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她娇(重生)》 作者:裙袂   文案   上一世,为了家族联盟,千娇万宠的侯府嫡女阮清莞被迫嫁给了出身寒微却手握重兵的镇北将军。   婚后不过数日,将军就远赴边关,阮清莞独留京城,仍追寻着心心念念的白月光,硬是将自己将军夫人的名声败了一干二净。   却不想最后被白月光害得家破人亡,是他那远在边关的夫君千里赶回,替她收了尸报了仇,成了九五至尊。   最后却如同孤家寡人,独守着她的牌位郁郁而终。   重生回夜宿风月楼的这日,阮清莞正偷偷背着未来阴郁狠辣的天佑帝私会白月光。   她吓得连滚带爬回了府,连夜给远在边关的丈夫写了封信,倾诉她有多思念有多爱慕他,妄图挽回些好感。   婚后一直镇守边关的将军忽然觉得自己娶回来的夫人有些不对劲,不仅第一次给他寄来信,信里还对他情意绵绵,一口一个夫君唤得亲热。   于是士兵们就看到他们那杀伐果决的镇北将军,冷着脸揣着信,五年来第一次回了京。   旁人都以为他娶这个骄纵跋扈的大小姐是迫不得已,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朵娇花在他心上住了多少年。   千山万水,风雨相阻,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赶回她身边,带着她坐上万人之上的宝座,予她盛世娇宠。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爽文   主角:阮清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抱紧夫君大腿   立意:把握当下,珍惜眼前 第1章 死了 至死将她奉为唯一   阴沉的浊云凝结在空,刺骨的寒风呼啸地扫动着地上的枯枝落叶,肆虐了一季的寒冬腊尽。   寻香寺后院的禅房里,形如枯槁的女子躺在简陋的床上。   阮清莞压着胸腔之下沉闷的咳嗽,抬起一张憔悴的面容,木然地望着窗外满地的萧瑟破败。   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当初京城里那个瑰姿艳逸不可一世的云阳侯府嫡女,会凋落成如今这副模样。   阮清莞想到这里,不由低下头,自嘲般的一笑。   可这么小幅度的一个动作,又引得她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弱的身体不住地抖动着,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门口的侍女竹苓听见动静,连忙给她倒了杯热茶,又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望着她满眼的心疼难忍。   一阵手忙脚乱后,阮清莞重新躺回了塌上,方才捂着咳嗽的帕子打开一看,已经染上一口腥红的血迹。   竹苓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大大的,阮清莞却像是早已知晓似的,平静地将那帕子扔到了边上。   竹苓扑在阮清莞的床前,攥着她的衣裳焦急道:“夫人,您别怕……我、我现在去找住持,让他帮我们请大夫!”   她说着要转身,阮清莞下意识拉住了她,咳了两声过后,她苍白一笑:“竹苓,不要白忙活了。”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自从父亲被人构陷入狱,家产被二伯父一家吞并,阮家败落后,她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阮清莞知道,她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女子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往桌上一指,方才那杯竹苓倒的热茶还冒着气,可里头的茶叶却是碎末泛黑的。   “如今寺里的人早就不把我们当回事了,你去也不过是自讨苦吃。”   阮清莞虽久居病床,可形势却看得清楚,如今连用的茶叶都是这等成色了,可见寺里的人对她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敷衍了。   “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和尚!”竹苓气不过,不忿地啐骂道:“阮家虽然倒了,可您明明还是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他们凭什么不把您放在眼里?”   阮清莞神色并无半分波澜,她放空了目光望向窗外,“怪不得他们,要怪也只能怪我……咎由自取。”   阮清莞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说着将散落下来的长发拂至耳后,露出皓白细致的下颔。   她明明还那样年轻,却像是苍老了一世。   见阮清莞这样,竹苓也说不出半句话了,她怔然了许久,才犹豫地坐在床边,试探着劝道:“夫人,您不妨听奴婢一句,跟将军求求情……”   “竹苓,你知道我的。”不等她说完,阮清莞就打断了她:“我心里只有那一个人。”   提及此,阮清莞苍白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是想到心仪之人才会有的娇意。   竹苓知道,夫人这是又念起齐家那位世子了。   听闻夫人与齐世子是青梅竹马,曾有过婚约,最后却被一纸赐婚嫁到了将军府。   也正是因为这个齐世子,夫人和将军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最后夫人终于一怒之下收拾包袱搬出府邸,长居寺庙。   竹苓虽不懂夫人的感情,可她却觉得那齐世子看着着实不像个好人,明明知道夫人都已经成亲了还不避嫌,简直是刻意挑拨夫人和将军之间的关系。   这话竹苓不是没说过,可夫人不爱听,如今眼看着夫人的状态已经差到这样了,竹苓就更不会说了。   竹苓垂下了眼眸,将棉被往阮清莞身上掖紧了些,“夫人,您先睡会,奴婢出去给您煮些药。”   到了晚间,山上的风更肆意了,寒风席卷着吹动着窗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黑压压的夜空酝酿着一场暴雨。   禅房一到夜里就冷得刺骨,阮清莞整宿整宿冻得睡不着都是常有的,可这一夜,竹苓在屋外几乎没听到她的一点动静,甚至连低低的咳嗽声都没有。   竹苓心中响起警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连忙起身裹了袍子推门进屋,搜寻着屋中人的身影。   房里静得可怕,灌进来的冷风将烛火吹得忽明忽灭,昏暗之中竹苓撩过帘子,却一瞬间僵硬在原地。   只见床榻之上,女子像往日一样和衣卧躺,周身安静而淡然,只是这一次,在那鼻腔与胸腹之间,再也没有了半分气息。   “夫人!”   半夜时刻,随着一声响彻后山的尖叫,惊雷劈然砸下,瓢泼的大雨终于倾盆落地。   ---   阮清莞其实挺满意的,至少她死得很平静,没有一点痛苦。   只是苦了竹苓这丫头了,生前跟着她没享到福,如今还要帮她收拾后事。   阮清莞也这才知道,原来人死后是会灵魂出窍的,她的灵魂脱离了肉身飘荡在半空中,愣愣地看着自己死后的一切。   她看到竹苓抱着自己的尸身嚎啕大哭,看到雷雨天的半夜惊动了整座后山寺庙的人,看到他们脸上的震惊——是了,没有人料到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   阮清莞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病了那么久,看来也只有自己的死算是轰动了一场。   ……那他呢?   阮清莞的眼眸闪了闪,别人她都不在意,如今最不舍的,也只有心心念念的齐宴。   不知道他听闻自己离世的消息,是什么情绪。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来见她最后一面。   阮清莞抱着希望,带着游荡的魂魄又等了等,她想见见齐宴。   可她等了又等,等到自己的尸身被运下山,等着自己的丧事都大张旗鼓地办起来了,也没等到心中人的出现。   阮清莞有些不可置信了,难道是他不知道么?   不可能的,阮清莞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死讯如一颗石头扔进了热锅,惊动了整个京城的人,只要齐宴还活着,他就一定有所耳闻的。   阮清莞终于忍不住,拖着自己的魂魄,去到了那个她生前做梦都想去的地方——齐府。   可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自己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在后院养了无数的娇妾美婢,那个她用尽一生去追寻的男人,原来才是背后构陷阮家的真凶,甚至在听闻她的死讯后,也只是皱着眉骂了一声:“利用完了,也该死了。”   阮清莞这才知道,原来她满腔的情爱,都只是他权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多么可笑。   她在生前不是没被人提醒过,可她从未相信过,一直活在谎言与自己的美好幻想里,最后竟是死了才看清真相。   如今再回头看自己的从前的那些一意孤行,恍然发觉自己得愚蠢可笑。   她甚至怨恨老天为什么要让自己在死后才得知真相,她无法改变,更不能报仇。   无处可归,最后,她竟是回到自己从前待了五年的家——镇北将军府。   而这时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八年都不曾在意的夫君在听闻她的死讯后,连夜从千里之外的边关赶回,憔悴到像是老了十岁。   他站在自己的棺柩前,久久出神地望着自己早已没有血色的尸体,哀痛的眼眸中像有化不开的浓情。   他甚至伸出手开始抚摸她的脸,动作小心得像是对待宝物一样。   “莞莞,我来晚了。”   阮清莞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记忆中,两人之间的关系充斥着冷漠与隔阂,她怨恨景翊拆散了自己的婚约,而景翊也不满她心中所属他人。   她从未发现,那冷峻淡漠的男人在背后,对她竟会是这样的态度。   阮清莞本以为他只是想尽夫妻一场最后的情,可她没想到后面的事让她更加震惊。   她看见景翊在办完了她的丧事后,彻查了整个寻香寺的人,追究了他们没人给她看病的事情,替她讨回了委屈。   她还看到,景翊上报皇上,彻查了与她父亲有关的案子,找出了齐家联合阮家二房在背后的一切动作,替她父亲平了反。   在她死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在替她追讨着一切。   可每到了夜里,尊贵凌冽的男人总会卸下阵来,一脸沉默地摩挲着她的画像,眼里止不住的哀痛伤感。   阮清莞看着他这副无助的模样就心酸,想伸出手去抱抱他,却无法触及他的身体。   景翊最后再也没有续娶,一直带着她的灵牌和画像活着,直到多年以后年迈的老皇帝去世,将皇位传给了他。   阮清莞亲眼看着昔日身旁的男人一步步登上皇位,坐拥天下的臣服跪拜,他那样至尊,却那样孤独。   他的脾气越来越暴戾,发过最大的怒火,是在大臣上书要求他立后纳妃时,他当即狠厉命人将那个大臣拖出去斩了。   所有人都知道,天佑帝对死去的发妻用情至深,以至后宫无一妃子,唯一的皇后之名,是追封了元妻的位份。   他们至死都是唯一的夫妻。   阮清莞意识停留的最后一个瞬间,是看见景翊与工部大臣商量皇陵之事,她清楚地听见男人说:“特制双人棺椁,待朕死后与皇后合葬,灵牌共存。”   声音是那样坚定,却又带了分叹息。   阮清莞终于忍不住,一颗泪落在了空中。   原来这个男人,竟至死将她奉为唯一。   泪水剔透坠空即消失不见,而阮清莞也终究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消散。 第2章 重生 我想给将军写封信   阮清莞恢复意识的时候,鼻间闻到一股浓厚的脂粉味道,头也被一阵嘈杂声吵得昏昏沉沉。   睁开迷蒙的双眼,她讶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红粉帐幔的雕花大床上,屋里空寂无人,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风情。   而屋外正是嘈杂声音的来源之处,依稀听到几声放浪露骨的淫词艳曲,此起彼伏的男女调笑之声,还有夹杂着的觥筹交错声,任谁听了都能料到这是什么地方。   阮清莞环顾四周,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眼熟,像是经历过,却又想不起来。   最重要的是,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切感知是如此清晰,阮清莞一边趿着鞋子下床,一边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她恍然走到梳妆台前,视线不经意瞥见铜镜中的自己,目光骤然被吸引住。   镜子里的她,衣着名贵,容貌娇艳,活脱脱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根本不是她死在寺庙时那副憔悴苍老的容颜。   阮清莞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十指纤手如同美玉,未曾受到过一点磋磨,完全还是曾经那副养尊处优的样子。   万千思绪从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阮清莞来不及细想,随即听着推门而入声。   进来的是个风尘气十足的妇人,一看见她就挤出满脸的笑:“哎呦景夫人醒了?真是不巧,您等了大半宿,齐世子也没能来……”   被这妇人的话一提醒,阮清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出口叫了声:“罗妈妈?”   妇人看到阮清莞的面色不对劲,问道:“景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阮清莞摇摇头,面色越发虚白,她的脑中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   “罗妈妈,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罗妈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子时的梆子声刚刚响过,现在自然是……”   “不是!”阮清莞猛然摇头,紧盯着她:“我是问你,现在是什么年份?”   许是她的问题太过稀奇,罗妈妈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看,而后才答道:“现在是永安二十二年五月。”   永安二十二年五月……   阮清莞清楚地记得,那是她嫁到景家后的一段日子。   那时她虽然已经是景夫人,可一颗心还是拴在齐宴身上,那阵子听闻齐宴常在风月楼和人谈生意,她为了见心上人,竟不顾自己的名声,在风月楼里蹲守了好几日。   若她猜得没错,这里应当就是风月楼。   而眼前的妇人,便是风月楼里的鸨母罗妈妈了。   阮清莞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竟然在自己死后,重新回到了这一日。   “景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睡了一觉,连今夕何年都不知道了?”罗妈妈看着阮清莞失态的样子,挑眉调侃道。   阮清莞无暇顾及她,脑中飞快的过着上辈子的种种。上一世是她错信他人,一意孤行,最后才落得那么个惨死的结局,许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给了她这么个重生的机会。   重活一世,她定要将那些遗憾,那些仇恨,都一一补上。   可意识到眼前的场景,阮清莞有些懵了。   她居然在自己成亲后,丈夫远赴边关的时候,独自夜宿风月楼,只为见别的男人。   她上辈子是有多放肆,才会做出这种事?   更何况,她如今的丈夫,还是未来赫赫有名的天佑帝。   一想到上一世的天佑帝登基后杀伐果决的样子,阮清莞简直瑟瑟发抖,她这不是明目张胆给未来的暴君头上戴绿帽子吗?   想到这里,阮清莞差点没站稳,往后跌了两步,幸好被罗妈妈眼疾手快扶住。   “景夫人,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   触碰到罗妈妈的手,对方身上那股浓烈的脂粉气息让阮清莞产生了生理性的不适,又听闻她唤自己“景夫人”,阮清莞更是心虚,当即甩开了罗妈妈的手,推开房门逃了出去。   慌忙掩面逃离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街道,四周寂静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阮清莞被这夜间的冷风一吹,也瞬间清醒了很多。   上一世景翊用情至深,用尽了一生来守护自己,反而自己亏欠他良多,那么这一世,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对不起他。   这般想着,阮清莞加快了脚步,黑夜中目光变得愈发坚定,朝着心中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   穿越了小半个京城,阮清莞才隐隐看到景府门前那一道光,熟悉的朱门和匾额让她慌乱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无论如何,她还算有个家。   景府人口少,只住着他们夫妻二人,景翊自婚后就远赴边关,府中更是只有阮清莞一人,因此也格外冷清。   踏入府院后,顺着熟悉的府中小路,阮清莞恍惚走到从前居住的栖霞居。   伫立在院中,默默注视着那透着灯火的屋子,阮清莞眼眶微微湿润。   上一段荒唐的岁月,她何曾把这里当作家?   上辈子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却是死后做梦都回不来的地方。   幸好,老天还算眷顾她,让她有机会重回这一刻。   “夫人?”   她的侍女山栀正巧从屋中出来,看见阮清莞独自站在院中的身影,惊讶叫出了声。   “您不是去风月楼见齐世子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可是见到了?”   阮清莞听见她的话,脸上的神色凝固了些,这会儿已经过了子时,山栀却说她回来得早,还口口声声离不开齐宴。   她上辈子究竟是有多愚蠢,才会看不出她的别有用心?   死过一次的阮清莞才知道,原来她一直信任有加的陪嫁侍女山栀,早已被二伯父家的堂妹收买,时时刻刻在身边撺掇她去追寻齐世子,引诱她犯错。   上辈子自己做错那么多事,有很多都是山栀在背后和堂妹阮清莹设计的。   重活一世,阮清莞自然不会再上当。   她只微微一笑,语气自然道:“我何曾说要去见齐世子了?只不过听闻风月楼里的山花酿味道极好,勾不住馋去尝尝罢了。”   山栀脸上扬起惊讶,昨天明明是她告诉夫人齐世子在风月楼的行踪,夫人才特意去的,怎么半个晚上不见,就变成去尝什么山花酿了?   而且,夫人的态度好奇怪,以前都对她很和善热切的,怎么这会儿格外冷淡?   阮清莞自然是要和山栀好好算算上辈子的账的,只是不是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偏头看了看山栀的身后,果然看见竹苓的身影,小丫头身形清瘦,人又老实,默默站在山栀身后一声也没吭,可望向自己的眼神却满是关心和担忧。   阮清莞心中一热,正欲张口,却被山栀抢了先:“竹苓,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夫人回来了?快去准备热水给夫人洗漱啊!”   而竹苓这丫头像是平时听惯了山栀的指使似的,只怔了一瞬,马上便听话准备退下。   “等等。”阮清莞及时叫住,目光在她的两个侍女身上徘徊片刻,手指落在山栀身上。   “你去准备。”   山栀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阮清莞,她和竹苓虽然都是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可府中谁都知道夫人不喜欢竹苓,自己才是夫人最信任的陪嫁丫鬟,这些脏活累活自然是要竹苓他们来做了。   竹苓也十分震惊地望向阮清莞,几乎不敢相信夫人突然转变的态度。   阮清莞却坚定地看了她一眼,道:“竹苓,你跟我进来。”   上辈子,竹苓是她嫁到景家后,景翊送给她的丫鬟,阮清莞一直不喜欢她,认为她是景翊派到身边监视自己的耳目,对她的态度也格外冷淡。   可是后来她在寻香寺落魄患病的时候,她的陪嫁丫鬟山栀早已另寻了出路,只有竹苓不离不弃陪伴在她身边。   甚至在她死后,竹苓也以伺候不周为由,主动自尽在她的碑前。   可以说上辈子除了景翊外,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竹苓。   古朴的房门吱呀一声闭紧,簌簌的夜风顿时隔绝在外。阮清莞落座在书桌前,回头打量着竹苓。   这丫头这会儿还跟她不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脸小心谨慎的样子。   阮清莞叹了口气,心知是自己上一世对她的态度使然,她酝酿了会儿,道:“竹苓,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以前对你态度冷淡,是我不好……”   阮清莞话还没说完,只听见“砰”的一声,竹苓已经果断跪在了地上,语气诚恳道:“夫人,您不必这样,若奴婢有什么能为您做的,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阮清莞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实心眼了,不然也不会任由山栀他们欺负成那样。   阮清莞伸手将她扶起来,清玉的脸上染上几分神色莫辨:“正巧,有一件事,我想让你帮我。”   竹苓抬眸:“什么?”   阮清莞一字一句:“我想给将军写封信。” 第3章 妻莞 示爱情书   “夫人可是说真的?”   竹苓惊讶极了。印象中,夫人对将军的态度极其冷漠,甚至从不许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将军,竹苓这还是头一回听见夫人主动说起将军,竟然还要给他写信。   “自然是真的。”阮清莞颔了颔首,看向她的目光目光含了丝希冀:“你可有法子送信到边关?”   她的景翊派给她的人,私底下必然有门道能联系上景翊的。   竹苓低头想了想,点点头:“法子是有的,只是……夫人想写些什么?”   阮清莞沉默了片刻,却是有些心虚。上一世她和景翊虽做了几年的夫妻,可彼此之间并不相熟,她一心都在齐宴身上,对自己的夫君十分嫌恶,婚后的景翊大概也是看出了什么,对她的态度渐渐失望。   后来没过多久,他就主动请令去了边关驻守,从此再也没没有回来过。   阮清莞自然是乐得自由,一个人在京城里的日子更加不收拘束,从不曾关心过远在边关的景翊,甚至还在京中大肆败坏景家的名声。   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他的事,如今回来的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好好关心关心她亲爱的夫君了。   要知道他可是未来权倾天下的天佑帝,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和他拉近关系,弥补先前的伤害,挽回些好感。   竹苓在书案前摆好了笔墨,阮清莞用狼毫笔蘸了墨,提在手中沉吟半晌,笔尖最后落在纸上。   竹苓一遍研着磨,一遍悄悄打量着阮清莞,女子低头书写的模样格外认真,像是在汇报什么国家大事。   竹苓忍不住偷瞄了眼信纸,却惊讶得睁大了瞳眸。   那洋洋洒洒的文字里,女子一口一个夫君,唤得极其亲热,满篇里不是“思君”就是“盼归”,甚至还吟诵了几句文绉绉的情诗,极尽深情与爱意。   这、这是他们夫人写出来的文字?   最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夫人和将军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竹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大眼睛盯着信纸,又望向阮清莞。   不过半晌,阮清莞就将这封“示爱情书”完成了,明明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却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页,字里行间都是她对景翊的关心和思念。   阮清莞很是满意,仔细检查过几遍,见没有什么问题了,才小心地在落款处写了“妻莞”二字。   而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问道:“前些日子哥哥不是送过来些熏过梅香的信封?就用那个吧。”   竹苓这才从惊讶中醒过来,却微微一愣,夫人什么时候对将军的心思如此细致了,连写信都要讲究用什么信封,只是……   她提醒道:“夫人,信封是好的,可是这一路上路途遥远,恐怕信送过去了,熏染的香气也没了。”   阮清莞想想也是,只好无奈放弃。她将信纸折好后放入封中,而后郑重地写上“夫君亲启”。   半晌落了笔,阮清莞却玉手托腮,盯着这四个字发呆,面容有些迟疑:“竹苓,我这字……是不是不太美观啊……”   她从小就被父母兄长疼宠着,对学业也不上心,练字习字的功夫很少,以至于到了现在,一手好看的字都拿不出来。   要知道景翊从前可是师从名家,一手好字是出了名的,若是让她这手歪歪扭扭的字落入他眼里,会不会引起他的轻视?   阮清莞想着,连忙道:“若不然……你寻个写字好看的师傅,将我的信誊抄一份再送过去好了。”   竹苓闻言有些无奈,夫人现在不仅在乎用什么信封,连自己的字都在乎上了,只是她不免提醒:“夫人您忘了?您和将军成亲那时,婚书都是二人亲自手写的,您的字迹将军早就见过了。”   阮清莞:“……”   她哪里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不过也是,上一世她从不曾在意景翊,自然也不会记得他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字迹这回事。   既如此,阮清莞只好认命将信交给竹苓,小心叮嘱道:“务必要将信送到将军手上。”   ----   边境条件恶劣,终年气候干燥寒冷,昼夜狂风卷地,黄沙漫天。   一整日的操练结束后,士兵们终于可以歇下来,三三两两围着火炉喝酒烤肉。   这是边境战士一天中最悠闲惬意的时间,营地里笑声阵阵,空气都活泛了起来。   角落的篝火旁,身穿银色金丝绣蟒铠甲的男人孤身落座,骨节分明的手指举着玉盏对月独酌,跳动的火苗照在男人低垂的眼睑上,浮沉明灭中映着几分暗藏心事的神色莫辨。   饶是平时再气势万钧的镇北将军,到这时都变得落寞起来,白日里凛冽的气质也骤然消退。   “你们说,将军的身影怎么看着那么伤感呢?”有士兵注意到景翊。   瞬间几道目光扫过角落的身影,有人小声猜测道:“怕不是为了京城里的将军夫人吧?”   “将军夫人怎么了?”   边境生活无趣,难得遇到八卦,几个大男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听说,咱们将军娶的夫人乃云阳侯府的大小姐,听闻性子极其恶劣,不仅对将军没有半分好颜色,甚至还整日在外招摇厮混,名声极差。”   众人惊讶极了,谁都没想到他们那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镇北将军,私下的婚姻竟是这样。   “此话可当真?”   “那还能有假?不然你们看为什么将军成婚五年从未回过京,府上也从不曾有消息传过来?”   众人不语,看向景翊的目光逐渐变得同情。   就在此时,营地外值守的侍卫策马飞奔而来,挥舞着鞭子,高举手中的信封。   “将军,京城景府给您来信了!”   一时间,营地里话音俱落,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皆望向景翊。   篝火边的男人终于从静默中回过神,昏暗之中立起了颀长挺拔的身体,刀剑般锋利的眉眼却并未流露出太多讶异——他虽久离京城,可眼线仍在,偶尔也会有他安排的人送来京城的密报。   景翊面不改色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起身接过侍卫呈上来的信。   下一刻,在看到信封上“夫君亲启”四个大字后,他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异样。   “是将军夫人寄来的家书吧?”送信的侍卫看见信封上的字样,挠头笑道:“将军和夫人感情真好。”   景翊却是半晌没言语,粗粝的指腹摩挲着信封上的字样,他不太相信这是阮清莞会写下来的文字,记忆中那个女人从来不会这样叫他,可那熟悉的字迹确实是出自她之手。   除非……她是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男人的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两道浓沉的剑眉拧得像打了死结的麻绳,动作极快地拆开了信封。   大片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如同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的女人。小巧娟秀的字体透着墨香,芬芳入鼻,勾得他心痒。   景翊捏着薄如蝉翼的信纸,指骨间几近泛白。   这哪里是一封家书,这简直是一封情书。男人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始终不能相信这是阮清莞写给他的,里头不是情意绵绵,就是款款深情,着实不像她的风格。   记忆中,那个女人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冷淡漠然,从不曾有一分笑颜,更不曾有一句好话,她怎么可能给他写这种东西?   男人寒冰般幽暗的目光迟疑了片刻,忽而抬起了头,“夫人在京城没事吧?”   他的嗓音裹挟在边境大漠的萧瑟夜风中,像夹杂了点点黄沙,粗哑中压抑着极深浓的情绪。   那送信的侍卫一愣,下意识摇头:“未曾听闻有恙。”   “只有这封信,据说是夫人特意交代了的,一定要送到将军手中,可见夫人对将军的情意之深。”侍卫见男人情绪不对,连忙又补充道。   情意之深……   景翊瘦削的下巴一哂,轻扯了扯嘴角,眸中嘲讽之意尽显,阮清莞对他能有何情意……   而后,他低下头,视线忽的定格在信尾落笔的“妻莞”二字,寒潭般幽深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动。   透过那熟悉的字迹,仿佛能看到信纸背后的人,那个让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梦醒的人。阮清莞信上说的思念是真是假尚不得知,可他五年来对她的朝思暮想却是实实在在的。   可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所以即使思念成疾,也从不踏回京城的路半步。   然这一次,男人的心动摇了。   沉默良久,景翊薄唇一抿,将信封好好地收纳进了怀中衣领,而后恢复了平日里的冷硬面容。   “备马,准备回京。”   ----   初夏时节的雷雨总是格外多,白日里还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到了晚上就下起瓢泼大雨,伴着阵阵雷声。   竹苓将栖霞居的门窗都一一关好,山栀从后厨回来,请示阮清莞:“晚膳已经备好了,夫人可要准备用膳?”   阮清莞斜倚在塌上,眉目间有些疲惫。许是因为上一世的她死在雷雨天,重生回来后每每遇上雷雨,她的心口总会莫名的不舒服。   “先撤下吧,我没什么胃口……”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陡然砸下,三人的目光同时转移向外,一时间都没有出声。   与此同时,景府的大门在雷声中被急促敲响,轰然的雷声与敲门声此起彼伏,惊醒了门房的值守。   “这么大的雨,谁啊?”   夜黑风高,风雨飘摇,门前的大红灯笼摇摇欲坠,下人不耐烦地披了蓑笠,踏着满园的雨水而来,拨动了门栓。   门外站着两个人,为首的那个牵了匹马,昏暗之中看不清长相,只一身的狼狈衣着让门房守卫皱起了眉。   “快走快走,我们府里不收借宿的!”   他说着摆了摆手,正要在暴雨中关上门,那人身后的男人却蓦然出声了。   “怎么,如今连本将都不认识了?”   此时恰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整个黑夜化为白昼,男人锋利深邃的眉眼也尽展露出来,门房不由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   “将……将军!” 第4章 回京 妾身心疼您   整座将军府谁都没有想到,他们那五年未曾归京的主子,居然在这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不声不响地回府了。   阮清莞在栖霞居得到消息时,惊得差点从塌上摔下来。   上辈子这时候景翊不曾回京过啊?怎么会这么突然?   来不及思考,阮清莞连忙趿着鞋子下床,迅速坐在了梳妆镜前,招呼山栀竹苓道:“快!快帮我梳洗上妆!”   这一世他们夫妻一场,见面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婚后独处那几日,她也未曾给过他好脸色,阮清莞不敢想象自己在景翊心中的印象。   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要在景翊心中展示一个最好的形象。   只是还未等到侍女的回应,栖霞居门外就已经传来了动静,男人沉闷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落在栖霞居的门槛上。   阮清莞恍然间闻声回头,就这么蓦然落入一双幽深漆黑的瞳眸。   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紧绷着,带了些凌冽的气质,微白的薄唇轻抿,看不出什么情绪,淋过雨的额角发梢染上了些许湿意,衬得刀剑般的眉眼更加锋利,只一双深如寒水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力度似乎能穿透她的心。   阮清莞忽然惊觉,自己从未好好打量过他,上一世的她一直觉得景翊的长相太过冷硬刻薄,哪里比得上她心心念念的齐宴温润如玉。   可是后来呢,冷硬刻薄的人至死都不曾忘了她,而那所谓的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却在背后用尽手段利用她。   直到现在不带任何偏见的去直视男人,阮清莞才发觉她的夫君其实长着一张俊朗深邃的面容。   其实上一世也有很多京城的世家贵女对景翊倾慕有加,甚至在景翊迎娶了阮清莞这个坏名声的妻子之后,她们都为景翊委屈不平,背后更是狠戳阮清莞的脊梁骨。   而上一世的阮清莞自然是从未在意过她们的闲言碎语,更是觉得这些女人眼光极差,在各家宴席上也很少和她们来往。   现在想来,上一世的她才是福气最好的那个吧,嫁给了这个世界上最深情最专一的男人,可惜至死都没有好好珍惜过。   相对而立的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对视了良久。   景翊在见到女人的时刻几乎屏住了呼吸,体内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叫嚣翻腾起来,五年夜夜入梦的人终于站在了自己面前,男人汹涌彭拜的思念终于得到纾解。   他掩藏了眼底的泛滥成灾的情绪,不留余地的扫视着这张思念了五年的面容,这才发觉她似乎和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   五年前的她像一只高傲的小孔雀,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眉眼冷傲又清高,而现在她的气质却无端平和了许多,连眼神都变得温柔了。   是因为自己不在她身边碍眼了吗?还是那个姓齐的男人改变了她?   景翊的心中瞬间燃起妒意,想到眼前女人心中藏着别的男人,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自作多情回来这一趟。   直到周围齐刷刷跪下去一屋子的人,阮清莞才反应过来,有些生疏地跟着众人屈下了身子,略行一礼。   “将军……怎么突然回来了?”   男人抬眸瞥她,眼神中闪过丝诧异,阮清莞心虚地低下头,要知道她以前可是从来不会对着景翊屈膝行礼的。   半晌,她听见头顶拂过男人低沉的声音:“不是你盼着本将回来的吗?”   阮清莞一愣,撞进男人探究的幽暗目光中,这才恍然想起,似乎是因为她前些日子那封信。   她在信中大肆渲染,极尽情意之词,又是“思念”又是“盼归”,把自己塑造成了个独守空闺的痴怨望夫石。   所以……他就直接从边关回来了?   阮清莞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景翊看着她逐渐吃惊的面容,心一点点的冷了下去。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根本不是真心的,那封信恐怕也不过是她闲来无事捉弄他的随笔,可能她连自己写过什么都忘了。   男人的面色恢复冷硬,冷淡道:“本将自然是有要事处理才回来的。”   阮清莞慢慢垂下眼眸,却若有所思。   景翊这一次回来的十分突然,京城里没人得到消息,可阮清莞分明记得,驻守边关的将士非召不得私自回京。最近她不曾听闻皇上有下令召他回来,那他这样擅自归京……岂不就是抗旨?   阮清莞的心顿时重重一跳,惊诧地看了景翊一眼。难怪他在这样的雨夜悄然回府,也确实难以引人察觉。   就在阮清莞思绪万分时,周围的下人已经井然有序地伺候起了景翊洗漱更衣,反倒衬得她这个将军夫人像个外人。   女子束手束脚地站在一旁,偷偷观察着他们的动作,她从来没有伺候过夫君,也不晓得应该如何自然地完成这些动作。   即使重活了一世,很多事情她还是不擅长。   上辈子的亏欠让阮清莞总想为男人做点什么,待到景翊洗漱完毕,阮清莞找准时机上前问道:“将军可是饿了?可要摆晚膳?”   她这副难得热切的态度又是让景翊微微一愣,男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还未曾言语,身后的侍卫就说话了:“夫人问的巧,我们将军是骑马回来的,奔波了几日,还没有好好吃饭呢……”   似乎是嫌他话多,景翊冷冷地回头扫了一眼,侍卫顿时话音减弱。   阮清莞却心中一喜,总算有一件她做得上的事了,她忙回头,对自己身后的两个侍女示意道:“山栀竹苓,快传后厨摆晚膳!”   正巧她还未来得及用膳,他们二人一道用个晚膳打破距离也是好的。   身后的山栀迟疑了,有些不情愿道:“夫人,晚膳……方才已经撤下去了。”   阮清莞闻言面色沉了沉,方才的确是她吩咐了没胃口撤下晚膳,可后厨不会没有准备,既然能撤掉也能随时摆上,山栀这样不情不愿的态度,分明是故意的。   她知道,山栀这丫头早已被二伯父和齐家人收买了,一心撺掇她向着齐宴,挑拨她与景翊之间的关系。   上一世她对景翊成见那么深,大多也是山栀吹的耳旁风。   阮清莞本想留着她慢慢处理,如今看来这丫头断断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了。   “夫人不必急,方才听闻将军回来,奴婢就已经让后厨备好了饭菜。”竹苓在一旁适时开口。   她是将军派给夫人的丫鬟,自然是希望看着两个主子好的。   在竹苓的安排下,晚膳很快从后厨呈上来,在前厅摆了色香俱全的一桌子。   霎时间,厅中只有碗箸碰撞的声音。   景翊的确是有些饿了,再者边境的饮食也不如京城府里,难得吃上可口的饭菜,男人一时也顾不上观察对面的女子了。   阮清莞却有一搭无一搭地扒着碗里的饭,神色恹恹的,外头的雷声雨水还在继续,她心上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仍未消散,胃口也不大好。   景翊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的沉默,他微微抬起头,就看见女子这番心不在焉的模样,不时探头看外面的天色,面前的饭菜都没有动过几口。   景翊的脑中瞬间想到五年前,他们初成婚那会儿,两人一起用膳也是相对无言,阮清莞几乎没怎么动筷,景翊还以为她是吃不惯,特意替她夹了许多菜,没想到被对方一一从碗碟中挑出来,并用冷漠且厌烦的口气回他:“看见你就吃不下!”   从那以后,景翊就再没回栖霞居用过膳。   没想到五年后的今天,她和自己用膳还是这样一副神态。   景翊刚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又变得僵硬,想起五年前的种种,心中不由烦躁起来,深沉的目光盯着阮清莞。   “吃不下,是么?”   “是啊……”阮清莞下意识点了点头,待到反应过来,看见男人略带嘲讽的眼神,才连忙反驳道:“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景翊的视线已经落到了别处。   阮清莞顿时就泄气了,没了辩解的勇气,她确实是没什么胃口,只是与景翊无关。   景翊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女子一丁半点的解释,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顿时将手中的碗筷往桌上一搁。   “既然吃不下,就撤了吧。”   碗碟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厅里没有一个人说话,谁都看出将军是动了怒,下人们只安静低头将膳桌上的碗碟都一一端走。   阮清莞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景翊这是怎么又突然生气了,看来这未来杀伐果决的天佑帝果然不是好糊弄的。   膳桌腾空后,身形伟岸的男人起身背过去,周身的气质又变得寒冷起来。   阮清莞垂着一双杏眸苦苦思索了许久,终于咬着下唇走到他身后,鼓起勇气拽了拽他的衣角。   “将军,方才妾身吃不下饭……是因为想到了您在边境的日子。”   景翊闻言回头,意味不明的目光望向她。   得到了回应,阮清莞也有了勇气继续往下,她声色婉转,盈盈道:“妾身看见您大口用膳的模样,想到您在边境那样凄凉的地方,定是吃了不少苦的,也必然从未好好吃过一顿饭……妾身心疼您。”   阮清莞说着拂起袖子遮住眼角,泫然欲泣。   “你心疼我?”男人哑着嗓子问。   “自然。”阮清莞点点头:“您是妾身的夫君,妾身心疼得不得了。”   景翊听见这话却是哑然失笑了,他背过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阮清莞。   “那我怎么听闻,你整日跟周围的人说,巴不得我这个夫君早点死在边关呢?”   “……”   阮清莞佯装擦泪的动作顿住了,面色涨得通红。   这话……她说过吗? 第5章 示好 夫人可有受什么委屈   景翊瞥见她泛着浅浅樱红的耳垂和脸颊,眸中忍不住划过一道浅淡的笑意,他从未见过她这副害羞垂首的模样,竟也觉得十分可爱。   “那些话……不过是妾身年少轻狂时的胡言乱语,妾身早就不说了,将军可不许放在心上。”   女子的双颊透着淡淡的樱粉,低头敛目藏起些许羞赧。   “年少轻狂?”景翊探究的目光盯着阮清莞,那些荒唐的岁月,她竟将它们称为年少轻狂。男人沉默半晌,忽而问道:“……那现在长大了?”   “当然,妾身都二十岁了。”阮清莞仰起脖颈道:“将军为国奉献,驻守边关保家卫国,妾身作为将军之妻,自然也要成长为配得上将军的贤内助了。”   阮清莞不遗余力地拍着这位未来天子的马屁。   女子扬起一张笑容洋溢的面孔,颇为崇拜地凑到景翊跟前,身上那股清幽的芳香也瞬间扑鼻,让男人微微愣神。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即使已经五年未见,女人仍旧长了一张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脸,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房。   一直伫立在两人身后的山栀和竹苓都十分惊讶,不明白为什么夫人的态度忽然转变这么大,对将军几乎是刻意示好。   不过竹苓心底还是盼着他们二人和好的,她见缝插针提醒道:“将军,夫人,外头天色不早了,也该准备就寝了。”   小夫妻久别胜新婚,自然也要给他们一些“床头吵床尾和”的机会。   只是这话却让阮清莞犹豫了,上一世和景翊见面的次数都极少,更别说同床共枕,虽然重活了一回,她还没有准备好和他一起就寝呢。   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若是将男人再赶出去,恐怕他以后都不会理自己了吧。   心中万千纠结着,阮清莞对镜卸了妆敷了面,拖拖拉拉了将近一刻钟,才犹犹豫豫走向床榻前身躯伟岸的男人。   毕竟上一世,这样的经验是很少的。   阮清莞心中正发着怵,抬眸忽然看到山栀不知从哪儿回来,手中抱了床崭新的被褥。   “将军新回来,从前的褥子怕是有些不够了,奴婢将床上的被褥引枕都一并换了吧。”女子笑盈盈道。   阮清莞心里正纠结着,自然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她随意点点头:“那就换了吧。”   却没注意到,身后的竹苓面色一变,神态十分焦急,张口欲言又止。   山栀眼疾手快地行动了起来,一把上前将床榻上的褥子扯开,露出了漆着黑檀的床缝。   只是在她扯动被褥的瞬间,不小心将狭窄床缝间的什么东西带落,瞬间听到“啪”的一声。   屋内四人的目光都顺着声音注意过去。   掉落在地的卷轴缓缓滚开,露出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孔,赫然便是齐家世子齐宴。   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气氛沉闷紧张。   “阮清莞。”男人饶是再冷静沉稳,见到这副场景也不由得黑了脸。   景翊的声音冷如冬日三九天,阴沉的脸上写满怒意,整个人有一种被人欺骗和戏弄的恼羞成怒。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她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全京城都知道的镇北将军夫人,竟然在她的床榻之间,掉出了别的男人的画像。   景翊心中冷笑连连,亏他还为了她一封信巴巴地赶回来,跑死了几匹马,生怕她出了什么事,自己回来晚了。   自己早就应该知道,对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他就不该抱有期望。   望着男人毫无温度的眼睛,阮清莞急忙抬起水润的眼眸,几乎语无伦次:“我、我知道的……”   这幅齐宴的画像是她上辈子珍藏的宝贝,几乎每晚睡觉也要抱着。可重生回来,她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了,自然也不记得被褥底下还藏着这幅画像,直到方才被山栀这么突然带出来。   山栀是故意的!   阮清莞反应过来后,冷厉眸锋顿时瞥向山栀,心中恍然,怪不得方才山栀那么主动要帮她换床褥呢,原来是藏着这一手,故意让景翊误会她。   阮清莞几乎不敢抬头看景翊的脸色,这画像一掉出来,方才那么多努力都白费了,景翊定是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果然,听见阮清莞颇为委屈的声音,景翊的脸上却是再也没有了半分动容。   男人冷哼一声,冰霜般寒冷的衣袖一甩,阴沉着脸毫不留情地转身,背影挺直如松消失在了墨色中。   阮清莞瞬间无助,身体滑落蹲下抱膝。   她怎么就这么无力呢,做什么都做不好,明明已经是活过两世的人了,连讨好个人都做不到,又闹得这样不欢而散的下场。   豆大的眼珠砸在画卷上,晕湿了墨痕。   “夫人千万别再掉眼泪了,为了将军不值当。”山栀心满意足看着方才的好戏,却故意道:“齐世子的脾气可不会这么差,从来不给夫人脸色看,奴婢看齐世子才是一心待夫人好的人。”   她表面上是阮清莞的陪嫁侍女,可背后真正效忠的主子是阮家二房阮清莹和齐世子,目的就是要为了勾引阮清莞不守妇道,让她成为人人厌恶的女子。   如今这京城里谁不说她阮清莞水性杨花,而阮家二小姐阮清莹才是真正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呢。   阮清莞只暗自神伤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了脸色,她擦干了眼泪站起身,看向山栀的目光冷若无情。   “自己出去领一百大板吧。”   方才的事是她大意了,山栀这丫头的真面目她早已知晓,自然是留不得了。   “什、什么?”山栀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喊道:“奴婢是夫人的陪嫁啊,奴婢犯了什么错,夫人要这么惩罚奴婢?”   一百大板,几乎能要了她的命,夫人是要她死不成?   阮清莞就是要她死,一百大板足够解决她了,心眼太坏,留在身边只是祸害。   “身为景家的丫鬟,诋毁主子,说主子的坏话,你还说自己没错?”女子冷冷道。   山栀愣住,下意识反驳:“奴婢又不是景家的丫鬟……”   她是阮府的家生子,卖身契都押在阮府的,不过是随着阮清莞陪嫁到景家罢了。   “连我都是景家的人,你还敢说自己不是?”阮清莞看这丫头的心早已不在她这了,也懒得和她废话,垂眸淡淡道:“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自己出去领罚吧。”   山栀被哭喊着拖出去,阮清莞看着昔日自己信任的侍女终于被自己解决掉,突然觉得无力。   山栀只是第一个,上一世她被欺骗被蒙蔽的仇恨,都会一一讨回来。   竹苓一直默默地看着阮清莞,却什么也没说,她虽老实,却是个聪明乖觉的,自然什么都懂了。直到她发现了阮清莞的疲惫,适时帮她整理好了床铺,伺候她就寝。   “竹苓,帮我将那画像烧了吧。”临睡前,阮清莞突然吩咐道。   “烧了?”竹苓闻言讶然:“夫人可是说真的?”   阮清莞点点头,疲倦地闭上了眸子。早就该烧了,那种人渣的画像还留着做什么呢,放在身边都是晦气。   竹苓的神色骤然欢喜起来,那画像之人是夫人从前一心追寻的男子,连睡觉做梦也要念着的,这下要将它烧了,是不是就代表夫人不再想着那人了?   竹苓反应过来后,立即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帮阮清莞盖好被子放下床幔,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将那画像烧得干干净净的。”   竹苓迈着小碎步踏出房门,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隔着帐幔安慰阮清莞道:“夫人别伤心,将军对您的情意不是虚的,只是一时半会误会了您,往后会慢慢看到您的心意的。”   话落半晌,也未听到帐幔里的回音,只听到沉缓的呼吸声,阮清莞睡着了。   竹苓这才起身,抱着那幅烫手山芋般的画卷踏出门去。   ----   景翊负气出门后去了前院书房,离京之前,他也是睡在这里,几乎没有歇在栖霞居过。   只是五年未归,前院书房里早已落满了灰尘,连屋内摆设都陈旧了,可见平时也是没人打扫的。   景翊见状又是冷哼一声,阮清莞是这府上的管家娘子,她若是有心安排,书房何曾会脏乱至此?   可见她平时也是没把他放在心里的。   景翊的随身侍卫童林将府上的管事唤了进来,安排人草草将房间收拾了一番。   吴管事道:“将军,天不早了,今夜先这么将就一晚吧,明早方便再安排人进来彻底扫洒吧。”   男人点点头,在边关那么凄苦的地方都经历过了,眼前的条件比起来也不算差了。   看着景翊尚未缓和过来的神色,童林犹豫了番,倒是禀告了个消息:“将军,夫人身边的丫鬟……似乎将那姓齐之人的画像烧了。”   烧了?   景翊闻言诧异:“你亲眼所见?”   童林点点头:“可不只是卑职,府中好多人都看见了,那丫鬟找了个那么显眼的地儿,动静又那么大,恐怕全府都知道了。”   景翊闻言却又冷笑了起来,这么刻意的举动,是生怕他不知道么?   恐怕又是那女人琢磨出来欺骗他的把戏吧。烧了一幅画像,藏着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再信她。   男人眉心一皱,沉沉的面色中闪过片刻思考,沉默半晌后,突然看向吴管事:“夫人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阮清莞最近不正常的举动太多,从前些日子的书信到今日的种种,都透露出对他的极尽讨好,哪怕只是虚情假意,都显得尤为不对劲。   吴管事思索了会儿,却是摇了摇头:“并未发觉夫人有何异常。”   这话却未打消景翊的疑虑,男人冷静的眸中又闪过若有所思,心中似乎找到了些线索。阮清莞从前对他不屑一顾,如今却开始对他示好,必然是有求于他,这件事定然是旁人都帮不了只有他可以的。   沉默中的男人面色沉如暮霭,片刻后,才又忍不住开口:“夫人最近可有……受什么委屈?”   只有从别人那儿受了委屈,受了欺负,她才会想到来找他。   只要她一开口,他就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吴管事听见男人的话,又回想了一番,终于想起来件事:“夫人前些日子参加文家的宴会,被文家的姑娘百般刁难,还伙同了其他女眷孤立夫人,听闻夫人最喜欢的双蝶点珠簪也被抢了去……”   吴管事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家夫人因为名声问题,在京城的人缘一直很差,除了景阮两府的亲眷几乎没人愿意接近她。   偏夫人就爱凑这些热闹,逢宴会必参加,他们都知道是因为夫人心念齐家世子,想在宴会上见到心上人,而外人知道夫人赴宴的真正目的,自然都会对她冷嘲热讽了。   景翊听到“文家”二字后,心里终于有了些底。   文家在京城不算名门,只是朝廷新贵,而文家人”敢在阮清莞面前这么放肆,想来都是因为文家长子在不久前的战役中拿下了一座城池,得到了皇上的赏识。   而这位文家长子文小将军,说起来算是景翊手下的副将,听候景翊的差遣。   男人这下终于弄明白了阮清莞示好的缘由。 第6章 做饭 洗手烙大饼   翌日一大早,景府后院众人就听见厨房乒乒乓乓的动静。   下人们看见他们平日里那个养尊处优的夫人,一早起来破天荒钻进了后厨,扬言要给久别回府的将军亲自做顿早膳。   竹苓跟在阮清莞身后,看着她这副五谷不分的样子颇有些无奈。   “夫人,咱们还是算了吧……直接让后厨安排早膳也是一样的。”   要知道她家夫人可是从未下过厨,怕是连油盐糖醋都分不清,她做出来的膳食……将军能吃下去吗?   “后厨做的哪里比得上我亲自动手。”阮清莞叹气摇头,昨晚因为画像的事已经惹景翊很不悦了,她得赶快找个机会弥补一下。   竹苓见状不说话了,她明白夫人的心是好的,一心只想和将军重归于好。只是她很想说,即使夫人什么都不做,将军自己也会消气的。   在将军的心里,怕是把夫人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眼看着阮清莞即将开始在厨房大动干戈,竹苓连忙阻拦:“夫人,那些什么馄饨饺子之类的就不要了,那些太难……咱们还是烙饼吧,烙饼简单,将军也喜欢吃的。”   “是么?”阮清莞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她什么都没做过,自然也不清楚这些食物的工艺差别。   “奴婢帮您和面,您直接刷油热锅就行了。”竹苓忧心忡忡,只敢让阮清莞做些最简单容易的程序。   饭做不好就罢了,若是一不小心让夫人磕了碰了,将军可要唯她是问的。   好在在竹苓的细心指导下,阮清莞磕磕碰碰的尝试,也算烙出了几张色香味俱全的大饼,撒上芝麻和葱花后,看着倒也那么像那么回事。   阮清莞颇为满意,看来自己还是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潜质的。   她欢欢喜喜地捧着饼子入了前厅,摆上景翊房中的膳桌。   男人刚起过身,眉宇之中还留着几分难得的纯粹,并未如平日般寒冷凌冽,只是在出来时看见阮清莞的身影,幽深的瞳眸中闪过丝狐疑。   一大早,这女人又在耍什么把戏?   阮清莞见状,碰着飘香四溢的碗碟,对着他笑盈盈解释道:“将军,这可是妾身亲手做的,妾身昨晚就说了心疼您在边境吃不上好的,特意早起给您做了早膳。”   昨晚的那幅画像让他大发雷霆,也白费了自己诸多努力,阮清莞差点沮丧,可夜深入了梦后,她竟又梦到前世自己死去后的种种。   她梦见男人登基后没日没夜操劳国事,处理政务,时常忘了吃饭。可只要一用膳,身旁必然摆着一副她的碗筷,就好似她还陪着他用膳一般。   而膳桌上永远有一道糖蒸粉糕,景翊常常望着那道糕点久久失神,昏暗的眸子里空洞得不像话 ,最后夹一筷子到她空荡荡的碗中,叹息道:“莞莞,这是你最喜欢的糖糕……”   她尤爱甜食,他一直都知道的。   可惜她却再也吃不到了……   阮清莞清晨醒来时,心口钝钝的痛。   那股酸涩久久挥之不去,阮清莞决定从今日起,再不缺席他往后的三餐四季。   他们之间那些错过的时刻,日后都要一一补回来。   而景翊听了她的话,则先瞧了瞧桌上焦嫩的饼,又看着阮清莞,心中疑窦丛生。   她心疼他吃不上好的,所以特意早起给他烙了张大饼?   那她知道他在边境时食物单一,每日吃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素面煎饼吗?   就在男人沉默之时,竹苓开口帮阮清莞说话:“将军,夫人做这顿饭不容易,手上都被热油烫了好几个泡呢。”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阮清莞立即摊开了手掌在景翊面前,语气带了些软绵撒娇的意味:“好疼的……”   景翊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她通红的手心上扫了一眼,眼眸之中情绪微闪。   半晌,男人滚了滚喉结,语气平淡:“坐下一起吃吧。”   那他这就是不生气了?阮清莞眼睛一亮,立马欣喜的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味道怎么样?”她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男人沉默地嚼动着面饼,味觉没有太多的变化。边境地产水稻少小麦多,平日里他们也大多是吃面饼之类,景翊对面粉的味道几乎已经有些免疫了。   但他还是沉默地吃完了阮清莞做的所有煎饼。   “以后不许再做了。”男人咽下嗓子后,声音醇厚。   阮清莞闻言顿时泄气,不许她再动手了,看来她的烙饼手艺还是不行啊……   她不知道的是,男人在咽下了全部后,还贪恋着唇齿之中的那一点香气,那些都是她的痕迹。   就在阮清莞沮丧之时,身后的竹苓突然提醒道:“夫人,已经辰时了,今日还有孙府的百花宴,您还要去吗?”   阮清莞眸中微愣,这才想起来,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似乎的确是有一场京城的宴会。   上一世她惯喜欢参加这些京城宴席,也多是因为这些宴会邀请了各世家贵族,她能有机会在宴会上见到自己的心上人齐宴。   而重生这一世,阮清莞自然对那齐宴没了兴趣,也不愿再去凑这热闹,她摆摆手:“找个借口推了,我就不去了。”   竹苓点点头,赞同道:“奴婢也觉得不去为好,孙家和文家乃一丘之貉,上回文家小姐那么羞辱您,这次孙府定然也对夫人有所准备的。”   她这么一提醒,阮清莞倒是想起来了,上一世的一些细枝末节。   上一世她名声太差,和京城那些世家小姐们不对付,她们对阮清莞别有用心的赴宴也百般嘲讽,有些胆大的甚至还联合起来刁难她孤立她。   上一世她就是在文家的宴席上被文小姐欺负,气得她回府以后愤怒了很久,在后来的好几场宴会上都想争回这口气。   后来的结果她有些记不清了,总归是女儿家争风吃醋的把戏……如今阮清莞已经是活过两世的人了,心境和经历都不同了,又怎会为这些无聊的事浪费精力?   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脑中忽然又想起一事。   百花宴向来是京城里规模较大的宴会,恐怕这次有头有脸的家族都会赴宴,齐家和阮家也不例外。   那齐宴和她的堂妹阮清莹自然也不会落下。   经历了上辈子,她自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好妹妹早已和齐宴勾搭在了一起,二人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若是想揪出他们的真面目,必然要查到他们勾结在一起的证据。   或许这次的百花宴是个好契机。   阮清莞想到这里,忽然改变了主意,抬眸对竹苓道:“今日的宴会……我还是去吧。”   竹苓闻言有些拧眉,怎么方才夫人还想的好好的,突然又要赴宴了呢?难不成是方才她提及了文家小姐,夫人还在气那日的事,所以今日一定要去宴席上争回这口气?   阮清莞说完话之后,目光就看向景翊,声音犹豫:“将军……”   而景翊看见她这副模样,想起昨晚吴管家和自己说过的话,心中却是了然了。她果然是为了和那文家女人的争风吃醋才巴结自己,想借着自己打击文家人。   “怎么,想让我陪你一起去?”景翊抬眸。   “啊……不是。”阮清莞轻轻摇头,景翊这次回来的突然,很有可能是没有圣旨擅自归京的,那他这样自然也不好骤然出现在京城宴会上,被有心之人告发到朝廷就不好了。   景翊这下被她弄疑惑了,不是要他陪着去打击文家?那她是为了什么?   “将军才回来,就在府中好好歇息,这些出门交际的事交给妾身就好了。”阮清莞凝眸看向景翊,轻声问道:“妾身只是想问问将军,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若是景翊这次回来待的时间长,或许可能是圣上下旨召回的,可若是他只待几天就走,那恐怕是他擅自归京,不好在外人跟前露面。   阮清莞本想借此打听一下,可谁知男人听了她的话之后,眼眸顿时变得犀利起来,周身又如撒满了寒霜般。   出门交际……她可真是出门交际!   不让他陪着去赴宴,是生怕他耽误了她私会自己的好情郎齐宴吗?   还特意问他回来待多久,景翊忍不住冷笑开口:“怎么,怕我在府中会碍了你出门招摇么?”   “不是呀。”阮清莞不明白景翊怎么又想左了,连忙软软开口解释:“妾身是想着,将军回来一趟不容易,这往后能推的宴会都推了,妾身就留在府里好好陪着将军,为将军洗手作羹汤。”   景翊怒火中烧的情绪被她轻轻柔柔一番话一抚,面容顿时一滞,他颇为狐疑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不信。   就她这爱招摇热闹的性子,甘心留在府里陪着他?还愿意为她洗手做羹汤?   阮清莞自是知道景翊不信,忙拉长了嗓音,绵软撒娇道:“妾身是说真的!”   从前那半分好颜色都没有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学会了服软示弱这一套,景翊果然很受用,面色缓和了很多。   他淡淡的目光瞥过女子还红着的手掌,沉声道:“不是不许你再下厨了吗?”   阮清莞下意识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低声嘟囔道:“不烙饼,煲个汤炒个菜也行的……”   烙饼都烙不好,还指望能煲汤炒菜?景翊差点都被她气笑了,眸中闪过星星点点的笑意,她果然还是记忆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去吧。”景翊这次爽快的不再阻拦她出门。   阮清莞面色一喜,眼眸顿时如波光粼粼的春水般晶莹,她连忙屈下身子,手挽在腰侧行了个礼:“那妾身先告退了。”   “等等。”   就在阮清莞要踏出房门的时候,景翊突然又叫住了她。   “那手上的伤……叫太医来看看吧。”   阮清莞面容扬起诧异,她就只是手上烫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泡,居然还要大费周章的从宫里请太医来看。   “这点小伤,太医来了都要笑话妾身的……”阮清莞小声抱怨:“府外请个郎中来上个药就罢了。”   可她抬起眸,瞥见男人一脸不赞同的神色,连忙弯起月牙般的笑脸改了口:“那就听将军的。”   他是未来天子,将来万人之上的皇帝,他说的话谁敢不听? 第7章 宴会 为夫人撑腰   这次的百花宴是孙家主办,因着参加的人多,并未在孙府筹办,而是选在了京郊的别苑山庄。   上辈子阮清莞参加这类宴会时,必然是要盛装出席的,她是为了去见心上人,亦是存了和其他贵女争奇斗艳的心思,每每出门都是浓妆艳抹。   只是过犹不及,她本是清丽娇婉的长相,这么一浓妆艳抹起来,反而盖住了她原本的气质。   而这一次,她再没了那些旁的心思,赴宴只是为了找出齐宴和阮清莹的蛛丝马迹,恨不得自己越低调越好,自然在打扮上也是很随意了。   一身紫菀色散花水雾百褶裙,鬓发松松挽一个流云髻,斜插一只简单的海棠花簪,凝脂般素净的肌肤不染粉黛,衬得整个人如雾般清丽无暇,却格外勾魂摄魄。   阮清莞本想低调,可当这副模样出现在宴会众人的面前时,她发觉自己还是大意了。   席上宾客无不纷纷打量着阮清莞,眼中闪过惊叹之色,人人都发现这个平日里骄奢淫逸的镇北将军夫人、阮家大小姐,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阮清莞避开众人灼热的视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独自待着了。   也怪她上一世作恶太多,人缘不好,如今想来竟一个真心朋友都没有,在这种宴席上也只能形单影只。   阮清莞叹了口气,想起自己今日赴宴的真正目的,忙抬起眼眸四处张望,搜寻齐宴和阮清莹的身影。   许是她来的还算早,两人此时都未到,宴席上并未看见他们的人影。   只是女子的这番动作落在有心人眼中,又引起一阵嘲笑,众人三三两两聚集猜测。   “瞧,那女人果然是来寻觅齐世子的。”   “水性杨花,果然是水性杨花,成过婚了还如此不知检点。”   “镇北将军一生荣耀,娶了她这个女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   而话题中心的女子此时却是闭目养神,面色淡然而安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人群中,文家小姐早就坐不住了,她最看不得阮清莞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非要生出些事端。   一身艳红衣裳的女子含笑逼近,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怀好意:“阮姑娘,可是又来见齐世子的?”   文妙等了半晌,也不见阮清莞回应她,不由拔高了嗓音:“阮姑娘这回怕是要希望落空了,齐老夫人近日卧病在床,齐世子在家伺疾,今日宴会不会来了。”   哦?齐宴今日不来了?   阮清莞的眸色终于有了丝波动,那她今日岂不是白来一趟了。   就算等会儿阮清莹来了,只她一人,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的。   阮清莞有些失望。   她这副神态落在文妙眼中,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阮清莞果然还是为着齐世子来的,一听闻他不来了就那么伤心,装得那样道貌岸然,还不是那副水性杨花的本性。   阮清莞无意和她周旋,得知齐宴不会来了,今日的宴席也没有了参加的必要,可就在她她起身准备离开时,竹苓在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眼神示意摇了摇头。   阮清莞了然,她若是一听齐宴不来了便马上就走,落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意思?用意太明显了些,指不定什么风言风语又传出来了。   阮清莞虽不在乎这些人的闲言碎语,可如今景翊回来了,她也不想在外面丢景家的脸。   罢了,就留下来和这些聒噪的小姐们好好玩玩吧。   文妙有意刺激她,故意拿出那只双蝶点珠簪,在她眼前摇晃道:“阮姑娘,上回赢了你这支簪子我十分抱歉,这次给你一个机会,和我比试射箭,赢了就还你,可好?”   阮清莞看见那只簪子,倒是想起了上一世的事。   上辈子她去参加文家宴会时,文妙就有意刁难她,故意提出要和她比试投壶,赢了就要她头上的双蝶点珠簪。   阮清莞自负于自己的投壶手艺,又经不起刺激,当即答应了文妙的比试,可最后却不知被她暗中使了什么手段,将头上的簪子输给了她。   如今文妙又拿着自己的这支簪子来刺激她,还要和她比试射箭……阮清莞心中冷笑,谁不知道文家是武将起身,文家女们个个擅长骑马射箭,而她阮清莞只是书香家族出生,平日里连弓都没摸过一回的,这所谓的比试简直就是胜之不武。   此时众人听见两人之间的对话,也察觉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纷纷聚拢过来凑热闹,看好戏似的打量着二人。   阮清莞抬眸,定定地看了不怀好意的文妙一眼,突然抓住了些上辈子被她忽视的细节。   旁人不管喜不喜欢她,都是称呼她为“景夫人”、“将军夫人”的,可文妙明明知道她已经成了亲,还口口声声唤她“阮姑娘”。   阮清莞不由得笑了,难怪她还疑惑为什么自己从未招惹过文妙,她却次次都针对自己,原来是因为嫉妒她景夫人的身份,是因为她也心悦自己的夫君景翊。   这么想着,阮清莞就不想轻易认输了,她扬起一张灿若星辰的笑脸,点了点头:“好,我和你比试。”   别苑山庄很大,寻出块射箭的场地还是很容易的,只是让阮清莞没想到的是,两块射箭的靶子准备好后,他们又在上头的钩子上穿了环。   “阮姑娘,穿过这环,射中靶心,才算是成功了哦。”文妙换上一身干练的骑射装备,握着弓箭对她洋洋得意。   文妙对赢过阮清莞还是很有信心的,这阮家女一看就是弱不禁风,一会儿比试起来指不定还怎么难堪呢,怕是连弓都拉不动。   文妙扬起一张自信的面庞,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景翊娶的妻子不过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只有自己才是最适合景翊的。   阮清莞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在阳光下捏着弓箭抿了抿唇,眯眼看着远处的靶子。   距离足足有十多步,几乎连靶心都看不见,更何况那环圈在微风下轻轻摇晃,要想穿过环中靶心,没有几分手段是不行的。   阮清莞自己心里也很没底。   第一箭只是尝试,阮清莞试着用尽全身力气使劲一拉,弓箭放出去,却是连靶子都没达到,中途便掉落在地了。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笑声。   文妙也不由勾起了唇角,偏头看向阮清莞,故作让步道:“这样吧,以免旁人说我欺负你,我就让你两环——我射穿三环,你射穿一环就算赢我,成吗?”   阮清莞置若未闻,又取出支箭架在弓上——一环对她来说也是极限了。   眼前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射出去完全是考验手感,阮清莞心一横,干脆闭上了眼。   骤然间,身后被一圈宽大的阴影覆盖,一对有力的双臂罩住了自己,宽厚的大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浑厚的声音拂过头顶上方。   “睁开眼睛,看准目标。”   阮清莞吓了一跳,陡然睁开双眼,发现那个本该在家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将军……您怎么来了?”   两人之间距离极尽,阮清莞只能看到男人俊挺的鼻梁和下颔,男人那双包裹着自己的大手轻松一拉,弓箭就被不费吹灰之力地射了出去,划破长风“咻”的一声穿环中了靶心。   动作之快,阮清莞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完成的。   男人这才俯下身子,紧贴着她的耳畔回道:“若我不来,谁来帮你报仇呢。”   低哑的声音鼓动着阮清莞的耳膜,她不明所以地抬头,报仇?报什么仇?   景翊的出现在人群之中引起些骚动,谁也没想到久违的镇北将军居然会出现在宴会上,甚至他们连景翊何时回京的都不知道。   文妙目光痴迷地看着景翊,心上人久违归来,多看一眼都是欣喜。直到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颇为不满地跺了跺脚。   “将军,您这是耍赖,对小女不公平!”   景翊抬起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淡淡地瞥她一眼,冷冷道:“就准你欺负本将的夫人,不准本将为夫人撑腰了?”   文妙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他,景翊一口一个夫人,不是听说他对自己这个妻子很是不满的吗,为何言语间这么维护?   “小女哪有欺负她了,是她自己要和我比试的。”文妙狡辩。   “你抢了本将夫人的簪子,还说是她自愿的?”景翊的目光骤然变得冷若冰霜,言辞间也像含了利箭。   “还给她。”   男人横着剑眉的样子宛若画册中的冷面阎王,周身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薄唇中吐出来的声音也是寒凉彻骨的。   文妙被这压迫的气势一逼,顿时就不敢再多言了,她顿了顿,颇为不服气地拿出了簪子,交还到了景家人手中。   “红颜祸水!”   看着眼前一对男女即将离开之时,文妙终究是忍不住,不满地嘟囔一声。   阮清莞闻言顿了片刻,突然甩开景翊的手,回头看向文妙。   “文姑娘,红颜祸水,也是要有祸水的本钱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对方,扬起一张清艳绝伦的笑颜,转过身和景翊离开了。   文妙看着二人的背影,恨得牙痒痒。   她的长相比不上阮清莞,她是知道的,可被对方这么明晃晃的指出来,意味就完全不一样了,尤其还是在心上人景翊面前。   阮清莞不就是空有一张脸么,她还有什么?景翊恐怕也不过是被她那张脸迷惑了,为了她的脸而娶的她。   文妙恨恨地想。   ----   从人群之中离开后,阮清莞和景翊寻了个静谧之处。   她默不作声地抬眸打量身旁的男人,上辈子竟没发现他也是个招蜂引蝶的,这张脸在外头给她招了多少情敌,惹得她被文妙那帮女人这么针对。   而此时“招蜂引蝶”的男人坐在凉亭石桌前,低头神色专注地擦拭着手指,认真得像是杀人犯在行事后处理工具的样子。   阮清莞这才问道:“将军,您不在府中好生待着,怎么还到宴会上来了?”   景翊擦净手指,抬眸反问:“怎么,我不该来?”   阮清莞被一质问,差点说不出话来,她忙道:“您当然不该来了!今日一过去,你回京的消息马上就散出去了……”   “那就随他们。”男人面不改色,半点不在意。   “可若是圣上知道了,您就……”阮清莞心中正焦急,突然从他的神色中抓到了重点,不由眯起眼睛:“您是说——您不是擅自归京的?”   景翊却是被她气笑了,反问道:“我何曾告诉你是擅自归京了?”   阮清莞喉间一哽,半晌答不上来,她讷讷道:“你回来得那么突然,没有一点消息,旁人都不知道……”   景翊眉宇间的冷硬化开了些,从未发现这个小女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关心着他,男人身上如冷月般凌冽的气质也柔和下来。   “我身为主将,在敌方眼中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若不自己掩饰行踪,难道大摇大摆等着人暗中行刺么?”他虽是反问,可语气已经缓和不少。   阮清莞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样!   ……她哪里晓得他们兵事上那些门道了?   景翊替她擦净了那支双蝶点珠簪,此时终于站起英挺的身子,低头看着她澄澈的面容,动作轻柔地插进她的鬓发间。   “戴好,不许丢了。” 第8章 阮府(一) 女儿早就想通了   纵然阮清莞这一世已不在乎和那些世家小姐争风吃醋,可看着自己的心思仍被这么小心的呵护着,心里还是很感动。   只是想到今日齐宴没有来,阮清莹也没有来,这次百花宴她算是白走一趟,阮清莞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瞥眼看向一旁的男人,阮清莞突然起了些好奇,他不会真是来给自己撑腰的吧?一个常年征战沙场的男人,居然会有心来陪她玩这些女人家的把戏?   前脚放她出门,后脚就跟过来了,说不定还是不放心她,亲自过来监督她有没有和齐宴私下会面的,阮清莞不免腹诽。   想到这里,她突然开始庆幸,幸好今日齐宴没有出现,不然这醋坛子又要打翻了。   回府的马车上,阮清莞想起方才男人说的话,才又问道:“那这么说,是圣上召将军回来的?”   景翊坐在马车中闭目假寐,昏暗的车内光线衬得男人的面容沉如暮霭。他听见阮清莞的问题,点了点头,半晌才张开眸子。   “正好圣上宣我后天入宫,你同我一起。”   “我?”阮清莞一听入宫,下意识就犹豫了一下,宫外这些贵妇小姐之间的圈子她尚能面对,可宫里那些人……   上一世,因着阮清莞婚后的作风和名声,皇帝、皇后和太后都不大喜欢她,尤其是太后,对她简直是哪儿哪儿都不满意,常叹大将军一生荣耀,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夫人。   “皇上只是宣将军入宫,并未召妾身吧?”阮清莞试探道。   圣上政务繁忙,与景翊见面又有诸多边境事务要谈,怎有空见她一个深闺妇人。   阮清莞觉得景翊只是在和她玩笑,没想到男人却是斜眸看了她一眼,声色凉凉道:“太后召你。”   果然是太后!   上辈子阮清莞嫁到景家最庆幸的事就是景翊没有爹娘,自己上无公婆侍奉,在府中乐得自在,可她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景翊和宫中太后无亲无缘,太后却对景翊如亲子孙般看待,对自己这个景夫人也如婆母看儿媳,怎么看怎么挑剔。   重生回来,阮清莞对这个答案却是有底了。   偏头看向身边的男人,阮清莞不禁腹诽,如今皇帝年富力强,坐稳皇位,太子的势力也如火如荼,皇权几乎掌握在这对父子手中,可谁能知道,此后不过三年,皇位却交到了自己身边这位出身寒微却手握重兵的镇北将军身上呢。   想起自己上一世在死后看见男人登上皇位后的模样,九五之尊气势压顶,铁血手腕杀伐果决,他天生就是统治的王者,而自己上一世竟从未发现过他那尊贵无上的血统。   “怎么,怕了?”景翊瞥见她闪着怯懦的眼睛,不禁失笑了,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竟也有不敢面对的时候。   “妾身才没有怕。”阮清莞眨了眨一双杏眸,抬起倔强的下巴否认。   她怕什么?宫中那些人就算眼下那么厉害,三年之后也不过都成了朝代的印记,而自己身边这个男人,却会是君临天下的王者,只要抱紧他的大腿,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说起来上一世她也是皇后的身份呢,谁怕谁啊!   难得看到眼前小姑娘这么鲜活的模样,马车中端坐着的男人不禁弯了弯唇角,垂下的眼眸掩去了一丝笑意。   摇摇晃晃中,两人身下的马车在转眼之间,驶进了城南的槐花胡同。   熟悉的青石板小路和绿枝杨柳突然惊醒了阮清莞,眼前久违的景致触动了她心底的记忆,让她心下微动。   这里是她从前的家啊。   一整个闺中少女时代度过的地方,也是她无忧无虑成长的地方,阮府曾经是她永远的后盾。   可上一世,父亲被人构陷入狱,母亲受不住打击因病而亡,唯一的兄长也不知道所踪,她的家被二伯父一家毁得干干净净。   这一世回来,她的父母还在,她的家也仍在,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阮清莞一双杏色的眸子里浸了水润,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声音有些哑了:“将军,妾身想回阮府看看,成吗?”   她从那日重生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回府看她的亲人,今日出门也未曾注意到,马车会经过阮府。   景翊看见她含着湿意的微红双眸,不由得微怔,从前那样高傲娇蛮的阮家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脆弱的时刻。   景翊沉着声音问她:“很久没回府了?”   阮清莞先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摇摇头,紧接着似乎是忍不住了,又用力地点头,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掉落了下来。   她的确是很久没有回府了,久到已经足足过了一生。上辈子自从阮家倒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娘家了。   景翊瞧见她这副模样,顿时沉下了寒星般的眸子,他立即掀帘对车夫下令道:“换路,去阮府。”   只是心中不免疑惑,小姑娘在景府应该是无拘无束的,自然没人管她回不回娘家这回事,就连他的密探也回报过,夫人几乎都是三五天就回一趟阮府的。   那为何阮清莞见到阮家,会是这样一副神态?   马车半晌后在阮府的影壁前停下,朱红绿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匾额上的题字飘逸绝伦,依稀可见院落中的雕梁画栋和亭台楼阁。   门房一看见景府的马车,就知道是阮清莞回来了,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小跑回后院去禀告两位老人。   “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阮清莞扶着竹苓的手臂刚一下车,就听见这声久违的声音,不由心中泛酸,这偌大的京城,也只有阮家会这么欢迎她的到来。   等不及门房回后院通报,阮清莞撩起裙角就匆匆踏进了阮府大门,她太迫不及待见到自己的爹娘了。   垂花门后,阮父阮母听闻消息赶来,与阮清莞狭路相逢,阮夫人慈爱的脸上还笑呵呵的:“……不是前几日刚回来么,莞儿又想家了?”   下一刻,红着眼凝着泪的小姑娘就骤然扑进她的怀中。   “娘,女儿真的好想你……”   阮夫人脸上的笑顿时滞住了,心中起了些疑惑,女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几日不见,声音哽咽至此,眼泪也像止不住似的,濡湿了自己的衣衫。   “好端端的,哭什么?”   阮父是位爱女严父,本来看到宝贝女儿哭了想好生安慰一番,可一抬眸看见她身后的景翊,忍不住转为皱眉训话。   阮清莞与景翊的这段婚姻,是阮父一手促成。他虽贵为户部尚书,可看得清楚,历朝历代坐上这个位置的,能有几个得以善终?他快老了,可儿女还小,若自己真有朝一日不幸,他也要找个能护好儿女的人。   而景翊虽出身寒微却手握重兵,是朝堂上人人为之震慑的镇北将军,他恰好也需要一个世家文官得以助力。两家一拍即和,景翊当即请奏皇帝,求娶了阮家姑娘。   阮父虽知女儿已有心悦之人,可却并不赞同,那齐宴乃齐国公世子,国公府簪缨世族,里头关系多,门道也多,他的女儿哪里对付得了。更何况他看人极准,那齐世子表面看着光风霁月,却并不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而反观景家,人口干干净净,大将军也为人可靠,女儿一嫁进去就是做主母享福的命,有什么不好?   婚后景翊对阮清莞的好,阮父也是看在眼里的,她一直规劝女儿和将军好好过日子,可女儿就是倔强不听,我行我素。   如今将军好不容易从边境回来一趟,女儿还哭哭啼啼的,他怎能不板起脸来训她一顿?   “快把眼泪擦干,都是做将军夫人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   阮清莞用衣袖拂了拂自己的泪痕,她知道父亲虽然说话严厉,可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向来是最疼爱自己的,她自然也不会为父亲的言辞而难过。   可阮清莞一抬起头,瞧见父亲那张苍老的面容,眼眶又止不住红了。   父亲的鬓间已生了白发,额眉间也遍布皱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般强健的模样,而自己上一世竟从未发现过。   她一心只沉溺于自己的声色犬马,甚至对父亲苦口婆心的规劝充耳不闻,那时候她哪能知道,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他们这个家说没就没了呢。   听闻父亲上一世被构陷入狱时,处境凄凉悲惨,连件蔽体的衣物都没有,曾经荣耀一时的户部尚书大人,临死前连乞丐都不如。   阮清莞每每想到,心中就愈发痛恨起那背后算计的小人,这一世她一定不会再让阮家落入这样的境地。   阮夫人看到女儿这副流泪不止的模样,不免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景翊,狐疑道:“莞儿,你哭什么?不会又是不想和将军过日子了吧……咱们家可不兴和离这一套。”   犹记得女儿五年前得知自己要嫁给景翊时,也是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说什么都不肯嫁,心里想的念的都是那齐国公家的世子。   直到婚后不久景翊离了京,再也不在身边,女儿才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   可如今大将军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她又是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阮夫人不免怀疑女儿又要闹了。   阮清莞听到母亲的疑问,连忙擦了泪,垂眸失笑:“娘,你想到哪里去了……女儿早就想通了。”   “当真?”阮夫人抬起眸子,似惊喜又不敢相信:“你肯和将军好好过日子了?”   阮清莞认真点头:“谁对女儿真心,谁对女儿假意,女儿都看得清清楚楚。将军是女儿的夫君,他待女儿好,女儿自然也不会负他的。”   阮清莞这番话说的诚恳,纯澈的眼眸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整个人像是撒上了一层光辉,景翊此时从她身后走来,恰好听见她这番言论,幽深的眼眸中顿时暗流涌动。   阮夫人闻言倒是欣慰极了,面上染了心满意足的笑,止不住地拍着女儿的手:“莞儿,早该如此了……”   阮清莞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心中叹气,是啊,早该如此了……   若上一世她早早看清,后来也不会发生那么多悲剧吧。 第9章 阮府(二) 他欺负你了?   门前唠叨半晌后,景翊这个久不上府的姑爷被请到花厅喝茶,阮清莞腹中藏着心事,趁机拉着父亲进了后院房中。   “爹,女儿问你,你在户部手里经过的帐,都会留档吗?”   上一世父亲因贪污国库数万两白银而入狱,满朝文武震惊。可阮清莞很了解父亲,他一生为官清廉两袖清风,甚至在朝廷上也向来都是不偏不倚从不站队,一直都是忠厚老实的中间派,又怎么会贪污国库。   而到了最后她才知道,是父亲经手的账册记录被人暗中动了手脚,她死后亲眼见到了齐宴书房里的证据,是父亲手下的一位侍郎背叛了他。   眼下一切事情还没有发生,她自然要预先提醒父亲注意。   阮父听见阮清莞的问题微微一愣,女儿从来不会问他官场上的事情,他不由道:“怎么了,莞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阮清莞有些着急,父亲是个老实人,若不和他明说他恐怕不会懂,她忙问道:“爹,您身边有个姓魏的侍郎,您可曾注意过?”   “您要多多留心此人,重要的文书经手时一定留档,不要让旁人钻了空子。”阮清莞面色严肃地道。   她这副正色的面容很快让阮父顿时意识到,女儿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他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眸中闪过些警觉。   阮清莞见状心中稍稍安定,父亲浸淫官场多年,很多事情只要一提醒他就能明白,其他的自然不必多说。   只是阮父并未想到女儿会涉足到他官场上的事,不免疑惑:“莞儿是如何知晓的?”   阮清莞面色顿了顿,重生的事不能说,为了让父亲相信她的话,同时打消父亲的疑虑,阮清莞只得道:“是将军……是将军同外人谈话之时,女儿不小心听见了。”   景翊的身份一搬出来,她的话果然就可信了很多,阮父郑重地点了点头,道:“爹知道了,往后会注意的……只是你也要记得,往后莫再偷听将军和外人的谈话,如今他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和他过日子,切莫再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   眼看着父亲又要再絮叨起来,阮清莞忙道:“好啦,爹,女儿都知道了。”   阮父不禁抚着胡须失笑:“就知道你不爱听这些……”   “我爱听啊,我可爱听了。”阮清莞拉着父亲的胳膊撒了个小娇,在心中微微叹息,上辈子嫌父亲的训诫太烦,总是不愿意听,可在父亲死后却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那时候才知道,有爹娘在自己身边唠叨,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父女俩又叙旧了一番,临走前,阮清莞忽然想起什么,对父亲犹豫道:“爹,还有齐家……”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齐家了?”阮父眉头一皱,胡须又翘起来,以前女儿嘴边就总是挂着齐家,心里总想着那个齐国公世子。他忍不住道:“方才不是才说了让你好好和将军过日子吗,那些不切实际的人就不要再想了……”   “爹,您误会了。”阮清莞垂了垂眸,声音淡淡道:“女儿是说,齐家人和二伯父他们,你也得小心着些。”   上一世就是他们联合起来害死了自己一家,一个得了阮父的权势,一个得了阮家的家财。   阮清莞从未想过,那个对自己向来和蔼,只在乎闲情野鹤的二伯父,背后竟也是这样的伪君子。   恐怕父亲都没有想过,自己的二弟会是这副面貌吧。   果然,阮父在听到她的话后面容惊诧,眸光微滞,方才提醒他官场上的小人他是信的,可二弟……   “虽然您和二伯父是亲兄弟,可人心到底还隔着肚皮呢。”阮清莞轻轻提醒道。   虽然阮父已袭爵多年,可阮家一直未分家,两房向来关系不错,多年来依旧同居一屋檐。   如今想来,恐怕也正是因此给了二伯父做手脚的机会吧,上一世圣上下令查封阮府时,可是从父亲的书房里搜到证据的。   “这话也是你从将军那里听到的?”阮父问道。   阮清莞摇摇头,同一个借口用两次就不好了,她只道:“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的。”   阮家二老爷无官无爵,自然也从不和朝中文武打交道,更不曾熟识朝廷上的人,可他却私下和齐国公府的人见面了……   阮清莞的话不免又给阮父敲响一个警钟。   阮清莞看父亲的神色就知道他听进去了,便也不再多言。顿了顿,她道:“那爹,女儿就先走了。”   阮清莞这一趟回来得着急,没有提前告知,也不便在府中待得太久,阮父阮母将她送出大房的时候,她仍旧依依不舍。   心中似乎觉得缺了些什么,阮清莞回头张望了片刻,忍不住问父母:“哥哥呢……哥哥可好?”   若说起家中最宠她的人,倒不是阮父阮母,而是阮清莞那长她三岁的嫡亲哥哥。前世里,她那无法无天的性子就是亲哥哥宠出来的。阮清莞这次回府,哥哥不可能不出来见她。   “你哥哥在备考今年的秋闱,你忘了?”阮母笑回:“现在应该是在书房念书呢。”   阮夫人想到自己的这一双儿女就骄傲,女儿貌美娇俏,嫁到了将军府做夫人,而儿子也是天资聪颖,学识过人,尚未及冠就中了举,只等着今年秋闱一举拿下桂冠。   只是没人注意到,阮清莞在听到母亲的这句“秋闱”时,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上一世她的兄长年少中举,天赋极高,是国子监最为优秀的学生,夫子们都对他赞不绝口,一致认为只要他秋闱下场,至少前三甲是不用操心的。   可是后来……   阮清莞正沉溺于上一世的记忆中,耳边忽然就响起了熟悉了声音,少年清润温朗的嗓音含着笑意。   “听闻小妹回府哭了,让我看看是谁欺负她了?”   阮清莞讶然回眸,果然看见阮浮舟一张冠玉般的面孔,少年身穿白色锦袍,手执墨扇,既有诗话里的书生意气,又不乏飘逸的谪仙气质。   在相貌这一点上,阮清莞和阮浮舟这对兄妹俩都是挑了父母的优点长,一个赛一个好看。   上一世阮家败落,父母去世,阮清莞唯一的哥哥至此也不知所踪,甚至在她离世时,都不知道哥哥是否还活着。   想到最后兄长那副落魄潦倒的模样,阮清莞骤然看见少年鲜活的面容,顿觉惊喜。   “哥哥……”   “看来是妹夫回来了。”阮浮舟抬眸看见了不远处景翊的身影,俯身小声问阮清莞:“是他欺负你了?哥哥帮你讨回来。”   上一世阮清莞不愿嫁景家,阮浮舟是唯一支持她的人,他从来都是无条件偏心自己的这个妹妹,哪怕她做很多出格的事。   就算全京城的人都说她阮清莞水性杨花,阮浮舟也会将她护在身后,向众人宣告他妹妹是贞洁烈女。   如今阮清莞听到兄长久违护短的言辞,不禁哑然失笑,在他耳畔悄悄道:“哥哥,你和他打起来,还不一定谁输给谁呢。”   景翊是练武场上长大的,而阮浮舟却是考科举的,论打架哪里抵得过大将军呢。   没想到阮浮舟闻言,却挑眉不悦道:“谁说要和他打架了,哥哥和他比作诗不成吗?”   阮清莞下意识看了眼远处的景翊,心中腹诽着,比作诗恐怕也难分仲伯,未来的天子皇帝,文和武是一样也不落的。   “哥哥,你照顾好爹娘,我先走了。”   眼看着天色不早,阮清莞也不好让未来的皇帝陛下久等着她,只得垂眸和父母兄长道了别。   阮清莞和景翊并肩走出垂花门的时候,心中仍记挂着上一世阮家的事情,想到家人最后的境遇,心情难免低落,两人间的气氛也寂静很多。   半晌,男人终于在沉默中开了口:“方才哭什么?”   阮清莞咬唇,瞥了眼他瘦削的下颔,捏紧手中的帕子,轻声道:“爹娘老了,妾身不能为他们承欢膝下,心中难过……”   清贵冷峻的男人意外挑了挑眉,目光有些复杂:“怕什么?阮府这么近,以后时常回来就是了。”   阮清莞却在心中摇了摇头,若是一切按照上一世发展,身边这个男人会当上皇帝,而她就会是他唯一的皇后,若是当了皇后……以后就更没有机会见爹娘了。   若上一世父母还活着,看见她做了皇后娘娘,该多高兴啊……   阮清莞想到这里,忍不住抬起晶莹的眸子望着景翊,轻轻道:“将军,若是爹爹在朝堂上出了事……您会救他吗?”   景翊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么问,深浓的剑眉轻蹙了蹙,沉吟片刻,才淡淡道:“若尚书大人做错了事,连我也无可奈何。”   这是不救?   小姑娘顿时横起了一双柳眉,含着霞光的杏眸一转,景翊本以为她这是生气了,谁知听见她鼻间轻哼一声后,却是说道:“我才不信。”   上一世景翊得到消息从边境赶回时,整个阮家都没了,他还是费尽全力为阮家翻了案,还了她一个干干净净的爹爹。   阮清莞当然不信了。   男人一双墨色的眸子暗光流转,心下微动,表面却是不动声色问道:“你为何不信?”   阮清莞喉间一滞,她总不好直接告诉他,救人的事他已经做过了一回吧。小姑娘清了清嗓子,不自然道:“反正我就是不信。”   这种少见的无条件信任让男人神色微愣,心底难得流过淡淡暖意,冷硬的眉宇也化开了些。   “清莞姐姐!”   就在即将跨出阮府大门时,阮清莞忽然听见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喊。   她耳朵一紧,动作顿时停在了原地,肩背和面容都僵硬起来,脑中不可自控地想起上一世的悲剧。   半晌,阮清莞缓缓回头。 第10章 烫嘴 念给我听(重写+更新)   身后立着的果然是自己那好妹妹阮清莹,女子一身素白的对襟束腰罗裙,纤细的身形柔若无骨,盈盈的束腰更显得她的腰肢不堪一握,微风带着她飘逸的裙角,我见犹怜的气质扑面而来。   前世里,阮清莹走到哪都是这样一副柔弱娇婉的模样,说话轻声细语,行动弱柳扶风,也更衬得阮清莞的跋扈骄纵,人人皆道阮家大小姐有辱门楣,阮家二小姐才是真正的淑女闺秀。   而阮清莞还一直以为自己的好妹妹体弱多病,甚是怜惜她。   “姐姐何时回府的,怎的没有告诉妹妹呢?”阮清莹迈着莲步蹁跹而来,拉起阮清莞的手状若亲热道。   阮家一直没有分家,两房都是住在同一府上的,从前阮清莞每每回娘家,必然会去二房看望自己这个堂妹,即便是在景府回不来的时候,也常常命人往她这儿送些首饰点心小玩意儿,姐妹俩人关系好得不得了。   可近来阮清莹却有些困惑,自己这个堂姐对她的态度忽然冷淡起来了,久不来看望她,也没有她的消息,甚至听闻她都回了府,也不踏进她的二房了。   等来等去都没等到阮清莞的人影,阮清莹实在忍不住,干脆自己出了门来寻她。   可她没想到那平日里对自己极为亲密的阮清莞,此时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带了一丝距离,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语气平淡。   “忘了。”   阮清莞看到阮清莹这一张虚情假意的脸,下意识就想到她上一世做过的那些事,心中生理性的感到厌恶,她默默从阮清莹手中抽开了自己的手。   阮清莹的手骤然一空,疑虑的目光仔细在阮清莞脸上打量着,眼前似乎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   她瞥了眼阮清莞身旁的竹苓,状若不经意道:“怎么这次是景府的丫鬟陪你来的,山栀呢?”   阮清莞闻言心中冷笑,这么等不及就问起山栀了。   “山栀犯了错,被我打发了。”   阮清莹闻言惊呼:“怎么会……山栀可是你的陪嫁……”   她好不容易安插了这个眼线在阮清莞身边,竟然就这样废了。   可心中更是诧异,阮清莞不是很信任自己这个陪嫁丫鬟的吗?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将山栀打发了。   阮清莹抬眸,无意间往阮清莞身后看了眼,瞥见不远处身影硬挺的男人,忽然有些明白了她的变化。   原来是大将军回来了啊……   阮清莹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柔婉的面上染了些惊讶,“姐夫回来了?清莞姐姐……那六月初十你是不是就不能外出了?”   六月初十?   阮清莞先是一愣,而后瞥见了阮清莹那副不达眼底的笑意,心中有所警觉,瞬间猜到了她的意思。   六月初十,是齐宴的生辰。   上一世她将这个日子记得清清楚楚,熬了好几个大夜为齐宴亲手做了生辰礼物,到那日一大早眼巴巴跑去见自己的心上人,却等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人影。   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齐宴就已经和阮清莹勾搭在一起了,生辰那日也是两个人一起过的。   而这一世,这个日子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阮清莞微微抬起眸子,清丽的面庞写满了困惑:“妹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懂?”   “你怎会不懂?”阮清莹望着她状若无辜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六月初十是齐世子的生辰,你上次不是还说给齐世子准备了……”   “齐世子的生辰,妹妹怎么会知道的?还记得这样清楚。”阮清莞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妹妹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齐世子可是外男,莫不是你们二人……”   听见阮清莞意有所指的话,阮清莹后知后觉自己被反算计了,差点气急败坏,柔美的脸庞写满了恼羞成怒。   “阮清莞,你……”   阮清莞淡淡地垂下眸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很想等着看阮清莹流露出真面目的样子。   可阮清莹到底能忍,很快收敛了气极的面部表情,换上一副得体的微笑:“妹妹是闺中女子,自然知晓名声的重要性,不会去碰那些不该碰的。”   “只是……”阮清莹眼眸一转,唇畔的笑容变了味:“不知姐姐五月初二那晚去风月楼,是做什么呢?”   阮清莹抛出问题后,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她一个女子半夜去青楼,无论是不是去见齐世子,总归是不好听的。   更何况她的夫君就在身后,看她怎么解释。   阮清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的话一出,阮清莞心中不禁一紧,也骤然感觉到了身后男人扫过来的灼热眼神。   如芒在背。   沉默片刻,阮清莞按下情绪,面不改色道:“我不过是嘴馋,想尝尝风月楼里山花酿的味道,有何不对?”   阮清莹倒是意外挑了挑眉,逼问道:“姐姐何时喜欢喝酒了?”   阮清莞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眸中划过一道异样的情绪,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男人,垂下的眸子凝着雾气,声音哀婉凄柔。   “那日我想到将军久别未归,心中着实思念,听闻风月楼里的山花酿最是解相思,才忍不住偷偷跑去喝了一壶……”   女子以袖掩面,泫然欲泣:“那晚饮酒归来,我就趁着思念给将军去了一封家书,将军是知道的……”   阮清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别人不了解阮清莞,她却最是清楚,这个女人怎么可能会思念大将军,她明明心心念念的都是齐世子……   可下一刻,身后的男人闻言眉心一蹙,就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走了过来,一把将红着眼的女子落在了身后,挡在她面前看向阮清莹。   “阮二姑娘,不知对本将的夫人有何意见?”   景翊的面色沉沉如暮霭,声音里数不尽的漠然。   阮清莹顿时后退两步,大将军这副护短的气势,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骗过了他……难不成真的是去风月楼喝了酒,给将军写了封家书?   女子垂下了眉眼,咬着唇摇头:“大将军,臣女不敢有意见……”   ----   回府的马车上,阮清莞用帕子仔细擦拭了眼角的泪痕。   方才挤出那么几滴泪,装得一副哀怨悲情的模样,可真是太考验她了。   沉默中,她未发现身旁男人已经睁开了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只定定地盯着她。   半晌,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放在了阮清莞的面前。   “念给我听。”   男人的话语引得阮清莞下意识低头,目光骤然被那封书信吸引,怎么看怎么眼熟。   那不是她写给景翊的那封家书啊?   他怎么还随身携带啊……   阮清莞的视线悄然抬起,声音迟疑:“将军……”   “念给我听。”男人又重复一遍,声音不容置疑。   阮清莞眸色微变,不会是他听到了她方才对阮清莹说的那番话,才又拿出来让她“复习”一遍的吧。   阮清莞又低头看一眼那封书信。   罢了,本就是她亲手写的,念就念吧。   她认命地从男人手中接过来,信封温热还带有他身上的体温,阮清莞指尖微烫,三两下将信封拆开。   展开信纸,阮清莞清了清嗓子,对信开口:“夫君……”   第一句刚出口,她的脸就“腾”的红了一片,密闭的空间更是让她整个身体迅速升温了起来。   这个称呼,如此烫嘴。   不敢抬头,阮清莞只恨不得将脸埋在信纸里,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念:“……久未闻君信,吾心甚思君,奈何相去远,各在天一涯,日日思君不见君,夜夜断肠梦醒时……”   阮清莞只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都要爆表了,这些文绉绉的酸诗她当时是怎么想出来的啊……落笔的时候觉得很好,可念出来怎么感觉这么羞耻……   “继续。”男人醇厚的声音在头顶,如羽毛般轻轻拂过。   阮清莞咽了咽口水,给自己鼓了鼓劲,继续念下去:“相聚难,离别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盼君归,不胜欢喜……”   阮清莞眼睛一闭,彻底念不下去了。   手中的信纸让男人怀中一扔,阮清莞耍赖抗议:“这些都是当时喝多了写下的,不算数了……”   男人将信封好好地收起来,如墨般的眼眸化成了一池水,闪过波澜的笑意,紧绷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弯起来。   “喝多了写的?”景翊的面容闪过若有所思,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阮清莞,“看来这风月楼的山花酿有点意思,以后得多在府中备一些。”   什、什么?   阮清莞睁大了杏眸看着男人,却见他自顾自掀开了车帘,对着马车外的侍卫道:“童林,去风月楼买十坛山花酿回府。”   “……”阮清莞只觉得眼前一黑。   那封信可能从此以后就是她的黑历史了。 第11章 嬷嬷 莞莞,别哭。   转眼之间,马车已经抵达了景府。   因着路上的这阵小插曲,阮清莞和景翊之间的气氛也缓和很多,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之时,面上都带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紧接着,看到景府门前那辆绿帷黄顶的马车时,阮清莞清丽的面庞微微怔滞。   绿帷黄顶马车,是皇宫的标志。   果不其然,景府出来迎接的丫鬟面容忧虑,悄悄在她耳边提醒:“夫人,卫嬷嬷又来了……”   卫嬷嬷是宫里太后身边的人,上一世阮清莞行事作风都不得太后的喜欢,太后认为她德行有失,举止轻浮,特意派了宫里的教习嬷嬷来府上教她规矩。   卫嬷嬷是宫里专门负责管教犯错宫嫔的教习嬷嬷,性子十分严厉,阮清莞上一世就在她手下被磨得不轻。   骄纵任性的小姑娘生平第一次吃了瘪,可偏偏无可奈何。每逢初一十五卫嬷嬷上门教习的日子,阮清莞都觉得度日如年。   重生回来后她差点忘了,今日就是五月十五,卫嬷嬷登门的日子。   “怎么了?”景翊回头,看着她微微发怔的面容。   阮清莞回过神,冲他轻轻摇头一笑,今生想起来,卫嬷嬷虽教导严格,可却并不是手段狠辣之人,很多时候只是就事论事,对阮清莞也并非毫无底线。   而太后对她的态度……阮清莞在阳光下看了眼男人高大硬挺的身姿,想起他身上和太后那同出一源的血液。   太后上一世会那样对自己,恰恰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对自己有所期待,也许太后早就知道,未来这个男人会登上皇位,而她就会是他身边唯一的皇后,如果不习得些宫廷规矩,恐怕也是难以母仪天下的。   这么想着,阮清莞对太后和卫嬷嬷的态度宽和了很多。   入了府后,阮清莞果然看见在花厅吃茶的老妇人,卫嬷嬷穿一身石青色福寿禄纹褙子,头上戴着乌绫八宝抹额,一头青丝整整齐齐梳在耳后,显得一副干练矍铄的模样。   她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在外头这些官宦世家也是很得脸面的,但妇人一看见景翊归来的身影,连忙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冲男人行了个礼。   “老身叩见大将军。”   “嬷嬷请起。”   景翊先前虽不在京城,可对府中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自然知晓太后派了教习嬷嬷来给阮清莞上课这回事。   原以为这姑娘见了教导严厉的卫嬷嬷会紧张胆怯,或是抗拒厌烦,谁知景翊回过头去,就见阮清莞扬起一张笑容得体的脸,端端正正地给卫嬷嬷见了个礼。   “卫嬷嬷好。上回嬷嬷来教我的行走坐姿还未学完,这几日我琢磨了些问题,正好想请教嬷嬷……”   卫嬷嬷颇有些诧异地望着阮清莞,之前登门她哪次不是又不情愿又不耐烦的表情,怎么这回竟这样乖觉这样主动。   瞧了瞧身旁的男人,卫嬷嬷心中猜测,难不成是在将军面前故意使然?   只是看见女子行礼的模样动作,严格的卫嬷嬷还是忍不住皱眉,下意识纠正:“上回教的夫人可是又忘了?这双手的摆放位置要再高些,不能低于腰线。”   阮清莞一滞,随即低下头,听话地按照卫嬷嬷所说改正了动作,轻声道:“嬷嬷教训的是……清莞记得了。”   这回不止是卫嬷嬷惊讶,连景翊也忍不住侧身凝望了她一眼。   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若放在以前怕是早就甩手不干了,怎还会如此乖顺的言听计从,毫无怨言。   “嬷嬷,清莞今日出门有些累了,不若明日再教习吧。”男人忍不住出声替她言道。   卫嬷嬷尚未开口,身旁女子一双玉藕似的手臂却轻轻扯了他一扯,眨着眼眸对他摇摇头:“妾身不累,嬷嬷既然来了就开始吧。”   一整个午后,阮清莞都随着卫嬷嬷在花厅里练姿势学规矩,态度认真又谦逊,嬷嬷如何指导她都听着,脸上心中也再无一丝怨言。   卫嬷嬷心中虽疑惑着,但对阮清莞的态度却是越来越尊重——谦逊有礼的学生谁都喜欢,卫嬷嬷也不例外,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将军夫人。   花厅外的廊庑下,一身玄色锦袍的男人身姿挺立如松,背手静默地看着屋里的一切,一双深邃的眼眸下暗流涌动。   竹苓从廊外走过,看见将军面上那张深沉的脸,躲在侍卫童林身后悄悄问道:“……将军是不是心疼了?”   童林回过身,用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屋内,默默道:“卫嬷嬷恐怕这是最后一次来府上了。”   ……   卫嬷嬷当晚在景府歇下,翌日一早起来便要回宫,谁知阮清莞竟也起得格外早,在景府门外拦下卫嬷嬷。   “嬷嬷,这是我昨晚熬夜为太后娘娘抄写的经书,烦请嬷嬷帮我带回宫给太后。”   卫嬷嬷颇为诧异地看了眼阮清莞,又低头随手翻阅了她写的经文,那字迹虽不见得多么漂亮,可一笔一画极为工整,看样子像是认真写的。   她又抬眸仔细打量了眼阮清莞,女子容颜依旧清丽婉约,可眼眉之下依稀可见青黛,看来是昨晚熬夜亲手抄写没错。   “景夫人有心了。”宫里谁都知道太后信佛,可不是谁都会为太后抄写经书,便是公主们也耐不下这个性子,阮清莞确实是有心了。   “老身会带回去给太后的,也会在太后面前为夫人美言几句。”卫嬷嬷收下阮清莞的经文。   面前的女子却是微微一笑,低头拂过了耳畔的碎发,动作柔婉沉静,“清莞只是想为太后做些事,不是为了在太后面前居功讨赏,嬷嬷不必为清莞多说什么的。”   卫嬷嬷一双老练的眸子仔细打量在女子脸上,她的眼眸干净得像是没有一丝杂念,连在深宫里浸淫多年的她,也看不出半分异样。卫嬷嬷点点头,平静道:“那老身告辞了。”   “嬷嬷慢走。”   看着绿帷马车在青石板小路上碾着车辕慢慢远去后,竹苓才扶着阮清莞转身回屋,只是忍不住问道:“夫人,你熬了一夜为太后抄写经文,却不要卫嬷嬷在太后面前多言,是为什么啊?”   阮清莞淡淡地笑了笑,反问她:“难道我不让她多言,她就真的不会多言?卫嬷嬷真正的主子是太后,回宫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自然清楚。”   上一世自己对卫嬷嬷的态度是既抗拒又不耐烦,每逢教习时也总是精神恹恹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不想学,卫嬷嬷回宫以后自然将这些悉数汇报给了太后,惹得太后对她越来越失望。   这一次转变这么大,卫嬷嬷当然也会如实告诉太后。   而自己抄写经文的确是为了讨好太后,只是阮清莞也明白,以太后的身份,这宫里宫外想讨好她的人太多,不缺她这一个,若是这么明晃晃的巴结讨好,只会让自己的好意变得廉价。   在太后面前,以退为进才是最好的法子。   更何况再过两日,她还要随景翊进宫去见太后,这些经书倒也能为两日后的觐见做做准备。   ——   阮清莞熬了个夜,此后两天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直到这日跟随景翊进宫,坐在马车上就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倚着车窗昏昏欲睡。   景翊的视线原本望着窗外,见车内气氛骤然沉寂,才收回目光,落到了身侧女子沉睡的容颜上。   巴掌大的小脸上肤白凝脂,乌亮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耳侧,呼吸平稳又炙热。景翊甚少看见她这样安静沉睡的模样,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向来是个不安分的,以往看见自己的态度,不是冷眼漠然,就是嫌恶皱眉,连在自己身边多待一刻都不愿。后来他也是怕了,怕看到她望向自己的厌恶眼神,怕自己娶了她反而让她成为怨妇,才逃到边境去。   说起来可笑,他一个在战场上见了十万敌军都不怕的男人,却怕这一个小小的女子。   景翊看不够似的凝视着她的睡颜,阮清莞像是睡得很不舒服,头靠在车窗上,马车摇摇晃晃的,也连带着她的脑袋磕磕碰碰。   男人剑眉一蹙,忍不住伸手垫在了她的脑袋下,以手腹给她当软枕。   小姑娘的眉心仍是紧皱着,眉眼之中流露出十分不安的神态,嫣红的双唇轻轻蠕动,像是做了噩梦般的喃喃自语。   景翊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只看着她这副样子就觉得心疼,小姑娘蜷缩成一团的样子瘦弱又可怜,口中也无意识地嘟囔着什么。   景翊不由得俯身凝神去听,待靠近了她的唇畔,听见她发出的声音,不由得身躯骤然绷紧。   那口中带着哭腔的一声呼唤,赫然是他的名字。   “将军……”   男人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部,压抑了几日的情绪骤然爆发。   她竟是连梦中都呼喊着他!   莫大的情绪在心中起伏,景翊低低地凝视着这张牵挂了数年的容颜,内心动摇开始怀疑自己。   他是不是做错了,当年娶了她后没多久就离开去了边关,留她一个人在京城里,虽然也总是关心着她在府中的一举一动,可到底人不在身边,她是累了倦了还是渴了饿了他都一概不知。   他忘了她只是个小姑娘,也是需要人陪的。   “莞莞,别哭。”男人用温热的掌心抚平了她紧皱的眉眼,低哑的嗓音带着无限缱绻。   “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第12章 进宫(一) 有家室,有妻室。……   阮清莞确实做了个梦。   梦里是上一世她死了之后,灵魂飘荡在上空看见景翊登了皇位,男人孤独地在龙椅上坐了数十年,到了晚年,他命工部修筑帝后皇陵,表明死后要与皇后合葬。   皇陵是他亲自监工的,可到了工部竣工的时候,男人却对着她的画像犹豫了。   “她生前就不愿与朕同住,死后又怎愿与朕同寝……”   杀伐果决了一辈子的至尊天子,这个时候眼底却流露出了极深的无助,声音落寞得几乎听不真切。   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阮清莞终忍不住哽咽,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衣角。   可摸到的只是一片虚无。   他们终究是阴阳相隔了。   醒来时,看见身旁男人鲜活温热的身体,和淡薄瘦削的侧脸,阮清莞尚未从梦境中完全清醒过来。   她眸中还带着几分梦里的凄凉哀婉,一双无措的小手轻轻攥着他的衣角,声音也满是柔柔怯怯的哭腔。   “将军……”   “做噩梦了?”景翊放下车帘,回头看向她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眸,有些急切地低声问道。   “嗯……”女子喁喁啜泣,柔弱道:“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没事了。”男人一双厚实沉稳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柔荑,给了她些力量。   “已经到皇宫了。”   马车此时已经到宫门口停下,两人却是在车内停伫了片刻,待到阮清莞灼灼的泪眼恢复了平静,景翊才放开她的手掌。   “一会儿我去找皇上有些事情商议,你先去寿康宫见太后,晚些我去接你。”   男人声音依旧低沉淡漠,却带了一股淡淡的宠溺。   阮清莞觉得她这一觉睡醒后景翊好似变得温柔了,梦里醒来失而复得的欣喜也让她说话不由得拖长了尾音,带着股刚睡醒的软腻。   ”好。那将军一定要来呀。”   男人这才牵手带她下马,又叮嘱了她片刻,待时辰不早了,二人才分道扬镳。   穿过宫廷的羊肠小道,阮清莞由宫人的引领下,前往太后所居的寿康宫。   眼前出现那座熟悉的宫殿,阮清莞心里不禁唏嘘不已,上一世自己对太后又怨又怕,每次踏入寿康宫都要做好久的心理建设,而这次重生回来后倒是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对寿康宫也没那么紧张了。   在门前候了片刻,待宫婢进去禀报了之后,阮清莞才被带进殿内。   泛着光的大理石地板不见丝毫瑕疵,殿上清一色青灰古朴装饰,松枝木纹的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丝丝缕缕飘着安神又清冽的味道。   阮清莞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脚掌前半尺的距离,没有多余的东张西望,待走近了才不慌不忙行礼福身。   “清莞叩见太后娘娘。”   她话落毕,却听不到任何回音,殿内安静得连根针掉落在地都能听见,只听见自己沉稳的呼吸声,可阮清莞知道,那道锐利又带着探究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而她也始终保持着自己行礼福身的姿势,半点不曾动摇。   半晌,才听到上头传来太后苍老肃穆的声音:“起来吧。”   阮清莞这才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衣袖上的灰,低眉敛目拢袖站在一旁。   “前些日子哀家派了卫嬷嬷去教你规矩,可学得怎么样了?”太后的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卫嬷嬷回宫明明已经将所有的情况都悉数汇报给了她,她这会儿却还要亲自问自己,阮清莞抿了抿唇,垂首道:“嬷嬷教导负责,清莞亦虚心讨教,想来比之从前有所长进。”   “是么?”   头顶传来太后的一声轻笑,像是在掂量她所言几分真假似的,紧接着便听见太后带了些严苛的声音。   “那哀家且问你,身为内妇,该当如何守节?”   阮清莞神色一滞,略一沉吟,开口道:“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黄昏来往,秉烛掌灯。”   “身为女子,如何修行和柔?”   “以和为贵,孝顺为尊。是非休习,长短休争。东邻西舍,礼数周全。”   “身为主母,可懂营家之道?”   “莫教秽污,有玷门庭。莫教迟慢,有误工程。莫教失落,扰乱四邻。”   太后接连盘问,阮清莞皆一一回应,态度不卑不亢,神色不慌不忙。   良久,太后打量着殿上和顺柔婉的女子,面色逐渐变得和缓,心中暗暗点了点头。   因着景翊那孩子的身份,她心中对他自然是无限偏宠,同时对景翊夫人也抱有无限期待,可偏偏这姑娘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行事举动也十分不成熟。   她看不过去,这才派了自己的老嬷嬷去教她规矩,可前几次嬷嬷哪次回来不是对着她叹气,唯独这次嬷嬷难得露出了肯定,说景夫人长进多了。   太后原还不信,就几日的功夫能改变多少,可今日这么进宫一瞧,才发现哪里是长进,简直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前身上那股子浮躁的心性也没了,气质都沉淀下来不少,看着确实像个沉稳懂事的当家夫人了。   只是……   太后忍不住又轻轻皱眉道:“既然都学会了,那哀家怎的还听闻,前几日的百花宴上,你和文家姑娘起了争执呢?”   阮清莞闻言一愣,这才几日的功夫,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传到了太后的耳中,看来太后的确对她关注不少。   “算不得什么争执,只是文姑娘看中了清莞头上的簪子,想和向清莞讨要罢了。”   阮清莞说着咬了咬唇,抚了抚头顶的簪子,柔声道:“非清莞小气,只是这支簪子……是将军当年迎娶清莞时其中的一件聘礼,对清莞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清莞才不想出手相让的……”   阮清莞声色婉转,模样为难,自是一副诚恳的模样,太后听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早就听闻那文家姑娘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又借着文家最近在朝廷上的风头更放肆了些,如今竟然欺负到了将军夫人的头上。   看来……是有必要让卫嬷嬷往文家走一趟了。   “说起来,前些日子你给哀家抄的经书,哀家瞧着不错。”太后说罢,由宫人搀扶起身,缓缓向她走来。   “最近哀家手里拿到一本法华寺的佛经,想让你帮着抄写,你可愿意?”   太后行至她的面前,沉沉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了分别样的情绪。   她淡淡垂下眸子:“清莞自然乐意。”   阮清莞从未知道寿康宫的后殿还有一个小佛堂,这也是她第一次被带进来,佛堂里光线很暗,只有一扇狭小的窗户,明晃晃的佛像金光照在屋室中,平添了几分肃穆庄敬的气息。   “景夫人就在这里为太后抄写佛经吧。”寿康宫的婢女将她带到一方小小的黑漆方木的桌案前。   阮清莞余光四下瞥了眼,这里只有这一张小方桌,旁的一张椅子也无,只在桌前放了一块蒲团。   太后竟是要她跪在蒲团上抄写。   竹苓瞧了眼那佛经,厚得仿若藏书阁里的古籍,抄一天一夜都抄不完,若是真跪在蒲团上抄完这本佛经,怕是膝盖也要废了。   她正欲张口,阮清莞却拂了拂袖,对她道:“竹苓,你出去等我吧。”   不待竹苓回应,她就自顾自折好裙边跪坐在蒲团上,翻开佛经提起笔准备抄写,模样中半点迟疑也无。   她心中有谱,方才在殿上的那番交流,已经让太后对自己有所改观,想必不会再为难自己。   而让她跪在这里抄写经书,也不过是个最后的考验,阮清莞打赌,太后至少会在一个时辰后就放她出来。   即使没有……一个时辰过后,景翊也该从皇上那里过来了,那她就更不必担心了。   ……   太后用了盏茶的功夫,才像刚刚想起来似的,不紧不慢地问宫婢:“她还在抄着?”   “是。”宫女对太后微微颔首,才又道:“奴婢瞧着景夫人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从进去到现在一句怨言也无,连头都没有抬起过。“   太后闻言,庄严的脸上起了些沉思,半晌起身:“走,哀家去看看。”   昏暗的佛堂里,普光四照的佛像金身映着女子纤细的背影,她低眉抿唇,神色专注又虔诚,动作间笔耕不辍,视线一直落在面前的经文上。   佛堂外,太后透过狭小的窗扇悄悄打量着里头的景象。   见到阮清莞认真的模样,太后脸上不禁起了赞许之色:“看来这姑娘的确是沉得下心了,景翊那孩子没看错人。”   她说着微微叹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似的,目光落在屋内的金身佛像上,神色变得有些怅然。   “夕颜在天上看到,也该放心了吧……”   ——   此时,另一边的景翊却是刚刚行至蟠龙殿面圣。   明黄的大殿里,年过五旬的皇帝像是早就等候着他似的,沉稳安坐在龙椅上。   景翊甫一进入殿中,就察觉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无限眷恋和别样情愫,在自己的一张脸上徘徊不已。   他知道,那目光是来自皇帝。   从他有记忆以来初次面圣,就发现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格外不同,他不像对待别的臣子那样冰冷有距离,而是会和自己喝茶下棋,也会唤他“阿翊”,对他和蔼亲切得仿佛自己的儿子。   偶尔也会看则他的面容久久失神,像是在想什么遥远的心事。   “听闻,你这次决定回来了?”五年不见,皇帝的声音也苍浊了很多,却对他带了几分期许。   景翊知道皇帝一开口便会问他这个,随即微微颔首:“是。”   皇帝忍不住挑眉:“怎么,这次想通了?”   前不久他突然收到景翊决定回京长居,不再回边境的消息,不由惊讶不已,要知道五年来他不止一次给景翊传递消息,想召他回京,男人却是一次也没回,次次都婉拒了。   这次他居然是自己主动提出,连皇帝都觉得诧异。   男人闻言清浅地笑了笑,淡漠的眼眸中变得清润。   五年来他看似心冷如铁,实际上却是为了掩藏心底那尘封的情绪,可直到收到阮清莞那一封书信时,他才知道自己早已溃不成军。   从那会儿开始,他就在犹豫要不要回京长居了。   直到方才在马车上,看见女子不安怯弱的容颜,心底才下定了决心,要守在她身旁。   “臣有家室,不愿再远游。”男人淡淡回答。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不由得一愣。   当年景翊申请驻守边关,他就隐约觉得是因为他那新娶的夫人,没想到如今愿意回来,还是因为这个女人。   看似最无情冷漠的男人,却是最用情专一的人。   皇帝反应过来后有些欣慰,无论如何,愿意回京总归是好的,他长舒了一口气,叹道:“回来也好……朕老了,往后有空多陪陪朕。”   那双炙热的眸子紧紧锁定在景翊脸上,看着这张和记忆中十分相似的容颜,皇帝的声音流露出几分年老者的落寞。   谁知男人在听到他的话后,却面露难色,启唇道:“恐怕不行。”   皇帝一愣:“怎么?”   男人清淡的面色沉默片刻,脑中浮想起马车上女子沉睡中不安的哭腔,和眸中那楚楚可怜的哀婉,半晌缓缓开口。   “臣有妻室,要陪夫人。” 第13章 进宫(二) 就愿意纵着她这副小性子……   阮清莞猜的果然不错,不过一个时辰,太后就将她从佛堂放了出来。   许是念着文家小姐抢她簪子的事情,太后还赏了她好些名贵漂亮的首饰作为弥补。   “这些都是哀家年轻时候留下来的,现在老了也戴不了了,就赏给你们年轻人吧。”太后神色淡淡的,对她的语气却温和,目光里宛若长辈对小辈的疼爱。   阮清莞没想到进宫一趟还有这收获,要知道太后年轻时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随便一样首饰都价值连城,她瞬间惊喜至极,简直如获至宝。   临走前,太后还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交代道:“景翊那孩子自小没有家,你是他唯一的妻子,一定要好好待他。”   阮清莞点头,柔顺道:“是,清莞知道。”   殿门大开,女子缓缓从殿内走出,外界大亮的天光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待到视线慢慢明晰时,阮清莞看到不远处男人已经等候着她的身影。   “将军!”她提起裙边,蹦蹦跳跳地跨下台阶,一路小跑着到景翊的身边,飘扬的裙角宛若一只翩翩起飞的蝴蝶。   “太后方才夸妾身了,还赏了妾身好多好多珠宝首饰。”   女子献宝似的凑到她跟前,清丽的面容扬起如花般的笑靥,一笑起来整张脸都鲜活了,景翊不由得看怔了怔。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面孔,一如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了。   半晌,景翊抬眸瞥了眼宫殿,眸中闪过丝浮沉,“我去见见太后,你一个人乖乖在这里等我。”   阮清莞闻言有些疑惑,他去见太后做什么,可转念一想,景翊与太后也是五年未见了,只怕太后也想他的紧。随即点点头:“好。”   男人顿了顿,这才转身朝殿内走去。   宫婢向来是不拦着这位大将军的,就连太子来了寿康宫都得规规矩矩通报请安,只有景翊,他在太后这儿就是特殊例外。   午后的阳光正好,太后难得悠闲地在窗户下打理花草,她素来是个爱花的,宫中养着不少花花草草,给她这个暮霭沉沉的寿康宫也添了不少生气。   “这玉芙蓉就不必浇水了,水多了反而不好,得多晾着它些。”太后和宫婢说着。   随即一抬眸,看见殿外走来熟悉的高大身影,太后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待到来人行至面前,她才惊喜地笑起来。   “哎哟,可算是回来了。”太后一见到景翊,那双平淡苍老的眸子就堆满了止不住的笑意,谁都看得出这位老人家的高兴。   景翊也淡淡道了声:“太后。”   在宫中,太后向来对他热情关切,当初他决定要去边境驻守,太后就十分不愿,劝了他好久,只是他无心留京,心意已决,才不顾太后的劝阻离开。   如今他归来,太后竟是比谁都高兴。   “快来,看哀家种的这些花,是不是长势又旺了?”太后领着他看自己的宝贝。   景翊眸色一顿,抿了抿薄唇:“太后还是那样喜欢种花。”   老人家闻言叹一口气,缓缓道:“人老了,不种些花打发时间,还能做什么呢。”   景翊沉默了片刻。户牖外的阳光照在这对老少身上,竟是难得一见的和谐。   半晌,他才言及今日的来意:“臣今日来,是有一个请求。”   “哦?”太后不解地抬起了眸,景翊可是难得会有事相求的,不由问道:“是什么事,值得你求到哀家一个老婆子面前?”   男人俊美的面容上情绪沉沉,顿了顿,才低缓道:“教习的卫嬷嬷,还请太后收回。”   原来是关于阮清莞的事。   太后面上的笑容蓦地收敛了些,她背过身去,神色平静地拾掇着那些杂草,声音淡淡的:“卫嬷嬷不好么?”   阮清莞如今的样子的确是变了很多,可她觉着也多半是卫嬷嬷的功劳,没有卫嬷嬷的悉心传教,那阮清莞也不会变化这么快。   “难不成,你是心疼了?”太后轻笑一声,忍不住问道。   半晌却听不见身后的任何声音,太后望着那盆绿色的玉芙蓉,眸中若有所思:“这玉芙蓉虽好,可刺却极多,扎得人手疼。哀家帮你把她的刺拔了,让她学的听话体贴些,不好么?”   她知道景翊的心一直绑在阮家那姑娘的身上,只是不明白,京中貌美温柔的闺秀那么多,怎么就看中了阮清莞。   从前就觉着她行事乖张,娇纵无礼,如今瞧着那姑娘才觉得满意了些,懂礼节知进退了。   这样的改变,不好么?   太后想不明白,她明明是派卫嬷嬷去帮阮清莞的。   “太后的好意,臣明白。”身后的男人再次开口,却轻叹一声。   “只是太后有没有想过,也许臣本就爱极了她那一身的刺呢?”   景翊声音低哑,却掩藏不住那极为浓厚的情绪,像尘封多年的酒窖。   太后这回却是不解了,转过头来看他。   男人如松般身姿挺立着,双手负于背后,俊美瘦削的下颔微抬,望着窗外那片炽烈的阳光,目光恍惚又深沉。   他最初见她的时候,她就是那副骄姿放纵的模样,在京中的宫宴上,旁的世家贵女都是小心翼翼,轻声细语的,唯独她是那个场上最肆意的存在。   那时身为少年的他第一次参加宫宴,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张扬恣意的眉眼,她从来都是那么惹人注目,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眉眼弯弯笑起来最真实,也最好看。   在他心里,她是所有京城闺秀中最鲜活的姑娘。   从此以后,他的目光就一直追寻着这只小孔雀的身影,她所到之处,都有他的痕迹,即使她的羽翎从不为他绽放过一次。   后来终于待她及笄,他主动向云阳侯求娶了她,看上去像是文官与武将家族的结合,可没人知道,这只孔雀在他心底扑腾了多少年。   他终于娶回了他的姑娘。   即使后来她变得满眼怨怼,满身戾气,他也从未后悔过,更不曾绑了她的翅膀不许她飞翔。   他爱惨了她那鲜活的样子,又怎舍得磨灭了她的小性子,宁愿自己远走高飞。   而如今太后要把她身上的羽翼悉数拔掉,他又怎能愿意。   “臣就愿意纵着她这副小性子,养着她这副脾气。”景翊幽深的眸色岿然不动。   太后沉默地盯了他良久,像是从他的眼眸之中看到了什么,半晌才吐了口气:“罢了。”   她缓缓转过身去,继续伺弄着那些花草,口中念念道:“你跟哀家一样,都是喜欢养花的,哀家养的是花盆里的鲜花,你养的是心尖上的娇花。”   太后蓦地释然了,夫妻之间自有缘分,无法强求,这对年轻人之间的事她也本不该插手。   更何况那是景翊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只要看着他开心,比什么都强。   ——   初夏时节的天气变化多端,出门的时候还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这会儿天边却聚集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光线骤然暗下来,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雨。   阮清莞原本立在寿康宫门外等着景翊,见天色不好,便移步往旁边的凉亭里走了两步,生怕一会儿雨砸下来淋成落汤鸡。   只是人刚踏入凉亭,视线却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阮清莞的脚步顿时止住,眸中情绪翻涌。   齐宴怎么会在这里?   目光落在凉亭附近的东宫,阮清莞瞬间明白了,齐家是太子一脉,上一世齐宴也是太子党的人,这回进宫估计是来见太子的。   只是不巧在这里遇见,阮清莞心道失策,退步打算离开。   景翊还在太后宫里,若是一会儿出来看见她和齐宴在一起,只怕又要说不清,这宫里的眼线更不知道有多少。   只是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男子缱绻温情的声音:“清莞——”   听闻这声呼唤,阮清莞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垂在衣袖里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半晌都不曾回眸。   身后的男子却是大步流星来到了她的面前,打量着这张久违的面容,语气关切道:“清莞,最近怎么了,怎么久不见你?前些日子想往你府中送信都不成。”   平心而论,齐宴的容貌是极好的,如玉般的面容儒雅清润,一双深邃的眸子里也像是饱含了深情,无限款款地望着你。   上一世阮清莞就是被这张脸蒙骗,才生生错付了真心。   如今早已知晓他这副皮囊之下的狠毒,阮清莞自然看他如衣冠禽兽,阴险小人。   齐宴见她久不回应,目光中不禁带了丝关切,想上前抚摸她的额头:“清莞,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阮清莞瞬间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望向齐宴的眸光里满是戒备谨慎,眉眼之中淡漠疏离:“齐世子请自重。”   只差没把“离我远点”四个字写脑门上了。   齐宴的动作顿了片刻,女子向来见他都是欣喜热络的,就差没把一颗真心捧出来了,何曾对他露出过这么冷淡的神情。   他以为阮清莞在和他置气,不由放缓了嗓音道:“清莞,上回是我不对,不许再同我生气了……”   阮清莞心中冷笑,齐宴向来是这个样子,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她进一步他就后退,她退一步他就前进,总是这样吊着她的心,让她对他愈发不能自控。   谁能知道这副正人君子般模样的人,表面上同自己关切体贴,背后却跟自己的堂妹打得火热呢。   “齐世子这话还是留着和清莹说吧。”阮清莞轻笑一声,面露讥诮:“清莹妹妹的心思,齐世子是最懂不过的了。”   这对男女明明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却在她面前装的那样无辜,她就偏要当着他们的面揭露出来。   见阮清莞这副表情,齐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了。   ……   寿康宫外,景翊从太后处告辞出门,却在殿外未看到意料之中的人影。   视线搜寻半晌后,终于在附近的凉亭里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只是……却格外刺眼。   凉亭中,一身云烟色收腰绢纱罗裙的女子垂手而立,模样娇美而动人,那对面一脸深情款款低头注视的男人,赫然便是齐家世子齐宴。 第14章 进宫(三) 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齐宴神色微惑地看着面前清丽的女子。   她明明还是那副熟悉的容貌,可眼中对自己再也没有了深情,望过来的目光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漠。   “清莞……”   他伸出一只手,正想拉扯眼前女子的衣袖,面前骤然被一尊黑影挡住,紧接着便是男人冷若寒霜的声音。   “清莞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景翊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眼前,如刀削的面上神色阴鸷,目光中寒意凛凛地盯着齐宴。   齐宴伸出去的手被倏地打断,他先是一愣,面色蓦地笑了。   他当是谁,原来是阮清莞那夫君。   这个男人被称为大靖朝赫赫有名的战神,气势万钧,雷厉风行,可齐宴却觉得,这男人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   毕竟他娶回家的夫人,一颗心全扑在自己身上,眼里半分没他这个夫君。   他目光顿时变得玩味,看向景翊的眼里也隐隐带着挑衅,道:“抱歉,景将军,我与清莞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早就这么叫惯了的。”   一句“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说的暧昧,顿时让眼前之人变了色。   纵然景翊压抑着极深的情绪,可仍旧从他的眸子中流露出怒焰翻涌,额角乍起的青筋尽显凌厉。   “夫君——”   就在男人紧握双拳身躯僵硬之时,一声甜腻的呼唤从耳边传来,紧接着就是一双柔软小手攀附上自己的胳膊。   女子弯起的唇畔展露出笑颜,在自己身前娇嗔道:“夫君,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呀?”   杏眸里的笑意满满当当,凝脂般的肌肤白得耀眼,景翊那绷起的青筋和翻滚的血液也在这一瞬间被她软化抚平。   ”清莞,你……”不等景翊出声,看着这一幕的齐宴已经是睁大了眼睛。   他不相信阮清莞对自己态度大变样就算了,她竟然会对景翊说话这样娇嗔亲热。   阮清莞将头转了回去,看向齐宴的眸子里瞬间敛尽了笑容,冷漠道:“我与夫君五年夫妻,伉俪情深,早就这样叫惯了的,齐世子有何意见吗?“   他能有什么意见?   眼前两人并肩挽手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齐宴的脸色讪讪的,女子的笑颜依旧灿烂,只是不再对着自己,从前那厌倦了的容颜,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变得格外刺眼,也刺得他心里痒痒的。   阮清莞继续道:”也请齐世子自重,我如今已是景家夫人,与世子男女有别,往后切莫再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唤那些不该唤的称呼。”   她特意咬重了“景夫人”这个身份,惹得景翊侧目瞧了她一眼,女子的脸上是少有的认真,对着齐宴的态度也是严肃正色,像是下了决心要与他划定界限一样。   景翊难得看到她这样的神态,竟也觉得十分动人。   齐宴愣愣地看着眼前面色清冷的女子,一向自信的他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对不住了,清……阮姑娘。”   齐宴低头拱手致歉的时候,女子拉着男子离开的衣袖正好从自己眼前飘过,触感只停留在手指一瞬间,再也消失不见。   如同那曾经捧着一颗心对待他的女子。   ——   寿康宫里,待景翊离开后,太后停下了手中打理花草的动作,神情变得有些怅然迷惘。   半晌,她才等来了皇帝,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互相搀扶前往后殿的佛堂。   “景翊那孩子,跟你说了要回来?”太后问他。   皇帝点头,想起景翊在殿上同他说的话,脸上不禁起了笑,同太后道:“母亲可知,这孩子为何决定要回来?”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他那夫人。   太后心中早就看得透透的,偏皇帝看不明白,还故意来问她。   太后默默一笑,只道:“那姑娘我见过了,懂事了不少,如今看着他们过的好,就由他们去吧。”   皇帝亦是点头,当初景翊进宫请求赐婚,说要迎娶云阳侯府嫡女时,他只当这孩子是随意挑的人选,毕竟他自小心性淡漠,从未见他在意过哪个人。   如今看着才知,原来他在那个时候就已心仪阮家姑娘,这么多年更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咱们萧家的人专情,他是,你也是……”太后轻叹。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佛堂前,“吱呀”一声将门打开,太后回头望向心事浮沉的皇帝,淡淡道:“进来吧。”   年过半百的皇帝站在佛堂门前,竟久久犹豫不敢踏入,看着那扇灰暗的木门,第一次有了近情情怯的滋味。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进入过这个地方了。   佛堂里光线昏暗,湿气浓重,却布满了陈旧的故事感,皇帝一踏进屋,几乎瞬间就要被久违的记忆淹灭。   “喏,这是哀家让那姑娘抄的经文。”太后缓缓走到桌案前,拾起阮清莞未抄录完的经书,递在皇帝的面前。   皇帝收起沉思,接过经书信手翻阅过去,女子的字迹虽算不上大气,却很清秀,字里行间也是看得出认真的。   只是……   皇帝有些疑惑,抬起了眸子:“母后让她在这里抄写经书?”   “是。”太后目光幽深,将视线转移向那座佛像前,“哀家让她在这儿抄写经书,也是想让夕颜瞧瞧她……”   她说着伸手将那佛像旁的贡品一拨,赫然在眼前出现一张漆木的灵牌。   上面只简单的刻着“沈氏夕颜之灵位”几个字。   皇帝的面色瞬间就变了,震惊地望着那灵牌上的几个字,带着些无法自抑的情愫,目光久久不能已移开。   “母后竟然将她的灵牌安置在了这里……”   皇帝不由自主地朝着灵牌走了过去,那灵牌看起来上了年头,色泽已经不再鲜艳,可上头的字却是深刻依旧,宛如皇帝心底里那一道痕迹。   “这里是夕颜从前住过的地方,哀家将她的灵牌安置在此,也是求个心安。”   太后说着,低眉扫了眼阮清莞写过的那本经书,淡淡道:“景翊是她的儿子,那姑娘也是她的儿媳,哀家带给她瞧瞧……是应该的。”   所谓抄写经书,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是想带阮清莞来佛堂里,给她死去的婆母看一眼。   太后望着皇帝那副心绪浮沉的模样,就知道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能放下,不由问道:“你这辈子……是不是都不打算跟景翊那孩子相认了?”   他们二人对景翊的关心都是看在眼里的,但谁也没有对景翊提起过身世,都对此缄口不言。   皇帝长长叹一口气,敛了敛眸子,语气沉沉道:“朕又何尝不想认回自己的亲生儿子,只是……夕颜临死前的那番话,朕至今不敢与他相认……”   叱咤了半辈子的皇帝罕见地流露出脆弱。   太后蓦地一愣,也是想到了当年的女子火光冲天中绝望悲痛的模样,不由得止住了心思。   “罢了,即使不相认,就这样远远看着,也是好的。”   ……   从佛堂出来的时候,太后和皇帝从追忆中恢复了清明的面色,二人都是深宫中浸淫了数年的人,自然懂得掌控自己的情绪。   太后忽的想起了什么,问道:“听闻今年的科举,你打算交给太子负责?”   皇帝点头:“太子年纪也不轻了,理应交给他多历练些。”   太后却是沉默不语,非她不信任太子,只是那孩子自小性情阴鸷,深不见底,科举这样的事交给他……   “咱们大靖朝历代以来□□治世,国泰民安,皆是因为这以公平著称的科举考试,贡献了诸多能人异士。”太后说着看了眼皇帝,正色道:“科举是国之根本,皇帝,你要多留心啊。”   皇帝扶着太后的胳膊,颔首道:“这是自然,这次虽然交给太子负责,可几位翰林院大学士,太傅,太常寺卿都会辅佐他,母后放心。”   太后点了点头,欣慰道:“马上又要选拔出一批新人才了,京城里似乎就有一批好苗子——听闻景翊夫人家中兄长,乃国子监难得一见的天资聪颖。”   “是吗?”皇帝有些惊讶,笑道:“云阳侯果然是教子有方,一对儿女都不可小觑。朕等着到时候在殿试上见见。”   太后亦是微笑,由皇帝搀扶走出了后殿,外头已从阳光明媚转为乌云密布,太后望着天色蹙了蹙眉,也不知道景翊那对夫妻回府路上会不会淋雨。   说起来,景翊这孩子虽不在宫中教养长大,可天赋异禀,能文能武,才干丝毫不输于东宫太子。   太后想着,心中忽然起了个奇妙的念头。   她蓦地转过头看着皇帝,目光中闪过玩味沉思,轻声问道:“若是让你在太子和景翊中选一个,你会选谁?”   两个都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中宫嫡子,一个是沈夕颜的儿子,他会选谁?   皇帝不由一怔:“选一个?”   “是。”太后点头,认真道:“选一个继承大统,你会选谁?”   她就不信皇帝的心中没有动摇过,太子虽然尊贵,可性格阴沉,城府极深,未必会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君主。   而景翊虽为武将,可多年戍边卫国上阵杀敌,也赢得了民间不少口碑。   最重要的是,这个问题也代表了两个儿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果然,在太后的殷殷目光的注视中,那向来心思果断的皇帝,面对这个问题脸上终于起了迟疑之色。 第15章 心悸 莞莞,抱紧我。   景翊和阮清莞二人从凉亭里离开后,便朝宫门走去准备回府了。   并肩走在深宫红墙下的羊肠小道上,男人一直低头沉默,半晌,忽然出声。   “你方才,为什么那样叫我?”   阮清莞心中还想着刚刚齐宴的事情,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转头看着他:“啊?什么?”   男人的眸子里酝酿着极深浓的情绪,又像是渴望着什么,忽然低下头俯身看向她,“我是问你,方才为什么……叫我夫君?”   这和她信中那样情意绵绵地唤夫君是不一样的,她这次是第一次当着人的面亲口唤他夫君,还是在齐宴的面前。   她还说,他们夫妻五年,伉俪情深。   这些都是以前从不可能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景翊低垂下来的目光深邃如古井,定定地看着她。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认真,阮清莞有些惊讶,方才她会那么唤他,也是因为在齐宴的面前故意使然,若是寻常,她是不大好意思将这句称呼叫出来的。   可这下子被男人当真了,她有些难以解释。   “只是……随口叫的。”女子挠了挠后颈,状若随意道。   听到她的答案,男人的眸色迅速地暗了下去。   只是随口叫的……   他就知道,她偶尔的甜言蜜语,也不过是随性之举,根本不是真心。   就像她前些日子的那封书信。   只有自己会当真,可笑的为了她一封信一句话记挂好久。   男人的身子骤然从她身旁挺直离开,墨色的眸子无声低垂,掩去了一切情绪。   察觉到身边男人的变化,阮清莞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地抬眼打量他。   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他误会了她说的话?   阮清莞咬着唇沉吟一会儿,才抬起一双水润的杏眸,声音中柔婉又带着一丝委屈:“可是……你也从未私下里叫过我夫人或者娘子啊……”   他只有在当着外人的时候才会称她为夫人,平日里却是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的。   所以,他凭什么生气啊?   阮清莞抬起眼眸,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而景翊在听到她这句话时,眼皮罕见地颤了颤,脑中瞬间浮现起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他其实是叫过的……   五年前她刚嫁过来第二日,他还沉溺于终于娶回她的喜悦之中,唤了她一声“夫人”,却被她用无情的冷漠与嘲讽回了过去,并再不许这么叫她。   他后来便真的再也没有叫过。   男人沉默地阖了阖眼眸,这确实是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景翊忽地又弯下腰,将娇小的女子圈在臂膀之中,一双饱藏情绪的眸子深深凝视着她,声音无限低哑道:“我叫你莞莞,可好?”   他不叫她夫人,却想叫她莞莞。   从少年时期那次宫宴初见过后,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她的闺名后,就想这么叫了。   没有人知道,在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里,这个称呼已经被他默默无声叫过多少次了。   阮清莞眨着一双杏眸,愣愣地看着他。   这句熟悉的莞莞,让她想起了上一世,她死之后的灵牌前,男人从千里之外的边境匆忙赶回,对着死去的她也是这样无限深情的唤了一句。   ——“莞莞,我来迟了。”   那是她唯一一次听到他这样叫她。   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个平日里冷峻淡漠,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她面前流露出罕见的脆弱,和难得的失态。   “……好。”   想着上一世自己死去后的种种,阮清莞从男人深邃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她继而道:“那我叫你……”   “叫我夫君。”男人的声音低哑得几近空灵,紧贴极近的距离下字字缱绻入耳,几乎如同致命诱惑:“叫一声夫君。”   阮清莞沉溺在男人迷雾般的眸色中,似乎被他勾了魂,只呆愣愣地跟着叫:“夫君……”   “这才对。”景翊这才勾起唇角,眸中的雪雾消失殆尽,重新挺直了如松般的身躯。   阮清莞静默地望着他,看见他由阴转晴的面色,内心瞬间就释然了。   他本就是她的夫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上一世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好好爱过他,也辜负了他那满腔的爱。   这句夫君是她迟来的,也是她欠了他一世的。   女子的眉眼顿时弯起月牙般的弧度,露出闪闪发亮的光芒,跟着男人一起笑起来。   景翊爱的就是她这副无忧无虑,爽朗纯真的笑颜,不由多看了两眼,想起方才在寿康宫同太后说过的话。   “往后,你不必再听那卫嬷嬷的话了。”   男人声音沉稳:“只管随性,那些什么规矩礼节什么的就不必在意了。”   “为何?”阮清莞不由愣住。   景翊顿了顿,坦言道:“那卫嬷嬷的教习,我已经让太后取消了。”   阮清莞闻言诧异,他让太后取消了卫嬷嬷对她的教习?   后知后觉,原来他方才独自去见太后是为了这件事,阮清莞心中泛起涟漪。   “可是……我若是不规矩守礼,太后又要说我不像个将军夫人的样子了……”女子眉目低垂,声音呐呐。   景翊听见她的话,却眉头轻蹙,强调道:“你嫁的人是我,不是太后。”   顿了顿,他见阮清莞仍旧低眉敛目的神色,又沉声道:“我娶你回来,只因为你是阮清莞,从不是为了让你做什么所谓的称职的将军夫人的。”   阮清莞心里有些明白了。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可以在他面前做自己最真实的模样。   而不是为了与之般配,故意活成别人口中理想的样子。   “若是……”阮清莞看着他的脸,想起上一世他登临帝位,试探道:“若是将来我做了皇后,你也会这样想吗?”   现在的她只是将军夫人,他自然可以不在意这些,可若是将来他当了皇帝,会介意一个并不端庄识礼的皇后吗?   男人听了她的问题后,却紧紧皱眉,不解地打量她好半晌:“怎么,你想进宫伺候皇上?”   阮清莞:“……”   他想到哪里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才不想当什么皇后。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轨迹,景翊要在三年之后才会与皇帝父子相认。   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罢了,问也是白问。   阮清莞默默闭上了嘴巴。   ……   两人终于行至宫门前,景府的马车候在门口。   天色越来越阴沉了,冷风呼啸而吹,发出大雨将至的前兆。   景翊看了眼天色,上车后吩咐一声,让车夫快些赶路。   只是没想到,还是没有赶在下雨之前回府。   马车才行驶到一半,豆大的雨就铺天盖地的撒下来,冲刷着车轮和石板,车夫驾着马在雨中狂奔,迷蒙的雨雾让道路变得昏暗。   阮清莞坐在马车中,帘子拉得极紧,尚且没有被渗进来的雨水淋湿,只是听着外头阵阵作响的惊雷,心中还是觉得害怕。   重生回来每次遇到这样的雷雨天,都会让她想到前世自己死的那晚。   一样的雨,一样的雷。   阮清莞闭了闭眼,抚着心口平复自己不安的心绪。   虽外面大雨倾盆,可马车中却极舒适,柔软的狐皮毯裹着身体,脚下也铺了暖玉,感觉不到半点寒冷,只是过了半晌,阮清莞还是能听见那样急促难耐的喘息声。   她察觉不对劲,睁开眼睛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那喘气声不是来自自己,而是身边。   她的视线骤然朝身旁看过去,一旁默然静坐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斜倚座上,一张俊脸透露出罕见的苍白,额头上青筋劲起,冷汗涔涔,眉眼虽紧闭着,可却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   “夫君,你怎么了?”阮清莞猛然探身向他,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一脸焦急地询问。   景翊面色难耐地摇了摇头。   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方才这雨一下下来,心口处顿时如被剜了肉一般,伴随着急剧跳动,悸痛不安,又晕眩难耐。   纵然在战场上中过利箭,也被刺过血肉,可没有一刻比这时候更难受。   “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女子等不到他的回答,心急的她胡乱用手在他身上探测着,抚了心口又摸了额头,就是不知道他难受在哪。   女子倾身靠过来的瞬间,满身的馨香入怀,清丽的小脸在眼前放大,披散的长发也垂落在他的身上。   景翊忽然觉得,心口处的疼痛没有那么厉害了。   他正欲张口说什么,女子忽然又抽身离开他,转身掀开了车帘,在大雨中对车夫焦急喊道:“将军身子不适,赶快回府!”   只这短短一刻,景翊的神色又痛苦起来。   待到女子同车夫说完,重回马车里,小心翼翼地伏在身边时安抚他时,他的痛苦才又减弱些。   半晌,景翊终于察觉出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心悸难忍时,阮清莞一靠近他就能缓解;而当阮清莞离开时,他的悸痛会再次强烈。   窗外再次响起一道霹雳的惊雷,雨水哗啦啦地砸在车壁上,男人的心口再一次涌起强烈的颤动,刀割般的痛苦如着了魔一般,快速地游走进四肢百骸里。   他又一次难耐地闭上了眸子,只是这一次,却是毫不犹豫一把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夫君,你……”阮清莞猝不及防贴近他的胸膛,听见他心口那处猛烈的跳动。   他一双手臂锁她极紧,半点不容许她的动弹。   男人苍白冰冷的面部紧贴在她的额头,经历痛楚的声音变得愈发低哑。   “莞莞,抱紧我……”   他经受着钻心刺骨的疼痛,而她是他唯一的解药。 第16章 哥哥 怕弄脏了她   这场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马车终于行至景府门前时,雨已经停了。   除了车轮在地上碾过的湿润,几乎看不出下过雨的痕迹。   景翊的心悸也逐渐恢复平静。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男人的神色已恢复如常,眸色清冽而安然,薄薄的双唇抿成一条线。   而阮清莞还是十分担忧他的身体,心急问道:“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吗?”   “已经无碍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有些若有所思。   方才那心悸来得突然又奇怪,他怀疑是跟雷雨有关。   一打雷下雨,他就心悸;雨停了,心悸也停了。   更离奇的是阮清莞。方才她靠近他身体的时候,他的痛苦就能缓解;而她一离开,自己就会更加难受。   这样古怪的事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纵使听见景翊说了无碍,阮清莞还是不放心,回到府上后,又吩咐管家去清了大夫来诊脉。   待到年长的老大夫上门,景翊向其陈述了自己那钻心之痛的心悸症状,只是隐去了阮清莞对于他的作用,   而大夫在听完以后,却是蹙紧了一对白眉,半晌没能诊出个所以然来。   “恕老夫眼拙,将军这症状是老夫从医以来从未遇见过的。”   大夫在诊完脉象后,道:“听方才将军所言,应该是身子对雷雨天气不服,才会出现心悸的症状,但雷雨过后就会恢复如常,现下将军的脉象已经平稳许多了,想来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老夫给将军开些安神养心的药方吧。”   阮清莞听了却是皱眉:“没有根治的方法?”   大夫只是苦笑,见过对花粉不服的,见过对食物不服的,可对雷雨不服的却是第一次。   更何况不服的症状还是心悸。   这症状他在医书上都从未见过,何谈根治。   “将军这症状属实离奇,请恕老夫多言,一般的大夫恐怕束手无策。”大夫顿了顿,道:“不过老夫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解将军之难。”   “谁?”   大夫摸了摸胡须,才吐露:“云浮大师。”   景翊闻言没忍住,冷言一句:“你这不是废话么。”   谁都知道,云浮大师乃出家人,修行多年,道行极深,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只是行踪不定,踪影难寻,鲜少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大夫让他们寻云浮大师治病,基本相当于无药可治。   听见景翊的这声冷语,大夫也知道此法难行,说了也相当于白说,不禁低下了头。   而一旁的阮清莞却是难得的沉默了。   或许这世上很少有人见过云浮大师的真正面目,可她却是实实在在见过的。   上一世,自己从景府离去到寻香寺居住时,曾见过一位容貌气度十分不凡的方丈,和寺庙里的其他出家人极为不同,阮清莞觉得眼生的很。   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行踪不定的云浮大师 ,当时在寻香寺隐居了一段日子。   算一算日子,大约是在一年后。   阮清莞心中有了些成算,虽然眼下不知道云浮大师的踪迹,可知道他一年后会去到寻香寺,那么只需提前守着就好了。   只是……中间还有一年的时间,景翊这遇雷雨就心悸的病痛,不知是否能承受住……   方才在马车上,男人那番难耐的神色,让她都慌了,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而景翊抬眸看见了阮清莞望过来的担忧眼神,却是淡淡地笑了笑,道:“无碍。”   虽痛苦,但却不是毫无办法。   至少她紧靠着他的时候,他的症状就能缓解。   往后的雷雨天,就让她陪着自己吧。   ——   短暂的雷雨过后,京城的天气难得清凉了几日,待到过了几天,才逐渐放晴。   这日一大早,阮清莞还在房中梳妆时,竹苓从门外掀了帘子进来,笑盈盈道:“夫人,少爷来了。”   阮清莞神色一喜,连忙站起身:“快请到花厅。”   前两日回阮府见到阮清莹,进宫又遇到齐宴,这对男女在自己面前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总让阮清莞觉得心中作呕。   想着上一世发生的事,她决心要尽快查出这对男女之间的证据,好早些揭发出他们的真面目,省得老在自己面前碍眼。   可是她自己不好总出门去接触这两人,若是交给手下的人去查,也没有个可靠人选——她如今身边得力的就只有一个竹苓,可竹苓是景翊的人,这事她不想让他知道。   想来想去,唯一可托付之人,唯有自己最亲的哥哥。   于是从宫里回府之后,她就给兄长阮浮舟下了帖子,请他得空来一趟景府。   没想到这么快,阮浮舟就上门了。   “哥哥!”   花厅里,看见那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熟悉身影,阮清莞喜上眉梢提起裙边跑过去。   只有在自己最亲近的兄长面前,她才是那副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模样。   “哥哥,你再过不久就要秋闱了,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阮清莞在阮浮舟面前站定,小跑过后的面颊微红,樱口中微微喘息,眼眸带亮地望着他。   阮浮舟清润的面庞浅浅一笑,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抚了抚女子被风吹乱的额前碎发。   “不会,妹妹找我,我怎么能不出现?”   在阮清莞面前,他永远是一副好哥哥的模样。   说罢,阮浮舟掀了掀袍子,气定神闲地在黄花梨木椅上坐下,坦然道:“说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   他这副驾轻就熟的模样,倒是让阮清莞红了红脸。上一世,自己每次在外面闯了祸,都是这样找哥哥收拾烂摊子的,只要她开口,兄长必然为她解决,还不会多嘴告诉父母。   这一次,阮浮舟显然又以为是阮清莞闯了什么祸。   “哥!”阮清莞有些不满地拖长了尾音,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么……”   阮浮舟品了口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抱怨虽抱怨,可阮清莞还是最信任兄长的,不然也不会找他了。顿了顿,她才开口:“其实这次……确实有事情想请哥哥帮忙。”   “哦?”阮浮舟抬起一双慵懒的眸子,“什么事?”   阮清莞沉默了片刻,才将阮清莹与齐宴的事情说出。   “你是说——”阮浮舟闻言愣神片刻,不可置信:“阮清莹早已背着你和那齐世子勾搭在了一起?还欺骗你蛊惑你?”   “哥哥,我也只是猜测。”阮清莞不敢说的太死,也是不想说出重生的事。   独自消化了片刻,阮浮舟那向来清浅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冷峻,目光沉沉地看向阮清莞:“清莞,你放心,这事哥哥一定帮你解决。”   阮清莹虽也是他的堂妹,可哪有自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来得亲,更何况那女人表面上看着是个柔美的,背后却那样蛇蝎心肠,给自己妹妹使了那么多坏。   “哥,不用你帮我解决,这次我想自己动手。”阮清莞的神色抹上一层认真,“只是想请哥哥,帮我查出他们二人私通的证据。”   哥哥和阮清莹同住一府上,又曾和齐宴在一起读过书,想来接触他们的机会应该会比自己多。   “你确定要自己动手?”阮浮舟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默默敲了两下,面上神色莫辨。在他心里,阮清莞一直是那个性子纯稚的妹妹,这些腌臜事他本能的不想让她插手,怕弄脏了她。   “是。”阮清莞正色的点了点头,上一世自己被他们二人害得那样惨,这一世若不自己亲自动手,难以平息心头之恨。   阮浮舟看着妹妹难得露出的坚毅面色,却是长久地叹了口气。纵然他不希望妹妹手上沾染荤腥,可他们身为这京城世家簪缨贵族之人,这辈子会遇到的脏污事恐怕只多不少。   妹妹若一直保持着良善的性子,也不是一件好事。   “妹妹……”阮浮舟阖了阖一双眼眸,面色明灭,缓缓道:“之前可能是你看错了人,被蒙蔽了双眼……”   他一直都知道自家妹妹从闺中时期就心悦那齐家世子,他也是唯一一个支持妹妹追寻真爱的人,可都没想到,那看上去温润如玉的齐宴会是这样的人。   “……往后你会遇到良人的。”阮浮舟抚了抚她柔顺的乌发,吐气道。   阮清莞却是疑惑地抬起了眸子,眨了眨眼,“哥哥,如今我已经成婚,良人自是大将军。”   阮浮舟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解,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狐疑道:“可你之前不是说……他只是个鲁莽武夫,又沉默寡言毫无情趣,根本不是你理想的夫君?”   阮清莞面容一滞,这些话听着陌生又熟悉,像是她无意中说过的话……可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凉风吹动着席卷的纱幔,她正欲开口,目光忽然触及花厅门口的廊庑下站着的熟悉身影。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方才的话。   阮清莞心中一紧,嘴上忙道:“哥哥,你别胡说,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不是么?”阮浮舟未曾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只蹙眉疑问道:“你婚后哪次回府没说过这样的话?将军很讨厌,和他同处一室都觉得厌烦……”   阮浮舟一边说着,一边模仿她的语气。   “哥哥!”   阮清莞余光瞥见门口男人越来越冷的面色,慌忙打断了阮浮舟,无奈闭眼道:“……你其实可以闭嘴的。” 第17章 母子 沈贵妃早就薨了   自那日花厅里被景翊听见话后,阮清莞在府上连着好几日都没有见到他。   也不知是真的在忙,还是躲着自己。   他们本就一个居前院一个住后院,碰面的次数极少,如今这么一来,就更难相见了。   有好几次阮清莞鼓足勇气去前院书房找他,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和小厮的一句话:“将军上朝廷去了。”   阮清莞若有所思,他如今已经决定了要从边境回到京城,官职也调回来了,自然是要忙于朝廷了。   只是……她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   这日的金銮大殿上,气氛明显有些凝重,朝臣们都提着一颗心,半分不敢喘息。   奏折被拍在龙案上“啪”一声作响,谁都看得出年迈的皇帝动了怒。   “这都过了数十日,黄河水患竟无丝毫改善!”   夏季多发暴雨,黄河水患愈演愈烈,百姓损失惨重,朝廷从半月前就已拨下了银子去地方赈灾,还派了专人前去灾害要地,可如今半月过去,灾情不降反增。   看见龙颜大怒,底下的朝臣们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站出来贸然开口,他们都知道,这次黄河水患是皇帝此前交由太子负责的。   说来说去,还是这对父子之间的问题。   大殿上静默片刻,穿着刺金蟒袍的太子拱手起身:“父皇,儿臣失职……只是此次黄河水患起因复杂,牵扯颇多,非短时间内能够平息。”   男人说话的时候,头顶的朝冠微抬,露出一张极为阴柔的面孔,一双阴鸷的桃花眼中闪过暗色。   可上首的皇帝却没耐心听他这番解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冷淡:“太子既知失职,就不要找那么多借口了。”   他这个东宫嫡子自小是当成储君来培养的,能力手腕确实不差,只是性子却养得极为深沉,如今虽为太子,却热衷于玩弄权术,对民间百姓少了一分关切之心。   皇帝隐隐有些失望。   他这番神态语气落在下面,让太子妖媚的眼中又闪过丝阴沉。   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这些年纵使是办事失利,皇帝也顾忌着他东宫太子的面子,并不会当着朝臣的面说这么重的话,最多也只是私下教导。   可今日……   太子心中正揣测着,紧接着就听到上面传来严正的声音:“此次黄河水患一个月内必须解决,责无旁贷。”   他说话间,利落的眼神在底下扫视一圈,落在那张清冽凌厉的面孔上。   “景翊,你同太子一起负责。”   闻言,大殿上朝臣们纷纷有些惊讶。   若说皇帝交由太子负责此事,是对年轻储君的历练,再不济也是分派其他文官协助,可怎么都不该是个刚回京不久的武将……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身后看去。   气质凌冽的男人沉静出列,淡然拱手应下:“臣领命。”   众人哑声无言,太子阖了阖眼眸,掩去了眸中的暗色。   皇帝冰冷的眼神放缓,目光变得柔和。   自那日在寿康宫,太后突然对他提出太子和景翊两个选项,他就一直在思考。   太子固然不错,而景翊也并非不可。   两个都是他的儿子,说起来都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更重要的是,太子虽是嫡子,这么多年却和外家走得更近,和他这个父皇只是不冷不热的关系。   而景翊却是自己亏欠良多的儿子。   皇帝不由自主,开始想给这个在外长大的儿子,一些锻炼的机会。   ——   下了朝后,皇帝回到御书房,伏案处理朝政许久,再抬起头时,天色已经不早。   劳累了整日,年迈的皇帝倚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按了按眼尾,闭目凝神静心片刻。   敬事房的太监不知何时进来,呈着金漆方盘躬身在他面前,尖着嗓子提醒:“皇上,该翻牌子了。”   皇帝蓦地睁开眼眸,疲惫的眸色中有些许恍惚。   他浑浊的目光朝着那一块块绿头牌扫去,眉目中有些许困惑,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哑意:“……沈贵妃的呢?”   敬事房太监听了他这话,却是扑腾一声跪下去,惊恐中结结巴巴道:“皇,皇上……沈贵妃已经薨逝二十年了……”   哦……沈贵妃早就薨了。   皇帝恍然收回目光,略显失望地倚靠在后,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梦里,还是他年轻的时候,沈夕颜还没有死,还在他身旁。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敬事房太监见状,连忙爬了起来,麻溜地带着绿头牌退出了御书房。   静谧中,皇帝独自静坐良久,才起身缓缓行至窗前,透着那一点冰冷的月色,看着西南方向宫殿的一角。   那座烧毁后空置许久的瑶华殿,他已经二十年都没有踏足了。   可直到到现在,他都还清楚地记得那座宫殿的陈设摆放,和那宫殿的主人。   想起记忆中那熟悉的音容笑貌,皇帝闭了闭眼,思绪又飞到很远。   先帝在世时,他尚是一名皇子,那年边境战乱,忠君爱国的沈国公一家战死沙场,留下年幼的女儿。   皇后感其恩,将沈小姑娘接进宫亲自抚养,也就和年少时期的他成了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少男少女心思懵懂,很快互诉情衷,只是这段感情落在皇后眼中,却极为不赞同。   先帝晚年皇位竞争激烈,即使是中宫嫡子也没有十全的把握,皇后自然希望儿子能娶一位对自己夺位有利的正妃。   沈姑娘虽为国公之女,可早已失去双亲,对他的夺位并无帮助。   皇后快刀斩乱麻地给儿子定下了薛家嫡长女为妻,又为沈夕颜挑选了一位可靠的世家贵子,只等着他们分别完成嫁娶,斩断情丝。   可少年之间的情爱哪有那么容易能够斩断的,皇后最后还是没有犟过他们——沈夕颜虽非亲生,可也是她亲自教养长大的,感情不浅。   最后,皇后终于松了口,许诺沈夕颜做侧妃。   就这样,国公之女委身给他,成了皇子侧妃。   后来他亦娶了薛家长女为妻,夺位成功登基为帝,立了薛氏为皇后,沈夕颜为贵妃。   他的后宫越来越多,有些是喜欢,有些则是为了平衡势力。   他也变得越来越忙,疲于朝政和流连后宫,对她的关注自然不如从前多了。   女子对他的失望和怨怼,大约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他不知道的是,曾经受宠一时后遭冷落的女人,在后宫最容易成为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尤其因为登基前的种种,薛皇后早已视她为眼中钉,几乎想除掉她。   最后,她那刚出生的小女儿因为被人暗中下了毒而命悬一线,他却因为后宫牵扯前朝势力无法替她严惩凶手的时候,女子终于对他绝望了。   那一夜,火光照亮了整座皇宫,瑶华殿熊熊大火直冲云霄,她竟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匆忙赶到的时候,火势已无法挽救,只听到火光冲天中女子凄厉绝望的呐喊:“皇家无情,愿我与儿女永生永世不再踏入皇家!”   她竟这样恨他。   此后很多年,这句仇恨的呐喊都会成为皇帝的噩梦,他甚至不敢走近那座烧得面目全非的宫殿,生怕触及她那不甘的亡魂。   哪怕她死了,他都不敢面对他。   直到很多年后,他无意中发现当年他与沈夕颜的长子并没有死,而是在大火中被人救下,偷渡出宫,被人收养抚育长大,甚至还成了禀赋出众的武将之时。   他的愧疚感才少了些。   纵然儿子已经在火中失忆,并不记得他这个父亲,他却暗中提拔,给他越来越多的官职与兵权,仿佛这样,对他们母子的亏欠能减弱些。   当然,他的儿子也足够争气,毕竟身上有着皇室与当年沈国公的血统,对带兵打仗极有天赋,才干能力亦不输于朝中任何一位重臣。   这些年皇帝以君臣之名,一直默默关注着他,只是……却从不敢与之相认。   女子临死前凄凌的声音犹在耳侧,她不愿自己与儿女再入皇家,他又怎敢违背她生前之愿。   这是他亏欠了他们母子一辈子的……   远处的更漏遥遥作响,皇帝飘远的思绪收回,阑珊的月色照在他落寞的面庞上,默默叹了口气。   他从来不是什么称职的丈夫,也不是什么合格的父亲。   他只是这天下的一介孤家寡人,而已。   ——   夜已深,东宫却灯火通明。   太子仍对今日朝堂之事耿耿于怀。   他不明白,为何平日里一向对他宽怀的皇帝突然说了重话,又为何会突然指派景翊与他共同负责黄河水患之事。   只觉得有一种手中权势和资源被人抢夺的不悦感。   更何况此人并非什么文官朝臣,而是刚回京不久的武将,治理水患灾情并非他职位所长。   朝堂上皇帝的态度更为明显,看向他们的目光就十分不同,一个唤“太子”,一个直呼其名“景翊”。   亲疏之态,一目了然。   灯火下,那双妖冶的桃花眼沉了又沉,冰冷阴鸷的神色闪过沉思。   ”去查,这景翊是什么来历。“ 第18章 雷雨 只能是她。   阮浮舟行动力很迅速,不过几日,他就寻到了阮清莹与齐宴之间私相授受的证据。   阮清莞捏着那张写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信纸,心中止不住冷笑,阮清莹和齐宴都已经勾结至此了,还欺骗自己两人并不相熟。   她上一世也是傻,才会相信他们二人的说辞。   阮浮舟小心打量着她的面色,迟疑道:“妹妹,你打算怎么做?”   阮清莞漫不经心将那信纸收了起来,若是直接将这书信公之于众,对他们的惩罚也太轻了,更何况那两人心性狡猾,不知又会想出怎样脱身的计谋。   她要用的法子,必然是万无一失的。   阮清莞灵动的眸子转了转,上一世那两人是如何对付她的,今生她就要用同样的法子回敬过去。   阮浮舟见她主意已定,不由问道:“真不需要哥哥帮忙?”   阮清莞收起沉思,含笑望着阮浮舟,道:“哥,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做的干干净净的,不脏了自己的手。”   阮浮舟稍稍放心,点头后拾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妹妹如今长大了,若是一直将她护在羽翼后也不是一件好事,该让她自己学着处理事情。   只是嘴里这一口茶进去,却是让他蹙了蹙眉:“这茶怎么不对劲?”   阮清莞婚后他也是来过景府几次的,每回在她这儿尝的都是妹妹最喜欢的云雾茶,而今这口味却不太对。   阮清莞抿唇笑了笑,府里的茶确实不一样了,她淡淡道:“这是空山露……他喜欢的。”   在景府,这个“他”指的是谁,阮浮舟自然清楚。   只是他一听便蹙起了眉头,怎的那人一回来妹妹就要委屈自己,在府里最喜欢的茶都喝不上了。   阮清莞却是疑惑道:“我何曾委屈自己了,这茶也是我喜欢的。”   上一世,她生得娇纵,也从未受过什么磨难,口味上自然喜欢那甜腻腻的云雾茶,喝来甘甜生香。   对于景翊喜欢的空山露,她却觉得太过苦涩,难以下咽,质疑他的口味之时,还把府里的茶全部换成了自己最喜欢的云雾茶。   可重活一世,经历了一些事情,也看透了一些人,心境上就不一样了,她再尝那空山露,却尝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后来,她自然是将云雾茶又换回了空山露。   阮浮舟听见阮清莞的解释,俊逸的脸色才稍稍安心些,只是仍不忘道:“切莫为了个男人委屈自己,若是在景府过得不痛快,只管回家,哥哥养着你。”   阮清莞笑了笑,心中暖流阵阵,无论如何,这一世还有疼爱她的人。   “哥哥,下个月就要秋闱了……你可有把握?”   上一世,秋闱是阮浮舟人生的转折点,她清朗乐观的哥哥也从那之后变了心性……阮清莞这一世自然有些担忧。   而此时的阮浮舟还看不出端倪,唇畔勾起一抹笑,“下个月,等哥哥给你挣回个名头。”   “名头?”阮清莞疑惑:“什么名头?”   阮浮舟反问:“你现在头上有什么名头?”   阮清莞掰着指头算:“现在嘛……别人无非是叫我将军夫人,阮家大小姐,云阳侯嫡女什么的……”   “那将军夫人没什么意思,阮家小姐估计你也腻了。”阮浮舟说着扬了扬眉,笑道:“下个月哥哥给你挣个新的名头回来——状元郎之妹。”   阮清莞扑哧一声笑出来,状元郎的妹妹……好像也不错?   若不是经历过上一世,阮清莞简直无法相信,现在云淡风轻的哥哥,一个月后会变成那样颓废荒唐的模样。   她顿了顿,收起笑容有些迟疑道:“哥哥,你……会在考场上交白卷吗?”   上一世,自小被夸天资聪颖,师长赋予期待的哥哥,破天荒在秋闱考场上交了一张白卷,全京城震惊。   因很久前阮家公子的才子名声就传了出去,众人自然对他抱有期待,认为就算不是会试前三甲,中个进士也是绰绰有余的。   谁都没有想到,才华冠绝京城的阮家长子,会在秋闱考场上交了一张白卷。   就连阮清莞一家人都觉得十分震惊,可从那以后哥哥的性子就变了,消沉萎靡,整日流连欢场赌坊,和往日的他判若两人。   阮家人无论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原因。   阮清莞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哥哥发生了什么。   重回上一世的这个时间节点,她自然十分担心他会重蹈覆辙。   谁知,阮浮舟听了她的问题,却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点了点她的脑袋,皱眉道:“喂,你对你兄长也太没信心了吧?就算闭着眼睛一通瞎写,也不至于交个白卷的道理。”   阮清莞望着阮浮舟自信的眉眼,心里的不安压下去了些,她有些侥幸的想,可能上辈子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这辈子哥哥应该不会再出那样的事了……   沉思之中,窗外轰隆一声巨响,闪电划破了天空,屋外突然开始狂风大作起来。   “这时日的雨水也太多了些……”阮浮舟品着茶,望着窗外的天色。   阮清莞的眉头却紧锁起来,又要下一场雷雨了,上次雷雨的经历还历历在目——景翊又要心悸了……   她一颗心提起来,连忙站起身,心急地对阮浮舟道:“哥哥,快下雨了,你快些回府吧……”   阮浮舟蹙眉放下手中的茶盏,道:“急什么?这雨说下就下了,我现在出门只怕躲不及,左右眼下无事,就在这里坐坐陪你。”   阮清莞的心中却很焦急,不住地望着外面的天色,她担心景翊,想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可哥哥不走,她也没法离开。   “哥……你先走吧,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了。”阮清莞说着不由反驳,让竹苓送客:“竹苓,你帮我送送哥哥。”   她说着对阮浮舟歉意地福了个身,匆忙转身想走。   阮浮舟却眯了眯眼睛,这府上就她和景翊两个人,她能有什么急事?   “你不会是急着去见那景翊吧?”他拉住她的衣袖。   被猜中心事的阮清莞红了红脸,嘴上却否认道:“哪有……我是真的有急事。”   说话间,竹苓已经撑着伞走了过来,对阮浮舟道:“阮少爷,我们走吧,马车已经候在门口了。”   阮浮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才松开了攥着她的手,跟随竹苓而去。   门外的大雨肆虐侵袭,哗啦啦的雨水打落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不小的水花,天地间都拢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暗色。   阮清莞提起裙边,踩着水花很快消失在雨雾之中。   抄手游廊下,清瘦俊逸的男子驻足片刻,看见她奔走的方向,不由摇了摇头。   这个小没良心的……还说不是去见景翊,这朝着前院书房去的背影,不是去见景翊还是谁?   ——   阮清莞一路飞奔到前院书房,雨越下越大,一路的雨水打湿了她的额角发梢,她素净的小脸上有一层晶莹的雨润感,一双杏眸里也湿漉漉的。   书房的门是闭紧的,只有侍卫童林守在门口。阮清莞问他:“将军在里面吗?”   童林却伸手将她拦住,面上一派庄严:“将军在忙,不便见人。”   阮清莞一看便知,景翊恐怕还在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躲着不见她。   “可是……”她拧紧眉心朝里头看了一眼,可那门窗关的很紧,她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将军说了不见任何人。”童林见阮清莞面色犹豫,继续道。   他是景翊从军营里培养出来的贴身侍卫,自然是唯主子的命是从,无论来者何人。   阮清莞知犟不过他,只好退后两步,却一步三回头,眉眼里写满担忧:“你一会儿进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上次他疼痛难忍的面色还犹在眼前,只怕这次也极为难熬,纵然她进不去,也该让童林进去看一眼的。   门外雨丝倾斜,天地挂上珠帘,飘飘洒洒的雨丝犹如缠绵幽思的心绪。   待女子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游廊上之后,童林才迟疑地转过身,敲了敲房门。   里头并无任何动静。   他等了片刻,又轻唤了声,还是没有任何回音传来,他心中起了疑,忙伸开手推门。   屋内,那本该伏案工作的男人不知何时倚在了背上,闭目间眉心紧锁,一手撑着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按压着心口处的位置,神色难耐煎熬,额头上虚汗阵阵。   “将军……”   景翊闻声,骤然睁开了一双鹰眸,只是那眸中和往日的漆黑不同,这次却是带着猩红的。   他看见童林,眼眸中闪过丝波澜。   上回他心悸,阮清莞靠近他身边就可以缓解,只是他不知,换个人能否行得通。   是不是只要是个人的身子,都能解决他的痛苦……   紧接着,童林便看见他那将军骤然推开太师椅站起了身,一双犀利的眸子紧盯自己,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将军,你……”   下一刻,他猝不及防被眼前男人一把抱紧,两具硬朗的身体紧靠在一起,撞得生疼。   童林惊诧不已,还未等他出声,男人却是又一把推开了他。   景翊眸中失望尽显。   不行,还是不行。   换了谁都不行,只能是她。   窗外雷声阵阵作响,雨点像碎玉的珠子似的砸下来,一颗颗撞击着他的心房,撞得他心中抽疼,血肉四溅。   剜心之痛让他再也忍受不住,抬脚就踏出门,往后院栖霞居的方向大步走去。 第19章 相拥 浑然一体,不分你我   屋外大雨仍然肆虐,雨水顺着房檐流落下来,密密麻麻滚进青石甬道的缝隙中,在静谧的天色中哗啦啦作响。   阮清莞回到栖霞居的时候,身上的衣裙已湿了一大片,腻腻的贴在身上。   她屏退了下人,寻了身干净柔软的襦裙,避在紫檀雕云玉石屏风的后面更衣。   湿漉漉的外裙脱落在地,女子只穿一身单薄的里衣,玉色的赤足直接踩在砖面上,露出莹白圆润的脚趾。   寒意从脚底而起,好在屋里烧了暖炉,阮清莞索性也不着急换衣裳了,她一一卸下荆钗,浸着雨水的柔顺长发散落下来,她一手拢在胸前,一手用干净的布巾细细擦拭着。   发梢的水珠浸在衣衫上,微微将胸前那一处衣料打湿,隐隐露出樱红色小衣的形状。   女子也不甚在意,左右屋里没有别人,她折腿坐在暖炉边的毛毯上,用篦子小心地将长发梳开,以期能烘干湿润的头发。   只是乍然间,房门“砰”的一声被人粗暴推开,惊扰了她的动作。   阮清莞惊慌失措地抬起眸子,见屋外如雾般的雨色中,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人,男人的身影依旧伟岸,只是步伐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脆弱。   衣袍上被淋湿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留下些许水痕,他神色莫辨地盯着她,眸中一片猩红。   “夫君……”阮清莞此时也顾不上其他了,连忙赤着脚走过去,忧虑道:“可是又心悸了?”   景翊没说话,只是拧眉咬牙,紧绷的侧脸青筋劲起,额角的水渍不知是打湿的雨水,还是疼出来的冷汗。   阮清莞瞧见他这副模样,自知不用多问,必然是又心悸了,只是她刚一靠近男人,还未说些什么,那副冰冷的身躯就朝她砸了下来。   “抱我。”   这一次,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干脆,带着股不由分说的力度。   他一靠过来,阮清莞就下意识接住了他的身子,往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承受住他的重量。   身体是一片冰凉,可那剧烈的心跳却是滚烫灼热的。阮清莞手心覆在他的肩背上,却触及一片滑湿。   他的衣服几乎是湿透了!   她紧紧皱眉,这样下去即使是雨停了,他也会发烧昏倒的。   阮清莞轻轻推了他一把,想先去榻上拿条毯子来给他裹着,总不至于着了凉。   只是自己刚一离开他的身体,紧急着就被他大力拽了回去,额头紧紧贴着他坚硬的胸口。   他的手劲极大,即使是心悸难忍,一双臂膀也禁锢得她丝毫不能动弹,阮清莞面部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那股灼热的心跳时,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她方才离开他时,他的心跳几乎要崩裂开来;可她一紧靠他时,他那剧烈的心跳又平息了许多。   电光石火间,阮清莞忽然明白为何每次雷雨他都要她抱着了。   犹豫半晌,女子柔柔弱弱伸出双手,同样从背后紧抱住他,一双柔荑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予他安抚。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泻,屋内烛火明灯照耀,两人就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静谧倚靠在一起,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势小了些,只是还没有完全止住,阮清莞不敢轻易放开手,可自己的身体渐渐被寒意侵袭——她本就只穿了一身里衣,更何况景翊的外袍也已经湿透,相拥间冰凉的触感紧贴在自己身体。   “夫君……”犹豫了半晌,阮清莞开口:“我先帮你把外衣脱掉吧……”   若再任由这湿漉漉的外衣隔在两人中间,只怕一会儿都要着凉了。   景翊没有说话,低垂的眉眼紧闭,看不出任何神态,阮清莞见他不作声,伸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带,褪掉了他的外衣。   墨色的外袍垂落,只剩下两具身着单薄里衣的躯体相拥着,骨骼间的触感更加明晰,两起沉着有力的心跳此起彼伏,相织相绕。   他们仿若浑然一体,不分你我的两个人。   这场雨下得比往日更加持久,阮清莞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等到身子都有些僵硬了,才听见外面的雨声逐渐模糊。   “夫君……”她轻轻柔柔地开口。   已经雨停了,他该无碍了吧……   她正欲放开双手,离开他的怀里,突然发觉腰腹之间燃起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她怔了片刻,久违的灼烧触感让她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   阮清莞骤然抬起眼眸,见头顶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那双幽暗的瞳眸之中情念渐起。   阮清莞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见自己胸前的里衣不知何时已经被打湿,那芙蓉栖枝的小衣花样和微微圆润的形状也尽数在男人面前显露了出来。   她脑中轰然一响,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连忙退后两步,对着他背过身去。   手忙脚乱捡起地上掉落的衣衫罩在身上,手指胡乱地系着纽扣,她听见身后静了片刻,紧接着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去净室。”   栖霞居很大,屋内有可供盥洗的净室,片刻后她转过身,见身后已经没人了,只听见净室内哗啦啦的水声。   阮清莞闭了闭眼,恍然发觉面颊烧红了一片,冰冷的手心贴在滚烫的双颊上,宛若冰火两重天。   她深呼吸两口,再一低头,见自己方才手忙脚乱的扣子也系错了,歪歪扭扭的衣裙不成样子。   她不由暗骂自己一声,躲到帘子后面拆了重系。   ……   其实上一世,她和景翊也是有过洞房花烛夜的。   只是那段经历颇为不堪,她如今想起里都觉得黑暗。   新婚之夜,履行妻子的义务她是知道的,只是对面是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甚至还有些讨厌的人,阮清莞很抗拒。   她的抗拒由心转身,从一开始就紧闭着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看过他一回,面上的表情不耐,仿佛跟他一起是脏了自己似的。   那时景翊尚未察觉她的不对劲,还以为她只是女子初次面对的羞赧与不适,可即使他再温柔,面对之人不情愿也是无济于事。   男人试了很久都没能让她卸下心防,最后只得狠了狠心咬了咬牙。   他的强势让女子更难忍受,她含着泪在他肩上抓挠啃咬。最后,两人都是伤横累累。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体会到过一丁点的快乐,只有无穷无尽被折磨的痛苦。   而景翊也被弄得满头大汗,心中之火无处发泄,更被她冰冷的眸子寒了心。   他才知道,原来她不是身子抗拒,是心理抗拒。   从那以后,阮清莞心里留了阴影,再不愿与他同床共枕,而景翊也不再踏入她的房门半步。   五年的夫妻,说来真正的坦诚相对的,也就那一次。   思绪飞扬间,阮清莞的衣裳穿好,景翊也从净室踏了出来。   他仍穿着方才那身衣裳,只是脖颈间和下颔的濡湿昭显了出浴之色,给他增添了分禁欲的美感。   阮清莞别开眼,微微呼吸几口,才又问他:“方才雷雨时……我抱着你,你就好受些?”   这个问题她方才就发现了,只是觉得十分离奇,忍不住向他求证。   男人颔首,并未多做解释。   “那……”阮清莞蹙了蹙眉,又问:“只有我可以?”   景翊再次颔首,方才他也不是没有试过,童林不行,估计别人也没用。   只有她。   这么荒唐的事阮清莞还是第一次遇见,可再一想想自己重生都经历过了,似乎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了。   “即便如此,还是要治。”阮清莞顿了顿,坚定道。   虽然她可以缓解他的心悸之症,可不是次次雷雨都能刚好在他身边的,若是哪次他身在外,她赶不及,难道要他疼死过去吗?   景翊闻言,却暗暗挑眉,“治?如何治?”   阮清莞道:“上回那大夫不是说了,云浮大师可能有法子的么?”   景翊的眸子垂了垂,即便是那云浮有法子,可若是找不到此人,又有何办法。   他甚至有些荒唐地想,若能以此为名,将她绑在自己身边,一辈子都不分开,也未尝不可。   他本就是……离不开她的。   景翊缓缓朝床榻坐去,淡淡道:“我如今既有解药,何须再费心思寻那不着踪迹的高人?”   阮清莞急了,紧跟着在他身旁坐下,道:“可我这味药,并不是真正的治本,若是、若是我有可能……会离开你呢?”   纵然她重活一世,也不敢保证这辈子就能活到最后,也许哪天,老天爷发现弄错了,把她的性命又收了回去,那他该如何是好呢?   她甚至不敢想象,若是上一世景翊就染了这个病症,而自己却早早死了,他剩下那几十年要怎么度过雷雨天。   阮清莞抬眸,看见对面的男人因她方才一句“离开”,而瞬间变了面色。   那幽深瞳眸中的暗色和不安,和上辈子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阮清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上辈子她死于一个雷雨天,而这辈子景翊却染上了雷雨天心悸的毛病,是不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阮清莞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   只有这个解释,才能将两件离奇的事情串联起来。   若是这样,恐怕真的只能向那云浮大师求解了……毕竟这样不同常理的事,一般的大夫哪里见过,也只有那世外高人,才能略通一二。 第20章 钓鱼 情动   翌日天气放晴,向来赖床到晌午的阮清莞破天荒起了个早。   梳妆镜前,竹苓一边用篦子给阮清莞梳头,一边好奇道:“夫人,昨日阮公子不是刚来过么,怎的您又要回阮府啊?”   阮清莞用指腹涂着口脂,樱红的唇畔垂眸一笑。   她今日才不是回去见父母兄长的,而是专程为了她那亲爱的好妹妹——阮清莹。   自从重生回来,她就一直想着要如何报仇,终于在昨日阮浮舟替她寻到证据之时,想出了主意。   上一世,她被阮清莹与齐宴二人蒙蔽双眼,被害得名声尽毁,家破人亡,最后孤苦潦草地死在雨夜的寻香寺。   那么这一世,她就要在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办法,报自己上一世的仇。   几日后齐宴的生辰,就是最好的时机。   阮清莞一双瑰丽的眼睛在铜镜下熠熠发光,装点过妆容的面孔也更加娇艳,她漫不经心地盖上脂粉盖,缓缓起身:“走吧。”   景府的马车载着她,又回到了阮家。   阮清莞先是回大房,看了看自己的爹娘和兄长。   爹爹这次将她拉进屋中,神秘兮兮地跟她说:“……多亏清莞上次的提醒,爹爹果然发现了身边几个同僚的动作,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们的证据……”   阮清莞心中稍宽,只要爹爹保持警惕,这一世就没那么容易再被人陷害,那她也不至于再落得上一世那家破人亡的下场。   又叮嘱了几句,告别父母兄长过后,阮清莞才收拾好心情,转头去了二房。   前世里,她可是很爱往这里跑的。   因着上一世的性格,阮清莞几乎没有什么闺中密友,自然把阮清莹这个堂妹当成了自己最要好的姐妹,事无巨细地和她分享着自己的一切秘密心事。   包括她那一厢情愿的喜欢。   上一世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唯有阮清莹一心鼓励她,她感动得一塌糊涂,以为只有阮清莹才是最懂自己的人。   殊不知,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少次偷偷嘲笑自己。   阮清莞闭了闭眼睛,心逐渐冷下来,不愿再想下去了。   “……清莞姐姐怎么来了?”二房里,阮清莹看见她的到来,很是惊讶。   阮清莞看着这张柔美虚伪的脸,压下了心中的不适,扬起脸并不达眼底的笑意:“怎么,妹妹不欢迎我吗?”   “怎么会……”阮清莹心中有些诧异,上次见面阮清莞的咄咄逼人还犹在眼前,怎么今日又恢复如常了?   阮清莞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上回我心情不好,在妹妹面前耍了性子,妹妹不会生我的气吧?”   阮清莹狐疑地盯了半晌她的脸色,见什么也没看出来,不由吐了口气:“自然不会。”   她就知道,这阮清莞是个傻的,没那么容易识破真相,想来上一次的针锋相对,也只是因为她那刁钻的性子。   “清莞姐姐这次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阮清莹又恢复到了往日里和她亲密无间的状态。   阮清莞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只淡淡笑着:“上次你不是说齐世子的生辰快到了,我想去为他挑个礼物,妹妹可愿陪我?”   阮清莹一愣,心中顿时暗笑起来,阮清莞果然还是那个阮清莞,仍心心念念着齐世子,惦记着他的生辰。   她若是知道她一心喜欢的男子,早已拜倒在了自己裙下,只怕要气死了吧。   心中的得意让阮清莹畅快不少,她爽快地答应:“当然愿意。”   ……   阮清莞和阮清莹出府后,在熙攘热闹的街市上逛了许久,看了不少文玩金玉铺子,阮清莞都没有选到满意的。   阮清莹再有耐心也忍不住了,有些不满道:“清莞姐姐到底想挑个什么样的礼物啊?”   阮清莞回头默默一笑,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我想为齐世子选一条腰带。”   “腰带?”阮清莹疑惑。   “是啊。”阮清莞点头,煞有其事道:“我听人家说,送腰带是有讲究的,拴住一个男人的腰,就等于拴住他这个人,代表两人之间会长长久久呢……”   阮清莹听得愣愣的。   阮清莞和她一同进了家衣料铺子,在店里挑了半晌,最后选了条朱红色云锦祥文的腰带。   最后,她不忘问阮清莹:“妹妹要不要也挑一个?”   阮清莹立马摇头,保持着自己淑女闺秀的风范。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好买这种东西。   只是,迟疑半晌,她还是没忍住在阮清莞耳边问:“……真的会长长久久吗?”   阮清莞神色自若地点头:“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阮清莹确实有些犹豫了。   她如今虽和齐宴感情正浓,可也深知彼此身份,对方是国公府世子爷,而自己的父亲却籍籍无名,将来若是真论起姻缘,怕是跨不进国公府的门槛。   男人的心是最难抓住的。   即使骄傲如阮清莹,也开始相信了这些迷信的说法。   ……   和阮清莹分别以后,阮清莞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却没有让车夫立即赶路,而是静候了片刻。   果不其然,不出一会儿,竹苓就悄悄来汇报:“……阮二小姐果然回到那个铺子,挑了个宝蓝色福禄寿纹的腰带。”   阮清莞勾唇一笑,她果然猜中了。   阮清莹那人虽爱自作聪明,可有时候却自卑得很,不然也不会处处和人比较,在别人身上找存在感了。   顿了顿,她又问道:“那封信送出去了吗?”   竹苓愣了愣,点头之后,神色却有些迟疑:“夫人怎知……齐世子到时候一定会来?”   阮清莞默默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先前让竹苓给齐府送去了一封信,约齐宴生辰那日在寻香寺见面。   不用问,她知道齐宴那日必定会去赴约。   她太了解齐宴的心性了,若是她真心捧着他,他反而不会珍惜,只有自己冷落他时,他才会巴巴地贴上来。   前些日子自己对他的冷淡,恐怕早已把他的心吊起来了,这时候勾勾手指,他必然上钩。   所有的事情都已准备好,只等着生辰那日的计划开始施行。阮清莞放下了帘子,开口让车夫上路。   只是……虽万事俱备,却还差一样东西。   阮清莞蹙了蹙眉,这样东西是她手中没有,也很难拿到的,一时之间清丽的面庞起了些苦恼之色。   转眼之间,马车已行驶到一半路途,阮清莞惆怅地掀开帘子之时,恰好看见街边人声吵闹。   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被人推搡在地,身旁摆放的香粉摊子也被砸倒,香料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面,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面前几个彪形大汉趾高气扬:“早说了不许你在这儿摆摊,还这么不长眼睛,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悬殊势力的对比下,摔倒在地的女子却没退缩,反而扬起一张坚毅的面孔,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对方,不服气道:“官衙都没有禁止我在街上摆摊,你们凭什么不许?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老子告诉你什么才是王法!”为首那人指了指身后的酒楼,冷笑道:“这酒楼是太子殿下手下的产业,你摆摊都摆到太子门前了,敢在太子门前招揽生意,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若是旁人一听太子的名头,只怕早就要吓跑了,只是这女子却尤为执拗,抹了一把脸利落起身,站在对方面前逼问道:“太子怎么了?这条街难道也是太子的?哪条律法写了禁止我在这街上摆摊?“   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争执不下,很快引来了四周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酒楼二层的厢房中,桃花眼的男人借着半开的窗扇,注意到了楼下的动静,阴郁的脸上隐隐有些不悦。   一旁的随从见状问道:“殿下,可要属下去……”   ——“当街欺辱弱女,别说太子,就算皇上在这儿也饶不了你。”   随从的话未说完,楼下忽然传来女子沉稳有力的声音,太子的目光不由又扫落下去。   马车上,一袭湘妃色烟笼罩纱云雾裙的女子俯身下车,清丽的脸上点缀着精致娇艳的妆容,整个人增添了十二分春色。   女子缓缓行至双方面前,看向那大汉的眸光却是冷冰冰的,“太子殿下知道你这么当街横行霸道么?”   明明是水润的瞳眸,里头却闪着刀剑般的寒光,大汉上下打量她几眼,见来者是个不好惹的,气势顿时就弱了大半。   ……   楼上,矜贵阴郁的男人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深邃的眸子中闪过些玩味。   “知道她是谁么?”太子抚着下颔,低低问了句。   那身上的名贵衣裙,应该是哪家的贵女。   随从抬眸扫了眼,道:“似乎……是镇北将军夫人。”   “景翊?”男人眉宇轻挑,没想到居然是景翊的女人。   说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事,又问道:“上回让你查景翊,可查出眉目了?”   随从的面容却露出一丝犹豫,“属下不力,未能有所发现……”   他也觉得奇怪,此人甚是诡异,用尽办法都没能查出分毫,只能得知对方自小被人收养,而后习武入军的经历,旁的消息竟一概不知,仿佛被人抹去了痕迹。   而太子却没耐心听他那么多解释,当即便起了冰冷阴鸷之色。   “废物!”   ——   街上人群散去后,阮清莞吩咐了下人,帮忙收拾那散落的香粉。   粗布衣裙的女子这才抬起头,面色狐疑地打量着她。   阮清莞不避视线,望着她盈盈笑道:“可否请姑娘喝杯茶?”   若是往常,街上这种看热闹的戏码她是不会参与的。   只是今日,她坐在马车上瞅着这女子眼熟,才想起来上一世,她就是通过做香料生意起家,最后闻名整个大靖朝的女首富林茉。   上辈子的阮清莞听过她的很多传闻,听闻她制香本事极好,又很有商业天赋,短短几年内就赚得钵盆满溢。   听说最厉害的时候,她手下的资产比国库都充盈。   阮清莞上辈子作为一个后宅女子,很是羡慕她的能力,没想到会在今日碰见她。   只是如今,她还只是一个街市上摆摊的女贩,看起来平平无奇。   阮清莞邀请林茉上了二楼的厢房,两人临桌而坐。   茗香四溢,气氛静谧,女子却一脸警惕地打量着她,不发一言。   阮清莞状若未见,自顾自拿起桌上的一瓶香粉闻了闻,不由自主道:“好香……”   不得不说,林茉的制香手艺确实是极好的,这一瓶小小的自制香粉,夹杂着好几种花香果香,闻起来沁人心脾,竟一点不比京城里那些有名的香粉铺子差。   “林姑娘的手艺这么好,怎么没想过自己开间铺子呢?”阮清莞问道。   顾客也都是看人识货的,哪怕林茉的香粉再好闻,他们也会觉得那摆在外面摊子上的东西,不如铺子里的好。   这话却是问到了林茉的难处,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苦于没有本钱,才只能从摆摊开始。   阮清莞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倒是起了个主意。   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们手下都是有自己的田庄铺子的,也算是一笔收入来源,阮清莞自己也有,只是上辈子她不善于管理这些,便全部交给了身边的嬷嬷处理,没想到最后家破人亡清算资产时,才发现自己的田庄铺子年年都在亏损,竟是一笔收入都无。   如今眼前有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她何不试试呢?   而且……阮清莞眨了眨眼眸,她还想起来一事……   上辈子她死后不久,景翊刚刚登基,朝廷大换血,国库空虚,那段日子景翊过得着实艰难……   若是这辈子她能提前做些准备,是不是到时候也能在银钱上帮到他?   阮清莞沉思了一会儿,便抬起头道:“林姑娘,若是我出资助你,你可愿意?”   林茉素净的脸上起了丝惊讶,愣愣地看着她,可只是一会儿,她便明白,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   顿了顿,她冷静道:“什么条件?”   阮清莞见状也不和她多废话,坦言道:“我出资,你出力,收益五五分成。”   对她来说,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对林茉来说,这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若是拒绝投资,自己靠摆摊赚本钱,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果不其然,林茉只思考了片刻,便抬眸点头:“好,我同意。”   阮清莞当即便拟了契约,在厢房里就和林茉完成了签字画押。   心里头思索着,她刚好手下还有几个闲置的铺面,正好可以给林茉用,林茉的经商本事她是信得过的,应该很快就能让那几间铺子起死回生。   签好契约后,阮清莞很爽快地给了林茉五千两银票作为启动资金,又允诺自己回府拿了铺子的地契便着人给她送来。   对于和林茉的合作,她是很有诚意的。   林茉手中拿到银钱,对阮清莞也放心了不少,面上的警惕也松懈了下来。   临出门前,阮清莞闻着那飘香的味道,忽然想起一事。   ……她方才还苦恼寻找的所缺之物,眼前之人不就有么。   “林姑娘,”阮清莞回头,眸色幽深地问道:“你这里有没有一种……可以让男女情动的香?”   林茉闻言眉心一跳,“阮姑娘要这做什么?”   阮清莞默默一笑,她已经将阮清莹和齐宴这两只鱼饵都掉上钩了,只是还需要一味香,才能将他们一网打捞。   林茉见她不语,淡淡道:“阮姑娘应该不需要这东西吧。”   她虽不知阮清莞的身份,可眼前女子容貌妍丽,气质清雅,一颦一笑尽态极妍,随便一抬眸一扬唇便能勾得男人情动,何须这玩意。   阮清莞随即坦言:“不是给我自己用。”   林茉这下不说话了,阮清莞出手大方,气度华贵,一看就是出身大户人家,这种家族里多得是各种陷害算计的戏码,她早就有所耳闻。   她不再多问,转身在自己随身的箱笼里翻找着,垂眸道:“有是有,只是你若将这东西用在别人身上,自己也要做好准备。”   阮清莞挑眉,她做什么准备?   林茉很快找出了一个极小的匣子,沉默地递给她:“香味一旦飘散开来,是最难躲避的,你用在别人身上,自己肯定也会闻到。”   阮清莞接过那小匣子,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犹豫。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就算被这香味迷惑,也不会情动,上一世那糟糕的洞房花烛夜让她心里对这事充满了阴影,她不明白那单纯的打桩动作究竟有何快感,会让男女之间那样沉迷。   反正,她这辈子都不会情动的。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问了句:“有解药么?”   林茉斜睨她一眼,无奈道:“这是春-药粉,你说解药能是什么?” 第21章 上钩 救救我……   寻香寺坐落在京郊北山上,虽地处偏远,可因香火颇灵,平日里往来供奉的香客不少,且多为京城里的世家贵族。   六月初十这日一大早,阮清莞便来到了这里。   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致,阮清莞心中唏嘘不已。这里是她上辈子居住了三年的地方,也是她最后死的地方,几乎见证了她上一世所有的落魄悲惨。   不过今日,一切恩怨情仇都该结束了。   小沙弥带着阮清莞来到了后院的禅房,好巧不巧的,正好是她前世里住过的那间。   不过这个时候,这间禅房还是供香客暂时歇脚的客房,阮清莞道了声谢后,小沙弥就阿弥陀福一声退了出去。   屋里一片静谧,房内摆放有青枝纹的香炉,只是并没有燃香。   阮清莞打量了片刻,便缓缓行至那香炉前,将林茉给她的那盒香粉从身上取出,准备尽数倒进其中。   “夫人,让奴婢帮您吧……”身后的竹苓看见她的动作,不免有些担忧。   “不必。”阮清莞面色未变,只淡淡道:“你先出去吧,待会只需按我说的做即可。”   一会儿这香味燃起来,在屋里的人恐怕都会被熏染。她自己倒是不怕,可竹苓还是个姑娘家,不好让她接触到这个。   竹苓听了她的话,愣了愣,便听话地退出去了。   阮清莞这才将香炉点燃,房间里很快散发出幽幽的香气。味道淡淡的,闻起来并不觉得有异样。   一切都准备好后,阮清莞便只等着鱼儿上钩了。   ……   齐宴今日来得也早,自从收到阮清莞的信,他就迫不及待等着今日了。   说来也奇怪,以前阮清莞不顾一切追求他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嫌恶,若非从她身上有利可图,他不会想接近她。   可,自从前些日子女子忽然的疏远和冷淡,他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那往日里觉得庸俗和娇蛮的面孔,如今看来却越来越有味道,那从前看着十分张扬和刺眼的笑容,如今想来亦觉得甚是动人。   自从上次在宫里和她一见后,他的心里就空落了许久,时常惦记着她从前的样子。   好在,他终于等来了女子的邀约。   齐宴收到信的时候颇为惊喜,他就知道,阮清莞不会轻易放弃对他的情意,她的心里还是有他的。   禅房里,齐宴匆匆进门,一抬头便看见女子清柔婉约的面容,和窈窕纤细的身姿,一时间有些发愣。   或许是许久未见,他觉得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每回见她都要惊艳上几分。   齐宴的喉间紧了紧,轻唤了声:“清莞——”   女子回过头来,透着户牖照进来的日光,白皙的面容熠熠发光,她轻轻对他一笑,那笑容宛若倾城。   齐宴只觉得心跳都要漏了一拍。   房中燃着袅袅幽香,丝丝缕缕的味道沁人心脾,齐宴清了清嗓子,问道:“听闻你给我准备了生辰礼物,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阮清莞含笑对他点头,而后回头准备去寻她带来的礼物,半晌,却是捂唇一惊。   “呀,我忘在马车里了!”   女子水润的瞳眸中透着懊恼,紧接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齐宴看着颇为可爱,不由弯唇:“不急,让丫鬟去取就好了。”   阮清莞却摇头:“我今日上山没带丫鬟……”   她默了片刻,抬眸看着齐宴,软声道:“齐世子先在这里等我吧,我亲自下山取,去去就回。”   女子重新披上斗篷戴上帷帽,临出门前,又颇为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他:“一定要等我哦,我马上就回来。”   齐宴看着她一步三回头的动作,心下微动,笑着点头道:“好,我会在这里等你。”   阮清莞仿佛这才放心似的,转过身出门。   只是转头之间,那纯澈的笑容就淡了下去,女子脸上瞬间变得冷漠。   ……   目送着阮清莞离开的背影越来越远,屋里的齐宴这才坐了下来,自己斟了杯清茶,借着悠悠的檀香独自品茗。   他心情颇好,想着方才女子的容颜动作,忍不住勾唇轻笑。   只一瞬间,那房门又“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齐宴有些诧异,还以为阮清莞这么快就回来了,谁料一抬眸,却看见了阮清莹的身影。   “清莹,你怎么来了?”   女子的脸上三分不满七分娇嗔,抱怨道:“怎么,见到阮清莞那么开心,见到我就不高兴了?”   她早先就知道阮清莞今日约了齐宴在寺庙见面,虽然知道齐宴并不喜欢她,可还是不放心,眼巴巴地悄悄跟来了。   果不其然,让她看到了男人对阮清莞献媚讨好的笑。   阮清莹心中待着万分酸意,咬唇问道:“齐世子不会是喜欢上了姐姐,不喜欢我了吧?”   眼前美人儿清柔纤弱,楚楚可怜,齐宴心中微微动摇,他伸手去揽女子的细腰,亲热道:“怎么会呢,我一直喜欢的都是清莹啊。”   那不堪一握的纤腰入怀,齐宴笑容更甚,他确实更偏好阮清莹这类柔弱清怜的美人儿,阮清莞那种骄纵任性的大小姐反而不是他的口味。   这会儿,他自然是把那阮清莞忘到脑后了。   女子听了他的话,这才恢复笑容,又想到了自己带来的东西,连忙道:“我还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   她说着将自己买的那条宝蓝色福禄寿纹腰带取出来,对他碎碎念道:“听闻女子送男子腰带,就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一辈子了……齐公子,若是一会儿阮清莞也送你这个,你可不许收啊。”   女子说话间不免又带上了几分娇嗔,听在齐宴的耳朵里甚是舒服,他低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房中檀香气息袅袅成烟,女子满身的馨香入鼻,他隐隐心跳加快。   “好。”他满口答应,又喑哑道:“那你帮我系上,可好?”   男人满眼都是浓情,阮清莹的面色不免红了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她也觉得身上有些燥。   阮清莹低头紧贴着男子,伸手覆上他的腰间,用腰带在他身上小心比划着。   两人紧紧相扣,彼此的呼吸都洒在对方耳侧,呼出的热气交织着檀香气息。   男人心头一涌,一把就抓住了女子的皓腕,将她带入怀中,欺身侵唇吻上那如蜜的双唇。   “齐公子……”阮清莹半推半就间也跟着陷入了他的胸怀,双手环绕着他。   禅房中,只留下满室春意……   ——   阮清莞站在窗外,光听见声音就知道事成了。   心中冷笑一声,她上辈子用尽一生喜欢的男子,也不过如此。   其实如今想来,上一世她未必是真心喜欢齐宴,只是从小就听见阮清莹在自己身边念叨,这个男人如何优秀如何完美。渐渐的,她不知道是自己喜欢上齐宴,还是被阮清莹怂恿的。   总之,今天都该结束了……   阮清莞最后回头看了眼那一室的旖旎,而后漠然转身,离开了这里。   ——   后山的密林深处,阮清莞等了片刻,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不由抬起眸子遥望来路。   半晌没看到动静,阮清莞心中不免有些着急,过了不久,终于看见那喘着粗气匆匆赶来的身影。   “夫人、夫人!”竹苓上气不接下气的大步跑来,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奴婢幸不辱使命!”   阮清莞一听,终于放下了悬了一整日的心,脸上也扬起欣慰的笑容,望着竹苓对视一笑。   竹苓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给她回忆着方才的情景。   她带着庙里的沙弥和尚匆匆赶到时,禅房里的两人还滚落在床上,衣衫散落了一地,床上的两人赤-身-裸-体极尽火热。   “荒唐!荒唐!”寻香寺的住持大怒,当即道:“这里是佛门净地,二位竟在此行如此污秽之事,简直是有辱我佛!”   没料到会有人来,齐宴吓得当场从床上摔落下来,阮清莹也惊叫一声,捂紧被子瑟瑟发抖地遮住自己。   只是他们这番动静不小,还是惊动了四处的人,后院禅房里多的是来歇脚的香客,甚至还看见了国子监祭酒家的王太太,通政司使家的张夫人。   竹苓忍不住捂唇对阮清莞笑道:“只怕这一次,全京城都要知道他们俩的好事了,看他们以后还怎么做人……”   阮清莞淡淡地笑了笑,他们早就不做人了。   “那香呢?”阮清莞又问道:“那香如何了?”   竹苓微微收起了笑意,道:“奴婢后来悄悄潜入房中,将那香灰全部处理了,就算他们日后再想起来,也找不出证据的。”   阮清莞点点头,这才放心了。   只是竹苓抬眸不安地瞥了阮清莞一眼,担忧道:“夫人……您也闻过了那香气,可有不适?”   阮清莞捂了捂心口,无事地摇摇头:“我无碍的。”   她到现在身体都没什么不舒服,想来是对这香气没有反应的。   “下山吧。”   ……   密林深处,躲在暗处的两人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人影消失不见了,才从暗处现出身来。   “景夫人……景翊的女子……果然是个有意思的。”阴鸷桃花眼的男人眼中闪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两次见她,一次在街边,一次在寺庙,都让他起了注意。   京城闺秀们多无聊庸俗,也只有她才让自己觉得有几分玩味和惊讶。   只是可惜……早早成婚了……   “殿下,”面前的随从担忧问道:“她们会不会注意到了我们,要不要……”   “不必。”太子摆了摆手,回头看了眼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淡淡道:“她们应该没有看见。”   他说着疲惫地拧了拧眉心,眉目中郁色更显,若非那事,他怎会偷偷摸摸躲避到寺庙里来谈事,不由烦躁道:“秋闱科考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随从立马答道:“殿下放心,都安排好了,不会出差错。”   太子点了点头,阴沉的面容这才好了些,只是仍交代道:“做事干净些,最近父皇盯着孤处理科举之事,切勿被他抓住把柄。”   随从点头:“属下明白。”   ——   回到山下,阮清莞坐上马车,一路轻装简行打道回府。   可能是因为寺庙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也可能是因为终于解决了自己重活一世的心头之恨,阮清莞这会儿坐在马车上,才觉得心情畅快些。   寺庙回府的路途有些遥远,她颇为轻松的倚在软塌上哼着歌儿,闭目养神。   只是渐渐的,阮清莞察觉出有些不对劲。   车内幽闭,门窗不通,她隐隐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上的温度也升腾了起来,双颊更是烧红了一片。   她以为自己是憋在车中闷气了,连忙挑开了车帘呼吸外间空气。   只是心头的那股燥热依旧久久挥之不去。   半晌,阮清莞身体里那股小火苗愈烧愈旺时,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对那香气起了反应了!   心中警铃大作,阮清莞连忙拍打马车吩咐着竹苓:“快!快些回府!”   这香的作用极强,几乎快要将她烧毁,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回家。   竹苓抬头看她,却是吓了一跳:“夫人!您的脸怎么这样红……”   随即,她也意识到了什么,焦急道:“可是这里离景府还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半个多时辰……   阮清莞跌落回马车,体内那种异常的渴求让她觉得万分难熬,□□几乎快要将她的理智烧毁,她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态。   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对那种事一丝欲念也无,怎么会有身体反应呢……   阮清莞的头脑中胡思乱想着,事已至此,她一点也不想填满自己身体的渴求,反而希望跳进一池冰冷的湖水,将身上这股燥热尽数浇灭。   “下车,我要下车!”   女子急匆匆拍打车壁,想要下车寻觅冰池冷水灌溉自己。   片刻间,晃动的马车安然停下,车外响起一些细碎的声音,阮清莞什么都听不到了,身体里的异常几乎将她的感官知觉都带走。   她将双唇咬出了腥红,才强迫自己从塌上起身,掀开帘子——   一瞬间,和钻身而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熟悉的身体和好闻的气息出现在眼前,饱受折磨的女子眸中一滞。   “夫君……”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阮清莞忍不住红了双眼,泪水滚滚而落。   “我好热……”游走在四肢百骸里的折磨让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袖,眸中渴求道:“救救我……” 第22章 纾解 雨打花娇   话说出口时, 阮清莞才察觉到自己腔调里的娇声。   狭窄且幽闭的车厢内,只听到自己的难受的呼吸和低声啜泣。   血液翻滚叫嚣,灼灼燃烧, 女子忍不住娇躯微颤。   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后, 阮清莞蜷缩在车内一角, 以手掩面垂泣,羞愤得几欲毁掉自己。   她活了两世,哪怕性子再骄扈行为再放肆,也从未当着人露出过这样失态不堪的一面。   更何况还是在景翊的面前。   车内的光线极其昏暗, 只能看到男人冷冽利落的面部轮廓, 阮清莞庆幸自己是在车里,他应该也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绯红。   “很难受?”   男人突然倾身靠近自己的身体, 浓郁的气息扑进鼻腔,低哑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异常清晰。   阮清莞只觉得身旁座位一软, 骤然间便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宽厚的胸膛臂膀和温热躯体的温度传来,几乎又给她的身子加了把火。   所到之处, 无不点火燃烧。   身体里那股异常愈发汹涌,阮清莞忍不住溢出喉咙, 身体上渴望再靠近他一分, 可残存的理智却让她想瞬间逃离。   “夫君……”强撑着不受控制的身体,女子音调柔弱, 泪眼灼灼, 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先出去……好不好……”   她实在没勇气让他看到自己这样的狼狈不堪, 生怕一会儿理智尽失做出让自己颜面尽失的事。   景翊却没有理会她的话,反而愈发用力的环住了她的纤腰和腿弯,眸色急切道:“哪里难受?”   女子轻轻摇头, 没有回答他,或许已经是无法思考了,只能闭紧双眸无意识的颤声重复:“你……出去……”   她双颊酡红,娇躯微微挣扎着,景翊幽深的眸子暗了暗,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手中的劲道一轻,男人沉默了片刻,声音愈发低磁:“……可要我救你?”   阮清莞一睁开眼,便撞进他那双满是浓情的眼眸里,那眸中暗含着多少意味不明,女子心中一惊,愈加用力的推搡:“不要……我不要……”   他还能怎么救,无非五年前那样……   阮清莞一点也不愿意,即使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深刻记得上一世成亲那日那刻骨铭心的疼痛,难忘那晚被折磨的痛苦和恐惧。   她这辈子都不希望再重复那晚的痛苦……   景翊低头看她,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恐惧和害怕,顿了顿,他轻轻揽手抚过了她面颊上的泪痕,眸中沉思。   “乖,别害怕。”他垂首在她耳边低低浅浅,哑声道:“我有的是帮你纾解的法子。”   ——   马车赶不及回景府,停在了附近的酒楼客栈。   下车时,男人有力的臂膀一拢,将柔若无骨的女子稳稳横抱于怀中,宽厚的大氅紧紧包裹住她的身躯,外人几乎瞧不见她的样子。   小厮早已定好了上等的厢房。   宽大敞亮的厢房中,男人沉着脸踏步而入,将怀中女子安置于柔软宽敞的美人塌上。   骤然间离开温热的怀抱,女子周身一空,紧闭的双眸轻哼一声,唇畔透着淡淡的樱粉。   景翊的眸色又深了深,沉沉打量她一眼后,转身吩咐丫鬟:“去打一盆水来。”   床边的铜盆架子旁,男人淡漠着一张脸,将小臂处墨色的袖边一角一角卷起,动作缓慢,神情认真。   待清水准备好后,他将一双宽厚的大手沉于其中,冷水浸泡着他的手心指腹,男人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清洗擦拭,仿佛在对待一件庄严的大事。   与这边的冷淡优雅不同,榻上的美人儿却是十分煎熬了,药效已经在她身上维持了许久,灼热之感却并未减轻分毫,反而愈演愈烈。   身体里像是有无数虫蚁密密麻麻爬过,体内的不适也让她陷在锦缎之中弯了身躯,娇柔道:“夫君,我难受……”   脆弱下的她宛若一朵被风吹雨打的娇花,柔弱无依只等着人来采撷。   “这么急?”男人这才洗净了双手,来不及擦拭便行至她的身边,软软地坐于塌边一侧,轻笑而视:“方才不是还说不要么?”   塌上的女子睁开美目,看见他那双还沾着濡湿的手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   层层叠叠的裙角堆起,男人低头望着那欺霜赛雪的肤脂,将残留的水珠覆上去,水痕逐渐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湿润掌心带来的冰凉触感,与身体上的滚烫灼热相触碰,让她下意识绷紧了身子,蜷起了双腿。   “夫君……”   “乖,别怕了。”   景翊多年习武练兵,手上覆着一层常年执秉刀剑带来的薄薄茧子,格外粗粝却又触感清晰。   声音也随之而来带了一丝蛊惑,轻轻道:“……这次不会像上回那样了。”   ……   窗外是夏末秋初的日光明媚,客栈临街,外头人群喧嚷的嬉闹声依稀传来,盖过了室内的静谧,只听得屋里的雨打花娇。   景翊或许是知道了五年前那晚带给她的阴影,这次格外重视她的感受,观察着她的每一刻反应。   尊贵矜冷的男人从未这样取悦过人,却有一种甘之如饴的乐趣。   那是五年前他亏欠了她的,他终是懊悔了那晚的冲动,只能以今日的温柔弥补她。   良久,榻上的女子终于瘫软平息下来。   阮清莞白皙的双颊抹上一层嫣红,眸色发愣地盯着头顶的承尘。   雨疏风骤过后,是长久的如释重负,亦是云端跌落的无力,她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男人在对岸拾起她掉落的帕子,缓缓地擦拭着自己。   他面色清冷,动作不疾不徐,身上的衣袍没有一丝散乱褶皱,还是平日里那副完美的样子。   而自己周身的锦缎已经凌乱不堪,无暇顾及亦无心收拾,只剩下了虚软乏力。   阮清莞忽然有点委屈得想哭。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最不堪的一面都展现在了他面前。   “哭什么?”男人瞧见她泛红的眼角,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方才纾解的不是她似的,他不由出声:“还不够?”   男人语气那样认真严肃,阮清莞顿时红了一张脸,轻轻别过脸,摇头咬唇:“不……”   景翊这才擦干净手指,将玉扳指重新带回了拇指上,掌心还是涩涩的,他忍不住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上面还残存着她的花汁,那是她身体流露出来的味道。   “净了两次手,一次冷的,一次热的。”景翊抬眸,眸中意味不明。   阮清莞面颊烧红,自然知道他口中“热的”是指什么。   或许是因为药物作用,又或许是因为没有真枪实弹,这次的确比成亲那晚要好受得多。   半晌,男人转身背过去,阮清莞沉默地瞥过视线偷偷打量他,注意到他的衣角之处,也氤氲着一丝水痕。   原来,伪装完美的他,也不是毫无痕迹的……阮清莞愣愣地想。   ——   在客栈厢房歇了大半日,待身体的不适都逐渐褪去,阮清莞才随着景翊乘坐马车重回景府。   马车摇摇晃晃中,男人闭着眸子沉声问道:“今日……是因着那齐家人和你堂妹的事?”   阮清莞心里一惊,美眸瞬间张大了看他:“你怎么知道?”   景翊轻笑一声,这事有什么瞒得过他的,她所有的事情都交代竹苓去做,竹苓会避着他吗?   更何况,那日在花厅里她和阮浮舟的谈话,早就被他听到了。   景翊轻轻摇头,她就为着这么个事,费尽半天的力气,差点还把自己搭上了。   “我早已安排了人搜寻齐国公府和你二伯父一家的动向,他们二人败落了,齐宴和你堂妹自然也跟着受打击,何须你这么费尽周章?”   若是他今日不来,她那一身的药效该如何解决?他都不敢想象。   阮清莞闻言诧异,没有想到在自己动手的同时,景翊也做了这么多准备。   她知道,自己在将军府,一切的动作都是瞒不过他的。   上一世,她就是无意中发现自己在京中的动向,全都被人报告给了远在边境的景翊,心中大为愤怒,觉得自己在府中一直被监视,才一怒之下收拾了包袱去到寻香寺居住的。   那时候,她以为离开了将军府自己就能自由了,没想到却是最后悲剧的开始。   男人得知她生气离了府,被她弄寒了心,索性也就将自己安排在京城里的那些探子撤掉了。   以至于最后,他不曾知道阮家一家被陷害,更不知道她病逝于寺庙的事。   导致两个人就那样错过了一世。   阮清莞如今想来,男人上一世在自己身旁默默安插的那些眼线,何尝又不是在保护着自己,至少上辈子她骄矜跋扈得罪了那么多人,也没有被人寻仇报复过,想来是自己一身边一直都有默默保护着自己的人。   她重生后有时候也会想,若是上一世她能同他好好地谈一谈,又或是在自己家族破败时肯放下芥蒂和他服个软,他们上辈子或许就是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了吧。   阮清莞至今都还记得,上一世他连夜从边境赶回,却见到她死去的尸身,最后那脆弱的模样。   也记得他登基为帝,白日里叱咤风云,到了夜里却抚摸着她的画像,漫漫长夜久久失眠的孤独身影。   好在如今,她已尽数消除上辈子所有的仇与恨,那么剩下的,便只有前世那错过的情与爱。   ——   事情如阮清莞所料想的那般,不过一两日,满京城大街小巷便传开了那阮府的二小姐和国公府世子在寺庙私通却被僧人当场捉奸在床的事情。   因那日围观之人众多,上至世家贵族的女眷,下至京城街巷平民百姓,无不亲眼见证了那场面,描述起来十分香艳,添油加醋最后传出来好几个版本。   总归都是这二人的荒唐事。   众人也都没想到那平日里光风霁月的齐世子,和清柔婉约的阮二小姐,会做出这等不堪之事。一时间,齐国公府与阮府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指指点点的笑话。   听闻齐府国公爷大发雷霆,甚至对齐宴进行了家法处置,怒骂他丢尽了齐家人的脸,再不许他踏出家门半步。   便是齐国公不说,齐宴经此一事也没脸再随意出门了。   男人家还好些,外人无非调侃几句风流成性,到了阮清莹这里,却要面对女子婚前失贞不守名节的指责了。   听说阮二夫人得知消息,当场昏了过去,一醒来便哭天叹地,女儿这辈子毁了……   是啊,自古以来名节受损的女子,即便不被族人处死,也多是送到寺庙,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纵使阮二父母都舍不得,她的事情也已经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往后是不可能再有机会嫁入好人家了。   阮清莹的这辈子是不会再有什么出路了。   然而阮家二房遭受的打击还不止如此,没过多久,便传出阮家二爷私下里放印子钱的事。   此前朝廷放印子钱曾酿成过重大祸患,本朝严令禁止放印子钱的行为,阮家二爷这事一出,立即被官府捉拿到了牢狱。   只待收集证据,择日问刑。   阮清莞心情大好,短短时间回了好几趟阮府,每日光是搬着小杌凳坐在庭院里看二房那愁云惨淡悲天泣地的模样,都觉得心里畅快。   她知道,二伯父能这么快倒下,虽说的确是因为他手脚不干净,可也有景翊在背后所做的功劳。   他若不曾留意二伯父的动向,抓住了他的把柄,也不会这么快就将他送入了大牢。   阮府里,经过女儿与丈夫的双重打击,二房夫人悲痛欲绝后,大约也是知道了如今事情的严重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期艾艾的来见大房两人,只期望他们能伸出援手。   可惜往日里她的性子太过牙尖嘴利,早已让阮大夫人对她心生不满了,如今看着他们倒霉幸灾乐祸都来不及,怎还会施以援手。   最后竟是让她吃了个闭门羹,见都未见。   阮清莞看热闹归看热闹,最后也不忘提醒父亲:“如今二房气数已尽,爹爹明哲保身,还是该早日分家才是。”   住在一起总归是个祸患,谁料他们最后会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失心疯的事呢。   阮父点头,心中还有一丝担忧:“如今二弟他们出事,我若迫不及待分家,传出去难免被外人指责薄情寡义……”   阮清莞却摇头:“爹爹此时分家才是最好的选择。二伯父放印子钱是触犯了朝廷律法的,爹爹虽是兄长,却也是掌管着户部的朝廷官员,此时更应该割袍断义,以表决心。”   “更何况……那阮清莹如今做出这等荒淫无道之事,外人都嘲笑阮家女不知检点,同居一屋檐下,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话阮清莞说来却有些心虚,她的名声早被上辈子霍霍光了,如今也没剩几句好听的,她说出来无非也就是宽慰宽慰父亲罢了。   果然阮父听了她的话恍然大悟,赞同的点头,心里不由震惊,他一介在朝为官多年的父亲,竟不如深居闺中的女儿看得明白。   ——   只是还未等到阮府分家,阮家又出一件意外之事。   八月秋闱,承载父母师长期望的阮浮舟下场比试,阮家二老和国子监师长都拉长了脖子盼着,只等他榜上有名,光耀门楣。   此前,阮浮舟在便有着京城才子的称号,才华横溢颇负盛名,师长早就断言过,他此番下场至少是前三甲,状元之名都是把握的。   可谁知,九月桂榜一揭,那所谓状元却只是一个籍籍无名并不为人知的学子,而大才子阮浮舟的名字,众人在榜单上找了几圈都不曾看到。   最后,不知是哪里传出,京城才子阮浮舟居然在秋闱破天荒交了张白卷的消息。   京中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反应各异,有人认为是阮浮舟素来的才子名声有假,在考场上现了原形罢了,也有人猜测阮浮舟是不是考试出了什么意外,才出现这种事。   京城百姓热议的目光视线,再一次落到了阮府。   阮清莞得知此事时,脑中一空,一颗心重重地跌落下去。   哥哥的事情与上一世如出一辙,从考院出来以后,他就开始闭门消沉,一言不发,滴水未进,绝口不提考试之事,只将自己习了多年的课本书籍全都收起束之高阁。   后来再踏出门时,性子就仿佛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流连于欢场赌场之类的地方,眉目语气也变得轻浮放纵,再不见从前意气风发清润朗逸的才子模样。   秋闱一事就是上辈子兄长一生变化的转折点,意识到如今严重性的阮清莞立即赶回了阮府,匆匆忙忙回去看哥哥。   阮府的后院里,男子怀中抱着一坛酒,跌跌撞撞仰头随意痛饮着,他鬓间长发杂乱微垂,眉宇一圈乌黑青黛,眸色暗淡无光,胡子扎拉消沉至极的模样,竟和街上的醉汉没什么分别。   “哥哥……”阮清莞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红了眼眶,脑中一遍遍闪过上一世的种种,上辈子他就是这样作践自己的,整日饮酒沉醉,不问世事。   阮浮舟一看见她,眸中闪了闪,可也只是那短暂一瞬,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妹妹,你来了……”   阮清莞一步步走近他,在他身旁俯身垂首,嗓音轻颤:“为什么啊……”   她活了两世,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在考场上交了白卷,以他对哥哥的了解,就算考试发挥失常,也不至于一字不写的道理。   “你不是说……”女子说话间,鼻头一酸,忍不住带上哭腔的声讨:“你不是说……要让我做状元郎的妹妹吗……”   她未必是真心稀罕那状元之妹的虚荣名头,不过是希望兄长能够拔得头筹,盛名于世。   可瞧他如今颓废荒唐的样子,哪里还有从前半分气宇轩昂的模样。   女子的轻声质问让阮浮舟面容一滞,不禁也想起了从前那满怀信心和希望的日子。   他很快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而后缓缓抬起自己沾着酒意的手掌,抚过她眼角的泪痕。   “对不起……哥哥不能履行承诺了……”   “不……”阮清莞吸了吸鼻子,摇头轻声道:“这次履行不了,下次也行的……”   她的哥哥还这样年轻,即便这次秋闱真的失利,再等三年依旧可以名扬天下。   阮浮舟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无力地倚靠在墙角,闭紧的双眸疲惫倦然。   这辈子都不会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考场了……   他曾以为,大靖朝历代选官科考是这世上最公平的考试,它为大靖朝廷源源不断地选拔着能人异士,输送人才。   而民间无论是平头百姓,亦或是王公贵族,都能通过这次考试,一展抱负,显露身手,甚至是逆天改命。   可直到他在考场上,看见那些异常之举时,他才发现事情远不止自己想象中那么单纯。   有人专程印了小册子随身带入考试,有人私改了京籍老远入京考试,有人甚至干脆都不是本人,使了印钱就能请人替考。   他们不仅提前为这场考试做足了“准备”,更是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周,竟都大大方方毫不避讳的说了出来。   阮浮舟只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从未见过这等离谱之事。   可当他在考场上向监临官检举之时,才发现更离谱的事在后面。   监临官不仅对他的检举毫不在意,毫无反应,甚至在目睹在场考生那些异常举动时,竟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神态自若,毫无心虚的模样,竟叫阮浮舟心生了一种自己才是异类的感觉。   这其中没有门头,他是不相信的。   可若只是一个两个便罢了,几乎大半的考生都面色自若的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阮浮舟的认知都毁灭了。   他眼中的太平盛世,严正朝廷,清白官场,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他寒窗苦读十余年,所身怀的才华与抱负,也绝不是为了将来与这样一群人为伍。   打量着周围神色各异、各怀鬼胎的模样,阮浮舟沉默半晌,终是罢了笔。   一张空白的考卷,是他对这个科举制度的答案,也是他对自己寒窗十余年的终结。   这本该单纯却鱼龙混杂的考场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清清白白的。   若这人间荒唐,他就要做那唯一清醒之人。   ……   只是,这人间清醒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阮浮舟即使是出了考院,也不忘为自己寻求一个公平。   他想尽了无数办法,洋洋洒洒写了数十封陈情信,送到衙署和翰林院,竟无一回应,全都石沉大海。   他的师长看不过去,悄悄拉住了他道:“放弃吧……那背后之人根本不是你能招惹的……只要这大靖朝一日不倒,你就不可能真的找到答案……”   阮浮舟这才知道,原来所有的症结,竟都出自皇室。   这场科考,起也因皇家,终也因皇家。   “人生在世,何必那么较真,你若是专注自己,未尝不能拿到一个好名次……”最后,他的师长竟在他耳边这样安慰。   阮浮舟只觉得荒唐。   他始终无法释怀的事情,在他们眼里竟是这样稀疏平常。   那他寒窗苦读十余载,拿到一个所谓的好名次,竟就是为了加入这样的队伍吗?   阮浮舟轻轻摇头,眸中嘲讽之色尽显。   若人间无法清醒,他便一直沉醉下去吧……   ——   阮清莞回到景府的时候,还是一脸郁郁之色。   景翊来栖霞居陪她用晚膳,得知了她兄长之事,也是有些诧异。   他倒是私下着人去翰林院查过阮浮舟的考卷,将那糊了名的考卷拆开来,看到他的的确确是交了一张空白的考卷上去。   没有被人动过手脚,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阮浮舟在考场里经历了什么,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景翊神色淡漠:“这次不中,三年后再接着考就是了。”   阮清莞捏着木筷,神情隐隐担忧:“可是我瞧着哥哥,竟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碰笔墨了的样子……”   男人倒是顿了顿,半晌后又沉声道:“不碰笔墨,也能舞刀弄枪,出路不止一条。”   阮清莞闻言,却是将视线落到了男人那双宽厚带着茧子的手掌上,她相信人的双手生来就是有归路的,有的人天生适合舞文弄墨,提笔作诗,而有的人天生适合舞刀弄枪,练兵习武。   她相信自己的哥哥是前者,景翊或许是后者。   阮清莞在膳桌上愣愣地出神,一旁布菜的竹苓见她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男人的手上,不由好奇道:“夫人直勾勾盯着将军的手做什么?”   她这话本是无心一问,落在阮清莞的耳朵里却是炸开一个惊雷,脑中瞬间浮现起,那日这双粗砺的大手是怎样在自己深处轻拢慢捻,翻云覆雨的模样。   即使已经过了不少时日,阮清莞还是腾的一下烧红了双颊,心跳如鼓。   她有些心虚地抬起眼,小心打量着男人的面色。   男人的袖角轻挽起,露出好看的手腕和结实的小臂,他自顾自盛了碗汤,眸色未抬,唇畔浅笑。   “约莫……是又想了吧。” 第23章 日常 只侍奉莞莞一人   身旁竹苓还伺候着, 男人突然出口说这句,阮清莞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恼,斜眸嗔了他一眼。   “夫君惯会笑话妾身。”   女子面色涨得通红, 男人瞥她一眼后低眸, 唇畔划过浅浅的弧度。   他就爱看她这面含春意一脸娇羞的模样, 从前经见过她太多伤人的冷面恶语,如今能看到她面上有几分绯红娇意为了自己,心中都跟抹了蜜一般甜。   “哦?不是吗?”他抬起一双手,透着户牖照进来的光线仔细打量一番, 眸中意味不明:“那就是为夫这双巧手天赋异禀、能屈能伸, 莞莞着实喜欢吧。”   阮清莞怒极心跳瞪他一眼,这下耳朵根都要烧红了。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人惯会说荤话, 那一句“天赋异禀”、“能屈能伸”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跟变了味似的,让她不知不觉就想起那日客栈之事, 脸上火烧火燎的。   ”将军切莫再提那日之事了……“阮清莞这次连”夫君“二字都不想唤了, 声音有些羞恼。   “哪日之事?”男人却佯装不解,故意问她:“我方才不过是说, 莞莞着实喜欢我这双手,能持兵器上阵杀敌, 莞莞想到哪里去了?”   阮清莞:“……”   他绝对是故意的!   似乎是从那日之后, 他就惯爱在自己面前说这些,刻意挑逗她, 看她脸红心跳的模样。   “将军怎么不在部下士兵面前说这些呢?”阮清莞试图反抗。   她甚至有些怀疑, 这个男人莫不是这些年在边境军营里待久了, 着实憋坏了吧。   “我同他们说那些做什么。”男人眉眼淡淡,不以为意:“这些话……我同莞莞说不就行了。”   男人说起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反而是阮清莞脸红心跳, 一脸潮红的样子宛若心虚。   “将军同妾身说这些做什么……”阮清莞别过脸去,小声嘟囔道。   男人蓦地将一双深邃的眸子瞥过来,那眼神毫不避讳地落在她的面上,旋即将那双宽厚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一双手背上。   “因为我这一双手……从来都只侍奉莞莞一人啊。”他的声音低沉喑哑。   那双粗砺中带着茧子的手心紧贴在自己的手上时,阮清莞心下一跳,熟悉的触感又让她想起些绯红的记忆,忙不迭将自己的小手从中抽了出来。   ……要命。   她青葱般的十指紧扣在碗碟上,几乎快要将绯红的脸颊埋进去。   竹苓站在膳桌一角布菜,并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那日在酒楼客栈她早早地就退了出去,只知夫人缓过来时面含娇意,唇畔嫣红,大约也明白了什么。   “对了,万寿宴马上就要到了,将军和夫人想好要送什么寿礼了吗?”竹苓提醒道。   万寿宴便是太后的寿辰,当今皇帝注重孝道,登基后便将太后寿辰定为了万寿节,以祝太后万寿无疆,逢节便为太后举办寿宴,满朝文武入宫贺寿。   这也算是一年一度的宫廷大日子了,景府也需提前做准备。   景翊端正神色后思索片刻,道:“去岁蛮夷进贡的南海夜明珠,或是西域琉璃,你看着哪个合适,去拟单子就成。”   他这些年久居边境,宫宴也参加得少,送礼就更不曾了,他其实是不大喜欢这些场合的,喧嚷却虚无,倒不如边境军营里和战友篝火边对饮烧酒。   从前他肯赏脸去那些无聊的宴会,也不过是存了一分心思,想要隔着人群偷偷看看她。   她是世家贵女,而他是外男,他们一年到头也只有这些场合才有机会相遇。   而如今,他那心心念念了数年的面孔,早已娶回自己的府上,抬头即见,他何须还去奔赴那些无意义的宫宴。   自然是将这些事务全部交给她这个将军府的主母来负责。   他看向对面的女子:“莞莞觉得哪个合适?”   而阮清莞在听到景翊的话后,却若有所思了起来。   上一世的万寿节,她因着不怎么喜欢太后,寿礼也只是随便挑了个东西送上去,已经忘了是什么了。只是还记得那晚她匆匆离席,却在御花园里的静谧凉亭中,看着那个尊贵端祥的老太太偷偷抹泪,望着天边瑶华殿的方向叹息不语。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太后为何会在大喜的寿辰这日那么难过,如今想来却是明白,老人家年纪大了,身边的亲人却逐渐远离。沈贵妃虽后来自焚而死,可当初也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养女,自小的感情也是不浅的。   老人家只能将满腔的思念全部寄于景翊这个孙儿身上,只可惜看着这个亲孙子却相见不能认,还让他去了千里之外的边关。   如此这么一想,阮清莞觉着景翊的这番态度,就有些随意敷衍了。   太后那可是他的亲祖母,老人家逢整的大寿,他这个亲孙儿竟就这样搪塞。   凭心而论,这些年太后皇帝虽都没有与景翊相认,可待他却是极好,尤其太后,都是明里暗里护着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过异样。   ……不过瞧他如今对待太后寿辰的这副模样,应该是不曾察觉的。   “太后尊贵无比,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那南海夜明珠西域琉璃能入得了眼?”   虽这么说,可阮清莞知道,南海夜明珠西域琉璃已是顶级,可那未必都是太后真正想要的,也许太后期待的只是她这个亲孙儿的一点心意而已。   男人听见她口中的不满之意,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眸子:“你有主意?”   阮清莞自然是有主意的,只是她不愿多说,还想卖个关子,狡黠一笑道:“将军到时候就知道了。”   上一世景翊得知身世时,太后已经因病去世了,祖孙两人就次错过,她知道景翊心中也是遗憾的,没有在太后活着的时候唤她一声“祖母”,没有在她生前好好孝敬过。   如今他尚不知道,那就由她来帮他填补,这样以后的他或许也能少些遗憾和悔恨。   而景翊在听到她的话后,却颇为不解地打量了她半晌,忽然问道:“你不是……从前最怕太后么?”   从前听着太后的名讳就眼里瑟缩,吓得不敢进宫的姑娘,竟然会这么主动为太后准备寿辰礼物。   阮清莞听见他的用词却有些不满了,扬眉辩解道:“妾身那不是怕,是敬畏。敬畏懂吗?”   景翊看着她这副眉眼张扬佯装有理的模样,莫名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对,是敬畏。”他垂眸附和。   她是那不可一世张扬跋扈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曾怕过任何人。   他爱的就是她这副鲜活闪亮的样子,爱极了她纯粹果敢的模样,就算她真的有所惧怕,也会为她一一解决。   ……   用完晚膳后,景翊去了趟净室,丫鬟们鱼贯而入开始收拾膳桌上的碗碟。趁着男人不在的功夫,竹苓悄悄在阮清莞耳边道:“夫人晚上不留将军在正院?”   阮清莞抬眸:“为何要留他?”   竹苓心中着急,将军到现在还宿在前院书房呢,之前可能是因为夫妻之间还有隔阂,甚久未见,可那日在酒楼客栈明明都已经水到渠成……两人这下同居一室应该是名正言顺了吧。   阮清莞明白竹苓的意思,可她心中却还十分犹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竹苓知道,他们那日并不是真枪实弹,而是……用了别的代替。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没有做好男人回栖霞居的准备,上一世的阴影太过深刻,并非那日简单的纾解就可以消灭的。   至少她在与男人的这事上,她还是心有胆怯,不敢面对。   抬眸眼见着男人已经盥洗后从净室走出,阮清莞连忙同竹随意搪塞了句:“……我小日子来了。”   “夫人小日子来了?”竹苓睁大眼睛,微微提高声线,她日日收拾夫人换下来的衣物,她怎么不知夫人小日子来了。   “怎么了?”景翊望着神色异样的二人。   “没、没什么。”阮清莞别过脸去。   竹苓似乎是明白了夫人的刻意抗拒,顿了顿同将军道:“夫人本想留将军在正院,可是小日子来了,只能还请将军在前院暂住几日了。”   景翊心下一动,墨色的眸子忽的变得幽深:“……小日子来了,与我宿在正院何干?”   阮清莞可不想在二人面前光明正大讨论自己小日子这等私事,别过脸去小声道:“脏……”   自古以来都把女子葵水视作脏污不详之物,便是妻子来了小日子,也多是不与丈夫睡同一张床的,以免污了对方。   可没想到,男人听见她的话,却是忽然俯下了身子,将她环绕在膝前,大手抚着她的小腹轻轻揉按。   “那又如何?”他在她耳旁低声道:“都是从你身子里流出的,我会嫌弃?”   她向来身虚体寒,每每来小日子都会腹痛不止,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可他以前什么也做不了,每每望着彻夜明灯的栖霞居,只能嘱咐竹苓一句,睡觉时往她被窝里多塞几个汤婆子。   如今能将她护在膝前,用温热的掌心揉搓着她的小腹,他才觉得替她分担了些痛苦。   而阮清莞感受着那股暖意一点一点游移在自己的腹部,轻轻替她缓解时,她的脸又一寸一寸的,红了。   为什么她又觉得那句话意有所指……   就像那日在酒楼客栈结束后,他说他的手指又被她净了一次……   阮清莞脸红得滴血,回头不满地推搡了他一把,娇声替自己辩解:“那日非我情难自控,不过是……药效原因罢了。” 第24章 寿宴(一) 莞莞,我想亲你。   景翊最后还是没有留宿在栖霞居。   他近来事务繁忙, 虽回京不久,可皇帝交代了他不少任务,黄河水患一事忙完后, 还有其他事情摆在眼前。   因此这些日子, 男人即使是宿在前院书房, 也多是挑灯夜战。   转眼之间,就到了万寿宴这日。   一大早天还未亮,阮清莞就睁开了眼,缩在被窝里偷偷躺了一会儿。   前些日子她骗景翊和竹苓说自己小日子来了, 以至于最近每晚睡觉被窝里都塞了好几个汤婆子, 即使她没有真来小日子,一晚上身子也被捂得暖烘烘的, 双颊都透上一层淡红。   到了时辰,竹苓才进来叫醒她, 却不由得一惊:“夫人今日竟起得这般早?”   阮清莞脸红了红, 她往日在府中既不用侍奉公婆又不用伺候夫君,每日早晨都是睡足了眠才起来的, 有时候甚至起得太晚,连早膳都是省了和午膳一块儿用的。   久而久之, 竹苓自然习惯了她这个睡懒觉的习惯。   甚至方才进来时还有些担心, 今日入宫献寿,夫人会不会压根儿起不来。   却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早就自己醒了。   阮清莞颇有些不好意思, 活了两世, 她还是没改掉这个赖床的毛病, 只能假装一句:“……总不好劳烦将军等我。”   前世的这一日,她因着不受太后的喜欢,一个人进宫参加宫宴都有些胆怯, 生怕一个不如意触了太后的霉头。   如今景翊从边境回京,带着她一起参加宫宴,她的心里突然就安心多了。   他可是太后老人家的亲孙,太后即便是再不喜欢自己,看在她亲孙儿的面子上,也不会太为难自己吧?   只是阮清莞没想到,她起得这样早,还是让景翊久等了。   男人从前院来栖霞居的时候,阮清莞正在对镜梳妆,正和丫鬟商讨着今日要穿哪套衣裳配哪套头面。   她怕自己穿得太艳了,抢了太后老人家的风头不说,还惹得她讨厌;又怕自己妆扮得过于素净,在这大喜的日子让太后瞧了不高兴。   总之谨慎得很。   可等到外头男人手里的茶都已经斟了两回,她还是没有纠结出个结果,阮清莞有些着急了。   她果断换上了一身水芙色牡丹暗纹收腰对襟长裙,浅浅淡淡的水芙色既衬她清丽的气质,又不会显得在宫宴上太素净,牡丹的暗纹也足够昭显她身为命妇贵女的华贵端庄气度。   看着眼前一溜烟儿摆齐的首饰,阮清莞思索了下,瞥一眼垂花帘外间闲坐喝茶的男人,随即将手指落在了那支双蝶点珠簪上。   “就这支吧。”   片刻后,哗啦啦的卷珠帘响起,妆扮完好的女子缓缓从内室走出,景翊闻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精致的岐头履。   她的脚型十分娇小,一双丝帛鞋履也是玲珑之态,纯白的足衣包裹着脚掌和脚踝,景翊似乎能看到那里头藏着的莹润脚趾与白腻小腿。   那日意乱情迷之时,也是他亲自抱着她到客栈的床上,一点点褪去了她脚上的鞋袜,亲手抬起她那一双小巧的玉足……   景翊清了清眸子,视线再往上看,便是女子纤细的腰身与软盈的曲线,对襟收腰的款式衬得她整个身姿玲珑紧致,还有上身裸-露出来的那一小片细腻脖颈与精致锁骨,更是迷人心智。   景翊的呼吸乱了乱。   “……很好看。”他声线低沉。   只是……他可不想她穿成这样去宫宴上,让旁的男人瞧见。   血液在胸腔翻滚了片刻,景翊的手心攥成拳头。   他承认,是内心那强烈的占有欲作祟,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她的一面。   无论是平日里清丽沉静的她,亦或是偶然间娇媚撩人的她,都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存在,只对他一个人展露的娇颜。   半晌,男人眸色暗沉,缓缓道:“不是说小日子来了?仔细冻着了。”   说罢,他竟是不由女子反驳,转而吩咐了丫鬟取来她的缂丝披风,不由分说罩在她的身上,低眉垂首将她的披风在胸前系好。   披风也是浅淡的颜色,罩在外身并不觉臃肿,反而与水芙色襦裙相配,更有一种清盈之态。   最重要的是,这身披风一披上,那迷人的曲线与白皙的脖颈,轻易不会让人瞧见了。   景翊颇为满意。   “如今已经入秋,天寒风凉,你小日子还在身上,万不可冻着了。”男人一派温柔之色,仿佛在关心着她的身体。   阮清莞心头一跳,面色顿红,没想到那日随口搪塞的一句小日子,竟叫他记到了现在,睡觉时叮嘱丫鬟给她塞汤婆子,如今出门连穿衣裳都要管着她。   “夫君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多了……”女子低眉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男人替她系领带的手顿了顿,低头瞥见她有些不满的脸色,在她耳边轻道了声:“都说我是你夫君了,还管不得你?”   男人温热低沉的气息洒在耳畔,阮清莞的脸色更红了。   这时,景翊才注意到她头上斜插的簪子,那支双蝶点珠簪他尤为眼熟。   他记得,是那日在孙家的百花宴上,文家小姐抢走的,他帮她夺回来的那支簪子。   她今日又簪在了发髻上。   景翊心头一动,伸手将她头顶那簪子扶了扶,夸道:“嗯……这支簪子最好看。”   这回他是真心的。   阮清莞头一抬,瞥见他那暗含浅笑的眸子,后知后觉摸了摸头顶,下意识解释道:“……我不是为了你才戴的。”   她可不想让景翊觉得,自己好似故意在他面前戴这支簪子。   男人低头,藏着愉悦的声音沙哑:“嗯,我知道。”   她知道,她就是故意为了他才戴的。   ——   今年的万寿宴恰逢太后七十的整寿,因此办得也比往年要格外热闹隆重些 ,御花园的蓬莱阁里专程搭建了台子,几乎满朝的文武亲眷都赴宴了。   宫门口下马车时,景翊还看见阮清莞紧抱着手中的礼盒,那是她准备的献给太后的寿礼。   “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我,准备了什么寿礼?”男人问道。   她自从那日说要亲自给太后准备礼物时,就一直神秘兮兮的,什么都没有向他透露,因此到了这会儿,景翊仍是什么都不知道。   阮清莞眉眼一笑,只淡淡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寿康宫里,太后一大早起来便接见了不少来贺寿的命妇女眷,神色之间着实有些疲倦了。   可一听到镇北将军夫妻二人求见的时候,老人家就像是一瞬之间恢复了精神一般,眉眼展开和蔼的笑颜。   “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万寿无疆。”宫殿上,一对璧人沉声给太后请安献礼。   “快起来。”   太后目光柔和地打量着景翊,自上次入宫一见后,她已经是很久没看见自己这个孙儿了。   “最近可很久都没有看你进宫了……”太后不由叹道。因着不能相认的缘故,她能见到景翊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每一次都无比珍惜。   景翊面色一顿,正欲说些什么,身旁的女子忽然朗声开口:“太后,将军这些日子虽未进宫看望太后,可却忙着为太后的寿辰准备礼物。”   景翊闻言有些诧异,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她。   太后听见她的话,也起了些兴趣,饶有兴致的目光注视着二人,“哦?是什么礼物?”   她身为太后,每年寿辰收到的寿礼可谓不少,然而每年无非都是些稀奇珍宝而已,贵重虽贵重,可见的多了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也许是因着景翊是她亲血脉的缘故,眼下听见阮清莞这么说,不由对他的寿礼变得有些期待。   阮清莞随即吩咐了侍女献上寿礼,那丝帛长形的礼盒亲自呈到太后面前,抬手一打开,里头赫然放着一本陈旧的经书古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佛香。   “这本古经乃前朝大师了凡亲自抄写,供奉于镇国寺多年,被奉为神经古籍,可是将军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特意为太后寻来的。”阮清莞道。   太后眯眼打量了眼那经文,上头的字迹让她有些眼熟,又听见阮清莞的话,不禁沉声问道:“可是那本《了凡经》?”   旁人可能不知道,太后信佛多年却是最了解的,那《了凡经》在古籍经书里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由前朝大师亲手抄写供奉于镇国寺,几乎是镇寺之宝,许多人想看一看摸一摸都不得见。   后来朝代更迭交叠,镇国寺衰微,这本古籍也不知流向里何地,竟从此以后就失传了,江湖里再无踪迹。   没想到如今竟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太后好眼力。”阮清莞点头:“正是《了凡经》。”   这本传闻中经书别人可能都以为流失了,可阮清莞重活一世,却是最清楚,其实不过是藏在寻香寺里,被人当成了普通经书一般收纳了起来,要再过几年之后,才会被人发现光彩。   如今,她不过是借着前世的经验,提前找到献给了一心向佛的太后,讨她的欢心罢了。   太后果然对这本古经爱不释手,这本经书可是千金难买,轻易寻不见的,又因为是景翊亲自替她寻来的,里头藏着一份他们祖孙间的感情,太后看过来的目光也变得格外和蔼可亲。   “哀家的寿辰,你们夫妻二人能来就好了,何须这么大费周章。”   话虽这么说,可老人家面上的笑意却是止都止不住,沧桑的面容里藏着愉悦。   ……   从寿康宫里出来后,万寿宴的宴席还没有开始,两人缓缓踱步向御花园的蓬莱阁走去。   景翊这会儿才来得及问她:“方才那经书明明是你准备的,为何却说是我?”   她明明知道太后对她有着偏见,若是用这份经书讨了太后的欢心,赢得她的一份青睐,往后可能就不会被为难了。   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却让给了自己。   阮清莞抬眸,对上男人沉思打量的眸子,心中有所腹诽。   自然是因为你才是太后她老人家的亲孙儿啊,她更想收到的是你的一份心意。   可惜眼前之人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由自己为他们祖孙二人牵线搭桥。   阮清莞不便多说,淡淡望着男人的眸子浅笑:“夫君送的和妾身送的有何区别?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男人心头一动,对上她清润含笑的杏眸。   远处铜锣隐隐敲响,人声嘈嬉闹依稀传来,而在这个静谧的转角,女子安然沉静地望着他,坚定地对他说着“一家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家”这个字眼了。   自出生以来便没有亲人,被收养长大的自己,很多时候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拥有。被她寒冷厌恶的眸子伤到心里,被战场上的风霜刀剑刺伤身体,在无数黄沙漫天的深夜孤灯难眠时。   他都以为这辈子不会有家了。   可是眼前,在这个短暂的一瞬间,他心悦了数年的女子站在面前,望着他盈盈浅笑。   告诉自己,他们是一家人。   男人幽深的眸色里滚动着起伏的情绪,冷硬清冽的面容在秋色渲染之中忽然变得恍惚,他忽而俯身向她,声音醇厚。   “莞莞,我想亲你。”   他很想在这个瞬间,在这一刻,亲吻他的小妻子。   阮清莞心跳如鼓,抬眸对上男人的面色,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景翊向来是个内敛冷僻的男人,鲜少会在外头露出这么情绪深浓的时刻,何况这还是在宫里……   远处的蓬莱阁马上就要开宴了,锣鼓喧闹声已经响起来,隔着不远的距离传到这里,耳边也隐约能听到往来宾客喧嚷。   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缱绻暧昧,却又不合时宜。   “夫君……”   阮清莞面红心跳地垂下眸子,翕动的眼睫如同扇动翅膀的蝴蝶,她捏紧了裙角,手心变得汗涔涔的。   只一瞬间,还没来得及拒绝,男人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拉进旁的假山里,借着石缝间遮蔽的光线,倾身向她靠近。   那温热柔软的唇畔贴上来时,还带着他周身熟悉而安心的松枝香气,男人的唇很软很轻,可那唇枪舌剑扫进来时却是攻城略池,几近抢占掠夺。   做了两世的夫妻,这还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阮清莞猝不及防,被他强硬侵占的唇舌逼得后退了两步,身后是假山石缝,她脚底不稳,差点跌在碎石上。   可双眸紧闭的男人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长臂一揽便将她稳稳带入了怀里,彼此之间身躯更贴近地紧紧拥吻。   周身无一不被束缚,阮清莞这回是逃都无处可逃了。   她只能闭上双眸,踮起脚尖靠近他,汗涔涔的手心探在男人的腰封上,去接受、去迎合他深情缱绻的唇舌侵扰。   齿腔闭合,搅吮声起,舌尖有灼热的温度开始蔓延开来,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   半晌,不知是听到了周围有人走近的声音,还是被她喘不过来的气息止住了,男人终于放开了她,眸子里的情绪却依然浓墨重彩。   阮清莞倚靠在假山上,面色潮红,轻轻喘息。   她唇畔嫣红,水淋淋般的娇艳欲滴,整个面色透着春意。   假山旁,几位世家贵女恰巧经过,沿路信步闲谈着什么,不经意间从缝隙中看见了假山里头藏着的男女身影。   原以为是哪个宫里不老实的宫女和侍卫私会,可走近了瞧,那芙蓉花披风的身影,不是阮清莞还是谁?   只是那身后墨色大氅的男人,却是被她的身形给挡住了,轻易看不出是何人。   几位贵女的面色都有些好看,谁不知道这阮清莞在京城里的名声是出了名的差,从前便一心追寻着齐家世子,如今齐世子虽然也名声臭了,可亦知她会不会换了个目标进攻呢?   如今人赃并获,看她和那奸夫还哪里逃!   “景夫人如今真是愈发胆大包天了,竟当众就在御花园里偷人,也不怕我们告发给景将军和皇上,让你颜面扫地!”   贵女们团团逼近,看见阮清莞脸上心慌意乱的神情,和那嫣红暧昧的双唇,更是笃定了心中的想法。   为首的女子甚至还大声喝道:“那后面的奸夫是谁?还不快出来!”   阮清莞心里一惊,面色由红转绿,回头看了眼自己那“奸夫”,面上的表情果然很不好看。   阴郁面色的男人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周身散发着冷冽寒冰的气息缓缓走出,高大硬挺的身子将阮清莞护在身后。   “本将就在这里,几位要去告发谁?” 第25章 寿宴(二) 不是说小日子来了?……   男人一双剑眉死死拧紧, 深沉的眸子中暗藏阴霾,周身气势威压灭顶,寒如冰霜的声色中带有隐藏不住的怒火。   几位贵女见状都是一惊, 本以为阮清莞胆大包天背着众人在御花园里偷人, 却没想到这偷的竟是景将军本人。   不是说他们夫妻二人关系并不和谐吗?景将军婚后多年驻守在外, 从未回府半步;而阮清莞在京城里也从未提起过将军,满心里只有那齐家的世子。   这样夫妻关系淡漠且势如仇敌般的两人,居然躲在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吻得难舍难分……   若不是看见阮清莞嫣红唇畔上的水光潋滟,她们怎么也不会相信, 那素来淡漠矜贵的天神景翊竟会做出这样情难自控的事。   几位贵女面面相觑, 惊诧的同时也有些许不服气,若不是阮清莞往日里在京中的作风太差, 她们也不至于会误解。   “偷人这种事……景夫人未必没有做过……”不知是谁小声嘟囔了句。   这话一出,男人的面色更加阴郁, 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眸子死死盯在说话的贵女身上, 幽深的眸光里藏着赫赫风雷,阴鸷的神色压抑着极大的怒火。   “本将从前远离京城, 夫人独自支撑门楣,难免势单力薄。”男人话锋一转, 眉宇间愈显冷厉:“但, 这不是你们可以欺负她的理由。”   气势万钧的男人抿了抿凌厉的薄唇,声音如刀:“以后本将会长居京城府上, 那些欺负本将夫人的, 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男人眸中怒焰翻涌的模样甚是吓人, 宛若行走人间夺人性命的阎罗,几位贵女闻言纷纷有些瑟缩,双唇蠕动喏喏不敢言。   她们此刻真的相信, 若不是男人平日里的教养底线所在,眼前天神一般的景将军只怕真的要亲自和她们动手算账了。   常年征战沙场浴血杀敌的战神将军若是想夺人性命,只怕如闭眼睛般易如反掌,几位贵女相视一眼,忙脚底生了烟,速速离去。   眼见人影逃窜,护短的男人见状这才将身后的阮清莞放出来。   “这些女人,着实无聊。”   景翊冷眸瞥一眼那落荒而逃的几个女子,又想起前不久百花宴上的文家小姐,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全都一心针对着阮清莞。   “你平日里不和她们来往也是对的。”男人回头瞥一眼身后的女子,周身的寒凛柔缓下来,“……免得她们带坏了你。”   “……”阮清莞颇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眼男人,默默抿了抿唇,景翊这话说得可太偏心太护短了,便是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应承。   “若是我和她们来往,外人恐怕会以为……是我带坏了她们吧。”半晌,她才小心道。   毕竟她上辈子的名声,可实在不太好听。   “胡说八道。”男人皱着一对剑眉,伸手缓缓将她鬓间的碎发抚平,眸子里的雾色全部消失殆尽,化成深浓翻涌的情绪。   她若不好,当初他怎么会独独在人群之中,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她若不好,怎会叫自己心心念念,目光所致追随了多年?   她若不好,自己又如何会在满京的闺秀中挑中了她,作为自己一生的陪伴?   他从来就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更没有后悔过多年前在宫宴上的那惊鸿一瞥。   若没有当初任由这个女孩走进心房,他可能还会是一个身单影只的男人,按人生轨道踏足行走,或许也会娶哪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过着普普通通相敬如宾的生活。   可自从他的心里栽种上了她这株娇花,他才晓得那轨迹偏航的着魔感觉,也会被她的一举一动失了心智乱了分寸,心房全然不受自己的控制。   这种感觉,着迷却又引人靠近,危险却又惹人上瘾。   他早已沉溺其中。   ——   宫宴此时还未开始,离开宴尚有一段时间,景翊并没有立刻和阮清莞去蓬莱阁,反而带着她往蟠龙殿的方向走去。   上回他进宫向皇上表明自己留京的心意,皇上还特意嘱咐了他,下次进宫带阮清莞来见见她。   只是这会儿蟠龙殿里还不算空闲,景翊和阮清莞赶到的时候,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正和另一个身着翰林院官服的青年男子正说着什么。   阮清莞跟随景翊给皇帝行了礼。   她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了,上辈子进宫时也是见过几次的,可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景翊的亲生父亲,自然对他也没有过多关注,只有对天子的敬重。   可如今重活一世,心里知晓了这个秘密,阮清莞不由得抬起眼眸偷偷多打量了眼皇帝,他其实跟景翊长得不算太像,可能景翊的容貌更肖母亲,只是二人周身那股上位者的威严气势倒是格外默契,毕竟流的都是皇室血统脉缘。   不着痕迹地扫了两眼后,阮清莞连忙垂下眸子,敛袖躲在景翊身后。   天子容颜,不可直视。   皇帝看见他们二人的身影,倒是眉宇间很高兴:“你们来得正巧,朕给你们介绍个人,这位乃是此次秋闱的新科状元,周鸣,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对面的青年男子随着皇帝的言语侧身,对景翊微微拱手,见了个礼。   阮清莞听闻此人的身份,心中划过丝异样。若是此次秋闱兄长没有出意外,可能拿下状元之名的就是自己的哥哥了……   她不由抬起眼眸,打量了眼这个取代了哥哥身份的男子,很意外的,阮清莞发现此人很是年轻,几乎跟自己哥哥是差不多的年纪。   因为本朝的科举考试素来很难且竞争激烈,能名列前三甲的基本都是读书多年下场数次的老书生,年纪轻轻就能拿下名次的少之又少,哥哥那是因为天赋异禀才闻名众人,可眼前之人明明此前听都未曾听闻,却这样年轻就中了状元……   阮清莞知道自己不该对他抱有偏见,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产生了怀疑……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炽烈,惹得那周鸣在她面上扫了好几眼,阮清莞这才收回若有所思的视线。   四人在书房里落座,宫人摆了茶水点心,皇帝倒也不避着她,和景翊周鸣两人谈起了政事。   阮清莞原本还乖巧听着,可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似乎是什么六部吏治的事……她不甚感兴趣,目光落在了一旁宫人摆放的糕点上。   时节虽已入秋,可秋老虎还是十分厉害的,皇帝龙体阳刚,最怕燥热,殿里还摆着大块的冰盆,宫人呈上来的糕点也是冒着冷气的水晶凝糕。   这水晶凝糕阮清莞上辈子在宫宴上吃过几次,甜甜腻腻的入口即化,还带着几分冰爽凉意,只可惜是宫廷糕点,她能吃上的机会不多。   如今摆在眼前,阮清莞自然是趁着男人们谈话的功夫,悄悄吃下去了好几块。   她动作小心,嚼咽的也十分轻微,男人们专注谈话,几乎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只是半晌,阮清莞忽然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   抬起眼眸时,看见坐在她对面的状元周鸣正目光含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周鸣可能是因为刚上任不久,对于皇帝的话题回应较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听着他和景翊之间的对话,此时更是将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   阮清莞有些僵硬了,以为是自己偷吃东西的动作被他发现,连忙停止了咀嚼,想尽快吞咽下去。   只是她动作一急,口中的凝糕还未全部入腹,便呛到了自己,忍不住轻咳出声。   ……阮清莞连忙拿起茶盏佯装用茶。   景翊原本正和皇帝谈论得正入迷,忽然听见身旁女子的咳嗽声,不由转过头去,瞥见她一旁的糕点碟中都快空了。   男人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眉目间有些无奈,他倾身微微靠近,低声嘱咐了一句。   “少吃些,这些东西性凉,仔细吃了腹痛。”   阮清莞骤然闻言,身子再一次僵硬,面色涨得通红,口中的茶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她知道男人的意思,他以为她小日子来了,叫她少贪凉。   可那不过是她上回随口的一句搪塞而已,她根本没来小日子,还让他记到了现在,时时刻刻都提醒着她。   甚至是此刻的蟠龙殿,皇帝和外人的面前。   虽然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可阮清莞还是十分尴尬。   半晌,她掩手在嘴边,小声道:“……我吃这些没事的。”   男人顿时转头,眉宇高高拧起,嗓音低哑:“不是说小日子来了,骗我?”   阮清莞自知心虚,面色通红不敢说话。   皇帝这才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女子面容绯红,娇羞低语,男人耳鬓厮磨,神色关切,俨然一副浓情蜜语的画面。   他不禁抚掌而笑:“早前听闻你说是因为夫人才想回京,朕原本还半信半疑,如今瞧了你们夫妻二人的样子,才算是真真信了你们两个的感情。”   景翊倒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站起身,拱手道:“夫人顽皮,让皇上见笑了。”   他虽说着批评的话,可皇帝明眼瞧着,景翊面上却并没有半分斥责之意,反而带了几分宠溺。   对于这个儿子,他还是抱有期待的,至于儿媳,他原本还有几分担忧,听闻阮清莞的名声并不好听。   可如今瞧着,这阮家女的行事作风并无什么不妥,无非是娇气了些,最重要的是景翊对她明显十分上心,满眸满心里都是她。   皇帝不像太后那样操心太多,对于后院女人,他觉得只要懂持家,会疼人,就行了。   所以对于阮清莞这个儿媳,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第26章 寿宴(三) 夫君预备怎么罚我?……   又坐了片刻, 眼见着寿宴的时辰快到了,几人才打算起身。   因着皇帝还有要事同景翊交代,阮清莞和状元周鸣先从蟠龙殿退了出来。   秋日的阳光十分明媚, 碧色晴空洁净如洗, 阮清莞抬头眯着眼睛遥望了眼远处的蓬莱阁, 光线穿透云层照在女子清丽的面庞上,露出姣好的侧脸曲线。   一旁的周鸣注视了她很久,忽然出口道:“久闻景夫人大名,今日终于得见真容。”   阮清莞心中有些诧异, 周鸣这话很奇怪, 人也很奇怪,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热切, 态度也十分热络。   可自己跟他分明不熟。   又想到自己方才在殿内对他的怀疑,阮清莞默默思索了会儿, 忽而问道:“听闻周大人乃新科状元, 想必自然是博学多识,我最近读书有一句子不解, 可否请周大人为我指点一二?”   或许是没有想到阮清莞会主动向他请教问题,周鸣闻言后眼中的热切更加浓烈, 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是何处不解?”   阮清莞清了清嗓子, 直直地看着他,说道:“人知贵生乐安而弃礼义, 辟之是犹欲寿而刎颈也。请问周大人, 此句何解?”   阮清莞其实从不看这些晦涩的经书, 对其中的语句自然也没什么了解,只是这句的印象格外之深,因为她的哥哥阮浮舟就曾经作过一篇以此为题的文章, 言辞之微妙道理之深刻得到了多位名家大师的称赞。   阮清莞只是想知道,这位周状元和她的哥哥相比,到底谁的学问水平更厉害些。   谁知,周鸣听了她的问题,倒是沉默了片刻,低下头思索了半晌,声音也有些犹豫:“……想不到景夫人平日里也会看这些四书五经……”   阮清莞淡淡一笑:“不过是闲来无事,略读两句罢了。”   周鸣也跟着笑了笑,道:“这些《中庸》之类的书只有科考的男儿才会熟读,景夫人一介女流读起来未免太难,平日里若是无事读些《女训》《女则》更为适合。”   周鸣话说完,两人已走出蟠龙殿的大门,他赶着前去蓬莱阁,和阮清莞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   阮请莞站在蟠龙殿的门槛下,眸色诧异地盯了他的背影很久,心中的怀疑更加深浓了。她方才询问的这句话明明是出自《荀子》,可周鸣却将它说成是《中庸》……   她不相信一个科考状元会犯这种错误。   ——   蓬莱阁的寿宴已准备就绪,此刻未央宫里却格外安静。   皇后着一身便装倚在美人榻上,不施粉黛的面孔有些苍白,虽病弱可也依稀能见年轻时的精明威严。   太子赴宴之前,特意来未央宫里看望她。   “今日万寿宴,母后又不打算参加了?”太子阴鸷的面庞上,只有面对皇后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情。   皇后咳了两声,裹了裹身上盖着的白狐绒毯,嗓音有些沙哑:“不去了,横竖那太后也不愿意本宫去。”   满宫里都知道,当今皇后身子虚,常年卧病,深居简出,对外的宫宴都很少参加,万寿宴不露面倒也正常。   而太子在听闻太后这个名字时,眸中闪过一丝冰冷。   当初就是因为瑶华殿那个女人的死,太后把一切都怪罪在皇后身上,认为是皇后逼死了他们母子,才导致皇后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弱,什么都撑不起来。   太子心疼母亲,自然对太后有所怨怼。   “母后放心,儿子……会为您讨回一个公道。”太子的眸色幽深,今日万寿宴就是一个难得的好时机,他已经准备好了。   皇后没有看出儿子的不对劲,垂下眸子出神地打量着自己苍老纤瘦的手掌。当年瑶华殿那个女人一死,太后和皇上都冷落了未央宫,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   好在她还有儿子,皇后抬起头欣赏地打量着太子,心中十分快意,死的人已经死了,只有活着的才是赢家。何况她的儿子极为优秀,能文能武,才干出众,作为储君便是皇上和太后都挑不出什么错。   “岐儿,你平日里该多把心思放在朝堂上,辅佐你父皇,别叫那几个野崽子抢了你的风头。”   皇后说的“野崽子”正是郑淑妃所出的三皇子,郭德妃所出的四皇子,这两位皇子也年长步入朝堂了,身后又有着母族外家的势力,皇后难免会担心自己儿子的地位受到影响。   太子闻言,面色却没什么波澜,那几个小的羽翼未丰,他还不足为惧,如今真叫他视若眼中钉的,却是那刚回京不久的镇北将军景翊。   自从上回皇上交给他的黄河水患一事被他完美解决后,皇上格外器重他,又交代了不少政事要务给他处理,甚至有时候遇到些疑难折子,也会邀他一同商讨。   太子的储君光芒难免受到压迫。   皇后却不像他那样担心,反而规劝道:“那景翊如何能影响到你储君的地位?你真正的对手,还是那几个姓萧的庶弟才对。”   她久居未央宫多年,从不曾见过那传说中的景翊,只是想来也知道,此人不过是个外姓的将军,就算再受器重也不过是个朝廷重臣而已,根本不会影响到儿子的龙椅之位。   太子的面色却仍然忧虑,母亲到底是个后宫女子,并不明白前朝局势,他的直觉很准,这些年朝堂上再受恩宠的权臣,也不会让他有这样的危机感。   这个景翊,很特别。   眼见着寿宴时辰快到了,太子便起身:“母后,儿子先告辞。”   ——   蓬莱阁的寿宴准时开始,太后和皇帝在宫人的簇拥下先后落座,底下的宾客也都坐满,纷纷对太后说着祝寿讨彩的吉祥话。   太后脸上的和蔼笑意没停过,一旁的戏台子上唱着《麻姑祝寿》的好戏,一时之间宴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阮清莞跟着景翊坐在下首的宴桌上,趁着席面上的欢声笑语,她仰头在人群中打量了好久,终于寻到了父母的身影。   阮父阮母坐在稍远些的位置,他们也在目光寻找阮清莞,三人视线交错的那一瞬间,彼此微微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放心。   他们知道彼此过得好,就好。   “可看到了?”一旁的座位上,景翊为她添了口菜,侧头笑问道。   阮清莞转过头去,看着他点点头,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什么都不必说他就懂。   一出戏罢后,宴席上这才安静下来,众人趁着此刻向太后献礼,最先献寿的自然是皇室的几位皇子,而在皇子中,太子自然是第一位。   “孙儿为皇祖母献上一串南海佛珠,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气质矜贵的太子让宫人呈上了他准备的寿礼。   太子这份礼物显然也是用了心,知道太后礼佛,送的也是投其所好。   太后瞧着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可底下的阮清莞见了,却不由得瞳孔一缩。   上一世的寿宴上,太子就献了这串佛珠,太后极为喜欢,几乎日日礼佛都要戴着,可没过多久,太后的身子就越来越弱,在一次礼佛中出现深思恍惚,佛珠断线滚落,太后当场滑倒丢了性命。   当时的宫人都以为是太后年纪大了身体衰老所致,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串佛珠上,可阮清莞重活一世再一次经历这场景,却不得不怀疑起这串佛珠,毕竟当初太后虽然年纪大,可身子还是很康健的,分明就是这串佛珠夺走了她的性命。   阮清莞不禁将怀疑心落在太子身上,毕竟太后不喜欢皇后与太子这对母子,他们都是看得出来的,太子怀恨在心对太后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阮清莞的心里突然开始着急起来,此时太后的表情分明很喜欢这佛珠的,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拒绝太子的这个礼物呢……   “太后。”人群之中,忽然传来女子一道清朗坚毅的声音:“太子的这份寿礼固然用心,只是清莞却觉得有几分不妥之处。”   这话骤然一出,宴席上顿时安静下来,本来底下宾客都在交口称赞太子的这份心意,这下子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阮清莞身上。   阮请莞深觉如芒在背,甚至察觉到身旁男人也瞬间僵直了身体。   可她仍是挺直了脊梁,不卑不亢。   太后也不禁愣了愣,问道:“哦?有何不妥?”   阮清莞深呼吸一口,才不慌不忙道:“这串南海佛珠十分贵重,只是表面呈黑檀色,清莞从前与寻香寺的几位高僧有过交流,曾听他们说黑色佛珠颜色深,承载过多煞气和邪气,导致邪气聚集,坏事多发,并不适合礼佛之人使用。”   太后闻言,不由得瞥一眼那匣中的佛珠,果然见其表面的乌黑深色,顿觉颜色不详,如同太子那般深沉阴鸷的性子。   太后本就是个迷信之人,极其信奉风水阴阳,又听闻是寻香寺高僧所言,心中不知不觉便已信了阮清莞的话。   她面上的笑容顿时浅淡下去了,目光收回,淡淡道:“太子的孝心,哀家心领了。”   这就是不收寿礼的意思了。   阮清莞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看到那寿礼被退回时才如释重负,坐下来时察觉到后背已濡湿了一层汗。   天知道她有多紧张,在这么多人的宴席上,当众质疑太子送给太后的寿礼,若是一个不慎,直接命就没了。   幸好,一切都挽救回来了。   太后若是不要那串佛珠,也就不会发生后来佛珠断线滑倒之事,兴许能多活几年,撑到景翊上位,为他扫清障碍也是有可能的。   阮清莞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再抬起眼眸时,却看见不远处太子直射过来的阴鸷目光。   那眸中像含着冷箭,淬了毒一般直勾勾地射过来,毫不掩饰他翻涌的恼怒。   太子原本就打算在太后的寿礼上做手脚,好不容易寻到这个机会,眼见着就要成了,偏偏被一小小女子坏了事。   男人阴森沉怒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前两日注意过的女子。   ——景家夫人阮清莞。   前两次的无意撞见,让他心中对这个女人起了些兴致,却不想在今日的宴席上狭路相逢,还被她坏了自己一手的计划。   太子眸中戾色乍现,手中把玩的玉扳指在那一瞬间,捏了个粉碎。   ……   直到宴席结束,人群散去,阮清莞跟随景翊踏出蓬莱阁行至安静的地方,前方男人冒着寒气的后背才转过身来。   “阮清莞,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景翊目光凛凛,声色中含着些许怒火。   他甚少直呼她的全名,一般这样的时候,就代表他是真的恼怒了。   想起方才宴席上的事,阮清莞紧张地捏紧了衣角,又不敢直接说是那珠子有问题,只能小声道:“妾身是觉得那佛珠不妥,才忍不住出声提醒太后的……”   “太子送太后的寿礼,轮得到你插手?”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话语有些重了,男人闭目揉了揉自己凌厉的眉心,神色和缓下来,声音却依旧冰冷:“即便你觉得不妥,也该和我商量再启禀太后,谁准你这么大着胆子妄自行事的?”   天知道他方才有多担心,几乎是在一瞬间提起了一颗心,生怕她受到太后和太子之间的牵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难以保全她。   阮清莞抬眸瞥了眼男人震怒的神色,知他虽然说话重,可却是在担心自己,因此也不敢和他辩驳,只软着嗓子娇声道:“知道啦……妾身以后不会再这么冒失了……”   男人的面色这才柔和下来。   他凝视着女子清丽的面庞,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晶莹的下颔,声音低沉:“若有下次,我再罚你。”   阮清莞被他粗砺的大掌磨得下巴痒痒的,抬眸瞥见男人深情的眸子,忽然起了玩心,巴掌大的小脸倏地靠近了他,笑意盈盈道:“夫君预备怎么罚我?”   女子妍丽清灵的娇颜忽然近在咫尺,眸中闪着清亮鲜活的笑意,涂着口脂的樱唇娇艳欲滴,身上那独有的馨香也扑鼻入怀,景翊凝神望了片刻,忽然从胸腔之中涌起一团躁动,呼出的气息也开始滞乱。   她惯会这样撩拨他,仿佛吃定了似的,只要一个笑容,一句软语,就能让他所有的怒气全部消失殆尽,对她服服帖帖的。   景翊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多的异样,转过身去压抑了心中的燥热,声音克制低沉道:“我去寿康宫向太后告一声退,你先在在这里等我。”   “哦……”女子挺直身子,点了点头。   天色已黑,甬道上的宫灯昏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后,只剩下阮清莞一个单薄孤寂的身影,被月色和灯影拉得好长。   太子从蓬莱阁走出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美人月下垂影。   美人儿美虽美,可却是个爱耍小聪明的,太子想起寿礼一事,心中仍梗着怒火,想要给她个教训。   他曾在那寻香寺的山上见过她偷偷算计堂妹的模样,看上去是一张清白无辜的脸,背后的手短也十分狠辣。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手中也掌握着她的把柄。   男人阴沉的身影逐渐走到女子身后,高大挺拔的黑影覆住了女子纤瘦娇小的身体。   “若是让满京的人知道,景夫人在背后算计自己的堂妹与人私通,毁了自家堂妹一生的名誉,不知外人会作何反应?”   男人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阮清莞猛地转过身子回头,看见太子阴郁的面孔,她的眸色中有一瞬间慌乱。   太子是如何知道她做过的那些事的……   只是慌张了片刻,阮清莞很快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望向太子的目光不卑不亢。   “知道我算计堂妹算什么。”女子声音冷淡,眸色坚定:“他们若是知道,当朝太子算计太后,又会作何反应?” 第27章 莞茉 所有的肆无忌惮,都来源于他给的……   许是没有想到女子会这样气势强硬地回应他, 太子的眸色有一瞬间的发怔。   女子的容颜清丽婉约,眉目间的神色却格外坚定,望过来的眼神明亮清澈不带一丝闪躲。   太子想起那日, 他在京城街巷的酒楼上初次见她的时候, 她在听闻了“太子”的名头后, 也是这样坚定强硬的态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没有一点退缩。   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哪个不是温婉柔弱的,只有她会这么张扬恣意, 放肆大胆, 太子阴郁的面上不禁起了几分打量之色,眸中轻笑。   “阮清莞, 你当真不怕孤?”   他这回没有叫她景夫人,反而直呼了她的名字, 声音在夜色中格外阴寒, 男人轻笑逼近的模样,仿佛一条淬了毒的蛇。   此时夜色深如鬼魅, 月影飘渺下宫灯昏暗无光,宴席上的宾客早已离散, 宫廷的甬道上只剩下他们二人, 气氛安静得有些可怖。   阮清莞下意识后退两步,清冷淡定的眸光中终于露出些恐惧, 说自己不怕是假的, 毕竟眼前之人是东宫太子, 那传闻中素来阴沉心机之人。   男人看见她强装镇定的模样,桃花眼上轻笑更显,上前两步靠近她, 紧贴着耳畔阴沉低语:“看来阮姑娘……也不是完全不怕的。”   他虽面含笑意,可并不达眼底,周身更是阴冷逼人,靠近阮清莞的时候更让她觉得瑟瑟发抖。   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副明明害怕却逃不掉的样子,桃花眼中玩心更起。   就在这时,静谧的甬道那头终于传来了冷硬的男声。   ——“太子殿下想对本将的夫人做什么?”   清冷的月色下,景翊墨色的衣袂随风飘逸,颀长的身形挺拔如松,眸中含着隐隐的怒意。   他只是去寿康宫中对太后告了声退,转眼的功夫回来就看到这一幕,那阴狠的太子正凑近了他的妻子,意欲对她做些什么。   景翊大步而来,将胆怯的女子一把拽过来挡在身后,冷硬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太子,眸里隐隐透着质问。   眼前的美人儿突然一空,太子收敛笑意直起了身子,两具气势万钧的身形相对而立,冰冷的眸色刹那间交聚。   只一瞬间,太子就可以断定,景翊很在乎他这位夫人。   若是不然,那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不会在此刻流露出这么震怒的表情,也不会这么在意地将他的夫人护于身后。   太子哂笑,原来,这位传说中不近人情的大将军,也是有软肋的。   他似乎,拿到了他的把柄。   眼见景翊拥着女子的身形转身离去,墨色的大氅几乎将美人儿的身子完全拢住,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太子终于出声。   “往后,还请景将军管教好自己的夫人。”声音中的警告之意尽显。   景翊的脚步一顿,半回过头,露出冷硬的侧脸,声音寒凉如冬日冰窖。   “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   夜色浓稠,月光清冷,宫廷羊肠小道上静可闻针,耳边只能听见呼呼的晚风,阮清莞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敛眸垂首默不作声地行走。   身旁男人瞧了她半晌,忍不住出声:“宴席上不是还挺大胆么,怎么方才知道怕了?”   他方才从寿康宫过来看到那一幕时,一颗心几乎高高提起,他很清楚太子素来是个不折手段之人,若她落入他手中,后果不敢想象。   阮清莞自然心虚,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也承认方才在宴席上她有些莽撞了。   可是,她那样的胆大妄为,也不全是毫无把握的。   上一世,阮清莞与太子接触不多,只听闻是个手段狠辣,城府深沉,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她已经不记得太子最后是因为什么失败的了,只知道成王败寇,最后的结局是在皇陵中被圈禁了一辈子。   而自己之所以能在宴席上那样不计后果,也正是因为知道上一世的结局,太子是夺嫡中的失败者,而自己身边的人,才是真正的胜者。   正是因为身边有景翊这个未来帝王撑腰壮胆,她才能有那样敢于抗衡的勇气。   阮清莞抬起头,悄悄打量一眼身旁男人硬挺的侧脸。   如果说上辈子,她所有的不可一世,都来源于自己的无知和天真。   那么这一世,她所有的肆无忌惮,都来源于他给的底气。   夜凉如水,两人一同向宫门口的方向行走着,晚风扫动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阮清莞再抬起头时,目光瞥见不远处荒凉破败的宫殿,脚底的步伐忽然变得有些漂浮。   他们似乎走到瑶华殿这儿来了……   当年沈贵妃在瑶华殿自焚以后,宫殿勉强灭火救了回来,后来皇帝着人简单修葺了一番,只是再也没安排别人住进去,从此以后瑶华殿就空置了多年,已经变得荒芜破旧。   阮清莞的呼吸滞了片刻,偷偷瞥一眼景翊,当年年幼的他就是从这座宫殿的大火里逃生,不知如今路过这里可还有印象。   “当年的沈贵妃若是没死,如今大皇子也该年少有为了吧……”阮清莞假装感叹了句。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望在景翊脸上,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位在民间生还隐姓埋名的“大皇子”,究竟对当年的事情还有没有记忆。   可景翊闻言,只是偏头打量了眼那带着烧焦痕迹的宫殿一角,眸色里并无波澜,淡淡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男人脸上表情淡漠得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阮清莞便明白,他是真的对当年之事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样也好,有的时候清醒的人未必快活。   阮清莞收回目光,忽然又想起了一事。   当年沈贵妃带着年幼的皇子与公主自焚,外人都以为三人一同丧命于火海了,可只有阮清莞知道,不仅那大皇子没有死,连公主都幸存下来了。   只是公主却没那么幸运,当年尚在襁褓里的女婴被人带出宫却意外丢失,后来辗转成了孤儿,再被寻到的时候,已经成了风月楼的一个风尘女子。   这些,也只有重活过一世的阮清莞知道。   上一世景翊找到自己的嫡亲妹妹时,已经是登基之后的事情,可兄妹俩甚至没来得及相认,妹妹就已经在风月楼里受尽折辱而死。   后来即使是景翊愤怒下令将风月楼一把火烧尽,也没能抵消再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   阮清莞如今想来便觉得辛酸,上辈子景翊过得实在太苦,一次次经历在乎之人在眼前死去的痛苦,却什么都挽留不住,即使后来坐拥了皇位江山,可最后仍是孤独终老。   阮清莞想,若是上辈子他的妹妹没有惨死,而是好好的找回来相认了,那景翊最后有身边亲人的陪伴,结局也不会那么凄苦吧。   阮清莞想着,便心下决定,既然她知道上一世的真相,就要提前帮他找到妹妹,避免再一次失去的痛苦。   ——   翌日,阮清莞便乘坐景府的马车出了门,来到她手下一家阮家的铺子。   前不久,她已经将这间铺子转给了林茉用来贩卖香粉,林茉的能力确实不错,有了店面之后再加之适当的宣传,她的香粉果然卖得很好,在京城中十分受欢迎。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城东有一家新开的香粉铺子,里头卖得香粉一绝。   就连昨日在宫宴上,阮清莞也依稀听到有几家女眷贵妇在谈论林茉的香粉。   一楼的大堂喧嚣热闹,二楼的包厢里安静清宁,袅袅的茶香里,阮清莞随手翻阅着最近时日铺子的账本。   不过短短时日,林茉就将这间铺子救得起死回生了,营利还翻了好几番,阮清莞盘算着再过不久,京城里其他地段的铺子就可以开起来了。   她可不会忘记,上一世林茉的生意可是做到了全国。   茶几的另一端,林茉打量了她一眼,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位资助她的女子是阮家的小姐,只消看一看那铺面地契上的印章,再稍微打听打听,眼前之人的身份不难猜测。   对于这种世家贵族的小姐,林茉很清楚,她们的目的很简单,无非是手里握着银钱地契花不了,想要找个投资的罢了,并不会怎么干涉她做生意。   如此,林茉心里有了底,也就放心了。   “阮姑娘,咱们这间铺子还没有起名,我私下倒是拟了一个……”林茉说着,递过来一张字条。   阮清莞闻言放下茶盏,接过那字条一看,上面简单写着“莞茉”二字。   “正巧你的名字也是草头,我的名字也是草头,便凑在一起做咱们这间铺子的名号,你觉得如何?”林茉一边说一边观察她。   像她这样的世家贵女,金银财宝可能未必在乎,可那头上的名号却是极为在意的,林茉也是考虑了她的想法,才特意加了她的名字。   阮清莞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上辈子林茉的香粉招牌可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就直接叫“林氏香粉”。   阮清莞将字条还给她,道:“不必,是你一手创立的,就叫林氏便好。”   上一世这个名号响彻大江南北,妇孺皆知“林氏香粉铺”的招牌,若是这一世突然加上她的名字,她还有些不习惯呢。   她更怕这一世的突然改名,会毁了上辈子林茉的生意运道,她可是还指望着林茉发财的。   林茉听到她这么说,倒是难得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意料之外。   阮清莞这么做,其实也是不想对外暴露自己,林茉的铺子是自己的一张底牌,她只想等到最关键的时候再拿出来。   若是用了自己的名字,有心之人一查便知道了,到时候这间简单的香粉铺子,恐怕会沾染上别的麻烦。   “对了,前些日子给你介绍的罗妈妈,联系上了吗?”阮清莞问她。   阮清莞和京城里的女眷们关系一般,不能为林茉介绍些大主顾,倒是上一世和风月楼的罗妈妈有些往来,便把罗妈妈介绍给了她。   风月楼里女子多,也是用香粉的大户,联系上了生意也不会少。   “嗯,联系上了,罗妈妈已经定了几款回去,说是将来会采买更多。”林茉道。   阮清莞点点头,这也是她今日来找林茉的原因,她沉吟了会儿,道:“那你若是将来有机会出入风月楼,帮我留心些,看看可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身形娇小,气质柔弱,杏眼,柳叶眉,眼下有一颗红痣……”   她仔细思索着上一世景翊妹妹的容貌。   上一世,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她被卖到风月楼的。   若是有机会,林茉定然能遇见她。 第28章 云沁 夫人花钱辛苦了   夜晚的风月楼, 纸醉金迷,风情摇曳。   前厅的大堂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浓郁的脂粉气息与醉酒味道交织, 一副□□满载的盛况。   二楼倒是极为安静, 只有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和女子的媚吟,这里都是贵客的厢房,寻常人不敢吵闹。   走廊边上的厢房里,酒气熏沉, 一身月白色锦袍的阮浮舟伏案长酌, 他双颊泛红,眸色暗沉, 鬓间长发垂乱不堪,一副消沉颓废之色。   自从秋闱之后, 他便日日这样借酒消愁, 阮父骂他不求上进,经不住打击, 他听来厌倦,干脆跑来风月楼里寻个安宁。   可这风月楼也不全然是安静的, 此刻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打闹之声, 不知走廊上起了什么争执,依稀的嘈杂吵闹透着门窗传进屋内。   醉酒的男人闻声不禁皱了皱眉。   前两日是万寿节, 满朝文武都进宫赴宴了, 听说新科状元也进了宫。   可那原本该去之人, 是他才对……   阮浮舟思及此,又沉沉灌下一杯酒。   举杯之间,门外的吵闹声愈发强烈, 随即还传来了女子尖锐的失声惊叫,划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阮浮舟本就心中郁结,听见这阵吵闹更是烦躁,当即便推开了满桌的酒瓶起身,一脚踹开房门——   “吵死了。”   他这不耐烦的一声响起,门外顿时安静了下来。   走廊上,一身臃肿的鸨母罗妈妈正指挥着,身后几个彪形大汉手里捆着绳子和器具,正要抓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像是逃出来的,一身素色的衣裳凌乱不堪,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瘦弱娇小的身子瑟瑟发抖。   罗妈妈见惊扰了客人,连忙赔笑道歉:“阮公子对不住,打扰您喝酒了。”   她认出来,这是云阳侯府家的少爷,阮浮舟。   原本,这阮家的少爷是断断不会来她这里的,可她也是听说,这位传闻中的“大才子”秋闱失利,从此就一蹶不振了,夜夜泡在她这寻欢场里,与酒为伴。   眼前之人是得罪不起的贵客,罗妈妈的笑容就更谄媚了起来:“一会儿我往您房里送两壶好酒,您若是想点个姑娘作陪,也只管和妈妈我说。”   罗妈妈说着,便暗示那几个大汉快把女孩儿拎走,别再冲撞了人,心中也不由暗骂起来。   那丫头是她前两日刚花重金从人伢子那儿买回来的,她当时就瞧中了这丫头的一身细皮嫩肉,还有那张出尘绝俗的小脸,风月楼里能有这姿容的不多,更何况这丫头身上那股子清灵的气质更是怎么调|教都调|教不来的。   只可惜,这丫头看着是个气质柔弱的,可偏偏性子却极烈,进来几日都不愿认命,说什么都不肯低下头去接客。   罗妈妈哄了两日,再好的脾气也崩不住了,她这里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场子,可不是来做慈善的,花那么多钱供着这位祖宗。   今夜康宁伯看中了她,他可是风月楼的大主顾,罗妈妈怎舍得得罪,自然是要将这丫头好生打扮一番送过去了。   谁料,这姑娘一听,竟要当场从她眼皮子底下逃跑。   罗妈妈冷笑,她这风月楼开了这么多年,遇见过多少像她这样不认命的姑娘,没一个逃得掉的。   进了这风月楼的门,就别想再出去。   就在几个大汉得了罗妈妈的命,要将女孩儿捆绑起来拖走的时候,地上的女孩儿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不要命似的挣脱了几人,绝望又凄惨地爬到阮浮舟脚下。   “求你,救救我……”   女孩红着一双眼,梨花带雨的模样楚楚动人,声音更是凄婉,任谁听了都心生怜惜。   罗妈妈脸上起了薄怒,上前一步将她扯回来,“啪”的一声扫过一巴掌。   “云沁,我劝你认命,进了这风月楼,就别再想做什么良家女,立什么贞洁牌坊!”   女孩儿生生挨了一巴掌,白皙的皮肤浮起五个指印,她死死咬住下唇,眼泪大颗落下。   阮浮舟斜倚在门框边,看着这场逼良为娼的戏码。   半晌,他那颓靡的眸子一扫,目光正好对上女孩儿那双泛红含泪的眸子,里头写满了惊恐慌张。   他不知怎的心下一动,散漫随意抬了抬手指:“就她吧。”   罗妈妈“啊”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男人已经转身回到厢房内,她才回过神,这是要点这丫头作陪之意。   罗妈妈心中一喜,云阳侯府少爷一点也不比康宁伯差,这丫头伺候他也不亏。   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罗妈妈当即将云沁扶了起来,拂了拂她衣裳的凌乱,好声叮嘱又像是警告道:“云沁,伺候好这位爷。”   说罢,便一把将她推进门去,随即“啪”一声关上,不由她再反悔。   屋里,眼眶通红的云沁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头一紧。   “过来。”男人在身后唤她。   云沁沉默半晌,这才转过身,硬着头皮往酒桌前的男人走去,暗暗捏紧了袖中的拳头。   方才她会去求他,不过是绝望求生,可无论是是什么康宁伯还是阮公子,她都不会轻易委身。   若一会儿这人来硬的,她便是拼了命也要逃。   可出乎她意料的,待她行至了酒桌前,男人却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曾,只问了声:“斟酒会罢?”   “……啊?”云沁怔住。   “斟酒。”阮浮舟示意她,也懒得和她废话,手指轻扣桌面。   云沁反应过来,连忙端起玉壶,斟满他的杯盏。   男人举杯一饮而尽,再往后,便不再同她说话了,只伸手一仰,便是让她倒酒之意。   云沁见他果真没有再碰自己的意思,心中稍稍安宁了些,只是这一举一动之间她忍不住悄悄瞥眼打量男子。   他虽一副颓唐之色,可依稀能看出来模样的清朗俊逸,像他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应该不会是日日流连于欢场的人。   “叫什么名儿?”倏地,他开口问她。   云沁一愣,老实回答:“云沁。”   阮浮舟握了握酒杯,沉声道:“往后,就由你伺候我喝酒吧。”   他只说斟酒,没有要她陪他做更多的事,云沁愣了愣,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一股希望,突然在他跟前跪下去:“公子能不能……能不能救小女出去……”   她知道,即便是眼前之人不碰她,罗妈妈也不会放过自己,与其等着受折辱,还不如从他这里寻出路。   许是方才在走廊上他救了自己,云沁心里隐隐对他有期待,觉得他是个心善的。   可等到她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眸时,却看见男人眼中的冷清之色,那眸色对自己并未半分怜惜。   只这一眼,云沁就知道,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安静斟酒的女子,于她根本无所谓。   她垂下身子,声音减弱:“是云沁僭越了……”   阮浮舟瞥了一眼,看见她低垂下来透着鲜红五指印的脸颊,脑中响起方才她在走廊上被人围困的样子。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道:“我会告诉罗妈妈,让你以后只陪我,不陪其他人。”   ……   屋外,罗妈妈沉默在走廊上听了一会儿,见屋里安静下来,再无那丫头的吵闹之声了,才放下心。   一旁的下人前来禀报:“妈妈,城东林氏香粉铺子的老板娘来送香粉了。”   罗妈妈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身朝楼下走去。   ——   阮清莞见过了林茉,天色不早时,才乘坐景府马车回府。   看见栖霞居通明的灯火,阮清莞才恍然惊觉,她今日好像说好要和景翊一同用晚膳的。   ……她给忘了。   僵硬着身子,阮清莞硬着头皮迈步进门,果然看见膳桌前男人阴沉的一张脸。   面前的菜肴已经凉了,不知他等了多久。   阮清莞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回来晚了……”   “去哪儿了?”景翊沉声发问。   阮清莞不想告诉他自己在外投资了商铺的事情,便只道:“出去买了些香粉……”   幸好她从林茉的香粉铺子里回来,还带回了些香粉,这会儿也成了佐证。   景翊不再说话,让人将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安静的屋里,只听到碗筷搅动的声音。   阮清莞出去了一天,的确是饿了,顾不上和景翊说话,她低头吃了不少,樱红的唇畔沾了些汤汁,变得愈发晶莹。   景翊瞥见她大口用膳的模样,唇角不由勾起笑意。   她终于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和自己用膳时一副冷淡厌恶,食不下咽的面孔。   她本就该是这样贪嘴的模样,吃什么都香。   察觉到对面男人灼热的视线,阮清莞后知后觉抬起头,自己好似是吃得有点多了。   她沉默了片刻,减缓了手上的动作,捡了旁的话题。   “那日,妾身在宫里遇见周状元……”阮清莞将那日她试探周鸣之事告诉了景翊。   一个状元,怎么可能分不清《中庸》和《荀子》。   她觉得有问题。   景翊闻言,手上的动作也顿了顿。   “可惜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试探周鸣的那句话,正是这次秋闱的一道考题。”   “这么巧?”阮清莞惊讶。   这样说来的确可惜,他的哥哥曾经写过一篇以此为题惊才绝艳的文章,若是此次秋闱再遇上,恐怕更是能艳压全场。   可是……阮清莞就觉得更奇怪了,既然周鸣都不知道此句的出处,那他是如何考上状元的?   景翊沉思一会儿,也想起了些事:“那日万寿节在宫里,我看周鸣与太子走得很近。”   阮清莞:“你是说……周鸣是太子的人?”   景翊不置可否,这事儿也不能那么轻易确认,毕竟周鸣是新科状元,想要结交东宫太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太子虽是本次科考的负责人,可中间有那么多层关卡,无数人盯着,想来他也不好轻易动手脚。   ……   用过晚膳,景翊回了前院书房,处理了些公务,才唤来管家。   “夫人最近可是经常出门?”他询问道。   管家想了想,道:“夫人最近的确出去过几次,还从府里账上支了些银钱。”   “多少?”   管家擦了擦汗:“五千两,还有商铺地契。”   他说着小心翼翼打量了眼男人的面色,虽然夫人用的是自己的嫁妆,可花销这样大,难保将军不会说什么。   果然,景翊在听到管家的话后,蹙起了眉头。   香粉的价钱都已经贵到五千两了?莫不是他五年未回京,京城里的物价都飞涨了?还让她用了手下商铺地契换银钱做抵押?   ……   睡前,阮清莞坐在梳妆镜前,用了些林茉送给她的香粉。   香粉有安眠的功效,闻起来还心旷神怡,阮清莞用完心情颇好。   就在她准备上床就寝时,景翊的贴身侍卫童林从前院过来,给她捎来几张银票。   “给我钱作甚?”阮清莞疑惑。   “将军说夫人花钱辛苦了,这是给夫人的补贴。” 第29章 帮我 投怀送抱,羊入虎口。   阮清莞把这几张千两银票, 压在枕头下睡着了。   入夜,温度骤降,凉风四起, 北风呼呼地扫动着枯枝败叶, 静谧的夜晚吹得窗扇“咯吱咯吱”作响。   京城已经快入冬了, 夜晚的天又黑又冷,阮清莞睡得不太安稳,辗转反侧之间,似乎听到外头有哗啦啦的雨声垂落。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昏昏沉沉, 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怕冷, 察觉到一点凉意,便整个人缩在了锦被里, 随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外头轰然一声雷响, 雨势愈加强烈地倾肆而下, 有力地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床榻上的阮清莞才被忽然惊醒。   下雨了。   还是雷雨。   原本还头脑昏沉的她瞬间清醒,这会儿虽已是半夜, 可雨下得这样大, 雷声也这样大,景翊的心悸必然又发作了。   最重要的是, 他现在还在宿在前院。   阮清莞坐起身望着外头的雨势, 心中不由开始担心, 她忍不住移动了身体,双腿几乎已经触了地,望着黑漆漆的庭院, 动作又开始迟疑。   男人一个人宿在前院,她这么晚了独自跑过去,似乎也不太好……   阮清莞又重新躺回床上,锦被高高蒙过头顶。   他若是真的不舒服,应该会主动来找自己的。   阮清莞翻了个身,耳朵贴在枕头上,静谧的卧房里空无一声,外头喧闹的落雨声更加清晰地传入耳朵里。   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心里砰砰乱跳,交织着外头哗啦啦的流水声,就更睡不着了。   可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等到前院传来的光亮和声音,阮清莞不禁有些躺不住了。   这雨下了已经有一会儿了,景翊若是心悸,也必定早就开始发作了,可他为何到现在都还没有来栖霞居寻自己……   阮清莞终于忍不住从床榻上起身,双脚趿着鞋子下床。   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竹苓在外间支了张软塌睡得正沉,呼吸沉稳,并未发现她已经起身。   阮清莞没有惊动她,小心翼翼穿好衣裳,蹑手蹑脚走出了卧房。   外头的雨势果然如泼天一般,雷声阵阵侵袭,阮清莞望着黑压压的天空,蓦地有些害怕。   可她想着前院的男人,一时之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撑开雨伞便冲进雨里。   飞溅的雨水打湿了她的鞋子,裙袂两侧开出花一般的弧度。   赶到前院时,书房里一片黑暗,竟像是里头的人安然入睡,什么动静都没有的样子。   门外是童林在值夜,阮清莞匆匆跑过来,问他:“将军呢?”   “夫人怎么来了?”童林面色惊讶,这雨下得这样大,又已经是三更天,他回答道:“将军自然是已经睡下了。”   阮清莞望了眼昏暗的屋子,心中却是不信,这雨下得这样大,景翊怎么可能还安然入睡呢?   “你让开。”阮清莞一把推开他,童林什么都不知道,即便是景翊疼死在里面,只要他不作声,外头自然什么动静也没有。   “哎——夫人!”   阮清莞丢开伞,“啪”的一声推开房门冲进了屋,童林拦都拦不住。   屋里没有一丝光亮,雨夜无月,甚至连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也没有,阮清莞摸着黑,凭着感觉才知道男人睡在哪里。   她跌跌撞撞摸黑行至床榻前,才发现那床上躺着的人已经是呼吸急促,身体蜷缩,纵然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模样,阮清莞也知道景翊此刻必定是神情痛苦。   “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去找我!”   阮清莞忍不住骂出声,下一刻,她便趿掉了鞋子翻身上床,掀起被子便和他躺在一块儿,环臂紧紧拥入男人颤抖的身体。   她方才一路冒着雨过来,衣裳也淋湿了大半,夜晚冷风萧瑟,她的身子带了寒气也瑟瑟发抖,此时和男人相拥在一起,也有给自己取暖之意。   这时候,两人身体紧贴之时,阮清莞才注意到他的脸上已经是冷汗涔涔,青筋劲起,心悸的疼痛让他咬紧了牙,也不知承受多久了。   阮清莞心疼之余,语调里的质问也带了些哭腔:“若我不来,你便要疼死在这里是吗?”   景翊其实刚睡下就听见外头的雨声了,最开始只是隐隐的疼痛,尚且能忍受,可随着雨势越来越大,心口处的疼痛也逐渐强烈,变得难以承受。   他想过去后院找她,可看着外头漆黑的天色,便知道她必定是已经熟睡了的,若他这么冒然过去,势必会将她吵醒。   她向来是个贪睡的姑娘,他不想将他从梦中惊醒。   可他没想到,自己还未撑过多久,竟是她从后院冒雨担心而来,跌跌撞撞冲进书房里来解救自己。   虽然一片黑暗,可她就像他的一束光一样降临。   察觉到怀中柔软娇小的身躯,还有那温热身体的熟悉馨香,景翊亦伸出双臂抱紧了她,将怀中女子稳稳圈于胸前。   “我可是……”男人将瘦削的下巴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喑哑的嗓音里低沉缱绻:“盼着你主动投怀送抱……”   阮清莞闻言一愣,却忍不住在他身上轻捶一下,这都什么时候了,疼得厉害他还跟自己开玩笑。   外面雨声愈演愈烈,屋里心跳逐渐平静。   阮清莞终究是睡了一半跑过来的,这会儿在软塌被窝里一躺,困倦又渐渐席卷了上来,她倚靠在男人的怀里,竟是不知不觉又沉睡过去。   再度醒来时,不知已是何时,外头的天还是漆黑的,只是雨声已经逐渐停了。   她放开了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臂,抬起头时,才发现身旁的男人竟还没睡,正眸色沉沉地看着自己。   被子里温度火热,他身体烫人,阮清莞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以前他们这样雷雨相拥之时,景翊偶尔也会心猿意马,可他从未强迫过自己,从来都是在雨停之后主动去净房洗漱。   阮清莞知道,他也是个正常男人,有着极为正常的反应,可对于和他的那事,她每每想起心中仍十分犹豫,想着上一世糟糕的经历,她不愿再去面对。   眼下警铃作响,阮清莞自然知道这张床不能再待下去了,夜晚的房间里,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相拥入眠,干柴烈火最是危险。   她惊醒过来,连忙从他怀中挣脱,坐起身要下床,声音慌张:“我……我先回去了……”   可还未等她说完,男人忽然长臂一抬,一手将她大力捞回榻上,紧接着坚硬的身体便欺压过来。   “不准走。”   黑暗中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也紧紧扣住了她的身体不许动弹,随即霸道又炽烈的吻便落了下来。   唇齿噬咬之间,温度骤然升腾。   阮清莞被动承受着男人强势的吻,甚至连鼻尖的呼吸都变得稀薄了,只能被他的唇舌侵袭得无处可逃。   意乱情迷之中,她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书房没有丫鬟伺候,外头是童林在值夜,没有人帮他在净房备水冲洗。   她今夜恐怕真是羊入虎口,走不了了。   察觉到他那双游弋的手掌,阮清莞心头涌起阵阵抗拒,声音带了哭腔:“不……”   上一世的糟糕经历还历历在目,熟悉的动作也让她起了生理抗拒,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半晌,男人放过了她的双唇,也看见了她紧闭的双眸,和那神情里的不情愿。   景翊呼吸一滞,自然明白她的顾虑,不禁开始痛恨自己,五年前那晚的一时冲动,竟让她抵触到了现在,也苦了自己。   男人眸中沉念浮动,他并不想强迫她,可身下之人是自己心爱了数年的女子,人在眼前,箭在弦上,如何忍得住。   “莞莞……”景翊拾起她柔软细腻的小手,嗓音低沉:“像上回那样……嗯?”   阮清莞眉心一跳,察觉到他的言下之意后,马上如同烫手山芋般甩了开去,更加抵触:“我不要……”   可景翊却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低下头在她耳边吹着却热气,声音低哑如同蛊惑:“上回我帮了你,这回你可得还我……”   他面不改色的模样,说得仿佛公平交易一般。   阮清莞死盯着他,不明白这事他怎么就说得这样平静,被扣的手腕也开始发红发烫,她挣扎道:“我不会……”   “我教你。”男人再度拉过了她的手,圈住自己。   ……   阮清莞的手其实很小巧,也很娇嫩,她在阮府娇生惯养了数十年,一双小手保养得宜,嫩得如水葱一般。   她会用这双手吃饭、看书、写字,甚至弹琴女红,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用来帮男人做这个。   半晌之后,阮清莞脸红羞愤,精疲力尽。   男人纾解过后,躺在榻上长舒一口气。   阮清莞心里憋着气,别过脸去不看他,他倒是舒服了,可她手腕酸痛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更是觉得屋里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腥檀气息。   明白那是什么,阮清莞更不自在,早知如此,她今晚还不如老老实实在栖霞居睡觉,倒来便宜他了。   屋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不用燃灯也能依稀看见屋里,阮清莞今夜终归是没睡上一个好觉,她坐在床沿边用帕子使劲擦拭手心,可那触觉仍然经久不散。   半晌,她终于负气丢开帕子,穿了鞋子下床开门。   门外,是守了一夜的童林,他并未听闻屋里的任何动静。   “夫人有何吩咐?”童林看向他。   阮清莞将手藏于身后,发丝凌乱,面颊绯红。她想说什么,可望着童林一双疑惑的眸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片刻,从身后的屋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童林,给夫人备水洗手。” 第30章 阴气 折损阳寿换她重生   铜盆架子下, 阮清莞奋力搓着自己的手,恨不得都要搓红了肉、搓破了皮,才肯罢休。   童林愣愣地看着她的动作, 提醒道:“夫人……洗手不是这么洗的……”   阮清莞当然知道不是这么洗的, 可她就是觉得不自在, 非要把手上那股黏腻的味道洗掉了才好。   用了好几道香胰子,一直到两只手都泡得皱巴巴的,阮清莞才终于作罢。   景翊也已经起身了,穿一身玄色的锦纹长袍, 腰挂羊脂玉佩, 他明明也是一夜未眠,可精神状态却好得多。   阮清莞转身, 一看到他就觉得尴尬,羞赧, 还有点生气,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默默用帕子擦拭自己的手。   景翊看到她揉搓得红彤彤的手心, 深邃的眼中起了些波澜。   方才为了给他纾解,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使了很大的力气, 坚持了半晌不敢松懈, 才终使得他释放出来,想来必定是酸痛了的。   景翊俯身在她面前, 问:“手疼?”   阮清莞轻哼一声, 转过头去不理他。   这会儿来问自己手疼不疼有何用, 方才按在她手上不许她停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好说话的。   景翊眉心一沉,知道她这是开始耍小性子了, 方才在塌上那阵子蓄势待发,他又强忍着难受,没能照顾到她的感受。   他握过那双柔荑在手心里,温声道:“那我给你揉揉。”   他一双粗粝的大手包裹着女孩儿柔软的巴掌,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揉搓着,生怕碎了似的。   阮清莞没说话,也没抽开,算是默许。   她低头默默看着男人的淡漠瘦削的脸,头顶的光倒映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眼下形成一圈好看的光影,阮清莞咬了咬唇,嗫嚅道:“下次……我不想再这样了……”   她觉得怪难堪的,还有点委屈。   从来都没有碰过那个,手心的触感几乎让她感到心惊,这样的东西她如何承受得了?难怪上一世自己不行。   她以后也不想再碰这个了。   景翊抬眸,知她心中顾虑,摸了摸她的头,向来低沉淡漠的声音带了分淡淡的宠溺:“好,下次不这样了。”   美人儿近在眼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感觉,他又何其能耐得住?下次,他也不想再这样了……   两人低头正凑在一起,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院慌慌忙忙飞奔而来。   随即,门口响起惊慌失措的声音:“将军将军,不好了!夫人不见了!”   是竹苓。   阮清莞听见声音,眉心一跳,腾的一下站起身,火速从景翊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然而她的动作还是慢了,竹苓急匆匆冲进房门,惊讶地看着自己一早醒来就不见了的夫人,此刻竟然出现在将军的房间里。   更异样的是她发丝垂乱,面容素净,一副刚醒来的样子。   昨夜必定是睡在这里的!   “夫人?”竹苓不免诧异:“您怎么睡了一觉,睡到这里来了?”   阮清莞面色通红,咬唇迟疑,仿佛做贼被当场抓住一般心虚。   她昨夜偷偷一个人跑过来,本想趁早上偷偷溜回去,不让人发现的,谁知被景翊耽误了。   这下被当场抓住,不仅是竹苓,怕是整个后院都知道她们夫人半夜偷偷跑来将军屋里过夜的事了。   她又不能说是景翊雷雨夜心悸的毛病,只能自己默默认下,仿佛是她主动来他这儿夜宿一般。   景翊瞥了她涨得通红的脸,知道她的窘迫,替她开解:“昨晚雨下得大,夫人害怕打雷,所以来寻我。”   竹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却疑惑,他们夫人没有怕打雷的习惯啊,何况昨夜她就守在卧房外间,夫人若是害怕,直接叫她一声不就好了……   半晌,她看见夫人绯红的面颊和低垂的眼眸,似乎明白了什么。   待到景翊转过身去,竹苓才靠近阮清莞,用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夫人,您若是想和将军同房,直接邀他宿到栖霞居不就好了?”   明明前段日子让她留将军夜宿,她还借口自己小日子,这才过了几日就自己主动夜行前院了。   竹苓继续道:“……何必大半夜偷偷跑过来,怪辛苦的。”   “……”阮清莞无理反驳,不禁攥紧了手心。   她势必要快些寻到那云浮大师,将景翊心悸的毛病治好。   不然再往后,她都没法解释了,如何在丫头面前做人?   ----   天晴,风清,一辆精致的马车缓缓驶出景府,在静谧石巷碾过辙痕,向着京郊的方向奔去。   天已经寒了,道路两旁的树枝在寒风呼啸下,都变得枯败稀落,空气中弥漫着萧瑟之气。   马车的毡帘后,阮清莞正斜倚在小几旁沉思。   她今日出府,便是要去寻香寺的,算着上一世的时间,云浮大师的出现的日子不远了,她想提前去看看。   马车飞快地在街巷上驶过,只留下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声。   自从上次在这里算计了齐宴和阮清莹之后,阮清莞便再也没有来过寻香寺了。   阮家二伯父因为放印子钱的事入了大牢,阮二夫人带着阮清莹回了岭南老家,听闻在那里将女儿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富商,并无人知晓她在京城里的事。   而齐宴此后也再没了他的消息,无非是被齐国公拘在了府里,轻易不再出门了。   毁了她整个上辈子的两人,竟就这么容易地消失在了眼前,再无半点踪影。   阮清莞心中感叹,抵达寻香寺的时候,先对着自己上一世住过的禅房上了柱香。   她在祭拜谁呢?她也不知道,也许是上一世死去的自己吧。了结了齐宴和阮清莹二人后,上辈子那冤死久久不散的亡魂也能安息了。   阮清莞上完香后,才去寻香寺的大殿寻找住持。   住持也是寻香寺的老人了,阮清莞上辈子见过的,他也是寺里的一位得道高僧。   阮清莞原以为他这辈子并不认识自己,谁知住持看见了她,枯井般的眸子里闪动了片刻,唇边微微叹气。   “大师认得我?”阮清莞问道。   “阿弥陀佛。”身披袈裟的住持双手合十,望着她的眼里平静无波:“夫人身上的阴气,着实过重了。”   她阴气过重?   阮清莞心下一动,她自己当然清楚,她是上一世死了重生回来的,自然带着上辈子魂魄的阴气。   这些离奇诡异之事不是她一个凡人能够理解的,想来这修为多年的高僧应当有些见解,不然也不会看出自己身上的异样了。   阮清莞不禁请教:“我既满身阴气,又为何会重回阳间?”   她至今都不明白,自己为何死了之后,还能再重生回来。   住持闭了闭眼,再度“阿弥陀佛”一声,抬头望着天空:“夫人能去阴返阳,自然是有人折了自身的阳气换来的。”   这天下的轮回转世皆有定数,而若是想打破天理,必然是一物换一物。   阮清莞闻言拧眉,有人折了身上阳气换她重生?   不知怎的,她的胸腔重重一击,瞬间想起上一世景翊在她死后那悲恸万分,孤寂无依的模样。   上辈子她死后亡魂只在人间停了数年,也只看见景翊刚登基几年的样子,后来男人的变数,她就再也不知了。   会是他吗?   是他上辈子折了自己的阳寿,换自己这一世的重生?   阮清莞的心中狂跳,紧盯着住持,死死咬住下唇:“大师可知此人是谁?”   住持却摇摇头,他虽修行多年,可这种阴阳轮回之事还不是他能够看破的,他只道:“天机之事,自然只有那云浮大师知晓。”   又是云浮……   阮清莞蹙了蹙眉,正好此番也是来打听他的,便问:“大师可知云浮的踪迹?”   住持摇头:“云浮大师漂游四海,行踪不定,贫僧也无法得知。”   阮清莞闻言,清亮的眸子瞬间暗了下去。   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她失望地和住持道了声谢,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殿内的金身佛像前走去。   所有的秘密都只有云浮大师才能知晓,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看见女子失魂落魄离去的身影,住持的眸色波动了下,目光幽深。   他虽无法看破这位夫人身上的天机,可他知道,这折阳补阴之事是违反轮回的,行此事的人必定会遭到报应的……   而天下竟有人不顾天谴为了做了此事,可见此人对她的牵挂之深……   良久,住持收回了视线,他早已入世多年,人间的情爱不是他能够参破的。他摇了摇头,慢慢走远了。   大殿上,阮清莞燃了三炷香,跪在佛像前,抬起的目光诚挚纯澈。   殿内并无旁人,天冷以后上山之路难走,来求神拜佛之人就愈发少了,寻香寺显得愈发冷清。   阮清莞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佛祖在上,信女阮氏清莞,所求之事只为夫君景翊,愿他早日治好顽疾,此生不再有所病痛,平安康健,自在一生……”   阮清莞垂眸紧闭,脑中想着方才住持说与她的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她上辈子那样辜负景翊,还让他在自己死后追念一生,众生不娶。   她已经足够对不起他,原以为上天给自己一次重活的机会,是用来弥补他的,可……若真是他用了自己的阳寿换她重生,那她这两世的情债,怎么还都还不完了……   阮清莞心中酸涩,到底有多浓的情意,多深的哀思,才会让男人折损了自己的阳寿,去换回一个已死的自己……   她捂住心口,滚烫的泪水悄然滑落。 第31章 寺庙 皇后命   就在阮清莞在大殿上跪拜佛祖之时, 她并不知道,殿后还有一间紧连的禅房静室。   钟鼓梵音缥缈,檀香缕缕成烟, 幽静的禅房里端坐两个男人, 竟是太子和状元周鸣。   “太子殿下如今贵人多忙, 难得邀约见面一次。”   周鸣一边掀起茶杯盖品茗,一边抬眸悄悄打量太子的面色:“倒是下官这个所谓的状元郎如今清闲无事,尚不能替太子殿下分忧……”   太子闻言心中冷笑一声,表面身形未动, 只是眸子隐隐溢出不耐之色。   周鸣此次邀他在寺庙一叙, 目的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嫌他如今在翰林院的官职过于清闲, 掌握不到实权,想求他调换个地方罢了。   “我朝历代科举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一职, 此乃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是皇上跟前的肱股之臣,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职位, 周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太子扯着唇,轻笑不达眼底。   周鸣闻言, 却是皱了皱眉, 他的名头说得这样风光好听,可实际上自己只是在翰林院观职数月, 面圣过几回, 从未有过接触核心实权的机会, 更别提平步青云。   他不由道:“太子殿下言重,下官不过区区一个六品官,何谈肱股之臣?”   太子狭长的眼尾低垂, 面色隐隐不虞,沉声提醒:“翰林院修撰虽为六品,可为皇上掌修实录,起草诏书,乃皇上心腹,重要性哪是旁人比得过的?”   他说着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历朝历代哪科状元不是从翰林院做起来的,偏周鸣这般眼高手低,若此人中举不是自己一手促成,他还真不想管他的事。   可周鸣并未听进去他的话,他乃江南盐运使家的独子,家父费尽周折耗费巨多让他成为这科考状元,可不是为了来这翰林院养老的。   周鸣抬眸瞥了眼太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翰林院若是不行,不知……詹事府可有空缺,下官能否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力?”   太子闻言眉心一跳,幽深晦暗的瞳眸猛地睁开,锐利的目光落在周鸣身上。   他居然把视线打在了詹事府上?   男人的眸色瞬间变得危险,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思的脸上阴郁之色渐起,不由想起不久前的科考。   当今皇上日行节俭,身为东宫太子的他尚不能奢,可他要豢养兵力,结党私营,少不了花费众多,自然将视线放在了此次科考上。   他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做手脚,让好几个江南盐商的儿子中了进士,也通过受贿得到了大量敛财。   而周鸣,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江南盐运使家的独子,江南盐运使乃地方要职,掌管南方一线盐运生意,手握财权。太子既想敛财,又想拉拢地方权职,少不了要倚仗这江南盐运使。   一番操作,周鸣便成了此次科考的状元。   除了周鸣的身份,太子扶持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原本是想培养一个状元心腹出来,安插于翰林院,放在皇帝身边自己也算有个耳目。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江南盐运使周家的儿子是个这样的蠢笨之徒,目光如此短浅,成事如此不足,实乃扶不起的阿斗。   太子不得不承认,这回是他轻率了。   而眼下,他更没想到这周鸣竟然将目标盯上了他的詹事府,盯上了自己身边的位置。   太子的声音变得毫不客气:“周鸣,孤警告你认清身份。”   他纵容周鸣成为科考状元已是自己的底线,决不能再容许他霍乱詹事府。   可周鸣却并不害怕太子的威胁,甚至眸中还隐隐含笑:“殿下,下官乃您一手扶上来的人,您不负责下官的差事,难不成要下官去找皇上么?”   太子的凤眸倏地眯起,周鸣这是自恃有了他的把柄,明晃晃地要挟他呢。   他生平最痛恨受人要挟,偏周鸣不知好歹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看来此人是留不得了。   太子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眸中的狠戾全然消失,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这事,孤会考虑的。”   周鸣心满意足,起身含笑拱手:“那下官便不打扰殿下了。”   临出门前,太子最后一次唤住他:“下回莫再私下与孤会面了。”   虽在荒山寺庙里,可哪知会不会隔墙有耳,将他们的事走漏出去。   周鸣微笑:“殿下若满足了下官的心意,下官自然不会再来叨扰殿下。”   待到周鸣离开后,太子的眸色才平静下来,他垂眸敛目啜了几口手边的茶,心思逐渐幽深。   ----   一炷香后,太子走出禅房,天朗气清,秋风萧瑟,钟鼓之声在远处敲响,隐隐的梵音映着寺庙的古朴幽静。   禅房位于寻香寺大殿之后,男人踏出门槛时,目光忽然落在那金身佛像前跪着的身影上。   女子一身浅色罗裙 ,腰肢纤细,长发半髻半垂,那熟悉的背影,像极了他此前见过的景家夫人阮清莞。   太子的眸光蓦地愣住,脚步间不由自主地靠近。   随即听到女子饱含着深浓情绪的求愿之声——   “佛祖在上,信女阮氏清莞,所求之事只为夫君景翊,愿他早日治好顽疾,若能得偿所愿,信女亦愿意折寿十年,换他一生无虞,平安康健……”   原来她是在为景翊求佛。   太子的眸色不由顿了一下,上回在宫里相见,是景翊维护他,而这回在寺庙相见,是她在为景翊求愿。   他这才发现,景翊与夫人之间的感情竟如此深厚,竟要她甘愿折寿十年换他平安这样的祈愿。   哪怕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习惯了,此刻听见女子这样忧心渴求的声音,也不由得心下一动。   太子向来是个独来独往的,亦觉得女人都是麻烦,碰都不愿碰,而此刻,心中莫名起了些微妙的情绪,竟然开始有些羡慕景翊。   若他在外征战操劳时,家中亦有这样一个女人担忧着他的身体;若他遭遇烦心不悦之时,身旁亦有这样一朵解语花宽慰自己。   太子一双桃花眸幽深的落在女子纤细的背影上,眸里逐渐聚起了晦暗不明的光。   ……   阮清莞许完心愿后,将手中之香供奉于案上。   竹苓不知从哪取来一个竹签桶,笑嘻嘻望着她:“听闻这寻香寺的签最灵了,夫人要不要抽一支试试?”   阮清莞原本对这并不感兴趣,她都活过两世了,还不明白自己的命运吗?   可她看着竹苓饶有兴致的眼神,不想扫她的兴,便笑着点了点头:“那我试试。”   签筒很大且很重,里头藏着的竹签可见不少,阮清莞堪堪晃动两圈,便无力垂落下来。   瞬间,一支竹签“啪”的一声从中掉落下来。   竹苓好奇,先她一步俯身捡起来,可看到那竹签上画的的图案时,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夫、夫人……”   竹签上没有字,只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彩凤金凰,寓意凤凰。   “这是皇后之命啊……”竹苓声音磕磕巴巴,抬起一双震惊无比的眼眸。   寻香寺每日前来抽签之人众多,可这传说中的凤凰签,只有前朝皇后赵氏曾有幸抽中过,从那以后便传出了凤凰签寓意皇后命的传闻,可后来无论多少女子尽兴而来,却是都没有再抽中过凤凰签了。   如今,他们夫人居然在这里抽中此签……   竹苓惊疑不定地看着阮清莞,夫人已经成婚了啊,这皇后之命所为何来?   “小点声儿,别让人听见了……”阮清莞对她比了个“嘘”的动作。   重活一世,她自然明白自己身上的皇后命是怎么来的,可没想到竟然在这小小的寻香寺暴露出来,幸亏周围没有旁人,只有竹苓看见了。   她随手抓起那支竹签,胡乱塞回了竹签桶里,竟是看都不曾看一眼,仿佛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不过是些迷信,做不得真的。”阮清莞宽慰竹苓道。   竹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夫人嫁的是将军,和皇上有什么关系……   ……   大殿后,负手挺立的太子望着阮清莞手中那只签筒,幽暗的眸色眯成一条线。   她竟然抽中了凤凰签!   凤凰签,皇后命,他比谁都清楚。   一个将军夫人,身上居然会有皇后命。   太子眸色暗沉打量着女子的背影,脑中想起皇帝对景翊那别有用心的关照,还有朝堂上景翊隐隐约约的地位威胁,他的双拳慢慢在袖中攥紧。   如今这世上,只能有两个人有皇后命,一个是他的母后,而另一个,便是他未来的太子妃。   其余,谁都不行。 第32章 阮母 将军晚上不宿在你这儿吗?……   入了夜, 京城里四处都沉寂下来,唯独春水巷的风月楼最是招摇热闹。   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向来是夜晚人最多的地方。   二楼的雅室, 阮浮舟一身素白长袍斜倚在床畔, 脖颈微仰, 烈酒穿肠入喉。   他每当入夜的时候便会在这里,宿醉后天亮离开,有时候喝得多了,甚至一连好几日都待在风月楼。   而在这里, 自然是云沁伺候他。   她看阮浮舟喝得急又烈, 忍不住抚他的脊梁,柔声相劝:“公子, 慢点儿喝……”   和阮浮舟日日相对的这几天,她对包下自己的人也有了些认识, 知道他是京城侯府的嫡子, 身份贵重。   云沁也和他透露过自己的出身,她从出生便没有父母, 辗转到通州被好心人家收养,前两年家乡发了大水, 养父养母被洪水冲走, 她成了孤女,家中亲戚嫌她不是正经血脉, 将她发卖给了人伢子。   云沁生来命苦, 在这世上再无亲缘, 如今又被卖入了这风尘之地,自然知道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   而对于为她解了围的阮浮舟,云沁心中是感恩的, 阮浮舟那日在走廊上解救了她,此后在风月楼里日日都点她作陪,却从不碰她分毫,还不许罗妈妈安排她去伺候旁人,免了让她受折辱的风险。   可再多的,云沁就不敢肖想了,她知道阮浮舟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哥儿,清贵荣耀,她如今的身份是配不上的。   可她亦不明白,阮浮舟这样芝兰玉树的少爷怎么会日日流连于青楼里,他在风月楼从不碰女人,便看得出他并不是一个好女色之人,只每日抱着烈酒狂饮,图一个宿醉。   云沁念着他的好,也会出声相劝:“公子这样喝酒不好,伤身子……”   可阮浮舟从来不听。   偶尔,云沁也会看到他喝上了兴头,提笔在宣纸上挥舞墨迹,写出几句诗文出来。云沁从前在养父母家中也跟着上过几年学,认得字的,一看便知阮浮舟所做诗文非同寻常。   她便道:“公子这样的才华,应该投身于功名官场才是,不该在风月楼里消沉放纵……”   可她这话一出口,便见阮浮舟清润的面孔沉了下来,面色瞬间变得不虞,撂了笔冷冷垂眸:“出去。”   阮浮舟虽一直以来对她的态度不算热切,可从来都是平平淡淡的,这么冷漠赶她出去却是第一次。   云沁知道他不喜欢,便不再说了。   她是个温顺怯懦的性子,向来柔顺听话,她知道阮浮舟需要的只是一个安静为他斟酒的女子,便不再多言了。   阮浮舟醉倒以后,云沁将他安置到床上。   替男人脱了鞋袜,再盖上锦被之时,她的视线落在床榻男人的脸上,手上的动作忽然有些迟钝。   喝醉了酒的男人面色酡红,鼻梁挺直,皮肤白净,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垂落阴影。   他可真好看啊,云沁愣愣地想,她自小长在乡野,从未见过这般面容清俊的男子。   云沁更是从未这样近距离的观察过阮浮舟的面容,一时之间有些面红心跳。   匆匆给他覆上锦被后,云沁捂着心口逃离厢房。   一瞬间推开房门时,却看见罗妈妈在俯身贴耳趴在门缝上偷听的身影。   罗妈妈未曾想被她发现,神情有些尴尬,很快清了清喉咙,瞥了一眼房内:“阮公子歇下了?”   云沁回头瞧一眼,点了点头。   罗妈妈的脸色有些不悦,云沁可是她花了重金从牙婆那买来的,本想好好调/教一番,将她打造成楼中绝色花魁,引得男人争相出手,高价竞得,可却被这阮公子一个人承包下了。   他不许云沁去伺候别人也就罢了,自己每回点云沁也只是让她陪陪酒,罗妈妈重金培养的小美人儿,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赚不到银子的罗妈妈如何能满意?   她将云沁拉回自己房里,捏着她的手好声好气道:“沁儿啊,你是个有福气的,被阮公子看上了,可妈妈得提醒你,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这么被动地等着他,总有一天会色衰爱弛。”   她说着打量云沁,灼热的目光注视她:“不若……你去求求阮公子,让他给你赎身呢?”   云沁总这么陪他喝酒能赚到多少银子,只有阮浮舟给她赎身,罗妈妈才能大赚一笔。   云沁闻言,却是避开了眼,淡淡道:“他不会给我赎身的。”   罗妈妈急了:“阮公子如何不会?他可是侯府嫡子,出手大方,自然愿意为你这样的美人儿一掷千金。”   云沁知道罗妈妈的意思,她垂下眸子坦言:“阮公子根本不是爱美色之人,他也根本不喜欢我……”   阮浮舟对她的态度从来都是淡淡的,云沁心里清楚,他对自己并不感兴趣。   那样身份尊贵的侯府公子,见过多少闺秀千金,如何会为卑微的自己心动。   “他若是不喜欢你,为何会日日点你作陪?”罗妈妈见云沁糊涂,不由告诉她:“你以为那阮公子面上是个正经的?他也不过是假清高,从前在京城里营造了那么久的才子之名,却连个进士都没考中,旁人谁不笑话质疑呢……”   云沁闻言愣住。   他……是因为秋闱失利才颓废的?   云沁眸色一闪,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那次说的话会惹他不悦了。   云沁望着罗妈妈轻视的眼神,忍不住出声维护他:“阮公子的确是有才华的,我看过他的诗文的,的确不同凡响……”   罗妈妈哪里肯信,她点了点这丫头的眉心,漫不经心道:“你懂什么……”   ----   打发走了云沁,罗妈妈下楼招揽生意,看见在柜台前有个等候她许久的熟悉身影。   “林娘子这回又亲自来送货?”罗妈妈笑着过去同她寒暄。   这城东林氏香粉铺子的老板娘林氏和她也算熟人了,她如今回回都在林氏这儿采购姑娘家用的香粉,的确好用又实惠。   林茉笑着点了点头,帮她清点了货物以后,又寒暄了两句,这才开口说明了今日的来意。   “我这回来,实不相瞒,是想跟妈妈打听个人的……”   林茉授阮清莞之托,自然要帮她寻那个姑娘,她叙述着阮清莞描绘给她的容貌:“妈妈这会儿可曾有个人,约莫十八九岁,身形娇小,气质柔弱,杏眼柳叶眉,眼下有颗红痣……”   罗妈妈听着听着,一双眉头忽然皱起来。   这、这说的不是云沁吗?   她从牙婆那儿买来云沁之时,确实听说她已经十八九岁,而那娇柔的身形气质,还有杏眼下的红痣,的的确确和云沁一样。   罗妈妈心下一动,问她:“林娘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林茉坦白道:“是位朋友的故人,想帮她问问。”   罗妈妈的眼神却躲闪了下,她开这风月楼这么多年,都是从牙婆手中买的孤女,以往也见过有人来她这儿寻亲,可她从不透露分毫。   那些姑娘可都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还指望着从她们身上狠狠赚一笔,若是被亲人寻到惊动了官府,那她可一分钱都赚不到了。   罗妈妈想着便摇了摇头,道:“林娘子,抱歉,我们这儿可没你说的这号人。”   ----   阮清莞从寻香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她在寺庙用过了斋饭,倒是不用回府再准备晚膳了。   经过前院时,阮清莞看着书房里那通明的灯火,想起寺庙住持对自己透露的话。   上一世,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深夜在书房孤灯难眠,静默地看着自己的画像,孤独寂寥无人相伴,而后以自己折寿的代价换取了她的重生?   阮清莞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很想冲进去问他为什么,可心中却明白,那已经是上一世的轮回转世,如今的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情深的人不会长寿,慧极的人必然受伤,他竟是两样都占全了。   阮清莞叹了口气,转过身回到后院栖霞居。   却没想到,后院还有个人正等着她。   “娘,你怎么来了?”   阮清莞惊讶,母亲怎会突然造访,虽然婚后阮母也来景府看望过她几次,可从来都是递了帖子才会来的,这么突然却是头一遭。   阮夫人坐在玫瑰椅上,抹着帕子垂泪,一身哀绝伤感的模样。   “你那哥哥自从秋闱失利以后,日日消沉醉酒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跑到青楼里去放纵堕落,夜夜不归家……你说说,这像话吗……”   阮夫人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连忙用帕子捂住了脸,她不明白,自己抱着期盼长大的儿子,怎会变成了这样……   家中那个丈夫更是失望透顶,日日在府中骂儿子不求上进,败坏阮家门风,阮夫人为他们这对父子伤透了脑筋,实在忍不住,才跑来女儿这里诉诉苦了。   阮清莞听到母亲的话,神色慢慢变得凝重。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哥哥名落孙山后,便夜夜流连欢场赌坊这种地方,和家中亲人的感情更是破裂到极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阮清莞知道,如今父母都被他伤透了心,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只好安慰母亲:“娘,哥哥寒窗苦读十年,承受不住打击是正常的,您别太担心了。”   “过两日,我亲自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兴许能劝他一两句。”   阮夫人听见女儿这么说,心中才稍稍宽慰了几分,女儿自小和哥哥亲近,她的话兴许哥哥能听进去。   见母亲神色好了点,阮清莞瞧了眼外面的天色,道:“娘,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也不方便,不若便歇在府上吧。”   她说着便换来竹苓,让她给母亲收拾客房出来。   阮母这才想起了什么,四处望了望这空荡荡的屋子,疑问道:“怎么,将军晚上不宿在你这儿吗?”   这么晚了男人都不在房里,若不是知道景府没有通房妾室,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哪个小妖精勾住了。   阮清莞听见母亲的质疑,面色滞了滞,她随口回答道:“将军公务忙,晚上歇在前院。”   阮母却半信半疑,卧房里那张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且这房里也没有男人生活的痕迹,分明就是长久不住在这栖霞居的。   她板起一张脸,不理会女儿的话,反而叫来了竹苓,严肃问道:“竹苓你老实说,你们家将军每天晚上都宿在哪儿?”   竹苓心惊肉跳,看着阮母沉重的面色,又瞥了眼夫人的脸,终是没敢撒谎,老老实实磕巴道:“将、将军……自从回京以来,就一直宿在前院……”   “什么?”阮母眉头皱得老高,一下子站起了身。   从边境回来都这么久了都还宿在前院,夫妻俩一直未曾同房。   阮母低头紧盯着女儿的脸,面色凝重:“莞儿,你跟娘说实话,你们不会成婚到现在还未圆房吧?” 第33章 回房 我就要你。   阮夫人知道女儿当初嫁到将军府并非心中所愿, 景翊也并不是她心中所悦之人,可她总以为,女儿嫁过来做将军夫人已经五年有余, 再陌生的夫妻这么久也该磨合出感情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 两人竟是至今还分房睡!   阮夫人一时气急攻心, 站起身指着女儿的鼻子质问道:“你、你跟娘说实话……你们到底圆房了没有?”   “娘!”阮清莞看母亲一脸气极呼吸不畅,连忙上前搀扶,低头小声回答道:“我跟将军……圆、圆了的……”   上一世的那场新婚之夜,虽然是很不美好的回忆, 可两人怎么说也是有过肌肤相亲的尝试的, 算起来应该算圆房了吧?   阮清莞提及此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即使眼前是自己最亲近的母亲,可说起这种私房事, 仍是不由得羞赧垂眸。   阮夫人却冷眼瞧着她, 颇有些不大信的样子,转而侧过头去看竹苓:“竹苓, 你说,你们家主子有没有圆过房?”   突然又被点名的竹苓连忙抬起头, 看着阮夫人严肃的面容, 迟疑了番后点了点头:“夫人和将军……的确是圆过房的。”   五年前新婚的第二日,她去给将军和夫人收拾床铺的时候, 看到了那沾了血的元帕, 想来自然是有过夫妻之实的。   阮夫人便不理解了, 问道:“既然已经圆了房,便是真正的夫妻了,为何还要分房居住?”   阮清莞脑袋低垂, 小声辩解:“都说了是因为将军公务繁忙……才宿在书房的。”   阮夫人不搭理她,女儿这样说话分明是心虚,哪有夫妻会忙到日日分房不见的。她再次转头看向竹苓。   竹苓犹豫了下,这才慢吞吞地说出实话:“将军……自从回京以来便一直宿在书房……两人几乎是成亲后就没有再同房过了……”   “什么?”阮夫人睁大了眼睛,心中惊讶极了,他们二人都已经成婚五年了,居然只有新婚之夜的那次同房?   “莞儿,你们到底是为何?”阮夫人紧盯着她。   难怪她的女儿嫁过来五年了肚子都没动静,就这样的夫妻生活她如何能怀得上孩子?   阮清莞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头胡乱绞着衣服,小声解释道:“将军婚后没多久就去边关了,我们也没有机会同、同……”   她始终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儿。   阮夫人冷淡打断他:“那如今他已经回京大半年了,为何还是宿在前院?”   这下,阮清莞倒是无言以对了,她低头沉默半晌,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阮夫人见她跟个缩脖鹌鹑似的,不由挑起了眉:“怎么,是他不愿碰你?”   阮清莞摇摇头,说了实话:“是我不让他进房……”   “你?!”阮夫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竟是没想到都是女儿在把人往外推。   哪有当家夫人五年不让自己的丈夫进房同寝的?也亏得是她嫁的夫君脾气好,没有同她闹和离。   阮夫人这下彻底生气了,坐下来对着女儿唉声叹气:“莞儿,娘真是把你惯坏了,让你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女儿这将军夫人的身份不知是多少人求不求不来的,她居然还把人往外推,也不怕男人在外有了别的女人。   “你现在就去前院,把将军请回来。”阮夫人说着便对女儿下令。   “现在?”阮清莞惊讶地抬起眸子,望了眼外头的天色,迟疑道:“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何况将军在书房还有政事处理……”   “已经晚了五年了,不能再迟一天。”阮夫人最是清楚女儿的个性,知道她眼下又是在找借口拖延,丝毫不给她留面子:“竹苓,你和夫人一起去,帮将军将书房里的公务搬回正房。”   “娘!”阮清莞见母亲这回是来着的,不由得慌乱了。   她小心翼翼地依偎到母亲身边,小手攥着母亲的衣袖,正想像小时候那样同母亲撒个娇蒙混过去的时候。   阮母突然捂起了手中的帕子在眼下,嗓子里开始抽噎,一副悲痛欲绝泫然欲泣的模样。   还一边抽泣一边哀叹:“娘可真是个命苦的,养了个儿子跑到青楼里去放纵,养了个女儿也是个不听话的,连自己的夫君都不愿亲近,成婚这么久了连个外孙都没让母亲抱到……”   阮清莞:“……”   她怎么忘了,比她撒娇更厉害的,是母亲的演戏。   沉默半晌,在母亲半是抹泪半是抱怨的声音里,阮清莞终于妥协:“娘,你别哭了,我……我去就是了……”   “真的?”阮母一听,立即喜上眉梢,忘记了哭泣。   “……”阮清莞话虽说出口,可沉默了会儿,身子却没有动。   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跟母亲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娘,女儿……有些怕。”   “怕什么?”阮母不解,皱眉认真道:“他是你夫君,你请他回房睡觉再正常不过。”   阮清莞低着头,发丝垂乱在额前,秀气的眉目低敛,她小声道:“怕……女儿怕疼。”   想起上一世那晚的点点滴滴,阮清莞心中终究还是有阴影,也至今一直不敢面对,生怕再重复上辈子那晚的噩梦。   阮母愣了一下,望着女儿安静低垂的眉眼,这下终于明白了症结所在。   她疑问道:“你成亲前,母亲不是有给过你一本图册子,教你怎么做的吗?”   阮清莞一愣,什么册子?避火图册?   她早就不记得了,上辈子她那样抗拒嫁给景翊,又怎会听母亲的话好好研究那东西。   阮母一见女儿疑惑的脸,便知她根本没看,心中叹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疲惫的眉心,无奈道:“罢了,也都怪从前娘太宠着你了,从未教过你这些,让你什么都不懂……”   阮母说着,拉起了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交代着:“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这些都是正常的,这种事情你越是怕越是难捱,只有自己放松接受了,才能晓得里头的妙处……”   阮母循循善诱,从过程到技巧都指点了女儿不少,几乎倾尽毕生经验。最后,她望着小姑娘越来越红的面颊,问道:“你可听懂了?”   “听、听……”阮清莞起身想点头,却还是一脸迷茫。   脑袋跟她说她听明白了,可到底要怎么做,她还是不知道啊……   阮夫人见她迷惑,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还是让将军教你吧……”   这种事情只有他们夫妻亲身尝试了才知道,她一个做母亲的说再多也只是理论上的知识。   阮清莞闻言心中却犹疑,难不成他会?   他若是会,上辈子至于将自己弄得那样痛么?   阮夫人掩唇一笑,默默道:“这种事情,男人都是无师自通的……”   她说着推阮清莞出门,催促道:“快,快去请将军回房,娘就在这儿看着你去。”   纵然阮清莞心中还是十分纠结,可母亲那一双灼热的眸子在身后直直地注视着,她不敢不从。   院里夜色昏沉,黑夜像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她的脚步也格外沉重,从没觉得去前院的路这么难行过。   一会儿……要怎么说呢?   说娘在后院里看着,必须让他回正房睡觉?   还是说自己主动想请他回栖霞居,要和他同床共枕?   好像都不太行……   阮清莞烦躁地挠了挠后脖颈,脑袋乱成了一锅粥,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一转眼间,前院书房已近在眼前。   阮清莞抬眸望着那烛火通明的屋子,竟是第一次不敢进去。   “夫人来了?”门口的童林眼尖地发现了她,问道:“可是来见将军的?”   阮清莞硬着头皮上前,从鼻腔里发出声音:“嗯。”   童林这次倒乖觉,主动替阮清莞推开了房门。   屋里,男人靠在那把宽大的紫檀椅上,眼睑微垂,虽仅一身常服可仍显矜贵清肃,骨节分明的手指垂在桌案上,神色淡漠又专注。   他抬起头,蓦然看见阮清莞沉默站在门槛处的身影,有些诧异:“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阮清莞的两只手捏在一起,手心的帕子揉成了稀巴烂,她秀气的眉毛微蹙,唇畔蠕动了下,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景翊见她不对劲,不由搁下手中的笔走近了些,俯身问:“怎么了?”   极近的距离下,男人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笼罩下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眉骨和深邃的眼眸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俊美弧度。   阮清莞一时间面红耳赤起来,想起自己的来意,她在心里憋了憋气,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夫君,你今晚回房睡觉好不好?”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   男人的身子在那刻僵直了下,清寒的眸子蓄满意味不明的幽光。   “为何突然要我回房?”他沉声问道。   阮清莞迟疑了下,抬眸望向他幽深的瞳眸,忽然有些心虚。   “……房里有耗子,我害怕。”她将小巧的眉眼蹙成一团,拉着男人的衣袖,一副害怕的样子。   景翊的眸色暗了几分,他挺直起身子,声色清明道:“栖霞居日日有人打扫,怎么会有耗子?”   “就是有耗子。”阮清莞一口咬定,抓着他的衣袖却是不放了。   景翊的眉目有些无奈,他沉默一会儿,抬眼望向童林:“那让童林陪你去抓耗子。”   童林闻言自觉地站出来,保证道:“夫人您别怕,这事交给卑职就行了,保准给您将耗子抓出来。”   “……”阮清莞慌了,这事情发展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呢?   她有些着急,攥紧了男人的衣袖,拖长声音语气哀求道:“我不要他,就要你。 第34章 风雨 深入了解   烛光跳跃, 灯影绰绰,清幽的檀香和幽暗的光影笼罩在两人周身,营造出一种朦胧的状态。   女孩仰起脑袋看着男人, 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不放, 杏眸里水光濯濯, 哀怜动人。   景翊没开口,童林倒先打破了沉默,挠头道:“夫人,抓、抓耗子这种事……属下来就行了, 不必将军亲自动手的……”   他不明白抓个耗子这种事情, 夫人为何一定要亲自劳动将军,随即瞥了眼身旁男人的沉默的面孔, 不敢想象他去抓耗子的模样。   可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一下子瞧见夫人撇过眼, 扫过来一个淡淡的眼风。   童林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眼皮一跳, 左右扫视着面前两人的身影,恍然大悟:“将军、夫人……卑职先退下了……”   转身出门的时候还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这榆木疙瘩,瞎掺和人家夫妻俩的事做什么呢……   晚风“吱呀”一声将门带上, 沉寂的屋里气氛愈发缱绻起来。   男人低头打量着女子一张清丽灵动的面庞, 眸色之中像藏着冬日的雪雾,朦胧看不清楚。   “想让我陪你回房, 是吗?”   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响起, 宛若如陈旧往日的老酒, 低醇又沉厚。   阮清莞心跳如鼓,在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点了点头,她的手心濡湿了一圈汗, 一点一点将男人的衣襟打湿。   景翊得到她的承认,大掌向下一滑,一把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掌中,仿佛盖章证明似的:“这回,可是你自己主动的。”   男人抓牢了她的手,像怕她会逃跑了一样,阮清莞的手掌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里,有一种被套牢的归属感。   房门“啪”的一声大敞开来,呼啸的晚风肆无忌惮的往里吹,将女子垂肩的青丝飘散在脑后。   那双温热宽厚的大手用力地罩着她,将她携手带出了书房。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样,可这会儿阮清莞却觉得没那么黑了,面前有个人为自己开路,多昏暗的道路也变得开阔了。   景翊似乎是怕她冷,一路上将她拢在自己墨色的大氅下,厚实温暖的氅皮将娇娇小小的女子罩成了一团,带在怀里。   阮清莞却走得愈发吃力,身旁的男人似乎很急,迈着沉重而迫切的步伐,她一路上叠起碎步,才勉强跟上他的步子。   阮清莞咬了咬唇,夜色之中忍不住出声道:“夫君,你慢一点……”   面前之人的脚步这才缓下来,低头看了眼略带喘息的女子,黑暗中眸色一沉,竟是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阮清莞的身子骤然被腾空,紧接着就落入一个宽厚有力的臂膀,她惊呼一声,随即羞得便往男人胸膛里钻。   母亲还在正房等着她,一会儿他们若是这副姿态回去了,可不全被母亲看见了?   “……快放我下来。”她在怀中挣扎两下。   景翊手中却抱得更紧,清润的嗓音发出浅浅的笑意:“这样快些。”   果然不出片刻,两人便行至灯火通明的栖霞居。   门槛处,阮夫人老远看着男人横抱女子大步而来的身影,便知道女儿必然事成了。   她倚在门框边啧啧两声,心里猜想着二人这状态,只怕今晚要闹到三更天去。   景翊踏进屋里,才将人放下来,阮清莞躲在他身后,不敢看母亲的神色。   阮夫人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女儿小小的身影,暗藏笑意的眸子望向景翊。   “将军,我们家莞儿,可就交给你了。”阮母掩唇,轻轻一笑:“她惯喜欢踢被子,您可千万别让她冻着了。”   阮清莞在后面闻言更加无地自容,她什么时候爱踢被子了?那已经是她小时候的事情了好吗?   可随之而来便听到男人清润的“嗯”了一声,颔首道:“岳母大人说的,我都记下了。”   阮夫人眼色极好,知道良宵苦短的道理,很快便转身退出了房门,将空间留给屋里的二人。   床榻之上,竹苓早已备好了二人的被褥迎枕等着他们,大红色鸳鸯戏水的花样,竟像是新婚之夜一样。   阮清莞只看了一眼,便被那抹颜色刺得移开了目光。   这简直是其心昭昭……   她忽然之间有些尴尬,方才大费周章地将人弄回房了,可这会儿两人独处时,她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微微背过身,躲避过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视线。   男人却不让她躲,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头贴在脖颈耳侧,吐出炙热的气息:“耗子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阮清莞面色一红,方才骗他说房里有耗子的,这会儿回来了却无言以对了。   “耗子……自然是躲在床底下了……”许是被他的呼吸烧得耳尖滚烫,阮清莞的声音也变得格外黏腻虚软。   随后,她便听到身后传来男人喉间溢出的一声低笑:“是吗?”   她尚未回声,顷刻之间又被男人一手打横抱起,转身扔在了床榻上,落进鸳鸯戏水的锦被里。   锦被很厚,即使砸下来也是极软的,阮清莞却眸间发烫,看着身形伟岸的男人一步步逼近的模样,她忍不住一点点往后缩。   地方就那么大,她还能躲到哪去,直到退到坚硬的床头,已经是避无可避。   阮清莞回眸看了眼身后,转眼之间却是被男人一把扣住纤细的手腕,死死按在床头不容动弹。   “抓到了……”   景翊的薄唇微扬,透露着心情愉悦的弧度,眸中翻涌着炽烈的火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身下之人。   这只狡猾的小耗子,还是落入了他的掌心。   景翊眸色沉沉地凝视着身下娇意的面容,阮清莞被他盯得脸红,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骄横道:“不许看。”   景翊却一寸一寸低下了头去,抬手将她尖莹精致的下颔捻过来,声音低沉道:“莞莞这么好看,为夫怎么都看不够。”   女子本就是极美的,尤其是到了这一刻,眉宇间更是藏着平日里没有的含羞带怯,景翊难得见她这么娇人撩媚的模样,一时间移不开眼睛。   他轻轻俯下身,将滚烫炙热的双唇送了上去,一路从莹润的眉心,到挺翘的鼻梁,再到嫣红的唇畔……   他一路勾魂惹火,将她的呼吸也带得起伏急促,唇腔舌绕间,只听见静谧的房中响起渍渍的水声。   吻得太深了……   阮清莞的情绪越来越失控,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沉溺在深海中的鱼儿,久久难以呼吸。   半晌,她才终于浮出水面。   女子脸上浮现极深的红晕,她微微张开樱唇喘息空气,胸腔起伏之间映着美好的弧度。   身上的男人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眉眼之间温柔浓情:“听说,莞莞睡觉爱踢被子?”   阮清莞一愣,想起方才母亲说的话,不满地伸出小腿轻踢了他一脚,语气中含着细微的娇嗔:“妾身从不乱踢被子,夫君一点都不了解人家……”   景翊却不恼,捉了她娇柔的小腿一点一点捏上去,散漫地将那碍事之物一寸寸挑开。   “那莞莞……”他在她细腻的皮肤上画着圈,声音格外诱惑:“是不是该给夫君一个深入了解的机会……”   男人的嗓音愈发喑哑,却在唇腔中咬紧了发音,阮清莞随着他的话,眼前浮现雾一般的朦胧,再也说不出一句抗拒的话。   景翊听她娇柔的声音,眼眶一红,再难抑制住心头汹涌澎湃的情绪。   明明是天神一般的主导者,可此时却极有耐性地拨动着她的心弦,仿若真正效劳之人是她。   直到最后,小姑娘双眼水光潋滟,睁着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他,他才终于抱她心软下来。   细雨绵绵不绝,雨声潺潺流淌,满室的静谧中,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难得的沉默。   男人眸色深沉的盯着心爱女子的美好模样,觉得她双颊泛红的模样如此可爱。   她不知道他压抑了多久的情绪。   年少时期就喜欢上的姑娘,成年之后将她设法将她娶回,可到了此时此刻,才终于算是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自己。   烛火跳动,灯影朦胧,阮清莞在脑中不住地回想着母亲交代给自己的那些话,可到了这会儿紧要关头,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场和风细雨下了许久,淅淅沥沥密切而有节奏,一点点席卷着彼此的身心。   最后,景翊顾及着她心中的恐惧阴影,不敢太磨难她,只简单交代了一回便放过了她。   不着寸缕的女子趴在软枕上轻轻呼气,身上覆着的鸳鸯锦被遮住了痕迹,只露出莹白柔腻的肩头。   男人系上腰带,尽管并未吃饱,也有一种餍食过后的满足。   “莞莞……”他贴在女子雪白的脖颈处,咬耳朵轻声问:“跟我一起的滋味,感觉快乐么?” 第35章 揉腿 他不行   唇音般的轻喃在耳边响起, 呼洒的热气浮动在脖颈间,将雪白的肌肤染得通红。   阮清莞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在软枕里,她的脸已经熟透到没法见人, 只有灼烧的耳尖出卖了她。   她想骂他, 想啐他, 还想打他,可知道此时的自己是最没有胜算的,还会成为他的俘虏。   “一点都不快乐……”软枕里传来女子闷闷的声音。   景翊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冷硬的眉宇立即化为了春水, 他捏起姑娘的柔荑放在身侧的濡湿上, 轻声问她:“那……这是什么?”   指尖触及到一片湿润,阮清莞瞬间意识到什么, 她“啊”的一声缩回了手,嗔怒道:“你流氓……”   从沉醉的风月中醒来之后, 才是最容易羞赧的, 羞于自己方才的表现,羞于无颜面对彼此。   景翊如愿以偿看到女子的娇羞之意, 唇畔的弧度更加明显,做了二十多载的正人君子, 在她面前当一回流氓也不错……   他慢条斯理用帕子擦净了手, 而后悄声无息地伏在她的颈后,唇音低喃道:“还不是你?”   阮清莞的脑袋又轰然鸣响, 又羞又涩她伸出玉臂胡乱拍了他一下, 装凶道:“不许说了……”   她什么都不会承认, 即使满屋都是她情动的痕迹,那也是被他勾的。   夜深风大,屋里的地龙却烧得极热, 暖烘烘的温度惹人慵懒沉睡。   景翊又躺下来伏着她休息了会儿,指尖散漫随意地拨动着她散在软枕上的乌发。   被褥间浓浓都是女子的气息,景翊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这片清幽芳香,长久无波的心房刮起阵阵涟漪。   没有人知道,他渴望了多久,才闯入她的世界。   半晌,阮清莞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趿着鞋子要下床沐浴,景翊见她小腿虚软,不由问道:“可要我帮你?”   阮清莞嗔他一眼,她确实累得不行,可还是不要男人的任何帮忙。   她心里清楚,若是两人一同进了净房,只怕要出不来了。   栖霞居的净房里,竹苓早已备好了热水。   阮清莞将全身都浸入温热的浴桶中,不由得喟叹一声,热水治愈着她酸涩的身子,浑身的疲乏也松散了。   水汽氤氲,热气升腾,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许是太过舒适,她竟头靠在浴桶边缘,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阮清莞听见外头男人叫她的声音,才睁着惺忪的睡眼惊醒过来。   桶中的水已经逐渐转凉了,身上的温度也正一寸寸被抽干,阮清莞连忙从浴桶中“哗啦”一声站起来。   似乎是动作太急,又似乎是腿脚已经麻了,她在踏出浴桶的时候,脚底一个打滑,竟又“咚”的一声跌回浴桶内。   惊叫一声,水花四扬。   “莞莞?”外间响起景翊担忧之声,阮清莞扑腾起来,想说自己没事,可口中呛了水,她咳嗽半天也说不出来话。   抬头之间,男人已经穿着寝衣大步迈入了。   阮清莞忙扒着浴桶边缘向后退了几分,声音里带了些柔颤:“夫君……你怎么进来了?”   “摔到了?”男人屈膝蹲在浴桶边缘,观察她的眸色忧虑。   阮清莞摇摇头:“没、没事……”   可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尾骨,方才那下猝不及防,摔得够狠,现在都还带着隐约的痛意。   景翊眸色一沉,问她:“可要我帮你揉揉?”   阮清莞的脸腾的一下烧红了起来,那里怎么揉?他又在说什么不着调的!   景翊见她羞愤无言,眉间无奈道:“想什么呢?我说帮你揉揉小腿。”   阮清莞轻唔一声,后知后觉地抻了下小腿,确实是麻了。   “可是……”她往水下沉了沉,遮住了自己的身子,“水凉了……”   往常在净房沐浴时,都是竹苓在跟前伺候的,也会持续给她加水。   可今晚这番境况,竹苓是断断不敢进来的……   男人却凤眸一垂,淡淡道:“无碍。”   他转过身,手中持起了水舀,居高临下地站在浴桶边缘。   “我在这儿,还愁没人伺候你吗?”男人嗓音温沉地反问。   阮清莞白皙的面颊上浮起深深的红晕,她转过身去,微湿的乌发挽在脑后,露出纤长优美的脖颈。   男人舀了热水淋在她的肩背,水流顺着她雪白的肩颈落入桶中,水温逐渐上升,热气又重新升腾起来。   阮清莞这才迟疑地将湿淋淋的小腿伸出来,架在浴桶的边缘,眼巴巴地等着他来采撷。   男人丢掉水舀之后,慢条斯理地将手腕边的衣袖一寸寸卷起,露出精壮结识的小臂。   他俯身屈膝在女子的身前,一双大手揉捏着她小腿肚上的筋肉,炙热的掌心竟是比桶中的热水还要灼人,力度也由轻转重,难耐得她蜷缩起脚趾。   “还麻么?”男人深浓的眼眸望过来,等着她的回应。   阮清莞没敢说话。   还是麻……但这会儿已经不是简单的麻了,是酥麻……   她趁男人掌心放松的时候,快速将小腿抽离放入水中,得了自在的她这才说道:“可、可以了……”   景翊静默地凝望她一眼,这才将沾了水的手心抽回。   他挺直起身子,负手而立,等了一会儿,却是不见她起身。   男人眉头微蹙:“可要我抱你出去?”   阮清莞连忙摇了摇头,心中微窘,就是因为他人在这里,她才不好意思起身的。   “你先出去,我再泡一会儿……”她埋入深深的桶中,只露出一只脑袋。   景翊点了点头,沉沉叮嘱她一句:“别冻着了。”   见男人的身影逐渐走出去,又将门带了上去,阮清莞这才快速地从浴桶中站起身,扯过屏风上的沐巾胡乱擦拭了下自己的身子,而后套上素色寝衣。   一连串动作完成后,她长呼一口气。   从净房里出来,女子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绯红,像羞涩,又像是沐浴过后的红晕。   景翊望着床榻上的凌乱之色,这样显然是不能睡人的,他转头问她:“我让竹苓进来换床褥子?”   “不准。”阮清莞杏眸瞪他一眼,目光抱怨,若是让竹苓进来看到这番痕迹,往后她还如何做人?   女子娇蛮指使道:“你换。”   景翊眸间一弯,眼尾的愉色尽显,他捏了捏姑娘绯红的小耳垂,声音低哑道:“……遵命。”   在他面前,即使是让他做这些伺候人的微末小事,他也甘之如饴。   待床榻重新变得清爽干净之后,两人一齐躺了上去,阮清莞的眸子越来越沉,逐渐睁不开眼。   迷蒙间,他感觉到男人的手臂抚在自己的薄背上,轻道一声:“睡罢。”   她眸子一闭,彻底沉睡了过去。   ----   翌日早晨,明媚的光线透过纱幔射进床榻上,阮清莞从软枕上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却有另一道目光灼灼映射在自己脸上。   阮夫人斜坐在床沿,望着她困倦的小脸,忍不住道:“这都快晌午了还睡呐?”   阮清莞这才从锦被中拔出了身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嘴硬道:“我向来都是睡到这个时辰的……”   阮夫人却望着她这副浑身虚软的模样,看破不说破,口中啧啧两声,随即问道:“昨晚几时睡的?三更还是五更?”   睡到这会儿才醒,只怕昨晚是累坏了。   阮清莞斜睨母亲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老实回道:“不到子时就睡了。”   昨夜虽漫长却也短暂,景翊到底是怜惜着她,只一回便收了手,即使是后来在净房里,也终是没有碰她。   阮夫人闻言,却惊讶地挑起了眉:“子时就睡下了?”   她想着昨晚两人那副模样,年轻人血气方刚,怎么也要闹到三更天去的,居然不到子时就结束了?   阮夫人眉间微惑,说着便唤来了竹苓,问道:“将军昨晚要了几次水?”   竹苓也是脸红,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磕磕巴巴回答道:“一、一回……”   “才一回?”阮夫人这下神色更诧异了,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阮清莞。   时间短就罢了,次数还少,她难以相信,在边境憋了五年没碰的男人,竟然这么简单就结束了战斗,一点都不恋战。   阮清莞闻言却不高兴了,蹙眉反问道:“……什么叫‘才’啊?”   一回就已经够她受得了好吗?她知道自己的承受能力,若不是他及时撤离,自己只怕早就晕过去了。   阮夫人却面色犹疑,低头沉思了好半晌,眉间越来越紧。   “莞儿,娘问你个事。”阮夫人靠近了她,低声一问:“将军……他是不是不行啊?” 第36章 滋补 你最行了   在阮夫人的心目中, 她的女婿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自小习武多年练兵,无论是体力还是战斗力绝对都是远超常人的。   所以昨晚上她看见小夫妻俩人那样时, 想着以战神大将军的作风, 必然是一场态势凶猛的持久战, 还颇有些心疼自己的女儿,估摸着她那副娇柔的模样怕是要受不少欺负了。   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只一回就结束了。   她望向女儿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一时间难以消化。   ——“莞儿, 你跟娘说实话, 将军他……是不是不行啊?”   阮清莞听到母亲凑过来嘀咕质疑的声音,差点一瞬间呛出声, 小脸憋得通红。   “他怎么就不行了……”她小声道。   虽然只此一次,可阮清莞能感觉到男人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怜惜, 那是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样的行事, 也正是因为他刻意照顾到自己的感受,她才能完完整整地承受下来。   甚至……还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快意……   不过这些, 阮清莞是不好意思告诉母亲的。   她不便于在母亲面前描述各种细节,只能简单道:“将军他……挺好的, 对我也挺好的……”   “是吗……”阮夫人闻言却仍然存疑, 她在心中微微叹一口气。   瞧女儿那副娇羞的模样,定然是什么都不懂的, 她年纪尚小, 又没有经验, 不曾见过什么世面,自然觉得什么都是好的。   阮清莞猜到母亲在想什么,其实她真的很想向母亲证明, 他行,他很行的好吗!可话到嘴边,她嗫嚅着嘴唇,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他动作如何如何?说他行事如何如何?   天,这也太难以启齿了……   阮清莞抿了抿唇,又将话咽了回去,罢了,为了自己的脸面,就牺牲一回景翊的脸面,让他在岳母面前当一回不行的人吧。   而阮夫人瞧见阮清莞欲言又止的神情,更是印证了心中的想法,望向女儿的目光愈发怜惜。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穿着墨色绣金锦袍的景翊迈步而入,打破了室内这番沉默。   阮夫人没想到话题之人突然造访,有些尴尬地站起了身。   景翊也没想到阮夫人在,男人微微颔首,对她沉声唤了一声“母亲”。   阮夫人听闻他这一声轻唤,却是神色微微一愣,她目光复杂地看向面前身形颀长的男人,想起五年前两家决意成亲之时,她看这个准女婿也是十分满意的。   那时候她就觉得景翊无论是家世,容貌还是人品性格都十分完美,挑不出一丝差错,对待女儿的态度也十分疼爱敬重,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男人。   可她却是没想到,他私下里竟是有这种问题。   如今阮夫人再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难怪他对女儿百依百顺,原来是有所亏欠;难怪他房中再无姬妾,原来是没有多余的精力。   可惜如今知道得太迟,二人夫妻已过五载,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   阮夫人微微叹一口气,女儿还年轻,尚且不懂此事的重要性,眼下也只能她这个做母亲的操操心了。   于是,她便拉着景翊嘘寒问暖开始关切,并未提及此事,只是旁敲侧击,问到“以前在战场上身子可有亏损”、“近日是否觉得疲惫劳累”,甚至是“身上可曾患有隐疾”……   直到待到阮夫人离开后,景翊脸色沉得厉害,憋着一肚子的疑惑与不对劲,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阮清莞早就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在床上狂笑:“母亲可能是……觉得你不太行吧……”   景翊闻言一滞,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看,他一把将躲闪的女子捞回身旁,小猫似的逗弄她:“哦?那你说我行不行?”   粗粝的大掌流连中又激起层层战栗,阮清莞被他挠得咯咯直笑,连连求饶:“你行、你最行了……”   男人这才放过了她。   若说昨晚,他的确没有尽兴,只是稍稍释放了一回,到底是顾及着女孩的身心,不敢对她太放纵。   没人知道他其实也憋得慌,像面对一顿珍馐美馔却只能浅尝一口的不舍。   可他知道她的症结所在,因此也必须格外耐心,他们有着那么多的朝朝暮暮,来日方长,确实不必急在这一时。   ——   阮清莞稍稍休息到午后,想着母亲此次登门的用意,还是忍住些许的不适,稍作打扮后出门了。   自重生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风月楼,如今重新踏入此地,想起自己上一世的任性糊涂,果然是觉得恍若隔世。   白日里的风月楼,反而归于沉寂,阮清莞在楼下问过了掌柜的,轻车熟路地往二楼厢房走。   走廊深处的房间,阮清莞刚行至门前,就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酒味,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拧起了鼻子,推开房门果然看见阮浮舟醉倒在里面。   “哥哥,你怎么喝这么多?”阮清莞慌忙进去,将醉倒的兄长扶起来。   阮浮舟宿醉过后双颊呈现一种异常的红,睁大迷蒙的双眼看见来人后,眸色暗下来:“妹妹,你怎么来了……”   他想尽力在妹妹面前强撑起身子,然而醉酒的虚软却让他无能为力。   阮清莞瞧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她忍不住在他面前提高嗓音:“你知道爹娘有多担心你吗?”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场考试让他消沉成这样,如今距离秋闱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他还是这样沉溺于失败中走不出来。   阮浮舟听出她口中的失望,垂下了眸色:“清莞,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阮清莞正色道:“你想想自己寒窗苦读了十几年,就这么轻易被打倒了,你对得起自己曾经付出的努力吗?”   阮浮舟只是垂着眼眸,并不作声。   阮清莞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凑到他身旁,换了种语气对他小声道:“哥,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次科考的状元,我瞧着似乎不大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太对劲,我又说不上来,总觉得他并不是货真价实的……似乎和太子有些关系……”   阮清莞其实至今也没有什么证据,可她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在阮浮舟面前说起这事,也是希望能激起他几分斗志,让他不要一味沉溺于失败。   “哥哥,若不然,你我一起查查此事可好?”阮清莞定定地看着他。   可阮浮舟并没有像她想的那般打起精神,反而眸色冷淡下来,沉着嗓音打断她:“清莞,这事以后你不许再掺合了。”   “为什么?”阮清莞闻言睁大眼睛:“你难道就不想搞清楚事实真相吗?”   阮浮舟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阮清莞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一时间也生了气,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他:“哥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着她便一转身,大步迈出了厢房的门。   阮清莞推开房门的时候,面色还因为生气而变得有些涨红,并未注意到房门的另一边,有一个躲避着偷听的身影。   云沁躲在门后没出声,方才本想推门进屋,不小心听见了屋里兄妹二人的对话,她一双纯澈的眸子望向那逐渐远去的女子背影,面上闪过了若有所思。   阮清莞在蹬蹬蹬跑下楼后,心情才稍微平静下来。   她四下看了眼这风月楼的大堂,心中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景翊上辈子那失散多年的妹妹似乎在风月楼里。   她之前托林茉打听过,可惜并无结果。   阮清莞想趁着此次前来,正好看看有没有自己要找的人,可是她来得确实不是时候,白日里楼中的姑娘都是不出门的,连罗妈妈都不在。   阮清莞等了片刻,便只好失望地回府了。   ——   回到景府,恰逢晚膳时分,出去了一趟阮清莞确实有些饿了。   只是她没想到,母亲还并未离开。   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还亲自指挥后厨做了一桌子的膳食,摆上了栖霞居的膳桌和他们一起吃。   “娘……”阮清莞目瞪口呆地望着桌上一片大鱼大肉,惊讶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怎么大晚上的做这么多……”   阮夫人却并未抬眸看她,自顾自道:“这可不是给你准备的,是我给将军准备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热切地给景翊夹了一筷子鹿肉,又盛了一大碗参汤。   阮清莞眉心一跳,望着一桌子大滋大补的饮食,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她不会是真的觉得景翊不行吧……   “娘……”阮清莞连忙过去拉住了母亲的胳膊,提醒道:“这些东西可不能乱吃……”   景翊一个体力强劲的男人,本来底子就够好了,若是再滋补起来,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阮清莞是断断不敢尝试的。   阮夫人却对她挑眉:“怎么不能?这些都是好东西,更要多吃。”   她说着还问景翊:“是不是啊,将军?”   男人并未回答,只在膳桌上对女子瞥来一个意味不明的危险眼神,阮清莞摸了摸鼻子,变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突然开始担心今晚……   好不容易熬到用完晚膳,阮清莞本想趁着下人们收拾的时候偷偷溜走,可随即就被母亲拉到安静的屋外廊下。   阮夫人在女儿耳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阮清莞一听便蹙起眉头,又惊又羞道:“娘,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以这样?”   阮夫人却不以为意,反而劝告她:“怕什么,你们是夫妻,有什么好羞的?谁主动还不是一样的。”   阮清莞心中却不大乐意,有些后悔让母亲插足了自己的事情,她胡乱应付几句,将母亲打发回客房,便转身进了屋。   说来景府的下人惯会看风向,今日趁她出门之后,便将男人在前院书房里的东西全都搬来了栖霞居,给她原本就满满当当的屋子又添了几分阳气。   阮清莞避无可避,只好躲进了净房,拖延了一个时辰的卸妆沐浴,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做足了心理准备后,这才出去。   静谧的房里,男人已经换好了衣裳斜倚在床榻边缘看书,深邃的眸子淡淡地低垂着,昏黄烛火下冷硬的侧脸也变得柔和起来。   阮清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蹑手蹑脚越过他爬上床,扯过被子躲进了床榻靠里的位置。   她故意背过身不去面对他,可紧接着就被男人丢开书本一把翻转过来,欺身在上的眸色情绪浮动:“这就睡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阮清莞被他的目光和言语吓到心虚,她咬着唇结结巴巴道:“我、我……我累了。”   景翊分明是要和她算账,想着晚膳时的事,声音低沉地质问:“莞莞连娘的话都不听了?”   阮清莞的嗓音更加颤抖,甚至带了些推拒:“可是……我、我还有些不适……”   明明才过去一天,她就不能有些休息的时候吗?   景翊一双大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目光幽深,声色沉沉:“你自己造成的坏事,自己负责解决。” 第37章 香粉 不好好睡觉,你又想做什么?……   阮清莞欲哭无泪。   她这才知道什么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错了……”阮清莞不敢直视那灼热的目光, 捂着脸闷闷道。   景翊却不让她躲,径直拨开了她的手掌,捻着她精致的下巴更是目不转睛, 沉沉问道:“错哪儿了?”   “我不该……”阮清莞咬着晶莹的下唇, 垂眸道:“不该在娘面前坏你名声……”   她现在后悔极了, 早知如此,早上那会儿说什么也不能让母亲误会了他。   她说着抬起一双水淋淋的杏眸,认真看着他保证:“我明天一定会去向娘解释的,但是今晚……先让我睡觉好不好?”   她眯起了一双眼睛, 哀怜地求他。   昨晚刚经历一回, 那不适感还未消减,今天若再来, 她怕是承不住了。   男人却摇了摇头,温热大掌抚着她细腻的侧脸, 沉声道:“你娘还在外头听着, 若我今晚不好好表现,岳母大人如何满意?”   阮清莞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她娘哪有那偷听的癖好?!   可紧接着, 她想起母亲晚膳过后对她的交代,忽然又觉得, 也不是没有可能了……   “那……”她咬了咬唇, 抬眸望他:“我该如何做……”   一想到她最亲近的母亲在外头,她整个人都感觉不舒服了起来。   景翊捉住了她藏于被中的柔荑, 哑声道:“配合我。”   阮清莞沉溺于他眸中的风月里。   最后, 男人将她整个身子翻过去, 扣着她的双手在她耳畔呢喃道:“做错了事就要受罚,欠了的也都是要还的。”   阮清莞这才知道什么叫自食恶果。   这天晚上,她不满意了, 阮夫人却满意得很,翌日一大早便春风满面来到栖霞居,对阮清莞嘘寒问暖。   临了还叹道:“多亏了我昨晚那些大鱼大肉的滋补,看来往后还得再多补补。”   阮清莞两眼发黑,就是因为昨天吃了太多补气血的东西,她才会现在都下不了床好吗!   被防止母亲再从中作梗,阮清莞只好狠心将母亲早早请离了景府,以免晚上又重蹈覆辙。   独自在栖霞居歇到下午,阮清莞才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她下床唤来竹苓为自己梳洗更衣。   竹苓刚脱下阮清莞的寝衣,就忍不住低呼一声,那细腻肌骨上的一片片红粉痕迹,几乎可以看出昨夜的动作之狠。   阮清莞背着身,微微低下了头,她知道那痕迹虽看上去吓人,可实际上他还是怜惜着她的,懂得循序渐进,并未怎么伤到她根本。   换过了衣裳后,前院大门值守的小厮突然匆匆跑来,对阮清莞禀报道:“门外有个掌柜的求见夫人。”   阮清莞眉心一跳,她知道来的人应该是林氏香粉铺子的掌柜,近来铺子的生意做大,林茉前去外地谈新的铺面,京城里就只剩下掌柜看着。   突然上门来找她,莫不是香粉铺子出什么事了?   阮清莞换好衣裳去前院见人,这才知道是有位女客前些日子买了铺子里新出的涂面脂粉,回去用了以后脸上却起了疹子,这就不依不饶来店里闹事了。   阮清莞估摸着事情闹得挺大,不然掌柜的也不会专程上门来找她了,她连忙唤了管家准备马车出府去铺子里。   到了香粉铺,老远就听见街上一片喧哗,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铺子门口,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人群之中,果然看到一个身形圆润,穿着粗布衣衫的妇人正对着店门怒骂:“你们这店害人不浅啊!我这张脸……我这张脸都被你们店给毁了!”   她用手指着的双颊上,一片泛红的痕迹,上头还起了一颗一颗密密麻麻的疹子,看上去好不渗人。   围观群众都起了同情之心,怜惜妇人的同时对着铺子也是指指点点。   “这位夫人您别着急,有什么事可以进我们店里谈,在外头吵吵闹闹也不成体统。”铺子里的伙计劝导着。   可那妇人分明是油盐不进,提着嗓子道:“不成体统的明明是你们店,你们已经毁了我的脸,我怎知再进你们店会不会灭我的口,我今天偏要让大家都看清你们店的真面目!”   阮清莞下车见这架势,就知这闹事的客人只怕是个难缠的,林氏香粉的招牌才做起来没多久,这么一闹怕是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到时候谁还敢来他们铺子里买东西。   “夫人,邀请你进我们店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的伤势如此严重,想为你请郎中来好好看看,也好对症下药。”   吵闹中传来一声沉静的声音,众人闻声回头望去,见精致的金漆马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湘妃色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虽头戴面纱,可也难掩周身贵气。   她莲步行于妇人跟前,定定地望着她,反问道:“毕竟脸是自己的,不是吗?”   那妇人没想到会出现个衣着金贵的女子,被阮清莞的气度镇住了些,可愣了片刻后就想起自己今日的来意,又不依不饶道:“请郎中就不必了,我已经看过大夫了,就是你们这香粉闹的。”   阮清莞这下几乎可以断定这妇人就是来闹事的,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他们店的还是第一次。   阮清莞的话中也带了些质问:“即便是同一款香粉,不同人的不同肤质用上去也会不同,这位夫人如何证明,就是我家的香粉害了您?”   “再言之,哪怕真是我们家的香粉有问题,为何旁人用了都无事,偏偏您的脸上出了问题?”阮清莞的语气很沉。   那妇人被阮清莞的质问镇住了一瞬,她迟疑半晌,似是无言以对,可片刻后又发挥了自己不依不饶的本性:“我怎么知道你们店做了什么手脚?”   她看着阮清莞那带着面纱都遮不住的仙姿玉貌,捂着自己泛红发烂的脸颊更是难忍,她质疑道:“除非,你敢亲自用我手上这盒香粉,才能证明你们店是无辜的。”   她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   阮清莞静静地站着没有动,掌柜的悄悄扯了下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来人只怕用心不明,那香粉虽是我们店里出的,可难保不会被人掺了些其他的东西。”   阮清莞明白,如今林氏香粉的招牌越做越大,也难免会损害到其他人的利益,只怕今日之事就是有心人做出来的手脚。   阮清莞并没有上当,那妇人见她不作为,却是得意地笑了:“看,你不敢了,你们店的香粉就是有问题!”   围观之人也响起窃窃私语。   阮清莞道:“既然我们都不相信彼此,还是报官吧,让官府查明真相,还彼此一个公道。”   今日这事若是不说清楚,给出一个交代来,只怕林氏的招牌也要砸了。   那妇人却仍是不信她,道:“我可不报官,谁知官府是不是和你们沆瀣一气,你们给官府使了不少银子,就是害我们这种平民百姓。我今日就要看你亲自看你将这香粉涂到脸上才罢休!”   场面一时混乱,气氛剑拔弩张。   阮清莞有些头疼,他们店怎么就招惹上了这种难缠的角色,偏偏林茉还不在,她自己常年养在深闺,并无和这种妇人对峙的经验。   正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响起一道冷厉的声音——   “本朝律法清明,官府严正,本官竟不知有人在此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诋毁官府声誉。”   这道嗓音冷厉无情,又带着一股震慑力,人群之中自动让出一条道路,阮清莞循声望过去,见到来人之时,却是愣住了。   景翊怎么会在此!   男人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走来,深深看了阮清莞一眼,却是没有来得及同她说话,只站在那妇人的不远处,反问道:“你可知,光是今日这句污蔑官府清誉的话,就足够你关入大牢了?”   那妇人似是没想到又出来个矜贵清肃的男人,且这男人说话冷厉藏锋,周身的气度如浓浓的寒霜,足够冰冷摄人。   她不禁后退了两步,说话声也低了下来,不死心反驳道:“官府凭什么关押我?我也不过是想讨回个公道……”   “既是想讨回公道,就一切交由官府处理。”景翊冷冷地打断他。   他的声音听着就叫人不寒而栗,眸色之中夹杂着暴风雨中的阴霾,沉声道:“我已命人叫了官府前来,孰是孰非一会儿自有定律。”   那妇人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报了官,一听见这话就慌了,本就心虚的她这下更是惶恐。   她本欲趁着人群杂乱转身逃跑,可终究是心里气不过,望着跟前芙蓉如面的女子发了狠,一把扯下她的面纱就抹了把香粉上去。   阮清莞尚且没有来得及退避,就感觉到脸上一股火辣辣的疼,反应过来时,那妇人已经趁着周遭的混乱落荒而逃,人影都看不见了。   围观之人没想到场面会朝如此方向发展,一时变得吵闹杂乱,而阮清莞后知后觉地捂着自己的双颊,目光惊恐手足无措,看着不远处的男人担忧地朝自己走来。   ----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转移到店中二楼的雅室。   阮清莞用清水仔仔细细地洗了好几遍脸,直到搓红快褪了皮才作罢。   掌柜的请了郎中过来,看过她的皮肤后,才道:“香粉中确实含有不明物质,所幸用在脸上的量少,又及时清洗干净了,应当不会有所损伤。”   郎中还给阮清莞开了些外敷的药。   景翊俯身在她跟前,蘸了药膏在她脸颊上仔细涂抹,阮清莞只觉得方才还火辣辣的脸这会儿又变得很清凉。   她垂下来的杏眸里含了水光,声音迟疑道:“将军,妾身不会毁容了吧?”   景翊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力度和缓了些,声音却冷硬道:“这会儿知道怕了?”   若不是他今日出门,正好路过这条街,竟不知她何时成了这香粉铺子的老板娘。   “府里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让你自己出来开店赚钱?”男人声色沉沉。   阮清莞心中一哽,本来还想瞒着他的,这下子也瞒不住了,她老实道:“不是我开的,是我投资的。”   “你缺钱?”景翊帮她擦完了药,掀起眸子来看她:“不是才刚给过你五千两银票?”   阮清莞心里一虚,他怕是不知道,那五千两银票也被用来经营铺子了,她默默道:“……是我怕你缺钱。”   景翊却是被她的话气笑了,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娶你将近六年,可曾短过你一分吃食?”   即便是她对他冷漠以待那几年,他也是从未亏待过她的,他在边境的大漠风沙里扎根驻守,她依然在京城里做金尊玉贵风光无忧的将军夫人。   阮清莞默默垂下了眸子,咬着唇小声道:“那是你还没有到缺钱的时候……”   上辈子他刚登基的时候,朝廷肃清不久,国库空虚,正是缺钱的时候,而林茉那时候才是大靖朝独一无二的女首富。   她投资这个铺子,也是为了给将来的他做打算。   ----   阮清莞和景翊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天黑,两人用过了晚膳后便洗漱就寝了。   景翊终究是惦记着她脸上有伤,又加之前两天晚上已经折腾了好几回,今夜便简单睡下了。   只是阮清莞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脸颊,隐隐约约觉得那上面似乎也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虽然已经活过两世了,可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脸面的。   黑暗中,她躲在床榻的里侧,偷偷从软枕下翻出了她早就藏在里面的一块小铜镜,透着微凉如水的月光照着自己的脸颊。   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透过黑暗看清自己的脸容,就察觉到被中自己的腰肢一沉,一只宽厚灼热的大手覆在了上面,身后传来男人温沉的嗓音——   “不好好睡觉,你又想做什么?” 第38章 进宫 见鬼   阮清莞心里一惊, 这才知道是镜面折射的光照到了他。   她连忙将镜子收了起来,可想着自己命途多舛的脸,黑暗之中声音不禁染上一丝委屈:“我、我就是怕……我毁容了……”   她用小手捂着自己的脸颊, 即使那里依旧滑腻如初, 可她总觉得下一刻就开始发红发烂, 嗓音也因恐惧而带上哭腔。   景翊的面容在昏暗之中显得有些无奈,他手上的力道沉了沉,慢慢往上滑去,“大夫不是说了无碍么, 你还担心什么?”   阮清莞当然知道, 可她还是忍不住害怕,枕在软枕上咬着下唇, 望着男人昏暗之中的轮廓,忍不住小声抱怨:“……还不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黑暗中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阮清莞小声道:“你不是说过, 当年在宫宴上一眼看中了我?可知你不过是见色起意, 只是看上了我的容貌……”   “若我就此毁容了,谁知你还会不会喜欢我?”女子的声音愈发委屈, 带着些软腻腻的娇嗔。   景翊一愣,竟是没想到她是因为这个而担心, 心中不由得失笑。   当年在宫宴上那惊鸿一瞥, 初初印在心里的的确是那张面若桃花的容颜,可目光追随那道身影久了, 早已不知何时被她整个人完完全全牵引住。   即使后来的她那样冷漠以待, 他也从未磨灭心中那抹留影。   景翊的一双大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精致细腻的锁骨, 沉声道:“如此,莞莞便不必担心了。”   “为何?”阮清莞睁大眼睛还不依不饶想追问。   男人的大手却顺着方向逐渐下滑,宽硬的身子倾过来, 望向她的目光炯炯有神:“你若再不安睡,我可不放过你了。”   阮清莞身子一僵,连忙翻身背过了去。   从前天到昨夜已经连续两晚,若今天再来,她可受不住了。   且她知道,今晚确实应该早睡的,明日还要进宫,太后一早便下了懿旨召见他们夫妻二人。   阮清莞连忙闭上了眼。   而身后的男人瞧见她动作即刻躲闪,几乎快要缩到窗缝里头的小小身影,不由得从喉中溢出了低低的笑。   随即,他的大手抚在她柔若无骨的纤腰上,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   阮清莞做了个梦,还是梦到自己的脸破了相,变成满脸疹子的模样,醒来后她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枕头下的小镜子,看到自己的双颊还完好如初才长舒一口气。   早起梳妆时,想起昨夜的梦,她忍不住往脸上多擦了几层粉,粉面桃腮妆容愈烈,双唇娇艳欲滴,头上的发簪珠花也多用了几根。   景翊从外间进来时,阮清莞起身迎向他:“好看么?”   男人的眸色有一瞬间的发怔,随即清淡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无需外物,莞莞已是美艳至极。”   还不到辰时,两人用过早膳后便乘着马车往宫里赶,太后几日前给他们下了懿旨,要他们今日入宫觐见。   阮清莞坐在马车中,透过帘子望了望外头阴沉沉的天,虽然太后没有说,可她知道今日召见的用意是什么。   今天是十月二十二,沈贵妃薨逝的日子。   十多年前,沈贵妃就是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天,放火烧了自己的宫殿,连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起葬身在了火海里。   阮清莞悄悄偏头去看身边的男人,心里猜想一定是太后在这个日子思起了沈贵妃,才召他入宫的吧。   ----   此时,皇后宫中,太子安然静坐于内。   久病初愈的皇后精神状态尚好,望着恹恹的儿子,不由起了几分念叨的心。   “马上入冬了,再过不久就是冬猎,到时候各家朝臣都会带上亲眷,本宫让皇上借机给你挑个合适的太子妃如何?”   往常她说这种话,太子都会毫无情绪的拒绝,他是丝毫不沉溺与儿女情长和美色风月的人,对此从来不感兴趣。   果不其然,眼下皇后这话一出口,太子的脸色又起了几分不耐之色。   皇后不由劝说道:“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娶个太子妃有何不可?最重要的是,你如今身在储君的位置上,一个家世显赫,母族势力强大的太子妃对你的夺位也大有帮助。”   她说着思索起来,自顾自道:“丞相府的二姑娘就不错,孟阁老家的嫡小姐也年岁合适……”   太子对皇后这番自作主张的做法愈发不满,心中不由想起了那日在寻香寺,那个无意间抽出了凤凰签的女子。   若说对他夺位有帮助,谁能比得过一个拥有皇后命的女人呢。   “母后。”太子戴着扳指的食指有节奏地敲打在小几上,声音沉沉:“若儿子看上的是有夫之妇呢?”   皇后的面容一下子就愣住了,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震惊:“有夫之妇?你看上的是谁?”   太子不假思索:“镇北将军夫人阮氏。”   “阮家女?”皇后短暂思考一瞬,对这个女子并无印象,可她记得镇北将军景翊,不由问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说,那景翊与你在朝廷上素有嫌隙?”   太子不置可否。   皇后更为惊讶:“你不会就是因为对他心生怨念,就想夺了他的夫人吧?”   她望着儿子阴沉的面容,声音严肃起来,面上也带了些从前的尖锐:“本宫绝不容许你做出这等荒唐之事。”   “你是太子,是天下君子表率,如何能当着众人做这种掠夺臣妻的事?”皇后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太子端坐于下方,面对疾风骤雨面不改色。   良久,他冷淡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可孤从来都不是君子。”   若他这辈子都无心风月,只醉心于权术,不若就娶个政敌的女人,好好玩|弄一番。   ……   待太子离去后,皇后尚未从震惊从平复过来。   她喝了口宫女呈上来的凉茶,才舒了一口气,兀自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这样发疯……”   宫女提醒道:“今日太后似乎召了阮氏进宫。”   皇后的一双凤眸即刻眯起来:“哦?是吗?”   她倒是想看看,这个迷了她儿子心智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   ----   今日天色不好,进宫的路上难走了些,马车比寻常晚些时刻到达宫门口。   景翊送她至寿康宫附近,道:“你先去太后宫里,待我见过皇上之后再来找你。”   阮清莞点了点头。   踏入寿康宫门槛,阮清莞就觉得有一丝不对劲,似乎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直直地射在自己脸上。   她不曾抬头,跪下去给太后行了礼,等到上首的太后唤她平身之时,她才抬起一双水亮的杏眸。   上首除了头戴金丝八宝抹额、一脸慈祥的太后之外,还坐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   阮清莞认得,是皇后。   当今皇后深居简出,她也只是在上辈子偶然间见过几次,记得这张脸。   阮清莞又俯身下去给皇后行礼。   而那道炙热的目光就这样笔直地落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   皇后一双凤眸紧盯着殿中的女子,见那一身明艳似锦的宫装,还有一张装扮得艳若桃李的面孔,不由得在心中冷笑。   果然是个不安分的,连进宫一趟都要打扮得如此魅惑,也不怪自己的儿子动了凡心。   “将军夫人真是好大的派头,连太后亲自召见都敢姗姗来迟,让太后娘娘久等。”皇后的语气里不无刻薄。   阮清莞的面色一愣,不明白自己重活一世,怎么就惹上了这位皇后娘娘。   女子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失神,清丽的小脸也因为这句质问而瑟缩了下。   太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自从上回一见,她是对这个孙媳有所改观的,如今看到皇后这样针对她,不免开口为她说话。   “放肆什么?是哀家看今日天色不好,让阮氏晚些入宫的。”皇后捏着手上的佛珠,声音冷淡:“倒是皇后你,久不来哀家宫中,今日倒是想起来请安了。”   太后语气虽平淡,可也含着隐隐的质问。   皇后不由就放软了语气,对太后道:“母后,臣妾知罪,只是近来身子不太安好……”   太后并未看她,而是抬眸望了眼外头的天,她知道景翊是去蟠龙殿见皇帝去了,只怕一会儿就要来寿康宫,她随即对皇后道:“你人也来过了,安也请过了,既然身子不好,就早些回宫养病吧。”   太后这是下了逐客令。   皇后摸了摸鼻子,自从沈贵妃去世以后,太后就不正眼看过她一回了。   左右今日这阮氏她也见过了,皇后按了下心里的不畅快,微微屈下身子:“臣妾告退。”   阮清莞看着皇后的身影消失在殿前,心中若有所思,渐渐明白了什么。   景翊与沈贵妃容貌肖似,若皇后见过景翊,定然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当年的大皇子,而太后必然也知道如此,所以早早让皇后退了出去,避开了景翊。   而此前也不知刻意还是无心,皇后身子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宫宴也很少参加,如此她与景翊竟是至今都未曾见过一面。   阮清莞心中感叹,太后与皇上为保护景翊的身份不被察觉,倒也是颇废了番苦心。   一炷香后,景翊才赶到寿康宫。   太后见到他人,面色喜悦了不少,自从上回寿宴过后,已经是许久未见了。   太后笑着道:“上次你送的那本佛经,我已经来来回回翻阅无数次了,几乎是爱不释手。”   景翊知道是阮清寻到的那本《了凡经》,不由在暗中捏了捏她的手心。   阮清莞察觉到,也对他悄悄眨了眨眼睛。   太后将他们夫妻二人这番小动作看在眼里,心里更是惬意,她盼的是什么?还不就是这对夫妻恩爱如蜜,相敬如宾。   太后面上的笑容愈发浓烈,道:“你们可别只顾自己,成婚快六年了,倒是早些诞下麟儿才最紧要。”   阮清莞面色微红,稍稍低下了头,年纪大的老人家说话来来回回无非就是那几句,成婚生子之类的。   谁知她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低沉的应答声,男人颔首道:“嗯,臣努力。”   阮清莞瞪大眼睛抬眸看他,面色晕得更红。   他倒也不必在太后面前应承得如此干脆……   太后很是满意,留他们二人在宫里用了午膳,待到天色渐晚后,才许他们出宫。   末了叹气道:“今日是沈贵妃的忌日,这种日子哀家就不去徒增伤悲了,你们二人出宫时,顺便去瑶华殿替哀家烧些纸。”   阮清莞猜到果然如此,今日太后召他们进宫,就是为了找个借口让景翊去祭拜母亲的。   景翊目前尚不知实情,但太后开口,他便也和阮清莞一道应承下来:“是。”   ----   冬日里的天色暗得早,才不到酉时,四下已是昏沉沉一片。   旁的地方都还好,尚且有宫灯照耀,可到了瑶华殿这里,久未人居又荒芜破败的地方,早已是漆黑一片。   阮清莞和景翊行至宫殿附近便停下了脚步,摸黑点起了火,原本宫中是不允许燃明火的,可今日是太后交代,宫中自有打点。   火盆燃起来后,两人沉默地往里头扔了几张纸钱,阮清莞在跳跃的火苗中瞥了眼男人静默的脸,心中暗暗描摹着沈贵妃年轻时的容颜。   ……   皇后今日接连两处不顺,用过了晚膳后仍是觉得心气难消,便让宫女提了宫灯出门四下转转。   这一转,不知不知就转到了瑶华殿附近。   皇后一开始尚未察觉,她是久未踏足这里的,早已不记得附近的方向,直到发现周遭光线越来越昏暗时,才起了些警觉。   “这是哪儿?”   宫人望着周围阴沉沉的景致,声音带了丝颤抖:“娘娘,似乎是……瑶华殿。”   一阵寒风吹过,皇后单薄的身子瑟缩了缩,她猛地想起今日好像就是沈贵妃的忌日。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有什么好在意的?”皇后说这话不知是给谁听,还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她本欲提醒宫女照原路返回,可一抬起头,突然看见不远处有隐约跳动的火光。   这大晚上的宫里,怎么会有明火?   皇后的眼睛眯了眯,目光有些恍然,那火光虽小,可火苗跳动的样子,仿若当年大火熊熊燃烧的瑶华殿。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当初沈贵妃凄厉绝望的声音。   皇后这会儿纵然是再胆大也忍不住有些颤抖了,脚上退了两步,目光一定,忽然看见了那跳动的火光里,藏着一张极其熟悉的容颜。   那容貌上的眉眼、轮廓、面色气度,几乎与当年的沈贵妃一模一样。   “鬼啊!”皇后惊呼一声,身子一软,即刻倒了下去。 第39章 冬猎 磨破了腿(已更新)   满宫都听说, 皇后娘娘在十月二十二那晚出门见着了不干净的东西,吓得几近失心疯,身体又病倒了, 皇上和太后特命其在未央宫养病。   而皇后在当晚被送回宫后反应过来, 原来她看到的人就是镇北将军景翊。   极度相似的容颜, 再加之从前听闻的那些关于景翊的消息,皇后稍一思索便知道,景翊便是当年那从大火中消失的大皇子。   原来他根本没死!   不仅如此,皇上和太后也都知道他没死的事情, 还将他偷偷养在了宫外, 成了手握重病、震慑朝堂的大将军。   得知如此真相的皇后大为震惊,更是开始担心自己儿子的地位, 若皇上和太后没有倚重景翊的想法,何须偷偷掩人耳目将他养在宫外?   毕竟, 当年的沈贵妃有多受宠她是亲眼见过的, 那是太后亲自养大的姑娘,又和皇上青梅竹马, 有着一份不同寻常的感情,她的儿子在皇上和太后心里分量也是不一样的。   皇后心中开始担忧焦急, 迫切地想把这个真相告诉儿子。   早先太子有告诉过她, 皇上对景翊的态度特别,那时候她还不以为意, 只当一个普通的将军翻不出什么水花, 如今细细想来才知, 原来一切事情在很久以前就有了痕迹。   她必须要提醒儿子小心提防这个景翊。   只是如今,自己已经被皇上和太后困在了宫中,对外借口养病, 轻易不得外出,想来皇上和太后二人也是怕她将事情泄露了出去,才将她软禁在宫里。   皇后心中含恨,她竟然被瞒了这么多年,才知道此事。   好在,皇后浸|淫宫廷多年,手段也还是有的,太子得知母亲被软禁之事,迅速赶来未央宫,两人避开耳目悄悄见了面。   太子也从她口中得知,原来景翊就是自己死去多年的大皇兄一事。   “岐儿,你一定要小心那景翊,你父皇对他的心思,只怕不只那么简单……”   皇后的眸光变得幽深,靠近了太子的身体,低声叮嘱道:“若有机会,尽早解决了他……”   现在他还只是所谓的将军,一切动作都还来得及,若等到将来有一天他恢复了身份,到那时候再动手就太迟了。   而太子阴沉的面上闪过一抹沉思。   他想起那日在寻香寺,景翊的夫人阮清莞,手中抽到的那支凤凰签。   若景翊是皇子,他的夫人有着皇后命,那么未来登基之人是谁,几乎昭然若揭。   太子思及此,冰冷的眸色中划过一道阴鸷,手上把玩的那只玉扳指,顷刻间碎了。   ----   自那日从宫里回到府上,阮清莞就觉得惴惴不安,她知道皇后定然是看到了景翊,只要回去后一想便知他的身份。   这事恐怕瞒不住了。   阮清莞悄悄看着景翊毫无察觉的脸,她不知道上辈子景翊是什么时候得知自己的身世的,但绝不是现在——上辈子的今天,他还驻守在边境没回来呢。   阮清莞依稀记得,上一世似乎是在太子被废后,皇帝临死前,主动将真相告诉了景翊,将皇位传给了他。   只是这一世,因为自己的重生,景翊提前回京,一切都变了。即使是重活一世的阮清莞,也不知这一世会如何发展。   ……   景翊自那日从皇宫回来后,思索起皇后看见自己时那怪异的举动和反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渐渐察觉到了一些被自己遗漏的细节,比如皇帝每每看向自己的别样眼神,比如太后对自己异常的关心和照顾,比如让他在沈贵妃的忌日去瑶华殿祭拜。   事情恐怕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景翊沉思许久后,特意安排童林去悄悄调查此事。   ----   十一月初,是皇室一年一次的冬猎。   大靖朝开国皇帝一生骑马打天下,登基后也不忘发家本领,特下令每年举行冬猎,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牢牢掌握骑射箭术。   这项活动也就从古至今逐渐延续了下来,成为历朝历代每年冬季的传统。   冬猎活动发展至今,规模已经变得越来越大,不仅皇室宗亲、朝臣王公出席,连各家的亲眷也会带上,平日里养在深闺的小姐夫人,到了狩猎场上也能一展风采。   上辈子,因为景翊一直驻守在边境,阮清莞自己一个人在京城里,每年冬天这种活动她都是不参加的,她根本不会骑射,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可是今年,景翊回来了,且他还是武将,这种骑射狩猎活动是必不可少的,阮清莞自然也要随他出席。   景翊本以为她这样娇滴滴的模样,对这种舞枪弄箭的事情并不热衷,谁知发现她竟私下准备好了几套骑射装备,一副很期待上狩猎场的模样。   “外头人人都说我骄纵跋扈,不可一世,可我实际上连骑马射箭都不会,这也太对不起自己的名声了……”阮清莞自嘲道。   上辈子就是因为自己在骑射方面一窍不通,就连文妙那样的人都可以在投壶射箭穿环上压自己一头,她早就不服气了。   这次她说什么都要借此机会学一学骑射功夫。   景翊却道:“狩猎场上弓箭无眼,你有又是不懂这些的,万一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   阮清莞翘了翘唇,不服气道:“别人都能穿梭自如,我哪有那么容易轻易受伤?”   景翊薄唇轻抿,揽过了她的腰肢:“那不一样。”   “别人没有人心疼,而你有人心疼。”   男人淡漠的眼神低头往下来,是带着漫天卷地的淡淡宠溺。   阮清莞心中软了下,四肢百骸流淌过一阵阵细密的甜,她不再坚持,而是退一步祈求道:“那我想骑马……骑马总可以了吧?”   在京中哪回出门不是坐马车,她也想在大草原上感受一回策马奔腾,纵情奔跑的感觉。   景翊这回终于颔首许可:“到时候我教你。”   他自幼习武练兵,骑术最为精湛,教她学骑个马是不在话下的。   阮清莞至此便一直期待着冬猎,直到十一月初的到来,皇族和京城世家贵族皆前往京郊野外的狩猎营地。   冬猎的活动要持续好几日,因此家眷们都要在营地里扎营暂居,阮清莞从府上带去了好几箱的行李,一个人的东西都要比其他一家子多上几倍。   “这些都是我准备的骑射装备……”阮清莞跟竹苓分享道,她计划学会了骑马,每天都要换一套骑装。   可等到狩猎开始的时候,阮清莞还是失望了。   安营驻扎第一日,景翊暂且顾不上她。   狩猎初开始,年过五旬的皇帝一箭拉开序幕,射中一只苍鹰,满座鼓舞喝彩,夸赞皇上英姿不减当年。   皇帝却意兴阑珊,收起了弓箭,他已经老了,对天下的征服之心早已不如当年,如今该看子孙一代的了。   他骑于马上回头,扫过一众“众卿各显身手,发扬我朝马背上的子民的英姿风采,今日收获丰富的都重重有赏。”   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种活动下封赏只是其次,若能在骑射上拔得头筹,赢得皇帝的青睐,才是王公权臣们最为在意之事。   一声令下,万马齐出。   而在这其中,表现最为突然的非景翊莫属。旁人即便是会些武功骑术在身上,可久居京城多年不用,也难免有些生疏和退化,唯独景翊是这其中唯一一个多年驻扎于边境一线,日日带兵训练之人,论起骑射功夫谁能比得上他呢。   一整日下来,带回猎物最丰富的就是景翊,从天上的飞禽,到地上的走兽,无一不囊括在他的猎袋之中。   皇帝在营帐前,看着收获满满的景翊,苍老的面容难掩欣慰之色,挥手满意道:“赏。”   而此时,带着猎物的太子才骑马缓缓归来。   看着皇帝对景翊满意赞赏的眼神,太子冰冷的神色又阴沉了几许,他深沉的目光在景翊身上打量片刻,有些确信了景翊的身份。   他是皇帝和沈贵妃的儿子,身上既有着皇室睥睨众生的矜贵天姿,又有着沈国公一代武将征战沙场的血气风骨。   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得到完美的统一,却又那样强烈让人难以忽视。   太子藏于袖中的双拳,逐渐握得更紧。   ……   景翊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时,天已经黑了,自他从边境回京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这样快意的活动筋骨,不觉全身都畅快了许多。   可等他撩帘入帐的时候,脚步顷刻顿住了。   帐中软塌上,一身骑装安坐于中间的女子,面容紧绷,唇线紧闭,望过来的眸子既委屈又负气。   “景翊,我等你一天了!”   女子恼了的时候,连“夫君”、“将军”也不叫了,直接唤了他的名字。   景翊心中一顿,知道她是期待了许久自己教她骑马,他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随即一把拉起她的手往外奔走。   “现在就去。”   “现在?”阮清莞看了看外头黑沉沉的天,犹豫:“可是天已经黑了……”   “天黑有天黑的好。”男人不由她质疑,有力的大手抓紧了她,飞快将她带出了营帐。   马厩前,景翊为她挑选了一匹白色的小马驹,性格温顺体型又不至于太大,最是适合她。   天黑之后,营地里的人就少了,景翊牵着她的马朝丛林中走去,耳边是寂静的风声,任何嘈杂都没有了。   阮清莞坐在马背上,听着他断断续续给自己讲解骑马的注意事项,马儿在他的手上很温顺,丛林里一路都是小步行走,阮清莞坐在上面也感觉不到一点颠簸。   可她有些不满意了,眼见着逐渐走出丛林,视野是一片开阔的草原,她嗔道:“我是想策马奔腾,不是骑马慢行……”   他这样牵着马让她一路慢行,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真正的骑马啊。   谁知下一刻,男人突然停住了口中的声音,翻身一跃纵跳上马,落座于她的身后。   随即不等阮清莞反应过来,男人马绳一扬,马鞭一抽,“驾”的一声□□马儿飞奔起来。   两侧景致向后倒映,呼呼晚风迎面吹来,男人温唇贴在她的耳侧,轻声问:“这样满意了吗?”   阮清莞忍着一颗狂热跳动的心,夹紧了脚上的马鞍,纵然在飞驰之下她有些重心不稳,可身后男人将她紧紧护于怀中,她也不会轻易摔下去。   她满意极了,她早就想像这样策马飞奔,感受风速在耳边划过的快感,可惜以前她从来没有过骑马的机会,连唯一亲近的父兄也都是不会骑马的文人。   阮清莞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双唇不觉绽放起来。   “我早就期待这一刻了……”   男人在身后也微微滚动了下喉咙,眼前的茫茫草原和当初的大漠孤烟逐渐融合在了一起,他忆起从前那段沉寂的日子,不自觉将精壮的双臂伸展开,覆在她的手上。   “我也早就期待这一刻了……”   其实他曾有过不少夜晚奔马的经历了,从前在边境的时候,白日里忙于行兵训练,只有晚上稍稍有些空闲,而在那样寂寞的深夜里,他唯一的放纵就是骑马在沙漠中飞奔,只有奔跑起来才能感觉所有的情绪都消逝在了风里。   那个时候,他空白寂寥的内心,无比思念那个远在京城中的女子,更无比希望她就在自己身边,拥着她一道策马飞奔……   “可惜那个人,却在京城里巴不得我早些死在边境……”景翊低下头,咬牙切齿回忆着她曾经的那些忘恩负义。   阮清莞脸一红,想起上一世的种种行迹,不由小声辩解道:“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辈子?”景翊的声音在风里有些恍惚。   阮清莞点头,解释道:“你还记得我给你写信那次吗?那就是我的新生,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我重获新生了。”   那是她的重生,也是他们之间重新的开始。   男人听到她这番解释,有些新鲜,又啧啧称奇道:“这么说,我们岂不是做了两辈子的夫妻?”   阮清莞很自然地点头:“是啊,我们就是做了两辈子的夫妻。”   男人的神情一愣,却在一瞬间沉下了脸色,道:“不行。”   下一刻,他将大双大手覆盖上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掌,沉沉道:“我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   夜晚风重露凉,溶溶的月色下野草摇曳。   马儿飞奔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阮清莞跟随着一路跳动的心也慢慢平缓。   景翊将手中牵的缰绳送到她手上,在身后对她道:“自己试试?”   阮清莞小心翼翼接过那缰绳,却紧张得握着不敢动,方才虽一直骑着,可都是景翊在控制着马儿,她还不曾主导过。   “别害怕,我扶着呢。”男人一双大手抚上她的腰际。   骑装虽厚,可那一双滚烫的大手却像是有魔力一般,直直地将灼热温度贴上了皮肤。   阮清莞的纤细腰肢被刺激得一下子直了起来,手中的缰绳也随之握紧向后一拽,马儿头颅高高一扬,发出长鸣。   “坐稳,别乱动,手抓紧,控制方向。”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身后提醒着。   阮清莞心中虽有谱,可□□马儿左右摇晃,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开始慌乱,手上动作无措,重心也有些不稳。   随即在她用力一拽缰绳之时,马儿不听使唤突然扬起前蹄,身形后仰,阮清莞一惊,紧接着就失去重心从马背上滚下去。   景翊在身后的动作也随之一顿,她掉落的动作太快以至于来不及抓住,他便抱紧了她的身体,随着她一起跌落了下去。   所幸草地很软,两人相拥着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片刻后才停下来。   景翊身上并没有什么疼痛感,可他的眼神却顿了一瞬间,半晌都没有动作。   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空,身下是苍茫辽阔的草原,怀中是气息微乱双颊通红的女子。   夜风吹动了她脸颊两侧的碎发,他的心也随之荡漾了下,随即低下头,忍不住将温软的双唇贴上了她的檀口。   阮清莞方才刚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一时间心跳鼓动,呼吸凌乱,还未来得及平复下来,紧接着就承袭了男人铺天盖地砸落下来的吻。   许是周围荒野寂寥,耳畔只有呼呼风声,男人的吻格外霸道又炽烈,熟门熟路地撬开了她的唇齿,灵活在她唇腔中搅动着一池春水,发出渍渍的吮吸声。   阮清莞本就不平的呼吸,被他这番强烈的侵袭愈发扰乱,双颊灼烧起来,压在身下的胸腔也开始剧烈起伏。   男人似乎是吻得沉迷了,微闭着的眼皮颤动了分毫,揽着她腰肢的大手也开始不安分。   直到阮清莞的腰际一阵颤栗之时,她才察觉到不对劲,恍然间明白他说的那句“天黑有天黑的好”是什么意思。   她连忙按住了他的手,微微推拒道:“别……”   虽然周围方圆十几里都一片寂静,这夜深人静也根本不会有人过来,可她就是觉得羞赧,这怎么说也是荒郊野外,在这里她是做不到的……   “……那我们回去?”男人幽深的眸子中情绪翻涌,似乎是压抑得狠了,没等她回应便起身抱起了她,向骏马大步走去。   他拥着她跨坐上马背,一路驾着缰绳奔得飞快,虽一句话没说,可阮清莞紧贴着他的身体,能感觉那具身子的火热。   她不禁开始头皮发麻,怎么……怎么就又挑起了他的火……   直到两人骑马回到营地,夜已经深了,周围其他臣子家眷的营帐都已经熄灯,唯有景府的帐子通明。   景翊将马儿交给马夫,横抱着阮清莞大步迈进营帐,帐中的丫鬟下人见这副模样,早已低了头退出去。   阮清莞被景翊扔在帐中塌上,覆于锦缎上解开骑装时,黏连着的双腿一阵火辣辣时,她才皱起眉喊了一声:“疼……”   男人俊脸微沉,低低道:“我还什么都没做,你疼什么?”   阮清莞红了红脸,低下头去看时,才发觉自己的腿心之处不知何时已经磨破了皮,红了一大片,渗出些血迹。   “受伤了,我腿疼……”女子仰起一张小脸,水润的眸子委屈兮兮。   一定是方才他拥着她骑马回来时,一路上奔驰速度太快,她又不懂如何坐在马背上掌握分寸,才生生被磨破了腿。   景翊自然也是瞧见了她的伤处,听见她的娇嗔有些无奈,心中再急切的念头这会儿也都退了下去。   他转身找来随身携带的药瓶,俯身在床榻前,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雪白肤色上的伤口,“过来,给你上药。”   阮清莞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并拢了些,男人却眉心一皱,一双大手有力地按住膝盖,命令道:“张开些,不然怎么上药?”   阮清莞被他不由分说地打开伤处,她微红着脸别过去,明明想刻意忽略,可伤口处传来的清凉触感却又提醒着她,他在那里的一举一动。   男人神情专注认真,蘸着药粉轻轻涂抹在伤处 ,口中却随意道:“羞什么,又不是没有看过。”   阮清莞的脸烧得更红,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因为他的话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半晌后,她朝他踢了一下小腿,闷闷道:“好了没有?”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阮清莞抬起头,才看见自己踢出去的小腿被他紧紧握在手上,而男人望过来的眼神,又充斥着最初翻涌的情绪。   他本来已经消退下去的念头,因她这番春色外露的模样,又一次卷土重来了。   阮清莞心中一紧,她知道自己擦药时穿得单薄,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火这么快又被点燃……   还未等她出声,男人就欺身过来,伏在她的娇躯上轻声问道:“这回总可以了吧?”   阮清莞唔唔两声,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他封住了唇。   帐中香气袭人,被中红浪翻滚。   阮清莞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开口娇声:“动作轻些,外头有人呢……”   这里是围场营地,可不是自家府上,周围还驻扎着其他王公大臣家眷的营帐,若是今晚动静大了,保不齐会被外人听到的。   景翊低低笑了两声,利落的喉结滚动,却并未听她的话。   ……   翌日清晨醒来,阮清莞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身上如同散了架一般的疼。   她犹记得以前最初时,男人惦记着曾经给她的伤害,所以动作格外小心,可后来随着一次次的试探摸索,他似乎是摸清了她的身体底线,一次更比一次无度了起来。   尤其是昨晚,也不知自己那句话招惹了他的恶趣味,让他几乎折腾到天亮。   本来就受了伤的腿,这下子恐怕彻底好不了了。   阮清莞昏昏沉沉,步履蹒跚地下床,她还记得今日女眷安排了活动,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听到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   阮清莞面色一惊,抬眸望出去,果然看到外头飘荡的雨丝。   冬猎下雨,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原本宫里在筹办冬猎时,会请钦天监算一算日子,避开那些阴雨天,可钦天监的预测也不总是准确的,比如这回冬猎第二日就下起了雨。   阮清莞叹了口气,看来今日狩猎是不成了。   她还是起身,换上了身领口较高的襦裙,遮住自己白皙脖颈间的红痕,随即出门朝主营帐走去。   这次冬猎,皇后因着被软禁在宫中没有出席,乃是郑贵妃一手操办,今日她原本邀请了各家的女眷在主营帐内吃茶的,可突逢下雨,男人们狩猎不成,也都聚集在了主营帐中。   好在营帐够大,中间用紫檀山水浮雕屏风隔开,一边是男人们高谈阔论,一边是女眷们喝茶闲聊,倒也相映成趣。   阮清莞坐落于女人堆中,听着她们聊些衣裳首饰之类的话题,着实是有些无趣,可今日是郑贵妃做东,她也不好随意离开,只能老实应承着。   倒是听到她们谈起了林氏香粉铺子,阮清莞难得竖起耳朵听了几句,见她们对林茉的香粉都是赞美之词,她的面容也不禁欣慰了几分。   低头啜茶间,阮清莞偷偷抬起眼眸,趁着屏风中间的空隙可以看到景翊的侧影。   他坐在小几前的太师椅上,正和皇帝讨论着什么,周围还有几个大臣,阮清莞只认得一个周鸣。   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是最好看的,阮清莞不禁多看了他那俊美的侧脸几眼,可想到昨夜这张脸是如何在自己身上挥汗淋漓时,她又突然有些不高兴了,放下茶盏的手也重了些。   “啪”的一声,在女眷的闲谈细语声中格外突兀。   众人的目光不禁向她看来,郑贵妃也随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景夫人可是哪里不适?”   “啊,没有……”阮清莞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大了,连忙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歉。   她的话音刚落,外头突然响起了几声轰隆的雷声,众人都顾不上她了,目光纷纷朝外望去。   今日这雨本就突然,好在下得小,他们原本躲在这主营帐内,也是盼着雨停的,可谁知等了半晌,不见雨势减小,反而听见雷声。   而阮清莞在听闻雷声的那一刹那,眉心一跳,连忙朝屏风缝隙后的景翊望去。   若只是下雨还好,可若是再加上打雷,景翊那心悸必然又要犯了。   阮清莞心里很清楚,所以她才格外担忧。   果不其然,在她抬眸望去的那一刻,男人的面上果真出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异样。   他仍在同周围谈论要事,面上还是维持着平静之色,若非阮清莞观察仔细根本察觉不到。至少,景翊周围便无人发现异常。   阮清莞稍稍安下了心,这会儿雷雨小,他的痛感没那么强烈,暂且还是能忍的。   可随着时间流逝,外头那雷声不减反增,一声一声霹雳地划破天际,夹杂着哗哗啦啦的雨水浇灌下来。   阮清莞的心里开始纠结起来,焦急的目光止不住地往屏风那边看去,景翊逐渐显露异常了,他安静听着周围人的对话,自己抿紧薄唇,不再开口。   阮清莞知道他是有些撑不住了,若是再待下去,只怕会在众人面前失态,这会儿人多眼杂,她也不好当众去救他。   她盼着景翊主动向皇上请辞告退,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她再去用自己的身躯抚平他的痛。   -   屏风的另一端。   景翊的眉心紧紧拧着,即使不再说话,心口处的疼痛还是让他难以忍受,他用手撑着胸口,即使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有些怪异,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雷声响起之时,他已是察觉到了痛意,本想向皇帝告退的,可方才谈及了江南盐运的改革一事,他的观点引起了周围的不满。   这会儿他不说话了,周围愈发开始对他的观点攻击批驳起来,尤其是周鸣,反对之色最为强烈。   景翊知道自己是脱不开身了。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辩驳之声,景翊的脑子却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微微低下头颅,有湿润的虚汗从自己额角上滑落。   -   阮清莞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景翊起身告退。   她看得出来男人已经很痛苦的模样了,焦心的同时,自己也很烦躁。   因为她也同样脱不开身,郑贵妃正拉着她,询问些鸡毛蒜皮、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她也不好拒绝,只能一边随意回应着,一边悄悄观察男人的神色。   她看到他薄薄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几近苍白。   她看到他攥着胸襟前的衣衫,双拳紧握。   她看到周围之人都在激烈发言,唯有他低着头不发一言。   阮清莞坐不住了。   她拂开了郑贵妃的手,猛地从座位上起身,目光笔直地穿透那屏风,朝太师椅上的男人看去。   她懂他所有的痛苦与难耐,也知道他此刻最需要自己。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阮清莞提起裙摆,不顾一切地朝屏风那头奔过去。   她目不回头,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个男人身上,仿佛她的眼神只有他一个人。   她一步步穿过众人,穿过长几和屏风,坚定地朝着她的目标走去,莲步蹁跹之下裙袂两侧开出花一般的弧度。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诧异地看着她这番大胆的行动。   景翊原本低着头闭紧双眸,背上一层薄汗浸湿了衣衫,渗出些凉意。   可突然之间,一个娇小却有力的怀抱从背后拥住了他,清淡的芳香撒进鼻腔,耳畔响起女子熟悉的软声——   “夫君,我想你了。” 第40章 身世 原来他是大皇子   帐中悄然寂静, 一切交谈杂声都没有了,皆看着女子这番突如其来的大胆作为。   阮清莞摇曳的长裙拖在地面,宽大的衣摆拢住男人的肩背, 一张白瓷般的小脸柔软地贴在男人的肩颈处。   她温软的身体一拥过来, 景翊那颤人的心悸逐渐消停。   片刻后, 男人的面色恢复如常,额角上豆大的汗珠也干净了,他抬起头,大手微微抚过身后女子的双臂。   面前依然是目光炙热注视着他们的众人。   景翊目光淡淡扫过去, 像是解释一般, 声线清冽开口:“抱歉,我夫人比较黏人, 各位见笑。”   他们二人神色动作大大方方,众人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三三两两的目光移开, 有人不自觉咳两声,有人依然探究地看着二人。   皇帝见状倒是抚掌大笑:“景将军和夫人之间的感情, 倒似比从前更好了。”   皇帝这声揶揄一出,众人随声附和, 倒也没人再觉得二人奇怪了, 帐中气氛一时恢复如常。   待到雨停,人们才走出营帐。   营地里的路面还残留着不少积水, 宫人尚未打扫干净, 阮清莞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路上, 生怕染到脏污。   景翊走在她身旁,见周围人渐渐少了,才沉着嗓音问道:“方才怎么那样大胆?”   营帐中本有规矩, 男女不同席,可她却穿越了那道隔绝的屏风,当着众人的面来拥抱他,景翊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阮清莞抿了抿唇,道:“我也是担心你,看你再那样强撑下去,只怕会昏倒在他们面前。”   若不是为了救他,这种行为奔放的事情她也是做不来的。   说话间,阮清莞没注意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小水坑,雪白的鞋履上顿时晕染一团污黑,她立即皱起了秀丽的双眉。   景翊目睹了她的神情变化,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双新鞋,男人叹了口气,忽然俯身在她跟前,示意道:“上来吧,我背你。”   阮清莞心中一跳,望着那横在自己面前宽厚的脊背,忙四下看了眼,小声道:“这还是在外面呢,让人瞧见了多不好……”   男人回眸,露出硬挺的侧脸,反问道:“方才在帐中都那样大胆了,现在还怕?”   阮清莞面色一顿,双颊倒是有些红了,他说的没错,在众人面前抱都抱过了,现在背她好像也算不上什么了……   女子咬了咬唇,望了一眼前面泥泞的路面,老老实实张开双臂,伏上了他的肩背。   男人沉稳地背起她,女孩很小很轻,背在身上几乎没有重量。   阮清莞靠在他的颈边,倒是想起了什么:“——我们还是赶快找找云浮大师看看吧,每回雷雨你都心悸,这回碰巧我能在你附近,可若是下回你在别的地方,我赶不到你身边怎么办呢?”   算着上一世的日子,云浮大师再过不久也该到寻香寺了。   景翊却声音随意:“只有你的靠近和拥抱对我有用,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阮清莞在他背上轻锤一下,恼道:“你还开玩笑,我说正经的呢。”   她话落,想起上次在寻香寺时住持告诉过她的话,唇边的笑突然就凝固了。   上辈子哪里是他欠了她,分明是自己欠了他的。   两人说话间穿过一座营帐,并未注意到门帘闪动了片刻。   待到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那营帐中才缓缓走出来一个人,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目光沉思。   太子早已将他们的对话收入耳中。方才在那主营帐内阮清莞当着众人跑来拥抱景翊时,他也在场,尚觉得有几分诧异,直到这会儿听了二人间私下的对话,才涌上几分了然。   若他猜得没错,应该是景翊一遇雷雨天便会心悸,而他这个毛病,只有阮清莞拥抱他时才可缓解。   太子抬眸看了眼放晴的天空,方才的确是下过一场雷雨,而在阮清莞跑来拥抱景翊之前,他的模样瞧着确实有些异常。   太子的心头突然猛跳两下,像是无意抓到了什么把柄。   当他得知景翊便是那死去多年的大皇子时,心中便有了想要除掉他的想法,而眼下这个把柄,似乎就是最好的机会。   ----   景翊背着阮清莞回到自家的营帐前时,才看见等在门口的童林。   男人的面色突然顿了顿,这回冬猎童林并没有跟来,他安排了童林去查自己交代的事,这会儿人突然赶到,必定是有什么进展了。   景翊放下阮清莞,让她一个人进了营帐,而自己领着童林,去了隔壁空置的帐子。   童林望着自己主子沉默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忧虑,自己要不要告诉他这个秘密了。   ……   静谧的帐内,清幽的檀香飘出袅袅的烟雾,模糊了男人冷硬的脸孔。   景翊沉默了几刻钟后,才从童林告诉他的真相中反应过来。   原来他是大皇子!   原来他是皇帝与死去的沈贵妃的儿子!   景翊从小没有家人,自他有记忆以来,便是被人收养的孩子,少时习武从军,全凭自己一步步走来,从未想过,自己的亲人还在人世,甚至是那万人之上的皇帝。   他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可心中不自觉地思索此事,又觉得一切似乎有痕迹可循。   若他不是皇子,无亲无故的太后为何对他那样关切照料?若他不是皇子,皇帝为何每每看到他的眼神都格外异样?若他不是皇子,皇后见他为什么像见了鬼一样?   原来他不仅是皇子,且皇帝和太后都一直知晓此事,还一直瞒着他。   景翊并不是没有听闻过那位沈贵妃的事迹,他知道沈贵妃从前在宫中也很受宠,育有一子一女,可最后却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子自焚而死,甚至临死前都大喊着绝不再入皇家。   到底是有多绝望,才会做出这样决绝的事。   他从前听闻沈贵妃的事情时,心中只是会有些感叹,可如今当得知自己就是他的儿子,是那本该葬身于火海中的大皇子时,却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情绪,仿佛一瞬间就和那死去的沈贵妃共情了一般,思考着她的情绪。   “当初沈贵妃在宫中的确是很受宠的,只是被皇后和其他妃嫔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境更是屡屡受到胁迫,约莫也是被逼无奈,加之对皇上失望,才一把火烧了自己。”   “她那时只是自己活着无望,并不想带着儿女一起赴死的,假借着火海一同自焚,私底下却是早早安排好了一切,将大皇子与小公主交给了奶娘,趁着大火的慌乱偷偷带出宫,只盼他们从此以后过寻常人的生活,再不入皇家。”   童林语气平淡地交代自己所查到的一切。   当初那个奶娘的确是将大皇子与小公主带出了宫,只是路途中出了意外,弄丢了两个孩子,这才让景翊成了别人家的养子。   男人的眸色逐渐染上微红,想起他那母妃所做的一切,心中自然明了,若不是被伤透了心,逼到了绝境,何须走上这样的绝路。   她是用自己的死保护了一双儿女,给他们换来了一条生路。   若不然,以他们在宫中的处境,只怕活不久,就会成为后宫女子争宠夺嫡的牺牲品。   景翊紧闭上逐渐滚烫的双眸,他虽然没有记忆,可脑海中却很神奇地能描摹出沈贵妃的容颜,那样柔弱淡然的女子,却能用自己的身躯保护着他和妹妹。   男人一双大手在袖中握成了拳,正是因为他在这一刻感同身受,才更加愤怒,他的母亲以死为生,庇护了他们,可他的父亲呢,那尊贵无上的皇帝,当初是如何伤了女子的心,将她逼上绝路,又是如何对着流落在外的儿子不闻不问。   再睁开眼时,景翊眸中已控制住情绪,他压抑着情绪,问道:“那小公主呢?”   奶娘丢了他和妹妹,他尚且存活下来,那妹妹呢?   童林沉默一瞬,道:“当初丢失时小公主尚在襁褓中,这么多年也没有消息,想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景翊的面色黯下来,他的母亲拼尽全力,也最终也是护下他一个,母女两人都一同去了……   思及此,男人的心中情绪愈发强烈,对那所谓的父亲愈发恼怒起来,若非他的所作所为,他怎会失去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男人沉默片刻,猛地站起身,沉着脸朝帐外走去。   明黄色的营帐中,皇帝正同大臣商量着政事,见景翊阴着一张脸进来,他不由愣了一下。   转身后,却是对臣子道:“今日先议到这里,你们下去吧。”   大臣们都有些诧异,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景翊,他们都看出皇上对这景将军的态度宠惯,就连他不打招呼冲进营帐也不追究,还支开了他们。   臣子们告退后依次退出营帐。   皇帝这才看向景翊道:“怎么了,怎么这副神色?”   他虽然一惯优待景翊,可对方一直恪守君臣之礼,从未这么放肆过,那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带了些从未有过的冷厉,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   景翊眸中含箭,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缓缓开口:“当年,沈贵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皇帝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及沈贵妃之事,看到他异样的神色,皇帝似乎察觉了什么,张口怀疑道:“你……”   男人却一步步逼近,眸色变得愈发冰冷,声音寒冷如冬日里的冰窖,质问道:“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41章 云浮 她早就知道了   皇帝的心重重一击, 目光探究地看着景翊,声音迟疑:“你……你都知道了?”   他想过有一天主动跟他坦白,与他父子相认, 但绝对没有想到会是这番情境, 这么突然的状况。   面对景翊的冷声质问, 皇帝那向来威严的架势瞬间丢失,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在他面前只变成了一个苍老的父亲。   他哑着嗓子道:“你别怪朕不认你,只是当年你母亲临死前说过, 再不愿入皇家, 朕也是想遵循她的遗愿……”   这些年他虽没有认回儿子,可明里暗里对他也是格外照料, 尽力庇佑着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皇帝声音哽咽,藏着些沧桑和心疼, 景翊却丝毫不为所动, 冷笑反问:“你现在知道遵循她的遗愿了?当初她活着的时候,你都做什么了?”   当年若不是他的刻意伤害, 若不是他故意纵容着后宫那些女人,他的母亲怎么也不会被逼得寻死。   皇帝面色微滞, 看着眼前这张和沈夕颜神似的面容, 他的嗓子哽住了,仿佛面对着当初女子的声声泣问。   他无言以对。   他这一生做过很多大事, 有过很多成就, 可以算得上一代明君, 可在沈夕颜这事上,他承认他是失败的。   他对不起那个女人,年少时的誓言, 情浓时的许诺,他一件都没有做到过。   也只有在面对他们母子的质问时,他才会觉得这么心虚理亏,一句话都说不出。   皇帝望着景翊的面容,庆幸自己和沈夕颜这个儿子还没死,让他还有个弥补的机会,他缓缓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回到朕身边来,恢复皇子的身份,朕封你为王,可好?”   向来威严尊贵的皇帝说这话时,竟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卑微讨好。   男人眸色睥睨,淡淡扫他一眼,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稀罕那皇子的身份?”   当初他母亲用死庇护着他们逃出了皇宫,就是为了丢掉这皇室的身份,如今他又如何能当做一切事情都不曾发生,安然无恙地回到皇家?   就算皇帝心里能忽略母亲和妹妹的死,他也不能。   景翊从前敬重他,只因为他是万人敬仰的皇帝,可如今得知自己的身世,皇帝在他心里就变成了一个负心的丈夫和不称职的父亲,他再也无法对他敬重起来。   男人最后冷冷地看了皇帝一眼,沉着脸转身,拂袖离开帐中。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冬日的晚风冷冷地呼在面上,如刀割般的疼,男人那冷硬的面孔,也在这一步步的冬夜行走中,一点点冰封起来。   回到帐中,阮清莞已经梳洗完毕,卸下钗环准备上床了。   她看到男人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眉目染上担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景翊抬起眸子,望着这张清丽如初的容颜,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沉默了良久,在女子疑惑的目光注视总,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如果……如果我说我是皇子,你会不会相信?”   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怎么会有这么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前那听在耳中的故事传闻,如今才知自己就是其中的主角。   可当他抬起眸子时,却看见眼前的女子不自觉眨了眨纤细的睫毛,目光惊诧而慌乱:“你……你都知道了?”   景翊面色一顿,不禁反问:“你早就知道此事?”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她坦陈此事,也会让她十分震惊,可眼前她这副表情,分明就像是早已知晓的。   女子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神躲闪,声音迟疑:“我……”   景翊幽深的眸子一闪,脑中回想起她曾经的一些举动,她会在太后寿辰时精心准备礼物讨她欢心,会在经过瑶华殿时发出一些不经意的感叹,也会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提及沈贵妃的事情……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一直蒙在鼓里。   男人顿时心生一种被欺骗之感,一瞬间逼近她,目光探究地问:“你怎么知道此事的?”   “我……”阮清莞低垂下水润的眸子,掩住眼底的慌乱,犹豫道:“我也是无意间听到皇上和太后的话,才知道的……”   她自然不能对他说出自己重生的事情,也只好找其他理由来掩盖自己。   景翊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阮清莞煽动了下眼睫,老实道:“大约还是你在边境的时候……我给你去信之前……”   男人这下不再说话了,静默着的面孔却依然淡漠,侧脸紧绷成一条线,看不出任何情绪。   阮清莞悄悄瞥了他一眼,摸不准他的想法。   他是如何突然知道此事的?按理说,皇帝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关于身世之事。   难不成是他自己查到的?那他现在……是不是也去见过皇帝了……   阮清莞不敢问太多,怕自己再暴露些什么,她换上寝衣躺下安睡,心中却乱成一团,脑中并无几分安睡的痕迹。   男人在洗漱后也躺在她身侧,锦被中的身体却格外僵硬,并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地拥抱着她入眠。   黑暗中,只听到两人浅浅的呼吸。   阮清莞的心中突然涌上些酸楚,哪里想到昨夜还那样抵死缠绵,今晚就变成这样同床异梦的状态。   她在黑暗中缓缓翻过身,留给对方一个孤寂的背影。   闭眼胡乱思考了许久,约莫也是累了,困倦渐渐涌上心头,阮清莞的脑子越来越昏沉,逐渐进入沉睡状态。   迷迷糊糊间,他突然听到男人在身后响起淡漠的声音。   “——所以,你当初突然给我写信,刻意讨好承欢,就是因为知道了我是皇子是吗?”   男人在黑暗中的声音冷冽如霜,清醒得有力,像是沉思了许久的样子。   这话如同霹雳一般砸在阮清莞的头顶,让她身上的困意一下子消失殆尽,浑身变得紧张惊诧。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睁大一双眸子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你……”   男人眸色在昏暗中格外深沉,定定地望着她:“你是因为知道了我是皇子,才突然对我转变了态度的?”   他早就觉得奇怪了,当初的女子对他态度那样冷淡嫌恶,从来对他都是不假辞色,怎会突然给他寄来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极尽温柔与讨好。   哪怕是后来他回了京,她对他的态度也是从来都没有过的热切关心,掩饰不住的示好。   他原以为是她自己想通了,回心转意了,他原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她的真心。原来,都不过是另有所图。   她只是因为他是皇子的身份,才对他转变了态度。   男人自嘲地笑,也是,从前自己那样一个出身寒微的将军,如何配得上这只自小娇生惯养的小孔雀。   她是天上最璀璨的星星,势必只追寻耀眼的明月。   而自己,从来都是泥泞中的一厢情愿。   阮清莞看到他的目光,面色一下子就变了,她提着嗓音道:“我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我才会对你好,这样不对吗?”   “在那之前我也是你夫君,为什么你却对我从来没有好颜色?”男人沉着嗓子反问。   阮清莞咬了咬唇,说不出话来了。   她要如何解释?说自己是因为死过一次,见过他的情深意重,才对他回心转意的么?   她自己都没法说出口。   更何况,景翊质问得没有错,阮清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她重生回来对他态度的一系列转变,究竟是因为被他上一世的深情打动,为了弥补两人错过的情意,还是因为得知了他是未来的皇帝,才对他这样讨好奉承……   阮清莞自己都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景翊看着她面色迷惘的模样,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下,移开目光。   “让你失望了,就算我身上有皇室血统,也不会重回皇子的身份。”   阮清莞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冷淡疏离,她心中一慌,连忙去抚摸他的手,声音娇柔:“夫君……”   景翊却下意识避开了她的动作,起身从床榻上离开,背对她道:“我今晚不宿在帐中。”   他说完便随意套上外袍,匆匆撩起帐帘出去。   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落荒而逃,不知道究竟是对她失望,还是不敢去面对那个伤透自己的真相。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要面对女子的冷眼相待了,却没想到忽然得到了她的温柔与美好,在与她温存相爱的那些日子里,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快乐,他以为自己荒芜的人生里终于迎来了一束光。   可直到今天才知道,那束光并非真正的温暖。   清冷的月光撒在男人的面容上,竟给他染上几分悲凉。   男人闭上眼眸滚动了下喉结,心中酸涩不已。   从未拥有过,与拥有过再亲自打碎,究竟哪个更令人心痛。   ----   两人这副状态,一直持续到冬猎结束。   回到府里的时候,连下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状态不对劲,竹苓悄悄问过她好几次,阮清莞都只是摇头。   景翊再次搬回了前院书房,只是这次却是他自己主动的。   昔日温馨热闹的栖霞居回归冷清寂静,阮清莞深夜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忍不住泪水浸湿了被褥。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寻香寺突然传来了好消息。   云浮大师的真身出现了。   阮清莞早已安排了蹲守在了庙里,得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传回来,她好及时赶到寻香寺见人。   阮清莞知道,虽然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变成这副模样,可景翊那心悸的毛病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   她重振了自己颓废几日的精神,出府向寺庙赶去。   冬日里的天阴沉沉的,像是又酝酿着一场大雨,阮清莞掀开车帘望了眼天空,吩咐车夫赶路的速度更快了些。   凭借着上辈子的记忆,阮清莞赶到寻香寺时,一路轻车熟路地找到云浮大师所居住的禅房。   “咚咚”两声敲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不染俗世尘埃的容颜。   云浮大师修行多年,到了此番境地,竟是连年龄都看不出来,阮清莞怀着对他的敬重,低眉敛目行一大礼:“久闻大师尊名,小女有一事相求。”   她低垂下眸子的那一刹那,却是没注意到云浮看向她那复杂的眼神,像是熟悉之人多年后的重逢。   “是你啊。”云浮淡淡地开口。   阮清莞抬起眸子:“大师认得我?”   岂止是认得……云浮在心中一笑,了然地望着她:“你今日是为了你那夫君来的吧?”   阮清莞更为惊讶:“大师连这也知道?”   她心中对云浮大师不由更加敬重,果然是修行极深的得道高僧,什么都没说就看透了她的来意。   阮清莞立刻拱起了手,诚恳道:“拙夫的心悸每逢雷雨天发作,疼痛难忍十分要命,求大师出手相救。”   云浮却是目光探究地望着她,相隔一世,她的模样似乎与上一世变化了许多。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上一世那个雷雨之夜,那个大靖朝最尊贵狠戾的男人是怎么绝望地求他,让他心爱的女人复活。   即使他用了那样残酷的代价,也丝毫没有犹豫。   云浮想到上一世男人那样孤绝的模样,对眼前的女子不禁又多了几分探究。   毕竟,他可记得,上一世男人对她情根深种,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想要她重活,可这个女人,却是始终都没有正眼看过男人一回的。   云浮不禁问道:“你真想救他?”   阮清莞点头,目光诚挚:“求求大师了。”   “好。”云浮一口答应,却是转身踏出了禅房的门槛,望着云雾缭绕的山中寺庙,俯视道:“只要你重新再上山一次,我就救他。”   “重新上山一次?”阮清莞疑惑。   云浮点头,道:“只是这次,你需得从山脚的阶梯栈道一步步拾级而上,一步一叩拜,对着山顶行三跪九叩大礼,一路行至我这间禅房门口,我才同意救他。”   寻香寺坐落于山顶,山路十分陡峭难行,阮清莞每每上山都要花费大半个时辰的功夫,若是一步一叩拜上来,只怕没死也要掉半条命了。   她不禁蹙眉,问道:“大师何苦这般刁难人?”   她甚至有些怀疑,这云浮究竟是不是真心想要救人了。   云浮却是闭眼不答,他提出这番要求,也是想考验下眼前的女子,看看这一世她究竟愿意为男人做到何种程度,才不枉她那夫君上一世那样悲绝地祈求。   “怎么,不愿意了?”云浮看着女子为难的脸。   阮清莞却是摇了摇头,抬起眸子看着他:“大师可是说真的?只要我叩拜上山,大师就出手相救?”   “自然。”云浮颔首:“出家人不打诳语。”   阮清莞在袖中握紧了拳,目光坚定:“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重回山脚下时,天已经彻底阴沉下来了,有细碎的雨点打在身上,山中的风格外寒凉。   阮清莞从最底下的阶梯栈道,一步一跪拜朝着山顶的方向前进,砸下来的雨水越来越大,将她浑身的衣服浇透了,上山之路愈发难行,她却没有丝毫退缩。   竹苓急疯了,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披在阮清莞身上,大喊道:“夫人,您别再折腾自己了,让奴婢来替您拜吧!”   阮清莞却摇了摇头,这事只能由她自己来完成,旁人都是不算数的。   视线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庆幸此刻没有打雷,否则景翊的心悸又要发作了,想到如此,她又加快了自己的动作。   哗啦啦的雨水顺着台阶滚流而下,腿下的衣料已经磨破,膝盖早已疼到没有知觉,雨中的女子却依然艰难地朝着山顶的方向前进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恍惚抬头望去时,却见一把黑油油的伞撑在自己头顶。   “阮清莞,你是疯了不成?”   身后的男人阴沉着一张脸出现,大手一把将她扶起来,咬牙切齿道:“你这双腿还想不想要了?” 第42章 喂药 你亲我一下   泼天大雨蔓延而下,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雨水无情地浇灌在女子身上,将她里外整个人都打湿透了, 凌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脑袋上。   阮清莞抬起自己朦胧的视线, 眯着眼睛看面前居高临下的男人。   “你……你怎么来了?”   男人周身的气质仿佛染着寒霜, 即使下雨也浇不灭他面上的怒意。   “我若不来,就任凭你在这里折磨自己?”   这几日并非刻意冷落,他也给自己留出一个冷静思考的空间,直到今日漫天大雨他才想起来回栖霞居, 却发现她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还做出这等傻事。   阮清莞抹了一把脸颊的雨水,湿润的眼睫轻颤:“我不是折磨自己……云浮大师已经答应我了, 只要我跪拜上山,他就同意医治你的心悸……”   虽然疼痛, 虽然艰难, 可是她觉得值。   上一世他已经为自己做过那么多了,这一世重生就是来补偿他的, 这一点小小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男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大掌牢牢锁住她的臂膀, 沉声命令道:“不许再跪, 跟我回去。”   阮清莞目光迟疑地回头看了眼那山顶,犹豫道:“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云浮大师的……”   “这劳什子大师, 不求也罢。”男人轻嗤一声, 望向山上的目光愈发不屑, “若医我心悸的代价是你的腿,那我宁愿一辈子都不治。”   若救人便救人,若不救便不救, 那所谓大师提出这么无理折磨人的法子,还好意思自诩什么世外高人。   “可是你雷雨天会疼,会受不了,我也可能不在你身边……”女子依然咬着唇纠结,她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实在不想这么轻易放弃。   男人眸色深浓地看着她,声音低醇得如同陈年酿酒:“若是自己疼,我可以忍。可是让你疼,我忍不了。”   他垂下眸子,目光触及女子下半身跪到几乎磨破的衣角,面色越发咬牙切齿:“这该死的大师,我就该一把火烧了这寺庙。”   他自己都拿命护着的人,那云浮凭什么这么磋磨她?   在男人的怒意翻涌中,女子缓缓抬起一张被雨水湿润过的脸庞,轻声问:“那你……你还生气吗?”   自冬猎那日后,他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找她。   虽然他不再提及此事,可难保心中不会还有芥蒂。   男人面色一滞,低头定定地看着女子,看着她在漫天大雨中衣衫凌乱,瑟瑟发抖的模样。   她原是那样骄傲的孔雀,是那样娇养的一朵娇花,却为自己低微到了尘埃里。   她早就用行动证明了心意,他还要如何问她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   更何况,他早就逃不掉了,那颗心早已在多年前就败给了她,连同自己整个人,都输得彻彻底底。   哪怕她是一朵带刺的玉芙蓉,扎得自己浑身是血,他这辈子也势必要抱着她,一同沉沦到地狱。   “气,怎么不气?”男人在雨中开了口,眼底是隐隐的怒意,“气你擅作主张,折腾自己!”   他一把扶起女子,沉声命令道:“快跟我回去。”   可阮清莞的膝盖早已跪到没有知觉,他用力一扶,女子却是无力地瘫软了下去,重新跌落回水涡中。   男人索性俯身将她抱起,他臂力极好,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单手抱着她,也毫不费力。   阮清莞整个人像小孩子一样被他托举起来,臀-部就稳稳坐在他的小臂上,湿润的衣料紧紧贴在身上,滑腻而冰凉。   男人转身,迈步朝山下走去。   雨意朦胧的半山腰上,身着道袍的云浮撑伞立在树下,默默注视着下山路上的男女。   他在心中叹口气,本以为退缩的会是女子,没想到,却是男人主动因为女子而放弃……   上一世,他就是这样无条件为女子让步,没想到重活一世,竟没有丝毫改变。   云浮再次叹息一口,转身慢慢踱步上山。   情字是最难琢磨的。   天道轮回,世事变迁,有些事情或许会改变,然而情念一动,却是生生世世都无法磨灭的。   ----   雨势逐渐转小,淅淅沥沥飘落。   二人回到景府时,已经是晚上。   景翊抱着浑身湿透的阮清莞回了房,在床上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吩咐丫鬟在屋里点了好几个炭盆,热乎乎的汤婆子塞了好几个在她被中,才觉得她苍白的面色红润了些。   厨房熬了姜汤送来,景翊亲自喂她喝下去,女孩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后,却是蹙着眉头望他:“苦。”   景翊早就知道她怕这个,已经准备好了蜜饯,他望着她:“张口。”   女子却扫了眼那蜜饯,不满地摇摇头:“我不要这个……”   “那你要什么?”男人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阮清莞面色潮红,巴掌大的小脸上杏眸水润,娇怯地看着他:“你亲我一下,或许就不苦了……”   或许是因为久未和他相处,又或许是因为自己身子受损,她此刻的情绪格外脆弱,很需要一些归属感。   男人眸色却沉了下来,冷声道:“不许再犯娇耍赖,老实喝药。”   阮清莞却不依,在被褥中扭了扭身子,望着那碗黑糊糊的汤药蹙眉:“太苦了,喝不下去……”   下一刻,男人却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倾身过来,覆上她的樱唇,以口渡药喂她灌了下去。   阮清莞一时瞪大了眼睛,直到喉咙自觉地咕咚咽下,她才反应过来。   她只是想要一个亲亲而已啊,他居然用嘴喂她喝了下去……   潮红的面色更加火烧火燎,阮清莞从他唇上分离时,那碗药已经见了底。   男人坐在床沿边,眸色深深地看着她,“还苦么?”   “不、不苦了……”女子慌乱地低垂下眸子,缩身躲于被中。   “躲什么。”景翊一把将她从锦被中捞出来,淡淡道:“还没上药呢。”   她膝盖上跪破了皮,还需得上过药才行。   景翊将她衣裤撩起,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那膝盖处的红肿格外刺眼。   景翊蘸了药粉,一点点涂抹在上面。   阮清莞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禁想起冬猎那日,她犹豫了半晌问道:“你的身世^是自己得知的吗?”   从那日以来,他们还没有好好地聊过此事。   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未抬眸,淡淡地“嗯”一声。   阮清莞又问:“那你……真的不打算认回自己的身份吗?”   上一世,他可是在得知身世后恢复了自己皇子的身份,在皇帝死后继承了帝位。   这一世,若他不认,如何成为那万人之上的皇帝呢?   男人黝黑的剑眉微微拧起,低垂的眸子下翻涌着情绪,他哑嗓道:“我母亲妹妹都因他而死,他如何配做我的父亲?”   阮清莞一愣,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他”是谁。   上辈子景翊恢复身份,是在她死之后,自己灵魂飘荡的那些日子里,其实并没有看得真切,本以为他知道自己身世就重回皇宫了,却没想过,他其实是根本不愿意的。   他对皇帝心中还有恨。   阮清莞心中一动,她想告诉他,其实他的妹妹没有死。   可她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她是因为重活一辈子才知道这些秘密的,若这样贸然说出来,只怕又会惹他怀疑。   阮清莞想着,还是自己先替他找到妹妹,再带来与他相见吧。   ----   下过雨的夜晚更加寒凉,寂静无人的街市上都带着些冰冷的痕迹,唯有春水巷的风月楼里,却是一片如春般的热闹温暖。   阮浮舟有几日未来了,猝不及防踏入这间熟悉的厢房中,望着空荡荡的一室静谧却是皱起了眉。   “她人呢?”   从前他每回失魂落魄踏入门槛,都是云沁那温软的笑容和声音等着他。   今日进门这番冷清,他自然是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罗妈妈赔笑道:“阮公子许久不来了,云沁姑娘这会儿应该是在伺候别的爷呢。”   “你说什么?”男子的脸色却是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瞪大怒意的眸光盯着罗妈妈:“我不是不准她去伺候别人吗?”   罗妈妈看着这位爷震怒也是心中叫苦,她解释道:“这回可不关妈妈我的事,是云沁自己要去伺候的,阮公子久久不来,云沁姑娘也不好空等着公子……”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前那丫头都誓死不从的,那日一听到是新科状元周老爷,竟然主动求着她去伺候。   罗妈妈自然没有不同意的,她养了好久的如花似玉大姑娘,也不想只便宜阮浮舟一个,自然是将她好生打扮了,送到周状元的房里。   “她人呢?现在在哪里?!”阮浮舟面容露出从未有过的狠厉,只差没拎着罗妈妈提起来质问。   那个他从一开始就救下的姑娘,那个一直温柔安静陪着自己饮酒的姑娘,那个总是对他温软笑着的姑娘。   居然去伺候了别的男人!   阮浮舟也没想到自己会起这么大的反应,心中一股恼意翻涌上来,脑中几乎被怒火纵烧。   罗妈妈被阮浮舟这副模样吓到,没想到就一个姑娘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她心虚颤声道:“楼、楼下厢房里……”   只一瞬间,就看见面前男人飞速闯了出去。   罗妈妈这才从他的凶狠中缓过来,捂着胸口拍拍心跳,平复了一口气。   ……   楼下厢房是大开间,男人用来喝酒谈生意的酒桌上,丝竹乱耳,觥筹交错。   云沁有些拘谨地坐在男人堆里,神色紧张不安。   她是第一回 接触这场合,不免有些害怕。   可想到自己的来意,她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抬眸悄悄打量着身边和对面的男子。   她知道,今天来喝酒之人就是新科状元周鸣,而对面那个一身矜贵清肃的男人,她猜到应该是当朝太子。   她本来不该闯入这样的场合,可那日在楼里无意间看到阮公子的妹妹来寻他,在厢房中说出对新科状元和太子之间的怀疑,她就不禁记在了心中。   她也觉得有些奇怪,阮公子的才华绝不亚于任何人,如何会在科考中输给那名不见经传的周鸣。   直到今日听闻新科状元来了风月楼,她才觉得来了些机会,这是最好接近周鸣以及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场所。   云沁这才鼓起勇气求了罗妈妈,主动进来伺候喝酒。   虽然知道此事无异于以身试险,可她还是忍不住站出来。   阮公子救过她,又在这肮脏混乱的风月楼里给了自己一片清净之地,她心中是感激的。   尤其是看着他的消沉堕落,看着他的郁郁不得志,她也想亲自扶他站起来,帮他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   她的力量虽小,可也想做出些尝试。   云沁竖起耳朵,假借倒酒的机会,偷偷听着周鸣与太子之间的对话。   可那酒还未落入杯中,一双肥腻的大手就覆上了她的柔荑,身边的男人倾靠过来,笑嘻嘻道:“美人儿……”   云沁“啊”一声惊叫出来,手抖得洒了一桌的酒,她忙躲避着男人的动作,抗拒道:“别、您别……”   “躲什么?”那男子似有些不高兴,一把攥住了她:“来,陪爷喝一个!”   云沁却吓得丢下了酒壶,忙不迭得从男人怀中挣脱,面上不情不愿之色尽显。   男人愈发不高兴了,这楼里那个姑娘不是媚色撩人地往他怀里钻,偏这死丫头不给面子,他的动作愈发强劲,几乎不容姑娘动弹。   嘴里还骂骂咧咧道:“臭婊-子,装什么清纯,别给脸不要脸!”   就在云沁几乎整个人被他揽进了臃肿的怀中,一双油腻的大手开始在她身上摸索之时,房门“砰”的一声被轰然踹开。   “——住手!”阮浮舟眸色冰冷地立在门前。   屋里的人一时间都抬起了目光,那轻薄云沁的男子也停下了动作,道:“你谁啊?”   “老子是你爷爷!”阮浮舟沉着脸冷冷吐出一句,下一刻却是直接冲进了屋里,拎起人便挥拳打了起来。   屋里一时慌乱成团,酒桌被蓦然掀翻,一片凌乱。   罗妈妈这才从楼上赶下来,忙去劝架:“各位爷,各位爷,都行行好,别打了……”   她这晚上正是生意热闹的时候,他们在此打闹只怕会惊扰其他的客人。   就在罗妈妈横亘在两方中间劝架的时候,阮浮舟却是从杂乱中悄然脱了身,拉起云沁的手就朝外跑去。   “阮公子……”   云沁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双紧握着自己的手,,脚下随着他的步伐一同跑回了楼上厢房。   房门“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头那些喧杂吵闹,阮浮舟回身看着一脸茫然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暴露情绪。   “你翅膀硬了,敢去伺候别的男人?”   若不是他及时赶到,这清白纯净的姑娘只怕真的要落入那些人的手中。   阮浮舟想都不敢想,面色和声音便愈发狠厉。   云沁有些被吓到,她身子瑟缩了一下,方才的勇气荡然无存。   她也未曾想过要委身于那些人,不过是想从他们口中探听些有用的消息,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他。   云沁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你也只是让我陪酒,并未要求我做别的,我对楼下那些人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阮浮舟怒极反笑,质问道:“你知道若是我没有救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阮浮舟也不知道自己是被怒意烧得几乎没了理智,还是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大抬起一双大手揉捏在云沁的雪颈上,而后一点点滑落。   “要我教你吗?”   云沁被那粗粝的触感吓得抖了下,忙抬起一双惊恐的眸子。   虽然和阮浮舟相处了这么久,可他从未碰过自己分毫。   男人望着她的反应却是轻笑,问道:“怕了?方才不是还挺勇敢的么?”   云沁察觉到他那双手一点点从自己锁骨处滑落,挑拨着自己的胸前领口,她不禁声音轻颤:“阮公子……”   “云沁。”阮浮舟身子贴近了她,闭眸呼吸着她身上那股独有的清香。   “你与其去伺候别人,不如来伺候我,嗯?”   阮浮舟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他的理智早已在看到眼前女子和别人怀中时就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该如何合理地拥有她,只想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占有欲。   男人的眼底不复清明,而是带了深深的缱绻。   “阮公子……”云沁的面色红得不像话,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可在抬眸看到男人眼底那副情绪时,却是不自觉被席卷了进去,彻底迷失自己。   衣衫落地,锦帐撩起。   外头是天寒地冻的冬日,屋里是春宵一刻的温暖。   云沁白皙的小脸染上绯红,眼睫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盯着男人精瘦的小臂,和从他侧脸滑落下来的那一滴汗珠。   “阮公子……”云沁的声音都变得有些不像自己,她咬唇轻声:“会给云沁名分吗?”   她虽生于乡野,无亲无故,可也是在好人家养到大,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清白……   半露的香肩有一瞬间的轻颤。   身上的男人却是顿了下,动作停滞一刻,眸光幽深。   他的目的还未完成,可如今在外面已成了一个堕落的纨绔,父母早已对他失望至极,他若是再领一个青楼女子回去……   只这一瞬间的沉默,云沁什么都明白了。   她轻轻闭上眼睫,别开苍白的小脸,轻声道:“云沁知道了……”   他们是什么关系?妓-女与嫖-客而已。她如何敢在他这里奢求什么。 第43章 妹妹 我那嫡亲妹妹没有死   漫长的黑夜后, 是黎明的曙光。   缠绵的厢房中早已恢复静谧,女子闭目沉沉安睡于锦缎中,绯红的小脸上一片疲倦之色。   只穿着白色单衣的阮浮舟起身, 随手系上腰上的绸带, 回身之时, 目光却是落在床上女子的面容,久久不能移动。   无尽的沉醉之后,才是恍然的惊醒。   他究竟做了多混蛋的事!   眼前这个女孩才十八岁,从小无亲无故, 在这鱼龙混杂的青楼里也是苟且求生, 可她从未埋怨过一句,对自己也向来是温柔体贴, 乖巧听话。   可他竟然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就侵-占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恍然苏醒后的阮浮舟,目光复杂地望着沉睡中的女子, 恨不得给自己来两拳。   枉他学了这么多年的仁义礼智, 到头来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天边的鱼肚白缓缓升起,一屋子的缠绵情-欲消失殆尽, 阮浮舟捡起床脚的外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   ----   清晨, 阮清莞还在睡梦之中, 就被匆匆跑进来的竹苓焦急叫醒。   “夫人,您快醒醒, 阮府出事了!”   阮清莞本睡眼朦胧, 一听见这话就瞬间清醒, 她睁大眼睛:“阮府怎么了?”   竹苓急道:“阮公子不知被什么迷了心智,一大早从那青楼里回来,竟跪在侯爷夫人面前, 信誓旦旦说要娶一个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阮清莞提起了眉,她哥哥怎会和青楼女子有染?上辈子没这一出啊……   “阮夫人早就哭过去好几次了,侯爷也震怒不堪,要对阮公子家法处置呢……”竹苓一脸担忧道。   阮清莞慢慢恢复神思,爹娘生气是正常的,哥哥本就因为科考的事堕落了很久,如今又和青楼女子扯上了关系,爹娘怎能不对他失望?   只是她疑惑的是,她的哥哥并不是个沉迷女色之人,怎会被一个青楼女子迷了心智,还要娶她回家?   “备马车,我要回阮府。”阮清莞匆匆下床。   ----   阮府的后院里,妇人的悲鸣持续不绝,屋中传出阮父暴躁如雷的声音。   “——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阮父不知从哪里翻出了手臂粗长的戒尺,气急败坏地就要往那地上跪着的男子身上招呼。   阮母惊呼一声,虽然伤心,可到底心疼儿子,忙不迭地阻拦阮父的动作。   阮父不依不饶喊道:“你拦我做什么?看我今天不打死这孽畜!”   屋里一片凌乱,丫鬟下人瑟瑟发抖避成一团,想劝架却又不敢。   阮清莞回到府上时,正是这样一副杂乱的场景。   “爹,娘!”阮清莞匆匆踏入门槛,忙将父亲手上的戒尺夺了过来。   阮父胡须挺翘,怒指着地上的男子,对女儿道:“清莞,你看看你哥哥,简直是丢尽了阮家的脸!”   他花费心血培养这个独子,期盼他成人成才,功成名就,可最后他不仅在功名路上一事无成就罢了,居然还勾搭上了青楼女子,要娶一个青楼女子回家。   若让外人知道,只怕全京城的人都要嘲笑他们阮家家风不正!   阮父捂着心口,震怒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向后趔趄了好几步,阮清莞忙扶住他:“爹,您别太气过了,小心身体要紧。”   地上那挺身屈膝的男子眸色闪动了片刻,可眼底却是依旧的坚定执拗,面容不曾有半分动摇。   阮清莞扫了他一眼,对父母道:“爹娘,不如让我先和哥哥说几句吧。”   她也很奇怪,为何他的哥哥一向理智,这回却像是疯迷了般。   阮父阮母带着下人退出房门后,阮清莞小心扶起兄长,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叹气道:“你这又是何苦,明明知道爹娘根本不会同意这样的事……”   从古至今,哪有正经的侯府公子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的道理……   “你若是喜欢,大不了赎身进府做个伺候的丫头,待你成婚了抬为姨娘,也能日日相见。”阮清莞扶额拧眉:“哪怕是……你将她养在外面,也总好过回家逼迫父母……”   一边是生养自己数十年的父母,一边是萍水相逢的风尘之女,她不相信哥哥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阮浮舟起了身,却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认真道:“我不想让她做妾。”   云沁只是出身低微,可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和旁的女子比起来没有什么差的,自己因为一念私欲已经足够对不起她,如何还能让她委屈给自己做妾。   阮清莞倒是讶然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自己的兄长竟是个痴情的,她不由道:“你如何知道她是否愿意?也许她求之不得想进侯府的门呢?”   一个是风尘之女,一个是侯府少爷,云泥之别,风月场上的女子应该都不会拒绝吧。   阮浮舟却是蹙了蹙眉,摇头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他犹记得初次见云沁那天,她誓死不从捍卫清白的样子,也许今日醒来她便会彻底痛恨他,更不可能在与自己有关联。   阮清莞看着他这副模样,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脑中飞快地闪过一道光电,刹那间颤脱口而出:“你、你是在风月楼里认识的?”   她记得,景翊那失散多年的妹妹便是流落在风月楼里。   他……他不会这么巧,遇见的人便是景翊的妹妹吧?   “那姑娘,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阮清莞步步追问,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阮浮舟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陈述道:“她出身并不高,从小没有亲人,在通州长大,前不久才被卖入风月楼,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阮浮舟想着云沁的模样,语气也不由和缓下来:“她的容貌看着也是极舒服的,柳眉杏眼,眼角下还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云沁周身那股气质就和风月楼格格不入,青楼里的女子多明艳,只有她身上是独一无二的干净澄澈,仿佛一颗尚未被人打磨的璞玉。   阮清莞听着他这番描述,脸色却一寸一寸地白了下去,眸中掩饰不住的震惊惶恐。   这……这简直和她上一世了解的景翊妹妹一模一样!   她哥哥真的是和景翊的妹妹有了关系!   她本还想着自己早日替景翊找到亲生妹妹,却是没想到被自己的兄长捷足先登。   如今还是先找到人要紧,阮清莞一把攥住兄长的手臂,焦急地看着他:“她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   昔日热闹的风月楼,一日之间人去楼空。   阮浮舟和阮清莞赶到的时候,偌大的青楼里人声寂静,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那些物品证明着曾经存在的痕迹。   阮浮舟闯入他与云沁昨夜共处的那间屋子里,床榻之上也是干干净净,毫无女子的身影。   那冷清荒凉的模样,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怎么人都没了……罗妈妈也不见了?”   阮清莞即使是重活一世,这会儿也不禁慌了,风月楼从前的盛况她是见过的,楼里的姑娘和男客数不胜数,怎会在一夕之间全部无影无踪。   两人询问附近之人,却也都是毫不知情。   昔日的满座高朋,竟像是人间蒸发了般。   阮浮舟再也没忍住,跌坐在昨日欢愉的床头,难以置信却又失魂落魄。   阮清莞也不由沉思起来,她虽重活一世,可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并不能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找寻真相。   上辈子云沁并没有无缘无故失踪,而是受人折辱而死,最后景翊得知后为她灭了整座楼。   阮清莞思及此,瞬间抬起了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阮浮舟。   昨夜就是他强行玷污了人家姑娘的身子……上辈子那个折辱云沁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阮浮舟,你这个畜生!”阮清莞再也没忍住,骂出了声。   她原以为自己上辈子已经足够对不起景翊,没想到她的哥哥更对不起云沁。他们这对兄妹,竟是都深深伤害了“景”家那对兄妹。   云沁可是公主啊……阮清莞恼怒地看着兄长,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不韪的事情。   ----   阮清莞一无所获回到景府,劳累了一天身心疲倦得不像话。   却没想到屋中灯火通明,气氛格外愉悦,景翊难得面色轻松地走出来,眼底如同化了水墨般的清润:“莞莞,我今天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阮清莞虽然很累,可还是打起了精神,不想让他扫兴。   男人唇畔微扬,眼尾轻挑,握住了她的手:“我那嫡亲妹妹没有死,我今日在宫里见过她了。”   “什么?”阮清莞一时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云沁回宫了?”   景翊笑容一滞,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怎知她的名字?” 第44章 …… ……   云水宫里, 云沁坐在梳妆镜前,愣愣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也没有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   清早从睡梦中醒来时,身旁的男人已经离开, 被窝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残留的余温, 若不是身体的酸痛提醒着自己, 她几乎都要相信昨夜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云沁知道自己不该去奢望什么,可她想到昨夜云雨之中问阮浮舟的那句话,还是忍不住难过。   他甚至离开得没有一丝留恋, 仿佛自己在他心中, 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女子失魂落魄地捡起地上破碎的衣衫,勉强套在酸软的身体上。   正要走出去时, 面前那房门却被人“砰”的撞开,片刻之间几个面色凶煞神秘的黑衣人出现在她眼前。   云沁吓了一跳, 甚至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就被这群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悄悄带走。   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到了红墙绿瓦守卫森严的皇宫之中。   她这才知道, 原来自己不是孤儿,她有父母, 她的父亲甚至是那万人之上的大靖朝皇帝。   她居然是公主!   云沁从小漂泊无依, 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这样的身份,若不是昨晚在风月楼里的那场打架闹事, 让有心之人看见了她, 将她的面貌呈给了皇上, 她也不会这么快就被人找到。   皇帝当即命暗卫将她带回了宫,父女两人终于相认,皇帝也是这才知道, 原来当年不仅儿子没有死,女儿也还活着。   只是比起儿子,女儿的命就太苦了些……从小辗转流浪不说,还被卖入了青楼。   皇帝欣喜认女的同时,也倍感愤怒,她的女儿本该是高贵的公主,却流落到不堪的风尘之地,成为了最卑贱的青楼女。   他想过要如何安置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虽说当年沈贵妃死前心愿是希望儿女此生不再入皇家,可云沁到底和景翊不同,她是姑娘家,又从青楼里脱身,除非皇家,寻常人恐怕难以保全她。   皇帝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将她留在宫里,他要对外公布寻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只是云沁从前的身份着实不堪,皇帝设法为她捏造了一个身份。   而为了掩埋她从前在青楼里的那段存在,皇帝又命人去风月楼,将那些知道她身份的人,全部悄无声息地除掉。   这样就再也没人知道,公主从前是个青楼女子的事情了。   皇帝最后也不忘将景翊召进宫,毕竟景翊也是云沁的亲生哥哥,找到云沁的事自然也要和他分享。   和皇帝一样,景翊得知妹妹没有死的事情也格外震惊,但当他亲眼站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与她相认时,还是喜多过惊。   毕竟人还活在世上,总是让人喜悦的。   皇帝与景翊商量决定将云沁封为公主的事情,景翊倒没什么异议,他自己可以在宫外成家立府,云沁却是不能,如今公主的身份对她才是最合适的。   可当皇帝询问景翊,是否一同恢复皇子身份之时,他却依旧心怀芥蒂。   妹妹人虽活着,可母亲却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更何况,他如今已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对于皇家的尊贵荣耀,并无什么觊觎之心。   皇帝虽然失望,但也只能暂时作罢,并决定于三日后在宫里为云沁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册封宴。   ----   三日后的皇宫御花园里,人潮拥挤,座无虚席,朝中宾客们都想看看这个流落在外的民间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   阮清莞坐在席面上,颇为担忧地看了眼身旁的自家兄长,这还是阮浮舟自秋闱出事以来第一次出席公众场合,他原是不想来的,阮清莞硬要他来。   “妹妹,如今云沁的下落还未明,我如何有心思参加这所谓的宫宴?”阮浮舟捏着酒杯,蹙眉说了句。   阮清莞不置可否,淡淡道:“哥哥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并没有告诉阮浮舟关于云沁的身世,而是想让他自己亲眼来看看云沁回宫后的样子。   片刻后,随着太监的一声“皇上驾到、公主驾到”,席上所有宾客都安静下来,目光皆望向那个一袭宫装的娇小身影。   她跟在皇帝身后,步子迈得很小,像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眼神有些怯怯的,可是那露出来的一张清灵面孔,和周身绝尘的气质,却不输在场的每一位贵女。   公主就是公主,即使在民间长大,那姿容气质都难以让人忽视。   “众位爱卿,这便是朕失散多年的女儿,流落在外多年终于寻回,朕着意封为昭华公主。”   皇帝介绍云沁的模样难掩欣喜疼宠,席上宾客皆是眼尖,连忙跟着附和夸赞起公主来。   唯独一人,瞪大了目光望向那熟悉的容颜,神情里满是震惊不解。   云沁怎么会在这里!   阮浮舟惊诧地望着皇帝身边那娇怯的少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寻了好几日的云沁,此刻竟会出现在宫宴上,还成为所谓的公主!   “妹妹,这是怎么回事?”阮浮舟回头不解地看着阮清莞。   “如你所见。”阮清莞道:“云沁是皇上失散多年的女儿,她是公主。”   阮清莞轻晃了下自己手中的杯盏,目光望着其中泛着光的液体有些出神。   也许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当初哥哥在风月楼与她初识时,她还只是最卑微的青楼女,如今却是成为了风光无上的公主,眼下哥哥即便是说服父母迎娶她,只怕也是高攀不上了。   宴席开始后,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阮浮舟端着手中的酒杯,朝那主位上的女子走近了些,他也不知如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想多看看久违的云沁几眼。   可眼下的云沁正被几位贵女和公子们簇拥着,京中人都是会看眼色的,眼见着云沁在皇上心中这样得宠,自然是拥过来争先恐后的献好。   阮浮舟即便是有心,一时之间也难以近身。   他站在云沁的不远处,目光寸步不移地望着那熟悉的女子。   而云沁自然也是看见了他,她知道以阮浮舟的身份,他们迟早会相见的,却没想到这样快便遇见彼此。   想起那一夜荒唐过后阮浮舟的不告而别,云沁轻轻把头别了过去,并未理会阮浮舟的目光。   “公主回宫前,是在哪里长大的?”身旁有姑娘好奇问道。   “我被一家商户收养,在通州长大。”云沁回道,这是皇帝给她捏造的一个身份。   众人了然,商人地位虽低,可到底也是正经人家,公主从前必然也是好好教养长大的,并不是那等不三不四的女子。   阮浮舟孤寂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听不到云沁在说什么,只是看见她和周围人相谈甚欢的样子,毫无在意自己的眼神。   脚下的步伐更沉重了,阮浮舟从未这样自卑过,怎能想到他们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如今却这样相看陌生。   “阮公子怎么在这里?”说话的人是周鸣,他状若调侃道:“自秋闱过后便不见阮公子的身影了,却是没想到在今日的宫宴上遇见,看来果真是公主的吸引力大。”   周鸣其实很早以前就想在阮浮舟这所谓的大才子面前好生炫耀一番了,只是一直没寻到时机,眼下好不容易见到阮浮舟本人,自然是不放过这个机会。   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阮浮舟对公主有想法也不奇怪。   只是,以阮浮舟如今的身份,想要攀上公主,怕是有些不太可能。   而他周鸣,可是堂堂正正的新科状元,历朝历代都有状元郎尚公主的传统,周鸣觉得自己的身份也是着实堪配的。   周鸣这般想着,便当着阮浮舟的面,主动前去与云沁攀谈,讨好道:“公主国色天香,即便是流落在外,也难掩金枝玉叶的本质……”   周鸣和云沁在风月楼里是见过的,只是云沁如今作宫装打扮,周鸣一时半会没有认出来,而云沁面对他的靠近却是心生慌乱,生怕周鸣什么时候就认出了她。   她低下头,半蔽容貌,避开周鸣的视线,可她这番动作,却是让周鸣以为公主在自己面前的羞赧。   皇帝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瞥向这里,他知道云沁的年岁也不小了,虽好不容易将她寻回,可迟早还是要下嫁出去,而新科状元,似乎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皇帝探究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神情若有所思。   阮浮舟望着三人的模样,暗暗捏紧了拳头,他可以忍受周鸣在自己头上耀武扬威,却没法忍受他这样的人接近云沁。   虽然早就怀疑过周鸣这个状元的真伪了,可他未曾打算在皇帝面前这样坦率的揭露出来,而在这一刻,他却是有些忍不住了。   心中一个念头悄然升起,阮浮舟的眸色慢慢变得坚定。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热闹之色渐渐消减,宾客三三两两撂下筷子,面上都起了些疲乏之色。   正在这时,宴席上一个不起眼的身影突然起身,穿过人群一步一步缓缓行至那高台之上,立于皇帝跟前,拱手道:“皇上,臣有一事请奏。”   皇上此时还未太在意,他认出这是云阳侯的嫡子,便问道:“哦?何事?”   阮浮舟缓缓抬起眼皮,露出一双漆黑幽深的瞳眸,启唇道:“臣检举,新科状元周鸣科举作弊,太子受贿,二人同流合污。”   他的话音不大,一字一句却落得很重,语气异常坚决。   宴席上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愣了两瞬,眯起眼睛望向他:“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一下子攀扯两个人,一个新科状元,一个当朝太子,且涉及科举之事,他不相信这个侯府公子不懂。   那席面上的周鸣与太子,在听到皇帝跟前的动静后,也露出了极为危险的目光望向他。   “臣自然清楚。”阮浮舟垂眸,掩去所有的情绪,正色道:“臣亦有证据。”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为了筹集证据,苦心谋划了多久。   从一开始踏入风月楼,他便是为了这一刻而来。   那时候他听闻,太子与周鸣常掩人耳目出入风月楼,借着歌舞玩乐实则相见密谋,他便有了潜入风月楼暗中观察二人的想法。   他寒窗苦读了十余年的努力,绝不能让这些肮脏下作的手段毁了前程。   于是在外人看来,阮家公子整日沉溺青楼花天酒地,实际上他却是悄悄潜在其中,暗中伺机观望着太子和周鸣的动作。   “臣曾在风月楼多次见到太子与周鸣二人避开众人详谈密谋,亦找到了他们曾经在厢房里留下过的手书。”阮浮舟呈上证据。   其实他的证据并不算有说服力,他本没有想过要这么早揭露,只打算在风月楼中多留一段日子,待手中证据充足了之后,再来个一网打尽。   只是因为云沁的事他终究浮躁了,而如今风月楼也被人清除干净,他再也等不及,只想现在就把真相揭露出来。   皇帝接过阮浮舟呈上来的手书,看了看的确是太子与周鸣的字迹,他却是蹙了蹙眉,对阮浮舟道:“你也只是证明了太子与周鸣之间确实有染,如何能证明他们二人之间的确存在贿赂与包庇的关系呢?”   阮浮舟证据不力,面对皇上的质疑的确无言以对,他本有人证的,是曾经听过太子与周鸣之间谈话的一位小厮,只可惜也在前些日子消失在风月楼里。   他说不出来话,皇帝看向他的目光就愈发质疑。   “阮公子,你可知污蔑当朝太子与朝廷官员是什么罪名?”皇帝面色虽无震怒,可语气已经隐隐含了不悦:“你若再拿不出证据,朕可就要治你的罪了。”   现场静可闻针,所有看好戏的目光都落在阮浮舟的身上,周鸣脸上几乎已经起了胜券在握的微笑。   只有阮清莞不安地坐在人群中,紧张地攥紧了濡湿的手心。   “——我能证明。”   静谧之中,一道柔软的声音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于皇帝身后的公主突然站起了身,缓缓迈步下台阶,立于皇帝面前。   “父皇,女儿曾经流落在风月楼时,伺候过太子与周状元二人,见过他们在厢房中密谈,也听过他们之间的谈话,确实有不韪的举动在其中。”   云沁面不改色,抬起一双纯净的双眸,问:“父皇,不知女儿的话,可否作为人证?”   云沁淡然的一席话仿佛一颗石子投进了热锅,席上之人都惊诧不已,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这失散多年的公主并非在什么好人家长大,而是在堕入了青楼,成为了一个风尘女子。   一时间,众人看向云沁的目光便有些复杂。   云沁面对变化波澜不惊,只定定地望着皇帝。   皇帝也骤然惊讶,他早就给她捏造好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这丫头怎么自己在众人面前暴露出来了。   “云沁!”皇帝不由出言喝止,他可以管住整片江山,却管不住外面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云沁的过去若是泄露出去了,只怕要面对的风浪不少。   云沁知道皇帝的意思,她摇摇头,淡淡道:“父皇,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本就是我的过去。”   纸包不住火,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的,与其到时候受人指点,不如一开始就大大方方说出来。更何况,她并不在意外界那些眼光。   “其实……此事没什么好证明的。”云沁继续道:“父皇若是想知道周大人才学的真假,方法也很简单……”   “当初周大人通过秋闱那张考卷脱颖而出,成为状元,答案自然是刻在心中的,如今只需将那份考卷再让周大人写一遍,自然就可以知道周大人的清白与否了。”   阮浮舟闻言,抬起复杂的目光看了云沁一眼,有些惊讶她会在这个时候出手帮自己。   云沁也回视了他一眼,她一直以为阮浮舟夜夜宿在风月楼里是为了消沉买醉,原来他心中早有计划,连自己都被他瞒了去。   毕竟他曾经也算救过自己,这一次,就让她来帮助他吧。   而皇帝听闻云沁此话,心中不由动了动,云沁说得不错,若周鸣是真才实学,那张考卷自然难不倒他,与其争执来争执去冤枉错了人,不如就让周鸣用那张考卷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来人,将去岁秋闱那张考卷再取来一份。”皇帝沉声下令。   周鸣这时候才开始慌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当初靠着太子提前给他泄题再加上夹带舞弊才考出来的状元,如今这宫宴上众目睽睽岂不是要暴露?   “皇上,臣……”周鸣正欲张口。   皇帝却冷冷抬眸:“怎么,你不敢?”   周鸣的话一下子就被堵在了喉中,若是此时说“不敢”,不就等于承认了么。   他只得喏喏地低下了头去,心中却依然惊慌失措,求救的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太子。   此事他和太子乃一条船上的蚂蚱,若是他暴露了,太子恐怕也难以脱身。   一身墨袍的太子此刻终于起身,他阴冷的目光在阮浮舟和云沁身上扫一圈,终于想起了他们的眼熟之处。   几日前他们就在风月楼里见过。   太子正要开口,皇帝见状却一伸手制止了他,“太子,此事你也牵连其中,眼下情况尚未分辨,为保公平,你还是暂时闭嘴吧。”   一句话,竟是将他也堵了回去。   太子的眸色又沉了几分,转过身时,威胁的目光投向了周鸣。   周鸣此时知道再也求救无门,只得老老实实坐下,在众人炽烈的目光中,提笔打开那呈上来的考卷。   眼前的考卷熟悉又陌生,每一个字、每一道题都是自己曾见过的,可要他下笔,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毕竟,他曾经在江南书院学习时,也只是个半吊子水平。   这笔一落下去,是非清白都会盖棺定论。   周鸣提起的狼毫笔逐渐凝固,他的手臂也在紧张无措中变得僵硬晃动,墨团滴落在崭新整洁的纸张上,晕出一块脏污之迹。   他终于忍不住,丢开手中的笔,将未曾动过的考卷举于胸前,呈了上去,“皇、皇上……”   “周鸣。”皇帝倾身靠近,望着他和考卷的目光变得危险:“身为科举状元,你要交白卷?”   皇帝的一声质问,周鸣唰的一下跪了下去,不要命似的将头磕在地上求饶:“……臣有罪!”   这是承认了。   皇帝的一颗心重重落下,胸腔中却燃起翻腾的怒火,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的治理期间,竟然发生了科举舞弊之事!   堂堂的新科状元,居然是考行贿得来的!   “周鸣,你可知科举舞弊是什么罪过?”皇帝沉沉发问。   周鸣当然知道,那可是祸及九族的大罪,他的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又想求饶又想给自己开脱,一时之间开始胡言乱语。   “臣实在是被蒙蔽了眼,当初与太子谋划时,便听闻此事无一疏漏,臣与那些考生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只希望同钱财换来一个功名……”   皇帝深沉的目光骤然抬起。   此事真的是太子所为!   原来除了周鸣以外,还有其他通过行贿舞弊的考生!   大靖朝的科举考试延续数代,是无数寒门学子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他们此番的投机取巧,是葬送了那些学子寒窗苦读的梦,也是葬送了大靖朝江山的未来。   皇帝因为清楚,才愈发震怒。   他的目光遥遥望向那不远处的太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储君,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第45章 [最新] 前世 原来如今就是他与阮清莞的重生。……   建安二十五年, 因科举舞弊案,太子被废。   此事牵连众多,除新科状元外, 还有许多进士涉及其中, 事情一出, 满朝震惊。   皇帝特下诏令,原本三年一次的秋闱,次年破例重新举行,给当初那些受冤的学子一个机会, 此次务必要选出真正有德才之人。   此令一出, 天下学子无一不感恩戴德。   没人知道的是,在私下无人的御书房里, 皇帝曾再次问景翊,是否愿意回到皇家, 辅佐他筹划明年的秋闱。   景翊却是有些犹豫, 他很明白如今的境况。随着储君之位被废,新一轮的夺嫡之争暗流涌动, 眼下年岁正合适的三皇子、四皇子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对象,若是他此番恢复皇子身份, 只怕也会卷入这夺嫡争斗。   对于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却是从未想过的。   在其位,谋其政, 那皇位看似金光闪闪, 却承担着天下苍生的责任和使命, 他做惯了朝堂上的辅臣,而对于如今身上突如其来的皇室血统,以及将来的夺嫡机会, 他始料未及,也从未预想过。   皇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倒是有心想培养景翊,却不知他有没有这个想法。   历朝历代立嫡立长,景翊就是他的长子,自太子废黜后,他的身份再合适不过了,更不用提这些年他在朝堂和边境积累的那些经验和才干,无疑是所有皇子中最突出的一个。   而皇帝眼下希望他重回皇家辅佐自己,也正有此之意。   景翊犹豫再三,还是对皇帝坦言,自己需得考虑一番。   ----   回到景府已经是夜幕降临,栖霞居里的灯火已经昏暗了,阮清莞近来嗜睡,每每用过晚膳便上床歇息了。   景翊回来时,看到她娇小的身子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男人轻轻皱眉,京城入冬后的天越来越冷,她体寒怕凉,晚上睡觉都要灌好几个汤婆子的,今晚恐怕丫鬟们疏忽了。   景翊洗漱后,掀开被子上床。   男人身体烫如火石,给冰凉的床榻上传递了温度,熟睡的女子察觉到以后,立即手脚并用地攀附了上来。   景翊对她这番无意识投怀送抱的动作很是满意。   他将女子冻僵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腿弯处暖着,又把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拳中轻轻揉搓着,企图将暖意传递给她。   但没过多久,阮清莞就被他这番小动作闹醒,慢慢睁开了一双惺忪的睡眼。   “……你回来了?”女子的声音在沉闷在室内有些沙哑。   景翊“嗯”了声,手上的动作没停,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慢慢回暖,他沉思了会儿,问道:“你还记得……上次说过我是皇子的事情么?”   上次冬猎时提起过一次,只是那日闹得不欢而散,此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触及过这个话题。   而阮清莞闻言一愣,脑袋中瞬间清醒过来,有些明白他今日进宫和皇帝说了些什么了。   “记得……怎么了?”   景翊琢磨着语言,黑暗中沉着嗓问道:“若我要回归皇家,你可愿意?”   他寻思着,这事总要问过她的想法。   毕竟当初她嫁给他时,名头可只是将军夫人,并非是什么皇子妃。   若他要回归皇子的身份,她就是宗妇了,要面对的人和事也比现在多了不少,不知她心里想法如何。   阮清莞盯着他黑暗中的轮廓,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如今云沁找回来了,太子也被废了,他之前的想法有所动摇,也是正常的。   上一世他是如何一个人转变了心态,她不知道,可这一世,她势必要站在他的身后。   女子的藕臂缠绕上男人的肩颈,往他怀中靠近了些,轻声道:“无论夫君想做什么,我都支持的。”   上辈子的景翊登基后也是个颇有才干的君主,铁血手腕治理了先帝晚年遗留下来的弊病,开创了一代盛世江山,算得上一任明君。   阮清莞是因为自己而支持他,亦是为了这天下百姓而支持他。   而她的这番动作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男人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变得愈发滚烫,黑暗中的眸色也格外光亮。   “唔……”他倾身覆过去,封住了女子的柔唇,低喃道:“那……为夫想要和莞莞生个麟儿……不知莞莞是否支持?”   黑暗中的阮清莞脸一红,不知他怎的就突然提起了这个,可来不及多想,便迷失在他情浓的唇吻里……   冬日晚风正寒,帐中暖意飘香。   ------   此刻,皇陵里的冬夜,却是最寒冷刺骨的。   太子自从被废以后便被圈禁在这里,此生再不得进出,他明白自己这辈子算是废了。   可他从未想过会有这般后果,最初也只是以为皇帝只会重罚他一段时间,待到风波平息了,他依然还是从前那个至高无上的储君,从没想到一次失误,就将自己的全部输了出去。   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景翊,皇帝之所以能这么狠下心舍弃他,必定是因为想培养那个景翊做储君。   他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除掉此人。   太子靠在冰冷的壁砖上,微微阖上了双眸,唇角勾起一记不明的笑。   好在他现在,也还来得及……   风声萧瑟的门外传来了细碎的声音,太子睁开眼眸,知道是自己的人来了。   他虽被困在这里,可好歹还有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势力,皇陵里依旧还有为他效劳的人。   他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殿下,钦天监那边已经探过了,明天就是个难得一见的雷雨之夜。”侍卫太门外禀报。   太子在屋里闻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眸间划过一丝冰冷。   从那日冬猎他听到了景翊雷雨天心悸的秘密之后,便一直策划着这件事情。   景翊的心悸,只有阮清莞可解。   只要阮清莞不在他身边,他就会被心悸之痛折磨至死,甚至不用任何人出手。   太子出声道:“都准备好了么?”   阮清莞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哪怕她身上有皇后命,他也要将她逆天改命。   侍卫在外沉声点头:“只等殿下传令了。”   ------   翌日一早,天色阴沉,阮清莞从床上起来时还带着彻夜的身体酸痛,又加之冬日的寒冷,差点起不来。   但是她今日约了林茉商量香粉铺子的事宜,还是决定要出门。   临行前,望着头顶阴沉的天气,阮清莞不禁蹙了蹙眉,这天色恐怕要下雨,若是再打起雷来,景翊的心悸必定又要犯了。   她若是不在家,那他一个人怎么办呢?   阮清莞想着便有些懊恼,若上次在寻香寺求了云浮大师帮他治了就好了,如今倒也不必如此忧虑。   沉吟了会儿,阮清莞决定还是快去快回,在下雨之前赶回府。   好在香粉铺子离得并不远,穿过两条街巷就到了,阮清莞在温暖的厢房中喝了杯热茶,身子暖和过来。   林茉给她看了近几个月的帐,近来她忙着在其他地方开新,生意规模扩大了不少,进账也多了好几倍,阮清莞光是数着账本上那串数字,都要笑开了容颜。   银钱才是最好的傍身利器,这是她活了两辈子悟出来的道理。   钱既然赚到了,人是肯定不能亏待的,阮清莞和林茉算了分成,又让了她几分利,林茉的心情也好些。   最后看到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阴,隐隐即将下雨的迹象,阮清莞终于坐不住了,担忧着府上的人,她合上账本便起身告辞。   踏出门槛上,已经有淅淅沥沥的雨丝落下。   天地间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路途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阮清莞坐上马车,吩咐车夫抄近路赶快些。   只是路途行驶到一半,她却察觉有些不对劲,冒雨掀开帘子一看,发现外头的路陌生又荒芜。   “这么回事?这不是回府的路?”阮清莞向车夫惊呼一声。   车夫倏地收了鞭,马儿扬蹄长鸣,马车骤然停下。   阮清莞猝不及防被跌回了车内,头重重地磕在车壁上,随即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   雨越下越大,已经持续了好几个钟头。   外头的天色愈见深沉,风雨交加,雷声阵阵。   栖霞居里还是空着。   景翊坐在黄花梨木椅上,青筋乍起的臂膀撑在桌前,豆大的汗珠从他凌厉的侧脸滑落。   雷声每划过一瞬,他的心头都宛若刀割一道,即便再怎么强撑,也难忍疼痛的面色。   直到屋门骤然打开,淋着雨的童林湿着衣裳进来,景翊才抬起苍白的面容,问道:“夫人还没找到么?”   童林摇摇头,难掩担忧之色。   这么大的雨夜,堂堂将军夫人出门却不见了,任凭府里发落了无数人手都找不到。   更奇怪的是,他们那向来身体健壮的将军,竟莫名犯起了心悸的毛病,且发作得十分厉害。   童林看景翊忍得难受,不由问道:“属下先去给将军请位大夫吧,若不然夫人还未找到,将军就要因病倒下了……”   景翊却并未听他的话,沉沉的目光直视着外头黑压压的天色,一颗心不断地下沉。   这么大的雨,她能去哪儿呢?   她若是知道打雷,必定不会在外逗留,一定会赶着回来救自己。   可这雨都下得这样久了她还未归,定然是出事了!   景翊想着便骤然起身,不顾胸口的疼痛,亦不顾童林在身后的呐喊,一头扎进了泼天的大雨中。   ……   阮清莞醒来时,依然是在一辆马车中。   只是身下的马车却不是她原本那辆,马车很大却异常昏暗,厚重的毡帘遮住了外头的光线,只能依稀看见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阮清莞在看到他的脸容时,惊得一下子坐起来,瞪大眼睛:“你……你怎么在这儿?”   太子!他不是被圈禁在皇陵了吗?   后知后觉自己的处境,阮清莞眯起眼睛:“是你劫持我的?”   她明明坐在自己的马车里准备回府,却被车夫拉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撞倒晕了过去。   她就算再傻,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思及此,阮清莞心底不由升起警惕,她看不到外头此时是在哪里,只知道身下的马车正飞速行驶着。   女子一双戒备的眼睛盯着太子,往身后退了几许,颤声质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男人闻声,缓缓睁开阴鸷的眸子,目光沉沉地打量着阮清莞,反问一句:“你猜孤要做什么?”   即使被废弃,被圈禁,他的言语以及身上的气质一如从前般尊贵。   阮清莞定了定神,强装镇静道:“我是镇北将军夫人,而你是废太子,你这么堂而皇之的劫持我,可有考虑过后果?”   “后果?”太子骤然笑了,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而后倏地倾身向前,一把拽住女子的手腕,眸色阴冷道:“景翊夺了孤的位置,他可有考虑过后果?”   他就是要让那景翊也尝尝,心爱之人被夺走的滋味……   女子的皓腕被他紧紧禁锢在手中,动弹不得,阮清莞无法挣脱,只能皱着眉盯他:“你被圈禁之事与将军何干?这事又不是他动手的……”   太子似乎被她提醒,才想起来,眸色一沉,低声道:“确实不该怪他,要怪的人——应该是你的兄长。”   若不是阮浮舟与云沁二人,科考之事不会这样败露。   他说着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道更加强硬,“这么说来,孤就更不能放过你了。”   望着太子愈渐狠戾的眼神,阮清莞的心变得冰凉,她知道太子这次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可是她今日出门没有带人,外头又下着这样大的雨,景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   对了……下雨……阮清莞听着车帘外的雷雨声,心头更绝望了,景翊现在只怕已经犯了心悸,自己都难撑下去,更顾不上来救她了……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车轮碾在路上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一如阮清莞慌乱无助的心。   好在太子没有再动她,昏暗的车厢内两人静默无言。   阮清莞借着车帘晃动透进来的缝隙,依稀能看见外头的景色,她在心里估摸着距离,猜测马车已经驶离京城了。   她不知道太子要将她带到哪里去,可她知道,离京城越远,她得救的几率就越小,与其等着人来救她,不如她自己想办法逃脱。   阮清莞悄悄打量太子黯淡的神色,在心里盘算着,马车不可能一直前行,总有停下来歇脚的时候。   而顺着京郊道路往前走的不远处,她记得有一家林茉的林氏香粉铺子开在那里,只要马车能在香粉铺子附近停下,她便可以借助铺子趁机逃脱。   阮清莞在心里做足了准备,可等了许久,也不见马车有停下的痕迹,直到都快路过香粉铺子了,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开口:“我要下车!”   太子抬起眼皮,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没有孤的允许,你哪儿也不许去。”   就知道太子不会轻易放松,阮清莞转了转眼睛,故作声势道:“人有三急,你总不能让我憋死在马车上吧!”   即便是这样,太子也毫不松口,他只道:“明日马车会到沧州,孤安排了人接应,到时候自会放你下车。”   沧州……阮清莞咬了咬唇,那里可没有林氏香粉铺子的地盘……   耽误得越久就越难逃脱了,阮清莞知道太子不会放下她,她咬牙握紧了拳头,悄悄瞥了眼身侧的车帘。   眼见着太子一个不注意,阮清莞心一横,直接掀开车帘破窗跳出。   外头的雨夜寒冷昏暗,雨水哗啦地倾洒在地面上,阮清莞跌落在水涡中,身体刺骨的疼。   马车上,太子一时也没料到她会这样果决,心下一惊,顿时扬声唤车夫:“快,停车!”   被雨冲刷过的地面格外湿滑,马车骤然停下,马儿扬起前蹄在寂静的黑夜中长鸣一声。   阮清莞来不及查看自己的身体,眼看着马车在前方停下,她忙起身向反方向奔跑,前面不远处就是林氏香粉铺子,只要她及时赶到,就能逃脱出去。   可她再怎么拼尽全力狂奔,也只是个弱女子,身后很快传来了急促沉重的脚步声,阮清莞知道,那是太子的随身侍卫。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连忙加紧了双腿的步伐,可终究是不敌力气,没两步就绊倒在地上。   阮清莞认命地闭上眼睛,就在自己以为要被抓住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安静了下来,随即便是一声刀剑落地的声音。   阮清莞回头一看,只见那追赶她的侍卫突然倒在地上,再无气息,而在那侍卫的身后,赫然站着一个黑衣蓑笠翁。   雨水浇灌在他的身上,可他的身形却依然直立,阮清莞觉得有些眼熟,定睛望去,只见那斗笠缓缓抬起,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云、云浮大师!您怎么在这里?”   阮清莞瞪大眼睛,没想到自那日在寻香寺一面之后,居然还能在这里遇见云浮大师。   且方才……是他救了她?   而对方却来不及同她多言,疾步走过来,对阮清莞道:“景夫人,快与贫僧回去,景将军有危险。”   ……   大雨倾肆而下,雷声阵阵不绝。   景翊从将军府奔出来后,眼里再也没有了漫天大雨,一颗心只想着自己要寻找的那个身影。   他强忍着心腔的疼痛,冒雨辗转在京城的街巷上,可穿过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阮清莞的人。   心口处还经受着刀刻斧凿般的痛苦,即便是再有毅力的人,这会儿也撑不住了,男人的步伐逐渐变得沉重迟缓,周身的力气也快要被抽干。   就在这时,雨巷的转角处黑影一闪,突然冲出来几个黑衣人,几人身形健硕,面露凶煞,手提刀剑直奔景翊。   对战一触即发,景翊察觉到对方来势汹汹,本能地抽出长剑,以身抵抗。   男人以一抵众,那几个黑衣人像是亡命之徒一般,刀刀出手致命,丝毫不留余地。   若是往常,以景翊的身手对付这几个黑衣人是不成问题的,可今日雷雨,他心悸急发,体力和战斗力几乎都削减了大半,几个回合下来,自己都觉得吃力。   兵刃相接中,他一时没留意,手臂上被划伤了好几刀,鲜红的血液混着雨水汩汩往下流。   可比之更难忍的,是他那心口的疼痛,他拧紧双眉,面容苍白,一手捂着胸膛,一手持剑出击,自然寡不敌众。   不知何处出手的一柄利剑,赫然刺进他的胸口,周遭这才沉寂下来。   茫茫夜雨中,只看见男人胸口大片的血水喷薄而出,染湿了衣衫和剑刃。   胸口处外力穿刺的疼痛,与体内发作的心悸之痛在这一刻融合,景翊的双腿骤然软下去,手中长剑撑在地上,才不至于倒落在地。   血水混着雨水滑落,流进青石板的缝隙中。   他的脑中却开始闪过些奇异的记忆,明明是晕眩迷蒙的双眼,此时却仿佛看见了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   他看见自己奔赴千里从边境赶回京城,而心爱的女子却沉寂地躺在了棺柩中。   他看见自己穿着龙袍登上了帝位,成了天下的九五至尊,却孤身一人,只与女子画像为伴。   他看见自己登基后的晚年孤独终老,思念成疾,终于寻到云浮大师祈求一个机会,让心爱的女子复活。   这些画面是那样熟悉,像是曾经鲜活地发生在他身上,男人眉心紧蹙,眼皮跳动。   他想起来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些曾经经历过的痛苦与悔恨,这一刻都全部涌入了他的记忆之中。   上一世,他与阮清莞阴阳相隔后,后悔了一生,也抱憾了一生。   直到最后他寻到了那传说中的云浮大师,听闻他乃世外高人,修行极高,甚至有起死回生的法力。   男人在他面前甘愿舍弃一切,也要求得一个让心爱女子复活的机会。   即使他知道,这是有违天理,会遭天谴之事,他也盼望着能与阮清莞重逢。   最后,云浮问他,若让女子转生,需得他的阳寿来换,他可愿意?   景翊没有一刻犹豫,当即便答应了。   没有她,自己活在这世上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云浮像是被他打动,最后沉重地叹了口气,答应了他。   两人足足等了十日,才等到一个雷雨之夜——阮清莞死的那天便是一个雷雨夜,只有在这样的日子云浮才能施法做功。   男人早已准备好一切后事,只安静地躺在床上,电闪雷鸣划落在他的脸庞,嘴角处却闪过浅浅的弧度。   失去意识前,他唯一的念头,只盼着能再见她一眼,好好地与她过完一生。   ……   回忆完上一世的种种,景翊再次睁开眼眸之时,眼底的迷蒙之色再也不见,只有满眼的坚定。   他的确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原来如今就是他与阮清莞的重生。   他盼望了一整个前世的,用尽了自己生命换来的,与阮清莞的新生。   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为什么当初阮清莞的态度会忽然改变,为什么自己在雷雨天会发生心悸,一切都有了说明。   黑夜的大雨仍倾盆而下,濡湿了他的脸颊。   眼前的几个黑衣人依然持刀立在他跟前,却没想到,这个被刺中要害的男人,竟然又站了起来。   且他此刻的眼神格外凶煞,双眸凝视着他们,像是要将他们全部赶尽杀绝一般。   景翊此时静静地打量着几个黑衣人。   拥有记忆后,他不再是方才的他,而是一个活了两辈子的大靖帝王,经历了无数风雨生死,此刻必然不会屈于几个黑衣人。   他记得,上一世也曾经历过这样一场刺杀,那是被废的太子暗中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除掉他。   而如今,景翊再次提起刀剑,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几乎立马就识清了对方的招式,不出三个回合就将他们全部打下。   几个黑衣人被刺杀后,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而此刻景翊浑身的力气也终于用完,再也支撑不住。   不远处的巷子口,阮清莞和云浮大师匆匆赶到,女子一眼就看见那夜色中的苍白身影,大喊着朝他奔去。   “将军!”   而那浑身是血的男人,却再也听不见分毫,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地,终究是虚软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46章 今生 每一晚都是春宵(正文完)   磅礴大雨连下了整整三日, 方才停歇,冬日里的暖阳照耀着大地,融化了一切寒意。   景府里, 下人们进进出出, 端水熬药, 忙碌不绝。   景翊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   自他那晚雷雨夜出门受到袭击,便彻底晕了过去,他胸口处中了剑,虽未伤及要害部分, 但也刺得极深, 流血过多,失去意识。   大夫帮他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口, 可对于他何时能够醒来,却是无法保证。   阮清莞担心至极, 也几乎不眠不休地在床前照顾了他三日三夜, 女子面容憔悴,疲惫地倚靠在床前。   床榻上, 神色苍白的男人虚弱地躺着,他双眸闭合, 面容沉静。   景翊做了一个梦。   梦里, 他摇身一变成了至尊天子,身份尊贵无上, 可却孤寂的很, 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 皇宫里只有他自己。   可是他总能看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子身影,时常跟在自己身后,看着他上朝、用膳、批阅奏折, 那注视自己的眼神炙热又眷恋。   他觉得那女子眼熟的很,可仔细观察时,却什么也看不清,总觉得那女子如梦似幻,并非现实。   直到某日,他与工部大臣商议帝后皇陵之时,依稀听见了那女子的啜泣声,景翊讶然望去,却见那女子的身形愈见模糊,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半空中,只有一滴清莹剔透的泪珠飘然洒落。   从此以后,景翊便再也没有看见这个身影了,他亦觉得心里似乎空了一块,像失去了什么。   那空洞残缺的痛觉让他的内心极为不安,像置身于一片茫茫黑暗中,又像是沉溺于一片汪洋大海中,景翊奋力挣扎摆脱,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女子还没有发现他的醒来,她靠在床榻边缘,微微打着瞌睡,神色憔悴极了。   而景翊看见她的一瞬,内心那空寂的感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心和满足。   他终于知道梦中的女子为何熟悉了,那身影明明就是此时的眼前人,亦是他的心上人啊。   原来上一世他并非孤寂地做了一辈子的皇帝,而是她以另一种方式陪在了自己身边。   男人从被中缓缓伸出手,轻抚了下床前的女子。   阮清莞终于被惊醒,她睁开眼眸诧异地望着床上的男人,口中又惊又喜:“你、你醒了?”   “嗯,我醒了。”男人开口出声,声音是病中的沙哑醇厚,拥有了两世记忆的他,望向女子的眼眸更加深情缱绻。   景翊长臂一伸,将自己眷恋了两世的女子拥入胸膛,沉沉开口:“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们经历了两世,跨越了阴阳,才终于走到这一刻的相逢与相守。   这一幕,他等了好久好久,他相信她亦是。   ----   建安二十五年,皇帝寻回流落在外的皇室长子,同年被封为太子。三年后,老皇帝因病驾崩,太子即位。   旧岁寒冬已然过去,暖春花开悄然来临,新帝登基开国号为顺安,寓意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早春时节,万物复苏,新帝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在同一日举行。   明砖绿瓦的宫殿内,阮清莞坐在梳妆镜前万分紧张,上一世虽也做了皇后,可那是死后追封,远远没有自己此刻亲身经历这样激动。   换好朝服朝冠,画好妆容后,阮清莞才随着一众宫人缓缓踏出宫殿。   皇宫里早已锣鼓喧阗,鞭炮震天,文武百官一大早就恭候在了大殿之上,只等着跪拜新帝新后。   盛装出席的阮清莞,看见了那个大殿上等候着她的男子。   男人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冕冠,立于大殿人潮之上,比往日多了几分英气与尊贵,有着一副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   阮清莞远远望着他的身影,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上一世她就见过男人登基后的模样,而这一世他们终于可以携手并肩在一起,不再囿于阴阳相隔。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阮清莞缓缓朝他走过去,一起接受朝臣的跪拜。   景翊拿到玉玺后颁布了诏令,而阮清莞也拿到了属于她的凤印。   登基与册封的礼节繁缛复杂,百官朝拜后,帝后还要前往宗祠祭天地。   宗祠的路十分漫长,台阶也高耸而陡峭,阮清莞身着厚重的朝服,一路走来已是劳累至极。   待到拾阶而上时,她不知怎的腿一软,幸好被身旁的景翊一双手稳稳托住,才不至于当众跌倒。   阮清莞浮起阵阵虚汗,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里自己可没有这般虚弱的,许是今日的场合太过隆重了吧。   而景翊在看到她面上的苍白后,索性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抱着她踏上了宗祠的台阶。   阮清莞吓了一跳,心砰砰的跳,攥着男人明黄色的袖口,低声道:“皇上,这逾矩了吧……”   从古至今,可没有哪位皇后是被抱着上宗祠的……   “无碍。”景翊将她抱上台阶后,才放了下来,并没有在意人群中的那一点震惊。   从今往后,他就是这大靖朝的规矩,哪里有人敢多言。   帝后祭拜过宗祠后,阮清莞又回到后宫接受命妇女眷们的觐见,直到天色将晚,这一整日的流程才算结束。   帝后同居的凤华宫里,宫人们早已布置上了大红色的帐幔和鸳鸯锦被,红烛在窗纸上跳动着光影,一切宛若大婚之夜。   景翊等这一刻很久了。   上一世的成婚之日,因为彼此的误解,两人并没有留下美好的回忆,他一直为此感到遗憾,今日终于有了弥补的机会。   她又做了一次他的新娘。   这一回,他们必定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冷漠猜忌。   良宵苦短,景翊牵着阮清莞的手,穿过层层帘帐,来到大红色帐幔的深处。   一整日的登基大典,竟还没有此刻来得满足与期待。   就在此时,阮清莞不知怎的面色一变,忽然捂着腹部俯下身去,神色痛苦难耐。   “怎么了?”景翊一惊。   阮清莞冒着虚汗摇摇头:“臣妾也不知……肚子好痛……”   白日里她便有些不舒服了,还以为是大典上累着了,可这会儿突然腹痛不止,怎么也忍不住。   景翊连忙宣太医。   凤华宫里又忙碌起来,阮清莞被安置到床上,一刻钟后太医姗姗来迟。   景翊拧着眉头,看太医为阮清莞覆上帕子,二指诊脉,太医的神情先蹙眉后展颜,景翊的心神也随之起伏。   “怎么样?”他忍不住询问。   “恭喜皇上。”太医连忙起身跪下,恭贺道:“娘娘是喜脉!”   喜脉……   景翊口中琢磨着这个词儿,回头看向床榻上的阮清莞时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怀孕了!   他要做父亲了!   内心涌起巨大的狂喜,还来不及激动,景翊马上又想起今日一整天的典礼,不由担忧起来。   “皇后今日劳累一天,可有伤及胎儿?”   太医正想说的就是这个,他点点头,道:“今日娘娘就是因为劳累动了胎气,不过并无大碍,好好休息,待微臣给娘娘开一副安胎药服下即可。”   景翊这才放心,心里却难免自责,竟没有早些发现,让她怀着身孕参加了一整日的大典,又是登高又是跪拜,差点酿成遗憾。   而床上静卧的阮清莞闻言也才宽心,难怪今日她觉得自己格外虚弱,竟是因为有了身子。   双手不自觉的抚摸上肚子,似乎也能察觉到有一个小生命的跳动,这种感觉很奇妙。   太医开完药方后,却是看了眼殿内的布置,神色有些为难,“皇上,恕微臣多言,娘娘今日动了胎气,夜里可不好再做些过激的行动,不利于胎相稳固……”   景翊怔了怔,脸色闪过丝青白。   阮清莞在床上捂了捂唇,看来他今晚的期待又要泡汤了……   太医走后,宫人们也退了下去,殿内恢复了安静,大红色的烛火明明灭灭,照映着这对准爹娘的身影。   景翊的手抚在女子的小腹上,生怕太重伤到了胎儿,又怕太轻触摸不到孩子,倒是显得有些无措。   上一世他登基为帝的那些日子,守着空荡荡的后宫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偶尔也会羡慕寻常百姓家的天伦之乐,可只要想到与自己不爱的人繁衍子嗣,他就格外抗拒。   直到今日,他终于填补了上一世的所有遗憾。   “皇上,”阮清莞抚摸着身上的鸳鸯锦被,咬了咬唇问他:“春宵没了……你会不会失望?”   她知道他等这一晚很久了,比登基大典都要期待。   “不会。”景翊摇摇头,握住了她的手,眼含深情:“你和孩子,是给朕最好的礼物。”   春宵并不短,春宵是很长久的。   因为他相信,只要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每一晚都是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