了步子。   那壁架有个三四层,整架都摆着巴掌大小的木雕。   自下向上看,多是马鹿禽鸟或是蓬船仙鹤等物,可到了上面一层架子,却见摆的多是腹蛇胡蜂与斑蛛之类的雕件。   正常人望着多少会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可在关瑶看来,这样样件件都雕工细致,神韵十足。   果然她夫君就是个了不得的,诗文匠巧,靡不涉猎。   正美滋滋感叹时,听得外间守着的两个丫鬟齐齐唤了声“姑爷”。   关瑶立时转身回了喜榻旁坐下,又抓起盖袱胡乱往头上一遮。   待裴和渊甫踏入内室门口,见得的,便是个端坐于纱帐之下,静如烟笼芍药的新娘。   闲庭信步般进了内室,裴和渊坐在茶桌旁,替自己斟了杯茶。   那茶还未入口,便听坐在榻上的人开口唤自己:“夫君,你还没替我掀盖头呢。”   急切主动,倒是半点也不羞。   她不羞,裴和渊亦不急,慢慢悠悠地品完杯中茶水后,才执起涂金喜秤,走近榻旁。   许是因着姿态娴雅,身前女子此刻倒显露些沉婉的静美。   规规矩矩的双膝之上,十根指儿白皙腻理,绘着砂露的指盖娇红惹眼。   裴和渊抬了肘,随着盖祔被缓缓挑开,雪颈之上,那张娇媚天成的脸也便露了出来。   腮畔扫着妩媚的胭色,一双活溜溜的水眸如噙清露,如盛波光,自是无比的情态可人。   关瑶皱着鼻子嗅了嗅:“夫君饮酒了么?”   “大喜之日,亦逢圣上恩隆,岂能不与宾客饮上几杯?”寡淡地接了这么句后,裴和渊便放了喜秤,人往湢室行去。   关瑶看着湢室的方向踟蹰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先不跟着去共浴,把自己这一身累赘给卸了要紧。   小半个时辰后,待关瑶满身琳琅卸下,裴和渊也换了寝衣出来。   “夫君好啦?”关瑶揉着个腰起身,也熟门熟路地向湢室行去。   擦肩而过时,一个目不斜视,一个打着呵欠。   明明是洞房花烛,该是新娘子羞羞答答百唤不应,新郎倌手足无措吭哧结舌,甚至连沉默都发着烫的场景。可这二人间的氛围,却莫明有几分老夫老妻的错觉。   湢室水声沥沥,偶尔能听到姑娘家用柔媚的声音,在与丫鬟娇嗔着累与乏。   近亥时正,关瑶才沐浴停当。   将将出浴的美人腰肢轻摆,在丫鬟的搀扶下,自湢室缓步而出。   眸光氤氲,霞晕染腮,整个人犹如承了雨露的菡萏,娇娇欲滴。   房室静谧,唯闻喜烛跃跃。   圆桌之旁,郎君墨发如披,就那般不言不语地坐着,于烛光之下,被忖着愈发晕然动人。   在梦里与自己拜了无数次堂的男人,今个终于成了明媒正抢的夫婿,关瑶心间栩栩。   她款款走去裴和渊身旁坐下,极其自然地圈住裴和渊的腰:“夫君帮我裹裹头发么?”   裴和渊面无表情地推开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起身径直向榻旁行去。   关瑶望着那躺进榻中的身影,脑中空了下,旋即福至心灵。   这是……去榻上等着她的意思么?   倒不料夫君看似疏冷禁欲,骨子里却如此急色!   这般想着,关瑶嘴角飞快地翘了一下,立马招呼陪嫁来的两个丫鬟左右开弓帮自己绞干湿发。   帷幔内,裴和渊躺在喜被之下,听着房中嘁嘁喳喳莫名兴奋的声音,却是渐渐淡了眉目。   阖眼小憩不知多久后,床帷被拔开,榻板也沉了沉,有人带着一身水气爬了上来。   衣衫悉窣,发香飘近。   那人跪在他身旁,躬着身子问:“夫君,你睡了么?” 第4章 已替换   -----   裴和渊呼吸清浅,似已入眠。   “夫君……”姑娘家拖着长音:“你可是累着了?”   说话间,她将身子越加俯低,那唇儿几近贴着裴和渊的耳,胸前柔软鼓囊之处,亦有意无意地蹭着他放在被外的手臂。   裴和渊睁开眼,招呼也不打,便骤然将人放倒在榻上。   他一俯身,她便主动贴了上来,还在他腰间摸索着,欲要替他解那衣袍带子。   裴和渊摁住那双手:“你还不曾看榜罢?可知我名次在榜上何处?”   昏灯罗帐之中,裴和渊声音低缓,像在说什么闺房私话般,听得人耳屏酥麻。   闻言关瑶愣了愣,她确实没看。   裴和渊挑了挑眉:“你想做今科状元娘子,想抢的本当是成了会元的裴三郎。可我连殿试资格都没有,根本犯不着你那般费心去抢,更无需劳动贵妃娘娘请那圣旨。”   关瑶懵愕,眼中旋即浮起浓浓的讶异来。   连殿试资格都没有……   她吞了口口水,诧问了声:“夫君可是,可是落第了?”   裴和渊目光冷沉,给了她无声的回答。   室中遽然一静,气氛似是凝滞住了。   关瑶彻底呆滞。   试问顺安城中,谁人不识绝顶颖慧的裴三郎?   正人逸度,虽才华横溢,十五岁起便享誉长安,人却不傲不躁,极为谨重自持,因而越发受人推崇。就连当今圣上,亦是赞过他博极载籍,灵秀美质的。   这般口口相传的才俊,怎会落第?   过于震惊,关瑶半晌不曾出声,只顾呆望着裴和渊,乌浓眼睫微微颤悸。   这般神色落在裴和渊眼中,自然便有了旁的理解。   “后悔了?可惜圣旨已下,无有转圜余地,否则你我还可消了这桩荒唐婚事。”裴和渊目光晦暗,神情莫测。   “不后悔!”神智回笼,关瑶想也不想便答道:“即便没有那旨我也不悔。三郎已经是我的人了,咱们拜过天地与高堂,不得反悔的!”   顿了顿,她又眨巴着眼解释道:“而且我也不曾让阿姐去请旨,那圣旨兴许是个巧合呢?待明早入宫谢恩时,我好生问问清楚。”   裴和渊凝视着自己身下人,听她话语流畅,观她眼神清透,倒不似在扯谎。   略略走神间,馨甜气息凑近。   裴和渊向后避了避。   是关瑶又挺起了身,似要来碰他的鼻,又或是想如日间在马车中那样,主动来印他的唇。   “不想那些了。今日你我大婚,夫君不欢喜么?”关瑶眼鬟湛湛,目如春夜清波。   裴和渊俯眼看她,面色毫无触动。   欢喜什么?欢喜他被她强抢回府?还是欢喜他今日虽落第,却娶了新妇?   稍默须臾,裴和渊才道:“你可知今日席间多少人贺我,道我娶了门娇美娘子,也算补足落第的遗憾。你说他们到底是贺,还是嘲?”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关瑶倒是习以为常。毕竟也算是曾与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人,这霎阴霎晴的性子,她很是摸着了几分。   甚至对她来说,裴和渊越是这样捉摸不透,她越是想整个人都挂到他脖子上去。   透过窥入帐中的光,见得裴和渊面色似是不大对,关瑶摁捺下心中雀跃,心下自思。   于她来说,她想嫁的是裴三郎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成了会元状元的裴三郎。当不成状元娘子,更无甚遗憾的。   可郎君十数载的苦读,皆为金榜题名。或是光耀门楣,或为致君泽民,自然是万分想要蟾宫折桂的。而这一朝落第,夫君定然心中苦闷,她也很该理解。   这般想着,关瑶甚为心疼。当下便娇声道:“我想嫁的,就是夫君你而已。功名利禄我不在乎的,夫君莫要太有压力了。若执着于功名,大不了三年后再来便是!”   本是极为熨贴的暖心话,可裴和渊听罢,却是越发确认了一桩事——此女,贪他的皮相罢了。   四年前在国子监将他逼落水中,上月在青吴对他又扑又缠,那桩桩件件,他早便知晓的。   “夫君呀……”热乎乎的气息越缠越近,勾|引与邀请之色,昭然若揭。   裴和渊任她涂了自己满下巴的口水,又听姑娘家小声提醒了句:“夫君,咱们该洞房了……”   终于有了羞羞答答的时刻,且那话语中,还暗含鼓励。   乌发铺了满枕,佳人眼衔媚意,罩衣带子都被她蹭得冒了出来,颈下雪堆更是像要溶掉人的脑髓。   此刻即便是真神仙,怕也难以自持。   床帷之事,男子素有无师自通的本领,又兴许是赐些旖旎春梦所教,从应和到主动,裴和渊出奇的娴熟。   将人撩拔得快成一滩春水时,他骤然停了下来,极其温柔地将关瑶几绺贴面的发丝别去耳后:“可难受?”   关瑶点点头,又摇摇头。   鼻息微促间,她水目漉漉,眼尾都被洇红了些。   裴和渊眸中温情脉脉,伏首埋于关瑶颈侧,用气音贴耳问了句:“想要我么?”   关瑶檀口微张,两只手还拽着他的衣襟,一双眸子还泛着泪意。听了这问,只顾诚实地点了点头。   脑子一片混沌间,耳旁却听得声言简意赅:“忍着。”   呼吸滞了滞,关瑶懵道:“夫君?”   耳旁的灼热退开,裴和渊撑起身子来:“你不是要对我好么?我今夜没有圆房的心情,非要圆房,那你就自己来。”   “况这榻间之事要与心悦之人做,才至为爽畅。我对你毫无兴趣,如何硬来得了?”   说这些时,裴和渊目中没有半分情念。那言下之意便是:你能摁着我的脖子拜堂,有本事就再摁着我圆房。   自关瑶身上翻下来,裴和渊据于一侧,盖被安寝。方才动情的,仿佛只关瑶一个。   帐中暧昧未散,关瑶的腰背处似乎还留着掌心的余温,可她偏首去看自己的新郎倌,却发现他早已阖上了眼。   被引逗的余兴逐渐消退,关瑶脑中数团乱麻在不停搅动。   她今儿也是大早就开始折腾,整日下来都没得什么休息。被裴和渊撩拔完又听他说了那些话后,这会儿关瑶除了茫然外,更有浓浓的困倦密密袭来,眼皮也开始有千斤重。   新婚之夜,不圆房怎么成?   她或许该再去缠他,直接把他衣裳扒光,再去翻翻自己带来的春册,看看如何自力更生……   又或许……该先睡一觉,明儿醒后精神足了再想这些?   而且人都是她的了,圆房不圆房的,好似也没那么重要吧?   短时间内,关瑶很快推翻自己前一刻的想法。   昏昏沉沉间,关瑶意识愈加迷糊。将眼一闭后,她没能抵住困意,进入了黑甜梦乡。   好半晌后,裴和渊缓缓睁开了眼。   面向的窗外,恰有流萤带着微光扑闪而过,帐内,身侧人呼吸浅匀,睡得很是酣沉。   旁人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却是洞房花烛夜,名落孙山日。   十几年的苦读,一朝皆空。   素日美誉尽数变作虚名与笑话,旁人的奚落与讥哂犹在耳畔。   为何落第,他心中已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且此事,亦在他意料之中。   人性隐蔽,这世间本就不泰明,从无公允可言。   这份道理早在十几年前,他就知了。唯一的变数,倒是他身边这个微微打鼾的。   和他预想的反应完全不同,既不曾哭哭啼啼,也没有惊慌不知所措。   不知是心太大,抑或……压根没将他的话当回事?   ---   安详的洞房夜后,关瑶于梦中被人推醒。   她本是侧躺着的,手脚许还扒拉着什么,醒时是肩头被人推了一把,背便贴在了褥子上。   睁开眼,见帐中有个身影坐了起来,正撩开帘帐。   关瑶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唤了声:“夫君……”   “你压到我头发了。”裴和渊淡淡解释一句,便趿鞋离了榻。   因要入宫谢恩,起床后不久,二人便坐上了去宫里的马车。   出发时,天穹还缀着零丁的晨星。   醒得太早,关瑶迷迷瞪瞪靠在车壁补眠,裴和渊则是无心说话,夫妇二人一路无言。   待下了马车,裴和渊去景仁殿谢恩,关瑶则直接往嘉玉宫去。   路上,湘眉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姑爷是不是,是不是没与小姐圆房?”   虽霍氏也不曾提过要验元帕之类的,可昨儿夜里守夜的喜彤不曾听到动静,今晨伺候梳洗更没在关瑶身上看见异处。是以二婢一合计,便觉当中定然有异。   关瑶点点头,眸子里还沾着些未褪的困乏。   得了关瑶的肯定答复,湘眉沉吟又沉吟,终还是没忍住:“姑爷莫不是心里记恨小姐强抢于他,所以,所以想让小姐……守活寡。” 第5章 已替换   -----   关瑶“噗哧”笑出声来,娇嗔湘眉道:“你这丫头尽会胡思乱忖,话本子都编不出来的东西,你倒想得出奇。”   湘眉闷声道:“那小姐您说,姑爷为何不与您圆房?”   是啊,为什么呢?   关瑶被问住了。   她停在廊芜之下,思索间脑中闪过昨夜的一幕幕,陡然想起,夫君说对自己没有兴趣来着?   莫不是……夫君患有萎阳之症,不能人道?   这念头方起时,关瑶的肩头忽被人从后拍了一下:“想什么呢?回魂!”   扭头一看,是个桃腮杏面灵动娇俏的姑娘。那姑娘冲她挑眉:“停在这儿发什么呆?”   “公主殿下。”旁人连忙施礼。   “淳灵儿,我正想找你呢。”关瑶眸儿一挑,顺势扯住她小臂:“你可有话要与我说?”   “什么话?祝你早生贵子一年抱俩?”贺淳灵佯作不懂,还挤眉弄眼地逗关瑶:“嫁了裴三郎,乐疯了吧?”   关瑶嗔她一眼,干脆挑明了问:“昨儿那圣旨怎么回事?要说与你无关,我可不信。回顺安时明明说好了要保密的,你怎么食言而肥?”   许是听得这话中有诘问之意,贺淳灵顿时面露不悦,老大不高兴地低声道:“要不是我及时把那事给说出来,我父皇那赐婚圣旨里头写的,可就是那秦府大郎君了!”   关瑶怔愣:“什么意思?”   贺淳灵撇了撇嘴:“前儿我去嘉玉宫时,无意间听到我母妃说打算向我父皇请旨,让那秦扶泽娶你。我当时自然吓着了,便立马与母妃说你喜欢的是裴三郎,不是什么秦扶泽,让她莫要乱点鸳鸯谱。”   关瑶呼吸顿住,又听贺淳灵说了些话后,二女理了半晌,终于悟出一桩事来。   怪不得那秦扶泽要将三郎与麓安的婚事“无意”透露给秦伽容,原来,是为了摆脱与她的婚事?   诚然关瑶也并不想嫁秦扶泽,可这真是妥妥的中了人一回算计,而在这之前,她还想着要重谢秦扶泽!   人心复杂,那秦扶泽真真让人背寒,还是她夫君那样的显允君子最令人放心了!   才在心里夸了裴和渊,紧接着,关瑶又听说了件令她倒吸一口冷气的事。   昨日拜堂成婚的除了她与三郎外,再有一对,便是麓安县主与那秦扶泽!   说起这事,贺淳灵笑得肚肠都痛:“抢到人后应该是生怕被你截糊,麓安便给人捆住手脚堵了嘴,还把头颈给套了个严严实实,就那样摁着脖子拜了堂,过后揭了头罩才发现不是裴三郎。好死不死的是,昨儿个麓国公请了几位老臣去府里小叙,那几位老臣可是亲眼见证麓安与秦扶泽拜堂的……”   拄着膈叉窝缓了口气,贺淳灵接着说道:“那事啊昨儿都闹到宫里来了,我父皇也不知怎么想的,说了句好事成双便也给他们指了婚。那麓安死活不愿,还曾几度出言顶撞我父皇,被罚去尚方监蹲了半宿,听说这会儿正在坤宁宫哭呢。”   呃,这天大的乌龙……   关瑶百感交集,心绪极为难言。   便在贺淳灵的喋喋不休间,二女到了嘉玉宫。   主殿之前,云鬓峨峨,气若幽兰的美妇人笑着唤了声:“瑶儿。”   “阿姐!”关瑶几步上前,埋首靠在贵妃身前。   不知怎地,一近了阿姐的身,她的眼角便有些发胀。   而贵妃亦是在听到那声唤后,红了眼眶。   将胞妹揽入怀中,贵妃轻轻拍着她的身子:“许久不见,我们瑶儿生得越发好看了。”   “阿姐在宫中可好?”关瑶抓着阿姐的袖角,满目依恋。   “我一切都好。”贵妃抚了抚关瑶乌丝般的缎发,轻声道:“走吧,去里间坐着,外头有风。”   姐妹二人相携入内。   数年未见,自是有叙不完的旧。关瑶全程偎在贵妃怀中,如怠足的狸猫儿一般,被贵妃轻柔地抚着鬓发。   “你都嫁人了,怎么还跟没长骨头似的?”贺淳灵毫不留情地挤兑关瑶。   她与关瑶虽是亲姨甥的辈分,可二人年龄相近,且贺淳灵性子爽利,关瑶却是个惯爱撒娇黏人的。多数时候,关瑶更像小辈的那个。   这会儿听了贺淳灵的话,关瑶只懒洋洋地掀着眸子撩了她一眼,便似要故意气贺淳灵似的,更向贵妃怀中拱了拱。   贵妃怜爱地拍拍关瑶的背:“瑶儿与那裴三郎处得可还好?你那夫婿,可是个会疼人的?”   贵妃明显话中有话,此刻纵是面皮厚如关瑶,却也羞红了耳根子,埋首不语。   见她吃羞,贵妃忍俊不禁,一双清媚的狐狸眼中满是笑意:“想来灵儿也与你说了这当中的事,阿姐便再不多讲了。只愿瑶儿幸福,与那裴三郎好生过日子。”   想了想,复又叹气道:“我与灵儿在宫里,和爹爹阿娘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现你又嫁了,二老定觉孤单。现只盼瑶儿早日生个小外甥给爹爹阿娘,也让爹爹阿娘享享隔辈的天伦之乐。”   贵妃说话向来柔腔慢调,细声涓涓抚人心田,可这一席话中,却似有泛泛氐惆。   关瑶自贵妃怀中抬首,瞧着胞姐面色有些憔悴,像有挥之不去的忧与气盘聚在眉间似的。   她抬起手抚着胞姐聚拢的额心:“灵儿说阿姐一直在吃药,阿姐是身子仍未养好么?”   面对胞妹的关切,贵妃先是露了个莞尔的神情,继而低声答她道:“莫要担心,是调理身子的药罢了,阿姐……是想再给灵儿生个弟弟妹妹作伴。”   原来如此。   关瑶眨了眨眼,待想问胞姐为何起先欲撮合自己与那秦扶泽,可她话还未出口,又被贵妃引着问了青吴外家的情况。   四年前关瑶离开顺安,正是因着远在青吴的外祖母来信,道是自己年事已高,不知哪日便会撒手人寰,那段时日整夜难眠,记挂着在顺安的女儿女婿一家。   老人家确是高龄,自然不宜长途跋涉。是以,关父关母便带着关瑶去了青吴探看,只关父有生意要打理,关母又要顾理后宅,到底不能停留过久,可老太君却耍起了性子,怎么都不许她们一家离开。   无奈之下,关氏夫妇只好把关瑶留在青吴陪老太君。   这一陪,便是四年。   便是在那青吴城中,关瑶与裴和渊有过一遭再遇。   也有赖这人世造化万般,上个月还冷着张脸问她“阁下哪位”的郎君,转眼间,便成了与她抵足而眠的夫婿。   美梦成真的这等好事,换作是谁都得偷乐,如关瑶这般不懂矜持的,更是笑得唇似绽桃。   ---   与贵妃的这场叙话并未持续太长时辰,贵妃似是不愿多留关瑶在宫中,这回竟连午膳都没留,便借口她已为人妇,该早些回府与婆家人一道用膳。   关瑶只能依依不舍地与贵妃和贺淳灵作别,跟在引路的宦侍身后出了嘉玉宫。   嘉玉宫内,将贺淳灵也挥去了她的寝殿后,贵妃像是抽光了半截力气似的,气色一下便垮了下来,单肘撑着额头坐在榻几旁养神。   宫婢卢枝端来两盅药汤,细细地喂着贵妃饮过,这才见得她气色缓了些。   卢枝捧了蜜饯子给贵妃祛苦,忧声问道:“那裴三郎到底不是心甘情愿娶二姑娘的,娘娘不怕他对二姑娘不好么?”   贵妃咽下蜜饯,又啜了两口香茶,这才徐徐笑道:“瑶儿那性子你,谁能让她受委屈?再说有本宫在,临昌伯府哪里来的胆子薄待瑶儿?退一万步说,倘使她日后当真在那伯府受了委屈,请旨和离便是。”   递过拭了嘴的帕子,不知想到些什么,关贵妃又无奈地摇头浅笑:“况且瑶儿到底有些孩童心性,年少情热,对那裴三郎多半也是一时新鲜罢了。怕是还不等那裴三郎给她委屈受,她便先腻了。”   “不是奴婢瞧不上那临昌伯府,只那老夫人着实有些市侩,将家中儿郎的婚事如沽价似的,还按他名次选配妻室,着实令人不齿了些。两相作比,还是秦府要更胜一筹。知根知底不说,秦夫人又曾与娘娘是闺中好友,对二姑娘自是没得话说。”卢枝如此说道。   若按伯府老夫人,亦便是那霍氏之意,近乎是揭榜之日,便是定下伯府儿媳之时。   同进士、探花、榜眼,相应名次各有贵女相配,而若高中三元,则麓国公愿将其爱女,亦便是麓安县主下嫁。   这般汲汲营营,如卖儿婿似的,着实有失勋贵颜面,也不怪卢枝这般说了。   几榻之上,关贵妃拿起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茶汁,半晌苦笑道:“秦府固然好,可那秦大郎君到底不是瑶儿钟意的。不能嫁予自己心爱之人的苦楚,本宫受过便够了,岂能再让本宫的妹妹受一回?况且那法子,既能让瑶儿嫁了自己心悦的郎君,又能躲开陛下……何尝不是个绝佳的法子?”   听了这话,卢枝默然。   是啊,谁能想得到陛下竟会对二姑娘有意呢?   当初若非娘娘敏觉,及时想了法子把二姑娘送离了顺安,恐怕二姑娘早便被召入后宫了。   可偏有那断了根又老皱了皮的,为了讨好至尊而无有顾及。   便是今年,有那洞悉君心的老宦,知陛下对二姑娘心心念念,便献了主意,欲借今年那妃大典将二姑娘给弄回顺安,召到宫中侍君。   听得这出消息,娘娘自然要想法子让二姑娘避了这劫。度来忖去的,便只能让二姑娘先许人,成了婚后,陛下自然不好再惦记了。   只这世事着实离奇,娘娘本瞧中的是秦府大公子,却不料兜兜转转的,竟把二姑娘嫁给了那位裴三郎,真真也是出阴差阳错了。   收敛神思,卢枝寻了床绒毯给关贵妃盖着膝头:“娘娘说得对,二姑娘貌美又讨喜,想来也会与那裴三郎处得极好,当是一双佳侣了。”   关贵妃无意识地用指腹描摹着那绒垫上的织锦,半晌低声道:“临昌伯府也不亏,既得了本宫妹妹为妇,又可塞个庶女入宫为嫔,也不算差。况且外间都说本宫恃宠而娇,本宫这回,便当真倚仗一回圣宠了,也省得空担了那妖妃的虚名,凭白受人指戳唾骂。”   “再者说了,本宫这也是为陛下分忧。”说到这处,贵妃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那绒垫。   铜紫的缎面之上,纹着盛放中的山茶与芍药,枝枝蔓蔓,红丽如燃。   贵妃目光空洞,笑得倦慢:“陛下想打压临昌伯府,不愿他们与麓国公府结亲,一时却又寻不到好的法子搅了那门亲。虽抽了裴三郎的考卷使他名第落空,可按麓安那脾性,指不定仍要嫁到临昌伯府去。而瑶儿将人横抢回府,陛下后脚又补了道圣旨,旁人都知晓那圣旨与本宫脱不了干系,背地的骂与国公府的惊怒,全在加诸在本宫身上。这坏人啊,可不就是本宫替陛下做了么?”   “且那一卷赐婚圣旨,多少是个恩荣,也算给临昌伯府补了份圣眷了。”   “本宫膝下无子,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后妃罢了。与本宫的娘家结亲,临昌伯府借不到什么势,也便难再起来了,陛下自然不用再盯着他们。”最后这话,贵妃字腔冷冷,似自嘲,似自哀。   见得贵妃情绪牢落,卢枝小声劝道:“娘娘莫要多想了,还是身子要紧。”   贵妃摆摆手,疲惫地垂下了眸。   ---   出了嘉玉宫后,关瑶跟着行到处宫道,正提了裙欲下阶时,忽闻得侧面有急促的女声唤她道:“关瑶!你给我站住!”   循声望去,对侧游廊的挑檐之下,一袭花缎裙的姑娘正疾步向她走来。   那姑娘气咻咻脸色发白,两只眼珠子鼓得像要吃了她似的。   正是昨日险些搅了她好事的那位县主——麓安。   “见过县主。”关瑶盈盈福身。   麓安步步生威而来,到了跟前便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你好生不要脸,竟敢抢三郎!”   关瑶把头偏了偏,躲过麓安的指尖,一派无辜地反问道:“县主口中的三郎,可是我夫君?”   于麓安听来,这话无异于挑衅。   她本就是个炮撵子性格,瞧好的夫婿被人抢了,这会儿咬着下牙巴,气得直打哆嗦:“你可真不要脸!三郎明明对你无意,你哪里来的面皮竟敢当众抢人?”   “我与夫君可有圣旨指婚,已拜过高堂入过洞房的,什么当众抢人?县主定然生了误会,昨儿个那出不过是我与三郎间商议好的情趣罢了。”关瑶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翘着眼角故作关切:“县主昨夜没有睡好?怎么这样憔悴?”   不同于关瑶玉音婉转,眸含濯濯清露,抬目便横波欲流,麓安面色蜡黄,目下青影若现,显见便是没歇好。   麓安气得眸子直泛酸。   她这么憔悴是谁害的?还不是这关家小女儿!   麓安掐紧了手心,横眉竖眼道:“不就仗着你阿姐受宠么?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且等着瞧吧!三郎被迫娶的你,心头定然有怨气在,待你家中失势,他定然立马休了你,到时你就是个弃妇的下场!”   “嘶……”麓安的尾音才将落下,关瑶矍然扶住了腰,眉间现了些痛楚之色。   湘眉被吓到,立马去问:“小姐怎么了?”   “腰疼。”   “腰疼?”湘眉一时摸不着头脑:“小姐几时扭着腰了?”   关瑶腮畔滚烫,须臾羞答答地说了句:“昨夜夫君委实孟浪,怎么求他都不听……”   这话一出,四下静寂。   反应过来话中之意后,麓安气得两肺直炸,正想破口骂不知羞时,气得冒火的双眼忽而带泪含怨,欺欺艾艾地朝关瑶身后唤了句:“三郎……”   关瑶愕愣了下,顺着麓安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得离自己不远的拐角壁带之下,站着两位年轻郎君。   右侧的那个,是一脸菜色的秦扶泽,而左侧那素带玉冠长衣萧萧的,正是她的夫君,裴和渊。 第6章 已替换   -----   “夫君来啦?见过圣上了么?”关瑶眸子雪亮,蝶儿翩跹般飞奔到裴和渊身旁。   麓安紧随其上,捏着个帕角泫然欲泣:“三郎……”   “县主唤错了人吧?秦县马在旁边呢。”关瑶好心提醒过,又冲一旁的秦扶泽欠了下身,眯眼笑道:“还未贺过秦县马大婚之喜,迟些我与夫君挑些薄礼送去贵府,还望二位莫要嫌陋。”   秦扶泽干瞪着眼,足足好几息才憋出句:“同喜。”   许是瞧出秦扶泽一脑门子的包,关瑶眼笑眉舒地挽上裴和渊的小臂:“夫君呀,咱们走吧。”   听关瑶那声音拐拐绕绕打着旋儿似的,直令麓安气塞喉头。   没脸没皮的狐媚子,看那架势都恨不得吊到三郎身上去了!   “不许走!”麓安拦在二人跟前,她到底还是不甘心:“三郎,我再去求姑母,咱们也去与陛下说清楚,这婚事是配错了的!咱们去求陛下把圣旨重拟一份!”   已经盖了棺的事又被提起,吓得秦扶泽登时唤了声“县主”!   “你闭嘴!”麓安厉声喝止秦扶泽,转头仍旧执拗地望着裴和渊,高高昂起了下巴:“三郎,只要你说句话,我今日也不怕再豁出去一回!”   裴和渊直视着麓安,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了句:“裴某与县主素无交情,还请县主慎言。”   “素无交情”四个字,配上那幽静如古井的眸光,直让麓安立时红了眼。   “不是的三郎!你忘了么?月初我给你送考,前几日我还与你五妹妹结伴出游,送了她不少首饰的!”麓安眼眶子被泪蛰得生疼:“咱们才是有婚约的,不信你去问老夫人!”   人越来越激动,话也越说越不像样,已有几拔路经的宫侍偷偷往这处瞥来。   秦扶泽真是有苦难言。   从昨儿到现在,麓安简直闹得他脑仁都疼。   本当她认命消停了,谁知眼下当众拦旁的男人,还是当着人家妻子的面拦的,且嚷嚷着要跟人换夫!   昨儿都把自己闹进尚方监了,还死不知辣,他这“妻”真是被国公府给养得不知天高地厚。   圣旨已下,挑战君威不说,且事关四家声誉,那是能由她胡乱说换就换的么?   要能换,他也想换!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就娶了关瑶。娇和蛮,他宁愿娶娇的那个!   当什么县马啊?他宁愿娶关家的,入赘都成!   毕竟他与这关瑶再是两厢不情愿,起码她不会像麓安那样发泼,简直跟要唱对台戏似的!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秦扶泽算是尝到了。   算来料去,没成想把自己给折到荒唐事里去了。   若非问得关瑶当真不知情,他少不得要怀疑昨个的事,根本就是关瑶的蓄意报复!   硬着头皮上前拽住麓安,秦扶泽勉强扯了扯嘴角,对裴和渊与关瑶歉意笑笑:“让二位见笑了,县主身子不爽利,一时犯糊涂罢了,还请裴兄与三少夫人莫怪。”   三少夫人关瑶正靠在裴和渊身侧把玩着他的袖褶,闻言娇滴滴地冲另一对笑了笑:“我适才也瞧着县主精神不佳来着,这刚好在宫中,县马可请御医诊视一番,我们先走了,告辞。”   话毕,便拉着裴和渊施施然离开。   听着身后麓安与秦扶泽的争执,关瑶心情大好,出了宫门便拖着裴和渊的小臂晃了晃:“夫君饿了么?一会儿咱们回府前,去横北街吃碗鹌子羹可好?”   裴和渊侧过目光看她。   面前的姑娘家口齿清历,正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那双清灵灵的眸儿里头,是没有半分怯意的亲昵,以及说不出的妩媚可喜。   这般欢快娇嗔,仿佛与他是一对恩爱夫妻,无有半分芥蒂。   裴和渊想起昨夜自己那席话后,她半点反应也无,翻身呼呼大睡不止,还一个劲往他身旁挤,向他怀里钻。   据于此,裴和渊一时怀疑到底是自己掩饰得太好,还是那话说得不够重,竟让这人当了玩笑话去听不成?   “夫君?”见裴和渊盯着自己不说话,关瑶挠了下他的手背:“夫君想什么呢?”   裴和渊抽回衣袖:“陛下赏了工部的职缺,我过几日便要去上任。”   话里的意思,便是不陪她去吃那鹌子羹。   许是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妇,关瑶今日格外善解人意,听了拒言也不失落:“那咱们早些回府用完午膳补个觉也成。对了夫君,我还没认齐府里的人呢,回府你替我介绍介绍……”   便在关瑶的喋喋不休中,二人回到了临昌伯府。   从昨日到今晨,关府陆续送来的陪嫁多如流水,各色珍玩奇材俱有,甚至还送了架象牙榻来。观那架势,似恨不得把裴和渊所住的容知苑中所有家什都换一遍。   霍氏心态调整了一些。面对关瑶奉茶时,态度虽算不上多亲厚,但也算和颜悦色了。   她心中清明,既已然和国公府做不了亲,能攀上关贵妃,也不算差。   只霍氏心中到底存了气,那目光看向裴和渊时,难免带了些难言的意味。   毕竟裴和渊这回的落第,着实令人大为叹愕。   “当初我便不让你去青吴,你偏不听。这头定然是在青吴耽搁温习,来回奔波匆忙,故在考场状态不佳,才会失足成那般的!”霍氏这话中,带着显见的指责。   一旁,行第排四的裴颂谨则阴阳怪气地帮腔:“母亲莫气。三哥哥八岁才唸字学典,入学到底迟些,且这回不中,也就耽误三年罢了,想来三哥下回再试,定能连中三元……”   “谨哥儿说得对,那会试头一回考试就中举的,本朝开国以来除了崔司成再没有旁人。虽说咱们三公子师从崔司成,可若像他那般一回便中,实在有些为难自己了。”说话的,是老伯爷生前纳的姨娘范氏,亦是裴讼谨的生母。   范氏说罢这话,又假腥腥地笑看关瑶:“三少夫人多安慰安慰三公子,莫要让他为这事憋闷着自己,这好歹也逢陛下开恩,得了个工部职缺不是?”   厅中一时有些静寂。   多病之身的临昌伯裴胥弘,正沉默地啜饮着一盏茶,他的妻柳氏则在给刚吃了枣糕的儿子拭嘴。   对侧正爱不释手地把玩关瑶所送手钏钗细的,是五姑娘裴挽夏。   而坐于关瑶身侧的裴和渊则目光疏淡,仿若不曾听到这些指责或奚落的话。   关瑶再是迟钝,也看得出来她夫君这一家子并不和睦。   她眨了眨眼,扭头去问裴讼谨:“四伯几岁入的学?”   裴讼谨不防关瑶会与自己搭话。对上那清姣姣的美目,他不自觉挺起胸脯道:“我三岁开蒙,五岁便入学了。”   关瑶点点头:“那四伯可有功名在身?”   冷不丁听了这么句问,裴讼谨顿住,几息后才支支吾吾道:“也,也是考过解试的。”   他在府里行第低,自来也知自己不可能袭爵,科举之事上又与裴和渊差得极远。考过一回解试名次不佳后,干脆也不再进学,又嫌从门荫得官日日应职麻烦,适逢老伯爷过世,没了能管束和愿意管束他的人,便开始镇日里游手好闲,性子越发懒怠,全然没有上进的心思。   “考过解试啊……”关瑶拖着长音,似是在消化裴讼谨这话:“夫君好歹是得了个解元、不对,夫君是得了两回解元,想来若非老伯爷过世,夫君四年前便过省试了,而四伯是连省试都不曾参加?”   裴讼谨佯咳一声,避开眼假装饮茶。   关瑶却将话音一转,亲昵又热络道:“四伯莫要气馁,姨娘也多安慰安慰四伯,莫要让他为这事憋闷着自己。解试一回不过,大不了三年又三年,多考几回便是了。那些考到七老八十也不曾放弃的学子,我大琮也不少见的。”   关瑶笑意吟吟,眸子澄澈真挚不见半分讥诮,可这席话说是鼓励,又分明掺杂着不容错辨的讽哂。   众人不防她这样直接,竟连弯都不拐。   身为新妇说话却这么噎人,偏生范姨娘几个还不敢驳嘴,毕竟裴挽夏有入宫侍君的机会,全然仰仗宫里的贵妃。   这时,一直拿着靶镜比对耳饰的裴挽夏兀自插嘴道:“三嫂嫂几时再入宫探看贵妃娘娘,可否带上我一起?对了,贵妃娘娘可有何喜欢的小玩意,或是合口味的糕食羮汤?我学……我让手下丫鬟学了,将来好孝敬娘娘。”   “对对对,既已是一家人,合该多走动走动才是!”范姨娘适时对关瑶赔起笑,巴结之意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上首的霍氏看着范姨娘巴结的嘴脸,咬起牙根暗自掐了掐手心。   若非她的春儿还昏迷不醒,入宫的好事哪里轮得到这小蹄子?   ---   午后帘儿招招,徐来的春风吹得人分外好睡。   回到容知苑后,关瑶没能抗住困意,蒙被睡了一觉。   午觉醒来,室中仍是静谧无人。问起裴和渊的去向,喜彤答道:“郎君一直在书房。”   关瑶伸了个懒腰,靠在迎枕醒神时突发奇想:她是不是该去红袖添香?   自来是想到便要做的人,片刻后,关瑶便起身去了书房所在的前院。   将行到月门口,便听到飘来的一句嘀咕:“听说她适才在老夫人面前出言维护咱们郎君,替咱们郎君出气,看来郎君这个妻娶得也不算亏……”   这话后头明显还有话的,可关瑶步子还没来得停,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跨过月门,见得两名青衣小厮在院中守着。   一莽一瘦,正是昨儿挡着裴和渊的那俩人。   瘦的名唤吴启,高莽的那个则名唤谭台,原来也都是裴和渊的亲随。   二人都是有身手的,怪不得五感敏锐,听到动静就立马止了交谈。   见到关瑶后,吴谭二人僵了僵身子,都还是勉强唤了她一声“三少夫人”。   关瑶耳根子软,最是听不得人夸,将才那句已经让她很是飘飘然了。是以,她当即瞥了喜彤一眼。   喜彤会意,立马掏出绣囊。   几息后,吴启与谭台捧着几枚烫手的金锭子,很没骨气地咽了咽口水。   吴启最没出息,反应也是最快,他登时搓着手殷切道:“少夫人迟些再来吧,这会儿崔司成在里头的。”   “崔司成?”关瑶转了转扇轴,顺口问了声:“是夫君的老师么?”   吴启点点头。金锭子还沉沉地压着荷袋,他有意多给关瑶说几句,可这嘴才刚开开,冷不丁被才反应过来的谭台给抢话道:“少夫人,这位崔司成可不是一般的老师,在郎君心中,是待崔司成如父的!”   与吴启不同,谭台本就是个大粗嗓门,这会儿因着急切,声音越发是高了些,不多时便听得道“吱呀”声响,书房门开了。   “吵什么?”裴和渊立在槛栏之后,脸色极其难看,显见是动了怒的。   “衍思。”和蔼的,带有提醒之意的声音响起,拄着手杖的老者也出现在书房门口。朝外见了关瑶,他温和一笑:“这位便是衍思的夫人罢?”   近七旬的老者,下巴已经矮瘪后缩,枯削的脸上也满是风霜刻画出的纹沟,但到底是一生研习孔孟章句,投身教掖后进的老学官,那周身气度仍是温儒有加,且一望便知内峻外和,而非那等苛细之人。   不用想也知,这位便是崔司成了。   关瑶弯起眉眼,收了扇子走到阶上。只在给长者行礼时,原本的“崔司成”到了嘴边,吐出的却是句:“老师。”   这熟络的称呼,当即引得裴和渊板着脸瞥了她一眼。   关瑶特别不拿自己当外人,心道崔司成既是自家夫君的老师,那便也是她的老师,她并不觉得自己这般唤有什么不妥之处。   崔复识倒是蔼然笑着,颔首受了这声唤。   “早便听闻老师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有幸。”嫣然笑着,关瑶又嗔了裴和渊一眼:“夫君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老师入坐,我去让人备些茶果子来。”   崔复识摆摆手:“不用忙了,老朽这便打算回府的。”   “老师这便走了么?”关瑶投去惊讶的一瞥,诚心挽留道:“天时还早,老师不多坐片刻么?”   崔复识笑着摇摇头:“你二人将才成婚,老朽本便不该前来打扰的,只是想到家中有块藏砚,意欲赠予衍思,这才贸然登门。”   老者挂着善气的笑,自手杖上取下一串穗子,递予关瑶道:“来得匆忙,不曾给你备礼。这是老朽那小孙儿编的杖头绳,不起眼的小玩意……”   话还未完,关瑶便毕恭毕敬地叠起双手去接,嘴里无比恳谢道:“谢老师赐赠,我一定好好带着。”   落入掌中的,是条穿着几枚彩珠的穗结,既可做物饰,亦可头尾相连套在腕中。   关瑶受了那穗结,那股子爱不释手的欢喜,瞧着分毫不似作伪。   崔复识徐徐笑着,对裴和渊道:“衍思,你性子淡,你夫人是个外朗的,倒与你相补足了。”   闻言,关瑶目光湛湛地抬起头,欢快道:“老师是说我与夫君相配得很,堪称天造地设么?”   裴和渊斜看关瑶一眼。   天造地设,亏她说得出来。   崔复识呵呵应过,又回身拍了拍裴和渊:“莫要沉在往事出不来,向前看,总是好的。既已成家,往后便好生过日子罢。你父亲若泉下有知,定也欣慰。”   裴和渊抿了抿唇,指节微蜷。   崔复识又去看关瑶,笑道:“姻缘天定,你二人既已成夫妇,想是上天自有其意在的。你二人啊,定要美满和乐。”   “谢老师吉言,我和夫君很恩爱的!”关瑶忙不迭应和道。   崔复识满意地笑了笑,叠起眼角道:“好了,天时不早,老夫也该回了。”   裴和渊上前一步:“学生送老师。”   崔复识摆摆手,无声拒绝了。   老者拄着手杖,缓步走出院落,因那满头华发,背影愈加有迟暮之感。   不知怎地,关瑶心中莫名生出些怪异感来。不管是老者适才挥别时的笑容,还是此刻的背影。   她想起外祖父去世的前一日,也是这般精神矍铄,在花园子里来回地逛,拉着儿孙的手或是叮咛嘱咐,或是微笑注视,平平常常的温慈目光,不见有何大憾。   可翌日才知,那是老外祖在交待遗言。   但不同的是,外祖父缠绵病榻多年,那日的反常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而这位崔司成除了腿脚有些慢外,瞧着还真不似有恙在身。   关瑶偏头:“夫君,老师的身子可还好?”   裴和渊盯着崔复识的背影,瞧着似有些失神,待关瑶问到第二遍时才在转身回书房前,淡声答了句:“老师有些痹症,阴雨天腿脚不大灵便。”   痹症?   关瑶想了想,招来喜彤问:“外祖母用的那张方子我是不是拓了一份来着?”   “小姐是说鸡鸣散?”   关瑶点头:“对对对,你去把那方子寻出来,里头的药抓齐几幅,全给送到崔府去。若老师用得好,往后定日子送。”   待喜彤应声去了,关瑶才转身入了书房。   迎面而来的,是书墨并着些浅淡的樟木味儿。   书架前的长案之上,琳琳琅琅地铺着各色雕具与各式木胎。案旁的木凳,青年正低着眉做活。   日阳拂槛,透过窗格打在他一袭白衣之上,令他周身似是浮着霞雰。   清雪一般纤尘不染的郎君,疏离之中,带着孤绝寡欲的气韵。而亦是他那周身之疏离,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却又忍不住想靠近。   关瑶掩上门扇,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裴和渊仍未抬头,还是那般不声不响地专注,似是已入迷,对关瑶的到来毫无反应。   边角挖具,他执起软帚,细细地拂去木胎上的碎屑。   关瑶支肘于案面,弯下腰捧起腮,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夫君。   “有事?”许是被她盯得不耐,裴和渊终于开腔了。   “有事的。”关瑶极认真地点点头:“夫君,我特意来帮你侍笔磨墨。”   “特意”二字关瑶咬得特别重,颇有种做好事前要先邀夸的意味。   “我今日不用笔墨。”裴和渊头也不抬地说了句。   “那我给夫君打扇?”关瑶松了口气,立马转献殷勤。   磨墨侍笔说得好听又文雅,她实则也无从下手,还是打扇好些。虽然摇扇也累手腕子,好歹比化砚推墨来得简单,还不耽误她欣赏夫君这张玉容。   毕沙罗的扇面,绣着双鹦衔枝,关瑶的团扇很是华美。只倒春寒才刚过不久,扇儿吹来的冷风扑到脸上和颈间,让人凉意瑟瑟。   更别提被那阵阵风息腾扬起的木屑了。   偏关瑶还浑然不觉。   也是,她在旁侧,那些细细的木屑全往裴和渊面门上扑了。   裴和渊仰头避开,顺势睇了关瑶一眼。   见夫君望来,关瑶还道是自己使的气力不够,手上摇得愈加卖力。   “……”裴和渊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向书桌行去:“来磨墨罢,我练幅字。”   关瑶动作僵了僵。   待她磨磨唧唧地收起扇,正踟蹰着想跟去书桌时,视线忽瞥见壁案上的果碟。   关瑶灵机一动,旋即改口道:“夫君可要吃果子?我替夫君削来吃!”   书桌之后,裴和渊已想好了迟些要落笔练的字,听这人想一出是一出,不由又投了目光过去。   姑娘家浅笑盈盈,一双乌珠转眄流精。可他在那当中,分明看出些心虚的雀跃。   “随你。”裴和渊无可不无不可地收回目光,自壁奁中选了一方旧砚。   长案檯面,裴和渊悬着腕,修长的指骨微微用力,以重按轻转的手势,一下下研着墨。   那砚墨质精良,品相亦极佳。墨汁细润,研时无声。   而另一侧,关瑶正背着身在削果子,也不知选的是什么,不时发出沙沙声响。   半晌后,裴和渊移开墨锭,关瑶也捧着处理好的果子过来献宝了。   骨碟中盛着的,是个汁水丰沛的白梨。   没伺候过人的娇小姐,把那梨给砍得嶙峋怪状,果肉相较多些的那侧,甚至有些山峰巍峨之感。   见裴和渊看了那梨一眼便继续铺宣纸,并没有要接的意思,关瑶便问:“是不是太大了,夫君吃不下?”想了想,她还贴心地提议道:“那咱们分食好了。”   转身寻了小刀来,关瑶双扫握住刀柄,拜菩萨一般在那梨上比了比刀印,才使力剁成两段。接着,极其大方地把果肉多的那段留给裴和渊。   在这之前,她还不忘把自己的和裴和渊的对比了下,秉承着做好事要留名的“美德”,暗示自己确实是在对他好。   裴和渊停下手,掀起眸注视着关瑶,是个半笑不笑的神情。   新婚第二日,便与他分梨而食。   于这一刻,他对此女有了新的总陈——没头没脑,没脸没皮。   “放着罢,我迟些再用。”裴和渊淡声道。   总算察觉出裴和渊兴致不高,关瑶只得把“我喂夫君吃”这句话收回腹中,扮出幅乖觉模样:“夫君挥墨吧,我不打扰夫君。”   关瑶所谓的“不打扰”,是袖手站在一旁时而看看字,时而看看裴和渊。不多时,就只剩盯住裴和渊了。   目光从眉到鼻,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   夫君处处都好,唇自然也生得恁地勾人。   唇瓣上薄下厚,暗合天道,口角微翘,唇线蜿蜒,唇珠……   “你在看什么?”裴和渊突然发了问。   他嗓音本就沉冽,此刻于这幽静的书室之中,有如清磁般叩人耳屏,又似玉琅轻击,让人心肝发颤。   关瑶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正在张翕的唇上移开:“我,我近来研习相面学,适才看到夫君印堂有些发黑……”   “我印堂生在鼻子下方?”   “我是在看夫君的人中,这处似也有些不妥!”关瑶从容补救。   裴和渊搁笔扯了扯嘴角:“那你待要如何?可有化厄之法?”   “有的,就是……度一度就好了。”   “拿什么度?”   “拿什么度都可以的呀……”说“度”字时,关瑶的唇已撅得有些过份了。   男女间的调侃与调情,往往高度相似,遑论这静谧的空间中,二人还是独处。   裴和渊视线向下,目光掠过姑娘家还未收回的红唇,尖巧的下颚,纤长的雪颈,最后,在那前襟高耸之处落眼几息。   二人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到她于正常呼吸间,布料之下的那耸颤起伏。   不仅生了张明艳娇妩的脸儿,她的身姿也确实傲人。夸一句天生尤|物,也实不为过。   裴和渊瞳仁半遮,神情莫测。   此女,是在有意勾捞他不成?   这念头方起,关瑶便挪到裴和渊身旁,抬手挽住了他的小臂,边蹭边哼哼唧唧地唤了声:“夫君呀……”   得她靠近,裴和渊眉目微动却到底不曾推拒,只将眼皮微微垂落,俯眼看她行止。   而关瑶嫌这般挽住的亲密不够,便干脆张了双臂圈住裴和渊腰际,暗自满足谓叹。   好磕人,好硬实。   是把好腰。   她曾听秦伽容说过,男子若是腰力足,于那事上便持久,能带给女子绝佳享受。   且她夫君身上只有干净的书木和皂香味儿,不像旁的贵介公子,欢喜佩戴有腥膻味儿的旃涎香囊,或是在扇头系些香料做的扇坠。看似风雅,实则嗅之甜润,颇有女气。   夫君果然浑身上下,都和她胃口,称她心意。   这便是她关瑶的男人。   她眼光真好!   “你待如何?”遐思间,头顶传来郎君不紧不慢的声音,轻磬般,如晚钟初动。   关瑶咬了咬唇肉,抬起香腮娇声道:“夫君,咱们还没有圆房呢……” 第7章 已替换   ---   腆颜又缠脚,轻薄且慕色,这张艳妩天成的脸,和她那黏人又豪放的性子,有着张冠李戴般的违和。   若把这人的心思作成文章写到纸上,通篇再是洋洋洒洒,恐怕也尽能归作四个字:我想睡你。   裴和渊俯视关瑶,蓦地忆起上月在青吴那场重遇来。   彼时他住于那绥林寺,而她不知使了什么计,竟也入了那寺中女舍,且上来便说要与他叙旧,还大言不惭地要与他秉烛夜谈。   试问他与她有何旧可叙?不过是几年前在国子监被她无理逼入湖中罢了,二人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而鉴于此女以叙旧为名多番痴缠,她想秉的到底是哪个烛,着实耐人寻味。   他那日也是心绪反常,鬼使神差间,竟因着这人的蛮缠以及昔日旧怨,而生出戏弄的心思,应了她的约并将人带去林间木屋……   如今想来,或许他当初就不该搭理这人,否则,便不会有这回榜下被捉的变数了。   昨日的狼狈记忆又起,裴和渊眼眸一眯,目中薄霜隐隐。   他躬下身子,缓慢地凑近关瑶,二人近乎鼻尖相抵。   如同昨夜那般,裴和渊声音声音沉缓,低得如同在与关瑶耳语。   他问关瑶:“想圆房?”   俊颜近在咫尺,关瑶心念颤颤,将一双软臂缠上裴和渊的颈间:“夫君不想么?”   这句问带着理所当然的试探,让裴和渊心内一哂。   他为何会想?因为她这张脸,这幅身子么?   当他与她一样,是那好色肤浅之人?还是当他被她抢了,就要以色恃她?   心绪收敛,裴和渊目中噙起意味不明的浅淡笑意,反手扣住关瑶的腰:“可是我昨夜说得不够明白?我对你并无兴趣,想圆房?慢慢想罢。”   关瑶还沉浸在缱绻的尾音中,双臂却被人无情扯下,裴和渊神情一刹木然,随即抽身离开。   关瑶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于深重的茫然之后,关瑶记起自己今晨的猜想。   几回下来可以看出夫君并不抗拒与她亲热,但总在半途抽身离开,还老说什么对她无兴趣的话。该不会,夫君真的……   关瑶心里乱拧乱撞,她向来是想到就要问出口的人,可她又隐隐记得秦伽容曾说过,男人对于这种事儿总是难以启齿,所以才推三阻四诸多言由。   而没有通房丫鬟,也从不踏足风月之地,人人都道她夫君是操守正直,不近女色的端方君子。   说起来这洁身自好是一回事,可有些郎君洁身自好,还真就是……没有法子的事。   关瑶不是美而不自知的,恰恰相反的是,她无比清楚自己的皮相身段有多出众惹人。   从顺安到青吴,她见过无数对她垂涎三尺的郎君。那些人追捧她,对她殷勤备至,眼珠子总是黏在她身上难以挪开,可她从未将谁放在心上,除了裴和渊。   之所以迷恋上裴和渊,也是因为他孤介寡漠,即使面对她,也是一幅目下无尘不为所动的模样。可这样翩翩出尘的郎君,她魂牵梦萦数年的郎君,还真就和仙人一般无有情|欲么?   思及此,关瑶免不得想起秦伽容曾说过的一句玩笑话来:外表看着无情无欲,指不定因为内里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亦便在说那谪仙般的姿态,没准就是裴和渊的掩饰。   当时关瑶还嗔秦伽容在空口污人,可眼下忖来……   关瑶望向裴和渊,见他已拾起毛笔,在砚台之上均匀地沾墨。   墨染纸面,如承烟云。而他笔下字里行间,润玉生金。   这样才貌俱佳的郎君,不会当真身有不足吧?   独思片刻后,关瑶还是纠纠结结地挨了过来,迟疑地开口问道:“夫君,你是不是……”   “——郎君,席爷来了。”话说小半,书房外传来吴启的通禀。   裴和渊搁笔睨了关瑶一眼,漠声道:“你方才要问什么?”   “没,没什么。”关瑶缩了缩颈子,将剩下半句卷回舌下压着。   “那便回房罢,我有客要见。”裴和渊似也对她后半句不感兴趣,径直起身去了盥洗架前掬水净手。   被下逐客令,关瑶只能依依不舍又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书房。   到了阶下,正好与那来客打了个照面。   落落拓拓的青年,眉目英挺,却生了双清澈的鹿眼,只那当中藏的是没边的顽性。   那人朝关瑶揖了下手,一句“嫂子”唤得无比顺溜。   “少夫人,这位是席爷,郎君好友。”吴启忙不迭介绍。   关瑶也礼貌地福了个身,让路给人进了书房,自己则往居院行去,心里忖度着要不要约秦伽容出去听个戏,好生分析分析这事。   春日虽不躁,可午时的日头到底晒得慌。关瑶抬扇遮阳,一路尽拣荫处走。   路过处假山时,忽有个蹴球溜溜地滚到脚下。关瑶抬眼看向球来的方向,见着不远处一株桐树下藏着个锦衣男童。   那男童瞧着四五岁的模样,似乎很是害羞,半张脸都藏在树干后头,只露了一只眼睛在看她。   关瑶认出这是临昌伯的小世子,亦便是她如今的小侄儿,好似名字唤裴屿。   她拾起那球,站在原地朝小家伙招了招手:“小屿儿,快过来。”   得了她的唤,裴屿这才一脸忐忑地走近。待到关瑶跟前后,怯生生地抠着腰间的玉佩穗子,像是不敢说话。   关瑶笑着将球递了过去。   “谢谢三婶婶。”从关瑶手上接过蹴球后,裴屿赧然地答了声谢。   看出小世子的局促,关瑶伸出食指,故意在他手背亲昵地蹭了两下:“这大日头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外头玩?奶嬷呢?”   “爹爹又咳血了,阿娘在哭,祖母唤人去请大夫,奶嬷也去帮忙了……”裴屿抠着球面的纹样,声如蚊蚋地补充了句:“我想去寻二姑姑玩。”   关瑶与喜彤对视一眼,俱是怔了怔。   这伯府的二姑娘好似染了怪疾,已有四年昏睡不醒,怎么这小家伙还说要去寻她玩?   不待主仆二人反应,又听裴屿嗫嚅着问了声:“三婶婶要和我一起去么?三婶婶还没见二姑姑呢。”   说这话时,裴屿怀里抱着那球,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看着关瑶,该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出声邀请她。   关瑶摸了摸裴屿的头:“好啊,那就麻烦小屿儿带路了。”   ---   彼时,容知苑书房内,席羽正啧啧有声,不怀好意地问裴和渊:“青|天|白|日的,和小嫂子在书房纳鞋底呢?”   明显是调侃的促狭话,裴和渊费事理睬,连个眼神也欠奉。   “别介,三公子发什么气啊?”席羽叹了口气,故作惋惜道:“唉,我要早一日回来,你也不至于会被人给硬抢了不是?”   “你若在,恐怕要点住我的穴,反把我推给过去。”裴和渊又坐回了摆着木胎的长案,不咸不淡地回了席羽一嘴。   席羽确实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闻言呲起一口白牙:“那不至于,我顶多袖手旁观罢了。”   裴和渊埋头片木,并未搭理席羽这假腥腥的话。   席羽自顾自接茬说道:“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既省了搅糊那几桩婚事的力气,还让霍氏老妇的盘算落了空,也算是误打误撞帮了你一把。且那关小娘子、哦不,小嫂子论相貌论脾性,可都比那劳什子县主要强多了。”   他斜着眼看裴和渊:“你还不知吧?我来时可听满大街在议论秦府和麓国公府,听说那县主在秦府又摔又砸,动静大到街上的人都听得见,整个一搅家精,还是要上香供起来的那种。你若娶了她,现下还有这等闲暇?”   席羽兴致满满,唾沫星子横飞,裴和渊听了这许多后,却只岔开话题问他:“靖王几时到顺安?”   聊起正事,席羽摸了摸鼻子:“他们人多队伍长,大抵还要个一旬才能到。”   一旬……   裴和渊垂眸沉思。   席羽信手取了只卧蟾把玩,懒声道:“说起来你倒是料事如神,那皇帝老儿还真就在你考卷上动了手脚。对了,靖王已知那遗诏之事,亦知陛下建那镜台,养那许多术士,俱是为了研制那长生不老之药,而不是为了给关贵妃制什么养容方子。”   说着,他一脚踏上椅面,以狗头军师的姿势谓叹道:“看来靖王不如咱们想象中的在意关贵妃,否则你还能借关贵妃妹婿的身份做做筏子,让他更信关贵妃被那老皇帝薄待。”   裴和渊却摇了摇头,笃定道:“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在意关贵妃,他才没有举动。”   独宠关贵妃且迟迟不立储,引得外间猜测是想等贵妃生了皇子才定那东宫人选,可纠其原因,却是怕储君觊位。   在宫中大兴土木营建那巍峨高台,借的是讨宠妃之喜为名,实则是听信方士之言,特意建来承接星垣之气。   豢养方士域僧,让人臆测是被贵妃所惑,而派人四寻奇草异材,亦打的是替贵妃制容颜方子的名头。实则是桩桩件件,俱是为了不老不死之大计。   旁的帝王追求名垂青史载誉千秋。而大琮这位帝王,却是想存活千秋。   打的是沉迷眉斧之名,实则是用一桩表面的荒唐事,去掩盖背后真正的荒唐行径,还要将自己的女人做靶子与挡盾。   当帝王心术用于后宫妃嫔身上时,何其龌龊,又何其无情。   听罢裴和渊的话,席羽抱臂琢磨道:“老皇帝想借关贵妃挡事,却不料此举也是给人递了另个把柄。若靖王想,大可存心在关贵妃身上做文章,引着百姓大肆辱骂她为妖妃,再借势做几桩冤案尽数推到关贵妃身上,便可以清君侧为名,行那策位之事。可偏生靖王迟迟不动……便还是顾忌贵妃会为这事而受牵连?”   裴和渊颔首。   席羽摩挲着下巴,踟蹰道:“若你没娶小嫂子,咱们还能在关贵妃身上想想法子,可如今你若是动了关贵妃,就怕小嫂子那边不好交待,定是要伤你们夫妻情分的。”   夫妻情分?   裴和渊嗤笑一记。他与她哪来的夫妻情分?不过是他眼下腾不出神处理这桩荒唐婚事罢了。   “贺世子倒是心急得很,奈何他再不敢与靖王论及这档子事。按贺世子的话来说,靖王当是对今上有些愚忠。”说着话,席羽弹了弹那卧蟾的鼓目。   裴和渊却淡淡瞥他:“贺世子太高看他父王了,能凌驾于万人之上,谁又甘愿当那一人之下?若那遗诏不是捕风捉影之事,恐怕靖王早便出手了。再者若他若无心反,又为何要暗中养着拓燕军?”   席羽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与旧爱的昔日情谊自是一份阻力,可他迟迟不动,到底还是怕名头不够。”裴和渊凝神:“又或者……缺个事由推他一把,让他彻底下那决心。”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想一想能有何等事,能令靖王下那决心。   驰思间,听得席羽好整以暇地问了句:“你如何打算?听说老皇帝赏了个工部的职缺给你,是要去管几亩田地,还是要管那桥墩磊得够不够实?”   裴和渊收回神思,淡漠地笑了笑:“好歹是得了个朝廷命官的位,自然要好好应职了。”   致君泽民,百官之责,不是么?   ---   临昌伯府一处僻静的居院中,关瑶正蹲下身子揽着裴屿,静静望着睡榻之上的姑娘。   这居室之中飘着药香,榻前亦琳琳琅琅挂着各色符箓。   长颈瘦肩的姑娘,蜿蜒入鬓的细眉,黑翎般的长睫覆荫在眼睑处。因着常年躺在内室,肤光是病态的白,睡颜清冷又恬静,仿佛只是午憩未醒。   据看顾的丫鬟所述,来看过的大夫不少,就连御医也请来诊视过,多是说这位二姑娘裴絮春得了木僵之症,或是猜老伯爷之死对她打击太大,将人生生给激得发了这怪病,才会一睡不醒。   至于请的和尚方士,则道裴絮春是被心障所魇,才会遭遇这般痛厄。   关瑶记得,她是见过裴絮春的。   四年前的那场宫宴,亦便是今上寿筵。那日她本坐在处凉亭等贺淳灵,凑巧听得花墙之后有人在说话。是有个极轻极柔的女声,在慢声慢调地劝说另个人不要与自己父亲置气云云。   因为怕被误会在偷听,关瑶便准备离开的。哪知她才要起身,便听得一声低喝:“谁在后头?”   知是被发现,关瑶便领着丫鬟快走几步。方过了花墙,便见得个身量极高的郎君。   便是那时刻她初见裴和渊,自此对他日思夜念。   彼时她面前的裴和渊衣带飞纵,板着张脸,一双雪眸清冷如潭。   那是关瑶平生头一回被男子美色魇住,那瞬间她胸口急撞,脊背都僵硬起来。可裴和渊却目中无波无澜,甚至连话都不曾与她说一句,便转身走了。   关瑶立在原地,目光直直追随着他,一时连解释都忘了说。幸好裴絮春倒也没有疑她有意偷听,反倒为了裴和渊的无礼而给她道歉。   而今想想,便就在那年,老伯爷在宫宴之上出了惊马的意外,突发心疾后,又因御医营救不当而与世长辞。   便在关瑶仍处于恍惚的回忆间,怀中的裴屿忽然扭了扭身子,兴奋地往门口喊了声:“三叔叔!乌鸦叔叔!”   抬目望去,门口站着一白一黑身形相当的两位郎君。   着鹅白袍衫的,自然是她的夫君,而另位着鸦黑束袖的英武青年,正是适才在书房外碰见的那位“席爷”。   只与方才不同的是,那位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处遥望裴絮春,神情颓然悲沮,目中似有余痛在乱颤。   待入得室中后,那“席爷”仍旧唤了她一声,只那声音听着也是发涩的。   关瑶福身回礼,也唤了声:“席爷。”   对方回过神来,连道不敢当:“我姓席单名一个羽字,小嫂子直接唤我席羽便是。”   “乌鸦叔叔!”裴屿上前牵住席羽衣摆,仰头道:“乌鸦叔叔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找屿儿玩?”   席羽躬身,轻轻弹了下小家伙的脑门儿:“臭小子,你再不改口,我以后都不找你玩。”   “因为你总穿一身黑,而且攀墙飞壁很厉害,就跟乌鸦一样呀!”小裴屿睁起圆溜溜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解释这称呼由来。   乐乐呵呵地嬉闹几句,一旁的裴和渊扫了眼裴屿,裴屿立马放开席羽的腿,双手拘谨地放在身子两侧,又变回了适才见关瑶的那幅瑟缩样貌。   小家伙抿了抿嘴,低声再唤了声:“三叔叔。”   小小的孩童,模样是怯怕与恭敬的,可那雪亮的眼里,却是藏也藏不住的亲近孺慕。   是想靠近,却又心头生怯的神情。   关瑶了然。怪不得方才在自己跟前那般,想是把她认成了与夫君一般爱冷脸子的。   关瑶宛然一笑,多看了席羽两眼,忽问了句:“席公子是不是也去过青吴?”   正要去逗裴屿的席羽愣了愣,清过嗓子才模棱着说了句:“我是镖行的,押镖时曾路经青吴。”略作停顿,又提起笑道:“小嫂子为何这样问?”   说后头那句时,席羽绷着背脊。   天爷,莫不是他这趟行事的时候,在哪里被她撞到过吧?   关瑶沉着眼皮子似在回忆什么,忽闻裴和渊问了声:“你怎来了这处?”   他一开口,立马吸走关瑶全部心神。   关瑶三两步上前,把方才碰见裴屿的事说了,又说道:“我认识位胡医,是我外祖母的故友,那位长辈居深山多年医术很是了得,兴许能瞧得了二姐姐的病。夫君,我能去信唤她老人家来给二姐姐诊视么?”   “小嫂子有心了!若二姑娘能醒,便当席某欠小嫂子一份恩情,今后若有差遣,席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裴和渊还未有反应,席羽倒先站出来激动地冲关瑶拱手,瞧着已是对她铭感五内的模样。   关瑶心内生奇,便去看裴和渊。   裴和渊眉宇沉沉,却也冲她颔首:“有劳。”   还未出力便得了双份谢,关瑶连连摆手:“迟些我便手书一封回青吴,看她老人家几时得空,请她来顺安帮二姐姐诊视。”   落了话,回到容知苑关瑶便写了亲笔信,让湘眉紧着寄往青吴。   当晚就寝时,关瑶倒也没再提圆房的话,毕竟比起这事,她眼下比较好奇席羽和裴絮春的关系。   梳洗停当后,关瑶去了桌旁。   裴和渊连眉眼都不曾抬,全幅心神都在手中的书页上。   只他再是有心不理睬关瑶,奈何关瑶不是个矜持的,熟门熟路地在他身旁的凳坐下,还扒着他的肩探头探脑地问:“夫君在看什么?”   裴和渊欠开身子,抬手欲将人抵开,却将整条右臂都送到了关瑶怀中。   两侧绵软的香岫挤着手臂,隔着袍衫都能感受到那处的雪腻酥香。   欲要抽动,对方却越捂越紧。无声的僵持间,颤动的余波引得裴和渊凉飕飕地看了关瑶一眼,最终干脆抬高书册挡住脸,由她去了。   关瑶略显猥琐地抱着裴和渊的手臂摸了会儿,又抓起手掌去捏他的指甲盖,再和自己的手指对比了下长短。就这般自娱自乐半程后,又盯上了裴和渊腰间的玉坠子。   腰腹冷不丁被摸了把,裴和渊浑身一凛,打下书册压着眉梢道:“你就不能消停片刻?”   自然不能。   关瑶娇着嗓子倚了过去:“夫君呀,咱们还没换过定情信物呢?”   顺着那作妖的手,裴和渊反应过来是瞧上了自己的琼佩,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此物不可。”   见他如此果断,想来是有特殊含意,关瑶倒也不强求,只凑上去开始把玩:“这是老伯爷给夫君的么?”   “不是。”裴和渊简洁答道,又于再次出口前,咽下“我母亲”三个字。   他为何要与她说这些?   关瑶将那坠放在手心端详。   普普通通的一枚平安扣,玉种较为清爽,佩面也无有纹样,穗子打的是三环结。   既是不能换……   关瑶起身,去妆台寻来一枚玉,强行与那平安扣系到一处,还笑嘻嘻地问:“夫君可知我这玉的寓意?”   裴和渊粗略扫了眼,见是只玉蝉。   那蝉通身莹透,纹样精雅极具神韵。   旁的姑娘身上佩的玉大都是花鸟纹,偏她佩了只蝉。   须知这蝉通禅字,寓意脱浊秽,游尘埃,多为自诩高洁之士佩戴。被关瑶戴着,难免显得不伦不类。   久不听裴和渊答,关瑶还道是自己夫君寡闻。有意解他难堪,当下便体贴解惑道:“这蝉呀,通腰缠万贯之意。”   “……”望着嬉皮笑脸的关瑶,裴和渊蓦地想起市井之人惯爱用的一个词来:二皮脸。   裴和渊起身去洗漱,暂且避开这二皮脸,可待换过寝衣上了榻,关瑶又缠了上来,抓着袖角问他:“夫君,那位席公子莫不是二姐姐的情郎?”   “不是。”裴和渊回答得很干脆。   许是因着请大夫的事,今夜的裴和渊对关瑶似是多了几分耐性,虽然话仍不多,却也几近有问必答。只也就简洁答她罢了,多余的话他显然是没有谈及欲望的。   关瑶倒也没有过多问,复又问道:“夫君那时去青吴,便是替二姐姐求符箓的么?”   见裴和渊点了头,关瑶打了个呵欠:“夫君信这些么?”   “什么?”   “鬼神之说呀。”关瑶仰面倒在枕上,伸手抻了个懒腰:“听说术士和尚测得二姐姐失了魂魄,才会久久昏迷,夫君信这些么?”   不待裴和渊答,她又半阖着眼咕哝道:“我倒是在话本子里看到过写这些的,说是有人突然昏迷不醒,除了会喘气外,汤药也喂不进去……”   关瑶接接续续地说了些话本子里的桥段,说什么有人和裴絮春一样的病症,但那人本体在家中,神识却像重新投胎似的,在另一个婴孩身体里醒来。等到能走会跑后,还凭借原本的记忆找到了自己家,只那人相貌有变,原本的家人自然不认,便因此牵扯出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来……   前世今生的故事,关瑶按那话本子走向越说越离奇,也越说越困。不多时,上下眼皮一贴,便睡了过去。   临睡着前,还含糊着问了句:“夫君,明日可要去听戏?”   裴和渊自然没有答她。片刻后阖起书册,把关瑶搭在自己身上的小腿拔了下去,又起身打下幔帐。   什么前世今生鬼神之说?他素来是不信的。这番去青吴那寺中求符,也不过是拿来当作幌子罢了。   说起来,那云游的老僧人还赠了他一枚黄符,道是祈他能破开迷浊,净除嗔执。   只那八角黄符,他转手便扔了。   左不过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罢了,他有何等嗔执?又几时陷入过迷浊?   盖好锦被,嗅着身侧人的发肤之香,裴和渊渐渐入梦。   这晚,他发了个极其怪异的梦。 第8章 已替换   --------   梦中,似是置身一处浴池。   四壁纱幔轻晃,水中热气腾起烟雾氤氲。   再近些,可于回响的水声中闻得压抑的,令人脸红心跳的靡靡之声。   水波被重力搅动不休,漾漾间溢到岸沿,将垂在地上的幔帐都冲湿了。   过了会儿,水雾之中纱帐之后,传来有气无力的娇叱:“还貂婵拜月,拜你个大头鬼!你看我像拜得起来的样子吗?再烦,信不信我让你鸡飞蛋打!”   接着,是男子的小声辩解:“春册上头没有这种姿势……”   ‘啪’的一声湿响,似是有人被捶了一把。   女子愤声:“那就猴子偷桃让你终生不举!”   男子声音变得委屈:“说什么气话,那苦的不是你自己么?”   “哼!”   女子好几息没再说话,男子跌了软:“你就当怜我一回,我真的想试试……”   “那你就去找别人试!干嘛老缠着我?!”娇声娇气的声音听着很是不耐。   “不要别人!”男子试图硬气:“你、你不听我的话,明日我把你身旁的人通通杀光!”   水波层层叠叠漾了一大圈,窈窕的身影坐了起来。女子声音惊怒:“你敢!”   “你说我敢不敢?”男子蓦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凉虚哑,生丝一般刮擦过人的耳廓,嗓音中莫名透露出佯狂与阴鸷。   他用气音般的声音再问了遍:“试吗?”   “……”水花被拍了几下,女子小声嘶骂:“试试试!你这讨债鬼!冤孽!”   “嘶——”脖颈扬起,如瀑长发在脑后扬动,女子呼痛:“你又发什么疯?干嘛老咬我?!”她使手去推:“松开!”   “不松。” 男子含混不清的声音中,显露着丝丝扭曲与执拗:“若是冤孽,生生世世都要缠着你。”   ……   体感相通,腰眼酸麻。   耳膜嗡嗡,娇骂犹在耳畔停留,背上亦隐有火辣之感。   片刻后,裴和渊缓缓睁眼。   室中留烛无力,火簇低矮,可合着门缝中觑入的晨光,视物比之梦中要清晰不少。   而与此同时,裴和渊有种透不过气的束缚感。盖因贴着他睡的人正一臂搭在他腹间,一条腿紧紧贴着他的腰,像是恨不得蜷成团压到他身上来。   因为是侧躺的姿势,姑娘家胸前那两软肉近乎是压在他小臂上,甚至他目光微垂,便能看到搦腰之下那影影绰绰的,丰翘的臀尖。   到底还是刚醒不久,残梦依依存留,这般亲密的靠近,登时便让裴和渊想起梦中的那个姿势。   貂蝉拜月,便是要将这臀儿后压,再后压……   鼻息充盈着女儿家独有的馨香,脑中有细小的潺潺浅浪般不断冲涌,尤其他还是将将醒自一场香|艳的春|梦,更遑论,还是在这样的晨起之时。   忆着梦中那起起伏伏的快|感,裴和渊绷紧的身体,不受控地起了反应。   喉咙炙躁,针息可闻的罗帐之中,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好在尚有理智残存,裴和渊深深吸了口气,将那缠人的手脚推开,正打算向外挪移一些时,那人忽翻了个身。   只闻“啪”的一声脆响,裴和渊左脸登时一阵辣痛,而他这个挨了一掌的还没说什么,关瑶却被这声动静吓醒,一骨碌爬了起来:“嗯?怎么了?”   梦中残存的旖旎气氛消散殆尽,裴和渊板着脸沉默地看着她,眸子漆静,瞧不出情绪。   见裴和渊不说话,关瑶揉了揉眼,又问了声:“夫君,刚才是什么声音?”   胸膛起伏了下,裴和渊忍了又忍,直接掀开被盖。可他方才起身,却被关瑶借着晨光见到面上那隐现的红痕。   “哎?夫君脸上怎么了?”向来手比嘴快的关瑶当即上手把住裴和渊的下颌,强行把那张脸给扭了过来。她眯着惺忪睡眼,凑近讶道:“莫不是给蚊虫叮着了?”   听这意思,是以为裴和渊被蚊蝇给咬了,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一掌。   额侧青筋疾跳,裴和渊冷着脸格开关瑶的手。   什么蚊虫,明明是只母大虫!   见裴和渊撩了帐,关瑶打了个呵欠:“夫君这便起了么?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的,回门不用这么早,就算迟些,我爹爹阿娘也不会发气的。”   呵欠闭上懒腰抻完,裴和渊也没有答她一声。   关瑶仍旧困倦,嘴里不知嘤咛了句什么便又倒在榻上。   虽是新妇,但霍氏并不敢给她立什么晨昏定醒的规矩,少说她还能再睡上半个时辰。   可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夫君也起来了,她要不要再眯会儿呢?   正值关瑶天人交战之际,听得外头响起阵急切的叩门声,吴启在外慌声问:“郎君可起了?”   关瑶撑开眼,看裴和渊披着外袍去拉开门,接着,便是吴启促声禀了句:“不好了郎君!听说适才早朝时,崔司成一头撞在金明殿外,人已去了!”   睡意顿消,关瑶腾地坐起身,在帐子里看自己夫君三下五除二地扣好鞶带,一边理着衣襟一边疾步向外走。   “小姐。”知关瑶定也醒了,湘眉拍着心口进来服侍,脸上惊惶未定。   大清早听到死讯,还是昨儿才见过的人,换谁心里都扑扑乱跳。   关瑶也趿鞋下榻,向门外看了一眼,裴和渊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想了想,关瑶对湘眉道:“唤人去给爹爹阿娘报个信吧,今日这情形,回门定是要延后了。”   关瑶没有预料错,直到过午,裴和渊也没有回府。吴启和谭台全跟了他出去,寻不着一个能问的。   待在院子里用过午膳,关瑶遣了喜彤出去打听消息,自己也坐不住,便干脆在临昌伯府瞎逛消食,顺便熟悉熟悉这座府邸。   说起来,这临昌伯府既是勋爵之家,也是将门。   老伯爷仍在世时,也是大琮有名的儒将,屡立显赫战功极受先帝看重。故这府宅据地广不说,里头还有先圣特赐的园子,不难看出这伯府也曾风光难攀的。   日阳凌空,关瑶脚程短又娇气,在这敞阔的府宅里头逛了半圈后,便打算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寻到僻静的一处复廊时,陡然听得草木掩映的假山中飘来些奇奇怪怪的动静,似是女人的低呼声,又似还掺杂着些别的声音。   循声而去,发现是一双男女躲在里头调情。   关瑶还道哪个小厮这样大胆,仔细听才发现正说着下流话的,是这府里四公子裴讼谨。而另一个,则是容知苑的丫鬟,名唤竹蓉。   先是裴讼谨在嗤笑:“要不是托那妖妃的福,他能得陛下授官?靠女人的死贱种,装什么朗月清风?那关家小女儿白生了一幅好皮相,也是个害了眼病的瞎子,竟然还抢他裴和渊为婿!就是选小爷我,也比那野种强不止百倍!”   “那是,四郎自然是最好的……”那竹蓉声音甜得发腻,一径附和裴讼谨。   裴讼谨喉间轻嗯,懒懒地问了句:“容知苑这几日如何?”   竹蓉道:“三少奶奶带来的那两个贴身丫鬟好生厉害,奴婢压根靠近不了卧房,着实探不着里头什么情况。”说着,她将声音又压低了些:“不过奴婢注意到了,这两晚啊,那房里都不曾叫热水……”   裴讼谨惊讶:“一回都不曾叫过?洞房那晚也不曾?”   竹蓉道是。   里头静了几息,裴讼谨忽对竹蓉说起承诺来:“蓉儿啊,你忠心跟着爷,等爷成了亲就讨你来作姨娘。可别被那贱种的模样给骗了,从娼妓肚子里出来的野种,能是什么好根子?”   该是听出那话中带的话,竹蓉佯怒:“奴婢早都是四郎的人了,四郎怎还……”   “你敢说没有生过勾捞那野种的心思?”裴讼谨的声音不咸不淡,复又冷笑道:“对着那么个尤物也无动于衷,那贱种是不愿,还是不行?”   过了会儿,又听裴讼谨咂摸道:“让那么个美人儿素着,简直是暴殄天物……”   “哟?四郎这便打起你嫂子的主意来了?”竹蓉哂笑着,阴阳怪气道:“我可好心提醒四郎,那关氏女不见得是个好招惹的。三公子今晨走时,奴婢见得他脸上有巴掌印子,九成九是那关氏女掴的。”   “多想了不是?哪能呢,这起子飞醋你也吃。”裴讼谨连声安抚。   洞内传出两下清脆的响声,该是裴讼谨狠狠亲了那竹蓉两口。再接着,便是暧昧的娇笑与嗔骂,想也知晓这二人要演活春宫了。   湘眉吓得赶紧把好奇的关瑶给拉走。   离了那假山一段后,关瑶停下步子,勾着湘眉低声吩咐了几句话,让湘眉立马去办,自己慢慢走回了容知苑。   恰好回探消息的喜彤回来,小声报给关瑶听:“街上有人在传崔司成死谏,为的是让圣上给礼部下旨重查咱们郎君的考卷,道是这里头,有误判。”   其中意思,是崔司成质疑阅卷有误,若说严重些,那便是取仕不公。   放榜已第三日,不知这期间老学官是否已做过别的努力,但都不了了之,才不得以选用这般壮烈决绝的方式给圣上加压……   主仆二人还未来得急多交流两句,容知苑便来了位小客人。   “三婶婶。”裴屿拘束地站在门外望着关瑶:“屿儿可以和三婶婶一起玩吗?”像是怕极了关瑶拒绝,他又忙不迭补充了句:“屿儿不闹人,就待一小会儿,可以吗?”   被小童儿圆炯炯的,带着渴盼的大眼睛盯着,关瑶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她弯起眼眉,还主动对裴屿招了招手:“小屿儿快来,我正无聊着呢。”   瞳色亮起,小世子立马向下挣脱奶母,抱着个九连环跑到关瑶身边,又迫不及待与那奶母挥手:“于嬷嬷回去吧,屿儿要和三婶婶一起玩。”   那名唤于嬷嬷的奶母迟疑着笑道:“还是奴婢也陪着小世子吧,小世子喜动,若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也不好麻烦三少夫人。”   见于嬷嬷不肯走,裴屿鼓起腮肉,显然不大乐意。   他闷头拔着手里的九连环,小声分辨了句:“屿儿很安静的,不闹人……”   见状,关瑶余光打了喜彤一眼。   喜彤上前挡在那于嬷嬷身前,笑着自袖中推了银粿子过去:“嬷嬷寻些个零嘴消遣消遣。小世子您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他磕碰着的,真有什么事,我们依旧去唤嬷嬷您。”   “哎唷。”于嬷嬷受宠若惊地接过那碎银,当即拿手一包,谄笑着福身道:“那便有劳三少夫人了,倒让奴婢躲了个懒。”   待那于嬷嬷喜孜孜地出了容知苑后,关瑶看向自九连环中抬了头的裴屿,对他眨了眨右眼。   裴屿咬着小舌头咧了嘴,眼里落满星光,到底露了些小孩子的俏皮模样。   关瑶想起自己有条厚实的羊毛毡,便让湘眉去寻来铺在地上,和裴屿一起盘坐着,看他解那九连环。   裴屿果然很乖,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半晌都没怎么出声。   又或许是不怎么敢出声。   该是感受到视线,裴屿才抬了头,果然见关瑶托腮紧盯着自己手里的九连环,便问了声:“三婶婶要玩吗?”   “咳,这我没玩过……”关瑶嘴里推拒着,眼中却有着跃跃欲试的兴趣。   裴屿往前递了递:“我解不开,三婶婶帮我看看好吗?”   关瑶感动地接过那九连环,心道这孩子真贴心得不像贵胄府邸的小祖宗。   只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聪明劲儿,那九连环旁观着简单,可上手就废。没多久关瑶脑子里就一坨浆糊,她将双手一摊,满脸挫败。   小世子用另种方式安慰她:“屿儿房里还有一套积木,三婶婶要玩吗?”   片刻后,积木取来了。   榫卯构状的积木,寻到合适的,将槽口与榫头对准便成,倒比九连环要简单有趣多了。   二人由盘坐改为趴着,凑在一处商量着该怎么搭。   这般合力有商有量的,裴屿渐渐放开了,不时能听到他的清甜笑声,以及关瑶间或发出的嘀咕声。   待裴和渊回到容知苑,看到的便是趴在地毡上的一大一小,以及一座即将峻工的阁楼。   “夫君回来啦!”发现裴和渊,关瑶立马从地毡上爬起,近身关切道:“用过膳了么?夫君可还好?”   裴和渊眉宇间疲色隐隐,径自向内室去,似是累极了想要歇息。   裴屿也起了身,不安且无措地站在一旁。   适逢于嬷嬷匆忙赶来:“听说府里进了条野狗,现下那野狗还未捉到,奴婢怕小世子受惊吓,想想还是先带小世子回院子里头,下回再领他来寻三少夫人玩。”   关瑶自然知晓那“野狗”是怎么回事,跟裴屿挥别后,便去了里间看自己夫君。   裴和渊连被子都不曾盖,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两眼空空洞洞地望着头顶承尘。   不像是睡得着,却也一言不发。   敬如父的师长过世了,还是为了替自己鸣不平而……想也知晓他心头该有多难受。   关瑶正想去说句“节哀”时,湘眉回转了。   “按小姐的话,奴婢去寻了管事,说见有钻洞进来的野狗去了那假山里头觅食。那管事也是个灵的,寻条长杆吊了串炮仗,点燃后甩去那里头赶狗……”湘眉憋笑憋得脸都在抽动:“奴婢远远地看到四公子蹿得比狗还快,还有竹蓉那丫头吓得崴了脚,连鞋子也掉了一只。”   “对了小姐,可要把竹蓉给处理了?”   关瑶拿扇掩着唇,往内室看了一眼:“改天吧,今儿别吵着夫君,让他歇歇。”   “少夫人。”吴启自廊下行来,说要替裴和渊收拾行李,明日启程去亭阳公干。   “夫君不是还没去应职么?怎么就要公干了?”又是个始料未及,关瑶眼含重惑。   吴启当即攥了攥拳,嘴唇也抿得发白,欲言又止像是不好说却又没忍住,还是自牙关挤出句:“想是陛下授意的。”   饶是关瑶,也瞬时揪起了心口。   还不曾上任,便被这般急切地派出顺安,想来崔司成之事惹了龙颜大怒。且裴和渊明日便要出发,便是连给恩师吊唁的机会都没有。   老学官死谏刚烈,天子却显见不吃这一套,亦或是这方式触得天子逆鳞,才让天子这般生硬处理。   崔司成,等于白送了一条命。   好片刻,关瑶才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再与吴启确认道:“明日便启程么?”   吴启点头:“想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的。”   关瑶再问:“你们都跟着去?”   “小的跟郎君,谭台留在府里,有些事要他处理。”吴启齆声齆气地说。   关瑶沉思片刻,低声说了句:“你跟我来。”   ---   内室之中,裴和渊双目无神,只觉天地静寂。   今时今日,这世间最后一位待他至为至亲善的长者,也离他而去了。恩师欲用生命为他讨要这份公道,却不知连那落第,也有他自己的算策。   而天子说是格外施恩给他授官,不过是想堵了他再行科考的路罢了。   恩师知晓他的悔他的恨,清楚他的执迷,总想导他向阳,可他早有一只脚入了泥潭,有半幅身躯浸入深渊。   他从来都不曾放下过往,他从来,都是个心胸狭窄有仇必报之人。   极早时,他便选了另一条路。   ---   不知何时闭了眼睡的,晨早再醒时,裴和渊是被窸窸窣窣的动静,以及喁喁的说话声给吵醒的。   透过掩起的帐子,可以看到房间里头燃着烛,关瑶正指挥着丫鬟忙里忙外地给他收拾行李。   他睡得太沉了,连她几时上的榻几时起的身都毫无察觉。   “夫君醒了,睡得可好?”   裴和渊才起身撩开帘帐,便有绵言细语飘了过来,关瑶摆着一把子软腰近了榻前,招丫鬟端了茶盏过来:“夫君先喝口水润润吧。”   待裴和渊接过那茶盏,关瑶又柔声道:“听吴启说夫君昨日都未进食,想来腹中会有不适,我下了碗清淡的面,夫君一会儿先垫垫胃。”   裴和渊递回茶盏,顺口问了句:“你下的?”   “我在旁边看着的。”关瑶对答如流,又带着丫鬟主动帮裴和渊着衣理襟。   见她和自己的鞶带较起劲,裴和渊默默上手接替:“我去亭阳的事,你已知了?”   “夫君放心去就是了,我在家中等夫君回来。”关瑶声音细软,姿态端庄娴雅,竟让人瞧出些温良的贤妻模样来。   服侍着裴和渊洗漱完,关瑶又体贴道:“婆母那头我亲去打过招呼了,夫君启程前,再去与婆母道个别便可。”   “亭阳是南边儿,听说比顺安要湿热不少,这会儿已经是能出汗的天气了。且那头既是发生地裂倒了不少屋宇,想来蚊虫会更多。我给夫君备了些祛虫的香条和消红的药油,香条房里日日要燃着,衣裳也要多熏两道,若被那些飞物挨了身,记得要涂抹药油。”   在此之前,裴和渊本以为自己醒来,要应付她烦缠着赖赖唧唧问东问西,却不料关瑶领着丫鬟在房内进进出出,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说来说去尽是对他的叮咛和嘱咐。   且她说话温温婉婉不疾不徐,如绵绵春水般。像换了个芯子似的,出奇的贤惠灵巧。   裴和渊的心中,升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这种怪异感,直持续到他拜别霍氏上了马车。   马车将将启动,裴和渊鬼使神差地撩开小帘。   门楣之下,面容迤逦的女子秉手而立,面上铅华淡淡,身侧绣带飘飖。   四目相触,关瑶翘了翘唇,曲下腰对他福了个身:“夫君一路好走。”   待裴和渊打下帘子,关瑶在府门口站了小片刻后,便转身回了府里头。   越接近容知苑,关瑶的步子就越发快。等到终于入了容知苑的月门,关瑶提着裙子跑进房中,抬手招呼二婢:“快,快些个!”   二婢掩好院门与房门,自壁箱中搬出一堆物什来,给关瑶卸了环细拆了发髻,围着关瑶捣鼓起来。   好半晌后,湘眉转身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便自她扭身的空隙,可见得那镶着葡萄纹的水精镜中,印着张寡黄的脸。   眉毛粗浓,左右眼尾耷拉着,做成个三角眼的模样,左侧的腮帮点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上唇还用呵胶贴了圈杂乱无章的短须,活脱脱像个得了饥病的菜脸子。   而左右二婢手势熟练,看着不似是头回改这妆造,倒像是做惯了的。   妆可易,衣衫却只能等出了府再换。否则让人瞧见容知苑出去个着男装的,肯定要多桩麻烦事。   戴上帷帽后,关瑶嘱着喜彤:“迟些再与婆母说,就说夫君不在,我回娘家暂住,待夫君归顺安,我便回伯府了。”   喜彤眼巴巴地向前一步:“要不还是湘眉留下,小姐带奴婢去吧?奴婢会些手脚功夫,能保护小姐。”   知她不舍,关瑶伸手捏了捏喜彤的脸,安抚道:“你口舌伶俐些,多说些好听的让我爹爹阿娘莫要急。对了,还有拘星班那头。你与宋班主说,有什么事让他自己决定就好了,不用等我。”   知已没得弯转,喜彤只得应了。   关瑶领着湘眉出了伯府,春风带暖,令她心神也一荡一荡的。   千里随夫,关瑶险些被自己感动得嘤嘤啜泣了。   且关瑶极有信心,她那夫君,定然识不破她! 第9章 已替换   -----   才出城郊不远,裴和渊一行便因马儿泄腹而被迫耽搁了几个时辰,吴启到马市换了匹马这才恢复了行路。   与裴和渊同行的是工部郎官梁成潜,此行裴和渊便是佐助于他。   梁成潜是大琮老臣,年轻时虽浪荡过,是顺安有名的纨绔子,但听说后来因为妻子离世而痛改前非,一心扑在朝事上,倒成了朝中极有口碑的清官廉吏。   这梁成潜为人风趣和善且不摆架子,此行独独有个怪举动,便是带着只灰鹦鹉。   倒也不为逗趣,这灰鹦鹉还是梁成潜亡妻养的,跟了数十年,垂垂老矣怕是不久于世。   养了这么多年,那感情自然不是一般的亲厚,梁成潜怕自己这趟公干回来,爱宠已消亡于人世,便干脆拎着笼子给带上了。   并非头回离都城公干,梁成潜对官场中的隐性作派很是了解,他对裴和渊笑道:“若住驿馆,怕是还不曾到亭阳地界,不明来路的银子和不清身份的人,便要令我等疲于应付了。”   因着梁成潜这番话,天色将暮时,一行人便以普通旅人的身份,住到了沿城一间客栈中。   “——老头子,大爷饿了!老头子,大爷饿了!”等着小二领上客房时,突闻粗嘎的,像被烟熏过的声音响起,引得楼上楼下众人侧目。   撩开笼子的布,见那灰鹦鹉脖子一伸一缩地,却是在唤梁成潜。   梁成潜也不恼,还对裴和渊指着那鹦鹉笑:“瞧,这老家伙急了。”   “——你老家伙!你老家伙!”这鹦鹉竟是个爆脾气,听梁成潜取笑自己,双翼一张一合,似在叉腰发火。   “哟,客官,您这鸟不会乱喊吧?”刚收完银子的掌柜忧心地问。   梁成潜抚着长须,呵呵笑道:“掌柜放心,我这鸟儿饿了渴了才会叫,平时安静得很,断不会扰了别的住客。”   话音将落,那鹦鹉兀然把头一转,竖起头上冠羽,扑腾着翅膀对门口的方向喊道:“——仙姑——仙姑!”   众人扭头向外,见得门外进来一对主仆。   后头小厮是个黑古溜秋的瘦丁,前头那位主儿则头戴纻纱巾,身着铜绿色的宽袖行衣,脚上则蹬了双黑色皂靴。   许是陡然被众多视线注目,那人一时有些不自在,便“唰”地打开手里的乌木折扇。只风度翩翩四个字跟他那张菜色的脸膛不沾半点边,胡乱摇动折扇的模样,瞧着倒像极了随时要挥洒啸嗷,无病呻吟的酸腐秀才。   二人身量都不高,那“酸秀才”又极瘦削,宽大的行衣穿在他身上像漏风一般,若系根绳子,怕是都能当纸鸢给放了。   对着这么个人喊“仙姑”,一时堂中咳嗽的咳嗽,憋笑的憋笑,还有人干脆掩起双目笑得肩头直耸。   梁成潜亦是无奈摇头,拿手指点了点那灰鹦鹉:“这衰鸟,真真老眼昏花了。”   那厢的关瑶,虽看似淡定地打着折扇,手心却已攒了层细汗,一颗心在胸腔扑个不住,尤其当裴和渊的目光砸到她身上时,心里更是不停打鼓。   好在裴和渊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不过几息便挪移开,随着客栈小二上了楼去。   关瑶主仆这才稳了稳心神,佯作镇定地在柜台交了钱,随后也被领着上到同层客房。   小二走后,湘眉将门一掩,连连拍着胸口:“小姐,方才吓死奴婢了,奴婢还当暴露了呢!”   关瑶竖起手指:“夫君好像就住在咱们隔壁,小点声。”   湘眉点头,末了又压低声嘟嚷道:“那鸟儿舌头倒活,比老爷养的那只灵多了。”   关父也养了只鹦鹉,还是罕见的红鹦鹉。可那红鹦鹉有些憨蠢,教了几年才开口学说话,且性懒得很又是个多病之体,常年蔫蔫的,寡言起来话比裴和渊的还少。   抹了帕子擦着房中桌凳时,湘眉问了声:“小姐,咱们要到了亭阳才与郎君坦白么?”   问了几息不听回复,湘眉偏头,见得关瑶偷偷摸摸跟作贼似的,正把耳朵厌在墙边,企图听到裴和渊的动静。   只她说话声没听到,倒听到“磕磕磕”的声音,像有利器在敲击墙壁。   捂着微微发麻的耳朵抽回身,关瑶倘侊道:“夫君是在叩墙么?”   湘眉没听清,复又问了声:“小姐?咱们几时与郎君说?”   关瑶这才回神:“过两日吧,等路程远夫君不便撵我走的时候,就与夫君坦白。”   就这般过了无事发生的一夜,翌日晨早,主仆二人下楼用早食。   也不晓得该说巧还是不巧,整个大堂就裴和渊那一桌有空位。   湘眉左右顾盼,沉着嗓子问关瑶:“郎君,可要小的端到房里去用?”   “——别客气!别客气!”关瑶还未表态,提笼里的鹦鹉倒热情招呼起来。   梁成潜揭下布盖,把那提笼挪到自己肘旁,对关瑶和善一笑:“小郎君别拘束,坐吧。”   堂中都是八仙桌,裴和渊与梁成潜各据一侧,鹦鹉笼子则占了一边,而空出来的那边,正好挨着裴和渊。   关瑶不是初次易妆,甚至不是头回扮男装。虽之前扮起来都是跟去吃喝玩乐,不曾在见过自己的人面前伪装,但昨日没被认出也给了她极大信心。因而这时,她并不似昨日那般发怵,冲梁喻同拱了手,便大大方方地入坐。   屁股贴凳时,裴和渊轻飘飘带了关瑶一眼,关瑶坦然地对他露了个“萍水相逢”的笑,便淡定自若地端起白粥埋头喝起来。   只她忘了自己的三角眼和大黑痣,那般堆起颊肉来朝人笑,实在有些猥琐。   裴和渊收回目光,继续喝粥。   关瑶见他配碟中的笋干少了一半,还道这笋干定然味道不差,便也在自己的配碟中挟了一条。岂料那笋干才入嘴,便把她辣了个两眼发直。   关瑶张开嘴伸出舌头,抓起手边的折扇给自己降温。   湘眉去了贴壁的长凳用食,关瑶只能自己去添茶。   那水壶在对侧,关瑶手短一时够不着。正想起身去够时,裴和渊放下筷箸提起那水壶,顺手给她杯中添满。   关瑶一口灌下,于嘶哈嘶哈间抽空说了句:“多谢兄台。”   裴和渊瞥了眼那红艳艳的舌尖,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眼。   客栈中五湖四海的人皆有,这般聚在一处,向来免不得东拉西扯谈天议地。扯着扯着,便往朝政上去了。   先是有人无意间起了个话头道:“听说大虞胜了西钊,领兵的还是他们那太子。那孟太子能掐会算一般,连西钊的粮道在何处,援兵几时到都料得准准的,直把西钊打了个落花流水!”   说起这两国之战,大堂中倒有不少人感兴趣。   “说起来,那孟太子曾在咱们大琮为质,莫不是在咱们大琮学的奇技?”   更有人直接猜测:“他当质子那几年,不是住在临昌伯府么?怕就是那老临昌伯教的!”   这话迎来附和道:“是了,那孟太子在伯府住了几年,也不知老伯爷有没有透露过咱们一些军务机密给他。”   “亲外甥,岂是亲厚两个字能言说得了的?我还听说伯府那位二姑娘若不曾得怪病,现下多半已做了那孟太子的妃……要说老伯爷没有循私,我是不信的!”说这话的人是个扁额癞痢,正歪着幅身子在剔牙,神情间满是笃定。   关瑶拿余光偷偷觑了裴和渊一眼,见他动作如常,连眉头都不曾皱过,倒是梁成潜轻咳了声:“老夫已吃好,先上去了。”   梁成潜自然是在缓解尴尬,示意裴和渊离开。可裴和渊只稍稍颔首:“您先回,晚辈迟些便来。”   见他并无反应,梁成潜也不好多说,提着笼儿便离了桌。   那厢,老话头仍未结束。   与那瘌痢头共桌的摇头道:“无证无据的莫要乱说,裴老伯爷到底是立了不少功的老将,早年间也是领军打过大虞的。”   “你也知是早年间,后来他那妹子嫁去大虞当皇后,你看先君可曾让他领过重兵?显然是已对他不信任,才多般防备。”癞痢头想也不想便作如此反驳,还唯恐不乱地嗤道:“这下好了,那孟太子给教成了个神勇的,也不知几时会向我大琮开战。早知如此,当时便不该受他为质,更不该给大虞援兵!”   “得了得了,瞧你那杞人忧天的劲。大虞国力毕竟与咱们相差不小,除非那孟太子是神仙托世,否则短期内不可能有胆子挑衅我大琮。”   “再者临昌伯府到底都是我大琮之人,老伯爷又是个极为忠勇的,只要他们阖府心向着大琮,就算将来大虞生了事,想来陛下英明,也不会为难他们的。”   听了几句和话,瘌痢头却仍神神叨叨地:“真打起来,临昌伯府向着谁,难说啊……”   ……   “啪嗒”一声,关瑶手没拿稳,单只筷子从她手里溜到桌下。   出门在外自然没那么多讲究,关瑶歪着身子便钻到底下去捡。   那挟过油饼的筷儿滚在裴和渊脚边,筷尖正正抵着他的靴底,亦在他靴面留下油汪汪的几点印子。   关瑶没想那许多,拾起落筷后,掏出帕子便抹了上去。   手才碰到靴沿,那脚便猛地向后一缩。郎君身子后仰,居高临下地俯视而来。   向来尘光平静的眸子这会儿似有墨色涤荡,当中又如蛰藏着霜霰,晃得人胆气生寒。   关瑶脖子一缩,讪讪地笑道:“兄台这靴子上溅了些污点,在下给兄台擦一擦。”   裴和渊没说话,视线移到她手中那条绣着垂翅凤蝶的粉帕上。   关瑶心口一跳,眨了两下眼,将那帕子从容地塞回袖囊中,捂着头退出桌底。   瘌痢头还在大放厥词,关瑶又没忍住偷窥了裴和渊一眼。   脑中转了转,为了转移裴和渊注意力让他不去听那些个浑话,关瑶把那碟子笋干推了过去,并再度朝裴和渊示好地笑了笑。   岂料裴和渊见了那配菜后动作一顿,旋即黑着脸撂了筷起身回客房,剩关瑶在原地茫然。   关瑶不解地问湘眉:“夫君这是怎么了?”   湘眉无奈:“郎君可能是看您把自己吃剩的配菜推给他,多少觉得有些冒犯……”   关瑶听了,只觉自己满脑门冤字打转。   裴和渊不在,关瑶对这清粥辣菜白馒头什么的更没了食欲,胡乱扒拉两口乱也打算回房,守着点儿等裴和渊一行人启程。   约莫辰时一刻,隔壁开始有了动静。   关瑶拉开门缝往外看,这才发现歇在自己隔壁间的是梁成潜。怪不得一晚上听几回抓墙的声音,想来是那灰鹦鹉在撒欢。   为免引裴和渊起疑,关瑶没有跟着,待了一阵才打算离开。   临行前,听得那瘌痢头支支吾吾又隐带兴奋地与同伴说迟一日再撵上他们,让同伴先走。   听了这话,关瑶脑中叮然作响,拉着湘眉回到房里嘱了几句话,待湘眉去办了回来,这才退房去跟裴和渊。   裴和渊等人一路都在赶,除了餐时基本不停。   关瑶不紧不慢地坠在后头,偶尔下车歇歇脚,总归有跟不丢的法子,她也不急。   不知为何,日阳还未过西,裴和渊一行人便中途寻了客栈下榻。   关瑶过会儿跟去时,见得刚入住不久的梁成潜提着个笼子在柜上问着什么,那掌柜为难地摇头,半晌唤了小二来,梁成潜与小厮匆匆跟着那小二出门去了。   关瑶主仆疑惑着交了钱,听掌柜报了楼层房间后便往楼上走,才至二楼,便与拐角的吴启打了个照面。   吴启以手揖拳,幽幽地唤了声:“少夫人。” 第10章 已替换   --------   吴启显然是特意立在那处等她们的。   唤了关瑶后,他不自在地自袖中掏出一叠子银票递过去,语带哀求道:“这个还给少夫人,您还是早些回去吧……这样跟着太危险了。”   她们危险,他也危险。   前儿他也是遭鬼迷了心,听他们这少夫人循循善诱条理贯通,在他跟前声泪俱下,泪珠子说掉就掉,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再加上这叠面额大得让他晕晕乎乎的票子,便一时神惑心窍应了给她留沿途记号这事儿。   可昨个醒神后,他才惊觉这银票有多烫手。   天知道吴启有多煎熬,当真发现她们跟了上来还住同一间客栈,更别提今儿个早晨他蹲在外头啃完馒头,回去发现关瑶与裴和渊坐到同一桌时,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心虚使然,今个裴和渊哪怕是眼风扫他一下,他都吓得皮紧毛竖腿肚子直抖,生怕事败。   那样的恐惧,被发现叛国也不过如此了。   这两天他整个人上蒸下烘,一颗心翻来翻去都快滚烂了,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为了自己能多活几年,吴启刚刚下了决定,还是得退了这钱,麻溜把人给劝回去。   可吴启急得冷汗迭出,关瑶岂是个轻易被他说服的?   关瑶不慌不忙地拱手:“这位兄台,麻烦让一让。”   吴启一怔,旋即苦着脸将那银票再向前推了推:“少夫人,您就饶了小的,还是快些个回去吧,这要被郎君发现,小的真不用活了。”   见他坚持,关瑶把手一摊:“你识我不久,大概不晓得我这里的规矩。从我手里出去的钱,要么不收回,要么,就收双倍。”   双倍!   吴启目瞪口呆。   这、这不是坑人么!   关瑶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放心,要是夫君真撵你走,我收你就是了。我们关氏商行遍布半个大琮,你想去哪里都成。哦对了,我还有个戏班子,你要想学唱戏我也能让人带你。”   吴启急得抓耳挠腮。   姑奶奶,他学哪门子唱戏啊!真被郎君发现,他拿狗头铡铡了自己早些个超生算了!   “少夫人就当可怜可怜我,还是掉头回顺安吧!”吴启声怯气短,干脆曲了膝道:“要不,要不小的给您磕一个?”   “哎哎哎?不用这么大礼。”关瑶拿扇子把人挑起来,见他个大老爷们丧着张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只好拄着下巴道:“我总不能黑天赶路吧?”   见她终于松口说要回,吴启也是吁出好大一口浊气:“少夫人明儿天亮了再回。”   关瑶清了清嗓子:“我们来时是跟着你们才敢走,就这样回去……”   “小的给谭台去信,让他快马来接您。”吴启立即应声,且马上出了客栈,瞧着便是要去发信的样子。   主仆到了房内,湘眉低声问:“小姐,咱们当真要回顺安么?”   “当然不回。那话是权宜之计,用来稳住他的。”吴启当时都急得要给关瑶跪下了,她怕僵持久了被裴和渊发现端倪,才暂且应过。   关瑶摸了摸自己唇上的假须,琢磨着要不要干脆与裴和渊分道而行,待到亭阳再去寻他?   许是天也怜关瑶这一片痴情,在她于摇摆间苦恼伤神不多时后,竟得了个意外的机会。   下楼用晚膳时,恰见那梁成潜与亲随回了客栈。梁成潜眉间打着重重的褶,抱着个鸟笼子看着有些步履蹒跚。   关瑶思索了下,主动上前攀谈道:“这鸟可是病了?”   听她出声,梁成潜便也发现这是今早与自己拼桌的小郎君,只他这时顾不上这些,一径叹道:“早晨还精神着,也不知怎地,过午便不吃不喝地发蔫了。这镇上也没个兽医,探不出它发的是什么病。”   关瑶余光一瞥,见裴和渊也往楼下来,当即问了声:“老丈若信得过,可让在下儿瞧瞧这鸟。”   “小兄弟是兽医?”梁成潜目色亮起。   关瑶赧然:“家父也养了只鹦鹉,在下这小厮曾照顾过那鹦鹉一阵,略略懂些治疗之法罢了。”   “世伯。”裴和渊走近与梁成潜打招呼。   梁成潜冲他招招手:“衍思啊,老夫这鹦鹉想来真是害大病了,下午还能喝两口水,这会儿连水都不会喝了。还好碰着这位小郎君,否则老夫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裴和渊视线望来,关瑶客套道:“兄台真巧,又见面了。”   裴和渊淡淡瞥她,颔首以作回应。   关瑶不敢多说话,示意梁成潜将鸟笼子提到旁边的桌上,揭了布盖。   方形的提笼中,今晨还雄纠纠的灰鹦鹉这会儿把头藏在翅膀下,蔫蔫地靠在笼壁,两只爪儿松松的,似连那栖木都抓不住。   关瑶伸手把那灰鹦鹉抓出来,翻来翻去看了几眼,又拔了拔它的头颈和羽翼,架势似模像样的。   “如何?可是害了大病?”梁成潜在旁紧张地问。   关瑶沉吟了下:“这鸟儿以前喝的什么水?”   “山泉水,都是府里每日派人去山上接的。”梁成潜答过,略略度忖了下便诧道:“是了,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这外头的水不洁所致?”   关瑶掀开那灰鹦鹉的眼看了看,见它两颗眼珠呆得跟石子儿似的,便猜测道:“与水质许有关系,但若只是饮了不洁的水,也不至于一日内打蔫成这样……”   说话间关瑶拇指下移,在它嗉囊处轻轻揉了两圈,那灰鹦鹉张了张喙,就那么歪着头靠在了关瑶手上,还摆着头蹭了两下。   “……”关瑶看了眼梁成潜:“老丈这鸟,兴许还积了食。”   “那当如何?”梁成潜当即追问。   “问题不大,换过净水观察几日,慢慢将这嗉囊给揉按通便好了。”话落时忽福至心临,关瑶又紧着补充道:“不过要注意手法,手法若不当,引得这嗉囊发了肿可不妙了。”   许是错觉,关瑶说完这句后,感觉裴和渊盯了自己几息。   眉心微跳,关瑶默默移了移脸:“老丈若信得过在下,迟些用过晚膳,在下给它通通那嗉囊,兴许能缓解些个不适。”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梁成潜忙不迭点头:“那便辛苦小郎君了。”末了,又热情相邀道:“既小郎君还未用晚膳,不如赏脸与我等一道?就当老夫提前谢过小郎君。”   这等好事,关瑶自然不会拒绝。   席间被问起来处及去向,关瑶扮出幅忧患的模样:“在下亭阳人士,在顺安做些小生意的。前些时日听闻家乡遭了地动,有一处正好是在下祖宅之地。家父接信后日夜悠心寝食难安,便遣了在下回亭阳看一眼,好让他安个心。”   “怪道这处又遇小郎君,原算和我等同路,真真有缘了。”梁成潜抚须朗笑。   “二位也是去亭阳?”关瑶作足了诧异模样。   梁成潜笑道:“我二人去乌城,离亭阳不远。”   这扯谎的话关瑶自然不会拆穿,随即又笑问:“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梁成潜颔首道:“老夫姓梁。”   “原是梁伯。”关瑶立马攀了个近,又转向裴和渊:“敢问这位兄台?”   “鄙姓裴。”裴和渊目光清澹,淡声答了。   “原是裴兄。”关瑶露齿一笑:“能识得裴兄这般丰神俊爽的人物,实是在下之荣幸。”   四目交汇,裴和渊双瞳幽若,须臾拿温温吞吞的嗓音问了句:“不知阁下尊姓?”   “鄙姓焦,家中行七,裴兄可唤我小七郎。”关瑶不慌不忙,对答如流。   “小七郎。”裴和渊还真就重复了句。   郎君嗓音沉着,如清渠缓流。关瑶那伪称似被他含舌尖般,听得人心头颤动。   关瑶垂下双目,掩住自己险些喷薄而出的殷殷情思。至于裴和渊音腔中的那一丝古怪,全然被她忽略了。   余下的席间,关瑶用了十八般劲头在耍宝。饶是方才还忧心爱宠的梁成潜也不时点头含笑,心道这小后生的乖滑劲儿,确像个商户人家教养出来的,说话实在熨贴。   关瑶有眼力见儿,知晓梁成潜还惦记着那鸟,草草吃了几口便去医鸟。   那灰鹦鹉倒极为配合,关瑶一上手它便靠过来,还不时摆动鸟头在关瑶手背蹭动。   梁成潜派小厮去这镇上的豆腐坊买了壶山泉水,待关瑶给疏通过一轮,那灰鹦鹉虽然还是提不起劲的恹恹样儿,但好歹是喝得进两口水了。   但有个前提,那水得是关瑶倒的。   梁成潜咂舌:“这老家伙倒与小郎君投缘。”   湘眉适时胡扯道:“我们郎君打小便受羽物喜欢,就连猫猫狗狗也稀罕围着他。”   不晓得是否听懂了湘眉的话,那喝了水缓过些劲的灰鹦鹉开始折腾了。   关瑶给它通了半晌的积食,才把那笼儿给梁成潜,它便在里面扑腾两把干嚎两句,惹得客店掌柜不时望来。   梁成潜头疼不已。   “到底是家养的飞宠,过惯了圈养的闲适日子,冷不丁跟着风餐露宿车马颠簸,难免会闹情绪。”本就“依依不舍”的关瑶适时道:“许是仍有不适,不如待在下再察看察看。”   “那便劳烦小郎君了。”梁成潜很是感念。   折腾一番夜近更阑 ,待吴启回到客栈时,便见关瑶在与梁成凌侃侃而谈,说那灰鹦鹉到底上了年纪,积食这类症状不是一时半刻便能缓解得了的,要持续疏通软化才可。   而他们郎君,竟也负手站在一旁听着,那若有所思的视线正正落在乔装的少夫人身上。且他们少夫人浑然不觉,还在边说话边给那灰鹦鹉顺毛。   吴启瞳孔骤缩,因疾驰来回而发颤的腿还没缓过劲,复又听到少夫人主动提出与他们同行一段,方便医那鹦鹉。   而治鸟心切的梁大人,竟也答应了!   腿筋一软,吴启险些跪在地上拜早年。   强撑着游丝般的双腿,吴启上前分散裴和渊注意,低低唤了声:“郎君。”   裴和渊收回目光,与仍在围着鹦鹉的几人道别,梁成潜这才望了眼更漏,发觉时辰已不早。   那灰鹦鹉仍旧不给自己主人面子,梁成潜一碰,他便竖起发冠。   梁成潜彻底傻眼,只能为难地看向关瑶。   关瑶笑道:“既是同行,梁伯可将这鹦鹉放在下房中,也方便在下观察它饮了那净水后是否好些个。”   梁成潜松了口气:“有劳有劳。”   一行人往楼上的客房行去,关瑶提着那笼子跟在裴和渊身后。   许是她跟得过近,又许是被裴和渊身上的书墨味儿迷了眼,行到最后一阶时,那脚尖陡然绊了绊,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到裴和渊背上。   待裴和渊稳住身形且捞了她一把,关瑶这才发现,自己单臂圈了他的腰。   多好的机会,若她现下不是男儿装扮,定要顺势将脖子也给搂住,再贴上去亲两口才叫美!   可这会儿,关瑶只能扮出满脸后怕:“多谢裴兄。”   裴和渊垂着眼看她两瞬,也不曾说什么,仍旧迈步往客房去。   吴启跟上,掩了门汇报自己过自己的任务,道那瘌痢头白日出去买酒喝,许是与人生了口角,被拉到暗巷揍了一通。吴启去时,瘌痢头躺在房里哀哀呼痛,根本不用他动手。   听罢,裴和渊沉思良久,开口却问的是句:“你可觉那鸟医有异?”   初时吴启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他们郎君说的“鸟医”是谁后,他心跳蓦地停滞了下。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是觉得他、他丑得别致么?”   “……”   估计是觉得吴启脑子被夜风给吹木了,裴和渊没再说什么,挥退吴启去休息。   退离前,吴启见到自己郎君揉了揉额角。   阖起门后,吴启走到廊中,看了看当间的某扇窗户,手指节屈了又伸,半晌还是捺下了去敲开的想法。   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污蔑老伯爷的那个渣滓之所以受伤,会不会是少夫人动的手?   ---   翌日,关瑶还真就与裴和渊一群人同行了。几辆马车前前后后,倒像个小商队。   中途歇马时,吴启终于寻了个空子,苦着张脸凑过去:“少夫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不是说好了要回顺安的么,您怎么还……”   “这灰鹦鹉奄奄一息的,总不能见鸟不救吧?”关瑶指了指自己身侧的笼子。   吴启欲开口,关瑶又双掌合十道:“救鸟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我若医好了这鸟,日后亮了身份,梁大人也会将这恩记到夫君身上不是?”   按关瑶所想,自己可真是个贤内助!   她几句歪理弄得吴启头都大了,偏关瑶还不给再开口的机会,打开折扇附庸风流道:“你之前担心我在后头跟着不安全,我这会儿直接与你们一道,不就安全了?”   吴启……哑口无言。   见他提了气似又想说什么,关瑶拿扇掩了脸,低声提醒了句:“我看到夫君了。”   这话一出,吴启立马闪身避她三尺,生怕被裴和渊看出端倪。   关瑶被吴启瞬间的变脸逗得肩膀直抖,只她没笑几下,又佝着身子倒吸一口气。   盖因她那胸本就比旁人要鼓囊,束胸的布巾自然也要缠紧些,刚开始还尚能忍受,可昨日胸口就开始一阵阵憋疼。   昨个晚上卸了那布巾条时,胸肋一摸就痛,像被箍青了似的。   还是头一回,关瑶觉得自己生的这对胸是累赘。   是故裴和渊方回马车旁,便见她撑着肋下在抽气,挤得面颊上那颗黑痣都变了形。甚至还看到她略略背过身子,将手伸入衣襟似在调整什么……   “——喝水——喝水!”粗嘎的声音响起,是那回了些精神的鹦鹉张合着鸟喙说话了。   关瑶也被这嗓子吓了一跳,立时抽出手,从湘眉处接过水囊,给笼里续了些水。   加过水后余光察觉到有人,关瑶陡然回身,不偏不倚接上裴和渊的目光。   琉璃般剔透,似能看穿人心,目不转睛间,又似有些灼灼之意。   关瑶心口微跳,寻思自己不曾露马脚,那夫君这般看着她,总不能,不能是对她这幅男儿扮相感兴趣吧?   这怪念头才起,裴和渊便迈腿过来,站定后,启唇与她说了几句话。   与平素的咬字不同,这句的平仄起伏更大,经由裴和渊清醇的嗓音而出,如玄磁微震,磨着她的耳。   “什么?”关瑶迷瞪了下。   裴和渊直视她,慢悠悠地问了句:“小七郎不是亭阳人么?为何连岭南话都听不懂?” 第11章 已替换   ------   空气中,蠕动着猝不及防的尴尬。   未几关瑶绷起肩头,强逼自己微笑道:“在下打小便随家父到了顺安,家中说的都是官话,岭南话无甚印象,让裴兄见笑了。”   裴和渊眸子定定,瞧不出情绪。   关瑶干笑了两声:“裴兄怎会说岭南话?”   僵持片刻,裴和渊才放缓视线,懒淡地答了句:“八岁之前,我都在岭南。”话毕,又反问道:“小七郎祖宅在亭阳何处?”   关瑶的神思还困在他前一句话中,闻得这问不由打了个冷噤,借喝水的机会想了想,才模糊答了句:“城南。”   虽不知亭阳有哪些地儿,但答个东南西北总挑不出错来。   哪知裴和渊又接着问:“城南哪条街?”   不料他竟似问到底的架势,关瑶干咽了口水,囫囵答了句:“时隔多年小弟记不大清了,具体地址在小弟包袱里头,家父亲手写的。”   说罢,又贼眉鼠目地溜了裴和渊一眼:“裴兄为何问这个?”   裴和渊看了眼她手中的乌木扇,淡声道:“听说亭阳城南有条振兴街,街尾那竖高的青塔这回也是倒了的。”   关瑶哪里有空想什么街什么塔,下意识迭声附和:“对对对,听说还把地面砸出了坑的!”   裴和渊双眸一凝。   “衍思。”梁成潜也踱步过来:“在与小七郎君聊什么?”   裴和渊朝他揖手:“晚辈与小七郎也算半个同乡,随意交流两句。”   “同乡?”梁成潜自然惊讶不已。   裴和渊不藏不掖,把方才与关瑶说过的话再重述了一遍。   被问起是在岭南哪座城时,裴和渊微敛着眸,似是回忆了下:“五岁前在江州,五岁后在临州和庆城都待过一段时日。”   梁成潜恍然大悟,正想说两句故地重游之类的话,便被一声招呼吸引:“梁伯快看,它能进食了。”   关瑶说的话,指的自然是那灰鹦鹉。   心神被转移,梁成潜立马凑近去看爱宠。   那灰鹦鹉确是开始在进食,虽吃得不多,好歹啄了几口。   梁成潜喜出望外,连声向关瑶道谢。   关瑶谦虚地回了几句,心中却还在想着裴和渊刚才轻描淡写说的那么几句,同时,又记起裴讼谨那犊子的浑话。   看上裴和渊后,他的事关瑶自然是留意了个遍。   在与之相关的种种事言中,除却裴三郎的才气外,最引人心神的,莫过于他的身世。   虽是记在霍氏名下,可裴和渊并非霍氏所生。   且他七岁后才被老伯爷领回伯府,在此之前一直流落府外,连个名头都没有。   或者说,他该是顶着私生子的名头,在外活了七年。   而关于裴和渊的生母,流来传去有好几种说法。   有说是那女子是伯府以前的丫鬟,被老伯爷占了身子后珠胎暗结,因那霍氏容不下人,便被老伯爷安排到外头去养着。   有说是老伯爷在烟花之地一夜放纵,才有的他。   更有甚者,直接臆测老伯爷占了他人的妻……   各色猜测纷纷纭纭,而不管是丫鬟之子还是流莺之子,抑或是后头那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私通子”,对裴和渊来说,他的出身既是个谜,也是个污点。   只他生母早已不在人世,老伯爷在世时,那嘴也是跟焊了铁似的,只认裴和渊是他的种。   相传裴和渊的眉眼与老伯爷极为相像,因而倒也无人质疑这一点。   而便在方才关瑶才知晓,她夫君前七年都是生活在岭南。   岭南较为闭塞,气候也不算好。她的夫君,幼时应当是受过苦的。   一联想到这些,关瑶便泛起阵阵心疼,再看向裴和渊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怜爱。   触到那样的目光,裴和渊微扬眉骨,转开的面容,却如雨后云块般滞板。   套马的声音响起,该启程了。   马车重新腾动,湘眉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压低声说了句:“小姐,奴婢记得好似顺安城郊,也有条振兴街……”   “有么?”关瑶愣了愣:“我倒不大记得。”   “是有的,虽偏了些,但奴婢确实去过。”湘眉佐证自己的话后,殷忧道:“奴婢总觉得有些怪,郎君会不会是……”   关瑶正抚着灰鹦鹉的冠羽,闻言笑道:“亭阳和顺安相距千里,振兴街这样的名字也并不罕见,夫君定然当真信了我是亭阳人士,想与我聊叙几句的,你想多了。”   见她这般笃定,湘眉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且她想了想,易妆术她们都是专程跟人学过的,除非郎君有透视眼,否则绝不可能识得出来。   才放下心,便听得关瑶嘶了一声,抱着肋骨趴在坐凳上冲她招手:“快帮我松松这布巾子,勒得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   近夏雨多,翌日临到黄昏时,天际下了场滂霈大雨,还夹杂着板栗大小的雹子,直砸得车顶乒嘭作响。   马被淋得没法走,地面到处坑坑洼洼也怕车轮陷进去,一行人便被迫就近寻了间打眼的庄子借宿。   那庄子灰瓦青砖,屋外的墙腻子一片雪白,显然是才建成没多久。   能建庄子,自然是户殷实人家。里头院落都有好几出,且庄子占地也不小,在村落中来说算是比较气派的了。   关瑶等人多少都淋了些雨,她头上戴的纱巾帽更是直被浇成了深色。   在主人家安排的屋子里擦了身子换过衣衫后,关瑶欲去关心关心自己夫君。只她才走到院内,便见两个姑娘在月门后探头探脑。   那对姑娘瞧着二八年华,长相近乎相同,不过一个着黄衫另个着紫衫。   这会儿二女撑着凉伞,手里的帕子攥得快要劈丝,面上两坨霞晕像推多了胭脂似的,明显是少女怀春的娇态。   想也知二女那帕子不是为梁成潜而皱,脸上的红霞若因关瑶而羞,口味又未免过重了些,很明显,这对双生姑娘瞧中了裴和渊。   对此,关瑶颇能理解。   如她夫君那般清雅无匹的郎君,走去哪里不勾姑娘家注目?这俩姑娘也着实有眼光,就是未免太心急了些。   且不巧得很,碰着她这个正头娘子跟在身边。   “咳——”关瑶喉间动了动,扬着笑容上前套近乎:“二位姑娘,小生有礼了。”   紫衣姑娘倒是红着脸回了关瑶的揖手礼,黄衣那个却斜眼看了下她,嘴角不耐烦的扯了扯,当是回应。   关瑶拿折扇在手心敲了敲,仍旧含笑道:“二位是这主家的……”   “我们是这家的孙女。”紫衣姑娘回以善意的笑。   “原是主家千金。雨时叨扰,给令宅添麻烦了。”关瑶诚心道谢。   紫衣姑娘赧然地摇头,又关切道:“郎君换过衣裳,身上可干爽了?若有何等需要,只管吩咐下人便是,莫要与我们客气。”   对比那位不停拔耳坠子,还拿眼白看人的黄衣姑娘,这位紫衣姑娘真真是位平易近人的。   关瑶又谢了几句,再好奇地问:“二位可是双生姐妹?”   紫衣姑娘点点头,还主动说自己名唤陈璃,旁观的是她长姐,名唤陈嫦。   许是有心摆款,又许是真觉得胞妹这举动不妥,陈嫦当即拧眉扯了扯陈璃的肘:“你怎么什么都跟人说啊?忘了嬷嬷教的礼仪了么?不可随意对外男说咱们名姓,尤其是这种……”   后头的话即便没有说完,关瑶脑中也自动补足了。   她心内莞尔,但陈嫦说得对,确实是她失礼在先。   闺秀姑娘家不会主动与外男说自己名姓与身份,甚至方才她们不搭腔直接走开,那也是没得垢病。   只陈璃到底懵懂且面子薄些,被长姐当着客人的面喝斥,只能尴尬地冲关瑶笑笑。   “吱呀——”客院中有间房门打开,裴和渊踏了出来。   雨烟结起的飞埃之后,白裳郎君立于檐下,袖袍轻扬间,如松岳倚风,如阶庭空明。惹得庭院中被濯润过的枝叶都弯了腰身,羞于多看一眼。   关瑶还在痴迷于自己夫君的美姿仪时,一道紫色身影已撑着伞奔了过去。   “公子……”到了阶前,陈嫦昂头去看裴和渊,羞答答道:“公子刚才淋了雨,现在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吴启端着个盆出来,见陈嫦眼巴巴盯着自家郎君,不禁问了句:“姑娘是?”   陈嫦仍旧盯着裴和渊,想也不想便开口道:“小女名唤陈嫦,这屋主是我祖父。我已经让厨下去熬姜汤了,公子迟些记得要喝。对了,公子要有什么需要,也只管与我说,我会吩咐下人给公子服侍的!”   一气说了大段,裴和渊却只略略颔首:“有劳。”   见他这般冷漠,陈嫦笑意僵了僵,讷讷道:“公子不用客气。”   裴和渊抬眼望了眼天际,把脚一抬便要下阶。   “公子!”陈嫦殷勤地将伞递了过去。   裴和渊没动。   “唰——”   折扇甩开的声音让吴启打了个激灵,立马放下盆子转身跑去房内取了伞递给裴和渊。   这把,裴和渊自然接了。   撑着伞向外走时,裴和渊忽在庭间站定,偏头问了句:“在下欲去赏一场时雨,小七郎可要同行?”   嗯?一起赏雨么?   关瑶蠢蠢欲动,但内心深处却莫名有个声音在勒止,让她此刻不要与他独处。是以关瑶笑了笑:“在下是俗人,这等雅事做不来,恐怕与裴兄一道,反损了裴兄兴致。”   想来本也是顺嘴相邀罢了,听关瑶拒绝,裴和渊并未再说,撑着伞便兀自向外走了。   该是被裴和渊那拒人千里的霜容给怵到,陈嫦倒没有跟上去,只原地转了个身,目光痴痴望住那清贵难攀的身影。   又是道开门声响起,手脚慢些的梁成潜终于出来了。   都是男客的院子里跑进两个姑娘家,其中有一个还就站在阶下。   梁成潜见到陈嫦,自然也是怔了怔。   关瑶晃着把扇子,吊儿啷当地朝那处走去。   吴启一见她来便头皮发紧,下意识觉得没有好事。   果然,关瑶步子与梁成潜打了声招呼,主动向他介绍了陈家姐妹,又笑道:“适才听陈大姑娘说,她还吩咐厨下给咱们熬了姜汤,真真贴心。”   陈嫦心中厌烦,当即皱着眉剐了关瑶一眼。   关瑶却笑得更欢,还叹了声:“出行在外啊,咱们几个大老爷们都是粗心的,若有女眷在,想来女眷都会张罗好这些,倒是劳烦主家千金了。”   话毕,与梁成潜一同向陈嫦道了谢。   裴和渊已不在,陈嫦哪里耐烦再待。她敷衍了几句,脚下一抬正想走时,却又听得关瑶声音微扬,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说起女眷,在下还不曾问过裴兄婚娶之事,不知……裴兄可有家室?”   双眸再度雪亮,陈嫦停了下来,支起耳朵。 第12章 已替换   ---   裴和渊婚否,梁成潜自然是知晓的。   毕竟几日前那场榜下捉婿,可是顺安不少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梁成潜佯咳两声,隐有笑意:“老朽记得衍思成婚不久,仍在新婚中。”   “啪嗒”。   陈嫦手中的伞掉到地上,她失神般立在原地,喃声道:“竟、竟成婚了?”   “阿姐小心淋坏了身子!”陈璃也踏入院内,赶忙举着手中的伞替胞姐遮住头。   身侧的湘眉已看着陈嫦小声冷笑了下,关瑶倒乐在其中,仍故作讶异:“原来裴兄成婚了?不知梁伯可见过他那位夫人?”   关瑶本是顺嘴一问,梁成潜却点了头:“老夫曾见过一回。”   不仅这么答,梁成潜还精神倘侊,似有何怅触。   竟见过她?关瑶眼含重惑。   她仔细回忆了下,自己对这位梁大人并无印象。   难不成……是去临昌伯府吃过她与夫君的婚宴?   不等关瑶再往远了回想,便听庭中的陈璃好奇道:“如裴公子那般郎君娶的夫人,应该也是出类拔萃姿容不俗的吧?”   瞧,世人就是这般贪慕皮相。   有些人仅凭周身气度,或说仅凭一张脸,便能叫陌生人得个出类拔萃的结论来。   隐秘的快乐催得关瑶“憨厚”地笑了笑,跟着附和道:“裴兄的夫人是个什么模样,在下也好奇得很。”   顶着关瑶直勾勾的目光,吴启心知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少夫人是,是天仙般的美人,与我们郎君的感情很是要好……如胶似漆,情比金艰。”   眼角快要飞到头顶的关瑶,感觉耳旁已听到陈嫦的切齿声了。   她意犹未尽,故意多问了句:“那裴兄家中可有妾室?”   措手不及,吴启木了。   这、这话让他怎么回?   “小兄弟发什么呆?快,站进来些,小心淋雨。”关瑶上前两步,招呼吴启莫要被雨刺着。   得关瑶这般照切,吴启面部抽搐,末了干脆把眼一闭,扯着嗓子喊道:“我家少夫人甚是凶悍,不允我家郎君纳妾,平时郎君若与旁的女子多句话,都,都要被她掐脸罚跪的!”   片刻沉寂。   “噗哧……”   湘眉没能忍住,背过身笑得像在打冷颤。   “怪道裴公子那般、那般……原来家中夫人管得严,是个惧内的。”陈璃亦是掩嘴偷乐,小小的姑娘家,一幅幸灾乐祸的俏皮样子。   可与她相似的那张脸,却掐着掌心忿忿不平道:“那女子竟性悍至此,裴公子怎娶了个泼妇?!”   庭院矍然一静,唯闻细雨沙沙。   “阿姐啊……”这下连陈璃都不好意思了,她扯了扯陈嫦的袖子,臊红着脸小声提醒道:“你怎么这样说话?太失礼了!”   一旁的泼妇本人倒“噗哧”笑出声来,惹得陈嫦横眉以对。   关瑶改笑为咳:“抱歉,嗓子有些不适,许是受了寒凉。”   “啊,那可不能轻怠。”陈璃面露关切道:“我家北院挖了个温泉,不如公子去那池子里头泡上一个时辰发发汗,可比喝姜汤有效的。”   “温泉?”关瑶蠢蠢欲动。   她虽没有洁癖却也是个喜净的,客栈到底人来人往的地方,那浴桶不知被多少人坐过。   且木质浴桶最是沾味儿,南来北往的人身上那些个油星子泥团子不定被那桶壁吸了多少,是以这几日,她和湘眉都是用自带的巾子草草抹了身体。现下冷不丁听说有个温泉池子,怎能不令她雀跃?   “哎?阿姐!”陈璃蓦地唤了声,原是陈嫦扭头跑出了庭院。   陈璃匆忙对关瑶几人福了身,去追胞姐时,还不忘重复了句:“那池子就在北院,几位若想去什么时辰都可以的。”   还什么时辰都可以?   关瑶眼冒精光,恨不得立马就去!   梁成潜捋着胡须,呵呵道:“老朽有心悸之病,泡不得那热汤,想是无福享受了。小七郎君与衍之可去泡上一泡,也好驱驱寒。”   白日果然不能提人,尾字甫落,白裳青年便撑着把伞回来了。   见关瑶看来,还解释了句:“道路泥泞,恐污了衫袍,便提早回来了。”   关瑶瞅了眼那干净得泥点子都没沾上的缟白袍角,心中了然。   她没有洁癖,但她夫君……好似是有的。   不仅有洁癖,还有强迫症。   且据她观察,不仅是房里的摆件要齐整,细小到一口茶要分几回喝,她夫君都有相应的动数。   “衍思来,老夫寻你有些事。”梁成潜笑着招呼了裴和渊一句。   “晚辈就来。”裴和渊喉间轻答,应声抬步。   廊沿之下,关瑶忽攥了攥扇柄。   也不知是否生了错觉,裴和渊拾阶而上前看她的那下目光,好似有些古怪。   ---   当日的晚膳,是屋主陈老爷亲自招待的。   老爷子年近七旬,两撮寿眉弯弓似地下垂着,腰背也已有些佝偻。但脸膛红润,精气神还是不差的。   开席前,陈老爷还乐乐呵呵地问关瑶:“这位小郎君瞧着年岁不大,可吃得酒?”   “小七郎君有些咳嗽,陈老兄还是莫让他喝了。”梁成潜道。   陈老爷是个热情好客的,闻言还劝了劝:“知几位贵客明天要赶路,老朽拿的是自家酿的酒,小酌两杯应该不妨事的。还能发发汗,指不定那点子咳就冲走了。”   主人家这样盛情,关瑶不好再推。她双手捧过那杯:“多谢陈老伯,那我便吃两杯。”   才喝了一杯,伺候的仆妇上来换盛碟。   抽手时不知怎地,肘拐碰到了关瑶的酒杯,只闻“啪”的碎瓷声响,高足杯子整个翻下桌,在石板地上成了碎瓷。   仆妇匆忙告罪,陈老爷张罗着让给关瑶再拿一只,裴和渊忽开腔道:“顺安的规矩,在外吃酒,杯子掉了就不好再续。”   “还有这样的讲究?”陈老爷子愕然,关瑶接杯的动作也茫然停在半空。她没喝过酒,也不晓得这上头的什么规矩和讲究。   梁成潜抚着长须笑道:“确有此事。”   既是如此,风俗讲究什么的还是要遵从,陈老爷子也就不勉强关瑶了。   与梁成潜等人酒过三巡,听说他与裴和渊俱是做船货生意的,陈老爷子目中一亮:“二位是顺安来的,可是漕帮之人?”   问两个朝廷命官是否漕帮之人……   关瑶埋低头,取了羹匙正打算要尝尝新上的汤盅时,骤然抬了抬头,对上身旁裴和渊的目光。   见她望来,裴和渊移了移,看向她那盅汤。   也不出声,就只看着。   关瑶被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却也闹不懂他这目光何意,只能重新低下头,探入汤勺搅了搅。   那汤以大骨作底,佐以腐皮绿菜,汤中还浮着鸡蛋絮,看起来极鲜。   顶着裴和渊莫名其妙的目光,关瑶撇开上头那黄澄澄的油星,舀了匙汤放到嘴边,秀气地啜了一小口……   一股浓郁的姜味直冲鼻腔,关瑶当即撑着桌面开始重重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泪花直在眼里打转。   泪眼朦胧间,仿佛看见裴和渊眼中浮起“活该”两个字。   “小郎君没事吧?”陈老爷子忙声询问。   关瑶无暇开口,只憋着气摆了摆手。   陈老爷子向仆妇了解过情况,这才歉意道:“知几位淋了雨,老朽便嘱厨下特意熬了这辣骨汤。他们做事毛躁多放了几片姜,不曾顾及到贵客口味,呛着小郎君了。”   关瑶略略喘定,抹去眼角的泪花子道:“陈老有心,是在下方才喝得太急了。”   拭过泪,一杯茶水推到眼前。   倒水之人目中尘光平静,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关瑶愣头磕脑地与裴和渊道了声谢。   小小的插叙后,话头继续。   梁成潜答着陈老爷子方才的问:“陈老兄说笑,我二人不过是跑船的罢了,与漕帮攀不上关系。”   陈老爷子瞧着有些失望,但还是继续闲谈道:“几位欲往哪里去?”   “我二人去乌城,这位小七郎君去亭阳。”   “乌城,亭阳。”陈老爷咂摸了下:“好似都是岭南那带?”   梁成潜点头称是,随口赞了陈老爷一句见多识广。   “老朽也是听我那外甥说的,他早年间,在岭南讨过营生。”陈老爷子掬着酒杯,力气有些大,手背的老筋鼓了起来:“江州发大水那年他尚在行武,恰好被征去那处救洪,许是觉得岭南也不差,便所幸在那头留了好些年。”   这席话说得格外缓慢,甚至听着有些艰难,话毕,陈老爷子还莫名嗟叹了声。   厅中一时有些沉默。   关瑶挟着半粒糯米丸,微微偏头看了裴和渊一眼。   好似夫君之前提过,他五岁前就在江州?   陈老爷子强打起精神,举起酒杯道:“听说我那双孙女早些时候冒犯几位,老朽甚是无颜,便以此杯向几位道歉。我那对孙女被惯坏了才会那般失礼,还请几位莫要与她们计较。”   三人当然不会计较,纷纷举杯陪饮一回。   也不知是被酒给冲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满饮这杯后,陈老爷子开始接连吁声叹气,满腹惆怅昭然若揭。   临时寄宿的客,本不便探听主家私已。可陈老爷子那忧相委实过于明显,梁成潜便斟酌着问了声:“陈老兄可是有何难处?”   “哎,也是个冤孽啊……”大概委实苦闷,陈老爷子还真就抹着下淌的老泪,把家里的糟心事给说了。   原来陈老爷子虽子嗣不兴,但本也有个独长子的。只两年前,那独子在田梗上被发狂的老黄牛给顶穿了肠,当场死于非命。   不久后,难以忍受丧夫之痛的儿媳也寻了短见,单留一对双胞女儿在世。   老的老弱的弱,家中无有壮年男丁,这样的人家最最逃不过的,便是个“吃绝户”了。   而于这点,陈氏族里其它人倒不敢打主意,盖因陈老爷身边有个势在必得的接任人,便是他那曾当过兵的外甥。   许是因着上过战场的缘故,他那外甥面相极为恶悍,一身煞气连狗都不敢靠近。   这般可怕的人物,即便在陈家作威作福,对陈老爷子推推搡搡毫不尊重,谁也不敢开口撵他。   要想不使家财尽数落在那外甥手中,陈家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招婿,便是那条能走的路。   而以防出现两个孙婿争来夺去瓜分陈家的情形,陈家决定只选一男入赘,同时娶姐妹两个为妻。   小孙女陈璃倒好说,相看过的只要瞧着是个良善之人,她都会点头。   可陈嫦眼光极高,是个挑剔的。普通的秀才举子她都瞧不上,非要寻个皮相与才情都出挑的,她方肯嫁。   而眼下那外甥之所以不在,盖因他先头找陈老爷要了笔银钱,跑去了外地寻旧友找乐子,已有数月未归。   可这也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出现。   在此之前,陈家自然想抓紧时机,快些个给姐妹俩定好夫婿,以免被那恶外甥给夺走家财。   听完这些,关瑶与湘眉对了下眼。   怪不得陈家姐妹那样,原来不止瞧中裴和渊,还想让他当上门女婿。   还好在此之前她先下手,把这人占作自己夫婿了。   说起来这陈老爷也是个少见的直恳性子,还惋惜地看了裴和渊一眼:“也不怕几位笑话,这位裴公子的品貌气度,真真是那些个与她们相看过的郎君比不上的,可惜公子已有妻室,倒与我那双孙女无缘了。”   溢美之词倒没什么,可后头那句却让人怎么听怎么不适。   饶是吴启,也皱曲了一双眉。   ---   离了饭厅往客院回时,见梁成潜与裴和渊似在低声议着什么事,关瑶自觉离远了些。   走了大半程,湘眉终是没能忍住气:“那陈老爷实在脸大,不过有几个小钱罢了,真觉得谁都瞧得上他们家?”   “人多爱与人作比,他们在这乡里当个富户,确实比不少人强了。”关瑶含混回了句,似有些口齿不清。   湘眉冷哼了句:“也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若知晓咱们郎君身份,怕是哭喊着要把他两个孙女送给郎君当妾。”   雨后,初夏的夜风骀荡在空中,无端熏人。   许是那酒后劲有些大,关瑶这会儿目色有些迷濛。晕晕乎乎间,脑中想起听好友秦伽容训夫时说过一句话:“敢娶小老婆,看老娘不阉了他当胡瓜!”   “咳。”梁成潜的声音远远自后头传来:“小七郎君可还好?莫不是醉了吧?”   “没,没事。许是那厅里头酒气太冲,一时有些犯晕。”关瑶撇了眼坠在后头的裴和渊,目测了下距离,又见他神色如常,心道方才那话应该没有被听见。   在关瑶的照料下,灰鹦鹉一日比一日精神。可今儿梁成潜身上的酒气比关瑶的重多了,白日里还愿意亲近亲近旧主子的灰鹦鹉,这会儿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一遍遍地骂他“臭老头子。”   梁成潜提着那笼子走近来,颇为头疼:“看来只能再麻烦小七郎君一晚了。”   “梁伯客气,不麻烦。”关瑶双手捧过鸟笼,抱到怀里后才要去勾提手,那灰鹦鹉在里头蹦跶两下,突然扑腾着双翅,张嘴唤了声:“——夫君——夫君!”   情意绵绵的一个称呼,愣是被那大烟嗓唤出想让人立马失聪的欲望。   裴和渊投来目光时,关瑶那点酒劲,一下子便醒了。 第13章 已替换   ---   气氛一时静寂,只闻夜风琅琅。   片刻沉默,还是梁成潜笑说了句:“想来是跟老夫那亡妻学的,她还在时,也总爱逗这老家伙。”   “哈哈,那,那怪不得。”关瑶干笑两声,稳住自己发颤的声线。   梁成潜望了望月色,用疲惫的声音说了句:“老夫年纪大了,委实不胜酒力,便先回房去歇了。”   独留关瑶与裴和渊。   尽管心里发虚,关瑶还是不躲不闪,尽量直视裴和渊:“裴兄也喝了几杯,这么晚了,还不回房歇息么?”   裴和渊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毛,却未答她这话,反看了眼那提笼:“小七郎照顾鹦鹉倒细心,这么快便将它救翻生了。”   关瑶拿不准他说这话的原因,只好接着话头道:“也是这鸟儿底子好,扛住了。”   许是跟着在饭厅吸了些酒气味儿有些冲头,灰鹦鹉与裴和渊对视片刻,忽把鸟嘴一张:“滚犊子,你丫抽风啊?”   “这、这真不是我教的!”关瑶一时堂皇,下意识解释道。   “裴公子!”夜风送来女儿家的娇声呼唤。   打眼一瞧,是陈嫦。   都是要入寝的时辰了,她还打扮得花枝招展。   满脑袋的金钗步摇,喷香的头油味被夜风一扬,比关瑶方才喝的那口汤还要冲鼻。   陈嫦小跑着,到近便朝裴和渊福了个身,指着丫鬟手中的藤盒道:“这是我亲自熬的醒酒汤,里头放了糖渍的青梅,应该不会酸口,我特意给裴公子送来。”   “仙姑——仙姑——”今夜格外兴奋的灰鹦鹉又开始聒噪了。   陈嫦被这声给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是鹦鹉在喊后,嫌恶地看了眼:“什么野畜生,神神叨叨的。”   说完,许是察觉自己表现得有些粗鄙,又假意扬起笑夸道:“鸟儿训得真聪明,可是这位公子的爱宠?”   “是梁伯的。”关瑶张目觑了眼那藤盒:“这醒酒汤只有裴兄的么?我与梁伯也饮了些酒,不知可否向陈大姑娘讨两碗来吃?”   陈嫦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笑:“不用讨,本来就给你们都备了的。”   湘眉自然是个灵的,不待关瑶示意便强行去接那藤盒:“小的替几位谢过陈大姑娘了。熬这醒酒汤已是受累,怎能再劳陈大姑娘多走几步?”   “哎你!”送汤的机会被人截走,可碍于仪容,气塞喉头的陈嫦只能干瞪湘眉一眼。   她不走,关瑶也不动,大剌剌地杵在原地,还要问她一声:“陈大姑娘还有事?”   当然有事了。   陈嫦扭扭捏捏,欲语还羞地望向裴和渊:“我看裴公子喜欢赏景,想着你要是不急着赶路可以多留几天,我们老宅旁边还有片花林,我可以带裴公子去观赏观赏的!”   “……”   立在一侧的吴启嘴角微抽。   往前在他看来,他们少夫人已是女流中厚颜至极之辈,可这一回,他觉得自家少夫人被这位陈大姑娘衬得分外委婉。   最起码少夫人勾捞郎君时,郎君还未行婚娶。   吴启刚有这念头,便见他家少夫人故意伸了手指入鸟笼子的栏隙,猛地怼了那灰鹦鹉一下,惊得老鸟在笼子里飞跳,又蹦出句“——滚犊子!”   陈嫦怒目。   关瑶打下布盖,“好心”解释道:“陈大姑娘莫要在意,它不是在骂你。”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更令陈嫦气得两肺直炸。   衣袍窣动,是裴和渊拱手向陈嫦施个礼:“姑娘好意心领,裴某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   裴和渊转身,关瑶紧随其后:“辛苦陈大姑娘送来这汤,陈大姑娘早点安歇,要是熬青了眼圈子,姿容可是要受损的。”   望着几人离开的身影,陈嫦身旁的丫鬟小声道:“小姐,咱们还是回吧。”   那位裴公子,就差把不耐写明在脸上了。   陈嫦朱唇抖颤,心里又酸又怨地剜了丫鬟一眼,脸上尽是狠沉沉的愠色。   好不容易碰着个喜欢的,岂能轻易放手!   忿忿转身间,有清风播来,带着露水的阴凉。   陈嫦扯着手中帕子,心念陡然活泛起来:“走,去找祖父,祖父肯定会帮我!”   ---   子时正,四野阗静,偶尔闻得山雀啼两嗓子。   汤泉涓涓,湿雾结在水上,冠盖一般。   放下皂儿巾帕等一应浴具,湘眉上前帮关瑶束起散发:“奴婢伺候您。”   关瑶旋着手指,在脑后打了个松松的发髻:“我自己来就成,你去外头守着吧,我半个时辰就好。”   湘眉退下后,关瑶专心解着衣襟。   里衣剥落,只剩胸前一圈缠布。   盈盈一掬的腰身,新雪般的后背,胛骨如蝶翼,稍稍一动便振翅欲飞。   玉手向上,勾开腋下系带。一掌宽的布巾褪离身子,胸前明月脱了束缚,兔儿般弹将出来。   迈开玉箸般笔直的双腿,关瑶婀娜步近池边。颈下肌肤被岸边的泉雾熏着,宛如攀了红釉的白瓷。   一身葳蕤柳骨,任谁看来,都有种穿透心髓的诱惑。   她躬下身子取了块澡巾,正待伸足下水,突闻湘眉短促唤了声:“郎君!”   不同于这几日刻意扮出的低沉声线,这下是慌张且惊疑的原音。   当湘眉的唤声止住,身后的脚步声也矍然出现。   时间虽寸,关瑶却眼疾手快勾了外袍裹在身上。   再一转身,清风袭动衣袂,身后的郎君压着眉梢,沉沉望她。 第14章 已替换   ---   “裴,裴兄?”关瑶瞠大眸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和渊。   她特意选了这个时辰来,就是怕撞到他,谁成想他也这个时辰来!   裴和渊负手而立,疏淡的眸子回视关瑶:“这样晚了还来泡汤,小七郎倒有闲情。”   “睡了个囫囵觉,中途醒了再睡不着,就干脆来泡汤了。”关瑶蘑菇一样蹲在地上,抓着件袍子硬起头皮瞎扯。   裴和渊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眉尾,也没说什么,上前几步,便开始除衣。   关瑶脑中炸开。   虽二人同床共枕了几个晚上,可当她的面宽衣解带,这还是头一回。   耳管嗡嗡间,关瑶听到自己喉间清晰的吞咽声,以及脱口而出的一句:“裴兄不脱完么?”   只着里衣的裴和渊步伐一顿,继而半笑不笑地睨着关瑶:“原来小七郎泡汤,习惯要全部脱完?”   关遥浑身一凛,头摇得像拔浪鼓:“还是留一件,这大晚上的,着凉就不好了。”   裴和渊似是笑了声,很快转身下了水。   那池水只到他腰际,走了几步,裴和渊便回头:“小七郎还磨蹭什么?再不下来,恐怕明日起不来赶路了。”   这让她怎么下去?   关瑶正想说自己泡完了,裴和渊却再度开腔道:“小七郎不必不自在,你我都是男子,同泡一浴很稀松平常,不是么?”   这话,无疑是堵了关瑶的借口。   沉默的对峙间,关瑶把心一横。   池子这么大,各据一边就得了!   扮出悠然不迫的模样,关瑶拢着袍子走近池边,伸出腿慢慢浸入池中。   玉色的足,乳白的池水。身子一寸寸被缎子般柔软的泉水裹住,溶骨般的惬意涤去车行马颠的疲累,令人通体舒泰。   若能洒些花瓣叶子,便更是完美了。   若是这会儿同个池中没有裴和渊,她舒展手脚游个几圈,也是没有问题的。   心虚使然,关瑶闭起眼假装在享受这暖意溶溶,未察觉到有探究且毫不掩饰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着。   仅小片刻,肌薄肤透的关瑶鼻尖便沁了汗,有如香雪带露,连耳垂都泛起明珠般的莹光。   更莫论那松散挽着的发髻,这会儿落了几绺额发在颊边,即使闭着眼,神态也自带三分娇慵。   这般女气十足,旁人除非瞎了眼,才会认不出为她是个姑娘家。   水声响起,关瑶睁开眼,见对侧郎君涉水而行,一圈圈的涟漪在他身侧濯荡开来。   被池水浸透的里衣此刻湿湿贴在身上,玉白胸膛若隐若现。   关瑶心间犯起踢蹬,她欲向后退,可后背贴着池壁,已退无可退。   “裴兄怎么过来了?可是那边的水不热了?”关瑶胸口急撞坐不安位,牢牢抓着衣襟强颜笑道:“我习惯泡冷些的,我换过去就好了。”   说着话关瑶欲要起身,却被捺定在原地。   接着,裴和渊抬手在她左脸滑了一下,再向她摊开手掌。   玉白的指腹之上,赫然有一痕黑色印记。不用说也知,是她那颗痣溶了。   郎君声音静冽:“还要装到几时,非得我将你这满脸妆卸个干净,你才肯认?”   心弦乍响,关瑶脑中空白一瞬:“夫、夫君……”   裴和渊眉头死拧:“未免太胆大了些,你跟来作甚?”   指顾之际,关瑶掐了把大腿,决定反客为主。   “哗啦”水声骤响,关瑶干脆站立起身,嗔怒道:“夫君你也太迟钝了!这么多天才认出我,知道我扮得多辛苦么?我人都瘦了一圈!”   不防被倒打一耙,裴和渊蹙起额心:“私自跟来,你还威风了?”   “我心系夫君,不忍夫君一人跋涉千里,身边又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这才跟着的。况且,况且我也是有苦衷,也是被逼无奈的!”关瑶那腰杆子拔直。   裴和渊怒极反笑:“且说说看,你有何苦衷?”   “我,我是怕你被人勾捞走了,万一回去给我带几个姐妹怎么办?”关瑶理直气壮,语带控诉。   知她暗喻陈家姐妹,裴和渊目光冷飕飕地哂道:“我不是惧内么?与旁的女子多说句话都要被你掐脸罚跪,哪来的胆子纳妾?”   冷不丁听到这话,关瑶气焰一矮,可也仅两息,她又觍起脸质问道:“今儿才半日,夫君已与那陈大姑娘说了两句整话,足足十九个字!半点不收敛,根本没有人夫的自觉!夫君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见她掰着手指头数数,裴和渊顿时黑起脸故意冷嗤道:“我心里有没有你,你还不清楚?”   “既你心里有我,就更不应与旁的女子搭腔,一个字都不该理!”关瑶振振有词。   自作多情,他几时心里有她了?   察觉此女又开始放赖,裴和渊两眼眯矑,再不愿与她多说:“明日便回顺安,休要多言!”   见裴和渊转身欲走,关瑶哪肯轻易作罢,她两臂一伸便将人抱住,扑得裴和渊往前趔趄半步。   关瑶淌在水中,从裴和渊的身后滑到身前,开始攀肩贴耳式的软磨硬泡:“夫君呀,我不要回……夫妇一体,我要跟着夫君,夫君别赶我……”   关瑶歪缠烂打,泉雾凝成的水渍淋淋漓漓,从她颌缘向下滴。   “好了,不要再动!”裴和渊扣住那双不安分的腕子,低斥道:“我是去公干,岂容你胡闹!若被人告发私带家眷,必遭圣上惩处!”   “来前我给阿姐去了信,让她提前与陛下说一说,不会有事的。”关瑶哼哼唧唧地拧着手腕,绵若无骨的身子贴着裴和渊扭来扭去,胸前又晃又颤,似有樱颗若隐若现……   本是来揭穿贼行的人,这会儿被小贼蹭得耳根绯红,浑身紧绷着,像根劲直的孤弦。   这般本已呼吸艰难,令裴和渊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耳垂陡然被咬,进而脖颈子被勒低,一双柔韧的腿缠上他的腰……   鼻管一痒,两道热流自裴和渊的鼻尖,顺着他的人中蜿蜒而下。   “夫君,你流鼻血了!”   伴随着关瑶的这句低呼,外间响起吴启一声喝斥:“什么人!” 第15章 已替换   ---   循着吴启声音所向,东侧几丈开外的拦边花篱被人拔弄了下。   偷窥之人不仅没走,还大大咧咧露了个脑袋出来。   “哟,狗男女倒是会找地方,跑这儿偷情来了!”那人语气下流,极为淫邪。   裴和渊长臂一伸,捞了自己方才褪的外袍罩住关瑶锢在怀中,再顺手抓了条长带,用来勾了盏檐下照灯甩将过去。   只闻“嗷”的一声惨叫,那人嘴里只来得及吐出句脏话,便被及时赶去的吴启捉了起来。   虽被制住,那人却还大着舌头骂骂咧咧,嘴里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詈语。   听他粗声嚷嚷:“他娘的,占了老子地方不说,还敢对老子对手?有本事松开老子,看老子不给你打去糊——”   嚣张的嘶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唔唔”的闷声挣扎,该是被堵了嘴。   吴启在外扬声:“郎君,人已经绑起来了。”   裴和渊转回身子,松开关瑶道:“穿好衣裳,休要再闹。”   话说得很清楚,关瑶却在原地踟蹰,且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还不上去,看我作什么?还没闹够?”裴和渊用手里布巾堵住鼻子,面沉如水地睥睨着关瑶。   关瑶看了眼那束布:“夫君,那是我用来缠胸的……”   裴和渊凝滞了下,几息没回过劲来。   关瑶踮了踮脚,大方道:“给夫君用吧,我还有几块缠胸布,晚些回去换上就好。”   见她又要凑来,裴和渊这才回了神思。   白缎般的身子又在眼前摆弄,堵住鼻血的巾子瞬间烫手,一时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静滞半晌,裴和渊果断转身上岸。   仰头控了控鼻血确认不会再流后,他擦干身上水渍,迅速系好衣衫袍带走了出去。   见裴和渊出来,吴启指了指那塞住嘴的偷窥之人:“郎君,这人如何处理?”   被吴启制住的人四旬开外,穿着身绫缎衫,一双猪鬃似的乱眉,黧黑的脸满是油光。   而即便醉了洒,即使被绑着,那两只眼还是凶如虎豹。   几步开外,裴和渊老僧入定般止住步子,死死盯住那人,直到吴启一连唤了好几声,才神思回笼。   是陈家的人听到动静赶来了。   经陈家人解释,方知那偷窥之人正是陈老爷子那外甥,名唤陶顺。   片刻后,燃起烛灯的厅堂。   陈老爷子捺着不悦,看向大剌剌靠在椅中的陶顺:“你几时回的?怎么也不来封信?”   “舅舅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回咱们自己家还要打招呼不成?”陶顺答着话,一双醉熏熏的牛眼直往关瑶身上瞥。   虽说将才出了泉池后,湘眉便给关瑶重新点上痣好生拾缀了一番,她这会儿再看与白日里的男相无差,可陶顺那目光,明显是不对的。   关瑶驼着背,下意识往裴和渊身后避了避。   见陶顺目光露骨,陈老爷子疾言厉色:“这几位都是贵客,休要放肆!”   “什么贵客,人家明显是把咱们家当免费客店呢,不然怎么会在池子里和和姘头胡来?”陶顺看了裴和渊一眼,死样怪气道:“我还以为是对狗男女,敢情走旱道玩龙|阳呢?早说嘛,刚才愿意让大爷一起,大爷也不扰你们雅兴不是?”   “混账东西!还不住嘴!”   陈老爷子的断喝显然对陶顺没有丁点威力,他再度将肆无忌惮的视线投向关瑶,心道怪不得姓要黑灯瞎火拉着玩,大白天不把那脸给遮住,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方才在那温泉外头,他虽然没大看清楚,但凭过往的经验便知,这矮个儿虽然脸不行但身段是个绝的,比普通象姑馆里的头牌都强。   不料姓裴的瞧着光鲜,骨子竟也跟他是同道中人,皆好男色。   便在陶顺心下打着些龌龊算盘时,白影一晃,闪着精光的视线被上前半步的裴和渊挡住。   陶顺竖起眉来,撞上裴和渊的目光。   晦暗的眸,如被泼了墨的子夜般黑泠泠的,其中似是压抑着冷鸷,又像漫着冰彻骨髓的寒流。   这样让人有些瘆得慌的目光,莫名令陶顺感到熟悉,可也只一刹,那熟悉感便消逝难寻。   他习惯性恶狠狠地鼓起眼,指着自己额角的伤:“伤了老子,先给个一百两延医费。还有你们那餐宿费交了没有?明儿个每人交五十两来,当这善堂呢?哪能让你们白吃白住?”   “闭嘴!闭嘴!”陈老太爷顿了几下手杖:“你是要将老夫这脸给丢个干净不成?”   陈老太爷到底年纪大了,深更半夜起来折腾又被气了个好歹,听着声音都苍老了许多:“误会一场,老朽这外甥喝大了,老朽代他向二位道歉,二位公子莫要计较他疯言胡语。”   关瑶与裴和渊还未表态,梁成潜身边的亲随进了厅堂,说梁成潜突然身子不适,发起了低热。   陈老太爷先是呆了片刻,才张罗着让人去请大夫,且那说话吩咐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于离开厅堂前,裴和渊的视线在陶顺的右手上停了停。   异常短的小指,见不到指甲,很明显是缺了一截。   观那断口,不像是被利器所削,倒似是被人生生咬掉的。   ---   梁成潜不止发热,还有腹痛的症状,请来的大夫说是受了寒凉。   而许是在温泉池子里吓了一遭,关瑶也病了,裹在被子里打喷嚏。   这样一来,别说撵不走关瑶,行程都只能搁置。   没病的关瑶本就不好打发,病了的关瑶更像生了八只脚似的,抱着骗到房里的裴和渊不肯撒手。   到底还没恢复真身份,她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关了门嘤声佯泣:“人家头疼,腿也疼,浑身上下都疼……”   “不过是有些咳嗽罢了,不知道的还当你患了什么不治之症。”裴和渊皱起眉头,被缠得有些狼狈。   “说不定真有呢,夫君疼疼我,我那绝症就好了……”关瑶嘟嘟哝哝,带着鼻音的哭腔莫名温软。   裴和渊看着那揩到泛红的鼻头,心中哂着,真是半点不怕把鼻水蹭到他身上。   而穿着干衣被蹭和穿着湿衣被蹭,当然不是同等触感。   躲避时,裴和渊的目光触及散在被面的一条长巾。   想起那是用来缠什么的,他移开眼,却不受控地想起昨夜那承着莹润清晖的肩头,以及颈下的大片肌肤。   耳畔,关瑶在说她一路上有多辛苦。不止天天早起易容,晚歇前又要卸妆,说那涂料闷得她脸不如以前娇嫩,假胡须撕来黏去弄得她人中都麻了云云。   恍神之中,指尖矍然被牙咬住。   裴和渊薄怒,正想斥责时,却被关瑶抢话道:“我不属狗,我属于夫君。”   “叩叩——”   门被敲响,是吴启来寻裴和渊,说是有事要回禀。   关瑶依依不舍:“夫君记得晚些再来陪我,我现在病了好虚弱,晚上一个人睡不着……”   裴和渊脆快了当地拂袖而去。   湘眉伺候着关瑶喝了盏茶,抱怨道:“有个小丫鬟在咱们院子外头鬼头鬼脑,也不知探个什么劲。”   听说有人在探头探脑,关瑶瞬间联想到陶顺,以及他那令人作呕的目光。   湘眉“啧”了声:“这陈家真是一群奇奇怪怪的人,若非咱们郎君成了婚,他们家大姑娘怕是脸都不要,也会强压着郎君娶她。”   关瑶幽幽地抬起眼皮子:“湘眉,我也是强压着夫君娶的我,你是在说我不要脸么……”   湘眉忙不迭摇头:“当初在青吴时,郎君会答应和小姐幽会,便是本就对小姐存了心思的。那陈大姑娘郎君连看都不愿看,哪能相提并论?”   关瑶这才舒心了,让掩好门打算休憩片刻。   相近时辰,陈家一处居院中,陈嫦听了丫鬟的报,气得把桌上的针线笸子挥到地上。   陈璃正做着绣活,手里的针被线猛地一扯,指尖扎了一下。   拿帕子掩着指头冒出的血珠子,陈璃轻轻皱眉:“阿姐,裴公子可能只是去探病罢了,他怎么看也不像、不像是喜好男色的?”   “她说的话你聋了没听见?”陈嫦指着小丫鬟:“探个病要那么久?还要下人把守房门?明显是私情被撞破,那姓焦的干脆大白天把人勾到房里去厮混,简直不知廉耻!”   “怪不得总坏我好事,总阻我拦我,原来,原来那姓焦的是个死不要脸的小相公!”   见长姐开始气咻咻地乱骂,陈璃知她又是钻了牛角尖,便起身回房去了。   陈嫦狠抿嘴角,抓过那绣箍一圈圈地拆着胞妹刚勾好的线,嘴里恨恨道:“什么情意缠绵?想来那小厮说了谎,裴公子跟他娶的夫人肯定没有感情!”   越想越怒,陈嫦撂了嘴角死死咬牙。   可就算不喜欢家里娶的妻,也不能沉迷于那种事啊?像裴公子那样的俊才,值得娶更好的女子!   “走,去寻祖父!”陈嫦腾地站起身。   小丫鬟跟在后头:“可是老太爷不是不答应小姐……”   “时情不同,现在表叔都回来了,祖父再蛮不变通,咱们就没有机会了!”陈嫦边走边冷笑。   更何况她看出来了,昨天祖父,其实也有动容。   ---   迷迷糊糊睡了好久,关瑶再度睁眼,已是晚霞降落的时辰了。   裴和渊上午出去后回了趟客院,但没多久又被陈老太爷请走,说是府里有扇空着的影壁,想请他帮忙题几个字。   陈家的下人送了晚膳来,湘眉给端到榻旁。   才喝了两口汤,咂摸着这味儿怎么有些怪时,提笼里的鹦鹉又闹腾起来,不停扑棱着翅膀。   关瑶吃得不安生,正想让湘眉把笼子提过来,看看灰鹦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时,屋外响起几下“咚咚”,像是扔石子的声音。   湘眉出去看了看,不见有人,但看地上散着的几枚石子中有个白纸团子。   湘眉蹲下身去捡,头上一痛,冷不丁被什么给砸了下。   捂着头定晴一看,又是个白纸团子。   “小姐。”湘眉入了屋,把捡起的两个纸团子都给了关瑶。   关瑶接过,逐一展开。   一个写着:快去救裴公子!   另一个写着:快去东院柴房救裴公子! 第16章 已替换   ---   “小姐!”看清纸团上的字,湘眉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事发突然,关瑶立马推被下榻,急急裹了衣裳往外走。   院中,梁成潜的亲随刚好出门倒水。   关瑶问了一句,亲随说梁成潜刚吃了药在歇息。   想着梁成潜白日里烧的憔悴样,关瑶最终还是没去打扰这位老郎官。   “东院,东院柴房在哪里?”主仆出了客院茫然四顾。   “小姐,咱们去找人问问地方!”湘眉急得一脑门子包,待要往有人的地方去,却被关瑶拽住。   关瑶拽住湘眉,既是阻止她胡乱问人,也是因为脑子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抓着湘眉才缓了缓,又听湘眉问:“小姐是怕被人知道?”   关瑶还没答话,湘眉又灵机一动:“不如看看纸条这是谁写的?小姐,咱们直接找写的人去问问!”焦急之下,她甚至直接推算道:“是那陈老爷子唤走的郎君,写信的人肯定不是陈老爷子,陈大姑娘不可能给咱们报信,想来想去,应该是那位二姑娘!”   关瑶虚着嗓子道:“不管是谁,肯定不想让咱们猜出来,更不想被咱们找。”   陈家毕竟是乡间人户,宅子里会写字的,恐怕找不出几个人来。   那两个纸团上的字都很急草,可能是递信之人本身字就潦草,也可能是故意写成这样,想掩住自己本身笔迹。   湘眉反应过来:“小姐说得对,要真是那陈二姑娘,她偷摸写了这纸条,肯定不想暴露身份。”   关瑶扶着额头。   许是方才起得太急,加上本就带病在身,她总感觉自己隐隐犯晕,就算闭着眼,眼珠子也像不受控制在打转似的。   可饶是这般,关瑶仍旧竭力理着头绪。   心头不住下坠,也许是受直觉牵引,她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有些不大对头。   尤其是那两个内容一样,却又不大一样的纸团子。   神思乱晃间,听得外头田间一片草虫子在叫。   便在这片鸣叫中,关瑶心念定了定。   她睁开眼,对上满目忧色的湘眉:“走,先试试能不能找到陈老爷子。”   ---   片刻后,根据路遇的下人所带,主仆到了一处堂屋。   炉中燃着线香,壁奁中供着座菩萨金身,这堂屋显然是间小佛堂。   而跪在蒲团上作揖的,正是陈老爷子。   见了关瑶,陈老爷子面色一僵:“焦小郎君怎么来了?”   关瑶并未急着说话,而是眼也不眨地盯住陈老爷子,一脸肃容,神色郑重。   被这样看着,陈老爷子的目光不自觉地躲闪。   关瑶攥了攥手。   这当中没有鬼,才是真的出了鬼!   走了这么会儿,关瑶本是个腿软脚痠的状态了,可这会儿被那线香的味儿一熏,倒是稍微清醒了些。   她佯作淡定地在堂中的椅上坐下:“天还没黑,陈老伯便来给菩萨上香了,倒真是位虔诚之人呢,只不知陈老伯求的是什么?”   陈老太爷蠕了蠕嘴皮子,还未说话,关瑶又轻如流云地笑了笑:“家昌,福寿,还是恕恶?”   “陈老伯年纪大了,想也活不了几年吧?若你是个依教奉行之人,定知若行恶事,无有阳报,必遭阴谴。”   听这话中有话,陈老爷子蓦地瞪大一双灰浊的眼。   关瑶不耐再与他多说,直接问了句:“裴公子在何处?”   陈老爷子捏紧手中佛珠,眼珠急闪几下,极力镇定道:“裴公子题完壁便回了客院,小郎君寻不见他么?莫不是去了外头溜达?”   见他果然装傻,关瑶沉下嘴角冷笑了声:“陈老太爷,我不妨告诉你,裴公子可是朝廷命官,若他有个什么好歹,你们全家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陈老爷子骤然抬眼,他面色发青,怛然失色。   关瑶定定地直视他,眸中有逼压之势。   然而陈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不是经人一吓就信就怵的。初初的惊愕过去后,他心头压着的巨石反而放轻了些。   怒向胆边生,陈老太爷甚至眯了眯眼。   目光阴亮了下,他正抬了头似要向外传人时,却又听关瑶慢悠悠道:“陈伯见识浅,大概不知朝廷命官出公差,一路行踪都有专门的人暗中跟着,记录官吏是否纵情山野而忘了差事。”   顿了顿,似是看穿陈老太爷心头所想,又补充道:“就算那跟着的人一时打了瞌睡,昨儿个裴公子可是出门晃了一圈的,而且我们几辆马车都停在你这宅子,你猜左右邻居会不会留意?”   天际渐沉,黄昏的最后一隙金线照到佛像上,浮尘在那金线中无声飞纵腾扬。   一如陈老太爷无序鼓动的内心。   沉默的片刻僵持后,陈老太爷落败般地驼下肩背,嗫嚅道:“听说老朽有本经世藏书,裴公子道是想拓些留着,老夫便、便让人领了他去南院书房……”   果然,是书房,而不是什么柴房。   ---   出了佛堂后,主仆直奔那书房所在。   行到一半,走在前头的关瑶忽然平地趔趄了下,要不是湘眉眼疾手快扶住她,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关瑶真真切切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的不对劲。   此刻她整个人像在被蒸烤般旷躁,身热如焚,像是头顶都要冒烟似的,甚至忍不住想发喘。   “小、郎君,您怎么了?”湘眉吓了一跳,迭声问道。   关瑶使力咬了咬舌尖,痛觉使人清明了些,她这才摆摆手:“没事,走,咱们快去!”   脚步匆匆间,总算是到了书房。   那书房的门是掩起来的,可不像陈老太爷说的那样有人看守,陈老太爷给的信物倒没用上。   关瑶几步便跑上阶,用力推开了门。   浓浓的墨味儿扑鼻而来,眼见却空无一人。   主仆走了进去,打眼便见那书桌之上放着盒开了盖的红印泥,镇纸下则压着张白麻纸。   走近去看,休书二字醒然入目。   关瑶正待细看,陡然听到“呜呜”的挣扎声。   听着那声音寻去,见得一扇木屏风后头,绑着个姑娘。   衣衫半褪,领子大开,胸前坦露着大片肌肤。   正是陈嫦。 第17章 已替换   ---   见有人来了,陈嫦越发激动,可她是被绑在个房柱上的,再挣扎也只是让衣衫越加凌乱罢了。   且陈嫦满脸浓黑的印子,被流下的泪一冲,淋淋漓漓像极了跳傩舞的神婆。   关瑶凑近嗅了嗅,应该是被她嘴里那团浸了墨的粗布蹭上的。   而在陈嫦身边,则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个个鼻青脸肿,像是受了不小的伤。   “呜呜……”陈嫦面向着关瑶,嘴里发出连串的声响,目有催促之意。   关瑶扶着扇书架:“裴公子呢?”   听到这个名字,陈嫦眼中惶色大作。她一径拼命摇头,是不知的意思。   晕眩再至,眼前阵阵重影,关瑶向后退了半步,湘眉连忙搀住。   关瑶靠着湘眉,浑身热得腾云驾雾,有如盛夏站在火盆子旁边干烤。   她举起刚才从书桌顺走的休书看了看,见那休书上头别的内容都写好了,唯有立约人后头是空着的。   细细促促地喘着气,关瑶靠着最后一丝神志辨认了下,那休书上的字迹,不是裴和渊的。   力气尽失,阖眼前的最后记忆,是湘眉在耳边的焦急呼唤。   相近时辰,陈宅东院。   追逐着通黄的斜阳,一只狸花猫到了柴房前。   柴房的门紧闭着,它矫健一纵便跳到了窗上,接着又缩着身子,从那泥窗跳了进去。   柴房里头有三个人。一个手脚被绑嘴被堵住的人,整个倒吊在房梁上,而另外两个则立着。   狸猫向来不怕人,本能地寻起食,去舔地上几颗乌溜溜的丸子。   身上挨了脚重踹,陶顺痛呤一声,睁开了眼。   倒置的视线之中,身姿欣长的青年肤白明润,一双眸子清越无垢。   而陶顺因为被倒吊着,醒了神后面上便充血泛红,额头青筋突起,整个人晕得阵阵反胃。   青年将目光驻在陶顺身上,悠悠启唇道:“如何,可认出我来了?”   陶顺冷汗倒流。   经了方才那些话,他如何还不知晓眼前之人是谁。   那些年他贩人无数,没有哪个比这小子更让他印象深刻的了。   几岁的小娃娃,看着瘦弱好欺实则满脸阴气,他只抓来碰了一下,就被小崽子发狠咬掉半截手指头!   此刻越是知人身份,陶顺才越是悚然。   这人通体温雅才俊的风度,与记忆中那个身着补衣的瘦弱稚儿,实在难以联想到一处去。   对项,裴和渊静静欣赏了会儿陶顺这幅惶惶惊持之态,偏头示意吴启。   吴启点点头,向陶顺走去。   霞光从泥窗外袭来,照亮柴房一面壁。   光壁身影晃动,吴启掌住陶顺的右足,手起刀落。   “喵呜——”狸猫儿被吓得炸毛飞了一下。   足尖传来剧痛,陶顺浑身重重地抖了抖,见得一排断趾正正落在自己眼巴前。   断趾的痛楚还未过,便有凉得刺骨的水喷到了面门上,让他连晕厥缓痛的机会都没有。   裴和渊曲膝蹲在陶顺跟前,在那排断趾间拾起个沾了灰的药丸子:“多年不见,你手头丸药还是这样多。这颗,又是做什么的?”   端详了下,裴和渊好整以暇地猜测道:“迷药?哑药?还是……和我珍藏的这药是同一种?”   说着话,他掏出个巴掌大小的木盒子,打开后倒在掌心。是两粒同等大小的蜡丸。   裴和渊双指夹起其中一粒,送到陶顺跟前:“这枚,可烂人肌肤。”接着,又掂了掂右手心:“这枚可使人生出犬尾,应当没错?你可还记得?”   脚上的剧痛与灭顶的恐惧之下,陶顺脸色发青,额头冰凉。   这就是他曾经用过的东西,怎能不记得?   “还当你死在牢房里了,原来还活得这么好,看来花了不少银两打点。”裴和渊似在自言自语,须臾又松和着眉目笑了笑:“也罢,死在牢里,似乎太便宜你了。”   起了身,裴和渊接着自己上头的话道:“稍时先把这枚喂给你,待你这一身皮肉开始溃烂脱落,再把烧成灰的犬毛粘上去……”   略定了定,又字腔悠悠地补充:“论制人犬,你是最内行的。肯定知晓脱了皮的血肉粘那毛灰最是方便,比呵胶还要牢上许多。等到明日,那犬毛便会与你的皮肉长成一体。到时候再喂你这丸药,让你生出犬尾来……”   裴和渊语气缓慢,不疾不徐,可陶顺却已经骇得浑身颤栗。   他万分后悔自己早早把人摒远,吩咐了不让人靠近这柴房,最终反倒弄得叫天不应喊地不灵!   青筋爆起,求生意志使陶顺脑中飞快打转。   蓦地,他想到些什么,抬起头来疯狂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裴和渊看了眼吴启。   吴启应声上前,割断绳子将陶顺放了下来。   利刃就抵在喉间,陶顺吓得上下牙磕磕打架:“别,别杀我,我知道你一个秘密!罗跛子不是你亲生父亲!!!”   陶顺自以为说出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可裴和渊听了,却只是古怪一笑:“你说罗大丰?他自然不是我亲生父亲。”   他亲生父亲,是已逝的临昌伯。   而据他那位亲生父亲所说,与他那为乡妇的母亲不过是一夜荒唐罢了。   连带他也便是荒唐的存在,连外室子都不如。   可这并非人尽皆知的事,最起码在江州那座小村落里,应当无人知晓。   裴和渊微微皱起眉心:“你从何得知?”   听他追问,陶顺还道有机会,也没多想便一股脑道:“我是听你祖母说的!当初罗跛子把你卖给我以后,你祖母空着手来赎你,说是日后让你亲生父母给我赎金,她还说你亲生父母都是贵人,家里有钱得很,十倍百倍的赎金都给得起!”   空气矍然一静,周遭的气压仿佛瞬间低了下来。   片刻后,裴和渊缓慢开口:“你是说,我亲生母亲,是假的?”   陶顺忙不迭点头。   “那她可有说,我亲生父母是谁?”   陶顺被问住,过会儿小心翼翼道:“没,没说……”   他贩人多年,凑不齐赎金的见得多了,拿不出钱说破大天也一律当鬼话,当时又哪里会耐烦跟那穷老婆子多说话,甚至就连那老婆子的话,他也是半句不信,踹了两脚直接把人给轰走了。   “是么?”裴和渊接了这么句。   声音听不出情绪,可他那双眸子黑寂瞳孔定定,不言不语间,颇有些神鬼莫挨的感觉,直看得陶顺两股打颤。   须臾,裴和渊站了起来,把手中的药丸子递向吴启:“喂给他。”   陶顺双目急睁,可他连说句饶命的机会都没有,下巴便被大力钳住,蜡丸中的药强行喂进口中,顺着喉咙滑入胃肠。   接着,嘴再度被布巾塞满,连干呕都呕不出来。   这药发作起来什么模样,陶顺再清楚不过了。   皮肤开始迅速泛起痒来,此刻的陶顺哪里还有昨日那幅凶野的模样,只顾抬起上半身,目中剧烈又无声地向裴和渊哀求。   “是你自己要说的,我可不曾说过,会饶你。”裴和渊静静立着,淞濛的霞光照得眉间时明时暗,情绪难窥。   对比裴和渊,一旁喂完药的吴启突然尴尬地开始甩腿。   动作有些急了,引得裴和渊扭头去看,见是刚才钻进来的猫这会儿抱着吴启的腿不停蹭,偶尔发出孱弱无力,又莫名黏腻的喵呜声。   吴启奋力把那猫给扒下去,颇为狼狈地臊红着脸:“这野猫,春天都过了,怎么还,还在发情……”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有人在外头瓮声瓮气地问:“陶爷,您在里头么?”   裴和渊看了看吴启。   吴启会意,沉着嗓子应了一声。   外头的人似是搓手赔着小心在说话:“陶爷,那药也下了,纸条子也扔了,可小的刚才遇到那姓焦的小相公在外头溜达一圈又回了客院,他怎么没来您这儿啊?可是不顺利?要不要小的再……”   话未完,柴房门被人由里头拉开,外间的人被一把拽了进去。   裴和渊紧着眉心,冷望吴启扣下的小厮:“把你方才的话解释一遍,要有错漏,今日便别想出这柴房。”   ---   陈宅客院。   即使在最热的夏月,关瑶也没有像此刻这样难熬过。   是驱不走的热,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身体内有股无名的火在烧,烧得她想把自己脱个干净,烧得她意识几近模糊。   房中,能感觉到湘眉急得团团转,又是给她倒水又是碎碎念着作揖,慌得没个主意。   不多时,好像听到湘眉说要让人请大夫,可人还没出房门,就听到她惊呼一声:“郎君!郎君您回来了!您没事吧?”   是她夫君么?   关瑶勉力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个鹤白的身影,听见他与湘眉说了几句听不大清的话。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刚才还鬼压床一般的关瑶从榻上爬了起来,向门口唤了声:“夫君……”   一声“夫君”出口,上半身本就要沉些的关瑶,于这瞬身子失重,猛地一头向下栽去。   要不是裴和渊及时给她捞起,就要直直扑到踏凳上。   裴和渊把关瑶捞回榻上,见她呼吸急促,面色酡红,一双天生的媚眼此刻水雾濛濛。   明显得很,确实被下了药。   裴和渊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夫君……”关瑶熟门熟路抱住裴和渊的腰身,在他怀里乱拱,并开始切切唤他,用那曲里八拐柔媚且迷离的声音。   因着中了药,这嗓音较之平常显得有些无力,却也莫名透着软糯和委屈。   裴和渊眉心紧拧了几分,忽听她捏着嗓子说了句:“公子,你怎么不肯从了奴家?”   接着,又将小嘴儿翘得老高:“你这淫僧,还不亲亲我……”   咿咿呀呀口齿不清,也不知是在演什么戏,闹得笼子里的灰鹦鹉不停跟着学舌。   裴和渊把眉压得沉沉的,心道这药当真霸道,不止催情,还致幻。   也真难为她能忍这样久。   扶着人,正想让湘眉寻缸清水来给她泡着缓缓时,裴和渊右侧耳朵忽被人掐着狠狠拧紧:“姓裴的!你再不从我!信不信我送你进宫当太监!”   “太监!太监!”笼子里的灰鹦鹉兴奋得跳来跳去。   裴和渊脸黑如墨。   威胁将停,关瑶又开始腻腻腻撒娇:“三郎,裴郎,抱抱我,夫君……”   思绪混乱,话语跳跃,明显是迷糊到一定境界了。   裴和渊捏了捏鼻梁,忽然有些啼笑皆非。   他撑着关瑶,看她一时嘤嘤哼哼,一时撒泼耍痴,足上罗袜歪歪扭扭,雪般的脚踝若隐若现。   粗略观之,这关家小女儿某刻气急败坏的泼皮性子,倒与他那梦中之人有两分相似。   想起下药之人说的这药无解,只能……   裴和渊深眸微垂,片刻扬起眉骨,用手恶劣地扯了扯那冰玉般的耳垂。   罢了,就当尽尽人夫之责吧。   “出去。把门关上离远些,莫要让人接近。”这话是吩咐湘眉与吴启的。   湘眉尚且不明内里,吴启却早有准备,连忙招呼湘眉迅速退出房内,阖紧了房门。   居室之内,裴和渊扣住关瑶乱摸的手,把人带入榻内,伸臂勾下了帐子。 第18章 已替换   ---   月上柳梢,裴和渊才从关瑶房里出来。   立于清晖之下时,他盯着自己的指头出了会儿神。   盖因那指头上,留了深浅不一的几个牙印。   当中有一个涡特别深,令人登时回想起那利齿带来的痛感。   还有发颤的哭腔,猫儿一般在他颈窝乱蹭的场景。   与其说是乞怜,更似是不知怠足。   想着适才帐内之事,裴和渊不由微哂。   中了药也是张牙舞爪,脚都要蹬到他脸上去了。   “郎君。”吴启挪了过来:“梁大人说等您空下来了,去寻他一趟。”   裴和渊回神,颔首道:“先去备水,我洗漱一番。”   ---   自一场场的浪尖退下,解了热后,是漫长的疲累。   一宿酣睡后,关瑶醒了。   睁开眼,四肢百骸舒服得不想动弹。   帐子中似还余着些清淡的书墨味儿,令人留恋。   她当时怎么想的,竟然还以为夫君不举?   夫君明明天赋异禀!   关瑶羞红了脸,抱着被子在榻上来去滚了几回后,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   过了会儿湘眉进屋,见关瑶醒了,便说是陈璃来寻她。   湘眉不情不愿地通陈:“那姑娘也是个磨人的,我说小姐身子不适还在休息,她就在外头跪下来,说要等小姐醒。”   关瑶靠在迎枕上,听湘眉咬牙切齿说了陈府的事。   梁成潜之所以病,是因为就他喝了陈嫦的醒酒汤。   这位老郎官平素看着和和气气的,这回却让人报了当地县丞,要对陈嫦以谋害朝廷命官论罪。   陈老爷子,自然也免不了罪。   而一开始给关瑶报信的纸条子,确实是陈璃写的。   可后头那张,却是陶顺有心为之。   陈宅中陶顺的耳目不少,故陈嫦与陈老太爷的谋划不仅陈璃听到,陶顺也听在了耳里,且想了这么出搅混水的法子,意图诱关瑶自己送上门……   略想了想,关瑶让唤陈璃进来。   果然陈璃一进屋就跪在地上,求关瑶救救她祖父和长姐。   没人立刻理会她,只听到茶盏磕碰的脆响。   过了几息,才听到人唤她:“陈二姑娘,请起吧。”   钻入耳中的女声衔着几分娇慵,那股子娇滴滴的懒调,听着既像憩后将醒,又似体虚不足,提不起气来。   陈璃一怔,抬起头见得勾起的青帐之后,坐着个素面朝天的女子。   鼻儿丰隆,眸儿乌灵,满头黑发披在身后,眉宇间还沾着些许慵懒与餍足,姿态与神情,俱是天然的妩媚。   陈璃错愕,半晌吓得打了个嗝:“请问,焦公子?”   关瑶笑着用焦七的声音说道:“陈二姑娘,那就是我。不过是随夫在外,扮男装比较方便罢了。”   陈嫦霎时窒住。   心思单纯的小姑娘,非要提示要这份上,才察觉出味儿来。   挑了挑眉,关瑶对呆滞的陈璃直接说道:“在那醒酒汤里下药,你阿姐胆子也是顶了天的大了。梁大人可是四品官员,她害得梁大人卧病,牢底坐穿也是该的。”   “还有你祖父也并不无辜,若没有他助纣为虐,你阿姐能有胆子算计我夫君?”   几句话下来,陈璃脸上越发失了血色。   小姑娘词拙,来前想好的几句哀求都忘了个精光,只得呜咽着伏在地上:“求夫人开恩搭救。”   关瑶把玩着头发:“看在贵宅收留我们,还有二姑娘好心报信的份上,我可以试试替陈老太爷求情。可陈大姑娘,恕我无能为力。”   她懒淡道:“二姑娘既已知我身份,便也该晓得你那姐姐抢的可是我夫君。我再是大度,也不可能放过一个想对我取而代之的人。”   陈璃喉咙哽住。   昨日她之所以报信,也是晓得胞姐行事太过荒唐,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这位“焦公子”竟是裴公子的夫人。   知晓身份的那刻,陈嫦一颗心就沉到了底,原本抱的希望近乎湮灭。   现下听得关瑶答应救她祖父,也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   “谢夫人开恩。”陈璃给关瑶磕了个头,含泪离开了。   ---   陈宅早翻了天,县丞亲自来押陈嫦,还想将梁成潜与裴和渊一行人请去府里住,自然被赶路为由拒了。   这般折腾已足足耽误了两日行程,也不知是不是关瑶装虚弱装得像模像样,裴和渊竟没再赶她,而是默许了她继续跟着。   一行人默默赶路几天,相安无事。   第三天下午歇马时,关瑶坐在林荫下打扇,突闻湘眉惊惶地叫了一声。   关瑶拿扇遮着日头,视线正好碰到同样去看的裴和渊。   对方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   湘眉扑着胸口走来,递了湿帕子给关瑶擦手。   “刚才怎么了?”关瑶问。   湘眉心有余悸:“奴婢方才去洗帕子的时候,在河边看到条野狗……”   关瑶恍然大悟,知她是想起陈家那条黑犬了。   早几日她们离开陈家时,有人在北院那温泉池子边见着条大黑犬,身上跟长了瘌痢似的东一块西一块的秃斑。   而且那犬不止哑了嗓连吠都吠不出,走路还不是四肢着地,而是两腿直立,当场被衙役当黑熊给弄晕了。   关瑶听着新鲜又奇怪,可当时湘眉不让她看,说是嚇人得很,看了肯定要做噩梦。   现在看湘眉因为看见条狗就反应这么大,便知肯定是给她留了不少阴影的。   “小七郎君。”梁成潜走了过来,关切道:“身子可好些了?”   关瑶起身:“我好多了,梁伯呢?”   “老朽也已无大碍。”   两个病号相互问候一番。   因为身份问题,关瑶这几日还是扮着男妆,几人间的称呼也照旧。   而关瑶和裴和渊这几日在客栈,也是分房而居。   毕竟两个大男人要一间客房,太不像话。   “辛苦小七郎君跟着我们这样赶路,过两日到亭阳,便能好好歇息了。”梁成潜一脸和色。   “不辛苦,倒是我私自跟来成了累赘,心中过意不去。”关瑶笑说几句,复又逮着机会好奇地问:“对了,梁伯之前说见过我,不知是几时?”   听吴启所说,裴和渊不赶她回去,这位梁大人也帮她说了好话。   毕竟论官阶梁成潜是上司,单说句不追究,也能让裴和渊少一层赶她回去的理由。   而据此,关瑶联想到之前听这位梁大人说见过她,便猜测,许是早对她身份有所察觉。   听关瑶问,梁成潜便也换了个称呼,微笑道:“裴少夫人可还记得,你四年前曾在万汀楼帮着寻过人?”   “万汀楼?”关瑶怔了怔。那是她家的酒楼,她自然是常去的,可帮着寻过人……   脑中弦蓦地被拔响,关瑶投去讶异的目光:“是花好厅那位客人?是梁伯您?”   “是老夫。”梁成潜佯咳了声,微微赧然。   毕竟那日他姿态有些狼狈,形色也有些难入目。   四年前的梁成潜虽早退了风月声色,但仍有嗜酒的瘾。那日听个同僚说有坛百年陈酒,一时勾了馋涎,便去玉香楼赴了筵。   哪知那同僚实则是为个木材商人贿赂,才跟着设了个局。   席间那商贾攻他不下,便起了歪心思。把他灌醉不止,还开了个单独的雅间唤来窑女伺候。且在梁府下人来寻,说是夫人突然倒地不起,那同僚还作掩护,谎称他早已离筵。   这事不知怎地被当时也在楼里的关瑶听见,她亲自带着梁府下人逐个雅间去寻,最终寻见醉了酒且衣衫不整,正和窑女拉扯的梁成潜。   也得亏关瑶,梁成潜才见到了老妻最后一面。   “裴少夫人,算是对老夫有恩了。”梁成潜很是感念,又回头看了眼在另侧歇息的裴和渊,蔼笑道:“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和和美美才好,不必太在意老夫。”   关瑶也看了看裴和渊的背影,飞快翘了下眼角。   梁成潜以为她和裴和渊是为了避嫌,怕让他尴尬,这几日才总是隔得这样远,连话都没怎么说。   可实际上,二人莫名相敬如冰,当是有其它缘由的。   当日晚间,在客栈用过晚膳后,三人各自回房。   梁成潜也是个有意思的,当日要房间时,特意让掌柜安排了另层楼的一间客房给他住。这便是怕同行的小夫妻顾忌他,而不好亲密。   老郎官这样善良,关瑶再不主动,真就辜负了人家一片好意。   是以当晚,与亥时正的梆子声一起响的,是裴和渊的房门。   打开门,眼鬟灵魅的姑娘俏生生立在门外。   “长夜漫漫,公子可缺个人陪?” 第19章 已替换   ---   裴和渊看了眼她身上的石榴裙,蹙眉道:“三更半夜,为何打扮成这样?”   “为了和公子夜会呀……”关瑶扬着唇,尾音的旋儿打了十八个弯,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不待裴和渊出言驱赶,关瑶便泥鳅一般,从他身边的缝隙钻了进去。   待裴和渊关上门转过身,软软的身子便凑来抱他:“夫君……咱们算是圆过房了么?”   裴和渊不答她,反问道:“明日还要赶路,你还不回房歇息?”   “想和夫君一起歇呀……”关瑶媚笑着,目光明晃晃向他腰迹而去。   裴和渊被她盯得不自在,推开人坐去桌边:“好好说话。出门在外,这样成何体统!”   关瑶不以为意。   他们是夫妇,做什么都不算越矩。就算在白日敦伦,也不过是违了礼法罢了。   跟着坐去桌边,关瑶撑腮望住裴和渊,故意问道:“夫君没和我圆房么?那你是怎么给我解的药?”   裴和渊眉头微动没有接话,可下一息,他浑身僵住。   盖因关瑶忽将衣领扯下,故扮天真道:“可夫君都在我这里留印子了,还不算圆房么?”她还夸了句:“夫君牙口真好,就是没轻没重的,都把人家咬青了……”   灯烛之下,姑娘前颈前一片肌肤白得刺目,而裴和渊的余光,也仿佛确实见到某处有阴影般的印记。   他撇开脸,握着书卷的手指紧了紧。   “夫君,我嘴皮子还发麻呢,我的唇好吃么?”关瑶似故意逗裴和渊。她凑过去贴在裴和渊耳旁,用气音说了句什么,惹得裴和渊眉目一凛:“闭嘴。”   说的什么浑话,居然问他还满不满意她的腿弯?   裴和渊不动如山的脸上,终于现了丝裂痕。   见状关瑶笑眯了眼,玉手揽了郎君脖子晃悠道:“想听夫君再哄我一回。那日夫君抱我的时候,不是说过“乖”么?”   一个“乖”字,那夜的场景突如其来,腻腻不去,浅浪般在裴和渊脑中泛起涟漪。   姑娘家唇儿翕动,呓语有声,皮松骨痒般在他身上乱贴乱蹭,喉腔中不时带出两声软黏的喘。   俏生生,娇滴滴,磨人得来,又有些泼辣。   香汗莹莹的鬓角,惹得人分外心猿意马。   而他这几日躲着她,也是因为那夜险些失控,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可这人那时明明是糊糊涂涂的状态,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趁裴和渊僵滞,关瑶适时提要求:“夫君,我不想束胸,我明日要扮女装。癸水将至,胀得太疼了。”   裴和渊侧头,捕捉到关瑶眼中的促狭和狡黠。   “等到了亭阳,我扮作夫君的丫鬟呀,这样夫君要是出去还能带上我呢!”   关瑶还在出着主意,裴和渊视线朝下,见那樱唇一张一阖,牙齿如玉粳白露般齐整莹洁。   目光定住,裴和渊的胸臆之中突然涌起阵阵躁动。   是人,皆有七情六欲。   她这样数度费心撩拨,他没有反应也就罢了,既然有反应却还要端着,到底是她在守活寡,还是他在当禅僧?   无风自波,心荡神移。   不生悸动的人,是神。   很明显,裴和渊不是。   反正亲密的事已经做到那步了,不是么?   心中已有决定,裴和渊放下手中书册正想反手去抱人时,突听一句:“咦?什么动静?”   一片衣角从手中滑走,刚才还腻在自己身上的人忽然起身去了墙壁旁,将耳厌在壁上。   过了会儿,还惊讶地扭头问他:“夫君,隔壁是不是有绑匪绑了肉票?”   蓦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裴和渊面容绷住:“你听不出那是在做什么?”   关瑶哪里听得出来,她只听到女子在哀哀求饶,自然便往绑匪身上想了。   “你再仔细听听。”裴和渊声音泛哑,甚至隐有循循善诱之意。   关瑶依言,再度附耳上去。   与方才的哀求声不同,那女声须臾急转直下,又变作短促的,难以形容的怪异声响。   她心头越加好奇,听了里头几句称呼后才反应过来……是一对鸳鸯正在行事。   只让关瑶吓白了脸的是,那女子的声音慢慢又像上刑一般如泣如诉,直说遭不住,要没命了。   音不成音,调不成调,恁地嚇人。   所以男女行房,竟都恐怖如斯么?   关瑶暗暗干咽口水。   “还没听够?”裴和渊的声音响起,少见地催促她:“过来。”   关瑶震惊地收回贴墙的耳,回头与裴和渊四目相触。   郎君的唇翕动着,如同无声的引逗,似在诱人采撷。   被越来越暗的瞳孔攫住,关瑶心神倘侊,脑子一片混沌。   见她呆立在原地,裴和渊主动上前,一步步欺进。   这般颇有些逼人的气势,关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夫君,你做什么?”   “自然是就寝。”郎君音色清润,双唇之间,低低吐着答案。   腰身被掐,带着清冽气息的唇,蓦地衔住了关瑶。   扑天盖地的压迫感袭来,关瑶脑子嗡嗡作响,两手却是下意识圈住了裴和渊的颈子。   片刻沉迷中,直到被放在榻上,关瑶才矍然惊醒:“不行不行,停下!”   还未开始就听到两个不行,裴和渊拉上脸,手已寻找到了她的衣带。   而换作今日之前,关瑶必定还要跟裴和渊争个上下,可一想起适才听到的痛呼,挥之不去的恐惧立马让她怂意上身。   那小娘子叫成这样,肯定不是什么舒爽的事。   更别提她还记得夫君那样沉!简直沉得磕人!   关瑶哼哼两声,连连推拒道:“别了吧,夫君咱们改日、改日再来!”   见裴和渊根本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关瑶一时发了急,竟拗着身子,往他肩上踹了一脚。   裴和渊动作停住。   “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的……”关瑶睫毛乱抖,一颗心在胸腔扑扑乱跳。   裴和渊半撑着身体,面上不见半分痛楚之色,眸子幽邃且越加灼热,像是骨血都为之沸起,更是如同要将她吸近融化一般。   “喜欢激烈些?你力气不够莽,踹重些才有感觉。”   说着,他指端一勾。   本是梦寐已久的亲近,可衣襟陡然敞开的关瑶登时吓得抬起双腿,整个人吊在裴和渊身上,试图与他协商:“改日好吗?我今日没有准备。”   “没有改日,只有今日。”   后颈被捏住,郎君的手劲之大,像是要把腾空的她给翻转过去。   情急之下,关瑶牢牢箍住他,惶惶喊了声:“我、我来癸水了!!!”   颈后的手顿了顿,裴和渊支起身子凝着关瑶:“我记得你方才是说,你快要来癸水。”   “我刚才说错了,其实今天刚来的!”关瑶睁着眼神胡绉。   裴和渊唇角撂下。   此女孜孜不倦地肖想他,胆大包天地强抢他,且多番自作聪明地撩拔他。   到了眼下,却又推东阻西地拒绝他?   半晌,裴和渊问:“确定不要?”   关瑶点头如捣蒜。   裴和渊长久沉默,目中情绪难辨。   二人视线胶着,房内一时陷入寂然。   便在这趋于安详的气氛当中,忽听“嘭”的一声,是隔壁粗鲁地拉开房门,扯着大嗓门叫小二送热水上来。   那声音之高,怕是整层客房都听到了。   裴和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平定粗浊的呼吸。   “那便到此为止。”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放开。”   关瑶收紧手脚,忐忑地问:“夫君是生气了么?我真的是来了癸水,不方便……”   “有何可气?”裴和渊将人从自己身上拔下来,毫不留恋地翻身下榻,整理衣衫:“夜深了,回房吧,我也该歇了。”   这……不大像没生气的模样。   关瑶试探道:“我可以歇在夫君房里么?”   “不可以。”裴和渊答得很快。   他刚才是疯了才那般!   就该让她守活寡才对!   关瑶虽不知裴和渊在想什么,却也晓得自己败了他的兴。   换作以往,她怎么也要缠上去撒几句娇的,可这会儿……她真的有些不敢,怕再惹他起兴。   痛,她太怕痛了。   关瑶罕见的乖觉:“夫君,那我回房了,明日见。”   裴和渊连眼神也欠奉。   关瑶赔着笑,把门给带上。   才转身走入廊间,迎面碰上个锦袍公子。   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人忽怔在原地喃声说了句:“焦贵妃?”   没头没脑的一声唤,亦让关瑶发了蒙。   可便在下一息,那锦袍公子眯了眯眼,对随从果断吩咐道:“杀了她!”   关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随从目中凶光一闪,袖中突然现了把剑,直直朝她刺来。 第20章 已替换   ---   刀尖迎面而来,关瑶面色遽然一变,立马开口唤:“夫君!”   指顾之际,客房门被打开,关瑶被人扣着腰旋身躲开那利剑。   气势凌厉的剑身再度偏斩而下,裴和渊力自臂腕贯出,提起腕子硬挡了一下。   动静大了,引了住客出来。   趁那行凶之人被声尖叫喊得晃了下神,裴和渊虚晃一招,出其不意地踢开欺身的刀尖。   楼下,掌柜的声音急急响起:“哎哟几位客官,这是怎么回事?可莫要再打了,再打小店就报官了!”   与此同时,那挥剑的竟也没再攻上来,而是被那锦衣公子给喊停了。   裴和渊视线掠去:“孟澈升?”   闻言,关瑶越发傻眼。   那人竟是大虞太子,孟澈升?   无怨无仇,他为何要杀她?   显然,裴和渊也对此有疑问。   他盯住孟澈升:“这是为何?”   孟澈升眸子微微一闪,未答裴和渊的话,倒是先皱着眉去问关瑶:“你方才唤的,是夫君?”   刚见面就要杀她,纵然这人是自家夫君表弟,关瑶也多了几分戒备。   况这大虞太子的目光,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许是瞧出她的想法,那孟澈升眉目一动,狭长的眸子里有着隐秘的疑色:“这位便是渊表兄娶的妻,那位关家小女儿?”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裴和渊紧绷着下颌线,面沉如水。   明明是表亲兄弟,这二人面上却都无笑意。   一个依旧冷冽,另一个则目带探究。   虽说刚才刀戈相向,可这般模样,怎么看怎么怪。   僵峙片刻,最终还是孟澈升笑了笑:“抱歉,是我认错人了。表嫂与我一位旧识生得极为相似,一时错眼才那般,让表嫂受惊,是我的错。”   掌柜带着店里的武护蹬蹬跑上来:“几位客官刚才是……”   “一时误会罢了,惊扰掌柜十分抱歉。我们认识,是熟人。”孟澈升笑着与掌柜解释。看似从容,可见他余光所向,分明还在提防着裴和渊。   “郎君!”在下人房里歇息的吴启赶了过来,才刚走近便惊道:“郎君受伤了!”   关瑶这才发现裴和渊右臂被伤到,那血淋淋漓漓都流到了他的指尖。   他一声不吭,她还真没察觉。   关瑶心疼地去看那手,又招呼吓得贴墙的湘眉去拿药,连声问裴和渊痛不痛。   裴和渊避开她,转身入了房内。   对侧,看着这幕的孟澈升目中,是极其古怪的神色。   他敛了眸子,再度抬眼时,已是幅寻常神情。   自然而然地跟在后头进了房间,孟澈升关心道:“方才是我之失,表兄可有大碍?可需寻个大夫来瞧瞧?”   “无碍。”裴和渊简单答了句,忽将眉心一拧:“你到底是替我包扎,还是想让我的伤更重些?”   明明是剪袖子,那剪子也能戳到他伤口。   关瑶瑟了瑟。   她夫君这怎么看怎么是欲求不满的怒气。   没关系,她可以理解的。   “还是小的来吧。”吴启上前接替关瑶。   对侧,不动声色观察着二人相处的孟澈升,眼底几不可查地滑过一丝诡谲。   似对这一幕万分狐疑。   “你为何在此?”裴和渊抬头看孟澈升。   迎着裴和渊的视线,孟澈升眉目漫开,尽量自然答道:“听闻此地有位夏姓神医,精于医术脉理,我便来寻上一寻。”   “夏神医?”关瑶插嘴问了句:“可是夏荣神医?”   孟澈升神色一顿:“表嫂知道他?”   关瑶点头,却又疑惑道:“夏神医在青吴久居多年,这处是江州地带,好似是两个方向?”   “我得到的消息是在江州一带,说是他老人家离了青吴,往江州这边来。”孟澈升不动声色地圆了话。   关瑶恍然大悟,复又笑道:“夏神医若是离了青吴,应该是往顺安去了。我让外祖母请他老人家去给二姐姐诊视。”   许是那声“表嫂”,让关瑶把提防撇去五分。又许是有裴和渊在,她才放松了心神。   这会儿,关瑶语笑晏晏地与孟澈升搭话,仿佛忘了这人方才还让随从杀她。   一转身,对上裴和渊灼灼的目光。   关瑶紧张起来:“怎么了夫君,痛着了么?”   裴和渊压着眉梢:“回你的房间去。”   关瑶不肯:“夫君,你都受伤了,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不需要。”裴和渊冷声拒绝,一脸霜容拒人千里。   关瑶坚持道:“那等夫君包扎好了再回。”   夫妇二人在讨价还价,孟澈升默不作响地盯着关瑶,目光悔愔不明。   太像了。   可这般相处,又与他印象中的场景大相径庭。   到底是他当真认错,还是……这二人在作戏给他看?   “你就不能消停一晚上?”那厢,裴和渊声音隐怒。   “人家关心夫君呀?夫君不要任性嘛。”关瑶把腮儿向上一抬,不肯让步。   不知怎么说的,方才说只等裴和渊包扎好了再走的人,又一个劲要留下来,说是怕裴和渊夜半伤势加重。   裴和渊愠怒不已。   皮肉之伤罢了,他能半夜恶化成不治之症?   要有,那也该是被她给气的!   看裴和渊情绪起伏成这般,原本一直沉浸于探究中的孟澈升忽然有些想笑。   只他才扬了扬唇,还没笑出声,裴和渊冷沉沉的目光便扫了过来:“你还有事?”   很不客气,是要驱赶的意思。   孟澈升以拳抵唇,饶有兴致道:“数年不见,表兄不与我叙叙旧么?”   “你我无旧可叙。”   “絮春她……”   “二姐不需要你关心。”裴和渊板着脸,眸中露着些讥讪之意:“若我不曾记错的话,太子殿下已然迎娶太子妃?”   孟澈升攥了攥拳:“婚娶之事,非我本意。”   房中静了静,只有关瑶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揣度着这对表兄弟间的火气。   过了几息,孟澈升再度开腔:“我派人寻了些胡医在宫里,这趟来大琮,也是想把絮春接去大虞……”   包扎已完,裴和渊打下袖笼,变作平静的目光直视孟澈升,唇中坚定吐出三个字:“你作梦。”   关瑶看了眼湘眉,主仆二人眼中霎时迸出八卦的精光来。   传闻果然是真的,大虞太子和伯府那位二姑娘才是一对!   而且这位孟太子最终娶了她人为妇,还对二姑娘始乱终弃了!   怪不得她夫君这么愤慨,始乱终弃的人怎么要得?   孟澈升沉默许久,才对裴和渊道:“表兄受伤了,今夜时辰已不早,先歇息吧。”   待孟澈升离开后,裴和渊又去撵关瑶:“你当真不走?”   “不走。”关瑶眨眨眼:“夫君方才英勇救我,我怎能让夫君独枕孤衾?肯定要侍候在夫君身旁,夜半递个茶水盖个被也是我一份心意。”   “那好。”说了这么个字后,裴和渊看了眼吴启,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他走得极快,关瑶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走到隔壁掩上门,原是去了关瑶住的屋子。   吴启拦在门口,苦着脸哀求关瑶:“少夫人别跟了,让郎君安生休息一晚吧。”   关瑶叹了口气,愁得牙疼。   欲求不满的男人,未免太难哄了。   翌日早,裴和渊刚下楼,便见孟澈升在与梁成潜叙话,一旁,还有个打扮成丫鬟模样的关瑶。   “郎君!”见他下来,关瑶迈着莲步迎过去,恭谨福了个身:“郎君伤势可好些了?吴启替您换过药了么?”   裴和渊步子不停地向前,关瑶亦步亦趋跟着。   “表兄。”孟澈升也带着亲随过来:“听说表兄公职还要赶路,我让人去采买了些上好的金疮药,表兄路上换着用,想来不久伤口便能愈合了。”   裴和渊没表态,这么僵持着也不大好看,关瑶只能伸手去接了。   她扮成丫鬟模样,孟澈升一时还真不知怎么称呼才好,只能颔首道:“有劳。”   来问早点的小二眼睛在这几人身上看了看,满脸迷惑:“昨儿不是还有位姓焦的小郎君么?怎么人不见了?”   “姓焦的小郎君?”孟澈升敏锐地补捉到当中的字眼。   关瑶含糊几句,把那小二给糊弄过去后,殷勤给裴和渊拖着凳子:“郎君饿了吧?快坐。”   裴和渊皱眉:“你做什么?”   “我服侍郎君呀。”关瑶煞有介事。   这么个美艳丫鬟在,三个大老爷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终还是梁成潜佯咳几声,说自己还不大饿,可将早膳放在食盒中,途中饿了再用。   裴和渊也便起身,一言不发向外走,仍旧漠着张脸,并不理会孟澈升。   也不理会关瑶。   孟澈升倒不在意这些,只看着那二人纠纠缠缠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这对,怎么看也不似是恩爱夫妻。   ---   因为赶路,关瑶一行人动作极快,决定了不在客栈用早膳后,便收拾行李离开了。   而原本的客栈内,孟澈升仍记得方才小二提起的“焦小郎君”,便遣了亲随去问。   片刻后,亲随将打探来的消息告知予他。   孟澈升几乎立时便想到那焦小郎君,便是关瑶所扮。   是了,上世那焦贵妃,也是个会易容的。   姓焦的小七郎君,和姓焦的小七娘子。   再是巧合,也不可能巧合成这样,所以这二人,分明就是同一人。   那关氏女,应当就是上世那姓焦的妖妃,确凿无疑。   可……是他多心了么?   那二人,当真并未重生?   紧闭的客房,日隙荧荧。   片刻后,孟澈升打了个手指。   不管那二人有没有重生,这个险,他不想冒。   “殿下。”随从上前听令。   孟澈升低声向他吩咐了几句,又格外嘱道:“做隐秘些,不可让人看出蹊跷。”   随从领命去了。   眼皮垂落,孟澈升的眸子积着沉底的怨毒。   上天既是给了他重来的机会,那他便再不允许自己像上世那样输得一败涂地,不允许自己手中的东西,再度被人夺走。 第21章 已替换   ---   两个时辰后,马车停于半道歇息。   听孟澈升与梁成潜说他之所以来大琮,也是为参加大琮皇帝的寿诞,裴和渊当即表态道:“梁大人若觉有蹊跷,可寻驿站发信,上报予朝廷。”   见裴和渊对那位表弟态度冷淡,且谈及此事毫不避讳,梁成潜便也赞同道:“晚些还是修书一封,让驿馆将此事给记下。”   毕竟陛下对大琮态度暧昧,而不管那孟太子来意为何,起码上报朝廷,裴和渊也算避了嫌。   而对裴和渊来说,孟澈升这事更大的蹊跷,还是他会吩咐人对关瑶下手。   那认错人的胡话,裴和渊是不大信的。是以匆忙离开那客栈,也有避走孟澈升的意思。   议完事,便准备继续出发。   掀开车帘,见个关瑶朝自己粲然一笑:“夫君快上来,日头晒得很。”   裴和渊漠着张脸:“你见过丫鬟与男主子一辆马车?”   “见过啊。”关瑶想也不想便泰然点头:“宠婢不都是和主子一辆马车方便伺候么?夫君快来,我瞧瞧你伤口还有没有渗血。”   裴和渊面色微沉。   宠婢二字真是说得顺溜,到底是想伺候他,还是想坏他名声?   赶路要紧,裴和渊懒得再与关瑶多话,俯身入了马车。   关瑶卷起袖子看了看裴和渊小臂上的伤,心疼地呼了两口气:“夫君,还疼么?”   “我并无大碍。”裴和渊抽回衣袖,坐去对向。   关瑶跟着过去:“夫君渴了么?要不要饮水?夫君饿不饿?我这里还有一包杏干可以垫垫胃……”   如果说聒噪的丫鬟令人絮烦,那么八卦的丫鬟,便令人脑仁涨疼了。   问完渴饿后,关瑶靠在裴和渊身侧:“我听那处孟太子唤夫君表兄,夫君大他很多么?”   听听这是问的什么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与孟澈升年岁相当。   裴和渊执起本书,不欲作理。   “对了,大虞皇后……就是咱们姑母,生得什么模样,又是个什么性情呢?”   “不知。”裴和渊抬起书来掩住脸。   关瑶先是呆了呆,过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夫君八岁方回伯府,更莫论那位姑母在他出生之前便远嫁大虞为后,难怪会没有印象了。   但有句老话说是外甥肖舅,侄女像姑。会不会伯府躺着的二姑娘,和那位姑母生得相似?   兀自嘀咕了会儿,关瑶伸手指挠了挠裴和渊:“夫君,那位孟太子和二姐姐……”   一直挡着脸的书册被放下,裴和渊盯住关瑶:“你对他很感兴趣?”   “谁?”关瑶蒙了下。   裴和渊一字一顿:“孟澈升。”   关瑶想了想,还是诚实点头。   她头一回见那孟太子,多少有些好奇。   更别说这人一见面就差点误伤她。要不是走得太快,她是极想问一问那孟太子,究竟是把自己错认成了哪个。   见关瑶点头,裴和渊眼眸微眯,无名的躁意让他甩了书册,冷声道:“昨夜不曾睡好,我要小憩片刻。”   这意思,是让关瑶莫要再挨着他坐。   “我帮夫君按腿!”关瑶倒很是积极地给自己寻活。   她抽了软枕给裴和渊垫背,还贴心帮他调整姿势,理着衣衫。   “叮铃”玉琅相击的声响,是关瑶的肘不小心碰到裴和渊腰间的玉佩。   还是那枚平安扣,以及她上回硬送的玉蝉。   生怕磕到了,关瑶连忙托起来细看,松了面色道:“好着呢,没碎。”   裴和渊低下眸,看着那枚平安扣。   仍在江州地界,他原该抽闲去祭拜亡母的,可给他这玉的妇人,他唤了几年阿娘的妇人,却原来,也不是他亲生母亲么?   那这玉,他还能留么?   闭上眼,在软枕上半支着脑袋,裴和渊沉入这几日怎么也理不清的思绪。   说是小憩,可他却显见地发了梦。   破碎且不连贯的梦,错综复杂,皆是过往。   最后的梦,是在一条喧攘的大街,一群人围作个圈,正在看路歧人表演。   那当中正在卖艺的,是条黑犬。   准确来说,应当是条像人的狗。   明明是犬身,却会说人话会唱小曲儿,瞧着很是新奇。   因着这新奇劲儿,不少人都欢呼着叫好,不时向那小犬儿身旁洒铜板。   “铛——”   一枚银绽子掷在小犬儿身边,是位富客瞧着兴起打赏的。   驯犬的人见了登时两眼发亮,咧着嘴上前,邀富客骑一下那犬儿。   恬着笑脸邀请的人,生着双猪鬃似的乱眉,黧黑的脸满是油光。赫然是那陈老太爷的外甥,陶顺。   而彼时的裴和渊,则坐在墙角的笼子里头看着那小犬儿,见他那肥如猪彘的人当马一样骑在背上。   因为身子骨承受不住,小犬儿弯膝跪在地上。   花了钱的主顾受到惊吓险些摔了跟头,便抢了陶顺手里头的鞭子狠狠抽了小犬儿几下,抽到那小犬儿吐了血,趴在地上抱头哀哀求饶,方解了气。   便在那天夜里,小犬儿没能挨住,离世了。   裴和渊清楚记得,那小犬儿不停在吐血和咳嗽,泛着泪光的眼珠子里头流露着说不清的祈求。   那时他尚年少,不明其意,只能帮着擦血。   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那祈求何意。   是在求他下手,给个痛快了断。   二人关在一处,他看着那小犬儿的尸体渐渐冰冷。   而同时清晰的意识到,下一条人犬,便是他。   ……   “夫君?”   耳旁传来一声声轻轻的唤,裴和渊醒来,撞入满含担忧的一双眼。   “夫君没事吧?”   裴和渊这才发现自己一侧手被关瑶握在颊边,是个分外着紧的姿势。   且她靠得很近,近到他能数清镶在她眼眶周边的,那蛾翅般的长睫。   “怎么了?”裴和渊看着关瑶,轻声问。   关瑶蹙着眉道:“夫君方才一直在梦呓……”   “我唤了什么?”   关瑶嗫嚅道:“夫君……在唤阿娘。”   且那几声低低的唤语中,还透着隐隐的绝望,让人听了心头一抽一抽的。   静滞良久,裴和渊才喃声问:“是么?”   关瑶软了眼神:“夫君是想阿娘了么?”   裴和渊没说话,指尖动了动,似是想抚摸那芙蓉般的香腮,最终却还是松开了手。   “没有想。”   ---   到亭阳的前一晚,几人住到了驿馆内。   裴和渊给席羽去了信,让他查查孟澈升的异常。   关瑶说是打扮成了丫鬟,实则谁也不敢拿她当丫鬟看。只裴和渊到底是出公差的,不好给二人安排同间房,是以夫妇还是分了不同院落住着。   虽一路已经讨论过几回这趟公差的相关事项,可亭阳近在眼前,梁成潜与裴和渊自然更要再把当中事项过一遍。   楼屋之中,议完事的二人正欲离开,便听得嬉闹声自窗外传来。   放眼望去,不远处的庭院中,关瑶正带着湘眉拿了风筝准备去放。   想来是行了这么久的路在马车上憋坏了,这才趁着今日休整,天儿也不差,所幸出来松展筋骨。   这会儿,关瑶半边身子都偎着湘眉在放赖,几乎是被湘眉的力气在拖着走。   风筝是吴启出去买的,关瑶本来打算自己放,可她今天浑身懒怠,便指挥着吴启先放几圈,弄得吴启个大老爷们满院子跑,瞧着极为滑稽。   不多时,关瑶便与湘眉笑成一团。   楼屋中,梁成潜看着起了些谈兴,加上有心给关瑶说几句好话,便问了裴和渊一句:“老夫观衍思对尊夫人似有些冷淡,不知,可是因着放榜那日的事?”   裴和渊迎着窗牖清风,沉默地站立着,实则也不知怎么回他。   梁成潜捋了捋长须,笑道:“衍思年轻气盛,尊夫人又是个跳脱直白的。那榜下捉婿之事,衍思心头有气,老夫也能理解。可就算尊夫人不曾去贡院,那圣旨一下,你二人仍是要成亲。兜来转去还是夫妻,你二人必是天定姻缘了。”   榜下捉婿,圣旨,天定姻缘。   虽成婚时日不久,但这几个字,裴和渊却是听了许多遍,听到他已是木然。   而也是头回做这样事的梁成潜,想来想去也说不出新意,便索性拿自己的事长篇大论。   他叹道:“老夫与我那妻啊,是指腹为婚。老夫年轻时也是个倔蛮的,甚是不服这桩婚事,总觉得有些强迫的意味。那时几次三番想退婚,甚至带着娼女在我那妻跟前调情。换作一般女子怎可能受得了这种羞辱?可她受住了,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不嗔不怨,对我极为包容……”   裴和渊顺着想了想,若自己带娼女在关瑶面前调情……   未能成功联想,单想到娼女二字,便浑身不适。   梁成潜继续在说,声音苦涩了些:“虽如此,老夫那时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成了婚也对她爱搭不理,她越是对我好,我便越想踩她底线惹她难受。最过分的一回,险些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许是耐心耗尽,她居然开口便要与我和离,语气虽温柔态度却很是坚决。老夫不肯低头,便硬着心肠写了和离书给她……”   “后头的事,也无外乎就是老夫悔了,为追回她出了不少糗,险些便落了个孤寡终身。可到底,她还是比我走得早……”   “尊夫人伶俐乖滑,又是个心地善良的,衍思可要倍加珍惜啊,莫要将来……”   老郎官用心良苦,憾声喋喋不休,可裴和渊听到最后,却不免惯性一哂。   他看了看庭院中亲自上手放纸鸢的关瑶,敛了敛眉。   将来如何?难不成她还能跟他提和离?   当真有那一日,他怕要去寺庙烧高香了。   与梁成潜别罢,裴和渊往楼下去。   方出了院落,便见那空中纸鸢失了风向直转直下,朝他侧面飞来。   额角骤然一痛,裴和渊被砸了个眼冒金星。   “夫君!”关瑶提着裙摆赶忙跑来:“没事吧夫君?被砸到了么?”   岂止被砸到,裴和渊的额角还被砸青了。   嘁嘁喳喳的声音惹得裴和渊脑仁更是胀疼,他避开关瑶的手,深吸一口气:“无事。”   见裴转身回居院还不让吴启跟,关瑶再迟钝,也知自己又惹了裴和渊不快。   立在原地摸了会儿纸鸢,关瑶拉起湘眉,打算去借驿馆的厨房做些吃食,用以讨好她那多难多灾的,又负了伤的夫君。   另厢,裴和渊回到居院,被撞到的额角抽痛不说,脑中还有些嗡嗡作响。   至无人处,他才捂着伤了的额角,向楼上去。   初时一切如常,可上楼到中段时,原本好好的木梯,当中一格却陡然让他右脚踏空,陷入那裂了的梯级之中。   与此同时,身后有轻微且快速的踏阶声响起。   裴和渊心知不妙,本能地回身去挡。   但闻“唰”的一声,飘洒的粉屑扑面而来,裴和渊眼前刹那变作盲白。 第22章 已替换   ---   被那粉屑迷了眼,裴和渊有片刻的双目失明,只能靠直觉躲避夹击。   这般应对本就吃力,不多时他便落了下乘,教人寻见空子使了杀招。   利刃擦过耳边时,一声“郎君!”陡然响起。   是吴启恰好赶到。   被吴启所制,那偷袭之人手脚不便。许是见无有胜算,便虚晃一招抽身而去。   得了裴和渊的示意,吴启旋身撵追上去。   居院之内,待视线恢复了些,裴和渊便拔出踩空的脚,摸索着回了房室。   未料那药粉不仅迷目,还致眩。   行步逐渐趔趄的裴和渊,眼前重影阵阵,摸索片刻后,脚下猛地踢到榻前的长凳,倒头栽了下去。   ---   片刻之后,驿馆的厨房内,关瑶正将蒸锅内的枣糕放入木盒中。   湘眉忖度半晌,还是小心劝了句:“小姐,要不还是奴婢去街上买一盒来吧?”   那枣糕颜色偏黑不说,糕体还是拔干甚至有些硬实,怎么看,都不似是能让人吃得下去的糕点。   关瑶却反问:“买来的糕点夫君就会吃么?”   湘眉噎了噎。   还,还真不见得……   她们郎君方才那神情,脸可比这糕要黑。   “与其拿好看的去搪塞他,还不如拿这个去,起码一看就知这是我做的,夫君好歹能看出我是用了心的不是?”关瑶迤迤然地胡绉。   主仆二人提着漆盒往裴和渊那处去时,关瑶心头还在天人交战,一直惦记着前晚被她亲手破坏的圆房。   听说房事也能调剂男子心境,缓和且增进夫妇关系,那她要不要……还是选个日子舍身喂一喂夫君?   入了居院向楼上行时,见得有一阶木梯塌碎,关瑶讶异道:“这楼梯怎么坏了?”   “许是年久失修,驿馆不曾注意到这处空了。”湘眉忖道。   关瑶皱眉:“这也太危险了,你去跟驿馆的人报一报这事,让他们快些个安排人来修补,若夫君上下阶踩进去,不定又要受伤的。”   湘眉得了指令,便把食盒给关瑶,依言去驿馆报修了。   关瑶提着个食盒,小心避过那阶木梯,踮着脚一阶阶向上,生怕也踩到坏断的阶级。   走过短廊,关瑶敲了房室的门却不见有人应,便干脆推开那虚掩着的门,踏了进去。   花罩之后,霜衣郎君怔怔地坐在桌旁。   日阳透过窗隔的光线被染作暖色,虚虚地打在郎君高耸的鼻梁之上。   他半阖着眼,霎霎眼睫投作盖影覆在眼睑之下,更使人透着说不出的隽逸流离之感。   只郎君那目光似空空散的,且不言不语,甚至连有人进去都没有察觉。   关瑶见状,还当裴和渊气怒未消有意不搭理自己,便轻手轻脚上前,揭盖把那枣糕拿出来,放在桌上。   “夫君饿了么?我亲自下厨做了些糕点,夫君尝一尝?”   ‘亲自’二字,关瑶咬得分外重,可裴和渊如老僧入定一般连眼都不眨,似置身另一个空间。   始终的静谧闹得关瑶心中有些忐忑,心道莫不是那纸鸢撞得太重,才让他这般冷淡。   她试图道歉:“夫君,方才是我冒失了,你别生我的气。”   裴和渊无动于衷。   关瑶耐心尽失,索性一屁股坐去裴和渊身旁,如往常一般抱着他的小臂晃了晃,喉腔中拉着长音撒娇道:“夫君呀……”   许是有了肢体的触碰,那石像般怔然半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转过头来,裴和渊与关瑶对视几息,空茫茫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   翕动的红唇、尖巧的下颚,以及纤长的雪颈。最后,在那前襟高耸之处落眼几息。   因着走了楼阶,关瑶这会儿仍有些微喘。而每每喘息,前襟处布料之下那鼓鼓囊囊的地方,便随之耸颤起伏。   待裴和渊再抬眼时,那双矅石般的漆眸之中,已然晕起些熠熠的光。   是惊艳,亦是狂喜。   关瑶呆呆地与那双眸对视,脑中尚还不知所以,腰身骤然一紧,一双手臂将她箍到近前。   紧接着,热灼且霸道的气息,倏地压上了她的唇。   唇上被碾着,关瑶脑中轰隆隆炸开,完全一片混沌。   也不知这样被磨了多久,分开时,还现了“吧唧”一声脆响。   关瑶蒙在当场。 第23章 第二幅面孔   ---   拿住一段细腰, 裴和渊埋在关瑶颈边深深吸了口气:“你身上好香。”   被郎君那直挺的鼻梁一下下地蹭着锁骨,关瑶手脚发麻。   放完纸鸢她还不曾沐浴,身上许还有汗腥味在, 哪里香了?   热气喷得颈窝刺麻,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问:“你方才, 唤朕夫君?”   这怪异的自称,更使得关瑶惊疑不定。   裴和渊稍稍退开, 见怀中艳妩的美人儿圆檀口微张,说不出的娇憨可喜,便捏了捏她的耳垂戏谑道:“嬷嬷不曾教过你, 不可这般逾矩么?”   良久, 关瑶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夫,夫君?你在说什么?”   许是听她声音发颤, 裴和渊目中涌起怜惜来。   他抓过关瑶的手十指相扣,又把人拥入怀中,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头顶:“手出汗了, 可是惧怕朕?莫怕,朕不像他们说的那般暴戾, 只要你好好服侍朕, 朕不会杀你。”   郎君清浅的呼吸簌簌扫着额头, 且二人离得这般近,那莫名其妙的话,便生出近乎是贴耳相问般的暧昧感来。   素来都是自己主动去缠, 陡然反被调戏,谈吐一向流利的关瑶破天荒打起磕巴:“夫君?你, 你莫不是发烧了吧?你这是, 这是唱哪出啊?”   怎么还给自己封了个皇帝当?   这是他突发奇想愚弄她的法子么?   猝不及防的亲近, 吓得关瑶慌声再道歉:“夫君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拿纸鸢撞你的,我……”   后腰被揉了一把,郎君敲金戛玉般的声音响于耳畔:“你在说什么?大白天就来缠朕,不主动些,还要朕教你不成?”   过于反常,关瑶下意识想要挣开,却被裴和渊起身抵去墙边:“你几时入宫的?”   “郎君!”声音响起,吴启蓦然出现在门外。因为是疾跑而来的,脚下一时没刹住,还冲进了门内。   一看房中情形,吴启慌忙掩目:“小的该死!”   被吴启这么一打岔,裴和渊的动作停顿了下,关瑶得了空子,立马泥鳅一般从他腋下溜走。   而此刻裴和渊的注意力,全到了吴启身上。   他眯了眯眼:“你还活着?”   吴启一怔,继而悚然。   他他他,他撞破郎君和少夫人亲热,郎君就想要他的命么?   不至于吧?   再说了,谁能想到郎君刚刚才脱险,就这样有兴致啊!   吓黄了脸的吴启硬着头皮道:“郎君……小的没能追到那人,但在他身上捡了个东西,特来禀报郎君。”   掌心摊开,一枚铜钱大小的圆牌露了出来。   “通安令。”裴和渊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是什么。   他接过那圆牌放在手心掂了掂,再扫了眼吴启,确认这是活生生的人后,目中似浮着层迷蒙的蜃雾。   张目四顾后,裴和渊终于发觉不对,他凑起眉来:“这是何处?”   关瑶一愣,与吴启双双傻在原地。   ---   半个时辰之后,请来看诊过的老大夫被几人团团围住。   沉吟了下,大夫诊断道:“据老夫观之,该是失忆之症。”   “失忆?”几人纷纷瞪圆了眼。   老大夫颔首:“这位大人不曾酗酒,应当也不是被几位说的那纸鸢所撞的,倒是他后脑处有些酸疼,想来是摔着了头。”   吴启顿惊:“莫不是我方才去追人时,郎君后来又遇袭了?”   关瑶却讶道:“失忆……还会胡言胡语么?”   老大夫却见怪不怪:“许是记忆错乱,神智有些变化也是正常的。老夫还见过有大老爷们失忆后,心智如三岁小儿追着要人抱的,什么胡话都不出奇。”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还能恢复么?”吴启迭声问道。   “这可难说了……”老大夫想了想:“但这位大人既有认得出的人,那该只是失了部分记忆罢了,情形不算太糟,总还是有恢复的可能。”   失忆之症,无药可解。   老大夫只留了张舒筋活血的方子,嘱咐让好好休息,便拎着药箱子离开了。   湘眉不知所措:“小姐,这可怎么办啊?”   关瑶转身,对上裴和渊投来的视线。   清泓不波的目光,比方才清澄多了,似是极快便接受了自己失忆这事。   认得吴启,甚至认得梁大人……但就是认不出她来。   “过来。”裴和渊朝关瑶招手。   梁成潜自觉避走了,湘眉与吴启也都被摒退。关瑶挪着步子靠近,被一把拉入怀中。   还是那个丰神濯然的郎君,周身还是那股清雅的书墨味儿,可这举止,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关瑶难得小媳妇般一声不吭,浑身发僵且不自在。   要知道以前她才是主动的那个,可自打方才她提着枣糕进入这房间后,直觉中,自己仿佛成了恶狼身下待宰的羊羔。   “夫君……”关瑶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大夫说让你多休息,你要不要先歇歇?”   低低的,让人脏腑发麻的笑在耳边响起,郎君答了个“好”字,可关瑶还没来得及舒气,脸便被啄了一口:“你陪我?”   这般耳鬓厮磨,关瑶快要透不过气来,整个人都笼在裴和渊的气息之中。   “……夫君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关瑶转移话题,艰难地指了指桌上:“这个枣糕我亲手做的,夫君尝一尝吧?”   “你喂我。”熔浆般的热气拍在耳畔,郎君笑着提醒她:“得用嘴喂。”   让他睡,要□□。让他吃,要拿嘴喂。   关瑶深觉自己这夫君不是撞到失忆,而是撞坏了脑子。   用谪仙般的脸说那些轻薄谑浪的话,关瑶冷汗满脊,脑子里雷鸣滚滚。   她被磨得声怯气短:“明天便要到亭阳了,夫君不是还有公事在身么?”   “亭阳?”裴和渊停了手脚:“你是说那震灾?”   关瑶忙不迭点头:“听说亭阳还发了鼠疫,夫君这几日不是在与梁大人商议法子么?”   裴和渊嗤声一笑。   大琮的灾事,与他何干?   略一垂眸,看他的娇妩小娘子在怀里极其不安,便想着该是仍在白日,她顾及礼法,这才扭手扭脚不肯配合。   思索片刻,裴和渊低头蹭了蹭关瑶的额头,这才大发慈悲放了她:“去吧,唤吴启来。”   关瑶逃也似地离了那房室,前所未有的狼狈。   “郎君。”吴启看了看关瑶的背景,摸着后脑勺道:“少夫人怎么了?”   “瞧不出来么?明显是怕羞了。”裴和渊噙着闲散的笑,又吩咐吴启道:“去研墨。”   怕羞?   吴启呆滞了下。   羞这个字,与他家少夫人……好似半点都不搭?   吴启满头雾水地去了桌边研墨。研开一半时,裴和渊忽放了个小蜡块进去,让他和着一起。   片刻后,那掺了蜡块的墨汁研好了。   裴和渊拿着吴启方才拾来的圆牌掂了掂,再放入那并不纯的墨中,两面沾匀后用竹镊子取出,放在石盘中。   墨汁并非是被晕开的,而是被那圆牌给一滴滴吸了进去。等墨点被吸干殆尽后,那圆牌上头,便渐渐开始有现了几个圈边。而那圈边之中浮现的,恰好是吴启看得懂的字符。   是胡文,字意,赫然便是“通安”。   吴启的嘴张得都合不拢了:“这,这,郎君怎么知道这上头有字?”   “这是大虞的东西,我自然知晓了。”裴和渊嘴角的笑越发扩大:“既我失了忆,便同我说说这些时日的事吧。由最近的开始说,比如……近几日是否碰到过什么人?”   吴启整理好思绪,由今日的事起,开始倒着说予裴和渊听。   而裴和渊听吴启说了这两日曾撞见孟澈升时,两眼微微眯狭间,似在思索着什么。   那孟澈升必然是想起些什么了,才会急着要杀他。   没想到重来一世,还是在自己未回大虞之前,倒绝顶有意思。   如此说来,他能做的事,岂不是更多了?   裴和渊哂笑一记,眼底如伏霜霰。   ---   片刻后,另处居院内,沐浴过的关瑶正对着镜子发呆,极力消化着自己夫君失忆了这回事。   可脑中挥之不去的,是裴和渊抱她抚她,甚至亲她的场景。   脱了那炙人的怀抱,离了那黏糊糊的人,此刻她才想起来自家夫君那模样像什么了。   像一尾发|情期的蛇。   “小姐,您说郎君还能恢复记忆么?”湘眉帮关瑶绞着头发,担忧地问。   关瑶正打开一盒珍珠膏,闻言摇头道:“我也不知。”   湘眉还捏着把汗:“怎么会有刺客偷袭郎君呢?莫不是亭阳的贪官?听说亭阳这回受灾久久不好,就是那些个贪官遮天蔽日的,弄得百姓苦不堪言。会不会是他们不愿朝廷派官来管,才打算……”   关瑶往手上抹着膏子,摇头道:“应当不是。梁大人位阶高得多了,且是这回工部派的主使,真要是亭阳官员雇人做的,肯定也是先盯上梁大人。”   “小姐说得对。”湘眉点点头,复又起疑道:“郎君失忆了,不会不认您吧?”   “我为何要不认娘子?”男声忽至,敞开的窗室之外,站着个神彩湛然的裴和渊。   关瑶愕然回头:“夫君?”   裴和渊走了进来,自然而然地接过湘眉手中的棉巾,要帮关瑶裹头发。   关瑶受宠若惊。   “乖些,客气什么?你我不是夫妇么?”裴和渊唇角掠着笑,拍了拍关瑶的肩,又去看湘眉:“你为何还唤她作小姐?既是我妻,你合该唤少夫人才对。”   湘眉呆滞住。   “下去吧,往后莫要再让我听到你唤错了。”裴和渊挥退湘眉。   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将关瑶的满头乌发放于白绵巾中,细细拔弄着。与其说是在帮她绞干湿发,倒不说是在欣赏她的发。   过了会儿,献殷勤的夫君温声道:“娘子,为夫已将实情上书陛下,亭阳我便不去了,咱们准备准备,明日打道回顺安城。”   “回顺安?明日便回?夫君不是有公差在身么?”关瑶腾地转身。扭得太急,发根被自己扯了一下。   裴和渊拧了下眉,立马去帮她揉了几下头穴:“可痛到了?”   那般着紧,仿佛关瑶是一碰就碎的薄瓷。   见关瑶说不痛,还责备道:“以后不可再这样莽撞,你不痛,我却是心疼的。”   这真是……离谱得有些荒唐了。   本来关瑶才是个热切的性子,以前勾捞裴和渊时,她常有殷殷情思堆聚在胸,总有喷薄的爱意亟待宣之于口,憋在心里委实难受。   可几回下来,却发现裴和渊霎雨霎晴难以捉摸,指不定哪句话就让他淡了眉眼,她才稍有收敛。   但这才多久,一朝失忆而已,她夫君这般嘴甜,既像被她传染了性子,又像更胜她一筹似的。   好不容易从浓重的茫然之中抽身的关瑶,终于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了,她急道:“明日便回顺安,夫君不怕被陛下降罪么?”   裴和渊看了看她急到扯住自己衣袖的手,眉骨耸起:“你在担心为夫?”   他执起关瑶的手,凑到鼻边嗅了嗅,噙笑看她:“娘子的手好滑,搽的什么膏子?好香。”   砸来两个问题,关瑶一时不知该答哪个。   她直着手臂,看裴和渊用唇去蹭她的指关,痒嗖嗖的触觉直达心腔,让人脑子一片混沌。   “安心,不会有事的。”裴和渊语调缠绵,嗓音中满是笑意,他悠悠道:“我既失忆,这不是病症染身么?还有我这臂上的伤,都是不该继续公差的理由。”   他之所以会下决定明日便回,便是有把握能被批允,被免罪。   至于原由,这大琮皇帝,定然要喜出望外的。   裴和渊拿指腹挠了挠关瑶的脸:“方才可是被我吓到了?”   关瑶哽了下。   夫君愿意与她亲近,自然是她梦寐以久的场景,可几个时辰前还与自己冷脸相对,甚至几日前还要将自己赶回顺安的人,这会儿却跟呵胶一样黏着她,怎能不让关瑶失措?   关瑶嗫嚅道:“夫君当真不记得我,又何以,何以接受得这样快?”   犹记得自己在青吴时,她也看到过一个失忆的男子,可那男子醒来后连家中父母双亲都不认,对妻子更像陌路人。   对比起来,自己夫君接受得未免太快了些?   还是说……不管谁唤他夫君,他都能接受?   想到后头那个可能,关瑶的目光顿时有些哀怨。   似能通读人心似的,郎君喉间溢出声带着气音的笑,如清泉潺潺,听得关瑶耳根子都酥了。   “若为夫说,娘子从上到下都是为夫迷恋的模样,娘子可信?”郎君皎如白玉的脸上,有着暖阳般的宠溺。   关瑶喃声:“夫君是说,对我一见倾心么?”   岂止一见倾心?简直就是他梦中神女。   略有凉意的指尖逐一在关瑶脸上点着:“娘子这眼,这鼻,这唇……都是为夫喜欢的。娘子的身段也好,纤秾合度,多一分则臾,减一分则瘦……”   说着,裴和渊矮下身子,埋在她半干的发中吸了口气:“就连这头青丝,也是至合为夫心意的。”   发丝被嗅,关瑶猛地打了个冷颤。   一见倾心的戏码她不是不信,当初她自己对夫君便是这般的。虽然她始终也觉得夫君对她是有意的,可问题是……她夫君之前好似对她的相貌并未沉迷成这样?   时刻含着眷眷情思的眸子,像要将她溺庇。   怎一个痴字形容得了?   人失忆一遭,眼光还能有翻天的变化?   还是说,夫君本就爱惨了她,先前是一直压抑着自己?   这般主动积极的情意牵绵,像极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黄梁美梦。   “叩叩叩——”   湘眉在外通传:“郎君,吴启方才来转陈,说是梁大人寻您。”   “知了。”应是应了,裴和渊却仍是不急不缓地帮关瑶绞干了发,才包住她的手,凑到耳边说了句:“早些用膳,晚上等我。”   鼻间喷出的热气磨人耳屏,关瑶玉颈处细小的绒毛簇立起来,连带着腕脉都博博乱跳。   ---   出了关瑶的居院,裴和渊经过一处鱼池时,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佩。   未几他停下步子,面无表情地解下那枚平安扣,“扑嗵”一声,抬手掷入池中。   而他才出去,湘眉便皱着张脸问关瑶:“小、少夫人,郎君怎么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我也不知。”关瑶无意识地撩着自己的头发,耳旁似还回荡着郎君的喁喁情话,那般浓情蜜意,让人很难不心荡神移。   而且夫君还说了,让她晚上等他。   莫不是今晚便要……   想起那晚在客栈中听到的痛呼,关瑶攥了攥袖摆,一颗春心似要跃出嗓子眼。   她是不是……得提前喝一剂能止痛的麻沸散?否则痛得太过,她怕是会把夫君给踹下床。   另座楼室之中,闻听裴和渊决定的梁成潜一改往日和善,正青着张脸质问裴和渊:“老夫听说你方才给陛下去了谏纸,且打算明日便回顺安?为何这般鲁莽?”   “况你虽失忆,可这症并不影响你公干,你未获批允便擅归京都,这般任性定然要被重罚的!”   对比梁成潜的疾言厉色,裴和渊却轻如流云地笑了笑:“梁大人,下官是失忆而并非失智,我欲回顺安,自然有充分的理由。”   “到底是何等理由,竟让你这般武断?”梁成潜气冲头穴,怒得拍了下木桌。   裴和渊不躁不萎,慢声说道:“比如……下官突然想起那大虞太子在计划的一些事,且他手头要做的事,必然是会威胁到整个大琮边塞的。梁大人觉得,是留我在亭阳当个无足轻重的差官,还是回顺安,将那大虞之诡计揭穿与陛下来得重要?”   室中静了静。   须臾,梁成潜张了张嘴:“你是说……那孟太子此行确有蹊跷,且当中蹊跷你已知晓?”   何等蹊跷,裴和渊并未明说,反转话头道:“得梁大人一路照顾,下官也感念大人好意,此回那鼠疫之良方,下官迟些便写了送给大人,大人若信得过下官,便可着人熬制,想来该能救不少人的命。”   “亭阳之灾险,前番必然是天灾,可后头那些个事,自然是有人在作祟。梁大人若愿信下官,待到亭阳该如此查,查哪些人,下官愿再与梁大人重议一遍,兴许此回……能有新的头绪呢?”   梁成潜愣愣地看着裴和渊。   青年眉眼舒展着,半笑不笑间,劲直有节的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檯面,形态有些疏狂。   且他神色虽不如之前恭谨,可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折服力,让人不自觉的想去听从。亦仿佛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魄力与倨傲,令无人敢撄其锋。   半晌,梁成潜终是点了头:“愿闻其详。”   ---   约莫子时,裴和渊才别过梁成潜,到了关瑶的居院。   炉香上笼着层疏雾,内室静得针息可闻。   纱帐松松散散地掩着,可见得榻上侧卧着个窈窕美人。   撩开帐,美人睡得正酣。   墨发铺在被面,黑缎子一般掩着她半边身子。   细巧挺翘的鼻,乌浓的眼睫密如细羽,腮儿如雪一般,还有那花枝般的细腰,以及鼓囊囊的……   裴和渊拿指头搅起一缕细发,俯身去嗅。   莲蕊般的甘香盘萦在鼻端,沁人心脾。   印象中,好似真的曾经有这么个妙人儿陪自己度过春宵……   发尾扫得脸儿发麻,关瑶“噗哧”笑出声来,还使力推了裴和渊一把:“好痒。”   “装睡?”裴和渊被那么一推,顺势倒在榻上,将关瑶揽在怀中,点了点她的鼻子:“不是让你等我么?这么早睡?”   “太晚了呀,这都什么时辰了。”关瑶娇嗔着,腮帮微鼓。   “是为夫的错,让娘子等着急了。”裴和渊笑得胸膛震颤,又温情脉脉地看着怀中人。   饶是脸皮一向比旁人厚,饶是做足心理准备的关瑶,也吃羞转过了脸。   男女腻在一处时,好似总有一方主动,而另一方被动。旗鼓相当这回事,少见于调情之中,更难出现在床榻之上。   若说以往二人间,是豪放激聒的小娘子勾缠谪仙作派的禁欲夫郎,那此时此刻,便是爱欲如火的郎君百般逗弄小娇娇。   关瑶转了脸,裴和渊很是体贴,便干脆支着肘伏在上方,继续浓情凝视,还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咱们以前……一般多长时辰?”   “什么?”关瑶歪了歪头。   裴和渊声音和缓:“就是夜间安置,一般多长时辰?”   安置?   关瑶还道是在问睡觉的时辰,想着他以前不起怎么不起夜,便答道:“好似是三到四个时辰?”   这回,轮到裴和渊发僵了。   他以前……这样持久?   缓了缓,裴和渊恍然大悟,又有些自责。心道自己以前怎像要不够似的,太不爱惜人了,难怪今日一靠近,娘子就吓得要跑。   裴和渊语带忏悔:“以前都怪为夫鲁莽,以后为夫会顾着娘子的。今夜咱们就两个时辰,可好?”   折腾太久,娇艳的娘子受不了。   这么个小娇娇,他定然不能鲁莽,要好好宠着才是。   联系前后言,关瑶才反应过来裴和渊问的是什么,被子便被拉过了头顶。   裴和渊磨人的手段,比洞房那夜愈加精进,实实在在的撩拔过后,还拿暗哑的声音问她:“可以么?”   此刻郎君的眼底,映着一瀑让人沉醉的星芒,被这般凝视着,关瑶哪里说得出个“不”字?   然世事总不如意,便在裴和渊拖着自家娘子那葱枝般的手儿去替自己解搭扣时,关瑶突然抱住小腹。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见娘子将自己缩成一团,裴和渊极为关切。   关瑶腮晕渐红,可怜巴巴地看向裴和渊:“夫君,我好像真的……来了月事。”   缱绻的笑意僵在嘴角,裴和渊重重怔住。   ---   那夜的最后,二人还是相安无事地睡了一晚。   虽未能与娘子亲昵,但裴和渊也做足了体贴夫婿,浸冷水浴消了自己的火,还懂得替关瑶暖着小腹。   动作之娴熟,连他自己也感到诧异。   翌日,夫妇二人便离了驿馆,往顺安回。   临走前,二人去与梁成潜辞别,那灰鹦鹉早已恢复正常,能蹦能跳能吃能喝,老远便抻着脖子朝门口唤:“仙姑——仙姑!”   见那灰毛兽亲昵蹭着自家娘子的手背,裴和渊眉目压着极低,视线打去,似要将那鹦鹉盯出个窟窿来。   被人这般盯住,灰鹦鹉眨了眨绿豆大的眼珠子,鸟喙向裴和渊张合:“流氓——禽兽——有病——疯子!”   一共骂了八个字,个个清晰响亮,字正腔圆。   “咳咳。”梁成潜掩下布盖,虚咳了两声嘱咐道:“既让那刺客走脱了,就怕他还要再行不轨。你们路上还是要留心些,莫要让人钻了空子。”   “梁大人放心,下官会照顾好内人的。”   梁成潜点点头,又说了几句一路顺风之类的吉利话,便目送着夫妇二人启程了。   回到房内掀开那笼布,打算加些山泉水时,灰鹦鹉甫见得光线,便伸着脖子大声:“疯子——疯子!”   梁成潜无奈地摇头。   老家伙,真是老得有些糊涂了,什么怪话都说。   ---   顾念关瑶来了月事,裴和渊在路上并不怎么赶,走两个时辰,便要歇上一个时辰,给亲亲娘子捏脚解乏。   这日夕阳渐沉,一行人寻了个下榻的客栈。   自打裴和渊失忆后,二人完全形影不离。对关瑶的体贴程度,已经到恨不得给她喂饭的地步。   晚膳时,裴和渊特地带着关瑶去寻了间雅致的酒楼用餐,中途关瑶去更衣时,裴和渊方敛眸把玩了会儿茶杯,突闻得外头一阵哄闹。   有急速吠叫的狗声,孩童惊恐的痛哭声,男人粗鲁的悍骂声,以及妇人的求饶声。   打眼去看,是一家挂着何记糕铺的铺子前出的动静。   一名三四岁的男童,这会儿被个暴眼粗眉的汉子拽着在打。   旁边试图阻拦的妇人该是那男童的母亲,只她力气不足,几回上前都被推开。   最后的那回,更是直接被汉子一脚踹倒在地。   男童脸上留着指印,哭得满面鼻涕眼泪。手中一根糖葫芦没拿稳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在条黄狗跟前,那黄狗却也没有吃,只汪汪地冲那打人的汉子狂吠。   “你他娘的一天到晚给老子惹晦气,今儿还敢弄条狗来吓得客人不敢进,搞砸老子生意,看老子不打死你!”骂骂咧咧间,那汉子再度举起了手。   常年揉面的手厚实劲大,蒲扇般的巴掌接连落在男童单薄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男童咳了几下,旋即哭得像要断气似的,一道哭嗓下去,好几息才喘起更大的吸气声。   应是惊厥过度,本来嫩白的脸膛现下隐隐发紫。   这般惨状引得围观者啧啧有声。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劝道:“何大,酒疯撒得差不多得了。这狗是个温驯的,前两天在我摊前蹲着也没见阻我生意。再说了,刚才那客人本来也不是要去你家买糕的啊,关这狗什么事,又关孩子什么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那客人本来脚尖是朝我这铺子的,一见这癞皮狗就转了向,分明是被吓走的!还有!”何大喷着酒气,把男童拎得离了地,一双锃红的暴目撑得像要吃人,粗声道:“这小短命鬼卵用没有,成天浪费老子的钱买这破馊玩意儿,今天不打死他,老子不姓何!”   雅间里的吴启见了,亦是冷声骂道:“这杂碎,打女人孩子算他娘的什么本事,要落老子手里,看老子不弄他个半身不遂!”   倒也不需他现下激动,盖因那何大之暴行太过,最终还是被邻里给制止了。   有邻里拉着何大,还有人威胁说要报官,许是见激起群愤又怕吃板子,何大这才收敛了些,骂骂咧咧回了后堂睡觉。   雅间之内,裴和渊面无表情地把玩着一枚茶针。   须臾,尖利的针头抵上指腹,指肉被挤压着,慢慢变白。   须臾使力一推,便冒了粒血珠出来,沿着指关与纹向纵横淌下。   一阵愉悦的快感涌上心头,裴和渊唇畔缓缓上扬。   半晌指间陡曲,象牙制成的茶针便“嘎哒”一声,断成了两截。   不巧的是,关瑶正好回来了。   见裴和渊指间冒血,她忙上前关心:“夫君怎么流血了?”   “娘子莫要担心,是这茶针太不脆了,不经……”最后一个字折于半道,裴和渊浑身凛住,脑子像要炸开一般轰轰乱响。   正想动上一动时,关瑶已退开:“好了,血止住了。”   姑娘家嗓音细柔,双眸转盼流光,那双替他止过血的唇儿还泛着水光。   似有像有骇腾腾的火要将人烧穿,眼角血红的飞痕有多明显,裴和渊便忍得有多难受。   “夫君你眼怎么了?”关瑶发现异常,还待探身前去查看,裴和渊立马抬腿支起袍衫,掩下身体的诚实。   “我无事,娘子快用膳吧。”裴和渊朝关瑶暖融一笑,心尖栩栩然。   似懂非懂的娘子娇态袭人,情态可人,简直像是他凭空捡来的宝。   原来瞧对了眼的女子,这般熨人心肝。   ---   戌时正,夜色已浓。   月轮被檐角削去半边,成了模样颇为怪异的残月。   商铺早便拼起了门板,街道寂寥,偶尔听得飞过的一两声鹧鸪叫唤。   何记糕铺的灶堂还亮着灯,卢氏正蹲在儿子身前,轻声道:“不要怪阿爹,外头的野狗身上脏又不认熟,他怕你被那狗给咬了,才那样的。”   提起这事,男童便落寞地垂了眼睫,盯着自己脚尖小声回了句:“狗狗不会咬人,没有咬过我……”   卢氏生怕儿子记恨丈夫,沉默了下,复又说道:“那是你阿爹多吃了两杯酒,心情不好才那样的。他平时还是疼峙儿的,所以以后你也要听阿爹的话,要孝顺阿爹,可不兴忤逆他。你听话了,阿爹高兴了,就不会再打你了,知道吗?”   男童吸了吸鼻子,闷闷地问:“那,那阿娘以后还会给我买糖葫芦吗?”   “明日再给你买,晚上吃甜食会牙疼的。”卢氏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站起身来道:“走吧,娘先带你去睡。”   把着烛台走到后堂时,大门忽“嘭”地被人踹开,声响过大,卢氏绊到槛栏,歪着摔到堂前晾着的几个蒸笼上,叮铃咣啷摔成一团。   “阿娘!”   “——好个臭娘皮!你拆家呢!”   伴着稚嫩的惊呼声,一道洪钟般的怒吼响起。   何大趔趔趄趄地走了进来,满身酒气不说,走路都有些打跌。   越过一片狼藉,不曾关切摔倒在地的妻子一句,何大伸手勾了勾:“家里的钱呢?拿来!”   卢氏见丈夫大着舌头,便知是又喝多了。   而喝多了还问她要钱的,往往只有一种可能。   卢氏吓得脸都白了,她结舌道:“你、你又去赌坊了?”   “别他娘的废话!还不快些个?老子刚才差点给人剁了手,多亏得人解囊相助,这才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何大已耐心丧尽,直接逼近卢氏,上手去抢。   卢氏向堂中跑了几步,便被何大把住手,随身揣着的银票几下便给摸了出来。   “不成啊当家的!那可是咱们最后的一点钱啊!”卢氏死死抱住何大的腿,凄声呼道。   “别他娘的废话!钱重要还是你男人重要?”何大哪管得了这些,拿着那银票便向外挪。   卢氏抱着他的腿被拖到槛前,这才发现前檐下立了两个人。   站在阶下的那个身着青衣,板着张脸。另一个则站在匝地的浓荫之中,只见得身量极高,却瞧不清面容。   何大将银票递去:“好汉,钱在这里!”   青衣人上前几步,接过看了看:“一百两?”   何大搓着手干笑两声:“就、就这么多了,求好汉宽恕几日,等我把那兔崽子给卖了,便有钱了!”   青衣人笑着打量了下男童:“这孩子能卖一百两?”   卢氏捂着心口惊呼:“当家的,你输了多少钱?”   “吵什么吵!闭嘴!”何大瞪眼。   今儿他本打算喝点酒便回,可同馆的酒友怂恿他去赌坊走一趟。   他也正好瘾起,便跟着去了。   初初开始时他盘盘皆赢,手气简直像抹了油似的顺,不多时手里的钱便翻了几番。   可谁又会嫌钱多?   见手气这样顺,他自然迟迟不肯收手,且还越押越大想着能博个上千两就算球。   但令他没料到的是,便在快要赢满千两时,气运却似是贴了顶撞折了骨头似的,开始接连手滑。   赢得有多快,输得就有多狠,没多久就输了个底儿掉,还倒欠了二百两银子!   这时他才惊觉那庄家手上有鬼,奈何真金白银砸下去,赌坊又岂是他讲理的地儿?拿不出钱,就得砍手抵债,便在他闹腾间,幸好遇这二人路过,垫钱救了他一命。   若非这二人,他这双手早便落在赌坊了!   何大赔着笑道:“我早便打听过了,这孩子生得还算招人,若卖去做侍倌可以抵三十两银子,剩下的七十两您容我再凑凑。我这婆娘应当也能卖个几十两,就是她年纪大了又生养过,许要转几个地方议议价儿……”   “当家的!你说什么?”卢氏拔高了声音,吓得心口乱跳。   “吵什么吵?”何大紧着眉嘶骂道:“实话跟你说吧,开年我就在给你们娘俩找买家了,要不是铺子一直腾不出去,还容你们呆在这儿?”   闻听此言,卢氏如遭雷轰电掣。   过了会儿,她如梦初醒般扑向何大,厉声道:“你把钱给我要回来!我不跟你了!我要与你这没心肝的和离!”   “嫁了老子就是老子的人,和什么离!”烦不胜烦间,何大伸脚便踹得卢氏身子向后一滚。   “嘭”的一下,应是脑袋撞到堂柱,当场晕了过去。   “阿娘!”男童的眼泪迸了出来。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他竟握起手来去捶何大,嘴里哭嚷道:“阿爹坏人!”   “小免崽找死!”   冷不丁挨了几拳,何大转身一把将儿子拎在手里,右手高高扬起。眼见便要落在男童脸上,忽觉一道疾风刮过耳畔,右手一阵剧痛,腕子像折了一般齐根而断。   断掌与血同时落地,何大也倒了下去,蛆一般疼到抽搐。偏生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在地上蹭得窸窸窣窣的,愈发痛得阵阵痉挛。   一个晕倒,一个无声,加上个吓得差点闭了气的小孩儿,这后堂一时陷入诡异的静寂。   便在这静中,窝角廊下的男子走了出来。   不仅裹着披风,还戴着兜帽,似是极怕冷,又似是夜行中的旅人。   那人缓步走到男童跟前蹲了下来:“怕吗?”   声音含笑,似是安抚。   男童眼里带着一泡泪,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那人弯了弯唇,自袖中转出把匕首,除了鞘后,再将刀柄递于男童眼前,温声道:“杀了他。”   男童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吓呆了。   那人似恍然未觉,仍是笑:“你不杀他,日后死的,可能就是你了。”   男童没有说话,像是吓得声音窒息住,堂中只听到他不安地抠衣裳的声音。   “怎么,下不去手?怕什么?怕良心难安?怕被你娘亲责骂?怕他死后化作厉鬼入梦夜夜扰你不得好睡?”那人说着这些令人胆气生寒的话,声音却春风拂槛般,盈溢着温柔。   男童将手背到身后,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带着哭腔呜咽道:“我怕……”   “下手就是,说不定……他不是你亲爹呢?”那人弯了弯唇,站起身来,半圈住男童,将匕首塞到他手中:“来,我教你。”   何大已被那青衣人踩住,压根动弹不得。   那人带着男童到了近前,抬起那刀尖划到何大满是冷汗的颈间:“这里……”又向下,游移到左边肘间:“或是这里,都可以。”   他的声音极轻极慢,如清渠缓流,教人不自觉地想要听从。   可他的手,玉骨般冰凉。   被这凉意激到,男童抽泣起来,身子连连后仰:“我不敢,我怕……”   胡乱挣扎间,他的手碰到身后人的兜帽。   兜帽被撞落,一张清风玉雪般的脸露了出来。   捉住不停想退的男童的手,那人循循善诱:“别怕,我也杀过。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么?鬼不可怕,人才可怕。”   踩住何大的吴启心中一凛,脑皮子都紧了紧。   他、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主子是说……他也杀过?那他嘴里的,是老伯爷?   像是耳边炸了个哑雷,吴启无声地吞了啖口水,竭力镇定。   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该问的,绝不乱问。   这头吴启眼观鼻鼻观心,那厢,裴和渊温柔有力地握住男童的手,蛊惑般低哄道:“你不杀他,他日后还是要卖了你和你阿娘。只有杀了他,才能彻底摆脱他。”   “杀了他,你和你阿娘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杀了他,你和你阿娘就安全了……”   “杀了他。”   昏暗的壁影之上,瘦弱的小臂被另只手捉着,慢慢地,越抬越高,等到肘节都向后弯时,猛地向下一刺——   雪白的匕首银光闪过,晃得人胆气生寒。   切的是喉管,只闻“噗”的一声闷响,几簇血液溅起,喷到了人的脸上。   腥热,鲜红。   裴和渊接住怀中软倒的小小身躯。   在下手的那一刻,男童已吓晕了。   将人放在地上,裴和渊起身掏出巾帕,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一边欣赏着何大突舌暴眼的死态。   摇曳的烛影在裴和渊那双清眸中,散成熠熠碎星。   ---   处理掉了披风,裴和渊轻手轻脚进了客房。   正想除去身上衣衫时,榻上熟睡的人转了个身,拿手背擦了擦眼,迷糊道:“夫君,你方才出去了?”   怕寒气凉着关瑶,裴和渊三两下剥去外衫,上前将人揽住:“吵醒你了?我头有些痛,便让吴启给我煎了些药喝。”   “头痛?”关瑶睡意渐消,连忙问道:“那夫君现下可好些了?”   “娘子这般关心我?”裴和渊忍不住凑过去嘬了关瑶一口:“我好多了,娘子莫要记挂。”   比起头痛,另一种痛才叫他忍得他浑身骨头都难受。尤其是对着这么个娇娇娘子时,岂是亲亲抱抱能忍得了的?   奈何娘子月事在身,他还是逃不过泡冷水浴的命,只能揉揉娘子发丝:“你先睡,我很快回来陪你。”   待要转身,衣袖却被拉住。   “夫君,你身上怎么有股怪味?”关瑶直起身来去嗅裴和渊,半晌咕哝道:“怎么好似,有股血腥味?”   裴和渊面色一变。 第24章 第二幅面孔   -------   指尖微蜷, 裴和渊旋即笑着调侃了句:“是么?难不成我也跟娘子一样,来了月事在身?”   见关瑶还拉着他衣摆在嗅,毫无前兆地, 裴和渊倏然欺身上前, 与榻边的关瑶鼻尖互抵, 唇距她仅半指之遥。   关瑶吓得摒住呼吸。   “为夫日日与娘子在一处,身上沾惹的都是娘子的味道。娘子凑得这般近, 到底是想闻我身上的味,还是……想与我共浴?”静夜之中,郎君清磁般的声线磨人耳扉, 惹人筋麻。   即便适应了些, 可这种脱口就来的撩拔,关瑶还是险些没能招架住。   便说在马车里罢, 以前跟自己坐同一侧都不情不愿的人,现在不仅要坐在同一侧,还要抱着自己坐到他腿上。那两只手在她身上游移着, 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   不仅与她形影不离,更爱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 那本就炽热的目光落在她前襟时, 都是愈加亮上几个度的。   每每看到那样的夫君, 关瑶就感觉自己遇上一头被关久了的恶狼,恶狼眼中催动着令人肝颤的流光,好似时时刻刻在忖度着怎么吃她, 从哪里下口,又要吃多久……   想到这里, 关瑶不由打了个寒噤, 连连否认道:“我今日已沐浴过了, 而且大夫说过,身上未干净前不宜多沾水……我,我就不陪夫君了。”   裴和渊无声闷笑,看娘子睫毛乱抖,犹如受惊发憷的鹿儿一般,当下爱怜道:“夜露寒凉,且为夫用的是冷水,怎么舍得让娘子陪?乖,快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关瑶二话不说,立即躺回榻上大被蒙头。   被这么一打岔,已将方才的异样忘了个精光。   见这速度之快,裴和渊挑了下眉梢。   竟这般怯弱,当初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去那榜下捉他拜堂?   莞尔间,裴和渊抬臂嗅了嗅自己的衣衫。   鼻子这样灵,看来他以后行事,得更隐蔽些了。   冷浴过后,温香满怀的裴和渊,却做了个积年旧梦。   一跛一拐的恶汉子,布裙荆钗的软弱妇人,还有个齿疏发秃的老妪。   打骂声、哭喊声、求饶声与苦劝声,是让那梦嘈杂的主要原因。   多年不发这样的梦,裴和渊以为自己早便习惯,谁知还是睡不安眠,才闻晨鸡漫唱,他便醒了过来。   睁开眼,发现怀中人也醒着,只那视线……   “在看什么?”裴和渊闷笑出声。   关瑶吓得立马抬头,撞上双溢着笑意的眸子。   “娘子在看什么,这样出神?”裴和渊再问了一句。   欲言又止半晌,关瑶还是吞吞吐吐道:“夫君,你……”   后头委实说不下去了,她脸儿爆红,眸中虽有震惊,却更有着明晃晃的好奇。   裴和渊笑着,眉宇间沾了挑逗之色:“我还道娘子已见惯了。”   关瑶有些发窘。   在伯府里同榻那几夜,都是她扒着他睡,他又比她要起得早,哪里看过这样的盛景?   要是早看过,她也就不怀疑夫君有隐疾了。   她夫君明明、明明天赋异禀!   唇间气息拂过面颊,郎君放软着声音:“有些不适,娘子帮帮我?”   “怎,怎么帮?”   裴和渊低笑一声,捉住了关瑶的手。   ……   天际将明,已打完一套拳的吴启“蹬蹬蹬”跑上了楼。   才转入廊道,便见湘眉站在廊中,脚下是还冒着热气的一盆水及布巾子。   “你离这么远做什么?郎君与少夫人还没起么?”   “嘘——”   湘眉赶忙竖起指来让吴启小些声。   吴启不明所以,只能作贼一样弯下腰去问:“怎么了?真没起?”   湘眉烫红着张脸,支支吾吾道:“醒倒是醒了,就是,就是……哎呀你别问了,没事别去打扰少夫人和郎君就成!”   吴启先时还不知湘眉突然发什么起床气,待反应过来后,也是带腮连耳地红了面。   看了看走廊中的壁漏,吴启陷入层层震惊中。   之前那个滞板严谨,对少夫人爱搭不理的郎君去哪里了?   老天爷,他们郎君真是失忆了么,莫不是换了个芯子吧?!   ---   关瑶那日的早膳,是裴和渊喂的。   无他,盖因关瑶手抖得握勺子都打颤。更别提挟菜了,使了多年的两条筷箸在她手里,能和碟子里的菜打起来。   关瑶本就是个娇性子,之前主动勾捞裴和渊时,作为追在后头的那个她多少收敛了些娇气。   可今日不同往日,裴和渊现在把她宠得跟眼珠子似的,侍宠而娇的劲更是立马出来了。   更别提她早上做了那样的粗活,两只手酸得抬都不想抬。   关瑶又累又气,便支使着裴和渊亲自去给她买零嘴儿。   而听关瑶说手酸的裴和渊,则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心。   这就酸了?真是个小娇娇。   好生哄宠了一番后,裴和渊神清气爽地出了客栈去买零嘴儿。   房里待得闷,关瑶便下了楼去透透气。   才走到一楼,便听堂中有人在议论,说是有个开饼店的昨夜莫名其妙死了。手被削掉一只不说,喉咙管都被捅穿了,死状惨得很。   谈起这事的人,多是猜他欠了赌债还不起,被人暗地给做了。   但议论之人,却并没有谁觉得惋惜,甚至透着几分烂人该死的意味。偶尔有人唏嘘两句,也是可怜留下的一双弱母幼子。   关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闲聊时,瞥见客栈门口走过个叫卖糖果子的小贩。   姑娘家天生喜甜,关瑶尤其是个嗜甜的,见了红艳艳的糖果子便开始咽口水。   她带着湘眉走出去,唤停了那小贩,正想挑串个头大的果子时,余光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侧头过去,见是个三四岁的小男童,正在几步之外的一间药堂门口盯着她。   男童的旁边,是个矮瘦的妇人。那妇人眉间有愁色,可更明显的,却是盖也盖不住的喜色。   与那妇人交谈的说话也有些奇怪,像是在贺她死了男人却发了意外之财脱了苦海,语中隐有羡慕之意。   而那小男童的视线,则先是停留在关瑶的腰间,接着才移到她脸上。   小男童狠抿着嘴,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圆圆的眼中似有惧怕,又似还藏着些不敢表露的恨意。   “小娃娃怎么了?为何盯着我?”关瑶满心莫名地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蝉,又抬头与他对视几息,还当是小孩子馋嘴,便笑着招手道:“要吃糖葫芦吗?我请你一串。”   关瑶在草垛子上选了串糖葫芦,亲自走过去递给那小童,翘起眼笑道:“吃吧,闷甜的。”   妇人见了,连忙教那小男童道谢。小男童却深吸一口气,抬手把那糖葫芦给拍掉,奶声奶气地骂了关瑶一句:“坏人!”   妇人一惊,当即拍了下男童的背:“峙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   挨了下打,男童眼里流出眼泪,却仍旧带着哭腔指住关瑶:“坏人!”   猝不及防,关瑶愣在当场。   她听人唤过无数次的美人,哪怕是年岁如这般小的男娃娃,唤的那也是美人姐姐。被人这样固执地骂作坏人,真真是头一遭。   她这么花容月貌慈眉善目的,由头到脚,是哪里像坏人了?   “娘子。”清冽的声音飘来,客栈门前,裴和渊正负手而立,身后跟着抱了一堆零嘴的吴启。   见关瑶发现自己,裴和渊踱步近身:“娘子怎么出来了?”   人来人住的街道,靠得近了,又闻一声低低的“小馋猫”钻入关瑶耳中,隐有责备之意。   关瑶早已不是昨日的怂人,她拿眼腻了裴和渊一下:“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你囚着的雀儿,还不许人出来觅个食么?”   被人瞪了,裴和渊却弯起唇角笑了笑。   只要是他的雀儿,别说是嗔他了,就是拿拳头打他,那也是甘之如饴的。   看了眼在朝湘眉要钱的小贩,以及滚在地上的糖葫芦,裴和渊伸手牵住关瑶的尾指勾了勾:“娘子竟要亲自出来觅食,没喂饱娘子,实是为夫之责。”   关瑶也是看过话本子的人,怎能听不出这还浑人在拿话调戏自己?可偏生这等腥膻话又能当正经话解读,让人骂也无从骂,只能使手掐了那硬腰一把。   而论起来,裴和渊明明看都没看那小男童,那小男童却明显在见到他之后,突然神貌不安,甚至抱住那妇人的腿瑟缩起来。   哭腔变作哭嗝,还不敢大声抽噎,只见到两侧小肩膀一耸一耸的。   关瑶大感惊奇。   能止小儿哭啼,她夫君还有这般效用?   听说刚出生的小婴童至爱哭闹了,那以后他们生了孩子,是不是就能扔给她夫君去带?   想到这一层,关瑶视线投向裴和渊。   说起来,听闻有些男子胸肌硕大,比起妇人的也不遑多让,也不晓得她夫君……   不对。夫君这般清瘦文弱,不大可能如那些武将那般壮硕,除了,除了梆硬的某处……   “又在肖想为夫?”额头被轻轻拍了拍,噙着谑笑的眸子望来。   “好生脸皮厚的人,哪个肖想你了?”关瑶啐了他一口。   裴和渊躬身凑来:“是么?可我听吴启说,你肖想我四年有余?他还说你非要跟我来亭阳,说离我一日,便记挂得睡不着觉?”   见主子们旁若无人地当众打情骂俏,吴启与湘眉对视一眼,皆是满脸无奈。   对吴启来说,他昨夜里也是易了妆的,倒是不怕被认出。只没想到今日便遇着这对母子,且还是先被他们少夫人给遇到了。   他看了看那妇人,见她手里还揣着个小包袱,知是拿了些药准备揣着他们给的银票离开,便压着嗓子上前道:“无事了,你们走吧。”   卢氏见了关瑶与裴和渊的穿着打扮,便知这对是贵家夫妇。她原还怕自己儿子惹事被为难,现下听得吴启让走,当即点头如捣蒜,抱起儿子便疾步离开了。   裴和渊握着关瑶的手,目光无意识地侧了侧,正好与伏在卢氏肩上的男童视线相对,吓得那男童小脸煞白,连忙埋低了头。   收回目光,裴和渊贴近关瑶咬耳根子:“好了,刚才是为夫失言。其实是为夫肖想娘子,初初见娘子的第一面,便想把娘子拘在身边,占为己有。”   这便是瞎说八道了,见她的第一面,明明连她模样都没瞧清。   关瑶握拳捶去:“巧言令色。”   裴和渊将那绵软的拳头包在手心,温声道:“娘子就是再打我也不要紧的,只要娘子不离开我,任你打罚。”   ---   悠悠哉哉行路几日,又到了江州地界。   裴和渊把这趟回程走得如同游历一般,说是要带关瑶在江州多玩几日,还真就没有立时启程了。   这晚夜话,夫妇二人不知怎地,谈及了裴和渊在江州时的生活。   裴和渊倒坦荡,将头埋到关瑶颈窝:“娘子是想问我那生母?”   “痒。”关瑶去推他,反被捉住手咬了一口。裴和渊笑道:“明日我带娘子去墓前祭拜,娘子可愿意?”   关瑶不假思索便道:“既是夫君的阿娘,也便是我阿娘了,我自然是愿意的。”   裴和渊未接她这话,只轻轻浅浅地笑了几声,那笑,并不达眼底。   翌日起来后,关瑶被带去了一座立着墓碑的山林。   那山林间墓碑,还是两座土坟相连的。   据裴和渊所说,一位是他生母,而另一位,则是他外祖母。   墓前石碑上的字痕迹很深,但都瞧着极为生硬,一横一竖零落支离,像是被不识字的人比照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有个别还需要认真盯着看上几息,才能认得出来。   见那墓碑前有果品烛台,关瑶惊讶地向裴和渊投去一瞥。   裴和渊淡淡笑了笑,从容解释道:“我雇了人看坟的,时年时节,都会有人来上香。”   关瑶恍然大悟:“我还道是婆母尚有旧亲戚在,会时常来祭拜呢。”   见火已燃起,关瑶曲了曲膝正想下跪,却被裴和渊一把搀住:“江州独有的习俗,非是清明重阳,祭拜仙人不用下跪。娘子有心便好了,烧纸这等粗活,让他们干就是了,别脏了你的衣裳。”   “还有这等习俗呢?”关瑶瞠大了眸子。蓦地又想起在陈宅时,也曾听他说过杯子落地便不能再要酒的习俗,不禁感叹道,她夫君……真博识。   黄元纸烧起,白日里跃动的火簇颜色浅淡,只有边缘游离着赤红。   裴和渊看着那几碟子果品,在摇摇曳曳的火光之中,敛着眸子嘲哂地笑了笑。   孟澈升啊,竟是这么个孝顺子呢?   上世怎么也不肯认的亲生父母,这世突然有了血脉感情?   有野心却又舍不下情,注定两世,都只能做一个扭曲的懦夫。   既仍有软肋,那也别怪他拿捏。   如上世一般,孟澈升在意什么,他便要夺去什么。   想到这处,裴和渊忽眯了眯眼。   既有重生,必然上世死过一回,可每每想到这些,他脑子便空茫茫的。   和这世的他一样,上世的部分记忆,他也是缺失了的。   比如他因何而死,还有孟澈升与他的好二姐,到底是眷侣终成,还是怨怼互生?   ---   回程的马车之中,见裴和渊抱着自己不说话,关瑶想了想,仰头软声安慰道:“斯人已逝,夫君莫要伤心,二位长辈应也不愿见你这样哀戚。况且,况且你我二人已成夫妇,咱们也是个新的家了。夫君若觉得孤单,咱们早些要个孩子便好了。”   腰间一紧,裴和渊低眸看她,那幽泉般的玉眸中,沾着星星点点的谑意。   他包住关瑶的手往胸口放去,低低笑道:“娘子……莫不是在勾|引我?”   关瑶一怔,继而挣开手去捏住裴和渊的嘴。   这浑人,她只是安慰他罢了,怎么就成勾|引了?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裴和渊由她捏住,声音含糊却暧昧地问:“娘子身上可干净了?”   不知收敛就罢了,还这样得寸进尺!   关瑶脆生生地啐了他一口,扭过身子不再理他。   裴和渊将人圈在怀中,笑出声来。   他抬手叩了叩车门:“开快些。”   得了裴和渊的吩咐,马车加速行驶着,不多时便回到下榻的客栈。   裴和渊揽着关瑶急急往楼上走,恨不能施展轻功,直接将人给抱上楼。   只二人才上了几个阶,关瑶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咦?夫君你看。”   裴和渊顺声望去,但见对侧的廊中,立着个青年郎君。   锦衣玉袍,眉目朗朗。   正是他的好表弟,大虞太子,孟澈升。 第25章 第二幅面孔   ------   同城再遇, 兄弟二人隔空对视半晌。   最终,还是孟澈升主动走了过来。   “表兄。”孟澈升立在几步开外,虽是与裴和渊打着招呼, 目中却带着些许警惕:“表兄不是去亭阳公干么?怎么又折返了?”   裴和渊未搭话,只眼也不眨地盯住他, 目光冷鸷且阴郁, 似漫着无边的戾气。   被这样黑涔涔的目光攫住, 几乎是瞬时, 上世的记忆便轰然而至。   脉膊亢急, 孟澈升被骨子里骇腾腾的惧意裹紧,整个人如被阴森可怖的暗影笼住。   便在他心头警兆大生, 欲唤随从近身时,忽听裴和渊问了句:“我听吴启说, 你已娶妻?”   冷不丁来了这么句, 孟澈升干张着嘴,霎时愣在当场。   下一息,衣襟被揪住,裴和渊冷沉沉的看着他:“还有前些日子,你险些让手下人伤了我娘子?”   “轰隆隆——”   天际旱雷骤响, 寒人肝胆的虹光炸裂天角,震得客栈都像颠抖了一下似的。   外间炸雷闪烁,而在这楼廊之中,裴和渊正抡起拳头,开始劈头盖脸地往孟澈升身上招呼。   孟澈升的随从欲要去救, 却被吴启给缠住。   四个人分成两拔打斗, 闹将起来动静大了, 引得众人侧目。   天穹迅速暗了下来, 被破絮般灰云层层叠叠地遮住。   滚雷像石碾子碾过地面一般,不停发出各种令人胆寒的震响。   闪电不时撕碎云层劈空而下,照亮慌忙掌灯的客栈。   始料未及的一场打斗,孟澈升失了先机,压根没有还手的余地。待裴和渊被客栈掌柜等人拉开时,孟澈升已是个鼻青眼肿的狼狈之态。   他靠坐在墙边艰难喘息,衣冠歪歪斜斜,嘴边还残余着血沫子,与方才那个锦衣玉袍的贵介公子模样大相径庭。   而裴和渊则在动完手后,还游刃有余地理了理前襟与袖口,姿态极为从容优雅。   待喘定之后,他回身去寻关瑶:“娘子可吓着了?”   关瑶岂止被吓着,简直吓得眼都不会眨了。   方才她夫君突然对人挥拳相向,那股狠戾劲儿太陌生,像是周身骨血都在沸起。   而现下立于她跟前,她又似能感受到他的满腔畅快。   像极了一个暴戾恣睢之人在发泄。   见关瑶吓得说不出话来,裴和渊愧疚又爱怜地将人拥在怀中,一下下地抚着关瑶的背:“方才是为夫鲁莽,往后再不这样了。”   另厢,孟澈升被亲随扶起,看着陡变亲昵的一对夫妇,目中是自己都理不清的复杂神色。   他的人上回不曾得手,知裴和渊必然会提防,加之也怕露陷,因此没有再贸然出手。   而命人跟了好几日后,传来的消息却一回比一回令他迷惑又狐疑。   窃听到裴和渊少了四年记忆以及归转顺安的消息,他被心中的张惶与殷殷焦虑折磨,已有数夜不得好眠,掂缀来去之后,便仍是决定出面一探究竟。   在孟澈升的设想中,此回再遇,裴和渊许会假腥腥与自己和颜悦色,试图掩盖些什么。   又许会言语罗密,试探自己是否重生。   甚至彻底装憨卖傻,假扮记忆全无……   可于孟澈升列过的数种反应中,独独不曾料见是这么一出。未料裴和渊上来便将自己给揍了一顿,且说的两个理由还令他愈加懵愕。   而令他怔忡的,则是裴和渊与关瑶的相处。   此刻在孟澈升前头,方才还阴着张脸把自己往死里揍的裴和渊,正低声下气地哄着关瑶,温声抚慰软声道歉,还握着关瑶的手,一下下地教关瑶锤他的肩挠他的脸。   莫说孟澈升了,就是围观的一群人众,那也个个目瞪口呆。   青.天.|白日的,就算是正经夫妻,也有伤风化吧?   这般情意牵绵,是演哪出梨园大戏呢?   而看着这般温怜的裴和渊,孟澈升则又是恍了下神。   上世,裴和渊对妖妃也是这样的。身为一国之君,却恨不得整日给女子提裙。   在臣工面前唬着张脸要笑不笑,时常吓得臣子汗流洽衣诚惶诚恐,在妖妃面前却伏低做小乐此不疲,即使那妖妃后来嫌他躲他,他也要腻在旁边亲近不离。   最过火时,甚至恨不得在朝殿给那妖妃弄道垂帘,好让他上朝也能看见人。   倘使这世的裴和渊当真失了忆,那此刻与这关氏女黏黏糊糊是什么原因?   总不能……是本性毕露?   沉吟片刻,孟澈升再度上前,唤裴和渊道:“表兄,咱们聊聊。”   了解清楚并非有意寻衅后,掌柜提着颗心给这几位爷开了个雅间,再三嘱咐莫要再冲动打斗,才带着门走了。   关瑶不知这表兄弟二人要说些什么,还打算要主动避回房的,却被裴和渊捞在身旁,一起带了进去。   “不过几句话罢了,我与他有什么好谈的?又有什么是娘子听不得的?”裴和渊掐了掐关瑶的腰,凑过去与她咬耳根子:“娘子得在我身边才好,方才那么些人都盯着娘子看。娘子若离我太远,若有人胆敢骚扰娘子,我可是要杀人的。”   听听这是多么让人心头一悸的话语?她这位夫君,继给自己封了个皇帝当以后,这会儿又开始扮起杀人犯了。   试问方才那些盯着她的,真是在垂涎她的美貌吗?明明是在惊叹这人众目睽睽之下缠磨自己的厚颜!   以往于人前又扑又缠的是关瑶,此刻也对这行径自叹弗如,头一回反思自己以前过于孟浪,过于不顾他人眼色。   关瑶在反思,裴和渊则很不合时宜地游离于状况之外,心中暗暗感叹自己娘子这段宫腰生得委实绝,两手一掐还有富余,这般灵活的腰若如水蛇一般扭动起来……   “叮——”   是孟澈升见裴和渊明显心不在焉,便揭了茶盏的盖子,重重盖上。   见对侧的夫妇二人不约而同投来视线,孟澈升勉强笑了笑:“抱歉,一时手滑。”   关瑶见好好一个俊朗公子此刻满头是彩,又想到还是被自己夫君给揍的,出于好意便问了声:“孟公子要不要处理下脸上的伤再……”   后颈被捏了捏,裴和渊怅然望来:“不许关心旁的男人。”   “……”关瑶无言以对,觉得这醋委实有些莫名其妙。   然而哪个女子不愿看夫君为自己酸红了眼,是以关瑶转念一想,也便柔声道:“听夫君的,我不关心旁的人。”   裴和渊唇畔缓缓上场,转而吩咐湘眉:“寻些零嘴来给少夫人用,再让人沏杯花茶给少夫人暖胃。”   过了会儿,零嘴上了,花茶也上了,甚至关瑶腿上还盖了条绒毯,舒服得像在宅子里头打马吊,裴和渊才对孟澈升冷淡颔首:“想说什么?说罢。”   被冷落的孟澈升嘴角微抽,已忍得没了脾气,待要开口却又被对方抢白道:“听闻你前些时日大败西钊,现下可有无数人夸孟太子你神勇无及,夸大虞复兴有望……你还来我大琮作甚?还要毕贺我们君王寿诞,孟殿下这为人未免太假了些?”   不止抢白还阴阳怪气,孟澈升皱起眉硬声道:“大虞无心与大琮相争,对战西钊,也是西钊挑衅在先,我们不得已才伐之。”   “是么?”裴和渊不咸不淡地接了句嘴,复又问道:“那你娶妻,也是不得已?”   话题突然绕到这上头来,孟澈升有些措手不及。   过了会儿,他紧紧握了下手中的茶盏:“那事确实非我所愿,我也是有苦衷的。”   提及这事关瑶心中也满是好奇,毕竟这位孟太子,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她想将内情听得更清楚一些,然而身子才向前探了探,嘴里便被喂了粒果脯。   给她投食的裴和渊口中直接讽着孟澈升:“好一个苦衷,好一个非你所愿。既这般不情不愿,那我便想再问上一问,就算你是被押着娶的妻,可谁又押着你与人洞房了么?我可听闻你那位太子妃已怀有身孕,且临盆在即?”   已有身孕?临盆在即?   咀嚼的动作停住,关瑶瞪大了眼。   待关瑶聚精会神想看孟澈升怎么回答时,却听自己夫君又慢悠悠地追问了句:“或是太子妃腹中的胎儿,实非殿下之血脉?”   “啪!”孟澈升气得拍了下檯面,起身怒指裴和渊:“你!你!”   一连“你”了几个字,喉咙却像被扼住似的,迟迟说不出后头的话来。   裴和渊从容地提起执壶,给关瑶杯中添了茶,再靠向椅背松了松脖子,淡定迎上孟澈升的目光,并面色不善地瞥了眼他指向自己的手指。   孟澈升面色发青地收回手,再闭上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尽量平声静气道:“我对絮春是真心的,我二人感情如何,你也曾看在眼里过。”   顿了顿,又旧话重提道:“我派人寻了些胡医在宫里,这回我来,也是打算接絮春去大虞好生养着,让那些个胡医替她好生探探病情。”   一直不曾间断的闷雷滚过,外头雨势极大,噼噼啪啪砸得房顶跟下豆子似的。   裴和渊好整以暇地看着孟澈升,眉骨轻提。   娶了太子妃又打了胜仗,说话倒硬气多了。可再怎么着,也是个连娶妻都要受人所制的废物罢了。   “你到底是想接二姐去大虞,还是觉得我临昌伯府仍不够惨?”目中噙着星点笑意,裴和渊问道:“临昌伯府为何失势,为何受陛下忌惮,你当晓内情。”   孟澈升自然知晓。   府中出了个邻国皇后,当权者怎能不对这府邸有所忌惮,甚至加以打压?更别提临昌伯府这样的功勋人家,很难不受为君者制衡。   见孟澈升嗫嚅,裴和渊收敛笑意,再度质问道:“执意想带走二姐,你是非要害得临昌伯府满门抄斩?还有,你可知我为何落第?可知我恩师因何而死?”   最后头那句,裴和渊眼中淬着寒冰,显见是心绪有了波动。   他上世早早离开大琮,并没有落第这一出,崔复识也便好好活到了寿终正寝之时。   重活一世,却发现恩师因他而早逝,心中怎能没有震痛?   腿上传来温度,是关瑶察觉到他情绪激动而试图安抚。   裴和渊不动声色地握紧那手,再不许关瑶抽走。   他恢复情绪,冷沉沉地直视孟澈升:“况你已娶妻,是想让我二姐去给你作妾不成?当真顾念旧情,你既已负了二姐,最好今后当你与临昌伯府再无干系,才能让我们阖府过得安生。”   说完这些,裴和渊又捏了捏关瑶的手:“娘子觉得呢?”   嚼着果脯的关瑶突然被问及,她看了看裴和渊。   裴和渊眉梢轻挑,是让她大胆发表看法的意思。   大抵认为身为女子的关瑶更能理解情爱,孟澈升目中一亮,然他才开口唤了声“表嫂”,便被裴和渊打断道:“我娘子对你的滥情往事不感兴趣,你没必要与她说这些。”   孟澈升一噎。   关瑶咽下果脯,清了清嗓子,这才对孟澈升说道:“殿下既已成婚且有子嗣,不论之前与二姐姐有何等过往,都该放下才是。殿下既已负二姐姐,再不可负那位太子妃。况与人为妾总是低人一等,少不得要受人轻视磋磨,倘若我是二姐姐,我定然不愿的。”   孟澈升略微怔了怔,继而不解且隐怒。   寻常富商都可三妻四妾,又何况他堂堂一国太子!   再者说了,絮春入宫也必是尊为侧妃,有他护着,谁敢给絮春罪受?   这夫妇二人,明摆着要阻他与絮春好事罢了!   裴和渊道:“我娘子的话,你可听清楚了?还请你往后莫要再纠缠我二姐,更莫要登伯府的大门,临昌伯府不欢迎你。”   听罢这般绝情的话语,孟澈升忽而心念一动。   他张目四顾,压低了声音道:“实则我也不愿絮春为妾,可表兄当知我的苦处。我虽为储嗣,父皇与祖母皇太后却管束甚严,令我处处掣肘。那娶妻之事,当真是我作不了主的无奈之举。”   “我知表兄材高知深,沉潜聪慧,落第之事定是那位暗中指使的。取仕不公,他已不算是个明君,既他这般做得出来,表兄不如……”   “吱呀——”   裴和渊带着关瑶蓦地站了起身。   孟澈升愕愣了下,后半截话登时卡在喉中。   裴和渊绷起脸,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峻肃:“你是在唆使我叛国?”他凛然低喝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生于大琮长于大琮,怎可弃母国不顾而助你大虞?”   胸膛起伏着,显然是气得狠了。   裴和渊眸中迭出凛凛霜意:“算了,这些都不重要。我待要问一问孟殿下,上回在这江州,你为何指使手下人对我娘子出手?听说你当时所讲是认错了人,那我倒要仔细问上一问,你到底是将我娘子错认成何人?”   关瑶附和着点头,她也想知晓到底什么人与她生得那样像?   旧账重提,孟澈升难免慌乱,方才心中的试探一下被冲到脑后。   在裴和渊的炯炯逼视之下,孟澈升只好临时捏了个缘由。道是大虞的一位小娘子,生得与她与九成像。至于他为何见了便起杀心,盖因那女子,似是胡族派在大虞的细作。   “胡族细作。”裴和渊哼笑一记,明显不信这胡绉的鬼话:“我娘子从头到脚,哪里与胡女像了?再者如我娘子这般如琬似花的,世上岂会有人与她相似?”   停顿片刻,似想到什么似的,裴和渊两眼微微眯狭:“你是否见她貌美对她欲行不轨,她不肯,你便起了歹意?”   室内矍然一静,便是关瑶,也瞠大了眸子。   孟澈升则更是结舌,他印象中的那个裴和渊,哪有这般胡搅蛮缠?   关瑶拿肘怼了怼裴和渊:“这倒没有的事,你别瞎猜呀?”   “好,听娘子的,我不瞎猜。”裴和渊立马软声作服帖状,可直起身子看向孟澈升时,却又是沉下嘴角:“罢了,看在我娘子未曾受伤的份上,我姑且放你一马。再让我见到你欺她,我必不会放过孟太子!”   撂完狠话,裴和渊便揽着关瑶走了出去,独留一个孟澈升被甩在当场。   关瑶被带着走出那房室时,正巧一道惨白的电光印进客栈。   于雷声响起前,她的两耳被捂住,整个人被罩入个高大的怀中。   干躁的掌心,温暖的怀抱,硬实的月匈|月堂,郎君清冽的呼吸就在头顶,让人莫名安心。   过了会儿,确认那雷声已停后,捂在耳上的手才慢慢松开。   离开前,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不怕,为夫在的。”   暖意溢满胸腔,关瑶揪住裴和渊的袖子,作势发难道:“哪有在外人面前夸自己娘子如琬似花的?也不怕人家背后笑我。”   侍宠而娇,就是男子明明没错,也要骂上两句,亦是心中明明欢喜得快要飞起来,口头却还要挑人错处。   裴和渊眼底浮露无奈笑意,俯首道:“娘子教训得极对,确实是我说错了。”   说错了?   佯怒变作实火,关瑶正想出手教训时,发顶陡然落下轻轻一吻。耳畔,男人笑着卖乖道:“岂止如琬似花,我娘子简直美撼凡尘。”   虽然以关瑶的脸厚程度,很是觉得自己担得起这么个美誉,却还是皱了皱鼻子哼笑道:“这嘴是抹了蜜糖不成?尽会拿话哄人。”   见小娇娇不买帐,裴和渊躬身凑近:“迟些入了房中娘子尝上一尝,便知有否抹蜜糖了。”   男女之间,有来有往,才叫调情。眉眼官司打得再多,却也不嫌累。   一句打趣过后,裴和渊复又正色道:“娘子今后再不可再将自己比作二姐。她到底是个病人,若你如她那般晕卧在床,我可是要疯的。”   关瑶不料自己就是随口说那么一句,却也被夫君听入了耳,当下心间急撞,情愫涌动。   只她感动还不曾持续多久,便见裴和渊那目光逐渐下移,继而又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下她的脸:“其实娘子,确与胡女有些相似。”   关瑶被唬住,当即讶然接话道:“是么?哪里相似?我外祖母有胡族血统,怪不得总有人说我肖似她老人家呢。”   目中弥漫起些欢谑,裴和渊直身卖起关子,竟扭头往楼上走了。   裴和渊缓步拾阶而上,一双手背在后头,其中有一只则反向勾了几下,明显是引.诱人追过去。   关瑶好奇心被提得高高的,此刻要多不受诱有多不受诱,顾不上矜持半分,提起裙摆便跟上去牵住郎君的手。   裴和渊闷声笑着,明显愉悦得很。   他将人拉到身侧:“娘子这么想知道?”   “啰啰嗦嗦的,快讲。”关瑶拿指甲暗暗掐了他手心,催促着。   裴和渊偏了头看她,面容轻透,目如矅石。   徐徐挑起唇角,裴和渊道:“娘子得先应我一个要求,我才好告诉娘子。”   “什么要求?”   见裴和渊神神秘秘,关瑶还主动凑上前去听。岂料听罢,立马吃羞地啐了一句“下流胚!”   竟让她用那处替他……   裴和渊舒眉展眼,憋笑道:“娘子不是想知你哪里与胡女相像么?”   “你,这,这与你说的有什么关系么?你唬我当消遣呢?”关瑶气鼓鼓地踩了他一脚。   靴面拓了个小巧的绣鞋印子,裴和渊停下来看了看,心道这一身白确实该换了,既不忖他,又不耐娘子踩。   便在裴和渊停脚的时候,那踩了他一脚的关瑶,已撇了人径自走在前头。   姑娘家有一把上好的软腰,走路时扭来晃去,带着臀儿轻轻摆动,看得人心里一荡一荡的。   裴和渊快行几步,上前圈了腰肢将人揽在怀中:“我不曾骗娘子,是真有其事的。”   “那你倒是快说呀,我究竟哪里与胡女像了?”关瑶斜乜他一眼:“说不出来,你今晚睡踏凳。”   裴和渊目中倾泻出了笑意。   他将人惯得可真好,几日前在怀里还僵硬得不敢动的小娇娇,今日竟还学会威胁他了。   忍俊不禁之后,裴和渊垂下眼皮看着某处,意有所指地低声道:“听闻胡女……较丰盈。”   这么一句话轻轻巧巧地撞入耳中,再配上裴和渊那幅神情,关瑶霎时醒过味来。   怪不得扯那种荤话,男子开起花腔撩拔起人来,真真是令人恨不得失聪!   真的只是失忆而不曾失智吗?怎么感觉这人连正经二字都不会写了!   明白自己又被好生戏弄了一遭,关瑶抬脚在裴和渊另只鞋上也踩了一脚,再几步跑进前头的客房,“嘭”的一下把门给关上:“你今夜去和吴启睡!!”   适逢吴启上楼,听到自己的名字,便问了声:“少夫人唤小的?”   裴和渊敛起笑意,漠起张脸去看吴启:“少夫人唤你作甚?有什么事可唤你的?”   吴启哪能想到自己随口一问也能惹了郎君飞醋,当即侧了侧耳朵:“哎哟,这外头雨大,想是小的这耳朵进了水,听岔了。”   裴和渊面色稍霁。   吴启回正身子,呈上袖中物道:“郎君,小的方才抽空去取了趟信,您可要瞧瞧?”   裴和渊接过,展开见是席羽写的,而报来的,则是靖王府的动向。   这世未回大虞的他,到底还是个任人拿捏的世家子罢了,行事太有顾虑。布置上虽挑不出大错来,独独有一点,便是太慢了。   按原定计划,这大琮皇权几时才能更迭?   他可没有那样多的耐性。   兴致寥寥地团起信,裴和渊俯低眼,看着自己靴面两只对称的鞋印。蓦地,便想起那缎边的绣花软鞋之中,裹在罗袜之后的,是一双怎样可人的玉足。   应当循序渐进的,方才若说的是那处,亦有无穷乐趣。   弄权玩势,哪及他的小娇娇有意思?   ---   当夜间,裴和渊磨开房门,抱着人哄了半宿,直到关瑶实在熬不住想睡,才被迫修复了卿卿我我的夫妻关系。   而翌日早,二人下楼用早膳时,却又遇见了孟澈升。   孟澈升主动与夫妇二人共桌用餐,裴和渊也不出言去赶,只木着脸作不认识。   而与昨日那雷暴大雨不同的是,今儿倒是个上好的朗晴天。   许是因为昨日那雨势太吓人,堂中几名食客连带着掌柜,都开始谈论起二十余年前江州的那场水灾。   老掌柜是江州人,说起这事便唏嘘道:“当年那大水一来,淹了多少田地冲走多少家畜,又挡了多少人的行程!我们这客栈里不少别国的商人,什么胡族啊大虞的,管你几高几莽统统过不去,硬生生在我这儿住了半个多月。他们里头有些是行商的人,放在马车里的货全给冲走了,啧啧,都亏了个底儿掉……”   一名食客则连连连摇头道:“掌柜的啊,钱还好说,没了再赚就是,你可知我们那村里有个大肚子的,被那响个不停的雷给催动了胎气,她男人浑身绑满石头袋淌着水出去走了两个多时辰,连个稳婆都寻不着,肚子里的孩子……唉,真真是造孽啊。”   关瑶听得心都一抽一抽的:“夫君,他们是说孩子与大人都……”   裴和渊淡淡点头:“一尸两命。”说着话,他将手中剥好的果子放下关瑶前面的碟中。   若非关瑶不喜客房中的饭菜味道,裴和渊早就让小二把早膳给端上去了。谁知下到一楼用膳,却还要防备旁的男子偷瞄他娘子。   而蓦然感受到孟澈升的视线时,裴和渊当即拉下脸,古井般的目光投了过去,并抬起袖挡在了关瑶面前。   孟澈升:“……”   他仔细观察过裴和渊,发觉对方确对那几人谈到的当年水灾之事不甚感兴趣,便清了清嗓子道:“表兄,既你我都是去往顺安,不如结伴同行?”   生怕裴和渊不应,孟澈升还立马诚恳补充道:“表兄不愿与我搭上关系,到顺安城外我自然会让表兄先进,一路同行,不过是为多份照应罢了。表兄带着表嫂,想来一路提心的地方也不少,若咱们几辆车马组着,也不易教歹人盯上。”   裴和渊半笑不笑地看着孟澈升。   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跟他们搭伴,以便多番试探于他罢了。   移开衣袖,裴和渊去问关瑶:“娘子可介意与他同行?”   关瑶想起曾偷袭自己夫君的,那仍不知打哪来的歹人,便点了点头:“如孟公子所说,多个人多份照应,挺好的。”   ---   有了孟澈升同行,这路可真就是在赶了,再不像之前那般走两个时辰停两个时辰。   只在这途中,关瑶发现大虞这位姓孟的太子话多得……近乎聒噪。   且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总觉得那孟太子看向她夫君的目光中,带着些茫然与探究。   当然,看她的时候也常有这些神色,隐隐让人不适。   好在夫君每每会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阻开那孟太子的奇怪视线。   就这般在路上奔波了数日后,一行人相安无事地到了顺安城。   果如先前约定的,在城郊孟澈升便主动停了马车,让他们先入城。   而让关瑶没料想到的是,夫君听说还不曾陪她回门便被派了外差,当机立断,道是先不回临昌伯府,而是陪她回关宅一趟。   关瑶自然欣喜若狂,主动抱着夫君赏了个吻,尔后被摁在壁座给亲了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这些日子要不是有孟澈升跟着,怕被听壁角,裴和渊早就摁着人胡天胡地了,哪还用忍着回顺安。   便在裴和渊的手险些探进关瑶裙底时,关宅到了。   车厢中停了嬉闹,裴和渊抱着关瑶深呼吸了几下,哑声道:“乖乖别急,晚上就喂饱你。”   关瑶理过衣襟裙摆,掏了掌镜正准备补唇脂的,闻言气得锤了下裴和渊的肩。   以前就算了,现在到底是谁急色啊!   裴和渊任她捶打,笑着胸膛震颤。   为了给爹娘惊喜,关瑶没让门人通禀,而是拉着夫君熟门熟路往主院去。   关家既是富商亦是国戚,宅子自然气派宏敞,翘檐黛瓦珍花奇石俱有,比起不少朝廷官员的府邸也不遑多让。   正值晌午,是个菜香四溢的好时辰。   初夏的日头不焦不躁,快跑几步身上也不会出汗。   满心欢喜间,关瑶拉着裴和渊到了月门外。   只她才刚扒到院墙,便听到自家爹爹正大着舌头在发牢骚:“那裴三郎真真是个祸人的,把我乖女拐去岭南那么老远的地方!我们瑶儿娇生惯养金贵宠大的,哪里吃得了远行的苦哟,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把瑶儿嫁给秦家那小子!!!”   关瑶心头地疾跳,下意识偏过头,正见裴和渊压着眉梢,沉沉望来。   很明显,他听见了。 第26章 丈母娘让和离   ----------   “秦家那小子?”裴和渊瞳仁半遮着, 口头把关霈堂的话给重复了一遍,目中神情莫测。   关瑶心跳骤跌,下意识开始躲闪裴和渊的目光。   “小姐!”惊喜的唤声响起, 是喜彤恰好端着东西经过,看见了关瑶。   关瑶如遇大赦, 立马迎上前去, 主仆近乎相聚环泣。   一个哭久别重逢, 一个哭救命及时。   听了外间动静, 院内的关氏夫妇也便发现了关瑶。   过于激动, 关霈堂起身的势子猛了,险些一头磕到桌角, 幸被妻子纪氏给搀住。   他嬉皮笑脸地应付了下老妻,便迫不及待去找女儿。   这位关老爷确实喝大了, 走路都打跌, 天旋地转眼前全是重影。   他趔趔趄趄跑上前去,拉起裴和渊的手便唤了声:“乖女!你终于回来了!”   院中矍然一静。   “多喝两杯马尿就毛毛躁躁的,真是昏了你的头!”纪氏脸都青了,上前骂了两句低斥道:“看清楚,这是女婿!”   “爹爹, 我在这里!”见父亲闹了个乌龙,关瑶离了喜彤,连忙现了真身上前:“爹爹,这是我夫君。”   见了真正的女儿,关霈堂哪里还有闲功夫搭理女婿。毫不留情地扔了裴和渊的手便去寻关瑶。   甩了甩发晕的脑袋, 近六旬的大老爷们喜极而泣:“这是我乖女么?真是我乖女么?乖女, 你终于回来了!”   “爹爹, 女儿回来了。”关瑶眼眶乍湿:“女儿好想爹爹……”余光见了母亲神情不虞, 便又甜着嗓子补了句:“女儿也好想阿娘。”   “乖嘴滑舌,老虎胆子说走就走。”纪氏没好气地瞥着关瑶:“我看你心头才没有我们这两个老的,不然也不会招呼也不打一声,便离了顺安。”   “女儿知错了。”心知理屈的关瑶努了努嘴,乖乖认错。   纪氏还未表态,裴和渊便已主动揽了罪道:“此事实乃小婿之过,还请岳母大人莫要怪责娘子。”   见女婿这般出声维护自己女儿,纪氏本还有心要拉着脸训上关瑶几句,此刻却立马笑逐颜开道:“不怪责不怪责,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你们安然回转就成了。贤婿快,快来坐着,我去让厨下再烧几个好菜来,给你们接风洗尘!”   “怎、怎么不怪他?”一旁的关霈堂大着舌头插嘴道:“要不是他勾了我乖女的魂,我乖女能大老远撵去后头随他出公差?老夫还道有了女婿是多了个儿子,怎知连女儿都许久见不着!你瞧瞧,瞧瞧我乖女,人都瘦了一圈,老夫这心都抽疼抽疼的……”   吃了酒的人情绪泛滥,关大老爷这会儿唱念坐打地指责女婿,颇有些不依不饶的势头。   纪氏知丈夫这是又犯了老毛病,便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一记眼刀甩来,关霈堂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连忙适可而止地改口道:“那什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给老妻赔完笑后,关霈堂突发现女婿在看着自己,且神情似有些闪烁。   心中不悦,关老爷当即摆起泰山的架子道:“看着老夫做什么?还不来给老夫请安?”   裴和渊也便应声上前。   他躬身秉手,神情敛敛。可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小婿见过岳丈”,而是:“小婿可曾见过岳丈?”   话音甫落,一院子的人都愣在当场。   “嗝。”关霈堂打了个酒嗝,皱起眉道:“这是说的什么怪话?你被瑶儿抢回来那日,拜堂时不是见过老夫么?”   关瑶还道自己夫君只是不记得自己父亲了,便扯了扯老父的袖子,开口解释道:“爹爹,我夫君他失忆了,你莫要怪他。”   “失忆?”关氏夫妇齐齐呆住。   ---   约莫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关瑶才把裴和渊失忆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个清楚。   关氏夫妇这才知晓自己女婿没了四年的记忆,也便是自老伯爷走后的记忆,全部归空了。   听闻有人试图对女婿下毒手,关霈堂猛地拍了下桌面,气得唇上银胡都翘了起来:“岂有此理!贤婿好歹是我大琮朝廷命官,到底是哪个有泼了天的胆子,竟敢行刺朝官?!”   顿了顿,复又追问道:“贤婿可曾招惹过什么人,与什么人生过先隙?若有那怀疑之人万不可姑息,必要将此事奏予圣上,求圣上下旨彻查此事!”   裴和渊摇摇头:“小婿也不知。”   “不知?怎会不知?”关霈堂扬声道:“都闹到想取你命的地步了,龃龉肯定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般过节了。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这可是与你性命相关的大事!可不是儿戏啊!”   关瑶见自己夫君似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半垂着眼眸倒现了些落寞的神态,便扯着关霈堂的袖子晃了晃:“阿爹呀,夫君如今失忆了,就算与什么人有过节,大概也是不记得的,爹爹莫再追问了。”   “好好好,今日不提那些扫兴的事。”爱女如命的关老爷当即摸了摸鼻子,缄口再不问。   看着桌上的酒杯,关霈堂登时想到些什么,转而乐乐呵呵对裴和渊道:“贤婿啊,咱们顺安没有埋女儿红的习俗,可瑶儿外祖母在青吴给她埋了罐花雕。听说瑶儿嫁了夫婿后,便派人快马加急送来。老夫这便唤人去取来,上回没喝成,这回啊,贤婿可得好好陪老夫不醉不休!”   这话音将落,关瑶便嚷道:“爹爹,我夫君不胜酒力,你莫要硬灌他。”   “小没良心的。”纪氏笑着拿手指点了下关瑶:“才嫁出去几日,这便开始向着你夫婿了。”   关瑶眯眼一笑:“爹爹到底年纪大了,女儿也是想提醒爹爹莫要贪杯嘛。再说爹爹一喝多就胡言,到时阿娘您也跟着操心。”   “一套一套的,这么说为娘的还冤枉你了?”纪氏忍俊不禁。   “阿娘就是再冤枉女儿,女儿也不伤心的。”关瑶唇尾上翘,眉儿弯弯,十足小女儿的娇憨烂漫之态。   捧在手心哄着,阖府娇养出来的姑娘家,于爹娘无边的濡宠中长大,无忧无虑未遭人间酸苦,怪不得是这么个招摇随意的性子。   能坐不站,能躺不坐。   裴和渊甚至能据关瑶此时的神态想象出她幼时的模样,定然是十八般的撒娇耍痴,恨不得用头在丈母娘怀里转上几个圈。   深觉自己娘子娇嗔可喜的同时,裴和渊却指骨微蜷,眸中漫起些沉郁来。   不喜她与旁人这般亲近。   即使是父母,也让他心下焦灼。   他的小娇娇,应当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像有一股难以体味的复杂心绪在胸膛里奔突,裴和渊沉寂的雪眸之中,隐隐现了些阴郁之色。   自来嫁女回门,母女间都有许多体已话要说,遑论隔了这么许久的回门。   是以片刻后,关瑶便跟着纪氏离了席,裴和渊则被关霈堂拉着,翁婿两个继续坐在餐桌上饮酒闲聊。   此刻后宅,关瑶嫁前的闺院之内,纪氏正笑看关瑶:“想我儿初嫁之时,女婿到底是被迫娶的你,我原还怕他对你不好,这头日日悬肠挂胆的。可今日一见阿娘便知,你们小两口感情定然不差。”   因着心中着实欢喜,纪氏还打趣道:“女婿那眼珠子都要挂到我儿身上来了,你可有看到方才咱们娘俩出那厅堂,女婿的神情啊,可活像是为娘抢了他的人似的。”   关瑶趴在纪氏膝头,羞声道:“夫君确实待女儿极好,只是……”   “只是什么?”纪氏问。   关瑶拔了拔耳坠子,闷声道:“只是夫君失忆之后,有些黏人……”   “黏人还不好?非要他对你爱搭不理你才开心?”纪氏抚了抚女儿的鬓发,暗自失笑。   关瑶嗫嚅半晌,才歪在娘亲怀中自说自话式地咕哝了句:“总这般黏着,我怕日子久了会腻的嘛……”   兴许是习惯又兴许是偏好,她总觉得以前那个云中仙人般的夫君,性子虽霎阴霎晴冷热不定的,相处起来却另有一番滋味。   比如冷起来时,似能马上凌风踏月飘飖而去,那股子谪仙劲儿,每每沾惹得她心中小鹿乱撞。   而自己耍耍嘴皮子便能逗得他形容狼狈,缠得他烦不胜烦。或是应她或是不应她,她自寻得当中的乐趣在。   可自打夫君失忆后,她日日被撩得骨头发软,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关瑶?   受不住诱被她拉下神坛和主动滴着哈喇子踹掉神坛,这当中的体味便如逗人和被逗那般,哪能是一回事?   “你呀。”纪氏轻轻戳了下关瑶的头:“都成亲了,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心性。”   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怎能瞧不透自己女儿什么心思?   放了会儿赖后,关瑶抬起眼来小声问:“阿娘,有没有什么妙药,是能,能让同房不那么遭罪的?”   纪氏正替关瑶把额角碎发拂到耳后,闻言当即死拧起眉来:“你们成婚也不是一两日了,那帐中之事你还觉难受?莫不是女婿只顾自己而并不怜惜你?”   自家的女儿自家疼。纪氏与女儿交流起这些来,并不如大琮旁的妇人那般说得云山雾罩一般,遮遮掩掩羞于谈及。   她越想越不对劲,更是板起脸来勃然道:“当真如此,那他便不是个会疼人的,起码不是真心怜爱我儿!我儿毋须与他受这苦楚,索性明日我便入宫求见你阿姐,想个法子与他和离罢了!”   未料母亲愠怒至斯,关瑶吓了一大跳,连忙解释道:“不是的阿娘,阿娘莫要生气呀?女儿还未曾和夫君圆房,夫君没有不怜惜我的!”   纪氏一怔:“你是说,你二人还未圆房?”   关瑶忙不迭点头。   成亲这么久还未圆房……   纪氏立时狐疑道:“莫不是他身有隐疾无法人道,才对你虚与委蛇?怪道适才那般着紧,原来竟有这么一出?”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纪氏这回直接站了起身:“不成!这也是个万万忍不得的!若久无子嗣旁人还要指责我儿身有不足!你今日莫要跟他回那劳什子伯府了,就留在咱们家中,我这便让你爹爹把他给赶将出去!”   “阿娘不要!”关瑶连忙抱住娘亲的腰,哭笑不得道:“不是阿娘想的那样!夫君身体康健着呢!”   “你与他都未曾圆房,如何知晓他身体康健?”纪氏只道女儿年轻不晓事,苦口婆心劝道:“我的儿,你可莫要受他蛊惑替他遮掩。须知皮相易老,甜言蜜语嘘寒问暖更是过不得一世,男子若是虚弱萎靡,受苦的可是你!”   “阿娘啊,我与夫君同床共枕这么多日了,他身体是否康健我自然能知晓的,阿娘莫冲动!”关瑶急得一脑门子的包。   总不能说,不能说自己亲眼看过夫君本钱有多雄厚吧?   大抵自这话中察觉到些什么,纪氏冷静下来想了想:“此话当真?”   “女儿绝对没说假话!”关瑶竖指发誓。   纪氏度忖了下,这才没再执意往前厅去。   她握住关瑶的手,把那竖起的几个指头按了回去,叹道:“好罢,为娘的姑且信你。只我儿须知,你嫁去那临昌伯府,断不是去受委屈的。若得了气受,若觉哪处不妥,必要回来告诉爹爹阿娘,可知了?”   “女儿知了。”关瑶点头如捣蒜。   纪氏这才放下心来,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额发。   母女两个闲聊几句后,纪氏便红着眼角问关瑶:“前些日子你进宫见过瑧儿了,她可还好?”   关瑶点点头:“阿姐道是一切都好,让爹爹阿娘莫要记挂她。”   纪氏嘴角含笑,心中却泛着愁绪。   就是总报好,才让当娘的心头不踏实。   明明入宫前,长女也不是现下这么个报喜不报忧的沉静性子。   见得母亲眉间郁色,关瑶歪过去,赖在纪氏肩头卖乖道:“对了阿娘,阿姐说要给灵儿再生个弟弟妹妹的!阿娘呀,何时得空了,咱们替阿姐去相国寺给菩萨上个香可好?”   “好,自然要去的。”纪氏展颜道:“灵儿呢?那孩子可还好?”   关瑶答着:“还是咋咋乎乎的,可有精气神了。”   纪氏替关瑶把额角碎发拂到耳后,佯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那日进宫,你可有去拜谢陛下?”   “夫君去了的,陛下不曾宣我,我就在嘉玉宫待了一会儿。”答完这话,关瑶矮下身子,伏在纪氏膝头甜浸浸地唤了声:“阿娘……”   “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纪氏伸手探了探关瑶的额温。   “我身子好着呢。”关瑶殷勤地替纪氏捶了两下膝头,嗫嚅道:“阿娘是不是,是不是对我夫君……”   纪氏怔了怔,方了然道:“想问我是不是对你夫君不大满意?”   关瑶赧然。   纪氏不答这话,只另外问了声:“伯府那位老夫人对你可好?可曾为难我儿?”   “婆母挺和善的,不曾为难女儿。”关瑶答得极快,又眼巴巴瞅着纪氏。   见女儿这急切的小模样,纪氏不禁莞尔,她低低叹了口气:“裴三郎的品貌自是没得说,怕是寻遍顺安城,也找不出比他更出挑的郎君了。娘实话实说,也不是嫌他落第讨得个职缺,其实那官场的事能不沾就不沾,娘倒盼他也是商户人家,家世简单些,人也没那么多豪情壮志,愿守着我儿安生度世便可。”   “嗯嗯。”关瑶胡乱点头,竖尖了耳朵等着听后面的。   纪氏这回是真被女儿那乖滑劲儿给逗得“噗哧”发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后,缓声问:“你可知临昌伯府的一些事?”   关瑶想了想,不大确定地试探道:“阿娘是指夫君生母的事?”   一想到母亲或是因为这个不满自己夫君,关瑶心里就抽抽。她鼓着腮帮子:“阿娘啊……”   “真真是女生外相,还说没偏着他?我这半句话都没说呢,你就这幅模样了。”纪氏拿眼睇着女儿,无甚好气道:“阿娘不是那等看重出身的人,那孩子早年间定是受了不少罪,回府后也定然被那些个流言蜚语给伤过,而今他既是做了咱们关家的女婿,阿娘只会心疼他,又哪里会嫌弃他?”   知道误会了母亲,关瑶立时皱了皱鼻子,露了个讨好的笑。   纪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莫要多想,左不过是大虞的事罢了。但这算不得什么,只要他们阖府是向着咱们大琮,想来陛下也不会为难他们的。我儿把心放肚子里便是,阿娘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   关瑶眼睫翕动,半晌愧怍道:“是女儿让阿娘担心了……”   纪氏将人揽到怀中,温声道:“也莫要怀疚,世上哪有父母不忧儿女的?只要你与瑧儿过得好,阿娘与你阿爹便知足了。现下你二人夫妇和乐,早日给我生个外孙才是正经。”   说起生外孙,关瑶连忙问道:“阿娘,那我方才说的……”   “知了。”纪氏眼中蕴了笑:“迟些备回门礼时,我会让人把那东西放在里头的。我儿莫要怕也莫要太娇气,疼就那么一回,往后便好了。”   “我……我尽量。”关瑶这话说得有些艰难。   她另有层顾虑,就是方才自已爹爹提起与秦府的婚事,又好死不死被夫君给听见了。   她那夫君现下跟个在醋缸子里泡了十年的人似的,也不知会不会为这事……   “我儿想什么呢?这么入迷?”纪氏替关瑶掸了掸衣袖。   关瑶忙遮掩道:“没想什么。女儿只是想起城郊好像有个普元寺,听说也是很灵的?”   纪氏笑道:“你想去普元寺?也好,那庙里也有观音菩萨的。等过几日阿娘忙称了手头的事,便与你一同去拜拜。除了替瑧儿请愿外,也要让菩萨保佑我们瑶儿早日传喜才是。”   “阿娘……”关瑶嘤咛了声,在纪氏怀中乱拱,瞧着很是娇羞怯情,惹得纪氏眼尾的皱纹都打了褶。   便在这当口,突闻湘眉在外唤了声:“郎君?您几时来的?”   风卷裳衫,绸白衣角飘入院中。   月门之后,勾着云纹的一双皁皮靴跨过槛门。   郎君立于庭中,似孤筠孑立,孟夏的清风染上他的衣袂,又使他如披风月烟霞。   “夫君?”关瑶惊讶了下,跑上前去:“夫君怎么来了?”   裴和渊伸了臂稳稳接过关瑶,却又随即扶了扶额,低声道:“头有些泛晕。”   “夫君是醉了么?”关瑶抬起手背贴了贴裴和渊的额头,随口问了句:“那爹爹可还好?”   裴和渊不说话了,握住关瑶的手后,微微抿起嘴看她。染了三分酒气的眸子带着水气似的,似在控诉她不多关心自己两句。   关瑶微赧,轻声问:“那咱们要回府么?”   裴和渊想听的明显不是这句,闻言语气寥落:“岳丈大人再三说了,让你我用过晚膳再回。”   顿了顿,又恢复温儒模样,恭敬对纪氏道:“岳丈大人醉得眼睁不开了,还请岳母大人前去照顾照顾他老人家。”   听说父亲醉成这样,关瑶呆了呆。   她爹爹的酒量她是知晓的,即使是头茬儿喝到胡言乱语了,也还能再挨个几轮,今日怎么这么快便醉倒了?   看了看说是头晕却眼神分外清明的裴和渊,关瑶不禁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想离她太久,才猛灌她爹爹。   察觉到关瑶在看自己,裴和渊悒郁的眉目才展开了些。   他侧了侧身子,歉声对纪氏道:“是小婿之过,明知岳丈大人早便饮了好些酒,还未能劝住他老人家……”   纪氏摆摆手:“不怪贤婿。我平时不允那老家伙吃酒的,偶尔许他一回,他吃起来便难停,逢了高兴事儿越发舍不得停杯。你既也醉了,还是先歇会儿吧,我去让人熬醒酒汤来。”   待纪氏走后,关瑶便领着裴和渊进了自己嫁前的闺房。   从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清冷郎君,现下却连她房里的一把金算盘,也要摸着掂掂手。   裴和渊随意拔弄着那算盘珠子,发出“塔咑”的声响。   郎君骨架流畅,骨肉匀称,白如玉,劲如竹。转动时,甚至能看到他腕侧微显的青筋。   连筋都生得比别人的好看。   正是看得两眼发直间,闻得裴和渊问了声:“娘子喜金?”   关瑶滞了滞。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普天之下,谁不喜金?   就算那些嘴头说着阿堵物的腐儒,实则见了金银眼珠子也是要向外鼓上一鼓的。   还道裴和渊是在调侃自己喜这俗物,关瑶便反问道:“夫君不喜?往后若有个蹭蹬之时,指不定还要靠我这些金银俗物呢!”   这话,引得裴和渊侧目望来。   关瑶便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裴和渊眸中笑意渐盛,突闻一记不重的皮肉声响起,关瑶后臋被人拍了拍。   脑子空了一瞬,她旋即不可置信地撑大了眼:“你打我?”   “娘子咒我倒霉蹭蹬,我打不得娘子?”裴和渊目带戏谑。   “我哪有咒你?”关瑶冤死了:“我明明是在向夫君表诚心!”   想她夫君孤身在伯府,又不像裴讼谨还有个姨娘能接济接济,便只能靠府里拔的月钱度日。虽得了个差使,可毕竟官阶低微,饷银怕是少得可怜。   而如他们这样的文人墨客,大都爱置办或收藏些贵价的笔墨纸砚胶旁的趁手文玩,甚至有时邀三五好友到府中办个雅宴小聚一番,都是要花钱的。   像她这般贤惠的娘子,肯定愿意倾囊相助,怎么都要让自己夫君体体面面的!   “我名下几间铺子,都是自己开的,还有一个戏班子呢,我可以养着夫君的!”关瑶鼓起腮来认真补充道。   她本是偏艳的长相,便是静着不说话,那眼鬟间也自有三分风情流转。   可此刻她一双眸子微微瞠着,两丸乌珠如水雾含烟,那雾似坦眼难视的尘丝,密密渡入人的胸臆,填满人的心窝。   裴和渊凝着关瑶,胸间气息浮动,眼底逐渐晕开碎金般的波漾。   若是遮遮掩掩,便是生怕伤害到他的自尊心,而大大方方说出来,才叫当真不嫌弃他。   心性澄澈,肺腑无隔,直白得让人心头发软。   小女人的熨贴无比窝心,犹如像酥糕的甜,舌头一顶,便糯化了。   他何德何能,一场大梦后凭空得了这么个宝,直让人恨不得把一切都掏给她。更让人想把她拘在身侧,不教旁人触目半分。   裴和渊放下那金算盘,展了双臂将人牢牢圈在怀中,低声谓叹道:“真是我的好娘子。是为夫这张嘴说错话了,娘子若气怒,便是罚我去跳江,我也必无半句推辞。”   这怀抱委实太紧,紧得让人有些窒息。   关瑶使力推着那硬实胸膛,娇哼着嫌弃道:“谁要罚你跳江啊?你这么个旱鸭子,也就能在及腰深的温泉里走两步了。换了别的地方莫说跳江了,就是到我后院的莲池里站一站,怕还要我下去捞你,没得湿我一身裙子!”   “娘子说得是,为夫太无用了。”裴和渊百说百应,喃喃失神间,颇有些俯首称臣的意思。   “松开……”被这温存弄得有些喘不过气,关瑶拍了拍裴和渊的背,见对方仍不肯松,便干脆倒走几步,拖着他向后退。   二人站的地方本就是个犄角之处,行动只余方寸,关瑶没走几步后背便抵上个书架。   她扬起手来,本打算去掰裴和渊的脸,突闻“啪”的一声,竟从书架带下本书来。   裴和渊蹙额拖起关瑶的手:“痛不痛?”   痛倒不痛,就是这人方才跟聋了似的,怎么说都没反应,关瑶甚至一度感觉自己险些憋死在他怀里头。   “都让你松开了,你这耳朵生来看路的不成?”关瑶气得伸手去掐。   裴和渊十分配合地矮低了身子,让她不用踮脚。   他歉声道:“是为夫不对,为夫方才一时莽了,不曾听见娘子说话。”   确实关瑶并未真的伤到手,裴和渊才蹲下身子,去拾掉落的书册。   那书册已摔得摊开,里头夹着的誊写漫漫纸散了一地。   裴和渊一张张拾着,复又整齐叠好。   只他在将那些誊纸塞回书页之中,阖上书册之后,目光却停留在那书封之上。   几息后,裴和渊抬头仰视关瑶:“这是娘子誊写的?”   听他声音低沉得不对劲,关瑶低头去看。   群青色的书封之上,写着险劲豪放的四个大字:晴园诗集。   想起些什么,关瑶立马摇头:“不是我写的,是,是……”   她支支吾吾,裴和渊也不催,只眼也不眨地望着她,静等下文。   关瑶结舌半晌,实在不好说这诗集,是她阿姐写的。   犹记得那年七夕晒书时,下人曾在阿姐房中翻出大量陈年的话本子,而那些话本子混着一册诗帖,扎眼得很。   因为知道阿姐入宫前也不是爱文墨之人,是以见那厚厚的诗帖,她便好奇拿来翻了几页。   诗不多,重复来去也就七八首的样子。但每一首都临了不下十遍,还极其用心地制成了誊本。   爹娘常说她的性子与入宫前的阿姐极像,她便换想了下,自己静下心来写几个字都浑身发痒,何况坐在桌案边临这么些帖?   而后来去到青吴,某日在书斋淘话本子时,偶然见得相仿的诗,她才知阿姐那誊本里的诗,都出字这《晴园诗册》。   这当中的联系,任谁都想到十七八层去,又教关瑶怎么好说?   总不能真说是她阿姐的,再说她阿姐许与靖王有过一段旧情?   房中响起书页翻动声,裴和渊也不起来,维护着半蹲的姿态翻看了几张,才又抬了头问:“娘子房里收藏着旁的男人诗作,还被为夫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人过于反常,甚至还笑了一下。   心中警兆大作,倏尔福至心灵,关瑶弯下身子,抱住右手“嘶”了一声。   果不其然,裴和渊立马着紧地站起身来:“娘子怎么了?”   “手疼……”关瑶眼里升起雾气,开始幽幽咽咽地算秋后账:“都怪你,让我磕到手了!”   “……”裴和渊好笑道:“方才不是说不疼?”   “我哪有说不疼?”关瑶迅速寻到他话中错漏,理直气壮地指责道:“你怎么又冤枉人?我分明没有说过这话!”   “是么?原来为夫又冤枉了娘子。”裴和渊放下那晴园诗集,淡淡地回了句。   声线无有波澜,可那双拥雪般的眸子,却像能洞悉一切,关瑶的这点小心思,在他眼中显露无疑。   关瑶被看得后颈发麻,只好嘤嘤地往裴和渊怀里钻:“夫君呀,人家手疼……”   哼哼唧唧钻了半天,本是替她拍着后背的手,突然顺着腰际向下滑到膝弯,紧接着整个人失了重,被腾空着横抱了起来。   关瑶低呼一声,立马抱住裴和渊的脖子:“夫君,你做什么?”   裴和渊把人放到榻上,才道:“娘子的帐子好香,为夫此刻仍有醉意,头晕得很,想让娘子陪我午憩片刻。”   带着极淡酒气的拂过关瑶面颊,裴和渊的眼中,尽是不容错辩,似要将人熔掉的炙热。   被这样的目光闹得心中一烫,脚下一软,莫名想到自己方才跟娘亲说的那些话。   虽知按距离来算,夫君不大可能有听到,可她到底有些心虚。   一颗心似要跃出嗓子眼,关瑶口头磕巴道:“我不困的,你歇就好了。我,我去看看醒酒汤来了没。”   说着话,关瑶试图爬起来,却又被轻轻推回到榻上。   不仅如此,裴和渊还蹲下身子,握住了关瑶的脚,一幅要替她脱鞋除袜的架势。   关瑶吓得心口乱跳:“夫君别动!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话音刚落,右脚的绣鞋便被裴和渊掌在了手中。   说起来这鞋还是在路上时,裴和渊买给她的。   因为易容扮成那焦七郎君,关瑶带的便多是男装,女装只有寥寥两套换洗的,鞋自然也只有两双。   可既是赶路,走路怎么都比平时要多上一些。关瑶的脚又格外细嫩,那两双鞋便怎么穿怎么磨脚。   在发觉关瑶那鞋不称脚,且还让她起过一个小水泡后,裴和渊直接把那两双鞋给扔了,亲自去鞋铺抱了一堆绣鞋回来给她试。起码试了得有三十多对,才寻到这么双轻便不累脚的。   软底的鞋,鞋面上勾的是锦葵山茶的纹样。   锦葵嫩黄,山茶艳红。   而此刻裴和渊的指腹,正沿着那交织的托叶上下游移,直到花缘处。   明明被他摩挲的是鞋,可不知怎地,关瑶却不自觉地摒起息来,乌浓的眼睫微微颤悸,一张脸愈加红似蕃柿。   “夫君别闹了,快放手。”关瑶试图把脚抽回,却到底抵不过裴和渊的气力。   她两只脚在他手中如细弱的叶柄,轻轻一使力,便让她动弹不得。   “马上好了,娘子莫要急。”将绣鞋摆到榻凳之上后,郎君隔着罗袜扣住姑娘家的脚。   “你放手,我自己来就好……”关瑶仍是挣扎着,声却已如蚊蚋嗡鸣。   裴和渊将视线从袜上挪到关瑶脸上。   染着酒色的眸子莫名潋滟,眼角的斜红更是平添风情,他那觑来的目中,更是沾着佻薄的笑。   郎君低低道:“不是手疼么?我替你脱。”   踝骨处的怪感同时传来,关瑶蓦地朝后一缩,抓紧了绣着水莲的褥单。   ---   熬好的醒酒汤,到底没能送进那房中。   未时正,窗牖开敞着,味儿早便散了个七七八八。   掩起的幔帐水波一般动了动,似是有人在里头摸索。   过了会儿,自帐隙间缓缓伸出只软臂来。   腕白肌红,凝如玉脂。   须臾,那手扒住床沿,像是挣扎着要借力起身,可才扣着扒了一下,却被另只陡然伸出的长臂给拽了回去。   几声娇声嗔骂溢出帐外,有人低低笑了几声。   “嗑嗑——”   门被叩响,湘眉在外传话道:“郎君,少夫人,席爷来了。”   “知了,让他等着。”   应声过后,一个身影坐了起来,随即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动静。   片刻后帐被撩开,挂去了玉钩之上。   裴和渊起身套上皁靴,便又是发冠端正,鞶带齐整,一幅淑人君子的模样。   拧了帕子替关瑶细细拭过双足后,又替她把袜鞋穿上,末了还体贴地问:“娘子可还好?可需我抱娘子出去?”   “少充好人了,谁要你抱啊?”要不是穿着鞋,关瑶简直想踹他两脚。   被他抱出去,谁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以后还做人不做了?   裴和渊嘴角噙着犹不怠足的笑,宠溺道:“好,那娘子自己来,咱们走慢些就是。”   关瑶没能忍住,当场剐了他一眼。   她现在从脚窝到脚腕子全是酸的,就是想健步如飞也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当夫妇二人慢慢悠悠到了花厅,入目看到的,便是个急得跟猴似的席羽。   见这对夫妇还莲步轻移款步姗姗,席羽把眼一瞪:“这地是铁板不成?走快两步会烫脚?”   裴和渊扶着关瑶的腰,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待到厅前的槛栏外时,生怕关瑶提不动脚,还勾着腰把人往上带了带。   席羽嘴角抽搐。   待到跟前,裴和渊直视着席羽,眸光浓漆深邃,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就这么一个眼神,便把席羽看得浑身发毛:“你这样看我作甚?不会连我也忘了吧?”   裴和渊扬了扬唇:“许久不见。”   “才个把月而已,什么许久不见?”这般古古怪怪,席羽见了鬼一样向后仰了仰:“听说你失忆之后跟狗皮膏药似的,说起话来也油腻得吓人。你可别跟我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我午时吃的糯米饭还没消化的!”   对席羽的讥讪之言,裴和渊恍若未闻,只淡声问道:“何事寻我?”   “谁寻你啊?我寻的是小嫂子。”席羽越过裴和渊去看关瑶:“小嫂子,江湖救急!还请小嫂子快些个与我去万汀楼,看如何能把那位夏神医给哄回去!当我求小嫂子了!”   “夏神医到顺安了?哄回去是什么意思?他老人家不是伯府给二姐看病么?怎么又在万汀楼?”一堆疑问出来,关瑶眼露讶异。   说起这事,席羽牙关紧扣,脸色极其难看:“夏神医……是被赶出伯府的。”   关瑶当即皱了眉去问喜彤:“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接应夏神医么?他老人家怎么会被赶出伯府?”   喜彤忙解释道:“奴婢是亲接了夏神医入府的,本来夏神医也准备给二姑娘探脉了,可老夫人突然出现,训斥了奴婢一顿不说,还,还把夏神医给赶出府去,不许他给二姑娘看病……”   “……”关瑶只觉匪夷所思,须臾思虑后便道:“先去万汀楼吧,当中情形到了再说。”   ---   一行人匆忙离了关宅,坐上马车往万汀楼赶。   行至半途时,忽在街心遇得一阵骚乱。   动静过大,甚至阻了他们的去路。   关瑶掀起帘来向外去看,见是位白面郎君正被个满头珠翠的华服女子追撵得满街乱蹿,狼狈如贼。   那华服女子扬着条皮鞭,嚣叫甚为尖利:“姓秦的!你给本县主站住!本县主今日不打你个杠上开花,你不晓得本县主的厉害!”   不时有鞭子的辣响声在后头响起,也不知毁了多少摊档。白面郎君无头苍蝇一般乱躲乱避,正是吓得腿软之时,倏地与关瑶惊讶的目光对上了。   求生欲使得他陡然身形灵动起来,几步跑近前便跃上车辕将那帘布一掀,扯起嗓子道:“关姑娘!救命啊!”   关瑶吓得扯紧了手中的帕子,只她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被揽着腰猛地向后一退。   紧接着,她夫君用那冷得令人胆气生寒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唤着来人:“秦扶泽?” 第27章 矛盾   ---------   “裴兄?”未料裴和渊也在, 秦扶泽愕然一瞬,旋即促声道:“裴兄,快些让人赶马, 我、”   话未说完,左肩骤然挨了一脚,秦扶泽整个人直直飞出了马车, 正好落在追来的麓安身前,还将麓安给撞得一屁股摔坐到地上。   后股裂疼, 麓安先是愣了下,随即愈发气不可抑:“秦扶泽!你个臭王八!”   吊起眼梢来骂了这么句后, 麓安使足了力, 右手高高挥起——   于鞭体落下之前,秦扶泽咬牙向旁边一滚,险险避开那记索命鞭。   马车的侧帘再度被掀开, 关瑶翘着眼和煦地笑了笑:“二位闹够了没?麻烦借个道,让我们过一过。”   “关瑶?”麓安被婢女搀起身, 睇向车帘处:“你回顺安了?”   “裴兄!”一旁的秦扶泽也冲那车帘大声嚷道:“裴兄!何至于此啊?不救我便算了, 怎么还能落井下石?我怎么说也算替你顶了锅吧?你怎能如此待我?”   壁帘放下,车厢前的盖地轿帘被掀开, 先后下来一对年轻男女。   先下来的男子一手遮着轿门门框,另一手则稳稳牵住那女子, 像是生怕她磕着碰着,显见是着待之如珠如玉。   待二人都立定后,便见得男子衣冠如雪, 清致雅淡, 女子妙目盈盈, 风姿妩然。   对比秦扶泽与麓安这对鸡飞狗跳当街动粗, 且双双负伤的夫妇,这对才叫男俊女俏,一双活生生的神仙壁人。   “三郎!”麓安甫一见裴和渊,双眼便晶亮起来:“三郎几时回的顺安?”   裴和渊并未理会麓安,径直将目光投到秦扶泽身上:“你适才说,替我顶了锅?这话何意?”   秦扶泽捂着抽痛的左肩到了裴和渊跟前,低声切齿道:“裴兄装什么傻?原本该娶这位县主的,可是裴兄你!”   “裴兄可知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娶了这么个姑奶奶,每日里水深火热提心吊胆,就连我府里的猫见了她都绕路走!”说到这处,秦扶泽近乎一把鼻涕一把泪,几多辛酸蕴在胸间,像极了深闺怨妇。   听秦扶泽胡言乱语,关瑶心中登时涌起不安来。   果然,裴和渊立马眯起眼:“这么说来,你与我娘子当真……”   头皮一阵发紧,仿佛见得血雨腥风就在眼前,关瑶连忙扯了扯裴和渊的袖子:“夫君呀,不是要清路障么?怎么问起这些没影的事来了?”   见关瑶面容紧张,裴和渊淡淡一笑:“好,那便迟些再问。”   “三郎!”麓安一瘸一拐地凑上前,两下推开秦扶泽,指着关瑶道:“三郎怎么与这关氏女这样好?你当初可是被迫娶的她!你,你可莫要被这狐媚子的皮相给迷了心!”   同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家,有的娇在体态,惯在吃穿用度的讲究之上。有的,却是横行无忌肆言如狂,全然不知何为尊重,亦全然不懂收敛二字如何写。   很明显,麓安便是后者。   裴和渊的眸光迅速暗下来,他望向麓安,漠声问道:“阁下是县主?你府中不设女学?”   对上那双黑寂的,隐隐泛着阴气的眸,麓安霎时怔住:“三,三郎?”   裴和渊冷声道:“你言行这般粗鄙无状,怕是大字不识一个,连我大琮律法都读不懂?”   移开眸子,他向两侧望了望,忽扬声道:“诸位莫要怕,哪怕是王侯贵女,伤民损财也是该罚便罚。今日这位县主闹市逞威,本就不对在先,这事就算闹上玉殿,陛下圣明最是正直无阿,也绝不会姑息这般恶行,必能还诸位一个公道!”   眉梢濯净一袭白衣,字字句句仿若骨子里透出的凛然正气,分外让人信服。   周遭人原本还忌惮麓安身份因而敢怒不敢言,听了裴和渊这话后,群情骤起。   被毁了的摊档,被误伤的行人,这会儿通通一股脑拥了上来。   麓安的愤怒与惊愕瞬间被人群所淹没,一时间这街道之中,皆是七嘴八舌围着麓安索要赔偿的喧闹声。   怕人太多踩着关瑶,裴和渊便带着她离远了些,商量起改道而行。   “慢着!”夫妇二人正欲回马车中时,突然被秦扶泽唤住:“二位这就走了么?”   裴和渊站定:“你还有事?”   “我可是被裴兄踹伤了,得把我医好才成!”秦扶泽夸张地缩着左肩,唉哟唉哟地叫唤。   这便是耍起赖,有心要缠着他们了。   吴启摸了摸脸,好心上前提醒道:“秦公子,您自己麻溜回府可能还好得快一些。真要讹上我们郎君,怕你挨这么一脚,少说要卧榻半年。”   听到“回府”两个字,秦扶泽立时打了个哆嗦。   他一心寻个去处,只当吴启吓唬自己,便梗着脖子急切道:“我此时回府是断然不敢的,去旁的地方,县主怕是把整个顺安城翻过来都要寻我!我实在没地方躲了,裴兄就当收留我几日,待她这头上的气消了些我便回府!也便再不追究裴兄今日这一脚了!”   静了片刻,裴和渊缓声问:“你的意思是,不仅要跟我回府,还要宿在我院中?”   明明裴和渊面无表情,且目中波纹不兴,可秦扶泽被那眼风一扫,气焰莫名矮了下去。   他缩了缩脖子,声怯气短道:“裴兄不用管我,随意寻个厢房给我待着便好……下人房也,也成的……”   说出这样的话,明显是被吓昏了头,也不知到底是做了什么事被麓安这样追着,居然连自家府宅都不敢回。   陷入沉默时,被围在身后的关瑶突然扒着裴和渊的手臂,探出半个头道:“当真没地方躲,秦公子可以去大理寺狱呆着,县主再怎么勇,想来也断然不敢擅闯大理寺?”   “……”秦扶泽瞠目结舌。   听听,听听这是什么话!   多大仇多大怨啊?竟然让他去蹲大狱?!   秦扶泽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时,却听裴和渊淡声道:“娘子所言不妥,大理寺到底还在顺安城,不算太安全。听闻近来北纥蠢蠢欲动,圣上欲拔营前往上宁关备战。若依我说,秦公子不妨去投军帐下,既可保国戍边,亦可远离顺安城,离这都城千余里,旁人自然怎么也寻你不到。”   “对对对,还是夫君聪敏!”关瑶狗腿子般立马附和道:“反正秦公子也不曾在朝中领职,此番去那上宁关,若得幸建个大功风光归来,县主对你的态度定然也不一样的!”   这般一唱一合,着实令人眼界大开。   秦扶泽猛地站直了身子,一时气极反笑。   说得可真对!万一大琮和那北纥当真开战,他这文弱书生扛着扇子上战场,那就是个送人头的命!到时马革裹尸,还寻什么寻?!   他是跟这对夫妇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么?   让他蹲大狱不解恨,还想唆使他去投军?   脸色青青白白变个不住,半晌,秦扶泽自牙缝里挤出一句:“二位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人再比你们更般配了!”   裴和渊正侧着身子替关瑶理她臂间披帛,闻言偏过头看秦扶泽,展眉一笑道:“这是自然。”   一阵街风播来,裴和渊替关瑶挡了挡,温声道:“走吧,风有些凉了。”   说罢再不理会原地跳脚的秦扶泽,搀着关瑶上了马车。   车轮骎骎,马儿调了个头,往另条街走了。   车厢之中,裴和渊眉目松和,显见是明快了好些。   他攫住关瑶觑来的偷看,把人抱到腿上,捏了捏右侧耳垂道:“方才……是故意的?”   “夫君在说什么?”关瑶故作不明就里。哪能承认自己给秦扶泽的建议是为了讨他欢心?   裴和渊也不戳破她,另只手拉了拉那披帛评价了句:“小滑头。”   关瑶今日挽的是一条素绫,那绫布薄如蝉翼,指间轻轻摩挲,便会发出纱纱的响声,莫名让人心中一荡。   将那声音听在耳中,裴和渊不动声色地想,这绫布若是裁成别的……应当也不错。   捏着耳垂的手顺着腮儿游移到前头,又在关瑶唇上磨了两下:“想把我哄好,用这里……还远不够的。”   这还不够?要求多成这样,是想上天不成?   关瑶耐心到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提醒他:“我脚可还酸着呢!”   “是么?我帮娘子揉揉。”裴和渊说着话便要去摸她的脚,吓得关瑶连忙把他拍开:“不、不酸了!”   这哪里是她的夫君?简直是她的债主!   她前世莫不是欠他什么不成?   便在关瑶陷入深重的怀疑中时,人突然被腾了个向,裴和渊那山岳般的鼻压了过来,在她眼睑处蹭了蹭:“娘子与那秦扶泽,如何识得的?”   上下其手堪比三堂会审,关瑶被蹭得浑身冒痒刺,软颤地笑了几声后,连连讨扰道:“秦公子母亲与我阿姐曾是闺中密友,他妹妹秦伽容,亦是我闺中密友。”   关瑶推着裴和渊的脸,把与秦扶泽那点间接的关系解释了一通,恨不得指天发誓。   清者自清,反正她和秦扶泽是没什么的。   这事就跟指腹为婚差不离,长辈们背地里决定的事,小辈哪里知道?   况且秦扶泽也显然不愿娶她,当初才会特意把临昌伯府和麓国公府的亲事约定透漏给她,把她从青吴骗回顺安,直接来了出榜下捉婿。   想到这处,关瑶倏尔灵机一动:“我才是真想问问,夫君和县主以前到底有什么过往?她可一直死咬着,说和你情意甚笃各种海誓山盟?还说与你呤诗作画抚琴幽会?你可对得起我?”   说话间,关瑶伸手推开裴和渊的脸,拧着那磨人的高直鼻子连声发难。   这般胡乱给裴和渊扣帽子,很明显,是突然领会到失忆的好用处了。   “娘子醋了?”鼻腔被堵的裴和渊,声音变得齆声齆气的,莫名让人想笑。   关瑶憋住笑意,抬了抬下巴道:“许你为那立不住脚的飞醋为难我,就不许我计较你的风流往事了?麓安县主可不止一回当我面勾缠你,两厢比起来,我便是学那市井妇人,让夫君回府跪搓衣板也没得指摘!”   关瑶拧鼻子玩得兴起,却忘了腰际还有这人的手。   裴和渊随意捏了两把,待她吓得撒了手,又凑过来在她唇边讨了记香,这才笑着叩了叩车框。   “郎君。”吴启的声音在外响起。   裴和渊弯也不拐,直接便问道:“我与那麓氏女可有何牵扯?”   “没有牵扯,一直是她单向缠着郎君,郎君不曾搭理过她。”吴启答得极快,一丝停顿都没有。   裴和渊看关瑶:“可听到了?”   关瑶眨了眨眼故作不信,还挑刺道:“吴启是你身边伺候的,自然向着你了!你就是去了花楼,他也能说你是去了庙里上香!”   岂料裴和渊听了,却也不见丁点苦恼之色,反顺着她的话点头道:“娘子说得极对,还是改日让那麓氏女亲自来给娘子解释,才算稳妥。”   这种事上也百说百随,倒给关瑶弄得语噎了。   在她身侧,便见裴和渊眸子暗了暗,先是用平静的语气说了气:“麓氏女胡乱攀扯,的确可恶。”末了,又噙笑望她:“然娘子为此发醋,我甚喜。”   这样明明暗暗喜怒难辨,倒与他从前霎阴霎晴的性子有些相似。   可不同的是,她夫君在说这话时,语气明显傲睨自若,更有股说不出的乖戾,仿佛生杀予夺尽在他手。   这不时冒出的怪异腔调,像极了他刚失忆那日自称为“朕”的模样。   关瑶心中乱愁如飞,一时狐疑自己夫君莫不是摔坏脑子,给摔出了什么古怪出格的喜好……   好在选的另条路顺当许多,不久便到了万汀楼门前,关瑶欲要起身,裴和渊却把她摁在膝上:“等停稳了再下,莫要急。”   关瑶心中一时莫名其妙。   她夫君先前不是对二姐很着紧么?怎么这时却慢慢悠悠不急不躁了?   可裴和渊不急,席羽急。   见夫妇俩下个马车都姿态娴雅,裴和渊甚至还有余空给关瑶整理裙摆,席羽苦着脸道:“祖宗,当我求你们二位了,快走几步成不成?若赶得及,今儿夏神医便能替絮春姑娘瞧上一回的!”   裴和渊却悠悠道:“那位神医当真能医得醒二姐,今日与明日,又有何区别?”话毕,又语带深意地说了句:“或许此时她睡着不醒,才是好事。”   “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絮春姑娘可是你嫡亲的二姐!”席羽捏了捏拳,情绪激越。   裴和渊从关瑶的裙摆中抽空睇他一眼:“你可知谁来了顺安?”   “什么意思?”席羽拧眉。   裴和渊看了看吴启,吴启便凑到席羽身侧,低声说了。   果然听罢吴启的话,席羽便如木人一般僵在当场。   裴和渊轻抚着关瑶袖口的宝相花纹,半敛着眼声音寡淡:“我可是为了你好,若二姐此际当真醒了,指不定大虞过段时日,便要出位太子侧妃。”   席羽咬着下牙巴,须臾却还是出声道:“絮春小姐日夜躺在榻上不能言语无法动弹……你想想,若她一直是有知觉的呢?当真那般,她多躺一日,便多一日痛苦,我只愿她早些醒。至于旁的,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罢了。”   裴和渊看着席羽,片刻眼尾流出几分笑意:“兴许是我想岔了。”他转了口风,语气极轻道:“你对二姐这样好,待她醒了定然万分感念于你。说不定……因此而对你以身相许呢?”   明明是极好的祝念话语,关瑶却硬生生听出些旁的意味来。   见席羽极不自在地红了脸,她勾了勾裴和渊的鞶带:“好了,咱们上去吧。”   本是无心之举,裴和渊却看着那塞入自己腰间的葱白小指,无声地扬了扬唇。   裴絮春那样的人醒是不醒,何时醒,与他有何干系?他只是不愿看自己娘子为这事着急奔波罢了。   起码裴絮春,不配。   ---   片刻后,一行人隔着扇客房门,被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骂了个狗血淋头。   “去什么去?那婆娘不是说老子神棍野道,是个骗钱的货色么?老子给人看病六十多年,还是头回听人那么埋汰!想当年老夫进宫医病,那也是二椅子里的头头亲自给迎进去的!看来那劳什子伯府最是瞧气,门槛子比皇宫还高,老夫这么个白脚板子横是不够格儿进的了!”   席羽在外赔着小心道:“医者仁心,您老人家就当积个福,莫要与那眼皮子浅的人一般见识……”   “嘭——”   也不知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砸得几扇门框都震了震。里头的人越发声如洪钟地斥道:“嚎唠什么?当老子山炮呢?给人当狗撵一回不过瘾,还忙颠儿再去一趟?怎么着?我还得去凑个双数呗?老子明儿要回青吴,你这彪楞娃儿别跟我这扒瞎,沙棱地给老子滚!”   这位老神医的脾性……委实暴躁。   席羽挠着后脑勺,求救式地看向关瑶。   关瑶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敲门轻唤一声:“荣伯?”   姑娘家细声细嗓,天生衔着股娇滴滴的媚意,唤声如涓涓绵流一般,洋洋盈耳。   在旁听着的裴和渊,一下子便把嘴给抿紧了。   过了会儿,客房之中传来声问:“谁在外头?”   “荣伯,我是关瑶。”   脚步声起,“吱呀——”门被拉开了,出来个身着青袍,戴着顶南华巾,做道士装扮的老人。   而那老人疏眉凤眼,面孔修长,垂胸的花白胡子则编作一股麻花辫。   按那白胡来看,这位老者年岁当有七旬。可他腰板笔直步履艰实,尤其是在看到关瑶后,那双目炯炯发光,精神头又怎么瞧都不似七旬老人。   “小瑶儿!”老者激动地迈出门槛:“你咋才来!”   他惊喜唤着,正想去拉关瑶,然而才向前走了半步,便被人挡在身前。   老者瞪眼:“噶哈?你谁啊?”   “荣伯。”关瑶的声音自后头传来:“这是我夫君。”   “晚辈见过夏神医。”裴和渊躬身揖手,只仍隔在中间,不让那老神医靠近关瑶。   夏老神医上上下下打量了裴和渊一番,未几,将个眉毛皱得有棱有角的。   他歪着身子,忽敞着嗓门朝关瑶嚷道:“小瑶儿,你咋嫁了这么个邪乎人?”   邪乎?   冷不丁听了这么句话,关瑶满头雾水。   这一脑门子问号才起,那厢,却又听得夏老神医开腔问她:“还能分吗?能分趁早分!这人诡诡道道的,不是良配。”   一天内听到两回让自己和夫君分开的话,关瑶整个呆住。   “愣头磕脑地噶哈呢?你成婚也个把月了吧?来,给我搭个脉,瞅瞅你肚子有啥动静没有?要没怀上,一会儿趁早跟他分了!”说着,老神医又移开步,而同样的,裴和渊再度拦在他跟前。   裴和渊绷着脸,目中笼着层阴翳:“男女有别,还请前辈自重。”   “嘿?”老神医毛了:“哆目糊黏了你的眼皮子,认不出老头子是谁?老子是大夫!大夫!”   裴和渊不为所动,还指出道:“据裴某所知,前辈并非内子亲长。”   老神医噎住,须臾白他一眼:“算了,我懒得跟你迹葛儿浪。小瑶儿过来!你这夫君咋这么嚼兴?”   关瑶也是看得头疼,感觉自已夫君这占有欲委实过了些。   □□伯……也没有一上来就让她和夫君分的道理啊?   左右掂量了下,关瑶最终还是决定先哄好夏老神医,毕竟席羽目光殷殷热切,而府里躺着的那位,也是她夫君的嫡亲姐姐。   关瑶走上前,将手搭在裴和渊小臂:“夫君,荣伯是我外祖母好友,也算看着我长大的,别这样。”   裴和渊看着关瑶,见她眉心微微打褶,与自己说话的声音虽轻,可那话中的意思,明显是想让自己让步。   片刻的视线胶着后,在关瑶的坚持之下,裴和渊终是狠抿着嘴退到一侧。   老神医颇有些得意地哼哼两声,这才拉起关瑶看了两圈,啧啧心疼道:“你这孩子咋又瘦了?瞧着飘轻儿的,一阵风都能给你吹走吧?”   “谢荣伯记挂,我不曾消瘦,餐餐都吃得不少。”关瑶弯了弯眉眼。   二人唠了几句话,夏老神医作势算账:“小瑶儿鬼道,不是个靠盘儿的,把我老东西鼓弄来,你反倒去了别地儿。”   末了,他还点指关瑶道:“这么些年我去哪不是个打腰的?就那伯府让人胃里反磴。老东西我心里闹停,可不耐烦再去了!再劝我也白瞎功夫!”   这是即便关瑶出面,也不肯再去临昌伯府的意思。   席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青了起来。   关瑶倒是从容笑道:“让荣伯受委屈了,是我的错,荣伯莫要积气,还是身子要紧。”   自来这世间身怀绝技之人,多数是倔且傲的性子,更别提夏老神医这么位上了年纪的长辈了,此刻更如个老小孩似的,受了委屈见了亲近的人,更是憋着气想闹上一番。   见老神医不搭自己的话,关瑶既不再出声去触他楣头,也不立马游说他去伯府,只绕过他入了那客房,蹲下身子去拾方才用来砸门的物件儿。   掉在地上的,是一卷长长的竹简。   那竹简足有尺余长,上头刻了些札记,想来都是老神医自己写的。   拾起那竹简,关瑶慢慢腾腾卷好,并将散开的麻绳给打结系上,这才再度到了夏老神医跟前:“我今日来呀,一是看看荣伯,二是给荣倍赔个不是,三来,我也有私心……”   老神医接过那竹简,没好气地问:“哪个私心?”   关瑶粲然笑道:“我好久没与人打马吊,实在是手痒痒了,便想着寻荣伯……”   说话间,关瑶特意留意了下老神医,见老人家虽掂着竹简扮作一幅冷淡样儿,却在听到“马吊”时,明显支起了耳朵。   关瑶暗中发笑,继续道:“可我惹了荣伯生气,也不知荣伯愿意不愿意与我一起……”话到后头尾音渐低,愈发显出些怯生生的意味来。   戏作全套,此刻的关瑶低下头看着脚尖,两侧长睫伏塌下来,在眼底投出一片阴翳。这般瞧着,整个人忐忑又局促,恁地惹人心疼。怕就是陌生人路过,也要上前关心两句佳人因何而低落。   而离她不远的裴和渊,唇已抿成了一条直线,掩在衣袖下的双手攥得死死的,手背青筋隆结。那深垂着的眸子中,是无人看得到的一片冰冷赤红。   关瑶此刻只想着如何搞定夏老神医,哪里余得出心神去留意自己夫君。   察觉老神医已在动摇的边缘,关瑶再度长叹一声道:“不知荣伯可还我那好友伽容?就是去年在青吴跟咱们一起打马吊的那位。我本还约了她的,但荣伯今儿好似心情不爽利,我实在不该来打扰,这就让人去给她送信,免得她再跑一趟 。”   话毕,关瑶招了招手:“喜彤,你去……”   “等等!”夏老神医出言制止关瑶,憋了半天又狐疑道:“你真是来寻我打马吊的?没别的心眼子?”   眼眶说湿就湿,关瑶还抽了抽鼻子,落寞地瘪着嘴道:“外祖母要知道我让荣叔大老远来受了大委屈,定要训我的。现在连荣叔都不信我了……我可怎么是好……”   “哎?哭啥啊?”夏老神医一时乱了阵脚,抱着个竹简四下张望,最终慌忙对裴和渊招了招手:“内谁,穿得白呲拉咕内个!你媳妇儿哭了,你还寻思啥呢?还不过来哄两句?”   关瑶本是小声抽泣,不料老神医慌神之下竟把裴和渊给招来了。   她以袖掩面侧头去望,正好对上自家夫君缓缓抬起的视线。   漆黑如潭的目光,眸中子夜一般幽邃,那张生铁般寒冷的峻容之上,寻不到一丝半缕的笑意。   关瑶眉心一颤,心中狂跳起来。 第28章 真.男二出场   ----------   裴和渊盯着关瑶, 一步步走到她身前,眉目依旧专注。   如果说这些时日的裴和渊,情热得仿似炎夏密不透气的蒸笼, 那么此刻的裴和渊,便如冷面煞神般,带着一身堕指裂肤的凛冽之气, 意图把人冻成冰碴子。   他越接近,关瑶越是感觉自己额头都发凉。   待人在跟前立定, 四目相对,裴和渊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也没有说话。   关瑶看着那张雨前密云般滞板的脸, 半晌伸手揪了片他的衣角,颤巍巍地说了句:“夫,夫君, 你会打马吊么?”   裴和渊阖低眼皮,看着那莹润的纤纤玉指。   静默须臾, 一句“不会”到了嘴边, 出口却成了句:“我可以学。”   ---   最终,裴和渊还是没能得到学马吊的机会。   因为夏老神医不耐烦跟裴和渊打, 补了三缺一位置的,是秦伽容的夫君周仲昆。   周仲昆任的是大理寺卿的职, 才从狱厅审完犯人回府,就被拉来了万汀楼打马吊。   在马吊桌上,他负责喂牌, 负责点炮, 还负责挨秦伽容的骂。   别看周仲昆平日里用起刑来眼毛都不眨, 可下了审断台脱下公服, 私下倒是个清和平允的。   尤其在秦伽容跟前,更是个骂不还口的好脾气。   便如这会儿,他明明是按着秦伽容的暗示出了张饼子,让老神医捡去补了个顺,便被秦伽容瞪眼骂了两句手臭。   周仲昆还温温地笑道:“娘子莫动怒,伤了胎气便不好了。”   关瑶摸牌的手滞了滞,旋即惊讶地望向秦伽容:“你有喜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都成婚两年了,有喜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再不怀,人家都要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了。”秦伽容摸索着自己手里的牌,寻思要打哪张能让老人家快些听牌。   “咳。”周仲昆以拳抵唇,佯咳两下道:“娘子莫要这样说自己。”   谈话间又是几张牌出去,待周仲昆再打出一张条子时,夏老神医激动地把牌一推:“胡了!嘿嘿!”   老神医喜得神采焕发,捏了捏自己那须辫,摇头晃脑道:“我昨个出去溜达,在个巷子里头跟人耍了几圈,一个二个尽会嘘呼,出起牌来吭哧瘪肚跟纳老鞋底子似的,半点不过瘾。这玩意儿啊,还就稀罕跟你们耍!”   秦伽容拿起桌上一枚干枣便掷到周仲昆身上,作势咬牙切齿道:“姓周的!你是不是摸完刑具没洗手?”   周仲昆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干枣,好脾气地点点头:“那我再去净个手。”   “算了算了!真烦人,来跟我换座儿!我就不信了,今天还胡不了一局!”秦伽容说话便起了身。   夏老神医歪头看她两眼:“瞅你气色红润说话劲儿也足,底子不是个虚的。成婚两年才揣上肚,那得问你男人,备不住是他不想让你怀。”   不料私心被点破,对上秦伽容吃人的目光,方起身去扶妻子的周仲昆只好挂上无奈的笑意道:“我是想着娘子还小,妇人怀孕生产,既辛苦又伤身,迟上几年也是好的。”   “好什么好?你没见婆母急得那样,恨不得拉我住到庙里去给观音娘娘看香!”秦伽容直接上脚去踹周仲昆:“你都快三十人的了,膝下还没个子嗣,人家不是当你有什么毛病,就是当我身有不足!”   “屁大点事儿吵吵什么?”夏神医喝了口茶,咂咂嘴道:“不就是不想揣娃?老头子给你们开几帖药就好了。”   周仲昆却道:“不瞒前辈,听闻避子药伤身,晚辈不愿让她服用那药。”   夏神医:“啧,瞎鼓求,谁说让你媳妇喝了?药是开给你的!”   正巧关瑶来添茶,夏神医便示意她伸腕子。   关瑶翻了腕子搭在台上,老神医随意搭了指腹上去,未几抬起头来乜她一眼:“还好没动静。我可跟你说,你那夫君是个邪性的,你自己好好想想,不成还是趁早跟他掰了。”   室中一静。   秦伽容夫妇听了,双双愣在当场。   关瑶只好小声解释道:“我夫君失忆了,言行可能有些反常,方才若冒犯荣伯,还请荣伯多担待些个。”   “失忆?”老神医半信半疑地皱起了眉。   关瑶点点头,又趁机提道:“我正想让荣伯帮我夫君瞧瞧的,看他那失忆之症可有得医?”   老神医摇摇头:“要真是失忆那可够戗,老家伙我也两眼一抹黑。”末了,他嘴里又咪咕着:“虽然不大瞧得出什么古怪,但我总寻思不单是那么回事儿……”   凑巧敲门声响,在隔壁间谈完事的裴和渊与席羽进来了。   将将得知消息的另外三个,齐齐盯住裴和渊这么个失忆的新鲜人。   这回,裴和渊倒是恢复了平素的儒雅样。与夏老神医见了礼后,又和周仲昆夫妇打过招呼,这才去到关瑶身边问她:“可累了?”   “不累的。”关瑶答着。   裴和渊不语。   才回顺安便折腾到现在,一直没怎么歇息,怎会不累?   “倒是个齁体贴的。”夏老神医瞟了裴和渊一眼,再不冷不热地问关瑶:“那什么伯府的二姑娘,她床顶上有枚点了金纹的符,搁哪儿得来的?”   “点了金纹的符?”关瑶一脸蒙。   席羽指了指裴和渊:“他亲自去求来的。”   “你见过我师兄?”老神医再移眼看了看裴和渊。   裴和渊不记得,自然还是席羽代答道:“前辈是指慧济大师?”   夏才神医点点头:“对,就是慧济那老秃驴,你们见过他?”   一个道士打扮的老医者,唤个僧人作师兄,又还骂是老秃驴,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让人生奇。   不但如此,夏老神医还翘着胡子对裴和渊琢磨半晌:“不对啊,以老秃驴爱管闲事儿的尿性,他就没给你点什么?”   “晚辈不明前辈的意思。”裴和渊声音沉着,目光不躲不避,直直迎着夏老神医若有所思的视线。   席羽略一思索:“晚辈记得,慧济大师似乎也曾给过他一枚符箓。”   老神医觑向裴和渊:“那符你扔了?”   “晚辈已无记忆。”裴和渊如实道。   关瑶忙问:“那符是对二姐有用么?我们迟些回府找一找。”   老神医摇头:“算球,八成是没了。要有,估计你这夫婿也不至于这么邪性。”   一时之间,关瑶陷入深重的茫然。   意思是说那符要在,她夫君不会失忆?   片刻后,夏老神医把目光一收:“这么跟你们说吧,睡着那姑娘早晚能醒。敞亮点说呢,你们要想让她快些个醒,我虽学艺不精,也有法子能试着催上一催。但我在那府里头受了老鼻子气,要想让我再去,除非当初撵我那老婆娘弯了砵愣盖儿跪到求我!”   老者翘着下巴,傲娇之色尽显。   裴和渊未曾说话,袖中便钻进只滑嫩的手,勾了勾他的指关。   他配合着矮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关瑶嘴边,听她用带着窃喜的声音与自己说:“夫君,荣伯这意思是说,只要把二姐姐带出府,他还是愿意给瞧的!”   香脂清芬萦于鼻侧,娇声脆语渡入耳腔。那般细密的痒,如孤弦余颤,让人肌骨酥麻。   这般与他攀肩贴耳窃窃私语,足够亲密,也稍稍能缓和他心中那难以排解的窒闷。   “你俩搁那儿屈咕啥呢?我老东西饿了管不管?”夏神医把桌上马吊一推,开始嚷嚷起来。   “管管管!我这就让人上好酒好菜!”关瑶挣开裴和渊反握的手,殷勤着,甚至有些谄媚地跑去夏老神医跟前:“荣伯爱听戏么?我去让他们把戏本子拿来,今晚唱哪出由荣伯来挑,可好?”   “德性,尽跟我这赛脸。”老神医直眉瞪眼地瞅了瞅关瑶,又敲着桌面道:“听说这里驻台的,是你从青吴带来的那个拘星班?”   “是拘星班,荣伯记性可真好!”关瑶见缝插针地开始拍须遛马,阿谀样儿要多灵动有多灵动,引得秦伽容笑骂她一句“二皮脸。”   老神医开始叨叨地发号施令:“我要听《霭泉缘》,让那个姓宋的班主给唱,他嗓子好身段也绝,唱得好听。”   “好好好!我这就去与宋班主说!”关瑶笑眯眯地,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估计眼下就算夏老神医让她亲自上台唱一段儿,她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听说关瑶要亲自去,秦伽容也腾地起身:“要找宋班主么?带我一个!”   那雀跃模样,惹得周仲昆当即幽幽道:“娘子,莫忘了你今日是带着夫婿一起来的。”   “你和我兄长去什么梨香楼看花魁都看得,我只是去跟个戏班主见一面罢了,怎么,你还不允?”秦伽容声音拔高了些,明显极为不悦。   “昨日我当真是醉了,只走到门口就醒过酒止了步的,委实不曾进去过。”周仲昆扶着额,百口莫辩。   “管你呢?谁信啊?”撂下这么两句话,秦伽容便挽着关瑶出了雅间。   “娘子。”一高一低两个声音同时朝着门口唤,正是周仲昆与裴和渊发出的。   “啧啧啧。”夏老神医满脸嫌弃:“瞧你们那球愣样,一个二个离了媳妇都活不下去咋的?来个人给我磨墨,我把那独家的避子药方写给你俩,省得憋来憋去,没病也要憋出个病来。”   “憋来憋去”的周仲昆一时哑然。   裴和渊倒是一言不发,主动上前着手研墨。   许是见裴和渊此刻低眉顺眼,比方才瞎拦自己时瞧着顺眼多了,夏老神医便颔首道:“这才对了。别当自个儿穿得白蜡蜡,脸皮子能打出溜滑就瞎得瑟。老子年轻内会儿,可比你们都骚兴多了!”   周仲昆:“……”   ---   时近向晚,楼阁中已是喧嚷热闹的场景。   万汀楼共有三幢,一栋戏苑一栋食楼,另一栋,便是用来下榻的客楼。   戏苑与食楼紧邻,客楼则单独建在对街,中间修有飞桥相连。   出了雅间后,秦伽容缠了关瑶许久,把这些时日顺安外的事都问了个七七八八。   “你可真虎,说跟走就跟走了,我甘拜下风。”听罢,秦伽容学着男子的模样给关瑶揖手。   “失敬失敬。”关瑶也同样回礼:“周夫人也不赖。我出去一趟,你都怀上孕了。”   说起这事,秦伽容就登时想想夏老神医的话来。   她吱吱咬着牙齿:“怪不得晚上安分得跟什么似的,要么老早就呼呼大睡,要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后撤。我还当他上了年纪体力不济,或是案牍劳累,要么就是天生淡欲,谁知他都是故意的!”   听秦伽容说自己夫婿上了年纪,关瑶不禁狐疑道:“周大人好似才二十有七?不是还算年轻么?”   “你没听说过么?男人上了三十就跟软脚虾似的,我只当他提早不举,哪成想人家有意不让我怀!害我时不常要被拉到寺庙上香,遇着个久不见的长辈,就要盯着我肚子问可有怀上!”秦伽容扯着帕子,气不可抑。   关瑶也盯了盯她的肚子:“那你……怎么怀的?”   秦伽容道:“还不是我兄长!自打娶了麓安处处受气,新婚第二日到我府里拉着我夫君哭诉半宿,给我夫君灌得路都走不稳。那天晚上,我才给他除了鞋就被他拉上榻,跟饿了八百年似的,后几日我走路这腿都直打颤。”   提起走路打颤,现在脚窝仍有酸意的关瑶,立马便想起下午的事。   说起来,她夫君那物事平时就已经够吓人了,喝完酒后愈加变得骇人。   还说什么:“只愿做娘子足掌之臣。”   哑得近乎粗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朵绕,羞意透心,关瑶抬起扇来,遮住烫红的半张脸。   二女走到飞桥中间,正巧碰到派去探问的喜彤,说是宋班主在排新戏,现下后台太乱,让她们寻个雅间坐着,他稍后就来。   关瑶想着秦伽容怀有身孕,确实不合适去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后台,便让掌柜开了雅间,与秦伽容坐去里头等着。   这会儿,秦伽容正在雅间中数落着麓安道:“我兄长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了都。那麓安霸占了寝居,把我兄长赶到书房去睡。我兄长书房那是一年都去不了几回的地方,要不是有人收拾里头早都发霉了。”   说起这事,她也是好气又好笑:“你是不知我兄长那大身板,可怜兮兮地蜷在矮榻上连腿都伸不直,憋屈得跟孙子似的!”   关瑶弹了弹茶杯外壁,顺嘴问了句:“你兄长就没跟你说别的么?”   “说什么?”秦伽容云里雾里:“他那天盯着我咬了半天牙,就差没指着我鼻子,说我这当妹的坑害了他。你说那麓安也是个绝的,但凡把那头套摘了看一眼,也不至于真和我兄长成一对是不是?”   关瑶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   看来她这好友,还不晓得那桩原定婚事。   才端起杯盏,又陡然听得秦伽容咂咂嘴:“我爹爹阿娘瞧着倒挺有劲儿。我前几日回了趟府,还听我阿娘与姑母私下在商量,要怎么让我兄长与麓安早日圆房来着。我看她们那样儿,巴不得麓安马上怀我们秦家的子嗣。”   礼部尚书之子娶了国公之女,又还逢天子赐了婚,对秦府长辈来说,怎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意外之喜?自然是希望他二人恩爱无弗的。   可秦伽容口中那“圆房”两个字,直教关瑶的手抖了抖。   偏秦伽容还将话头一转,怪腔怪调地问起她:“对了,我瞧着裴三夫人今儿可是春光满面,姿容更胜从前了?想来你那夫君定是龙精虎猛,令你好生餍足?”   “咳咳咳……”关瑶撑在桌面,茶还未入喉,先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了,咳得耳朵尖都开始泛红。   “怎么成了婚还毛毛躁躁的?”秦伽容移过来替她拍着后背:“总不能是因为我问了两句床笫之事?我记得你往前也不是这么怕羞的人啊?”   关瑶咳嗽又摆手。她哪里是怕羞,而是知道好友这是默认自己和夫君早已……   也是,毕竟她与夫君人前那样亲密,任谁都不敢相信他们夫妇同榻这样久,该做的都做了,却还没到最后一步。   耳边,秦伽容又说道:“我还当你要个一年半载才能收服那裴三郎,倒不料这么快就和他情意缠浓,如胶似漆了。说起来,你是在他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得手的?”   不待关瑶回答,她又调侃道:“若是失忆前,我敬你有真本事,若是失忆后啊,你可就是趁人之危。”   “叩叩——”   敲门声响起,喜彤在外唤了句:“少夫人,宋班主来了。”   关瑶如脱桶底,立马出声道:“快,快请进来!”   雅间门打开,着青丹皂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是位皮相不俗的郎君。   直隆隆的鼻,一对儿狭长的柳叶眼,眼中带着三分婉转味儿。   许是因着骨相单寒,面容中又透着些岺寂冷隽,而便是那股子婉转与冷隽,在他身上对立出一种别样的风姿。   见了关瑶,他唇际微动,眸中似有流光悄然闪过,可很快又敛了神情,极为恭敬地唤了声:“东家,周夫人。”   “宋班主。”秦伽容率先与他打了声招呼,言笑晏晏地问:“听说宋班主在排新戏?那新戏几时会上?到时可记得让人给我留好雅间,我一定带我夫君来捧场。”   “自然可以。一会儿让周大人留幅墨宝就成,拟首诗夸夸拘星班或万汀楼。”一旁的关瑶起劲插了句嘴。   秦伽容剐了关瑶一眼:“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好歹帮了你一把,你还要让我夫君受累?再说了,要字要诗,你直接让裴三郎出力不是更好?论起诗词字画,周仲昆能敌得上你夫君?”   那自然是敌不上的。   裴三郎师从崔复识,一手好字豪放纵逸、朴中含雅,引得藏家争相收藏。   奈何他那字画向来只作赠予,鲜有外流。   对此关瑶颇是与有荣焉,又扬着眼角粲笑:“可拘星班到底是才来顺安城的,要想在这处快些个立稳脚跟,自然最好是能多些人帮着传扬名声了。所以那字画诗作啊,能多一幅是一幅,铺了满墙才最好呢!”   秦伽容啐她:“你就贪吧你,有本事把陛下的墨宝也弄一幅来!”   二女拌着嘴,一旁的宋韫星则于沉默间,目光不着痕迹地看向关瑶。   依旧灵动鲜活,依旧笑意可喜。   若非他在心间提醒了自己无数次,丁点看不出她已为人妇。   那双又灵又魅的眸子此刻潮润润的,似有春水漾漾其中,眼角眉心更有着挥之不去的喜气。   她终是嫁给了那位裴三郎,且,应当很是幸福美满。   而他多年的妄念,终是落了空。   “宋班主?”一连几声,终于把宋韫星唤回了神。   “抱歉,方才在想班子里的事,一时走神了。”宋韫星赧然:“东家寻我何事?”   关瑶便笑道:“今日可能要麻烦你亲自上台,唱一出《霭泉缘》。”   宋韫星点了点头,颔首应下,又出声道:“有一桩事,想与东家讨个主意,不知东家可得空?”   关瑶笑了笑:“自然得空。”   倒是秦伽容在旁打趣着:“宋班主还是说快些,你们东家今儿可是和夫婿一起来的,她那夫婿瞧着黏人得很,想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你们东家,要再过会儿,指不定他人就寻来了。”   “少胡说八道了。”关瑶拿肘怼了怼秦伽容:“你夫婿才这么黏人呢!”   这话掷到地上还没个响,便又闻“叩叩”两声,喜彤焦急的声音传入雅间:“少夫人,吴启来寻,说是郎君受伤了!” 第29章 婆母发难   ----------   听说裴和渊受伤, 关瑶蹭地站起去拉开门:“夫君受伤了?怎么回事?不会是刺客又来了吧?”   吴启急得心里火燎燎的,只道:“不是刺客, 少夫人去了便知了。”   关瑶回头,秦伽容冲她摆手:“不用管我,我慢慢走回去就是了。”   “东家先去吧,我这里不急的。”宋韫星亦如此说道。   待关瑶着急忙慌离开后,秦伽容还好意问了下宋韫星:“宋班主要说的事可须我转告?”   宋韫星温温笑道:“不烦周夫人,事情不急, 在下改日再寻东家也可。”   待秦伽容也走了,宋韫星独自留在雅间。   圆桌之上,关瑶方才坐的位置之前,放着个釉青的茗杯。   而茗杯的外壁,还余有一圈胭色的唇印。   喉间滚动了下, 宋韫星似是魔怔了一般, 竟缓缓伸手过去。   一寸一寸慢慢接近,在离那杯盏仅分毫之距时,却又陡然蜷了蜷指关, 转而拈了一块碟中的眉豆糕送入口中。   明明是甜糕,入口却泛着阵阵苦意。   木然嚼动间,宋韫星两眼凄然失神, 艰难咽下喉间糕食。   ---   关瑶提起裙一路小跑,待回到方才离开的客间内,已是喘个不停。   而几乎是她一出现在门口,裴和渊的视线便望过来了。   面色发白, 唇也泛着霜色。原本素白的外袍, 现在溅上星星点点的墨迹, 而最令她揪心的, 则是落在他靴面的,那几滴刺目的红迹。   “夫君!”关瑶立马跑过去:“怎么受伤了?”   周仲昆在旁歉声道:“是周某之过。”   他方才本欲誊写夏老神医的药方,哪知转身时一个不慎,竟将那洗砚盘给碰摔在地。裴和渊主动蹲下身子去拾,   因为隔了张书台,周仲昆也不曾看见,等裴和渊一声不吭拾完地上的碎瓷时,才发现他满掌都是血。   关瑶听得心里高高吊着,待看了裴和渊的伤口后,更是眼神发紧。   压着伤处的绢布已渗得浸湿,裴和渊的右手从虎口到腕子处,有一条极深的血痕。且最深处,皮肉还隐隐外翻,汩汩鲜血顺着他的掌心纹路向下流淌。   这样的伤,关瑶看得头皮直发麻。   她问裴和渊:“夫君,疼吗?”   裴和渊看着因为一路跑得急,此刻仍在小幅度促促喘气的关瑶,软下眉目道:“方才有些,现在已不疼了。”   听他说不疼,关瑶心里却更是一阵紧似一阵,心道夫君要么是疼到麻木了,要么,就是故意骗她说不疼的。   “小瑶儿,你这夫君可真是个咯拉的。嫌我老头子手粗,不肯让我给他止血,非要等你来哩!”夏老神医没好气地扔来瓶金疮药,怪声怪气道:“我还不稀得伺候他的!”   关瑶接过那金疮药,想起上回在客栈包扎时差点错手剪下他一块肉来,便为难地望着裴和渊:“夫君,我其实没给人包扎过,怕是会弄疼你,要不还是让……”   不待她说完,裴和渊便截了话道:“不怕,娘子做就是了。”   都这样说了,关瑶只好硬着头皮上。   让她上药止血已经很是为难了,偏生裴和渊那伤口里头,还有小粒的碎瓷要清。   埋头挑着伤口中的碎瓷时,关瑶耳后都起了细细麻麻的鸡皮。她不时扯一下嘴角蹙一下眉头,甚至嘶出声来。   而裴和渊,却一直安静得很,连呼吸都不曾紊乱,相比起来,关瑶倒像是那个受了伤的。   好不容易包扎完,关瑶的额头已紧张得铺了层薄汗。   既然裴和渊受了伤,便必然是吃不得酒的,甚至原本备好的一桌菜肴之中,许多都是他的忌食之物。   夏老神医倒没说什么,放他们回府歇息,只道自己最多在顺安再呆个一旬,这一旬里,关瑶得日日来陪他打马吊解闷才行。   关瑶满口应过,出了万汀楼和秦伽容夫妇作别后,便上了回府的马车。   裴和渊靠在壁角,半阖着眼,愣声不吭 。   爱动手动脚的人,这下伤了只手,莫名变得安分许多。   关瑶悬心归悬心,可也非常不合时宜地,再次迷失自己夫君于这张皎如白玉的脸中。   直鼻高挺,长睫盖于眼下,唇亦泛着霜色。   这般晕然动人的病弱美,让人生出怜爱之心,亦,激起人的□□之欲。   心中涌起道道涟漪,久不出现的馋涎勾得关瑶渐渐入了神。   受了伤的夫君,似乎格外勾人。   而裴和渊虽阖着双眼,被这般炙热注视,又怎么可能没有半分察觉?   他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唇角,却也没有旁的动作,而是干脆闭了眼。   假寐之中,姑娘家独有的沁香味忽扑近脸前。   鼻尖近乎相抵,气息相交间,热度攀升。   便在两瓣唇越接越近时,应是压着石块,车身忽然颠簸了下。   得亏关瑶及时撑住车壁,才好险没有摔在裴和渊身上。   这般扑上去,说不定便要压住他的伤手!   关瑶吓得脊背都冒了冷汗。理智回笼后,她难得生出些罪恶感。   夫君累得都快昏厥过去了,她还满脑子想着狎昵亵玩他,真真不像话!   ---   回到临昌伯府时,天已彻底沉了下来。   夫妇二人吃了些从万汀楼打包的清淡粥菜,关瑶还以为裴和渊会缠着让自己喂他,哪知他身残志坚,愣是用左手吃了一餐饭。   那餐饭,吃得异常沉默。   期间关瑶几度偷瞥,裴和渊却连眉也不抬,只顾用膳。   这般不言不语,像是又变回了那个清冷寡淡,无甚情绪的裴三郎。   时隔数日,关瑶的心绪再度忐忑起来。   她主动寻起话题道:“夫君,我们真的不用先去拜见下婆母么?”   “无妨。今日太迟了,明日再去。”裴和渊只答了她这一句,便没再说别的话了。   关瑶张了张嘴,心思一时翻转万千。   用过晚膳后,裴和渊去了湢室沐浴。   只这沐浴,却也不像前些时日似的,要么口花花邀关瑶共浴,要么不时让关瑶进去递个巾帕澡豆,存心看她羞得满脸飞红,或是在看到某些地方时目瞪口呆,再趁她不备,隔着浴桶裸|身凑近吻她几下。   按说他现下伤了手,穿衣脱衣都很是不便,就算想让关瑶亲手帮忙洗,那也是有正当理由的。   可全程,关瑶只听到哗哗水声,没听到过他唤自己一句。   待自湢室出来后,裴和渊还出去书房取了本书,回到内室便径直上了榻。   哪怕关瑶的目光明显一直追随着他,他却连余光也没回应一下。   许久不曾受过这样的冷落,关瑶心里扯来扯去。   待满腹心事地沐浴过后,喜彤递给关瑶一只绣着水芙蓉的瓷盒,再通红着脸小声转述纪氏的话道:“夫人说,说少夫人若与郎君……圆房……待圆房后,把这物抹在,抹在私.|处,便可缓解疼痛……”   磕磕巴巴,说得委实艰难。今生纪氏让传达的,还不止那么一段。   “夫人还说了,少夫人不可由着郎君性子来,初夜,初夜一回就好了,断不可让郎君数度折腾……”说完这些,喜彤的脸已经红到像要滴血。   关瑶托着那掌心大小的瓷盒,突然踟蹰起来。   夫君伤了手不说,还明显对她冷淡了好些。   这物兴许……今夜用不上了?   出了湢室后,关瑶顺手将那瓷盒放在妆台上。自己取了罐润脂的青桂膏,一边在手上抹匀着,一边从镜中偷觑。   束起的幔帐之后,裴和渊歪在迎枕之上看书。   郎君外袍的襟带松松垮垮地系着,牙白寝衣微微敞露,很有股体不胜衣的羸弱之感。   而这般羸弱,又似是存心引人去亵渎。   关瑶视线向下。   那干干净净的袍衫下头,是她搂过的劲瘦腰身。   而那截腰身之下,是她曾……   正是看得入迷到膏子都忘抹之际,榻上之人猝不及防地抬起眼,也向镜中觑来。   关瑶浑身一凛,登时被那目光攫住心神。   裴和渊与她对视几息,忽启唇,问了声:“还不安置么?”   许是因着伤了手,裴和渊的嗓音变作清磁一般低凉泛哑,却又莫名酥人耳廓。   关瑶生出些错觉,莫名觉得这话问得,颇有几分邀请的意思在。   而见她迟迟不上前,裴和渊以拳抵唇,轻轻咳了两声。   果然,关瑶立马离了妆台,快步行到榻旁:“夫君没事吧?”   裴和渊抬头仰视,与她四目相触。   一时间,房中静谧得不像话。   关瑶咬了下唇,拘束地问:“夫君可要喝茶?”   裴和渊胸间莫名翻腾了下,溢出一阵闷咳来。   他边咳边看关瑶,眼尾泛起飞红血痕。   关瑶急忙伸手抚弄背脊,一下下地替裴和渊顺气。   裴和渊清眸微垂,忽道:“有些口渴,娘子替我斟杯茶?”   “好,马上来!”关瑶立时应了。   没伺候过人的娇小姐,比起之前砍梨的时候也熟练不了多少。   她心不在焉地摸着杯子倒了满杯茶,也不知要匀掉一些,就那般双手捧起快要溢出杯面的茶,准备去递给裴和渊。   因为生怕那茶水泼洒出来,两只眼珠子死死瞪住那杯面,脚下自然失了注意。   便在她接近榻前时,也不知是磕绊到些什么,整个人竟是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扑,连人带茶,尽数投在了裴和渊怀中。   茶水打湿寝衣襟口,使得那寝衣虚虚地贴在胸膛之上。   所幸关瑶与那茶水,都没有碰到裴和渊的伤口。   “夫君没事吧?”关瑶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掏了帕子去帮他擦。   于扒他衣裳这活儿,关瑶出奇熟练。   她凑了上前,弯着腰身翻开裴和渊衣领子,去擦内里的水渍。   玉白的月匈|月堂,平滑柔韧的肌理。   关瑶暗暗干咽口水,控制自己不要乱摸时,忽听郎君问了声:“娘子没有要与我说的话么?”   头顶清冽的气息像是包围了关瑶,而隔着张薄薄的丝帕,她亦同时感受到他说话间月匈|月堂的震颤。   在这期间关瑶掀了眸,与他四目相触。见得郎君双唇翕动着,如同无声的引逗,似在诱人采撷。   关瑶手下一抖,险些脱力跌在裴和渊身上。   有什么要说的话?   关瑶咬了咬舌尖,小声问:“夫君,你还渴么?我再去给你倒杯茶来。”   裴和渊默默盯住她,明明因着爱伤又湿身而现了些文弱感,那目光于无声之中,却又隐隐透着逼视的意味。   半晌:“好。”   得了一回教训,这回关瑶到底谨慎了许多,只倒了个五分满,便稳稳当当地送到了裴和渊跟前。   裴和渊伸手接过,尾指轻轻碰碰了她的手背。   似轻羽般,一触即离。   攀着鱼藻纹的茗杯被郎君执于手中,送至唇边。   微微仰脖吞咽间,掩在软绸束领旁的喉结上下滑动,那隆起的弧度若隐若现,无端诱人。   甚至,令人舌尖发痒。   发痒的舌尖轻抵齿尖,关瑶莫名红了脸。   与此同时,喝完水的裴和渊,目光也扫了过来。   眉目漆漆,格外专注。   被那越来越暗的瞳孔攫住,关瑶心神倘侊,脑子一片混沌。   “夫君,你生气了么?”谈吐一向流利的她,再度打起了磕巴。   “不气。”裴和渊淡声,对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似也不觉奇怪。   听他说不气,关瑶便立时舒出口浊气,笑道:“夫君最好了!”   “是么,我哪里好?”裴和渊转着手中的茗杯,声音喜怒不辨。   夸人,关瑶从不吝啬。   夸夫君,关瑶更是顶顶在行。   夸反常得不大对劲的夫君,关瑶愈加嘴甜舌滑。   美眸弯起,关瑶欢快娇嗔道:“夫君明辨是理,是个宽容大度的,哪怕荣伯说我与夫君分开,夫君也知他是一时口无遮拦,不与他老人家计较!”   “我还道因为这事夫君又要与我置气呢,原来是我多心了!夫君这么好,怎么会舍得气我呢?”   这话,很有些故意卖乖的意思了。   把他架上去,高帽子先戴上,夸得他云里雾里,意图让他那气再不好意思发出来。   这样的伎俩,裴和渊早已屡见不鲜。   朝堂之上宫掖之内,有的是想靠唇舌讨他欢心求他罪恕的。   若换了旁的人,早便被他几句话扔进尚方或是秘狱。哪里像这个似的,说着话还就势偎到他身侧,媚波湛湛的眸中既有狡黠,又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裴和渊一双漆眸波平光静,那眸中,映着关瑶的脸。   他伸手抚着关瑶的发,启唇道:“我还有个好,你没体会到。”   “什么?”关瑶茫然地撑了撑眸子。   轻如流云的笑声响起,听得裴和渊低声说了句:“我床技,也极好。”   一字一顿敲在耳膜上,关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裴和渊猛地仰头饮尽杯中余存的茶水,接着信手一扔。   茗杯滚到厚厚的地毡上,圆润地向前滚了几寸,便停了下来。   而关瑶,被瞬间放倒在榻上。   温水渡来,潺潺入喉。   琴匣被夜风拂过,月轮被清雾揉碎。   帐影婆娑,旦夕之间。   ……   窗外的青蝉鸣了整晚,怎么都不会倦似的。   关瑶像是一尾几度被沉塘又被捞起曝晒的鱼,昏昏沉沉地枕在裴和渊臂弯,墨般的乌丝散在被面。   本已是亲昵至极的姿势,裴和渊犹嫌不够,又去将人往肩上挪。   关瑶被迫埋入他颈中,软软地推了他一下:“不要了,好累……”声音发倦,还带了着恼的娇愠。   “睡吧,不动你了。”说话间,裴和渊偏了偏头,将唇贴在那缎子般的黑发之上。   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侧头便能吻到她,这般相近的依偎,才最是满足。   好似一个整梦还没做完,室门便被叩响。   湘眉在外通传道:“少夫人,主院来人了,说是老夫人让您去伺候用膳。”   关瑶困得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懒懒地睁了下眼,对上裴和渊的目光。   清清亮亮,似一直没睡。   “夫君,你听到了么?”关瑶闭上眼咕哝了句。   “听到了。”裴和渊慢慢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睡吧。”   关瑶本就倦极,闻言更是安心地闭上眼,自去寻方才的美梦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的臋被人抬了抬,似乎身下有什么东西被抽走。然而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哼哼两声示意被打扰的不满。   眼皮被唇轻触,眼角被指腹摩挲,都是安抚的动作。   待关瑶喘息渐匀,裴和渊才缓缓起了身,拾起榻上之物。   是二人昨夜纠缠时,被裹到关瑶身下的寝衣。   银白的绸布,上头落着点点红梅。   整齐叠好那寝衣后,裴和渊看着自己指关一圈细小牙印,眸中,缓缓映起一瀑星芒。   左侧肩窝处,似还留有小女人鼻间沁出的馨香热息。   似有累世的眷恋在胸臆之中洄游,让人如饮甘露,如遇醇酿。   他原本还因这世的自己先遇到她,甚至先得到她而介怀,却原来,自己才是最先得到她的。   ---   不过寅时正,天际晓星犹在。   正院的小佛堂中,霍氏跪在蒲团之上诉完一段晨经,仍未听到该来的动静。   霍氏起了身,捻着掌中珠串重重地拧起眉:“人还没来?”   “还没呢。”近身伺候的林婆子答道:“三少夫人跟着赶了许多天的路,应当疲乏得很,想来要迟些再到的,不如老奴先伺候着老夫人用早膳?”   “不急,等她来再说。”霍氏咬着牙,脸色极为难看:“私自离府去追随公干的夫婿便罢了,回了顺安招呼也不打一声,倒先跑到娘家去,回了府邸也不来与我请罪问安,她可有把我这个婆母放眼里?”   越想便越是气冲头穴,霍氏继而鄙夷道:“商女就是商女,再怎么攀交权贵,也不过市井门户罢了,没有半分教养。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逼着那野种先娶了麓安县主,再去贡院考试,也没得便宜了秦府!”   林婆子无奈劝道:“前些日子五姑娘进宫,关家可送了不少绫罗绸缎首饰珍宝来,伯爷那头现下服用的丹参宝丸,也尽是关府送来的,听说伯爷近来不怎么咯血,大夫来把脉时还说伯爷身子见好了些。如今五姑娘在宫中处处都要仰仗贵妃娘娘,老夫人又何必……”   “我儿身子本就在好转,与那些东西有何干系?”霍氏眼神轻蔑,极为不屑道:“至于那小蹄子能否得陛下宠爱,那都是她自身的命。怎么,我还要为了她的前程白受那关氏女的气不成?做梦!”   见劝无所动,林婆子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   老夫人之所以如此,还是与崇平侯府那场宴有关。   自老伯爷仙逝后,临昌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老夫人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在顺安的勋贵圈子便里成了透明人似的,以往雪花似的邀帖变得少了许多。   能送来的,也是一些四品以下官眷递的帖,或是顾念老伯爷生前的关照,或是瞧上三公子想结个亲。   而老夫人向来是个傲气的,自也不屑给脸去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宴会,瞧不上非要臣勋贵之流。   日久下来,便连那些邀帖也变得寥寥。   可自打三公子和三少夫人成亲后,邀帖却又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就连许久不来往的崇平侯府也递了帖子来。   得了崇平侯府的邀帖,老夫人显见可喜了许多,便好生打扮了一番,兴冲冲去了。   想是许久不曾出府与人交际,在那席间,老夫人无端与人生了龃龉。对方故意拿话呲她,嘲笑堂堂伯府却要攀结市井商户,又说生的儿女一个病病歪歪一个半死不活,话里话外都是在讽老夫人不积阴德,才害得两个孩子如此惨状。   几番阴阳怪气下来,老夫人被气得够呛,险些当场仰倒。   在外头受了奚落,老夫人回府本便越想越是切齿,才率性把三少夫人费心请来的神医恶言恶语赶了出府,偏汪姨娘那个蠢货又来掺一脚。   汪姨娘仗着五姑娘入宫侍君,特意走来正院遛达,话里话外都是炫耀之意,直将老夫人气得摔了两套定窑的釉杯。   这几桩事已令老夫人气不可抑,在小佛堂唸了几日的清心经。未料夜间安置前,又听得容知院一个叫竹蓉的丫鬟来嚼舌根子,说是三公子和三少夫人在房中饮酒作乐,且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关家如何好……   听说这些后,老夫人更是气得五官都挪了位,在榻上辗转一夜,不到五更天便起了身,让人去容知苑唤三少奶奶来伺候。   这架势,很明显便是要拿婆母的范,给三少夫人立规矩,算旧帐。   林婆子有心再劝劝霍氏莫要冲动,便再度开腔道:“老夫人还是三思,五姑娘若得贵妃娘娘庇佑,她在宫中得了好,于咱们伯府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桩好事呢?五姑娘还年轻,若得了陛下宠幸,将来又诞下龙子,咱们伯府也便有了个保。”   “老夫人若往远了想,左右现下储嗣未定,若是陛下能活长久些,待小皇子大了,说不定日后那东宫太子,还真就是打五姑娘肚子里出来的呢?”   林婆子苦口婆心,霍氏却并不领意,还冷笑着看向林婆子:“你这是处处为那关氏女说话,当我听不出来?莫不是拿了那关氏女什么好处,才这般向着她?”   林婆子心口一跳,正想低头赔上几句情时,便闻厅外守着的丫鬟禀道:“老夫人,三公子来了。”   主仆齐齐望向门口,见得茶青色的晨晖之中,一袭玄衫的青年踩着自己的长影,缓步而来。 第30章 修罗场   --------   长腿迈过槛栏后, 裴和渊于原地立定,笑着唤了一声:“母亲。”   平素喜着白袍的人, 今日穿上这一身玄衫后疏朗无比地站着,身姿仍是挺如苍松,可那周身气度,却分明有些不一样了。   霍氏皱起眉头:“你来作甚?”   “听闻母亲唤人伺候用膳,儿子特来服侍。”嘴里说着服侍二字,裴和渊却抬步走到霍氏下首最近的一把背椅前, 径直撩袍坐下。   见他这般无状,霍氏更是气不可一处来,硬声道:“我唤的是你夫人,并未唤你。”   裴和渊将鸦青长眉微微一挑,笑道:“近来奔波未停, 娘子甚是劳累, 儿子便让她多休息片刻。母亲若想使唤人伺候用膳,儿子也可代劳。”   闻言,霍氏冷声讥诮道:“怎么?架子就这样大, 我这个作婆母的还使唤不动她?”   末了,似又想起什么来,霍氏横眉斥向裴和渊:“听说你未得陛下批允, 便私自返回顺安。你可真是好生了不得,娶了个贵妃之妹为妻,就敢这般狂妄?非要引得陛下治罪,牵连这府中上下?”   裴和渊瞬也不瞬地盯着霍氏, 未几, 突兀地笑了一声。   这声笑无疑挑战了霍氏威仪, 霍氏愠容更甚道:“你笑什么?”   裴和渊未答她这话, 而是抬起右手道:“我这手受了伤,想请母亲替我换回药,可好?”   说话间,他开始一圈又一圈慢条斯理地,拆开右手的伤布。   伤处本就包扎得不算好,又明显用过力扯动了伤口,外头那圈裹布隐有血迹渗出。   而内里,则有一处的血迹已干涸,裹布黏住一块血肉,却也被裴和渊生生撕了下来。   解完裹布,裴和渊抬起右手掌心,翻来覆去地看,嘴角还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像极了在品呷自己的伤。   末了,他举起血肉淋漓的右掌,再度问了霍氏一句:“可否劳母亲替儿子换药?”   这反反复复莫名其妙的请求,使得霍氏狠狠收紧了眉,裴和渊怪异的行径,更是令她反感至极。   “如此不择尊卑,你这是做什么混账事?还不快滚回你的院子去唤你夫人过来!我只给你一刻钟,若迟了,便是罚她跪家祠也不容你置喙!”   霍氏怒火中烧,裴和渊却笑说了句:“莫要动怒,阿娘。”   声音悠缓自然,毫无起伏。   可便是这一句“阿娘”,带得陈年旧事涌向霍氏,令得霍氏心念猝响,登时僵住。   脑海中,霎时浮现一个身形瘦削,容貌畏缩的稚龄孩童,正怯生生地唤自己“阿娘”。   那小童眼露亲近,霍氏的心头,却是无尽的厌嫌与恶堵。   一如此时。   霍氏蹭地站起身来,怒喝裴和渊道:“昏了你的头不成?一大早就胡言乱语,看来你是非要与我作对,非要我罚你夫人禁于家祠了!”   裴和渊也缓缓站直了身,一步步走到霍氏跟前。   极有压迫感的身量,使得霍氏不自主地掌住椅扶,口中磕巴道:“放肆!你、你要做什么?”   两步之外,裴和渊停住。   见霍氏面色不安,他平静问道:“儿子当年送给阿娘的木船,不知阿娘可还留着?”   霍氏心中越加不适。   这贱种变本加厉,不仅唤她作“阿娘”,还自称为“儿子”,分明就是在有意恶心她!   每回看到这张脸,便相当于在提醒她,自己英挺伟岸素来谨重自持的夫婿,曾与来路不明的女子有过首尾,还生了这么个野种出来碍她的眼!   也就是这么张脸,这么张与她夫婿极为相似的脸,让她再不想信这野种的身份,却也不成!   “你问这个做什么?”霍氏声音发飘,目光微闪,是下意识逃避的影射。   裴和渊没有答她,而是自袖中掏了只巴掌大小的物件出来。   是艘木船。   且是艘桅杆尽数被折的木船。   这船体用的是最为便宜的桐木做胎,船身的纹理深浅不一,显然刻舟之人技艺并不娴熟,雕工甚至可说是十分生疏。   霍氏一眼便认出,这残破的木船,赫然便是十几年前裴和渊送给她的那艘。   此刻,裴和渊将那木船托在自己受了伤的右掌之中,送到霍氏眼前,用淡如水的语气说道:“确实粗糙了些,怪道阿娘不喜欢。”   霍氏掐了掐手心,一时语噎。   裴和渊仍在转来转去观赏那船,还笑着说:“儿子当时在西园耍玩时看到,还当阿娘不小心遗失在那池中,便想去捞了再给阿娘送去。可直到被兄长推进那池中儿子才知晓,原来是阿娘不想要,故意着人丢弃的。”   “阿娘既是不想要,还给儿子便是了,何必非要作践儿子一番心意呢?”说起这些时,裴和渊笑意仍旧清和,仿佛在回忆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温煦道:“阿娘可还记得儿子当时险些溺死在那池中?还有当时慌乱之下,儿子不小心抓着兄长一起掉落水,被救起来后,明明是兄长意图索我的命,阿娘却立马给了我两巴掌,可还记得?”   霍氏瞳孔缩了缩,眸中霎时有了一丝慌乱。   怎么不记得?就因为那两巴掌,夫婿头回大声吼斥了她,使她在汪氏那贱人跟前出丑!   可她从未后悔,甚至时至今日还恨这贱种那般命大,竟挨得到最后一个得救。   而她的弘儿明明是最先被救上来的,却吓得连发几场高烧,自此坏了身体底子!   想到长子,霍氏底气骤增,不由怠烦道:“你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跟我算什么旧帐?”   “自然不是,不过与阿娘回忆往昔罢了,阿娘莫要急。”裴和渊仍是笑得从容和缓:“说起来,那年阿娘给的新衣,儿子可极为喜欢,现下还珍藏着,不时拿出来瞧瞧,便能想起阿娘对儿子,到底有多好。”   如闻霹雳凭空乍响,霍氏面色遽然一变。   见状,裴和渊自唇间溢出两声笑来。   明明是正常的低笑,却让霍氏如闻鸱枭飞嚎。   裴和渊抬起脚,离霍氏近了一步。   只一步,那曳地的长影便半罩在霍氏身上,有如密云中伏下的暗影,魇得她口舌噤住,周身动弹不得。   “特意去寻那染了天花之人先穿一回再赠予儿子,阿娘对儿子,也算是用心了。”裴和渊瞬也不瞬地盯住霍氏:“阿娘可知患天花的感觉?”   句句如锤。   霍氏身子发冷,心脏仿佛痹住。哆哆嗦嗦间,已然不敢直视裴和渊。   裴和渊徐徐笑言:“脾胃痉挛,数度惊厥。阿娘可曾体会过时冷时热,低烧不退,甚至四肢抽搐之感?阿娘可知濒死的感觉?可知痛到要靠咬自己的舌头才能保持清醒,是何等绝望?”   明明是平和不过的语气,可在霍氏听来,裴和渊吐出的字字句句,便如那飕飕杀杀的阴风一般森人。   何等的扭曲,才能在说起这些过往时,笑得如沐春风,语气云淡风轻?   明明是会说会笑的人,却如死寂生灵一般,令人心颤肉跳,冷汗淋淋。   如同子夜置身荒郊,闻得耳边阴风飕飕杀杀,在人胸口破开一个大洞,每一下带着惧意的心跳,都成了悉悉索索的惧意,令人牙关瑟瑟。   身前的罩影矍然变大,是裴和渊陡然躬了身子,凑近霍氏耳旁说了句:“儿子熬过来了,阿娘一定很失望罢?”   又是一声低笑钻入耳膜,霍氏不敢置信地望向裴和渊。   是有意的么?   这人,如何还笑得出来?   许是裴和渊的神情太过清寂太过温宁,又许是外间逐渐亮起的天幕予人胆气,矍然而来的惊诧与恐惧之后,皮紧毛竖的可怖感渐褪,像被巨石坠住的舌头松了好些。霍氏的心念,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一个野种,一个不知自什么人肚子里出来的野种,一个与她夫婿极为相似的野种。   令她的名声受到难以抹刷的耻辱,使她沦为笑柄,害她夜再难寐。   且这野种还过目成诵教一识百,极为聪颖,夺了她的弘儿应有的注目,忖得她的弘儿黯淡无光。   这般讨嫌,怎能不令她越加恶?越加像吞了苍蝇一般反胃?   夫婿带了他回来,她便该接受?   纵是谋他性命又如何?如他这般肮脏的贱种,便该死在外头或是随街行乞才对!怎么都不该领进伯府来给她添堵,让她与她的一双儿女被人视作笑柄!   除掉她们娘仨的毕生耻辱,铲去不该出现在临昌伯府的人,身为当家主母的她,何错有之?   涔涔冷汗渐收,霍氏坐回椅中,悠然不迫道:“看来你今日不止是来与我算旧帐,还是来恫吓我的。什么木船什么新衣?拿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来威胁我,就为了让我莫要为难你那好夫人吧?”   裴和渊也直起身子,坦然笑道:“母亲多虑了。我只是多年不见母亲,很有些挂念罢了。威胁恫吓?何至于此?”   霍氏急于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只当他没了底气还在与自己硬撑,便加重口吻脆快了当道:“我且告诉你,儿媳服侍婆母天经地义。便是陛下来了,也管不了我给儿媳妇立规矩!”   说着话,霍氏指了指林婆子:“你去!带人把那关氏女给我绑来!我倒要瞧瞧,她敢无视我这个婆母到什么地步!”   林婆子吃惊地看了眼霍氏,又为难地看了眼裴和渊,到底不敢忤逆前者,便提着心应下霍氏的吩咐。   只在她提起步子正要走出厅中时,蓦然闻得裴和渊一句:“林嬷嬷,脚下慢着些,莫要绊着了。”   林婆子刹住脚,回过身去,见得裴和渊不知几时已坐回椅中。   他这会儿半支着脑袋,懒洋洋地问了霍氏一句:“我迟些待说的话,要否摒退厅外之人,母亲三思。”   这般不正不经,玩世不恭的态度,霍氏只当他故弄玄虚,还激语相讪道:“怎么?想多拖一会儿,让你那好娘子多睡上片刻?”   “自然。母亲永远不去扰她才好。”裴和渊歪了歪头,不遮不掩地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后,便直接开腔道:“当年父亲大败北纥,本是得胜凯旋,却在郊劳之时卸了甲被押入宫中数日。兄长听了些风言风语,以为陛下要抄伯府的家,便私自动用父亲的铁令,去营中偷偷扣了一批上交将作监的兵器以作自保……”   厅中矍然一静。   片刻停顿,裴和渊噙笑看着陡然白了脸的霍氏,又瞥了眼震惊之后迅速掩起门的林婆子,继续朗声道:“若我不曾记错的话,那堆兵器应当还在西园?”   好半晌,霍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颤声问:“你,你如何知晓的?”   “我知晓的,兴许远比母亲能想到的多得多。”说话间,裴和渊饶有兴致地看自己裸着伤的右掌。   见有血滴子快要流下手腕,他抬起右掌,似乎本想随意将血抹在左侧袖摆上。可不知想到什么,却又还是拾起方才解开的布巾,语调散漫道:“按我大琮律法,私囤兵器,治个死罪应当不难?”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当真事发,你以为自己能逃得脱不成?”霍氏咬着牙,悚然出声。   裴和渊似乎没了什么耐心,扔开擦过血的布巾便站了起身,眉目松和道:“母亲莫要担心,我身为告检之人,如此大义灭亲之举,陛下怎么都会从轻发落。况且宫里还有位贵妃娘娘可替我与娘子求情,保全这条命肯定不难。”   故作沉吟了下,他又兀自点了点头:“母亲放心,我会与娘子多育子嗣,承担那开枝散叶之责,断不会让临昌伯府绝种的。”   一口气没能上来,霍氏险些惊厥于当场。   林婆子赶忙上前帮着顺气。   几息后,霍氏跌坐于椅下,捂着胸口指向裴和渊:“你、你疯了!”   “我临昌伯府供你吃穿予你宅居让你费心考学,养着你这条烂命十几年,到底是哪里对你不住竟让你怀恨至斯?你这白了眼的,我早知你是半个疯子!当初你父亲被关于天牢受尽刑罚,你却一次都不曾去探看过他。就连他后来病危之际想要见你,你也不曾出现!你这黑了心窝子的怪物,没了肺肠的不孝之人!”   “裴引章,你看到了!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野种,这就是你一门心思栽培的逆子!”霍氏捶胸顿足,嘶声裂肺。   提到老伯爷,裴和渊目中似有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原本散着懒意的目光,倏然沉了下来。   目光死死攫住霍氏,裴和渊压低嗓音道:“你该庆幸他在天有灵,否则于我踏入这府中之时,便该是你们阖府消散之日。”   语调森然,眸底蛰伏着阴翳。   这般形态疏狂,有如封豕长蛇,令人惧意昭昭,不寒而栗。   长眸之中,蕴着无尽的阴晦,眉宇之间,更是存着说不出的怪戾。   这般诡异的转换,登时令霍氏如被无名的恐惧压于项顶,寸骨皆软。   可转瞬,裴和渊眉宇平复,目光却又温和如春。   他放下手笑了笑:“我对母亲要求不多,善待我娘子,我保你们安然无恙。”   由邪佞转为儒雅,当中游刃有余的变换,仅在一息之间。   明明是鸟语啁啾朝云出秞的夏晨,霍氏却生生炸出一身冷汗来,只能石像般凝坐在地,呆呆地看着裴和渊出了这厅。   夜寒尽散,曙色已经开始一段段地浸染墙垣。   裴和渊脸上的邪气早已褪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尘光平静的表情。   他立于庭院之中,亦仍是那个神情俊迈,华表其姿的勋贵公子,令来往忙碌的婢女都偷偷晕红了脸。   吴启上前来,担忧地看了眼他那只右掌:“小的替郎君止止血,包扎下吧。”   裴和渊偏了偏首,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有娘子在,何用你?”   吴启默默闭了嘴,跟在身后往容知院回。   昨日在那万汀楼中的事,旁人或许没注意,他却是看了个清楚明白。   他们郎君,先是把那砚池挪到周大人肘旁,待周大人“不小心”把砚池碰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后,他们郎君蹲了身子。   若不留意的话,谁都会当他们郎君在紧着拾那些个碎片。可实则他们郎君在那之前,却先捡起最尖利的那片,迅速往自己掌心划了一下。这还不够,他又把已经伤了的掌心,放去细小的碎瓷屑上摁了两息。   这样狠决的郎君,这样宁愿伤害自己也要换取少夫人关心注意的郎君,令人既熟悉,又陌生。   ---   容知院内,关瑶美梦正酣。   梦中,上十把纯金打造的算盘摆在她眼前,晃得她眼都花了。   这还不够,另有一叠田铺地契,庄子全是收成最好的,商铺全是顺安城位置最佳的,甚至当中,还有一处重阁修廊的别业!   要知道大琮修筑屋舍是有禁制的,筑堤建亭不允过奢过华,否则一不小心便冲犯了皇家。是以那别业,真真是罕见得很。   这厢,关瑶正昂头数着某处飞檐垂脊时,嘴唇骤然一痛。接着,便有密密的舔舐落在她唇上,时轻时重,时有时无。   像是在给久渴的旅人喂着甘霖,却又不给足量。   被折腾半夜,关瑶确实是缺水了,便不自觉地伸着脖子去够那来源。   耳旁响起一记明晃晃的笑声,清冽的气息扑到颊畔之时,腰窝处亦被人轻轻一摁。   睁开眼,对上个唇角高翘,却满目委屈的人:“娘子,我伤口开了。”   关瑶拿手背揉了揉眼:“伤口开了?”   朦朦胧胧的视线,带着哭过的嘤咛鼻音,令裴和渊的心如被鸟兽叼衔。   他不自觉地放软声音:“嗯,又流血了。”   哪知半边脸埋入被褥中的人儿撑大眼眸,蓦地抬脚踹他一记:“流血了不起啊?我不是也受了伤?!”   裴和渊怔了半刻,继而朗笑出声。   笑过之后,他不知打哪儿掏出个瓷盒来,冲关瑶笑得暧昧:“娘子给我包扎,我替娘子上药,咱们互帮互助,岂不正好?”   关瑶见那瓷盒掌心大小,外壁勾着一圈水芙蓉,正是昨夜喜彤转交给她的那盒,不由心虚道:“你,你听见了?”   “听见了。”裴和渊转着那瓷盒,不悠不缓道:“听到岳母让你与我和离,也听到娘子多番维护于我。”暧昧视线投来:“昨夜……为夫可有令娘子失望?”   哪个问这事啊?   关瑶心弦乍响,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不对,你怎么连这些话都听见了?”   见她慌成这样,裴和渊眉间笑意更盛:“行到那墙外时犯了头晕,便多立了片刻,碰巧听到罢了。”   关瑶被他笑得周身不自在,便索性先发制人道:“你这人怎么那样爱听壁角啊?这可不是什么好行为!你举止不端,得改!”   “娘子教训得是,为夫马上就改。”裴和渊口头把话接得相当顺溜,左手又将人捞到怀中,蹭着流过泪的眼角问:“当真痛得狠么?”   眼角被碰,关瑶立马想起自己昨夜哭得有多丢人。   其实……还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   她本来抱了视死如归的心,还道这蛮人一回打不住,怎料这人虽然没有再来,但绝对是个爱磨人的浑皮,直闹得她像是所有知觉被封锁住,只能看见他,听见他,感受他。   又像是溺水人身前唯一的浮木,让人只能依附于他。   可关瑶是什么人?虽然不痛,那也是正儿八经受了累的,手脚掸软的苦也是苦,所以就算只有三分痛,那也得夸张成七分。   她推了推裴和渊,又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你说呢?禽兽!”   裴和渊伸手,捏着关瑶耳垂晃了晃:“太喜欢娘子了,可不就是情兽么?”   这番故意曲解,惹得关瑶猛地把被子往他头上一罩:“狗贼受死!”   ---   笑闹一通腻歪一阵,关瑶在裴和渊的服侍下,终于愿意下榻了。   期间问起霍氏,正替关瑶系着襟下搭扣的裴和渊眉也不抬地解释了句,只道霍氏煲了个催生的补汤想让她去喝,他嫌那补汤用料太多,怕吃坏了她,便替她婉拒了。   话毕还特意补充道:“岳母说得对,娘子嫁到我临昌伯府不是来受气的,就算是味道不佳的药膳,不合娘子口味,为夫也会替娘子推得干干净净。”   关瑶心知霍氏肯定是发邪风存心找事,才会突然摆起婆婆的谱,但既是她夫君能出面处理的,她乐得清闲自在。是以也就过了遍耳,不曾多问。   二人的早膳,是裴和渊特意派谭台去横北街买的鹌子羹。   裴和渊伤了手,码子便比关瑶的清淡许多。   用着早膳,关瑶却心不在焉地盯住裴和渊。   如果说白袍时的裴和渊,多数时候流露的是清疏寡漠的孤介感,那换上玄衫的裴和渊,更多了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几厢揉杂到一起,竟格外契合。   与他年岁相近的郎君们多数压不住这样厚重的颜色,上身极易显得古板。可她夫君身姿挺拔,很是风华爽朗,行止间更令人望之俨然。   仿佛他天生,便该着这样的衣履。   神思胡乱飞着,关瑶的目光在裴和渊脸上描摹着,从眼到鼻,最后停留在唇上。   她夫君处处都好,唇自然也生得恁地勾人。   唇瓣上薄下厚,暗合天道,口角微翘,唇线蜿蜒。   可也便是这张嘴,除了爱说些令人捂脸的腥膻话外,还能做些……   感受到关瑶的视线,裴和渊掀眸去看,见她碗中吃食还满着没动几口,便体贴地问了句:“想吃我的?”   “不,我不吃!”关瑶连连后退,明显是吓坏了:“我吃不下!”   反应这般大,裴和渊先是沉默了下,继而目中谑笑道:“我指的是这汤羹,娘子在想什么?”   “我,我也是指的汤羹!”关瑶花容失色,急忙找补。   “是么?我怎么觉得娘子在肖想些别的?”裴和渊放下羹匙,慢条斯理地拭着嘴。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关瑶心跳了慢了一拍,浮红着面颊瞪他:“瞎说八道!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   裴和渊骤然凑近,眼角眉心尽是挑逗:“自然是在想……要怎么吃娘子了。”   大早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虚又哑,像极了昨夜的帐内絮语。   这浑球!指定是有意的!   “吃吃吃,噎死你,快吃吧!”关瑶将自己咬了一半的水煎包塞到他嘴里。   衔着半个水煎包,裴和渊闷笑出声。   那日早膳后,裴和渊正过衣冠,便走去了宫中请罪。   据关瑶听来的消息,说是她夫君在崇明殿外跪了半日,陛下本欲从重发落,念在顾大人亲自写了陈情之辞,最终革了她夫君在工部的职,打入翰林御书苑当了个无品的代诏官。   而翌日她带着荣叔入宫给阿姐探脉时,阿姐私下与她说这是明贬暗升,让她莫要担心。   她确实……也无甚好担心的。   盖因她夫君回府时,日日都是神彩湛然,走路带风。   说起来,她夫君实则,也还是那个像孔雀一样的郎君。   只不过从前那个,是孔雀般高昂着头,偶尔旁顾她一眼,目光也多数波平光静。而现在这个,便是开屏后的孔雀,时时刻刻展起彩羽,诱她沉沦。   以前她万般垂涎他时,日日投怀送抱上下其手意欲勾他圆房时,或许一度像位女流氓,可现在天天抱着她圆房的夫君,简直是条老色棍!   有些令她匪夷所思的动作,他说是在避火图上看来的,可她翻过带来的避火图,有几个动作上面压根不曾提到!   对此,关瑶曾在万汀楼结束马吊后,与秦伽容私下里嘀咕过,最终得出裴和渊去过勾栏的怀疑,否则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花样?   于是翌日二女再去万汀楼陪夏老神医打马吊时,双双扶着腰。   秦伽容是因为怀着孕难免腰酸,而关瑶,则是因为旁敲侧击地问过勾栏的事,被提在怀里闹了大半宿。   那床榻之事受用是受用,但关瑶属实有些吃不消了,日日盼着自己快些来癸水,能好好歇上几宿,再不用顶着乌青的眼眶子在人前出现。   这日,在陪完夏老神医后,关瑶想起宋韫星前些时日说有事要寻自己商量,便趁天时还早,让人请了宋韫星来。   待宋韫星来后,关瑶才知他要与自己商谈的,是靖王府的事。   应是念着在青吴时的旧情,靖王府给拘星班递了帖子,道是这月中旬靖王府有场宴要办,打算请拘星班去开台。   “靖王府?”关瑶忖缀了下,答道:“王府摆宴,去的大都是勋戚朝官,这趟要能得他们赏识,自然对拘星班是桩好事。若问我的意见,我是赞成接那帖的。”   论起来关瑶虽占拘星班的股,但管戏班子她铁定是个门外汉,也懒得操那份心,是以在青吴时她便不怎么管拘星班,大小事宜都是宋韫星在处理,她就是个躺着收钱的。   只没想到的是,因为她一句玩笑话,宋韫星就舍弃已经名声大噪的青吴,带着拘星班跟她来了顺安,说是在都城开眼界挣得名气,才对拘星班最好。   这般果敢的追随,关瑶自然也要多上些心,想想法子为拘星班打名气。   说完上头那些,关瑶露齿一笑,又对宋韫星补了句:“若你有旁的顾虑也可不去,总之这些事,还是你拿主意便成。”   宋韫星连停顿都没有,便缓声答道:“东家说的是,那我迟些便给靖王府回贴,接了这宗台。”   见他面容有些憔悴,关瑶便顺嘴问了句:“宋班主可是近来太累了?”   “许是近来编排新戏,睡得晚了些。谢东家关心,我无碍的。”被清灵灵的眸儿直视着,宋韫星耳尖薄绯隐隐。   神色微晃间,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那视线。   打小待在戏班子里的人,即使是私下里坐着,腰板也是如劲竹般挺直。   听宋韫星说编排新戏的事,关瑶便提议了句:“你平日里也够辛苦的,要不在班子里提个副班头替你看着?也不用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往后班子大了,总是要人在旁相助的。”   “正想与东家说的。我欲选项宗为副班头,让他助我打理班内事务,不知东家意下如何?”宋韫星认真请示。   倒没曾想他已经寻好了人,关瑶眯着眼笑笑:“这种事你做主就好了,班子你在看着,我就是个拿闲钱的。”   “若是没有东家,便没有今日的拘星班。”不过一句玩笑话,却引得宋韫星万分正色。   关瑶最怕的便是他这样,喉头干笑了几声,低头去饮茶。   许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发僵,宋韫星指间微蜷,没再多做逗留,很快起身辞过了。   秦伽容盯着宋韫星的背影,顺嘴提了句:“宋班主倒是个高瞻远瞩有大志的,知晓带着班子来都城见世面。就是性子到底闷了些,不是个擅交际的,那些个往来逢迎怕还得练练。”   到底与青吴不同,天子脚下遍地权贵,要想不开罪人,当班主的有时出面喝两杯水酒说几句吉祥话,那还是逃不掉的。   关瑶嗯啊着应和了秦伽容几句,看她那敷衍的模样,怕是连秦伽容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见关瑶魂不守舍,秦伽容默不作声地凑近,忽然诡眉诈眼地上手,掐了把她的小臂。   “嘶——讨厌,吓到我了!”关瑶浑身一颤,不由伸手反拍了拍秦伽容。   而即使是隔了衣料,秦迦容也看到那阵颤动的余波。   秦迦容顿时冒起酸水:“你吃什么了?胸怎么又大了不少?”   “酒酿啊,跟你说过好多回了,我外祖母的独家秘方,我们铺子里有现成的卖。”关瑶镇定地接嘴答道。   秦迦容气得啐她:“呸!又想诓我去你们铺子里头花钱,脸呢?”   “落在青吴没带回来。”   “看出来了。”   斗嘴瞎闹一阵后,夏老神医回来了,冲关瑶嚷嚷道:“怎么人还没送来?”   关瑶看了看天色:“兴许要等晚一些,天沉一些才方便带过来。”   夏老神医听罢也没说什么,只斜眼掠着关瑶。   关瑶心知他又想老话重提,连忙央求道:“荣伯,我和夫君成婚还没多久的……”   说话间,关瑶还竖起全幅心神来留意着四周动静。总感觉她夫君神出鬼没,指不定哪句话就被他听见,等回了府,她又是吃亏的那个。   “鬼眉鬼眼看什么呢?”秦伽容瞥她一眼:“莫不是这么快就想你夫君了?”   “哪有。”关瑶自是不认,惯帽子道:“我是在看周大人来了没,否则让他瞧见你在吃这辣干,又要叨念。”   “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我吃点好的!”秦伽容说着抱了下腹:“我去更个衣,你不许让人收我的辣干。”   “知了知了。”关瑶瞧着好笑:“我是这缺这点儿零嘴的人么?别说辣干了,就是油蝎子,我夫君也不敢阻我,哪里跟你似的,吃点零嘴还要躲着人。”   待秦伽容走后,关瑶捻起她碟中一条辣干才咬了两口,便嫌这物过韧,咬得本就发酸的腮帮子更是攥疼。   正逢夏老神医回了雅间,关瑶胡乱嚼完口中吃食,揪着颗心抛出近来几乎每日都要问一遍的话:“荣伯,我阿姐的身子,当真无恙么?”   上回去宫中探望自家长姐时,关瑶看她面色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在小公主贺淳灵嘁嘁喳喳的衬托下,整个人更是显得苍白。   偏生她问了又问,甚至私下塞了银两给阿姐的贴身宫婢,得来的也是“娘娘一切都好”这样像极了安慰与掩饰的话。   夏老神医鲜见地长叹一口气:“你外祖母都管不了的事,你别瞎操心了。有空不如想想你自己,被那姓裴的小白脸给蒙得五迷三道的。”他摇了摇头:“你们姐妹两个都是主意正的,一个比一个不像话。横竖我老头子是个外人,也干涉不了。等回了青吴,看我不跟你外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话音甫落,湘眉进来传话,说是席羽已经把裴絮春给带出来了,现在将人安置在原本准备好的雅间中,就等夏老神医过去。   几人闻声而起,往那雅间行去。   走到半途,遇见下值赶来的裴和渊。   裴和渊握起关瑶的手,皱了皱眉心道:“怎么这样凉?”   “哪里凉了?明明你的更凉。”关瑶试图从那铁般的大掌中把手给抽回,几试未果,只能抬膝磕了他一下。   裴和渊笑着受了,又瞧了眼她的衣裙,意有所指道:“娘子穿太少,这手自然暖和不了。”   “你倒是穿得跟过冬似的,当谁都跟你似的,大四月还穿薄袄?”关瑶啐了他一口:“你是生挨过冻不成?怎么这么怕冷?”   说起这事,她便想捂额。   四月的天,他们榻上还放着薄绒被。有时夜半她热得踹了被,没过多久,就会感觉圈着自己的人像变成了一坨冰,时不常把她给冻得想与他分榻而眠。   片刻后,地方到了。   已是落霞渐暗的时辰,背阴的宽敞雅间内,榻上躺着个清瘦苍白的姑娘。   那枚点了金印的符箓,正按夏老神医所吩咐的,平向盖在她额间。   席羽红着眼眶,向夏老神医郑重揖首道:“谢前辈宽宏大量,仁心施救。”   夏老神医看了看他,摇头道:“痴人一个。”   摒退所有人时,夏老神医却独留了留裴和渊:“小子过来。”   “前辈有何吩咐?”裴和渊恭敬施礼。   夏老神医捏着自己的须辫,看着裴絮春问他:“你确定要让她现在醒?”   “这是晚辈嫡亲的二姐。她目合神昏这么些年,想来也是受了不少苦楚的,若能早日醒,晚辈自然愿意。”老神医这话问得奇怪,裴和渊却连个缘由都不问,答得很是流畅。   夏老神医负手于背,围着裴和渊走了一圈,须臾笑说了句:“秉性天生,宿命难逆啊。”   裴和渊任他打量,不卑不亢,不惊不疑。   “我不管你是什么来路,不许伤害小瑶儿,否则我老东西就算折了余寿,也要把你给送回去。”撵走裴和渊时,夏老神医撂了这么一句话。   雅间之外的席羽心急耳烧,立不直身,坐不安位。   见裴和渊出来,他以极快的速度上前:“老前辈说了什么?”   “老前辈说你痴人一个,让我多劝劝你。”裴和渊随意敷衍了这么句,便撇下他去寻关瑶。   关瑶见裴和渊神情木然,还道夏老神医又提了那桩事,便上前期期艾艾道:“夫君……”   裴和渊俯低眼眸,打量起自家娘子来。   一袭裙褶细密的绿纱裙,用扁方简单倌了个单螺髻,簪了对仿山樱的绢花,两滴玉兰的坠子咬着耳垂。   这般的装扮,虽不像之前那般粉嫩酥容,却另有一番清雅颦颦之感,尤其那双娇妩的眉眼,愈加独得风韵。   而裴和渊的视线,则停留在那钩着双窠云雁的抹胸之上。   如他这般的身量垂眼望去,更能见得那布料之下的一痕雪脯若隐若现,说不出的酥软勾人。   幽黑的眼瞳加深,裴和渊心内自思着,若他在那处留下点什么痕迹,她自然不敢穿这样清凉了。   袖中的东西早已烫得吓人,裴和渊喉头滚了滚,矮下身子附到关瑶耳边道:“娘子,今晚送你个好东西。”   好东西?   关瑶扑搧着眼睫问:“什么好东西?”   裴和渊捏了捏她的后颈,语声脉脉:“娘子不急,晚上便知了。”   “打什么哑谜啊?我现在就想知道。”关瑶去扒他肩膀,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裴和渊宠溺一笑,正想说句什么时,忽挑起眸子向侧方望去,与廊道尽头一名长衫男子的视线相触。   身形拔直,品貌不俗,面孔却淡漠得近乎有些古板。   而令裴和渊的,是自他眸中捕捉到的,那一瞬即逝的异样。   那人收回目光,朝这处走来。   近身后,唤了关瑶一声:“东家。”   裴和渊收紧手臂,眯起了眼。 第31章 大胆妖孽!   ----------   “宋班主?”关瑶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宋韫星道:“来问问夏神医今夜想点哪出戏, 后台好提早准备。”   “啊!”关瑶掐了掐手心,歉然道:“荣伯与我说过的,他今夜想看锦幔记, 是我忘了让人递话。”   “无妨, 也是来得及的。”宋韫星不自觉地放柔声音。   “这位便是宋班主?”裴和渊低沉悦耳的声音在旁响起。   宋韫星的笑在嘴角僵了僵,旋即恭敬揖首:“裴大人。”   裴和渊盯着他看了两息, 颔首笑道:“久闻宋班主大名, 今日终于得以一见,果然风华颇佳。”   宋韫星抿了抿唇, 态度谦顺道:“在下不过一介戏子, 裴大人过誉了。素闻裴大人惊才绝艳,美名素著, 能在此间得遇裴大人,在下才是荣幸之至。”   二人无声对视须臾,被关瑶雀跃的声音打破。   关瑶扯着裴和渊的衣袖:“夫君, 你迟些替拘星班写几句好话,最好作首诗给他们挂着!”   裴和渊收回目光, 极其自然地伸手刮了刮关瑶的鼻子,纵容笑道:“都听娘子的,娘子让我写什么,我便写什么。”   二人这般亲昵,宋韫星落寞地垂了眼,迭起的涩意充盈着胸腔,令人四肢疲乏。   正当宋韫星想出声告辞之际,忽闻“吱呀”的声响, 雅间的门开了。   夏老神医迈步出来:“人醒了, 你们进去吧。都小点声, 别给她吓没了魂。”   在他的身后,闭眼数年的姑娘坐在榻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前方。   对知晓她硬躺了几年的人来说,这一幕,不可谓不称奇。   席羽头一个进去,待离人几步时,却又莫名情怯起来。   他捏紧双拳,抖着嗓子唤了声:“絮春小姐……”   众人目光聚集于裴絮春身上,可席羽一连唤了几声,她仍旧木木愣愣,双眼呆滞无神连丁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声源来处都不曾寻上一寻。   夏老神医接过关瑶殷勤端来的茶盏,见怪不怪地说了句:“正常。睡了几年的人,要是醒了就会开口说话,那才叫奇怪。”   “那,那几时能好?”席羽忙追问道。   夏老神医喝了两口茶水,才抹着胡子答道:“这说不准,兴许一两旬,兴许三四个月。想让她快些个恢复,你们平时多跟她唠几句嗑,刺激刺激。”   递回茶盏,见得宋韫星在门外,夏老神医目中一亮:“嘿!正想找你来着!明个我老头子就回青吴了,走前想听你的新戏,能不能排上?”   “自然可以。只这戏还未曾正经上过台,许有不少瑕疵之处,还请老前辈多担待。”说这些话时,宋韫星的目光,似在裴絮春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收回视线时,却又矍然对上裴和渊黑漆的双眸。   宋韫星脊背僵了僵,嚅动了下嘴皮子似想说些什么时,便见裴和渊又收回眸光,展开广袖将关瑶圈在怀中。   是宣誓占有的姿势。   宋韫星黯下了眸。   ---   惊闻裴絮春醒了,霍氏亦是喜出望外。   然她既拉不下脸给关瑶道谢,又对裴和渊犯了怵,便干脆声也不吱,日日守着自己大病初愈的女儿。   这样一来,席羽便少了接近裴絮春的机会,只有在夜半无人时,才能掠进那院内,瞧瞧自己心尖尖上的人。   久病之人转醒,自然引得不少人来探问,好在夏老神医第二日便回了青吴,没被人拥住求医。   走前,夏老神医看了拘星班的新戏,还留了幅字,合着裴和渊给写的赞语,使得拘星班一时声名大噪。   如关瑶所愿,她终于等来癸水,好好地歇了几日。待身子干净后,便与纪氏一道约着去了普元寺上香。   普元寺位于城郊,虽不如相国寺的人多,但依山而建环境很是清幽,几座庙殿也打理得干净。   母女两个在殿中拜过菩萨后,便在庙中随意逛着,顺便说些体己话。   路经一处佛塔时,遇着身着洒金缎衫,仆婢环绕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云鬓高挽,戴着插满珠翠宝钿梁冠,打扮得贵气十足。   而她身旁那柳眉弱骨的姑娘,则只戴了两侧的山茶鬓珠作衬,配上她一身霜白裙衫,倒显得格外清丽。   两边人相遇,关瑶母女自然认得那年轻妇人是靖王世子之妻,便齐齐福身道:“世子妃。”   “关夫人,裴三夫人。”杨绮玉也略弯着身子虚虚托了二人一把:“快快请起。”   双方打过招呼,关瑶又嫣然笑着,大大方方唤那白裳姑娘:“杨姑娘,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对方顿了一息,才唤了句:“裴三夫人。”   听出这杨莺天大的不情不愿,关瑶飞快地翘了翘眼角,只当不察。   耳畔,世子妃杨绮玉也问起夏老神医的下落,关瑶笑着答道:“真是不巧,人已离了青吴,他老人家是个行踪不定的,我们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这回能寻来给二姐相脉,也是机缘巧合罢了。”   杨绮玉一脸憾色:“倒不料老神医这便难寻神踪了,看来还是我与老神医无缘。本还想让那位老神医给我瞧瞧,看我这身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何迟迟怀不上胎……”   实则杨绮玉膝下已有一双女儿,这迟迟怀不上的胎,自然指的,是男胎。   双方又笑着叙了几句话,便分开了。   杨绮玉身旁的丫鬟香雁却急着提醒道:“主子怎么不多问几句?哪怕知晓那位老神医所离的方向也好。再是行踪无定,路上总要在客栈吃住?咱们多派些人去堵,寻着了直接押到府里给您相脉,不是正好?”   “好个蠢货,听不出来我是故意膈应她二人?”杨绮玉不冷不热地笑了声:“什么神医,指不定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好那裴二姑娘也是要醒的罢了。真有传的那样神,宫里那个不早就怀上龙子了?”   “主子说得对,是奴婢想左了。”丫鬟连忙附和。   杨绮玉轻慢地笑了笑,又看了看垂眉低目掐着扇柄的杨莺,故意啧啧道:“瞧见没,那关氏女啊,如今生得越发跟个妖精似的,皮相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定是被男人滋养出来的好气色。听闻人家夫妇相得,日日里如胶似漆,就连那鸳鸯鸟儿都羡慕得吱吱叫。”   说着话,杨绮玉扭头望向一旁的杨莺,慢悠悠地问了句:“好妹妹,这下合该死心了吧?”   杨莺喉头哽着一口浊气,闻言咬牙说了句“莺儿不明白大姐姐的意思”,便抬脚向前。   才走出几步,便听杨绮玉在后头说了句:“慢着。”   杨莺到底不敢忤逆她,闻言再是不情不愿,再是心内屈辱,却还是不得不停下了步子。   见杨莺装傻,杨绮玉抬脚跟了上去,也不耐再与她拐弯抹角,直接凑近道:“世子爷可是堂堂亲王嫡子,哪里及不上那连个品阶都没有的裴三郎?我劝你还是现实些,横竖咱们是堂姐妹,将来若共待一夫,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杨莺仍旧埋头不语。   杨绮玉抬手抚鬓,腕臂间的首饰叮铛作响。   她姿态矜傲,兀自继续说着:“若你能生个小郡王出来,姐姐也是愿意认到名下当嫡长子的。日后待王妃娘娘……这靖王府啊,可不就是咱们姐俩的天下?”   杨绮玉自觉已经把话说得很是诱人,可杨莺却死闭着嘴,愣是不接腔。   杨绮玉腹内冷笑,骂了句不识相的闷罐子,面上却还是佯作和善:“好妹妹,你来投靠我,我也不能亏待了你。倘使你仍旧不愿侍候世子爷,那我便在这顺安城给你寻个好婆家。虽说你庶女的身份低贱了些,世宦人家瞧你不上,但好歹有我替你撑腰,寻个同进士应当还是不难的。”   清风徐来,这对姐妹陷入片刻僵持。   过了会儿,杨莺转了脚尖向杨绮玉福身道:“那莺儿便先谢过大姐姐了。”   杨绮玉愣了愣,旋即怒极反笑:“好,正巧王府里头过些日子开雅宴,可以让人给你安排相看。听说有位姓江的进士,虽说出身微寒,中了进士也只在大理寺得了个寺薄的差使,但怎么着也是个有品阶的。且胜在家中父母双亡,没有婆母给你立规矩,也没有小姑子要伺候。”   想起曾在她身上花的钱,又故意刺道:“虽说江家清贫了些,比不上靖王府的金珍玉食,也没有那许多银两再供你抚琴煎茶,但妹妹慢慢熬,总有熬出头的日子。”   杨莺不卑不亢:“但凭姐姐作主了。”   “那你便好自为之罢!”丢了这么句话后,杨绮玉快步离开,背影显见是带着无边的怒气。   ---   另厢的母女二人,正聊起小公主贺淳灵的婚事。   关瑶笑道:“小灵儿说要等她的恩公,除了那位,恐怕不乐意让别人当她驸马。”   “这么说来,灵儿有心上人了?”纪氏讶然。   “可不就是有心上人了么?”关瑶抬着扇子遮了下荫,说道:“母亲也知道她向来是个急躁性子,那天应当是在秋拾园跑太急了脚下打滑,险些摔在地上时被那位公子给救了,从此就芳心暗许,一心待嫁他了。”   纪氏眼泛喜色,随即追问道:“可知是哪一家的郎君?”   “小灵儿当时犯了傻,连人姓甚名谁可有婚娶都不晓得。”说起这事关瑶也觉得好笑,逗闷子揣测道:“要是成婚被催急了,怕是会让宫中画师描幅图,在咱们大琮“通缉”那位公子的。”   听了外孙女半截子姻缘事,纪氏一时怅然。   想了想,复又摇头笑道:“年少情热,有了欢喜的郎君总是惦记得长些的,过些时日,眼里入了旁的郎君,便会移情了。”   “那倒不一定。”关瑶翘着眼尾。   指不定贺淳灵在男女感情上头,就像了她这个小姨,瞧中了的不抢到身边怎能罢休?   可是……若成婚前有人跟她说,裴家三郎那张金玉般的脸只是假相,实则脑子里装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腥膻事,她高低得思索几番,兴许还真就退避三舍了。   如今眼见那一尘不染的谪仙在俗世里翻来滚去,沾了满脸的锅炉灰,清圣样儿毁了个七七八八,整日跟藤蔓一般缠得她透不过气来。   正是想到便发愁间,关瑶蓦地想起夏老神医曾来去重复过几遍,说是她夫婿邪性……   莫不会她夫君……当真被什么邪祟给缠了身?   怔忡间,听纪氏说道:“你外祖母来了信,让你得空回青吴住上一阵子,带着女婿去。”   “啊?好。”关瑶敷衍地应了句,又道:“阿娘您在这处歇歇,我去趟更衣,马上回来。”   带着湘眉,关瑶拐回某处大殿,与殿中的老僧人说了几句话后,鬼鬼祟祟地往袖中揣了个东西,便往回赶。   经过一处禅房时,忽听得几句熟悉的音腔,甚至隐隐绰绰听见自己的名字。   悄摸循声而去,在那禅房之后,见得背向立着一双主仆。   左侧的白裳姑娘身形瘦削,两侧的山茶鬓珠晃晃悠悠。显然,便是她们方才遇见的杨莺。   “那关氏女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仗着她姐姐的势,便敢强抢三郎!什么鸳鸯羡妒?定然是那狐媚子趁三郎失忆,动了趁虚而入的手脚,才骗得三郎与她、与她这般情意缠浓!”   这会儿,杨莺正用气得森冷的声音小声嘶骂关瑶,哪里还有方才在杨绮玉跟前那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身侧名唤香荷的丫鬟看起来倒是个老实的,闻言纳闷道:“就算失忆,也不会这般反常?奴婢倒觉得裴三郎君与他夫人应当先前就感情极好了,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早便有情呢?”   香荷甚至据此推测道:“小姐您之前在那绥林寺里崴了脚,那位裴三郎君连扶都不扶一把。那般冷漠,可不就像心里头有人么?”   “蠢货还不闭嘴!”这话果然引来杨莺怒骂:“你到底是谁的丫鬟?”   香荷嗫嚅道:“既那裴三郎已成婚,小姐也不想与人为妾,又何必再挂着他不放呢?按奴婢想来,若世子妃说的那位江公子为人不差,小姐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嫁予他罢了?”杨绮玉气急败坏阻断香荷:“不过区区同进士罢了,这名头多如过江之鲫。况他非勋贵要臣之后,也不过一世在底层供人索唤的命,哪里够格与我相看?!”   “还有那杨绮玉,在我跟前傲个什么劲?不过看那关氏女嫁了三郎,便以为她这世子妃的位置坐得稳了。依我来看,即便没有关氏那商户贱种,迟早还有旁的女子要取代她杨绮玉!”   “杨绮玉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当我主母,想用我笼络贺世子的心,除非她自请下堂,否则想都别想!”杨莺掐着掌心,自齿间挤出这么几句话来。   听了这么一大通后,香荷愣了好片刻,喃声道:“奴婢以为小姐是不想与人作妾,才拒了世子妃……”   “我的确不想与人作妾。”杨莺紧了紧腮,声音极为不忿:“可那关氏女不过一张艳俗皮相罢了,内里尽是草糠。三郎那般昆山片玉之人,与那种俯拾皆是的草包怕是说都说不到一处去,心中定是苦闷无处可诉,我,我……”   支吾半日,杨莺把脚一跺,率性表态道:“若要与人为妾,我宁愿选三郎!”   眼生热泪,心绪翻涌,来来去去总归是那三个字,不甘心。   见杨莺心意已决,香荷只好吞吐道:“可,可小姐如何接近那位裴三郎君,又如何有机会……”   “机会是人造的。有心,自然便能有机会。”杨莺想也不想便如此答,又道:“总有一天,三郎会知到底谁才是与他至为合适的。他如今的妻不过借那妖妃的势罢了,待陛下百年之后,那妖妃自然没得好日子过。”   香荷惊讶地张了张嘴:“小姐如何这样说?”   “你没听王妃私下说过么?待陛下没了,皇后娘娘定然不会放过那妖妃,说不定没个几年她就被磋磨死了,到时候那关氏女岂能不受牵连?若我入府后提前诞下三郎长子,可期之事,不就更多了么?”   许是说得太过流畅太过舒怀,话到末尾,杨莺竟流露好些成竹在胸的意味来。   这话飘到关瑶耳际,她偏了偏头,对上湘眉蹿起火的目光。   像是关瑶一声令下,她便能立马徒手把杨莺给撕个稀巴烂。   关瑶竖起指来“嘘”了一声,便带着湘眉离开了。   回到纪氏在的地方,自然被问了句:“怎么去这么久?”   “肚子有些疼……”关瑶哼哼了两句,遮掩过去了。   纪氏听她说肚子疼,还道是贪嘴吃错什么,便嘱她回去歇息,少吃些乱七八糟的油炸之物。   关瑶心不在焉地点头,与母亲辞别了。   回府的马车上,湘眉还气得脸色发白道:“那杨姑娘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少夫人怎么不让奴婢出手教训她?奴婢纵然不像喜彤那般有手脚功夫,可豁了这条命,撕烂她的脸还是不在话下的!”   湘眉怒了半天,关瑶却半句字都没搭,一幅神游天外的模样。   “少夫人?”湘眉一连唤了几句,把人唤回神,倒问她一问:“什么时辰了?”   湘眉掀起侧帘看了眼天色:“约莫未时三刻。”   “少夫人,奴婢方才说的话您可听见了?那姓的杨姑娘齁不要脸,合该教训她一通才对!”   “啊?”关瑶这才想起湘眉指的事来,她虚咳两声,囫囵说了句:“我相信夫君。”   心头另有事存着,关瑶捻了捻袖笼,唤湘眉过来与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绳子?”湘眉听罢极为不解:“少夫人要绳子做什么?”   关瑶并不肯说,只多嘱咐了句:“记得多洗几遍,晾干后给我,别让人瞧见。”   湘眉只能蒙头蒙脑地应了。   ---   申时一刻,居元殿。   紫檀御案之后,宸帝的手正从笔搁离开。他看向下首的裴和渊,不带情绪地问了声:“你如何看得懂那通安军的字符?”   裴和渊的视线在锦袱之上停留着,闻听这问,毕恭毕敬答道:“那孟澈升在我大琮为质时,微臣曾见过他用此字符与人传信,见过几回,便留了个心眼记下来,慢慢推算出来的。”   “孟太子与你,可是姑表兄弟。”宸帝这话点到即止。   裴和渊默了默,恳言道:“微臣是大琮人,自然要向着我大琮。”   “好!不愧是裴引章的儿子!”声音虽大,可宸帝那双目中,却并无多少赞赏。   他立起身来,站于御案之后,居高临下地盯着裴和渊,语带谦疚道:“当年你父亲入狱之事,实为受人诬告。虽朕已将那诬告之人处以凌迟之刑,可你父亲到底因为那事落了些病根,后来在朕的寿宴之上出现意外,想来多少也与那事有关联。所以不管怎么说,朕都该担一份责。”   裴和渊沉默着,并未接这话。   面对自己上世的手下败将,此人秉性,他深知深了。   若说不怪,若道自取活该,有时那冠冕堂皇之话,反令这虚伪帝王心内哂疑。   而若表达得并非毫无触动,才最叫稳妥。   果然,宸帝见裴和渊阗然无声,一直凝着的神色反倒松和了些。   未几,又转而问道:“你回顺安也有一段时日了,可曾去看过崔老学官?”   裴和渊紧了紧双拳,声音滞涩道:“不瞒陛下,微臣……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老人家。”   “是么?”宸帝目光闪了闪:“这话从何说起?”   “微臣虽没了那四年的记忆,可据微臣身边伺候的小厮所言,在会试之前,微臣离了顺安一趟,奔波来去间极少温书,耽误了备考。加之考试当日,微臣有恙在身,想是未能发挥好,才考出了那般成绩。可老师……”答话间,裴和渊腮侧发紧,愧疚与难堪揉杂在一处,其间神情毫不作伪。   宸帝看得真切,目中兴味渐起。   又聊了几句与通安军及北纥相关之事后,宸帝忽道:“你兄长到底是个久病之身,那功爵之位应择能人任之。倘你助朕赢得北纥之战,朕可许诺那伯子的爵位,将易于你头上。”   自来君王疑心便重,仅凭一个忠字,如何能让为君者信服?   不为名不为利,叫人看不穿背后所图,才让掌权之人多生疑窦。   宸帝谈吐间,一双眼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下首的裴和渊。见他在自己说出这句承诺后,人明显颤栗了一下,且那指关亦不自觉蜷起,种种迹象不显,却皆是为之所动的体现。   宸帝嘴角浮起笑意来,半晌挥了挥袖:“去罢。”   “谢陛下。”   裴和渊自御书苑出来时,天际已现了霞红之色,照得这片飞檐重阁更显珠壁交辉。   即便活了两世,他还是觉得这大琮皇宫建得巍峨焕然,更宜人居住。相比之下大虞那片殿宇,到底逊色了些。   ---   彼时,嘉玉宫外。   好不容易送走磨叽半日的裴挽夏,劝着关贵妃上榻阖会儿眼,宫女梨音退出寝殿,准备去尚膳取些安神汤药。   行至半途,正好遇着打尚衣局回来的卢枝。   卢枝也是近身伺候关贵妃的,听梨音去向便皱了额:“娘娘身子骨本就越来越不济,眼下还要应付那五姑娘,真真让人膈应。那裴挽夏好生厚的脸皮,看是巴不得住到咱们嘉玉宫来,好让陛下多看她几眼哩!”   “这也没有办法的事,她到底是二姑娘的小姑子,娘娘自然要关照些个。”梨音叹着气答道。   都是打小伺候关贵妃的,卢枝性子率直些,当即便接腔:“要我说啊,二姑娘若先前入了宫,咱们娘娘现下不就能有个伴了么?”   “还有,七公主再怎么得宠,往后选了驸马便得离宫开府。而咱们娘娘膝下无子,将来无论哪个皇子即位,恐怕娘娘也不得安生日子过。待陛下……娘娘虽不用像未曾生养过的妃嫔那般殉葬,可无子傍身,皇后娘娘若想对付咱们娘娘,那可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二姑娘还年轻,又是陛下看中的,入宫定然受宠,若能生上一位小皇子,咱们娘娘也便安全许多。那临昌伯府的五姑娘到底是小娘教出来的,肤浅无德之辈,满脑子蠢得只想着自己的好事,看着便是个喂不熟白眼狼,帮她还不如帮条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梨音也知卢枝并无坏心:“说是这么说,可娘娘……”   卢枝打断道:“二姑娘性子无拘又是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晓得这里头的事?当初问一问二姑娘,说不定她反乐意呢?这宫里的富贵,那还能比不上外头?要我说啊,咱们娘娘这回真真是失算了……”   卢枝这话音才落,便闻得周边响起两下刻意的咳嗽声。   二婢眼皮一跳,立马便见着斜处的石屏之后,走出个细眉笑眼,脸皮雪白的老宦官来。   “谭公公。”二婢齐齐福身。   那老宦官虽长着幅笑脸,上来却也不与她们寒暄两句,兜头便斥责道:“二位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规矩惯常在兜里揣得严严实实,怎就今儿漏了小心?那储嗣之事,也是咱们能浑说的?”   二婢面色陡变,立时大气也不敢出,就差没有一骨碌跪下了。   好在看那老宦也不似是要追究的模样,掐着略略有些尖细的嗓子便再度开腔:“今儿得亏是咱家听见了,要是被旁的人听见,二位这是要给贵妃娘娘惹多大的祸?”   “我们知错了,谢谭公公提醒。”二婢连连认错道。   老宦拉着长音“嗯”了声,便抬脚走了,还真就没多为难她们。   梨音吓得魂都飞了一半,反省自己也是太过荒唐,竟在外头就敢乱嚼胡话。   卢枝则于回神后,盯着那老宦施施然的背影讷讷道:“自打孙公公犯了错后,谭公公近来在圣上跟前倒越来越得宠,各宫娘娘都要巴结他,瞧着这威风劲儿可当真不同。”   “行了别多嘴了,快回宫吧!”梨音扒拉她两下。二婢慌张散开,各司其事去了。   片刻之后,宫墙残垣之下,二人裹着披风相对而站。   当中的一方,正是适才训过宫侍的老宦,谭良吉。   只他不如将将那般张眉扬眼,而是微佝着腰,正神情敛敛地答着什么人的话。   “九皇子脾气日趋暴躁,得了那匕首便爱不释手,日日带在身边把玩。谁惹他不喜,动不动拔出利刃相胁。”   “还有,果如裴大人所说,探穹阁的一众异士中,陛下最为听信的还是那域外高僧。不论那僧说出何等鲜见药材,陛下都会私下遣人去寻。”   墙荫之下,裴和渊斜了斜身子:“靖王来顺安时日也不短了,拢共入过宫几回?”   “就来了接风宴那一回,咱家记得可清楚了!”谭良吉立马答了,还拣着话补充道:“且陛下待靖王爷不甚热络,靖王爷瞧着也与陛下日益生疏。”   裴和渊敛目自思,半晌掀了掀眸,轻飘飘的目光砸在谭良吉身上:“谭公公是个有眼力见的,将来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你。”   谭良吉哈着腰赔笑。   对上这么位主,他,他委实也不敢不识数来着……   ---   裴和渊踩着苍茫霞流回到临安伯府时,见得容知院门口,立着个娇慵佳人。   “夫君,你回来啦!”   桃腮带娇靥,雾眉如远山,本就摄人心魄的美眸之中,闪着甜沁沁的波光。   那一身柳骨藏蕤,更是说不出的酥软招人。   眼中生起波澜,裴和渊上前将人揽入怀中,狸猫儿一般埋在她颈间蹭了蹭:“娘子好香。”   关瑶被他蹭得浑身泛痒,还撅嘴道:“我哪日不香?”   “嗯,娘子就算出了汗,也是香的。”裴和渊无声地笑,唇鼻之间的热气尽数扑在她颈间:“娘子已沐浴过了?”   不待关瑶答,又揽着她低声道:“那便是身上已干净了。”   饿了几日的狼闻到肉香,开始一寸寸把人环紧,展示起自己无声的亢奋:“明日休沐,我带娘子去泡温泉,可好?”   说起温泉,关瑶便想起他鼻血横流的模样。   板着脸红着耳,莫名狼狈好笑。   “别了吧,我怕你吃不消。”关瑶答得很是真诚。   平日在自家居院中,他已然卖力得很,再去趟温泉,委实担心他彻底淘虚了身子。   裴和渊屈起手指敲了下关瑶额头:“娘子说这种话,便是在质疑为夫了。”   关瑶捂住额头,气咻咻地瘪了瘪嘴。   “我并未用力,这便疼了?”裴和渊伸手替她抚了抚,假意肃颜道:“真是娇气。”   指间一寸寸下移,抓着关瑶腰间玉蝉托了几下后,裴和渊忽弯了腰将人一把抄起,向房内行去,嘴上还谑笑道:“娘子都这般说了,那温泉不去上一趟,如何给为夫正名?”   待嬉闹着大步入了内室,却见得房内已然摆了一桌丰盛至极的酒菜。   裴和渊挑了挑眉,问怀中人道:“今日有何喜事不成?”   若换了平时,关瑶早便捶着让他放自己下来了,可这会儿,她却主动依偎到裴和渊胸前,用软甜盈耳的声音嗔道:“小慰夫君公事辛劳罢了,非要有喜事才能吃酒么?”   听到“吃酒”的字眼,裴和渊低头去碰关瑶的鼻:“娘子今日兴致不错,这是想与我对酌?”   四目相触,郎君眸光柔软,长睫如遮。即使这般静静相对,关瑶一颗心也扑扑乱跳。   她忙别开眼道:“这坛子酒是我爹爹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百年的陈酒,里头还浸过不少好药,对身子有益的。”   裴和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拉着泛懒的长音道:“原是大补之酒。”   是补身子的酒没错,可这大补之酒四个字,配上他那谐戏的语气,怎么听都感觉有旁的意味。   心虚所致,关瑶挣扎着离了裴和渊的怀抱,两手牵着郎君衣角,将人往隔间带:“夫君辛苦了,我先给夫君更衣,咱们迟些便去用膳。”   这般主动得出奇,裴和渊只道瞧不出当中有诈,嘴角挂着顽狭的笑,任她折腾。   于是那席晚膳吃下来,裴和渊被生灌了不少酒。   他也来之不拒,但凡关瑶给斟,他便饮,且半句不问与这酒相关的事。   这般豪饮一番被狂灌一通后,裴和渊说话逐渐缓慢目光逐渐迷朦,末尾慢慢伏在桌上,怎么唤都唤不醒。   “夫君,夫君?”   生怕这人装醉,关瑶还主动凑上去亲了裴和渊两记,他亦不曾像往常一般追逐而来,整个便是喝大了的模样。   关瑶心内窃喜,唤人进来撤了席后,把烂醉如泥的裴和渊挪去了榻上。   望着夜空之上的朗朗皑月,关瑶把心一横,终是阖起了房内最后那扇窗牖。   ---   河汉流渡,月眉弯弯。   已近子时,庭院空寂。满天星斗似沾着霜花,无声地涂抹着院廊下的木靠。   自合窗的一丝缝隙窥入房内,可见昏灯罗帐,亦闻得帐中传出的细微声响。   牙床之上,有个窈窕身影跪坐着,正一边忙活,一边嘀咕着什么。   “是从这处穿过去的吗?”   “绕过膝弯,穿过颈部……会不会把人勒死了?”   “嘶……这绳子是不是有点短啊?怎么接不上扣?这结打得是不是太松了?”   “这厮的背怎么这么硬,手都拗不过来……”   苦恼了会儿,女子扯住绳子两端,使力向后一拉。   “……娘子是想卸了为夫这双臂么?”   低沉的声音如鬼魅般突然响起,直将关瑶嚇得惊呼:“吓、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一直都醒着。”裴和渊抬眸望她,目光幽邃,直把个关瑶吓得乱了阵脚。   “那酒里掺的药对我无用。”裴和渊的声音带着笑意:“娘子胆子不小,敢绑我了,是想玩点什么特别的花样?”   “你你你……”关瑶吓得语无伦次。   裴和渊很是善解人意:“娘子直说便是了,即便不灌醉我,我也会奉陪的,何须娘子如此辛劳?”   “啪——”   一声脆响突起,裴和渊额上骤痛。   还未反应过来是如何一回事,便见关瑶拿个索索发抖的手指头直指着他,口中颤颤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大、大胆妖孽!还不快从我夫君身上离开!”   裴和渊呼吸滞了滞,俄而看着自己额间那长条的,画着佛文的黄色纸符,缓缓咬紧了后槽牙。 第32章 阉了你   ---------   中气不足的娇喝在帐中响彻着, 不多时便遁无声息。   寒蝉般的静谧之中,裴和渊压着眉宇,瞬也不瞬地盯住关瑶。   “大胆妖孽?”这四个字被他自齿关缓缓推出, 复又问她:“谁是妖孽?”   阴厉的霜霰伏于眼底, 脸色如生铁一般难看,简直像来人世索命的地藏阎罗。   如遇洪水猛兽在前, 关瑶心中愈加不安。   她不自觉地向后退, 哆哆嗦嗦,试图理直气壮:“你、你不是爱玩刺激的么?而且做人要讲公平, 我都陪你那么多回了, 陪我玩玩绳子玩玩捉妖怎么了?”   玩玩绳子,玩玩捉妖?   是挺会玩的。   裴和渊沉默须臾, 忽道:“绳子不干净,咱们用别的。”   绳结被割断的“呲拉”声响起,裴和渊展动了下身子, 将短匕在掌中游刃有余地旋了几圈,才掀起眼皮看向愣如呆鹅般的关瑶:“敢问女菩萨, 想自小妖何处捉起?”   关瑶瞠大着眸,眼见他调整着坐姿,并拢了双膝跪在榻上,是个虔诚的礼拜姿势,像极了佛前渴望被救赎的芸芸信众之一。   濛着酒气的长眸潋滟,眉间聚着勾魂摄魄的流逸之光,方才还像挂了霜般的脸,现下半笑不笑, 邪气浮露。   这男妖怎么看, 怎么不善。   被他跪拜的对象目露戒备, 心中陡然生起想逃的冲动来。   男妖恍若未觉,放下匕首后双掌合十抵于唇边,仍旧扬着惊绝昳丽的眉眼喁喁道:“小妖自入世以来,屡造杀戮行恶多端,因而总被心障所魇,日夜睡不安眠。素闻女菩萨有通天之能,可驱世间万煞。还望女菩萨施发仁心,搭救于我,我愿自此赤心侍佛,再无杂念。”   声如容谷清音,调如林籁泉韵。   字字句句似祈求,更似诱哄。   被灌的人清醒得不像话,灌酒的人却晕晕乎乎,如坠云雾。   “不,不玩了,我要去喝水……”关瑶晃了晃脑子,开始自欺欺人地往出爬。   “女菩萨欲往何处去?不理小妖了么?”低沉得可怕的声音响起。   突闻衣衫窸窣,关瑶霎那惊恐,仓皇欲逃之际,却被拽住脚踝给拖了回去。   裴和渊箍住那截细腰,将人提入怀中单手制住。   寝衣被剥下,丝帛被割裂的声音响起,变为一道道垂下的布条。   过了会儿……   “干嘛绕那儿,你要上吊啊?”   “唉你?停停停!”   “求菩萨渡我……”   于这低靡祈声之后,再过了会儿,帐中的动静已让人掩耳羞听。   月与烛将一切做成影子,似寐非寐。   ---   作茧自缚的后果,便是翌日正午,关瑶才睡醒。   珠帘掀起,适逢沐浴过后的裴和渊自湢室中走了出来。   青年以玉冠束发,一身漆色衫袍,身上环旋着皂角的清香。   芳兰竟体,轩昂齐整。   男色误人。   这人曾是多少姑娘心目中的檀郎,可谁又知这幅清风玉雪般的皮子下头,藏的是头永不知怠足的馋狼。   见关瑶醒了,裴和渊坐到榻上,展着被子将人裹了个严实:“女菩萨,小妖昨夜伺候得可还爽适?”   关瑶带腮连血耳地红了脸,伸手去捂他的嘴,这人却依旧喋喋不休,双唇上上下下擦着她的掌心。   皂角的香味儿钻入鼻息,关瑶委屈地抽了抽鼻子:“你这蛮人,我手疼。”   裴和渊便去看她的手,见得一双细嫩的腕子上勒出浅浅的两道红,如玉中艳翡一般。   “是为夫鲁莽了,愿给娘子赔罪。”   裴和渊声音极诚,关瑶却半点不信。   说得好听,他的赔罪,哪回不是她在受累?   但到底也是自己有错在先,是以关瑶没多闹裴和渊,分外乖觉地由着他给自己穿衣着袜。   裴和渊替关瑶选了件束起领子的衬裙,掩住颈间星星点点的青紫欢啮。   待关瑶上妆时,又还执笔蘸了朱砂,在她眉间描出朵开绽的水芙蓉。   稍用了些吃食后,关瑶提议起去看裴絮春。   裴和渊动作一顿:“娘子想去看她?”   “夫君不想去么?”关瑶眨巴着眼。   裴和渊碰了碰她的唇角,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我陪娘子。”   ---   午后总是格外静的,守门的婆子犯了午困,坐在矮凳上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这会儿裴絮春的房里头,除了看护她的小丫鬟外,再就是坐在地上搭积木的小世子了。   见了关瑶出现,裴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三婶婶!”   见裴和渊扶着关瑶的腰走得格外慢,裴屿在生扑的半途刹住脚,懵懵懂懂地问了句:“三婶婶是怀宝宝了么?”   “啊?没有的事。”关瑶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连忙拍掉裴和渊的手,蹲在裴屿向前笑道:“小屿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想找二姑姑陪我玩……”裴屿揪着衣角,看了眼后方的裴絮春。   裴絮春靠坐在矮榻之上,穿一袭雪青色的裙衫,细眉长眼,生得确实与裴和渊有几分相似,起码那股子清冷感是相近的。   会眨眼不会看人,会吃东西不会说话,说是行尸走肉也无甚区别了。   小丫鬟上来行礼:“三公子,三少夫人。”   虽然已经眼见着裴絮春还是刚醒时的模样,但关瑶还是客套地问了句:“二姐姐可有好转?”   小丫鬟垮着脸摇摇头:“府里几位主子都尝试过与二姑娘说话,老夫人更是不时过来唤二姑娘几句,可二姑娘还是没有丁点反应。”想了想,小丫鬟又满怀希翼地向裴和渊请求道:“不如三公子与二姑娘说几句话?奴婢记得,以前您与二姑娘关系要好,指不定听到您的声音,二姑娘会有感应呢?”   关瑶侧脸瞧了瞧在小丫鬟口中和裴絮春关系要好,可却连来看上一眼都不甚热络的夫君。   左左右右,愣是什么也琢磨不出来。   倒是裴和渊,像把她心里那点儿疑惑给猜了个□□成似的,低着暄薄的眼皮睨来一眼:“在想什么?”   就算要说,眼下也不是合适的场合。   关瑶轻轻推了推他的小臂:“夫君快去试试。”   裴和渊倒是听话,迈开步子立去裴絮春身前,平静地唤了声:“二姐。”   一动不动,裴絮春眼都未眨。   裴和渊转回身子,对关瑶半开玩笑道:“不如娘子也来试试?说不定娘子能唤醒二姐?”   关瑶:“……”   算起来,她和裴絮春也就那年宫宴见过一面,伯府里这么些姓裴的家人都唤她不动,自己怎么可能?   只被裴和渊眼里的促狭劲儿勾着,关瑶竟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夫妇二人十指相扣地站在裴絮春跟前,倒生出种拜高堂的错觉来。   关瑶俯低身子,在裴絮春近前唤了句:“二姐姐?”   长睫微微颤悸,一直游离于虚空之中的,如泥塑木雕般的人,竟缓缓抬起头来。   发直的眼中是仍未净除的迷茫与惘然,与同样懵住的关瑶对视几息后,裴絮春转了转脖子。   在与裴和渊视线相触的那一刻,裴絮春无声地张大了嘴,开始摇着头向后退,眸中充斥着无边的恐惧。   小丫鬟也弄不清怎么会有这么个突变,赶忙上前去安抚裴絮春。   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狂喜道:“二姑娘会看人了!”   在小丫鬟的惊呼声中,关瑶若有所思地看着面无波澜的裴和渊。   她这位小姑子,不知怎么被她给唤醒了的小姑子,是在怕她夫君么?   她夫君虽然是生了张祸害人的脸,可怎么也不至于把自己嫡亲姐姐,给吓成那幅像要惊厥的模样?   裴絮春已被小丫鬟带去内室安抚,听动静应该是逐渐消停了下来。   想了想,关瑶招来裴屿问:“小屿儿为什么怕你三叔叔?”   小世子有些手足无措,抠着手里一场积木,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和渊一眼:“因为,因为三叔叔总不爱笑,有些吓人……”   关瑶伸手戳了下裴和渊的腰眼:“你笑一个。”   裴和渊看了眼那大胆的手指,眉骨微扬着,不仅没有笑,还故意把脸板了下来。   见状,关瑶干脆直接上手,提起他两边嘴角向上,撇成了个微笑的弧度。   配上那张唬着的脸,不仅违和,还滑稽。   “还吓人吗?”关瑶问裴屿。   裴屿被逗得嬉笑起来,喉头响起叽叽咯咯小喜鹊一般的清甜笑声,面庞憨气十足。   “拿我逗乐呢?可有趣?”裴和渊将那作怪的手拿了下来,粗粝的指腹在她手背来回抚弄。   “三婶婶什么时候怀小宝宝呀?屿儿想和弟弟妹妹一起玩。”小世子忽又语出惊人。   关瑶愣了愣,随即还真就看了看自己的小腹。   以她夫君那样如狼似虎的劲,她不会……还真就怀上了吧?   ---   裴絮春的所谓反应,也就持续了那么一会儿,安静下来后 ,又变成了孤魂野鬼般的木人。   而听说了那日的事后,为了女儿能快些转好,霍氏终于拉下脸去了趟容知院,请求关瑶常去看裴絮春,多与她说说话。   关瑶倒不觉得真是自己唤得裴絮春苏醒那片刻,指不定是刚好回了会儿神,被他们夫妇撞到罢了。   就算是受了刺激,那刺激的人也是她夫君,怎么都不可能是她。   听了霍氏所托后,关瑶也就是偶尔去裴絮春院子里待会儿,多数时候,都是在和裴屿搭积木解九连环玩。   关瑶那位大嫂整日只知守着身子骨弱的夫婿,倒把个儿子给冷落了。   兴许习惯了一个人,在有关瑶作陪后,小世子显得格外兴奋,每日里和关瑶分开时都很是依依不舍。是以关瑶偶尔会带他回容知院,或是在裴絮春的院子里多和他玩个片刻,然后被下了值的裴和渊来拎回去。   可这日,直到她把小世子送回了居院,直到她沐浴过后头发都绞干了,裴和渊还是迟迟未归。   直至更阑时分,才见吴启和谭台避开旁的人,把裴和渊给搀了回来。   裴和渊双目紧闭,嘴唇惨白,甚至脸色还隐隐发青。   听关瑶慌问缘由,吴启答道:“郎君中毒了。”   关瑶重重愣住。   在她想让人去请大夫时,吴启忙制止道:“少夫人莫要与旁人透露这事,郎君已服了解药并无大碍,歇个几日便好了。”   说是歇个几日,实则裴和渊高高低低烧了好几宿,连眼都没怎么睁过。   对外院的人,都说道是他多喝几杯伤了脾胃,才请了几日养病的假。   当中有那么一晚,关瑶正给裴和渊换着额上帕子时,他蓦地睁开了眼。   因为烧了许久,裴和渊眼底一片猩红。在与手里拿着两块湿帕子的关瑶对视两息后,用哑得吓人的嗓子说了句:“不是要离开朕么?又巴巴地跑回来做什么?”   关瑶:“?”   “你是不是拿准了朕舍不得杀你,才总是折磨朕?”裴和渊的眸光忽变得漆黑凌厉:“你都敢离开朕了,真当朕不会杀你?”   怎么又玩起这出来了?还没完没了这是?   关瑶盯着他薄薄的眼皮褶子,半晌干脆把帕子糊他脸上,淡定搭腔道:“你敢动我,我就阉了你。” 第33章 生娃吵架   ---------   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悖言, 裴和渊的眼瞳猛地缩了一下:“大胆!你敢这么跟朕说话!”   “嗯,我不但敢这么跟你说话,还敢真的阉了你。”就着剩下的水, 关瑶不由分说地给裴和渊洗了把脸,甚至把脖子也替他擦了一遍。   过会儿脸洗完了, 人也重新晕回去了。   这晚的插叙过后, 在某个草虫唧唧的清晨,关瑶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睁开困顿的双目,郎君心疼地抚着她眼下黛影:“娘子辛苦了。”   关瑶打了个呵欠, 往他怀里拱了拱:“夫君好了么? ”   裴和渊点头,抚了抚她额间散落的发丝。   “夫君怎么会中毒?”关瑶随即问道。   裴和渊答她:“北绥细作潜入宫中意图毒害陛下, 碰巧我在旁侍笔, 陛下便将那糕点赏了给我。”   哪有那么多“碰巧”, 实则都是有意为之罢了。   除了故意试毒之外, 那细作被拿下后又换上了大琮易容过的人, 打算去摸他们老窝。   细作什么的,明显不是关瑶感兴趣的话头, 她只微微咋舌表达了下惊讶,便两眼一闭重新昏睡过去。   裴和渊深深望住关瑶,眼中如有漩涡一般,直要将她的面貌吸入脑中。   几日没好好阖眼,他的小娇娇脸都瘦了一圈。   那点儿肉, 全是替他掉的。   他既心疼,又满足。   ---   几日后, 靖王府雅宴。   关瑶与裴和渊到时, 早已是车马喧阗的场景。   处处罗绮华冠, 人影簇簇, 栴檀麝兰的香芬浮荡于空。   爷们有爷们的交际,娘子们也自有场子,更何况今儿个来的宾客里头,还有小公主贺淳灵。   是以在入得王府后,关瑶便推着裴和渊分开了,与贺淳灵一起。   “你这夫君怎么这么黏人?当真没有摔坏脑子?”目睹了裴和渊给关瑶理了披帛,且极为不舍的场景后,贺淳灵一脸狐疑道:“我可记得在青吴的时候,他对你冷得跟块冰似的。”   关瑶干巴巴地笑了两下。   有没有摔坏脑子她不晓得,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夫君没有被邪祟附身。   二女边叙话边走着,靠近一处人群时,有发现她二人的立马惊呼:“呀!公主殿下和裴三少夫人来了!”   姨甥二人对视一眼,目中俱是闪过亮光。   在关瑶出声前,贺淳灵率先抢话道:“三七!”   “……听你的。”关瑶默默把四六吞回腹中。   众人上前给贺淳灵行礼,对这位深得圣宠的小公主极尽谄媚。   喧闹未几,贺淳灵不着痕迹地将注意力转到关瑶身上:“小姨,你这顶簪真好看,也是清圆斋新出的么?”   关瑶弯眸笑了笑:“舅父让人送来的,说是才出的新样式。还有套花果纹的,嵌的是红珠,我嫌太扎眼没戴。”   “舅公最疼你了,这样好的东西都不见他派人送我。”贺淳灵假作不悦,又凑近她身前吸了几下鼻子:“你身上沁香沁香怪好闻的,今日用的什么香粉?”   关瑶嗔她一眼:“今晨起迟了,连衣裳头面都是胡乱挑的,哪来的余闲扑香粉?”说着,她极其自然地抬手拢了拢鬓发。   一旁的湘眉出声提醒道:“小姐,许是那透肌丸起了效果呢?”   “透肌丸?什么好东西?”众人好奇。   贺淳灵更是嗔怨道:“好哇,有好东西你也不拿来与我瞧瞧,自己偷摸服用了,真真是个自私鬼。”   关瑶扮作个回想的模样歪头几息,眨巴眨巴眼:“那透肌丸是鹤温堂新出的药丸子,道是可医周身炽腻的。舅父着人给我捎了一盒,听说连着服上两旬,可散肌香。我也没当回事,每日里嗦上一颗,就当吃糖丸子了。有没有效果的,我也不曾留意,哪里记得这些?”   “透肌丸,鹤温堂。”有人记着这两个名字,立时问道:“可是青吴的鹤温堂?”   “正是。”关瑶嫣然巧笑道。   “三少夫人上次回青吴时,着人送给我们的红玉膏和白牙散好似也是那鹤温堂的?我手头的都快用尽了,不知道还有没有?”   “对对,我用着效果也极好,可惜早就没了的。有没有法子再弄一些来?我愿意花银钱买的!”   听了这一句句迫不及待的话,关姨与贺淳灵交换了个眼神,欢快道:“自然可以。鹤温堂正打算在顺安城也开家分号来着,诸位若是喜欢铺子里的东西,便报了让人记下来,我去个信,嘱他们这趟一道捎运来就是了。”   这头人声嘻狭,姑娘们争相报着自己要的东西。那头,裴和渊驻足于里外的廊坡之上,抬目见得关瑶被人簇拥在当中,不知又说了什么,引得人去摸她腕间手钏,明显又是在勾人去买。   “果然长袖擅舞。商门禄气,俗艳之辈,那般尽是尘下作态,简直是在给三郎丢脸。”   尽是轻蔑的声音传来,偏头去望,见是麓安。   裴和渊收回视线,漠声道:“县主若是生了癔症,便尽早去医。这般四围疯咬乱撞,才叫污了公府颜面。”   麓安心跳一窒:“三郎,我在替你说话,你这是何意?”   裴和渊以极冷的面容淡看麓安道:“县主可曾亲手赚过一文钱?你日日锦衣玉食皆靠民禄俸给,与蠹虫有何区别?若有朝一日落难,怕是只能靠乞食度日。又哪里来的脸面指点我娘子?”   麓安还未从这一番犀利词言中回过味来,便见裴和渊抬脚欲离开,霎时慌急唤道:“三郎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维护于那关氏女?我究竟哪里不如她?”   裴和渊停下步子,头也不回地说了句:“郡主带病在身已是不幸,何苦再这般为难自己?”   见状麓安还道事有转圜,忙拾阶近了两步,低声道:“我听我爹爹说过,近来陛下有立嗣之意,九皇子是我姑母所出,那储嗣之位横竖跑不脱慈宁宫的手。待九皇子入主东宫后,先复了三郎官阶再慢慢筹划旁的事。”   想到些什么后,麓安咬了咬牙,又道:“那秦扶泽是个扶不上墙的花底子烂泥,我爹爹也瞧他不上,何况我本不愿同他有什么。我心早已许了三郎,只要三郎点个头,我再去求我姑母,日后总有法子脱了这两道荒唐婚旨的!”   言下之意,便是要先与裴和渊生那私情,也算是投诚于九皇子。待九皇子入主东宫,裴和渊自然也更能得好处。   国公府溺养出来的女儿,带着一身骄纵之气,从未跌过跟头的蛮横性子,言行举止总带着八成的想当然。   若问这位县主有多欢喜裴和渊,实则她也不一定能说个所以然来。   对麓安来说,裴和渊更似是她的一份执念,带着浓烈不甘的执念。   许是要风得风的顺意人生中一朝栽了跟头,被她至为不待见的商女抢了夫婿,便因这难以接受的意外钻了牛角尖,死活咽不下无名闲气,愣要执拗地做些什么罢了。   麓安咬了咬唇,重复道:“三郎,只要你点个头,咱们——”   清晰的,无甚情绪的嗤笑之声响起。   裴和渊手负于背,在两阶之外居高临下地俯视麓安道:“裴某瞧着县主年岁也不小,怎么好似还不知如何用使容镜?可是患了手疾抬不起镜?还是知自己面目丑陋无颜照视?你浑身上下,哪里有能与我娘子比拟之处?”   猝不及防的鄙夷之言轰入麓安耳中,麓安刹那被钉住在原地,直到裴和渊身影消失在廊芜尽头,她才紫胀着脸,咬紧了牙。   他走得那样快那样决绝,似是多与她待上片刻都浪费。   嫌恶不显于眼,却又能让人悟得比之更为钻心的贬刺。似乎当她是田间不停鼓噪的,无足轻重的蝼蛄,连他的嫌恶都配不上。   麓安平生头一回对男子动心,便栽在裴和渊身上。   他从前纵是冷如冰霜,纵是再不理会她,可从他嘴里听过最令她伤心的,也不过一句“素不相识”罢了,又何曾对她这般激语相讪?   是为了维护那关氏女,她不过才说了那关氏女一句,他便这般羞辱于她!   素来高高在上的县主,现下满目的凄痛与难堪,像被不知名的寄虫叮咬啃噬,又如有一枚生了锈的尖针,在她心间来回穿刺。   酸辣痛楚齐齐迸发,酸液逆上喉管,麓安喉头发哽,正值眼眶被泪刺得生疼之迹,忽闻有人唤了她一声。   扭头去望,见一白裳女子向她福身道:“县主。”   麓安收起眼泪,听身侧婢女说了来人身份后,拧起眉道:“贺世子妃的堂妹?”   “小女杨莺,见过县主。”杨莺再曲膝作礼,瞧着极为恭敬。   这拐了几道弯的身份显然入不了麓安的眼,杨莺这幅想攀交贵人的模样更是令她不屑。   本不欲作理的麓安,却蓦地想到些什么,她死死攫住杨莺:“适才,你都见到了?”   再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杨莺还是被麓安目中迸出的寒光刺得缩了缩脖颈,才重新鼓起勇气道:“小女子有话要与县主说,还望县主……拔冗垂闻。”   ……   日阳照卷湖心荷叶,蝶儿在花苞间煽着两翅。   几拔参宴的贵女相携着往戏台所在之处涌去,谈论着今日要听的戏曲,亦谈论着近来名声不小的拘星班。   倚着荷湖的一处偏亭之中,麓安正翘着腿望向杨莺:“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替本县主入裴府,去对付那关氏女?”   杨莺低眉顺目,拣着麓安爱听的说道:“只有县主,才配得上裴大人那般清风朗月的男子。”   片刻寂静后,麓安上下打量了杨莺一趟,这才徐徐笑道:“好,那本县主,便应你一回。”   闻言,杨莺顿时喜得双眸生光。   待麓安迤迤然离开后,香荷拍着心口道:“这位县主瞧着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小姐怎么敢与她说这些?”   杨莺收起方才的恭敛,不以为杵道:“敌人的敌人自成盟友,她对那关氏女定也怀恨于心,恨不能动私刑剐之。由此可推想,凡是有让那关氏女不痛快的,这麓安定然愿意看到,并促成。”   “可小姐不怕受她所制么?”香荷问。   “这等骄矜贵女最是无脑,事成后,将来到底是我受她所制,还是她反为我所用,你且等着瞧就是了。”杨莺扶了扶脑后反扣的金凤簪,眼中尽是不容错辩的自得。   相近时辰,搭好的戏台之下,关瑶惊讶地重复着听来的消息:“腰伤发作?”   “可不是么?老伤了。”拘星班的副班头项宗这会儿满脑门子薄汗:“我们都劝他不要上,可他实在是个倔的,我离开一会儿,回到后台他连妆都上好了。这要是在台上出了什么岔子损了腰,宋老板还这么年轻,以后可怎么得了?”   自小就练苦功的,关瑶也知道宋韫星身上有伤,可没想到严重到这个地步。   她蹙眉道:“你们可有带着什么缓解的膏药?先给他贴上一剂镇镇痛也好。”   “膏药耐不得热,一出汗就要脱落。宋老板又习惯了上台前要练上几段,那膏药便连贴都贴不住。”项宗急得原地打转:“可否请东家去劝上一劝,让他莫要固执。这场戏换我上,我虽唱得不如宋老板,却也不至于砸了拘星班的招牌不是?好歹,好歹不会让他那腰伤再重一些。”   “那成,我这就去劝他别上。”说着话,关瑶抬脚向后台去。   彼时不远处的花蓠之后,见了这一幕的裴和渊狠狠地蹙起了额,语气不善地问身旁人:“还有事?”   “?”席羽莫名其妙:“不是你寻我的么?”   裴和渊颔首:“若无旁的问题,便去做吧,该留的痕迹留好便是。”这话说完,他便迈脚往关瑶的方向行去。   席羽一把拉住跟在后头的吴启:“你跟我说实话,你们郎君是被你们少夫人下了降头对不对?整天恨不能跟在女人脚脖子后头提裙算怎么回事?”   吴启面色很是难言,他吞吐道:“我们郎君……可能是觉醒了什么色胚之心……”   席羽先是凝住,继而张了张嘴,竟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待想离开之际,他余光瞥见个眼熟的身影,便又拽了吴启问:“那位姑娘是?”   吴启张目望了望,答他道:“是七公主,便是我们少夫人那位外甥女。怎么,席爷认得?”   “人家是公主,我怎么认得。”席羽收回视线,拍了拍吴启的肩:“成了快去吧。我瞧你们少夫人是跟着个男人走的,小心你们郎君把人脖子给拧了。”   “可不是?我也担心着呢。别说少夫人是跟个男子走了,就是跟我们小世子多玩片刻,郎君也要黑脸。”吴启贫着嘴,撒丫子跟了上去。   --   戏班子后台总是闷热又杂乱的,到处有人练着身段与道白。   关瑶才跟着跨了道帘,便有个小武生一杆花枪脱了手,险些插到关瑶鞋尖,吓得关瑶向后倒在湘眉身上。   “对,对不住东家,我不是有意的!”小武生惊惶失措,连忙拾起那花枪,向关瑶迭声道歉。   穿戴齐楚的宋韫星走了过来,铁青着一张脸道:“今日莫要上台了,去寻箱头领事。”   见差点伤了人,戴着扎巾的小武生本就手足无措,听说要把他给换下去,那一泡泪珠顿时滴溜溜在眼眶子里头打转。   关瑶少见他有这般严厉的时候,见那小武生的可怜劲儿,便定了定神劝说道:“我并未伤着,别罚他了。”   宋韫星态度坚定:“东家莫要替他说话了。演练之事本便由不得嘻狭,若不让他得这回个教训,下回在台上失了手伤着看客又如何是好?”   关瑶一时哑言。   待处置了那小武生后,宋韫星问:“东家可是有事寻我?这后台闷热,出去说罢。”   “两句话的事,不用麻烦。”关瑶单刀直入道:“听说你犯了腰伤?”   宋韫星沉默了下。   关瑶便开口劝道:“不行还是莫要逞强,若是为这一场戏影响以后,岂非得不偿失?”   “多谢东家关心,我已无碍。”宋韫星眉也不颤,颇有些油盐不进的意思。   这位有多倔,关瑶也是领教过的。   正当她想着是不是拿出东家的架子来压他一压时,突闻有人清凉唤她:“娘子。”   “夫君?”见了来人,关瑶愣住:“你怎么来了?”   “我来寻自己娘子,有何不可?”裴和渊面色不虞,待到近前,便淡淡看了宋韫星一眼。   “裴大人。”宋韫星与裴和渊揖手作礼,又对关瑶道:“多谢东家关心,我那伤已好了许多,并不耽误上台。”   “唉?你、”不料他说走便走,关瑶正想把人唤住,手却被裴和渊拽着:“娘子要去何处?”   “我唤他回来说几句话。”关瑶伸着手,宋韫星人却已不见了。   遭裴和渊问起,关瑶只好把宋韫星的伤说给他听。   裴和渊抿着嘴握住关瑶凉浸浸的手,须臾低声道:“为夫这腰也不舒服,娘子何不关心关心我?”   “你也腰痛?”关瑶瞧了眼他的腰,满目疑色。   裴和渊将人带出那后台,才弯腰与她说了几句话,惹得关瑶气急败坏掐了他好几把。   什么夜夜卖力?她有让他那么卖力么?合着他自己要折腾,还怪她衣裳太好脱?   向外再走时,恰好遇着个贵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走来。   刚满半岁的小娃娃,脸蛋儿红扑扑圆润润的,也不怕生,被关瑶逗了两下,还张着无牙的小嘴儿瞎乐。   见与关瑶亲近,那贵妇人便松了手推给关瑶,说让她沾沾孕气。   关瑶也不臊,满口说着自己当真喜欢孩子,便接过来了。   小娃娃抱起来跟团绵花似的,直教人舍不得放手。   关瑶瞧着可喜,便脱了自己腕上的金玉镯子推过去,当个见面礼。多说笑几句后,更是玩笑道要认作干儿子。   与那妇人与娃娃别过后,关瑶还恋恋不舍地靠在裴和渊身上,喃声道:“夫君,你说咱们以后的孩子能有这么好看么?”   裴和渊眉心微皱,本能对婴孩有种不喜,好似曾发生过什么令他不愿想起的事,正正与婴孩有关。   “夫君是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还不待裴和渊答,关瑶便又问了一句。   见关瑶满目期盼,裴和渊摁下心中不喜,捏了下她的手道:“只要是娘子生的,无论男女,我都喜欢。”末了,又补充一句:“往后莫要与旁的男人独处。”   后台那么些人呢?怎么就独处了?   关瑶只觉这人又犯病了,暗自剜他一眼没搭腔。   片刻之后,戏曲开场了。   关瑶瞄了裴和渊几眼,还是没忍住开腔道:“夫君,不是有人邀你去参加梨雪阁的诗会么?你怎么还不去?”   “迟些去。”裴和渊悠悠然转过头,似要看穿她似的:“怎么?这戏我听不得?”   关瑶语噎了下,心虚道:“听得,听得。”   鼓板声起,胡琴悠扬。   戏台之上,巾生身韵俱是不俗,不单那唱腔清扬有力,扮相亦是清俊风逸。   他身姿笔挺,投扬折翻间水袖出收自如,袖尖儿从来都抓得稳稳的,惹得台下不少女客呼跃。   而除了那扎眼的巾生外,再令人瞩目的,便是那词曲了。   这出戏名唤《蔼泉缘》,曲儿清靡,词句韵致流溢,词意层层相催,一听便是老架作的词曲儿。   贺淳灵在青吴时便看过这出戏,旁的人为了恭维这位公主,自然也不时问她几句与这戏相关的,给足了关注。   这会儿,贺淳灵正指着台上的白衣巾生道:“这位仙君本是天上的神袛坠落凡间,没找好落脚的地儿,扑嗵沉入霭泉湖中,幸遇一位焦七娘子经过。得那焦七娘子奋不顾身施救,这才没有呛出个好歹来。”   “呀!居然是女救男?真个不落俗套哎!”一位着杏色绢袄的姑娘兴奋低呼。   其它贵女则双眼熠熠地问:“是真神仙吗?话本子上怎么介绍那位仙人英姿的?”   贺淳灵向台上呶了呶嘴:“差不多就是扮的这样啊,清雅无匹俊美无铸,性子傲如霜雪,遗世独立。”   有人捧脸痴叹道:“好俊的仙官儿,那焦七娘子定然对他一见钟情吧?”   “什么一见钟情?你们不要被皮相给骗了。”贺淳灵冷哼一声,幽愤道:“虽是天上下来的,可那仙君却颇有心机,见那焦七娘子貌美,连天上仙娥都输她容色几分,便动了春心歹意,因焦七娘子嘴对嘴渡了气予他,便以渎仙之名,硬把那姑娘拐到天界。那姑娘宁死不屈,几次三番逃跑终于在旁人相助之下成功了一回!”   “见焦七娘子一心要离开自己,那仙君便化名彭三郎去了凡间,扮作个翩翩公子相救相诱。焦七娘子才脱人恶爪,甫遇着这么个儒雅纯良的郎君,一时也没能把持住,便着了计,被哄着嫁了那彭三郎……”   旁人有些愕然:“这、这还真是意想不到……”   历来话本子里头仙人都是菩萨心肠,渡世行善,在这戏里头,倒成了个行事骇俗的反角儿。   关瑶挑着余光溜了裴和渊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这才稍稍放了放心。   旁侧,贺淳灵继续说着。   既是戏话本子,定然要有波折动荡。   “因身有洁癖,那仙君某日用仙术涤净屋舍时,恰好被焦七娘子瞧见,焦七娘子霎时便识破他真实身份。”   “知被人哄骗,焦七娘子自是闹着要与那彭三郎分开,巧合的是,彼时天界来人寻那彭三郎,见得彭三郎与焦七娘子在一处做了夫妻,便不问是非,一眼认定那焦七娘子存意诱仙,出手便要取她性命……”   “呀!那可怎生是好!”旁听的姑娘家个个急得攥紧了帕子。   贺淳灵撇了撇嘴:“算那彭三郎是个有良心的。焦七娘子面临灰飞烟灭之际,他挺身而出,为焦七娘子生受天刑。几道天雷降下,将彭三郎轰得口吐鲜血。这还不止,那彭三郎挣扎着道出实情后,又言甘做凡人,再不回那九重天上……”   “堕仙自是不好做的,受的天刑可比杀凡人的要狠多了。八十一道天雷之后,彭三郎伤痕累累,全身白衣都染作了朱红色,一度跟个傻子似的连人都不会认了。彼时那焦七娘子方知,这恶仙君确是对她情意深重……”   姑娘家总是多愁善感的,听了这么些,已经有人红着眼眶,开始抬帕子拭泪了。   “好坎坷好动人啊,他们这么苦,肯定有个好结局吧?”有人红着眼,巴巴地盯着贺淳灵,好似她说出的不是个好结局,便打算要弃了这戏不看,免得自找伤心。   “……”贺淳灵有些腻烦,面无表情地说道:“行刑的天界使者走后,焦七娘子悉心照顾那如愿成了凡人的彭三郎,终也谅解了他,与他成了眷侣。这桩事还感动了月老,最终月老亲自为他二人系了足线,让他二人得累世牵绵……满意了吧?”   贺淳灵只是瘪了瘪嘴,便被人眼尖看到:“公主不喜欢这出戏么?”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喜欢那劳什子仙君罢了。”贺淳灵如实答她。   “啊?为什么?”一众贵女极为不解。   贺淳灵终于忍不住翻了白眼:“什么强取豪夺?向来只有本姑娘抢人的份,敢抢我,管他神仙恶鬼,看我不薅光他头发送他去念经!”   关瑶已经有些坐不安位了,小声催促裴和渊:“夫君,时辰不早了……”   裴和渊应了声,却冷不丁问关瑶:“娘子觉得这仙君如何?”   关瑶哪料他应了又不走,还与自己讨论起这戏文来,当即支吾半晌说不出句完整话来。   裴和渊斜了斜身子,与她靠得极近:“为夫倒觉得那仙君所行无错。不使尽手段将人固在身边,又怎算至死不渝?”   这话说得诡异,惹关瑶侧目,却见裴和渊貂黑的眼眸定定望着她,神色极为认真,竟不似在说笑。   自己无聊之下写的话本子不仅成了戏曲,还被她夫君给认同了。而本该产生的联想不曾出现,却说了这么几句让人莫名不寒而栗的话,关瑶不由抽了个冷。   “娘子可是身子冻了?”裴和渊包住关瑶的手往胸口放着,眸中又盈满了柔软的关怀。   “不冷,不冷,日头大着呢。”关瑶打着哈哈,又催他道:“夫君快去吧,时辰真的不早了。”   裴和渊握着她的手感受了下温度,确定不是着了寒凉,这才站起身道:“若是冷了,记得围件披衫。”   关瑶囫囵点头,总算是把裴和渊给送走了。   一扭头,却发现贺淳灵不知几时也离了场。   问起湘眉,道是贺淳灵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便跟着去寻人了。   再看台上,“彭三郎君”正与那“焦七娘子”许着永世之诺,而周边不少贵女则一幅潸然泪下的感动模样。   关瑶一时倘侊,摁住腕间亢急的脉搏,暗骂自己写的什么阴间故事,到头来把自己给吓到了。   片刻后,梨雪阁前。   掩于竹蓠之后的杨莺,正隔着一汪湖水,盯着站在跨廊之中久久未动的白裳郎君,满目痴迷情愫。   还未及巳时,舒云漫卷,煦阳抚照。   湖池之畔,郎君身姿寂寥,如孤筠孑立,清风染上他的衣袂,又使他如披风月烟霞。   不舍地收回目光,杨莺低声与那婢女确认道:“你看过了,这周围确定没有旁的人在?”   “杨姑娘这是不信我们呢?”那婢女极不耐烦:“我们确认过了,裴三郎那小厮与人打招呼,说是去马车上取披风,应当没这么快回来。这周围也有我们的人把守着,连只苍蝇都不会进来,你放心就是了。”   杨莺自是不敢再说什么,喜气盈腮道:“那便麻烦好姐姐了,按咱们方才说的,听我喊了暗号,你便将人群引来,助我成事!”   那婢女睬也不睬她,鼻腔里哼了一声翻个冷眼当应答,便昂着头走了。   香荷嗫嚅道:“奴婢还是觉得太冒险了,小姐当真要这样做么?”她忐忑着再度提醒杨莺道:“上回在绥林寺,这位裴三郎都不曾扶过您……”   杨莺皱眉:“那怎能一样?那时三郎在寺中抄经求符,定是有戒在身,才那般视而不见。”   “可奴婢还是觉得不妥,小姐不如从长计议……”香荷明显极为不赞成。   杨莺不耐地横了她一眼:“有什么不妥的?错过这回,恐怕杨绮玉明日便要威逼我嫁给那姓江的!机不容失,我意已决你无需多言!”   香荷无奈,只得噤了声。   杨绮玉心口阵阵急撞,兴奋感顺着腿肚子直往上爬。   寂静之中,有人拍了下巴掌,是示意可以开始的信号。   杨绮玉抚着胸口,扒开身前的竹篱,身子便向前一掼,纵身跃入湖中。   “扑嗵——”   落水声起,杨绮玉上下沉浮着,高声喊道:“救命啊!救命!!!”   尖细婉转,声音虽亢扬,却控制在只这一方地界能听到的高低。   边喊着,杨绮玉便于胡乱挣扎间,离岸上的裴和渊越来越近。   扑腾声近,裴和渊终于侧身向她这边看来。   正当杨绮玉心中狂喜,以为裴和渊要下水来救她时,忽闻另侧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闻声去望,见得一个头戴儒巾的青年正奋力朝她游来。   “姑娘莫怕,在下来了!”那人高声唤她,声音竟有几分亢奋。   杨莺呆住了,在那人近身之时回神推搡道:“滚开、你、你放开我!”   便在杨莺竭力推开那营救之人时,跨廊中突然呼拉拉涌进一群人,男女皆有。   而为首的,正是麓安。   她目中噙笑望着杨莺,那笑容之中,满是恶意。   这厢意外重重,而仍在演着大戏的戏台子这头,突然被个声音震得沸腾起来。   “杀人啦!快来人啊!有人被杀了!”   观戏的人众开始慌乱,关瑶被湘眉护住,急急跟着人群退开。   退到处檐角时,见了个魂不守舍的,落了单的贺淳灵。   “小灵儿,你方才去哪里了?”关瑶抓住她,生怕她被人流给冲跌了。   一连被问了几回,贺淳灵才如梦初醒般地摇头:“没,没去哪里。”   见她神色不对,关瑶疑惑道:“你身边的人呢?”   “我方才贪玩,把她们支开了。”贺淳灵喃声道。   好好的雅宴出了这样骇人的事,宾客们哪里还敢待,纷纷带着下人离了王府。   而直到回到临昌伯府关瑶才听到传来的风言风语,道是当时被人刺杀的,是王府一位上了年纪的幕僚,也是曾跟着靖王爷上过战场的一位副将。   这会儿,关瑶被裴和渊拿毯子裹在怀中:“可吓到了?”   关瑶确实有些余惊未定,可也没到吓成这样的地步。   她万分无语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毯子,促狭道:“夫君是不是被吓到了,故意来与我取暖的?莫要怕,咱们已经回到府里了。”   裴和渊从善如流道:“那便劳烦娘子,好生暖我一暖了。”   被挠着后腰时,关瑶还以为又要被胡来一通,可裴和渊伏在她身上深吸了几口气后,又起身去了书房,说是有要事处理。   起身一问方知,是席羽来了。   裴和渊这么一去,直到黑了天也没回房。就连晚膳,也是和席羽在书房里头用的,也不知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脚。   关瑶独自在房里闲得慌,晚膳自己用着碗水鸭米丸时,便想起白日里那软软糯糯的小孩童来。   眼睛忽闪忽闪,手背几个深深的肉涡,一碰就抓着人不放,真真是个讨喜模样。   用完晚膳后,关瑶托着腮按秦伽容说的法子算了算,今日正好是自己易受孕的日子。   越想便越没心思独自待着,瞧了瞧外间曳地的月光,关瑶干脆起身,去了湢室沐浴。   约莫亥时正,关瑶往书房行去。   席羽已经走了,透过遮幕的窗纸,可见得裴和渊独自静坐的身影。   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做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在门口时,关瑶遇着了谭台。   谭台端着碗汤汁,黑漆漆的,一股浓浓的药味。   “夫君在喝药?”关瑶凑过去闻了闻:“什么药?”   谭台眼见自家少夫人穿着一身朱红衣裙,长带飘盈环佩作响,忆及吴启的前车之鉴,压根不敢抬头看她,只结结巴巴地答了句:“回少夫人,这,这是解毒的药。”   “夫君那毒不是早便解了么?如何又要喝药?”   关瑶这话音才落,书房的门便被打开了。   裴和渊站在门后接话道:“是补药,今日不是与娘子说了么?为夫腰有些疼,便让他们寻了补药来试试。”   关瑶望向裴和渊,见他目光沉静,听他语声琅琅,清冽悦耳。   古怪之感在心头缠来绕去,迎着裴和渊无声看了片刻,关瑶翘了翘唇:“夫君身子才刚好,这不明不白的补药还是莫要喝了。给我吧,我明日寻个大夫验一验,看这药里头都有些什么。”   说罢,关瑶便顺势要去接谭台手中的托盘,却被一只手中途格挡住。   裴和渊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温和地笑了笑:“娘子来寻我回房?”   “不是,我晚上吃撑了,走路消消食。”关瑶眼也不眨地扯着谎话。   裴和渊的眼神有些微妙,未几抬脚走出书房道:“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房歇息罢。”   关瑶也不坚持,跟着他回了寝居。   只在打下门帘后,关瑶突兀地问了句:“夫君是不是在喝荣叔给的避子药?”   裴和渊脚步滞住,又听关瑶轻声道:“夫君不想要孩子?”   听她字腔冷静,裴和渊的眸光变得格外幽沉。   “娘子若喜欢,领养一个也无不可。”   声音放轻,是变相承认,亦是在哄她了。   关瑶却道:“我自己能生,为何要去领养旁人的孩子?”   “夫君为何不想要孩子?又为何不与我说,自己偷摸服用那药呢?”关瑶说话很轻很缓,像蚕儿吐丝般絮絮,情绪不见起伏。可那一句二句,都是对裴和渊的质询。   裴和渊显然不大习惯被这样诘问,尤其是闺房之内,被娘子这样无声逼问。   他唇线抿直,片刻沉默后,自唇间吐了句“听话,莫要闹”来。   内室静寂,唯闻火烛跃跃之声。   无前兆地,关瑶忽粲然一笑,纤眉长目,眼波欲流。   她道:“你不与我生,自有想与我生的人。”   顷刻间,裴和渊目中乌云密布。他眯狭起眼,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第34章 和离   谁不是气上心头?关瑶又岂会犯怵?   是以, 她仍用那幅舒眉软眼的模样重述道:“你不与我生,自有想与我生的人。”   污浊之气冲入脑中,裴和渊的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他双眉紧凑着, 眼中是一寸寸的,逐渐扭曲的癫狂:“你想与谁生?是险些娶了你的秦扶泽,还是那个戏班子的班主?”   “你胡说什么?”错愕过后,泼天的火气直冲脑门。   若在平时被他这样盯着, 关瑶可能头皮发麻,可现在她也正在气头上, 心里的火恨不得把这厮给烧成块炭, 又哪里管他森人不森人。   关瑶骤然抬眼道:“秦扶泽都是已成家的人了,我与宋班主也是清清白白的,你提他们做什么?”   “是么?”裴和渊不甚在意地接了句嘴, 上前一步,依旧语调冷然道:“不管是谁,在你接近他们之前, 我都能让他们变作死人。”   停顿半息,裴和渊倏地扯着唇角笑了笑:“娘子心地善良,既是不想害人,便莫要起这等心思。”   笑声如薄刃,刮擦过关瑶的耳廓,激得她心中瓦凉。   “夫君,你, 你不该是这样的啊?你怎么会……”   见关瑶眼角涌起弱雾,裴和渊眸中的阴毒狠戾隐去, 眸子一霎平静。他淡道:“娘子莫要惹我, 咱们两相无事, 不好么?”   “是我惹了夫君么?明明是夫君太过专横,你我是夫妻,子嗣这等大事为何不与我说上一句呢?”关瑶脑子乱哄哄的,整个惊疑不定。   见关瑶面色发白,嗓音发颤,道是自己实在吓着了她,裴和渊便彻底缓和态度,方才像要吞人骨髓般的阴晦之态已然消失无踪。   他喉间轻滑着:“是为夫错了。”   话毕,裴和渊展臂想去抱关瑶,关瑶却向后一步,明显拒绝。   二人间,又成个僵持之势。   裴和渊不知自己这般阴晴不定更加惹人愣愣怔怔,只听关瑶问他:“夫君认错向来是快的,正不正经的错都可往身上揽,想是说得太顺当了吧?”她桃腮含怒:“我且问夫君,你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   裴和渊深眸轻垂。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耳畔,关瑶提醒他:“夫妻间有事不该有商有量的么?尤其是子嗣这等大事。”   气氛微滞,裴和渊沉默不语。   关瑶攥着袖摆,语气艰难道:“我想不出夫君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夫君可否与我说一说?”   裴和渊嗓音压抑:“生孩子……太痛,我怕你承受不来。”   这说不过去的,听着便十足敷衍的理由如何能让关瑶信服?   她气急反笑:“即便是这个原因,与我说不得一句?夫君是把我当什么无足轻重的人,还是你自己在默默决定所有事?这是随便几句话便能盖过去的事么?”越说越是气冲额心,关瑶咬着牙问:“还是我在夫君眼中,便是随随便便能敷衍得了的人?”   关瑶一口气梗在心头恼火怫郁,裴和渊何尝不是把个嘴唇抿得发白。   因为个孩子的事,与他闹成这般。   裴和渊抬眸直视关瑶,语气寒津津的:“就我与娘子,不好么?为何要多一个人?”   “可,可多出来的,是咱们的孩子啊?”关瑶眼含重惑,脑子里一百个不解。   “我不想要。”裴和渊固执道:“我不愿让任何人打扰我与娘子的独处,孩子也不行。”   关瑶滞了一息。她神情怔忪着,心里开始发沉:“夫君,你觉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正常?”   “不觉得。”裴和渊答得极快,明显是不用经过思考,便能复她的话。   而便是这般,更让人心思杂乱,脑子嗡嗡作响。   百般情绪冲击过后,是涌上四肢与心肺的疲乏。   关瑶抚着心口,长长缓了一口气道:“我累了,我不想跟你说话,你去书房睡。”   “一起睡。”裴和渊不肯动。   “我们在吵架!”关瑶美眸怒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裴和渊不以为杵道:“一起睡,我不碰你就是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   关瑶气得浑身哆嗦,索性转身向外道:“好!那我去书房睡!”   有人大步上前,自身后揽了她的腰道:“我说了,一起睡。”   不论如何挣扎,关瑶最终还是被带回了榻上。   只她心头堵着气,怎么也不愿让裴和渊替她脱衣除袜。裴和渊倒也不勉强,似乎只要不和她分室而居,他便愿纵着她。   帐子掩下,夫妇二人各盖一被,这些时日的缱绻与缠绵,变作各自平静的呼吸。   关瑶将自己掩于被盖之下,背向裴和渊而眠,心中再度乱愁如织。   她的夫君,她好好的夫君,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即使是背向而眠,关瑶也能感受到热炙的双目黏在自己身上,若她此时翻身,必然会对上那双乌灼灼黑泠泠的眼眸。   比先前还要阴晴不定的夫君,使她好似落入个无形的牢笼。   被这般强烈的,甚至有些病态的占有欲包围着,关瑶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胸闷,感觉到难以喘息。   关瑶攥住被角,在天人交战之中,渐渐阖上双目。   直到她呼吸变得均匀了,裴和渊伸手在枕上拾起她小撮头发,凑过去闻了闻后,再放在掌心,也闭了眼开始发梦。   梦中,一双男女相携而立。那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显然便是有孕在身。   女子挽着那男子的手,与那男子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大抵在猜孩子是男是女该取什么名这样的话。   男子心不在焉地搭着腔,偶尔看看女子的小腹,不自觉拧紧眉。   彼时在二人身后的房室之中,不断传来分娩的痛呼声。自日暮到晨光,再到斜阳染地之际,里头的婴孩才呱呱坠地。   婴孩被抱出来,女子雀跃地上前接过手,还教那只会闭着眼瞎叫唤的婴孩唤男子作舅父。而男子,却看着地上未来得及清理的血水,眸中逐渐深沉起来。   场景一转,似乎是平静的用膳时辰。   女子用着膳,伸手端起桌上一碗汤羹,下勺子舀了正要往嘴里送时,那碗突然被什么击中,“砰”地翻摔到地上。   汤羹泼了一地,碎瓷之中,本是言笑晏晏的女子陡然起了身,颤着嗓质问男子为何要给自己下药。还道虎毒尚不食子,而他怎么疯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那男子垂着头,做了何等反应裴和渊并不知,盖因那场景,生生再转了一回。   冷雾凝结,入目一片白霭霭的空间。   仿佛置身雪地冰天,呵出的气也是白的。裴和渊的眉睫之上已结了层薄薄的霜,寒意侵入肌骨,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便在他无力地耷拉下眉目,胸腔已开始有麻痹之感时,身上骤然一暖,四肢骇骨又开始有了气力。   原来人在濒死之时,是会觉得暖的。   神智逐渐恢复,蜷着的手脚开始重新伸展,裴和渊缓缓睁开双眼。   曦光已至,榻上只余他一人,原本背向而躺的小女人已不知去向。   眼中霎时浮起丝丝冷意,裴和渊十指收紧正想翻身起床时,忽闻得隔间有人在说话。   凝神一听,原是关瑶的贴身丫鬟在小声问闹了什么别扭。   关瑶哼哼两句,说哪里敢跟里头那位唯我独尊的大爷闹别扭。   阴阳怪气,极为不满。   原是破天荒起了个早,还积着忿气在与丫鬟指摘他。   眉目松和下来,裴和渊看了看悉数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唇角掠起弯弯的弧度来。   当真生气了么?   无妨,只要人还在他身边,怎样撒气,他都甘愿惯着。   ---   夫妇二人这别扭一生,便近一旬。   女人闹起脾气来,是了不得的。   这一旬中,关瑶虽每日里与裴和渊同吃同睡,但嘴就跟悍住了似的,从不与他说话。   就算在榻上不小心触碰到手脚,她也要立马把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整个身子贴到墙根,才堪堪表达自己的抗拒。   对于喜欢在榻上打滚的关瑶来说,总在一侧的安分睡姿显然让她极不得劲。可她生怕自己睡着了又不小心挨碰甚至扒到裴和渊身上,只能拼命控制自己不能睡太早更不能睡太熟。   这般下去肯定是睡不好的,偶尔半夜时分关瑶想偷偷转个眠,却回头便能对上裴和渊睁着的透亮双目,吓得她浑身起鸡皮。   缺觉的人做什么都不精神,关瑶只能趁裴和渊不在时,白日里偷偷补眠,一个人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好不快活。   这日的静夜,裴絮春的院子中,忽有了大动静。   原是夜半偷偷去探视的席羽,撞上另一个偷摸去看的小贼。   那贼,便是久不露面的孟澈升。   据照顾的小丫鬟所说,裴絮春当时呼吸剧烈起伏,疯了似的抓着手边的东西掷向孟澈升,尖叫着让他滚。   最终孟澈升被裴絮春拿瓷杯砸了个头破血流不说,又被席羽追出去打了一顿,想来身上负的伤该是要休养好一阵子了。   而孟澈升来这一遭后,裴絮春开始发起连绵不断的低烧来,间或说些不明不白的梦呓,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如此一来,关瑶心里对于裴絮春的疑惑又是雪球般滚得忒大,然纵有天大的疑问,碍于还在与裴和渊生着气,也只能自己憋闷着不去想。   虽在单方的冷战中,却也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似乎一眨眼,便到了宫宴。   宫宴前一晚,靖王府某处偏院。   烛火闪烁不定,贺荣隽正低声道:“这消息是自丁公公那处听来的,丁公公服侍那老东西多年,当时让那老东西召尊夫人入宫为妃,便是他的主意。他可看得真切,那老东西对尊夫人,很是欢喜。”   气氛稍默。   片刻后,对侧的裴和渊问道:“贺世子的意思是,让裴某献妻予陛下?”   贺荣隽虚咳了两嗓,肃颜道:“衍思放心,不会真让那老东西碰着尊夫人的。不过是借这事,让关贵妃能看清那老东西真面目,方便被咱们收为已用罢了。”   “贺世子计无遗策,除了照办,裴某想不出旁的话来。况且……为了大业小做牺牲,有何不可?”裴和渊嗓音慵懒温吞,面上不见半分波动,像极了卖妻求荣的伪君子。   那日子时,裴和渊才回到临昌伯府。   关瑶白日里睡饱了,这会儿正精神地盯着帐子发呆。   息烛松帐后,在榻上躺下的裴和渊忽问了句:“明日的寿宴,娘子要去么?”   这便是没话找话了,宫宴是关瑶和姐姐外甥女相聚的好机会,她自然是会去的。   这人憋了这么些日子,开腔不与她说二人间的矛盾,明显是没有反省,还不觉自己有错。   关瑶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裴和渊兀自道:“娘子带上喜彤罢,听说她会些手脚功夫。宫宴人多且杂,有备无患。”   这句后,关瑶竖起耳朵在等着后面的。可等了好片刻,却仍是没听到他说别的什么话。   再摒了息,却听得身后人呼吸绵长,竟是已睡了过去。   气塞喉头,关瑶猛地将被盖拉过头顶,索性把自己给闷了起来。   侧身躺着的裴和渊见了,眸中盛起星点笑意。   过了明晚,这大琮,便该开始翻天了。   替那愚忠之人把仇给报了后,他就该带着他的小娇娇回大虞一段时日了。   这大琮这顺安,随处都是她熟悉的人,就算是裴胥弘那几岁大的儿子,也能分去她半日的注意。   待到了大虞后,他才是她最为甚至唯一熟悉的人。   她的眼里,只能有他。   ---   翌日,天子寿辰。   顺安满城华灯高悬,朝野欢娱。   宰臣使节唱喏祝颂,坊司诸戏敬呈。   宝榭层楼之间,随处可穿流不息的宫侍,手托金碟之上,奇石珍宝令人眼生重晕。   这会儿,翠园的一座望亭之中,两名男子长久立着。   稍后一步的,是王府长史江丘安,而在他身旁的,则便是当朝靖王爷。   观着各处欢情洋溢的盛景,江丘安哂了句:“近些年来,陛下这寿宴可见是越发气派了。臣犹记得当初,即便是大虞日渐颓唐,陛下也是克勤克俭,从不铺张奢费。而今去看,也不知这当中的内情,是否因着陛下那时将将即位?”   俭素的帝王变作奢糜,并非一朝一夕的改变,而这当中的变,并不难窥见。   江丘安的话自然是阴阳怪气的,可他先前那高大肃穆的身影,却只迎着亭间清风沉默地站立着,久无言语。   江丘安心间着实不忿,不禁再度开口道:“若是先帝还在……”   一声轻叹响起,靖王微微侧了侧身:“本王当初不过是趁大虞内乱,侥幸胜了几仗罢了。况那时大琮局势已稳,而比起治国理政,本王自认比不上皇兄,父皇那般安排,也是于情合理的。”   话音落下,闻得有嬉闹声传来。二人俱是耳力不俗的武将,自然立时便将目光投了过去。   园外不远处,一群华裳女子相携经过,想是入宫参宴的,世家大臣的女眷。   而当中那身姿轻曼,与人有说有笑的,正是关家小女儿,亦是现下临安伯府的三少夫人,关瑶。   行走间,关瑶正自丫鬟手中接了些小物件分给几名贵女,偶尔凑近笑眯眯与人答几句话,像极了向客兜售珍玩的商铺侍者。   江丘安叹了句:“行止与性子都这般随性欢朗,怪道都说伯府这位三少夫人与贵、与那位贵人极为相像。”   靖王却是摇了摇头:“不像,瑧儿她……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不知前情的人听来,这话中的落寞与眷恋也不难分辨,更何况是江丘安这样鲜知内情的。   联起适才的话头,江丘安恨恨不已:“王爷莫要怪老臣僭越。夺您大位,又夺您所爱。这哪桩哪件,陛下都对您不住!”   “好了,休要再提。前者不过道听途说之言罢了,至于瑧儿……总是本王自己的错。”话至最后,靖王语带冷涩,背影亦是透着几分伶仃萧索的滋味。   另厢,到了岔路,关瑶与旁的贵女分道而行,去了嘉玉宫。   嘉玉宫中,关瑶与姐姐关贵妃喋喋不休地叙着旧,又把上回在寺庙求来的观音赐子符递送给贵妃。   贵妃笑着收了,也免不得笑睨关瑶小腹一眼:“听闻瑶儿与妹婿感情好得让人羡妒,不知这肚子可有动静?阿姐可记得你最爱小娃娃了。”   提起这事,关瑶便耷下了脸,含糊道:“没,还没。”   “无妨,这也是急不来的事,你们小夫妻感情好,早晚会有的。”看出她的失落,关贵妃安慰了一番,复又问道:“听说外祖母想见妹婿一趟,特意写了信让你带着妹婿回青吴,你可有妹婿说过了?打算几回时?”   “谁要带他啊……”关瑶极小声咕哝了一句。   她声音低得跟自言自语似的,关贵妃一时没听轻,便问了句:“瑶儿方才说什么?”   关瑶低头抠着桌面,在心中反复打了几遍腹稿,鼓起勇气嗫嚅道:“阿姐,我想跟夫君和……”   才开了个头,便闻得外间“咣啷”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接着,便是一通混乱吵嚷的人声。   贵妃秀眉微蹙,扬声问了句:“外头怎么回事?”   梨音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贵妃娘娘!出事了!”   见她面色煞白,贵妃秀眉微蹙:“慌个什么劲?有话慢慢说。”   梨音仍是急声:“适才听人来报,道是赤源使臣说要求娶七公主,给他们的王当王妃!”   “什么?”贵妃一惊,刚站起身来,便听得外头贺淳灵清晰的一声:“都让开!”   “公主殿下,不可!”宫人的阻拦连声响起。   待贵妃与关瑶赶到外间,便见贺淳灵正奋力挣开死命拦着的宫人,手中高高地举着把皮鞭怒道:“让开!看我不去抽他个青红蓝紫,让他乖乖滚出我大琮!”   “赤源不过一弹丸小国,哪来的底气求娶本公主?还要让本公主给他们那鹤发鸡皮的王当王妃?做什么白日大梦!本公主定要去掰开他们的嘴瞧瞧,看是不是喉咙里也长了个胆!”   “灵儿!”贵妃开口唤住贺淳灵:“冷静些,莫要胡闹!”   “母妃!小姨!”贺淳灵转了头来,燃火的双目中又是气忿又是委屈:“我被人欺负了,我要去向父皇告状!”   “状”字的音还没落,自石道跑来个小黄门,连声报道:“无事了无事了,靖王爷赶到,把那使臣狠狠喝斥了一顿,那人便没敢吱声了!”   事情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   被关贵妃勒令收走鞭子,贺淳灵悻悻道:“什么嘛?任由他放这样的厥词也不立时撵出宫去,父皇莫不是多饮了几杯?哼!还是五叔最好了!”   “好了。休要胡绉。”关贵妃难得斥了贺淳灵一句。   贺淳灵撅了撅嘴,待想说些什么,却发错了关贵妃面色白得有些异怪,便问了声:“母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叮”的一声,是关瑶指际打滑,杯盖落下的动作重了些,吸引了贺淳灵的注意。   “呀!想来是手霜抹太多了。”   ‘心有余悸’地放回杯盏,关瑶打断贺淳灵的话。   不久,又有旁的贵女特意结伴来求见。等这般一来二去的寒暄结束得差不多,夜宴,也便要开始了。   按大琮旧俗,皇后要领妃嫔及皇子女一道入宴,是以关瑶便单独往那宴厅先行了。   殿庭广阔,重阁修廊的玉宇宫阙之中,自是夹堤植柳,处处胜概。   踏入条彩廊时,见有名男子立在复墙之后,正与人低声说着什么。   那男子衣冠华贵,浓眉敛目。   正是靖王府世子,贺荣隽。   关瑶下意识想绕路而行,盖因这贺荣隽在她成婚之前,曾追慕过她。   在顺安时,这贺荣隽偶尔在宫里宫外遇她一回,便要跟着缠在身后,四年前她去青吴后,此人总去秋拾园遇她,甚至还与她说过自己与杨绮玉感情不佳这样的话,令关瑶极其泛胃反感。   关瑶待想转道,贺荣隽已经和人走了出来,看见了她。   与贺荣隽一起的,是个白眉老太监。那老太监生得诡眉诈目,也不知与贺荣隽在说着什么,黄浊的眼珠子在她身上流连一息,便塌着腰告退了。   而贺荣隽与关瑶寒暄几句,眸中一直透着些可惜的神情,更令关瑶周身不自在。含糊道了几句好,便与那贺世子分开了。   临拐出个假山时,却又撞上个杨绮玉。   且那杨绮玉死盯着关瑶,目光中满是怨毒。   杨绮玉近来过得不大好。   杨莺在雅宴中掉到水里被太医院来请脉的一个小医官给救起,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许身嫁了那人。   自己看中的,打算用来笼络贺荣隽的美貌堂妹最终便宜了别人不说,方才她又听靖王妃私下与宫里一位娘娘聊天,说她笼不住自己夫婿的心,本就是无用之人。膝下无子,更是罪加一等,与废人无疑。   杨绮玉本不是什么高官贵女,当年能嫁给贺荣隽,也不过是因着自己父亲当年在战场上救过靖王爷一命,临终前向靖王爷要了这么桩婚约,想让她享那王府的富贵。而靖王爷又是个重情之人,便强压着贺荣隽娶了她。   身低位高且膝下无子,这世子妃的地位更是摇摇欲坠。   本就一团团的火聚在心中的杨绮玉,适才又看着自家夫君与关瑶在见面,心里更是哪哪的愠气都飙了上来,干脆率性上前,向关瑶发起了难。   “没想到裴三夫人都成婚了,还不知个寡廉鲜耻呢?”杨绮玉摇着扇子上前,半吊着眼围着关瑶打转道:“抢了麓安县主的男人还不够,又来撩拔成了婚的人。三少夫人就这般没有下限?这若被你夫婿看见,可如何是好?”   虽不知哪里招惹了这人,但关瑶还是盈盈笑道:“没想到世子妃都当娘了,说话还跟黄口小儿似的不经脑子。若被人听到你说这些失了智的话,岂不是立马要把世子妃给拉去太医院关着?”   “你!”杨绮玉没料想关瑶竟敢与她唇齿对冲,当即怒目冷笑道:“胡蛮后代,果然心思劣鄙。我在青吴时便听闻纪氏之后老老小小都是轻佻放浪之辈,听说那邬老太君年轻的时候……”   “——你说谁轻佻放浪?”墙垣尽头一道娇脆声音凭空响起:“诋毁本宫小姨与阿祖不止,还捎带上了本宫与本宫母妃?堂嫂口气这么大,怕是喉咙里也长了个胆子吧?”   说得这几个称呼的,显然是贺淳灵。   而更令杨绮玉吓黄了脸的是,与贺淳灵一道出现的,还有位身着衮龙袍,面色威肃的长者。   赫然,便是这大琮的帝王。   “见过陛下,见过七公主殿下。”一群人连忙行礼。   贺淳灵扬着假笑看杨绮玉:“堂嫂方才说的话,不介意再重复一遍?”   “没,我没说什么……”杨绮玉眼中霎时带上丝丝慌乱,下意识便胡乱摇头。   关瑶轻轻碰了碰贺淳灵,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贺淳灵用手掩起嘴,也用极细的声音回她道:“有个小黄门来报,说经过时看到你和人生了冲突,我就赶过来了。中途正巧遇着我父皇,我把事与他说了,他便同我一起过来。”   另厢,宸帝正俯望着杨绮玉:“朕曾听过隽儿私下与兄弟说的话,道是你心思粗鄙言行不端,如今看来,你确是德行有失。”   杨绮玉霎时面如金纸,立时牙关瑟瑟伏于地道:“陛下恕罪!确是臣妇一时鬼迷心窍,见伯府这位三少夫人与世子爷多说了两句话,便想左了,误以为他二人有、有……”   宸帝似无耐心听她狡辩,只扭头去看关瑶:“裴三夫人可愿恕她?或是你想朕如何责罚于她?”语毕,还特意补充道:“即使是皇家妇,无理辱及臣妇,该罚亦得罚,朕断然不会偏私,你且放心便是。”   说得冠冕堂皇,把这处置的口子交给关瑶,可关瑶也不是个傻的,知道自己要把这话当真,不管怎么处置都像泄愤。万一这事传了出去,实情真相还不定怎么演变。   而正如关瑶所料,宸帝确实不怎么想处置杨绮玉。   他自是不愿看见贺世子有个得力外家的,故像杨绮玉这般的小官之女霸占靖王府世子妃的位置,靖王府便少了个与朝臣联姻的机会。   甚至靖王府若无男丁,他最为乐见其成。   默了片刻,关瑶开腔道:“方才之事想是一时误会罢了,臣妇言行也有不当之处,恳请陛下恕了世子妃。”   闻言,宸帝开始端详起关瑶。   识大体,知进退。   玉姿有如明月生晕,那张脸更似花树堆雪,寻不见半分瑕疵,最妙的是,与他那位贵妃年轻时的神态足有八成相似。   可惜,当真可惜。   收回视线,宸帝朗笑道:“既是误会,那朕也不多掺和了。”他示意杨绮玉起身:“就算裴三夫人大度,你也合该道个歉才对。到底也是入了皇家玉碟的人,往后行事说话不可再这般莽撞,可知了?”   杨绮玉如获大赦,忙不迭应过,又含着泪去与关瑶道歉。   小小的闹剧过后,宸帝便往寿宴主殿去了。而关瑶与贺淳灵,也心照不宣地与杨绮玉分道而行,往女客所在的宴殿而去。   到了宴殿开宴半途,贺淳灵怏怏地往关瑶身旁一坐,罕见地把头搭在关瑶肩上。   关瑶捂了捂她的腮帮:“牙疼了?”   “我将才听说,父皇要将柳司谏的女儿许给那赤源王。”贺淳灵将额头抵在关瑶小臂上,闷声闷气道:“若我不是父皇的女儿,嫁给那老杀才的,许就是我了。”   关瑶沉默了下,抬手去抚她的背:“若你不是公主,那赤源王也不会求娶你。别多想了。”   “我不懂。”贺淳灵被挤压着的声音很是茫然:“我大琮兵强国盛,早连大虞都要畏咱们三分,父皇怎就非要应那赤源无理之请?就算是要交好,要教化他们,咱们可以派夫子啊!为何要遣女子去安社稷?”   “你想想女诫,俱是男子所写,里头便尽是吃人的条条框框。而和亲虽是国事,但议那国事的,也是男子。”说话间,关瑶挟了箸桂花茶糕喂给贺淳灵。   姨甥二人这般密密窸窸地咬着耳朵时,唱喏声起,天子法驾到了。   帝至,全殿起身恭迎。   入殿行至半途时,宸帝停下步子,向左侧望去。   被关瑶捅了下腰,贺淳灵才不情不愿地给他福了个身,只到底倔着张嘴没唤人。   方才还缠着自己让去作主的女儿,这会儿便不理人了。宸帝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收回视线时,目光带了关瑶一眼。   待到上首入座,贵妃招呼梨音:“那孩子也是真真不像话。快,去唤公主回来。”   “这是在为赤源那事气朕呢。由她去罢,待晚些她气消了,朕再亲自哄哄她就是。”宸帝徐徐笑言。大手一挥后,满殿入座。   贵妃颦着额嗔怪道:“陛下可莫要说这话,越发将她纵得要上天了。”   见得皇帝与贵妃这般亲密,一旁的裴挽夏撇了撇,极不服气。   她自认比关贵妃年轻许多,生得也不比关贵妃差。可入宫这么许久,陛下却只在她殿中留宿过一回,甚至连个才人的位份都不愿给她提。可对着这关贵妃,却百般恩宠,大多时日都宿在嘉玉宫,怎能令她不忌恨?   天子寿筵,也半半算是家筵了。最开头要寒暄关怀的,自然是远道而来的靖王府女眷。   便在宸帝向靖王妃询问着家常时,也不知是否生了错觉,裴挽夏总见他的目光,往固定的某个方向打去。   如此往来几回,裴挽夏便也寻了个空子,挑眼去望。   透过水精帘自这处看去,正好见得下首某座之中,自家那个三嫂嫂不时偏首,似在说着什么话逗贺淳灵开心。   初始,裴挽夏还当天子是在瞧贺淳灵。可过了会儿后,她发觉了不对。   陛下的神情,是随着她三嫂嫂的一举一动在变化的。   远远瞧着,便见她三嫂嫂眉如远山横卧,睫如密扇黑翎。穿过遮幕去看,更觉她一颦一笑都掩映生姿,真真是个转眄流精的美艳主儿。   裴挽夏狐疑着,在心中兀自嘀咕半晌不得其解。   陛下总不能是瞧中她已为人妇的三嫂嫂,也瞧不见她?   正疑惑间,余光蓦地发现那杨世子妃的神情有些奇怪,好似……也在偷摸注意陛下的视线?   “裴宝林?”有人唤了裴挽夏一声,是同位阶的嫔来找她推杯换盏。   裴挽夏回过神来,暗自掐了掐大腿,干脆移了注意,去应酬旁的妃嫔了。   小酌几杯后,天子离座,众人复又起身恭送。   殿外夜风吹拂,跌落廊的一处游居之前,宸帝正将手搭于望柱之上。   他双目睥睨,乜向身侧服侍的白眉老宦:“丁成,说这样的话,你将朕想作什么人?”   丁成不疾不徐道:“若非陛下太过顾虑贵妃娘娘,那裴三夫人早便是陛下身边人了。”   “听说近来裴府这一对生了矛盾,已不如先前那般恩爱。想来捉婿那事,不过一时情热罢了。真正成了婚,方知过得好不好。那裴三郎君空有一幅惹姑娘眼的皮相,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   “陛下贵尊无极,能服侍陛下那可是莫大的恩荣。放眼整个大琮,怎会有小娘子不慕陛下英姿?那位裴三夫人,怕是原先压根不知陛下心意。”   丁老宦侍喋喋不休之下,良久,宸帝才叹了句:“是贵妃,她心头对朕有怨。”   如丁成所说,九五至尊,整个大琮谁及他贵?怎会有小娘子不愿入宫侍君?   当初本是打算直接下旨,召那关家小女儿入宫的。怎知那关家小女儿偷摸回了顺安不止,还在放榜当日跑去抢了裴三郎成亲。   而便在那日,贵妃亲来向他求赐婚圣旨,声泪俱下道是只想了却胞妹之愿。   念及与贵妃的旧日情意,加上也欲破掉临安伯府与麓国公府的婚事,他只能取舍着应了。   可那般艳若芙渠的女子,最终却嫁了个伯府庶子,怎能不让人扼腕?   便在宸帝出神之时,浓荫之下,有鹧鸪低低啼了几声。   丁成眉际微动,上前半步再度低声道:“说一千道一万,还得看那裴三夫人的意思。寻人试探一二,若她当真不愿便算了,可若……她是乐意的呢?能服侍陛下,也是她的福份了。”   许是饮得确实有些多了,酒气上涌之时,那张艳妩天成的脸儿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   宸帝掌心几度张合,最终还是负了手道: “今日甚是遗倦,朕想去露华殿小休憩一阵。毋须召御医,不得让人来扰,朕想单独待会儿。”   “老奴遵旨。”丁成低声应着,嘴角浮起志得意满的笑来。   露华殿,清静之地,那宫室所处……甚偏。   偃月铺陈之中,天子一行人逐渐走远,而婉转的落廊之角,一直大气不敢出的杨绮玉,缓缓攥紧了袖摆。   下午时,她就感觉陛下那眼神有些微妙……   那关家女儿果然是个狐媚子,竟连陛下都被迷惑住了。   ---   迟些时候,杨绮玉游魂一般回到宴厅。   宴厅门口,正好撞见出来送贺淳灵的关瑶。   适才天子不唤贺淳灵回座,还没多久就离了这厅,贺淳灵化悲愤为食欲,吃了关瑶挟的一口茶糕,又盯上了她的甜羹。用得急了,牙口又隐隐作痛,哼哼唧唧地说要回宫歇着。   目送着贺淳灵走远后,关瑶便见杨绮玉停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眼神莫名难辨。   “世子妃。”关瑶福了个身:“这是去外头透了会儿气?”   “多谢三少夫人挂切。许是我久不来顺安,有些水土不服,不注意让肠胃受了寒。”解释自己吃坏了离厅更衣的事时,杨绮玉微微笑着,甚至话语中还透着些亲昵劲儿,似是与关瑶全无芥蒂。   明面上的体面关瑶比她还会做,便也报以一笑,真就又关切了几句,携同着回了厅内。   刚入座,靖王妃便眉头紧皱斥责杨绮玉:“宴还未完,你便离座更衣两趟,怎么?就这样忍不得?连点仪态都不顾了。”   杨绮玉咬了咬唇,低着头赔了不是,压根不敢解释半句。   恍恍惚惚间,有小黄门前来传话。   杨绮玉支着耳朵聚起神来听了听,见贵妃起身离了席,这才使力一掐,直掐得掌心出了深印子。   小片刻后,她似是似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拢了袖笼后,起身捧着杯酒向对侧行去。   关瑶正与左右谈笑风生,顺便给拘星班做足宣传,惹得两旁人纷纷说要去万汀楼听戏。   见杨绮玉往这来,关瑶盯着她走到自己身旁,又听杨绮玉柔声道:“下午着实是我有错在先,那般慌急赔罪也不够有诚意,正好借这宴,给三少夫人赔不是了。还望三少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杨绮玉姿态作得低,话说得诚恳,还主动饮尽杯中酒。若不随意应付两句,少不得还要惹旁人来问事由。   关瑶弯眸浅笑:“我正与几位说呢,世子妃哪日得了闲,也可去万汀楼坐一坐。”   杨绮玉满声应了,甚至主动加入,与左右说起拘星班在青吴的盛名来,很是卖力。   说说笑笑了一会儿,有个宫婢过来了。   这宫婢关瑶认得,是她阿姐身旁唤卢枝的那个。   卢枝近身,道是贵妃唤关瑶去宫里叙会儿话。   关瑶目含轻惑。   方才她去送贺淳灵时,贺淳灵本想拉她去寝宫作陪的,可关贵妃说宴已过半程,若关瑶去了多半要留宿宫中。   毕竟现时不比以前,她已为人妇,留宿宫中怎么都于礼不合。   可怎么这会儿,又唤她老远去叙话了?   不明所以地跟着出了宴厅,走到座水榭中时,不知打哪儿飞来个小物件儿,正正砸到那卢枝额上,致使卢枝当场倒地,额头的血汩汩流出。   与此同时,有人飞快掠入那水榭,安抚关瑶道:“少夫人莫慌,是我。”   关瑶抓着衣襟定晴一看,是谭台。   ……   片刻之后,关瑶被谭台带到处乱草从生的荒芜地带,在那乱草之中,拔开了一口凸起的水井。   伏于井口后才发现,那井是空的,可井底下,却有丝丝凉意渗出。   忽闻“嘎达”的声响,那黑黢黢的井底,竟开了条缝。   便自那缓缓而开的缝中,光线骤明,有人于那片光中抬着臂,撞入她的视线中。   面容轻透,目如矅石。   关瑶瞠大了眸子:“夫君?”   裴和渊应了声,在那暗道口把关瑶接了下来。   待落了地关瑶才发现,这竟是处冰室。   许是方才那一出意外吓得她心腔疾跳,又许是跟着席羽偷摸来了这处让她提心吊胆,在下到这冰室之前,关瑶还觉得自己后背似是出了腾腾热汗。   可入了冰室后,那股子扑面而来的凉意,倒将她原本的躁意冲淡了些,只是头脑好似还有些混沌,像被人用槌子两侧敲击。   晃了晃有些发蒙的头,关瑶问裴和渊:“夫君怎在这处?方才是怎么回事?”   裴和渊久未答话,只定定看着她,眸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好半晌,直到关瑶被看得发毛之时,他才问了句:“这处,娘子可有印象?”   “什么印象?”关瑶顿了一息:“我还想问夫君怎么在这处?这,这是皇宫秘道么?夫君怎会知晓这处?还有……”   关瑶脑子里一团乱麻,有许多的问题都想问,越问便越急,冰室的寒凉都没能阻止她密密麻麻的热汗铺了满额。   这感觉……很是似曾相识。   另侧的裴和渊,正陷入长久的凝思之中。   本是只想寻个隐蔽之所,可仿佛有种无形的牵引,让他来到了这处冰室。   这冰室,他太熟悉了。   而若这冰室与他这一世他遗忘的那四年间无关,那么,便是他上世的记忆了。   准确来说,这处,应当是他上世的丧命之地。   而至于他为何会死于这处……   记忆隐隐绰绰,像被细细的针刺着脑子,似是有什么被他所遗忘的重要片段,马上便要呼之欲出。   想得多了,脑中隐有钝痛之感,不同于鼓角铮鸣的震痛,而似有蠹虫在细细啃噬,无孔不入,麻痒不堪。   便在裴和渊脑际越来越痛之时,忽闻得一声嘤咛:“夫君……”   神思刹那清明。   又是一声满足的谓叹传来。裴和渊回转身去,见得关瑶不知何时趴在个四四方方的冰鉴上。   且她一双手脚抱着那冰鉴,唇儿翕动,呓语有声,在那冰鉴之上乱贴乱蹭,喉腔中不时带出两声软黏的喘。   “夫君,我好像……中药了。”   中药了?   裴和渊心中一紧,几步上前正欲仔细查看时,抱着冰鉴的人忽将小嘴儿翘得老高:“姓裴的!不是你不想要就能不要,我想要!我想要你知道吗?!再说孩子是我怀我生,痛也是我痛,我都不介意你瞎扯什么?”   “你就是太自高自大唯我独尊了,真当自己是皇帝啊?你要是皇帝,我就是天上的王母娘娘!治死你!你这样,不讨我喜欢!”   是中的什么药,还能这样张牙舞爪地胡乱发气。   要不是关瑶细细促促地喘着气,脸色又红得不正常,裴和渊简直要怀疑这是在借机嘶骂自己。   见她哼哼唧唧着,眼角还滑了几滴泪出来,裴和渊伸手替她拭去那金珠子,放入口中尝了尝。   咸的,还有些泛苦。   怎么会苦呢?他的小娇娇,流的眼泪都该是甜的。   喉间轻滑,裴和渊强行将人从冰鉴上抱下。   关瑶干嚎了两嗓子,面上不情不愿四肢却把他缠得紧紧的,委屈得直瘪嘴:“我要以前那个夫君……不要现在这个……你好烦……”   裴和渊俯身啜去她腮上的泪滴,呢喃道:“不可以,你只能要我。”   “我不!就不要……”关瑶把裴和渊的脸掰开,嘴里又嚷嚷道:“出汗了,好热……”   她像被裹进蒸气正足的竹笼子,又像成了个糯米团子被人揉圆搓扁,耳旁嗡嗡隆隆时而有声,时而无音。   模模糊糊之中,好似听有人用极带阴气的声音说了句,留杨绮玉一条命慢慢作践,不能让她死得太轻易。   也就大致听得这么一句不甚清楚的话,关瑶便被封闭了意识,滚入无边暗浪之中。   轻轻重重,沉沉浮浮,被拆吃入腹。   ---   亥时,金明殿。   天子离席去了别处宴厅已有许久,臣工们自然少了许多顾虑,这会儿金明殿的宴厅中,四处都是觥筹交错的场景。   靖王这处,江丘安正与他报着适才听来的事:“……几名宫人合力将九皇子拉开,这才没有出大乱子。”   靖王拉下脸斥了声:“真真是虚长几岁,那混账东西总是不知容让!”   江丘安据实道:“也不能全怪世子殿下,九皇子着实是个脾性暴的,属下去时,都见他险些亮了短刃欲捅刺世子。”   再怎么闹,确实也不该持刃相向。   靖王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压下心中闲气道:“算了,岳儿毕竟还是孩子。不管怎么说,隽儿总是当兄长的。让他肚量大些,莫与岳儿一般见识罢了。”   话毕,靖王转向适才正叙谈着的裴和渊,叹了口气道:“崔司成之事,你节哀。他尚在世之时,总称你作得意门生,道你定是我大琮良才,只可惜……”   “承蒙王爷与老师错爱,晚辈已是铭感五内。”裴和渊揖着手,神色恭敬。   靖王温和地笑了笑,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适才好似不见你在厅中,是去了何处?”   “听人来报,说是内子身体不适,晚辈便赶去探看了下。”裴和渊回得极为从容。   靖王点点头,欣慰道:“早便听闻你夫妇二人意笃情深,是一对难得的眷侣。”他感慨着:“一眨眼,你都成婚娶妻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为人父,若老伯爷还在……”   话到此处,还是苦笑着转言道:“日后仕途之上若有何难处,只管与本王说。本王虽不常年在顺安,力所能及之事,定然不会推脱。”   裴和渊顿了顿,随即恳言道:“晚辈正有一事,想向王爷请教。”   “何事?”   “先父出事那年,王爷也在宴中,可否劳驾王爷与晚辈说一说那日的事由经过?”裴和渊半敛着眸,瞧不清目中情绪。   靖王恍了下神:“怎突然这样问?此事你不是早便知晓了么?”   裴和渊抬起眸:“按晚辈所晓,四年前陛下寿辰设宴于琼林苑围猎,家父被‘钦点’上场开头箭,为后辈们作表率。却不幸惊了马,又逢突发心疾,因御医营救不当而死。”   靖王与之对视,仍是不明他说这些的缘由。   默了几息后,才又听裴和渊缓声继续道:“除了先前的府医,晚辈走访过曾给家父看诊过的医者,包括几位随军的军医,亦翻阅过家父所有诊籍。家父,根本无有心疾。”   心尖猛然一悸,靖王重重怔住,半晌回神道:“你,你说什么?”   “王爷!!!”   一声疾唤猝然响起,打断靖王与裴和渊的谈话。   宴厅之外,奔而来的小厮文运双膝一软,伏跪在了槛栏处。   他双目圆睁,几度张嘴唯见泪流得更欢,那牙齿磕磕乱打,嗓子却如失声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靖王心下一跳,阔步上前沉声问道:“何事作慌?”   足有几息,文运才自喉中挤出句话来:“王爷!世子、世子没了!”   一声出,嘈杂退,四下无声。   在小厮文运的带路下,靖王很快便到了僻静的一处宫室前。   抬脚踹翻几名欲行拦阻的宫卫后,他几步便跃上了阶。   甫一入殿,便有血腥味扑鼻而来。靖王先过槛栏的脚,踩到把剑。   那剑脱了鞘,显然是自持剑之人手中甩飞到这处的。   靖王弯下腰拾起那剑,摩挲了下剑柄熟悉的兽纹。   这剑,是贺荣隽加冠那年,自他手中讨去的。   壁带之下薄幔飘展,泻地的,沾着血雾之气的月光之中,靖王一步步接近内室。   三步,两步,最后一步。   薄幔之上星星点点,俱是溅起的血斑。   入目,便是大滩的血污,于那血污之中,直挺挺地躺着个贺荣隽。他双眼睁着,嘴亦是大张着,似前一息还在激动地想说什么。   而倒地的画屏之后,瘫坐着个面如金纸,衣衫不整的杨绮玉。   ---   关瑶醒于翌日天光未亮,而外头,已然翻了天。   四月的宫宴,终是为这大琮添了一桩皇家秘辛。   死了位亲王世子这么大的事,自然没几日便传遍了整个顺安。   轼君这样大的事,臣工官眷自是严加约束小厮仆妇不得乱谈,可再是命令三缄其口,却也挡不住流向闾巷间的各色揣测。   传言中传得最广的,不外乎两桩。   当中一个,说是因着生了口角,九皇子失手错杀荣世子,而天子护子心切,便先给荣世子安了个轼君的罪名。   另一个,便道是荣世子妃与人偷|情,正正被荣世子撞破。荣世子素来是个脾气爆的,岂容头上戴那绿头巾?当即便欲斩杀奸|夫,却不料反遭丧命。   而那所谓的奸|夫,便是当今天子。   据此又有人推断,道是天子早便与这位侄儿媳妇看对了眼,因而年年借那寿筵私下亲呷。被发现后,便先下手为强,杀了侄儿不止,还要往侄儿头上扣罪名。   而宫宴当日,更有人见得那杨绮玉辱骂管眷,而天子却偏向那杨绮玉的佐证。   在这般的流言之下,渐渐开始有声音指摘天子行事荒唐,私德不俭。而联合贵妃受宠之事,又指斥其耽湎玩饰,被女色迷了心志。   痛失爱子,靖王一夜银发,几日都开不得口。   而杨绮玉身旁伺候的丫鬟沉了湖,她本人则被关在靖王府某处寻也寻不见的院落里头。听闻靖王妃对她恨之入骨,使了不少手段折磨这个儿媳妇,又总吊着她一口气而不至于死。   便在这纷传的流言之中,某个宁静的夜晚,靖王爷忽率领拓燕军在东昌门发动了一场宫变。   而好巧不巧的是,宸帝当晚突发急病,还未来得及对上这场宫变,便猝死于东华宫。   便在朝臣哗然之际,靖王爷亮了一封先皇遗诏,道那皇位本该是传予他,是先皇篡改旧诏夺弟大位在先。而靖王本不欲公布这些,但先皇罪行诏诏,不仅宠信方士,还任由他们在民间虐杀小童只为取脑髓制那长生之药,私德已是败坏至极!   旧诏有老臣佐证,宫阁中的一众方士域僧更是直接认了罪。种种证据甩于朝堂之上,竟无人能挑得出错来。   朝堂胶着之际,又逢大琮在上宁关赢了北纥的捷讯传来。   才一仗,便将北纥打了个屁滚尿流,活捉了北纥之王。   那领兵之人正是靖王幼子,贺博正。   传位旧诏,先帝劣证,靖王府之功绩,种种种种,似乎天都在助靖王即位。   不到一月光景,大琮的天,就这般变了。   新帝即位后,裴和渊被升了位阶,自御书苑代诏官升为侍御史,极得圣上青眼。   按说这般宠臣新贵,怎么也会忙得见首不见尾极少着家,可裴和渊却格外有空。   他从不参加任何私邀的宴局,即使是宫中的宴,那也是能推便推,镇日记挂着回府陪娘子。   这日亦是。   夕阳才淡下,裴和渊便负着手悠哉悠哉地回来了。   容知院内,早便听得报信的关瑶立马把手里的东西塞了个干静,再蹬开脚上的鞋,趴去软枕上随便抓了封书信在看。   故裴和渊进得内室时,便见关瑶正锁着眉翻动纸页。   而室中那一股墨香味,想来便是由她手上的书信中来的。   “娘子在看什么?”裴和渊温声问道。   自那日宫宴后,不和莫名消解开来,关瑶倒也不再冷着脸对他,二人间一幅和好如初的模样。   只关于吵架的祸因,谁也再没提过。而那夜宫宴发生的事,关瑶也没问过。   这会儿听裴和渊问及,关瑶便直接把信给他看。   裴和渊接过略略扫了几眼,见是关贵妃自宫中写来的信,上头道是一切都好,让关瑶不用记挂。   裴和渊坐到榻上,抽了关瑶卧着的软枕,将人移到腿上,安抚她道:“娘子放心,贵妃娘娘与七公主殿下都不会有事的。”   这样大的变故在前,关瑶自然担心着贵妃与贺淳灵的安危。前几日得了这信后,一颗心好歹是放下去了些。   不然,也不会想着筹划自己的事了。   她枕在裴和渊腿上,掀大眼问:“夫君不是要去参加宝津楼参加晚宴么?怎么回来了?”   “还有两个多时辰,不急。”裴和渊一边说着,一边替她理着鬓发。   还有两个多时辰,这两个多时辰,他还要做些什么不成?   这般想着,关瑶拿眼偷偷瞄他,结果被抓个正着。   “娘子看我作甚?”热气拂腮,裴和渊低头磨着她的鼻尖:“娘子想与我一道去?”   “我才不去,”关瑶扭开脸:“我跟那宫里犯冲,再不想去了。”   提起这事,裴和渊声音亦有些发沉:“别有用心的宫婢,贵妃娘娘已将人发落了,娘子莫要再记着这些不好的事。”   关瑶自然知晓裴和渊所指的,是芦枝。   据她阿姐所说,那芦枝是嫌她阿姐平日里对她不够好,心中生了些怨,便一时鬼迷心窍起了歪心思想害她。   可就算真是这样,那夜突然出现的吴启,还有那奇奇怪怪的冰室又是怎么回事呢?   关瑶咬了咬唇,终是摁下心中的疑问。   算了,也没什么好问的。   “娘子,”裴和渊轻轻刮了刮关瑶的脸,忽问道:“娘子可想离开顺安,去旁的地方?”   陡然听了这问,关瑶呼吸窒住,就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厮……莫不是知晓了什么?   她露了什么马脚么?   片刻后,关瑶竭力稳住心跳,试探道:“夫君是说……要去哪里?”   裴和渊笑得温和:“听闻大虞的宁京城风景极盛,迟些日子待我向圣上赊请些假期,带娘子去那宁京游玩一段时日,可好?”   关瑶心念一松,继而嘴角微抽。   宁京城,那可是在邻国的大虞,说得跟郊外踏青似的轻巧。   听关瑶含糊应了两句,裴和渊也没再多提这事。抱着她静静待了两个时辰,这才换了套衣裳进宫去参宴。   衣裳,是关瑶亲自给换的,末了还牵着裴和渊的袖子一路跟到院中,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这样黏人,裴和渊矮身将关瑶抱住:“我早些回来,给娘子带横北街的鹌子羹可好?”   关瑶鼻尖抵在他的胸膛,将脑袋微微倾了倾,正想说自己最近口淡得很,吃什么都提不起胃气来。可转念度忖了下,却又攀着裴和渊的脖子哼哼唧唧道:“我想吃房记的凉米糕,还有永泉街的旋炒栗壳。”   两家都在离宫殿数十里之外,这便是要裴和渊绕上半个顺安城,去给她买零嘴了。   娇滴滴的小妻子挂在自己身上撒娇放俏,哪个男人不为之摇撼,又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裴和渊拍了拍关瑶的臋,爱怜道:“好。”   片刻温存与厮磨后,裴和渊被关瑶送到了容知院门口。   而裴和渊不知的是,在他离府后不多时,关瑶便提着裙飞快跑进内室,招呼湘眉与喜彤忙活起来。   她早就想清楚了,这个夫君自从失忆后,便不再算是她最初想嫁的那个夫君了。   现在的这个夫君,让她感觉到腻味,难以招架,且隐隐惧怕。   要不是那日宫宴突然生了变,她也不会拖到今儿才行事。   往盒子里装着留下的东西时,关瑶最后再看了一眼这间寝居,老成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裴三郎君,她横竖是无福消受的了。   湘眉与喜彤二婢早便知晓自家主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是以听得关瑶要做的事后,也只是把惊讶往肚里吞,便无声地跟着忙活了。   反正劝,也是劝不住的。   为了走得顺当不被怀疑,关瑶连衣裳钗环都没有拾捡,略略收拾了下,便带着二婢正正当当自大门溜了。   她走得神色自若,伯府下人还道她是要跟着去参加那庆功宴,也便没多留意。只个个就差没有点头哈腰地问好了,毕竟他们府里的三公子,最近身价可是水涨船高。   关瑶也扮得若无其事的模样,一路泰然得很,而在上了马车后,便立马让那马车往码头去了。   听她催得急,车夫便也赶得快了些,马车起势时关瑶一个反胃,险些呕出些什么来。   “小姐没事吧?”二婢急忙拥过去关切。喜彤皱眉道:“想是马车赶得太快,颠着小姐了。”   关瑶抚顺着胸口,接过递来的茶水顺了顺胃,这才摆手道:“没事,赶得快些才好,不然误了船时。”   她撩开窗口小帘向外去看,见得临昌伯府,已有了一段距离。   天际夜星耿耿,月色青白皎洁。   街头檐角的一提灯笼飘飘扬扬,像极了圆月下头坠着糖葫芦串儿。   待裴和渊自宫宴回到府中时,见到的,便是一派漆黑的容知院。   黑阒阒静悄悄,如入无人之地。   而明明几个时辰之前,他的小娇娇还站在这院中与他脉脉情长。   以往就算他有回府较晚之时,即便内室熄了灯烛,在外守夜的关瑶的丫鬟总是会在檐下留盏照灯。可今夜,那一双丫鬟却也不见身影。   吴启心中生奇,快步入得房内去燃灯烛,给他家郎君照视。   原本一心想着快些回家陪娘子的裴和渊,这会儿脸已如密云般绷紧起来。   迈着长腿入了内室后,见得室内空空荡荡,但见那圆桌之上,放着个极显眼的宽大锦盒。   裴和渊一步步接近那圆桌,“啪嗒”打开外扣,再缓缓挑起了锦盒。   入目见得的,先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那些银票面额极大,都是几百上千两的,就着那厚薄粗略一数,起码有个上万两。   裴和渊看也没看那些银票,不言不语地一张张往外拾着。最终,见得了被掩在最底下的一张宣纸。   那宣纸之上,有着刺目惊心的三个大字——和离书。   震惊得缩起肩膀的吴启没能控制住,偷瞄了两眼,但见得那最为扎眼的几句:自此夫则任娶……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而立契人那处不仅有亲签,还有枚鲜红的指印。   夜风经窗灌入内室,吹得银票四散。   吴启蹲了身子去拾,见得当中一张千两银票之后写了一行字。   翻转来看,先是一个“夫”字被涂得只剩边角,旁边改写的是:祝三郎寻得名医,头疾早日得复。   吴启硬是被哽了一下。   这是在说他们郎君脑子不正常,让去瞧瞧脑子的意思吧?   他们少夫人……可真敢说。   “郎君……”吴启轻手轻脚将那银票放在桌面。   裴和渊缓缓侧头。   上下扫视之间,他的瞳孔越来越暗,眼底戾气急遽翻涌。   和离书被抓在掌中一下皱成了狼狈的纸团,裴和渊抬脚便欲向外行去。   那一身翻涌着的煞气,连吴启都不敢跟着。   可不知怎地,裴和渊才走到槛栏之前,脚下忽一个不稳,伸手扶住了门框。   吴启在原地愣了片刻后,待要上前去扶时,却见自家郎君以手捂住胸口,蓦地自喉中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喷地,裴和渊躬着身子原地踉跄几下,便向后一仰,直撅撅昏了过去。 第35章 恢复记忆成精分   积年残梦, 旦夕之间,日月如驶。   尘封的锈蚀被寸寸剥脱,刹那清夜倒灌, 万籁寂然。   旅雾消长,散佚的过往重现,清清浊浊,切齿拊心的记忆终是再度浮露。   “郎君?郎君?”急促的唤声响于耳旁, 眉心轻颤后,裴和渊徐徐睁开双目。   吴启腿一软, 差点坐到地上。他后怕道:“郎君可算是醒了。”   “啪嚓——”   清脆的壳裂声后, 席羽将剥出的栗肉往空中抛了下,又吊儿郎当地张着嘴接了,这才一边嚼咬, 一边走到榻旁:“醒了?”   裴和渊侧了侧头,目光却先是停留在了束帐之物上。   铜制的垂铃,罩内玉片之下, 坠着青莲色的穗子。而这帐中,仍浮荡着浅浅淡淡的香脂味。   裴和渊拢起眉头看了会儿,方出声问:“什么时辰了?”   他音线钝滞,如历数日干渴。   席羽居高临下地冲裴和渊抬了抬眉:“丑时,再有个把时辰你就该去上朝了。”他揶揄道:“被封和离书气到吐血昏厥,裴大人可真够有出息的。”   “席爷,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吴启拿肘怼了怼席羽, 又小心提议道:“少夫人当是一时想岔了什么,与郎君还生着误会, 郎君不如请日朝假, 去关宅寻寻少夫人?”   吴启这问, 令裴和渊陷入良久的沉吟,久到席羽开始嘀咕他是不是被打击傻了之际,才听开腔道:“趁我不备才行这事,她要躲我,人定然已不在顺安了。”   “郎君如何知晓?这黑夜漆天的,少夫人还能漏夜离了顺安?”   “她不是头回行这样的事了。”裴和渊掀了掀唇,眼底流出诡谲的笑意。   总要逃,总是要离了他。   上一世是这样,这一世,又是如此。   自榻上起身后,裴和渊看向席羽:“去见二姐么?”   席羽皱眉:“你说什么胡话?都这样晚了,絮春小姐又还病着,肯定在歇息。”   “晚?”裴和渊伸手拔了拔束帐的穗子,听着那叮铃铃的声响,唇角微弯着,倏地将个垂铃扯脱帐钩后,大掌包着那铃低低笑了一声道:“我都醒了,她还如何能睡得着?”   ……   片刻后,宁静院落。   席羽本不欲去夜扰裴絮春,可裴和渊那话出口后,他却如同受了蛊惑一般,鬼使神差地挪了脚,随着裴和渊来了这居院。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原本低烧不断的裴絮春,此刻却当真没有在睡。   院落的敞亭之中,裴絮春将两臂搁在石桌之上,头低低垂着,成了一幅清夜扪心之影。   “絮春小姐。”席羽忙步上前:“这样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头?当心着凉。”   听得唤声,裴絮春缓缓抬起了头。可看向一脸关切的席羽,她眼中却空茫茫的,如同对着个不熟识的生人。   席羽心中发急,生怕她受寒染病,急忙奔入内室去给裴絮春取披衫。   院中衣袍窸窣,英岸身影步近,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响起道:“二姐。”   裴絮春扭过头,抬目对上幽静沉寂的一双眸,不过须臾,她脸上怔忪的神情便开始隐匿,视线逐渐清澄。   她抖索着苍白的唇,用干灼的嗓子唤了声:“渊儿?”   裴和渊轻浅一笑,淡声道:“躺了四年。二姐,到底我的身世吓到你了?抑或重生这事,让你一时难以接受?”   顷刻间,裴絮春被这话给攫住心神。仿佛被一把利刃不偏不倚捅入心腔,撬开熬顿甚久的隔世惊悸。   而裴和渊,则如捕鼠的猫儿静静立着,眼也不错地直视着她,眸中明明无有逼压之色,却令裴絮春掌心隐隐发烫,甚至冒了些津津细汗。   正逢席羽取了披衫出来,裴和渊立直身板,朝他挑眉:“愿不愿听听我的身世?”   “什么身世?”席羽脚下一顿,满脸懵愕。   长睫掩起漆黑双目,裴和渊的声音毫无起伏道:“那便要劳二姐,开这金口了。”   心尖猛地一缩,脊背蹿起飕飕凉意,舌根仿佛浸了黄胆汁,裴絮春整个人如坍架般木坐原地,双腿如灌冷铅,沉得立也立不起身。   明明眼前人一身清晖染袂,立如披月扶霜,端的是个气韵清和的郎君,   可这个人,便是她所有恐惧的源头。   她知晓这幅皮囊之下,是怎样扭曲且割裂的魂灵。   ……   残星疲倦,云丝扰着月光。   石桌旁三人对坐,一人好整以暇,一人垂目咬唇,而好半晌后,消化了所闻之事的席羽才喃声:“所以,所以当年老伯爷送裴皇后回大虞,路经江州时遇那水灾,又逢裴皇后早产,便借宿产婆之家,结果被那接生的婆子把孩子给换了?”   裴絮春艰难地点了点头。   纵是时隔经年,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头一回见到这个弟弟时的场景。   四肢瘦如枯柴,两肩瑟缩不安,目中几多惶恐,几多渴羡,与这高门华堂又有几多格格不入。   而明明,他才是至有贵气的那个。   和渊,日落栖止之处,便是虞渊。   雨夜的偷龙转凤,乡野母女的一时私心,却让真正的天家贵胄自此水深火热,一步步地,走向深渊。   一旁,席羽忽疑惑地问:“可老伯爷为何不直接把他领回大虞?反要转上这么一道,认作自己的儿子?”   这问,由裴和渊代答道:“因为那时,孟澈升正因借兵之事,在大琮为质。”   他口中说着话,双目亦不曾忽略裴絮春陡然发作的寒颤,以及那逐渐收紧的指节。   所谓质子,性命便是攥在旁人手中的,随时有可能因为两国交战或是背盟而死。裴老伯爷不愿让裴和渊陷入那般险境。   而孟澈升,既是享了他的福,便要担起那份险。   席羽愣了愣,继而对裴和渊唏嘘道:“怪不得听你计划去大虞,原来,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裴和渊瞳仁半遮,低声道:“娘子没了,在她回来之前,我哪也不去。”   席羽顿时语噎两息,才又狐疑道:“可你又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世的?”   裴和渊并不直接答这话,只露了个耐人寻味的笑道:“这不重要。但你若想知,可问问二姐,她定晓得内情。”   与早些日子时常半笑不笑,总是阴晦怪戾的模样不同,裴和渊现下目光清正眉宇舒缓。邪佞褪去后之,似乎又变回了原来那个疏淡清冷的裴三郎。   而席羽正因这古怪的回答而发怔时,裴絮春忽离了坐,“扑嗵”一声,跪在了裴和渊跟前。   “渊儿,”裴絮春喉中哽咽:“我,我对不住你,我,我……”她嗫嚅着,抽泣着,似乎在组织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渊儿,我,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什么我都万死不辞,今日你就是拿了我的命,我也甘愿把它赔给你,只求……求你原谅……”   席羽吓了一跳。他起身正想去搀,可伸出手时又转念一想,若非裴絮春昏迷这四年,恐怕裴和渊早便回了大虞做那东宫太子,而非仍旧留在这大琮当个落魄伯府的庶子,还经历了落第、恩师身死、失忆,甚至……眼下被娘子抛弃。   双手僵在半空蜷了蜷,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裴和渊看着眼前声泪俱下,无比恳切的裴絮春,嘴角拉了个浅淡的笑:“我那位娘子要与我和离,二姐想要我的原谅?帮我把娘子唤回来,我便原谅你。”   裴絮春愕然一瞬,眼底涌起浓浓的讶异。   一方面因着这相对简单,甚至透着些玩笑的意味,另一方面,则是……   “可你那位娘子,应当并不识得我?”裴絮春目中怔怔然。甚至她对那位三弟妹,也只在病中有些模糊的印象。   裴和渊向前倾了倾身子,润如寒泉的声音,徐徐渡入她耳中。   “二姐曾唆使,甚至助她逃离我身旁,又如何……不能帮我把她劝回来?”   夜色逐渐消融,天光云影交错着,红霞似要碎开。   好半晌,裴絮春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她?”   裴和渊迎着裴絮春的目光并不言语,而是伸出右掌来,掌心向下,吊着什么东西在她跟前晃了一晃。   “叮铃铃——”   玉片撞击,短短几声,似催魂之音。   裴絮春心序渐失,与裴和渊对视的每一息,都似在蚕食她的理智。   不仅为了被坐实的猜想,更为矍然而来的,旁的猜想。   他明明也为重生之人,却不回大虞而仍旧待在大琮。分明是在筹谋着什么事。   对他的愧疚是真真切切的,可对他的恐惧,却更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不问自己跪在地上忏悔什么,向他求着什么,她也便不敢问他,到底记起了多少。   “好,我去。”   红霞终是碎开,裴絮春的应声如柳烟般晃来颤去,落在席羽耳中,便是不知这姐弟二人打的什么哑谜,要当姐的代他追妻。   席羽待要细问,裴和渊却已立了起身,有礼有节地笑道:“那便有劳二姐,我该去上朝了,还望二姐……莫要负我所托。”   ---   踏着薄明曙色回到容知院门口时,裴和渊忽唤了声:“吴启。”   “郎君。”吴启连忙应声。   裴和渊摩挲着手中的垂铃,慢声问:“数度主动招惹,原本说着生生世世死生不离的人,却再三背弃誓言舍你而去,你当如何?”   “啊?”吴启茫然摸头:“小的不懂郎君的意思?”   裴和渊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脑际忽而一阵遽痛,似有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用力推搡着,谁也不愿落了下乘。   他咬紧牙关撑在门框处,奋力抵挡着什么。   又来了。这昼归你夜归我的游戏,还要玩到几时?   他奉陪就是。   不知这般撑了多久,痛楚渐消,裴和渊的后背已沁出涔涔冷汗。   松开齿关,裴和渊迈脚向院内走去的同时,侧头吩咐吴启:“我失忆后的这段时日的事,你看到的,一件件说给我听。”   吴启脚下趔趄,险些一头扑到裴和渊身上:“郎君,郎君现在连那些也不记得了么?是病症又加深了么?”   他心内狂跳,开始思索着是不是真得像少夫人所说的,重金寻个大夫给郎君医医头疾?   捏汗咂舌间,主仆二人踏进内室。   裴和渊一寸寸扫视着房内的所有。从地上那小巧的绣鞋,到妆台上散落着的胭脂细粉。   良久,他才答着吴启刚头的话:“记得,所有的事,我都记得。”   “那郎君还要小的说一遍?”   “没错。”裴和渊低眉微笑:“那个失忆的我,与她在外人眼中是怎样亲密的,我要听。”   行至妆台,他打开一罐散着栀桂味的香膏,甚至着重补充道:“你知道的,你看到的,或是你听到的,一件都不能少。”   于吴启瞠目结舌间,裴和渊又出声道:“迟些让人把房里的东西烧了。”   “烧,烧了?”吴启牙齿打磕。   裴和渊点头:“她的留下,我用过的,全部烧掉重新置办。”   香膏在手中旋转,在鼻底轻嗅间,裴和渊的目光,陡然触及那座象牙榻,双目立时眯矑起来。   他曾在这张榻上,与她颠鸾倒凤,与她巫山云雨。而她是如何嗲声嗲气地唤那个他作夫君,如何肢体缠磨,气息交换,如何与她浓情蜜意,耳鬓厮磨,如同铁铸的刻印打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想到这处,裴和渊的眼神逐渐变得寒津且黑寂,如同缓缓垂冷的血液。   将他吃干抹尽,帕子一甩就想走?   这世上,哪有这样轻易的事?   且等着吧,他的好娘子。 第36章 文案场景   --------   琼夏, 暑气渐重。荷叶铺陈于水面,宛若玉盘。   瓦墙之上,尾巴弯翘的白猫儿正昂首行走。   檐上走得累了, 左右环视了下,瞅准葡萄架下某个正个晒荫的人,松开爪子轻轻一跃——   “嘶——”关瑶自躺椅上坐起,瞠大了眸抓着那猫的脖颈子晃了晃:“小绿眼儿, 你怎么又踩我?”   “喵呜——”猫儿被提在半空,挥动着爪儿, 嘴边的几根胡须颤来颤去表达着自己的桀骜。   关瑶瞧着好笑, 伸着手指戳了戳猫儿额心,嗔道:“你还有理了?真把自个儿当爷了是么?你是母猫,还怀了崽的, 能不能消停会儿?”   “瑶瑶。”一道响亮有劲的声音,自院中传了进来。   几息后,拄着鸠杖的老妇人走进屋内。   虽已是华发苍颜, 虽步履有些缓慢,老妇人却跟足稳健。那鸠杖于她来说,更像是装饰。   “外祖母。”关瑶抱着那猫站了起来。   邬老太君朝她招手:“欺负猫作什么?她怀着胎呢,算了。”   “明明是小绿眼儿欺负我。”关瑶皱了皱鼻子,弯腰把那猫给放了。   白猫儿一着地,尾巴便翘到了背上,昂头冲关瑶亮了亮爪子, 再一路小跑着溜了。   关瑶学着它的模样曲成爪空挠两下,嗤嗤笑道:“小德性。”   “来, 给我瞧瞧。”邬老太君把人招到身边, 上下打量了下, 这才满意地点了头:“要说还是咱们青吴山水养人,你在船上掉的那点儿肉全养回来了。”   “是外祖母养得好。”关瑶眯眼一笑,赖到邬老太君肩头蹭了蹭。   “少卖乖。”邬老太君眉梢高桃道:“着急忙慌跟躲瘟神似的,有旱路不走非要走水路,你本来就不会坐船的人,这回在船上受了许久的罪,晕来吐去的,也是活该掉肉。”   “可不是么?”一旁的湘眉接嘴道:“本来以为姑、咳,本来以为裴大人会摸黑撵过来,倒没料这都快一个月了也没动静,又不曾去关宅寻过小姐,指不定开始物色新的娘子,早不把小姐放心上了。早知道啊,小姐就该回咱们关家歇一晚,趁天亮了再坐马车慢慢赶路。”   “是啊,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关瑶干笑两声,扶着外祖母落了坐。   邬老太君故意逗她:“听说你那前夫又升了官阶,你就丁点不后悔?”   “落子无悔,既已和离便是陌路人,他便是当了首辅宰相我也没什么好悔的。”关瑶剥了颗葡萄放入口中嚼嚷,含混不清道:“还是外祖母说得对,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最好了。成什么婚呐?天天和人腻在一处,最是无趣了。”   邬老太君被外孙女这没心没肺的,浑不吝的小模样逗得发笑:“我早便说了,就你这朝来暮去的性子最不受拘,对那郎君左不过是惦记多年非想得到手。年少慕艾,大半都是被皮相所惑,一时的痴迷罢了。”   关瑶不小心咽了颗葡萄籽,顿时噎得吞了两口茶水。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被皮相所惑。   毕竟同床共枕几个月,夫君唤了无数回,但每回趴在人怀里时,还是会被那张清越无垢的脸迷住。   可惜再是郎艳绝俗再是生得招人,也架不住那样磨人。越来越像一张织得密不透风的网,非要把她死死缠绕才肯罢休。   想着到底是离了那位大爷,关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对了,荣叔闭关到几时?”   邬老太君道:“大虞的春州发了鼠疫,还是极为罕见的,他早乐颠颠地收拾家伙什儿跑去了,还闭的什么关?”   “去大虞了?”关瑶讶然:“发了鼠疫那样危险的地方他老人家还去?”   邬老太群神色了然道:“对他来说越危险的地界便越是得劲,非要钻研出个所以然来才会罢休,无甚出奇的。”   关瑶偎在老太君身边,顺手剥了颗葡萄送过去,被老人家皱着眉拒绝了:“酸不溜秋的,我牙口不好,你自己吃吧。”   “哦。”关瑶把葡萄转而送入自己口中,又问了句:“阿姐她……”   “她与那劳什子王爷的事想来你也知道一些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的造化她的命。这些插不上手的事,你也莫要担心了。”   祖孙二人正叙着话时,门人前来传报:“表姑娘,有人寻您。”   “寻我?”关瑶还道是在青吴时的玩伴来了,便随着门人去前厅见客。   前厅之中,立着位位风尘仆仆的姑娘。   虽风尘仆仆,仪容却很是齐整,行止间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得体。   长颈瘦肩,外着一袭棠色披风。眉如下弦之月,一双雪眸仿若秋夜静泉,身形柔柔弱弱,温婉中又透着些许清寒感。   旧称在舌头尖打了个转,关瑶适时纠正了唤道:“裴……二姑娘?”   她不曾唤“二姐姐”,裴絮春却宛然笑道:“三弟妹。”   关瑶呛了口口水,连连摆手道:“我,我与他已和离,二姑娘别这样唤我,怪不合礼数的……”   “渊儿说了,这和离书,他不认。”裴絮春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信封递予关瑶。   关瑶并不肯接,还向后缩了缩:“这是?”   “三弟妹与渊儿的婚事乃圣旨所合,不是一封和离书能解得了的。若有何等误会,不如随我回顺安当面说清楚。渊儿有不对的地方,我就是押着他也会让他向弟妹道歉的。”裴絮春温温地笑着,可那目光中,却带着似有若无的试探。   “他没有不对的地方,是我不想再和他作夫妻而已。”关瑶眼帘都晃了晃:“裴大人如今宦途坦荡节节高升,若想要娘子,顺安当有不少姑娘愿意……”   关瑶兀自说着话,而裴絮春,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羊脂似的肌肤,窄细高隆的鼻儿,不勾而扬的眼尾,这般妩媚天成的脸儿,如何不是上世那位焦贵妃?   原来上世那位焦府的七娘子,便是关家的小娘子,至于上世为何会去了大虞……她仍不得而知。毕竟两世的四年间,许多事却早不一样了。   比如上世的此时,大琮最重要的江陵关已被渊儿所率的大虞铁骑踏毁。一朝国破在即,万民流离失所,这世的安乐祥和,早便毁于一旦了。   可若说事皆有变却也不尽然,比如这位关小娘子与渊儿的缘分便如天定一般,两世间兜兜转转,二人还是成了一对。   “——表姐!”   裴絮春正出神间,有人扬声唤了这么句,吸引了厅中所有人的注意。   琳琅声响,半大少年如风一般跑入厅中,把什么东西献宝般往地上一放:“表姐!看我给你造的木鸢!”   关瑶看了看,地上放着只鹊鸟形貌的木雕,足有两臂之宽。   她沉吟了下:“这个……能飞起来?”   “这可是墨家的好东西,要是飞起来了,上头能坐人呢!打起仗来可以侦视敌情的!”少年兴致高涨,揎臂撸袖地像要与关瑶长篇大论之际,被关瑶使了个眼色,这才发觉厅中有客。   见得裴絮春真容后,少年目中霎那明亮,待想上前与人攀谈,末了却还是退到关瑶身旁,揪着她的袖角忸怩地问:“表姐,这位是?”   关瑶瞧着好笑,拿帕子给他揩了揩脸上的灰尘,介绍道:“这位是临昌伯府的二姑娘。”   “临昌伯府?”少年怔愣一瞬,护短的心立马发作道:“那不是表姐的夫家么?这位姐姐来作甚?莫不是嫌我表姐给的和离金太少,又来索要一些?”   “湛儿,莫要胡说。”关瑶一眼嗔去。   裴絮春倒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解释道:“小郎误会了,我今日来,是代我三弟退还那些和离金的。”   说着,她将关瑶久不愿接的信封放到桌案之上,又自丫鬟手中接过一提漆盒也放了上去,弯着唇道:“弟妹不如打开瞧瞧,看里头都是什么。”   “是什么?”少年纪雪湛的好奇心立马被勾起来了,怂恿关瑶道:“表姐,要看看么?”   关瑶应声上前,揭开了那漆盒的盖。   甫撤了第一层,便闻得道甜润的栗子香,再撤第二层,则是扑鼻而来的咸沁羹汤味,底下那一层,则装了碟白糯糯的凉糕。   “这,这是?”   “是凉糕,鹌子羹和旋炒栗子。渊儿说了,弟妹那日不曾吃上,他便特意让我一道带了过来。”   闻言,关瑶面色古怪起来,下意识摒起息。   一个多月前的东西……还留着?   猜到关瑶之想,裴絮春轻咳一声:“是新鲜的。”   说起这个,她的神情也有些微妙。   毕竟把人家老字号的师傅特意请到数百里外,就为了弄上几份新鲜零嘴这事,一般人委实做不出来。   生怕关瑶问及怎么个新鲜法,裴絮春抢先道:“不瞒三弟妹,我今日才到青吴,还未寻得落脚之处,不知可否在你这儿借宿几晚?不管最终能否说得动三弟妹,我也是尽了此行之责。”   说起借宿这事,纪雪湛倒挺身积极应道:“自然可以。我们客院多着呢,二姑娘远道而来,路上肯定辛苦了,想住多久都成!”   到底是自己前夫的姐姐,百里迢迢而来,还提出想要借宿,关瑶怎好拒绝?况且她自认已打定主意,说破大天她也已是自由之身,不会再跟着回顺安。   起码,不会跟着回顺安的临昌伯府。   可是……   关瑶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试探着问裴絮春:“他……也来了?”   裴絮春自然知晓问的是谁,她摇头道:“大琮军队直取北绥边境,北绥有意议和,三弟便被圣上派去上宁关接议此事了。”   关瑶这才放平了心。   上宁关和青吴两个方向,那位大爷就算是路过,也不可能会出现。   思及此,关瑶便也爽快应了裴絮春的借宿。   亲自带路的途中,纪雪湛一路跟着耍宝,唾沫横飞地说服着关瑶,夸她体量轻盈,一定能坐得上那木鸢。   说这般没头没脑的混话,自是被关瑶给啐了好几口,让他自己削了双腿放上去,定然比她轻上一半还不止。   裴絮春在一旁听着看着,这对姐弟的嬉闹声飞入耳中,令她于恍惚间,忆起上世的一些片段来……   似是宫院之内,身着衮龙服的裴和渊玉冠歪斜,形容狼狈,身后还跟着个柳枝款摆的美人儿。   隔着丈余地,还能听见裴和渊正边走边斥道:“孤是太子!孤国事缠身!哪来的时辰陪你放纸鸢?”   “那殿下哪来的时辰做木雕呢?把做木雕的时辰分给我就好了呀?”那美人儿理直气壮地要求道,音腔拐拐绕绕,如转花腔。   裴和渊拧了眉道:“孤凭什么要分给你?脸大如盆。”   抬头见得裴絮春,裴和渊快走几步,顶着张不耐的脸,拿手点了那女子几下问她道:“二姐,你说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日常跟个二皮脸似的扒着孤,整天对着孤的脸流哈喇子,孤拿刀子晃她她也不怕。骂也骂不走,吓也吓不乖,长了张细作的脸,却生得是个赖皮的心,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家给养出来的。”   “殿下养的,全是殿下惯的呀。”那女子在后头娇声接话,还朝他飞了个眼儿。   “胡说八道!孤几时养你几时惯你了?”裴和渊气得发笑:“分明是你脸厚如城墙,到处与人说是孤的宠妾,孤宠过你么?”   “昨夜北绥那位小皇子说要我去侍酒,还欲向殿下讨我回北绥,殿下因何不允?”那女子把手里纸鸢给了宫婢,撩起美眸慢吞吞地问道:“听说那位小皇子回到寝殿就摔断了手,难道不是殿下派人干的?”   她问的这般直接,裴和渊当场噎了噎,耳根不自然地绯红起来。   半晌,他咬紧牙关道:“孤是土地爷不成?还能管人平地摔跤的事?”   “保不齐就是呢?”女子半点不怵,雪似的腮儿一抬,便拿话顶了回来。   “你!”裴和渊绷紧了脸,阴声阴气道:“没规没矩,孤早晚杀了你!”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我在涌金宫等着殿下呀。”   又是一记媚眼抛来,春水般的眸光直酥得在场卫士都看直了眼。   裴和渊身上的气压骤低,积了墨般的眸子直把卫士一个个都盯着缩起了脖子不敢再看,这才气急败坏地甩袖而去。   女子闲闲地抠着指甲,娇哼一声:“口是心非,别别扭扭,你就端着吧,早晚有你扒我裙子那一天。”   ……   隔世记忆短如秋梦,极易被现世动静所破。裴絮春所忆及的这一段,戛然于前头那对姐弟的又一程嬉闹。   小郎君纪雪湛缠上了头,甚至赖到地上想去抱关瑶的双腿,万分恳切地请求她去坐那木鸢一回,只试坐一回便好,若是伤了,他给掏医药钱。   关瑶忍无可忍,一巴掌糊上纪雪湛的脸,让他闲得没事去给猫把脉看什么时候分娩。   正是纠缠笑闹间,洪钟般的“逆子!”响彻这园间。   一位商贾扮相的中年男人自另一头入了园道。听身旁人所唤,应是这纪宅的当家老爷,亦便是关瑶的舅父。   那纪老爷上来便护住关瑶,斥纪雪湛道:“整日捣鼓些不经用的玩意儿,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娃娃,摔坏了瑶儿怎么办?”   纪雪湛站起身子来唤了声爹,又委委屈屈地抹了把泪,干脆抢了关瑶的帕子并拢了腿,还捏起嗓子来,说自己也可以扮姑娘家,可以和关瑶当好姐妹。   这番怪言怪行,直把那纪老爷气得胡子都翘起,顺手抽了根树枝,给那名唤纪小郎君撵出老远去。上蹿下逃呼痛大叫地,直逗得剩下的主主仆仆皆是笑弯了腰。   关瑶更是乐倒在丫鬟肩上,拿帕子抹着泪儿,口角间尽是融融笑意,仿若春风催芽,端的是娇态横生,惹人生怜。   一派欢和之气中,裴絮春看着这样的关瑶,心念微动。   姐弟亲近无隙,舅甥关系和煦,这般相处无拘的人家,才养得出这样明媚又娇妩的小娘子,也怪不得渊儿对她念念不忘了。   而反观他们伯府。体弱多病的兄长,滑如狐鼠,虚荣浮华的弟妹,以及护短的母亲,以及……她这样鬼迷心窍的阿姐。他们这样的人家,应当没有给过渊儿多少温暖与欢笑。   犹记得渊儿初入伯府时,也曾费心讨好嫡母兄弟,试图融入那个家。   小小的孩童睁着双晶亮的,渴求暖意的眸子,可每每换回的,多是毫不避讳的嫌恶甚至作弄。   被拒绝得多了,他便逐渐沉默寡言,最终成了个清清冷冷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性子。   驰思渐远,待彻底收回时,已跟着到了客院。   这客院不仅栽柳植花,还有一汪荷池,瞧着极为清雅幽闲。   “二姑娘的身子……已好全了么?”入得院中时,关瑶偏着头照切了句。   裴絮春笑吟吟道:“谢弟妹记挂,已好全了。”   沉默几步,关瑶又凑近问了句:“二姑娘和……裴三郎君关系如何?”   见裴絮春低头不语突变怅然,关瑶绞着帕子急忙赔情道:“是我太唐突了,二姑娘别放在心上,我就是,就是听二姑娘的丫鬟说过,你与裴三郎君关系至为亲近,一时好奇来着。”   亲近么?裴絮春目色变暗。   是啊,曾经她和渊儿的关系,是至为亲近的,可到了大虞后,一切都悄然变了……   她语声艰难道:“我与渊儿的关系……曾经是亲近的,是我为人糊涂,做了对不住他的事……所以这回来青吴,也是求他恕解。”说着,裴絮春朝关瑶牵了牵嘴角:“倘使我能说动弟妹回心转意,兴许渊儿便能谅我一回。”   搬石块砸到自己头上来,关瑶傻了半截,又听裴絮春一本正经道:“盖说世间姻缘皆有定数,三弟妹能和渊儿成了夫妇,定是有累世情分在前,还是莫要轻易说那分离之言。”   听她连累世情分都扯了出来,关瑶脚下像着了火似的,支吾几句便慌忙撤了。   待回到自已的居院后,关瑶定了定神,盯着裴絮春提来的食盒看了许久,肚子里跟生了馋虫似的,一个劲儿地勾着她的胃。   抵挡半晌,终是没能扛住,让喜彤揭了盖给当晚膳。   味道与卖相,都与在顺安时吃的一模一样。   鹌子羹的肉块嫩而不柴,汤里打的芡儿浓稠适宜,入胃熨贴饱足。   放下羹匙,关瑶又掰了块凉糕来吃。   撒面的芝麻酥香,糕体压舌即化,中间的豆馅更是沙甜棉糯。   “啪嚓——”   几颗板栗子被剥开,关瑶也拈了来吃。   栗仁还是热的,带着翻炒的镬气,一颗入口,焦香味儿顿时溢满鼻腔。   许是用了这几样带着顺安味道的吃食,当夜入寝时,关瑶发了个带有顺安记忆的梦。   梦中,还是在万汀楼陪夏老神医打完马吊的一日。   秦伽容身为孕妇,食欲总是说来便来,关瑶陪她大老远去吃了房记的凉米糕不够,还被拉去永泉街吃旋炒栗壳。   到了永泉街已近酉时,夕阳洒了一地的浊金,屋檐墙廓,都镀着层通黄的光线。   永泉街在接近城郊的位置,住的多是些靠浆洗缝补或在码头卖力气讨生活的百姓。而往往这样热闹的地方,既有着巷里市井的家常里短,亦有烟火气的抚慰与豁达。   秦伽容一个即将为人母的,对稚子格外亲近。她和关瑶与几个长着乳牙的小童儿玩了半晌,将买到手的板栗分了个七七八八后,只好又折返那摊档去采买一遭。   行至中途,二人遇见个卖核桃的小摊。秦伽容停下来选了满满一袋后,悉数推给关瑶,让关瑶带回去落在汤中给裴和渊吃。还诡眉诈眼地与她说这是好东西,裴和渊若吃了,一定能让她在榻上更为受用。   关瑶懵懵懂懂地接了,又问道:“什么意思?以形补形?”   “以形补形?”这下倒是轮到秦伽容发蒙了。   关瑶自袋中抓起一颗掂量了下,认真道:“麻麻癞癞的尽是褶,不就跟男人那物生得像么?”   秦伽容被口水呛得咳了两嗓子,拼命冲她使眼色。   关瑶还当好友仍未听懂自己的意思,便直接了当道:“我是说……肾囊。”   秦伽容的眼神变得极为难言,干脆抽搐着嘴角,朝关瑶身后唤了句:“裴大人。”   这声一出,关瑶当场石化住。   “娘子。”   低润疏懒的声音响起,关瑶抱着袋核桃,僵硬地转过身去。   鼻若山岳,眉如墨就。一袭绣着暗纹的玄衫,鞶带齐整,如松竹挺霜而立。   正是她那神出鬼没的好夫君,裴三郎。   关瑶开口差点咬着舌头:“夫君,你怎么来了?”   “下值回府许久不见娘子,便寻来了此处。”裴和渊极其自然地接过装满核桃的纸袋,揽着关瑶与秦伽容作了别。   被带着上了马车,关瑶一路不敢吱声,偶尔看看被束了口放在矮几上的核桃袋,心里砰砰直撞。   而裴和渊虽抱了她一路,手脚却出奇规矩,话也没说几句。   而便在马车将要到伯府门前时,才凑近她耳边说了句:“娘子眼力……很是了得。”   关瑶噤若寒蝉。   当日晚膳后,裴和渊让人提了幅马吊进来,说要跟着关瑶学,以后若再有需要撑角的时候,他便能上了。   说这话时,裴和渊目光幽若,显然还在记着那日被秦伽容夫婿抢走的位置。   马吊常见是四人局,便唤来吴启与湘眉一起凑了张台。   见裴和渊摸牌都磕磕绊绊,关瑶福至心临,蓦地萌生个提议来:“斋玩无趣,不如下点赌注?”   裴和渊摸牌的手顿了顿,须臾眉骨微扬:“娘子想赌些什么?”   见这人接茬,关瑶趁机提了要求,道若是自己赢了,裴和渊去书房睡三晚,除了用膳不许踏入主室,更不许沾那象牙榻。   她一个熟识规则的人,明摆着是在欺负裴和渊这马吊台上的“雏儿”,偏裴和渊还接招应下这赌注。   可同时,裴和渊亦提了个要求——若最终他赢了,关瑶得应他一个要求。   说这话时,裴和渊朝关瑶挑了下眸,当中的笑意很是谑浪不羁,直令关瑶羞意透心,立马避开了视线。心道这厮也不知几时练就了仅一个眼神,便能让人脸红心跳的本事。   可艺高人胆大,关瑶从未想过自己会输。见裴和渊上了钩,心中暗喜着能消停几夜,便也满口应了。只她喜津津之余,却忘了个俗语——河中溺死之人,往往是会凫水的多。   约定打十场,胜出场数至多者为当夜赢家。   为了“公平”,关瑶还特意嘱了陪打的湘眉吴启不许故意喂牌,二人点头如捣蒜,就差没竖指发誓了。   “大丈夫愿赌服输,一字千金不能反悔!”开局前,关瑶再度对裴和渊强调了这句话。   “自然,愿赌服输。”裴和渊提了提唇:“也愿娘子记下这句话,莫要反悔。”   “那当然!”论起牌桌上撂狠话,关瑶不甘落了下乘,当即正襟危坐道:“反悔我是你的孙!”   “哗啦——”   骨牌一响,赌局正式开场。   开头几局,相比出手缓慢的裴和渊,关瑶大杀四方,赢得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可三局过后,关瑶脸上的笑,开始挂不住了。   仅三局,裴和渊便摸清了当中规则,到第五局时,他便吃了关瑶喂来的一张牌,开张糊了一盘。   自这局起,裴和渊开始了翻盘之势。或是自摸,或是天胡,到后两场更似有透视眼一般,新牌到手还未翻面,他便能准确唤出那牌的大小与花色。   到了最后定胜负的那局,关瑶已是输得脸都绿了,心跳逐渐失序,腿都开始打哆嗦。   偏裴和渊也是个坏的,本已迅捷不少的动作,到这局时却又又慢慢悠悠如同品茶一般,摸牌出牌总要斟酌好半晌,弄得关瑶心头的慌越发放大。   余牌已所剩无几,眼看便要流局重打。在关瑶手中抓着个索子,待要出到牌池中时,裴和渊噙着笑,向她投来一道视线。   关瑶心间犯起重重的踢蹬,狐疑地咬了咬唇肉,好一番进退失据后,她终是收回那索子,在牌列中换张万子打了出去。   一声清冽的笑溢出鼻腔,裴和渊毫不留情地推倒了手中的牌,口齿中轻轻吐出句:“多谢娘子喂牌。”   关瑶愕然去望,却见他那一溜花牌中所缺的,正是自己适才打出的那张万子。   很明显,她是被诈唬了。   ……   片刻之后,吴启与湘眉收拾着马吊退了下去,内室之中,只剩关瑶与裴和渊。   身为输家,关瑶自是被动的那个,她本就浑身绷紧,蓦地对上裴和渊淬了火的目光后,更是惹得心悸不已。   “我,我去沐浴。”关瑶寻了个借口,准备离开这令人发烫的内室。裴和渊早有准备,一把将人捞回怀中,低声道:“我说过,娘子身上出的汗,都是香的。”   关瑶倔起颈子,视死如归地说了句:“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送个东西给娘子罢了,娘子莫怕。”说着,裴和渊自袖中掏了块布料出来。   那布料关瑶识得,是她曾用做披帛的绫布。而这块该是洒了些金粉,在灯烛之下还闪着熠熠光线,晃人眼瞳。再观那几根细细的吊绳,分明便是个兜衣模样。   极透极薄的一层布料,放在郎君掌中,他掌心的纹路都仍旧瞧得清晰。   轻轻搓了搓,衣料相磨的沙沙声传入耳腔,酥人颈骨。   “这份礼,上回便想送给娘子的,可惜那晚娘子睡太早了,未能用上。今夜……倒是个极好的良辰。”   “娘子若穿上这物,对为夫来说,便比那百颗核桃还要管用。”   纱质兜衣烫人耳目,喁喁荤话熏人面庞,关瑶拧了拧身子,泥鳅般自男人怀中挣脱出来。   “跑什么?”裴和渊把眼一眯,震慑与威压随之而来。他拉着长音道:“愿赌服输,娘子还不过来?”   跑是跑不了的了,关瑶再度被拉入怀中,鼻尖撞上男人胸膛,腰肢亦被掌得牢牢的。   愿赌服输四个字架得关瑶下不来台,方才在马吊桌上主动喊赌的豪情壮气,一下子像瘪了气的鞠球般恹恹。   她咬了咬牙,抓过那兜衣:“怕你不成?穿就穿!”   这七个字砸在地上有多响亮,帐儿一揭后,关瑶便哭得有多大声。   昏沉之中,似在发着梦中梦,男人发着飘的声音渡入耳扉:“我与娘子是宿世姻缘,娘子可有印象?”   心弦乍响,关瑶惊恐地向后一仰:“什么意思?你上辈子也折磨过我?”   “喵呜——”   梦境与现实相接,猫儿的叫声刺得关瑶耳膜痛了下,她缓缓睁开眼。   花青莲帐乌金承尘,玉柱之上,蹲着只白毛绿瞳的猫。   幸好,是青吴的居院。   关瑶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继而愠恼地挠了挠被面,发誓再不胡思乱想,省得再梦见那位阴魂不散的大爷。   ---   整个大琮若论何地最为宜居,青吴城最是能排上名次的。   这处四季如春,纵有雨水光顾也只是片刻浇淋,多数时候,都是气序清和的好天气。   裴絮春在纪宅住了几日,每每寻关瑶说起裴和渊之事,都被关瑶拿旁的话给挡了回去。甚至为了堵嘴,关瑶还拉着这位躺了几年伯府姑娘在青吴四处游玩,亦是消耗她的体力。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按青吴风俗,这一日,是放纸鸢的好日子。   扯放纸鸢,普通人家求的是除病消灾,小儿奔之清利明目,而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则是祈求美好姻缘。   这日关瑶带着裴絮春出外放纸鸢,后头还跟了个纪雪湛。   为了讨好她,让她试坐那木鸢,愣头磕脑一根筋的纪小郎君转个不停,围着关瑶献殷勤。   见那纸鸢飞了满天,纪雪湛还孜孜不倦地与关瑶说若能坐上木鸢飞得那样高,便可如仙人般俯瞰山河,定是绝美的体验。   喋喋不休半晌,纪雪湛口都干了,正逢关瑶让喜彤买的几碗冰送了过来,她端起一碗递过去:“渴了?可要吃冰?”   纪雪湛气噎,见关瑶百说不通,便把目标转向裴絮春。   裴絮春到底是沉睡好几年的人,瞧什么都自有股新鲜劲儿,加之纪雪湛又能说会道,一时好奇心涌上心头,便应了他去仔细瞧瞧那木鸢生得如何,听听纪雪湛是怎样制成的。   关瑶忙提醒裴絮春:“二姑娘瞧瞧就好了,莫要真听他的坐上去。他上回跟那古籍学着造了个连弩车,结果箭没发出来,木车倒撞毁了宅子里一整面墙,还压伤了两个路人,可见是个极不靠谱的。”   这话一届,引得在同片花篱之下躲荫的几位姑娘都吃吃笑了起来。   “表姐!”纪雪湛红透了脸,羞得只顾擦汗:“那、那当真是意外!”   裴絮春亦是听得发了笑,对关瑶点头道:“弟妹放心,我就去瞧瞧。”   她想去,关瑶也不好阻,便让喜彤跟着一起,不能真让纪雪湛把人给忽悠上去。   没了纪雪湛的聒噪,关瑶美滋滋坐在躺椅中,搅动瓷碗中一粒粒的冰果子。   那冰果子约莫指甲盖大小,中间或是冻着花瓣,或是凝着煮熟了的蜜豆,拿瓷羹轻轻一搅,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舀上一个放入口中,便在舌尖慢慢融化,沁凉的冰汁流入喉间,恁地清甜。   便在关瑶美滋滋享用这冰果子时,忽闻得一阵小小的骚动。方才还在惬意聊天的姑娘家,忽然个个面若桃瓣,嘻笑嗔骂间,目光偷偷瞥向某处。   嘁嘁喳喳地,即使半卧在藤椅之上,关瑶也能感受到一颗颗跃动的女儿心。   关瑶心觉好奇,便含着两颗冰果子,循着姑娘们的视线侧头望去。   这一望,霎时如泥胎木塑般,僵在当场。   盖因花篱尽头,站着位年青郎君。   那郎君一身羽白衣衫,玉般的面容,眉宇间蕴着股书卷的清气。就那般静静立着,便如舒云漫卷,似松岳倚风。   触及关瑶目光后,原本濛淞的目光有了焦点。   他迈开长腿,向关瑶缓缓而来。   一丈,半丈,十步,最后一步。   待到跟前,郎君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着,先是拿了她手中的帕子,替她细细拭净唇边冰渍,再弯唇淡淡一笑。   眉目漫开,男人低凉清润的嗓音哺入她耳边。   “娘子,跟我回去,还是我绑你回去,你且选一个。” 第37章 第三张面孔   ----------   本该在上宁关与别国议和的人, 却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关瑶脊背僵住,连眼都忘了眨。   尤其这人声音虽听着温朗悦耳, 可那双清和剔透的眸子, 这会却黑寂如潭,神鬼莫挨。   被这样的眸光一眼不错地盯着, 暖阳和煦的天, 关瑶兀地打了个冷颤。   见这二人视线胶着, 明显关系不一般,周边的几位姑娘一颗颗春心都被拆作了两半, 随即便开始议论起来。而便是这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将关瑶自震惊当中剥了出来。   她咽下口中化开的冰汁,脱口道:“我我不选!”想起自己是与这人和离了的,她霎时硬气起来:“你敢绑我, 我便报官!”   “那娘子绑我吧,像上回那样。”裴和渊从善如流。   关瑶头皮一紧, 适才的满腔底气都被这句荤话打得消散无踪。   见她哑然,裴和渊掀了掀唇,用眼描摹着这如画眉目的同时, 亦开始字字珠玑。   “怎么?得到了尝过了,便觉得我不过如此, 便要弃了我?”   “招惹了我, 还想走脱?”   “你休想。”   “高兴了就来缠我, 没兴致了便把我扔到一边,娘子拿我当什么?你能抱在怀里随意亵玩的狸奴儿, 还是供你自得的, 根本没有喜怒哀乐的奇珍异宝?”   地处芳郊, 四围夏莺啼声昵昵,而关瑶跟前的郎君正耸动着喉结,自那好看的双唇之中,吐出至为攫人的话语。   他眸色痴缠地问:“是不是上回于榜下捉了我,下回便打算捉旁的男子?”   “是娘子抢我在先,更是娘子诱我在先,便由不得娘子说弃就弃。”   目光逐渐热切,眉眼越压越低,他喃声道:“娘子,不是你,先来靠近我的么?”   关瑶眼睫翕动,一时语滞。   这人顶着这么张清贵神颜,说出的每一句话却都在鞭挞着她,控诉着她,并威胁着她。   拜他所赐,身旁的人已在交头接耳地猜她是个抛夫弃子的负心之人,玩\\.弄了这样芝兰玉树般的郎君,却又狠心将人弃之不顾。其中几多鄙夷几多扼腕,直令关瑶坐不安位。   “当日强抢是我不对,我如今知晓了,强扭的瓜是不甜的。”关瑶压低声道:“赐婚的那位已然薨了,裴公子若怕那圣旨影响你择妻,我,我可向今圣再请一封圣旨。”   “娘子想得真周到。”裴和渊喉间溢了些涓涓如泉的低笑,撷住人的心神。   他缓声道:“可惜除了娘子,我并不想要旁的人。”   这是死活都要赖住自己的意思了。   “别别别。”关瑶猛地一吸气:“咱们已经和离了,若那些银票不够,我,我再补就是了!你出个价,我再加些!”   裴和渊古怪一笑。   他的小娇娇可真有意思,拿婚事当生意在谈,他是能用钱能打发的人么?   拿替关瑶拭过嘴角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裴和渊忽问了声:“娘子喜欢我这幅模样吧?”   关瑶怔住。受他话语所诱,她还真就又打量了这人一通。   衣冠如雪,清俊出尘,眉如墨就,深而密眼睫更如雾罩般令人着迷。   一如她初见他,且心许于他那时的模样。   这幅世间佳公子的清姿不论何时见,任哪个姑娘不是心序难定,如被鹿撞?   仿佛已自关瑶的目中读出答案,裴和渊将帕子整齐叠好,再当着关瑶的面收入袖中,这才提了提唇道:“娘子莫要看我身着白衣一身清朗平允,便当我心无波澜,实则我这颗心妒忌得不行。娘子弃我不顾,自己在这青吴城悠哉度日,还和小郎君打眉眼官司,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表姐!”   与关瑶“打眉眼官司”的小郎君回来了。   听见那声唤,裴和渊的眸光颤了颤。   表姐么?   原来……是表亲?   异样一瞬即逝,裴和渊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他轻轻摇首,泄出一缕嘲弄之意。   原来妒意这般激人。   一见她与旁的男子亲密,便魂思乱撞,沸起一身骨血险些将满口牙都咬碎,豁开口子让人趁虚而入。还穿什么白裳玉冠,装什么朗月清风?   “表姐!”纪雪湛大步跑来,张臂挡在关瑶跟前,对裴和渊怒目而视:“光天化日,哪里来的登徒子?别以为你生得人模狗样的就想调戏我表姐!我表姐冰清玉洁,不是你这种人攀得上的!”   小郎君振振有词,四围却矍然一静,只闻风息。   片刻后,还是疾步跟来的裴絮春惊诧地唤了声:“渊儿?”   “鸳儿?”纪雪湛复述了一遍,当即面露鄙夷:“取这么女气的名字,还穿一身白蜡蜡的,不会是哪家馆阁的小相公出来揾活?勾搭人也不瞧清楚,我们纪家的姑娘是你这种身份能招惹得了的么?当心小爷砸了你们馆子!”   听自家表弟越说越不像话,关瑶忙放了手中的碗,起身扯停他道:“湛儿,这位是裴三郎。”   “裴三郎?”骂腔停顿,纪雪湛张了张嘴:“你就是我表姐那个下堂夫?”   话音甫落,跟在裴和渊身后的吴启脸都绿了,偏正主还行若无事,面上一丝裂痕也无。   “咳咳……”关瑶被口水呛了一道,伸手拧了拧纪雪湛,小声道:“成了,你别说话了。”   她掐了掐手心,鼓起勇气与裴和渊道:“咱们好聚好散,你还是早日回顺安吧,不用在我身上浪费功夫。”   话毕,关瑶扯了纪雪湛:“快走。”   姐弟匆匆相携而去,颇有几分逃之夭夭的感觉。   方走出半丈,关瑶回头看了眼。见得裴和渊倒不曾跟上来,而是立在原地,似与裴絮春说着什么话。   许是感觉到关瑶的注视,他偏了偏首,视线不偏不倚撞上关瑶的。   关瑶双肩一耸,拉着不明就里的纪雪湛仓皇而逃。   裴和渊几不可闻地抬了抬眉尾,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裴絮春。   “渊儿,你怎么来了青吴?”裴絮春讶道。   裴和渊并未答她这话,而是俯身去拾关瑶方才垫在躺椅上的一件外衫。   见他动作这般自若,留下来收拾的喜彤愣了片刻,终还是不敢开口要回,只好装瞎不见,收了躺椅又朝裴和渊福了个身,便跟着关瑶后头走了。   裴和渊将那外衫搁于臂间,也不与裴絮春寒暄什么,头也不抬便吩咐道:“你去与孟澈升说,若他当真爱你当真想挽回你,便让他想办法登基并尊你作大虞皇后。”   “渊儿?”裴絮春心头疾跳:“你,你在说什么?我……”   明晃晃的嗤笑声起,裴和渊半掀着眸子看她:“装什么腔?你在来青吴的途中便遇了他好几回,当我不知?”   裴絮春心跳骤跌。   “孟寂伦也该死了吧?他都疯成那样了,还活着有什么意思?”裴和渊摩挲着关瑶那外衫袖口的云纹,声音寡淡地说了句:“还有常太后,孟澈升就不想杀?都重活一世了还要受制于人当个傀儡太子,岂不可笑?”   “渊儿,那可是你亲生父亲和亲祖母!”裴絮春声音发紧,脸上血色尽褪。   裴和渊再度抬眸,目中带了几分故作的不解:“不是要求我原谅么?既劝不回我娘子,又不愿去做我要求的其它事。二姐,这便是你的诚?”   天有些暗了,郊野风声渐大。身后的花篱晃动了下,是一只蜈蚣模样的纸鸢偏了风力,一头扎在那花篱上。   有个稚龄小童追着跑来,只他身量太低够不着,原地蹦了几下后,不得不把求助的目光投了过来。   裴和渊上前几步,伸手取下纸鸢,并蹲低身子,主动递了过去。   小童儿接过纸鸢,露出一口漏风的豁牙,笑嘻嘻地说了句:“多谢哥哥!”   裴和渊牵了牵唇角,白裳带笑,如菩萨低眉,像极了一位纯良的,温怜可亲的郎君。   见得这幕的裴絮春,心头涟漪带起一阵触动。   心中生起一丝希翼,她声音飘颤着:“渊儿,你……过往该放便放,莫要执迷。”   裴和渊直起身来看着她:“二姐在对我说教?”他有意停顿一息,再半笑不笑地吐出三个字:“你可配?”   顷刻之间,裴絮春呼吸一窒,心头不住下坠。   脑中撕来扯去不停天人交战,直将嘴唇咬得都泛了白迹后,她喉间哽咽了下:“好,我答应你。”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定然是想让她赎罪的。她还有何等立场去劝他,去对他说教?   他说得对,她不配。   ---   纪宅。   才回到居院不久,关瑶便听湘眉来报,说是裴和渊竟跟了过来,这会儿就在门口等着。   湘眉还小声道道:“舅老爷吩咐了门子,不让郎君进来。”   打扇的手一滞,关瑶愣了愣:“不让他进来,他还等着?”   湘眉点点头:“奴婢听门子说的,郎君道是虽不知小姐为何事恼他,可初来外家,他总要来拜访长辈。”   “……那就等着好了。”关瑶瘪瘪嘴。   玩赖呢?真当把她吃得死死的?她才不会心软。   用过午膳后,关瑶甚至歇了个晌。醒来便伏在靠窗的软榻,拿了根树枝一下下地拔着檐下吊铃。   约莫申时,一阵阵的滚雷声开始作响,积云四起,乌沉沉地压在天穹之上,像一方灰色的布盖。   大抵是天气骤变,关瑶精神也有些萎靡,不大提得起气来。   她靠回软枕,拿起特意买来解闷的九连环,却一圈一圈越解越乱,便干脆起身趿了鞋,向小阁楼走去。   原本在青吴,女儿家多是住在二层的小阁楼上,可关瑶嫌上下楼太累,这趟回来便仍是将卧房安在底间,偶尔想看景了,才会上楼坐上一时半刻。   一步步拾阶而上,待到二楼时,外头的云雾已在冥冥翻滚,风亦开始掀人衣襟。眼看着,这雨便要落下来了。   关瑶靠在外间的围廊上,视线轻巧一瞥,便见了正门外站着的人。   那人的身影太过扎眼,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也能瞧见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   怔忡间,惊雷一响,酝酿了小半日的雨终于来了。绵密而有力的雨点急箭一般打在地面,溅起匝匝白烟。   有那么小片刻,关瑶的视线都被阻住,眼前茫茫一片。   所幸青吴的雨下得都不久,不过片刻雨脚渐收,白幕被撤去。   便在关瑶的视线重新变清明时,恰好见得有人撑着伞从雨中跑到楼下,像是传了几句什么话,接着,便听到“蹬蹬蹬”急促的踩梯声,湘眉的惊呼传入耳中。   “小姐,郎君昏过去了!” 第38章 要抱   -   暴雨淋身, 猝然晕倒,是苦肉计不假,也确是没能熬住。   两眼闭起后的裴和渊, 不可避免地,堕入了纠纠缠缠的梦境。   梦中, 他正靠坐在宽大的圈椅中出神, 殿外蓦地响了什么动静, 他眉眼微动,随手在桌案拾起本书。   “叩叩——”门被敲响。   一连几声,他只当不察, 目光锁定于书上,还淡定地翻了下页。   “吱呀——”   门打开了, 敲门之人直接溜了进来。   “殿下!”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他拿书挡了脸,漠然道:“自去寻乐子,孤没空陪你。”   来人似未听懂他的话一般,熟门熟路从他臂下钻来,偎进他怀中。   “殿下在看什么?”   裴和渊偏首, 睨向那天生染着三分媚意的眼:“孤看的东西也是你能看的?眼珠子不想要了?”   姑娘家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了句:“谁稀罕看呐?”   嘀咕过后,在他怀里拱来拱去,似是想寻个最佳坐姿。   浑若无骨的人儿, 蹭得裴和渊周身不自在, 无名的热气涌上脸膛时, 他无意识地移了移腿。哪知就这么一下, 刚要在他腿上坐下来的人儿失了支柱, 竟生生滑摔到了地上。   沉闷的响声后, 二人目光对上。   惊愕过后,地上的姑娘家瘪了瘪嘴,眼中泛起的水泽霎时化作扑簌簌的泪珠子滑到两腮。   裴和渊才蜷了蜷手指,便见姑娘朝他张开双臂,抽抽答答道:“要抱。”   僵持片刻,裴和渊心中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声,他放下书册俯身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仍是生硬地板起脸道:“要坐就坐好,这般成何体统?摔了你活该。”   姑娘家不仅不知错,还抱着他得寸进尺地哼哼道:“摔的地方好疼,殿下帮我揉一揉。”   揉一揉?揉哪里?   裴和渊心间隐隐发烫,嗓子眼也瞬时收紧道:“胡言乱语什么,噤声!”   他声音含怒,可有哪回他让噤声,她便噤声的?   姑娘艳妩的小脸皱成一团,饶有底气地控诉道:“殿下不是君子么?君子就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殿下把我摔了,就该替我缓缓疼!”   裴和渊深吸两回气,决定不再搭理此人。他一手将人圈护着,另一手拾起书册,眼观鼻鼻观心,专注看书。   许是见他当真动了怒,姑娘家到底收敛了些,乖觉地偎在他胸前,安安分分不再言语。   殿内一时彻静,只闻得博山炉飘出的离雾袅袅,与书页翻动的细碎声响。   便在裴和渊都都觉得气氛安详得有些异样时,食指关节处忽传来小阵疼痛,以及滑韧的,一触即收的舔啮。   书册险些脱手落地,裴和渊望着留在自己指关的两排齿印,额侧青筋隐隐跃动:“你在作甚?”   “在数殿下的指节。”姑娘家抬着雪般的腮儿,像品尝了什么珍馐似的,还伸出那红艳艳的舌尖舔了舔唇角,神色一派娇憨道:“殿下手指怎么这么长啊?是不是比我多长了个指节?”   那舌尖如何舔的唇角,又是如何收回樱唇之内的,裴和渊看了个一清二楚。   湿热感残余着,带来酥酥麻麻的奇异痒感,从皮肉到骨节,渗了个遍。   目光不受控地驻于那被染出水渍的绛唇,裴和渊喉间滚了滚,脑子倏地发热间,忽答了句:“不用数了,孤这指节与你相同,比你多长的东西,在下头。”   “是么?那我瞧瞧!”姑娘家目光发亮,声音一刹雀跃起来,扭着身子便要去撩他的下袍。   脑中轰轰作响,裴和渊自觉失言,手臂发力将人箍得紧紧的不给转身,咬着后槽牙道:“焦杳,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可识得廉耻二字?”   他问得声声切齿,哪知人家歪话张口就来:“不瞒殿下,我是个目不识丁之人。”说着,还随手在案上拾起本诗册翻了两页,再指着上头几个字,拿掺了蜜水般的声音问他:“殿下,这几个字怎么唸?”   裴和渊的目光下移,待见得那几个字后,他乜了怀中人一眼,心中暗嗤,小骗子。   对上这人,心情总要转上十八道弯似的,常常是前头的气还未消,她马上又能作出新的花样来,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又莫名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裴和渊揉了揉额角:“你整日除了肖想孤,就没点旁的事做?”   “没有,我一颗心全在殿下身上,所以……殿下要成全我的肖想么?”姑娘眼鬟湛湛,对答如流。   裴和渊挑了挑眉梢,沉声道:“休想。孤冰清玉洁,岂是能给你随便玷污的?”   细如春葱的指儿挤进他腰间鞶带,往外勾了勾,娇声问道:“那冰清玉洁的殿下可否开开金口,告诉我这几个字唸作什么?”   绘着砂露的指尖落在白洁的书页之上,带着裴和渊的目光游来移去,所至之处,停留着的那几个字分别是:心——甚——悦——卿。   促狭心起,裴和渊让她再指了一遍,同时口中拉着琅琅长音解说道:白——日——发——梦。   殿中静了静。   乌黑的,如雀儿细羽般的睫儿眨了眨,姑娘家羞声道:“殿下怎知我发了白日梦?”   裴和渊眸子微挑,准备看她如何接这荒诞的话。   鞶带间的指儿抽了出来,沿着他常服胸前的蟠龙绘动着:“便在方才,我梦见殿下亲我抱我,还,还解我的兜衣带子……”   昵喃细语之中,裴和渊略一出神,对上姑娘家眨着水盈盈的双目。在那当中,显露着直白不掩的引逗。   大虞皇室先祖实为胡人,再怎么习儒听经,风气也比大琮要奔放不少。   自打回了大虞后,勾捞撩拨,甚至直接在裴和渊跟前褪去衣衫,或是脱得光溜溜在他寝殿的被榻之中等着他的,也数不胜数。可哪一回他不是坐如禅僧不动不念,从不予人得手之机。   独有此人,总能令他心跳愈加失常,指尖如遇电流般,被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惘然间,那清媚娇慵的声音再起。   “殿下不发白日梦么?前几日殿下午憩时,我可听见殿下唤我的小名,还看见殿下……”人虽埋在他颈间,荑指却逐渐到了龙纹的边缘,娇细的喉腔之中,蚕儿吐丝般的絮絮细语仿若气音:“看见殿下这处……鼓得好大,就像现在……”   神魂失守,人似坠落春涧,仿佛被带回那日午间的昏梦,更似真有哪处是被她紧紧绞着,时上天堂,时下地府……   “叩叩叩——”   殿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裴和渊骤然回神,蹭地一下立起了身。   “越发没了规矩,再胡来,当心孤扔你去尚方狱!”   储君之威掷地有声,举国一人之下的威严,谁听了不颤上三颤?偏那妖精似的女子活像窥见他胸腔之中跳跃无序的一颗心,透视了他掩于袖中死死攥紧的双拳,于是东宫之主的威胁便成了张牙舞爪的纸老虎,经不得女儿家的针尖儿那么一戳,便溃败了。   狡黠的唇儿弯起,清凌凌的笑声夹杂着浓浓的戏谑。   “殿下这么怕羞作什么?承认心悦于我比治国还难么?既是爱我爱得做梦也不愿离,怎就不愿开那金口示爱一回?”   “殿下,感情岂是亲亲抱抱便能满足的?情到深处就是睡,大被同休抵足而眠才是最深刻的情话啊!”   听听,听听这都是什么混帐话!   如被贪狼索食,似遭恶鬼逐尾,带着耳尖的红迹,裴和渊逃也似地离了寝殿。   跌跌撞撞中,闯入另处园景。   夹堤植柳的园中,几名宫婢正在影壁后聚作一堆打着闲话。声音虽不大,却一个比一个不忿。   “那姓焦的就是个狐狸精!日日厚起面皮缠着殿下,简直就是呵胶成精!”   “就是!仗着自己生了张祸水脸便各种发痴,扭着腰臀在殿下跟前搔首弄姿,半分廉耻不顾,别是哪家青楼教养出来的窑姐儿专门勾搭爷们的!”   “殿下不是在大琮世家长大的么?大琮可比咱们讲礼教伦常,怎还由她各种胡来?听说早几日,殿下才休了朝便去涌金殿与那狐媚子白日宣淫,伺候的人道是浴池中的水都漫了一地,真真不要脸!太后娘娘也不知怎地,竟对这些事充耳不闻?”   “呿,闹了这么些日子,太后娘娘岂能不知?这等着吧,早晚有太后娘娘收拾她的日子!”   ……   纷纷纭纭的闲话声中,漏窗之后的裴和渊单手枕头卧在块山石之上,被人用嘤咛似的声音唤了他一句:“殿下……”   适才还在拿话取笑着他的女子,不知几时又换了一身新衫,正躺在他臂上懒懒地告状道:“她们在说我的坏话。”   裴和渊半阖着眼,用手指卷着她腰间裳带,散漫地自鼻腔中应了一声。   “殿下就不打算做些什么?”女子转了个身,将脸埋入他胸间,声音变得闷闷地,像在发气。   裴和渊却好整以暇道:“是在说你的坏话,又不是在说孤的坏话,干孤何事?”   “嘶——”   腰间冷不丁被拧了把,女子仰起脸来,将两个眉头蹙做一堆:“殿下当真不管?”   “不管。”腰间还酸着的裴和渊答得颇为无情。   女子嗔视着他,一双活溜溜的眼珠子忽转了转,接着——   “殿下!殿下息怒啊,她们定然不是有意的,殿下!快把剑放下!”   惊惶大乱的声音响起,咋咋呼呼间,女子甚至眼疾手快地解下他腰间的剑,自那漏穿投掷出去。   “啪嗒”一声重响,镶着绿松石的龙首长剑落在几名碎嘴的宫婢之中。   剑壳脱体,粼粼银光吓得那几人越发皮紧毛竖,顷刻间便四散而逃。   裴和渊睁开双目,清冷的眸光攫住盗剑小贼:“你作甚?”   “仗势吓人呀。”女子不轻不重地嗔他一眼,明显在怪责他多此一问。   裴和渊鼻间轻哂:“孤允你仗势了?”   “我可是殿下宠妾啊!不仗殿下两分势,人家反要笑我憨傻的!难道殿下愿意听人说你有个憨傻的宠妾?”女子向他投以惊讶的一瞥:“况我被人骂憨傻,可殿下又宠爱我,那他们不就等于在骂殿下脑子有毛病么?”   沉默片刻,裴和渊视线灼灼:“不要以为孤听不出来,你这才是在骂孤。还有,宠妾?”咂摸着这两个字,裴和渊要笑不笑地睨着她:“孤几时纳你了?”   无名无份的宫外女子罢了,还当自己是他宠妾。   这话才说完,却见女子蓦地伸手捂住了嘴,眼圈霎时通红起来,不过两息便雾蒙蒙的,俨然是幅泫然欲泣的模样。   裴和渊呼吸一滞,整颗心也像被那当中的潮气裹住似的,闷绝且动荡不宁。   便在他阵脚大乱,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时,却见女子扮作一幅后知后觉地震惊样低呼道:“殿下要娶我作太子妃么?不大好吧?”   始料未及,裴和渊怔住。   女子脸颊浮红,以肉眼可见的娇羞怯情之态扭捏道:“殿下已经爱我到这种程度了么?愿意为了我和太后娘娘对着来?”   “……”裴和渊醒过腔来,咬牙道:“孤几时说过要娶你?”   女子瞠大了眼:“殿下不打算娶我么?可殿下的童男身子都给了我,我……”   这话嗡嗡震着耳鼓,羞愤交加之下,裴和渊咈然斥道:“闭嘴!孤、孤那是喝多了!”   “啪——”   沾着水渍的布料重重拍到额上,湿啼啼的水珠争先恐后沿着颌线流入衣襟,激得裴和渊登时睁眼醒来。   双目打开,便见榻前站了位身着碧纱裙的女子。   水莲花般的白肤,轻鸾般的细眉,只不知为何那美眸怒睁,正气冲冲地瞪着他。   自长久的梦境中醒来,遗症便是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裴和渊脑子一片混沌,纷纷心絮之中,下意识便张口唤了声:“杳杳……”   愠色聚于眉尖,女子气得浑身打颤,伸了指头点着他:“咬咬是谁?姓裴的,你有了旁的女人还随身带着我穿过的兜衣?你怎么这样下流!” 第39章 下流胚(捉虫)   ----------   兜衣?   目光缓缓清明, 裴和渊拿下额间之物,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件透薄兜衣甩了满额。他抬眸看着死拧着眉的关瑶,掀唇重唤了声:“娘子……”   “别叫我娘子!你这下流胚!”关瑶眉心紧着:“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缠人?说了好聚好散, 你怎么非要跟来?下雨了不知道躲么?不知道打伞?你就是有意的吧?”   “娘子莫气。”裴和渊撑着身子坐起,将那兜衣递给她,还不疾不徐地笑着解释道:“娘子落了衣裳, 我给娘子送来。”   望着那递来的兜衣,关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说的什么话?还当自己表述得很是条理妥当?   她是缺兜衣穿的人么?况且, 况且还是这么件兜衣!   关瑶心气郁结,可男人这么苍白着脸,病病弱弱地朝她微笑,饶是心中有几分怀疑他在有意卖惨,喉咙里却也堵着什么似的,再骂不出口。   片刻对视后, 关瑶微微撇开眼:“你还没说咬咬是谁?你找了新人还来寻我?裴大人, 我给你的和离金, 怕是你没用到正处去吧?”   腰间坠子被勾着扯了下, 关瑶“啪”地拍开那不规矩的手:“做什么?我都跟你和离了,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见关瑶这小模样着实可喜,裴和渊眼底染着促狭的笑意, 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却牵出几声咳来。   正逢湘眉端着药碗进来,吴启正欲去接,却被裴和渊重重的一咳给吓到躬起腰嚎了句肚子疼,便飞也似地出了那房室。   吴启一走, 湘眉端着个漆盘愣在原地, 只能看了看关瑶:“小姐……”   关瑶抬了抬下颌:“裴大人不是挺能耐么?雨也淋得, 晕也晕得,想必喝药这种小事难不倒裴大人?”   听她话中带 ,裴和渊也不接茬,就是咳,停不下来地咳,关瑶几乎怀疑他要把肺给咳出来时,终于停了。   咳完得顺气,裴和渊便瘫在枕头上开始喘,无声地喘,还带着眼角的飞红看着关瑶,流露出十足的脆弱感。   如此情形,关瑶毫不怀疑他接下来要当场表演个双腕无力,只得取了药碗,坐在榻边亲手喂。   吃药时裴和渊倒是安分许多,低眉顺眼全程没有多余的话,只在咽下最后一口药时,才问了句:“方才,娘子可是醋了?”   “没有的事。”关瑶极有出息,镇定地收回羹匙:“许久不见,裴大人怎么还添了臆想的毛病?”   说完这句她待想起身,腰间的穗子又被拉住。关瑶拧了拧眉,在她要出声之前,男人却抬了抬掌心:“娘子自己瞧瞧。”   低头望去,却见是自己腰间的玉蝉被他托在掌心。通透又温润蝉儿背面,男人指腹所近之处,刻着个米粒大小的“杳”字。   “娘子连自己的小名都听不出来么?”裴和渊语声幽幽,低着的眉睫之上都坠着委屈二字。   知晓冤枉了人,关瑶却也是语噎一时。   这字……还真不是她小名。   说起来这蝉的玉种,还是及笄那年关贵妃特意送给关瑶的。   据关贵妃所说,这还是西域开出的奇石,极为稀奇。   得了这玉后,关瑶亦是爱不释手,特意寻了位有名的老工匠,让打对玉蝉出来。   哪知老师傅雕工了得,奈何年纪大了耳朵背,将她的“瑶”字错听成“杳”,也便错刻了这字。但因为玉种昂贵且是胞姐一片心意,加之她确实爱这蝉儿的模样,便也没太在意,仍是随身戴着了。   咬咬,杳杳。   关瑶扯回玉佩:“所以你方才……是在唤我?”   裴和渊缓缓抬眼,那双濯净的目中,真相历历。   他启唇,适时向她表着爱意道:“我心头唯有娘子一人,就算是梦中,也只有娘子。”   清眸中的炙热不容错辨,可关瑶一想到前些日子的纠缠与争执,心中便像落了阴影似的,忍不住后颈发麻。   而且想来没有人愿意咀回头草,就算这草儿再香再诱人,怕也全然不是最初的味了。   是以,关瑶狠下心肠:“裴大人渊清玉洁,怎么瞧也不是会胡搅蛮缠之人,”顿了顿,她索性道:“况我对裴大人……已无情意。裴大人来得正好,我这就去将那和离书拿来,裴大人也将自己的名姓签了,落下红契,往后咱们便各行各的,再不相干。”   关瑶字句凛然,像极了摒绝欲念不再为男色所动的佛门女居士,引得裴和渊眸光黯了黯:“我知晓的,娘子从来都不曾爱我。”他嗓音晦涩,艰难出声道:“娘子对我从来真心寥寥,我知晓的……”   再有三世四世,恐怕能让她动心的,也不过是这张皮囊罢了。   除了这张皮囊,又有哪处是引她喜爱的呢?他潦草的两世,又带着这么个溃烂的灵魂……可又偏是这么个溃烂的灵魂,却打上了她的刻印。   命运两世皆垂青于他,他的小娇娇,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上世是如何失去她的,他仍记得。所以这一世哪怕滞足原点,哪怕她仍只爱他的皮囊,他也愿用这个当作索饵,诱她再次旁顾。   裴和渊垂着双目,睫影盖在睑下,鼻侧的阴影投在皎白的玉容之上,因为沉默,使得他凭空生出股破碎感来,像极了困囿于岺寂之中的鸟儿,伶伶仃仃地舔着自己疏落的,枯敝的羽毛。   见得昔日夫君这般索寞,本该转步出这房门的关瑶,脚下却像长了草般无法动弹。   正是思绪杂乱间,又听裴和渊道:“我知晓娘子只爱我这张脸,只要是这张脸,就算我没了从前的记忆,娘子也愿与人卿卿我我……”   什么叫与人卿卿我我?关瑶莫名其妙:“……那不还是你么?”   这话说的诡拐,怎么还好似她给他戴了绿头巾似的?   裴和渊不答这话,而是直直望住关瑶:“娘子生我的气是对的,那样的我,委实太过了。”   倔嘴葫芦突然开始自省,打了关瑶个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裴和渊还沉吟道:“我不欢喜孩童,实则,实则也是因为我这身子……有些缺陷,不宜有子嗣。”   这话他说得极慢,处处都透着难以启齿之感。   关瑶呆住:“你身子有缺陷?什么缺陷?”   在榻上……这人挺勇猛的啊,有什么缺陷?该不会那些时日他吃的,不是荣伯开的避孕药,而是壮/|阳药?   难不成……自己误会了他?   这般想着,关瑶看向裴和渊的目光,逐渐难言起来。   裴和渊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未察觉关瑶的猜想走入歪斜之道。因那等子缺陷,委实不好说与她听,毕竟那样的异处任谁听了,不会将他视作一个怪人?   裴和渊目色暗暗,却语带希翼道:“只要娘子愿与我重修旧好,从今往后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再不与娘子争执。娘子若不想见我,我便在书房呆着,几时娘子愿召我到跟前了,我才入寝居,可好?”   若说方才乖乖吃药的裴和渊是低眉顺眼,那么此刻求和的裴和渊,便是在低声下气的恳求,恳求关瑶不念旧隙,与他仍作夫妇。   气氛微滞,关瑶陷入倘侊之中。   自成婚到现在,她见识过这人的傲然,受过他坏心戏弄的轻浮劲儿,亦领教过他令人时而错愕时而胆寒难以招架的占有欲,方才更是目睹了他蛮不讲理连自己的醋也吃的奇怪行径。   可就算是他受伤得病时文弱得让人心生怜惜的模样,也都比不上这样一个低到尘埃的,一身孤寂萧索的裴三郎君。   仿佛曾经对她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又像是走了许久的迷途旅人遇上甘霖,怕极了再次失去,便矮下身段不顾一切,只想牢牢抓住她。   可明明几个时辰之前,他才控诉自己将他吃干抹尽裙带一系便不认人,怎么这会儿便反了水,成了个摇尾乞怜,甘愿对她俯首帖耳的郎君?   面对这样的裴和渊,关瑶心中厉乱如麻,又像有什么在一圈圈搅紧她的胃肠,让她无所适从。   这厢,关瑶搜索枯肠也弄不懂郎君态度为何如此割裂,数百里外的顺京城宫中,与她一母同胞的关贵妃,才喝下半碗汤药。   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关贵妃,精神愈发不济,能喝下这碗汤药已很是难得了。   一旁,目睹她喝药有多艰难的新帝双手都抖嗦着:“瑧儿,你再喝些可好?这汤药是医官院制的新药,想来当有奇效的。”   “我这苟延残喘之人,便是吃了千年灵芝也是徒劳,陛下还是莫要废心了。”关贵妃把头歪到靠窗的一侧,这些话回得很是吃力。   见昔日旧爱如风中残烛一般萎弱,新帝心口满是悲沧,他咬着牙请求道:“听说有位夏姓神医可医难症,朕已派了人去寻他,你,你势必好生护住自己。”   连串的咳声骤然而起,关贵妃忽将帕子掩住口鼻。闷声咳了一会儿后,她挪开帕子,缓了许久才苦笑了下:“轼君这样的大罪,我本该当场便随他去了,偏陛下要吊着我一条命,何必呢?”   新帝看着帕中那洇出的,令人刺目扯心的红迹,满目痛色道:“是朕害了你,朕……”   关贵妃摇了摇头:“罪妇之所以轼君,盖因那失德之人对罪妇胞妹下手,罪妇并非有意帮助陛下。陛下若要记罪妇之功,但求陛下护住灵儿,善待我的家人。”   “灵儿性情直爽不拘,是个被惯坏的孩子,最是受不得气。罪妇不求她选聘什么高官重臣之子,只愿她嫁个普通儿郎,安生度世足矣。”   “还有,陛下如今器重那裴三郎,想是轻易不愿伤了臣子的心,可罪妇收到外家的信,道是裴三郎遣了他那嫡姐去青吴,想劝回瑶儿。瑶儿既是不愿再与他作夫妻,想来也是情意已尽。罪妇心向胞妹,故想了又想,还是斗胆求上陛下一回……”   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嗓音已越发虚了,新帝连忙道:“朕听你的,你若不想让那裴三再纠缠你那妹子,朕便拟旨一封,断了他二人那桩婚事。”   关贵妃翘着眼尾笑了笑。   岁月不败美人,即使是病痛缠身,她亦能保持婉丽华容。强打精神时,日日来探的女儿也在她身上瞧不出增重的病相。   “你们这些掌了权的人呐,总是贪心不足。哪怕有了无上的权势也还不够,要欺凌小族,要开缰拓土,要恋慕女色,还要贤字当头,更要长生不老与天共存……”关贵妃恹恹的气息中带着极强的嘲弄之意:“人心不足,帝王之心更是贪得无厌,真真讽刺。”   靖王受着嘲弄,双目痴痴望着榻上之人。   正值午时,窗外澹荡的日光半半洒来,染亮女人秾丽的眉眼。   她这般呼吸轻浅地躺在那处,像极了午憩将醒未醒时的娇慵之态,仿佛他近身唤一声“瑧儿”,她便会立马从榻上撑起身来抱住他的脖子,肆无忌惮地撒娇卖俏。   可到底,已不是二十年前了。   青吴晴园之中他随兴赋诗惹来的一桩桃花,终是成了心头挥之不去的深宵残梦。   想当年她何等利落果决,也许有赌气的成分在,也许单纯不服输,才听他说了真实身份且知他有未婚妻子,她转头便去寻了成婚的人。   犹记得在青吴那间秋拾园的雅间中,他咬牙问她:“无媒无妁,你哪里寻的夫婿?就不怕被人给骗了?”   “你少咒我了,宸郎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才不会骗我呢!”她这样答,眼中的烂漫和雀跃灼他肺腑。   玉筷生生掰断,筷身的缺口割破他的指腹,朱红的血珠子冒了出来,顺着指节向下流淌。   指腹出血,她却不再像从前那般,着急忙慌地扑上来便替他吮干血珠,而是咬着筷尖,睁着两只明澈的凤眼盯住他。   未几,丫鬟进来禀报,道是她那夫婿来寻她了。   她起了身,又被他拉住。他铁青着脸,喉间哽了千言万语想说,可她显然半个字都不想听,拉拉扯扯间,二人腰间的禁步缠作一团。   她急着走,连细细解的耐心也没有,唤人拿了剪子,便绞断了坠子的璎珞。   急成这样,竟是连那环佩也不要了。   珠儿落地,一颗颗弹散开来。   从此那爱而不得的人,成了他。   他总是懦弱的,当初本可以寻她说个清楚,许她王府侧妃之位,甚至让她明说诞下长子便封为世子。可他到底为身份所困,踌躇万千。直到他知晓她所寻的成婚之人竟是皇兄之时,他心头愈加百味杂陈,终是怯了,也介意了。   一阵闷咳打断新帝追忆,关贵妃捂着胸口蜷起身子在咳,身子便似那瘦弱的猫儿一般,在瑟瑟发抖。   见状新帝欲要上前,却又想起她早几日的投来的,如利刃般的目光,一时进退无凭,只得呆立原地。   咳完那段,关贵妃凑到宫婢的手边啜了几口茶水,再由宫婢抚着后背顺了顺气,才长喘一声道:“陛下不用在我这处浪费闲心了,当年之事我不怨你,此遭也与陛下无关。”   话毕,关贵妃看向自己摆在绒毯之上的指甲。   裸着的,未戴指护的指甲,涂着艳红的朱蔻。可她清楚地知道那丹砂之下,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白。   是大限将至了么?关贵妃淡淡一笑:“即使没有那杯毒酒,单论贺宸给我试过的那些药,我这身子早便亏空得厉害,是个将死之人了。我也不瞒陛下,之所以还活着,除了不忍看灵儿与我家人伤心之外,便是想看那些个药丸子,那些个号称能让人长生不死的药丸子,到底是先药倒他,还是先药倒我。”   “没成想到头来啊,还是一杯毒酒了了他的命先……”蓦地想到些什么,关贵妃抓紧毯面恨恨道:“若知贺宸为了制药,竟生取孩童脑髓,我早便该灌他十杯毒酒,送那黑了心肠之人去地府受油泼之苦!”   情绪剧烈起伏着,该是感到不适,关贵妃蹙起眉头平静了下,有些不耐道:“若无事,陛下便早些回吧,莫要再来罪妇这处了,若惹人闲语,罪妇受不得。”   “瑧儿……”新帝上前半步,伸出的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可对着她刻意侧过去的背影,终还是无力垂下道:“那朕……便先走了,就当是为了灵儿,你也……好生养着。”   无人回应,新帝喉间酸涩,只得迈步离开。   迈过花罩时,忽闻一声极轻的唤:“陛下。”   新帝停住脚步,声音随花罩飘到他耳际,她说:“罪妇已是熬世之人,倘使哪日不曾睁这双目,也请陛下瞒住这当中的事,莫要让罪妇家人知晓。”   目中余痛乱颤,新帝迎着日光静静立着,良久才道:“好。”   便在新帝乱着步伐消失于檐角之时,相反的方向,有人在隐匿之处悄然转了脚步,往坤宁宫去。   坤宁宫,皇后寝宫。   周皇后正修剪着一盆香石竹,听过来人所报后,她的剪子停了许久,半晌问了句:“你所言为真?”   “罪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敢欺瞒娘娘!”裴挽夏连忙叩首。   殿中静了片刻,只听得剪子喀断枝桠的声音,利落之余,又生生有股刽子手在削人首级一般的气势,直令裴挽夏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后,才知上首之人淡声道:“好。那宁古寺你放心去就是,只要做半个月的样子,敲敲木鱼唸唸经,半个月后会有人去替你,再过几个月,你便能‘暴毙’了。待风声松了,你拿了盘缠自去嫁人便是。”   裴挽夏心中一喜:“谢娘娘荣恩!”   周皇后随意应了一声,便把她拂走了。   近身伺候的孔嬷嬷看了看那案上的香石竹,见好好的花叶全被剪了个稀烂,心时便是长长谓叹。   自打世子爷没了以后,皇后娘娘便发阴郁了。东宫住着个庶子不说,眼下圣上又被先帝之妃给勾缠住……   “咣——”   盆栽果然被周皇后自案上推落,周皇后白着张脸怒骂道:“本宫早知那狐媚子是个祸害!一把年纪了还要勾着陛下!本宫真恨不得生啖其肉!”   “娘娘息怒,还是身子要紧。”孔嬷嬷一边安抚着周皇后,一边唤人来净扫。   “她日日汤药灌着,那身子骨拖得了几日?娘娘莫要为这事动怒,不值当。”   “拖得了几日?”周皇后牙关紧扣:“本宫现在就想让她死!”   见周皇后气得嘴角都有些狰狞,孔嬷嬷只能小问道:“那娘娘,想如何做?”   周皇后敛眉沉思,似在想着计策。   孔嬷嬷提醒道:“若做得太明显,就怕陛下头一个想到娘娘身上来……”   “要本宫出手,本宫还嫌脏呢。”周皇后抬眼,忽冷笑一声:“不是有现成的人么?”   “娘娘的意思是?”   周皇后递了个眼神,孔嬷嬷连忙附耳过去。   听罢,孔嬷嬷心下一跳,旋即亮起眼来:“娘娘高招!还是娘娘想得周到!”   借太子殿下的刀杀人,着实精妙!   周皇后亦自认这是个绝好的计谋,不多时便恢复雍容面孔,徐徐出言道:“那贺博正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如今走大运当了一国储君,若他能除了那狐媚子,既是给本宫尽孝,亦是给他那死了的贱娘报仇,岂不一举两得?”   “娘娘高明!”孔嬷嬷极尽谄媚的捧着盅茶水献上,复又问道:“对了,娘娘当真要助那裴挽夏脱身?”   周皇后揭了盏盖拔着茶顶浮叶,闻言不冷不淡地说了句:“没脑子的白眼狼罢了,哪里香便奔哪里。她今日能卖了那关瑧,明日便能卖了本宫,留着何用?”   对此,孔嬷嬷亦是赞同无比,她试探道:“那老奴……”   “她不过是个宝林罢了,临昌伯府也无人在意她,随便找人做掉,报个病毙就是了。”周皇后不耐地答道。   比起裴挽夏,周皇后眼下更关心的,还是另一个女子。   而幸好那人,她早收为已用了。 第40章 开屏求和   翌日晨早, 临昌伯府的某处角门外,二女结束交谈后,当中一位姑娘戴起帷帽低头疾走出了巷落。   那人拢着帷布,专拣人少的地方走。待穿了半条街后, 她拐进一处陋巷, 这才取下了遮身的帷帽。   帷帽离身, 见得那姑娘梳着垂桂髻,装扮不扎眼却也极为得体,俨然是个高门府宅中的婢女。   那丫鬟走上前,轻轻敲了敲停在巷中一辆马车的门壁, 待得应允后, 她掀开车帘, 猫下身子钻了进去。   马车之中,麓安正倚在靠垫之上闭目养神。待那婢女入内后,她才慢悠悠睁开眼, 唤了声:“丹叶。”   “县主。”名唤丹叶的婢女低声禀着打探来的消息:“奴婢寻了那院子里伺候的一个丫鬟, 据那丫鬟所说,关家那位曾与裴大人有过争执,但后来二人是瞧着是和好了的, 至于为何离了伯府这样久,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麓安目光一闪:“之前他们因何争执, 可有细说?”   丹叶摇头:“那丫鬟想来也不是个受重使的,也就知晓这些, 再有多的, 便打听不出来了。”   麓安默了默。她那长长的, 修剪齐整的指甲一下下在矮几之上敲着, 眼底似是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丹叶心内沉吟着, 还是出腔劝道:“县主,这到底是旁人家事,咱们还是不宜多管的好。而且咱们郎君眼下领了职差,不再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场子跑了,言行也改正了许多,看着是想与您好生过日子的,您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在秦府与他们好生当个儿媳妇?”麓安蓦地抬起头,尖锐的目光打在丹叶身上,想也不想便嗤笑道:“蠢货之言,如今这大琮改朝易代,他们一看我姑母没了皇后头衔,觉得我麓国公府再不如往昔,便日益轻视于我,你瞧不出来么?”   丹叶被斥得矮了矮头。可她是自小跟着麓安的,打心底里希望麓安能好,而不是钻牛角尖,为了个执念越走越偏。   是以掂缀片刻后,丹叶还是鼓起勇气嗫嚅道:“奴婢,奴婢当真不曾瞧出夫人与老爷轻视县主,县主是否……多想了?”   丹叶是个忠心的,如实说着自己所见,却忘了主子是何脾性。   只见麓安拿眼哂她,出声便冷讽道:“这都瞧不出来,那你这双招子可以不要了,留在我身旁也是个废人,明儿我便予你身契,你自出府嫁人如何?”   “奴婢知错了,县主息怒!”丹叶心内一惊,忙匍匐认错,哀声告饶:“是奴婢多话,奴婢真的真错了,还请县主莫要生奴婢的气!”   麓安并未理会丹叶,车厢内一时只听到她弹指甲的声音。   半晌,麓安才拿喜怒不变的声音说道:“不想出府?那便是想给秦扶泽做小了?也罢,你本就是奴婢生养的,低贱之人惯想往上爬,这是天性,我也不怪你。看在你服侍我这么些年的份上,过些日子我便帮你开了脸,把你抬做秦扶泽的通房,省得你一心向他,却还要在我这里讨眼色。”   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私心,丹叶心内惶惶,越加慌道:“奴婢一心向着县主,怎么对郎君……县主,是奴婢说错话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县主饶了奴婢!”   把人弄得冷汗倒流不停作揖,麓安还行若无事地敲了敲车框:“走罢。”   马车出了陋巷,骎骎轮声裹着车厢中那小声的,压根不敢停下的告饶之声驶到大街之上。   每每发气,总要有人承着怒火,才能平息麓安心头的不悦。   她面无表情地靠坐着,期间无意掀了掀侧帘,目光却凝在某处,顿时溢出声冷笑,一脚踹开丹叶,唤停了马车。   马车驻于路人稀少的街旁,再往前,便是金钉朱漆的大门,以及成列的禁卫。   而麓安下了车后,直接便扬声唤停了正向那大门行去的一位年轻妇人。   那妇人身着霜白裙衫,柳眉弱骨面目清丽,正是曾有她有过交集的杨莺。   麓安看了看杨莺所行的方向,又极近傲慢绕着她走了一圈:“你这是要入宫?”   杨莺绷起脸,低声应了。   “你入宫作甚?”麓安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逼问。   “自有要事在身,不劳县主垂问。”杨莺答得不卑不亢。   见她这般硬气,麓安斜眼睇道:“哟,石夫人这是在与我置气呢?为何?就因为本县主没把你送入临昌伯府,没助你给三郎作妾?”   提及此事,杨莺的脸不可避免地变得难看起来。   见状,麓安心中却快意至极,环起手臂不加掩盖地哼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利用我接近三郎?”   杨莺收紧十指,提在手中的漆盒握得紧紧的,紧也抿得铁紧,显然是被刺中伤处。   麓安犹嫌不够,甚至俯身凑近道:“觊觎三郎你也配?我没把你配给个低贱戏子,便已是手下留情了,也不拿面镜子照照你自己什么贱模样。别说你了,就算是你那堂姐,也不过凭着父恩才能嫁入皇家,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贵女不成?笑话。”   “哦,对了。”麓安轻蔑一笑:“听说你堂姐……吞金自杀了?啧啧,你说她是个可怜人吧,她偏要不守妇道,修了八辈子的福嫁入王府不算,还死不安分,也是活该。”   向来肆言无忌的人,最是知晓如何羞辱她人。诚然杨莺并不在意杨绮玉死活,可麓安前头那逐字逐句,都像在凭空抽着她的耳光,令她满面紫胀,无地自容。   见她面色如此,麓安到底被取悦了些,嘴角满布着笑意。   可令麓安稍感诧异的是,仅有几息,便听杨莺反嘴问她:“左右了旁人的婚事,毁了别人一辈子,县主心中定然很是得意吧?”   “毁了你一辈子?”麓安不以为杵,还笑得前倨后恭:“石大人哪里不好了?他到底是个医官,勉强也算个世家子,不比杨绮玉给你介绍的什么寒门小吏要好么?你得了本县主的施惠,还不知心存感恩,低贱之人果然眼珠子就是天生白的。”   麓安自是把话说得畅意,却见杨莺揪着衣襟似是深吸了一口气,且平复了眉宇,侧头直视麓安的眼,缓缓开口道:“县主还当自己威风如昨日?你那位曾是皇后的好姑母,如今可是被送去宁古寺终身礼佛,怕是这辈子再无路。县主再不收敛些,恐怕早晚得罪人,到时候又盼着谁能捞你呢?被今上不看重的国公府,还是对你渐已心冷的秦府?”   “大胆贱妇!敢这样与本县主说话?”麓安横眉立目,断喝一声。   杨莺的神情却不见丝毫发怵,甚至摆出幅苦口婆心的模样劝解道:“县主还是识相些罢,安安心心当秦府媳妇,莫要再抱着你的贵主架子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了,更莫要再臆想根本连余光都不看你一眼的人,何必呢?别哪日被秦府扫地出门成了弃妇,那时再知悔改,可也没用了。”   “对了,听闻那关瑶在与裴大人闹和离,不知县主可有趁虚而入过?哦,我忘记了。裴大人可曾亲口说过的,县主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比得过那关瑶,他又如何会愿意看你一眼?”杨莺不遗余力地反唇相击。   原本在自己跟前不敢多说半个字的人陡然变得牙尖嘴利,想来撒气的倒像自寻了个不痛快。   麓安目光变得森冷,正想好生教训杨莺一番时,杨莺却朝她福了下身,淡道:“我有要事在身,还请县主恕我没有空闲作陪,告辞。”   “你!”麓安怒极,挺直了身正想追上离开的杨莺时,腰身却被奋力扑来的丹叶抱住。丹叶急声提醒她:“县主莫要冲动,您冷静冷静,快看——”   丹叶唤得慌,麓安经她所示,淬了冰的目光向前挑去,待见得出现在宫门处的宦侍时,她的动作顿住,目中充满了狐疑。   来接应那杨莺的,好似……是东宫的人?   麓安扯了扯帕子,心下骤生荒唐联想。   这是何意?莫非这杨莺与太子……   ---   数日后,青吴。   睡了个懒长的午觉后,关瑶在榻上恹恹地躺了会儿,便起身准备去寻外祖母说会儿话。   梳洗停当后,关瑶带着湘眉出了院子往邬老太君的居院去,可将将走到月门之外,便听得里头哗啦啦的热闹声音。   “六筒。”   “一萬。”   “别动!这一萬我对了,看我再来个顺子!”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关瑶干脆踮了脚,扒着墙外一格砖隙朝里看,正好见得自己舅父笑得下巴发颤,得意洋洋道:“哎哟裴大人,你这手气可不怎么样啊,已经连输三盘,我们可都赢得不好意思了。”   在他对侧,容色澄彻的白裳青年温和答道:“也是小婿技艺不精,让几位长辈见笑了。”   一方唤着官衔一方自称小婿,这场景也是够异样的了。   可比这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原本凑来的台。   院外,关瑶诧问湘眉:“他们……几时这样亲近了?”   “奴婢不知。”湘眉也是一脸茫然地摇头。   “——开杠!”   舅母魏氏兴奋的喊声把关瑶引得再度扒回墙边,见得早几日还吩咐门子不允进宅子的舅父,今儿就笑得跟樽佛像似的,明显是被哄舒服了。   而坐在舅父手边外祖母偶尔被喂了张牌,亦是乐得慈眉善目,眼角的褶子都折叠在一处,能生生夹死苍蝇。   其乐融融中,纪宗然还对全场最大输家呵呵笑道:“公归公私归私,裴大人马吊打得有意思,但瑶儿的事嘛,就别指望我们作长辈的替你说话了。”   “是小婿惹娘子不悦,不敢劳几位长辈玉口。娘子气我是应该的,哄好娘子,是小婿份内之事。”裴和渊敛着目,举止极为儒雅。   才开了杠的舅母魏氏喜眉笑眼道:“我瞧着瑶儿来这些时日能吃能睡,眼眶子都不曾红过,瞧着也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保不齐是裴大人忙于政事冷落瑶儿,瑶儿才要和离的。这个年岁的姑娘爱耍小性,裴大人又正是忙于宦途之时,想是没能照顾到瑶儿哩。”   “谢舅母指明。不管如何总是小婿之过,娘子使气,小婿便该担着。”裴和渊声音温宁,态度极为恭敬。   邬老太君忽问了句:“听你那位嫡姐说,你去了上宁关与北绥议和,这私离职守,追究起来可是大罪罢?”   老祖宗开腔,裴和渊直接停了摸牌的手,自凳上站起身,向邬老太君揖首道:“外祖母放心,小婿与那北绥王有些私交,已去了封信提前与他商议好了备细。待小婿回返顺安,他也会替小婿遮掩的。”   裴和渊说得轻巧,院外的关瑶却是险些打了个嗝。   两国大事,仅凭二人间的私交和一封信便能议好?   慢着,她这前夫本领通天啊,几时还与北绥王有私交了?   便在关瑶满腹疑惑之际,纪雪湛大老远唤了声:“表姐!”   半大少年抱着本书也似地跑到关瑶跟前,没头没脑便开始兴奋:“表姐夫、咳,裴大人好生厉害!他竟懂得墨家机关术,把我那弩车给修好了!我方才在后园子里试了一回,你猜怎么着?箭全给发出来了!准度也比之前要强上不少!”   被纪雪湛这么一搅,院内的人自然都听到动静,离了马吊台出来。   “娘子。”一见关瑶,裴和渊便快行几步,在她半步之外停下,面露关切道:“听闻娘子这几日身子不适,可是歇好了?”   关瑶神色复杂地看着裴和渊。   郎君眉目间仍沾着些病气,琉璃珠子般的目中像噙了星芒一般,对着她熠熠闪灼,很有几分见卿欢喜的模样。   “瑶儿身子怎么了?可有唤大夫来瞧瞧?”魏氏问道。   关瑶支支吾吾拒了舅母好意,道是自己并无大碍。   她吃得睡得,窝在院子里头就是想躲人来着,哪知来了这处,却碰见想躲的人与家里长辈相谈甚欢。   与此同时,她也算是搞清楚了,自己就在院子里猫了几天避而不见,怪不得这人不来寻,原来背着她打起曲线迂回的算盘来了?   这厢关瑶对裴和渊的示好极为难言,纪雪湛却已然凑了上去:“姐夫、裴大人!你给我写的手抄有几处我瞧不太明白,想向你请教一番,不知你可得空闲?”   既走的是曲线救国的路子,裴和渊自然不会拒绝,向几位长辈告罪后,便随着纪雪湛离开了。   “来寻我?”邬老太君睨了关瑶一眼。   关瑶点头。   邬老太君仍旧拿眼睇着她,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怎么?有事想不明白?”   “哪有。”关瑶晃了晃老太君的胳膊,拉着长音放赖道:“就是想外祖母了……”   邬老太君了然她这撒娇之下的小心思,也不戳破,径直走回院中。   纪宗然与魏氏也各有事去处理,离开前,魏氏还特意拉着关瑶道:“男人是该驯,心中不爽利了便是打骂两句也无甚心疼的,不然他们脑子敞的记不住。可舅母瞧着呀,这裴大人秉性温和,对姑娘家来说是个不错的夫婿,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把我们瑶儿放在心坎上。”   秉性温和……   自舅母口中听来这么句评价后,关瑶很是无言以对。   若没有“失忆”那出,这四个字安在裴和渊身上许还有些说头,可自打见了那人失忆后的模样,这“秉性温和”四个字,便怎么听,怎么违和。   魏氏自是不知裴和渊过往那些面目的,仍苦口婆心劝关瑶道:“不是有句俗话说百年修得共枕眠么?瑶儿听舅母一句,这气发得差不多,调/|教得让他得了训便见好收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莫要当真败了这夫妻缘,可记得啊?”   关瑶委实不知怎么答,只能哼哼着打起太极应付了几句,勉强把舅母给送离了。   待到居院内,邬老太君已在檐下的躺椅里眯了眼养神,听见关瑶靠近,老人家也就那样闭着眼道:“夏荣曾与我说过,你这夫君是个邪性诡拐的,但具体什么路子,他瞧不大出来。”   “嗯。”关瑶拉了个小板札坐在外祖母身边:“这话荣叔跟我说过好几回,甚至头一回见我,便劝我与他分来着。”   “那时你为何不分?”邬老太君侧过头来,掀了掀眼皮看她。   是啊,当时为何不分呢?   关瑶两手拄在膝上,托起腮来。   那时他才刚失忆,仿佛只是睡个午觉的功夫,人便有了浑然不同的转变。脸还是那张脸,可往前对他爱搭不理的人突然变了性子,说自己哪哪都忖他心意。   自那时起,一身傲骨的郎君,开始对她予取予求。   诚然她内心更偏睐之前那个清冷孤傲的裴三郎,可哪个姑娘家又挡得住天仙般的夫君温柔攻势?所以认真论来,那时的她除了日常怀疑那人是否换了个芯子外,却也不是没有沉浸于其中的。情意牵绵之下,自然没想过要分的事。   见关瑶久不答话,邬老太君再问:“还有后来,你又是为何要分的,自己可理得出个头绪?”   唔……这个决定……   关瑶挪了挪身下,杂乱的思绪在脑中缭绕徘徊。   喝避子药,甚至是与子嗣相关的那番争执,固然是个主因,可推着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亦有些旁的事由。   比如他那如藤蔓缠绕般,让人难以喘息的占有欲。   印象至深的一回,她和伯府小世子裴屿在正在房中堆积木,中途她一个不察,裴屿不小心碰到积木重要部位,被那高高摞起的积木块砸得伏在地上,当时眼里便有泪珠子在打转。   见小世子哭得可怜,她这个当婶娘的也心疼,便干脆抱在怀里哄了几句。   也便在这个当口,他回来了。   直到现在她都记得,他看裴屿的目光,黑寂阴鸷得让她都打了个冷颤。   而当天晚上,他简直如饿了三天三夜的狼一般缠着她,险些把她的腰给折腾断。   半梦半醒间,听得他抚着自己的腮,昵喃般地说了句:“是不是只有把你关起来,你才会乖?”   拜这话所赐,当晚她还当真梦到自己被带上手脚镣铐,禁锢在陌生的房室之中。   那些链条铮铮作响的声音,手脚被缚得关节都泛了红蜕了皮的痛与痒,那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绝望,每每想起便让她遍体生寒。   在被囚禁的荒唐梦境中,像被牵牵连连又看不到的黑影死死揪住,不仅是束缚她,更似要吞噬她。   而见得梦中囚她的人是他后,她在他目中所见的,是恨不得让她与世隔绝,只对他笑只与他说话,完完全全只属于他的癫狂。   再抛却这些不提,二人间因她捉婿那出,或说是因一道圣旨而结合作了夫妇,之后历的事虽多,实则自成婚到和离,也不过短短几个月罢了。   在此之前,他们可以说过只见过寥寥数面,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过往,更没有誓要白头偕老的诺言。掰着指头数,也只有南窗北牖的闺中调情,床笫间那月余的缠绵。而他这样没有来由的深情和追缠,令她感到无端的心悸,甚至一度把她拽回那梦魇,让她想逃。   见关瑶长久沉默,本也不指望她会答出个所以然来的邬老太君沉吟道:“他既是追来,便是抱着要与你和好的心,且依这几日的言行来看,是个极为执着的,倘你不与他回顺安,怕是他不会轻易罢休。”   “我也这么想……”关瑶心中乱愁如飞。   见她头都要大上一圈,邬老太君自鼻中嗤了声:“你们大琮的男人最是婆妈最会缠人,有些把话说绝了也能当耳旁风给过了,心性不坚定的女子,被磨上一段时日便软化随着回去了。”   关瑶:“……外祖母是想起外祖父了么?”   “可不是?”邬老太君恨恨道:“要不是那老东西当初诓我留下来,我率性离了大琮,哪还有你们这些索债的小鬼?”   关瑶这会儿可有眼力见,忙给老太君奉上茶盏,让她慢慢顺气。   邬老太君接过茶盏啜了几口,清过嗓子后便道:“你与他成婚时日不长,也没有孩子牵扯,若当真想分也不难。我给你安排个地方,你可去避上一避。他到底是个朝官并非闲散之人,若非有官务便是连那顺安城都难出,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回去复命,到时候你再回来也成。”   “至于他的怪异之处,要么他城府极深是个擅藏的,要么就是他对你不诚,不愿让你知晓,又或者,是他自己也不知当中之怪。不论哪一桩,这样的人太过危险,你离开也是对的。”   老太君分析得条理顺当,关瑶亦掐着手心,埋下了头。   从邬老太君处离开时,已近红日衔山的时辰。   关瑶将要回到居院,纪雪湛便喜孜孜跑来,说是鼓捣了个好东西,想带她去后园的竹林子里头摆弄给她看。   关瑶本不甚感兴趣,可纪雪湛深知这是个财迷根子,竟拿两根金条诱她,还说只要关瑶跟他去,他愿意跑到远郊去给她买糕饼子吃。   拜金所引受食所馋,关瑶勉强跟在了后头。   一路上,纪雪湛乐得两只眸子直泛光,刚见面被骂作小相公的人,这会儿在他嘴里简直成了传道授业的老师傅。那股子崇拜劲儿,简直要溢出胸腔似的。   少年郎喜形于色道:“裴大人还说了,可以举荐我去军器监当差!”   “……”关瑶举着扇子遮荫,嗔他道:“你就做梦吧,外祖母说了不让家里子孙入朝堂。”   “那是因为瑧儿表姐在宫里,外祖母怕咱们家有人去当官,瑧儿表姐被说迷惑君主,所以得避嫌。”纪雪湛连忙正起脸色来分析:“军器监的小司丞班位低得很,连朝都不够格上。而且瑧儿表姐现在也,也不是贵妃了,应当没事的……”   说话间,姐弟二人到了地方。   纪雪湛告诉关瑶:“表姐先在这处等一等,我去让人把东西给搬出来。”   关瑶打趣他:“你是造了艘船么?还要让人搬出来?”   纪雪湛不肯说,神神秘秘地便离开了。   关瑶本就不是个愿意动的,近来许是暑气愈盛,她更连骨子里都泛着懒,便就地寻了块林石坐着歇脚。   地上的沙砾被卷得挪了位,是有清风播来,盈满人的襟袖,亦吹得竹叶淅沥作响。   便在这小股风过了境后,忽闻一记弦音响于耳畔。虽是猝然响起,却并未吓得人心头疾跳,悠悠荡荡的,有如晚钟初动。   循着那声响而去,见得身后的林隙之中,有位郎君静坐于一架古琴之后,如鹤的白衣在琅风之中微微掀起,而那修长如玉骨般的十指,正来回拔动着。   琴声骀荡,绕砌于这竹林之间,使人如堵万里流玉,如见梧枝探头,如闻风来声下。   在这幽咽的琴音之中,关瑶自觉摒起息来,见那兰雪栖止般的郎君眉骨平缓,眼睫结作覆影,投在皎白的面庞之上。   弦音泠泠,送出古调细韵。亦扬亦挫,渌水澹澹。   像是见得钟漏滴得飞快,夜阑托着竹露,送来哪处帘栊之内的眷侣昵昵,似续还断,不绝如缕。   天际浮云已被扫尽,晚霞搭着时而掀起的琅风,一曲终了,神情俊迈的郎君起了身,披着满背霞光向关瑶行来。   关瑶眼睛发直地看着他,双脚如灌重铅,两腮更是极为诚实地沾染上这辉煌落霞中的胭色。   这人在做什么,她心念明了。一如那些求偶的鸾鸟,在她跟前展技献艺,若真是孔雀,更恨不得反向开屏,将浑身的彩羽露给她瞧。   跟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斜斜地盖了上来,轻声问她:“娘子可喜欢?”   关瑶不大自在地抓了抓扇柄,却还是如实赞道:“挺好听的。”   裴和渊便接着问:“有戏曲好听么?娘子喜欢,我可以日日奏予娘子听。”   关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跟戏曲什么相干?   “娘子曾说过,这是你最爱听的琴曲。”裴和渊笑了笑,衣带飞纵着,目光也变得幽邃起来。   上世类似的记忆,便是在片软颤的笑声中,他被她拉到琴架前,缠着让他教她学琴,可指腹被磨红后,又嘤嘤啜泣着让他哄。   而哪一回他奏完琴曲她不是惊为天人,哪一回他弹完之后她没有眼绽繁星,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不下来,蹭得人耳红心跳,手也无处安放。   可此刻,望着双眸空空茫茫不知他所云为何的关瑶,裴和渊目色一时黯然,蓦地便觉得有些不公平。   明明是他与她的宿世纠缠,却为何那些过往,只有他一人记得?   可倏尔他又想到,若她记起上世,恐怕很难这样平静与他对面而立……   隔世再遇,不是咫尺陌路,没有相对而不相识,甚至做过名正言顺的夫妻。这种种种种比及上世,已是幸运许多了。   美中不足的,便是他这小娇娇,总想着离开他。   “娘子……”裴和渊再逼近半步,二人袖摆擦着袖摆,脚尖抵着脚尖。男女身量之差,即便他低着头,也还是高于关瑶。   这般颇具压迫感的对立,关瑶已是呼吸都慢了半拍,偏这人还伸手揉了揉她的耳尖,于是明明是轻浅的呼吸,落到她额前却变得格外烫人。   余晖惯爱拖人身影,像被小贩扯出了犄角的糖人儿,又像被摊薄擀平了的面饼子。   “离开这么久,娘子便不记挂我么?”带着缱绻的尾音,吹到耳中亦是出奇的炙热,关瑶正是心头颤动时,却又冷不丁听到男人问了句:“还有,为了躲我,娘子要再次离开么?”   像是鼓槌重重在心上敲了几下,关瑶浑身凛住,惊诧地抬起头来。   原本逗留在耳尖的长指向下,指肚停留在关瑶颈侧,像在感受她的脉息。   裴和渊用温言软语般的音腔开始昵喃,像极了自言自语,他道:“为何总是要离开我?我只是想要你陪着罢了,想要你在身边,想要与你厮守……”   “娘子不要逼我,我怕我……做出些不受控的事来。”   “娘子,为什么一定……要诱他出来呢?”   由震惊到迷惑,关瑶彻底木滞住:“什么?诱谁出来?”   “砰砰——”   木板被拍动的声音惊动了关瑶,她猛地侧了头,见离得不远处的小坡之上,纪雪湛正站在个一人高的木车边,把两手拢在嘴边,邀功似地朝这处大声唤:“裴大人——现在可以跟我说了么?这该怎么弄?”   指腹落空,裴和渊直起身,与关瑶并肩立着,目光虽是望着纪雪湛,吐出的话,却仍是说予关瑶。   “娘子可知,我有许多法子可让你跟我走。”   “什么意思?”不安袭来,关瑶的声音已有些发颤。   裴和渊温温一笑,金水般的霞线映得他眉目如画,喉腔中滑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僵住。   他微抬下颌,看向纪雪湛,发着叹似的与关瑶轻声道:“娘子可看到了?只需我一个手势,他便会按我先前所教的去操纵那弩车。可如何是好呢?那弩车我动了手脚的,一个不慎,匣内的箭便会倒射,十有八九,便会刺入他的腹中……”   “再如我所说,我与北绥王有些私交。为安定边境,为两国交好,若能有宗室贵女远嫁和亲,这邦交自然要来得愈加稳固些。”   “至于和亲之人……为夫瞧着前朝那位七公主,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前朝七公主,裴和渊所指的,是贺淳灵。   适才竹林抚琴的云中仙人,刹那变作满口威胁的怪戾鸱枭,关瑶登时骇出一脑门薄汗来。 第41章 有出息了   漫长的沉默, 仅闻得鸣虫在暮影中呜啁。   关瑶缓缓眨巴两下眼,突然咬了咬唇,娇怯怯地看着裴和渊唤了声:“夫君……”   这般情态, 裴和渊还当是自己吓到她了, 便俯身哄道:“娘子莫怕, 为夫只是告诉娘子,我本可以……”   “啪——”   一掌扇出清脆的响声, 裴和渊被打得偏过脸去。   “姓裴的,吴启还说你恢复记忆了,我看你脑子是越来越浑了!一而再再而三威胁我,是不是当我好欺负?”   娇叱掷地,变了脸的关瑶气得眼冒邪火,她拿扇沿抵住裴和渊的胸膛,绷起脸低声警告道:“不管是湛儿还是灵儿,你敢动一个试试?看我不把你皮给扒了!阉了送去宫里当黄门!”   关瑶用的力气不算小, 裴和渊的脸上已然浮现几处细红的指印。   虽挨了巴掌,可他异常平静, 就连呼吸也不曾起伏。   裴和渊将头摆正, 双眸直视着关瑶,未几鼻息一松,反笑出声道:“娘子手可疼?”   “别碰我!”见他要来握自己的手, 关瑶立马往后退了两步, 怒目道:“升官了不得啊?你不是出息了么?不是爱撂狠话么?我告诉你, 那和离书我是不会收回的, 再跟你回临昌伯府, 我是你的孙!”   四下寂然, 见关瑶恼火如斯, 裴和渊却悠然不迫,甚至还将目光落到她不停起伏的衣襟之上。   一段时日不见,他娘子这处好似……又丰盈了好些。   裴和渊长睫掩目,不动声色地望着那鼓实傲人的峰丘,指尖如遇热流蹿过。   关瑶浑然不觉这人正看着什么正想着什么,她鼓圆了一双眼瞪住裴和渊,继续道:“还有,你明天就离开青吴!不然我写信告发你擅离职守,让革你的职!看你还威风个什么劲!”   意外骤起,就连另头的纪雪湛都吓得一愣一愣的。小郎君跟猴一样快步跑来,却只敢惴惴地立在旁边,傻傻地张着嘴也不知道该帮谁的腔。   见关瑶骂完便转身走人,他才弱弱地跟去后头:“表姐……”   天色渐沉,阳乌已不大看得到廓影。   直到前头的姐弟二人身影消失,裴和渊才腾出空来摸了摸右脸颊,眉骨微微扬了扬。   生气了呢,他的好娘子。   回了客院,吴启递来封信:“郎君,宫里来的密函。”   裴和渊接过展开,目光在上头停留了几息,须臾发出声清晰的笑来。   吴启辨言观色,知道当中定有变故,便问道:“郎君,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和渊把那信卷成一团,塞进燃着的香炉。   刷了桐油的纸掉进炭中,让火焰霎那葳蕤起来,可也不过一两息的功夫,便又消减如常。   他收回指,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大琮那位新皇帝打算拟旨,废了我与娘子的婚事。”   还未来得及有旁的反应,吴启便听自家郎君语调散漫地说了句:“既他想动我的婚事,我也只能动他的位置了。”   吴启眉头一跳:“郎君是想……”   “兄弟尚能阋墙,父子为何不能相争?”裴和渊寻了铜镜照着自己脸上的红痕,唇角掀着,倒似心情不差。   吴启见那痕迹明显,便问:“小的给郎君处理下?”   “无妨,这是娘子给的印记,得留着。”   吴启:“……”   ---   晚些时候,关瑶教训过纪雪湛,耳提面命他不准再与裴和渊接触,直把个纪小郎君训得只会点头,这才放了人走。   动过气后的关瑶食欲不佳,恹恹地用着晚膳时,突闻得裴和渊已离了关宅的消息。   到底也是曾经的男主子,湘眉与喜彤还语带担忧道:“这样晚了,想来出去也只能寻客栈住,郎君又是个有洁癖的……”   “走就走,我还给他准备盘缠,给他新盖座客栈不成?”关瑶咬着筷尖,装作不想理会,可这事却着实在心头挪移不开。   走得这么干脆,令她心中隐觉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思忖再三,关瑶搁下筷箸,招来二婢道:“你们收拾收拾,过两日咱们也走。”   “走?小姐,咱们去哪里?”二婢俱是愕然。   关瑶起身道:“去外祖母说的地方待段时日罢。”   那厮行事全无章法,令人实难捉摸,待在他知道的地方,不够安全。   ---   两天眨眼便过,辞别纪宅的家人后,关瑶便带着二婢,并一个嚷嚷着要保护她的纪雪湛启程了。   赶车的人名唤岺田,原是纪家某处庄子的护院,被邬老太君安排来护送关瑶。   这岺田是幅英气长相,但生得与大琮人有些不同,高鼻深目且瞳色灰中带着些绿。瞧着瘦津津的身量比关瑶要高一些,若拿纪雪湛来作比,又要矮上半个头。   接触几天后,凭着同样束胸妆扮的经验,关瑶大致认出这是个姑娘家。   岺田性子实闷,绝对是关瑶见过最不苟言笑的人,在聒噪的纪雪湛面前,显得格外沉默。   又也许,是不大愿意搭理他。   偏纪雪湛最是憋不住,无趣了便总爱找岺田搭话。   少年郎是个心粗如斗的,每每见他与人姑娘勾肩搭背时,不管关瑶怎么暗示他总也听不明白,倒引得岺田探着双异瞳来看,眸中布着警觉。   既是隐了身份当护院,想来也不愿被人知晓她的女儿身,是以几回过后,关瑶便再未有举动了,只能尽量约束着纪雪湛不许去扰人。   赶路到第三日,一行人在个唤嘉州的地方寻了客栈落脚。   这嘉州地处大琮与大虞的交界,旁边便挨着大虞的城池。因为两国通商,客栈中自有不少走马运货的商人。而凡是往来之人密布的,也便是消息至为热闹之处。   尽管大琮也才刚经历了改朝换代,但因为不曾掀起多大波澜,是以谈论的倒寥寥无几。听来最多的,倒是大虞的几桩事。   除却大虞那春州城愈演愈烈的鼠疫外,再一桩,便是大虞皇帝病重之事了。   正值晚膳时分,关瑶几人去得早,坐着了靠窗的位置。那位置类似酒楼雅间,但没有雅间那样私密,和敞着的大堂只隔了道半人高的竹帘子,外头说的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街头巷闻的东西,最适合当做下饭的佐食。不仅纪雪湛难得安静下来,睁起双眼听着外头的讨论,就连食欲不兴的关瑶也半半支着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先是听人开腔道:“大虞皇室也不知中的什么邪,历任皇帝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要么嗜杀如狂,要么沉迷女色。现在这位皇帝啊,更是个荒唐的。听说日日吸五石散,在宫里头养着些唱淫俗俚曲儿的供以取乐,整日里醉生梦死的,生生把个强国给治弱了。”   “可不是?”有人啧啧道:“大虞以前多威风啊,连咱们大琮都要让三分,现在这样子,全是被他们那皇帝给作的。脾气阴晴难测十足是个暴君,听说曾经有宫人替他掏耳朵,不小心弄疼了他,他马上拿那金扒耳直接给人捅聋了!”   帘内的碗勺声顿了顿,关瑶与纪雪湛面面相觑,皆是心有余悸地捂了捂耳朵。   帘外议论声继续,有人接着这话说了句:“要没有那位常太后啊,恐怕大虞早就被旁边几个胡邦给瓜分了。”   “嗐,你们当那常太后又是什么好鸟?牝鸡司晨没安好心,把持着朝政恨不得所有好处都给她娘家人搬。临昌伯府那位姑奶奶啊,八成就是被那常太后给害死的!”   “老兄是说孟太子那位生母?”有惊讶的当即追问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先前说的人慢悠悠答道:“能有什么内情?不就是挡了她娘家人的路呗?论起来还是孟太子听话,让娶谁就娶谁,现在他们东宫太子妃,那不就是常太后的外甥女当着?”   听到这处,关瑶便不可避免地想起上次回转江州时,裴和渊与孟澈升的那番对峙。   当然最主要想的,还是裴和渊。   那时他刚失忆,性情虽有变化但远没有现在的浑劲,瞧着越来越像吃错药的,嘴里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行径也是古里古怪,甚至让人有浓重的割裂感。   怔忡间,外头又有人提及自己所知的传言:“我怎么听说那位大虞皇帝是死了正宫后,才这样疯的?我还道他对咱们临昌伯府那位姑奶奶是真爱哩!”   “呿!什么真爱?强娶豪夺的戏码罢了。伯府那位姑奶奶本有婚约在身的,是大虞皇帝瞧中了非要把人掳走!”   “我听说她是被皇帝给气死的?听说大虞皇帝□□宫闱,当着皇后的面便扒宫女的裙子,把皇后气得直接跑回咱们大琮来。她本来再也不愿回大虞的,但大虞那位皇帝直接写了信,说是不把她送回去便发兵打咱们。当年咱们哪哪都不如大虞,受制于人家之下就只有听从的份,老临昌伯没有办法,只得亲自护着他那胞妹回大虞了。”   皇室秘辛历来至为人所津津乐道,谈及本国的兴许有些避讳,可论及邻国的,自是怎么夸张怎么来了。至于这夸张后头是否藏着真相,谁又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外间的天色压低了些,新来投宿的以及下楼用膳的人也多了些,堂中越发热闹起来。而将才那番话头兜兜转转,又到了孟澈升身上。   “那位孟太子倒是修养极好且能思善战的,胜了挑衅的西钊不说,也震慑住了旁边几个胡族部落。”   提起这事,有人还找着几分与有荣焉之感,傲然道:“那还用说?孟太子骨子里头到底流着咱们大琮世家一半的血脉,岂能和他那爹一样疯魔?”   对侧越来一只手,轻轻在关瑶跟前敲了几下。   纪雪湛问关瑶:“表姐,你见过大虞那个太子么?”   关瑶收回神思,点点头道:“见过。”   “听说他能掐会算,是个很了不得的俊才,大虞可能就靠他能翻身了。”小郎君忧心忡忡道:“照这样下去,大虞会不会有朝一日重新压过咱们,再又跟从前似的出兵攻打咱们?”   昔日强国一朝被压,四处受胁,换谁是那大虞君主,想来那气也委吞不下。   纪雪湛还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听爹爹说过,别说国与国之间了,就是商人有时在生意上被本不如自己的对家给压了,也要记记惦惦地寻机会给对方使绊子,把地位找补回来。更莫论那大虞可是蛮族建国,皇室之人凶狠的血性是娘胎里头带出来的,那般悍性,怎会甘愿屈居于人下?”   关瑶:“你想得真远。”   纪雪湛当即挺直腰杆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想了想,又问道:“表姐,你既接触过那孟太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瑶不好多说别的,略一思忖后,只低声说了句:“有些滥情。”   “……”纪雪湛无语半晌,咕哝了句:“谁管他滥不滥情啊……”   挟了块水煎包入口,他瘪着嘴又道:“其实那孟太子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勇,都是运气吧?他要真的能掐会算,怎么春州的鼠疫那样严重他也不去治一治?”   少年郎侈侈不休,这番话与其说是臆测,不如说是期望。   咽下口中吃食后,纪雪湛忽倾着身子问了句:“唉?岺老兄,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身子不适么?”   关瑶侧目去看,见岺田低着眉睫,虽把情绪都压在眼底让人瞧不着,可她抿紧的双唇咬实的腮侧甚至绷直的身子,都不难让人瞧出她似在死命忍耐着什么。   于这当口,一行人听得外头是在论起常太后,道是这位太后秉性蛮横,揽权独专不止还以权谋私云云。   见岺田都攥起了拳,纪雪湛不由问道:“你怎么这么激动?难不成你认识那常太后?”   本是一句打趣,岺田咬了咬唇,忽自齿间挤出句话道:“那姓常的太后,是个没有人性的老妖婆。”   ---   晚膳后,一行人各自回房歇息。   至于岺田为何对常太后恨之入骨,她既是不想细说,关瑶等人便也只能当作个闹不懂的插叙,没再好追问。   这客栈大是大,可人也多。二楼的客房早已开完,关瑶所住的客房在上面一层,走完阶梯时,她已开始扶着腰小小发喘。   略微喘定后,关瑶待要抬脚继续时,心头蓦地浮起一丝异样,视线便不自觉地往对侧廊下掠去。   回字型的长廊之中,恰见一位郎君手负于背,迈着雅步消失在转廊。关瑶的目光扫到时,只见到飘拂在后头的一块黑色衣角。 第42章 抢怎么了?   -   “小姐, 怎么了?”喜彤轻声问。   “没事。”关瑶收回目光,随着回了客房。   一夜无恙,翌日几人照常上路, 半途打尖夜晚住店。   当日用晚膳时, 关瑶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岑田:“小郎是哪里人?”   岑田放下筷箸,有些拘谨地答她的话:“小的是东罗人。”   东罗,便是关瑶此行要去的地方, 亦是邬老太君的母国城地。   “怪不得祖母让你护送,你熟路。”纪雪湛没头没脑地插着话,笑嘻嘻地把一碟子东西推过去:“表姐, 这个炸糕好酥, 你尝尝。”   话刚说完, 他便“嘶”地一声,被炸糕里头的流汁烫得面目狰狞。   看着这心比簸箕还大的表弟, 关瑶嘴角微抽,抬扇给他伸出的舌头扇了几下,这才又转头继续问岑田:“听说你三岁时才来青吴?”   岑田点点头,关瑶问的她都答, 可旁的多一个字也不说。   见她这样谨慎, 关瑶唇角微弯,也不紧着追问什么, 转而跟二婢或是纪雪湛的小厮闲聊几句, 加上纪雪湛的插科打浑, 眼见着岑田神色松了些, 这才又自自然然地把话题扯回她身上:“我听外祖母说, 你祖父祖母跟她了许多年了, 二位老人家如今身子可还爽利?”   “有劳表小姐挂问, 托老太君的福,他们身体都很康健。”这话自然说得诚恳,可关瑶却也不曾忽略她微蜷的指节。   是不安的表现。   一顿饭用完,关瑶回了客房歇息,看似平静无波,实际半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翌日晨起梳洗停当后,关瑶下楼用早膳。   才走到廊中,便听见楼下大堂一阵杂乱声响。靠到栏边一看,却是岑田正与什么人纠缠着。   一名生着酒槽鼻的汉子,拎着个青色的荷囊冲岑田嚷嚷:“里头明明有十两银子的,怎么就剩这么点?是不是你这小贼偷拿了?”   “你就在我前头掉的,我拾到便还给你了,周围的人都可作证。”岑田皱着眉解释。   那酒槽鼻却是个胡搅蛮缠的,死咬道:“周围的人眼珠子也不长你身上,你在我背后动手脚他们还能看见?少他娘扯淡了!把剩下的银子还给我!不然报官衙送你吃板子!”   岑田瞪眼:“你!”   “你什么你?”酒槽鼻压根不怵,还往四围看了一圈:“这小贼刚才说都可作证?那老子倒要问问了,谁敢说看见他没动手脚?站出来让老子听听!”   这酒槽鼻一幅无赖流子样,且他身边还有几名歪嘴斜眼的同伴,便知是在故意讹人。客栈里都是出门在外急着赶路的,没谁想惹骚在身,便都低头用着手里的吃食,无人应腔。   见状那酒槽鼻更是得意,甚至与同伴啧啧有声道:“看这眼珠子就知道,蛮族的吧?尖嘴缩眼的难怪不学好。夷人就是粗野,别的不行,娼盗可是本能哩!”   听他口出秽语地侮辱自己,岑田立时捏实了拳,抬脚向前正欲出手时,有人在远处唤了她一声。   关瑶走近岑田身边,看了眼那酒槽鼻手里的荷袋:“你方才说,里头有十两银子?”   见关瑶生得不俗穿着也极好,知是有钱人家的姑娘,酒槽鼻将眼珠子一转,吊儿郎当地坐地起价道:“什么十两?美人儿你耳朵不好使吧?老子说的明明是二十两!”   说着,他特意把那荷袋勾在手里掂了掂,再拿手指指着岑田:“现在只有五两,最大的那锭银子被他给拿了!”   关瑶便就势伸手道:“给我数数看。”   见酒槽鼻面生狐疑之相,她泰定道:“万一里头有六两呢?那我不是得多补你一两?”   言下之意,便是数得多少,再将剩下的补齐。   见关瑶这样爽快,连眼毛都没动一下,明显是想息事宁人给钱了事的态度,酒槽鼻心中暗悔没将那数额喊高些。   歪肠子开始哄动,他刚心不在焉地把荷袋给了关瑶,便耐不住地问了句:“数清楚没有?”   关瑶装模作样地拔弄了几下:“数清楚了,确实只有五两。”   眼中精光一闪,酒槽鼻又闭着眼睛喊了句:“老子刚才记岔了,里头可还有张百两银票的,肯定也被这小贼给拿了!”   言颠语倒,自是贪得无厌的嘴脸。   关瑶沉吟了下,总陈道:“所以你的荷袋里头共有二十两现银,外加一张百两银票?”   “没错!”酒槽鼻与几个同伴说话掷地有声。   “哦,那没得说了。”关瑶语气微扬:“这荷袋里头确实只有五两,与你的数额对不上,不就说明这荷袋……压根不是你的?”   突逢变故,讹人的几个顿时重重愣住。   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关瑶又翘着眼笑了笑:“既是无主之物,那便见者有份了。”   话毕,她抬高手,将那荷袋中的碎银与铜板倒在手心,向左右抛洒而去。   这么一挥,哗啦啦撒满整个大堂,桌上地上到处都是,引得不少食客开始哄抢。   大堂一时动静杂乱,酒槽鼻怎么还不知是遭了作弄?他登时火动至极,面目刹那凶神恶煞起来,撸了袖子便扬起胳膊:“臭婊、嘶——”   胳膊处传来剧痛,是岑田劈掌卸开他的关节,又将人利落地往地上一搡,开始对付另外几个同伴。   岑田功夫明显不俗,几下拳脚便把人拔得东倒西歪,也把大堂弄得一片狼藉。而这时,巡街的官差不知怎么竟恰好到了这处,呼呼喝喝地跑进来把人拉开,也不问问青红皂白,便把两拔人都给带去了府衙。   时辰还早,县官才吃完早膳便赶着开堂审案。   他顶着个簸箕般的肚子慢慢悠悠地走到公案后,打了个油饼味的嗝后,才拉起长音摆着官威问了句:“一大早的,怎么回事?”   肩膊被卸,疼得五官都挪了位的酒槽鼻正想倒打一耙时,关瑶却抢先指了指岑田:“这位小郎捡了人家荷囊,在里头私自取了银两不说,还把人给打伤了。”   堂中一静,两拔人直接木掉半截,愕然望向关瑶。   岑田更是脑子发懵,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县官也是奇怪地看了看关瑶:“你们不是一起的?”   “回大人的话,我与他们素不相识,只是来作个见证罢了。”关瑶答得煞有介事且一身正气。   县官眉目一松。   得,那这事就简单了。   他松了松腰间箍得难受的大带,正欲说话时堂下却开始絮动起来,不止酒槽鼻那一伙有动静,岑田也向关瑶靠近几句,张了嘴似想说什么。   “啪——”   县官大力把惊堂木一拍:“吵吵什么?都给本官闭嘴!”   震响过大,堂中恢复肃静。   县官搔了搔鼻头的痒,清过嗓后便瞥向岑田:“按我大琮之律法,拾人财物若送官来,得一半充赏也无可厚非,但你这私取……可与窃物之罪并论了。”想了想,又故作宽容道:“本官看你年纪也不大,想是一时生了歪心。这样,人先押着吧,罚几日苦役算了。”   话音将落,堂外有人擂鼓,道是自己遇了抢贼。   大早上一堂事接一堂事,县官已是不耐至极,把人宣到堂中便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么急?被人抢了东西找师爷记案去!擂鼓作什么?”   师爷把人招来,照例问道:“什么时辰的事?在哪里被抢的?抢了些什么?可还记得抢你的人生得什么模样?”   那人背书似地说道:“约莫寅时在八福客栈旁边的巷子被抢的。小民当时吃了些酒,旁的贼人小民不大记得,但记得其中一人身形短粗,生着个酒槽鼻子,抄一口外地音……”   说着话,那人似是不经意地拿眼神在堂中悠了一圈,待见得那酒槽鼻后,当即两眼放光指住他道:“就是这个人!就是他抢了我的荷袋!”   “放你娘的屁!老子什么时候抢过你的荷袋?”酒槽鼻出声便骂。   “啪——”   惊堂木再响,县官怒喝道:“都噤声不许吵!”   众人皆静后,关瑶倒是朝来人问了句:“你那荷袋什么模样?”   “青色的荷袋,里头有三十两银子,八颗银瓜子和几粒炸花生!”来人边说话边掰手指头,说得振振有辞。   关瑶似是愣了愣,旋即一幅震惊模样,适时向衙差递上“赃物”。   衙差上呈,县官接过一看,确是个青色的荷袋,再打开数了数,里头的银两数,甚至花生米都与那人说得一模一样。   “白昼抢夺?”县官把眼眯成缝,指着酒槽鼻一群人:“这几个也给我押起来,先各打十个板子!”   几人矍然一惊:“大人!冤枉啊!”   成片的叫屈声中,关瑶得了衙差的示意,带着喜彤快步跑了出去。   衙门外头,纪雪湛和湘眉正着急地等着,见她出来正想问上几句,却被拉着往客栈跑:“快、马车雇好了没?咱们赶紧走!”   纪雪湛吓住:“表姐?他、那个岑老兄还在里头呢?”   “不用管她,她被人买通了的!”关瑶把纪雪湛拉上外头雇来的马车,一帮人缩着挤在里头,吩咐马车快些跑路。   纪雪湛还沉浸在方才的消息中,瞠目结舌道:“岑田被买通了?被谁买通了?表姐怎么看出来的?”   怪不得让他们给钱去找官差和人告状,原来打的是这出主意?   关瑶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确认没人跟着,这才抽空答他道:“咱们中途停的地方,食店或是客栈,都有一只巴掌大的白头雀,应该就是留的记号。昨儿我指了个地方歇马,后来启程的时候,她还拿鞭戳了下马脖子,引得那马带着马车在地上画了个半圆,肯定也是给人留的信。”   “表姐你真厉害!我都没留意到这些!”纪小郎君听得愈加目瞪口呆,复又问道:“可岑田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许是贪财?”关瑶做着最简单的猜测。   “但他不是单个人啊?”纪雪湛两只眼睛睁得滚圆:“他祖父祖母都在咱们庄子里头做事,他被外人买通,就不怕牵连二位老人家么?”   “不知,兴许有什么隐情罢。”关瑶随口应了句。她一颗心在胸腔扑个不住,心头的猜想万分希望只是她多疑而生出的错觉。   直到马车不停地驶了接近一个时辰后,关瑶心中的无序之感才稍稍放松了些。她抚定心腔,抬目见得纪雪湛目光熠熠,仍是一脸兴奋与崇拜。   “……”关瑶嗓子有些发痒:“要真有人买通岑田,咱们现在就是在逃命,你觉得好玩?”   纪雪湛咧着嘴笑:“我觉得表姐好生醒目!怪不得都说表姐像祖母,我以前还觉得表姐就是个贪慕男色的,稍微比我聪明半点的花痴,今儿我才知道,表姐是比我精明许多的花痴!”   “你夸我还是损我呢?”关瑶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自然是夸表姐了!”纪雪湛牵着嘴角乐道,他脑筋一转,又跳眉诈眼地笑着:“其实要有那木鸢,直接坐上去就好了,还用这么麻烦么?”   关瑶没成想他还惦记那宝贝木鸢,气得发笑,正想说上句什么时,马车的前门帘子忽被掀起,那马夫反手朝里头扔了个什么冒着烟气的东西。   也不过几息的功夫,关瑶连那物都没瞧清楚,便开始眼困目乏,与整个车厢的人昏作一团。   脑子昏且沉,关瑶的身子像飘了起来似的荡来动去。待有意识时,满目见得碧瓦重檐,飞檐点金,似是身处一间宏大的殿宇。   那殿中除了关瑶空无一人,可她心内并无惧感,反而被这殿阁迷住,转悠在当中感叹了下其间花费后,才慢慢踱步出了殿外。   夜星窈窕,发着细洁的莹光。   殿外花香清芬四溢,夜莺的啼叫娓娓动听,悦人耳扉。   关瑶走下台阶,追逐着只翩跹的蛱蝶到了口古井旁。   那矗着的古井之上结着层透明的水衣,在星子的照射下流着青白皎洁的柔光。   关瑶才立住,地面忽滚滚有声,井中的水也噪动起来。   明明该是站都站不稳的情境,她却如履平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旁裂开一条条的细缝,似是地动所致。   便在这地动之中,古井上的水衣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现了凸角,似是有什么东西被那水衣罩住,在不停拱动着想要破它而出。   关瑶瞠着眼眸看了片刻,耳边忽听见些细细的声响,似是什么乳声乳气的小兽在朝她撒娇,或是求援。   如遭牵引般,关瑶上前两步,缓缓伸出手覆在那层水衣之上。   触觉很是奇异,像被什么给亲昵地蹭了蹭掌心,引得她也动了动手指,撸猫似地,就那般凭空抓了几下,开始沉迷于逗玩。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万籁俱寂,连风声也停了下来,整片天穹似是暗了半瞬复又重新亮起,满天的星子牵牵连连地结成一片。   “啵——”   水衣破开,愈加奇异的场景矍然而来。   有什么东西自井中飞了出来,迅速蹿向天空,其速度之快,快到关瑶只见得几下若隐若现的金影,像是条叫不出名字的小兽。   又或是那名字糊在脑中,让人一时想不起来。   小兽身姿矫健,开始和漫天的星子追逐嬉闹,在其中恣意巡梭。那般飘然之态,让人看得眼也舍不得眨。   而待那小兽玩得欢了,自喉间发出一声清啸,关瑶这才后知后觉,那升天的,竟是条金色的龙!   老天,她见了真龙?   被这个认知吓得浑身一凛,关瑶双腿一蹬,睁开眼来。   “娘子醒了?”熟悉的声音,甚至是熟悉的气息近身,关瑶微微偏头,撞入一双蕴着流光的眸。   裴和渊挂着温和的笑俯看着她,姿势亲昵,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榻上一沉,是他干脆坐了上来,身体还向前倾了倾:“娘子。”   关瑶心跳骤跌,反应过来后连忙向后退开:“你做什么?你这是在强抢民女!”   “抢怎么了?娘子也抢过我,不是么?”见她退无可退,裴和渊也不急着再向前,而是将肘置于枕面,支着脑袋懒洋洋地看她,笑道:“待之以人,还之彼身罢了,不公平么?”   公平?还拿这事与她算帐呢?   想起那马夫,关瑶抓紧了被面:“你故意的?都是你计划好的?”   “娘子若是毫无察觉,又有何意思呢?不过我没想到,娘子这样快便识破我安的人,还寻了跑的好机会……”裴和渊伸长手捏着关瑶的耳垂晃了晃,低声道:“娘子爱逃,我便陪娘子玩。可如何是好呢?娘子太不乖又太聪敏了,让为夫越看便越是心喜,也便越不想再与娘子玩这逃与追的游戏。”   关瑶心中一沉,果然这人是存心露马脚引她注意,甚至由她自作聪明逃了片刻才出手……   见她咬起唇来,裴和渊伸手将人收进怀中:“娘子,随我走吧。你若还玩不够,咱们可寻些新鲜的来玩。”   风姿诱人的郎君,唇舌之间却吐着让人胆寒的话:“娘子还是乖些的好。我可不比旁的人,只会拿话吓唬娘子。有些事,我可是当真做得出来的。比如北绥求亲的信,应当已在路上了。”   关瑶怔然望他,他亦以温和如春的目光回视。   墨眉,清眸,挺鼻,摄人的唇。   明明还是这张脸,可与上次见面之时,又分明好像有哪里不对了。   腮上一暖,是他屈起指在她脸颊挨了下:“娘子既能认出我,较之旁的人,还是更为钟意我的罢?”   裴和渊将“我”这个字咬得特别重,于是整句话听到关瑶耳中,便更令她脑中像塞了团棉絮似的,堵得转都转不动。   关瑶张了张嘴,明明想说些什么,甚至想骂他几句,可喉咙却像被扼住似的,发不出丁点声息来。 第43章 禁锢   ---------   经久不息是个最立不住的伪词, 即便是照彻四野的天幕,也逃不过被墨色浸染的命运。   最后几缕晚霞被夜色悄然收走之时,如归客栈的小二才收完桌子, 转身见得门口进来位身形傲岸的青年。   青年身着黑色束袖,素冠鹿靴, 手中拎着一提油纸包。   小二眼尖,认出这是不久前住店的客人, 便热情打了招呼:“哟, 这云片糕客官买着啦?赶着趟去可真不容易嘿!”   裴和渊颔首微笑:“还得多谢阁下指路, 我方才试过这云片糕, 极为松软甜香,想来内子会喜欢。”   “害, 您甭客气。”小二笑呵呵地应声,做惯迎来送往营生的都善聊, 许也是见裴和渊瞧着好接近, 小二便又笑着问了句:“客官莫嫌我这嘴碎,方才见尊夫人好似不大开朗, 可是与您闹别扭了?”   裴和渊笑意中夹杂着些许无奈。   一旁得了空的掌柜恰好听了, 也搭腔道:“女人嘛,天生娇气,一下没照顾到就拉脸子, 头发断了也是咱们的错。客官听我的,这时候啊可劲儿认错就是了,千万甭还嘴。这嘴非要张啊,也是夸她好看赞她会妆扮, 打嗝儿都是香的!没办法, 自己娶回来的, 只能哄着受着了。”   “对对对。”小二忙不迭点头附和,还棋高一招道:“再不成就使点苦肉计,在她跟前假摔一把,或者拿门缝稍微夹一夹手指头叫唤两声,她自然就软下心肠来搭腔了。”   “多谢二位支招。”裴和渊略一拱手谢过,便向楼上行去。   客房之内,关瑶正坐在榻上发呆,闻得有脚步停在门前,她立马滑入被中,面向墙的方向侧躺着。   “吱呀——”   门开了,衣衫摩擦的窸窣声伴着股酥绵的糕香味入了房中。   “娘子,我买了些云片糕回来给娘子当零嘴,听说是这城中口碑至佳的糕点,娘子若是饿了,可先拿它垫补着胃。”   温声软语响于耳畔,关瑶的手指绞住一片枕巾,假寐不语。   她被裴和渊强留在身边,已是第三日。   这三日间,她想了许多,也做了不少。可不管是冷诘问还是敬如冰,这人都浑不在意。   她漠视他,他便道:“娘子便是这辈子再不与我说话,我也不会放娘子走的。”   她不进食,他则轻描淡写地说:“至于这吃食……娘子用多少,湛表弟便用多少。娘子若想辟谷休粮,湛表弟便也只能跟着清清胃肠了。”   与此种种,与其说是对她了如指掌,倒不如说有些司空见惯的意思,像是这些戏码她早便在他跟前玩过,故他不为所动。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她又怎么……落到了今日的田地?   榻上一沉,玉钩晃动的影子投到壁上,悠来荡去似虫儿飞影。   裴和渊褪了外衫,在他躺下的瞬间,里侧的人呼吸乱了片刻,惹他弯了弯唇。   明明醒着,却不肯理会自己。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比这更激烈更极端的反应与对待他也受过,算不得什么。   钻入被中,给关瑶掩了掩被角后,裴和渊把人扣在怀中,再将脸埋于她腰背之处,落下一记无关情\\|欲的吻,眸中无有被冷待的落寞或气怒,有的,只是牵绵与宠溺。   想要不患得患失,将人拘在身边就是了,哪有那样复杂?对于失去太过敏感,忧思横冲直撞浊梦连连,心生波澜之际,倒让他寻到空子出来了。   对心爱的女子用诱用哄用威胁,却诸多顾虑敢说而不敢做,到头来闹得自己患得患失,何必?   有了上世的教训还要温吞行事,十足儒夫。倒不如将这身体彻底给了他,让他快些布置手上的事,再带着娘子看这天下的笑话,岂不乐哉?   烛灯静跃,怀中人的鼻息也渐渐安稳,怡悦与盘算之中,裴和渊沉入梦溺。   盛夏荷叶舒绽,枝枝蔓蔓铺了满湖,又沆瀣一气地把水镜遮得难见天日。   荷池旁的八角攒尖亭中,身着石榴裙的女子正倚在亭柱旁,垂下眸子似在赏着池中的花,目中却空空洞洞,神采灰黯。   女子身段玲珑,一身柳骨藏蕤,就这般不言不语静静倚而立着,也是幅极为赏心悦目的画。   “扑嗵——”   有碧蛙跃入荷池之中,带起水渍的同时,女子身后亦乍响起一声闷笑。紧接着,她的双肩被人自身后扳正。   头戴冕旒,身着团龙衮服的郎君亲昵贴近:“杳杳,朕已下旨将你封为贵妃。”   被唤作杳杳的女子眉心一颤,张了张嘴似是正想说什么,那男子在她下颌轻轻刮了一记,又笑道:“你不想当朕的皇后,朕也不愿让你搬去长春宫。若凤位得立,定要被那些老家伙念叨着繁衍龙嗣。杳杳,朕只想与你长厮守,不想要旁的人来打扰我们。”   女子注视男子片刻,开口道:“陛下已为帝王,君主该行博爱之德。这偌大的后宫只有臣妾一人……陛下办个选妃大典罢,给臣妾添些妹妹。”   世间女子皆盼郎君身边少些莺莺燕燕,这位却主动提请纳添人。贤惠大度至斯,多少有些奇怪。   男子却不以为意,在女子额发上轻轻吻了吻:“杳杳若觉孤单,便随朕去上朝,朕可在帘后为你设一座。刚好,杳杳陪朕听那些穿紫绶金人模狗样的大臣如市井泼妇般捶胸指骂,撕扯甩赃,瞧瞧他们趋利攀附的嘴脸,也极为有趣。”   这般音腔缱绻,可女子的目光却越发复杂。   “陛下可知,旁的人如何说陛下?”   “朕不是那等闭目塞听之人,早有人学给朕听,想在朕跟前邀宠。”郎君垂下手,勾了勾女子的手指,把人带到石桌旁坐下。   女子被拉着坐在他腿上,低低地问了句:“陛下就不在意么?”   “有何可在意的?”男子掀了掀眼皮,笑意懒散:“你别听他们骂得响,早几日朕出宫一趟,恰好闻得个市井贩夫在恶声唾骂朕,可片刻后朕不过小施恩惠又开腔关切了他一句,整条街的百姓便匍匐于地,仰称朕为贤君。”   “陛下就不受触动?不想博一博千载的圣贤之名?”   鼻腔闷笑,郎君清逸的面容积着促狭,珠帘后的眸中带着两分天生的睥睨:“杳杳,朕若想要好名声还不简单?可那些人今日是如何吹捧朕的,明日只会用更丑恶的嘴脸来辱骂于胶。既这神坛坐得摇摇欲坠早晚要跌,不如自己主动伸腿走下来更自在。”   “圣贤?这天下哪有什么什么圣贤?不过是人造来取乐的玩意罢了。捧得有多高,摔得便有多惨。”   他眼中噙着闲散的笑,口中说着通透的话语,语气傲睨自若:“吏部的刘尚书可记得?三朝老臣,久负盛名,在朝在野都有口皆碑,百姓恨不得把他的名字贡起来祭拜。可朕不过让人传他养了外室美妾,这等捕风捉影无有根据的事,却立马被人宣得沸沸扬扬。外头人皆骂他私德败坏,有辱贤名,更有甚者放马后炮说早知他是沽名钓誉之辈,实则内里腌臜不堪。便在昨日,千余百姓联名上书,向朕请旨彻查于他……”   “杳杳,彻查二字可是谁都担不得。人生五谷杂粮生七情六欲,那便是圣人,也能查出积垢来。革职砍头,就在眼前。”   “还有那韩厉韩将军,不过让他率兵得了两回胜,朕给他封了个世袭的爵位,允他见朕不必行礼,他便飘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上月他摆寿席,朕去他府中饮宴,他让自己小女儿坐朕身旁不止,多喝几杯更是壮起胆子教训朕宠溺狐媚子,还大言不惭说要当朕的岳丈,道是他那小女儿   方可为国母……”   说到这处,郎君眉目松和,将肘置于桌面,拿手指抵住额角,朝女子勾唇笑:“朕倒忘了,那场寿筵杳杳也在,你可记得朕是如何处置他的?”   “当场……割了他的舌头……拿他试刀……”女子声音瑟瑟,几个字说得极为艰难,仿佛残肢还在眼帘前晃动。   仿佛看出女子的颤栗,男子收着掌心把人拉近,与之额头相抵,指肚在那张有些发白的唇上摩挲着:“杳杳,这世上最可笑的便是人性,最有趣的,也是人性。既早晚要被哄撵唾骂,还不如彻底当个坏人。”   指腹挪开,细细的啄吻落在女子唇上,这一幕消散前,听得男子低声喃道:“杳杳想要好名声?可你的男人是朕,朕不想要那些。什么流芳百世?陪朕一道遗臭万年,不有趣么?”   “陛下觉得……有趣么?”   “嗯,相当有趣。”   压抑且诡谲的对话之后,场景如被人撒了道沙,淹于无声。沙灰之后,先传来一阵叮叮铛铛的,似是铁索撞击发出的声响。   “陛下欢喜听这些声响?”方才在亭中的女子此刻置身一处宫室,她面容激动,红着眼眶牵动两腕的镣铐,冲坐在桌前的英挺身影厉声道:“你又灌错药了?这是做什么?还不放开我!”   被诘问的男子支着下巴,含笑望向女子道:“你不离开朕,朕自然犯不着这般拘你。”   女子鼓着脸颊,一双妩媚的眸子此刻愠的是无边的怒意:“原来陛下这样轻贱我?你拿我当什么?你囚着的雀儿,还是供你亵玩的妓子?”   “轻贱?”男子勾出个佻薄的笑:“杳杳,朕爱你还来不及,怎会轻贱你?”   “只有雀儿与囚犯,才会戴着镣铐,陛下不止轻贱我,更把我为人的尊严碾在脚下!”铁索铃啷作响,女子气得浑身打颤,又许是觉得委屈与屈辱,说完便哽咽一声,眼泪涌流下来。   男子起身上前,动作本是去给女子拭泪的,可他甫一靠近,女子便发了狠似地,张开口死死咬上他右肩。   肩头被人用力啃住,男子面色如常,还抬起手一下下抚着女子后背,眉宇之间拢着病态的迷恋。   许久,女子才喘着气,离开男子肩侧。   男子拾了帕子,动作温柔地给女子拭去唇上的血迹,还打趣道:“爱妃若是喜欢,朕可日日喂你。”   力气耗了大半,女子疲惫地说道:“放了我。”   “待朕确认爱妃不会再跑,自然便会放了爱妃。”   “一定要逼我恨你么?”   “恨?”男子品呷了下这个字,继而低低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爱妃,不是你先来靠近朕,先来诱朕的么?为何要恨朕?”   “是我先诱你的,可我爱上的这样的陛下么?”女子复又激动起来:“太后娘娘固然有错难恕,但陛下又在做着什么?鸩父轼亲,贬谪忠良,以玩/|弄人性为乐……陛下到底是在报复在对抗太后,还是在满足自己的暴虐?”   “动辄取人性命,发兵伐之。天下鸾飘凤泊,手足离散,陛下在王座俯瞰万生时,心中可有触动?”   “陛下本是清清朗朗的人,怎就成了这幅视众生为蝼蚁的模样?生灵涂炭在你眼中,是稚子之戏?”   女子声声控诉字字质问,可男子却连眉心都不曾皱上一皱。   望着这样的郎君,女子眼中噙着涟涟光华哽咽:“陛下,你当真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么?”   “怎么不是?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男子古怪地笑,声音轻飘飘地:“什么清清朗朗?他和我一样,皮肉再鲜亮,里子也早就成了膏肓。”   哽咽声住,女子怔了怔:“他?什么他?哪个他?”   男子并未答她这话。   他单膝跪于榻上,迫人仰着与他对视,疏疏笑道:“杳杳……莫再离我,不许叛我,否则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寻你回来,然后将助你逃脱的人一个个地,杀给你看……”   祈求与威吓掺于一处,飘在空中无序地舞动着,渐成水云,渐化浊雾。   上世种种成了回忆,似浮光掠影,如跑马观花,原来也不过一夜,便可梦去小半。   裴和渊在椅脚被拖动的声响中醒来,身侧已空,而房中圆桌旁的凳上,坐着个阿娜身影。   手上没有镣铐,人也安安静静地背对着他,往嘴里塞着云片糕。   密密息息地,像极了偷吃的小馋猫。   像是后脑勺生了眼睛似的,她鼓动了两下嘴,回身看来。目光向后的同时,还伸了舌头舔净嘴角的糕屑。   四目相视,裴和渊还道她马上要漠然转身,可那双春水眸子却闪动着甜沁沁的波光,开口说的话也是轻快的语调:“夫君,咱们回顺安吧,我想我爹爹阿娘了。” 第44章 夫君可有想我   --   片刻的视线胶着后, 裴和渊推被起身,穿着寝衣到了关瑶身边。   拿了帕子替关瑶拭净残余的糕屑后,他主动将手指递到关瑶唇边顶了顶, 问她:“要咬么?”   “……”关瑶白他一眼:“吃错药了?谁要咬你啊?你很香么?”   裴和渊望着关瑶,见得她眸中无有梦时的怨怼,有的只是对他适才举动毫不掩饰的嫌弃。   衣摆被人拿指甲刮弄着, 芙蓉腮儿抬起道:“夫君, 咱们回顺安吧,我想爹爹阿娘了。”   听着关瑶重拾夫君的称谓,裴和渊眉际微动,指肚不自觉地在她脸颊游走着,温温笑道:“先不回顺安,我带娘子去趟大虞。”   “为何要去大虞?”关瑶疑惑。   裴和渊揉揉她的发顶, 没有作答。   着好外衫洗漱完毕后, 裴和渊正欲出房门,却被关瑶叫住问:“夫君要去何处?”   裴和渊停下脚步:“去瞧瞧有何早点, 给娘子端些上来。”   “我也一起。”关瑶上前挽住他, 见他凝目望来,还撩着眼皮歪了歪头道:“夫君一步都不许离开我。”   裴和渊眉骨微扬, 伸手将人揽住:“好,那便一道下去。”   到了楼下,昨日与裴和渊搭话的小二见了这亲密模样,道是这两口子已和好,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还特意与关瑶说道:“那卖云片糕的铺子离这儿可十好里地呢, 去了还要排老长的队, 这大热的天儿谁不得出一身汗?您夫婿也真是有心了。”   关瑶扯了扯裴和渊的手, 又踮脚在他耳边说了句:“谢谢夫君,夫君辛苦了。”   热气拂耳,蜜语沁脾。裴和渊握紧掌中柔荑:“只要娘子喜欢。”   离了那客栈,打马启程行了半日后,已进大虞地界。   关瑶被带到条溪涧旁。那溪涧位处一深山,两侧峰石嶙峋,崖壁垂着野藤。   看看那溪,又看看沉思许久的裴和渊,关瑶略作思索道:“夫君莫不是想在这处沐浴?”   裴和渊唇角微弯,似是被她逗得发了下笑,很快又恢复失神的模样,似在追思着什么。   他道:“曾有人……长眠于此。”   关瑶怔了怔:“夫君是带我来吊唁谁?”她眼含重惑:“夫君生母的墓不是在江州么?这处是?”   裴和渊闭了闭眼,陷入片刻驰忆。   暴动声,马儿的嘶鸣声,刀回鞘的声音以及……坠崖的身影。   穿肠而过的旧伤,梦断魂劳的倩影,度如摧心摘肺般的的残生,何时忆起,胸膛仍像被人撕开般一阵痛过一阵。   幸而,幸而这人回了他身边,重来一世,如何都要护好她,再不让上世那幕发生。   裴和渊睁开眼,偏首注视了关瑶片刻后,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娘子放心,伤害过娘子的人,我都会好生收拾他们,绝不会给他们好过。”   关瑶撇了撇嘴,低下头小声嘀咕道:“那你先自掴两掌吧,眼下不是你在伤害我么?”   “娘子在说什么?”裴和渊挑了挑眉。   “在说夫君对我真好,这份情我恐怕得记到下辈子去。”关瑶睁眼说瞎,从容不迫。   阴影伏下,是裴和渊矮低了身子,将视线与关瑶持平着,郑重说道:“我与娘子的缘分,自然不是一两世便够的。岂止三世,生生世世,我都要与娘子相伴。”   ……是生生世世都要折磨她吧。   关瑶腹诽着,裴和渊话中的古怪之处她已过耳不入心,也懒得去探究了。   离了那山涧后,关瑶终于再次见到了纪雪湛,正逢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数落着岑田:“我纪家待你不薄,你说叛主便叛主,对得起我们么?又想过你祖父祖母今后该如何自处么?”   岑田一语不发,任他指责。   纪雪湛骂来骂去也就这么几句,几天了这人连个音都不回他,更使人憋着气没地撒。   他咬着牙甩了甩头,恰好望见关瑶,两眼霎时雪亮起来:“表姐!”   边唤着,纪雪湛便打算奔向关瑶,可小臂却被岑田拽住。   岑田低声道:“小郎安分些,莫要为难小的。”   “啧,放开小爷!”纪雪湛气不可抑:“跟我表姐打个招呼怎么就不安分了?我都几日不见她了!”   岑田不为所动,仍旧抓得他铁紧。   裴和渊带着关瑶步近,才拿眼风带了下岑田,本是示意她可以松开纪雪湛的,可自己的小臂却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关瑶在旁嗔斥他:“不许看旁的女子!”   脚步停住,裴和渊将眸光落在关瑶身上,须臾故意说了句:“拧得有些疼了。”   “你早上还让我咬你呢?这就疼了?”关瑶说着,再上手拧了一把。   裴和渊笑着握住她的手,暖声道:“因为娘子醋了,所以格外疼。”   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很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看得纪雪湛眼睛生晕。   半晌,他反应出一句:“表姐是不是眼花了?除了你,哪里来的女子?”   关瑶视线望向岑田,虽未曾开口,可联系前言,那目光已很是明显。   迟钝了一路的纪雪湛这才悟到些什么,他极度愕然地指了指岑田:“……他是女的?”   岑田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这般默认的姿态,更是让纪雪湛连嘴都张成了个圆。在他眼中,岑田的形象迅速蜕变,浑身都散着浓浓的女气,就连她露出的颈侧绒毛,也发着姑娘家的莹光。   反应片刻,纪雪湛哇哇乱叫起来:“你、你身为姑娘家还做这种事?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许是理屈,许是压根不在意,岑田连耳朵尖都没有红,更不曾解释什么,整个人沉默得有些木愣。反而是纪雪湛,几句后再说不下去了。   当知晓“看押”自己的人变成了姑娘家,他很难不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蠢德行。与人勾肩搭背还是轻的,他甚至曾经因为贴身小厮在忙旁的事,而喊来岑田给他搓澡擦身子……   “咳。”清了清嗓子,纪雪湛极不自在地把眼神从岑田身上移开,却见对侧的一双男女正如观猴似地看着他。   不仅如此,二人还挽臂搂腰挨靠得极近,瞧着郎情妾意如天造玉人似的。   纪雪湛狐疑又忧心:“表姐,你几时又跟他这么要好了?莫不是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关瑶瞥他:“瞎想什么,别胡说。”   被放倒,被拘,又几日不得见,在纪雪湛眼中,裴和渊早已从温润如玉靡不涉猎的表姐夫变作无所不为的坏胚。   因此在他看来,关瑶这否认之快,还夹杂着些维护的意味,更是令他的猜想坚定几分。   小郎君一时把拳攥得铁紧,愈加对裴和渊大声嚷道:“早知你是这种人,我当初就是拼死也要把表姐留在青吴,才不让她回顺安!她嫁谁不比嫁你好?就算跟了宋……”   “就算跟了宋韫星,也比跟着我强?”裴和渊矍然抢断纪雪湛的话,沉了声音补出后半句。   男人的脸说变就变。周遭气压骤低,裴和渊容色阴冷,目光变得危险而尖锐。   纪雪湛头回见得这样的裴和渊,登时吓得喉间噎住,白着脸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关瑶。   对着口无遮拦的小表弟,关瑶也是头大,只能支起胆气与裴和渊硬碰硬道:“凶什么凶?又乱吃飞醋。他哪里有提宋班主?明明说的是送货郎!”   “送货郎?”   “对,就是送货郎!”关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是以前在青吴追慕过我的一个送货郎,不过人家走南闯北的,你要吃这陈年醋,也得寻得着人!”   阴晦之气渐消,裴和渊半笑不笑地凝眸于关瑶面庞之上,未几反而赔起笑道:“那是为夫错了,娘子莫气。”   好声好气的,也不知是当真信了关瑶的鬼话,还是软了心肠不忍戳破她,抑或只是暂不作计较。   他甘愿上套伏低作小递台阶,关瑶又岂有不下的理?   是以,她拿眼轻飘飘剜了裴和渊一记,也就此作罢了。   一行人继续启程。   以今日的早膳为起,关瑶开始与裴和渊形影不离。不论裴和渊去哪里,她都要求跟着。   且她不仅跟着,还霸道至极,不遗余力地展现着跟裴和渊学来的极致醋意。裴和渊的视线哪怕是在年轻俊秀的男子身上多作停留,她也要强硬把他的脸给掰正,鼓着面颊不许他多看。   当晚入住客栈后,关瑶没让服侍,单独去了湢室沐浴,裴和渊则随手执了本书坐在圆桌旁等着。   隔着扇遮挡的屏风,女子身影清晰可见。   但观她玉臂轻展,细如竹芽般的五指轻轻抚着,从腕到肘,缓缓向下……   湢室之内,水声淅淅沥沥不断如带,入耳磨人,且诱人。   半晌掬水之声稍停,接踵而来的,是极为明显的出浴声响。   女子两臂搭于浴桶之侧,缓缓立起了身。   长颈,薄背,一泓腰窝……   起身后,女子榻着背翘起臋,抻着花枝般的软腰,似在勾着什么。   突闻半声惊呼响起,接着,便是声期期艾艾的唤:“夫君,我的……兜衣掉到地上沾水了,你能不能再帮我寻一件送来?”   裴和渊喉间轻滑:“好,娘子稍等。”   捧着洁净的浴袍入得湢室时,浴中美人正捂着胸口蹲在浴桶中,眨巴着两只眼,羞羞怯怯地等他进来。   乌发松松挽着,几缕被水雾浸湿的轻云掩于鬓侧,一双眼儿也湿漉漉的,犹如承了雨露的菡萏,更显骨相风流。   静静对视半晌后,关瑶伸出一条裸着的纤纤藕臂,掌心向上,娇滴滴地说了声:“愣着干嘛?给我呀。”   裴和渊收着笑意,将手中绸质的兜衣放下时,又轻轻捏了捏那柔嫩无骨的掌心。   这般挑逗兴味十足的动作,却令关瑶如惊弓之鸟般,立马缩回了手。   她挨在浴桶边缘,下巴微微收着,这般半半掀起眼皮去看他,流露着十足的娇怯之态。   “看什么看?还不出去?”   裴和渊虚虚地倚在屏风旁,谑笑道:“可需我替娘子着那兜衣?”   “不要脸的登徒子,快出去!”关瑶立时啐了他一口。   裴和渊提了下眉梢,也未再坚持,转身便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关瑶终于出了湢室。   才转过屏风,便撞入郎君直勾勾的目光之中。   出浴美人摆着款腰,迈动两管笔直匀称的长腿,朝裴和渊走来。   寝衣是细绸质地,襟带松松垮垮地系着,使得那如描似削的婀娜身姿更被勾勒得明显。   隔着那层布料,他亲手挑的茜色兜衣若影若现。   而兜衣之下,则是近乎一步一颤的,吸晴的雪堆。   自湢室送了趟兜衣之后,裴和渊便是负着手站在桌边,极有耐心地等着关瑶。   待关瑶近身后,以男女身量之差,他甚至目光微垂,便能看到细腰之下,那丰翘的臀尖。   他的娘子,天生尤|.物。   只令裴和渊不曾料到的是,他的尤|.物娘子向他行来,却又直直越过他,到了室镜之前。   裴和渊用目光追逐着关瑶,见她在镜前左左右右摆了两下身后,皱着脸唤他道:“夫君,我好似长胖了些。你来替我瞧瞧,看是我眼拙了,还是当真吃太好增了些肉。”   裴和渊走上前去,依言问道:“怎么瞧?”   “夫君丈一丈便好了。”关瑶捏着嗓子,娇声娇气。   裴和渊笑出声,抖了抖眉毛问:“娘子想让我如何丈?又用何物来丈?”   关瑶美眸微撩,主动靠近上来,一双软臂攀上裴和渊的颈间:“夫君掌一掌我的腰,看是否如从前那般尺寸,自然便知了。”   唇间气息轻轻吹进耳廓,直让人麻了脏腑,颤了心肝。   娇怯,妖娆,推拒,主动。   饶是柳下惠再生,想也难抵这般勾诱。   裴和渊喉间泛痒,胸腔气息更是浮动不已。   他眸色变深,一把将人抱起,走到榻边轻轻放下。   掌中细腰仿似软成了水,娇花今日更是极为配合。   血与脉开始奔涌,一呼一吸都令人浑身发烫,像要催着人自焚脑髓。   帐内温存正浓,传出女子迷离柔媚的声音:“许久不见,夫君可有想我?”   男人的声音哑得厉害,他道:“日思夜念,只恨娘子不在身侧。”   轻浸浸的笑声响起,女子先是再问道:“如何想的?”又把声音放低些:“是想我,还是想……那个?”   听了这般问,裴和渊顿时笑得胸膛震颤,指肚在关瑶唇上研磨着,低声道:“都想。”   衣衫窸窣,呼吸更浑,已是旖旎至盛之际,关瑶忽伸手抵住裴和渊,弯唇道:“夫君想要我么?”   郎君眉眼深邃得仿佛要摄人心魄,他将唇掩于关瑶掌内,缓缓启合道:“想。”   岂料这话才完,身下人便狡黠一笑:“忍着。”   人被轻轻推开,关瑶也从榻中滑到榻尾,迅速拢好衣襟,朝他挑眉道:“我累了,今夜没有行房的心情,夫君若想要,便自己解决。”   不止如此,她还鹦鹉学舌般朝他歪了歪头:“这榻间之事要你情我愿才至为爽畅,我此刻人困眼乏兴致寥寥,如何硬来得了?”   气氛凝住,客房之外,有醉酒归来的客人趔趔趄趄地经过,口中唱着跑了调的曲儿。   半晌,裴和渊闭目调息,再收了收眼角狼狈的红迹,渭然叹息道:“娘子这招,甚狠。”   偃旗息鼓,到底未能成事。   夜半,裴和渊兀自折腾一番后,好不容易平静阖眼,可才入酣眠便被关瑶推醒,说想看星星。   裴和渊无奈,只能用被子把人裹了,抱去客栈屋顶陪着看星星。   夜阑更深,满天星子网住天际,闪着点点幽晖。   关瑶问裴和渊:“夫君,你见过真龙么?”   裴和渊摇头,又调笑道:“娘子见过?”   “自然。”   “生的什么模样?”   关瑶回忆着自己的梦,按所见的大致说了遍:“……浑身泛着金光,还会腾云驾雾,吐水喷火。”   裴和渊憋起笑来揉了揉额角,甘拜下风道:“是我见识粗浅了,不如娘子这般……见多识广。”   关瑶得意地受了夸,不再开口,开始认真赏起夜星。   可她心思诡拐,可每当裴和渊有睡意甚至是快要入定之际,又将人推醒搭话。   如此来来去去折腾一夜,翌日天亮后,二人眼下都起了青影。   启程再上马车后,关瑶舒舒服服开始靠在裴和渊怀中补眠,还要求裴和渊亲自给她扇扇,且但凡察觉风息停了,便哼哼着假哭几嗓,逼得裴和渊连小寐片刻的功夫都没有。   这般磨了一日后,又到了个新地界。   才安置好,吴启便来寻裴和渊,道是有些事要与他禀报。   裴和渊欲离开,却被早已补好眠的关瑶扯住,道是也要与他一起去。   裴和渊衔笑问:“娘子怎这样黏人?”   “不可以么?许你黏我不许我黏你?”关瑶昂着下巴振振有辞,还道:“你日日和吴启在一处,去哪都带着他,出外也不带谭台,我自可以怀疑些什么。”   裴和渊眉头微挑:“怀疑什么?”   “孤男寡男的,如果你二人是正经主仆,怕我跟着做甚?除非我在,会打扰到你们?”说这话时,关瑶语气不阴不阳,已很具胡搅蛮惨之势。   裴和渊捏了捏眉心,眼底漫上无奈的笑意。   他这位好娘子,分明就是在用某些方式回敬他甚至报复他,想看他为难或是令他厌烦,便也不说怕他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是寻了这么个刁钻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   唔……也算是对他用心了。   跟着便跟着吧,他的小娇娇,有什么事是听不得的?   况且……他也乐意将一些事与她分享。   有些乐趣,带着她一起品呷,才更有意思。   裴和渊勾了勾关瑶的小指,展着愉悦且谑浪的笑:“娘子愿黏着我,我自然乐意之至。”顿了顿,又道:“吴启曾为我舍了命,对比旁的人,我自然要信任他多一些。”   闻听这话,刚从惊愕语噎之中缓过神来的吴启心中颤漾,心中暖流充盈。可感动之余,又难免纳闷。   郎君这话怎么说得……好像自己曾为他死过一回似的?   不待吴启回神,裴和渊已牵着关瑶坐回房中,问他道:“何事,直接说罢。”   知主子这是不打算瞒什么,吴启便也不再避讳,直接便禀了几桩事。最后的一桩,他道:“通安军已换回沈栋主领,那岑穆与方舒在诏狱屈打成招的证据,也已着人在处理了。”   前头几件,关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大摸得及头脑,可这句话中,关瑶敏锐地捕捉到个“岑”字。   便在同时,裴和渊在关瑶眼前摊开掌心:“娘子可知,这是何物?”   关瑶望去,见得他掌心之中是枚铜钱大小的圆牌,而那圆牌上头,则刻着几个长形的胡文。   她接过,放在自己眼前凑近辨认了下:“通……安?”   这下,倒轮到裴和渊意外了:“娘子识得胡文?”   “不算识得,只是外祖母教过,恰好这两个字我认得罢了。”关瑶如实道。   裴和渊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这是通安令,可号大虞密军,那支军队里头,皆是精兵能将。”   几句话轻轻巧巧地说出来,却让关瑶蒙在当场。   过了会儿,她万分疑惑道:“夫君如何知晓大虞的事?又自何处得了这可号令大虞军队的令牌?”   裴和渊提起桌面茶壶,一边慢条斯理地给关瑶倒着茶,一边问:“娘子可知那岑田因何能投诚于我?”   还好意思提这茬呢?   关瑶瘪了瘪嘴:“夫君予了她不少钱财?还是用这张脸勾得人三迷五道想要听从?”   裴和渊放回茶壶,将水杯推到关瑶跟前,淡声道:“她父母曾是通安军正副首领,不过后来遭人构陷,双双死于非命。”   关瑶握住茶杯,低着眸子啜了两口,慢慢反应道:“所以她甘愿投诚于夫君,是因为夫君能替她报仇?”   裴和渊并未否认,反而慢悠悠地答她前头的猜测道:“我从上到下,只属于娘子,也只给娘子享用,又怎舍得拿这张脸去做别的事?”   关瑶推开这说着荤话之人的下巴,又极为诧异道:“夫君为何能做到这些?”   相比于关瑶之惊,裴和渊神色平静,寡淡的答了句:“因为我能号令通安军。”   关瑶脊背僵硬,脑子已经开始滞塞,好片刻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夫君……能号令通安军?就因为这令么?”   “自然不止。”裴和渊双手交迭着,唇齿之间吐出话道:“我之所以能号令通安军,是因为孟澈升的位置,本是我的。”   如被雷电猝然击中,嗡嗡乍响之中,关瑶心头重重一颤。 第45章 怕么?   -   墙上的壁漏滴答有声, 杯中的茶已凉透。   一个早该于四年前便公诸的真相,一段偷龙转凤的荒唐往事,随着郎君幽缓的声音, 毫无矫饬地一股送进关瑶脑中,令她当场瞠目傻住。   她本想着,他既大着嘴巴说什么待之以人还之彼身的话,那她也得学着如数奉还,才叫真的公平。   本来只是想磨得他做不成事,让他也尝一尝极端的占有欲, 可现在, 明显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见关瑶怔得眼都不会眨,裴和渊目光深邃入骨,像要在她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半晌, 他捏着关瑶的耳垂晃了晃,低声问她:“怕么?”   关瑶澄心定虑了一会, 努力消化惊愕之后,缓了些劲道:“所以夫君带我去大虞,是为了回去揭穿那孟澈升?”   “自然不是。”裴和渊懒懒地靠在椅背, 徐徐笑道:“我不急着揭穿他。他要的东西,想守住的风光,在我这里一文不值。更何况……身居高位,便能执掌权柄了么?”   顿了顿, 手中闲闲地把玩着那枚通安令,片刻后才又道:“玩傀儡戏,才叫有意思。”   声音沉冽, 带着三分讥诮。像极了他刚失忆那阵子的傲睨自若模样, 唇角斜斜勾着, 透出骨子里的狂妄与乖戾,仿佛身居高位的捭阖之士,众人的生杀予夺尽在他手。   关瑶脑子钝钝的,有些晕乎:“可夫君不是前些时日才知这事的么?怎么,怎么好像一下子便手眼通天了似的?”   北绥王的私交,通安军的令,还有岑田的事……往早了想,还有皇宫那间冰室。这一桩桩的,都不该是个将将得知自己身世,且还未归原位的被换太子能做到的。   不止如此,他还好似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且成竹在胸。   听及这问,裴和渊的眸子闪起不同寻常的光辉,仿佛正酝酿着什么蠢蠢欲动的恶意。   “娘子想知?”他问。   关瑶点点头。   裴和渊攫住关瑶,用黑黝黝且格外炽热的目光看着她,启唇道:“因为……”   回答戛然而止,裴和渊蓦地一手捂额,一手紧紧扣住桌沿,力气大到指四都泛着白。   那枚通安令从他掌中“噔”地掉下,在木板上滴溜溜地滚动着。   吴启立马蹲身去捡,关瑶亦连忙近前问裴和渊:“夫君怎么了?”   裴和渊额际紧蹙,明显在忍耐着苦楚。拧眉,抿唇,头往一个方向偏着,又像在跟什么作着斗争似的,格外专心。   片刻后,他恢复正常神色,甚至那神情当中,还有些许的得意之色。与其说是驱散了痛苦,更像是稳住了什么,用生了某种共识似的。   “夫君?”关瑶有些被吓到,脸都白了些。   裴和渊倒和没事人似地,握着她的手和煦地笑:“许是昨夜不得好睡,一时犯了头痛之症。”   “夫君不是恢复记忆了么?怎么还会头痛?”   裴和渊沉默了下,用了个巧妙的反问避开这个插叙:“娘子可还记得,在绥林寺中的事?”   说起这事,男人的笑便变得别有深意,一张俊脸含情带俏,光个眼神就藏着似有若无的撩拨。   关瑶被他瞧得面皮有些发热:“……记得。”   那时她听闻他在青吴一座名唤绥林寺的山寺中,便二话不说跑了过去。   彼时那寺庙已因慕裴三郎之名来访的女客过多,而决定暂闭客舍,而她最终还是以给菩萨铸金身,用大笔银两得了借宿客院的机会,且成功接近了他,还主动邀他秉烛夜谈……   想到这处,关瑶便扼腕泛悔,早知自己一时见色起意,招惹来的是这么尊神,她才不花那么多银钱!   而显然寺中之事,裴和渊记得比关瑶还清楚:“因为被娘子缠得不耐,才应了娘子的约,带娘子去了林间小屋……那把匕首亮出来时,本是想吓唬娘子的,可我瞧着,娘子好似不曾领悟到?”   话毕,他拿手指刮了刮关瑶鼻尖,带着十足轻浮劲儿道:“娘子见了那匕首后,当时想的,是什么?”   关瑶先是被他那时的真实动机给惊得睫毛乱抖,听了后面这问后,她腮畔烫红,面上泛起尴尬的窘笑来。   她当时想的是什么呢?   她当时居然觉得这人是在……玩情趣,还暗自感叹着心上人之博学,为了与她夜会,特意寻了能让她开怀的乐子。   “吱呀——”   客房门被打开,是吴启收到裴和渊的指示,离了此间。   裴和渊搔了搔关瑶的手背,把人从凳上拉起来坐到他腿上,再亲昵地去蹭她的耳根:“所以娘子看到的清风玉雪,都是假象罢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人。”   “还有,我当时去青吴,明着是给二姐求符,实则,是去与贺世子商谈要事。”   裴和渊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把靖王谋反之事挑挑捡捡地与关瑶说了。   实则若按他的想法,所有的事所有的谋划他都要说予她听。要让娘子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让娘子知晓他们的过去,知晓他们之间的牵绵,也知晓他不会任她离开的决心。   毕竟与娘子相伴的,会是他。   可某些人……却并不肯呢。   大段说完,见关瑶拢共巴掌大的小脸交错着数种情绪,也不知到底是期待他再多说些,还是仍在理着他方才的话。   想了想,终是暗黑的表诉之欲占了上风,裴和渊再道:“比如落第之事,也是在我谋划之中的。我知贺宸那老皇帝对临昌伯府的忌惮,假使大虞不胜西钊,他也很难允我以状元的身份入朝堂。即便不在我考卷之上动手脚,我那宦途也不会平稳。而我若是落第,便能在靖王世子贺荣隽跟前,有更充足的理由去助当时的靖王谋那帝位。”   这番话将关瑶扯出朦然之中,她由此想到,所以靖王登基后,他会受到重用,会一跃成为朝堂新贵。   沉默了下,关瑶回忆道:“可我记得放榜那晚……夫君当时是失落的。”   “到底寒窗苦读十余载,当真名落孙山之时,又怎会心无半点波澜?”裴和渊低头嗅着关瑶发香,将刺热的鼻息喷在她颈间:“就算当真淡定,装也得装出三分失意来,不是么?”   至此,关瑶的反应已快了许多:“所以一切的事,都是夫君你,你早便谋划好的……”   裴和渊笑得胸腔震动,他谓叹道:“我自认算无遗策,可当中的变数除了崔司成外,再就是娘子你了。”   关瑶许久没有说话,裴和渊也再未开腔,二人皆静默着,便似是耳鬓厮磨的一双平常眷侣。   半晌后,关瑶问:“可以……说说夫君以前的事么?”   “娘子想听什么?”   “就是夫君……回伯府前的事。”   裴和渊笑:“自然可以。”   ---   阳乌已从天际跌落,吴启才走上楼,在转角被人撞了下。   对方是个提着药箱的大夫,撞了他连句歉也没有,便青着脸慌慌张张地往楼下楼。   吴启拍了拍肩膀,本想拉住人教训几句,可想到这大夫该是赶着去别的地方治病,便摁了火气,没发作。   向前几步,吴启到了紧闭的房门前,想到郎君方才与少夫人交了底,这会儿也不知是在哄还是在做什么。   拢了拢袖中的密信,他心中掂量了下,决定还是明日再递交。   便在吴启离开不久,裴和渊熄灭灯烛,给关瑶褪除鞋袜,把人揽在怀里,安静睡了。   帐影婆娑,关瑶睁开双眼,眼无焦距地放着空。   她颈下枕着男人的手臂,腰间亦搭着他的掌。二人胸背相贴,亲密无间。   清冽的气息笼在她头顶,是好闻的。   二人同床共枕这么久,她对他的气息感到熟悉,且安心。   可就是这么个她痴想过几年的郎君,与她拜过天地的夫君,也是个油盐不进,怎么都不愿跟她和离,一个为了把她困在身边而不择手段的人。   危险偏执且古怪,还有段离奇的身世。   关瑶瘪了瘪嘴,手脚并用,把身上的被褥都堆到男人臂上。   都六月了,谁要盖被子啊!   果然,推开被盖后,关瑶浑身轻松了些。她阖上双目,呼吸逐渐悠长,不多时,便顺利入了梦寐。   ……   陌生的村落,稀稀拉拉地坐落着些茅草屋。   当中一间屋外的篱笆外,几只鸡鸭在啄土,缺了牙的老狗正躺在檐下,懒懒地用尾巴赶着乌蝇。   “咯咯哒——”   鸡笼里传来一阵鸣叫声,黄土垒成的小屋前,原本蹲在地上作耍的小小身影站了起来。   他走到鸡笼前,等那母鸡离了窝,才探着身子取了刚生出的两个蛋。   取了蛋后,男童走到檐下的缸里舀了水,淋着把鸡蛋洗干净,嘴里还念念有声:“一,二,三……”   数到第十下时,男童放回葫芦瓢,再踩上个小马扎,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垫了草的倭口粗瓷缸子里头。   转身,却发现院子里不知几时站着个青丝细发,穿着鲜艳绫罗的陌生女子。   男童吓得缩起肩膀怔在原地。   关瑶把人从上到下打量着,视线从他的补衣往下,在他灰扑扑的赤脚上头流连了几息后,问他:“小娃娃,这是什么地方?”   男童嘴皮子蠕动了两下,应该是回了她的话。但他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是以她蹲下身把耳朵凑近些再问了一遍。   这回,关瑶听听了,他说这里是一个叫梨台的村子。   “……是江州的梨台村?”   男童点了点头。   “砰——”   院门被人粗鲁推开,戴着青布头巾,扎起裤腿的汉子扬着嗓门朝里头叫了句:“阿仔,你爹呢?罗跛子在不在?”   男童两手交握,不安地搓着自己手背,小声答道:“阿爹不在。”   “你娘呢?”   男童仍是摇摇头。   汉子显然不信,他大步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在茅屋和灶房间寻了一圈,这才骂了句:“丢,又不在!”   他皱起眉头,烦着张脸看向男童:“等你爹娘回来记得跟他们说一声,叫他们去我家里把酒钱给结了!再不结我就报村长收你们家的地!”   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带得院外的两扇门吱吱呀呀来回晃动。   男童走上前,将那门合到一起,门缝对得整整齐齐,并且确认它不会再错开,才安心地放了手。   “为什么数数?”关瑶跟在后头好奇地问了句,刚才他在洗鸡蛋的时候,她也听见他数数来着。   男童缩着身子,支支吾吾地答道:“因为数到十下的话,阿爹今天可能不会发脾气,不会打我。”   “你爹说的?”关瑶纳闷,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你阿爹总是打你?”   男童搓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有时候数数有用的……阿爹只是发脾气摔东西,不会动手……”   关瑶拧了拧眉。看来这家男主子发脾气是家常便饭,偶尔大发慈悲没有打骂,小童便觉得是他数过数的功劳,殊不知,那只是他生出的心理安慰罢了。   她想着方才那人的话,沉吟道:“你……爹姓罗?”   男童拘谨地点头。   刹那,关瑶的目光变得极为难言。   细细看过男童眉眼后,她愈加有了进一步的臆测。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个瘦骨伶仃的小娃娃,应该就是她夫君的小时候了。   “你爹爹阿娘呢?”关瑶问。   “阿娘在地里干活,爹爹……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男童怯生生地抠着自己手背,神情惴惴,又带着对关瑶的好奇。   身为这屋院的主人,对于凭空出现的陌生人,怎么都该问对方的身份,可他显然不大敢。   真胆小。   带着对成年裴和渊的憋气,关瑶忍不住腹诽了句,可腹诽之余,她又看了看他身上短得一伸手便能露出肚脐眼的衣摆,和那双扎眼的小脚丫子,问他道:“你怎么不穿鞋啊?不嫌硌脚么?”   男童脸上红扑扑的,瞧着很是难为情,但还是极有礼貌地复她的话:“我没有鞋了,阿娘说等收了谷子,攒点钱给我买一双。”   关瑶默了默。   这样弱小胆怯,哪里像那个动辄威胁,甚至强硬将她拘在身边的,那个表面清风朗月,实则城府极深谋划诸多的裴三郎?   见男童一直偷偷拿眼溜着自己,关瑶扬了扬眉:“有话跟我说?”   “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别人看不见呀?”男童细声细气地问出自己的好奇。   关瑶想了想,刚刚进来让结酒钱的那人,确实对她的存在没反应来着。   为什么别人看不见?   脑子一抽,关瑶直接开腔说了句:“大概因为我是你以后的娘子?” 第46章 等我长大了娶你   ---------   话才出口, 关瑶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好在小郎君听后表情懵懵懂懂, 显然是不大明白什么叫“娘子”。   这样带着傻气的,瞧着便好欺负的小裴和渊,倒让关瑶想逗弄他几句,好找补些平衡感来。   “不知道什么叫娘子?”关瑶清清嗓子,冲他抬眉道:“就是以后管着你的人,懂么?”   见小裴郎君眨巴着眼,还是怔怔的表情, 关瑶伸手握着那尖瘦的下巴晃了晃:“就是你爹爹和你阿娘那样的关系, 你当男人要娶的, 知道了吧?”   有了具体的对照,小呆瓜这才理解了些。他红着耳朵尖尖, 垂下眼道:“我阿娘不管我阿爹的……”   “说什么?大点声。”关瑶觉得他声音委实也太小了些,跟没吃饱饭似的。   才生出这么个念头,便听小郎君肚子长长地“呱”了一声。   瞬时静默,小裴郎君抱着肚子, 胀红了脸。   “你还真没吃饱啊?”关瑶四处张望:“不是有鸡蛋么?”她估摸着这小身量也干不了什么活,便主动挽了挽袖道:“我煮给你吃吧。”   见关瑶往窗台搁鸡蛋的地方走,小郎君明显被吓到了,连忙伸开双臂拦在她面前:“不行, 这些蛋阿娘要拿去卖钱的,我不能吃。”   同一时辰,院外传来阵狗吠声,院墙蹿上个身影:“喂!你在跟谁说话?”   那男童顶着个光秃的和尚脑袋, 猫在院墙上跟逆生的长倭瓜似的, 正悠哉自若地邀请小裴郎君:“要不要出去玩?”   “席羽?”小郎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不用练功吗?”   席羽?   关瑶看了看墙上那小秃瓢, 心道原来二人打小就认识,怪不得交情那样好。   小秃瓢席羽正答着小裴郎君的话:“我师父死了,都没人管我我还练什么功?唉对了,你还有没有吃的?我两天没吃东西,肚子都饿扁了。”   “早晨吃的番薯,我给你留了半个,你要吃么?”   “啧,你怎么也吃番薯啊?好歹有爹有娘的人,怎么混得跟我一样惨?”小秃瓢嫌弃地扯了下眉:“拿来我垫垫肚子吧,也省得我再去挖来烤。”   裴小郎君撒着脚丫子进了屋,过会儿用袖子捧出半只比他巴掌大些番薯,在递给墙上的小伙伴前,蓦地想到什么似的,赧然地问了下关瑶:“……你要吃么?”   关瑶摆摆手,正想问他怎么不留给自己垫巴鼓叫的肚子时,席羽自墙上一跃而下,直接从裴小郎君手上接过那半只番薯:“跟谁说话呢?你傻了?哪有人?”   “有的,你看不见。”小裴郎君低声嘀咕了句。   席羽张嘴啃着番薯环视四周,莫名其妙道:“哪有?你撞鬼啦?”   半只番薯下肚,小郎君又听他指使给舀了水来吃,再忐忑地催了句:“你还是快些走吧,一会儿我阿爹回来就不好了。”   “呿!你那爹是个醉鬼我才不怕他。你忘了么?我上回给他踹到地上半天都起不来!”席羽神色得意:“对了,你爹就在隔壁村,要不要我领你去看?他压在女人身上动个不停,恶心死了。”   这孩子瞧着便是个直肠直肚的,说话没个顾忌。所幸裴小郎君也听不大懂,光静甚至有些秀气的脸蛋上满是不解。   席小秃瓢嘲笑了小郎君的傻样,可笑完又挠挠头,好像也不知道怎么给解释这事,便打了两句哈哈,蹿上院墙遁之。   院子里头,便又只剩下一大一小。   关瑶这会儿蹲在小裴郎君方才玩耍的地方,看他画的方方正正的格子,里头写着笔画简单的日与月。   “你认识这两个字么?”关瑶侧头招他过来。   小郎君不怎么敢正眼看她,羞涩地摇头道:“我是躲在私塾外偷学的,离得远只看得到字,听不到老师的声音。”   “这个唸日,就是太阳,这个唸月,月亮你肯定知道的。”教完那两个字的唸法后,关瑶用手指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地上:“这是我的名字,关瑶。”   “关——瑶。”小郎君嘴唇张阖着,跟着唸了几句。   自己的名字被个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念着,关瑶心中莫名颤了颤。   伸出手指戳了下小裴郎君的胸膛,她恨恨地说教道:“要是我不愿意跟你了,你不能丧尽天良强迫我。做郎君的一定要潇洒些,天下女子多得是,不能固执地守着一个不放,知道吗?”   小郎君听不懂她说的话,却被她的动作弄羞了脸,也被这张脸庞吸引。   他壮着胆子看了关瑶几息,揪着裤脚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为什么……会嫁我?”   关瑶正想说因为自己贪慕男色,一时眼拙,便又听他落寞地补了句:“阿爹说我是个没鬼用的人,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以后只能跟着花子去讨饭。”   几岁的小孩童,已识自卑为何物,此刻含胸驼背地,用裸着的脚趾头反反复复地在地上画起圆圈来。   关瑶心中怪不是滋味,便伸手摸了摸他稀软的头发,安抚道:“莫听你爹瞎说,你如今尚且年幼,现在当然什么都做不了。但你长大后会是有名的俊才,随便写两个字都可以卖百两银子,花子可做不到这样。”   画圈的动作停顿了下,小郎君用带着窃喜的目光看了关瑶一眼,又低下头,须臾羞羞答答地说了句:“那你等我,等我长大了娶你。我写好多字养你,银子都给你花。”   这么小就会说情话哄人了,真要命。   小郎君不仅会说情话,还攥着小拳头承诺道:“你长得好好看,我以后也不会学阿爹打你的!”   关瑶一惊,随即怒道:“我不打骂你就不错了,你还想跟我动手?”   小郎君被她的强势吓得瑟缩了下,连带着整个院子都抖了抖。   地上的沙石升到半空,关瑶眼帘被迷住,再睁双目时,忍不住抱着双臂打了个冷噤。   还是方才的院子,可大日头没了,檐下还倒挂着冰棱,寒气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天气,竟是骤然变了。   耳旁传来沙沙声响,将将才和关瑶说着话的小郎君,这会儿又蹲在地上拿柴火棍子写写画画。   他穿着比方才厚实些的棉衣,仍旧打满补子,鞋倒是穿上了。   穿的是双普通的布鞋,鞋面被磨开的地方已经抽了丝,前趾的部位是拱起的,明显这鞋比脚小,并不合适。   小郎君的指头根根通红,几处指关还生着鼓实的冻疮,因为没戴护帽儿,两只小耳朵也是酱色的。   “这么冷你怎么不进屋子啊?在这吹风做什么?”关瑶蹲到他跟前去问,小郎君却并无反应。   关瑶再试了几回,发现他是当真听不到自己说话,也看不到自己。   正逢纳闷之时,忽然听到院外的柴门又被人粗鲁撞开,写得正入神的小郎君吓得打了个抖震。   院门外,一个右足微跛的汉子醉醺醺走了进来。   看到小郎君在写字,那跛子歪歪斜斜地走到近前,抬腿便踹了人一脚:“嗝、你娘呢?”   跛子下脚没轻没重的,身形单薄的小郎君立马被踹翻在地,小脸霎时痛得皱起来。   关瑶欲去搀他,却连人都碰不着。   “问你话呢?臭没用的哑巴了?”跛子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盯住小郎君,仿佛这不是他的儿子,而是家里养的一条小狗。   小郎君忍起痛,唯唯喏喏地答:“在后头喂鸡崽。”   跛子打着嗝,觑了缩起肩膀的儿子一眼,抬脚便往后舍的方向行去。   他喝得委实有些多,本来走路就不稳的脚步更是虚浮,才向前两步便不小心踩上个石子,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身子砸在地上,跛子顿时痛得嘶声咧嘴,正好看到地上的字,当即便发了气:“你他娘写的什么玩意儿?鬼画桃符,害老子摔跤!”说着,他抬手便想扇人。   听到声响,后舍有个面容秀丽的妇人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怎地了?”   见跛子摔倒在地,她三步并两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跛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被扶起来便仍旧要去打儿子。   恐惧之下,牙齿上下打磕的小郎君吓得连连后退,人都打起摆子来。   那妇人见自己丈夫又在发酒疯,亦是拼命拉着:“当家的,孩子还小,你别吓着他了。”   “这小兔崽子害老子摔跤吃泥,老子打他怎么了?”跛子鼓瞪起双牛眼来,接着猝然挥手,便扇了那妇人一掌:“你他娘的喂什么鸡崽子?老子回来冷锅冷灶的饭菜都没有,你想饿死老子不成?”   那妇人捂着脸,泪眼瑟缩着答道:“家里没盐了,米也不多……我就想着把那几只鸡崽子快些喂大,到时候能下蛋了就拿去换些米盐……而且、而且当家的、你不是在外头吃过了么?”   “谁他娘的跟你说老子吃过了?老子是去喝了二两酒而已,哪来的钱在外头吃饭?”才几句话,跛子便越骂越气,拐着脚上前一步,把妇人搡倒在地,俄而便是拳打脚踢加诸于身:“你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只会折腾这些没用的,生的又是这么个麻杆一样瘦津津没用的废物!看老子不打死你!”   “阿爹别打阿娘!”小郎君眼里飙出扑簌簌的泪,跑上前去护住妇人,却被父亲一把掀开。   不合脚的布鞋被甩到竹笼边,几只觅食的鸡一下下抢啄着。   求饶声,哭喊声,詈骂声,混乱地交织在一处。   院外,有村民笼着袖子习以为常地走过,就连躺在檐外的老狗也只是仰头透过门缝朝里面看了眼,便继续伏下身子瞌睡,再无旁的反应。   关瑶急得像被架在火上烤,奈何她像团雾似的什么都触不着。若有力气,她恨不得搬起院里的石磨把那施暴之人砸成面饼子!   便在她束手无策,头回感到无力之际,眼前的场景突然皱了下,像被揉成一团的纸,所有人和物都扭曲起来,几息后,又浸在一片白光中消失不见。   白光褪去后,关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待目光适应黑暗后,才发现自己离了那院落,平移到了新的陌生之处。   是个逼仄的小屋,散着令人掩鼻的阵阵恶臭。   窗子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透进的月光不甚明亮,只让人勉强能视物。   借着那点儿光,关瑶努力眯起眼,才看清这屋中的情形。   最先注意到的,是地上躺着那一动不动的黑色小犬儿。   走近去看,见得犬毛上结着一绺绺的血块,那小犬儿眼睛紧闭着,身体冰凉且僵硬,已没了呼吸。   而在小犬儿的不远处,则蜷缩着个单薄的身影。   这回关瑶不用细辨也能感觉出,那便是小裴和渊。   他整个人躬得跟熟虾一般,腕臂的骨头凸起得很是明显,显然比方才挨打时还更瘦了些。   且他衣裳面也沾着不少的血,这会儿两手攥着枚平安扣,嘴里唸唸有声。   关瑶凑近,这才听出他在唤:“阿娘”。   小小的郎君喉腔发颤,隐含绝望。   一声又一声,关瑶的心揪作一团。   “吱呀——”   外头的门突然被人打开,进来个窸窸窣窣作贼似的身影。   人逆着光不大好辨认,听声音才听出来,是小席羽。   “喂!快出来!”席羽朝里头招手:“那人喝醉了,我在他身上偷了钥匙,你快点跟我跑。”   裴小郎君初时还有些迷茫,席羽在门口张望着,着急地喊他:“快点,等坏人酒醒了咱们就跑不掉啦!”   听到这里,裴小郎君才反应过来。他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口跑,中途还回头看了看地上的小犬儿,像在迟疑要不要一起带走。可前来搭救的小伙伴催得急,他只能扭头就那么跑了出去。   俩人蹑手蹑脚地离开危险地带,又没命似地逃出好远,才停下来歇气。   席羽的小秃瓢在月光下发着亮,他促促地喘着气,咽了下口水道:“走吧,我带你去我住的庙里头凑合一晚,咱们明天挤船离开江州,省得再被捉到。”   小裴郎君却道:“我要回家。”   “你憨啦?你回去被他捉住再卖掉怎么办?我没力气了,我救不了你了!”席羽瞪大眼,有些生气。   小裴郎君握紧手里的玉佩,闷声道:“我要去找我阿爹拿钱,把我阿娘赎回来。”   “你傻不傻?你阿娘都被卖到窑子里了,那种地方出不来的!你就算有钱也要被敲竹杠,搞不好还被人家扣下当小龟公!”席羽直起身子,吓唬话说得有模有样的。   奈何小裴郎君固执发作,怎么也听不进劝。席羽有些生气:“那你自己去吧!我才不帮你!我要去睡觉了!”   二人就此分道扬镳,一个赌气离开,另一个则去寻自己卖妻鬻子的父亲。   没能走到家门口,小裴郎君便遇到了自己的父亲罗跛子。   罗跛子仍然红光满面醉陶陶的,走路打跌不说,脑子都不清醒了。   在河边放完水后,他一转身撞到颗树,且将那树误认为人。   酒气上涌,罗跛子当即冲那树嚣骂几声,见对方不理自己,他气急败坏取下自己腰间鼓囊囊的荷袋掂了掂,拿鼻孔炫耀道:“看见没?老子如今是有钱人了。你敢惹老子,老子马上花钱请人揍死你!”   树本就不是活物,压根不会答话,可夜间风大,吹得树叶子簌簌作响。这响声到醉汉耳中,便成了挑衅之语。   罗跛子气极,率性便踹了那树一脚,自己登时被弹得摔倒在地,荷袋也从手里甩了出去。   唉哟唉哟地呼着痛间,有人唤了他一声:“阿爹。”   循声去看,见个瘦伶伶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手里还拿着他的荷袋。   “轰隆——”   裂帛似的雷声骤起,闪灼的电光之中,罗跛子认出这是自己儿子。   他横起眉来:“小兔崽子,你怎么回来了?”   小郎君掐着手心问罗跛子:“阿爹……为什么要卖了我和阿娘?”   “呵!”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罗跛子破口便骂:“你们是老子的人,老子发卖怎么了?打杀你们都是老子的自由!”   狂风煽起,跣着足的瘦弱男童在风中如野草一般瑟瑟摇摆,仿佛很快那细小的根茎便要被拔地而起,被卷得消失无踪。   小郎君眼睛出神地望着罗跛子,喃声道:“打杀都是自由的话……是不是,我也可以这么做?”   “叽里咕噜说什么鬼话?”罗跛子手脚并用,踉踉跄跄站起身,朝小郎君勾了勾手:“把荷包还给老子!那是老子的钱!”   夜风怒嚎,刮得尘土蔽空。   小郎君直撅撅站在唿哨的风中,嶙峋的两肩像马上要被摧垮的小山丘。   过了会儿,他梦游一般走上前去,举起荷包递过,却在骂骂咧咧的罗跛子将要伸手来取的瞬间,猛地推了他一把。   “哗啦——”   疾雨落下,掩去身躯入水的动静。   雷声吞去男人的呼救,雨像急箭一般砸向地面,也强势地把沉沉浮浮的男人往河水中摁着。   雨滴在水面溅起一阵白烟,很快便连挣扎的身影都看不见。   河岸之上,被淋了个透的小郎君盯着自己的双手,许久无言。   片刻后,他重新抬起了脸,只见得眼神木然发直,而被雨水刺浇的面容之上,是诡异的平静。   便在这霎,关瑶仿佛听见他心中平静的话语。   “我杀人了。”   “我杀了我阿爹。”   “他该死。”   听人亲述的场景出现在自己面前,关瑶心颤肉跳,双手索索发抖。   她张了张嘴,待想说些什么的,可许是被这风雨给淋得,鼻子却突然发起痒来,很快一个喷嚏打响,也把自己推出梦境。   ……   头痛欲裂。   人虽自坍塌的梦境抽离,身子却受受足了那场雨的影响。几声接连的喷嚏后,两道清涕自关瑶鼻腔流下。   有人将她揽起,忧声问:“娘子怎么了?可是受了寒凉?”   心有余悸的关瑶拿帕捂住鼻子,免不了盯着身边人多看了两眼,被裴和渊笑问:“娘子为何这般看我?”   关瑶满脑子都是梦中那个小身影,心里像是压了个磨盘一样,喉咙干得厉害,说不出什么话来。   裴和渊见她精神恹恹,喂了杯茶后,给人穿好衣裳,拢在怀里试了试体温,曲起指来弹了下她的额头:“还推被么?还看星星么?”   关瑶心里堵得慌,几番欲言又止还是问出口道:“幼年的事……夫君会难受么?”   裴和渊正欲去唤吴启延医,闻言眸子微挑,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娘子在可怜我?”   这话,心神俱乱的关瑶不知怎么回答。   沉默片刻,她转而问道:“那夫君……现在想做什么?”   话头转得快,裴和渊却也听懂了她这话里的意思,他笑了笑:“听闻我那位生父病重,恐怕熬不了多久,我这当儿子的自然得去瞧瞧。还有……二姐即将贵为大虞皇后,家中喜事将近,咱们提前去侯着。”   将关瑶喝剩的茶一口闷了,裴和渊又转着杯子继续说道:“孟澈升是个伪君子,他越怕自己地位不保,我便越是要让他胃口撑大,尝一尝至上的皇权,先让他过过瘾。”   “他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关瑶迷迷瞪瞪抓住这句关键。   裴和渊略一思忖,巧妙地答了句:“娘子可还记得上回在江州时,我那位母亲与外祖母墓前已有香烛?”   见关瑶点头,他又道:“我问过雇用的守墓人,道是有位年轻公子曾去祭拜过。按守墓人所描述,去的,应当就是孟澈升。”   裴和渊这番话,便是有意引导着关瑶,让她认为是孟澈升无意中察觉自己身份有问题,特意查过当中蹊跷,才得出的真相。   ??   果然关瑶没再多问,而是很快把注意放去另一堂事上:“所以亭阳那回刺杀夫君的,是他?”   裴和渊没有否认。   关瑶蹭地一下站起身:“那夫君还要任他即位?不怕他再动歪脑筋么?”   轻飘飘的目光打在关瑶脸上,裴和渊嗓音幽幽道:“娘子既夸我手眼通天了,这等小事我岂能控制不了?”   ……这是夸胖他还喘上了不成?   关瑶默默坐下,又问道:“那二姐?”   “到底姐弟一场,她既喜欢孟澈升,我自然要帮她一把。”裴和渊答得很平静。   弯弯绕绕太多,关瑶脑子发胀,最后的问题转到自己最关心的事上:“北绥那边呢?他们求娶的是灵儿?”   “求娶宗室女。”裴和渊脑袋微微一倾,弯了唇直接说道:“娘子不用担心,只要娘子在我身边,她便是安全的。”   “叩叩——”   门被敲响,是吴启来了。   “郎君,新来的密信。”   关瑶正因为裴和渊方才那话心里不得劲,便硬梆梆地说了句:“什么秘信,我能看么?”   “自然可以。”裴和渊说完,还真就拆也不拆,便把那信直接递了给她,嘴上则吩咐吴启去请大夫来给关瑶瞧瞧风寒。   关瑶就随口一问,倒没料真会接到那信。   想了想,她也不示弱,接过便去启了背面粘连的火漆,将里头的信纸抽了出来。   一片空白。   “莫急。”裴和渊微笑着过来,手把手教她调制阅信的墨汁。   片刻后,浸了墨汁的信纸之上,缓缓出现了些白色的字。   关瑶被裴和渊揽在怀中,一行行地看着。   前面的都是些关瑶不大能看懂的,与两国朝政有关的事。   她略略扫过,正想移开眼时,却见得那封信的最后,写着令她心跳蓦然停滞的一行小字。   喧哗声起,有人咚咚跑近,是刚离开不久的吴启慌忙回来道:“郎君!楼下来了官差,已经把这客栈给包围了!说是这客栈里,有染了瘟疫的病人!”   裴和渊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怀中人却突然软了身子,向下滑去。   他一把捞住晕了的关瑶,松开的信纸悠悠飘到桌下。   但见那信的末尾,赫然写的是:关贵妃,遭人毒害。 第47章 有孕   ----------   关瑶病了。   准确来说, 是她极其不走运,染上了鼠疫。   起因是客栈有个客人低烧不退,便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搭脉诊来视去, 惊觉这症状与春城的鼠疫有些相似, 吓得当即跑走了。心神不属一夜未睡后,翌日早去报了官衙。   春城鼠疫死了不少人,官衙不敢轻视,立马点了衙差将这客栈围了个严严实实, 不许里头的人离开半步。   关瑶发着低烧, 累日来食欲也差得很, 根本无心用膳。   这日湘眉端着吃食站在榻前, 见关瑶仍是吃不下东西, 担忧得红了眼眶子, 滚出的泪水落在扎起的面巾上,哽咽着求她多少吃些, 不能垮了身子。   “少夫人多少吃些, 就算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顾着……也得想着老爷和夫人啊……”   湘眉这话头话尾有些言颠语倒, 不大接得上,关瑶脑中一团浆糊也没大察觉, 反而听她提到远在顺安的父母双亲时,胸口阵阵牵痛,勉强爬起来吃了几口。   见她肯用吃食了, 湘眉与喜彤到底放了些心来, 环在周边仔细伺候着。   可关瑶精神委实差, 不多时便胃里造反,干呕两下后,把才吃下去的一点白粥全给吐完了。   适逢裴和渊回来,二婢收拾干净后,便愁着脸离开了。   虽说眼下排查出的染疫之人并不算多,可未染疫的都带着面巾,个个把口鼻捂得严严实实的。偏裴和渊是个胆子大的,接近关瑶都是裸着脸,半点掩护都不做。   这会儿,裴和渊拥着关瑶,眼神深邃。   关瑶早些时辰喝的退烧药起了作用,眼下人相对清醒些,嗓子虽然没完全好,但能出声了。   她辅一开口,便是问裴和渊:“夫君,大琮圣上暴毙的事,可与你有干系?”   裴和渊没有否认。   下一句,关瑶便接着问他:“那我阿姐的事呢?”   听她说话吃力,裴和渊眉头轻绞,心头难得郁躁。   毕竟这件意外,很难说与他全无干系。可他眼下更为惦记的,却是怀中人的身子。   “莫要多想,先把身子养好。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关瑶没再说话了,阖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呼吸渐悄,裴和渊动作极轻地将人放在榻上,伏着身子看了她许久,目光从面容,到小腹。   好半晌,裴和渊细心替关瑶掩了被角,再起身走出客房。   客栈后的宅院内,捣药声与交谈声混杂在一处,一群看起来焦头烂额的大夫正分批忙碌着。   见裴和渊进来,众人当即变了脸色,躲避着目光看都不敢直视这位容色阴冷的郎君。   裴和渊走到当间的椅中坐下,点了当中一个出来问:“你之前说,我娘子之所以染那疫病,与她怀着身孕有关?”   那大夫唯唯诺诺道:“女子怀了胎,身子自然比旁的人身子要虚上一些,但……”   话未完便被打断,裴和渊直接来了句总陈:“所以,是她腹中胎儿害了她?”   那人愣了下:“这……”   女子怀胎确实体弱些,但若要说全然与孕体有关,未免过于武断。   有会看眼色的,见裴和渊目光狠厉阴晦,锐利得如刀子一般,心下多少领了些意,便大胆接了句话道:“可,可以这么说……”   裴和渊静默片刻,再起身后,冷沉沉地盯着屋内众人:“我再许你们五日,若五日后还拿不出诊愈的方子来,便都去坨场罢。”   这话一出,堂中个个骇出冷汗,慌得煞白了脸。   坨场,焚烧染疫而死之人的地方。   这位爷,是要他们的命啊!   ---   又昏昏错错地躺了不知多久,关瑶悠悠转醒。   无意识地盯着床顶看了会儿的,“吱呀”一声,喜彤端着东西进来了。   而便在喜彤开门的空档,突然有个身子向里蹿来,冲得她摔在地上。   闯进来的是个银发老妪,她快踉跄着要接近关瑶时,被门口守着的人给制住了。   在那老妪被手刀劈晕之前,关瑶听到她哭喊了几句。   “夫人,求您发慈悲放了我女儿!”   “我给您当牛做马,您要不嫌弃便拿我试药……”   喜彤从地上起来,心有余悸地上前询问关瑶有没有被吓到。   关瑶答过没事,自然要问问方才怎么回事,可喜彤却支支吾吾视线躲避,就连闻迅而来的湘眉也怎么也问不出话来。   头一回,关瑶在她们跟前发了脾气:“连你们也不向着我了么?什么了不得的事要瞒得我这样厉害?”   二婢面露难色,双双失语。   “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到。”关瑶声音冷硬:“是不是捉了人来给我试药?”   差不离便是这样了,想来方才那位老妪救女心切,便扮成杂仆混入客栈,方才寻到机会便扑了进来向她求救。   “少夫人,那人不是捉的。”喜彤小声嗫嚅道:“是她男人为了钱,甘愿把她,把她卖给咱们试药……”   “为什么要拿她试药?”关瑶接着问。   “因为她和少夫人一样,都是……”   “娘子。”裴和渊走了进来。   听到他的声音,喜彤当即不敢再说,与湘眉半缩着身子,齐齐退了出去。   关瑶沉着脸与裴和渊对望,二人陷入无声的对峙。   可不过几息,关瑶的气势败于再度造反的肠胃。   见她又捂着胸口呕得难受,裴和渊目中掠过一闪而过的戾气。   他上前去,替关瑶拍着背且缓声哄道:“人我迟些便放,娘子莫要动气。”   关瑶无力地靠在裴和渊怀中,问他:“染疫的不止我一个,为何我需要人试药?还有,那女子被夫君买来前,可有染疫?”   前头的问裴和渊不曾答,可后头那句,他倒是并未遮掩。   关瑶神志恍惚,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明明这人已与她坦露过不是什么善茬,可当他在她跟前作出令人难以接受的行径时,那种不适感还是再度让她心窝发躁倍感疲惫。   关瑶试图劝解他:“生死都是命中注定的事,都是个人造化,夫君何必要拉着旁人遭罪?”   “娘子大抵不知,你若有事,我又岂止会让一人跟着遭罪?”裴和渊面容很是平静,声音也淡如水,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关瑶气得手指骨节都发痒,她微哽道:“夫君你清醒些,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见关瑶眼睛微潮,裴和渊到底没再说下去:“娘子用一餐吃食,我立即把人送回,可好?”他面色有些沉郁,把声音放软道:“娘子瘦了许多,我很是心疼。”   关瑶思潮起伏,却也知晓自己病中不进食,确实身子要撑不住。   疫病加噩耗,闹得她心力憔悴,可求生欲谁都有,何况她还有家人。   阿姐没了,爹爹阿娘定然伤心不已,若是她再……   她知道自己得活着,得好好活下去。   关瑶挣扎着起身,被裴和渊喂了些吃食。这回倒没有再吐,还额外多喝了碗羹汤。   见状裴和渊的脸色也缓和了些。   不多时,关瑶便犯起了瞌睡。   自打染了那疫后,她清醒的时辰少,多数是在低烧中昏沉度过。   并非无意识的昏迷,关瑶会不停的做梦,凌乱无章的梦,梦见关贵妃与贺淳灵,或是梦见家中父母长辈。   当中有个梦,却是梦见个不比她膝盖高多少的小娃娃,正摇摇晃晃向她走来,嘴里喊着阿娘。   娃娃嘴里咿咿呀呀,露着几颗滑稽的乳牙。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嗅到小人儿身上好闻的乳香味。   亲昵感打从心底生出,关瑶面上浮着暖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笑容,躬着身子朝那小娃娃招手,鼓励小人儿到她跟前来。   过程一派温馨,在朝小人儿笑的时候,关瑶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发着柔光的。   可意外就发生在小娃娃快要接近她的前一刻,地面蓦地裂开个大口子,小娃娃身子晃都来不及晃一下,便被那口子吞噬下去。   稚嫩的半声呼救,让关瑶矍然惊醒。   帐顶穗儿晃荡,窗被帘儿遮住,使得室内有些昏暗,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方才小娃娃的笑声与呼救声好像一同被带出梦境,在满屋子滚动。关瑶大口大口喘着气,心在胸腔扑个不停。   榻上一沉,是刚入房内的裴和渊走近来:“娘子发噩梦了?”   将人扶起,裴和渊替关瑶抚着后背,干躁的唇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不怕,为夫在的。”   半晌后,关瑶自那梦中抽离了些,她扭过头看了看裴和渊,见他面色憔悴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倦色,想是没有睡好,或是压根不曾歇息的缘故。   关瑶张开唇,本想关心他一句的,到了嘴边却问的是:“人放了么?”   “放了。”裴和渊答得自如,又从托盘中端起只双耳碗来:“大夫开的药,娘子先喝药罢,迟些胃口好了,再用些吃食。”   浓漆的药汁,嗅着不觉难闻。   自确认染了那疫病后,因为裴和渊的谨慎,关瑶喝的药不算多,这碗也在她手指头能数着的次数内。   对于喝药,关瑶并不抗拒。她顺从地调整坐姿,往裴和渊的方向靠了靠。   裴和渊低眉敛目,安静地把那汤汁搅了几搅,舀了一勺正欲往关瑶唇边送时,“噹——”   勺子落回碗中,裴和渊往后仰了仰,紧咬起牙带着额头青筋微显。他指头抓皱一团被褥,目光也开始有些涣散,时而清明时而迷茫乱撞,像是无法聚焦,又像是两种神情在相互抢夺。   关瑶看了看洒在垫碟之上的几滴药汁,忙问道:“夫君,你怎地了?”   裴和渊深吸两口气,扯出个勉强的笑道:“我去给娘子取些蜜饯,娘子自己喝,可好?”   “……好。”关瑶满目疑窦地接过那药碗,看裴和渊起身走向桌旁,去取果盘中的蜜饯。离榻时他甚至脚下还晃了晃,瞧着整个人都虚浮不稳。   关瑶心下犯着嘀咕,手中已执起满勺的汤药,提到了唇边。   “哐啷——”   药汤才沾湿唇瓣时,一粒蜜饯迅速弹过来,将关瑶手中的汤碗拂得摔在踏凳之上,黑褐色的汤汁泼洒出来,有些渗进榻凳之中,有些则向地上嘀嗒。   再看另侧,裴和渊撑着额头,自牙关艰难地向她挤出一句:“别、别喝!”   猝不及防的变故,使得关瑶重重愣在当场。   圆桌旁,裴和渊跌坐在凳上,一双眉压得紧紧的,鼻间促促地喘着气。   这样的一幕,这样诡异的变化,这样前后颠倒的态度……   关瑶探眼看了看一地狼藉,再默默地抬起目光,敛声屏气地看了裴和渊一会儿。   昏睡,反胃种种,应当不仅是疫病的表征。   她再是迟钝,也能感应到自己身子的变化。   纷纭的思绪中,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在关瑶脑中形成。   而亦在此刻,裴和渊的神情逐渐趋于稳定,目光自散空到澄定,像是久睡后将将醒来。   而在他的对侧,关瑶正静视着他,须臾平着声音问了句:“夫君,这是什么药?”   玉骨般的指矍然蜷起,裴和渊缄口难言。   见他不答,关瑶嘴角微弯,露了个不达眼底的笑后,将手中的勺子抵于唇边,对他道:“你不说,我就把这勺给喝了,总是能知晓的。”   “别!不能喝!”裴和渊蹭地站起,阻止关瑶。   关瑶没有进一步动作,却也不曾把那勺子抽离唇边。   她凝视着裴和渊,眸中如蕴着一汪黑深的潭水。   她在等他说话,等他开口。   裴和渊下颌线紧紧绷着,向来幽静的眸子如今波澜丛生,一簇又一簇,尽是无言的挣扎。   便在关瑶张开嘴要去含那勺子时,他喉间轻滑,极其困难地,说出几个字来。 第48章 堕胎药   --   “堕胎药”三个字, 直接让关瑶心尖猛然一悸。   荒唐的设想成了真相,她如遇雷轰,一颗心生生拆作两半。   针刺般的奇寒钻进骨子里, 关瑶簌簌抖着唇, 声音发颤地问了句:“为什么?”   裴和渊无言以对,他心中辗来转去,脑中全是被冲得四散无向的,碎如齑粉的念头。   说什么呢?说他并不想这样?说这是另一个他干的, 与他全然没有干系?   “虎毒尚不食子, 你当真是疯了么?连自己的孩子都要害?”关瑶整个人惶惶至极, 喉咙涌上阵阵酸液, 眼泪争先恐后落下,迅速在下颌结成水珠, 又落湿前襟。   这般锥心刺血般的哭喊, 眸中那清清明明的惊与惧,令裴和渊连向前半步的勇气都没有。   愧疚, 后怕, 以及种种难以言明的心结果乱麻一般在他脑中错综乱缠, 更令他想起上世的一段记忆来。   那时他已在失控的边缘,稍不留意,另一个自己便会伺机取代。再如这世一般,用他的身子他的身份他的面容与娘子亲近, 或是做一些旁的事。   而他脑中的那段记忆,来源于那戏子的质问。   彼时那人问他:“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   “是什么?”他对这个问题有些感兴趣,便微笑着反问了句。   “是疯子, 是怪物啊。”那人轻声嘲弄他, 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恐惧:“你知道的, 但你不肯承认。或者说,你害怕承认。”   “若她知晓你已疯,若她知晓你犯下这些事,她还会与你在一起么?”   “哪个正常人愿意和疯子一起生活呢?你看看你自己,满手血污,偿不清的命债,躲不完的暗杀,人人恨不得饮你血嚼你骨寝你皮。而你自己呢?发起病来六亲不认,哪天夜半惊醒,哪时疯病发作把她错认旁的女子,一刀砍下她的头,或是一剑刺穿她的心……你觉得,没有这种可能么?”   “你看不出来么?她已经在怕你了。”   “你这样的人只会伤害她,根本不配靠近她。”   ……   思绪渐收,裴和渊指节发白,心中厉乱如麻。   重来一世,他又在伤害她。若是方才那剂药喝下去,如何承受那份后果?   喉间炙躁,裴和渊掀了掀唇:“对不住,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廊间响起。   “郎君!”吴启慌乱地敲了两下门,听着声音甚是激动:“夏神医!小的看到夏神医了!”   不得不说,夏荣出现得相当及时。   老神医在鼠疫原发的春城待了数月,倒也医了不少病患。可这鼠疫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遗症。   或是手足行动不便,或是神智退如三岁小童,形形色色的遗症皆有,且难以根治。   前些时日,夏老神医记起自己在青吴的家中藏了一本古籍,上头好似记录过相关疫症及诊愈之法,便留下保命的方子,离了春城打算回青吴去。   途中经由这城中得知发了疫症,便寻到了这客栈。没成想,倒遇着了关瑶一行人。   这会儿,老神医正扯着嗓子教训关瑶:“早让你跟他分,你这拔犟眼子不听我老头子的,这下好了,还悄默声儿地揣了小崽子。现在麻爪了?得着辣了?晓得发憷了?”   关瑶被训得不敢吭声,低着头只看到眼睫偶尔眨动一下。   鞋履移动,裴和渊上前向夏荣揖首:“前辈息怒,都是晚辈的错。眼下但求前辈出手搭救娘子,晚辈铭感五内。”   进来许久,老神医终于拿正眼瞧他:“怎么着?还不给人说了?你们事情闹成这样,我老头子不欢气!还想我跟你态态和和的?骂你们就受着!敢跟我两个急眼儿怎么地?”   老长辈吹胡子瞪眼,明显是找茬撒气,眼下怕是裴和渊呼吸的声音大了些,也要被奚落。   裴和渊深眸微垂:“不敢忤逆前辈。只是娘子眼下虚弱,晚辈委实担心她的身体。”顿了顿,愈加诚恳道:“晚辈自知行了许多错事,若您愿施救,晚辈任凭处置。”   “谁稀得处……”老神医卡了下壳,眼珠子转了转后,语气微扬道:“是怎么着都成的意思?”   “晚辈绝无半句推拖。”裴和渊如此应道。   夏老神医盯他半晌,嘀咕了句:“本来挺好个后生,怪可惜了儿的。”   这句含含糊糊的,旁人或许听不大出来当中的意思,但裴和渊却僵直了背脊。   说的是:可惜,他不算是个正常人。   ---   那日后,纪雪湛也得了自由,再不用受岑田看着。   关瑶怕他沾染病气,不肯让他进房,姐弟俩就挨着房门对话。   关瑶听喜彤说过,裴和渊本来安排了岑田护送他回青吴的,被这小子拒绝了。   记起这事,她自然问上一嘴:“你为何不回青吴?”   纪雪湛叹了口气,想到自己一路被当“人质”作威胁,登时愧疚道:“我不止没能保护表姐,还给表姐添了麻烦,现在表姐身子有恙,我就算当个吉祥物给表姐逗闷子也好。”   “是么?那你可真有良心。”关瑶搭了句嘴。   纪雪湛干笑了下:“我怕回青吴被我爹揍……”   姐弟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后,小郎君在外头挠了挠门:“表姐……”他问:“你能感应到肚子里的是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么?”   “发什么傻呢?这如何能感应得到?”关瑶被他逗笑,却也不自觉地拿手抚着小腹,半半沉思起来。   自打夏老神医来后,裴和渊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再没出现在她跟前。   因为心头堵着气,关瑶也不曾问过一回,任谁看都是不在意他去向的模样。   相近时辰,客栈后院的一间独屋内,夏神医正站在榻旁问吴启:“昏多久了?”   “接近两个时辰了……”吴启哭丧着脸:“神医,我们郎君会不会有事?”   “难说。”老神医如实道:“小瑶儿那身子骨等不及取古籍,只能按我脑子里的方子试试了。我人老了,记性不一定好,所以到底有差没有,我也没谱。”   过会儿,老神医掀开裴和渊的衣裳看了几处,见那生着瘢痕的地方连皮也未破,连声稀奇道:“哟,还真忍得住不蹭嘿?定力不错是个狠人。”   “泛痒之际,郎君会让小的把他绑起来……”说起这事,吴启双眼便酸胀得发疼。   老神医揶揄道:“挺大个老爷们哭什么?也不是我强迫他的,是他自愿给小瑶儿试药当血种,我瞧他乐呵得很,你还替他包屈上了?”   既要试药,自然得同为染疫之体。是以当裴和渊揽了这差事后,夏荣便用了法子让他也染得那疫症。   而在用完第一轮药后,裴和渊身上便开始发痒,一团团红迹遍布周身,那种痒如被虫蚁啃噬,并非用手抓挠能解得了。而且最要命的是,还真就不能抓挠,否则若身上有破皮溃烂之处,必要养好那外伤才能继续试药,否则药效难断,取的血引也便失了效用。   而因为怕自己忍不住挠蹭痒处,裴和渊便让吴启把他给捆了个严实。实在痒得受不了时,则会让吴启朝他身上泼几瓢冰水略作舒缓。   而发痒起红斑,还只是这几日试药中最不值一提的反应。   比如早几日喉咙处的水肿与麻痹,或是眼下的高热与昏厥,都比那痒症要危险得多。便是烧着烧着人没了,那也不出奇。   夏荣拍了拍手,见吴启还吸了吸鼻子,便老神在在地拿眼睨去:“既然决定试药他就是不管自个儿生死了,你急个球?”   吴启嗫嚅半天,吞吐道:“总不能,不能让小主子一出生便没有爹吧?”   这话脱口,空气滞了一滞,夏老神医倒是没急着接茬儿刺他。   沉默片刻后,老人家幽幽地咕哝道:“是你这主子自己倔巴头等不急要加量要赶快的,又不是我成心把他往死里整。”   伸手搭在裴和渊腕间,探了探那细弱的脉博后,夏荣负起手来:“今夜再泡一回药浴,明儿人还活着,这药就没什么毛病了。”   这话既让人瞧见希望,又让人愈加忐忑扯心。   吴启搓着手,低声下气地请求夏荣多来看裴和渊几回,以期在出现意外时,能得到这位老神医的及时施救。   待送了夏荣出房间后,吴启端起床头的碗,小心翼翼地往裴和渊干裂到翻皮的唇间送了些水。   再是清越俊美的一张脸,遇上病痛后,也逃不过病容的摧残。   短短几日,裴和渊便如长年痼疾缠身之人一般,面色泛青,前额笼着滞暗的光,这般毫无神采,岂是憔悴二字能够形容的?   而这几日来,裴和渊受的苦,吴启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冷起来浑身打摆,热起来连鼻间呼出的气都发烫,醒了后更是筋麻骨酸,连站立都勉强。从榻上到浴房短短的距离,若没有他的搀扶,他们郎君早便软到地上去了。   许是刻意隐忍,又许是因为喉咙肿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缘故,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曾闻过郎君半句痛楚呻唤。   暮阳渐收,鹧鸪在浓荫里低低啼叫。现实世界将要进入漫长的黑夜,而昏迷中的裴和渊却在日夜间不停转腾,对时辰毫无察觉。   五脏七窍像在冒火生烟,人更如同被抛掷在虚无的空间之中,不停地发着无秩序的梦。   在那些个梦中,裴和渊偶尔是个旁观者,偶尔如提线木偶一般附着在前世的自己身上,将旧日场景一幕幕再现。   比如眼下。   烈日匝地,映得宫室亮亮堂堂。   美人榻上卧美人。眉宇慵懒的女子正仰躺在软枕之上,一双莲足如莹玉,双双摆在裴和渊的膝头,踩着团龙的龙身。   “殿下……”这人娇着嗓子唤着他,又抬起一只脚在他膝上点了点:“听说殿下当众下那位常小娘子的脸,不但直接拒了她送殿下的荷囊,还要替她与旁的人指婚,因此惹得太后娘娘不悦……殿下为了我与太后闹,我甚是担心呢。”   “为了你?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头也不抬,手执细毫,稳当地在那小巧的甲面上绘着艳丽的水芙蓉。   对方不以为杵,还笑道:“殿下玉貌冰姿,这张脸哪个女子见了不垂涎三尺,不心心念念要做殿下枕边人呢?我不往脸上多贴些金,又哪里留得住殿下?”   “所以你看中的,就只是孤这张脸是么?”   “自然不止……”女子偎近来,不知死活地抬起脖子去蹭他的唇角,嘻笑着没个正形道:“殿下腰力强,床技好……”   他淡声道:“让你受用无比?”   话出口才意识住,到底是受了这人影响,荤话竟也能接得淡定许多。   “就我受用么?在榻上如狼似虎的,分明是殿下……”女子故意将长音拉得足足的,怕是绵糖拉出的丝都不如她这矫作之态。   不安分的足被握在掌中,他沉下眸子观赏片刻,忽而搔了搔足底,就势推着倾身上前:“那便再来一回,孤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缠着人不放。”   “殿下是要白日宣淫么?不、啊……”   衣衫履带散了一地,帐内惊呼阵阵,令人掩目羞听。   旖旎招来荟蔚云雾,须臾雾墙褪去,缠绵嬉闹的男女隐没,眼前又变作另一日的场景。   晨曦闯入林间,将腾浮中的雾气割作道道光束。   而在这清气浮荡的林间,刚刚结束一场明目张胆的暗杀。   现下躺在裴和渊跟前的,是对他至为忠诚的亲随——吴启的尸首。   他的亲祖母常太后,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若不听从她的安排,若是再敢忤逆于她,他身边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犹记得刚回大虞时,他也曾有过纯粹的豪情满志,想当好这一国之储。可镇日追欢取乐烂醉如泥的生父,强势把持朝政不止,还要把手伸到他宫殿中随意拔弄,妄图拿捏他的祖母,以及周遭胡尘四起枭民纠反,却只会感叹今不如昔,只想得过且过的朝臣……   一堂又一堂,都让他感到倦怠与颓然。   便在这份怠与颓中,有个鲜活恣意,满脸精乖之气,胆子大到没边的女子厚着脸皮赖在了他身边。   初时他对她仅有的,也只是兴趣罢了。甚至觉得她徒有一张俯拾皆是的脸,压根不能引起他心内半点涟漪,甚至只拿她当作无聊时逗趣的猫儿,被缠得烦了,还要皱起眉喝斥几声。   可他的恐吓与威仪,冷待与讥言,在她跟前总如冰雪遇热般迅速消融。   他揣度她别有用意,或是贪恋荣华,或是履行着最蠢细作的角色,妄图诱他撩他,使他沉迷那张美艳的脸,溺于她那拙劣的引逗。   可慢慢的,在她跟前他一颗心进退失据,心思更是一览无遗。   到后来,身心都为她失守,对她沉迷。甚至考虑起如何才能将她扶上太子妃的位置。   而这一举动,自然惹来了他那位祖母太后的不满。   不,是巨大的震怒。   一切的转变,皆发生在他出宫探望他那位好二姐的那日。   趁他不在,常太后陷害他的杳杳为东罗细作,将人拘到地牢施刑。   待他心觉不对提前折返宫中时,见到那娇滴滴的,被他捏一下脸都要嘤嘤啜泣的人儿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甚至还有人经太后授意,险些凌.|辱于她。   那是头一回,他完全失控,发怒砍杀了一大帮人。不仅是拘她的、地牢中对她施刑的,甚至是畏于常太后威仪而未有及时向他报信的,她宫中的所有侍婢,也未能逃脱。   血腥之气在鼻底发散,哀求声于耳畔如仙乐律动。   人生第一遭,他品尝到杀戮的快感。   原来杀一个人与杀一群人,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仿佛打开哪样神奇的匣口,行事无忌之后,抛却所谓的道德枷锁之后,将所有人都视作玩物,原来那般舒坦自如。   扯下那些虚伪的面具,将人捧飘了再高高摔下。听着他们自高空跌落的声音,极为悦耳。   朝堂之中的游戏渐难满足于他,战场上的厮杀,金戈铁马的血流成河才能让他兴奋得浑身发痒,而满腔的畅快狰狞,更使他感受到莫大的愉悦。   生于他骨子里的,不止那倔蛮的违逆,更有流淌着的征服欲望。   除掉宫中朝中的障碍之后,他想做的,便是让这天下都属于大虞,都臣服于大虞。   仅用了两年,他做到了。   他让那个日暮途穷的国度,再度令人畏惧,使人闻之丧胆。   唯一令他不悦的,便是他心尖上的人儿,开始疏远他了。   基于此,他愈加患得患失,愈加狂躁难平。   甚至见她与身旁的宦侍闲话半句时,醋意在他胸中横冲直撞,怒意更是势如燎原,将他裹在其中难以挣脱。   他忿然不能自抑,恨不得将她拘于身旁,与他寸步不离。   而几时开始发现有另一个自己的呢?又是为何,会自暴自弃般任由另一个自己随意取代的呢?   是亲朋挚友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令他心灰意懒,还是她一回又一回的逃离,一句又一句的控诉,令他数度感受失去的愤怒与绝望?   乱麻一般,他理不出头绪来。   唯一能确认的是,眼见至爱死在自己跟前后,他凄入肝脾,被彻底击溃,人像散了架一般,甚至一度萌起轻生之意。他甘愿把自己困在一方虚无的地界,封闭五感六识,长久的沉睡。   ……   自辗转翻叠的梦境转醒后,裴和渊被搀着去浸了最后一趟的药浴。   那趟药浴劲头极大,几度烧到人靠近他都觉得发烫,那一整个浴桶中的药汁像要打起滚来似的,与他整个人一同冒着烟。   或许该谢上天垂怜,倚着强大的心念为支柱,裴和渊到底度过了死关。   观察两日后,夏老神医自他身上取了血引,再把调好的药喂给关瑶。   自诊治到病愈,约莫一旬光景,关瑶终于摆脱了那突如其来的疫症,且保住了腹中胎儿。   这晚月星半掩,裴和渊如行窃小贼一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关瑶房中。   多日不见,他对她自然渴念,眷恋的目光描摹着那如画的眉目许久之后,又在小腹处流连起来。   虽怀有身孕,可月份到底不长,那肚儿本就不显,这般平躺更是瞧着与素日无异。   是他太过自负,总以为自己能赢能控制,却没想到在她的事上,自己情绪稍有动荡,那人便要伺机与他争夺这幅身躯。   而经了那些事后,她定是对他越加齿冷至极,对他只余失望与愤恨。   这些时日他之所以不敢出现在她跟前,便是怕她再提和离之事。   若是提起,他知自己再难拒绝。毕竟他的立场和勇气,已单薄得一吹便散。   除此之外,他亦怕情绪再有波动令哪处失守。可为今之计,只能做足心理准备,就是咬碎牙,也不能再让另一个出来为恶。   正值脑中天人交战之际,榻上那熟睡之人的睫儿微颤两下,接着,毫无征兆地睁开眼来。   四目相触,裴和渊心头微跳。 第49章 坦白   -   仅仅是个对视, 裴和渊却宛如惊弓之鸟,险些自房中逃离出去。   可最终他还是留了下来,等着她开口哄撵, 或是再度出声斥他。   夜静更阑,偶尔晃动的灯烛将人的影子做得模模糊糊的, 像极了裴和渊失措的内心。   而关瑶, 目光却是异乎寻常的镇静,当中不见抗拒或是厌嫌。   可越是这样才越反常,越是教人捉摸不透。   裴和渊喉结耸动, 正想说些什么时,关瑶开口问他一句:“我阿姐的死, 到底怎么回事?”   裴和渊缄默了下,继而哑声答她道:“是我太大意了。”   若非他因着那解除婚约的圣旨怒而对新帝出手,牵得新帝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贺博正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快便谋害到关贵妃。   毕竟再怎么下套,有新帝护着总要忌惮些。可新帝被牵制,贺博正行事自然方便许多,也少了许多顾忌。   也便能说, 是裴和渊,变相推动了关贵妃的死亡。   这整件事中至关紧要的三人,幕后指使自然是周皇后,贺博正是局中的谋划人,而动手的人,则是杨莺的丈夫,太医局那位小医官。   杨莺借住原来的靖王府时, 贺博正便就对她有过好感。只杨莺那时一心在裴和渊身上, 对贺博正并未多作搭理。可王府庶子一朝成了东宫之主, 而被害得嫁了个小医官的杨莺,自然便生了旁的心思。   这事被周皇后得知,周皇后便愈加用心归拢着杨莺,并助其引诱贺太子,且游说贺太子仇恨上关贵妃,并在适当的时候,提供除人的好法子。   通过杨莺告知贺太子,道是其母本为平民女子,因与关贵妃生得极为相似而被当时的靖王收为妾室,且诞下贺博正。   在幼子贺博正出生后,靖王因怕被知晓自己寻了这么个生得肖似关贵妃的女子,会对关贵妃有所影响,亦会引皇兄不满,便残忍地把贺博正生母给杀了。   而与贺博正勾在一处后,杨莺自然承了周皇后的授意,将其生母死因告知贺博正,而果然,贺博正被杨莺刻意的添油加醋而对关贵妃恨上心头,将所有的罪都归于关贵妃身上。   本着为情郎分忧,也是为自己扫除障碍的利心,杨莺游说着自己夫婿在关贵妃所服用的药中动了手脚。   那小医官也是被杨莺迷得厉害,竟听信了枕边人编撰的鬼话,以为动了手脚便能被太子殿下重用,便能宦途坦荡得妻子欢心,却不料事发之后他根本来不及说出实情,便被贺博正授意治了死罪。   而杨莺,则直接换了个身份待在贺太子,不,应当是今时今日的大琮新帝身边。   ……   听罢裴和渊所讲,关瑶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都不曾吭声。   而裴和渊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似的,随着时辰的推移而越来越紧,越来越令他呼吸困难。   床榻动了下,是关瑶打算爬起身来。   裴和渊搀扶的手才伸到半途,便被那双拒人千里的冷漠双眸觑得不敢再动。   在枕上靠定后,关瑶道:“我要回顺安,我要亲手替我阿姐报仇。”   “报仇”这样的字眼,当即令裴和渊心下浑然一凛,他忙启唇道:“此事不需娘子费心,我可以……”   “夫君如何做?直接杀了那些人?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关瑶直接截断他的话,停顿半刻,又弯着唇说了句:“夫君既手眼通天,动辄打杀算计,想来能助我替阿姐报仇?”   裴和渊蜷了蜷指节:“娘子……”   “如今阿姐没了,我关家也算彻底失势了,我若与你分开,怕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来踩我们一脚。暂且保留着你娘子的头衔,旁的人怎么都要忌惮三分。”   说着,关瑶还侧着头去睇裴和渊,半开玩笑道:“更何况那杨莺可是对夫君你念念不忘,想来眼下也是挂怀不已。我若与夫君仍在一处,便是让她眼红妒忌得夜不能寐,也值当了。”   原本听她称呼依旧,裴和渊还道事有转圜,可说起这些时,关瑶话中的笑意根本不及眼底,且这声声句句,都不带情意。   当中的态度,已表述得很是清晰。   裴和渊胸腔酸涩,周身涌动着难以体味的心绪。   半晌,裴和渊低声答了句:“好,我听娘子的。”   娘子愿意利用他,也是好的。   他甘之如饴。   关瑶将头摆正不再看他,长长地呼吸了一下,像是对这场谈话已经意兴阑珊。   裴和渊唇线抿直,沉声道:“娘子好生歇息,我不扰你了。”   关瑶不语,并未出声挽留他。   凉浸浸的月光泼泻一地,裴和渊起身往门口去。手将要触及门扇时,身后矍然传来清寒的声音:“既要给我下堕胎药,又为何临到头来反悔?”   裴和渊倏忽滞在原地,半步难迈。   关瑶的问不止一句,她继续道:“荣叔为何总说你古怪?”   “还有吴启说你总是言颠语倒,说你有时夜半梦游,说你性情反复……”   裴和渊回身,正迎上关瑶投于他身上的目光。她轻声问:“夫君有没有事瞒着我?”   榻上之人声音娓娓,眸中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刻意的探究,却如同世间最为亮堂的烛光,要看穿他刻意隐藏的所有。   壁漏的滴答声莫名缓了下来,在这不算意外的问询之下,裴和渊似乎整个人都变钝了。   乱糟糟的脑中,有声音在催着他将所有的事都悉数付之,有声音在嘲笑他遮遮掩掩不够直白,另有声音在让他谨慎,提醒他坦白的背后,许是难以承受的反应。   诚然他也并不想在她面前多作伪装,可当真在意一个人时,谁又会愿意在自己爱的人面前露出狰狞丑恶的嘴脸,曝露恶浊不堪的过去?只偏偏另一个他已经把他的面具扯得七零八落,他的狼狈他的失态他的不择手段,早被大剌剌地摊在她的眼前。   不同的声音纵横交错着,像燃起的一团团灼人火焰,火舌燎得他几欲崩溃,更像数把带着倒刺的鞭,在他心里抽来抽去。   手指攥紧又松开,一张一合,都喻示着主人的挣扎。   他对另一个自己是厌恶的,甚至是敌视的。可同时他乏于否认的是,眼下这个他,早也沾染了那一面的习性。   什么清越无垢?他浑身俱是尘土泥污,这一颗心,早便浊了。   罢了,有些事早晚要面对。况且此番因着他的侥幸与自负,险些便出了难以挽救的意外,他怎能再为了一已之私而……   敛下的眸子重新抬起,酝酿了片刻的勇气后,裴和渊终是开口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娘子。” 第50章 回顺安   “有那么一个人, 他与我……密不可分。”   “我与他共享身体身份与记忆,彼此间……没有秘密。”   纵是语声艰难,裴和渊还是垂着眸子, 将自己难言的缺陷与两世的纠缠,一股脑全盘托出。   不是三言两语便能道尽的稗史轶闻,而是他亲历的切齿拊心的往事, 荒唐的, 或是骇人的。   当中的许多过往, 并非鸳梦重温, 而是令他深宵难寐的主因。   坦白过后, 裴和渊像已用光大半的力气, 声音都发着飘,人也有些萎顿。   而即使是刻意模糊自己的神思,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她会怎么看他?   可思绪再是如潮, 也不是急切便能缓解的。尤其关瑶在听完之后, 并未立即给出反应。可她的变化,藏在细枝末节的神情之中。   素日都是娇娇软软没心没肺的人儿,现下眉目沉重, 额心微蹙,怎么看都是沉浸于震惊之中。   晨曦渐近, 屋内的烛火不再葳蕤,可裴和渊的一颗心却在胸臆之中鼓噪得难以安定。   沉默将人内心的忐忑无限放大,空气也成了无形的爪牙。裴和渊像伏于刑堂之下等着宣判罪责的人犯, 干炙着喉咙, 像是四肢拘挛僵硬的鸟儿。   印象中似是过了许久, 关瑶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 将目光投到裴和渊身上,二人的眸光无声交织。   须臾,关瑶终是开腔道:“我们……上世是如何识得的?”   忆及相识,裴和渊眸光略缓,嗓音也柔了下来:“那时我出外视察民情,遇你昏厥于路边,便顺手救了你。回宫后你假扮失忆,说只记得自己约莫是东罗人,旁的事都不记得了……”   那时她在宫中醒后只黏着他,还问他是不是自己夫婿。得了否定的答案后,又追着问他可有婚娶,大有以身相许作为报偿的意思。   彼时她厚着面皮唱念俱佳,可惜眸中对他的渴望一览无遗,怎么看也是贪他皮相或地位的,别有心思的女子。加之生了张美艳的脸,还半点不懂矜持地扒着他,是以被他当细作提防过一阵。   直到后头他才确认,只是贪慕他皮相的痴女罢了。   对于她为何会出现在大虞,重生后的他也曾结合两世的种种推测过。   虽上世的他对她并无印象,但后来,却是查过她的真实身份。   她两世去青吴,想来必然与贺宸那老皇帝的觊觎脱不了干系,而榜下捉婿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去大虞只为寻他,想来也是极能说得通的。   听了裴和渊的话,关瑶面皮微热,心道自己怎就这么不争气,两世都被这张脸给惑得五迷三道。   略定了定神,关瑶扯开话头道:“所以你是失忆后便意识到自己重生了?”她疑惑:“但那时你并没有全部记忆,这又是怎么回事?”   提及此事,裴和渊眉心微紧,目色黯淡下来。   忘记不愉快的过往,似乎是人的本能。   害了病的人,愈加如此。   那时他被她的离世所击溃,终日浑浑噩噩,如同在沆茫之中艰难涉足的狼狈旅人,可是另一端,却是并无人接应的荒区。   许是受激过度,上世有那么一段,他的记忆如同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一般,是碎到拼都拼不起来的。   而这世恢复记忆后,结合眼下的情境,他终也知晓为何另一个自己为何能与他争夺这躯体了。   若臆测无关差的话,后来的日子,另一个他完完全全占据了这幅身躯后,记忆也是时有时无。而这世的重生伊始,两个他的失忆状态重合,那时自然也便不记得她……   一言总陈之,这世初初复生的他,是缺失了上世部分记忆的他。   裴和渊喉头微动,音腔缓涩道:“娘子以后多多提防……他……”   说着提防另一人,实则亦是提防他自己。   毕竟今日的困境与挣扎,不是邪侵入骨的迫害,更像他被困果所噬,自食恶果。   “如何提防?”关瑶紧了紧眉:“就算是认出了另一个你,他会做些什么,我又如何知晓?”   不得不说,这话极有道理。   裴和渊心里发沉,当下凝起眉头认真思索,却听榻上人影动了动,关瑶说了声:“我累了。”   挑眸望去,见她已将头摆回里侧,视线打在床帷之上,并未看自己。   裴和渊收敛思绪,自觉道:“那娘子好生歇着。”   起身向门口时,他又折返说了句:“娘子既有孕在身,还是身子为重,旁的事……总之我听娘子的便是了,你待想如何,我便如何。关宅那处娘子不用担心,不会有人敢动岳父父母。”   裴和渊话说得长,当中有承诺有安抚,可关瑶神情木然,并未应他半句腔。   收了收掌心,裴和渊再未多言,悄声出了客房。   这场对谈过后没几日,一行人便离了大虞往顺安归去,而夏老神医则返回疫症至为严重的春城,拿新方子去救治余下的病人。   一路之上,夫妇二人分车而行,接触极少对话也是寥寥。   纪雪湛好不容易离了青吴,便也磨着跟上去顺安的队,而岑田则被安排着在关瑶身侧保护,毕竟关瑶现下已是双身子,虽有喜彤与湘眉服侍,可裴和渊到底还是不够放心。   一行人在回顺安的路上,听着了大虞皇帝的死讯,以及孟澈升为帝的消息。   虽与裴和渊接触甚少,关瑶却也是暗中观察过的,对于自己那位生父的死讯,裴和渊半点悲恸都不曾显露,想来当真是与其并无情分在。   距顺安只剩半日不到的行程时,趁着歇马,裴和渊来寻了关瑶一趟。   “娘子。”他盯着关瑶,柔声询问道:“可要先回岳家一趟?”   关瑶正由着喜彤给她捏脚,闻言斜眼看了看裴和渊。   关宅,自然是要回的。   不仅得将纪雪湛送去,贺淳灵也被接出宫安置在了关宅,她怎么也得先拐回娘家一趟。   而裴和渊特地多此一问,还强调是先回,想来不过是怕她不跟他回伯府罢了。   将男人那点小心思摸了个透,关瑶挪开眼:“你打的名号是自上宁关回,不与我分开行路么?”   “无妨,我已禀过。此番是自上宁关回,又特去青吴接了娘子一趟。”   结了公差,还特意去接了妻子一趟,二人和和美美地携手出现,倒也自能打破先前要和离的传言。   关瑶瘪瘪嘴:“那解除赐婚的圣旨,你已处理了?”   “娘子莫要担心,已然处理了。”裴和渊答得顺畅,是怎么都要跟她一道回娘家的意思了。   当日晚些时辰,一行人乘着马车入了顺安城,停去了关宅门前。   才入了大门不久,便遇着了闻迅而来的关氏夫妇。   “乖女!”   老夫妇二人相携而行,面上神情又惊又喜。可关瑶在见得父母的那一刹,便鼻腔一酸,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满头华发,苍颜毕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沛然可见。   老两口双目沉郁,关父更是呜咽在喉,一家三口相聚环泣,闻者无不触动。   婆娑的泪眼间,关瑶的余光见得个单薄的身影自侧向而来。   偏首去看,见是贺淳灵。   昔日灵气满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几时都是畅然轻快的小公主,现下面容憔悴,瘦得像是刮阵风都能吹跑她。   关瑶的眼被泪蛰得生疼,她唇间颤着,朝贺淳灵伸了伸手:“淳灵儿……”   贺淳灵呆呆地看了她几息,尔后眸中霎时满蓄泪水,于几步之外便对关瑶哽咽了句:“小姨……我母妃……没了……” 第51章 自觉   姨甥两个悲滄一场, 哭泣分外生动。   关瑶拿帕子替贺淳灵拭着眼角,轻声安慰她莫要伤心,然而想到些内情时, 自己又忍不住泪意再生。   在大虞时,关瑶听夏神医说早便知关贵妃在给那贺宸皇帝试药。贺宸美其名曰是想跟她永世相随,而贵妃早在多年的宫斗中被掏虚了身子,不然也不会只生了贺淳灵一人。   她自知本便命不久矣, 便也不拒绝, 还假意与贺宸一起求那长生不老……   关瑶这才知晓,长姐这些年在宫里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得知真相后她已是个锥心刺血, 又哪里敢如实与双亲家人道个清楚,只敢按明面上的说法,道是关贵妃早便重病缠绵,而太医局医官一时疏忽拣错药方子, 才令她不幸殒命。   哭过劝过, 一家人这才回了内厅歇坐着。   向来心宽体健的关霈堂面皮都松垮了些,好在关瑶的喜孕, 倒让关宅二老提起神思,稍稍冲淡了长女逝世的悲色。   而至于关瑶与裴和渊间的事, 则被关瑶拿话搪塞过去了。   做戏做全套, 往临昌伯府回时,二人又同乘一辆马车。   车厢摇晃,轮毂声声。顺安城的路自然比途中的荒道要平坦许多,关瑶与裴和渊各据一侧, 静得像双双在犯瞌睡。   裴和渊情绪有些低潮, 佳人近在身前却抚不得抱不得, 何其煎熬。   记忆虽是共有的, 可于他来说,与关瑶间的亲密种种,竟不如另一个自己要来的多。   裴和渊的脑子里不停忆着他们如何尽兴如何厮磨,即使那人大可视作他自己,却也不可避免地生了计较和攀比的心思。   思潮难平,唯有拿上世来作比较了。   上世知她有孕时,他毫无疑问是喜悦的。   心爱的女子怀了自己的孩子,将为人父的激越之情充盈在胸腔之内,那时的他,也曾幻想过是儿是女,满心憧憬着往后的日子。   可在见识过裴絮春分娩的艰险后,这份喜悦几乎被冲了个精光。   对他来说,二人生命的延续,抵不过对她身子的顾虑。加上受另一个自己影响,他不受控地开始往偏执的方向想。   他开始夜夜噩梦,皆是她难产寤生未能熬过来的场景,到了后来,这份担忧甚至使他夜不能寐。   而歇息不够自然便导致了日间的精神松散,另一个自己,便伺机而出了。   不仅侵占了他的意识,还险些如这世一般,对她狠下毒手……   思绪再绕到这些事上,竟让人有些宿命轮回之感。裴和渊心内一闷,生了些张惶不安的悸动来。   马车拐角轧到石子,原本靠着的关瑶身子歪了歪,支着脑袋的手也撇了一下。   裴和渊皱起眉敲了敲门框:“稳着些。”   车夫连连应声。   裴和渊注意着关瑶,却见她连眼风也没扫自己一下,心中愈加百爪千回,恨不得自己便是那软枕,给她靠着,将她拢着。   酝酿许久,裴和渊斟酌道:“娘子可有想好,要如何对付那些人,需我怎样配合?”   关瑶这才撩起眼皮看他,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还没想好。”   其实怎么会不曾想好呢,不过是这会儿不欲搭理裴和渊罢了。   如实说,有裴和渊的势力在,要对付那几个人,并不很难。   毕竟裴和渊便是直接取了这几人的命,也是稍作布谋便可得手的。   甚至若是另一个他,更加如何疯狂如何来,少有顾虑。   而关瑶心中扯心扯肺的,还有需要想好她和眼前这么个双面夫君,日后该当如何。   一个躯壳中装着两种秉性,且还有重生这样骇人听闻的过往。这不是戏本子里的吟唱便算的戏码,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她身上的经历。   她与他的过往,所谓的前世,她并无印象的前世,还有纠纠缠缠的今生,在她脑子里时刻如乱麻般搅人心肺。   车厢内一时沉寂,只闻得窗外行人交谈及商贩叫卖之声。   关瑶撩开帘子朝外看了看。   日阳还未落下,仍是可以肆意耍乐的时辰。街中行人步伐从容,摊贩们乐乐呵呵地扯着家常,路边正聚于一处的稚儿笑声清甜,人人穿戴俱齐。   打眼望去,街头连个乞儿都寻不见。   十数年不识兵戈,百姓才能这般安定富足,可若是……   “夫君非要报仇不可么?”打下帘子,关瑶问了裴和渊这么一句。   裴和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自然将她脸上的变化看得清晰明了,也大致摸得清问这话的初衷。   他将唇抿成直线,下意识便想给出可能会令她失望的答复,可关瑶却先一步继续道:“害过夫君的人,我不拦着夫君行事,可那些无辜的人呢?”她将声音放得极轻:“夫君可曾想过,上天让你重来一世,是为了让你赎罪?”   裴和渊面色微僵。   这回,换关瑶认真注视着他。   沉吟不决是挣扎,而挣扎,便是意动。   她坐直身子,略略缓着眸光:“我管不了另外那个,我与他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对话,可我知晓夫君是不一样的,对么?”   裴和渊眼眸微闪,对上关瑶清澄的目光,他一时有些失神。   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太过摄人了。像极了刻意用话拿捏他,撬动他的坚持,甚至有些哄弄的意味。   关瑶且还乘机道:“就当是为了咱们的孩子,夫君可愿收手?”   她在劝他积些福德,莫要偏执。   她腹中的孩儿,他们的孩儿,上世是不曾出生便随她殒命了的。   难道说……正因他造下的杀戮血债,才会有那样的结局……   裴和渊看似双眼怔怔,实则心中在竭力逼压着自己。   他要对抗的,不仅是另一个疯狂到什么都不顾的自己,还有原本在体内嚣叫的冲动。   嗜血,惨嚎,征战,燃烧,全都不甘示弱地围涌而来,横冲直撞恨不得让他立马失控。   马车停住,下人在外禀着,说伯府已经到了。   点到即止,关瑶并不迫使裴和渊正面答复自己,而是转而提了句:“若是可以,夫君晚些时辰让你在宫里安插的人来见我一面,可好?”   话头一转,裴和渊也竭力收敛心神,启唇答她道:“好。”   见她起身,他很是自然地去搀扶。   冰冰凉凉的气息触及肤面,手也被拿住,关瑶呼吸停滞了下。   这还是自他坦白后,二人的首次亲昵靠近。   自裴和渊口中得知自述后,关瑶才知了怪不得这人总说一些奇怪的醋话,可是……她该把他区分成两个人么?   不及多想,人已被带下了马车。关瑶的腰被他揽在掌中,夫妇二人瞧着恩爱无比。   刚过影壁,便遇着匆忙前来的汪姨娘。   看着二人这幅恩爱模样,汪姨娘的表情极为微妙,可她很快便有了动静,开始在关瑶面前哭诉关贵妃的惨死。声声切切凄凄哀哀,像关贵妃与她是何等骨肉至亲似的。   关瑶怀着身孕本就情绪难控,再加上才与家人伤心一场,现下听她这样哭法,难免跟存了胃似的不舒服。   正想开口时,但闻身侧之人淡淡说了句:“汪姨娘既这样喜欢号丧,为何不替五妹妹嚎两句?”   这话说得很是直接,汪姨娘才提了一轮的气被团在胸间,大张着嘴愣在原地。   裴和渊看也不看她,直接带着关瑶往容知苑回。   汪姨娘气得抖颤,原本想给关瑶添堵的,未曾想倒被裴和渊给噎了个没话。   她咬了咬牙关,便想跟上去说道两句,正好替死了的裴挽夏卖卖惨,可身边的婆子拉住她劝道:“外头可都在说三公子要取替伯爷那爵位的,姨娘还是莫要去找不自在了。”   “什么找不自在?”汪姨娘声音尖利:“要不是那关瑧出的馊主意,我女儿又岂会入宫遭那份罪?”   伺候的婆子嗫嚅道:“可若非五姑娘在寺中逃跑,她也不会失足跌下那深涧……”   “你说什么?”汪姨娘拿眼狠狠剜人:“春儿正值好年纪,不跑还真等着当尼姑不成?她定是绝望至极,才会铤而走险的!要怪只能怪容知苑的人!怪那关瑧怪那关瑶!还有,那裴絮春跑去大虞当了个妃,现在到头来我们成了一无所有的了!”她极不服气道:“他们容知苑的害死我女儿,眼下我谨儿也不待与他争那爵位,那怎么不得给我儿补偿个官职当当?”   “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打断汪姨娘的怒意,她猛地转身,见得临昌伯裴胥弘不知几时到了这处,现下整个人佝偻得厉害,像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心虚所致,汪姨娘立马噤了声。   裴胥弘之妻柳氏一边给丈夫抚顺着呼吸,一边出声斥责道:“姨娘这张嘴委实该好好管管了,活这样大岁数竟连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都拎不清,成日信口胡诌!”   到底理屈,汪姨娘气焰灭了一半,只不自在地讷讷道:“谁信口胡诌?我就不信你们没听过这些传言。”   “闭嘴!”柳氏拿出伯夫人的派头,瞪了汪姨娘身边的婆子一眼:“还不把你主子给带回去?非要我禀给母亲,家法伺候不成!”   婆子肩背一缩,立马连拖带哄地把汪姨娘给弄走了。   柳氏弯着腰替丈夫拍背:“那老虔婆惯是个嘴大的,夫君莫要多想。”   裴胥弘却是连连摇头,喘息着道:“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他就是一直,一直记恨当年的事……记恨我推他落水……所以他记记惦惦要抢我的位置……”   柳氏舌苔泛苦,多番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把丈夫给劝回了房。   另厢,关瑶已回到了容知苑。   相隔一段时日,这院里头倒没多大变化,可寝居中所有的家私都成了新的,连同那张榻也换了。   她朝裴和渊投去含惑的目光,对方许是当真不解她的意,反问她是否身子不适,还吩咐着下人去备水洗漱,或是取滚轮给她敲背捏肩。   关瑶确实有些倦,也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浪费心思,便由他去了。   除衣沐浴,是由湘眉与喜彤一道服侍的。   哭过的人累得快,沉在浴桶中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关瑶记得自己闭眼时好像还在享受湘眉的搓背,再睁眼时,人已经躺到香软的榻上了。   换掉象牙榻后,新置办的是张拔步床。里头桌凳俱齐,还有首饰箱与点心箱,即使不打下帐子,也像个单独的小房间。   见她醒了,二婢便上来询问要否用吃食。   关瑶的目光在房里转了一圈,问及裴和渊时,得到的回答是他去了书房处理事务。   二婢虽不知主子具体的事,但也知晓二人定是还在闹着什么别扭。本着说和的心,湘眉先提了一嘴道:“方才少夫人在浴桶里头睡着了,还是郎君亲自把您抱到这榻上来的,奴婢瞧着郎君那小心劲儿,像是生怕给您颠着了似的。”   喜彤用力点头,还低声道:“吴启收拾了简单的垫褥被子,奴婢瞧着,郎君像是打算夜间歇到书房去,少夫人……”   “是么?”关瑶截断喜彤的话:“那他够自觉的。”   二婢双双对视,无奈劝道:“少夫人到底怀了小主子,不如,还是莫要与郎君置气了?”   “我没有与他置气,他爱睡哪睡哪,你们别瞎操心了。”关瑶自榻上起身,在食盒中取了块糕点充饥,一幅全然不想过问也不感到意外的模样。   见她这般,二婢哪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各自忙活去了。   直至当夜晚膳时分,裴和渊也未曾出现,待到亥时,才带了个人来见关瑶。 第52章 通房   来人细眉白肤, 长着幅天生的笑脸,正是宫中的宦侍谭良吉。   已为内省都知的谭良吉现下手掌大权,在宫中都是吆五喝六好不威风的人,可到了裴和渊跟前, 便只余个点头哈腰问甚答甚的模样了。   毕竟这位人不在顺安, 却能眼也不眨地换掉一任皇帝, 手段如何, 谭良吉不敢有分毫质疑。   说完周太后与贺博正后,讲起杨莺, 谭良吉笑眯眯道:“三少夫人要想动她, 便如碾死只蚂蚁一般简单。”   本就是不光彩的结合, 贺博正之所以会受杨莺所诱, 不过是占夺臣妻的快意,以及征服过往清高自持之人的满足之感, 令他格外心旌摇曳罢了。   可苟合固然令人难以自持,激情用完后,便只剩厌嫌的下场了。   男子多数如此, 得到过,便不再珍惜。   而为帝王者,身边最不缺的便是女子。貌美的,温娴的, 年轻的,娇纯的, 比比皆是。   在偌大的后宫之中,杨莺身后无有父兄撑腰, 无有家族为靠, 凭的唯有贺博正的恩宠。   可杨莺到底肤浅, 自认为凭那点子情意便可以留住贺博正,未免太过高估自己。   后宫遍地痴怨之人,咀嚼着与帝王的旧日情分过日子,引颈盼着隆宠再至的,多半也只是空等罢了。   “三少夫人若想磋磨她出出恶气,奴才也有的是法子。”谭良吉殷勤笑道。   关瑶忖度了下,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谭良吉,谭良吉自然忙不迭应下,还极给面子地夸了她好几句。   “那便有劳了。”关瑶笑言。   待谭良吉离开后,关瑶正打算安置,却见裴和渊仍留在房内。   她挑了挑眉梢:“你不是睡书房么?”   “等娘子歇了,我便去。”裴和渊声音如常。   关瑶语气微扬:“我一个人睡得着。”   “我知晓。”   虽在口中说着知晓,可裴和渊却仍旧固执地没有挪出寝居,还主动给关瑶除鞋上榻:“娘子且睡吧,我守着你。”   关瑶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裴和渊无动于衷,还倾着身子抓了几个枕头在手里捏掌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关瑶好奇。   裴和渊柔声道:“待娘子孕肚大了些,需要软枕垫着。”   “……你倒是有经验。”关瑶不冷不热地评价了句。   她将身子口鼻都藏进被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他,倏尔问了句:“你是喜欢上世的我,还是这世的我?”   “都喜欢。”裴和渊的回答毫无新意。   关瑶白他一眼:“得了吧,要没有上世记忆,恐怕你根本不会在意我。”   裴和渊微作停顿,片刻眸光沉沉道:“国子监后那场落水,娘子已令我……印象深刻。”   彼时他被她步步相近而逼得失足落水,而他被救上来后,她说是给他渡气,可也不看他根本不曾溺水,只是浑身湿透罢了。   那阵他一时脑子发蒙,反给她占去便宜,试问他怎能不气急败坏?   可既是情绪被调动得那样大,本便预示着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双唇相接的那时刻,二人鼻端触上。直至此时,他仍记得她的唇有多软,她的体息有多沁香。   甚至那扫得他面部泛痒的一双长长羽睫,都令他心头重重一颤,胸间气息激荡浮动。   气息拂过鼻间,胆大的女子伏在他身上,在他唇间生涩且毫无章法地研磨与啜衔,如同在与夫婿温存……   定是自那时起,她的模样已被他深刻印入脑中,否则怎会相隔四年,却还能在那绥林寺中一眼便认出她来。   可关瑶却不以为然,还齆声齆气道:“要是我当初没去榜下捉你拜堂,而是跟秦……跟旁的男子成了婚,兴许就没这么多事了。”   裴和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当真那样,恐怕便是我来抢娘子了。”   撩拨了他,却转眼与旁的男子成了婚,即使他无有上世记忆,也不会任她逍遥快活,挽着旁的男子来刺他的眼。   关瑶眼底微露讶异:“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偷情?”   裴和渊捏了捏眉心:“倒也不能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关瑶追问。   裴和渊稍作思忖,于温润的灯烛光色之下款款低眉:“过程兴许会有些波折,但最终,定然是我妥协拜倒于娘子的裙摆之下。”   郎君唇角含着笑意,眸色中的痴缠犹如无形的小钩子,要将人牢牢钩住。   关瑶:“……口花花。”   二人再说了几句什么,关瑶的声音逐渐疲沓,眼皮子也松松和和。   裴和渊知晓,她这是犯困了。   他不再说话,静静等着关瑶完完全全阖上眼,跟着她连呼吸也放缓。   方才试过的几个软枕都不合适,要么充絮过多会顶着肚子,要么长度不够让人卧着不舒服。   看来,还是得去多寻些来试试。   裴和渊脑中想着许多事,思绪虽在游离,视线却是专注地流连于关瑶的眉眼,神情有些怔忪。   怕再待下去影响她休憩,掖好被角后,裴和渊出了寝居,招来谭台吩咐几句。   虽然关瑶心心念念着要亲手给关贵妃报仇,但裴和渊仍然不想让她多费心神。   有些人该快些消失,就不能由着在世上多活几日,碍他娘子的眼,更不该让他娘子手上沾血。   ---   关瑶怀的这胎,反应稍稍有些大。   短困或是挑食,还经常吃完东西便觉得烧心反胃。   幸好裴和渊细心得很,哪些吃食她一闻到便会干呕,哪些她能勉强吃上两口,他如数家珍。而走多长时需要捏脚捶肩,抚胸顺气要如何轻重适宜,他亦是嘱咐得当,老道得倒像他是个过来人,曾经亲自怀过一胎似的。   这日关瑶午间小歇才起,便闻得汪姨娘来访。   论起衡心,汪姨娘最是不缺,且那面皮她也是说舍便能舍的。哪怕前头才闹了不快,转背又还能与人亲亲热热。   来了几回终于被允许入内一趟,汪姨娘乖觉许多,这次绝口不提关贵妃,话题要么围绕着关瑶肚里的胎儿,要么,就在说正院的事。   按汪姨娘的话,眼下裴和渊被朝廷重用,在给府里争荣光,霍氏却由着女儿裴絮春去大虞当皇妃,也不知是不是嫌伯府和大虞的关系还不够扎眼。   如数这般的话,里外既在捧裴和渊,亦在挑唆容知院与正院的关系。   许是见关瑶对这些不甚感兴趣的模样,汪姨娘将眼珠子一转,故意压低声音道:“听说你们院子里那个叫竹蓉的丫鬟,近来可与正院那头走得极近哩。”   她说这话时,关瑶正捻着粒桂圆在吃。   那桂圆是刚从冰鉴中取出来的,冷雾接触空气后,便在壳衣上结成针眼大小的冰珠子挂着。   怀孕前关瑶钟爱荔枝,可怀孕后却意外迷恋上这黄皮的小圆果子。   而这一奇怪的嗜好转变,裴和渊显然也记在心中,早便让人采买了品相最佳的桂圆供她享用。   只他不仅知道她喜食桂圆,还知她会极度贪嘴,因此管得也严,每日只许她吃八粒,超过这个数谁也不敢取给她。   汪姨娘看着那碟子龙眼,语气酸溜溜的:“还是三少夫人命好,我那会儿怀孕,可连这龙眼的壳都没见到过。”   世人皆道荔枝贵价,却不知这桂圆也极为难寻。   远途快马运送,还要挑拣大小,皮儿不能带青不能过黄,还存放不了几日。   这样娇贵的果子别说平头百姓了,就是一般的贵眷也少有吃得起的。   默默吞咽了口水,汪姨娘回归正题,拿出幅好心说教的口吻道:“总有那种削尖了脑袋想勾搭主子的贱婢,三少夫人可要提防着些,她们为了爬主子的床,心计可诡拐得很。”   “我也是给三少夫人提个醒,这儿媳妇有了身子啊,有些当嫡母的就瞅着好时机想把手伸到院子里去,这时刻若要安排个丫鬟给爷们当通房纾解,那咱们也是不好推拒的……”   一个通房丫鬟抬作的姨娘,到头来却在教个正头娘子提防想要爬床的丫鬟,委实让人想发笑。   侍立在侧的湘眉与喜彤对视一瞬,双双有些无语。   而关瑶连着叹了几颗龙眼,回想着汪姨娘提到的那名丫鬟,脑中便起了些印象。   “姨娘说的,是竹蓉?”   汪姨娘忙不迭点头:“可不是么?就是那个骚眉辣眼的丫鬟,整日起涂脂抹粉的,一看就有歪心思。”   关瑶看向汪姨娘的神情,登时有些微妙。   若她不曾记岔的话,那竹蓉好似与汪姨娘的儿子裴讼谨……   沉吟间,蓦地便联想起听来的一桩闲事,便顺嘴问了句:“听说四伯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延医问药,只不知是何病症?”   提及这事,汪姨娘目光显见地闪烁了下,几息后她不自在地叹气道:“能是什么。我生他那会儿啊,老伯爷在外头打仗,咱们正院那位老夫人心里不得劲,便由着下人克扣我的吃食。”   说着说着,汪姨娘开始见缝插针地卖惨,抬着帕子假意拭泪道:“这才生产的妇人吃得不好奶水便不足,我又不敢用她找的奶妈子,就只能委屈着谨哥儿了。想来也是那会儿跟着我受了罪,谨哥儿便落下了些不足之疾。唉,都怪我这当娘的不争气,累得他身子骨也不好……”   关瑶埋头喝茶,似在听着,又似神游天外。   汪姨娘正说得上头,扯着帕子便跟着道:“说起来我们谨儿年岁也不小了,还整日闲在府中……”她抬眼偷觑关瑶:“三少夫人看能不能帮着瑾儿在三公子跟前说几句好话,让他提携提携兄弟?”   关瑶拿手指圈住杯子,懒淡地应了句:“姨娘有话不妨直说?”   自以为寻得时机,汪姨娘霎时振奋:“一家人不就是一荣俱荣,相互扶持遮饰的么?现下三公子成了朝堂新贵,刚刚擢升左选侍郎,外头眼红的人可多着呢。若能把谨儿也安排进吏部,这有个什么事,他们兄弟二人还能有个帮衬的不是?”   房中声音停了停,只听见关瑶拿手指敲着杯壁的声音。   过了会儿,她掀眸盯着汪姨娘,半半扬着笑道:“当初五妹妹进宫,我阿姐也是想着提携姻戚来着,可最后到了姨娘嘴里头,又变作什么了呢?”   汪姨娘眉头一跳,忘了这位说话也是个直接呛人的。   她心中打鼓,面上更是红白交错,不由暗啐关瑶娘家败势却还在自己跟前拿腔拿调,只又到底碍于裴和渊的面子,不敢表露出来。   趁汪姨娘一时梗住,关瑶掩唇打了个呵欠,侍立在侧的喜彤也机灵,立马上来问她是否累了,劝她小憩片刻。   见状,汪姨娘哪里还好意思待下去,只得带着一肚子气和一脸的假笑告辞。   临走之际,关瑶倒卖了回好,让湘眉给装了满碟子龙眼送她尝鲜。   汪姨娘喜出望外,乐津津道了谢,这才缓解了些憋屈心思。   待汪姨娘一走,喜彤便皱着眉开腔道:“先前奴婢怕影响少夫人心情,有些事才没跟您说。那竹蓉委实有些不对劲,简直是变着法儿的去书房那头献殷勤……”   可巧湘眉送汪姨娘回来,闻言也跟着说:“郎君对少夫人如珠如玉,照顾得也是无微不至,奴婢们都瞧在眼里的。再怎么说郎君待您的这份心真真是拔尖儿的,您又何苦冷着他呢?”   “对对对,要不还是让郎君搬回来吧?这样与少夫人分着房睡,任谁都要误会的,也平白惹那些歪人动花花肠子。”喜彤急急接嘴。   关瑶也不解释,她舒眉软眼地笑着,抬眼睇人道:“你们记性可真好,只记得近来的事,稍微早些的都给忘了个精光。”   二婢一时哑言。   毕竟裴和渊先前所行之事,诸如威胁掳人与强行拘禁,那也是不争的事实。   关瑶望了望天时,再慢慢悠悠地拿帕子拭了拭手:“走吧,到府里逛逛。”   骄阳虽然半半掩起,但地面仍是暑气未褪。湘眉跟在身侧打着扇,想起要禀的事来:“适才周夫人让人捎话,问后日的宫宴,少夫人可要参加?”   “伽容显怀了,那肚子肯定不小了吧?宫宴她还要去?”关瑶微怔。   湘眉点头:“道是要去的,才想邀您作伴来着。”   关瑶略一思索,方才忆起这回宫宴是周太后设的赏花宴,而周太后与秦伽容的夫婿周仲昆,算是本家。   “明儿让人给回话吧,就说我也会去,到时我去接她。”说着话,主仆下了曲桥,上了处地势较高的亭内歇脚。   蝉声聒耳,亭内有清风徐徐。   关瑶正舒爽地吹着风时,忽闻湘眉一声提醒:“少夫人,郎君回来了。”   视线蜻蜓点水般掠去,但见一面院墙之后,步出个高俊身形来。   郎君身着紫色官服,腰系玉石鞶带,脚蹬一双洁净皂靴。   面如雪玉,眸如墨勾,可谓是霁月清风惹人心颤。   而亦在这时,一名穿着铜绿罗裙的丫鬟正面迎了上去。   那丫鬟迈著莲步,扭着袅袅的柳腰,头发也梳得齐齐俐俐的。即使只看后背,也不难察觉出她的难悦。   湘眉当即促声道:“少夫人,是竹蓉那婢子!” 第53章 要害   ----------   “认出来了。”关瑶单手支腮, 坐在石凳上意态闲散地笑望。   湘眉心中急切:“少夫人不去教训她两句么?”   “教训什么?”关瑶看戏似的,还晃悠着腿道:“人家迎主子下值,也没有僭越的地方。”   此时关瑶视线所及之处, 竹蓉一双杏子眼里正对裴和渊盈满笑意:“郎君!”   原本轻快的脚步滞在原地, 裴和渊皱着眉打量竹蓉一眼, 只觉这丫鬟的头油味儿直冲得让他想打喷嚏。   “何事?”   听他声音冷冽, 竹蓉面上的笑僵了僵, 可她很快便转作一幅怯生生的模样:“奴婢, 奴婢只是想与郎君说, 厨房做了绿豆莲子汤, 镇在冰鉴中的,郎君若是口干, 奴婢去给您取一碗来?”   “不用。”裴和渊撂下这么两个字, 便绕过她往容知院回。   大踏步到了院中, 甚至不用走入寝居, 裴和渊便敏锐地察觉到关瑶并不在。   失落感瞬间袭来, 他将嘴唇抿得铁紧,一语不发地出去寻人。   片刻后,裴和渊在某处花池的驳岸之侧,寻见了关瑶。   而在她跟前,那面上挂着殷切笑意的男子,正是他的好四弟,裴讼谨。   这会儿,裴讼谨正秉起故作温雅的笑, 对关瑶道:“适才听姨娘说, 嫂嫂问起我的身子……小病小痛罢了, 倒是引得嫂嫂记挂, 实为我的不是。”   一声又一声的嫂嫂,唤得关瑶鸡皮倒起,后头那些话,更是令她啼笑皆非。   还当这位四公子有什么要事,原是特意跑来自作多情。   关瑶笑了笑,张嘴却是转头对湘眉道:“听说湛儿顽皮,昨日在花园子里头耍乐,险些被条野犬给咬着,想来是吓得不轻。你明儿把我那块玉佛给家里送去,让他定定神。对了,再跟湛儿传几句话,园子里狗洞多,让他安分些,别哪日真被吓出才能好歹来可就麻烦了。”   待湘眉应了,关瑶才回过头对裴讼谨道:“抱歉,家里有个弟弟跟皮猴似的,我这心里惦念得紧。”   野犬,狗洞,哪个词都让裴讼谨面色有变。可饶是如此,他仍是存了几分试探的心,盯着关瑶眼也不眨地笑:“还有那碟子桂圆我也尝过,很是清甜适口,谢嫂嫂费心……”   “四伯太见外了,不过一点吃食罢了,也劳动你亲自来谢。”关瑶粲然扬眉:“那桂圆啊,是我身边的丫鬟见姨娘眼巴巴地看着不挪眼,瞧着怪可怜的,便央着给她装了一碟让带回去解解馋涎……”   望着裴讼谨僵住的脸,她又施施然道:“不是我说,四伯也该争气些了,老大不小整日游手好闲可怎么得了?总得给姨娘挣个荣光,拿晌银孝敬孝敬姨娘,不能弄得姨娘连见了点吃食都要咽口水,没得让姨娘赛脸,平白给下人瞧了笑话不是?”   冷不丁听来一顿讥哂,裴讼谨登时懵了下。偏关瑶眸光清灵,唇儿翘着在笑,瞧起来也不像是说着奚落的话。   他在喉咙里干笑两声,正想说些什么时,倏尔却听关瑶扬起眼角,朝自己身后欢快地唤了声:“夫君!”   得她唤这一声,裴讼谨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回身去看,果然见一身官服的裴和渊正板着张脸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盯着这头也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关瑶的唤,他这才迈腿走了过来。   虽未开腔说话,可裴和渊的眉目冷得像结了层雪珠,眸中更有死死压抑着的阴晦。   裴讼谨被这目光盯得浑身犯怵,讪讪地打了声招呼,便溜之大吉了。   关瑶倒是不怵,见裴和渊压着眉梢,嘴唇抿得发白,却也没跟他说话,兀自往回走。   直到二人回了容知院甚至用过晚膳,关瑶也没与裴和渊说半句,哪怕期间裴和渊数度搭腔,她也半声不吭。   得关瑶这样冷待,原本绷着脸的裴和渊倒心内惴惴,活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夜间安置时,裴和渊照旧要守着关瑶先睡下。   关瑶似乎连他的脸都不想看,躺下去便背对着他,仍旧闷不吭声。   裴和渊默默守着,哪里还敢有什么不悦。他现下心里头惦记的,是她晚膳连一盅汤都没有喝完,饭菜也只挑了几口便草草作罢。   伸手揉了揉眉尖,裴和渊心中盘算着,该给小厨房物色个新厨子了。或许可以把先前带去青吴,做鹌子羹的那几家给重新请回顺安,这样娘子几时嘴馋了,哪怕用不下正餐,用些零嘴垫垫胃也是好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听关瑶呼吸清浅了许多,手脚也规矩得没再踹被子,裴和渊猜她已睡熟,便起身打算离开。   才将帐子从勾带撩下,便见榻上之人动了动手,将掌心放在小腹处,呓语似地说道:“孩儿乖,阿娘以后再不能和旁的男子说话了,不然你爹爹会生气会吃醋,然后把咱们娘俩给拘起来,兴许还会拿镣铐铐住阿娘的手脚……没有自由的日子一点都不好受,跟阶下囚似的,还要动不动受人威胁……”   听她话到后来还抽抽噎噎,直令裴和渊百爪挠心,胸口闷涩难当。   “娘子,我……”   他膝头跪在榻上,欲要去探看关瑶,却被一骨碌翻过身的女子斥了句:“你做什么?不许上我的床!”   关瑶颊面微鼓,说话怒冲冲的,可适才还幽幽咽咽的人,眼眶却连湿迹都没有。   裴和渊一时无所适从。   关瑶拿脚轻轻踹了踹他的膝头,凶巴巴道:“还不下去?”   裴和渊无奈,只得照做。   关瑶盯了这个木头一般站在自己榻前的男人半晌,才开腔问道:“下午时,夫君在想什么?”   见裴和渊眉心微紧,她又特意补充道:“看见我与旁的男子相对,哪怕那人是你家中兄弟,甚至是小世子,夫君心中是何感受?”   是何感受?裴和渊眼神微凝,忆起那阵的心绪来。   犹记得那时刻,周遭的一切动静隐去,所有的颜色消褪作灰,感知如同被封缄,他满心满眼,都只剩她那张阖的唇,眨动的眸。   脑子里像有十个人同时在提醒他,此时此刻,她在与旁的男子说话,在对旁的男子笑。   妒忌催生愤怒,而愤怒拉扯甚至想揉碎他的理智,而在这一切爆发之际,她投来的目光,伴着唤出的那声“夫君”破除迷障,使他清醒几分。   而他最初走过去时,最想做的是什么?   ——想拧断裴讼谨的脖子,或是直接将人扔到池中。   裴和渊呼吸发紧。这样阴暗暴虐,他不敢对关瑶如实告知。   可即使他不说,关瑶也能猜到几分。   她将声音放轻了些:“夫君想任人随意操控你,想让另一个你再度出现么?想与他相伴一世么?”   “……自然不想。”短短四个字,裴和渊语调却有些散乱,因着后怕。   如果那时,她的那声唤没有企及他的理智,那么另一个他,恐怕已取代了他……   关瑶注视着裴和渊,微微叹气道:“那夫君便要想方设法挣脱他的影子。所有极端的,钻牛角尖的念头与情绪,都要有意识地遏制,不能让他操纵你影响你,否则哪时哪日彻底被另一个自己取替,怕是夫君也毫无察觉。”   关瑶这话精准戳中裴和渊的要害,直令他喉间一紧。   确实,另一个对他的取替,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身体的变化,向来都会在他毫无意识的时候。   被取替后,他时而如傀儡被提线,时而像被关进黑黝黝的洞穴,或似置身喧乱的大漠,周遭只见万里黄沙。   关瑶不动声色地将裴和渊面容上的变化尽收眼底,她干脆转过了身,郑重其事道:“夫君好生想一想吧,你若能学着控制,若能控制得住……”   “我答应娘子,可娘子也要答应我。”裴和渊抢着答了关瑶的话,并提出要求。   关瑶微愣:“什么?”   裴和渊指骨屈起,声音发着闷:“娘子……不能存心刺激我。”   关瑶先是莞尔,继而笑出声来。   实则黄昏那刻以她所站的位置,确实早便看见了裴和渊的,只她并未急着唤他,而是故意与裴讼谨周旋了会儿。   女子眼笑眉舒,发出的细小声音星星点点烫在裴和渊心间。   就是这样,他的娘子有一双极美极媚的眸子,眸中时刻含着秋水般的烟波,那睫儿微微扑搧,甚至是露了丁点笑意,便能引来他人的妄念。   贺宸,秦扶泽,裴讼谨,还有那个戏班班主宋韫星……   宋韫星……   思及这个名字时,悒郁的眉目霎时锁紧,说不出的戾气在胸臆之中翻涌。   正值波澜横生之时,裴和渊的尾指被人轻轻勾了勾,甚至掌心也被挠了一下。   玉腕带着软臂,伸手来够他的人美目流盼,花腮浮着柔光,黑玉般的发铺在枕面,生着盈辉。   神情瞬息而变,阴郁被她的主动冲得没了踪影。   她这样对付他,让他在她面前,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想听从。 第54章 卑微小裴   ----------   自那晚后, 裴和渊开始进入了有意识的情绪收敛。甚至在翌日看见关瑶与小世子裴屿亲昵玩耍时,他也只是紧紧捏了捏拳,原地深吸片刻, 便神色如常了。   倒是裴屿见了他便开始拘谨, 尤其裴和渊一身官服自带威压, 弄得方才还笑起闷甜的娃儿,这会儿连手都不知道朝哪里放。   见状,关瑶立马想起自己在梦中见到的幼时裴和渊,心头小小地揪了下, 便白了裴和渊一眼, 两句话把人打发去书房。   裴大人摸摸鼻子,只得照做。   兀自换过便服,裴和渊在书房中待不住,又委实寻不到理由去正房,加之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便出了容知院打算闲步片刻再回。   路经园内荷池时,见当中的荷花开得正盛, 便瞧了个极好的角度,打算亲自摘几朵送给关瑶。   正欲转换地方时, 余光蓦地瞟到个鬼鬼祟祟的铜绿身影。   裴和渊略一分辨,认出是昨日给他献殷勤的婢女。   而在离那婢女有段距离的长廊尽头,有个男子将将穿过前头的门洞, 消失在院墙的一片花窗之后。   那身影,正是裴讼谨。   吴启显然也看到了,当即便问裴和渊:“郎君, 小的去跟着瞧瞧?”   裴和渊正好无聊, 便负起手道:“一起罢, 瞧瞧我这位好四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这荷池本就地偏,旁边有假山有小亭,更有处久无人住的居院。   而竹蓉与裴讼谨,正是在那院中的一间房内,秘秘私语。   “霍老妇对你还算信任?”裴讼谨亲昵地揽着人。   竹蓉道:“老夫人偶尔问及容知院的事,奴婢将晓得的都会告诉她,老夫人也会赏东西给奴婢,应当对奴婢还算信任,只是……”   “只是什么?”裴讼谨当即问。   “只是三公子那头,老夫人说还得靠我自己本事,若我能搭上三公子,她才愿意为我作主。”竹蓉踟躇道:“听说老夫人之前想给三少奶奶立规矩,结果被三公子堵得脸都白了,几天吃睡不宁的……四郎,我怎么觉着老夫人不是太敢动容知院呢?”   裴讼谨不以为杵:“多想了不是?你当那霍老妇是什么善茬儿不成?她连取老三的命都敢,给他塞个通房怎么了?要我说啊,老东西这就是考验你呢,看你敢不敢豁出去。若是能得手,她自然也乐得在容知院插条眼线。若是用你用得趁手,那日后抬个姨娘什么的,还不也是一句话的事?”   “可三公子总是冷着张脸,也不怎么搭理奴婢……”竹蓉有些沮丧。   裴讼谨当即抱着人亲了一嘴,腻歪道:“装清高罢了,他最拿手。心肝儿魅力这么足,连我都能勾着,何况老三那个野种?再说有几个男人会推开送上门的女人?你放心就是,要不了几时啊他就得破功。到时咱们一左一右分着他们夫妇两个,待时机成熟,许多事不就好出手了么?”   “分着?”竹蓉登时觉察出不对味来:“我就知道!四郎还是惦记三少夫人!”   见人生了气,裴讼谨忙不迭搂着人安抚了两句,还解释道:“爷也是想给你分忧不是?若我能得手了三嫂嫂,三嫂嫂也便更加不会搭理那野种了。”   想了想,又愤愤道:“爷就是见不惯那野种的神气劲儿!他哪点比我强了?娶了那么个天仙儿似的正妻不说,官道还走起狗屎运来了,神气什么!”   “所以四郎就想给三公子戴绿头巾?”竹蓉仍在气头上,酸溜溜地接嘴道:“大着肚子的你也要?何况四郎……还能成么?”   提起这茬,裴讼谨的脸色开始青青白白变个不住,甚至咬牙道:“上回要不是你非选那山洞,爷至于那鞭炮给吓成,吓成……”   “哟,四郎这是还怪起我来了?”竹蓉再度不悦:“不选山洞,选你院子不成?我还没怪你非要藏藏掖掖,怎么都不肯给我个名分呢!我跟了四爷那么久,四爷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还是连个通房都没混上?”   裴讼谨能屈能伸,当即搂着人接连亲了几下,低声下气黏黏糊糊地哄道:“心肝儿你这话说得,爷不是还没成婚么?说亲前放个通房怎么也不好听不是?”   “爷这几年说亲挑来选去,就想选个脾性好能容得下你,不至于给你立规矩的主母。可你也知晓顺安城里那些个贵家千金哪个不是跋扈得很?万一爷胡乱挑了个像麓安县主那样的,受罪的不还是你么?爷单了这些年,还不都是为了心肝儿你?你怎么还误解爷呢?”   竹蓉跟着裴讼谨许久,心和耳都被这样掺了蜜的好听话糊惯了,哪里还分得清当中有几分真情。   加之裴讼谨又把她给拿捏得死死的,知晓怎么说话能讨她欢心,是以没哄几句,竹蓉便软化下来,又在裴讼谨怀中恢复了温驯模样。   裴讼谨得意至极,又自作聪明给她慢慢分析道:“一个要和离,一个给人追回府但连房都是分着睡的,明显是先前闹那出还没完全好呢。这会儿咱们趁他二人不和加把火,若是这个当口你真成了老三的姨娘,那他们这矛盾不就越发大了么?他们夫妻矛盾大总和好不了,咱们才有机会呢……”   戏作全套,裴讼谨还假意醋道:“心肝儿日后成了那野种的通房姨娘,可不能被他给迷住,反把爷给忘了。”   果然,竹蓉立马表起中心与情意道:“四郎是奴婢的头一个男人,奴婢就算入宫当了妃子,这心里装的也是四郎……”   风过枝摇,里间二人仍在浓情蜜意,立于外侧听着的一双主仆,已信步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后,吴启忍不住嗤笑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一对。郎君,小的晚些去把人给收拾了?”   裴和渊脚步不停,眉间一挑道:“等人送上门来再处理,也不急。”   ---   晚些时候,裴和渊正在书房处理事务,房门被人轻轻叩了叩。   他抬头瞟了瞟贴在门上的身影,喉间应了一声。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精心打扮过的竹蓉手上端了托盘,迈着俏步走了进来。   掩上门后,迎面便对上裴和渊直视的目光,竹蓉心跳都为之一滞。   裴和渊放下手中事物,靠在椅背挑了挑唇角:“你来作甚?”   见他不过隔了一日,态度已要温和不少,竹蓉心中暗喜,愈加对裴讼谨的话信服了几分。   她紧攥着手,羞声道:“奴婢,奴婢来给郎君送消暑的汤。”   裴和渊嘴角噙着晏然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出去,这里无需你的服侍。”   “郎君?”竹蓉被这话愣得呆立住。   裴和渊重复道:“我说了,出去。”   方才进来时正好捡了关瑶去送小世子,而不在院中的当口,又逢裴和渊明显有些“意动”,竹蓉哪里肯就这样走。她咬了咬唇,脑中急转道:“这是老夫人给郎君备的,郎君现下公务繁忙,还宿在书房这么简陋的地方,她老人家很是记挂郎君,直念叨着,让奴婢照顾好郎君的身子……”   淡淡的嗤笑声起,裴和渊阴恻恻地看着她问:“你这是拿老夫人来压我?”   竹蓉面色一变:“奴婢不敢!”   说着不敢,却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裴和渊眯了眯眼,若遵循下意识的想法,他早便掐住对方的脖颈,或是抽出刀剑直接把人给了结。可是现下他不能,他答应了娘子的,要控制自己。   夕阳收了角线,书房又暗了一度。   气定神闲地沉吟片刻,裴和渊直起身子向竹蓉招了招手:“来,你近一些。”   郎君嗓音清幽,眼如温玉。一袭白裳端坐于椅中,如同撒下惑人种子的神邸,让竹蓉痴了目光,如提线木偶一般,听话地走上前……   ---   夜幕落下,星斗窥视着大地。   用过晚膳后,关瑶歪着身子靠在软枕上,兀自忙活。   裴和渊走过花罩并于榻前站定,开口唤关瑶道:“娘子……”   关瑶正解着手头的九连环,只心不在焉地应了他一声。   裴和渊的视线黏在那翻飞的十指之上,缓声道:“今日有个丫鬟在书房内起了歪心思,我当时想,想毁掉她……可我控制住了,只对她……小作惩戒。”   这话说得极慢,恨不得一字一顿地说,以确保每个都顺顺畅畅,且字正腔圆地钻入关瑶耳中。   关瑶停下手里的摆弄,倾首看着裴和渊,见他目中染着星芒,活像个做了好事来向大人讨赏的孩童。   “那很好啊。”关瑶眉目弯起,给了个爽快的肯定。   可裴和渊想要的,又岂止是这么句肯定。   他特意等了几息,见关瑶与他大眼瞪小眼,确实没有要做些什么的地步,甚至连主动来牵自己手的动作都没有,不由心间失落。   可很快,他便重振旗鼓,主动问道:“我能在这榻上坐一会儿么?”   关瑶似早有预料,目中染笑道:“夫君若应我一堂事,今夜便不用去书房睡了。”   言下之意,若能应她的事,岂止在这榻上坐一会儿,睡一宿都成。   不得不说,这对裴和渊是个扎扎实实的诱惑。   他确实……太久没有抱过她了。   “何事?娘子且说便是。”   关瑶翘了翘眼角:“宫宴过后,我想回娘家住几日。在这期间你不许去寻我,再有便是让你的耳报神离我远一点,不能时刻监视着我,转头便报予你听。”   说罢,还半开玩笑地承诺道:“放心,我不会再偷跑的。反正你总有法子寻到我,况且总被人捉,也太没面子了。”   不出所料,裴和渊陷入沉默。   关瑶低头继续摆弄九连环,口中漫不经心地提醒他:“夫君,你既下定决心要洗垢匿瑕,总也要克服这些的。”   裴和渊情绪牢落,眸子也晦暗下来。   确实,她不可能时时刻刻和他在一处,还有他那病态且偏执的占有欲,总要遏制着,不能再发作了……   琳琳琅琅的声音响了响,一柄被套得乱七八糟的九连环被递到眼下:“我解不开,夫君帮我好不好?”   裴和渊抬眸,小妇人沮丧地摸着自己的小腹:“要是睡觉前还弄不下来,孩儿定要嫌我这个当娘的太笨……”   她行事委实毫无章法,跳脱得令人来不及反应。上一息还在说着正经事提着令人为难的要求,下一息却又开始用软绵的音调撒起娇来,直搅得人心序也摸不着。   僵持不超两息,裴和渊认命地接过那九连环,又唤了岑田进来:“今后你一切听从少夫人的,不用理会我。”   岑田眸子微微一闪,张着嘴欲言又止。   裴和渊淡声道:“放心便是,你爹娘的事已在解决,到时不仅会还他们一个清白,下令陷害你爹娘的人,也不会得善终。”   裴和渊的承诺满足了岑田今世最渴求的两大愿望,岑田再没有半点犹豫,点头应了是。   九连环像是欺善怕恶似的,在关瑶手上磨得她要发躁,可到了裴和渊手上,便被三下五除二地解了个透。   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关瑶也酸得连脸都不想对着这人。   而许久不曾与关瑶共寝,虽是各盖一床被,裴和渊却也并非木头那般规矩。   躺下后,他极其自然地贴在关瑶身后,将手小心翼翼搭在她的腰上。   关瑶于气闷间想起宫里的事来,便问道:“听说贺博正已经开始怀疑杨莺与太后有勾连了?”   “身居高位之人,猜忌是自然不过的。且他近来生了心思,想追谥他那生母,周太后自然不肯。再联合朝堂后宫二人间的斗法,恐怕要不了多久,这对母子便要来个你死我活了。”   关瑶狐疑道:“是不是太快了些?那谭公公行事这么利索?”   裴和渊当然不会说自己在其中动的什么手脚,只道谭良吉在宫内多年,手段肯定要厉害许多。而不论是贺博正还是周太后,对宫禁内的了解恐怕还不如谭良吉手下带的太监。加之这对嫡母庶子本便面和心不和,旁的人若存心想挑唆个什么,自然事半功倍。   再聊了几句宫中之事,裴和渊顺口提了句:“贺博正近来宠幸北绥送来和亲的人,且那女子,已然有孕。”   “他不该是正在热孝期么?居然敢让人怀孕?不怕被捉周太后捉到话柄?”关瑶有些纳闷。   说起孕事,裴和渊更关注自己怀中之人。   这会儿关瑶孕肚还不怎么显,哪怕是这般侧躺着,小腹也不怎么瞧得出来。然二人齐头并卧,哪怕裴和渊压根不敢有得寸进尺的动作,可就连静心敛气,却也需要许久才能做到。   偏生怀中这人,还要戳破他的狼狈。   小腿被玉足一蹬,小妇人转过身来,不客气地瞪着他:“你这登徒子?安分些行不行?”   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裴和渊心下一紧,只能苦笑以对。 第55章 他很在意你   ----------   裴和渊有苦难言。   身体上的动乱, 还真不是他想安分就能安分的。   一贴近她,旧日里的缠绵,帷幔间的往事便存续于他的脑中。   若她未有身孕, 此刻他的反应, 又岂止于眼下的反应?而再比如上世如此情境之时,她又何止这样轻飘飘地骂他一句?   若在上世,他越是情难自禁, 她便越要故意磨人,非要他咬着后槽牙捉住她作乱的手, 她才会乖觉一些。   不对,禁锢住她的手后, 还要怪他力气太大把她给捉疼了。那泪珠子说掉便掉, 嘴皮子吐的全是故作可怜的控诉, 活似他对她用了什么大刑。   而明明受活刑的人,是他。   待他松开钳制后,她又立马会露出得逞式的狡黠笑意,将手伸进被中为所欲为,怎么放肆怎么来。待听他呼吸紊乱, 看他目中淬火,自制力在坍塌瓦解的边缘之际,再一个转身带走所有被盖, 独自阖眼。   恶劣行径诸如此类, 枚不胜举。   正忆着过往之际, 怀中人忽做出了让裴和渊难以忽视的动作。   裴和渊稍稍用了些力将人捺住,声沙道:“别动了。”   “做什么?你这是嫌我睡相不好?”关瑶恶人先计较, 不轻不重地睨他:“我睡觉就是喜欢动来动去, 看不惯你回书房就是了。”   为了表示自己当真不悦, 关瑶还抬起臂将人推走。而把裴和渊的手拂开时,还有意无意地挨擦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部位。   裴和渊咽下嗓中的闷哼,哪里还敢出声说什么。   他眼底沾着无奈,再不敢剥夺她的乐趣。   在小女人的存心戏弄之下,欲望冲理智叫嚣,失陷与忍耐缠斗。于是被恩赐得以接近她,原本该是意望得偿的一夜,却变作了万分难熬的一宿。   当日夜半时分,宫禁。   殿内的灯烛已换了一茬,杨莺却仍然坐在帘栊之后,目光空散,许久不曾言语。   白日里被那胡女当众奚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右脸的巴掌印消退了些,可心中如蛆附骨的耻辱感,却怎么也平息不下去。   怎么就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了呢?杨莺扪心自问。   倘若当时就认命与那小医官相守这世,即使贫穷即使没有她想要的富贵与地位,可她知足一些,是否也不用被人肆意推搡,更不会在这偌大的后宫空守年华,等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的男人。   但时至今日,她的憎恨中,已浸着太多人的影子。   将她从老家接走,却只为作践她的杨绮玉。不顾脸面夺了她所爱的关氏女。高高在上,险些害她万劫不复的麓安。给过她柳暗花明的希望,她亦帮着除了心头大患,却在封位时连个修仪的位份都不肯给她争取的周太后。还有这后宫之中,与她争宠对她极尽嘲讽的一众妃嫔。   一个两个,她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而除此之外,她的怨望里头,也盛着几幅不同的面容。   不自量力要去救她且娶她的小医官,对她的情意视而不见的裴府三郎,还有曾与她情意缠浓,却又将她抛之脑后弃如敝履的大琮帝王,贺博正。   痴妄、盲眼、负心,三个男人各有其罪,可偏偏不是每个都能如她那亡夫一般任她左右!   污浊之气冲入脑中,被种种不甘所催,杨莺双眉紧凑。正将嘴皮子咬得发白之际——   “娘娘!陛下来了!”宫人倏地高声禀了这么句,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紧接着,有道阴柔的声音低斥道:“蠢货!陛下仍在热孝之中,夜至妃嫔寝殿的事莫要声张!”   杨莺听出来,这是亲侍于贺博正左右,且深受他信任的总管太监,谭良吉。   一时以为自己出现幻听,杨莺急忙起身,跌跌撞撞向外行去。   才向前走了几步,果见华服男子朗笑而来。   “陛下?”   “莺儿。”   一声缱绻的唤,直将杨莺从极重的怔愣之中扯出。她猛地打了个冷噤,抬手遮住右脸:“陛下怎来了?臣妾,臣妾今日姿容有损,怕是会……”   “朕已知,莺儿受委屈了。”男人大步上前,双掌抚上杨莺的面颊,目中是一览无遗的疼惜:“朕适才已下令将那胡女发配去宗正寺。不过一蛮夷女子罢了,竟敢伤了朕的莺儿,委实该罚!”   杨莺被贺博正带到桌边。认真看过她面上的掌印子后,贺博正开始句句自责起来,说自己忙于政事,疏忽对她的关照,倒让她受了这等闲气云云。   身份总是能予人各种光鲜的,令人甘愿俯拜与臣服的加持。即使杨莺一开始勾引贺博正并非出于对他的倾慕,可她早便清楚地知晓,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   而时隔已久的温言款语,犹如上天突赐的一场黄梁美梦,直令杨莺犯起晕乎来。直到被男人抱到榻上,开始一场身体间的亲密时,她才回过劲来。   雨住云消后,榻间温存继续。   已是离上朝极近的时辰,杨莺靠在贺博正怀中,柔声问道:“陛下还不睡么?”   贺博正谓叹一声:“朕睡不着。”   温柔小意亦要察言解语,是杨莺早便熟识的本能。她微微仰起头,见贺博正面上带着一丝愁容,便问:“陛下可是在为何事伤神?”   贺博正沉默。   杨莺脑中飞快地转了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是为那追谥?”   臂弯收紧,贺博正苦笑道:“爱妃你说,朕想为亡母追谥,何错有之?”   “陛下追孝前人,自然无错。”杨莺柔声细语地附和。   贺博正恨恨道:“可周太后却不是这样想的。她不仅驳了朕的意,听说还在仁寿宫中用言语辱朕亡母!老妇可恶,朕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听贺博正这般咬牙切齿地说着内心所想,杨莺心中先是一惊,可随即又喜得双眸微微浮光。   一介帝王,能在她跟前毫无顾虑地说出这样的话,便是全然没拿她当外人。   纵她自诩诗书精通且识礼明义,却到底出身不济,以她的见识,此刻根本给不出什么计谋来。   定了定神,杨莺只能温声安抚道:“陛下莫急莫气,还是龙体要紧。太后那处耐着性子慢慢磨就是了,初次她不愿,可多个几回,太后的态度总会软化的。”   贺博正冷笑:“你的意思是,她钳制于朕,朕还得去多求她几回?”   “陛下息怒!是臣妾说错话了!”杨莺心跳慌乱,连忙起身跪着。   赤身裸|.体地跪在榻上请罪,让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   像是当真气上心头,又像是故意晾着杨莺,好片刻后贺博正才松了面色,把人揽回怀中笑道:“朕没有怪莺儿的意思,莺儿不用这般。”   险些惹怒圣颜的后怕,上位者的威压,使得杨莺有种劫后余生之感。方才那一刻,天晓得她多担心贺博正会怒而抽身离开,让这一场圣眷化作泡影。   而贺博正适时恢复的亲热和哄宠,正好抚慰了杨莺高高吊起的心。   半晌后,贺博正又旧话重提道:“可惜朕到底资历尚浅,在朝中也寻不到几个愿意为朕说话的人。若朝臣皆能如莺儿这般待朕真心,朕何必受那老妇掣肘?”   被夸被赞,杨莺心内暧流充盈,急忙吸取教训帮着控诉道:“陛下日理万机,还要因这么件小事而夙夜难眠,委实是周太后手伸得过长了。怪只怪臣妾无用,不能为陛下分忧消愁。”   指肚划过脸颊,贺博正笑道:“这么说,莺儿有想帮朕的念头了?”   “若臣妾派得上用场,自是万死不辞!”杨莺忙不迭表态。   目中泛着精光,贺博正凑到杨莺耳边,缓缓说了一席话。   听罢,杨莺倒吸一口气,后背冷汗迭出。   “莺儿不是说……愿为朕万死不辞么?况此事并无险处,只要莺儿应了,朕便着人安排。”   贺博正这话,更令杨莺为之悚然。   不仅来源于当中轻飘飘的质问,还有他明显知晓了她与周太后先前的关系,却不戳破的行为。   如同生吞铅碎,坠在胃里沉甸甸的,汗毛凛凛间,杨莺又听贺博正道: “莺儿若能为朕解忧,朕亦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贤妃之位予了莺儿……”   循循善诱,甚至开出了极其诱人的条件,直接把杨莺推入天人交战之中。   种种心绪交缠之后,总有某种最贴近秉性与欲望的浮上心头。   譬如贺博正先前的负心与冷落被杨莺自发粉饰,取而代之的,是想要牢牢抓住他的迫切。   无宠在身时,宫中甚至连卑贱的奴才都敢对她甩脸子。而只有得宠,才能在这后宫有尊严地生存,只有得宠,才能将这些时日的屈辱逐一奉还!   况且周氏那老妇,在她入了后宫也是对她不闻不问,完全是幅用完便扔的态度。既是这般,她还顾忌什么?   一个炙热的吻落在颈间,瞬间催生出杨莺的决心。她咬着唇,信誓旦旦对贺博正道:“承蒙陛下信任,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嘴角的笑意扩大,贺博正将杨莺揽入怀中,柔声柔语地许着诺言道:“莺儿放心,朕……定不负你。”   天际曙线晕开,宫壁飞檐都现了轮廓,屋脊的琉璃瓦也生出了晃眼的光晕。   已近上朝的时辰。   彼时的容知院中,几乎睁眼到天明的裴和渊方自榻上爬起。而哪怕他摒息悄声,仍是被关瑶挥手拍了一掌,嘴里还咕叽着什么,大抵是嫌他吵了她的清眠。   裴大人无奈,只得低声赔了不是,将人哄得不再嘤哝了,这才起榻洗漱,穿了官服往宫里去。   约莫待裴大人朝都上了一段时日后,关瑶才悠悠醒来,有条不紊地梳洗用膳,再出府打算去接秦伽容,准备和秦伽容一道去宫宴。   破天荒的,柳氏竟也跟要她同行。   需知以往的各式宴,柳氏要么是拿照顾自己那病秧子夫婿作挡,要么就是单独一人行动,宛如个隐迹之人。   而即使小世子总爱到容知院耍玩,她这个当大嫂的,却也与关瑶半点算不上亲昵,是以今日主动提起同行,不得不令关瑶心中生奇。   妯娌二人共乘一辆马车,柳氏问道:“听说弟妹怀这胎反应有些大?近来可好些了?”   “好些了,谢大嫂关心。”   关瑶答了这句,柳氏又问她眼下喜酸还是喜辣,甚至还使劲往关瑶的肚子上瞟,像是恨不得立马推测出关瑶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关瑶一一应过,又顺口也问了句:“大伯身子可好些了?”   提起这事,柳氏面色便不自在起来。   先前被关家送来的贵价药材所滋补,临昌伯裴胥弘的身子才见有些好转,可后来关瑶与裴和渊闹和离,关家自然没再往伯府送珍材。断到如今,他们又哪里好意思开口问取。   于赧然之余柳氏又不免有些羞恼,开始疑心关瑶是故意这么问,或是其心不正故意给自己难堪,或是想反从自己口中得知些什么。毕竟府里府外的传言,委实梗在心口实在令她极不舒服。   气氛有些凝滞,柳氏再不复方才那般假意热络。关瑶乐得清闲,也没主动挑什么话题。   待到秦府接着秦伽容时,竟意外发现麓安也在。   许久不见,明显能感觉到这位县主有了变化。不仅目中神光有些发黯,骄矜与傲慢也收敛了许多,未见以往肆言无忌的张狂样子。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空洞迷惘的神情。   可即使如此,相互打过招呼后,麓安还是盯着关瑶的小腹瞧了足有半柱香的光景。   闲话几句后,各怀心思的一对姑嫂并一对妯娌,结伴往宫中去。   待到入宫后关瑶与秦伽容□□,方知近来秦扶泽在与麓安闹和离。   自帝位换人后,任谁都看得出来麓国公府被当朝打压得有多厉害。而看着仍旧对自家儿子爱搭不理各种鼻孔高扬的麓安,秦府二老曾私下里暗示过秦扶泽可行和离之事。   秦扶泽此人虽瞧着风流不像话,实则骨子里却也并非如表面那般不羁。他嘴上或许不说,可到底是做了夫妻,也曾想好好待麓安,与这位结发妻子生儿育女共度此生,因此并未应承父母的私示。   可前些日子这对夫妇于某回吵闹时,麓安却不小心搡了前去劝架的秦伽容一把,险些把大着肚子的秦伽容推得滚下长廊。   因着这事,活了二十多年的秦大公子,头回发了天大的怒。   据秦伽容所说,她兄长的脸刹那便拉了下来,眼神沉得像要吃人,甚至主动问麓安是否当真过不下去,想与他和离。   可那时刻,麓安的气焰却去了下半,一时哑言了。   亦自那日后,秦扶泽与麓安便冷战起来。   原来平日里嘻嘻哈哈怎么瞧怎么不正经的人动起怒来,竟那样折磨人。   秦扶泽那张嘴不止花还犟,似铁了心要与麓安分开,连书房也不住,直接搬去了隔壁院子。而麓安也不知怎地,往常总恨不得活剐秦扶泽的人,却在这个嫌弃了许久的夫婿跟前发起怯来。   拉不下脸求好,又或者是想不通自己为何而怯,麓安便在今晨以浑浑沌沌的状态去了秦府,邀秦伽容一道赴宴。   虽她并未多说什么,可主动来寻自己,秦伽容也知她多少有低头认错的意思。   聊完秦扶泽与麓安,秦伽容又调侃起关瑶来:“你倒想一出是一出,闹了和离又闹分房而居,也不怕你夫婿趁机打野食?”   “哪里来的这种好事?我倒希望他见一个爱一个,治治自己的病。”关瑶不遮不盖道。   “说什么怪话?这是还巴不得你家裴大人是个多情鬼花心种不成?”秦伽容拿眼横她:“有个纵着你的夫婿,你就作吧。哪天人家开了窍,发现野花比家花香,在外头养几个外室捧几个红颜什么的,你就晓得哭了。”   关瑶连忙叫停:“你就别给我造美梦了,真有那一天,恐怕我要去庙里给菩萨还愿。”   “瞎说八道,你就嘴硬吧。”   二女插科打浑瞎聊了几句后,秦伽容小声提醒关瑶:“你可小心些你那大嫂,我瞧她今天老是偷瞄你,活像在打什么鬼主意似的。毕竟眼下外头可不少人在传,说你夫婿要取替她夫婿爵位的。”   关瑶笑了笑:“一个爵位罢了,犯得着么?再说了,我夫君今时今日的官位,不比他一个赋闲在家的伯子有实权?”   “啧,人说一孕傻三年,你才怀多久就拎不清事?”秦伽容拿手指戳她脑门:“爵位可以世袭,官位可以么?”   关瑶嗯嗯啊啊地应和了几句,明显对这事并不上心,把个秦伽容看得直摇头。   过会儿,秦伽容又捧着肚子问了句:“对了,灵儿公主……可还好?”   提起贺淳灵,关瑶眸子黯了黯:“情绪稳定好些了,听说刚开始那会儿她日也哭夜也哭,后来怕惹我爹爹阿娘伤心,便逼自己不去想那事,还主动安慰他们。”   提起贺淳灵,到底免不得让人想起已逝世的关贵妃来。   秦伽容长叹一口气,与关瑶许久无言。   二人到底都是孕妇,走不了多久便打算找个地方歇脚。却不曾想刚寻着个敞亭,却见那亭子里头,坐着才与她们分别不久的麓安。   以前到底有县主的名头在,且那时麓国公府势头正盛,是以麓安为人虽骄纵跋扈,身边却总也不缺溜须拍马给她逗趣儿的,又哪里会像今日这般孤零零坐在处亭子里头失神。   察觉有人,麓安也抬起头来。见到关瑶与秦伽容后,她先是怔忡了下,目中有转瞬即逝的难堪,却还是僵硬地出声邀请道:“要不要进来坐?”   因着麓安先前对关瑶的恶劣态度,秦伽容本有些踌躇,可关瑶却脆快应了,率先迈步往亭中去。   于溜边的美人靠坐下后,关瑶又受到了麓安的注视。   麓安将目光长久放在关瑶的小腹上,半晌问了句:“你……什么时候怀的?”   关瑶掐了掐日子:“应当是四月。”   见麓安又不吭声,她也不在意,摇着扇子和秦伽容悠闲看景。   “他很在意你,我看得出来。”麓安冷不丁冒了这么句话,待二人朝她望去时,又神情惝恍地昵喃道:“怎么那时……就看不出来呢?”   突闻脚步与环佩汀然的声音接近,几人齐齐抬首去望,见有人被簇拥着出现在亭外。   左边身着官蓝禙子,体形富态满脸盛气凌人的,关瑶一时记不起来头,可右侧那名弱骨纤形一身皎白裙衫的清丽女子,却正是之前的杨莺,亦是眼下后宫之中的贵人。   关瑶与秦伽容下意识交换了个眼神,纷纷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四个字——来者不善。 第56章 嫁祸   “几位夫人架子可真大, 看到贵人都不起身问侯呢?”蓝裳妇人开口便是句阴阳怪气。   杨莺与关瑶间生的龃龉,秦伽容是有所耳闻的,当下便道这是冲着关瑶而来。身为好姐妹, 秦伽容岂会容人得逞,当下便笑眉笑眼地与那蓝裳妇人交起锋来。   “抱歉, 方才腿脚痹了痹, 一时也没认出来这位贵主, 还道是哪家府上的新夫人来着。”   秦伽容话里有话,已是把来人给狠狠噎了一道。而相比起秦伽容,麓安却要不客气得多。   “一个贵人罢了,架子摆得比贵妃还大, ”说这话时,麓安都不曾起身, 直接将不屑的目光投到杨莺身上:“做了不光彩的事就该藏着掖着避嫌才是,不要到识得你的人面前丢脸。我若是你, 今日就躲在暗处轻易不与人交谈, 何苦寻个狗腿子上赶着来讨不痛快。”   蓝裳妇人登时鼓起眼:“你、你骂谁狗腿子?”   “谁心虚就骂谁, 谁出声, 就是谁。”   麓安不紧不慢地答,尽显旧日里高傲县主的模样,把个蓝裳妇人气得够呛,伸手便指道:“你!”   “段夫人。”杨莺适时出声,给那妇人递了个眼神,阻止了那妇人的激动。   将将出现时, 杨莺的目光本是停留在关瑶身上的, 这会儿, 倒盯着麓安看了好几息。   麓安丝毫不怵, 与她直直对视。   未几,杨莺嫣然一笑,从容作戏道:“我旧日里都在青吴府邸,才来顺安时日不久,与几位也是初回相识。县主的话,我委实听不明白。”   末了,她还故扮大度道:“我方才与段夫人只是恰好路过此处,听了段夫人介绍,便想凑过来打声招呼认识一下。若是扰了几位清闲惹得你们不悦,这便给几位赔个不是了。”   “不知道还以为你戏班子出身的,做张做势。”麓安一径冷笑。   杨莺捻了捻衣襟。   瞧,若不得宠,连这样家族落势,空留个头衔的县主也敢信口刺她。   若她位列四妃,这几个谁不得谨小慎微在自己跟前提着胆子说话?且她位列四妃,身边又哪止这段氏蠢妇拥着帮腔?   更重要的事,贺博正膝下仅有几名小公主,而无有龙嗣。若她重新得了宠成了贺博正身边人,若能快些怀个龙嗣,谁还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被自己设想中的场景激得指尖发麻,稍事垂眸,杨莺又扬着笑望向秦伽容:“这位当是大理寺周大人的家眷?”   假腥腥成这般,秦伽容心里白眼翻上了天,奈何衣摆被关瑶扯了扯,只得微屈身子道:“见过贵人。方才若有冒犯,还望贵人莫要见怪。”   杨莺应和两句,又转向关瑶,将关瑶从上到下打量了几转,面上浮起热络的笑:“想来,这位便是吏部裴大人之妻了?”   “贵人记性真好,她便是我方才与贵人说的,那贺淳灵的姨亲哩。”一旁的段氏连忙出声。   听到贺淳灵的名字,关瑶侧头望向段氏:“不知灵儿因何事入了段夫人的眼,被您金口提及?”   “也没什么,就是我前两日出街时,见到那位贺姑娘从个镖局子里头出来,好像还围着个年青郎君在打转呢?”段氏紧跟着奚落道:“虽是罪人之后,可她到底也曾是咱们大琮的公主,怎么也不能跟个走镖的搭上关系不是?”   关瑶还未来得及有反应,麓安已嗤出声来:“段夫人哪来的脸说这种话?你小女儿被府里马奴睡大了肚子,还寻死觅活要嫁给他。你们为了遮饰才把那马奴扮成什么商户书生,又出钱给他捐了个官……说起来,那走镖的再怎么不堪,不比个当奴才的强?”   “胡说八道!没、没有的事、你你你……”家门不幸的丑事被揭,段氏气得结舌难言。   可不止她怒,杨莺亦是大为光火。适才在别处听这段氏与人谈笑风生,轶事张口便来,还当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便费了番时辰将人拢住带在身旁。哪知这人蠢如猪彘只得个表面厉害,被噎了竟也不知如何还嘴。   杨莺没能忍住,拿恨毒的目光剜了麓安一眼,扯下脸子带着段氏离开了。   亭中恢复清净,关瑶才朝麓安展了个微笑,麓安便板起脸道:“我与那姓杨的也有些过节,方才可不是在帮你,你不用自作多情。”   虽这样说着,却是下意识瞄了秦伽容一眼。   真与杨莺有过节也好,想让秦伽容把今日之事一并转告秦扶泽,有迂回求和的心思也罢,关瑶并不欲深究。对于麓安的嘴硬,她笑笑便过了,让她暗自掂缀起来的,是方才段氏所说的话。   镖局,年轻郎君。   关瑶忆及贺淳灵近日种种,心道怪不得说想留在顺安而不去青吴,她原还道是当真舍不得顺安,原来……还真是春心萌动了?   怎么还偏偏是席羽?   关瑶有些发愁。   不待多想,宴开了。   上首的周太后戴着厚厚的眉勒,不时清嗓或抚额,像是身子有恙。   在一众恭维声中,周太后笑着答起阵阵逢迎。可话头几度挑起,每次点人说话,数度都故意掠过关瑶,甚至连带着和关瑶坐在一处的秦伽容也受了冷待。   一群人谈笑风生,唯关瑶这头几个,像是误入宴席的隐形人似的。   筵席过半,周太后这才像注意到她们似的。先是假意关怀了下关瑶与秦伽容的身子,又伪作不经意道:“你二人俱有身孕,对家中来说也是天大的喜事了。只二位的夫婿都是为我大琮效力的,你们可万不能小家子气,因一已之私而妒字上头,死活拦着不给夫婿纳妾。”   再是身居高位,也不至于管到臣子的后宅去,周太后的手委实长得令人想笑。   这份过度的关注,无疑有些针对的意思。   偏位份高者,还总不缺人附和。不管平时对妾室通房之流有多呕心,此刻却也几乎都装出深以为然的模样来。   在句句附和声中,周太后越加眉笑眼舒,拿话教训二人道:“还是要大度些,府里头若有合适的,主动给你们夫婿安排上,还能得个贤名。”   “回太后的话,臣妇自有此意,可臣妇那夫婿却并不愿意。”关瑶与秦伽容似商量好了似的,竟齐齐答了差不多的话。   语毕,二人亦是惊讶地对视了一眼,继而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而上首的周太后,面色却明显有变了。   周太后拧紧眉来,瞧着便是正欲说些什么,却忽闻得下首某个角落有人惊叫了一声。   众人抬头望去,见是个宫人上菜的时候,不小心把钵中的汤给撒到了杨莺身上,烫得杨莺倏地站起了身。   当众出丑,杨莺羞恼至极,挥手便掴了宫人一巴掌。   巴掌带出的脆响过后,宫人被扇得身子一歪,扑翻了整面桌案,嘭嘭锵锵的声音听得在场不少官眷捂住耳朵。   这还不止,那被带翻了的桌案倒地之际,轧到了一名过路嬷嬷的脚。   好死不死的是,那宫人正是方才去替周太后取披风的孔嬷嬷,亦是最得周太后宠信的贴身嬷嬷。   瞬间,杨莺成了满场焦点。   过道之中,被轧了脚的孔嬷嬷发着哎唷哎唷的痛吟声,而周太后的披风则被泼上各色汤酒残羹,好好的一圈雀翎直接折了个乱七八糟。   有体察上颜且本就对杨莺看不惯的后宫妃嫔,当即捏着嗓子道:“阳贵人啊,不过是宫人没当心,洒了些汤汁在你衣裳上罢了,你何以在太后跟前如此失仪?瞧瞧,孔嬷嬷年纪大了,被你轧这么一下,还不知伤成什么样呢。”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接嘴加火道:“对对对,还有太后娘娘这披风。这可是今年朝贡来的,据说上百位绣娘没日没夜忙活一个月才做成了特意献给太后的。啧啧啧,这怕是再老的能工巧匠也难修补,真真可惜了。”   “就是。我方才也被泼了些茶水,也没吭声。拿帕子垫一垫便好了,何必发这么大气呢?”   杨莺气得朱唇频颤,又不能当即撩开衣裳,让众人瞧一瞧自己被烫红了的部位。   她咽下闲气,咬紧牙关跪去厅中:“是臣妾一时鲁莽了,还请太后娘娘息怒。”   上首,周太后盯了她几息后,才淡淡出声道:“阳贵人身娇肉贵,想来方才那一下定然烫伤了你。既如此,这宴你也不必继续在了,早些回宫歇息吧。对了,往后哀家设的宴你也不用来了,哀家宫里的人都粗手笨脚的,今日烫着你,明日说不定能呛着你。万一出什么岔子,哀家可不好与皇帝交待。”   话说得这样重,和公然打压杨莺也没什么区别了。   若换了一般妃嫔,此刻早便软了腿脚,而听在杨莺耳中,却令她心头的最后一丝挣扎消散。   脸色变白,杨莺暗骂一声这老虔婆果然不给自己面子后,便佯作惶恐地,在一圈幸灾乐祸的嗤笑声中离开了。   宫人来收拾残局,将孔嬷嬷扶去处理伤势,周太后也无心继续。她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后,便道身子不适,提前离席了。   周太后一走,这宴自然也就散了。宾客三三两两离开,或是聚于一处闲话攀比,或是走去人少之处交换些内宅私事。   关瑶与秦伽容亦离了宴间,打算去赏赏那难得一见的西域蓝荷。   中途秦伽容去了更衣,关瑶便在原地等着。   不多时,有眼生的宫婢来寻关瑶,道是柳氏在某个地方崴了脚,让唤她过去。   关瑶盯着那宫人看了半晌,直将人看得眼神躲闪,这才点头:“劳驾带路。”   无人之处时,关瑶唤住那宫人:“敢问这位小姑姑,是打算先带我去泠雪宫,还是一会儿先将我迷昏,再将我拖去仁寿宫?”   宫人身形晃了下,才转过头,便被跟在关瑶身后的岑田出手钳制住。   关瑶问她:“杨莺想做什么?”   “没,没有,奴婢,奴婢听不懂夫人的话……”宫人吓得牙齿打颤,只能装傻。   关瑶轻如流云地笑了笑:“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她是想把自己做的事……嫁祸到我身上吧?”   后背某个致命的关节被岑田摁了下,那宫人痛得冷汗倒流,当即连连点头。   “她想拉去栽赃的,就我一个么?”   “夫人放了奴婢吧,奴婢实在不知啊!”   “喀——”   岑田捂住宫女的嘴,掰折了她一根手指。   宫女双目暴睁,刹那冷汗淋漓。   约莫两盏茶后,仁寿宫。   安静之中,谭良吉指了指地上二人,对坐在椅中的杨莺提示道:“贵人最好莫要在她们身上留什么印子,否则事要闹大了,就怕查出些什么来。”   这意思,便是让她莫要动手了。   杨莺心中不悦,却只得压着耐心对谭良吉笑道:“公公放心,不过说几句话出出旧日恶气罢了,我知晓分寸的。”   待谭良吉退出殿内,杨莺慢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人。   手脚被捆,口中还塞着绢帕。地上一个是关瑶,而另一个,赫然便是麓安。   如同欣赏战寇般,杨莺嘴角扬着冷笑,绕着二人走了几圈,这才在麓安跟前蹲了下来。   她伸手扯下麓安口中绢帕,掐住麓下巴得意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县主呢。要不是你,我还没有今日这样好的机会,能入宫作宫妃。”   心知遭了算计,麓安双眼淬冰,扭头避开杨莺:“是你自己够不要脸,才能有今日的苟且日子。换了一般人,肯定不如你豁得出去。所以你不用感觉本县主,本县主听你的话都嫌脏。”   “不愧是县主,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杨莺笑道:“听说秦大公子近来在与你闹和离?”   “关你什么事!”麓安目中浮起更强的怒火。   见状杨莺笑得更欢了:“真可怜。你倾慕的男人对你不感兴趣,你嫁的夫婿对你也没有半点耐心,眼下娘家又失势如败犬般门庭冷清。反正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今日为我所用,也算死得其所。”   麓安睁大了眼,似是要再骂上几句,杨莺却不给她机会,将绢帕塞回口中后,把麓安往地上一搡,自己便挪到了关瑶那头。   “裴……三少夫人……”杨莺拉着长音,阴阳怪气地唤了关瑶一句,弯起眉道:“你空得一张浅艳皮囊,内里粗鄙如糠,也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对你那样好。”   关瑶牵了牵嘴角:“贵人不是说了么?我皮囊浅艳,所以这张脸就是迷魂汤啊。”顿了顿,又反驳自己道:“也不能这么说,这张脸若是长在贵人身上,兴许我夫君也瞧不上你。毕竟比起内里粗鄙,自命清高……才最让人想笑。”   被关瑶的话刺到,杨莺当即沉下脸来,可继而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皱起的眉缓缓松开:“不过一个男人罢了,我当初也是瞎了眼,竟瞧上你那好夫君。”她极尽不屑道:“现下整个大琮最尊贵的男人是我的夫君,而你的夫婿,则要对我的男人俯首称臣!”   “忘了,他一会儿还要替你收尸呢。一尸两命,你猜他是会当场被刺激得随你们娘俩而去,还是假意掉两滴眼泪,转身便另娶她人为妇?”说这话时,杨莺眼底蕴满笑意,还道:“我猜……是后者。”   关瑶的眼皮瓮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杨莺还道自己的话扎痛了关瑶的心,便愈加欢悦起来。   她伸手指了指横躺在寝殿内显然已没了呼吸的周太后,再贴到关瑶耳边说了句:“你那好姐姐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死状可比这周老妇要吓人多了。”   四目相对,关瑶注视着杨莺,须臾轻声道:“我阿姐走的时候,我未能给她送行。贵人今日一身寡白,提前把孝服给穿好了,倒是有心。想来为了这份孝意,周太后化作魂灵也不会忘记贵人,定然夜夜入你梦,时时刻刻,伴你左右。”   “闭嘴!”杨莺眼珠急闪,出声喝斥关瑶。   关瑶不仅未收声,还对杨莺露齿一笑:“差点忘了,还有你那亡夫呢。听说他死时眼中泣血,还唤你的名字……不知这些,贵人夜间安置时,会否记起?”   “我让你闭嘴!”杨莺被关瑶的话搅得心惊肉跳,她气上胸腔,将眉一竖便扬起了右臂。   巴掌高高挥起,落下之际,却骤然爆起双眼。   原是关瑶不知几时解了绑,在她手掌落下之际,自袖中攥了把匕首,直直戳上杨莺掌心。   刹那,鲜血淋漓。   匕首捅穿杨莺的掌心,惨嚎被关瑶拿帕子堵住。   不理会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杨莺,关瑶迅速割断麓安手脚处的绳子,将人带了出去。   到了僻静之处后,关瑶问麓安:“咱们是分开,还是一起找个地方躲着先?”   麓安神色复杂地看了关瑶一眼:“你不用跟我做戏,我不傻也不聋。刚刚杨莺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放心吧,你好歹救了我一命,这事我会烂在心里的。”   关瑶没有说话,看着麓安撇了撇嘴角,再度低声自语:“我爹早就说过了,裴三郎没有表面那么清风玉雪,说他城府……很深。”   关瑶倒不曾否认,还故意一本正经地笑道:“相比起来,秦扶泽要简单多了。”   嘈杂喧闹的声音响起,刚刚离开的仁寿宫顶上冒起簇簇黑烟,隐约见得火光大盛。   关瑶朝那处看了半晌,才收回目光招呼麓安:“走吧,咱们离得越远越好。”   二女尽拣小道走,往另个方向去。约莫走了有两柱香的功夫,才寻着有些人气的地方。   到处都兵荒马乱,哪怕她们自角落穿出来,也没有人注意到她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那黑烟雾浓之处,以及留心避让着提水救火的侍卫与宫人。   往前走了几步后,麓安突然停下了脚步,直勾勾盯住某处。   顺着她的视线,关表在东南方向见到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问人的秦扶泽。   而在秦扶泽的不远处,则站着位身着紫袍的年轻官员。   那人瞧着本是打算往另一向去的,可似有所感,他脚下遽然转向,目光如炬地掠了过来,将人牢牢攫住。   正是裴和渊。   在见到关瑶后,裴和渊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他唇线紧绷,目中凛如霜雪,直直凝视着关瑶,走的每一步都像在带着无形的寒意逼近。   关瑶心内惴惴,她夫君这是……生气了吗? 第57章 胡闹   --   几步之外, 裴和渊停了下来,瞬也不瞬地盯住关瑶,却连话也不说。   关瑶与他大眼瞪小眼, 须臾微微侧头唤了声:“夫君?”   裴和渊深吸一口气,似是强硬摁下了起伏的情绪, 这才开腔道:“走罢,先回府。”   来时坐的一辆马车,最后只载了个柳氏回去, 关瑶则被裴和渊带上了他乘的马车。   看着裴和渊的一袭紫色官袍, 柳氏牙关紧咬, 只觉得那片色是生生在扎她的眼,令她刺目不已。   而对关瑶来说,她真是时隔许久不曾感受到裴和渊的强势,她抬头看裴和渊,试图分辨他是生气了, 还是又变作另外一个人了。   裴和渊胸间不停起伏, 半敛着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让人看不透。   关瑶便主动倒了杯茶递给他:“夫君喝茶。”   裴和渊确实口干舌躁, 便也没多客气,接过仰头喝了。   关瑶留了心神盯着他。   一口, 两口,三口。   关瑶胸间抒出一股浊气。   还好,没换人。   “夫君, 你生气了么?”关瑶少见地主动靠近过去。   裴和渊下意识接住她, 却仍是紧着眉心道:“娘子委实太过胡闹, 若有闪失……”   “那里头都是你的人, 能有什么闪失?”关瑶眨了眨眼, 须臾又无比认真地说道:“我捅了她一刀,也算亲手给我阿姐报仇了……我解恨了,没有遗憾了。”   说起这事,裴和渊才想起查看关瑶的手。而尽管关瑶早便处理过,他仍是取了巾帕,就着茶水仔仔细细帮她把手再擦拭了一遍。   过程中关瑶难得乖觉,收起近来不时露出的爪牙,温驯地听裴和渊无奈的责备:“便是不顾着自己,孩子呢?”   “我有留心护着的,而且岑田就在暗外躲着,谭公公也在门口觑着,我有分寸的。”   察觉到裴和渊动作一滞,猜想是又要说些什么,关瑶嘤嘤哼哼往他怀里钻:“我手腕子好痛,嘴也好酸……”   裴和渊心头谓叹,嘴唇碰碰她发顶,安慰道:“待回府揉些药酒松缓松缓,须得好好歇上几日。下回,娘子再不可这样莽撞了。”   关瑶囫囵应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片刻后,回到临昌伯府。   才下了马车,便闻得汪姨娘的哭声响彻整座府邸。不晓得的,还道是府里头少了条人命。   一问才知,是裴讼谨昨日里喝醉酒,被不识得的人骗去城郊乡下的黑赌窝,把手头银子输光了不说,还欠了不少赌债。   因为生怕那些乡痞带人来伯府里头要钱,他不敢说出自己身份,而那些个乡痞也不是多有耐心的,就打了他一顿,用轧猪草的刀把他头发削了不止,还拿刀子捅穿了他的脸。   听说裴和渊回了府,汪姨娘肿着双眼睛跑到容知院,哭着喊着让裴和渊帮忙查出伤了裴讼谨的人,全给砍杀了才算出气!   裴和渊道:“我朝早便明令禁了博戏,违者笞刑示众。若犯者为官眷,则加杖刑六十。我固然可将这事报予顺安府,但姨娘想好了,四弟即使受得住当众施刑之难堪,可受得了这样重的刑罚?”   汪姨娘嘴皮子颤颤,嗫嚅道:“我,我是想让三公子端了那贼窝,到时不提谨儿的名字便好了……”   “既报案缉拿,定要有苦主指认,否则如何定罪?”裴和渊神色泰定,明晃晃地拿话搪塞汪姨娘。   汪姨娘犹不死心,提了气还待想说些什么时,裴和渊原本望着远处的目光收了起来,淡淡地睥着她。   威压骤至,汪姨娘肩头一缩,竟被这无言的逼视怵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应付已用掉裴和渊所有耐心。他转身回到院中,恰逢关瑶自湢室出来。   脸庞似美人新醉般酡红,腰身盈盈一掬,整个人在日光中泛着珠贝般的光芒,说不出的酥软招人。   倏然间,裴和渊忆及某场温泉共浴来。   绮念甫生,鼻管便泛起痒。唯恐在关瑶跟前出丑,裴和渊急急转向另一侧,待心念平静后,才重新回了身。   彼时,关瑶已坐在靠窗的榻上任丫鬟绞干头发,将两个眉头蹙做一堆,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想得委实入神,待男人高大的身影斜斜地压了过来,才抬头瞥了他一眼。   裴和渊挥退丫鬟,拿了软巾接着替关瑶拭发。   关瑶将头枕在他膝上,惬意地享受着裴和渊的服侍。   好片刻后,她出着神问了句:“席羽喜欢二姐姐,对不对?”   顿了一息,裴和渊才答道:“他对二姐,可以说是情深意重了。”   关瑶隐约自这话中听出一丝嘲弄的口吻,想了想,追问道:“深重到什么地步?”   “到愿意为她背叛我的地步。”裴和渊声音浅淡如水,如同说了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头发已干得差不多了,裴和渊将软巾搭在架上,另取了木梳,动作温柔地替关瑶通着发。   关瑶眯着眼睛沉默了会儿,才又沉吟着问道:“那夫君这世没动他,是想利用他,还是……顾念旧日之情?”   “都有。席羽功夫了得,除了幼时那次,后来也曾救过我数回。”   说着话,裴和渊低了眉看着关瑶。   明明是一张素脸,却仍旧娇慵可人。两道睫上似洒了金粉似的,在透窗的阳晖之下熠熠生辉。眼下的暖影更似是投在他心间,眨动之时便若无形的羽扇般,在人心头搔来搔去,令人实难把持。   他用手指在那清透的面颊之上摩挲着,指腹流连于唇角之际,关瑶抬起眸子。   两两对视,倒是关瑶先凝住视线。   白银般的日光染亮郎君眉眼,亦在那玉容之上打出明明暗暗的晕影。   郎君静视着她,目光专注得像要将她的面貌吸入脑中,牢牢印住。   不得不承认,自己前世今生都被这张脸给惑住,不是没有道理的。   像有什么在心头冒了芽,被悸动牵着的关瑶引颈而起,却在将要碰到那双唇时,立马被捧住脸。   像要将人胸腔之中的气息抽干,这场亲密到了最后,关瑶被吻得脑子像粥一样渾渾莽莽,两眼发直。   微微回神后,关瑶瞪他一眼:“我刚才是想起身而已,臭流氓!”   水目漉漉,粉面泛春,还软着嗓子绵绵地控诉自己,裴和渊险些分寸大乱。   费了好大劲才让理智回笼后,他摒退心头杂念,抬手给关瑶顺着凌乱的发丝。   未几,关瑶便像被撸顺了毛发的狸猫儿似的,眉眼舒展开来,甚至蹬着足小小地伸了个懒腰。   “周太后没了,你不用去帮着处理什么?”   “早便安排好了。况且这堂事,贺博正自是希望参与过问的人少些,再少些的好。”   关瑶点点头,又道:“说好了的,过几日我要回娘家住一趟。”   裴和渊鼻息一紧,下意识便屈起手指来。   关瑶轻飘飘瞥他:“怎么?这就想反悔了?”   裴和渊喉间轻滑,心下有些挣扎。   即便刚刚结束一场温存,哪怕人正在自己怀中,他仍旧患得患失,惶惶不安。   心潮波动,裴和渊唇角微动,想让关瑶莫要与那宋韫星见面,又怕她嫌弃自己想太多,或是对她存有疑心。   兜兜转转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   罢了,反正这世,她与那戏子并无过多牵连。   “我可以……每日见娘子一面么?”嗫嚅许久,裴和渊低声问了这么句。   “不了吧?”   这话才出,裴和渊的眸子便暗了暗。   关瑶挠了挠他的手背,唇儿高高翘起:“夫君若想我了,咱们可以通信。”   掉入那双漾着狡黠笑意的眸子,裴和渊心头发软,只能答她:“好。”   便是这般,关瑶翌日回了娘家。   而没过几日,周太后的死因便被查出来了。   后宫阳姓贵人因当众被斥而心怀怨恨,便以赔罪为名去了仁寿宫求见周太后,借着近身伺候的机会向茶水中落毒。   而掀倒烛台纵火,则是自知难活下去,便干脆选择这样的方式同归于尽。   处理这案子速度之快,竟连杨莺宫中藏的秘药都搜了出来,佐证的宫人更是一个接一个。   便是这般,太后薨毙之事,以宫妃谋杀而草草盖棺定论。   实则若要细查,自然能查出些疑点。比如皇帝的态度就很值得寻摸,再比如,前些日子皇帝曾与太后闹过的追谥之事。   可安定富足多年,尸位素餐不识进取的官员本就不少,更别提这朝代几经更迭,大琮朝堂早便散如一锅粥。   得过且过的,懂得审时度势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比比皆是,纵有那忠心之士,发出的质疑却也很快被湮没得激不起半点水花来。   便在周太后之死弥定后的两个月,大琮皇帝贺博正,在某个寻常的夜里,被北绥送来的那名和亲女子刺穿了喉。   据说其死状,极为可怖。   几任帝王常居的广明宫成了凶殿,就连夜巡的侍卫经过都会不自主地打抖颤。   就要不要出兵伐北绥之事展开朝议,最后出来的结果,是暂不动兵。当下急在眼眉前的,还是新帝之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大行皇帝崩时仍年轻,膝下无有龙嗣。   最终经过层层商议,在宗室里头选了个血脉较近,且天资聪颖较为开敏的立为新帝。   然新帝不过七岁稚子,尚无理政之能。是以在这之后,又选出了几名辅政大臣。   而裴和渊,亦被推举成了当中的一员。   当了辅政之臣,裴和渊的风头更是盛极,逢迎巴结的甚至寻到了关宅。若非关氏夫妇见过世面,还当自己另个女儿也成了宫妃。   回娘家住这事有一就有二,毕竟比起临昌伯府,热热闹闹的娘家才更令她眷恋。因此,关瑶不时便乘马车往娘家跑,一住就是数日,期间与裴和渊的联络,便还当真是靠着信笺。   或是小别胜新婚的新鲜感,又或是为了奖励,每趟回伯府后,关瑶不再抗拒裴和渊的接近,偶尔还会主动贴过去撩拔。   谪仙般的郎君被自己逗得满眼无奈,明明几度在丢盔弃甲的边缘却还要竭力憋住的情状着实有趣,关瑶乐此不疲,便连他后来偷摸搬回寝居也只当视而不见。   夫妇二人的关系逐渐回温,诸多恩爱之举,直令听闻的人都羡煞了一双眼。   似乎所有的事都回归正轨,且在向着正道而行,然而世事,总是令人难以预料。   中秋节的前几日,关瑶仍住在娘家,用过早膳便带了家里两个小的出去听听戏。   既是跟在关瑶身边,岑田便作回了女儿妆扮。   她性子虽闷,但到底年岁不大,且关瑶等人并非难相处,甚至性格还很有些自来熟,便把她带得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而纪雪湛不知怎地,与人相处起来总别别扭扭的。本身没头没脑乐乐呵呵的少年,惯跟个贼子似地偷看人姑娘家。而待人察觉了回望过来,他又没事人似地撇开眼。   故作镇定,实则耳根子红得跟被火钳子烫过一般。   对于男女之事,关瑶并非吴下阿蒙,可与纪雪湛相比起来更让关瑶纠结的,是贺淳灵的事。   在近来的旁敲侧击之下,关瑶知晓了席羽便是在青吴时曾救过贺淳灵一回,且让她念念不忘的人。   而贺淳灵也并非什么也察觉不到,在某回关瑶的试探之下,直接垂下头说了句:“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他心头有人。”   沉默片刻,她又苦笑了下:“可怎么办呢?小姨,我就是爱慕他,就是忘不了他,就是想缠着他。”   “若父皇仍在,我便是在父皇跟前跪上个三天三夜,也会让父皇给我赐婚,押着让他娶我。哪怕,哪怕他因此而恨我憎我,我也甘之如饴。”   听过贺淳灵这番话,关瑶一时无言。   年少情热,埋头扎进去便再难出来。哪怕是没有回应甚至是被拒绝过的单相思,也不是能被旁人三言两语劝得开的。   这些,关瑶早便经历过,最是能理解。   更何况贺淳灵对席羽不仅是初见惊艳,在关贵妃过世后,裴和渊还安排席羽保护过她,二人相处过一段时日。哪怕顽狭的郎君只拿她当妹妹般哄过几回,可那份依恋与安心,更令她心间的情意只增不减。   几人在万汀楼待了大半日,日暮之际才打算回转。   正要上马车时,宋韫星追了出来。他拿了新拟的戏词,说是要请关瑶带回去过过目。   这原是稀松平常的是,偏今日的宋韫星,总让关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   比如打从一见面,他便望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眉宇间滑过微妙的挣扎之色。   再比如说话间他数度欲言又止,却还是踟躇着问出口道:“东家……近来一切可好?”   而在关瑶点头后,他本没再继续,可便在关瑶待要转身之际,忽又向前半步,用发紧的声音说道:“东家若有何难,若不嫌弃,可与我说说。我虽力微,亦会尽力帮东家,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会……”   关瑶没再给他说完的机会,而是出声截话道:“宋班主是听了什么奇怪的传言,还是……接触了什么人?”   对上关瑶带有探究的眼神,宋韫星目光微闪,背脊也霎时僵住。   季秋的风不仅凉且翻得有些猛,一阵刮来时,蓦然将关瑶手中的戏折子吹落地。   关瑶等人还未有反应,宋韫星已领先一步,俯身将那戏折子捡了起来,再递给关瑶。   关瑶伸手去接。   仅是一瞬的接触罢了,偏此刻不仅投在地上的一双剪影很有些暧昧之感,且在身后某些角度看来,二人袖摆相贴,亦是瞧着亲密有加。   熟悉的,异常压地的鞋履声步步靠近,一个被夕阳拉得愈加伟岸的身影近乎覆在了关瑶后背。   关瑶还未转身,已听湘眉惊讶地唤了声:“郎君?”   回过头去,确见得两步开外,立着个面色寡淡的裴和渊。   阴晦与冷沉,取代了近些日子的温宁萧肃与清和平允。眉眼虽然不变,可一袭白裳穿在他身上,与那森冷的面容却是怎么看怎么相悖。   关瑶脉膊亢急,瞬间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第58章 失踪   ----------   原地立定几息后, 裴和渊上前:“娘子在忙什么?”   “在看戏折子……”关瑶愣愣地晃了下手中的东西,又试探道:“夫君为何在此?”   “同僚约我吃茶看戏,便来了。”裴和渊言简意赅地解释过, 便扶住关瑶的腰:“既遇得娘子,那戏不看也罢,娘子可要随我回府?”   关瑶心头微跳, 她低下眸子假装被风沙所迷,快速地眨了两下眼, 藏饰着自己的慌乱。   须臾,她定了定心绪, 应了个“好”字。   便是这般,关瑶被裴和渊带上马车。而裴和渊由头至尾, 连个眼神都不曾赏给宋韫星, 只当他是个透明人。   有孕之人分外懒困, 为了不让自己露出什么不对的神色, 关瑶甫一上车便装作疲乏, 乖觉地把头枕在裴和渊的肩上小憩。   中途听到茶杯挪到的声音, 关瑶悄悄掀开眼皮, 却见裴和渊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放回小几之上,再没动过。   再过片刻, 马车到了伯府门口。   因关瑶一直没睁过眼, 下马车时也是被裴和渊给抱着的,直到回了容知苑, 她才假作迷迷糊糊地醒来:“到了么?”   裴和渊将人放在榻上, 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晃了晃:“没到, 娘子继续睡罢。”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关瑶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人的惯性动作是最难改的,她曾用了极长的时间回忆过两个裴和渊之间的区别,而当中最能快些分辨的,莫过于饮水次数,以及对她的亲昵了。   比如饮水,一个是强迫自己分三口饮尽,而另一个,则并无这种习惯。   再比如对她耳垂的偏好,一个是轻轻揉捏,而另一个,则酷爱轻轻摆动。   假如她的猜测没有出错,那么眼下她面前的这个,已然不是昨日才写了信给她的……那位夫婿。   可这人却表现得若无其事,让关瑶摸不清心思,拿不准他用意为何。   心头藏了这样的认知后,关瑶难免有些发怵,干脆假借睡意整理自己的心绪。   而这个裴和渊也像是有意遮掩似的,收着张狂与乖僻,日日穿着白衣,面上带着温和的笑,与关瑶相处。   见他这般,关瑶更是一遍遍告诉自己与他相处要自然,得尽量配合,不能让看出端倪来。   于是后头的日子里,关瑶仍然对裴和渊撒波发嗔,或是偶尔略带恶意的挑逗。而裴和渊的反应,亦是一如往常。   而一旬之后的某个晌午,关瑶却被个消息惊得怛然失色。   那个消息,是与贺淳灵相关的。   道是先前去赤源和亲的贵女失足死了,赤源再度向大琮求娶宗室贵女。可辅政大臣们在宗室中挑了一圈适龄者后,最终被选中的,却是贺淳灵。   早便没了公主身份的贺淳灵,被重新赐了个贵主的头衔,以半半的戴罪之身,替大琮完成这和亲的使命。   且关瑶听到消息时,贺淳灵已然上了和亲的马车,出了顺安城。   如同旱雷在头顶轰然炸开,关瑶耳膜嗡嗡作响。   侥幸被无情戳破,小心翼翼维持的盲眼假象也一瞬破灭。   原来不是有意遮掩,而是乐得看她作戏,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怀着耍逗的心态,在陪她演戏。   惊愕过后,是异常的平静。   人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知呆坐着出神,直到一抹白色身影出现在眼前,一声温柔的“娘子”响于耳畔,她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身形。   唇瓣微启,关瑶的嗓子像卡了把糠一般,发出的声音又滞又涩。   她盯住眼前人,双眼失焦地问:“你是在……惩罚我么?”   裴和渊屈起手指,亲昵地在关瑶腮畔碰了碰,徐徐笑道:“娘子这么不乖,还教他控制情绪,给他甜头尝……”他目光幽若:“娘子为何厚此薄彼,独不教我如何才能让他再无出现的机会?果然……娘子更欢喜的是他么?”   “因为这些,所以你就迁怒我的家人,伤害我的亲人。”关瑶语声喃喃,这话并非质问,而更似在陈述。   裴和渊眉宇松和地笑着,声音喜怒不辨:“娘子藏得极好,我险些没瞧出来。”   关瑶勉力聚了聚神,与他对视着问:“倘若我在想,该如何与两个你相处呢?倘若……两个你我都能接受呢?”   裴和渊把人收进怀里,却并未答话。   然他不答,关瑶已知他的意思。   她这个夫君,也并不想与另一个共存。   熟悉的气息盘旋于发顶,关瑶却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打颤:“夫君……在想该如何除掉我腹中胎儿么?”   裴和渊收紧手臂,半晌沉吟道:“我固然不想要这个孩子,可也要顾及娘子安危。所以,我已派了人去捉那位神医。他医术那样高超,定然有堕胎且能保娘子安危的法子。”   这回,轮到关瑶不说话了。   片刻后,裴和渊主动挑起话头道:“娘子可知,为何宋韫星会令他神思大乱?”   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照不宣,可关瑶却连跟着问的力气都没有。   裴和渊不在意,兀自接腔道:“因为上一世,娘子曾随那戏子离开过我,所以他的刺激,自然不是旁的人比得了的。”   明明仍有余晖在天,可关瑶整个人跟落入冰窖似的,陷入了深重的怔忡与呆滞当中,脑子跟糊住了似的,完全停止了思考。   像是在这怀中待了许久,关瑶抽身出来,直视着裴和渊的双眼:“我再不会见宋韫星,你别伤害无辜。还有,以后我会听你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和渊凝视着关瑶,用清醇且空灵的声音说道:“娘子放心,灵儿那头有人跟着,她不会有事的。只要娘子守诺与我好好的,待这天下大定后,我便让人送她回来。”   “好……希望咱们,都守诺。”关瑶一字一顿地说。   裴和渊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晃了晃,眉梢微挑道:“自然。”   约定达成,仿佛只是一个微小的插叙短暂地出现了下,并未掀起任何涟漪。   对这个裴和渊,关瑶仍旧如常待他,偶尔也会有意对他极尽低眉顺眼甚至学着温柔小意,与其说是在与夫婿相处,不如说是在用心当妻子。   对此裴和渊浑不在乎。只要人在身边,他便满足了。   日子约莫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月,到了重阳节。   大早,裴和渊便去了祭祖。   临昌伯裴胥弘一脸病容不止,神色还格外郁郁寡欢,瞧着是多走几步都要喘上半天。   而裴讼谨则彻底毁了容,舌头也受了伤,说话像大舌头一般困难。   兄弟三人共同出现时,便愈发显得裴和渊俊迈出挑。   清风倒灌,吹凉人的脸颊。   祭拜过后,裴讼谨早便掩着面借口溜回了马车上,老临昌伯的墓之前,裴胥弘与裴和渊两两立着,许久沉默。   沉默过后,还是裴胥弘率先开口道:“能告诉我,你当初为何那样对父亲么?多大的恨,让你连他病重都不去瞧一眼?”   裴胥弘声音沉重,却只引得裴和渊浅淡一笑。   能为什么呢?不过是当年被带回顺安时,中途他那外祖母“畏罪自杀”,他却误以为是被这墓中之人给逼死的。   甚至,认为是老伯爷瞧不上他外祖母,才迫其自戕。   沉吟片刻,裴和渊转过身,直视着裴胥弘,一双眸子清和剔透,似能看透人心。   “不用拿这种话来试探我,我知晓兄长心中惧怕什么。放心,我对兄长的爵位没有分毫兴趣。”裴和渊目中带笑,又微微扬了扬眉骨,佯作不经意地道:“但若兄长心存他意,行不善之举,那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没来由的,裴胥弘心下一跳,仿佛真就行了什么错事。   便在此刻,一阵健步踏得地面响动,谭台如疾风般奔来,于几丈开外便扬声唤裴和渊:“郎君!府里着火,少夫人不见了!”   意外来得令人措手不及,待裴和渊回到府中时,火势已被扑灭。   起火的,是裴胥弘与柳氏的居院。   呛人的烟味在空中弥漫,烧焦的屋院与家什满目疮痍,还有孩童余惊未平的哭声。   “怎么回事?”裴和渊脸色泛青。   喜彤哽咽道:“少夫人听说小世子身子不舒服,便过来看小世子的,哪知就发生了这事……”   一旁,浑身焦迹的岑田低头请罪:“是奴婢失职。奴婢赶进去救少夫人时,因为过道较窄,少夫人便让奴婢先把小世子给抱出来,待奴婢返回火场时,少夫人……已不见了……”   静默半晌,裴和渊再问:“白日里为何动火烛?”   “近来小世子总是夜睡难安,这两日更是低烧不退。我们便去寺里找了僧师问问,僧师算说是小世子撞了邪,让找小世子一件衣裳,裹着求来的符一道烧起往房门外引,把那邪祟给引出去,谁料行事的丫鬟粗手粗脚,竟不小心把火盆子打翻在房中,引得里头好多东西都烧了起来……”这话,是柳氏那头的人说的。   听罢,裴和渊向柳氏等人的方向走了几步。   柳氏正给她怀中的小裴屿一下下地拍着哭嗝,见裴和渊近前,下意识便向后退了几步,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裴和渊看了看裴屿,又盯着柳氏,未几阴晴莫测地笑了笑:“是邪祟……还是有人故意作祟?”   柳氏脸色陡然变白。   下一息,裴和渊几步上前,强硬将她怀中的裴屿拎了出来。   小孩子本就还挂着泪珠子在抽噎,被腾空拎了这么下,立马吓得张嘴大哭起来。   “你做什么!还不放下他!”柳氏等人急忙跟上前。   裴和渊将人随意往臂上一挟,施施然道:“你们看,他现在还哭成这样,明显那邪祟还未赶走。我倒识得某位西域高僧,道行神力有口皆碑,这便带他去给那位高僧瞧瞧,彻底给他清一清身上的浊气。”   见他当真带着人转身要走,众人立马混乱起来,院宅外登时乱成一锅粥。   杂杂沓沓哭喊着追到正门前的影壁时,裴和渊才停下步子,转身盯住柳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谁指使的?”   正逢裴胥弘被人匆匆搀回府中,见儿子被扣住且裴和渊还说这样的话,他本欲怒斥裴和渊,可在看到妻子闪烁的目光后,心中升起些怀疑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我,我……”   见柳氏支支吾吾,裴和渊身形一转。   而便在他将要迈动步子的时刻,柳氏在后头慌忙出声:“我说我说,是、是孟澈升和二妹妹!”   身形稳住,掳在臂间的小娃娃哭得撕心裂肺。   好半晌后,裴和渊目中浮起暴虐之色。   孟澈升,裴絮春。   果然,又是这对男女。 第59章 正文完结【上】   -   巍峨宫阙, 庄严瑰丽。   近晚秋,天儿已渐冷。晚霞将要倾尽,花光水影也被暮风一下下吹得起了皱。   “娘娘, 陛下来了。”   宫女的唤,让倚窗而望的裴絮春收回了神思。她起身迎了上前,待要下拜之际,已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搀了起来。   “春儿。”孟澈升温柔凝视着她,半带低斥道:“外头寒凉, 怎么开着窗在吹风?”   裴絮春牵着唇角笑了笑:“里头太闷了,便敞了窗通通气儿。正打算要关的,可巧陛下来了。”   “那也不该离得这么近, 着凉了如何是好?”孟澈升将眉拧起,立马唤了宫人去将那窗子阖上。   孟澈升这般体贴备至, 裴絮春却微微收了收指尖, 眉梢也无意识压低了一瞬。   他的身上,有残留的荼蘼香气。而这等香,正是他那位发妻惯用的。   很明显,孟澈升自含元宫而来。而自含元宫行到她这玉春宫, 怎么也要两盏茶的功夫, 足以见得在那宫中,与他那位皇后温存了许久。   所以不管几世, 他更欢喜的明明都是那邱氏,怎么上辈子,她就蒙了心看不透呢?   怔忡间, 裴絮春被带到坐榻之上。   孟澈升与她闲话几句, 关切了身子后摒退宫人, 揉着裴絮春的手低声道:“探子来报, 道是他已离了大琮。只这些时日来朕总未能摸得他行踪,否则咱们在路上,便可除掉他!”   即使早便见过孟澈升这一幅恨之入骨的模样,可此刻,裴絮春仍然微微失神。   他恨的,无非是上世渊儿恢复身份,让他自万人景仰的太子一夜间跌落为受尽嘲弄的农妇之子。   那样的落差,他怎能忘得了?   可他的怨恨之中,定然也有她的一份吧?   毕竟告知渊弟身世的人,是她。   是她听了父亲临终前的那席话,转头便与渊弟说了,才令那真相大白于天下,令渊弟归位,也间接将他自高座之上扒了下来。   敛了敛眸,裴絮春安抚道:“陛下莫要急,他那娘子在咱们手里头,他怎么样都会亲自入宫的。再说陛下若在途中便要了他的命,又哪个去为陛下除掉太后娘娘呢?”   孟澈升微顿,稍作狐疑道:“他当真会直接杀了常太后?”   “自然。陛下忘了上一世,常太后是如何对待那关瑶,又是如何被他杀害的么?再入大虞皇宫见得常太后,他如何能忍?”裴絮春音腔笃定,心内却对孟澈升生了几分嘲意。   直到这世,她才清楚意识到这人有多么的无能。   即便重活一世,即便知晓那么多的事,仍然没能奈何得了常太后,反令常太后对他起了疑心,处处提防。   如今,还要靠仇人去替自己解决障碍,何其可笑。   而裴絮春心下所想,孟澈升自然不晓。于他来说,先前对裴絮春的各色猜忌与提防,早便消解了。   他这位表姐爱他到何种地步,他再是清楚不过了。   若非如此,又怎会与他猜测那裴和渊已重生之事,还同他一道布谋如何诱那疯魔之人来大虞送死?   他就知晓那裴和渊定然有异,否则大琮怎么可能一下子换了三任皇帝?   而仅凭这份直白,他便能完全信任这位旧爱,更何况,裴絮春还再度怀上了他的孩子。   上辈子他是如何用孩子系住她,令她心甘情愿为他所用的,这世,自然也能成。   这般想着,孟澈升将手放在裴絮春的小腹之上,承诺着:“春儿放心,这一世,咱们定能护住孩儿,再不令他被那疯魔之人加害。还有,那皇后之位便由葶儿暂时担着,待一切落定之后,朕便将春儿扶上后位。”   不待裴絮春说话,他又道:“葶儿到底年纪小些,她耳根子软性子又娇得很,并不适合做中宫,也着实打理不来这后宫事务。相较起来,还是春儿你温婉且识大体,更能担那中宫之位。”   这话听着是在夸裴絮春,实则当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昵与爱意究竟偏向哪一侧,却是孟澈升自己所察觉不到的。   裴絮春也不曾点破,只唇角微弯,巧笑应和间,脑中那个英俊儒雅轩轩韶举的半大少年郎,红着耳根子唤她作“表姐”的郎君,便如一阵飞埃,被风吹散于记忆之中。   只比她小一岁的表弟,被当作质子去了大琮,居于临昌伯府,在相处间与她情意两相投,二人互许终生,共订鸾约。   然那些花前月下,那些旧日誓言,终是错付了。   而她对他的种种希翼,早便在两世间的辗转之中,被磋磨成了灰。   ---   焦虑与亢奋交织间,孟澈升带着一腔杂乱的情绪日提夜防,终于在某个风雨不安的夜里,再次见到了裴和渊。   彼时孟澈升方入睡不久,忽闻“轰隆”一声,将他自梦境中震醒。   余雷在云间抖荡,雨点砸在地上,形成密匝匝的水网。   一重又一重的守侍与暗卫皆严阵以待,而在不停逼近殿中的护从之内,有人拄着把长剑,于阶前与他对视。   黑色的袍摆在风中翻飞,那人面容森然,眸子如夜潭一般,晃得人胆气生寒。   孟澈升后脖子发凉。他原以为自己的寝殿早已固若金汤,却到底小瞧了这人的本领。   望了望裴和渊手中剑上的血迹,孟澈声问:“你、你杀了人?”   “如你所愿,我杀了常太后。”裴和渊扔开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嘲弄孟澈升:“没用的废物,活了两世连个老贼婆都料理不了,还做什么帝王?”   孟澈升面色遽然一变。   纵然早知这人有多疯魔多难防,早便领教过他的猖狂,却还是对他在大虞宫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恣妄,以及直接提剑杀了常太后的凶残而重重惊到。   与此同时,孟澈升亦被裴和渊的话深深刺中,他望了周遭一圈,目中愠怒:“我就知晓,通安军定然被你所用!”   裴和渊唇角微动,并不耐与他多言:“直说罢,你想作甚?这样着急将我引来,怎么,你这赝品皇帝做得不舒坦了?”   “你!”轻飘飘的质问,却令孟澈升大为光火。   裴和渊泰然对视,连眉锋都不曾移过。   僵持片刻,孟澈升长吸一口气,郑重道:“前尘事了,朕只想你莫要再追究从前的事,莫要咬着不放。”   “你如今坐在我的位置上,掳了我的妻为质,还让我莫要咬着不放?”裴和渊负起手来:“孟澈升,谈判之际的虚伪是给聪明人用的,如你这般蠢较猪彘的,还是少些废话为好。”   孟澈升被激讪得面色通红,满心的愤懑与勃然冲得他脑门子都发晕。   “陛下!”   裴絮春闻讯而来,见到裴和渊的那时刻,她瓮动着唇,唤了声:“渊儿。”   裴和渊淡淡瞥她:“二姐,我让你来当皇后,你怎么反给人作了妾?”   裴絮春死攥紧手,语意艰难道:“妻也好妾也罢,你知道的,我放不下他。渊儿,我对不住你,我……食言了。”   “春儿不必如此!你忘了他是怎么对咱们的孩子么?到底也喊他一声表舅父,可他呢?说什么找人教孩子骑射,却、却任由孩子坠马!”孟澈升扣住裴絮春的手腕,咬着牙低声提醒她。   裴絮春摇摇头:“陛下放心,臣妾……断不会忘的!”   得了裴絮春笃定的答案,孟澈升这才松了气。   他再次看向裴和渊:“朕这里有一丸药。你放心,这不是什么毒药,待你吞下它后,朕会给你在胡番之地指一归处。只要你离开大琮与大虞,不插手国事,不对朕造成威胁,朕便会定期给你解药!”   裴和渊却笑:“我若不愿呢?”   孟澈升撂了嘴角:“我早在城外安插了一队秘军,宫里每半个时辰会有人去报信,若迟了没去,秘军立马便冲入宫来。你以为,你当真有很大的胜算会赢?”他冷声道:“况且你的妻子现下在我手中,只需我一声令下,看管的人便会取了她的命。对了,我可记得她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可舍得?”   空气矍然一静。   半晌后,裴和渊忽动了动唇,沉声问:“那么……一命换一命呢?”   雨夜的对峙之中,骤然响起一阵哭啼,尖利又亢急。   是婴孩独特的尖躁哭声。   一名尚在襁褓的小婴孩被人抱了出来。那小婴孩四肢乱蹬,扯着嗓子的哭声将渐熄的雨声都盖了过去。   与此同时,有个身形娇小的宫妃匆匆赶来。   “——陛下!”   那宫妃被人搀扶着,脸白得像纸一样。才走近,便被孟澈升急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好皇儿么?”   “臣妾着人看好了的,睡前臣妾还瞧过许久,可是方才这头吵闹,惊得皇儿哭了几声,臣妾便去看,这才发现皇儿不知几时被调了包!”邱皇后面色惶惶:“陛下,这是何人?他为何要掳皇儿?他到底想作甚?”   孟澈升揽住欲要向前的邱皇后,咬紧牙关看向裴和渊,一字一顿道:“放了朕的儿子!”   “我说了,一命换一命,我娘子呢?”裴和渊亦直视着孟澈升。   “夫君……”颤巍巍的声音响起,裴和渊立马循声去望,目光刹那收紧。   转廊之处,关瑶被人挟住双臂押了过来。   衣摆被雨水打湿,披散的发也在额前结了几绺,挺着小腹走得格外艰难,俨然便是个阶下囚的模样。   她被人捺定在一张木椅中,颈上则横了把闪着寒光的刀。   眯狭起双目,裴和渊的声音仿佛淬了冰:“把我娘子给放了,敢动她,我让你们死无全尸。”   “你将朕的皇儿给放了,再答应朕方才的条件,朕自然放人。”   “你以我妻为质,我将你儿作赎。旁的条件,我为何要应你?”   这么两句间,方才还声嘶力竭的小婴孩哭声渐低,且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婴孩本就肺气不足,哭了这么许久无人去哄,小脸儿已然开始有些发紫了,显见是危险至极。   “陛下!陛下快答应他啊!咱们的皇儿快没气了!”邱皇后扒着孟澈升,惊恐地催促他。   孟澈升喉结几动,整个人也紧绷着,似是陷入巨大的挣扎。   片刻后,他紧紧揽住邱皇后,低声道:“葶儿……你还年轻。”   这话甫落,空气都侊若凝滞住了。   邱皇后先是发了怔,几息后才渐渐回过味来:“陛下,你,你是要舍了皇儿?”   孟澈升狠了狠心,不再看邱皇后。他自袖中掏出一只木盒交给亲卫,让亲卫递向裴和渊。   “吞下里头的药,带着你的人离开大虞,朕不日便会将你夫人送过去与你团聚。”   “自私到这种地步,不愧是你。”裴和渊定定地盯着孟澈升看了几息,忽而勾了抹古怪的笑,接过那已快哭绝了气的小婴孩:“看来那这孩子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既如此……”   话毕,裴和渊缓缓举高了双手。而便在他要做出摔打的动作之际,对侧的邱皇后突然亮了把匕首,向孟澈升刺了一刀!   在宫人吓得慌乱叫喊间,邱皇后浑身打颤。面对孟澈升不可置信的目光,她茹恨道:“陛下莫要怪我!他早便留了字条说过,若陛下不保皇儿,便让臣妾拿陛下的命去换皇儿!”   “朕……比不上……你的皇儿么?”孟澈升额际青筋爆起,吃力地质问着,眼神像要生吞了邱皇后。   “臣妾自然是要皇儿!陛下若崩了,就是臣妾的孩儿继位!”高喊间,邱皇后松了一只手指住裴絮春,面目狰狞道:“陛下当臣妾是傻的么?这贱妇宫里有臣妾的人,听得清清楚楚的,待她生下皇子后陛下便要扶她替了臣妾的位,更要立她的孩子当太子!”   “无脑的毒妇!不识大体的蠢妇!”孟澈升目眦欲裂,倏忽自胸口生拔出那匕首,反肘朝邱皇后的小腹捅了一刀。   变故陡生,孟澈升直接将邱皇后一把推到地上,自己则在裴絮春的搀扶间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抹去口角的血迹,恶狠狠地瞪向裴和渊:“快些吃!要不然,朕这便着人杀了她!”   持刀之人有了进一步动作,关瑶颈子被人向上一勒。因为已被帕子堵了嘴,她只能对着裴和渊摇头,发出呜呜的音节。   与她遥遥对视两息,裴和渊放下手中捧着的婴孩,转而接过那木盒打开,里头正是一颗剥了蜡衣的丸药。   与寻常的丸药不同,那药团子的外头是白色的,丸芯则瞧着有棕色且弯曲的脉络,像是里头塞了什么东西似的。   捻起那丸药,裴和渊漫不经心地睇了裴絮春一眼:“嘴里说着要偿债,却仍是做着糊涂事。瞧清楚了么?你身旁的那个男人,到底有多自私。”   裴絮春心头微微一跳。   太是他的作风了,方才做那许多事,就是为了要让她看清楚孟澈升有多自私。   可……她又怎会不知这些?   “还不快点!”孟澈升喘吸着急急催促:“我数三下,你再不吞了那丸药,我便让她死于乱刀之中!”   在孟澈升的倒数声中,裴和渊不紧不慢地将那丸药缓缓放入口中,继而生生吞咽了下去。   在他吃下那丸药前,余光仍是看了关瑶一眼。目如清泓,毫无起伏。   而见得裴和渊当真吞下毒药,孟澈声目中闪起兴奋到扭曲的光:“毒药已吞!快!杀了他们!”   一声令下,刀戈声起。   四起的博斗动静中,孟澈升蓦然发出一声闷哼来。   原是搀扶着孟澈升的裴絮春,蓦地向他刺了一刀。   与适才邱皇后胡乱挥下的那一记不同,裴絮春这一刀,直接插中了孟澈升的命门。   只不过在这一幕发生间,裴和渊已无暇顾及,盖因制住关瑶的人竟掐住了关瑶的脖子,且将手中的刀高高挥起——   “叮——”   刀被挥弹而去的飞物震得偏了向。那人与裴和渊对了几招,又被赶去护主的吴启缠斗起来。   裴和渊正待去查看关瑶可有伤到之际,头脑突然重重麻痹了下,顷刻间眼前一黑,人便直登登地昏死过去。   混乱之中,又闻得裴絮春一声高呼:“陛下已薨,所有人停手!”   女人尖利的声音传入耳中,大虞宫侍卫士惧是一惊。   而待这宫中动静逐渐停息后,裴絮春却撇下孟彻声,先跑去关瑶那头,替她抽掉口中的帕子:“可有事?”   “无事。”关瑶答着裴絮春,两眼却是一直盯住倒在地上的裴和渊。   一旁,吴启已解决了缠斗的对手,见状不禁讶然道:“你们,你们这是?”   关瑶起身,走到裴和渊身旁,抬起他上半身靠在自己怀中,再仰头向裴絮春道:“我去寻荣叔与大师,至于收尾这里,麻烦二姐姐了。”   重重的脚步声上前,吴启震惊:“少夫人,您伙同旁人算计郎君?!”   “不是算计。”关瑶重新将视线投于裴和渊脸上。   郎君面色苍白,眼睫霎霎,便似只是沉于安睡之中。   失了筹码后再无片刻犹豫,便吞了那药丸子,纵然这一幕是关瑶所希望的,可当看见时,她仍是心绪百转。   须臾,关瑶喃声道:“他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   裴和渊被转移出宫,到了一处私宅。   大门一开,夏老神医边套着外裳边骂骂咧咧地让了道:“尽干贼事,大晚上的不给人好睡,老头子上辈子欠你们的呢?”   将裴和渊放到屋中后,又有位身着袈裟,寿眉低垂的老僧人缓步行了进来。   见得那老僧人,吴启立马张大了嘴:“慧济大师?”   “阿弥陀佛。施主,又见面了。” 老僧人笑意温慈。   听了些解释,比如知晓那毒药是被提前换过的,可吴启仍旧一知半解地去看关瑶:“少夫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便是我方才说的,要替夫君医那怪症,便特地也寻了慧济大师来帮忙。”关瑶答道。   “少夫人说的怪症,我信。可既是为了郎君好,又缘何不与郎君直说,非要来这么一遭?”吴启愤意又起,他红着眼控诉关瑶:“少夫人可知郎君这些时日连觉都没得好睡,经常整日里也吃不了一餐,便是全心在担忧着少夫人。却没想到一切竟是少夫人早便预谋好的!”   “我知晓,他是在意我的,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关瑶的指肚划过裴和渊冒了青茬的下颌,低声答道。   她这般答,倒让吴启憋的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半晌,吴启再问:“少夫人几时有的这种想法?”   “在我染疫时,知晓夫君有那怪症之后,我便与荣叔商量了这个法子。”   “那又是几时与二姑娘联络上的?莫不是很久前便与她搭上了?”吴启追问。   “不久,便是在上回,他在万汀楼碰到我的时候。”关瑶道:“是二姐姐先主动寻上了宋班主,我自宋班主那处摸着了些底,后头便靠宋班主与她通着信。”   “那,那少夫人是如何瞒过郎君的眼?”吴启的脑子开始有些转不过来。   关瑶笑了笑:“你忘了么?我向他要了岑田,岑田早便是我身边人了,只听我的话。我要让岑田做些什么,故意避着他,他是很难知晓的。”   吴启眉头一跳,联想道:“所以府里那场火,也是少夫人?”   “那是孟澈升当真想掳我去作质,我与二姐姐便将计就计,筹划了今日这么一出。反正孟澈升,早晚是要除的。而若大师施术时倘那孟澈升还活着,这过程便徒增危险了。”   关瑶替裴和渊理过衣领,又抬头看吴启:“孟澈升安排在城郊的那批隐卫,想必已经被你们给处理了?若孟澈升未死,他今日势必要在大虞皇宫杀个血流成河,对不对?”   吴启瞠目。   关瑶知晓自己猜对了,她弯了弯唇,故作轻松道:“若是他遭遇不测,便要血洗大虞皇宫……他可有说,若我还活着,到时要怎么对我?让我和孩子给他陪葬,还是送我剃度出家?”   这话吴启并不敢接,唯有沉默以对。   “我不瞒你,今晚我确实有赌的成分,幸好……赌对了。”关瑶歪了歪头笑道:“若是不成功,他总不至于知晓我做了些什么,不来这么一出,他醒了怕是又要发作。”   顿了顿,关瑶又问:“他住书房的日子,我在娘家的日子,他总是不敢安睡对不对?”   吴启先是怔了怔,须臾点点头:“那时郎君与我说过,若他睡着超过半个时辰,便将他推醒。”   “眼下你知道他为何那般了?”关瑶眼里失了下神:“因为怕自己睡着时,悄无声息地,被另一个所取替。”   多数关口,相较温吞的裴和渊,根本压不过暴戾的另一个自己。而为了意识不被夺,他只能靠长时的清醒来维持。可身体消耗过了度,总还是会被寻到空子,而遇到情绪难抑之时,便让另一个轻易给夺了意识。   她不想让他永远割裂地过一辈子。总在挣扎,永远在和另一个自己抢夺意识。醒来又要为另一个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而嫉妒,痛苦,甚至发狂。   更不愿她如上世那般,成为无数人的噩梦。   “差不多得啦!还唠呢?”一旁的夏老神医插嘴赶人:“再过半拉钟人都醒了,都出去出去,别打扰我师兄作法。”   慧济大师上前,手中不知打何处变出个人形的草耙子,正往那草耙子上贴符。   “郎君方才吞的不是符丸么?还要作法?足够安全么?会不会有危险?”吴启发出连串疑问。   “啧。祝由术!懂不懂?要让他睡得妥妥的,把他送到以前去,让他……害,总之让他自己变回个正常人!”夏老神医不耐烦的挥手:“跟你们说也白瞎,滚滚滚都出去!别搁这儿碍事!”   将被赶到到门口时,关瑶忽回头问了句:“大师,我能和郎君一起么?”   慧济大师身形一顿,朝她望来。   关瑶掐了掐手心,继续道:“若我与郎君一起入那长梦,能否帮到郎君什么?”   “小瑶儿!你缺心眼子呢?别跟这扒瞎!”夏老神医连忙去阻止她。   慧济大师却问了句:“施主可知晓,尊夫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句问的背后有些沉重,关瑶沉默了近半柱香的光景,才点了点头:“大概知晓。”   没有谁面朝黑暗,只是因为被光明压迫所向。在她所知的他的过去,她是曾经试图寻过答案的。若然没有预料错,应当如她所想无差。   慧济大师竖起掌道:“如此,贫僧自然可助施主一道入梦。只是施主若参与其中,届时种种走向,便要劳施主多多费心了。”   “嘿!老秃驴你还劲儿劲儿的,干嘛非要搭拉她?嫌热闹不够大是不是?”夏老神医急眼了,又喝斥关瑶道:“丫头胡说什么?不成!我不答应!万一醒不来咋个整?我要被你外祖母活活拍死!”   “还会醒不来?”被夏老神医说脱了嘴的话攥紧心神,吴启脸色大变,立马去看关瑶:“少夫人!风险这么大你也要让郎君试么?你如何忍心呐!”   “瞎嚎个什么劲?谁让他那么邪乎?还不治?真不治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事!”夏老神医上去便赏了吴启一个爆栗:“你以为两个能和平相处?我告诉你!这么争来夺去的,最后搞不好就变傻子!哪个都不记得的傻子!”   便在这时,关瑶直接返回了榻旁:“既有风险,那我便与夫婿一起担。”   “小瑶儿!”夏老神医怒目。   关瑶对夏老神医笑了笑:“我意已决,荣叔不必浪费口舌了。”   夏老神医气得直咳嗽。   慧济道了声佛号,最后说了句:“贫僧必要提醒施主的是,此梦一入,不知几时方能醒来,施主可要想清楚了。”   “我已知晓。”关瑶抚着小腹,面容恳切地对慧济大师请求道:“烦请僧师,也为我作法。”   ---   进入裴和渊的记忆,便是要助他改变一些旧事的走向。   按慧济大师的话,便是要除掉迷浊与嗔执,破开他的心障,不让乖戾的那面有出现的机会。   而若是成功,则他再度醒来后,便只是那个端正雅致的裴三郎。   虽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但关瑶想试试。   与裴和渊昏倒前的感受相似,吞下符丸后,关瑶的头脑重重麻痹了下,顷刻间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关瑶被一阵鸡叫声与狗吠声吵醒。   睁开眼,却见得自己立于一汪湖水之前。   与那夜翻滚着将人吞入腹中的怒嚎模样不同,这片水面平静许多,仅能见些细小的涟漪带着金波跳荡。   关瑶反应过来,自己在江州。   村落与她曾梦过的那个场景差不太多,一片茅草盖顶的屋子,黄泥堆成的矮院墙,以及眺目可见的田地。   关瑶本待直接去寻人,可遇着个过路人投来的奇怪目光后,关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这身装扮,在这处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想了想,关瑶先是把自己的首饰卸下,寻了个面相老实的农人雇了牛车到镇子上,于最近的当铺把首饰给典当了,再买了套粗布男裳和简单的描容工具。   关瑶易妆的功夫自然比不得湘眉与喜彤,只能稍做改容。可幸好她眼下怀着胎,身子套在宽大的男裳里头,倒很有些吃多了酒肉大腹便便的模样。   回到梨台村后,关瑶问路问到那卧着条老狗的人家时,正巧听到个要帐的骂骂咧咧摔门而出。   而如梦中那样,只有小裴郎君一个人在家。   本要上门关门的小郎君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得愣住了。许是极少见生人,他两手攥着袖子不安地向后退了几步,与关瑶大眼瞪小眼。   半晌,关瑶主动撑着膝盖,俯低了身子问:“小娃娃,刚才那人来寻你阿爹要什么帐?”   “他说我爹爹欠他赌债……”小郎君没半点提防心,问什么就老实答什么。   赌债……   关瑶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她朝小郎君笑道:“你吃东西了么?”   小郎君下意识把手捂在扁扁的肚子上,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   关瑶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朝他递了过去:“这是我刚才在街上买的油饼子,我吃了两个肚子塞不下了,现在天儿热放久了要馊,我也不乐意再揣着它。你帮个忙,帮我把它吃掉好不好?”   猪油烙的饼,里头搁了许多的料,饼身还撒着不少的芝麻粒,闻起来喷香喷香的,令小郎君下意识咽起口水,本就空寥寥的肚子也立马唱起戏来。   可饶是如此,他仍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关瑶暗自叹了口气,想起她夫君这时就是个胆小的怂娃娃,便打算把饼给递到他手里头去。   可关瑶才往前走了一步,人却被猛地推了一把,手上的油纸袋也被人截走。   关瑶才稳住身形,便见个小身影从自己身后蹿出来,冲裴和渊哇哇乱叫:“你傻不傻?不认得的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多少人都是这么被花子给拐走的,你没听过么?!”   话毕,又转身恶冲冲地对关瑶威胁道:“喂!你是不是拍花子的?你赶快走!我可告诉你,我师父是江州鼎鼎大名的武师,我武功厉害得很,一拳能把你打飞!你不许骗他!”   关瑶看了看在日阳下发着光的小秃头,又望着他削瘦的手腕和那果子大的小拳头,沉默了下:“你是不是叫席羽?”   “?”小席羽愣住,倏尔越发警惕起来:“你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是你师父的朋友。”   “乱讲!我师父才没有朋友!你一定是骗子!”   “你师父是卖艺的路岐人,前几个月在这镇上过世了。”关瑶戳破小秃头方才唬人的话,又瞥了眼他抓在手上的饼子,自怀中掏出另一包来递给裴和渊:“那个给他吃,这个你吃。别怕,我不是坏人。”   见对方仍是不接,关瑶便直接在那饼上揪了个角,自己先嚼了咽下一块,再眨眨眼道:“看,没下药吧?你要还不放心那咱们一起吃,你一口我一口,成不成?”   她上前,想在小裴郎君跟前蹲下身来,奈何孕肚在大衫里头顶着,要蹲还真有困难。   关瑶故作苦恼:“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刚才真的吃太多了,现在蹲都蹲不下去。”   小裴郎君善良又识相,立马撒开小短腿,去檐下搬了个小马札给关瑶坐。   一旁的席羽警惕也渐渐消了些。他拿着手里抢来的饼子在鼻底下嗅了嗅,随即发出极大的口水吞咽声。   关瑶察觉到他的偷瞄,也没回视,只撕了一大块的饼递给小裴郎君,再对席羽道:“放心吃吧,我本来就是你师父写信叫来找你的。况且我要是拍花子的,给你俩个小瘦包拍走还要倒贴饭钱,多不划算。”   席羽挠了挠后脖颈,终是抵不住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唤,张口咬了饼。   小孩子说哄是真的也好哄,不过一饼之交,俩人都信了关瑶真就是席羽师父的朋友。   关瑶坐在小马札上一下下地撕着饼子。小裴郎君吃相斯文,细嚼慢咽的吃法也十分养生,不时眨巴着眼用好奇的目光看关瑶。   而怀着孩子给孩子爹喂食的关瑶,一边和两个小娃娃说着话,关瑶又在心头默默掐了掐日子。   既然他跟席羽认得了,那么在这之后不久,罗跛子便会因着无力偿还债务去卖妻鬻子,而这件事后,仅有几岁的裴和渊,便会将罗跛子推入水中……   人在被逼到绝境之时,总会闪现些极端的想法。   关瑶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想想法子,不能让后头的事情发生。   他不该承受那些,更不该为了个毫无人性的畜生而逼得自己去做那种事。   当时,他肯定是挣扎过的,后来也肯定是因此而痛苦过的。甚至这件事,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于是,在那份惊惧与痛苦之中,他便分出了另一个自己,反复告诉他那样是对的,是那罗跛子该死。   唯有这样,方能减轻那份痛。   所以那个雨夜,应当便是他扭曲的源头。   “阿崽。”   温柔的唤声打断吃饼的三人,一名扛着锄头的妇人走了过来。   “阿娘!”方才还乖乖坐在凳上的小郎君立马起身奔了过去。   妇人一手扶住他,身子往旁边避了避:“阿娘扛着锄头呢,当心伤了你。”   小郎君乖觉地点点头,又指了指锄刃勾着的竹篮,稚声稚气道:“我帮阿娘提篮子。”   妇人爱怜地抚了抚小郎君的头,又揪着衣角替他拭了拭油呼呼的小嘴,这才看向出现在自已家里的陌生人。   与此同时,关瑶亦在打量着妇人。   一身打着补子的粗布麻衣,头巾上还沾着些地里的土灰,脸色蜡黄,嘴唇也干燥得有些翻皮。骨相倒是规整甚至算得上秀丽,看人的眼神也是温和如春的,怎么瞧都是个没有心计的乡村妇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自私地将刚出生的孩子与旁人的调换了。   倏尔,关瑶又想起这妇人的死因来。   提起这事时,裴和渊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带着银子寻了阿嬷,阿嬷便和我一起去赎阿娘,可是我们到的时候,正好碰到她上吊自缢。”   彼时,他还朝她勾了抹古怪的笑:“娘子可知上吊之人死态如何?下颌被布绫勒着,整个身子在半空悬着,稍微碰她一下就摇来晃去,像在荡秋千。可荡秋千怎么不会笑?脸怎么会白成那样?眼珠子又怎么会凸成那般?”   ……   许是见关瑶久不说话,那妇人试探地说了句:“敢问……您是?”   关瑶这才回过神来,正想答话时,嗦着手的席小秃头从她身后钻出半个脑袋,代替答道:“他是我师父的朋友,姓关,特意来这里蹲我的。”   妇人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放下锄头朝席羽招手:“小羽儿来,婶子今天挖了些芋艿,你带两个回去吃吧。”   “哼!我才不要。”席小秃头很有骨气地拒绝了:“被罗跛子知道了你们又要挨骂,跛子还要拿棍子打我噶!”说着,他得意地戳了戳关瑶,美孜孜地咂咂嘴道:“有他在我以后再饿不着啦!你瞧,我十个手指头全是油星儿!”   在小秃头嘬手指嗫得津津带响的动静中,关瑶上前几步,秉起手道:“敢问阁下尊姓?”   应当是不曾听过这样文绉绉的礼貌询问,妇人有些赧然:“我姓高,我娘家就是那头高家村的。”   “高婶子。”关瑶定下称呼,又笑了笑:“敢问婶子可知,这村里头哪处能赁到住处?”   “你没地方住吗?”席羽插嘴道:“你不是有钱吗?没有钱你找我干什么?你不是跟我师父一样,又想让我耍猴练功吧?我可不干!”   “……”关瑶用掌根把这聒噪的小家伙给推回身后,对高氏道:“不瞒高婶子,在下是庆城人,来之前听说江州的绣品很是出名,方才沿路也见不少人在穿针引线的,便想在这处收一些回庆城去卖,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说话间,关瑶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小裴郎君。   他正牵着那高氏的一片衣角,小小的身子紧紧贴住高氏,举止间明显对高氏有浓浓的依恋。   而这依恋在关瑶看来,却是分外的刺眼。   定定神,关瑶听着高氏的回答:“关公子可以去村长那里问一问,看能不能到村里的祠堂里头住着先。”   高氏面上挂着歉意的笑:“我要赶着烧午饭,不然便亲自带公子过去了。”   关瑶趁机问:“可以让贵小郎带我去么?”   顺着关瑶的目光,高氏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儿子。   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道:“阿崽带这位公子去村长家,阿娘一会儿在灶膛给你埋两个芋艿吃,好不好?”   小郎君点头应了,又懂事道:“一个就好了,我和阿娘分着吃。”   “——吃什么吃!白天到晚就知道吃!”   恶声恶气的大嗓门响起时,母子同时打了个抖震。而不用回头看,关瑶也知道,该是那罗跛子来了。   果然,有个右足微跛的汉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只和关瑶在梦中见到的不同,他身上并无酒气。   待到跟前,罗跛子直接向高氏伸手:“拿钱来!”   高氏揽住儿子,瑟缩道:“当家的……要钱作甚?”   “嗯?”罗跛子鼓大了眼,自鼻腔发出声威吓:“你管老子做什么?”   高氏目露惧色,却仍旧嗫嚅着问:“是,是又要买酒吃么?”   “知道还废什么话?”罗跛子抬臂就想扇,吓得高氏怯着身子,飞快自腰间翻出块布来。   不等高氏打开那布,罗跛子便一把抢了过去,惊得高氏立马道:“当家的,你取两文就好了,剩下的还要给孩子买鞋啊!”   “买什么鞋?有老子买酒重要?”罗跛子呛着气,扭头又看到席羽,登时光火道:“兔崽子又往老子家里跑!整天来偷鸡摸狗你这小烂怂!”   “你才老烂怂!死跛子!”小秃头叉着腰与罗跛子高声对骂:“臭酒鬼,早晚喝死你个狗厮鸟!”   “好啊,你这黄子还敢骂老子!”罗跛子目光凶野起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便在他扬手的瞬间,关瑶及时唤了声:“这位兄台!”   罗跛子动作一顿,这才留意到有个生人在场:“你他娘的是哪个?怎么在我家门口?”   不待关瑶解释,他将黄浊的眼珠子眯起,扭头剜了高氏一眼:“臭娼根!你是不是在家偷人?”   “兄台莫要误会,我与尊夫人初次相识,方才只是在向尊夫人问事罢了。”关瑶冷静解释着自己的来因,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句:“这位兄台是当地人,定然对这附近很是熟悉?”   “废话!老子土生土长的江州人,闭着眼睛走都不会荡失路!”罗跛子狐疑地看关瑶:“你问这作甚?”   关瑶把自己方才与高氏说的收绣品的话复述了一遍,又笑了笑:“小弟毕竟才来,在这处人生地不熟的,便想花些钱,寻一位靠得住的当地人做引路的……”   话到这处,关瑶特意停顿了下,果见罗跛子目光亮了亮。   心中冷笑着,她将话头一转道:“不知在这附近兄台可有合适的人,可举荐予小弟的?”   未料对方说话大喘气,罗跛子道是被耍了,拧高了眉正欲发作,眼底下却多了半个巴掌的铜子。   关瑶伸着手,朝罗跛子诚恳地笑道:“这一点小钱还请兄台先收下,若有合适的人举荐予小弟,小弟定然再有谢的。”   意外之财,不动心的是傻子。   罗跛子激越得脸上的二两肉都抖起来了,他接了那些铜板放在手里掂了掂,方才在姘头那处吃了闭门羹憋的气一下子消散开来。   罗跛子露出巴结的笑脸,直接自荐道:“公子您看,这不现成的人在您跟前么?您瞧我怎么样?”   “嘁!就你那一条腿,鸭都跑得比你快!”小席羽不假思索地出言讽道。   “嘶!我、老子、”罗跛子习惯性地要动粗,可转念想到他与跟前的财主有关系,便生生忍了下来,对关瑶赔笑脸道:“您别看我腿脚不灵便,我对这周遭熟得很,一般人都比不过我!我平时喜欢走家串户的,哪家有绣品出工快我都清楚着咧!”   关瑶故意沉吟了下,才缓缓开腔道:“倒不是我信不过兄台,只是我瞧兄台好似脾气有些……暴躁。”她摊手道:“我这人说话慢,性子也是个缓的,就怕和兄台处不来。”   “慢好啊!慢话头绪清!怪不得您能做生意,脑瓜子肯定顶顶好使!”巴结的好话开始一箩筐地往关瑶身上倒,罗跋子搓着手,神态极为殷切,恨不得指天发誓:“您误会了不是?我刚才那就跟他们闹呢,”他指着席羽:“还有这小子,跟我家儿子是玩伴,经常来我家做客。平日里我们就说这么说话的,真不是我暴躁。要吓着您了,我跟您赔个不是,以后再不这样了!”   便是这般,关瑶应了罗跛子的自荐,再跟着他去了村长处。   既是来收绣品的,那村长倒也通理,略略收了关瑶几个铜子,便让人开了祠堂给她暂住。   为了每日将罗跛子支应出去,她跟着罗跛子在本村走了一圈,又去几趟邻村收了些绣品后,便假作信得过他,干脆把差事给了他干。   这样可以捞油水又没有主家看着的差事,直让罗跛子喜得满面生辉。有了钱自然精神开爽,加上怕关瑶看见,倒真忍住了没再打骂妻儿。   许是瞧出关瑶喜爱自己儿子,罗跛子还赶着小儿子日日里去祠堂讨财主欢心。   关瑶毫不怀疑,若自己有心要把小裴和渊给“买”了,罗跛子都不会有半分不舍。可关瑶担心的,是小裴郎君因为被卖被父母无情抛弃后,会对他产生巨大的,难以平复的刺激,让事情走向适得其反。   当间,关遥还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高氏,若有能力,想没想过带着儿子离开这恶人。奈何高氏着实愚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几近入骨,即使打骂成了家常便饭,她也轻易不会动念头离开罗跛子。   高氏这里走不通,关瑶甚至还曾几次生出给罗跛子下药的冲动,可又怕不小心惹来官司缠身,让事情变得复杂。   这日,小郎君吭哧吭哧地抱着个竹编的餐盒到了祠堂,关瑶连忙去接:“你阿娘呢?今儿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阿娘身子不舒服,烧完菜就去房里歇了。”小郎君喘着气答话。因为一路来用了不少力气,他这会儿脸蛋都泛着红。   “身子不舒服?”关瑶自然问了句:“她没大碍吧?”   小郎君埋下头,小声嗫嚅道:“阿娘在哭……”   “为什么哭?你阿爹又打骂你们了?”关瑶缩紧了眉,又立马拉着他上下左右地察看:“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没,阿爹没打骂我们。”小郎君摇着头否认了。   关瑶这才舒了一口气,见他垮着张小脸,便逗弄似地掌心在他头上摁了摁:“那你阿娘哭什么?”   “我知道他阿娘哭什么!”贼兮兮的声音响起,是溜出去玩的席羽跑了回来。   说起来,这一双玩伴的性情还真是不同得很。   小席羽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连散步的狗都要去招惹一把。再瞧裴小郎君,总是安静得让人注意不到他,有人与他说话时,也常是张着小嘴一本正经地听别人讲,傻气的模样让人瞧着分外好笑。   他唯有的爱好,便是拿树棍子在地上练着在村头私塾偷学来的字,十足小书呆的神态。   关瑶来了后,他倒不用再偷摸跑去私塾外头,每日里来祠堂,能在关瑶手里学几个简单的字。   关瑶趁机哄他唤自己夫子,还买了一堆典籍和佛经,看到句劝人向善的话便念给小郎君听,巴不得他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还总对他说:“要永远心存良善。任何时候不能有极端的念头,可知了?”   小郎君也不知听懂多少,每每瞠着大眼珠子点头,或是稚声稚气地答一句:“谨记夫子教诲。”   这会儿,听席羽说知道高氏哭的原因,关瑶便拿话问了他。   小秃头再是鬼精,到底年岁不大,竟笑嘻嘻地直接指着小郎君与关瑶说道:“他阿爹在外头和个寡妇好上了,还拿钱给那寡妇买首饰,被人家撞见了到处在说,他阿娘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才被气哭的。”   记忆中好像是有这么一段来着,罗跛子与邻村妇人私通。   这种事关瑶听得大感不适,要不是怀孕反应最重的时期已过去,她铁定要立马作呕。可眼下这消息在她脑子里转了几转后,她心念浮动,须臾计上心头。   那日傍晚,打着酒嗝的罗跛子踉踉跄跄地交了一包绣品给关瑶后,被关瑶告知放他两日假歇歇,还接到了比往日多的工钱。   这些时日来,财主给的工钱不仅让他缓了催命一样的赌债,还令他在外头颇有面子。   罗跛子喜得红光满面,巴不得这位天降财主永不离开。   然而这份喜,也只持续两日。   在第三日的下午,罗跛子被人扭送进了衙门。   原来他那姘头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因为生养了孩子便没回娘家,留在婆家守着孩子伺候田地。而她那亡夫虽头上没有爹娘,但有个弟弟,也便是寡妇的小叔子。   那小叔子在隔壁镇的铁器铺子当打铁匠,是个重情意的。兄长出事后,他便担起了替兄长养家的担子,为了多两个钱,日日都开工,挣的钱便让人捎回家养侄儿女。   可近来那寡妇和罗跛子的流言不知长了几条腿,竟飞快传到了隔壁镇那铁铺子里头。   那小叔子勃然大怒,漏夜从镇上跑回来捉奸。好死不死的是,他刚回到村里的家中,便撞破了寡嫂与罗跛子厮混的场面,这还如何忍得?当即挥拳给罗跛子打了个半死,把罗跛子递来求饶的钱也撒了满屋,直接给二人揪进官衙,报通奸罪。   需知大琮纲常五纶严明,若犯通奸罪,则是刺字流放的重刑。   消息传到高氏耳中时,高氏没能受住,倒头晕了过去。而待她再度醒来时,罗跛子已戴了方枷上了囚车,被押往流放之地。   这场闹得动静大,邻里的闲言碎语压得高氏连门都不敢出。直到两日之后,关瑶登了高氏的门。   才进院子,便看到鹌鹑一样蹲在檐角的小裴郎君。   关瑶心里揪得痛,二话不说便上前去,认真与他说道:“不管你阿爹做了什么,都与你没有干系,知道么?不要在意别人的话,他们说他们的,你耳朵捂住不听就是了。”   小郎君或许听得半懂半不懂,但因为关瑶识字会教他,和私塾里的夫子一样令人敬重,便懵懵地点了点头,暗暗将这话记在了心中。   这时,自房里出来个银发老妇人,想来便是亲手替裴和渊接生,且将两个婴孩给调包的桂婆子了。   心里再是膈应这老妇,关瑶也只得装作亲亲热热的模样与这桂婆子打招呼,毕竟她今日来,就是趁机说服高氏离开这处。而身为高氏的母亲,桂婆子定然是心疼女儿的。   果然,有了桂婆子苦口婆心的帮腔,这回高氏倒是被说动了。她最终定下主意,愿意带着老母与儿子,跟着关瑶一道去庆城讨生活。   至于关瑶为何不直接把人带去顺安,则是她记得老临昌伯近几年应当在外征战,而当时裴和渊说被老临昌伯认出时,便是在庆城。   为免被人讲旁的闲话,关瑶提前带着席羽从梨台村走了,在镇上的客栈等了几日。   而与高氏等人会和之后,在上马车行了几日的某个歇马晌午,桂婆子笑着直接问关瑶,肚子里的孩儿月份多大了。   对此,关瑶倒也只讶然一瞬,便了然地跟着笑笑。   做了多年接生婆,桂婆子的眼力自然不是平常人能比的。   关瑶低下眉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再不刻意扮出男子声线,而是用原音柔声道:“算来也该六个来月了。”   桂婆子理解妇人装扮在外头的不便,也没往她易妆方面多想什么,倒是笑着夸了句:“小胎儿也真皮实,这样奔波的苦也吃得住,我瞧着夫人您气色好好的,半点影响都没有。”   “什么?你是女人家?你还怀了孩子?”小席羽哇哇的叫声把小裴郎君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而关瑶见得席羽眼珠子一转,眉心跳了跳,立马抬手压住他张开的嘴,抢断话道:“不是你师父的,我有夫君!”   席羽讪讪闭了嘴。   高氏在旁接茬问:“您那夫君是干什么营生的?”   听了这问,关瑶抬目看着坐在高氏怀中满脸好奇盯住她的小郎君,一时心絮纷纷。   未几,她发愁叹道:“我夫君是走船的,几年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这不,今年过完元宵便起船离开庆州去了胡国,也不知眼下安全与否,几时能归。”   “夫人是个有慈心的,您那夫婿肯定无惊无险呢,您生这胎啊,也定然顺顺当当的。”桂婆子说起吉祥话儿,又安慰道:“说不定您刚生完,他就回来了,您莫要担心。”   “借您吉言,但愿吧。”关瑶笑了笑,又不由自主地对上裴小郎君清清亮亮的眸光。想着听高氏等人都是阿崽阿崽地唤他,便问道:“小公子可起了名字?”   提起这桩,高氏摇摇头道:“这孩子,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呢。我瞧着夫人是个有学识的,您又算是我们家的救星,不如您给他取个名字可好?”   彼时一行人正坐在几株树下纳凉,日光透过树盖印在地面,拉车的马在不远处的河边饮水,不时发出沉重的鼻气。   明明是半虚幻的世界,却在此刻的真实之下,让人生出冥冥之中注定一般的错觉来。   关瑶倾了倾身子,把面前小郎君的衣角扥平,微扬着语气说了句:“那便,唤和渊吧。”   和渊,日落栖止之处,便是虞渊。   这话毕,周遭场景像坍了似的,在关瑶眼帘之中晃了两晃。紧跟着,她整个人抽离出那空间。眼前开始走马灯一般闪现许多的场景,一幕幕转得飞快,几乎是关瑶一眨眼,脑中便冲入许多片段。   而那些片段,都是小裴郎君离了江州的生活。   没有被卖,也就没有后来的被逼轼父,更没有亲眼目睹高氏吊死在他眼前。   不知事情是如何变的,老临昌伯这回竟将高氏与桂婆子都处理得很好,并没有带回顺安,桂婆子也不曾因为害怕被报复,而自戕在裴和渊跟前。   起码在那些画面中,关瑶并未看到她的自戕之举。   不曾因为桂婆子的事与老临昌伯置气或抵触老伯爷,回府后,裴和渊与老伯爷的关系出乎意料的好。   在老伯爷的教导之下,对于府中其它人的敌视,裴和渊只作不闻。他没有刻意讨好嫡母霍氏,所有的冲突也都能轻巧避开,而在老伯爷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侍立在侧,亲自听老伯爷将身世告予了他。   关瑶目视着他自孩童变作少年,再长成翩翩郎君,被顺安城的闺秀追捧,成了闾巷皆闻的顺安才子,又因为最终身世而回了大虞,恢复了本该属于他的尊贵身份。   倘若所有的事都如画面中一闪而过的那些年那般顺利,想来也再无甚波折。可同时,关瑶亦看到裴和渊回了大虞后,被专横独断的太后所束,因母国之落寞朝堂之污浊而辗转反侧,或是因生父之堕落而疾首蹙额。   他试图反抗试图改变,但每一回,都只得到令他愈加无力的结果。   而每见裴和渊出神的矗立着,身影那般孤寂,关瑶便总忍不住朝前走几步,想要抱抱他,安慰,或是予他片刻温存。   也不知是否她向前的次数太多,离那些个画面越来越近的原因。本来变得飞快的画面开始慢了下来,且她好像开始成了置身其中的存在。   有时,她是落在宫灯上的一粒尘,有时,她是某个远远侍立着的宫婢,有时,她只是一个虚影,一个在他跟前都会被直接穿过的虚影。   这日,又成了个虚影的关瑶跟着裴和渊出了宫。   皇家仪仗,排场极大。   大虞姑娘可比大琮闺秀要豪放胆高得多,纷纷往仪驾之上扔着鲜花耳铛,更甚者直接揣了兜衣朝太子殿下掷去。   左右夹击之下,纵有扈从挡着,裴和渊也躲避得很有些狼狈。   行至半途,他让人将玉撵四周的帷幕打了下来,可饶是如此,仍挡不住百姓的热情。呼声越来越高的时候,他甚至险些被一名姑娘的花冠给砸到脸。   无奈之下,只得临时圈了座佛寺暂作休整。   风儿微息,大殿梵音清彻,枝叶摇动的声音细细匝匝,黑尾巴的鹂鸟儿啾啾脆鸣。   几种声音交合起来像在给耳鼓按摩似的,关瑶体怠神轻,惬意得跟离了魂似的。   逛了大半个佛寺,一行人正欲回转之际,突闻一声惨叫,西侧的院墙之下有个身影扑了下来。   “什么人?”裴和渊侧了侧头。   关瑶立马在旁边酸溜溜地答了句:“明显是自院墙上失足跌落,肯定是跟着来偷窥太子殿下的人啊。”   可惜她是个虚体,说的话并无人听见。   而许是才自混乱中脱身,有些不适应佛寺的清净,裴和渊竟起兴趣抬了步:“去瞧瞧。”   走近了些,果然见得是个穿着花缎裙,戴了满脑袋发簪的姑娘。   不知怎地,越接近那姑娘,关瑶的心便越在胸中扑个不住。   而在吴启将人拔正的那瞬,看清了模样的关瑶,直接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分明生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便在这刹,关瑶像被外力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倒头栽了下去,磕入了混沌的神思之中。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再睁眼时,上方是一张久违的容颜。   眉目清落,面庞皎如白玉,直鼻挺若松岳,那双濯净的雪眸,更是带出宁远出尘的气度。   茫茫然间,关瑶与他对视半晌后,喃声唤了句:“夫君?”   周遭先是一静,须臾响起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裴和渊眉目微抖,而侍立在侧的吴启,则惊得断喝一声:“大胆女子!竟敢言语冒犯太子殿下!”   见过攀亲带故的,没见过开口就喊夫君的,着实荒唐!   吴启的声音中气十足,关瑶却恍若未闻。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开始在裴和渊的面容轮廓之上流连起来。   裴和渊的眼眸眯了一下。   需知这般大胆行径,便是即刻砍了这女子的手,那也无可厚非的。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抵触,甚至还有些贪恋她的抚摸。   为了自己储君的威严形象,裴和渊还是一把捉住那不安分的手,挑眉问了句:“你是何人?” 第60章 正文完结【中】   ---------   关瑶迷茫地动了动睫毛, 语气有些迟钝:“夫君不识得我了么?”   这话问得太出奇,裴和渊提了下眉梢:“孤识得你?”   “什么意思?你想不认?我都怀了你的孩子了!”关瑶瞠大眸子,嘴里骂着负心汉,两脚用力蹬开被盖后低头一看, 傻眼道:“我肚子呢?”   裴和渊面色古怪地看着榻上胡言乱语之人。   不过是顺手搭救的, 本来他早便忘了有这么个人, 可适才自广元殿出来时,恰好听得自这殿中诊治的医官在与人说着话,道是这女子昏迷之中满嘴胡话在骂自己, 一时心奇便转道来了。   且他看过脉案, 不过是摔得头脑有些震荡罢了, 并无喜脉之相。   心思还未转完,那低头找“肚子”的人突然转头看着被他抓住的手,瘪了瘪嘴后,一个“疼”字将将出口, 泪珠子就从眼眶滑了出来, 打湿两侧鬓角。   濛濛泪眼光华涟涟, 裴和渊的心没来由地抽痛了下。   他松开手, 攒着眉头微不自在道:“孤并未用力,怎么娇气成这样?”   这样别扭的语气和神态, 与关瑶记忆最初的裴和渊无比贴合。   刀刻斧凿般刻在脑中的往事潮水般涌来,关瑶越加委屈了。   要不是他有那怪症, 她犯得着这样辛苦么?   明明身有怪症的人是他,可这人不单折磨自己,还要折磨别人, 真真好没天理!   以往要冲自己的夫婿发脾气时, 关瑶自然无须过脑, 是以她当下一时没忍住,直接冲裴和渊翻了个大白眼。   “怎么?孤还惹你不悦了?”裴和渊气得发笑:“孤怎么着也算你救命恩人罢?你这样对待孤,多少有些以怨报德?”   关瑶先是愣住,随即在裴和渊明显看着陌生人的视线之中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上世在大虞与他初遇的场景中,他不识得她,是正常的。   而见关瑶呆呆地不会说话,裴和渊没了耐心,站直身吩咐道:“既醒了,明日便把她送出宫去。就当孤日行一善,救了只白眼狼。”   “哎?你去哪里?”关瑶立马撑着起了身,可她动作太猛,不防脑袋发沉眼前发黑,幸于险些一头栽下榻之际,被人手疾眼快地扶住。   是走出几步的裴和渊适时回转,将她捞在了怀中。   异常柔软的地方颤巍巍地摩擦着手臂,裴和渊瞥了她前襟一眼。   这处生得如此丰腴,难怪平衡这么差。   关瑶着实被吓住了,足有好几息才恢复了些。   她一把揪住裴和渊衣襟:“我不走!”   “你说不走就不走?这里是大虞皇宫,由不得你。”见此女又开始对自己动手脚,裴和渊不想再追究来处,更不欲再搭理她,直接将自己的衣襟从她手中扯出,再甩袖大步离开。   关瑶欲要追上去,奈何头晕得厉害,轻易不敢再动,只得躺在迎枕之上暂作休憩。   待头脑平复许多后,关瑶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理了理纷纭的思绪。   眼下的状况,很明显是到了大虞看到她自己后,便直接入了这具躯体。   而如果她不曾记错的话,裴和渊在大虞受的刺激发生的巨大转变,则是他出宫看裴絮春,而她被常太后打成细作,押入天牢受重刑。   便是这堂事,引得他大开杀诫,自此万劫不复。   那么当下之急,她必须想法子在这宫里头赖下来,绝对不能离开。   ---   东宫。   理完手头政事,已近子时。裴和渊将狼毫置于笔架山上,走去殿外站了片刻。   已是仲冬时节,夜息拂体沁凉,星光细洁亦疏淡。这样的夜,宫灯都比平日多点了几盏。   略站了站,裴和渊正往寝殿回时,半途闻得一阵丝竹声钻入耳中。   循声望去,是正南方向的宫殿燃起耀目的灯烛,在四下幽寂的皇宫之中,格外令人难以忽视。   不用亲至,也知晓那殿中定然亮如如昼。   须臾笙歌悠荡起来,嘻笑淫曲仿佛能穿透整个大虞皇宫,令每个角落都染上那靡纵之色。   裴和渊唇角勾起一记讽笑。   差点忘了,这个时辰,他那位好父皇才刚起。   晨昏夜醒,醉生梦死,多好的日子。   站定朝那处看了会儿后,裴和渊收回目光,问身旁跟着的吴启:“你说……孤若是未曾回这大虞,眼下会是怎样的际遇?”   “以殿下之学识,定会金榜高中,在那大琮朝堂有一番作为!”吴启不假思索地答道。   裴和渊却笑了笑:“你想多了。贺宸不会让孤有金榜题名的机会,指不定,孤连他那殿试都没有资格参加。”   毕竟大琮那帝王宝座上坐着的,是个对忠臣良将也下得去手的昏君。   思及此,裴和渊闭了闭眼。   舅父临终前的教诲仍在耳畔,让他莫要添怨莫要谈恨,更要自己答应莫要为他寻仇……   微微出神之际,吴启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殿下,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和渊倾了倾头,示意他但讲无妨。   吴启便揖起首道:“卑职斗胆僭言,殿下委实孤单了些,若能选个人在身边伴着您,给您解解闷也是好的。”   鬼使神差地,听了吴启的话后裴和渊脑中浮现的,却是一张明艳娇妩的脸庞,以及一个拽着自己不放,满嘴胡言的女子。   意识到这联想有多荒唐后,裴和渊立马收回了神思。   言失纲行无矩,还很是娇气。莫说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就算是知根知底的,他也不可能让这么个不端庄的女子在自己身旁作伴。   裴和渊重新迈步,答吴启道:“你是嫌太后还寻不着好机会?怕是我今日纳了人,明日,她便能直接把她那好侄女和外甥女都塞到孤身边来。”   “可,可殿下也不能因为这个,一辈子不娶不纳吧?殿下身为一国储君,理应有人在身边伺候您才是。”吴启好心相劝。   “伺候?”裴和渊笑不及眼底:“跟孤的父皇学,身旁脂粉环周,渐渐酒醉歌迷,自此沉浸于朝欢暮乐之中,再不理国事?”   措辞讽哂至斯,吴启怎还不知自家主子心头的抵触?   他心中无奈谓叹,只得噤声不再提了。   翌日早朝后,裴和渊闻得宫人来报,道是他昨日救回宫来的姑娘病情加重,连榻都起不来。   起初裴和渊并不信,直到他亲自去了一趟,见着了头上搭着冰帕,脸色白得像铅,口中还呓语有声显然是烧得迷糊的关瑶时,眉间顿时绞了起来。尤其在听到她喉中溢出无力的咳嗽,心中更是没来由地揪痛了下。   被奇怪的情绪搅得有些烦躁,裴和渊开口便斥问:“都怎么看的?为何人会变成这般?”   看顾的宫女颤巍巍答话:“回禀殿下,昨儿这位姑娘睡到半夜,突然起来说想去外头走走,奴婢们就陪着她去了一趟。哪知她在殿前那块儿来回走了整一个时辰才作罢,想是因为昨个夜里她吹了冷风才这样的……”   “大半夜出去,你们也真就放她去?”裴和渊拧眉。   宫女缩了缩脖子,怯声答道:“这位姑娘说自己摔坏头失忆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以前的事,若上外头走个几圈,指不定便想起来了……奴婢几个听她说得可怜,便,便没有阻拦。”   “失忆了?”   宫女急忙点头且复述道:“不敢欺瞒殿下,她亲口说的,道是只记得自己姓焦,大抵是东罗人士,旁的便一概记不起来了。”   裴和渊唇角微抽。这话听着,怎就让人觉得一个字都不可信?   榻上人突然发起呓语来,裴和渊立着看了两眼,须臾俯身去听,却听到这人又断断续续地在唤自己的名字。   这回倒没有骂了,只是那虚弱的气音,像在扯着他的脏腑似的。   知晓他名字并不出奇,毕竟他的身世一直为人津津乐道,可将他名字挂在嘴边,连发着热都还要不停地唤,这便很是值得思量了。   裴和渊正待直起身,眸子却蓦地瞥见榻上人的腰间,佩着只玉蝉。   把在手中端详了下,见那蝉通身莹透,纹样精雅极具神韵。   那蝉是双面的,背面的蝉尾处像是刻了什么。裴和渊迎光一看,分辨出是个“杳”字。   旁的姑娘身上佩的玉大都是花鸟纹,偏她佩了只蝉,莫不是何等信物?   略略咂摸了下,裴和渊信手将那玉蝉取下,递给吴启:“去查一查她的来路。”   宫人请示道:“殿下,人……还撵么?”   沉吟片刻,裴和渊略略抬了下颌:“先照看着罢,等人好了再说。”   未曾留意到自己这句话出口后,榻上那位烧白了脸的姑娘,嘴角飞快地翘了一下。   关瑶心中喜孜孜的,不枉她昨夜回来后还拿冷水淋了自己几回,总算达到目的了!   ---   约莫一旬后,关瑶身子好得七七八八了。料想裴和渊有可能再度撵她出宫,便打算主动出击。   她堵在裴和渊下朝的某条路上,跳出去后开口便问了句:“殿下!殿下可有婚娶?”   裴和渊冷着张脸:“你为何在此处?”   关瑶不答这话,反自问自答道:“殿下脾气那样差,肯定没有人愿意嫁给殿下!”   “孤脾气差?”裴和渊漠然看她:“此话怎讲?”   关瑶振振有辞:“那日才说不到几句话殿下便要走,还有眼下,我连家在哪里都不知,殿下又差人撵我出去,不是脾气差么?”   许是刚刚在朝上被几名臣工吵得焦头烂额,裴和渊一时不妨,还真就接话问:“孤几时撵你了?”   “殿下这是答应不撵我走了?”关瑶喜气盈腮,又大方道:“那我收回方才的话,还有,没人愿意嫁给殿下,我愿意的!”   理智回笼,意识到自己被绕了进去,裴和渊气得笑了下:“不用了。孤脾气差,不敢高攀姑娘。”   他抬步便走,又听得被侍从拦住的人在后头不顾形象地喊道:“哎?我不介意啊!我许你高攀啊!”   裴和渊脚步一顿,未几转过身去,两眼定定地看着关瑶,字正腔圆地说了三个字:“孤介意。”   “好事做到底,姻缘修一世,殿下怎能起了个头就跑了?”关瑶仍旧不肯放弃。   听着这聒躁的歪理,裴和渊面无表情地睥睨着她:“孤与你有姻缘?发梦臆想出来的?”   “当然有了!不然怎么我偏就那时候被狗撵,又偏偏爬了那寺庙的墙,还偏偏被殿下所救?这么多的巧合,还不足以说明我与殿下间的缘分么?”   裴和渊淡淡瞥她一眼:“你这张嘴,倒是能编得很。”   “谁编了?”关瑶自然不承认,还扬声道:“殿下可是取了我玉蝉的!那是我家中长辈给的身佩,只有我的夫婿才能取!殿下既取了去,便是要当我的男人了!”   裴和渊眉骨微扬,半笑不笑地问了句:“不是自称失忆了么?竟还记得那是你家中长辈给的玉佩?”   关瑶噎住,倏尔眨巴了两下眼,顺口胡绉道:“稍微有一些印象,而且那玉蝉是我随身佩带的,想也知晓大概是这么个来头。”   裴和渊拿眼打量着关瑶,目光自眉眼掠到窄细挺翘的鼻,再到因着喘息而耸颤的前襟。   方才虽然一直扯着嗓子在叫唤,但因着病后初愈,姑娘家到底是体虚不足,还是有些提不起气来。   而便是这般,还要急切地来堵他缠他。   半晌头疼过后,裴和渊眉目缓缓漫开,眼底倒又流出几分兴味来。   罢了,姑且让她留着罢。他倒要瞧瞧,这没脸没皮的人费尽心思接近他,到底揣的什么目的。   便是这般,关瑶顺利留了下来。   裴和渊既是有心要探她的底,便刻意放松了她接近自己的难度。   哪知这一决定,很快便令他感到悔意,甚至有些作茧自缚之感。   盖因这人着实是个二皮脸,任他怎么嘲讽哂笑,她连脸都不红一下,再比方在撩拔他这件事上,简直大胆到不顾禁忌。   言语冒犯还算不得什么,更轻浮更令人瞠目不解的,她都做得出来。   譬如眼下,裴和渊才待要批阅奏折,便闻得殿门被敲了两把,旋即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殿下,我可以进来么?”   裴和渊掩起奏折,“不可以”三个字刚到舌边,殿门已被推开。   关瑶兴冲冲地跑进来,冲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玉珠来回碰撞,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   “殿下!我得了一把玉算盘!我拔算盘给殿下听好不好?”   说话间,人已然越过长案到了身侧,自来亲昵地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姑娘家独有的清芬味儿袭来,挨凑得这样近,裴和渊有心将她支开,便挑着目光望了眼壁角的古筝:“孤对拔算盘的声音不感兴趣,更想听些别的。”   话说得已经算得上半半明示了,可这位姑娘却似全然听不懂似的,长睫扑搧几下后,忽而扬起抹狡黠的笑,于裴和渊不注意间,倾身贴近他的耳。紧接着,两瓣朱唇微启。   自胸腔之中发出的,没有半个字的声音,却如神秘符咒一般,通过耳膜迅速灌入五脏六腑,让裴和渊心脏重重一痹,浑身亦紧绷起来。   裴和渊喉咙发干,下意识支起一只腿来,以颇有些滑稽的,与他身份作派极不相衬的姿势将袍摆撑得高高的,用此掩住下头的异样。   “殿下怎么了?不喜欢听这个么?”关瑶故意歪着头问道。   乌浓的眼睫撑着清灵无暇的眸,她此刻便像极了民间野志中描绘的妖女,干了坏事却还要扮出幅无辜模样来。   喉结滚动了下,裴和渊故作镇定,阴恻恻地看着关瑶:“越发大胆了,你就不信孤……”   “叩叩叩——”   殿门再度被敲响,宫人在外问禀道:“殿下,罗夫人来了,您可要见?”   裴和渊偏了偏首对外道:“请她在外稍等片刻。”话毕,又睨了关瑶一眼:“还不出去?在这是要等着孤发落你不成?”   “喔。”关瑶鼓了鼓脸颊,依依不舍地往门外去。   待行到槛栏处时,她蓦然转过身来:“殿下还是站起来多做几遍深呼吸吧,那样坐着,小心把裤子给撑破了。”   飞快地说完这句后,不待裴和渊有反应,关瑶便迅速拉开门溜了出去,留裴和渊慢慢“平复”。   待到殿外,关瑶便见得了所谓的罗夫人。   长颈瘦肩,姿态温婉端正,眉宇间还携着股书卷的清气,一瞧便是大家女子出身。   这罗夫人,赫然便是裴絮春。   关瑶先是在原地迟疑了下,怕被认出来。可很快,她便在裴絮春瞧生人的视线中,意识到自己多想了。   于这个场景中,裴三郎君与老伯爷既是关系不差,那晚宫宴姐弟二人的争执应当就不曾出现,也便不曾撞见过她。   不过想来就算有,裴絮春当也认不出她。毕竟她那时还未行及笄礼,额前尚拢着头帘。而论方位来说,她在复廊的暗处,也未能让他们瞧得多真切。且在道过歉后,裴絮春便急忙追她那负气离开的弟弟去了,又哪里会记得匆匆一瞥的人。   定了定心神,关瑶笑着朝裴絮春福了个身,便安静离开了。   裴絮春倒盯着关瑶的背影看了几息,直到宫人来唤她入殿,才收回视线。   殿中,原本正襟危坐的裴和渊一见裴絮春,便起身唤了句:“阿姐。”   “渊儿。”裴絮春微微笑道:“在忙政事么?我可有扰到你?”   “不忙,阿姐几时来都可。”裴和渊唤了裴絮春坐下,又皱了眉道:“只是入宫要行一段路,阿姐如今有孕在身,若是累着可怎么好?”   “哪有那样金贵,走两步就累着我了?且大夫说了,怀胎后须得多挪挪步子才好。”抚着孕肚徐徐笑答间,裴絮春复又记起方才瞧见的姑娘,想她果如传言中的那般生得妖娆动人。一双乌珠顾盼流转,满脸的精乖之气,灵活至极。   这般想着,裴絮春便问道:“方才那位……”   “那就是个二皮脸,她可是与阿姐搭讪了?阿姐莫要睬她便是。”不待裴絮春说完,裴和渊便板起脸这般作答。   饶是如此,仍让裴絮春自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微妙的神情,活似是被作弄后的羞恼。   须知她这弟弟素来是个老成且孤高的,若遇着旁的女子,通常连多瞧一眼都不会,更何况在谈及个姑娘时露出这样的神色,还作出这般气急败坏的评价。   略作度忖,裴絮春便试探着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若有合适的,身边也可添个知暖识热的人伺候着。”   几乎是一瞬,裴和渊便明白了这当中的意思。他将眉心紧拧了三分:“此女言行怪异,来路蹊跷难查,靠近孤明显另有目的。孤就是在摸她的底罢了,怎么可能真与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有什么?”   反应如此之快,如同被撵了尾巴一般不悦,直令裴絮春忍俊不禁:“好好好,我就是随口一提,太子殿下莫要急。”   被这促狭的话语弄得浑身凛不自在,裴和渊便清了清嗓子:“阿姐今日来,可有何要事寻孤?”   自然有了,否则也不至于挺着个孕肚特来求见。   裴絮春嗫嚅道:“澈升他,他已知自己犯了错,再不敢玩忽职守。渊儿,阿姐也知你帮了阿姐许多,且那事他确实一时疏忽做错了,阿姐怎么也不该再令你为难的……”   “玩忽职守?阿姐,他的罪错可是勾结朋党。”裴和渊冷笑道:“孤对他还不够宽容?若按常行事,在孤回大虞时,便如父皇所说,杀了他也不为过。”   不是诘问,字字句句却有如锋利且无形的尖锥,戳得裴絮春无地自容。   这些她又怎会不清楚?若不是顾念着她,她那夫婿早便……   咬了咬唇,裴絮春艰难地再度开口:“渊儿,阿姐也不瞒你,瞧着他日日在府里落寞自责,身形都瘦了一大圈,阿姐,阿姐这心委实揪得痛,便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一回,求你……开开恩……”   “落寞自责?恐怕自责是假,落寞才是真罢?”裴和渊坐回桌案之后,漠然道:“阿姐莫要被他扮出的失意模样给骗了,此人实谓烂泥扶不上壁,且心头压着坏。孤已给过他几回机会,回回都令孤失望。若非看在阿姐的面子上,孤早便撤了他的职,将他赶回大琮了。”   裴絮春听得面皮发热,窘迫不已。   裴和渊一边打开折子继续批阅,一边不留情面地指出道:“孤在回大虞之前便与阿姐说过,此人伪善且无能,不是个可托付终身的,奈何阿姐被他迷了心志,誓要嫁给他。”   案后之人声音静洌,话中不掩讥诮,裴絮春像被人架在火上烤,面上也青青白白变个不住。   殿中静默下来,只能听到唰唰的笔触声及纸张的翻叠声。   好片刻后,裴和渊才自案牍之中再度说了句:“对了,孤可是听人传他与那邱氏眉来眼去,瞧着可很有几分郎情妾意之感。阿姐可要当心些,莫要哪日花轿子抬进个妾来,被人唤作主母才是。”   像是随口提及的话,却令裴絮春心口扎扎实实地窒住。   可须臾后,她却仍是掐着手心强颜笑道:“邱姑娘到底是太后外甥女,又是邱家嫡出的,太后费尽心思想塞给你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让她委身与人作妾?想是爱嚼舌根子的人没影子疯传罢了。”   “若非孤回了大虞,那邱氏八成便是他的太子妃了,阿姐就这么肯定他二人关系清白?”裴和渊掀了掀眸,幽深的目光探掠过来。   裴絮春脊背僵硬,已然难堪到了极点。   奏折叠起,御笔被搁回架山,裴和渊站起身来,用冷冷的字腔说了句:“若察觉哪处不对,与他和离便是,孤作主重新给阿姐一门婚,断不会比你现在那位夫婿差到哪里去。”   姐弟情谊十数年,裴絮春如何还听不出这是态度已然软化的意思。   她于愧怍之中苦笑。她这个弟弟总是嘴硬却心软,口头说得像无半分余地,可转头却又会默默应了她的所求。   就这一回吧,往后再不为难渊弟了。既然来这大虞是她自己选的路,那么往后的一切,都该自己担着才对。   裴絮春心下默默做了决定,抬眼时瞥见桌案上摆着把玉制的算盘。   这样市侩的东西,怎么都不像是裴和渊之物。   想到些什么,裴絮春眼里的笑意流至唇边,开腔道:“说起传言,渊儿可知外头又是如何传你与那位姑娘的?”   对此裴和渊并不感兴趣,他用寡淡的声音说道:“孤眼下有事在忙,待忙完这程再去料理她。若无诡拐之处,便将她赶出宫去,若当真心怀不轨,孤会直接杀了她,以绝后患。”   见裴和渊眉宇间凛然得不似在说假话,裴絮春便也没再调笑这事,反另作提议道:“大琮那位麓安县主对渊儿你一往情深,你若不想要太后安排的人,不如……”   “不如寻个大琮女子?”裴和渊嗤笑:“孤眼下对这等事没有兴趣,阿姐不用费心。且回府罢,你那夫婿定然等着你的消息呢。以后若无趣了,得空多来宫中走走。”   不想再谈这事,裴絮春再是心疼这个弟弟夜夜孤枕冷衾,也只得无奈辞去。   离了殿后,揣着心事的裴絮春,在踏上某段彩廊之时,见那廊中立着个身段玲珑的姑娘,正托着腮在看池中的锦鲤,右脚则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木桩子,似在等人。   许是余光见到有人过去,姑娘家偏了偏首,待瞧清是她后,立马如蝴蝶儿一般疾步奔上前:“罗夫人!”   见她雀跃至斯,裴絮春莞尔一笑。   这位姑娘,原来是在等自己么?   “听说罗夫人是殿下的表姐,与殿下自小一道长大?”行过礼后,关瑶开腔便如此作问。   裴絮春点了点头:“姑娘可是寻我有事?”   关瑶弯了弯眉:“倒也没有特别的事,就是我心慕殿下,自然对罗夫人也倍感亲切,方才在殿外见了罗夫人我这心里头便记记惦惦的,想寻罗夫人打个招呼说会儿话,不知罗夫人可得空闲?”   虽是将门之女,裴絮春却是生长于深闺之中的,平日里也少接触外人,更鲜少得见这么直接的姑娘家。而她倒也不排斥,甚至对这样性情恣意不拘小节的姑娘生出头一面的好感来。   这样大大方方无有半分矫饰,倒让人没来由地想亲近。   裴絮春看了看天时,倒也不着急回府,便笑道:“姑娘想说些什么?”   听她应了,关瑶极为熟络地挽起了裴絮春的手臂,把人带到那廊中的楣靠上坐下,嘴角弯起俏皮的弧度,出声便问:“方才殿下是不是与夫人说了,他将我留在身边,是为了摸我底细,还要杀了我?”   不防她竟估出了这样的话,裴絮春的心跳当即漏了半拍。   关瑶则笑得唇似绽桃,很有些浑不吝的气概:“夫人放心,我面皮厚,不怕这些。况我也知殿下最是嘴硬心软,才不把他说的话放心上。”她朝裴絮春眨了眨眼:“而且殿下既救了我,说不定便是对我一见倾心,眼下早便爱惨了我呢!”   裴絮春被这没头没脑的自信给逗乐,捧着肚子连连笑了几声:“姑娘为何倾慕渊儿?”   “殿下生得好看!绝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郎君!而且这般好看的郎君还救了我一命,怎么说我也很该以身相许对不对?”关瑶挑了挑下颌,说得煞有介事。   许是与关瑶多说了几句话的原因,裴絮春也被带着直接起来,掩唇笑道:“是因为渊儿救了姑娘?还是……因为渊儿是一国储君?”   听了这话,关瑶眉眼霎时耷拉下来,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不瞒夫人,若殿下不是一国储君,只是个平凡书生或市井商贩,我也不用这样辛苦了。”   “姑娘……辛苦?”看着愁漫眉间的关瑶,裴絮春极为不解。   “对啊!”关瑶振振有辞:“若他身份没这样高贵,只是普通人家的公子,我直接拿大钱砸他,砸到他心动无法拒绝,或把他当外室那样给囚养起来,省事多了!”   “……”不过短短几句交谈,裴絮春几度瞠目,感觉自己真是开了眼界。   再看眼前这姑娘,笑时眼尾飞扬,表情又灵又魅,极为勾人。怪不得外头都传渊弟捡了个野狐精似的女子回宫,还任这女子出入他的殿室,与他亲密有加。   亲密有加这样的话,在亲耳听了裴和渊的表态后,裴絮春自然是半点不信,可这番接触下来,她却对关瑶生出不少好感,甚至觉得这样的姑娘心若琉璃,不像有什么坏心眼。   且细细想来,这姑娘性子外朗,极易调动起人的欢快情绪,这点与渊儿倒是互相补和,若能成渊儿枕边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只可惜她那弟弟是个脾气冷硬不好相近的,惯爱吐些个伤人噎气的话语,就怕哪日话说重真给人气走……   “时辰不早,我得回府了。渊儿他……幼时经历过些坎坷,对人总是先存三分提防。他脾气有些别扭,多数时候口是心非,姑娘若当真倾慕于他,想来假以时日,他定能看出姑娘真心,接纳姑娘的。”   说完这些,裴絮春便离了宫,   看着裴絮春渐远的背影,关瑶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之感。   她能察觉得到,裴絮春对裴和渊的心疼是不作伪的,姐弟情谊也是真真存在的,可却仍是被那孟、不,该唤罗澈升了。仍被那罗澈升与常太后所利用,先是引了裴和渊出宫,助常太后除掉她。后来,更是设局害了裴和渊的性命……   想着想着,关瑶又忍不住谓叹一声,她自己又到底造的什么孽,怎么总要追慕那厮?   晚些时辰,二人在水榭中的对话被原原本本传到裴和渊耳中。在听到关瑶说要囚他做外室的话时,裴和渊手下一歪,狼毫在奏折上划出好长一撇来。   好大的口气,怕不是嗓子里也生了个胆?   裴和渊失态,吴启比他更气。   慕恋他们殿下的女子不在少数,可如那来路不明的女子那般轻佻又儇薄、豪放且脸大的,还真真不曾碰到过第二人……   平复心境后,裴和渊问:“可有查出些什么眉目?”   “属下无能,暂还未能查出些什么。”吴启禀过话,又道:“属下已往东罗及旁的胡地派了人,她到底是不是东罗派来的细作,想来很快便能知晓了。”   裴和渊搁下狼毫,往后靠在椅中捏了捏鼻梁。   永远不会感到局促难堪,从来不知羞字怎么下笔。腆颜无脑至斯,这不管是哪处派来的,要真是个细作,作主之人未免也太瞧不起他了。   这厢裴和渊在心中发哂,那头,关瑶简直夜不能寐,恨不得一觉醒来裴和渊就在揽着她大被同眠。   为了尽快获取这位迷人的大虞太子芳心,打那日后,“腆颜无脑”的关瑶越加变本加厉地勾\\|引裴和渊。   眼神、身段、他以往爱说的腥膻话,她荤素不计,都往他身上招呼。   初时,裴和渊定力不够,还总顶着透红的耳尖板起架子来吓唬她几句,甚至求外援让人撵她出去才作罢,可次数多了,裴和渊却开始反客为主,像在拿关瑶当调剂似的,反要耍弄她一番。   有段时日里,二人间的“对弈”,莫名成了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引逗,而另一个巍然不动冷静自持,定如禅僧的游戏。甚至关瑶怀疑这厮偷摸跟什么高僧修了静心咒这样的本领,才会由连声娇|*喘都受不住的人,变作她□□半露都不会动一下眉的清圣之辈。   要知道放在以前,她哪用做到这份上?时常是她春光稍露,便能引得他直勾勾看来,眼神如狼似虎像要生吞了她。而就算是克制之时,他视线中的灼热也是怎么都掩不住的,哪里会像半个沙门之人似的?   除此之外,这厮的嘴也是厉害得很,呲人的功夫出神入化,总会用些高雅到一般人听都听不懂的词精准地刺她。而往往在她才回过味来,他早已恢复圣人模样,仿佛那些斯文的刻薄话不是自他口中迸出来的。   原本低声下气日日只想和她恩爱不离的夫婿,眼下成了个阴阳怪气装模作样的狗屁太子,那嘴噎起人来,关瑶胸都涨得发疼。   甚至于,关瑶还听到东宫有宫人在取笑她,更过分的是还会拿银钱打赌,看今日是她被耍得团团转,还是他们殿下气得脸色发青。   而幸好今日,关瑶险胜一局。   起因是她献殷勤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枚耳铛,且好巧不巧那耳铛被甩在圈椅之下,而高贵的太子殿下自然不肯屈尊给她捡,她便只能撅下身子伸长手去够。   那耳铛坠的是玉葫芦,在关瑶好不容易摸到那葫芦尾巴时,指甲却不小心将耳铛推得更远了些。   关瑶气得不停喘粗气,只得鼓起面颊来,将背塌得更低而臀部撅得更高,去捞那耳铛。   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椅上之人突然要起身的缘故,关瑶肘下一弯便不小心栽到裴和渊腿上,力气之大,竟是整张脸都埋了下去,硬是将裴和渊撞回了椅中。   动静之大,掩过了郎君发出的一声闷哼。   关瑶皮肤嫩,脸被那下摆处的龙纹刮得生疼,便逮着什么撑什么,费劲把自己的脸给拔了出来。   这本也没什么,就是蒙得有点发喘累得流了些汗罢了,可便在关瑶想抬手抹汗的时候,有了意外发现。   她将掌心摊开,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迎着日阳甚至歪着头努力辨认几息后,面色逐渐古怪起来。   所以她方才撑住的,好像是这位爷的腹部还是大腿……根?   关瑶视线往下,果不其然看到了洇开的小片布料,而原本居高临下不动如僧的太子殿下,面上一片烧灼,刹那连脖颈都红了个透。   促狭心起,关瑶伸手将欲要遁走的裴和渊给压回椅中,再用单手拢住嘴,朝着郎君发烫的耳朵旁,用胡语说了一句话。   仅有三个字,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可那轻到发飘的气息像极了浮着的飞絮,无比清晰地吹到太子殿下耳中。   这还不止,磨人的妖女竟又故意凑到他跟前,张开嘴,缓缓将那荒唐的证据给送入唇间。   裴和渊咬着后槽牙,头一回唤了她的全名:“焦杳!”   回应他的,是姑娘家猖狂的笑,直笑到泪珠儿都挂了眼角,直笑到她拄着肋间弯下了腰。   裴和渊腾地站起身来,以男女身量之差,将手掌摁住关瑶头顶,硬生生把人转了个向,再亲自开了殿门将她送到殿外。最终,“嘭”地一声阖上了门,撂下句:“不许她再进来打扰孤!”   门外的宫侍面面相觑,俱是满头雾水。而姑娘家清凌凌的笑,近乎要响彻东宫。   好半晌后,关瑶揉了揉快要笑破的肚肠,甩开步子往回走。只这回刚至半途,便被一行人拦了下来。   为首的两名华衣贵女,分别是常太后的侄女与外甥女。一个唤作小常氏,而别一个,则是关瑶曾见过的邱氏。   邱氏自然不曾见过关瑶,开口便昂着下巴指使跟着的下人:“给我狠狠扇这贱婢!”   “我是殿下宠妾,你们安敢动我!”关瑶站在原地断喝一句,见那几个下人果然有所迟疑,更是直接威胁道:“我可是承过宠的,说不定这会儿腹中已有殿下骨肉,若有个什么好歹,怕是你们小命都别想保住!”   邱常二女何曾见过这么不要面皮的,齐齐露了愠色:“贱婢好生不要脸!殿下几时纳你了你就敢自称殿下宠妾?”   苦肉计的上好机会就在眼前,关瑶开始不余遗力地往裴和渊身上扣香盆子。   她先是转向邱氏,漾了个假笑道:“这位是邱姑娘吧?常听殿下提起你,今日一见,果如所闻那般……”   “那般什么?殿下与你提起过我?”邱氏将信将疑,却仍是抵不住心中的好奇,被勾着主动问了出声。   关瑶笑靥灿灿,眨了眨眼却道:“那当然。殿下说你太矮了,他一低头便瞧见你发上的虱子和油光,令他反胃作呕。”   不待邱氏发作,关瑶又去看小常氏:“这位定然是常九娘子了?”   “是又如何?”小常氏不屑地睇她一眼,还有闲心扯住暴跳如雷的邱氏,幸灾乐祸道:“表姐急个什么劲?这处到底是宫中不是你府里,可莫要失了仪态啊?”   关瑶附和地拍了两下掌,赞叹道:“不愧是在太后娘娘身边养大的,常九娘子果然端静婉肃,有帝姬之风范,只不过……”   前几句马屁拍得再响,也挡不住后头那三个字的欲言又止。   小常氏将本就不大的双眼眯缝起来,逼问道:“不过什么?”   关瑶将小常氏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摇头道:“殿下说常姑娘……太宽,与殿下站在一处时,都快有两个殿下那么宽了,显得他怪瘦弱的,储君之威生生被削弱了,便也不大欢喜你呢。”   小常氏倒提一口气,扑天盖地的羞恼涌来,她当即上前嘶骂了句:“贱婢找死!给我摁住她!”   关瑶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乖乖被人挟住双臂。   也不过一两息的光景,她神色变得怯怕起来,颤声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些话又不是我说的,是殿下在榻上告诉我的。我好心转靠二位,二位该去寻殿下要个说法才是,怎么反朝我撒气?”   二女冷笑:“你当我们都是蠢的不成?”   关瑶瑟琵道:“我可没有说谎,我当真是殿下宠妾,我,我有证据!”   “闭嘴!给我扇她!”邱氏这话刚出口,便被小常氏给拦住了。   小常氏慢慢踱步到了关瑶跟前,皮笑肉不笑道:“编吧,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来?毕竟再多一会儿,你这张小嘴可就再张不开了。”   关瑶先是瞠大双目,显然一幅吓脱了魂的模样。过了会儿,她看了看小常氏,嗫嚅道:“那九娘子离近些,我只与你说。”   小常氏张着嘴,鼻子纵起些轻蔑,稍稍再向前半步:“说吧,本姑娘听着呢。”   她面色悠哉,却听到关瑶说的是:“殿下身上哪处有疤,殿下有何等喜好,哪几个部位最敏\\.感,我都知晓。”   闻言小常氏呼吸顿住,可下一息,关瑶又出声道:“我还知晓殿下惯用的姿势和力道,这等床帷之私,你也想听么?”   “你!不知廉耻的狐狸精!”娇恼之下,小常氏再顾不得什么仪态,当即高高地举起了手。   将要落下之际,忽闻她发出声惨嚎,同时两个膝头一软,竟直登登地跪了下去。   因着体型原因,小常氏一时没稳住,更是面门朝下扑进了地里。   而与此同时,一声亢扬的唱喏响起:“太子殿下驾到——” 第61章 解馋(看作话)   慌声四起, 瞬间跪倒一片。   “殿下!”松了牵制,关瑶便飞快跑到裴和渊身边,呜咽两下便流出泪来, 声音微哽道:“殿下莫要怪责她们, 是我太不小心了, 没有避着二位姑娘走, 惹二位姑娘眼烦了……”   见他抽抽答答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小常氏“呸呸”两声吐掉吃进嘴里的泥, 大为光火道:“贱婢你说什么!”   被这么一吼,关瑶更是缩起肩膀嘤哝了句什么, 抖抖嗦嗦怛然失色,俨然是个受了欺负的小可怜,哪里还有方才那个举止出格的女流氓半分神态?   虽知这人九成九是在装, 裴和渊却还是蹙起了额, 尤其那虚伪的泪珠子一颗颗像砸在他心上似的,令他心生躁郁。   躁郁之下,裴和渊清冷的眸光一掠过去,本欲再度叫骂的小常氏顿时软了胆子, 再不敢言。   收回目光,眼风再扫了眼关瑶, 她适时抬起两只手腕,让他看被束出的红痕。   裴和渊面无表情地挪开眼,心疼他再来晚点,恐怕这印子就消了。   喉结微动,裴和渊正想开口说话时, 关瑶已乖巧地给他让了道, 转而抓住他一只臂膀, 小鸟依人地贴靠上去。   裴和渊拿余光腻她一眼:“撒手。”   “殿下……人家害怕……”关瑶将腮儿一抬,满是泪渍的脸便印在了裴和渊眼下。   只是掉了几泪罢了,脸就白得像纸,两只眼还肿得跟粉桃一般,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   “松开。”裴和渊重复道。   僵持片刻,关瑶倒没再抱着他的臂了,转而牵起他一片袍角……   裴和渊抿了抿唇,终是作罢。   今日他来,也不是为她出头,而是为了立住自己的威严。毕竟此女刚从东宫出来便被为难,亦算是冒犯了他东宫,而更巧合的是他对邱常二女,确实不大待见。   静视着邱常二女,裴和渊问:“带这么些人入宫还大肆嚣叫,是打算要做什么?”   邱氏连忙指着关瑶辩解道:“是听说这狐媚子近来不停在骚扰殿下,臣女们便,便想替殿下……”   “想替孤教训她?”裴和渊截了邱氏的话后,随即漠声问了句:“怎么?在宫外作威作福不够,还管到孤这宫里来了?”   “臣女不敢!”二女立马伏于地上。   而相比邱氏,被太后养在身边的小常氏腰杆子要硬实得多,说完不敢之后,她还大着胆子重申道:“臣女等确是出于好意,相替殿下分忧来着,还请殿下莫要误会臣女才是……”   “是么?原来还是孤有眼不识好人心。”裴和渊面色微哂,目光如利刃般扫了过去:“既要替孤分忧,那便帮人帮到底。不如孤那位置直接给你们坐如何?还有那些奏折,都给你二人批示可好?”   小常氏心跳骤跌,喉咙像被扼住一般,不敢再说话。   裴和渊戏仍未作够,还像模像样地问了句:“孤眼下有些乏,想回宫休憩片刻,不知二位可准?”   “殿下折煞臣女了!臣女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邱常二女顿时乱了阵脚,后背俱是冷汗淋淋。   便在众人被无形的威压迫得呼吸发紧时,一个听着很是单薄的声音响起道:“算了,殿下莫要动怒,她们肯定知道错了。咱们回去吧……”   小常氏听得眉头一皱。方才还中气十足,现下就故意装得柔柔弱弱!   偷偷抬起眼,果见关瑶整个人都要贴到裴和渊身上,且面容惨白活似个病西施的模样。   小常氏平素最是讨厌这等子矫作得风吹一下都要倒的女子,当下便将牙咬得吱吱作响,率性抬头状告道:“此女方才污蔑殿下!还请殿下严惩于她!”   裴和渊好整以暇地去看关瑶:“说说,你污蔑孤什么了?”   “……我说……殿下……不欢喜她们。”关瑶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也有些发虚,尾间更是轻飘飘的,如孤弦在颤。   裴和渊只道她作戏上瘾,沉吟片刻后板起脸说了两个字:“跪下。”   关瑶听后,将两个眉头蹙做一堆,神情有些迟钝。   若说愕然,更似是迷茫不解。   裴和渊回以冷峻的目光:“这等机密之话也是你能随便外传的?你可知若无孤的允许,转述孤一个字,都该受罚。”   话音将落,关瑶忽然“嘶”了一声,紧皱着眉蹲了下去。   看着她的姿势,裴和渊提醒道:“孤是让你跪下,不是让你蹲下。”   关瑶倒是动了下,却仍没有双膝着地,而是将背躬起,像要把自己蜷成一团。   裴和渊这才发觉出不对来,他俯身挑起关瑶下颌,却见那张本就泛了白的小脸已然血色尽褪,连唇都染了些霜色。   不仅如此,关瑶的眼神都有些失焦,她捂住小腹,痛苦地皱起了脸□□道:“好疼……”   没来由的,裴和渊的一颗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见她眼眶再度红起,他再没了旁的心思,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朝东宫回转。   ……   关瑶浑身不停发抖,口中不时发出让人揪心的痛呻,泪珠子比任何一回都要落得欢实,人在榻上滚来滚去连旁人问的话都听不见。   裴和渊脸色极其难看,遣人去医署宣太医之际,因怀疑是邱常二女落毒,还吩咐将这二人暂扣。   东宫因此闹了个人仰马翻,几位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还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哪知轮流把完脉后几人一对,纷纷诊出原因是:来月信了……   气氛微滞。片刻后裴和渊清了清嗓子,佯作镇定地问:“女子来月信,会疼成这般?”   为首的一位银须老太医上前答道:“禀殿下的话。倒不是每位女子来时都会发疼,这位姑娘之所以疼成这般,许是体寒所致,又许是先前病过一回故有所推迟。月信不稳本就极易引发腹痛,严重者甚至还会痉挛晕厥,倒也不算罕见。”   “那这痛症……可有疗愈之法?”   老太医略略斟酌道:“微臣曾有过耳闻,道是有些女子成婚怀胎后,这痛症能有所缓解。但这也是民间相传罢了,尚待考证之言,不可尽信。”   “……”裴和渊不自在地移开眼:“知了,下去罢。”   已有宫人灌了汤婆子塞进被中,又取了极厚的绒毯给关瑶盖着。不多时,太医开的温宫汤药也煎好了。   关瑶闭着眼喝了两口便推说苦,有裴和渊在旁注视着,宫人也不好硬灌,只能一次次好言相劝,奈何关瑶嘤嘤哼哼并不肯再喝,倒把个喂药的宫婢急出了一身汗。   便在那宫婢暗暗叫苦之际,一道清磁的声音响起:“放下,给孤来罢。”   宫婢瞬间舒了一口气,连忙将药碗放在托盘之中呈予裴和渊,又忍不住偷偷观望。   便见她们殿下坐于榻旁,一手端起那药碗,一臂将那娇气的人拢到身前。   宫婢本还道殿下会吃瘪,哪知殿下刚近那姑娘的身,那姑娘便如同识得饲主气息的猫儿一般在他怀中蹭了几下。而待殿下执了羹勺抵到唇边,不用哄劝,她便张口乖乖吞下。   宫婢:“……”   何谓区别对待,想也不过如此了。   裴和渊的神态虽算不上温柔,动作却极为体贴。他耐着性子,不急不缓地一勺勺将那汤药喂去,间或还会停下来帮关瑶拭净嘴角余汁。   暖汤入胃,稍稍缓过些的关瑶这才半睁开眼,见竟是太子殿下纡尊降贵给自己喂药,眸子立马雪亮了下。   她歪头避开唇边羹勺:“殿下亲我一口,我便把剩下的喝完。”   稍好些便要作妖。见她不肯喝,裴和渊也不勉强,只侧头吩咐了句:“来人,送她回去。”   手腕被捉住,关瑶就着他的手,迅速将剩下的几口咕噜噜一气饮下,再拿眼瞪他:“好啦!我喝完了,真小气。”   喝完药后关瑶的脸倒是不白了,两腮酡红,额际还微微沁汗。   而小气的太子殿下搁放药碗,松开圈住关瑶的手,仍旧无情地地吩咐宫人:“迟些待她好了,便送她回去。”   见他要自榻上站起,关瑶登时生龙活虎起来,两臂一捞便将人扯回榻上,卯足全力往他怀中钻。   裴和渊一边狼狈地扯着那双软臂,一边低头警告她:“还不松手!安分些!”   “我不嘛!殿下别走!”   关瑶仍用蛮力挽留,挂在裴和渊身上动来动去,直到她瞥见裴和渊的衮服之上,被染了一团血迹。   连她都看到了,裴和渊并不目盲,又岂会忽视?   二人同时僵住。   关瑶终于乖了,放开手默默把自己塞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裴和渊,像是生怕他发怒。   额侧的青筋疾跳,裴和渊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   甩袖走到门口时,突又听到那人小声说了句:“我只是想要殿下陪我……”   委委屈屈,夹杂着些柔软的哀求。   裴和渊脚步只滞了一息便振了振衣袍,仍是大步离开了。   关瑶吸了吸鼻子,负气地转回脸来对着承尘默默抽噎。只觉得来这一趟委实多余,纯属找不痛快,还不如让他自己跟自己打架呢。   便在关瑶心里翻着花样把裴和渊骂了百来遍时,外殿忽传来些杂沓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搬抬着什么进来了。不过来人都压着动作,窸窸窣窣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来。   关瑶摒息听着,不多时便认出个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的主人虽没有踏入这寝居之内,可她支着耳朵,明明白白地听到了纸张抖动以及唰唰的笔触声。   她脑子转得飞快,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某位身居高位的别扭太子在外批阅奏章。   瘪着的嘴终于绽了笑,关瑶抱着怀里的汤婆子愉快地打了个滚,蜷缩的四肢也渐渐松展开来,小腹的坠疼感慢慢褪去,片刻之后,关瑶便阖上眼,满足地睡了过去。   一场好眠,纵是醒来后发现自己已被挪回了原来的住处,关瑶也咧着嘴乐了好半天。只她也知晓,自己这回腹痛定与上回拿冷水淋身有关,便没敢着急下榻,而是安生静养了好几日。   在这几日中,裴絮春听说她来了月事小腹坠疼,便特地寻了调养的方子送来,还嘱她少吹风。   而另一位别扭怪,却再未现过身,关瑶问起宫人,得到的回答是他近来忙于政事。道是这大虞皇帝生辰在即,便来了些别国使臣,打算参加宫中的寿筵。   大虞那位皇帝整日里糊涂多清醒少,连朝都不上,接见各国贵使自然便成了裴和渊的任务。   这日,裴和渊刚送走某国使臣,吴启便禀了声:“殿下,席统领来了。”   “叩叩”两声,身形落拓眉目英挺的郎君站在殿门口,朝裴和渊露齿一笑。见他反手在捏肩,便挑眉道:“殿下既肩颈不适,为何不唤你那位宠妾来帮着松松筋骨?”   裴和渊停下动作:“进来说话。”   “臣遵旨。”席羽半不着调地嘻笑着走了进去,嘴头感叹道:“小半年不见,殿下身边总算要添人了?我还道殿下参破红尘,打算孤独终老来着?”   裴和渊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道:“舍得回来了?不躲了?”   屈起的食指在鼻尖蹭了蹭,席羽嘴硬道:“臣不是去为殿下办事么?谁躲了?”   裴和渊并未直接戳破他,而是点指道:“男儿当以事业为重,如何能囿于情爱之中?”   “殿下这话说得好不轻松,别哪日打了自己的脸,那才叫一个有意思。”席羽在案前随意拣了张凳子坐,斜着眼看裴和渊:“听闻那位姑娘生得极为出挑,殿下真真叫艳福无边……”   二人你来我去地耍着嘴皮子,再谈了些要事,席羽便离开了。   出了大殿后,席羽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待会儿出宫找几个兄弟去喝场酒,可才离东宫不远,便敏锐地听见了让他浑身僵住的熟悉声音。   循声望去,果然见北侧行来一双并肩而行的女子,而左侧那个已有身孕的妇人,直接让他神思刹那冥冥然,脑子亦是嗡嗡作响。   躲了这么久,他以为自己当真能忘,可没想到一朝再遇,仍是心绪难平。   犹记得那年伯府初见,耀如春华的世家闺秀,让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头回红了耳廓,也是头一遭,知晓了何为自卑。   颜如玉气如兰的她温温柔柔地朝他笑时,他整个便是手足无措。与仪静体闲的她相比,他说话带着乡野口音,行止亦是粗俗无比,而彼时她身边那位金冠玉带的邻国太子,更是映得他相形见拙。   她晓通诗文典籍,谈吐优雅举止端庄,而他则鄙俗到了极点,紧张起来时,甚至连她说的话都听不大懂。   可饶是这般,却还是不自量力地喜欢上了她,却从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只能成了她卑怯的追随者。   而在发生那场令天下轰动的身世后,他以为自己有了机会,便暗自决定待她孝期结束之后,定要向她表慕心迹。   三年,他辅助着已经成了一国储君的好友,甚至跟着上了战场杀敌。而托好友的福,他终于也有了官衔,又开始学着管那俱是精兵锐将的通安军。旁的人见了他,多半也会尊称一声“席统领”。   对于一个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来说,他已获得了寻常人都难以企及的荣耀和地位,可便在他沾沾自喜之时,三年孝期一过,还不待他表慕心迹,她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要嫁给那假太子……   自认成了无比可笑的存在后,他矫情地避走别国,做着任务之余,又以胡塞的烈酒麻醉自己,还险些与个陌生姑娘生出旁的荒唐事来……   “席羽?”   一句惊讶的唤声打断席羽驰思,他侧头去望,发现这唤声不是裴絮春的,而是出自另一位挽着她的陌生姑娘。   席羽愣了下:“姑娘识得我?”   关瑶愕然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信口胡绉道:“那什么,耳闻过席公子大名来着……”   见对方仍目有疑惑,她佯作激动地补充道:“我听东宫的人说的!说席公子武功高强,在习武人之中算是顶好的那种。最重要的是,席公子与殿下是关系极近的积年好友!”   “噗——”身旁的裴絮春笑出声道:“我方才也心道奇怪来着,这么看来,焦姑娘真是把渊儿身旁要好的人都打听了一遍……”   席羽被裴絮春这粲笑闪得险些失了神,他咳了下,稳住心绪与裴絮春平静地打了个招呼:“二……罗夫人。”   裴絮春笑着应了,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叹道:“听闻塞外风烈,条件要艰苦好些。这小半载不见,你果然消瘦了。”   二人你来我往,有模有样地叙着话,瞧着像是相识多年的故友,或是有些交情的邻家姐弟,可关瑶自然知晓不是那么简单,甚至于她看到席羽,便难以遏止地,想到被某个丧心病狂之人送去赤源和亲的贺淳灵。   怒上心头,关瑶闷闷地埋着脑袋,幻想起自己捏了长长的一根针,将裴和渊扎得浑身是洞,嗷嗷求饶。   施刑正欢时,裴絮春蓦然唤了关瑶一下,说是时辰不早得回府了。   裴絮春笑道:“今日着实是闷得慌,才入宫来走走,幸亏有焦姑娘陪我,我很是感激。”   “罗夫人客气了,我还要谢谢您给我那调养身体的方子呢,实在是太费心了。”关瑶亦报之以谢,又主动道:“我送夫人吧。”   “席统领也要出宫,我与他一道就好了。”裴絮春婉拒关瑶,又别有深意地朝她笑了笑:“听说渊儿近些日子国事缠身,想来定是疲乏得很。我心中记挂着他,但怀着胎到底精力有限,还请姑娘替我提醒着渊儿莫要太过操劳,身子为重。”   “夫人放心,我会的。”   几人就此别过,关瑶口头虽应了裴絮春,但到底因着贺淳灵的事余怒未平,自觉这会儿去见裴和渊说不定要朝他面门泼热茶,便只好在原地寻了块山石坐着生闷气。   “——小娘子不高兴?”   听着有些怪异的一道声音传来,关瑶转过头,见是名打扮也不同寻常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绣样繁复的束袖装,生了双狭长的单凤眼,瞳色泛着些微的绿,嘴唇偏薄,左耳还戴了只圆形的耳扣。   关瑶愣愣地眨了下眼:“你是?”   “在下是北绥七皇子,忽那仁。”对方操着口不大流利的中原话,做着滑里滑稽的揖首动作,腰弯着,两只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住关瑶。   关瑶起身与他还礼。   忽那仁呲着大白牙笑了笑:“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有什么事不高兴吗?要不要和我说说?我很会听人说不高兴的,我可以开心你、不是,我可以开解你!”   态度热情殷切,目光直接炙热。   关瑶眉头微抽:“七皇子……有十五岁么?”   “小娘子怎么知道本皇子十五岁?”惊奇过后,忽那仁挠挠后脖子,羞涩地夸道:“你们中原姑娘可真聪明。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更聪明!”   “……”关瑶脑子冻住,一时竟不知回什么。   忽那仁倒是喜形于色,乐成个满面生辉的模样,问关瑶道:“你长这么好看,一定是大虞公主吧?你说亲……不对,你嫁人了吗?没有嫁的话要不要……”   “七皇子殿下,”关瑶打断这小少年的话:“我是太子殿下宫里的人。”稍顿了顿,怕这么说有些委婉他不一定听得懂,她又直白地解释道:“我是太子殿下的女人。”   “……啊?”忽那仁足用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他表情立变失落。虽丧眉搭眼,少年还是诚恳地赔了下笑:“那是我冒犯了,抱歉啊。”   “没关系。”关瑶弯唇笑了笑,天生含情的春水眸子灵魅摄人,令少年看直了眼。   为了避嫌,关瑶便屈着腿向这北绥皇子福了福身,转身回了住处。   本以为这件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叙,可两日后的宫宴,本无资格参加的关瑶,却突然得了召唤。   且那前来传口谕的宫侍,还是来自于长秋殿。   而长秋殿,是常太后之处所。   这口谕太过突然,关瑶只得匆匆拾掇了下,便跟着去了。   与大琮不同,大虞的筵男女并不分席,都并在一处。是以那宴殿选的是处颇为广阔的殿庭,在场的人数也极为可观。而关瑶一出现,便成了令那筵尾一路静到筵首的人物。   而这份“殊荣”除了她的身份之外,想来还与她的装扮有关。   参加这样重要的宫筵,满场女客都是花钿满鬓珠翠盈头,独她格外的素。   一袭裙褶细密的绿纱裙,用扁方简单倌了个单螺髻,簪了对仿山樱的绢花,两滴山茶的坠子咬着耳垂。   关瑶这般的装扮,并着本就粉嫩酥容的面宠,更是另有一番清雅颦颦之感,尤其那双娇妩的眉眼,愈加独得风韵。   宴殿高台的中心位置,除了右侧的裴和渊外,左侧坐了位面容肃整的华发老妇,自然就是常太后。而中间的位置,则歪着位中年男人。不消多想也知,这便是大虞皇帝孟寂纶了。   此刻孟寂纶的面容被遮于冕旒之后,只见得半个高挺的鼻梁,想是不怎么照日头的缘故,肤色比一般人要白。   先开口说话的,是常太后。   “姑娘姓焦?”常太后的声音沉着有力,虽不带情绪,但音腔中凛然携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关瑶规矩福身:“小女焦杳,拜见太后娘娘。”   足晾了她几息,常太后才自喉腔中懒淡地应了一声,又问:“可知哀家唤你来所为何事?”   “小女不知。”   “——杳杳姑娘!是本皇子想见你!”亢奋的声音自殿中某侧传来,关瑶偏首去望,见得是那北绥的七皇子。   常太后小咳一声,用极尽傲慢的声音吩咐道:“焦姑娘,你的位置已备好。去罢,好生为七皇子侍酒。”   “不用侍酒啦,我知道你们中原姑娘不爱喝酒!”忽那仁自位置上走到关瑶跟前,得意地朝她抬了抬眉,小声道:“有人和我说了,你根本不是太子的女人,你骗我呢。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很好的。你虽骗我,但我不恼你。你要不要喝酥酪?我刚刚试过一碗,味道不错的。”   小皇子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关瑶只对他客套地笑了笑,身形却并不动,半点没有要跟着他回位置的意思。   上首的常太后已然不悦:“怎么?你要违逆哀家不成?”   关瑶再度朝上欠了欠声,不卑不亢道:“禀太后的话,小女并非大虞人士。承蒙太子殿下相救,小女心存感激,故若唤小女来给陛下贺寿,小女自是欣然受之,也诚心愿贺陛下齐日月之晖光,康强逢吉。可若唤小女来是为了陪大虞的宾客,恐怕不大合适?”   落音才落,厅中静寂更甚,连正在上果碟的宫婢们都放悄了动作。   “倒是生了一张巧嘴,能说惯道。”常太后冷嗤着,睥着的目中尽是藐视:“既是心存感激,那想必也是个知恩识报的人了?如此,渊儿救了你,又将你养在宫里这样久,就当报答渊儿的恩情,你跟了七皇子回北绥罢。”   “好啊!真的可以吗?”忽那仁喜上眉梢,立马提着两只单凤眼对关瑶承诺道:“小娘子跟我回北绥,我会对你好的!”   关瑶并未答忽那仁的话,她唇边含着一缕笑意:“小女自是知恩图报的,只是救小女的人是太子殿下而非太后娘娘,是否需要小女这般的报偿,还请太子殿下表个态才是。”   说着,关瑶抬眸觑了眼裴和渊的方向,再垂着眸子端端正正向他屈了下膝:“殿下可愿小女随七皇子回北绥?若殿下也希望如此,您哪怕只应一个字,小女也断不会拒绝,这便跟了七皇子去,以报殿下大恩。”   常太后揭开茶盏闲闲地撇着浮沫道:“渊儿,那你便说句话罢。”   宴厅不复方才的静寂,有人在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关瑶则低眉顺眼,和所有人一起,等着裴和渊的表态。   时辰过去了多久?半盏茶?还是一盏茶?关瑶脑袋放空着,没有刻意去数。若问她是否有足够的信心,确认裴和渊一定会保她,实则也并不尽然。   常太后想借这件事除掉她,而她,也恰恰想借此试探出裴和渊的态度来。   在行那祝融术前,慧济大师曾嘱过关瑶,若行事不顺利便莫要强求,尽早退出此间,由他换个法子自行处理,或许还能更迅速些。   壁漏在走,人声喁喁。关瑶脖颈子都有些累,便在她负气地想要不要直接应了那七皇子之时,裴和渊终于出声了。   “此女身份不明,而我大虞与北绥交好,若她在北绥生出何等事端来,我等鞭长莫及。是以,孤并不认为祖母此举合适。”   “叮——”   茶盖掉到杯上的声音响起,常太后转头去看裴和渊,愠怒道:“渊儿,你这是何意?”   “禀祖母,孙儿认为,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裴和渊眉锋不动,且音无波澜。   常太后重重地将茶盏放到案上,死拧起眉正欲说话时,有人打了个响亮的醉嗝,接着便是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想要女人还不简单?我大虞又不是没有,为何要强迫别国女子?”   说话的是孟寂纶,他半睁着醉眼,朝下信手一指道:“朕瞧着这二人就不错,高矮胖瘦四个字她们都齐了。七皇子要喜欢,就都带走罢。”   “——祖母!”   “——外祖母!”   被指的邱常二女吓得立马高声唤常太后。   被儿子当众拆台,常太后气得扭头看他:“皇帝!”   孟寂纶充耳不闻,反向前倾了倾身子:“七皇子多大?”   “本皇子今年十五了!”忽那仁挺着胸脯,神色骄傲得仿佛在说自己身长十五尺。   “十五?”孟寂纶撩开冕旒看了他一眼:“开过荤吗就想女人?”   这话委实荒唐,怎么都不像是自一国之君口中说出来的。   常太后眉宇含怒:“皇帝!你又犯病了不成?这是国宴!是你的寿筵!”   “是么?朕还以为是母后的寿筵。”孟寂纶懒洋洋地接了句腔,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又随手搂了个宫婢到怀中问:“朕今年多大了?”   “奴,奴婢不知……”那宫婢吓得身子直抖。   “来人!陛下醉了,扶陛下回宫!”常太后话才脱口,孟寂纶却矍然推开那宫女,跌跌撞撞地自上首跑到殿中抓住另外一个宫婢,惊喜地唤了句:“霜儿?”   他扯住那宫婢的手腕,目光往她小腹处扫了扫:“霜儿你回来了,你的肚子……孩子呢?咱们的孩子呢?”   那宫婢已然吓到牙齿磕磕作响,孟寂纶还安慰她:“霜儿你怎么了?你不要怕朕,朕好好的,你不要怕……”   可那安慰显然没有半分效果,那宫婢身子已颤如游丝,且下意识想挣脱。   亦便是这挣脱,立马刺激了孟寂纶。   仿若顷刻间便换了个人似的,孟寂纶将那宫婢用力抱入怀中,咬牙切齿道:“你想做什么?你又想离开朕?裴伏霜你休想!你休想再离开朕!否则朕杀了你全家!”   然威胁只是一瞬,这位帝王须臾又抱着那宫女颓然坐到地上,喉腔中哽咽着哀求道:“霜儿,朕爱你,你不要离开朕,朕也不想那样……朕……朕也不想那样……”   便在众人惊惶失措之际,这位当众痛哭流涕的帝王再将已吓到晕厥过去的宫女无情搡到地上,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张目四顾之后,跑到角落从侍卫腰间抽了把长剑惊恐地指着众人:“朕为何在此?你们是谁?为何在朕的家里?”   长剑直举,在灯烛之下闪着锋利的寒光,引得不少女客皮紧毛竖地尖叫。而那尖叫声显然越加惹怒了孟寂纶,他开始无有章法地挥起剑来:“滚!都给朕滚!谁不滚朕就杀谁!都滚!!!”   一时之间,宾客们四下皆作鸟兽逃散。好好的寿筵,最终以闹剧收场。   而对比气得哆嗦的常太后,自始至终,裴和渊都是坐在原处,面无表情地漠视着所有的发生。仿佛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并不在意,亦与他无有干系。   混乱之中,关瑶早被忽那仁带出那宴殿。   今晚是她头回见到孟寂纶,亦便是她的家翁。   在此之前,她确实听到关于这位长辈的一些流言,桩桩件件都令人匪夷所思,而之前她心想着传闻最多只有两分可信,可眼下亲眼所见她才开始意识到那些个传言,兴许并未添假。   惘惘然间,关瑶骤然便想到夏老神医曾说过的话来。道是那怪症到了最后,患症之人会全然失控,甚至会记不清事认不得人,最终变作个拖着躯壳且毫无感情的怪物……   所以她的夫婿若未能转好,最终……也会变成这样么?还是说上一世的最后,他其实已变作了这幅模样?   种种联想之下,关瑶蓦地打了个冷噤,回过神来才发现横在自己眼前的一张大脸。   “你没事吧?吓傻了吗?”忽那仁凑得近,都快和关瑶看对眼了。   关瑶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搓了搓自己汗毛倒起的手臂:“我没事,谢谢你。”   “昂?不用谢啊。”忽那仁摆摆手,又傻乐着向前两步,搔搔头道:“不过你长得真好看,你们那个知恩图报的意思是救了你你就要报恩吗?那你不然跟我回北绥报恩吧?”   关瑶想了想:“七皇子想带我回北绥,是要娶我么?”   “娶可能比较复杂,我有婚约的。”忽那仁显然有些苦恼,不过他很快便想通道:“你当个妾就行了呀?你放心,你长得这么美,我一定只喜欢你!而且在我们北绥妻和妾都相处得很好,不像你们中原女人喜欢勾心斗角的。只要你给我生了孩子,所有人都听你的!”   关瑶扬了扬唇:“那恐怕不成。我这人心气高,只给人当妻不予人作妾。而且不瞒七皇子,我实则已有心上人了。”   “你又骗我。是不是想说大虞太子?他宫里人都说是你硬缠着他的,他根本对你没意思。”忽那仁喋喋不休道:“你们中原人不是会说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什么命里无时莫强求么?既然他不喜欢你,你干脆跟我走算了,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   “七皇子既知强扭的瓜不甜,又何必非要执着于我呢?”关瑶徐徐笑问。   忽那仁一时语塞:“……好像……也是这么个理?”他使劲盯着关瑶的脸看了几眼,纠结道:“可我真的喜欢你,我这几天做梦都总是梦到你的。要不然你考虑几天?反正我也想在大虞玩一圈,在我回去前你要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行不行?”   不待关瑶答话,小皇子一拍大腿:“行!就这么说定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不由分说间,关瑶被热情过度的北绥皇子送回住处。   临走前,忽那仁还特意提醒她:“我住在那个天梁宫,你要是想好了随时去找我哈!”   一晚经历太多事,关瑶还有些晕乎,与忽那仁作别后便正欲扭身,余光却打到东侧站着的裴和渊。他身形不动,也不知是才来还是站了已有一会儿。   二人隔着段距离对视片刻,见他转身要走,关瑶才想起追过去。只才到了近前,便被跟着的吴启拦住劝道:“姑娘留步吧,殿下心情不大好,还是别去扰他了。”   关瑶默了默,点头应了。   一夜没睡好,关瑶有些恹恹的。次日她寻了个纸鸢去放,却在玩到一半时,听到那北绥皇子摔断手的消息。   飞得好好的纸鸢突然被扥了下,偏离风道一头扎了下来。   还猜他是因为生父闹的那场而气,照这么看,他莫不是醋到心情不好?   关瑶立马抱着纸鸢去寻裴和渊质问了一通。而尽管那人并不肯认,还气急败坏到出言吓唬她,她仍是得出了最合适的结论:这厮,果然是醋了!   连她的脚都不放过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的撩拨无动于衷?怕不真是见她第一面听她说第一句话时便爱上她了吧?   装吧别扭吧,看她如何把他那蚌壳嘴给撬开,让他主动起来不是人!   于是当日晚些时辰,裴和渊便听到关瑶去探那北绥皇子的消息。   彼时他刚与通安军中的人商议过事,席羽仍留在宫中,当即手支下颌,看好戏般地观察了下裴和渊的神情,笑道:“这可如何是好?那姑娘不会是心生愧疚,打算应了那小皇子吧?”   “是么?那又与孤何干。”裴和渊板着声音。   “啧啧,”席羽起坐掸了掸衣摆:“你这人真拧巴,口是心非早晚有后悔的时候。”   裴和渊没再说话,眸色却往下沉了沉。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罢了,因他一时兴趣而许了留在宫中,更是鬼迷心窍般分出诸多神绪在她身上。如果任由这样下去,就怕将来会有更多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的理智,冷静,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不应有的躁动,都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是无序不安。   他是否……该掐灭某些苗头,该想法子了结这事了?   ---   裴和渊的种种幽思,关瑶并不知情。   她去天梁宫探视了忽那仁一趟,与这位北绥皇子把话说得条理得当,再度明明白白拒绝了他要带自己回北绥的好意后,估摸着天色差不离,便去了东宫。   冬日天黑得早,关瑶到东宫时,日头已快落下,屋脊轩槛都镀着层快要淡没了的金线。   敲门入了殿中,博山炉中腾出的蜃雾带着宁神的冷香,案后的郎君腰背挺如玉松,即便不着白裳,也是清雅无匹晕然动人,连握笔的模样都勾得人口干。   这样的太子殿下,很难不让人眼睛发馋。   谁的男人这么俊朗呢?是她关瑶的!   喜眉笑眼地走到那连头也不抬的男人身旁,关瑶伸手戳了戳他的腰:“殿下?”   “孤今日没空。”裴和渊侧身避开。   “说得好像殿下以前有空似的。”关瑶轻巧地噎了回去,又伏在案上,拄着下巴盯住他看。   二人袖摆相交,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可这样的近,比起裴和渊曾在梦中所见,却着实算不得什么。   毕竟梦中……二人是那样没有任何阻隔的距离。   唇舌追逐的游戏不敢再想,只记得她鼻息咻咻,眼角眉梢都是春意。而再度忆起这些令人意识都在发麻的梦境,裴和渊试图眼观鼻鼻观心,可那种像要溶掉人骨髓的感觉像在体内兜着圈子,不停蚕食他的注意力。   更莫提身旁,还有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   “叩叩——”   敲门声拯救了裴和渊险要错乱的鼻息,宫人在外禀报:“殿下,太后娘娘着人送了些药膳来,道是让殿下补补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我去拿!”关瑶主动起身,开了殿门去取那食盒。   一揭盖,敲人食欲的香味便让关瑶肚子咕噜噜叫唤。她从中端出碟造型精巧的糕饼子问:“殿下可要吃?”   裴和渊眼神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孤不饿。”   “那我先尝尝,反正殿下不爱用这起子腻物,我帮殿下分担一些吧!”关瑶雀跃不已,显然已食指大动。   裴和渊看着那食盒,又盯着关瑶手上端的那碟点心看了几息,蹙了蹙眉似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移开了眼。   是默许的意思。   糕点余热仍盛,关瑶抽出帕子叠了几道,才裹在手中去捻了一块出来。   那糕饼子是树叶状的,想是用了哪样花汁浸过,饼皮嫣红嫣红的,饼面还拓着脉络清晰的叶印子。   关瑶托在手心略略观赏了下,便放在唇边吹了吹,然而就在她张了嘴正要去咬那糕饼之际,手腕却蓦地被捉住了。裴和渊用得蛮力,直将她手中拿的糕饼掉坠到地上碎成两半。   “怎么了?”关瑶不明所以地望向裴和渊,茫然地问:“殿下是也饿了么?”   裴和渊没有看关瑶,而是迅速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饼碎,再与碟子一道放回食盒内:“时辰不早,你该回居处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过的夫妻,关瑶敏锐地听出他声音是绷着的,心中霎时生出些异样来。   关瑶并不肯走,一贯耍赖道:“还早呢,殿下这便赶我做什么?等我吃两块糕点垫垫肚子也不急呀?”   “此乃太后御赐给孤的,岂容你胡来?”话说得义正辞严,人却依旧不怎么敢看她。   “殿下好歹是一国太子,如何这般小气?”这话关瑶虽是笑着说的,但口吻却已冷了下来:“还是说这些吃食,根本就有问题?”   空气仿似突然冻住一般,裴和渊放在食盒上的手指收紧了下,竟直接陷入缄默。   裴和渊从不是个会撒谎的人,眼下的大虞太子,更不是个屑于撒谎的。   仿佛有哪个场景再度重演,关瑶倘侊着观察他,须臾得出结论:人没换,还是那个正常的裴和渊,可他的行为……   猜想跳上心头,关瑶很快意识到常太后送来的东西,他必然不会直接入嘴,就算取食,恐怕也有侍从会仔细验过无毒方可。   “怎么?被我猜中了?里头是落毒了么?”关瑶眼角微勾:“所以,殿下方才是想除掉我?”   语气转向轻松,可这话却显然是在诘问。   裴和渊拢起眉头,这种诘问显然让他极不自在。他僵硬地开口道:“为孤试毒,是你……”   “是我之荣幸,对么?”关瑶接话极快,在这之后还欢快地笑了一下,于低头拭净手指间低声问:“我这些时日追在殿下身后,殿下对我可曾动心?”   裴和渊眼皮瓮动了下,却良久不曾答话。   关瑶一板一眼地擦净手,才抬起头对他自嘲地笑了声:“我知道了,还真的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我原以为自己付出真心,怎么都能打动殿下半分。原以为殿下数次救我,多少对我是有情意的,原来都是妄想……”   不长不短的几句话,一句句敲在裴和渊的耳膜上,令他眉目发沉,心中躁意更增,又像是什么依依难辨的情绪在胸间徘徊游索,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便在这当口,关瑶已自桌案后绕去了桌案前,如同那夜宫宴一般对他行了个福礼:“既这些时日盖在徒惹殿下嫌憎,小女也不想再令殿下生厌了。还请殿下与宫人吩咐一句,明日便送小女出宫吧。”   好似这才醒过腔来,裴和渊终于抬头去看关瑶。   与宫宴那夜不同的是,关瑶行完礼后没有低头等他答话,而是站直了身与他平静对视,平静到让人瞧不出这些话语下的心灰意懒。   身前的桌案仅有一臂之宽,却像是令二人自此泾渭分明的障碍物般横亘在中间,而那双素来波纹不兴的眼眸,此刻也明显有了晃动。   不可否认的是,方才他确实有……要拿她试毒的念头。   破例又破例,心软又心软,此女对他来说过于危险。更何况最新探回的消息中,她确实与东罗贵族有些关系。   可当聪慧到立马猜出他的意图,此刻又听到她说要离宫之时,他却扎扎实实感受到了心中的闷痛与惘然。   再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跟前,不再同他笑闹不再对他无所不用其及地撩拔,且目中已开始有了疏离的神色。   “孤……”   沉吟了好片刻才起头的声音被关瑶打断,关瑶语气微扬道:“小女并无行囊需要收拾,殿下若觉得小女多待一刻都碍眼,便是即刻将小女逐出宫也可。”   裴和渊心里被搅得发了乱,半晌敛下眸道:“先回你的住处罢。”   “好。”关瑶答得极快,又弯着眉眼笑了笑:“那小女明日便不再来与殿下告别了,殿下保重。”   这道别的语气稀松平常,决绝到裴和渊一点都不怀疑自己方才若是应了她,她当真能转身便离了这大虞皇宫,不带半点留恋。   而便在关瑶向殿门行去时,裴和渊确是于案后向前踏出一步。挽留的姿势已起了个头,奈何他迟滞的动作比不上敏捷的关瑶。这头才欲抬手,那头关瑶已拉开殿门。   背影利落,不曾回头。   当日的晚膳,裴和渊味同嚼蜡,而关瑶却胃口大开。心里的空让她活像个饿死鬼,抱着离开前吃穷东宫的低幼想法,足添了两回饭才作罢。   于是最终,把自己吃了个胃肠发胀,不得不选择出去散步消食。   天穹明星耿耿,殿阙各处挂着的笼烛光色朦胧冷寂,这样萧条无声的夜和暮冬的气息无比匹配,与关瑶的心情也极为相忖。   在东宫发生的事,关瑶那是实打实的气塞喉头。毕竟来到这么个说不上多真实却也不算虚幻的世界中,不管做什么她都有种过客的虚浮感,而唯一能令她感到安心的,便只有裴和渊了。   北绥皇子的事后,她本来信心满满,一度觉得自己俘获了他的心,得意于再度令那别扭怪伏在了自己裙摆之下,却不料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他居然给了她当头一棒。   关瑶知晓,二人的记忆是不对等的。于她来说是拜过天地的夫婿想要拿她试毒,可在他眼中,自己应当就是个死皮赖脸硬要缠着他的陌生女子。   或许他对她曾有丁点心动,可他到底是一国储君。而储君,便是来日的帝王。   世人皆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却不知高坐帝王之位的男人有多阴毒狠辣。   思及这个层面,关瑶便想起现实已逝的阿姐来,一时各色心绪涌上胸口,吸了吸鼻子便想就近找个地方坐着缓缓。   张目四顾后,关瑶选了个可以观景的湖亭,只她才往那处去,隔了还有小段距离时,便被不知打哪儿出来的侍卫给横刀拦住,不许她再靠近。   听说亭中已有贵人在,关瑶便也没多想,转了身正想离开时,却又闻得有人扬声问了句:“谁在外头?”   听出那声音是谁的,关瑶心下一凛。而便在侍卫向内回了话后,她便被请进了那亭。   一步步踏上幽阶,入了那三面开敞的亭中,见得里头坐着的,果然便是这大虞的皇帝,孟寂纶。   穿着身松松垮垮的行衣,戴了顶伶人才会戴的花脚幞头,打扮虽滑稽,人倒坐得腰直板正,动也不动地盯着手时的鱼杆。   原来这位皇帝大晚上不睡,却是在这处垂钓。   关瑶摒着息走过去,欲要开口请安又怕惊扰了那静谧的饵线,再见孟寂纶也不曾看她一眼,便干脆站在他身旁,安安静静地等着。   约莫两柱香后,那铒线被向下扯了扯,当是有鱼上钩了。   垂钓之人抬手起杆,将线从水中提出,那饵上果然挂了一尾鱼。   孟寂纶哈哈大笑地看着那鱼扑腾了片刻,最终却连杆带鱼一道掷回湖中,再拍了拍手,回头看关瑶。   “你怎么还在宫里?没跟那个眯眼皇子回北绥?”开口便是这话,竟是记住了关瑶。而未等关瑶答话,孟寂纶又喃喃自语道:“哦,他好像摔断手了。胡蛮就是胡蛮,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就敢到处讨女人,也不怕下回摔折了腰。”   关瑶正思索着怎么接腔时,话多的大虞皇帝又问她:“听说你是西钊人?”   “……”关瑶默了下:“传闻小女……应当是东罗人?”   “哦,东罗人啊?”孟寂纶瞧着不甚感兴趣的样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渊儿没陪着?”   “小女又不是太子殿下什么人,他怎会陪着……”关瑶声音发闷。   孟寂纶了然地瞥她一眼:“闹别扭了?是他不够体贴,还是不解风情,又或是他给你脸看了?”   见关瑶抿了抿唇不说话,孟寂纶随手指了个位子给她:“坐罢,说说看怎么回事?”   关瑶坐是坐了,可还真没头绪该怎么与这位瞧着又状态正常的皇帝说。且她心中还暗自狐疑着,这位日夜颠倒明明诸事不理的九五至尊,又是怎么晓得她和裴和渊之间的事?   “怎么?不想同朕说?”孟寂纶懒洋洋地向后一靠,立马有太监过来当人肉背垫。   大抵是嫌幞头咯,他又抬手扯下幞头。   幞头一摘,束也未束的发就那样披了满背,使得这位帝王在夜色中很有些阴柔感。   若观轮廓,这父子二人骨相眉眼确有相似之处,但这位皇帝笑敖闲散,骨子里透着风流劲儿,而裴和渊则雅疏寡漠,气质偏较清冷些。   可转瞬,关瑶又忆起裴和渊的另一面来,又何尝不是欢谑跌荡,有他这位生父的影子呢?   想起还未回答这位皇帝陛下的话,关瑶斟酌道:“没闹别扭,只是殿下……不喜欢我罢了。”   一阵夜风掠过湖面,激得关瑶打了个冷颤。她偏首去瞧孟寂纶,却见这位天子半阖着眼没有反应,也不知是否睡过去了。   关瑶欲向伺候的太监询问两句,可那人却老老实实当着肉垫,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实在没了辙,关瑶只得陪着静坐,眺望湖面兀自发呆。   便在她逐渐感觉有些寒凉的时候,孟寂纶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下,脑袋猛地往旁边一侧,倏地自梦中惊醒。   睁眼看到关瑶,孟寂纶直了身子缩起眉来:“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这样迅速的转变已经不能拿微妙来形容了。是瞬间换作了另外一个人,却对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也没有印象。   许是被孟寂纶方才的模样所影响,与已然跪到地上有些发抖的小太监不同的是,关瑶并感觉不到害怕,甚至于她脑子一抽之下答了句:“回陛下的话,我是……您儿媳。”   孟寂纶明显愣住:“朕有儿子?”   竟连这事也不记得……关瑶只好与他解释了一番。幸好这位帝王虽不记事,却并未像寿筵那晚似的动辄提剑要杀人,且对她所说的事接受得亦极快,瞧着并无半分质疑。   将裴和渊的名字在口中咂摸了几句后,他向关瑶再次确认:“你是渊儿的妻?”   见关瑶点了头,他忽又变得局促起来,两只手放在膝上虚扣成拳,一下下地挠着衣摆的布料,试探着问关瑶:“那渊儿如今……过得可好?”   听出这句话中的忐忑,关瑶沉吟了下:“他很好。”   短短的三个字,却令孟寂纶舒出一口气来,可随即他又以更让人揪心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他可有与朕一样……浑噩?”   复杂的情绪涌入关瑶头脑之中,她到底还是不忍让这位父亲担忧,便笑道:“陛下放心,他好得很。我们还生了孩子,一个极为聪慧可爱的孩子。”   这话说完,湖面又是一阵清风播来。耳边听到些夹絮着窸窣的声音,想来是草木拂吹的动静。   许是见关瑶缩了缩肩,孟寂纶吩咐太监:“去取披风来。”   太监领命而去。   许是因着听了关瑶的话,孟寂纶的眸光平缓许多,还添了几分长辈的和蔼模样:“原来朕还有孙辈了,是小郎君还是小姑娘?取的什么名字?”   这个……关瑶就真不晓得了。   她硬着头皮编道:“是一双龙凤胎,名字还未取,正想请陛下赐名。”   “要朕取名?”孟寂纶蹭地站起身,开始在靠湖的栏杆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声,不时狂躁地抓抓头发,不时又摇头否定,紧张之情昭然若揭。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这位天子才停下步子,慎重地吐出两个名字来:“遇安,遇宁。”他拊掌笑道:“既渊儿没有生成朕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两个孩子定然也会好好的。朕取安宁二字,愿他们澄宁清净,安稳顺遂。”   得了寓意极好的名字,关瑶起来冲他福身:“谢陛下赐名。”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孟寂纶摆摆手,眼底蕴着欢喜问:“这事霜儿可知?对了,得问一问霜儿,她才识可比朕强多了,给孙儿取名这事,还得让她再好好度忖一番!”   猝不及防间,关瑶重重噎住。   她这位“家翁”当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记忆好像完全是碎的……   便在关瑶脑子里飞快想该怎么答这话时,却见孟寂纶方才还掀得极高的唇角瞬间落下,痛苦之色攀上他的面容:“霜儿……霜儿不在了……朕的霜儿不在了是不是?”   高大的身影蹲伏于地,孟寂纶开始言颠语倒。   “霜儿不在了……朕不但没有保护好她,养了那么些年的孩子,原也不是她为朕生的孩子。若是朕清醒些,怎么都能察觉不对的。那孩子没有一处像朕,朕对他……没有半分想要亲近的感觉。便像旁人的孩子那般,连他哭闹朕都觉得心烦意乱。”   “朕甚至因此有过猜疑,想他并非是朕的血脉,而是霜儿与旁的男子所生……”   “对!朕当时是这样想的,朕希望那个孩子不像朕,甚至希望那个孩子是她与旁的男人生的!我伤害她,她背叛我,还能生出个健康正常的孩子来,多好!多公平!”   笑声陡起,孟寂纶笑得形容癫狂,可骤然又疯狂摇头:“不对……她从未背叛过朕,是朕在疑心她,是朕在污蔑她,甚至伤害她……”   俨然是病症发作得深了,孟寂纶望向关瑶,语意森凉地问她:“你可知,霜儿当初为何要回大琮?”   “……不知。”关瑶眉目沉重,吐字艰难。   孟寂纶盯着她无声地笑了许久,直到眼中泛起水泽,笑意也飘忽起来,才精神矍矍地答道:“因为朕不想有后代,因为朕……险些对孩子动手。朕不想再生一个像朕这样的孩子出来,让他经历朕所经历的一切!皇位又如何?一国之君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被人挟制的泥塑罢了!”   这位天子语调散乱,说着绝望的话,眼睛里头却蹿过亮亮的光:“清醒时被当作傀儡摆弄,浑沌时更如行尸走肉。在爱的人面前失控出丑,原形毕露,甚至……丧心病狂到对挚爱出手。朕是什么?朕……是怪物啊……”   关瑶头目森然,已经看傻了眼。   于这当口,孟寂纶抬起头满脸阴气地盯着她,且诡异地展了展嘴角:“朕的故事有趣么?听了朕的故事,你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便在关瑶心跳蓦地一滞,孟寂纶沉下面容,竟自袖中抽出把匕首,起身便向她刺来!   指顾之际,只闻“叮——”的声响,关瑶的腰被一双掌给把住,进而整个人被宽大的广袖拢住,脸部贴上一具散着热的坚实胸膛。   尚在惊吓中的关瑶睫毛乱抖,抬头见得一段玉般的下颌,再到熟悉的唇与鼻。   竟是裴和渊。   恰好取披风的太监回来,见得全程后当即惊呼:“太子殿下怎能出手伤陛下?陛下是您的父皇!这可是袭君!”   “陛下没事吧?陛下!”那太监迅速跑入亭中搀扶孟寂纶,却被孟寂纶一脚踹开:“咋呼什么?滚!”   少了那太监尖利的声音,亭中静了许多。被击开的匕首插在一侧的立柱之上,孟寂纶则毫不顾仪态,手脚并用自地上爬起。   父子二人成了对峙之势。   “这么在意她?生怕朕杀了她么?”孟寂纶看了看被裴和渊护在怀中的关瑶后,眼底燃起几簇兴味望向裴和渊:“朕要是真杀了她,那可是在帮你。”   “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夜凉露重,父皇早些回寝宫罢。”   说完这些,裴和渊便揽着关瑶欲离开。然身后孟寂纶突然开始狂笑:“你对朕很是憎恶罢?很是瞧不起朕罢?别急,你可是朕的孩子,朕都这幅模样了,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你也会像朕一样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像朕一样伤害最爱的女人,像朕一样哈哈哈哈……像朕一样……”   脚步停顿,裴和渊回身。   孟寂纶靠着凭栏,笑色未减:“到时候,你真以为你可以控制住自己,可以和心爱的女人白头到老?”   裴和渊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盯住他,像要在自己生父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孟寂纶嘴里不停说着荒唐无稽的话:“别做梦了。你会出现幻觉,会不时失忆,严重的时候,你甚至会忘记枕边睡的是谁。那时候你满脑子打杀流血,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很吵,每一个人都碍眼,包括她!”   最后一个尾音落地,孟寂纶的手准确地指向关瑶。   他的笑容逐渐扭曲:“你会想为了她保持清醒,想支配自己的身躯和意识。你以为你可以对抗,可你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睡觉。可不睡觉,你的身体和意识都是飘忽着的,你会不由自主地像个离魂之人一样四处游走……”   分不清是诅咒还是在回忆,亦仅仅是陈述,孟寂纶放下手后,目色开始有些浑浊:“总是不睡觉,你的脑子会更加浑,打个磕睡的功夫就不知道今昔何昔了。记不起为什么会在这里,记不起刚才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承诺了什么。你的脾气会狂躁得随时随地想发作,也会觉得自己单独活在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多有趣哈哈哈哈……”   笑得胸腔不停震动间,孟寂纶猛然偏过身子,呕出一口血来。   察觉到怀中人瑟缩了下,裴和渊抬起袖子挡住她的视线,再对狼狈吐血的父亲漠然说了句:“父皇该听太医的话,服药静养。”   “你瞧不出来么?朕无药可医。”孟寂纶胡乱擦了两把嘴,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亭外走:“朕已成这幅鬼样子,药石无灵啊……”   漫天清晖之下,跌跌撞撞的天子摇头吟语,化作个岑寂身影,踏月而离。   关瑶立在亭中呆呆地望着,尽管隔着段距离,仍能感受到那份悲戚与颓然。甚至自那时有时无的笑声之中,听出切切哽咽来。   “可有事?”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将关瑶的神思唤了回来。   郎君款款低眉,询问她是否受了惊吓。   关瑶向外退开裴和渊怀中,施礼道:“谢太子殿下搭救。”   怀中空落,裴和渊将蜷动的手指收进袖中。   得他主动靠近,这若是以前,恐怕她早便对自己上下其手,又怎舍得主动退开,还对他这般客气?   裴和渊以拳抵唇,轻咳道:“夜间太冷了,往后天黑了就莫要出来,且这宫中,也并不是处处都安全。”   关瑶点头:“往后不会了,毕竟小女明日便会出宫。”   这话哽得裴和渊心头跟堵了石子似的,他问:“你不是失忆了么?离了宫去何处?”   “与殿下没有干系吧?”关瑶不咸不淡地回嘴:“我这个厚脸皮的终于肯离开了,殿下不是该高兴得想去庙里上香?”   裴和渊脸黑如墨。   勾捞的言语成了冷硬的字腔,万态千娇的晏然笑意,也变作疏离的面容。   一个整日跟在自己身后,主动贴着自己,各种大言不惭撩拔他的人,说出离开的字眼来时却想都不用多想,更加不给他当场挽留的机会。   自她傍晚离了东宫后,他便开始失魂落魄,好像哪哪都不得劲。   于过去异常难捱的几个时辰中,他时而想着自己堂堂一国储君,若向个女子低头认错,那威严何在?往后在她跟前脸还板得起来么?纲常还振得住么?   可不多时,他会又会辩驳自己,正因为是一国储君,更该知过而悛。   且不可否认的是,懊恼无及的情绪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神,且难以排解。   而于悒郁怅惘之间,他试图正视一些事实。例如此女旧日的激聒,他以前所认为的激聒,似乎已成了不可或缺的日常陪伴,而假使她当真出宫离他而去……   种种思绪之下,他亲自选了几样头钗环让人送去,岂料得回的消息却是她并不在住处。他当时心跳停滞了下,误以为她又是去寻那北绥皇子,便亲自到了天梁宫打算讨人,怎知也是走了趟空。最终兜兜转转寻到这处,却意外听得她与父皇的对话……   想到这处,裴和渊心念微动,看向关瑶道:“你方才与父皇说是孤的妻,还道与孤生了一对龙凤胎。”   “殿下听错了,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关瑶面不改色地否认道。   红口白牙说的话却转脸不认,裴和渊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对倨傲的太子殿下来说,这般寻来已然算是矮下身段在低头了。哪知人家半点不领情,根本不朝他递的台阶子迈步。   裴和渊绷着下颌,再度提醒关瑶道:“你说过那玉蝉乃你家中长辈所赠,唯有你的夫婿才能取。孤既取了它,便是你的……男人。”   “我记忆全无,随口胡诹的话怎可信?”这倒提醒关瑶,她适时道:“那玉蝉于殿下无用,但兴许能助我寻到家人,还请殿下明日着人送还我。”   这便是装傻充愣,怎么也不肯松口的意思了。   裴和渊咬紧牙关眼也不错地盯住关瑶,亭中陷入长久的死寂。   半晌后。   “你当真决定了,明日要出宫?”   “是。”   “那好,孤明日会安排人送你。”   “多谢殿下。”   道过谢后关瑶又问:“殿下可还有旁的事?若没有的话,小女要回住处安置了。”   这话不啻于火上浇油,激得裴和渊抬脚便走。   凉飕飕的风阵阵侵体,关瑶再受不住,也出了亭。   二人一前一后往同个方向而去,谁也没搭理谁,最终各自回了住处。   洗漱过后,关瑶钻入暖暖的被窝中,开始回想着慧济大师说的话:若要回返,申时四刻在西向寻一僻静之处,手握那玉蝉默唸他的法号便是。   今日事情发生的委实有些多了,不仅与裴和渊闹了两场,还又目睹了大虞皇帝的发作,关瑶身子沉脑子倦,沾了枕头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子时的更声落下时,关瑶的房门被人敲响。她正困得慌,听伺候的宫人没有动静,便自己摸索着披了外裳在门后问人。而待听到来人自报身份后,关瑶瞌睡猛消。   “太子殿下?你来做什么?”   “孤来还你玉蝉。”隔着道门,裴和渊的声音听起来发着飘。   大半夜的就为了跑来送块玉,关瑶心生疑窦,便拢着衣裳朝外说道:“烦殿下将那玉放门口就是了,我一会儿便出去拿。”   外头没了声音,关瑶将耳厌在门上听了好片刻,才蹑手蹑脚打算开门。哪知刚拉开拴梢,门便被人一把推开,冷风并着浓郁的酒气被人通通带了进来。 第62章 正文完结【下】   “你要跟忽那仁回北绥?”明显喝醉了的人劈头便问了这么句话。   关瑶莫名其妙:“我几时说过这话?要跟回北绥我昨日就应他了。”   像没听懂关瑶的话似的, 裴和渊仍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北绥与东罗相距太远了,不合适。”   关瑶朝他翻白眼:“殿下醉成这样,该回宫歇息。”   “孤不走。”裴和渊向前几步, 逼视着关瑶道:“你说过的, 不介意孤脾气差。”   关瑶撇了撇嘴:“我欢喜殿下时,自然不介意这些。可我如今对殿下已全无心思, 我……”   “孤错了,别走。”   短促的五个字, 有道歉,有挽留。   方才在亭中都觉得烫嘴的话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说了出口,关瑶拎高了耳朵:“殿下方才说什么?”   裴和渊又闭紧了嘴巴。   关瑶便故意叹气:“想来是我一时幻听,高贵的太子殿下怎么会跟人道歉呢?玉蝉呢?殿下快些给了我然后回去吧, 明日不是还要早朝?莫要在我这处浪费闲时了。”   裴和渊盯着她朝自己伸出的手,莹润腻理,细白柔软。而藏在袖中的玉蝉似有千斤重,坠得他根本没有去拿的力气。   早便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道防线断开,裴和渊捉住那讨要的手:“对不住,是孤错了……你别走……孤舍不得你离开。”   温柔小意没有,举止更与端庄不沾边, 裴和渊不知自己到底撞的什么邪, 竟然真的会对这人动心。   在旁人跟前的斩钉截铁此刻通通成了笑话。方才在亭中挡在歉字之前的,也无非便是耻于承认自己的心思。身为一国储君不应轻易屈节折腰, 可原来对姑娘家承认自己的心意,也并没有那么的难以启齿。   这回关瑶自然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眼睛微潮, 委屈地想要把手抽开:“可是殿下想毒死我!”   哭腔一出, 表慕心迹后丁点残余的别扭也失了守, 裴和渊更加用力握紧她, 愣头磕脑地解释:“不是的,当真有毒的可能性极低。你应当知晓孤与太后并不对付,自然要提防她动手脚,是故每回她派人送来的东西,都会经东宫的人试过方可。但迄今为止,还不曾验出过……”   再怎么读史学典,却到底从未学过该如何逗姑娘欢心。裴和渊急出满额薄汗来:“是孤一时头脑发昏,孤委实不该那样做,孤……”   关瑶停了挣扎,还真就瞪着眼珠子看他搜肠刮肚,看他笨嘴拙舌,言匮语乏。   被她这般看戏似地盯着,裴和渊愈加难以招架。头回表慕便在心上人跟前露拙出丑,纵然为一国之储君,也是局促难堪到面上一片烧灼。   见裴和渊口舌打架,关瑶哼笑一声:“既知做错了事,殿下更要认罚才对。”   裴和渊哪里说得出个“不”字来?忙不迭点头应了。而便在下一息,关瑶反手抓住他,将他右臂的衣袖向上推,如小兽一般张口便怼了上去。   糯糯的白牙咬在臂上,令肌理发紧发疼。可这般的姿势却又不可避免地,让她那两瓣软唇也触在当中。   裴和渊连一声闷哼都不曾溢出,只是如木了似的,呆呆地看着伏在自己手臂上的姑娘。   而关瑶直到牙齿都发了酸才作罢,她喘着气甫一抬头,便撞入郎君专注的眸中。   幽深浓沉,眸底蛰伏着星星点点的异样情愫。   空气中本就蠕动着暧昧的气息,裴和渊伸出手,去替她抚掉嘴角沾着的唇液。   情不自禁的体贴举动,更为此间暧昧添了把火。   一切的行动轨迹与接触都是水到渠成般的发展,偏生主动的人临到头又没话找话:“叫杳杳,是因为爱咬人?”   关瑶故意拍了拍被搡成一团的被褥:“殿下来,只因为东宫不够暖和,来这与我抢被子么?”   热切与理智在打架,裴和渊声音发紧:“你我尚未行礼,这般已是逾矩,孤……”   老古板。   关瑶在心里骂他一句后,抬起右手滑过他的下颌,再将其中一只指腹重重在那颌缘来回蹭动着,未几抬起身子附到他耳边缓缓说了句:“殿下可记得这个指头上……曾沾过什么好东西?”   不可说的场景,让裴和渊脑中无声炸开,再没有能分给绮念的半点理智。   仅需一个啄稳,酒气便被晕得没了边界,让人哪哪都失守。   ……   青宵绰约,夜露凝得多了,便自叶尾滑落而下。   长夜将尽之时,外头开始下起雪来。雪声澌澌,落得满地寒酥。   一室的灼热收了场,关瑶昏昏欲睡。   裴和渊揽着她轻声道:“是孤逾矩了。孤明日便寻个人家让你认作养父母,再择日子去下礼……”   “殿下别忙了,我不在乎那些。”关瑶喃喃地说。   裴和渊微滞:“你不想要名分?”   “我只想要殿下好好的。”   是情话,亦是希翼,可于当下来说,听到某些人耳中却不是那么合理了。   情绪几度起伏,酒气仍挟制着心绪,裴和渊伸手拧着下巴将人扭正,眯起眼眸问:“你该不会是只贪恋孤的身子,得到孤了,便仍是想着要离开?”   为这孩子气的逼问,关瑶险些笑出声来。她当即抛了个媚眼过去,也不答话,由这人的思绪横冲直撞。   愣头青到底是愣头青,各种不得其法,她忍着痛还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又哪里来的脸居然觉得自己贪恋他的身子?   别扭的性子不会一夕之间改变,况也不知是否因着这晚的问未能讨到半句承诺的缘故,这日之后,裴和渊也并未立马便对关瑶多么和颜悦色,甚至还常被关瑶拿醉酒表慕之事取笑,而弄得气急败坏。   关瑶时常得意于魅力无极,裴和渊则懊恼自己定力松散,因而屡屡被她捉住大肆调笑,甚至嚣张到像要骑去他脖子上撒野。   二人之间小夫妻般的打闹有,被逗得发气爱搭不理也有。偶尔关瑶小闹脾气,裴和渊也会拉下脸来哄,或是一边嘴上要强一边手上服侍。   初时,他们像偷情的男女,后来裴和渊再不顾忌,哪怕关瑶不肯搬去东宫,他也会正大光明宿在她这处。来了心情亦会纵着她捉弄使唤,促狭心起同样拿话怼得她娇恼,再施施然离去,待回东宫理完政事回来哄。   哄的方式许多种,而将将开荤的人至爱的一种,便是身体力行了。   比如眼下,裴和渊前头还为了赔罪而屈尊降贵地捧着一双玉足描涂丹蔻,说不到几句又将人推倒胡来一番。   仍是雪晴天,乱琼碎玉在日阳下如素尘一般缓慢乱舞。   烧着地龙的寝殿内,关瑶正窝在裴和渊怀中,把玩着他的手。   男人的掌心干燥温暖,手指修长劲直。因着操琴习武的缘故,有些地方还生着薄薄的茧。   被那鬓发戳得颈窝子发痒,裴和渊便伸出闲手替她抚顺了些。中途想起些什么,他眉目微动,凑近问了句:“方才唤孤什么?”   “我哪有说话?”关瑶漫不经心地答着,又拿自己的手和他的对比了下,果然差得有些大。   正想伸回时,关瑶的手被大掌包住。   “你明明有唤孤,好几声。”尚在温存之中,刚自浪尖而下的男人眸光润泽乌黑,嗓音也低得让人耳廓发酥。   关瑶起了坏心,攀着郎君的脖子拉起长音唤道:“太——子——殿——下!”   “不是这句。”裴和渊笃定道。   关瑶颇为无赖:“就是这句。”   裴和渊捏了捏眉尖:“给孤生个孩子罢。”   “不生。”说起这个关瑶便是心梗。很难不想起这人换了另幅脸面后,便一心想要除掉自己腹中胎儿的事。   默默在心里发着闷气,关瑶问他:“殿下喜欢孩子?”   裴和渊想了想:“不算讨厌。”敏锐地察觉怀中人心情不甚开朗,他复又沉吟道:“若是你生的孩子,孤会喜欢。”   才怪,你会想方设法给我堕.|胎。   关瑶如此腹诽着,仍是摇头拒绝了。   “孤是为了你好。”裴和渊开始循循善诱:“太医说了,待你生过孩子,那痛症……便可解了。”   待她生了孩子,再是不想要名分,为了孩子也得听他的安排。   关瑶蒙了下:“什么痛症?”   察觉到有手搭上自己小腹,关瑶凶巴巴地拍掉:“节制些,别乱摸!”   “多心了,孤并无旁的想法,”说着澄清的话,裴和渊的眸中却压着一抹轻佻:“忘了你上回来月事痛成何等模样了?孤给你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也是为了你好。”   关瑶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问:“还有这种说法?”   裴和渊面不改色地点头:“不是想生龙凤胎么?孤问过二姐了,裴氏近祖曾有过双胎的先例。你若怀上孤的孩子,倒还真有可能生出一对龙凤胎来。”   提起裴絮春,关瑶便想起某些事来。她试探着问裴和渊:“近来……罗夫人可有寻殿下?”   “孤还想问你。自打你入宫后,你同二姐可比孤还要亲密些。”裴和渊气定神闲地答,话中似有若无的醋意,也不知是放在哪个字上头。   关瑶失语片刻。   裴絮春确实和她意外投缘,倘若抛去那些她参与或没参与的过往来说,她也乐意和那样的女子相交为友。可事实是,若依着这个世界的原轨走,那么不知在哪一个明天,裴絮春便会连同常太后一道对付他们。   而在此之前,关瑶也不是没有试图提醒裴和渊,可先前这厮本就疑她是细作,加上他又是个极敏锐的人,怕是她提多几回更像挑拨离间或是教唆,反会一不小心令他的疑心加深。   再说二人有了亲密接触之后,又更是经常拌嘴,或说不到几句又被他压着为所欲为。   裴和渊此人,若是不板着脸故作高深的时候,便似那云中仙人摔进麦芽糖堆,学了一身黏人的本领。仿似那春天里的猫儿成了精怪,能整宿都在发|.情。   静了会儿后,关瑶捡起滚到榻上前的话头问:“殿下给常九娘子指了婚,不怕太后发作么?”   裴和渊淡道:“是父皇指的,与孤无关。”   “陛下指的?”关瑶登时瞠大了眸。   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身子都下意识地抬起了些,全然不察自己这姿势拱起了什么,引得裴和渊俯眼去看。   窗外的雪钻进被中,却不是寒酥,而如玉鸾。   态势凌历的喉结轻轻滑动,裴和渊不动声色地挪开眼:“她在皇宫长大,父皇身为长辈,又难得在清醒的时候见她献媚,猜她是到了年纪渴嫁了,便善解人意地给她指了门婚。”   听他说得轻轻巧巧,关瑶飞了个眼儿过去:“我听说她是对着殿下搔首弄姿百般殷勤,怎么指婚的对象反成了旁的郎君?”   “唔……”裴和渊故作深沉地思索片刻,又轻飘飘地吐出句猜测:“许是父皇眼神不好,谁知道呢?”   “噗——”   吭哧一声,关瑶笑得把头抵在他肩上。这男人一本正经逗闷子的时候可真是太令人捧腹了。   裴和渊被她的笑染得耳廓发麻,正是心生绮念之际,忽又听关瑶敛起笑来问了句:“殿下……偶尔会想皇后娘娘么?”   眼皮垂落,眉心起了细微的褶。裴和渊缄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让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有多温热。   关瑶早知他可能不愿回答,可猛地受了下掐,仍是被这转移注意的把戏闹得佯怒道:“登徒子!就你有手是么?”   论起谁对谁的身体更熟悉这件事,显然是关瑶更胜一筹。   报复袭来,裴和渊眸色加深,有意将这理解为不知怠足的暗示。于是旦夕之间,郎君伸手一勾,壁带上的幔幕,便又被放了下来。   一切的嗔骂,都被封缄。   没羞没臊是关瑶自己总陈的词,于裴和渊来说,这个娇滴滴的女子予他欢\\|愉,可也给了他另一个心结。   “殿下有烦恼?”某日的朝会之后,席羽单脚支在东宫的坐椅上,拿露骨的目光问裴和渊:“方才殿下走神可不止一次了,岑统领两夫妇可总拿眼问我怎么回事来着?”   被这么一问,裴和渊干脆停下了手中的笔。   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但再是称孤道寡之辈,也有需要倾诉的时候。而对裴和渊来说,他唯能倾诉的,便只有眼前这么个发小了。   两人虽说没有一起光过屁股,可那也是曾经分享过一个地瓜一碗清汤的过命交情。听他取笑两句总好过看别人瞠目结舌,磕巴半天给建议还要看他脸色来,要好得多。   摒却心中的不自在,有挑有拣地,裴和渊将近日来的烦懑徐徐吐了出来。   受颜面作怪,嘴上再说那人不过是毫无名份的宫外女子,心中却是控制不住的想与她发生更多的关联。   越占有,越想进一步占有。自身体,到所有的一切。   在承认自己动心起意之前,他可以把她所有的言行都当作是浅显无用的撩拔伎俩,可撤下故作的挡束后再作回想,又觉得那些是令谁都把持不住的手段。她天生耀目哪哪都吸睛,极易惹人迷恋。   自打有了这样的意识后,甚至连宫里的侍卫多看她一眼,他都大为不悦。   且那种不悦并非单单是心理上的,若非理智足够,他冲动到想要杀掉为她的美貌与魅力而倾倒的人,更想要将她拘在身边,不教旁人觑去半眼。因此,他需要拿什么去困住她,去约束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但隐隐知晓这是不正常的,甚至分辨得出这念头已算得上偏执,可他就是难以控制。   初遇时,他因她贪恋自己的容貌而不屑。不久后,又因她对自己的脸着迷而不满。到眼下,这种不满已发展成了不安,且是时时刻刻侵扰着他的不安。   尤其那人视线虽总如泥胶一般黏在他身上,却又像是通过他在看别的人,更让他感觉到怀中或是身下的她,并非全心全意欢喜着自己。   他甚至会想,若自己不是什么太子,若这皇宫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在那晚之后,她许便会将嘴一抹裙子一提,便把他抛到脑后,潇洒离去。   毕竟只是因着贪恋他的容貌才逗引求欢,这样浅显的感情势必不能长久。而不能长久这四字光是想一想,便令他难以忍受。   听罢裴和渊的话,席羽险些磕了下巴。   他神色微妙到有些古怪:“所以殿下的烦恼是……人家不肯给你名分?”   裴和渊阖起奏折,没有否认。   席羽的目光逐渐惊奇,未几拍着大腿狂笑到肚皮险些破开:“我说什么来着?玩脱了吧?殿下早晚有这一天哈哈哈哈!”   待他笑得差不多了,裴和渊才分来个余光:“孤说这些,是为了听你这般放肆?”   席羽哪里又琢磨得出什么所以然来?唯能共情的,便是不要名分睡了的姑娘,他也碰到一个。尤其对方还是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更让他感觉自己被嫖了一样。   拗着头搔了搔下巴,席羽好半晌才说道:“殿下要娶焦姑娘当太子妃?恐怕太后娘娘不会肯吧?眼下这种情形对焦姑娘来说,没有任何名分,才是最好的保护。否则怕是你这头要娶要纳她,那头太后娘娘就想法子要动她了。”   虽然没能说出关瑶不想要名分的原因,却指出了让裴和渊眼色黯下的痛处。   是了,他还未有足够的能力对抗那位祖母……   可若是……若是直接……   心头猝然一跳,裴和渊竭力压住胸腔中的鼓动。   不可。再怎么样也是他的血亲,他不该有那般激进的念头。   这场交谈后,裴和渊的烦恼,很快被他进一步印证。   上元佳节之夜,宴完群臣后他特意换了便服,“勉为其难”地带着不肯给他名分的女人出宫作耍,哪知陪着她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且笑闹半个晚上后,却在一间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戏楼之中,碰到个令他难以忽略的人。   那人眉目清落,举止温雅,仅仅自走道而过,便让不少闺秀妇人都羞红了脸,更让他身边的人僵在当场。   彼时那人也瞧见了她,且很明显,这二人是相识的。   裴和渊看得真切。那男子目光中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亦揉杂着不容错辨的情愫。   便在那男子喉间微动,启了唇像要唤她之时,她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拉着他便走。   若用词准确些,应当是拉着他落荒而逃。   堂堂大虞太子,却在个戏楼内被自己的女人作贼一般扯走,如同偷情的男女见了正室,只能慌不择路地避开。   “为何要逃?与孤在一处,见不得光?”刚出戏楼不远,裴和渊便强硬地将关瑶拉住:“那人是谁?”   关瑶心头厉乱如麻,完全没想到会在这时碰到宋韫星。   关于上世的宋韫星,裴和渊只提到一回,就是她曾经跟着宋韫星离开过。而亦是那次离开,刺激得他身症再发,且应当比先前更为严重。   而当下听得裴和渊的问,关瑶下意识答了句:“我,我不认识。”   “既是不识,又为何要避?”裴和渊扣住她的手腕,不自觉地用力。   是啊,为何要避呢?   关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了。   她不知自己上世为何会跟着宋韫星离开,可此时的她,已然知晓后果的她,肯定是怎么也不会再跟着走了。   说起来,方才还不定是个好机会,既能探一探宋韫星在大虞的原因,亦可作表态,掐断他不知因何而起的带领。   这么想着,关瑶立马为自己的失误而扼腕:“那咱们再回去,我给你们二人相互介绍一回?”   “你方才还说不认识他。”裴和渊迅速指出她的谎言,脸色犹如生铁般难看。   关瑶无奈,只得把二人的关系解释了下,再眨了眨眼真诚道:“我是怕你吃味才扯谎的,殿下莫要多想。”   “孤为何要多想?”裴和渊已懒得拆穿她是第几回露馅自己并未失忆。他露了个不温不火的笑,还松开扣住的手腕,刻意与她保持几步距离:“要怎样你随意便是。遇得旧友,不打个招呼怎么成?去罢,莫要让人觉得奇怪,与你旧友多叙几日旧,几时想回宫了,再差人去与孤说罢。”   好一通阴阳怪气及故作的轻描淡写,关瑶是傻了才会察觉不出这人生了气。她快跑几步追上转身便离开的人,伸出两臂箍住那劲腰,又将脸贴在他后背:“殿下怎么说走就走?扔我一个人在这大街上,若我被人拐害了怎么办?”   裴和渊不为所动:“放手。”   关瑶肯放手才有鬼。她力气虽及不上裴和渊,胜在不要脸面。见裴和渊来解她的手,便干脆整个人向上爬,两臂缠上脖颈,双腿盘在他腰间耍赖道:“不松,你休想撇下我!”   上元灯会街心市井尽是人众,二人当街的肢体缠斗立马引来不少人侧目,直令裴和渊狼狈不已。纠纠扭扭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裴和渊只得反手将人捞回身前往怀里一摁,快步上了马车,阻断旁人各色目光。   一见马车,关瑶便嘻嘻哈哈地去掰他的脸:“殿下笑一笑嘛,我真与他没有私情,只是东家与戏班主的交情罢了。你要不信,我当他的面给你解释一回也成。”   “不必了,孤不想同个戏子有何接触。”裴和渊淡下眉目,以挑剔的言语阻断关瑶的蛮缠,也端起架子来,刻意拂掉那戏子在脑海中的面容。   他是信她的,他也乐意信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与那戏子当真有何等暧昧的过去,他堂堂一国储君,怎会连个戏子都竞争不过?   便是这般,裴和渊在关瑶的歪说之下把自己给哄好了,并与自己定下严令,不许再想那戏子。且他不仅自己不问,还不允关瑶提,不然动辄板起脸来伺候,叫她尝一尝人脸造出的气噎北风。   如果说上元之前的裴和渊已然是头开过荤的饿狼,那上元之后的太子殿下,便真真成了头不知节制的贪狼。   像是刻意修炼过似的,他简直是花样百出,那股狠劲与其说是取悦关瑶,不如说是想在床笫之间征服她。若非她私下弄来些避孕之物,恐怕与上世一般,没多久就揣上了他的种。   这日,在离上朝仅剩不到两个时辰之际,帐子里才消停下来。而关瑶好像才眯了个困,壁漏已差不多到了裴和渊该起床的时辰。   冬日夜长,这会儿外头还是黑漆漆的。烛光印着的半明半昧间,关瑶趴在男人胸前,半掀着眼皮打量起这头沉睡中的狼。   霎霎的睫,直挺的鼻,有力的腰,强健的腿。   简单好懂的一堆词在脑中浮来浮去,最终总结出四个字:男色误人。   “做什么?一大早就对着孤流口水,昨夜还没闹够?”眸子挑开,郎君淡淡瞥来。   “殿下是不是吃什么药了?”关瑶的声音都是虚的,却还是坚持提醒他:“壮\\.阳之药虽有利,却着实伤身,殿下还是早日停了吧。”   裴和渊盯她两息,又意味不明地说道:“你兴许不知,孤辍朝一日这大虞也不会立马消失。”   “……”关瑶立马撤离他,翻了个眠道:“殿下好睡。”   裴和渊溢了声冷笑。   说了好睡示弱逃过一劫,可关瑶睡醒后,真正的劫,却不打招呼地来了。   关瑶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千提防万提防,裴絮春却在悄无声息之间黑了心肠。   接近午时,关瑶寝殿的门被人大力踹开。   常太后身边的嬷嬷亲自来捉,关瑶所住的涌金宫无人敢拦。不过一刻钟,仅着寝衣的关瑶便被人强行带走了。   东宫那头,没有声息。   原是裴絮春突然腹痛且现了流产的征兆,消息传到东宫,裴和渊带着太医急急忙忙赶去了罗府。   眼下冰天雪地,关瑶冻得打颤。在被带入地牢之前,她挣扎着喊出话,道是要见常太后。   过了会儿,在被粗鲁地搡在地上时,关瑶半边脸都蹭满了雪渣,凉到透心。   殿檐之下,披着鹤氅的老妇人声音轻慢:“哀家给你两条活路的路,要么你供出东罗派你当细作的原因以及东罗的秘事,要么,你说服太子娶了邱小娘子,且今后为哀家所用。”   这哪里真是在给关瑶活路?明明是在拿她撒气罢了。   莫说她并非东罗细作,就算随便捏了个原因说了东罗莫须有的秘事,常太后也不会放过她。而后头那个说娶和所用,又何尝有半个字可信?   裴和渊娶谁哪里是她能说服得了的?而眼下她已落在这老妇手中,当真瞧得上她想拢她为棋子,喂两颗毒药吊着便是,何用这般大费周章。   常太后非要设戏动她,便还是要联合裴絮春那处,存心给裴和渊一个大教训,下下裴和渊不服管的锐气。   关瑶呜呜叫着,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常太后以为是要求饶,她固然不会放了关瑶,可身居高位大权独揽的专断之人,极度的倨傲之下往往有不同常人的态变心理。如常太后,便惯爱将垂死挣扎当作悦耳妙音,更乐得欣赏阶下之人为了活命的百般哀求。   于是在常太后的吩咐下,关瑶口中的棉巾被人取了出来。   “说吧,既能哄得太子神魂颠倒,今儿便让哀家听听你这张嘴到底有多厉害,能否指黑为白让哀家放了你。”常太后姿态松散,面色寡淡睇来,仿佛关瑶在她眼中已为死物。   关瑶伏在地上重重咳了几下,才抬起呛出泪意的眼看向常太后:“何罪之有何患无辞?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想与太后娘娘聊几句罢了。”   “与哀家聊几句?”光是复述,都足以令常太后哂笑不已。她挑着眸子打量着雪地里狼狈的关瑶:“那便说说看,想与哀家聊些什么?”   “比如聊一聊,太后娘娘在朝在野的名声?”   常太后眸光一动,施压感骤至:“你说什么?”   关瑶挪了挪僵麻的腿,喘定道:“不管小女是否大虞人,在宫中待了这么些时日,对太后娘娘的行径也有所耳闻。太后娘娘不想从我嘴里听些实话么?”   一个将死之人,开口并非狡辩求饶,而是莫名其妙说出这样的话。   常太后缓缓坐直身子,无意识地捻着手中佛珠,半晌板着声音道:“你倒是个有意思的,那哀家便洗耳恭听了。”   关瑶朝她露了个微笑,缓缓道:“为了党同伐异,太后擢用酷史滥杀无辜,还要将那些罪过通通推到陛下身上去。无德应当退位让贤,太后娘娘是治国还是误国,心有明镜之人自然知晓。”   “昔日大虞之强盛,便是连大琮都畏惧三分。可打从您开始揽政自专,大虞便日益低迷,甚至连以前俯首称臣的小胡国都敢挑衅一二。”   不惧常太后目光突刺,关瑶继续道:“听闻去年西钊进攻大虞边境,您的兄长虽领强兵却连败几战。而本可换能将领而再战,您却仍要应了那些折脊梁骨的要求去与人讲和。堂堂中原大国反要对昔日臣国“纳贡”,岂不怡笑天下?若非太子殿下冒险亲征且大败西钊,今年陛下的寿筵,恐怕只是大虞人自娱自乐吧?更莫提旁的小国会否蠢蠢欲动了。”   常太后怎么也没想到,听来的却是比谩骂还要刺耳的声声指摘。她满脸阴气地盯着关瑶,已然气得指尖发麻。可待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关瑶却不给她打断的机会:“还有,先皇后是如何死的,陛下又是如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的?太后娘娘当真不清楚么?”   “你这胆子真是泼了天的大。”常太后眼中浮起丝丝寒意。   关瑶口吻冷静:“若非太后娘娘有意陷害,陛下怎会误会先皇后与宫卫有私?又怎会为了报复先皇后而与人淫/|乱,还恰好被先皇后撞见?”   “是不是诧异我为何知晓这么多?因为人在做而天在看,太后娘娘如此不积善德,无有阳报,必有阴遣。”最后几句话,关瑶将字腔咬得格外重:“我还知晓太后娘娘你……命不久矣。”   “大胆细作!”常太后绷不住了,立时拍案而起:“来人,给我把她押去地牢严刑严审!”   严刑严审四个字,自然包含了许多不可说的含意。旁人皆知这美人儿今日定要毙命于地牢之中,虽再唏嘘,却还是上手去押。   岂料刚接近过去,关瑶的袖中便溜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再被她使力一脚踩碎,呛目刺鼻的浓烟便迅速挥发开来,激得人四下逃开。   便在这当口,关瑶挣开左右,迅速朝另个方向逃蹿而去。   事发突然,在场之人个个目刺鼻掩,待回过神来,关瑶已跑得只见个背影。   她之所以要求见常太后一面,本来也是故意想拖延些时辰罢了。原先买通的宫人应当已将消息给递了出去,只不晓得离裴和渊赶回来还要多久。   原本为了这一日,她提前准备了好些躲避自保的东西,然而事发突然,只来得及把那能秘药丸给攥在袖子里,且踩碎得了这片刻的脱身机会。   四野茫茫,到处都覆着白霜。   关瑶根本不敢停下来,一路专往偏僻之地钻。追赶她的人越来越多,引发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关瑶渐渐慌不择路,眼看着便要穷途末路之迹,在瞧着废弃许久一处殿墙之下,遇着个身着雀金大氅的孤峻身影。   远远看清那人侧容之后,关瑶几乎是用尽全力力气高唤了声:“陛下救命!”   孟寂纶转过身来,目光有些失焦。如同离魂之人夜半游荡一般,眸中并无定点。   闹不清现在是哪个孟寂纶,关瑶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被追来的人反扣双臂捂住嘴之前,促声补充道:“陛下救我!我怀了殿下的孩子!”   孟寂纶只是茫然地望着那处,如同并未睡醒一般。   扑天盖地的绝望笼了下来,关瑶力气尽失,只得半半认命地放弃这根救命稻草,脑中急遽转动,开始想着别的法子。   便在关瑶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人已被绑了个严实待往地牢拖去之时,身后飘来声古怪的叹息:“又怀了孩子?你与渊儿生得也太勤了些罢?”   ……   片刻之后,常太后闻讯而来。   待见得已被带到天子那头的关瑶,常太后眯了眯眼:“皇帝,此女乃是东罗细作。”   “什么东罗细作?这是渊儿的妻,是皇孙的母妃,亦是朕的儿媳。”孟寂纶悠悠答道。   常太后愠怒不已:“皇帝你又糊涂了?什么皇孙?这女子满口胡言,说的话没有半分可信,你怎可听她乱语?”   “谁真谁假,孤分辨不出么?母后连这个也要指手画脚?莫不是在欺儿子疯傻?”孟寂纶面露得意之色,指着关瑶道:“她与渊儿还生了对龙凤胎,是朕亲自赐的名,一个唤遇安,另一个唤遇宁。母后不曾见过罢?朕可是亲手抱过的,玉团子一般的小人儿,咿咿呀呀的,还会握朕的手指头。”   见孟寂纶发着疯症还与自己作对,常太后面色泛青,再不理会孟寂纶,不容置喙地吩咐身旁人:“去!给哀家把这细作捆去地牢,若半个时辰内她不招供,便砍了她的头!”   宫人领命上前,却被孟寂纶喝斥了声:“谁敢动?她既是渊儿的妻,往后渊儿即了位她便是这大虞的皇后,你们吃了豹子胆敢碰她?”   常太后耐心尽失,闻言向身旁某个佩着刀的侍卫使了个眼神。   那侍卫领意,向后稍稍退了几步,便将后按在刀柄之上,猛地助跑上前抽了刀竟是要直接去杀关瑶!   便在他将要近身关瑶时,蓦地闪来道银光令他发了声痛哼,原是被一把飞锥般甩来的匕首扎进脊背,猝然倒地不起。   众人失色,循着动静回身去望,见得一行人大步朝这处踏来。为首的郎君衣带飞纵长袍染霜,眉目危险而尖锐,无人敢撄其锋。   ---   最终,关瑶是被裴和渊亲自抱回东宫的。   他毫不犹豫地保下了关瑶,与常太后发生了字字珠玑的一场对峙。   祖孙二人并非头回正面冲突,可这回与往常议政的博弈不同,裴和渊没有半分克制,也全程未给常太后留面子。   裴和渊这张嘴委实厉害,吐出的字句不长,却每一句都直戳常太后的心窝子,将常太后气得怒意横生。而全程孟寂纶半声不吭,饶有兴趣地支着下巴看了场戏。   东宫的地龙烧得格外暖热,关瑶被塞进绒被中不到两刻钟,僵硬的身子便恢复了正常。她盯着一语不发的裴和渊看了半晌,眨巴着眼道:“殿下,我当真不是细作。”   裴和渊面容稍稍缓和:“孤知晓。”   还真的对她这么相信啊……   关瑶咬了咬唇,试探着问了句:“罗夫人身子可好了?”   “她并无大碍。”裴和渊面色无异,像是并未意识到裴絮春与常太后有勾连。   关瑶还欲再说些什么的,裴和渊却伸手替她掖好被角,再揉了揉她的耳垂:“你好生歇着,孤去处理些事。”   劫后余生,关瑶确实疲惫得像被石头压住,她目送着裴和渊离开,又想着裴絮春最后还会拉加害上席羽一道加害裴和渊,便闭着眼开始动起脑筋,打算想一想如何劝说他把裴絮春送回大琮的娘家。   穿着单衣在雪地里跪,又在风雪之中跑了那么久,关瑶毫无意外地染上了风寒。   养病的日子里,裴和渊并未如太医所说与她分榻而眠,不仅每晚都与她合盖一床被,怀抱也用力得仿佛要将她嵌入身体之中。   这样紧贴的姿势不仅关瑶时常喘息不过来,裴和渊本人,实则也睡得极不安稳。   那日在罗府之中,当他听闻她被捉时,他已是神思沸然,待匆匆赶回宫却见她性命危在旦夕。那时刻,浑身的血液止不住地涌向脑际,生出冲动教唆且怂恿他,让他将祖母常太后剐于刀下,方可泄愤。   于那瞬间,他想起舅父的谆谆严示,让他以天下苍生万姓为重。老师崔司成,则教导他君子九思。而在幼年的记忆之中,更有个女扮男装大腹便便的人与他说,让他永远心存良善,任何时候不能有极端的念头。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理智,才将那股剧烈的冲动压下心头。可自那日后,他的梦便开始怪异起来。   他梦见个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黑衣人,且那人,似能洞见他所有的情绪与挣扎。   时而,那人懒懒散散地笑着问他:“跟我较什么劲呢?你我不是同一个人么?为何非要让其中一个消失?”   时而,那人声线微扬,像与他算旧帐般说道:“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取代你。上一世分明是你自己承受不住,主动将身子让给了我。我承受着失去她的痛苦,上千个日夜整整三年,而你麻痹自己,把身子让给我,藏在没人打扰的地方睡大觉。”   “这世,看到与她永伴的机会后,便打算让我离开?”说到这句时,那人向后退了两步,姿态散漫地靠在墙角,哪哪都如他一样的面容浸在阴影里,神情再难瞧得真切。   裴和渊眉间敛起,脑中巨潮般杂乱的记忆胡乱交错着,试图理出些什么来。   而若他于梦中与那人起了争执,那人则会冷笑着拿话语威胁他:“上世你主动将这身子让给了我,这世,你觉得自己还要得回去么?”   那人唇角泛着诡异的笑:“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算无遗策?世事总有成因。上一世我能杀了你,这一世,照样可以。”   “斗什么呢?不如换个你我都能接受的法子,”那人循循善诱:“咱们和平共处,不要让她看出破绽便是,如何?”   “你不想面对的事,换我来就是了。所有痛苦的记忆都推给我,我乐意和它们相处。”   政令受阻,在朝堂之上被臣子变相违逆,被常太后当众下脸之后,那人则会在梦中对他说道:“杀了所有对你有阻碍的,妄图控制你的,不听你话的,想从你手中夺走她的。”   若他挣扎,那人会用冷冽如劈的声音嘲笑他:“你忘了么?杀戮曾经替你冲走失去的伤痛,亦能能带给你无上的快感,你为何这样平和这样懦弱?你不像你了,你还是你么?”   哪回梦醒,裴和渊都是头痛欲裂,感觉空气无比稀薄。唯有睁开眼看到怀中之人,唯有张着双臂将她抱得再紧一些,他才能得以缓和。   便好似,她是他的良药。   约莫过了一旬的光景,关瑶清涕止住风寒也好了大半,却又听说罗澈升与邱氏在宫外偷\\.情被人撞破,最终邱氏不得不入罗府为妾的消息。   若说这事与裴和渊没有干系,关瑶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才出正月不久,裴絮春便在邱氏“不小心”的冲撞之下,提前了一个多月早产。   她本便不是身体底子多好的人,早产这一回险些要了她的命。   而自上回险些被常太后得手之后,裴和渊再不放心关瑶一个人在宫中,哪怕是出宫去臣子府上宴饮都会带上她。   裴絮春生产这日,关瑶自然也被带去了罗府。   早产的裴絮春情形危极,而罗澈升反倒疼惜起故作柔弱的邱氏来。在邱氏使苦肉计跪晕在产房外后,罗澈升再顾不得其它,亲自将人抱回居院,直到裴絮春腹中孩子呱呱坠地,他才再度露了面。   而对于险些死在产房的正妻,他倒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切,只来来去去也只是问那么几句。且戏做过了头,便要多假有多假,直令关瑶反感不已。   再看裴絮春,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两只眼珠子更是灰败死寂。面对罗澈升的假意殷情与关切,她只是呆呆地回视着,如在看着生人。   关瑶给裴絮春递了回茶,间歇却撞上罗澈升的目光。也不知是否她多想,只觉得这人目光中带着些诡异的急闪。   本便不大待见这人,关瑶稍站了站,便掀着帘子出去了。   后世中她到底与裴絮春合谋了一场,虽裴絮春对于前世说得不多,但自裴絮春的自叙之中关瑶得知,自打她撞破罗澈升与邱氏的私情后,便差不多对这个夫婿死透了心,而关瑶也知晓她之所以会诱得席羽对裴和渊出手,不外乎是罗澈升拿出生的孩子设局威胁她。   产房之外,裴絮春请的奶嬷正抱着拭净身子的婴儿出来。见裴和渊面无表情地立着,气势拒人于千里,奶嬷再是有心带着小主子过去讨喜,也难免在原地踟蹰着不大敢接近。   关瑶瞥见了,便主动过去将孩子接抱过来。   刚出生的婴儿本就小小的一团,早产儿更是比小奶猫大不了多少。红红皱皱的小身子,闭着眼睛在发着些无意义的音节。   关瑶知晓裴和渊还是担心裴絮春的,不然也不会带着资历最高的老太医来这府中。   她跟着奶嬷学了学抱婴儿的姿势,便端着那小小的襁褓走去某个故扮肃容的人身边:“殿下,你瞧这孩子多好看。”   裴和渊瞥了一眼:“丑成这般你也能空口说瞎,真是难为你了。”   关瑶不以为意,还存心逗着小婴儿道:“唤太子表舅。”   “……胡言乱语。”裴和渊嗤笑着挪开眼,再不想理会她。哪知他才欲抬步离开,却听得关瑶咋呼了一声:“我手抽筋,抱不住了……”   眼见她当真开始手抖,人也向下矮了矮,裴和渊只得生硬地接过襁褓。   软软的,还不如他手臂长的身子挨到怀中,皱如小老儿的婴孩不停张嘴伸舌,在襁褓中蹭来蹭去没个安分。   在关瑶拾人牙慧式的教导中,裴和渊渐渐学会了以何种姿势抬抱婴儿。他正是心中各种不得劲时,忽又听关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孩子头上怎么有疤?”   奶嬷上前看了看,再笑着答道:“回姑娘的话,这是奶痂,不碍事的,过不了多久便会自行脱落了。”   关瑶大感惊奇。怀着些私心,她当即缠着那奶嬷问了又问,又是问孩子头上那奶痂何时能掉,脖子多久能硬,头发几时得生,甚至多少岁时能坐能站,她都问了个遍。   且在看着这小婴孩时,向来聒噪的她,声音轻得像能滴水,目光更是软得不能再软,整个人都仿佛浸在柔光之中。   裴和渊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禁心念微动,便佯作不经意地问:“孩子趣致?”   关瑶点点头,又情难自禁地勾了勾孩子的手,在小婴儿下意识攥住她的手指后,更是笑得两只眸子都弯了起来。   裴和渊憋了许久,还是在回宫的路上诘问她:“那你为何不肯给孤生一个?”   关瑶哽了哽,一时无言以对。   裴和渊沉吟片刻,骤然绷起下颌线,罕见地磕巴着问:“你是不是,是不是……怕孩子像孤那父皇一般疯、”   “殿下想多了,我是怕痛而已。”关瑶伸手过去要与他十指相扣,又恶趣味一般拿这人说过的话来搪塞他道:“再说了,就我与殿下不好么?若生了孩子出来,不是殿下分心便是我要分心。我不愿意那样,殿下的心里眼里,只能有我一个。”   如同原本黯淡的星盏被点亮,裴和渊心腔悸动不已。他手骨软下来回捏她几下,又抿极其认真地望向那伶俐乖滑之人:“你当真不会离开孤?”   “我为何要离开殿下?”关瑶反问:“莫不是殿下打算做些对不住我的事?”她甚至存心猜想道:“殿下莫不是临幸了宫婢?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当真那样的话,我可是要……”   裴和渊睥她一眼:“你待如此?”   关瑶勾肩而上,附于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三个令裴和渊月夸下一紧的字。   “胆子越发大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裴和渊咬了咬后槽牙,信手将人扯到腿上挥掌便拍。   知他嘴硬,关瑶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几记后,嘤嘤哼哼撒了会儿娇。   趁这人心情好转,她趁势劝说了一回。倒不曾说什么放过裴絮春这样的话,而是走了个巧,扮出义愤填膺的样,道是罗澈升此人着实可恶,不如以罗澈升宠妾灭妻之名,干脆把裴絮春和孩子送去清静无人知的地方养着先。   太子殿下虽不欲理,终还是在关瑶的死缠烂打之下,“勉强”点了头,且立马吩咐人去办,于当日便把裴絮春和刚出生的孩子给转移出了罗府。   除了个隐患,关瑶因此暗喜几日,心道今后唯一的障碍,便是看他如何应对作妖的常太后了。   近来在朝上,这对祖孙近乎日日针锋相对。而驳裴和渊的政令下裴和渊的脸面,常太后无非是想让这个太子颜面扫地,让他清楚她的权威之广怒意之盛。甚至于要让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若不向她低头,他这个太子之位,怕也难保。   政事关瑶委实帮不上什么忙,她唯一有做的,便是小心翼翼保护好自己,没有裴和渊的陪同尽量连东宫都不出。而在裴和渊处理完朝政之后,或是在朝堂之上被常太后那头的臣工绊脚之时,尽量温柔小意熨贴郎心,或于床笫间顺意迎合,惹郎开怀。   而尽管几重危机已过,关瑶也百般留意,但有些事便如宿命一般,任你提防再提防小心再小心,它终会如洪水一般涌到你的眼前,且毫无征兆。   春分这日,该当祭祀百鸟,犒劳耕牛。   春分祭日乃国之大典,原该天子出面的仪式,因孟寂纶近来清醒状态堪忧,便只能由裴和渊这个储君代之。   而关瑶,自然也跟着一道出了宫。   选定祭祀的地方在一处攒簇的叠山之间,云雾浓密烟岚明灭,景观倒是甚好,就是那祭典忒不顺利。   典礼刚起便山风大作,礼官的祭文念到一半宣纸被刮出老远,提前画好的春牛图也被吹出个齁大的洞,选作献礼的猪羊还跟发了狂似的齐齐躁动。   “妖女祸国!天爷不佑大虞!丰年将不至!”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这么一句,关瑶身上便挨了颗小石子,还不待她回神,混乱已起。   观典的百姓本就数以千计,而方才有人吆喝了那么句后,人群便如同被怂动了似的,本就因天象不吉而焦躁不安的百姓跟着喊跟着冲,没多久便将守卫给冲开了。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关瑶被挤开,很快便连裴和渊的身影都瞧不见,而在这混乱当中,围着她向外的人如同相识的一般,竟拥着她朝某个特定的方向而去。   发觉不对,关瑶待想开口呼喊,后脖颈却又被人重重点了两下。随后的一切,她便悉数不知了。   再次醒来,关瑶发现自己在一辆奔走中的马车上。而她的手脚未被缚住,口中也未被巾帕堵起来,并不似肉票。   “东家。”   车帘撩开,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关瑶摁着有些发酸的后脖颈抬头去看:“宋班主?”   “东家可还好?”宋韫星满面忧容。   关瑶费力揉了揉额角:“这是……怎么回事?”   宋韫星打下帘子进了马车:“听说东家被那大虞太子困在宫中无法脱身,我便一直伺机想要救出东家,奈何先前并无机会近身,幸好今日有了绝佳时机!”   关瑶愣住:“谁跟你说我被太子困在宫中的?”她脑子发浑:“对了,你为什么会在大虞?”   宋韫星眸子黯了黯:“东家退了拘星班的股,那班子我便也不想要了。刚好有位旧友在大虞,邀我前来当教班,我便……”   “等等,”关瑶唤停他:“你先回答我,谁跟你说我被太子困在宫中的?”   “自然是知情人。”宋韫星急切道:“那晚见得东家不敢与我相认,便猜当中是有隐情的。奈何我在这大虞并无多少熟人,只能暗自心焦。幸好前些时日我识得了一位姓罗的大人,他与我说东家眼下的困境,且道是能力之所及助我营救东家,故今日这春祭……”   “罗大人?”   “罗澈升?”   脑中飞快转了转,关瑶定下神直视着宋韫星:“马车停下来,放我走。”   宋韫星不明所以。   “你被利用了。”关瑶一字一顿地刚说完这些,便闻得阵阵马蹄声近,他们所乘坐的马车加速疾驶起来,直将二人颠作一团。   追赶,打斗,马儿的嘶鸣与刀剑相击的声音混在一处,载着这辆车的车夫将马鞭挥得又快又急,马儿受疼,便如同发了狂似的带着车厢往前狂奔。   宋韫星到底是受过身训的,他竭力稳住身形,在那颠簸之中揭开车帘子,却见到这马车冲走之处,是料峭的山崖边!   车夫自是不会跟着一起送死的,早在马儿撒蹄子快要接近的时候他便跃下了车楹。   想起关瑶方才的话,宋韫星这才开始相信自己着实被人算计。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抱过关瑶,在坠落崖前的时刻,带着人奋力向外一纵——   总算是上天留命,二人在离那悬崖边缘只剩尺余的距离前滚作一团。   宋韫星一臂揽着关瑶的背,一臂护在关瑶腰间,二人怎么瞧怎么像一对大难不死的逃命鸳鸯。   追与逃的两拔人已然分出胜负,哒哒的马蹄声近。有人勒住马,于他们数丈开外停下。   宋韫星无暇顾及旁的,只全心看着关瑶:“东家可有事?”   关瑶被震得头脑有些发晕,眼前也闪着阵阵重影,甚至腰都像是断了一样,靠自己的气力压根起不了身。而在被宋韫星扶着慢慢起身后,她呲牙咧嘴地忍着痛,余光却瞥见熟悉的身影。   数丈开外,有人自马上跨下,朝他们这处行来。   关瑶艰难地侧头去看,见得那行近之人,赫然便是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裴和渊。   虽冠服都沾了尘,但装扮仍是他今日祭典的礼衫,可那双惯作平和或是倨傲的眸子中,此刻却如有黑色的烟气煞厉俱存。   而待裴和渊步步逼近而来,在关瑶跟前站定的时刻,他的脸在她面前无声龟裂,幻化作另一张完全一样,却又分明有了变化的面容。   关瑶怔怔地盯着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   事情很快查出眉目,是常太后作的妖。   她原想按旧路子,将裴和渊弄成与孟澈升一般的人,再趁机将朝政给夺过来。   然这老妇半点不知自己是作茧自缚。别说关瑶没死成,就算关瑶真当着裴和渊的面与人“殉情”,裴和渊也不会像孟寂纶那般万事不理,只知饮酒麻痹自己。   他若犯症,只会变作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毫无底线的乖戾之人。   便如眼下,明显换了个人的裴和渊一改先前与常太后针锋相对的脸面,还真就装疯卖傻地敷衍起常太后来。   而关瑶则被他派人拘在一处废弃的偏殿中。整整五日,无人与关瑶说话,即使是伺候她伤势的人,也像哑巴了似的一句腔都不搭。   第五日晨醒时,关瑶的枕边多了个锦盒。打开盒子,却见得里面是一堆玉石的细屑,且那细屑还特意被拼成了蝉的形状。   见到那细屑的时刻,关瑶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碎成了齑粉。   轻笑声响起,隐于帘幕之后的身形动了动。身着曳撒的郎君走出暗外,踱步到了关瑶榻边,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娘子入我的梦,是想助他除掉我?”   关瑶思绪浮离,心里沉得不能再沉。   她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是这个裴和渊?怎么……会是喜着黑裳的这一个?   “娘子……”修长的指节在她脸上如作画一般游移着,郎君最后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晃了晃:“还回去作甚?便在这处与我一起罢,咱们地久天长,再无遗憾。”   关瑶神情怔忪:“你……为何,为何会是你?”   裴和渊眉眼散漫道:“娘子不知么?娘子的出现,本身便是我的魔障。”   她是他的良药,亦是他怎么都绕不过的关卡。   裴和渊低声谓叹:“娘子可知你走后,我一个人过了很多个日夜。那个懦夫跑去沉睡,寂寞和伤痛都是我的。可为何我不能与你相守?娘子何以就这般提防我?”   阴影伏下,他用唇蹭着她的嘴角,昵喃着问:“他爱你,我也爱你,我们为何不能同时存在?”   “你知道的,”关瑶掐了掐手心,低声道:“你们……只能留下一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为何不能是我?”裴和渊将关瑶抱到腿上,坐在榻旁与她抵着额头追问道:“嗯?娘子,为何不能是我?”   男人湿润的气息近在咫尺,关瑶的心如被鸟兽狠狠叼衔了下。   她垂下眸子,声音无力地提醒他:“因为那具身体,并不属于你。”   也因为你,太过危险。   扑在面容上的呼吸停顿了下,随即变轻,再变浑。   关瑶的腰被掐住,后脑被裴和渊单手控着,二人的呼吸卷着……   结束过后,男人浑不在意地说了句:“那咱们就一起毁灭罢,有娘子在这梦中陪着我,我也不亏了。”   关瑶的力气被抽光,就连这样扭曲森然的话也缓解不了她的呆滞僵冷。   这个他出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万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所以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   关瑶没有搬回东宫,接下来的日子,她始终被半幽禁在那偏殿之中。宋韫星的下落她压根不敢问,生怕引得那人再度情绪波动。   裴和渊偶尔来看她,偶尔留下来与她过夜。   在那殿中,关瑶有时能听到路过的宫人私下讨论着宫里的事,道是自从太子殿下宠爱的女子死于祭典之后,太子如今也和天子一般开始疯疯癫癫。   只与天子不同的是,太子如患失语症一般,整日整日都不说话。不上朝不与人交流,若有人唤他,他便会抬起黑泠泠的眸子,将人盯得发毛。   而夜间,偶尔也能碰见他游荡的身影,目光涣散无神,对旁人的唤置若罔闻。   自打太子殿下浑噩,先前争回的权柄功亏一篑,朝政全被太后娘娘把持着,太后娘娘日日红光满面,更有女帝之风范。   人人皆道这大虞皇宫阴胜阳衰,个个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好太后,且猜测太后会否干脆换掉太子,另扶一个听话的宗室子上位。   各色言语与猜测纷纷纭纭,只有关瑶知晓裴和渊,定然在谋划着什么。   而果如她所料,过后的某个夜晚,裴和渊轻轻捏着她的后颈,笑说道:“娘子。我给你寻好了认亲的人家,到时你便能以大虞贵女的身份嫁给我。咱们夫妇相得,今后……再不会有人能拆散你我。”   关瑶微微退开:“你要做什么?”   “娘子不妨猜上一猜?”裴和渊目光锁住她:“我相信娘子对我已有足够了解,定能猜到我想做些什么的。”   关瑶眼皮跳了跳:“你要……除掉太后与陛下?”   “你也瞧见那老妇有多狠毒,而我那好父皇,真真已成个不人不鬼的模样。疯成那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帮他早死早超生,何必留在人间白受罪?”裴和渊揽着腰把人提到身边。   关瑶挣扎道:“我劝不动你是么?起码陛下……”   裴和渊屈起手指敲了下她额头,虽没有说话,态度却已然很是明显。   关瑶心中泛起氐惆。   白来一趟,还把自己给折了进来,她可真是好样的。   翌日用完午膳后,关瑶难得被允许在那殿的中庭走路消食,待行到某段墙根时,忽听到在外看着的宫侍有些紧张的声音:“陛下,陛下怎来了此处?”   “怎么?这宫中还有朕不能来的地方?”是天子孟寂纶的声音。   那宫侍连连告罪,解释道:“这殿已废置许久无人住,怕有尘灰沾染龙体……”   孟寂纶打断那宫侍,问了句:“你可觉得朕是个明君?”   隔着道墙好像都能听到那宫人倒吸了一口气,接着支支吾吾道:“陛,陛下自然是明君,陛下神勇无极,陛下……”   笑声打断他磕磕巴巴的假话。墙体传来摩挲的声音,孟寂纶无缘无故地说道:“朕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朕死后去见大虞先祖,先祖们不仅没有叱骂朕,还夸朕把儿孙教得极好。”   “朕是个无用之人,昏昏沉沉过了半辈子,于国无功,于家有过。名声已然臭得无可挽救,朕当受阴司酷刑,当领极恶之罪,又怎会说朕把儿孙教得极好呢?”   声音不低,听着像在问身旁的宫侍,可这样的话谁又敢接?   孟寂纶悠然地继续说梦:“朕不得其解,最后被先祖带到冥府一面灵镜之前。自那镜中,朕见得朕的儿孙把这大虞治理得很好。百姓和乐万象升平。我大虞啊,终回昔日之盛了。”   莫名其妙的梦,怕是做梦的人都晕晕乎乎,旁的人谁又摸得清头脑?   站立停留的时辰已然够久,跟着的宫人不敢说话,只能偷摸去扯关瑶的袖子,示意她该回殿中了。   关瑶不曾拒绝,抬了脚便跟着回去了。而借着当日晚膳消食的机会,再行到那段墙下时,关瑶借口扭了下脚,蹲下身迅速将那掩于枝干下的一卷信塞到袖中。   待回到殿中歇息后,趁看守的宫侍不注意,关瑶悄悄躲在被子里头把那信给展开,可借着烛光左看右看,翻来转去地看,上面仍是一片空白。   关瑶蒙了,眼睛连眨好几下没闹懂是什么意思。她在榻上挠心挠肺,又碍于房内有人看着而不敢下榻,只得抱着满肚子疑问浅眠一宿。   而当晚,裴和渊也并没有去寻她。而关瑶被那无字信给闹得心内惴惴,胸间莫名犯起踢蹬,强烈的不安预感让她连吃食都用不下。   这般反常的关瑶,自然把百忙之中的裴和渊给招了过来。   在问过她并非身子不适后,裴和渊以为是被困得有了脾气,便哄道:“娘子乖些,再忍几日便能出这殿了。”   他一来,关瑶的心跳得更快。于思来想去后,她还是递了那信纸过去:“夫君,你看看这个。”   裴和渊接过后,两指在那信上捻了捻,面色立马淡了下来。   与曾教过关瑶的涂信之法不大一样,裴和渊索唤取来涂在那信上头的,是一整块化掉的红蜡油。   蜡油过纸,裴和渊起身抻开那信条,在日阳下对照着看。   那信上的字极草极淡,裴和渊身量高不说还举着手,关瑶便仰着脖子瞧了半日都拼不成一句话。   便在她眼眶子都睁得发酸的时刻,突闻外头轰乱起来,不停有人在此起彼伏地喊着:“不好了!走水了!”   裴和渊骤然抬眼向外,迈了腿便冲将出去。   沾了蜡油的卷纸自郎君手间飘落至地面,关瑶蹲下身子拾起后,也学着裴和渊的样子,对着日阳所盛之处瞠大眸子细看。   这回,她终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瞧清了上头写的是什么。   最先认出的,自然是打头那几个字:吾儿亲启。   『吾儿亲启』   常想与我儿言亲昵之语,然时时问心有愧,耻于开口。   近来闻听我儿欠安,甚为悬念。为父自知失德无行,惭于教诲,然清夜落笔心犹如麻,仍祈我儿破执迷,断邪念,方可消苦因,除幻忧,莫步为父后尘。   为父此生过处甚多。负先祖,负子民,未能保我妻,未能护我儿。屡为无勇无能,斯是自厌自弃。   手书此札无有乞谅乞宥之心,惟愿我儿康健顺遂。觅良妇,抚慧子,会连理结同心,序天伦之乐事。不欲我儿被亲者所仇,受挚爱所惮,负万民所憎,被草木所惧。   蹉跎半世,罪恶满身。为父若下阴司,便当领绑缚之刑,当受铜丸灼肺,死亦无憾也。唯我儿绝顶颖慧,自来谨重显允,该当一国仁君,断清明,择要臣,开盛治世,得渊清玉洁之名。   为我儿清障,实乃为父之责,亦属为父之幸。   若我儿能心怀天下,祈领我大虞重归往昔。若恋家口独身,殷愿安居顺睦。   不赘。   ——父绝笔。   ……   看完这信后,关瑶脑子嗡嗡作响。   殿外喊声阵阵,嘈杂骚乱之中,滚滚浓烟似钻进了关瑶的心中。   她攥着那信,疯了般向外跑去,宫侍吓了一跳,连忙去拉去阻。   未接近殿门,已能听到有人在惊呼,道是天子放火烧了太后的寝宫,现下火舌如卷泼水成烟,怕是一个都救不出来。   关瑶两腿发软,整个人凝滞了一般,颤着身子看向黑烟弥天之处。   红色的火舌咝咝怪叫着,合着那狰狞又肆意的烟雾,活像要遮住这天,势同要吞噬一切。   看了不知多久,关瑶的目中开始眩晕,场景如在扭曲似的,蓦然一阵梵音在脑中激荡,关瑶身子曲起,她捂着小腹,痛苦地弯下了身。   像是当真经过一场漫长的梦,关瑶身姿变得极其轻盈。她像飘着的云一般,穿拂过长长的白絮之间,突然听到阵阵细小的清甜笑声。   跟着那笑声而去,她转到另一条跨廊之间。   那跨廊建于一条荷湖之上,尽头,站着个膝头高矮的小身影。   见她走近,那小小的身影嘻嘻笑着,朝她唤了声:“阿娘!”   撕裂般的剧痛传来,关瑶猛地睁开眼,却见得夏老神医焦急的脸。   关瑶惊讶:“荣叔?”   “可算醒了,我当你这娃不打算生了!”老神医急得连瞪她的功夫都没有,便朝外头高声喊:“产婆来了没有?让她快跑两步!这娃娃动得厉害!”   像要配合老神医的话,关瑶肚子里的小人儿猛地踹了她一脚,当即让她痛呼出声。   两个满头大汗的产婆撩帘而入:“来了来了!快点快点,热水巾子剪子什么端过来!”   听着耳边呼呼喝喝的急响,再受着令她咬牙都绷不住的痛,关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本来的世界中,且马上要生了。   生产过程痛至难言,娇气如关瑶,木塞子都咬断了两根。整三个时辰的生产,人就像在水中浸了一回,浑身湿透。   而最终,她没能如瞎扯的谎言那般生出对龙凤胎,而是诞下位小公子来。   哭啼声中,关瑶被抬着拭净身子,小婴孩也收拾干净了。   产婆抱着给她看:“夫人这孩子可真干净,奶痂都没长一个。”   关瑶已然累得眼皮都掀不开全的,她半眯着眼睛,看了看生得小猴子一般的婴孩,便脑袋一倾睡了过去。   像是一粒结在空中的飞埃,关瑶在不真实的大虞皇宫上空,听到有宫人在小声交谈,道是常太后的寝宫烧成了一堆残渣。最可怕的是,太后与天子都没能逃出来……   沉重的气息感染得浑身上下都疼,胸腔酸液上涌,关瑶的喉间才哽咽了下,两侧的眼角便各流出一道泪来。   许是已为人母便陡然生出些敏锐的听觉,关瑶眼还未睁,便像察觉到有人在唤自己似的。   耳畔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关瑶睁开眼,立马侧头向外。   半人高的摇床中,她的孩子在咂巴嘴,而那摇床旁边,则站了个高挺的身影。   哪怕天光未亮,哪怕那人面容不明,又哪怕他半句话都没说,关瑶几乎是霎时之间便认出了那人。   是他。   是她那个乖戾的夫婿。   “生了啊?”裴和渊目光探过来,含笑道:“到底让娘子把他给生出来了。”   眼见他伸手去摇床中抱人,关瑶吓得心口一跳:“你要做什么?你冷静些!他是你的孩子!”   裴和渊动作不停,甚至他姿势都不生硬,还知道托颈托臀,用整条臂撑住孩子。   抱在怀中端详了下,裴和渊走到关瑶的榻旁:“娘子你看,他的眼睛耳朵鼻子,都与我一模一样。”   “……”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关瑶还是诚实地答了句:“他还小,根本没有长开,哪里就看得出来像你了?”   裴和渊再度盯着看了片刻:“唔……丑是丑了些,可仍能瞧得出来,他生得与我颇为相似。”   许是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格外低落,眼下见得是这个裴和渊好端端站在自己跟前,关瑶不由颓败:“你……我是失败了对不对?”   裴和渊答非所问:“娘子就不怕他长大了像我?”   “你直说吧,你想做什么?”关瑶如同在大理寺受审的人犯一般艰难地坐起,两只眼眨也不敢眨地盯着裴和渊,生怕他一撒手,故意把儿子给摔到地上。   裴和渊不答话,而是听着小婴儿咂巴的声音,歪头问关瑶:“他为何如此?”   “给我抱吧,我喂一喂他,该是饿了!”关瑶眸子雪亮,立马连珠炮般答话,两只手臂伸得老长。   见她急切成这样,裴和渊眉骨微扬,却还是将怀中一团软小的人儿递去给她。   初回喂乳,身旁还有个人在盯着,关瑶掀衣的姿势都有些僵硬。可小人儿一到她怀里便能闻着味儿似的,张嘴便像奶猫儿一般嘤哼几声,将小嘴朝她襟前拱。   料想该是饿极了,关瑶再顾不得那么许多,急忙将儿子护在臂中,侧躺着开始喂。   万事开头难,初为人母的痛总是格外多,关瑶整个身子都不自在,嘴里也不停抽气,还要顾着拍小娃娃的背。   “很疼?”旁观的人忽然钻来句问。   关瑶想拉着被子盖住自己,又怕闷到孩子,便只咧咧嘴道:“比生的时候轻松多了。那时候杀猪什么动静,我就什么动静。”   轻轻的笑声在半明半暗中出现了一下,便隐没了。   喂完后关瑶没肯放手,掩好衣襟再替孩子理了理被角,就那般半撑着身子,看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娃娃。   吃饱后的小娃娃如同鱼儿一般,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吐水泡。   看得正入神时,裴和渊问了句:“娘子怎么想我?”   关瑶的身子明显僵了下:“你真想听?”   裴和渊沉默了下,未几却笑道:“不大想听了。”   夜将不安无限放大,关瑶决定面对现实:“所有的事都是我的主意,希望你不要迁怒旁的人。孩子……到底已经出生了,你再不喜他,他也是一条生命,你……”   “娘子怕我对孩儿下手?”裴和渊点破关瑶的担心。   鉴于他先前数度极端的行为,关瑶并未否认。   几簇兴味燃于裴和渊的眼底:“娘子可曾欢喜过我,可曾在意过我?”他笑着,似是漫不经心地问:“我在娘子心中,可有一席之位?”   关瑶脑中空了下,被他这话攫住心神。   她撑着身子坐直了身,借着窗外透入的皎皎月光去看裴和渊。   郎君眸子定定,如一汪黑深的潭水,可关瑶却陡然于心中刺痛了下,为着那不掺假的浓情,以及……压于眼底的隐秘期待。   唇抿了又抿颤了又颤,便在关瑶将要开口之即,裴和渊却榻上,探着身子看了在里侧安睡的小婴儿一眼:“奇怪,明明不想让他活着的,可这人生出来后,我怎么又舍不得了呢?”   这话直令关瑶眉心一颤,还未待她醒过腔来,人便被环抱在怀中。   男人在说话,鼻息都洒在她的发顶。他道:“我也不算亏了,没有输。起码娘子生了我的孩子,也算与我有了延续。”   “我可以消失,娘子莫要忘记我。若论先来后到,我也并不比他迟多少。”   “娘子,我爱你,不比他少。”   关瑶喉咙哽着,眼里沁出眼泪,泪珠子从颏缘滴下去,落在被面之上洇湿了一片。   一只冰凉的手碰了下她的鼻尖,男人的声音慵懒温吞:“再有下世,娘子爱我多一些罢。不,娘子只属于我吧。来多一世,我不会再放手。”   所有的过往都糅织在一起,沉得存心要让关瑶喘不过气一般。她死命捂住嘴,不想让哭声吵醒熟睡中的孩子,可纵然如此,人在哭过后眼皮总有千斤重,她无法控制自己抽抽噎噎缩在被中,更挡不住困倦的乏意席卷全身。   在彻底栽入睡息之前,关瑶还记得自己耳畔有人在说:“我是为了娘子而离开的,若有下世,娘子……定要偿还于我。”   ……   一大一小,安然入睡。   裴和渊双手撑在榻上,眸中是令他都感觉不到的脉脉温情。   目光自小娃娃身上转到小女人身上时,丝丝缕缕的情愫像要漫溢出胸膛。   倘若这个身体由他支配,他又怎会那样珍惜能看见她的时光,珍惜到要用力些,让她记住他。   可也让他怕了她,甚至想除掉他。   他永远在伺机而动,他试图抓住所有的机会,那人一切情绪的起伏之间,他都想冲破禁锢,占领这具身躯。   诚然,他并非记不清上一世的最后,自己有多么的不正常,可他坚定地认为那只是过去。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两次,上世失措,这一世,他定能控制得好。   可若她怕他,若他的存在令她忧惧……   得是自舍字中悟来的,舍是自爱中淬出的,不过离开二字罢了,想来也并没有那样的难。   答应自己的最后一眼看完,裴和渊眉目漫开,缓慢站起身,向那木门行去。   三步,两步。   榻上的婴儿总是不安分,哪怕将将吃饱了肚,却还是要发出咂嘴的声响。   裴和渊站在一步开外,认真听完了令他心头发软的那声舔舐,才抬起腿,向前跨出最后一步。   门被打开,如孤筠孑立的郎君踏过门槛,消失于木门之后。   而寝房之内,关瑶将好翻了个眠。   ---   梦梦又寐寐,清醒又坠入。   胸腔如被抽空,从入眠到苏醒,再度睁开眼时,关瑶竟花了足一盏茶的功夫,才认清自己到底在何处。   在夏老神医粗着嗓门告诉她第三遍已经回来以后,关瑶这才想起来问:“他是……离开了么?”   “离开了。”夏老神医嘀咕:“还算他有些个觉悟,差那么点儿,老秃驴就要作法送他永远沉睡了。”   “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喜得麟儿,转逆缘增上缘。”慧济大师在旁慈眉善目。   关瑶四下看了看,慌问了声:“大师,那我夫君……”   “救他回来是为了让他跟你天天腻乎?几个地方惹出的烂摊子不得他收拾?难道天天跟着你们娘俩打转不成?”夏老神医口头抢着话,手里抱着小娃娃,把两只眼笑成了缝:“小家伙生得可真好,老头子我也是有重孙儿的人了!”   确如夏老神医所说,裴和渊清醒之后,便去了大虞皇宫处理事情,甚至那事件一理,关瑶便三四日都不曾见到他。   有儿万事足,尽管心头憋了重气,关瑶却还是立马能被一日一个模样的儿子给哄得心花怒放。   裴和渊人虽没露面,却拔了好些个会伺候的下人来,当中也不乏几个奶嬷。可关瑶自己的奶水便足够丰沛,倒未让她们奶孩子,只在孩子哭的时候让帮着哄哄便是了。   因而在忙得头脚倒悬之后抽空回了趟那住处时,裴和渊所见到的,便是小女人侧身喂奶的画面。   他的妻姿势已很是熟练,一边喂着孩子,一边手还不安分地到处在孩子脸上碰来碰去。幸好小娃娃一心饱肚,不理会这么个多手多脚的娘亲。   挥退伺候在屋内的人后,裴和渊轻手轻脚接近,像是呼吸重了都会惊扰到这一幕似的。   待离榻边尚有两步之时,本来专注喂着孩子的人反手便扔了个枕头下去,正正砸在裴和渊脸上。   “你哪位?”扒稳枕头后,裴和渊对上的便是张刻意板起的脸。   他摸摸鼻头,下意识赔了个笑:“娘子。”   关瑶不轻不重地睨他一眼:“我是不是该唤陛下了?陛下最近在忙什么?莫不是这便开始选妃了?”   “娘子这话何意?”裴和渊往榻前去,温和好脾气地笑:“是我不好,近来在宫中被事情缠住了脚,冷落了娘子,我该罚打骂,娘子随意。”   “那不是袭君的大罪么?我哪里敢?”关瑶故意挑刺。   裴和渊倾身揽住她:“女子教训夫婿尔,天经地义。我还未行国君大礼,就算行了,在娘子跟前也只是伏低作小的夫君。”   炙热的气息挨近,关瑶这才想起去推他的脸:“做什么?不许看。”   裴和渊揉了揉额角,无奈地笑:“我看看孩子。”   “那也一边待着先!”   “……好。”   小娃娃一天天见长,能睁眼的时长也越发多了,这回饱肚后倒并未立马又睡,而是睁着圆咕噜的一双眼,滴溜溜地看着眼前凑来的两颗脑袋。   小人儿眉毛还极淡,鼻子也是软榻榻的没有鼻梁,唯一瞧着可喜之处,便是越发让自己像个雪团子一般的皮肤了。   关瑶信手拿了个摇铃逗他,又问裴和渊:“可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   裴和渊声音沉着:“便用父皇赐的名罢。”   “你记得?”关瑶先是讶然,随即又了然:“是了,他记得,你也肯定记得。”   末了,关瑶又想起孟寂纶那封绝笔信,她脑袋枕着裴和渊的肩,抽抽鼻子道:“那个人也是有触动的吧?”   想杀的人,想杀的生父,却甘愿为自己清障,为自己背负骂名。   到底是亲生的父子,她不信另一个离开的人,亲眼看了那绝笔信的人心内会毫无波澜。   裴和渊久未说话,可见着关瑶眉间伤怀总是挥之不去,仍是没能忍住,出口打趣道:“怎么?娘子还舍不得那一个?你的夫君仅有一人,娘子还欲享尧帝之福不成?”   关瑶眼皮微撩:“那也不是不成。”   裴和渊不由静默。明明两世都是她先追慕自己,怎么两世下来,最后他倒成了被动的那一个?   想来这事真真没有道理可讲,裴和渊只得认命道:“都听娘子的。今后娘子欢喜书生我便扮书生,娘子欢喜武将我便演给娘子练拳可好?”   关瑶眨巴眨巴眼:“我若欢喜小倌呢?”   “只要为男,娘子随便挑便是。”裴和渊从善如流,关瑶笑不敢笑大声,只得掐他解愤。   闹了片刻,关瑶问:“淳灵儿……”   “娘子莫要担心,”裴和渊拉住关瑶的手安抚地揉了揉:“她身旁一直有人照看着。前两日席羽也追上去了,会将她安然带回大琮的。”   关瑶这才稍稍放了心:“那就好。”   孩子逐渐困倦,眼珠子眯了几下,眼皮便又粘到一起去了。   夫妇二人说话声音变低许多,又叙了片刻后,裴和渊嘱咐关瑶:“近来事多,若我回得晚,娘子莫要等我。”   “少自作多情了,哪个等过你?”关瑶睨他一眼,瘪瘪嘴道:“眼下青影都快挂到嘴角了,你去睡会儿罢。”   “……我不能睡这处么?”   “我坐月子呢,你跟我睡成什么样子?再说你人高马的,一个翻身压到孩子怎么办?”关瑶将人往下踹:“去隔壁厢房或者去软榻睡,别在这儿黏糊。”   裴和渊没辙,日间还在宫中铁腕治朝的人,这会儿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离了妻儿,独自蜷去了软榻上小憩。   ---   时日飞快往前,转眼已经是廿二的花朝节。   因还未行大典,关瑶也不愿这么快便搬来挪去,便索性住在了原先夏老神医住的宅子中。   裴和渊前前后后忙了个把月,才将大虞宫中的事处理得妥当了些。   那般没日没夜地忙碌,再是铜打的身子也撑不住。这日回程路上委实困顿,他在马车中便阖眼假寐一路,待回到妻儿所在的家中时,人也清醒了好些。   春序正半,院中的花树上已挂满彩幡,红纱灯笼插在树梢墙角。笼烛与星光错落,生出温情的晕影。   他的妻正坐在檐下,摇着拔浪鼓逗孩子玩。   才出月子不久,她的腰身已复轻盈,身段之玲珑比起生产前也并不逊色多少。   见他回来,她显然惊喜又惊奇,下意识想起身,却还是在提了下身子后坐回原处,是要等他走过去的意思。   裴和渊不禁摇头失笑,抬步向前之间,又想起这世二人的几回见面。   国子学监外,娇娇俏俏的少女拦住他,上来便要向他请教诗词歌赋。   青吴山寺内,明艳娇妩的姑娘在亭间截住他,开口便要邀他秉烛夜谈。   顺安贡院外,他仅是去看个榜,便被她着人绑束手脚套上布袋,便强行押着他与她同拜高堂,礼成夫妇。   裴和渊心内再度感叹,明明主动甚至赖皮的是她,然俯首称臣被拿捏得死死的,却终成了自己。   “想什么呢?”曲里八拐的声音随着眼角同时扬起。   裴和渊掉入那双妙盈盈的眸中,伸出指腹在她面上蹭了蹭,温声道:“在想娘子当初若不曾于榜下捉我为婿,眼下我二人又是怎么个光景。”   “那我可潇洒多了,”关瑶不客气地拍开他,颇为真情实意道:“若我不曾招惹你,我现在肯定还在青吴待着,隔两天看场戏,隔三天游回湖,得空了帮我舅父铺子里做些生意,要多悠哉多悠哉,哪用在这里给这小祖宗当逗乐的?”   见她眉飞色舞说得头头是道,裴和渊宠溺地笑笑。   他这妻就是这般,无理要辨三分,有理,更是恨不得骑到他脖子上头撒野。   上前圈住关瑶的腰肢,裴和渊亦一本正经地指了指摇床中的小娃娃:“那这小祖宗今夜便让旁的人去逗,娘子便由我来伺候,可好?”   关瑶白他一眼。这话听起来像在哄她,实际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是为自己谋福祉的歪词罢了。   然为自己谋福祉也罢,当真想伺候关瑶也罢,春意占领九州的花朝节夜,终也让小夫妻沾了场袅袅东风。   这会儿,二人正借着余劲温存,关瑶嚷嚷着帝王心易变之类的话。   裴和渊极为配合:“那我该如何做,才能让娘子安下这颗心?”   关瑶将汗津津的手掌贴在裴和渊身上擦了擦,顺口说了句:“大概是将你所有的权柄都上缴于我,让我握住你的命门,我能更安心一些?”   裴和渊捉住她的手,认真问:“哪处命门?”   关瑶:“……登徒子。”   裴和渊朗笑出声。   夜半冻风掀起沙石,外头余寒犹厉,这寝居之内,却是笑意生温。   没能撑多久,关瑶便昏昏然睡过去了,全然不知裴和渊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看了多久,暧融与牵绵在他胸腔之间葳蕤蔓延。   最后,裴和渊极其珍重地,在关瑶眉间吻了吻。   纵然前尘曲折,然这来之不易的圆满,亦是是他曾日乞夜盼的缩影。   半轮月光横于穹弯,遮断人间形影相吊的跫音。   前生的遗憾消溶,一切的复演,皆为了今生的失而复得。自此,只绽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