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腰(重生) 作者:岚山雀   文案:   贺瑶清上辈子是被人下了毒、肠穿肚烂而死的。   重活一世,她又回到了去往雍州成亲轿撵上…… 第1章   蔺璟,再不见了。……   “您还是顺意儿喝了的好,莫让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   说话的是一位耷着眉眼鬓发皆白的老嬷嬷,青布罗衫,双手交叠于胸前,下巴微微扬起,一双露着精光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跟前这个微微垂着脑袋的人。   窗牖外头暮霭沉沉,那昏黄的日光被窗棂筛过甫入屋内,斑驳地落在那人纤细的脖颈之上,将上头几不可见的一层细软绒发映成淡淡的金色,那张色若云霞的面庞,瞧着不过是才刚及笄,分明还是跳脱的年岁,却已然绾了妇人发髻。   合该宛若宝珠的双目中却哪里还见得莹莹眸光,只沉沉若水连半点涟漪都不曾掀起。   恍若外头缓缓西沉的余晖,日薄崦嵫、气息奄奄。   贺瑶清望着置于她面前那只釉质莹润的药盏微微怔神,不知是哪处漏了风进来,将内里盛的要她命的污糟东西掠起浅浅的波澜,亦将她耳边的发轻轻拂起。   她想起三年前,西南雍州梁王府老王爷才刚身故,圣上便一道旨意将她赐婚给了梁王,那时的她自然万般不愿,她自幼双亲早亡,皇后是她的姨母,平日里头待她最是温和,那天却对她恩威并施,教她连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她无法,只得应下,而后便被软禁在皇宫,直至上轿撵都不曾再见过蔺知舟。   那时她多想见一见他,她想要告诉他,莫等她了,她委实对他不住,少时白头之约,她要食言了。   可她没想到,被赐婚这桩事体竟还有峰回路转的辰光,新继位的梁王李云辞策马而来,问她,若她有不决,他便向圣人自请罪收回成命。   她万般狂喜,哪里还管什么丹书旨意,只拼命摇着头……   待她如愿回了金陵城,跪在皇后寝宫外头,自甘为妾想要入蔺府。   皇后应下了,却是让身边的嬷嬷出来传的话,只道“好自为之”。   那一刻起,贺瑶清知晓,她于贺家、于皇后而言,便已然是一枚弃子,从此在这金陵城,除开蔺知舟,她再无依傍。   那时她想,无妨,纵然她一无所有,有他,亦足矣。   可她不曾想到,她入蔺府那日,新婚之夜,她一人独守空房,对着一对红烛枯坐了一宿,她没有见到蔺知舟。   她是个痴傻的,只当他是气她应允赐婚,故而将她冷落在小院。   可后来她才知晓,梁王府新丧,圣上想要兵权,他蔺知舟想要锦绣前程做驸马,亦为了在圣上面前撇清与她的关系,便向圣人提议将她赐婚给李云辞,以便刺探梁王府虚实。   那是贺瑶清头一回跑出了院子去寻他,也是自被圣上赐婚伊始头一回见着他,她孳孳汲汲得想要问他一问,何以这般待她?怎的先头的鹿车共挽松萝共倚全然不作数么?   可她见到的不过是他敛着眉头凉薄到了极致的眼眸,教她每每想起来,都寸心寒凉凄入肝脾。   好似她的年少情深,统统是喂了狗。   “您若再耽搁,咱们几个奴才便只好得罪了。”那嬷嬷顺着贺瑶清的眸光转头向外头望了一眼,瞧了瞧天色,随即出声催促,身旁几个仆妇亦应声向前了一步。   蔺知舟快要下朝了罢,贺瑶清眸光微动,被那嬷嬷的声音蓦地拽回了神,菱唇轻启,声音婉转娇侬,却生息殆尽。   “不敢劳烦嬷嬷。”   语罢,端起那碗药盏,一饮而尽。   入府不过三年的光景,竟好似历日旷久般得熬了一生。   蔺璟,再不见了。   ……   “死了?”   蔺璟下了朝,才刚踏入府门,便听仆妇来报,身形蓦得顿住。   “怎么死的。”   那仆妇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人,只双眸之间倒看不出半点哀戚之色,面色微白,无半点波澜。仆妇见状,强自镇定地抖着嗓子将老夫人一早便交代好的搪塞之言说了出来。   “婢也不甚清楚,日间西小院里头忽然来人报说不大好,请了大夫看了只说是郁结于心,至稍晚急匆匆便去了……”   不过半晌,落日熔金的最后一点光亮淹没在了天际,天色全然暗了下来。府内早早点了灯,烛光摇曳,略过灯笼上头包裹着的明纸洒在青石砖上,与勾月的银辉交缠,将府里的几条小道、几曲回廊照得昏软萤爝。   沉吟片刻,蔺璟才薄唇微启,“埋了吧。”   声线喑哑,恍若无波古井。   语毕,沿着九曲回廊,蔺璟甚至连步子都不曾顿一步,径直往自己院内去了。   是夜,更深露重。   蔺璟于床榻之上睁着眼睡不着,索性起身出了屋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行至西小院。   他不曾推门入院,倒似是老僧入定一般立于院前。   月光将他的孤影长长得打在足下,折在院门上头,远远瞧着,倒似是谁家的郎君行了错处,眼下内里的小娘子不肯放人进屋呢。   他瞧着院门圆环上挂着的铜锁怔神,那铜锁早早惹了铜绿,仿佛是在告诉谁人,这院内如今已无人在了……   他想起他与瑶清已许久不见,上回见她还是她要兴师问罪于他,红口白牙大张挞伐,倒教他连话都应不下。   那时为何会寻上她?自然是瞧她无父无母,单纯无害,又时常出入皇后宫中,能在皇后跟前说得上几句话。   不过略施小计,便将她唬得死心塌地,只当他与她一般身若浮萍无所依傍。   他亦明白,无所依仗的贺瑶清于他来说已然没有用处,他自然不能娶一个无权无势于朝堂之上帮不得他半点的人,哪怕她有淑韵娉婷之姿,姑射神人之貌,他也断然不能重蹈当年蔺府的覆辙。   只他实在想不到,她被赐婚,竟还能回来,还直接入了他府中,将他的计划全然打乱……   幸好,如今她走了。   他又能按着他的计划,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可胸腔内的一颗心,如今不知怎的了,凭白泛起微微的涩意,那点子涩意起先不过是蜻蜓点水般掠过平静的湖面,可那晃开的潋滟一层一层荡漾开来,波澜渐起,直至在胸膛内掀起惊涛骇浪……   教人承受不能…… 第2章   妾见过王爷。   丹枫迎秋,城郊一条艳红的队伍浩浩荡荡,犹如徐徐拂动的灵蛇,蜿蜒在去往西南雍州城的官道之上。   队伍缓缓前行,领头的是一众着短褐手握长戟身骑宝驹的男子,后头跟着好些个手捧冠礼的仆妇女使,而后便是一长龙的犊车,不知上头摆着何样的珍宝,那犊车压得将将都要受不住。   可这些都没有队伍中簇拥着的轿撵来得惹眼,那轿撵四角雕龙缠凤,龙凤檀口中各衔了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夜明珠下头又缀着凤锦流苏,只教秋风一扫,便如拂起落叶的衣摆,轻易便能拨动周遭瞧热闹人的心弦。   任谁人看了都知晓,这处处描红刺金的队伍定然贵不可言。那轿撵里头端坐着的,虽有帷幔挡着,只瞧得见一个朦胧的淑影,想来也如天上桂宫的仙子一般。   队伍继续往郊外去,天色渐晚,原沿街跟着妄想一睹轿撵内仙姿的人便也渐渐散去了。   ……   贺瑶清眉头紧皱,下意识抬手抚向腹间,不过半晌前,那里还肝肠寸断直教人痛不欲生,眼下还有绞痛后的余震,让人忍不住轻哼出声。   饶她饮药前再如何云淡风轻了无生意,现下却也恨不得拿刀子往蔺璟胸口扎上几个血窟窿才好解她肠穿肚烂之痛!   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这般歹毒的药,生生将她痛死!   “婢知娘子多有不舍,莫再哭闹了。”   “这般哭哭啼啼的,让旁人听了,知道的是娘子心善不舍皇后娘娘,不知道的便以为娘子对圣上赐婚之事,心存怨怼。”是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是谁?   蓦得松了眉头,贺瑶清缓缓睁开眼来,一时有些怔楞,映入眼帘的便是朱红描金的帷幔,内壁眼到之处无不蜀锦相绘,好不奢蒯。   可为何这些物什瞧着这般眼熟……   “娘子此番受重托去往雍州,倘或事成,有皇后娘娘的怜爱,又有圣上的器重,何愁下半辈子?”   这是谁的声音,贺瑶清缓缓回过神。   道路颠簸,满头珠翠相碰的叮咛若泉声将她拉回了当下,她复抬手缓缓探向腹间,如今竟无半点异样。   一时只当自己快要下阎王殿,眼下不过是临死前发的癔症……   贺瑶清一双眉眼恍惚又迷茫,宛若柔胰的葱根指尖轻颤着,抬手将身侧的车帘微掀,瞬然,那外头的凉风便借着档口蜂拥而入,将人激得瑟缩不已。   现已入秋,只贺瑶清身上衣衫却仍是从金陵城出来时的打扮,略单薄了些,教那凉风一吹,不禁微微打了一颤。   她瞧见了伴在轿撵旁的一位嬷嬷,年岁大了脸上的皮肉耷拉着,眼里半点慈色也无。那嬷嬷转过头见着她掀了帘子,想来是心下有不愉,遂敛了眉头问询。   “娘子可是有吩咐?”   嬷嬷一双眉眼望过来,却让贺瑶清不由得心下一紧,话都不及应,便收手落下了车帘。这个嬷嬷她是认得的,原是圣上派来与她一道去雍州的俞嬷嬷,金陵城的人。   只如今这俞嬷嬷怎会出现在她死前的癔梦中?   还不待她多想,轿撵却忽然一个晃悠,随即趔趄,教贺瑶清身形不稳得向前磕去,只听得“咚”的一声,她连脑门带冠子重重地撞在轿撵内壁之上,一时间脑中一阵翁鸣声,直痛得人发晕,忍不住便要抬手扶额痛唿出声。   外头的俞嬷嬷自然听到了声响,忙责停了轿撵,掀了帷幔问询,“娘子如何?可有碍?才刚是不察,许是磕到了石子一时不稳。”语气疏离却不失关切。   贺瑶清正低垂着脑袋抽痛着,她原就是个极不吃痛的,哪里吃得消这个。眸中霎时蓄了泪,正要抬眼哭诉,却再瞧见俞嬷嬷的一瞬止住了抽噎,一双杏眼睁着,眼睫上头挂着还不及落下的点点珠玉。   且等一等,她一个已然死了的人,如何会痛?   可眼下她额上确是痛得很……   俞嬷嬷见贺瑶清不作声,一时也提上了心弦,轿撵内宽敞,随即入内跪在贺瑶清身旁,将人扶了起来,“娘子何处有恙?婢这就去唤人来给娘子瞧一瞧。”   半晌,贺瑶清下意识朝着俞嬷嬷吸了吸鼻子,喃喃道,“嬷嬷,你且看一看,我额上可是磕红了的?”   俞嬷嬷闻言,仰面细细端详着,她受命随贺瑶清去往雍州,自然刺探梁王府虚实为主,可贺瑶清眼下也算得她半个主子,主子有恙,她也得尽心力才是,遂道,“果真红了一块,婢去唤随行的医女来。”   不想那贺瑶清竟好似变了个人一般,蓦然弯了眉眼,朝她盈盈一笑。   “我无碍了,有劳嬷嬷。”   这一笑,倒让俞嬷嬷晃了神,肤如凝脂,螓首蛾眉,丹唇微启,骤然瞧去犹如一幅洛神出仕图。   贺瑶清既发了话打发她,俞嬷嬷也是个识趣的,扶着贺瑶清坐好,又正了她的冠子钗环,复关怀交代了几句,才下了轿撵。   少时,轿撵又徐徐动了起来。   贺瑶清端坐好,敛了面上的笑意再不言语,脑中却思绪万千一团乱麻,胸腔内的一颗心忍不住狂跳。   眼下这境遇委实教人咂舌吃惊,若说是癔梦,怕也太过真实了……   这般想着,贺瑶清随即敛了眉头,抬手从鬓上随意扯下一支鸾凤衔珠的步摇,手起钗落朝着手心勐地扎去——   只一瞬,小脸倏地皱成一团,慌忙中檀口微张,贝齿咬唇,将那堪堪要破口而出的呼痛之声全然掩在口中——   手心被扎的地方先是隐隐的红,随即便冒出艳红的血珠来,贺瑶清眼下却无暇顾及这痛楚,如今胸臆间满是惊诧与不可置信。   她有痛觉——   许是老天瞧她上辈子教鬼摸了头活得那般窝囊,允了她重活一回么?   满腔的狂喜涌入心头,贺瑶清一时热泪盈眶,喉间哽咽,唇瓣都止不住得轻颤。   从前的过往历历在目,种种委屈与不懑在一瞬间纳满胸臆,咽得人险些背过气去……   少顷,贺瑶清才长唿出一口气……   那颗原本狂跳不止的心渐渐搏动平缓,凝聚在那心尖的血液正缓缓流向她的四肢百骸。   贺瑶清尽力静下心来,想着她眼下的处境。   倘或她真是重生,那么再过不久,热孝中的梁王李云辞便会来寻她。   问她,若有不决,便向圣上自请罪。   上辈子她一心一意扑在蔺璟的身上,痴傻至极。可李云辞也未必是她可托付的良人。   她想起先头在蔺府,听丫鬟们私下谈论,说是李云辞娶了他的一个小表妹,原娶小表妹也无甚稀奇,只稀奇的是表妹竟已然毁了容貌,状似无盐。   如今想来,那些丫鬟说起这事,满眼的唏嘘惆怅,只道这李云辞是如何伟岸之男子,情深义重,与小表妹如何恩爱,便是表妹已然无盐,也无半分嫌弃……   而后不知为何,李云辞忽然举兵造反,原有气吞山河之势,一路破豫州,渡黄河,跨崤山,可偏这时,他却舍近求远,绕过金陵城改道去谋津沽。   便是在津沽与曹侃大战之中,骤然身亡。   那李云辞怕是早知有这一天,会连累他心爱之人,便在起兵时与他的小表妹和离,二人也不曾留下什么子嗣。   李云辞既对表妹情真意切,那头圣上又在他热孝期便将她赐婚于他,他李云辞会不知晓圣上意为何?   如此,李云辞怕也不会容她……   这样也好……   贺瑶清眼波流转,她身边还有一个时刻瞧着她一举一动的俞嬷嬷,便不是俞嬷嬷,这送亲的队伍又有哪个是吃素的?   逃,绝对逃不走。   既如此,为何不先随李云辞去雍州,横竖他在热孝,又心系那个小表妹,想来也不会与她有首尾……   眼下她身无长物,便是要走,又能去往何处?   想罢,贺瑶清挑了眉,下意识抬手向腰间探去,她记得上辈子曾将那些东西匿在腰带间了,待摸索到了那几层绵软的物什,心下渐渐安定了下来。   随即打定了主意,去雍州,再作打算。   ……   这日,惠风和畅,虽是晚秋,却是难得的好日头。   越往西南去,便觉这风中少了些金陵皇城的湿意,唿进胸口的空气都些许带了微涩。   这几日,在俞嬷嬷眼里,贺瑶清变得愈发乖觉了起来,与先头才刚从皇城中出来哭哭啼啼的样子,判若两人,每每见人都是盈盈一笑,虽说不曾却扇,可一双眼眸宛若宝珠,莹莹眸光轻易便能将人的心魄勾去,俞嬷嬷只当她是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如此也好,省了她好些唇舌。   那头贺瑶清却在细细地回忆上辈子有关于这位梁王的事,只可惜她那时被软禁在蔺府的西小院,知晓的一些都是从底下丫鬟们的嘴里听来的,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当中细枝末节的缘由倒不甚清楚。   不过,金陵城她是绝不想回,去雍州入梁王府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李云辞而后如何举兵,结局如何,皆与她无甚关系。   贺瑶清手持缂丝扇,双目微阖,其实那抬轿牵车的都是极稳当的,可饶是如此,再光滑的青石大道,终究比不上宫里头的,轿撵上下微微颠簸,撩动着她头上的珠翠微微晃动着。   她想。   没有什么比重活一世更来得教人心神摇曳。   什么圣上重任,皇后姨母,即便是蔺璟,她也统统都不在意。   这一路,她想得很清楚,如今这一世,她只想为自己。   ……   正当贺瑶清又要抬手扶冠之际,轿撵忽地停了下来,贺瑶清随即握住一旁的窗棂在稳住身形。   轻敛眉头,朝外看去,便听得轿撵外一旁的俞嬷嬷轻声提醒。   “娘子,是王爷来了。”   蓦然闻声,贺瑶清心底不免一个咯噔,饶是心下已然做了千百回的准备,可事到如今,那人眼下就在轿撵外,还是难免心慌了起来。   她不认得他,上辈子不过匆匆一瞥,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甚清楚。   如今他像前世那般来了,贺瑶清胸腔下的一颗心不住地跳动,指尖冰凉,掌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隔着帷幔瞧去,便见着不远处一男子骑着马,瞧不清模样,只见得宽肩窄腰,英姿勃发。贺瑶清缓缓唿出一口气,哪怕明知外头那人瞧不真切自己,仍旧于轿撵之上朝李云辞福身见礼,娓娓开口。   “妾见过王爷。” 第3章   是李云辞。   秋风徐徐,悄么儿挥起帷幔的一角,只瞥见内里女子朱色的衣摆,还有一双持扇的玉手,李云辞瞧在眼里,唇边却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哼笑,满眼的漫不经心。   好似那轿撵内坐着的不是他李云辞名义上的发妻,倒似是哪个挑担卖菜的阿婆,饶她的手指再如何柔白,于他眼中,不过是披了画皮的鬼怪罢了。   声音慵懒低沉,却顿挫有力,“府中忽遭变故,我意为阿耶守孝三年,怕是不能全你我夫妻之义,横竖还不曾过礼,你若未决,我便向圣上自请罪收回旨意。”   恍若玉石相击之声传入耳中,没有半点情意绵绵。贺瑶清却不见怪,听他眼下如何表孝,她却记得上辈子她入蔺府一年多便知晓他娶了那与他情投意合的小表妹了。   男子,果然皆是口是心非之徒。   想罢,贺瑶清唇角一扬,声音宛若流水淙淙,口中是违心的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妾久闻王爷嵚崎磊落大丈夫之姿,钦佩不已。”   话毕,外头只余寥寥秋风穿过云、恍过林间落叶的簌簌之声。   半晌,才听得策马扬鞭、催马前行的声音,连带着那一声若有似乎的嗤笑之声仿佛皆与之一道散在风中。   贺瑶清缓缓唿出气,他这般作态全然在她意料之中,她自然知晓她是讨不得李云辞的欢喜的,也不曾想过要如何去讨他欢心。   ……   送亲的队伍冗长,脚程自然快不起来,又许是因着算准了日子,故而当贺瑶清到雍州边界鄞阳的驿站时,已然是老王爷身故六个月后的事了。   既已过了头丧,贺瑶清便能入府,待定了日子,这日不过才三更便被俞嬷嬷从床榻之上拖了起来。   贺瑶清头昏脑涨得随那些仆妇服侍自己沐浴,俞嬷嬷在一旁絮絮叨叨说些今日入王府要注意的事体,贺瑶清却只管阖眼补觉,一个字都不曾听进去。   待浴毕,俞嬷嬷遣了旁人,从内襟里头小心翼翼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小物件,解开红布,是一个雕花的木盒,待打开,才见得里头润白细腻的膏体,原是一盒香膏。   俞嬷嬷一边替贺瑶清细细抹着清香馥郁的香膏一边轻声道,“今日后娘子便是梁王府的王妃,身上之重任必不可忘,娘子貌美,想来定会事倍功半。”言语中的鼓励所为何,不言而喻。   瑶清本就肤白柔嫩,那俞嬷嬷香膏抹得又委实细致,一遍遍得连隐私丨处都不曾放过,只俞嬷嬷这般用心落在贺瑶清眼里,却觉得如今她不似待嫁的新妇,倒如流莺馆里头等着上台估价的清倌儿,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却也不去泼俞嬷嬷的冷水。   待着了用香熏过的内衫,俞嬷嬷又唤人进来替贺瑶清梳头装扮,骡黛描眉,胭脂敷面,口脂点唇,贺瑶清原就生得极美,如今盛装之下,更添几分雍容之态。   穿好层层叠叠繁冗的嫁衣,贺瑶清便被引至镜鉴之前,身旁皆是仆妇们的夸赞之声,瞧着镜中云鬓香腮的新妇,贺瑶清忽然觉得,她重生后的日子,今日才是开始。   ……   吉时到,贺瑶清接过俞嬷嬷递过来的扇子,执扇遮面,亦将满面春光皆掩在了扇面后头。   李云辞不出所料的没有来迎亲,只派了几个随从,贺瑶清上了轿撵从驿站往雍州城内的梁王府去了。   日暮沉沉,辉霭透过艳红的轿帘甫进来,将贺瑶清整个面颊都映成春日桃花一般。   又是一路的摇晃颠簸,待贺瑶清下轿撵时,日头已然西落,在夜幕的衬托下,梁王府灯火辉楹更显巍峨。   王府外头聚集了好些瞧热闹的民众,虽不得上前,却也都想来瞧一瞧王妃是何仙姿容貌,能配得他们的王爷。   府门外只零星几个小厮,见着来人,上前来迎,待入内,府内也不见有旁的装点,连艳头幡都不曾见着几条,俞嬷嬷瞧着梁王府的怠慢心下自然颇有微词,却不能多言。   前院零星挂着几盏红色的灯笼,堂内烛火辉煌熠熠,犹如白昼,内里站着好些宾客,想来都是雍州当地的官吏、抑或王府家臣,窸窸窣窣不知在交谈什么。   座上是一老妇,身穿陇青色刺金褐袍,鬓发上的装饰简洁又不失礼数,眉心微敛,想来便是老王妃秦氏。   由俞嬷嬷搀扶着,贺瑶清提裙入内,一时间堂内清谈之声隐了下来,贺瑶清手执扇面,低头只瞧得见她自己裙踞随着步子微微抖动,旁的一概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众人在瞧她,无数的目光眼下正向她望来,随即便又响起细细的嗡嗡声,似在谈论她这个新妇。   贺瑶清随着俞嬷嬷的指引缓缓朝内走去,待至堂前停了下来。   她面前站了一个人,只瞧得见身着玄袍刺朱的衣摆,这人身姿挺拔,立身于她跟前,被堂角的烛火相应,身影微微笼着她,教人无端生起压迫之感,更显得她娇小柔弱。   冠服沉重,今日又劳累了一天,眼下贺瑶清胸腔内的一颗心被压得只觉略喘不上气,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凉。   不过一瞬,贺瑶清便将脑中无端生起的惧意挥洒而去。   怕甚,你可是死过一回的人。   如此想着,贺瑶清下意识地挺起腰背,下巴微扬,双目垂着。   李云辞侧眸看过来,只见贺瑶清细白的脖颈上头挂着一缕发丝,称得她微抬的下巴更是圆翘,倒似一只高傲又不可一世的孔雀。   李云辞眉眼微沉,不动声色地扯了唇角。   待听礼冠赞毕,二人过礼跪拜,贺瑶清便由人指引着往后院房内去了。   ……   房中只贺瑶清一人,俞嬷嬷拾掇好了便在屋外候着,屋中更漏走了许久,久到前院的喧嚣早就隐在月色之下了,仍旧不见有人往这处来。   那俞嬷嬷瞧了眼月色,想来也是怕贺瑶清焦急,遂附在门边朝内道,“想来王爷是前院有事耽搁了。”   贺瑶清其实毫不在意,上辈子她为等蔺知舟独坐愁城对着红烛枯坐一夜,重活一世她自然不会再这般,李云辞眼下是要给她下马威,今夜自然不会来。   最好他日日不来,她更是乐得清闲。   只她今日三更便起身了的,头上的冠子又重,一手执扇从早到晚,委实累人,眼下肚子里唱起了空城计,无人管她,她总得管管自己不是?   贺瑶清将扇子放了下来,扇骨上缀着的珠翠与紫檀木的雕花床沿相击发出清脆的“啪”一声,随即站起身抬步行至桌前,瞧着桌上摆着图好意头的干果蜜饯,也不客气,随即坐下吃了起来。   外头的俞嬷嬷耳尖,饶是贺瑶清再如何淑女娉婷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却仍叫俞嬷嬷从屋内透出的影子瞧出了端倪,俞嬷嬷见状,骤然蹙了眉,隔着门边劝道,“王妃这是作甚,快快回去坐好,晚些辰点王爷来了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内里贺瑶清正吃了一颗蜜枣,香甜软糯,那蜜枣剔了壳,内里竟还塞了糯糯的点心,从前在金陵城倒不曾见过,听见俞嬷嬷怨声载道的声音,遂满不在乎地宽慰道。   “嬷嬷且放宽了心罢,今日王爷不会来,我若在这处傻等,便是与自己过不去。”   外头俞嬷嬷那处听罢,只觉闻所未闻,暗道这当真是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人?正要再出言相劝几句,“王妃这般……”   不想话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沉而稳的脚步声,俞嬷嬷下意识应声回转过身去瞧。   这一瞧来人,英俊非常,沉稳威严,金冠束发。   霎时,俞嬷嬷舌桥不下,口中的话哪里还说得出来,随即便要福身见礼。   那人负手而立,身边还跟着一小厮,想来才刚的动静已然听去了不少,随即朝俞嬷嬷一挥手,示意她莫再出声。   月色寥寥,教人瞧不清楚他眉眼中的神色,只目光晦暗无明。   那人闲庭信步微微垂首,立身于屋前。   内里的贺瑶清哪里知晓外头唱着哪出戏,听俞嬷嬷那般欲言又止地唤她,微叹道。   “我瞧着王爷那头不仅今日不会来,日后怕也不会来。嬷嬷差人去弄些水来罢,我要沐浴了。”   语毕,贺瑶清眼皮微跳,正伸手再去拿一枚红枣,却还不待放入口中,便听得房门“哐”的一声响被推开。   贺瑶清只当嬷嬷又要来劝,随即转过身去想要辩驳一二,却在见着来人时心跳骤停,一双杏眼犹如受惊小鹿般惶恐地睁着,手中原就拿不稳的红枣咕噜噜滚下了桌,沿着桌腿打了一个转,最后倒在了她裙踞之下。   二人四目相对。   来人目似朗星,面若冠玉。   这是二人头一回相见。   是李云辞。 第4章   这番做派,便是要她替他宽……   贺瑶清从未有眼下这般慌乱过,就好似做了那被人赃并获的贼人。   她望着立身站在门外的李云辞,又望了望李云辞身后不住得朝她挤眉弄眼的俞嬷嬷,下意识抬手掩唇,仿佛这样就能将她才刚背着人偷吃的作态粉饰了一般。   只抬手间,蓦得想起眼下李云辞回房,按礼数,她合该让他却扇的!   可如今两手空空,扇子!扇子在何处?   哪里由得她瞪着眼睛与李云辞这般面面相觑!连福身见礼都顾不上,话都不及说,只转着脑袋满屋寻扇子,头上的珠翠冠子晃得叮当作响。   正当贺瑶清手足无措之际,赫然瞧见那玉骨缂丝扇眼下正好好地在床沿之上躺着呢!   心下陡然一喜,随即捻手提起裙摆便往床榻那头走去,待握住扇柄,手一提起随即转身将扇面掩在面前,在扇子将将要盖住眉眼之时,贺瑶清心虚地抬眼往屋外看去,果不其然,那李云辞仍在瞧她,见着她望去,仿佛一挑眉。   贺瑶清随即将面庞如鸵鸟一般躲在扇后,再不敢动。   若是没有才刚那一出,这般瞧着倒也委实是闲庭淑韵的大家闺秀。   屋外鸦雀无声,屋内更是静得宛若针落。   贺瑶清以扇遮面,瞧不见外头的动静,甚是难熬,蓦得又教她想起先头李云辞那挑眉一瞥。   如今想来,那眼神笑意,分明就是嗤笑……   这个念头倏地从贺瑶清脑中冒了出来,便再也挥散不去,继而面红耳赤不能自己。   随即转念,她三更起便不曾用过吃食,待入了屋子更无人管她,腹中饥饿,略用了两颗枣儿,怕也无碍罢?不过是运道不顺教他刚好撞上罢了……   贺瑶清闷闷不愉,那点子“破罐破摔”的想法渐渐占据了她的胸臆。   手中握着的扇子也变得烫手了起来,随即心一横,正是百转千回之际。   ——润白的扇骨上头蓦然出现了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指尖。   贺瑶清一时不及应,心下一怔,随即手上的劲一松,便见着那双手将扇子缓缓撤下……   一时只觉屋内灯火骤亮,将她面前人的模样映得更是丰神俊朗,险些要恍过神去,她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头,再不敢多瞧。   可那双手待却了她的面扇之后倒不曾收回,而是向前了一步直往她鬓发处探来,贺瑶清勘不破他的意图,只微微侧过了身,状似羞赫无言。   那只手温凉,掠过她的耳边,随即指尖一挑,便将一条挂在冠子上的流苏给扫落了下来,赤金的流苏随即便在她耳边晃漾开。   原是钗乱而不自知,贺瑶清倏地面红耳赤,只得将脑袋垂得更低些。   屋子的门还不曾关,阿二和俞嬷嬷还在门边候着,外头凉风阵阵往屋内而来,扫过贺瑶清的钗环流苏,又抚过她耳边的鬓发,两两缠绕,钗横鬓乱。   “瞧才刚你说要沐浴了,是已然准备休息?”   李云辞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犹如姜鼓,下下击在贺瑶清的胸口,直将她的心下拍得咚咚狂跳。   竟连这些话都教他听去了,他那般说,她却没有那样大的脸子去顺杆爬,哪里新婚之夜新妇撇了夫君自去睡的道理?随即拿住劲儿朝他微微福身,头也不抬地胡言乱语。   “许是王爷听岔了,妾想着王爷今日劳累,便先差嬷嬷备下水,待王爷回屋……”   随即连眼尾都不曾给李云辞一个,便朝外头的俞嬷嬷吩咐,“嬷嬷,快些去备罢。”   外头的俞嬷嬷见状,随即福身应下,又向屋内看了眼,复上前替二人阖上了门才下去。   贺瑶清眼瞧着俞嬷嬷“善解人意”得关上门,一时怔目。   心下微叹,遂转过头,哪曾想李云辞正舒了玄袍广袖,双臂微展。   这番做派,便是要她替他宽衣解带么?   “妾去唤人来侍王爷宽衣。”说罢,贺瑶清便朝外去推门想要唤人。   一来,经这一遭,她委实闹不明白这李云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来,她确实不曾这般服侍过人,是以不会。   “不用,你来罢。”言辞低沉淡漠,听不出旁的心绪。   李云辞既这般开了口,贺瑶清自然就不能再推诿,只得莲步上前。   她站至他身后,抬手向腰间摸索去,好在玄袍腰带的搭扣也不难找,待解了腰带,又行至他跟前,贺瑶清手法生疏,待解了衣襟外袍,剩下那些衣衿都藏在何处她便颇费了些事去寻,李云辞不愧是领兵打仗之人,便是隔着中衣与内衫,贺瑶清不经意间也会碰到他硬邦邦的肌肉,肌理分明。   索性,在嬷嬷女使于屋外叩门说水已备好之时,贺瑶清终于将外衫褪尽,只额上都沁了一层汗。   那李云辞眉眼间淡漠如常,好似也不曾怨怪她才刚宽衣的不妥之处,随即跨步往内里的浴间去了。   贺瑶清便唤了人进来抬水入内,不多时,便听得内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李云辞不曾要他人服侍沐浴,外头的俞嬷嬷却不停地朝贺瑶清使眼色,贺瑶清自然不理,只坐在妆台前拆着冠发。   待李云辞沐浴毕出来时,贺瑶清刚拆完发髻,一头乌黑顺滑如缎面的发丝垂在脑后,朝他福了身,随后往内间去了。   贺瑶清在内间磨蹭了半天才出来,身穿俞嬷嬷用心替她备下的朱红攒丝镂空内衫,李云辞已然躺在床榻之上阖了眼,也不知睡着了不曾,睡着了才好。   随即下意识拢了拢内衫,吹熄了烛火放了帐幔,小心翼翼地绕过李云辞往床榻内爬去。 第5章   孽子,跪下!   可他身陇长,饶她如何谨慎,总也有不小心碰到的时候。   一个不察,手掌便撑在了他小腿上,贺瑶清一时慌乱,忙侧头去看李云辞的反应,见他连眼皮都不曾动弹一下,贺瑶清轻唿一口气,只当他已然熟睡,蹑手蹑脚的向内去,待摸到自己的枕头,便顺势躺了下来,也不敢去抽他盖着的被衾,只拉了一角,尽量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这是贺瑶清头回与人同床共枕,虽说之前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无非是床畔多了一个人,只当是多摆一个略大些的枕头罢了,可事到如今,身侧那人的温度透过被衾映过来,委实教人不自在。   贺瑶清原是头朝内侧躺,却又觉着这般做派与身旁唿吸沉而静的李云辞相较,倒似是心中有鬼不够坦荡荡,既如此,又何必委屈自己窝在一角?   想罢,贺瑶清随即捻起手脚缓缓翻了个身,变成与李云辞一样仰面躺着,那被衾因着她的动作一空一沉,如此,终能将身子略舒展开,继而阖上眼,这便要睡了。   不曾想,身畔竟又响起了李云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   “先头说与你过了,我如今正热孝,你何以这般不能安分。”   闻言,贺瑶清“嚯”地睁眼,脑中愕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李云辞如今妄下雌黄究竟是在说什么!   他在说她才刚不小心碰了他,又被衾中翻来覆去的,皆是在……勾引他?   贺瑶清一时羞愤交加,遂转过身撑起手肘,上身半抬,慌忙开口。   “王爷误会了,妾身不曾……”   话不曾说完,李云辞倏地睁开眼,窗外的月光从侧旁挥洒进来,透过帐幔,半明半暗地将他的面庞称得棱角分明,只见他微微转过头瞧了她一眼,继而眼神向下瞥去。   贺瑶清顺着李云辞的目光亦低头瞧了眼,只一眼,便羞得无地自容。无怪乎李云辞误会,她如今正穿着薄如蝉翼的攒丝镂空内衫,眼下又撑着手肘,那几块布似遮不遮得春光乍现,此番于李云辞瞧来,方才那番辩驳,分明是此地无银!   那头李云辞只瞧了一眼,便面色如常地转过头阖上了眼,仿佛方才不过夫子训了学生,最寻常不过的事。   贺瑶清自然不敢再多言,只得更捻脚捻手地躺下。   少顷,复转过身去朝内侧躺,随后又缓缓往内里缩了缩身子,这才阖上眼,摒了杂念睡去了。   ……   在蔺府的三年,每每入夜,贺瑶清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想起自己的愚不可及来。只今夜,她却难得的好眠,直至睡到四更末,才敛了眉头被人唤醒。   待睁眼,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外头昏暗着半点曙光都不曾有,原是李云辞已然起身了,他自律,日日早起要练兵,便是新婚头一日也不例外。   贺瑶清瞧着李云辞立身站着,身边已然有仆妇在伺候他穿衣,想来唤醒自己的女使也是受了李云辞的示意,贺瑶清随即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披了外衣站在李云辞身后,原也不肖她做什么,只没有夫君起身新妇只管自睡的道理,便半阖着眉眼瞧着仆妇们伺候完李云辞穿衣洗漱,期间除了不经意间盆架相靠的声响以外,屋内是静默一片,待李云辞收拾停当出了屋,贺瑶清才打着哈欠转身回床榻之后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   只房中不算熟,人又委实迷糊,正要抬腿爬上床榻去,却不想“咚”的一声,膝盖结结实实磕在了床沿,那紫檀木的床沿坚硬无比,直将贺瑶清撞得痛哼出声,一旁的俞嬷嬷见状,忙寻了药膏来,那药膏清凉,覆于肌肤上不多会儿便有凉意渗入,教贺瑶清又昏昏欲睡了起来。   俞嬷嬷只当贺瑶清昨夜劳累,瞧着外头辰点也还早,便由着她再睡了一会儿。   待五更,俞嬷嬷才轻轻将人唤醒。   贺瑶清知晓今日一早要去给老王妃请安的,也不敢再贪睡,便由着俞嬷嬷扶起身,只双脚才刚趿了鞋着地,一条腿竟使不上力,遂撩起裤腿一瞧,膝盖果然肿胀了起来,虽说上了药膏已然不疼,只走起路却难免一瘸一拐。   俞嬷嬷搀着贺瑶清去镜前坐着,随即帮她梳头,俞嬷嬷先头便不曾在床榻之上瞧见圆帕,却也知晓男女之事若是孟浪起来也未必非得在床榻之上,眼下屋内没有旁人,便悄悄附在贺瑶清的耳边轻声问询。   “王妃昨夜可成事?”   贺瑶清一听,她虽才来葵水不久,可也是及笄了的,如何能不知晓俞嬷嬷所言为何?只眼下却不想旁生枝节,只支吾着嗯了一声。   俞嬷嬷见状,面上才露出隐隐笑意。   今日给老王妃敬茶,自然不宜穿戴过于奢侈,便挑了件青色罗锦绣红梅,再绑一条刺朱描金的腰封,称得贺瑶清腰间盈盈一握若无骨,又梳了个朝云近香髻,挑了一支玉兰含翠的步摇,待梳妆妥当,外头已然蒙了一层灰白,不敢再耽搁,便出门去了。   昨夜贺瑶清与李云辞住的地方是王府的南院,老王妃秦氏在东院,二人绕过廊道穿过花园往东院去了,这头一回,自然不好迟了。   一路上饶有俞嬷嬷相扶,贺瑶清却仍旧立得不够稳当,教眼尖的人能轻易便能瞧出她腿脚有恙。   也是无法,倘或老王妃问起来,只得据实相告了……   待至东院,贺瑶清站在堂外,便见李云辞已然在内,正与老王妃相谈甚欢,阿二立身于李云辞身后。   堂内老王妃抬头见着来人,忙让身旁的赵嬷嬷来迎,贺瑶清哪里敢劳烦老王妃身边的人,随即松了俞嬷嬷的手入内请安。   老王妃是慈眉善目之人,见着贺瑶清,也不曾为难,唇角隐隐含着笑,望着贺瑶清纤袅娉婷的模样便开口夸赞了一二。   贺瑶清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地,待敬了茶水,才缓缓起身,只膝盖不着力,一个不稳,身子略有摇晃,一旁的俞嬷嬷见状,忙将贺瑶清搀扶起,饶贺瑶清再尽力克制,却也免不了一步一摇晃,遂行至一旁落了座。   老王妃见状,面色微变,眉眼仍带着笑意,待饮了茶水朝贺瑶清温声道。   “阿辞也是,今日还不忘练兵,合该让他带你一道来的。”   贺瑶清知晓老王妃所言皆是场面上的话,圣上将她赐婚,梁王府阖府上下便没有乐意的,老王妃那般给台面,她却不敢拿乔,只垂眸唯诺道,“王爷为雍州百姓殚精竭虑,有夫君如此,实乃吾之幸也。”说罢,又拿眼去瞧了坐在一旁的李云辞,只他正低头品茗,连眼风都不曾歪过一下。   又是一阵寒暄,老王妃只道昨日辛苦,让贺瑶清早早回去休息。   贺瑶清随即心存感激地福礼告退,庆幸老王妃不曾问询她的腿脚,教她不至于入府头一天便没脸。   那厢人才刚出了东院,这厢老王妃便沉下面来,随即朝李云辞痛心疾首道。   “孽子,跪下!” 第6章   定然是王爷昨夜勇冠三军、……   李云辞白骨露野马革裹尸不在话下,却是个极孝顺之人,他原是老王爷的老来得子,故而双亲年事已高,待他向来严苛。如今老王爷身故,老王妃秦氏平日里多闭门念佛,不想圣上于热孝中赐婚,其心如何母子二人心下皆是有数,可梁王府之忠心溢于言表,圣上既赐,便娶。   只一条,于老王爷之孝意不可罔顾。   可今日瞧这位新王妃,确实貌美之姿世间少见,再看她行路多有不便,都不肖多想便能知晓是昨夜的荒唐,叫秦氏心下如何不痛心疾首?   待人去,忍而再忍却仍是忍不住,随即发难。   那头李云辞骤然被训斥,都还不曾回过神来,只想着才刚还好好的怎么转眼间便如此了?正要再多问上一问,随即撩了衣摆跪下,“母亲……是有何事?”   不想秦氏已然在气头上,哪里还能听他的辩驳,见他这般行错而不知,更是疾首蹙额,不待他开口,复道。   “也莫在这处跪给我瞧了,去祠堂跪三个时辰去。”   说罢,便入内去了。   一旁的赵嬷嬷朝李云辞递了眼神,只道老夫人如今正是气头上,想来过些辰光便会好的。   ……   李云辞在祠堂老老实实跪着,阿二立身于一旁,双手交叠于身前。   祖上牌位立于面前,伴着香烟袅袅,李云辞心下不解,缓缓开口。   “你瞧如今,我为何被罚跪祠堂?”   一旁的阿二正神游太虚,蓦得闻声,愕了半晌,才支吾道。   “王爷今日可是惹了老夫人不快?”   李云辞沉吟片刻,“今日原都好好的,只那女人去敬了茶水后便如此……”   “哦?说了什么不曾?”李云辞鲜少有事这般问询的,阿二俨然成了誓要替主子解惑的军师,心下疑惑,也细细问着。   “老夫人只在她面前说了我的不是,合该与她一道去请安。”   只这一桩也不至于是教祖上蒙了阴让他在此罚跪才是。   这个理儿李云辞明白,阿二亦能明白。   言至此,阿二敛着眉头,初初也是不明所以,复将今日早间的情景回想了个遍,不过半晌便恍然大悟道,“可是王爷昨日与王妃……故而老夫人才怨怼您?”说罢,竟还掩嘴笑了起来。   “定然是王爷昨夜勇冠三军、气吞山河,有万夫不当之勇。”   李云辞闻言倏地一怔,只耳尖倏地映红了一小撮,随即黑眸深沉,分明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可周身气压骤低,继而唇角微勾,“近日西戎青海多有滋扰,阿大一人于那处我倒是怕他力不从心,不若你也去了,也免得你在此处无所事事。”   “王爷恕罪,属下失言。”阿二闻言,哪里还敢再妄笑,随即认了怂,“阿九舍不得属下……”   李云辞也不点破究竟是阿九不舍他还是他不舍阿九,左右是他夫妻二人如今凭白给他上眼药。   那头阿二见自家王爷不作声,随即讨好,愤愤不平只差没有连连拍大腿,“王爷,您怕不是教王妃给坑了,王妃假意那般让人误会,便是要……”   后头的话阿二不曾说,可李云辞心下已然明镜一般,置于膝上的指尖缓缓得摩挲着,指节微白。自然是她装腔作势得不好好走路,故意惹了旁人误会,竟教阿娘也误会了他。   他被那个看似只空有皮囊的女人给摆了一道。   他果然小瞧了她。   心机深重至此。   李云辞面色渐凝,一旁的阿二便也再不吱声,生怕撞了枪口,又喊他明日再早起一个时辰练兵。   三个时辰后,已然过了晌午,李云辞随即起身,到底是练家子,三个时辰下来也不曾有异,步伐橐橐往南院书房去,待行至书房门口,勐地顿住步子,朝身后的阿二吩咐道。   “去,告诉王妃,往后非初一十五莫要去给老夫人请安,没得扰人清静。”   这话说得已然不客气,阿二垂头耷脑却不敢照实传话。   故而待到了贺瑶清屋外,毕恭毕敬得行了礼,只说是老夫人喜静,日后逢初一十五去请安便好,没得累着王妃。   那头俞嬷嬷是何精明的人,这话一听便知晓今早必然又生了旁的枝节,只她们如今才刚入府,府内人一时之间也不好随意用银子钱物打点,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好。   待阿二走了,俞嬷嬷忙拉着贺瑶清问道,“怎的忽然便不好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贺瑶清膝上正滚着鸡蛋,面前是才刚下头送上来的点心,晌午用饭时因着不习惯雍州的吃食,她便进得不香,小厨房想来也从撤回去剩下的吃食上瞧出来了,这便又送来了点心,可点心她亦是用不惯,这馕饼与这肉沫要如何一起用?故而一筷都不曾动过。   听着俞嬷嬷的声音,贺瑶清随即撇了嘴角闷声道,“嬷嬷问我,我却能去问谁?从昨儿至今日,嬷嬷不都知晓吗,我也不曾做什么的。”   “王妃怎的这般不上心?你我来雍州所为何,王妃莫非忘了?”   贺瑶清轻声放下筷子,她自然知晓俞嬷嬷如今在愁什么,且不论她原就于替圣上探虚实这桩事上不上心,即便是上心了,这些事是能急得来的么?难不成她昨日才进王府,今日便要去问那李云辞?   你可有将反之心?   你手里的兵马是听命于你还是忠心于圣上?   你如今为大历朝异姓王爷,受封藩于雍州,心下可有不满足之处?   这些话于李云辞那头说不得,于俞嬷嬷这头亦是说不得,贺瑶清随即软了声音问道。   “既如此,嬷嬷有何高见?”   那俞嬷嬷端起贺瑶清面前的食盘,“王爷既说不让王妃去给老夫人请安,王妃便去瞧一瞧王爷罢。”   贺瑶清心下微叹,饶她不愿,却也只好接过吃食,总比像昨晚那般只给她留一条镂空内衫的好。   挂相得要命,“我去也可,只嬷嬷莫再给我留昨日那样的内衫,以色侍人,能得几回好?”   俞嬷嬷亦觉着有理,诺诺应下。   贺瑶清与俞嬷嬷一道往李云辞的书房去,膝盖已然好了些许,却仍旧要俞嬷嬷扶着,待至屋门口,门不曾关,李云辞一抬头便见着来人,那贺瑶清于屋外行了一礼,也不见外,随即便拎着食盒入内去了。   李云辞正在处理公务,案牍两旁摆满了沓子,近日西戎与南夷蠢蠢欲动,扰民滋事不断,遂见着人来,连眼帘都没有再掀。   贺瑶清极尽讨好之本色,声音柔软莺啭,“妾知王爷公务辛苦,便给王爷拿些点心来。” 第7章   怎能只拿银子却不肯使气力……   点心不是出自她之心,亦不是她吩咐做下的,更不是特意去厨房替他拿的,原就是顺道而为之借花献佛罢了,故而李云辞如何冷淡,贺瑶清都照单全收,只拿出“以色侍人”的基本素养来。   将那点心推至李云辞面前,教他不得不抬头瞧了她,才低声细语道。   “王爷且尝一尝,合不合口味?”   “王爷不用,妾身寝食难安呢。”   点心是雍州特有的,李云辞原幼时便常吃,何况眼下瞧着已然冷透了,自然不会有多好吃,故而当贺瑶清眨巴着眼睫做作得问着“好吃不好吃”时,李云辞挑了眉眼,只浅尝了一口做了样子便放了下来,一个虚以委蛇的好脸色都不曾给,遂道。   “大凡矣。”   贺瑶清闻言,随即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是吧!王爷也觉着一般罢?”   语态竟还带着三分被认同的惊喜。   “妾身也这般觉着!王爷府里的厨子怎能只拿银子却不肯使气力?”   李云辞原是想要泼她冷水,也好让她日后少来寻他,哪曾想她毫不在意,竟还与他论起府里的厨子使不使力气这一茬,一拳头全然打了棉花上,教他险些被噎住。   那贺瑶清借机道,“王爷,不若在南院辟个小厨房吧,再另寻几个厨子,最好是能做苏菜的。”   闻言,李云辞抬了眉眼将案几前这位王妃从头至尾瞧了一遍,复侧转过眸望了眼如今正站在外头檐下的那位俞嬷嬷,唇角微勾,“阿二,王妃要辟个小厨房,你可听见了?”   一旁的阿二垂首应下,“属下这便差人去办妥,再替王妃寻好做苏菜的厨子。”   “王妃可还有旁的事?”   李云辞这般开口已然是在赶人,贺瑶清哪里听不出来,左右她也不是真想要来讨谁人的好,不过是俞嬷嬷那头催得人心烦意乱,眼下李云辞这般说,哪里还有死皮赖脸的道理?他已然同意了另辟小厨房,日后也不用吃那些教她吃不惯的东西了。   贺瑶清抿了唇扯出一个最是鲜丽的笑脸来,“妾身这厢谢过王爷厚爱。”随即便退出门去了。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   她如今小心奉承,不过为早日脱身。   待出了书房,与俞嬷嬷二人至檐下,俞嬷嬷才小声问询。   “王妃如何?”   贺瑶清一手搭在俞嬷嬷的手腕上头,身姿摇曳,眉眼微敛,却不曾应声。   待二人回了屋子,贺瑶清朝俞嬷嬷递了个眼神示意阖上房门,继而才缓缓开口。   “嬷嬷怎的这般性急,原咱们来雍州,便不是三两日能成事的。莫非圣上有旁的交代?”   贺瑶清这般问也不是没有缘由,至今日,她都不知道随她一道来雍州的这位俞嬷嬷,究竟是皇后的人,还是圣上的人,但不管是谁的人,这位俞嬷嬷对金陵城的忠心自是不必多说。   那头俞嬷嬷闻言,垂首不作声,只道“王妃说得有理,原是婢急了些。”   闻言,贺瑶清随即盈盈一笑,“嬷嬷,帮我弄些水来罢,我想沐浴。”   雍州的天总比金陵城干燥些,眼下晚膳还不曾用,贺瑶清却想先沐浴。   那头的俞嬷嬷随即推开门朝外间的仆妇吩咐下去了。   待浴间水弄好,贺瑶清便掀了帘子入内去了,内里氤氲缭绕,待褪去了衣衫便缓缓沉入浴桶之中。   浴桶极大,置二人都绰绰有余,贺瑶清将身子没在水中,只露出一个头来,后头的乌发都盘在头顶,只簪了一根玉兰含翠的簪子固定,那些不及绾在髻上的散发落了水,随即汇聚成一条细细的灵蛇蜿蜒在她的脖颈之上。   她遣走了俞嬷嬷,眼下浴间只余她一人。   双目微阖,贺瑶清慢慢将脑袋沉入水中,让浴桶中的水流入她的耳朵,好将那些烦心事暂且先放一放,浴水漫过她的头发,发髻松散如瀑,只听得嗡嗡流水声……   ……   待贺瑶清起身时,外头天已然暗了下来,俞嬷嬷又想入内间来抹香膏,贺瑶清拒了,穿要内衫,便随意披了一件外衣,也不曾用晚膳,遂挑了一本书坐靠在床榻之上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   屋内已然点了烛火,今日起得早,贺瑶清体乏,已然想要睡去,可一旁有俞嬷嬷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教她撇了李云辞自顾睡去的,故而饶书本的字如何跳动,贺瑶清却也只能熬着。   外头的天愈发暗,贺瑶清已然哈欠连天,却强忍着倦意。   俞嬷嬷也犹疑,“王爷怕不是有公务耽搁了?婢差人去书房瞧瞧?”   说罢,俞嬷嬷便在屋外廊下遣了女使去瞧。   不多会儿,女使回,立身于门外,只道王爷傍晚便出了王府。   俞嬷嬷忙问,“可有说何时回?”   那女使只摇了摇头便退下了。   俞嬷嬷阖上门,心下微动,“王爷既出门,却不曾说与王妃,想来未必拿王妃放在心上,王妃可要想法子抓紧才好。”   贺瑶清却不理话头,将俞嬷嬷推搡出了屋,摆着手满眼困意,“嬷嬷今日且放一放罢,真的要睡了的。”   “哐”得阖上门。   随即吹熄了烛火,放了帐幔,于床榻之上躺下。   贺瑶清一人睡着这样大的一张床榻,哪管李云辞今夜去了何处,一夜酣睡好眠。 第8章   他的王妃合该去唱戏才是。……   李云辞这一去便去了好些天,贺瑶清一人在王府内,因着先头李云辞的交代,也就不能去东院秦氏那处请安现眼,不过阿二倒是个手脚麻利的,虽说人跟着李云辞一道出府去,但新辟小厨房这桩事却不过三两天便安排妥当了,又正经寻了做苏菜的厨子,故而李云辞不在府内的日子,贺瑶清过的便最是逍遥自在。   这天贺瑶清用过午膳照例在屋内瞧书犯困,只俞嬷嬷一人在旁魂不守舍。   贺瑶清瞧在眼里却不曾点破,先头她无意中发现,原俞嬷嬷会与金陵城私下通书信,一时倒是有些诧异。   一来,她们来王府不过半月,何以俞嬷嬷竟已然打通了去往金陵城的路子,莫非这王府里头原就有金陵城的眼线么?只这眼线,李云辞知是不知?   二来,金陵城的秘信,俞嬷嬷却都是背着她去瞧,而且瞧完也不曾说与她什么,这般说来,于金陵城那处,俞嬷嬷比自己更值得信任?   三来,既俞嬷嬷这般得金陵城的信任,为何每每逢事又如此性急,倒似是金陵城里头有人在催她命似的……   是了……   她一个皇后的侄女,却因着与蔺璟先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便比不得一个嬷嬷么?何况这俞嬷嬷从前她出入皇后宫中都不曾见过……   既如此,金陵城何以觉得这样一个嬷嬷会比自己更可信?除非,那头拿捏了俞嬷嬷的什么把柄,知晓她无论如何都会“忠心耿耿”。   -   每日省了晨昏定省,除去用膳吃饭困觉,剩下的辰点便是待在房内发呆看书,这番逍遥日子过得多了,难免也有心下不耐的时候。   贺瑶清瞧着神不守舍的俞嬷嬷,眼波流转,言笑晏晏道,“嬷嬷,左右这几日府中待着无趣,不若咱们出府去?来雍州城已然半月,还不曾上过街呢。”   俞嬷嬷想来无心逛街,却挨不住贺瑶清的撒娇卖俏,何况出府去亦能瞧一瞧雍州城旁的,说不定能有意外的收获?   贺瑶清琢磨着雍州她人生地不熟,便寻了东院外间当差的一个叫宝雀的小女使,却不曾想,那小女使听着贺瑶清是要出府去,随即垂首支吾,恭恭敬敬地行礼,只道是王爷有吩咐,眼下快要入冬,城中恐防有青海南夷混入的肖小,王爷又不在,以防万一,王妃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贺瑶清闻言,随即不语,宝雀说得原也不错,雍州地处大历朝边界,上辈子她便经常听说因着西戎南夷滋扰不断,梁王府日日练兵不曾松懈一刻,故而雍州城兵强马壮各个以一敌十,俨然战无不胜,西戎南夷轻易不敢来犯,非但如此,因着管辖有方,雍州还另辟了特殊的文书,允许西戎拿文书的正经商人在边郡互市,用皮毛地毯来换茶叶绸缎。   如今兔死狗烹,眼下才惹了圣上的疑心与不安。   可还有一点,李云辞果然是对她有防的,故而才不许她出府。   俞嬷嬷想来也是明白了这一点,一时面色微有不愉,二人却都不曾说什么,只回屋去了。   待阖上门,俞嬷嬷才心事重重:“王妃……如今王爷不回府,我们出不去,老王妃那头我们亦不用去请安,如此天长日久的,于圣上之重任无半分进展,这可如何是好?”   俞嬷嬷这般心焦,贺瑶清却在琢磨着旁的,随即好整以暇得宽慰,“王府既在,王爷总有回来的时候。”   贺瑶清想着,李云辞既防备她至此,那么先头的“从长计议”便不太好说了,她原是想得了李云辞的信任后,寻机会出府,用上她先头带来的东西,再要逃,也不会太过艰难。可如今莫说府门了,便是东院的院门怕是只要她出去,便会有人暗地里头跟着罢。   而后几日,贺瑶清便也不曾再生出要出府去的想法,至多屋子里待得憋闷了,便差人在廊下摆一张贵妃榻晒日头。   -   离李云辞那晚出府一月时,贺瑶清正在屋内拿着棋谱练棋,便见着俞嬷嬷神色匆忙地跑进屋。   李云辞那晚是去了雍州衙署,原是公务紧急,哪曾想待去了衙署边关又来了军情,故而李云辞连夜赶去边关,老王妃那头一直都是知晓的,如今边关稍安,李云辞已然要回了,眼下众人正在府门口等着李云辞归,只无人来东院说一声。   俞嬷嬷说罢,忙催促着贺瑶清坐至镜前,她要为她梳妆,让她一道去府门迎人。   时间匆忙,便挑了一件通身紧窄的藕色襦裙,系一条双金刺蝴蝶的抹带,将贺瑶清的腰间称得不盈一握,又瞧着镜中人秋波横卧、双眉若远山不描而黑,这才出了门去。   待至府门,果然老王妃秦氏与一众小厮女使都在了,翘首以望,贺瑶清低着头上前给老王妃请安,“见过母亲。”   秦氏唇边含笑,“你来得正好,阿辞胜仗而归,原要差人去唤你的,你竟这般快便来了,也是有心的。”   贺瑶清只道不敢,原是本分。   至此,贺瑶清立身于秦氏的身后,垂眸不语。   不多会儿,远处便有小厮三两步上前来,继而跑上府门口的阶梯,欣喜异常气喘吁吁,“回禀老夫人,王爷回来了,眼下已然入城了!”   话毕,不待众人有应,便听得马蹄踏在青石板街道上的磅礴之声,还有从城门传来的百姓拥护欢呼之声。又过了一阵,街道尽头终于见着一人身穿战甲画戟横手,腰别一把鹿卢剑,身骑于马上。   是李云辞。   身后跟着一队人马,想来大部队已然在城外兵营驻扎。   李云辞见着王府门口众人,随即抛下旁人催马前行。   这是贺瑶清头一回见着身穿鳌甲的李云辞,看着他身后各个满面脏污却盖世赳赳的军官将士,不自觉便想到前头这一个月她是在东院烟霞香粉不问世事,可李云辞却是在外征战杀敌,心下不免忸怩。   李云辞到了梁王府门口,随即翻身下马跪于秦氏跟前,“儿子回了!”   秦氏赶忙上前,眼中含泪,一手不住地轻拍着李云辞的肩背,忍不住轻叹,“好,好,好啊!”   身后的贺瑶清瞧在眼里,心下微动,秦氏或许待她无三分真心,但眼下那溢于言表的欢欣振幅之情,却定然是真的。她从小生在金陵城,不曾直面过战场之厮杀恐怖,不知晓李云辞的连连胜仗是如何的艰难,只眼下见秦氏这般热泪盈眶,竟有几分感同身受,一时心有戚戚哀。   虽,她与李云辞无多情义在。   那头李云辞被秦氏扶起,便要入府,众人忙让出中间的道儿来,贺瑶清便被众人不经意间的推搡渐渐行至一旁。   李云辞一个转身,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贺瑶清眸光莹莹,眼中好似含泪,退避在一角,默不作声。   李云辞步子微顿,随即面色如常地搀着秦氏入内,心下只叹他的王妃合该去唱戏才是,教他险些信以为真。 第9章   ——你做什么呐!   那头秦氏回转过身亦瞧见了在角落中的贺瑶清,随即朝李云辞道,“我这头无碍了,你与王妃一道去罢。”   李云辞垂眸头亦不曾抬,“无妨,我送母亲回屋。”   至此,众人渐渐散开,贺瑶清与俞嬷嬷一道回了东院,又吩咐了人备水,备膳食。   那头俞嬷嬷正转身要走,复被贺瑶清唤了回来,“交代小厨房,今日莫做苏菜了,做一道口蘑桃仁汆双脆,再温伴腰丝,奶汤锅子鱼,另来两个好入口的小菜。”   这些都是雍州的菜,贺瑶清也不知李云辞爱吃些什么,随意吩咐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人来传,只道王爷回院子了。   贺瑶清正要出了屋子下廊檐去迎,不想李云辞脚程更快,已然跨过小院门入内来了。   贺瑶清上前见礼,柔声细语,“见过王爷。”   李云辞只微微颔首,随即入屋,他身上仍穿着布满血污的盔甲,贺瑶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下有些犯怵,遂遣了别的女使去为李云辞卸甲,自己立身站在稍远的一旁,瞧着甚为乖巧。   想来是在外头行军打仗条件艰苦,都不曾好好洗浴,那沉重的盔甲落下,便冒出些混了血污腥的汗味来,贺瑶清下意识抬了帕子要掩鼻,一抬眉便瞧着李云辞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贺瑶清面上讪讪,随即嚯开帕子假装掩了掩额面。   李云辞唇角略勾,竟似是在嗤笑,好似在说,如今深秋,亦不曾烧地笼,这掩额是掩胭脂香粉么。   贺瑶清眼波流转,欲盖弥彰得施施然上前,想要从女使手中接过系扣,“妾身来罢。”   李云辞倒也不拒,贺瑶清随即屏息为他宽衣,待实在屏不住气息之时便放缓了唿吸吐出气来,眼下宽衣解带已然是第二回 ,故而那些个系扣在何处便不似头回那般手忙脚乱,待褪去外衫,内里的中衣亦是汗渍淋漓,贺瑶清摸索着各个系扣的位置,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只想赶忙完事,也好让她好好喘口气。   不想倏地中衣肩上竟露出一抹赭红来,与先头褐色干涸的血污不同,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慌忙抬头颦蹙,“王爷怎的受了伤?”   只一仰面,李云辞下意识地低头来瞧,二人便这般不经意地四目相对。   李云辞眼眸微抬,嗓音低沉又淡漠,“无碍。”   蓦得垂下头,贺瑶清再不作声,只随即放缓了手脚,待褪到肩膀之时,手上更是轻得若羽毛扫过,心下哪里还管什么血污汗味的,只是怕一个手重,凭白弄疼了他。   中衣总算脱好,门口女使来报说水已然备好。   李云辞便转身往浴间去了,不多会儿,便瞧见原在浴间等着伺候的女使相继出来,随后是“哗啦啦”的入水之声。   想来李云辞也是不要人伺候入浴的,正这时,那俞嬷嬷却端着干净的内衫中衣置于到贺瑶清手中,又向她递了个眼神让她入浴间去。   贺瑶清自然是不愿意,可又耐不住俞嬷嬷的催促,随即接过衣衫,心一横,掀了幕帘往浴间去了。   内里潋雾氤氲,被热水蒸起暖如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贺瑶清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李云辞眼眸阖着,头颈后仰,喉间微微滚动着,双臂舒展在浴桶两边,手腕微垂,指尖还有细细的水珠滚落,滴滴答答落在浴桶边。   “王爷,妾身来送衣衫。”   说罢,贺瑶清行至李云辞身后,便抬起藕臂,将衣衫搭在淞南木雕花和合屏风之上。   一回头,贺瑶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险些低呼出声。   她看见了先头中衣肩膀处的赭红色从何而来,他肩胛上头有一处伤口,几可见骨,想来先头是抹了药,黑乎乎斑驳得覆在上头,内里红肉翻出,隐隐还在渗着血珠,一片泥泞。   李云辞仰面躺着,一唿一吸之间胸口缓缓起伏着,晃起水中的尦尦波纹,一手拿巾帕沉入水中绞了水便往身上擦去,受伤的一处臂膀从始至终都不曾动过。   贺瑶清心下微恫,鬼使神差地缓缓探过身子低下头去,檀口微张,朝那翻着红肉的伤口“唿”得吹去一口气。   巾帕倏地一顿,李云辞随即睁眼豁然转过身,浴桶中的水随之翻涌,抬手一把扼住贺瑶清的手腕,直将人拉至跟前。贺瑶清一时不及应,身子撞在了浴桶上头,可那李云辞的手劲委实大得吓人,倒似是使出了战场上头杀敌的气力来拿她,重心不稳,甚至连声都不及呼,一个跟头栽入浴桶内。   浴桶之大,原二人相对而坐都绰绰有余,贺瑶清脚底打滑不能触底,只得在水中扑腾着,直待呛了两口水,才被一双有力的手掌从水中抄起。   映入眼帘的便是将她从水中捞起的那人胸前水光淋淋的一片,骨架坚实,背阔胸宽,水珠顺着肩膀流淌在胸肌上头随即没入水中,荡漾起层层波澜。   贺瑶清通身全湿,钗发横乱得立在他身前,堪堪只到他胸口,水珠从她的松散的发尖滴落,她今日勾画的眉、点的口脂,想来如今已全然不能瞧的了!从不曾有这般狼狈挂相过,胸臆间全教委屈形秽填满,一时羞愤难当,哪里还端得住什么袅袅淑女娉婷之态来!   檀口微张地喘着气,仰面气道,“——你做什么呐!”   话毕,眼中的热泪再含不住,只混着脸上的水珠一时教人分辨不清。 第10章   妾至小睡相便不算好,怕……   瞧着面前落汤鸡一般的人,襦裙眼下纳饱了水,湿糯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层若有似无的曼妙,李云辞神色古怪,随即眯起眼,声线喑哑,“你又在作甚。”   贺瑶清一时瞠目结舌,她才刚在作甚?不过是瞧着他伤口可怖——   是了,他李云辞本就不慕她,甚至心下将她当贼人一样防备着,不让她出府,不让她给老夫人请安,如今他受了何样的伤,可不就是“干卿底事”么?   要她作什么态!   想起才刚下意识的“行事”,贺瑶清倏地一阵面热,心下是知羞识廉,可才刚腰间撞上了浴桶实在是痛,百感相交,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辩驳的话来。   随即低下头,置气一般闷着声,“是妾失礼。”   说罢,再不去瞧李云辞,迈腿爬出浴桶。因着眼下是李云辞在沐浴,故而那垫脚的脚蹬便不曾放置在侧,贺瑶清只得佯装无异,那艰难翻身的样子也委实算不得好看。正这时,身后的李云辞伸出手,一掌便扶住她的腰,四平八稳地将她托出了浴桶。   贺瑶清站定,头都不曾回,背着李云辞略略福了身,只道多谢王爷,便掀了幕帘出去了。   外头的俞嬷嬷早听得了里头的动静,原以为是新婚夫妻的打闹,待见着贺瑶清出来,一时怔楞,慌忙寻了干净的衣衫帮她换了。   “王妃怎得弄成这番模样。”   贺瑶清原是止了泪,被人这般一问,那眼泪便又要落下,又不想旁生枝节,只得强忍着,随即吸了鼻子,“无碍。”   -   待李云辞穿好衣衫出来时,阿二寻来的大夫已然在候着了,贺瑶清垂眸在一旁瞧着,暗道她果然是多管了闲事,人早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又是宽衣上药,赤身露体,贺瑶清自然也不想瞧,遂替李云辞阖上门便去小厨房瞧先头备下的饭食了,虽说她如今心下不愉,可合该她做得却不能不做。   待一切准备妥当,贺瑶清正吩咐仆妇于房中布膳,那头李云辞已然上好药穿好外衫过来了,随即入内坐在案几旁,一旁的仆妇递上筷子,李云辞便用起了饭食。   贺瑶清立身站在一旁,垂眸不语,其实瞧着甚是乖巧,李云辞却总觉得她神情恹恹。   不过用了三两口,李云辞疑惑开口,“阿二不曾帮你寻做苏菜的厨子么?”   一旁的俞嬷嬷见状,忙浮着笑意卖起好来,“是王妃知今日王爷归,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下的。”   李云辞侧转过头,望着立身在旁的贺瑶清,眼下她已然换了一件烟青色的衣衫,发髻许是不及重梳,只用一根发簪简单绾起,错开眼眸,遂道。   “坐下一道用罢。”   大历朝男尊女卑,原男子与女子不可同桌而食,只眼下贺瑶清倒也不似旁的人一般婉拒再三,不客气得端坐下,一旁的仆妇递了碗筷,便用了起来。   贺瑶清瘦弱,饭量原就小,何况今日的菜原也不是她所喜的,故而不过三两口便放了筷子,随即吩咐备水沐浴。   又朝李云辞毕恭毕敬地见礼告退,才缓缓退下。   李云辞眉头微敛,却也不曾说什么,只颔首应下。   待沐浴毕,外头天已然暗了,李云辞不在房内,想来是在书房,贺瑶清便靠坐在床榻之上打着棋谱,一旁的俞嬷嬷又要出主意,“都说小别胜新婚,怎的眼下王爷都不曾回屋来?”   贺瑶清听得腻烦,正要说话应对,正这时,外头女使报说王爷回了。   俞嬷嬷忙退了下去。   李云辞入屋后便立身站在屋中,朝她望了一眼便不动了,贺瑶清几不可见得撇了唇角,爬下床踏行至他身旁抬手替他宽衣,已然做过几回,故而这回顺畅多了,待宽好衣,李云辞不曾多言,随即转身,却在床榻面前顿了步子,贺瑶清见他望着床榻之上两床被衾,遂开口,“妾至小睡相便不算好,怕冒犯了王爷。”   李云辞倒也不曾作声,掀了一床被衾躺了下去。   贺瑶清只当他是对自己眼下有这番自觉甚是欣慰,待吹熄了烛火,下了帐幔,往床榻内里爬去,这回她谨慎再三,不曾碰到他半点,轻轻抖开被衾钻入,翻身朝着内里,阖眼睡去了。   帐中唿吸声渐平缓,李云辞缓缓睁开眼,侧眼瞧了与他隔着一条被衾的贺瑶清,云枕乌发,正是酣睡好眠。   李云辞唇角微动,忽得阖上眼,兀自压下心头古怪之感,再不理旁的。   -   翌日,俞嬷嬷来敲门叫起,贺瑶清起身时才发现李云辞早已起身,只这回却不曾唤她起身伺候他穿衣。俞嬷嬷替贺瑶清梳妆时,悄么儿于贺瑶清耳边轻声道,“王爷如今正在书房。”   说罢,又催促着贺瑶清去寻李云辞。   贺瑶清想起昨日的事,心下不愉,却仍旧依言端了茶水去了。   至书房门外,瞧着阿二守在门外头,那阿二满脸笑意,“王爷正在内里与人商讨要事,怕是不便。”   正合贺瑶清的意,遂将那茶碗托盘置于阿二手中,面上堆出盈盈笑意来,“如此,我便先回了,有劳你。”   说罢,转身便走了。   阿二推门入内,只道是王妃特意送来的茶水。   书房内正与几人谈论西戎之事态的李云辞下意识从案几间抬首朝外望去,只见得贺瑶清袅袅背影往檐下甬道去了,一时眉间微蹙,侧眸瞧着眼前的阿二,又看了看阿二手中的一壶茶水,“她说别的不曾?”   众人随即停了声音,屋内一阵静默。   阿二垂眸,“倒不曾。”   -   往后几日,李云辞都不曾再回屋来睡,与贺瑶清更是见得少之又少,每每去端了点心茶水去书房时,阿二也总在门外,贺瑶清自然不会不识趣,故而都是交给阿二。   俞嬷嬷性急,总是催促。   这日,贺瑶清这头俨然耐心全无,遂拉下脸子,“我如今是无法子了,嬷嬷要成事,不若自己去罢。” 第11章   便是当了皇帝,她亦瞧不……   这日初一,贺瑶清从秦氏那处请安回来后,才刚入院子,便见有仆妇上前来,只道王爷才刚派了人来传话,说是有处月部使者来访,晚间有宴,邀王妃同往。   闻言,贺瑶清与俞嬷嬷对视了一眼,随即应下。   处月部原是突厥一支部,先头李云辞夜间突来的军情是突厥另一支部乌木斯,突厥多铁勒人,马背之上皆骁勇好战,唯这处月部与突厥旁部不同,他们原为突厥西部游牧于乌孙故地,由月氏人、匈奴人、乌孙人融合在一起的新部落。并不好战,可也因着如此,平日少不得被拿捏,但处月部似乎有自己一套在草原上立足的法子,兵不血刃,便可左右逢源。   之前乌木斯大败,不几日处月部便有使者来访,怕不是来投诚?   贺瑶清回房后,俞嬷嬷又老调重提。   “今日宴后,王妃可得将王爷留在房内才好。”俞嬷嬷这几日多有催促,又发现床榻之上多出了的一床被衾,稍一想便知二人怕不似她眼瞧着的那般热切。   “王爷若要来,我还能赶他不成么。”   午膳后,贺瑶清早早沐了浴,洁了发,俞嬷嬷又细细抹了香膏,因着入冬天凉,也不好再在外头晒着头发等晾干,故而便在屋内,唤人点了地笼燃了香,又遣了旁人出去阖上门,至此屋内只剩她一人,便只着了中衣,赤足斜靠在贵妃榻上散着头发,拿了一本书翻了起来。   是孔子的《礼记》,这书原就是房里的,想来是李云辞闲暇时瞧的,她带来的箱子里原也有书籍,只眼下左右是打发时间,便也不曾差人另去拿。   正看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即人活,便只两桩事体:饮食、男女。   贺瑶清一时失笑。   男女之事也不是世人皆所求,她想起上辈子她死时,蔺知舟已然官至三品少府监,从她入他府,他便不曾去瞧过她,遑论什么夫妻之实,于他眼中,只权势为重。想来女子便如男子衣衫,若女子地位之不同,于男子之用处便云泥殊路。   这辈子没有她打乱他的计划,于金陵城中,蔺璟合该是如鱼得水扶摇直上才是。   想罢,贺瑶清将书放置于案几上,探身去捞榻尾的外衫,正要穿起。   外间响起细微的脚步声,贺瑶清动作一顿,瞧更漏时辰也差不多了,想来是俞嬷嬷入内来替她梳妆的,其实撇开俞嬷嬷总是催促她取得李云辞的信任以便刺探之外,旁的确是将她照顾得甚为妥帖,一双巧手,什么样的发髻都信手捏来。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开,随即又是阖上门的声音,贺瑶清头都不曾回,正缕了衣袖要穿起外衣。   “嬷嬷,且拿了巾帕来替我拭发罢,晾了好些会儿还不曾全干。”   李云辞见着院内不曾有仆妇在,只当贺瑶清不在屋内,便随手推门而入,不曾想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幕。   榻上那个女人青丝如余霞散成绮,赤着足,眼下正背身脱着外衫,内里已然只余一件白的中衣,屋内弥漫着一丝薄如雾潋的幽香,不禁敛眉,随即豁然转身沉声道。   “将衣衫穿好些,青霄白日的便这般衣衫不整。”   李云辞骤然出声,倒将贺瑶清吓了一跳,蓦得回头,便瞧见他正背对着贵妃榻立身在屋内地笼旁,一时哪里还管得乌发干了不曾,只得慌忙将头发回笼至胸前。   “你入府第一日我便说与你了,莫要动那样的心思。”亏先头还觉着那日浴房之事可是误会了她而心下略有些愧怍,她果然就是这般见缝插针不得安分之人。   贺瑶清原是羞得手忙脚乱,正寻着青碧滚边刺绒花外衫的袖子衣襟,便听得李云辞红口白牙说着些心思不心思的,心下气笑,只当他自恋至此,以为天下女子皆慕他才是道理,面上却只能轻声辩驳,“妾原正要穿衣衫呢,不想这样巧,王爷便入内来了……”   言外之意是,她如今正要穿衣,是他连叩门都不会直闯了进来,倒恶人先告状!   哪曾想那李云辞竟轻哼出声,“倘或不曾脱,何以要穿?”   三言两语便四两拨千斤将贺瑶清怼得怔愕不止、险些要背过气去。   是了是了,是她见他霞姿月韵之态便见色起意,置他屡次告诫于不顾,算准了他这个几日都不曾见着面的人眼下这个辰点会回房,故而拗曲作直得在这处衣衫半露搔首弄姿以此来行诱掖之事么!   只觉与这样的人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时气结语塞,再不作声。   这厢落在李云辞的眼里,自然是贺瑶清自知理亏。   只听得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今日回屋是要拿本书的,少顷,身后再无声响,想来是贺瑶清已然穿妥帖了,这才回过身,不想余光所睥她衣衫虽是穿好,却仍赤着足落在榻上,连鞋都不曾趿一只,只垂首佯装一本正经得扣着系带,李云辞后颈赫然升起热流,直往上涌去,随即别过眼,眉头沉沉,哑声薄怒。   “鞋!”   说罢,连书也不想拿了,转身便要走,好似这屋子有甚劳什子噬魂的鬼怪如今正要索命一般,一把推开门,才刚要跨出门槛时,顿住步子。   “未时末便要出发,你快些个罢。”说罢,大步出去了。   贺瑶清正因着他一句“鞋”,弯着身子满床榻下头寻,随即又是一声“哐当”,倒将她吓得心下陡然一紧,整个人都下意识的一记哆嗦!   回头便瞧见孤零零在风中左右开合着的门,先头他不回屋,她散漫惯了,先头的鞋也不知道被她落到那个床榻下头哪个角落去了,她不过是还不及穿罢了。他那样大的反应,倒似她是哪个水性之人。这般阴晴不定又脸大不自知之人,莫说他日后造反身死,便是当了皇帝,她亦是瞧不上他半点!   贺瑶清已然被怄得正坐在榻上抚胸微微喘着气,俞嬷嬷手拿暖手炉推门而入,满眼焦心,“婢刚入院子时见着王爷又匆匆而去,可是王妃又惹了王爷不快?”   “嬷嬷过来替我梳妆罢。”贺瑶清压下心中愤懑,也不理会俞嬷嬷,只得将话头转过,起身坐至镜前。   “王妃发还不算干,眼下梳妆怕是要闹头疼的。”   “时辰不早了,再晚怕是要误事的。”   是这个理,俞嬷嬷不敢耽搁,上前来挑了一盒清香馥郁的发油缓缓梳了起来,贺瑶清的头发养得好,细滑如上好的绸缎,能梳得起世间最美的发髻。 第12章   怕是瞧轻了他。   俞嬷嬷想来也知晓,这是贺瑶清自入用雍州梁王府以来,头一回出府去,还是见外族使者,故而特意挑了一件如意缠枝海棠的留仙裙,水黛色腰封配以玉环宫绦,额上绘以梅花作花钿,髻上只用一步摇几绒花点缀,当真美艳不可方物。   因着天已然渐冷,俞嬷嬷又寻了一件玄色带帽兜的披风给贺瑶清穿上,待一切收拾妥当,外头阿二已然至于院中候着了,贺瑶清带好帽兜,只隐隐露了半张脸便出去了。   待至府外,马车已然候着了,马车后头跟着几名常服侍从。   李云辞坐于马上手挽缰绳,满脸的不耐,见着人出来,眼风不过略扫了一眼侧旁这个穿披风戴兜帽的女人,便拍马往前去了。   贺瑶清哪里还敢再耽搁,由俞嬷嬷搀着便上了马车,内里宽敞至极,底下铺了波斯地毯,想来是天冷,车厢内还摆着一个烧得热烘烘的小地笼,虽小,但取暖已足够。   马车嗒嗒地跑了起来,渐渐得能听到街上互市的叫卖声,内里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突厥语,贺瑶清一时新奇,便掀了车帘的一角扯下兜帽向外望去,不想才将脑袋探出,马车旁那个信马由缰的身影便望了过来,他眼下就策马在旁,不过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便将贺瑶清睥得慌忙落了车帘缩进车内去了,哪里管得外头正要用二钱银子买米还是三个铜板叫好。   今日设宴在衙署旁的辉月楼,辉月楼原就是官家用于招待有外族使臣,倘或金陵城有人要若不宿驿站便也是落脚在这处。   到了地方,李云辞翻身下马,贺瑶清才掀了幕帘便有人上来迎。   “属下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马车内温暖如春,贺瑶清在内里烘玉面红润犹如烟霞,待下了马车,卸了披风,虽说眼前的人一个都不识,也是跟着李云辞不失礼数得一一颔首回礼。   “这厢见过大人。”宛若莺啭。   闻言,李云辞下意识侧眸瞥向身后的贺瑶清,才见她原已撤下兜帽,芙蓉一面皆露了出来。不过一眼,便偏转过头,面色沉沉如水。   来人是李云辞衙署一参将,李宥。   李宥乃梁王府家臣,先头李云辞大婚他曾在梁王府中喝了杯喜酒,那时贺瑶清不曾却扇,眼下才是头回见真颜,一时怔楞,又见着贺瑶清这般蔼然,忙拱手,“属下不敢当。”   又转头朝李云辞道,“使者已然到了,眼下正在院内。”   李云辞微微颔首,随即入内,贺瑶清跟在身后。   绕过前堂,众人见李云辞至又是上前来作揖见礼,有几个身穿异服,汉话说得倒是不错,除开语调有些别扭之外,其余与人交流无碍。   入了座,一旁的李宥吩咐布膳,因着李云辞向来不喜歌舞,故而众人只高谈阔论口献祝词,待酒过三旬,众人便放开了些。   那月处部的使者倒是开门见山,挑着机会便出列毕恭毕敬向李云辞行了一个汉人礼便,“梁王殿下,我月处王闻殿下之睿达英毅,故派我等来奉上牛羊各三万余头,聊表心意。”   语毕,李云辞面带三分笑意却不作声,倒似是还在等,等月处使者说出他们的所求与旁的诚意来。   那使者见李云辞不语,忙慷慨陈词以表忠心,“乌木斯欺辱我月处,现殿下重创乌木斯,便是为我月处报了大仇,我部上下无不感激涕零。”   言辞之恳切溢于言表。   “关山迢递,这般某受之有愧。”李云辞含笑道。   月处与乌木斯同为突厥十部,眼下突厥都罗可汗身故,突厥群龙无首,不仅乌木斯,还有塞尔柱、钦察等部,皆想要取而代之,今日月处来投诚,日后可会有倒戈之时?   这一点贺瑶清能想到,李云辞自然亦能想到,虽说月处不好战,可这些年月处能在突厥有一席之地,怕不是面上瞧着这般简单,百足之虫虽死还犹僵,想来李云辞要的“诚”绝非牛羊毛皮之物。   “殿下廉顽立懦,只盼殿下能常庇我月处,感激不尽。”   待使者说罢,院中一时寂静无声,唯蟾光盈盈哺在假山小道之上,混着凉风,拂动枝干上的几撮白榆叶子,又晃着廊下高挂的几盏明纸灯笼,内里烛光沉浮曳曳。   这时,原在座位上的另一人也起了身,那人瞧着不过一少年,跨步行至院中,作揖顿首。   “梁王殿下,吾乃月处王之子蓝可,久仰大历朝河清海晏,愿侍于殿下左右,唯殿下马首是瞻。”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语,一字一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铿锵。   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竟是月处王之子,贺瑶清心下讶异,这个叫蓝可的少年方才所言,便是要将自己作为质子留于雍州城的了,若说“诚”,此心足够,若说“不诚”,那月处王当真舍得下血本。   院中响起悉悉索索得声响,于寂静夜色中听来更为明显。   贺瑶清随即侧眸去瞧稍远处李云辞的面色,却见他与方才无半分迥异,心弦一拨,莫非他早就知晓于角落默不作声之人是谁,却按捺不发,饶使者如何舌灿莲花皆不动声色,逼得那蓝可现身,想来要看的“诚心”便是在此处了。   缓缓收回目光,贺瑶清转过身再去瞧院中那少年,背脊挺直,不卑不吭,只肩头却几不可见得微微瑟缩着。   至此,李云辞才终于松了口,“蓝可王子不必多言,只要于大历赤心,于圣上之丹心可鉴,皆大历朝盟友。”   说罢,便朝侧畔吩咐,“上酒来。”随即拿起酒盏赫然起身,绕过案几向院中去了。   至二人跟前,李云辞顿住步子,“蓝可王子少年碧血源丹心,月处王年迈,王子还是伴于左右的好。”   那月处使者与蓝可闻言皆是一愣,好似才刚听错,良久,使者才唇口微张喃喃道,“殿……殿下……”   李云辞却望着蓝可一双星辉熠熠的眼,抬手拍了拍蓝可的肩,那肩想来是因着紧张,已然绷得犹如一跟弦,李云辞年岁长他许多,身量又高,手掌中的温热从臂膀之上缓缓传入心腔,教蓝可渐渐松怔下来。   这时,仆从已然端了一壶酒上来,李云辞正要伸手去拿。   那使者想来是有些激动,摆了摆手,语无伦次道,“今日我带来月处部的仙酿,原也是想俸给殿下的。”说罢,朝身后人吩咐,“快些上酒来。”   不多时,便呈上一坛酒,边上放置着几个碗盏,碗口之大犹如粗槐。   使者难掩得意之色,“这酒瞧着平常,却加了顶顶金贵之物,我们突厥男子多用此物,可保百福骈臻。”   一直不曾开口的蓝可抄起一个碗盏便向地下砸去,碗盏应声碎裂,蓝可弯腰拾起。   李云辞身后的侍从随即敛眉要上前来,不知晓那蓝可眼下所为何,却被李云辞一个抬眉制止。   只见蓝可拿起碎片,伸出手掌,说时迟那时快,手起盏落,掌中已然嚯开了一条口子,鲜血淋漓,只他好似不觉,将鲜血滴入其余的碗盏中,而后再抡起那坛酒倒了上去,水声潺潺,那酒不知是用什么酿的,竟还混了好些陌生的药香四散开来。   少顷,碗盏已然盛满了酒水。   蓝可双手端起碗盏,顿首慷慨陈词,“闻梁王殿下踔绝之能就日瞻云,吾今日立誓,丹漆随梦绝无二心。”   说罢,便要仰面饮下,不想李云辞出手一把扼住了蓝可的手腕,力气之大,竟教蓝可半分动弹不得。   只见李云辞抬手向身后示意,身旁侍从立刻递上短刃,又是手起刀落,握紧成拳,亦将鲜血滴入碗盏之中。   歃血为盟,蹈锋饮血。   一时间,众人齐喝之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再看蓝可眸中盈眶慷慨激昂。   贺瑶清看着二人喝下那和了血肉的酒水,心下难掩诧色。可以说,她眼瞧着李云辞如何不费一兵一卒地牢牢拿捏住了一个突厥部落,更教她诧异的是,一个这样懂得谋算人心之人,何以在上辈子会做出舍近求远绕金陵而伐津沽的事来,他分明可以直取金陵,却在津沽枉送了性命。   想来先前,怕是瞧轻了他。 第13章   都是妾身的不是,还请王……   席间各人豪情壮志挥斥方遒,月处部一行激昂青云,那使者好似还要向李云辞献美人,宴已至高丨潮。   这厢美人不美人的贺瑶清倒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她略饮了些酒,雍州的酒不比金陵的绵柔,霸道了好些,又加上今日设宴在院中,朔风斐然,教那凉风一吹果然闹起了头疼,又瞧着眼下席面已过大半,遂遣了俞嬷嬷去同李云辞禀了先回后院的厢房休憩。   李云辞那头见着俞嬷嬷来报,遂从熙攘中朝贺瑶清望了过来,只一眼,便又回转过身去。   贺瑶清随即由人搀扶着往后院去,绕过回廊,待过了甬道行出老远,仍能听见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众人慷慨淋漓之声。   直至后院,阖了院门,才终将喧闹都掩在院外。   厢房内典则俊雅,摆设一应俱全,连浴间都有。贺瑶清酒意酊酩,遣走了旁人,只靠着贵妃榻,身上随意搭着一条薄衾迷迷糊糊阖了眼。   屋外星月交辉,廊下虫鸣螽跃。   眼下入了冬,因着屋内已然烧了地笼,故而便在偏侧嚯开了一条窗牖缝儿,虽说有明纸糊着,却总有丝丝凉风掠进来,灯火摇曳,亦在贺瑶清的眼睫下投了一个微微拂动的烛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得外头院中有些脚步声外屋檐这处来,贺瑶清浅眠,随即睁开眼,半晌,外间人竟不曾叩门,只听得“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   竟是李云辞,负手入屋内,面色沉沉左右环视,下一刻便瞧见了睡眼朦胧的贺瑶清,鞋子被趿在足下,露着润白的一段脚踝,见着他,还特意去拢了拢不曾脱去的外衫。   屋内煦光婵婵,被地笼的热气一甫,更觉香气之悠然,李云辞今日吃了好些酒,他酒量向来极好,可眼下腹间却莫名升起一股燥热,一时不解却也未多想,只朝外头檐下沉声吩咐,“带进来。”   虽说屋内有地笼,可这般大门敞开外头的凉意还是直蹿进来,混着李云辞身上的些许酒味,再瞧他眼底微微泛着红,贺瑶清略沉眉,也不知他如今又要发什么痴。   少顷,便见着阿二押着一人入内。   贺瑶清的心勐得“咯噔”,酒瞬然醒了大半,饶那人匍匐着身子俯在地上又被反绑着手,仍教她一眼便瞧出了,竟是俞嬷嬷!   随即三步上前蹲下身子将人扶起,俞嬷嬷口被布堵着,只呜呜摇着头轻声叫着,贺瑶清也不敢去扯下布子,只仰面问一旁的李云辞,“王爷,这是怎的了?”   李云辞未应,他现下胸口似燃了一撮火,初初只是腹中温热,如今却仿佛炙烤着他的心腔。   先头那月处的酒水一入口,便教他觉得腥味甚重,还混着不明的苦味,却绝不是因着滴血的关系,他知晓月处绝不敢蓄意下毒,只一时勘不破那使者口中所言的顶顶金贵之物究竟是何。待酒水过了喉间缓缓淌入心口,如一抔暖流积于胸腹处,教人精神为之一振奋,连那时耳边众人的豪迈之言都尤为震耳。   可眼下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李云辞只得强压下心头的异样,撩开襕袍的衣摆信步向案几去,手指轻叩案面,面上瞧不出半点波澜。   贺瑶清不知俞嬷嬷究竟犯下了什么事,见着李云辞不急着发难的模样,遂缓缓起了身,低声细语道,“不知嬷嬷做了什么错事,还望王爷看在她年事已高的份上,网开一面。”   李云辞倏地停了轻叩案面的手指,敛眉侧头朝阿二递了个眼神。   阿二双手垂握在面前,“先头王爷与使者在房中正说着话,竟隔墙有耳,属下只当是刺客,不想待提到面前来一瞧,竟是……王妃身边的俞嬷嬷……”   说罢,阿二扯下了塞在俞嬷嬷口中的布子,只俞嬷嬷仍旧不发一言,垂首俯地,背脊不住地瑟缩着。   “属下在前头问过话了,嬷嬷却不肯说……”   既不肯说,那眼下便是提到她跟前对峙来了。   贺瑶清的一颗心渐渐下沉,垂首朝俞嬷嬷望了一眼,她知晓为何俞嬷嬷为何会做那隔墙之耳,也知晓她为何不肯置一词。左右不过是想听一听那使者与李云辞于无人处究竟要说写什么,可于圣上有害?   可贺瑶清委实不明白,金陵城究竟是如何催促的,圣上又是下了何样的旨意,教俞嬷嬷胆大妄为作下这般蠢事来?只眼下被抓了个现行,俞嬷嬷想来也知,她既已败露,圣上那头怕是犹如一颗弃子,倘或不小心再攀咬了谁人,非但不能活命,反而得不偿失……   贺瑶清目光流转,心下踱起了边鼓,她自然可以不出声,只道一句全然不知情,让李云辞随意处置了俞嬷嬷,可如今在这梁王府,她亦是孤身一人……   想来李云辞也不会枉顾圣上的脸面要将她处置了去,左右她不得李云辞的欢喜,那便破罐破摔了。   半晌,贺瑶清跪了下去,“都是妾身的不是,还请王爷宽恕。”   一旁的俞嬷嬷闻言,慌忙抬起头,直摇着头呜咽着,“王妃……都是婢的错,是婢的错!”   李云辞挑了眉,不理会俞嬷嬷的哭诉,哑声道,“哦?竟是王妃授意了你的嬷嬷?不知究竟是要探听什么。” 第14章   他想抚上她的面颊,教那……   “王爷近日公务繁忙,已然许久不曾回屋来,每每去书房,也见不到王爷的面……也不知究竟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今日看月处使者与王爷一拍即合,突厥美人纤腰婀娜……只怕王爷心有旁人要纳妾……”   “嬷嬷想来是瞧妾身不思茶饭……”   一字一句,教人听来皆是丹心赤忱,混着哭腔,宛若林籁泉韵。   李云辞垂眸望着跪在门边的贺瑶清,只看着她如何讹言谎语、撒诈捣虚,心下又是一阵烦躁,“如此,倒是我的不是,冷落了王妃。”   “妾身自知无用,讨不得王爷的欢心,王爷若是想要纳旁人,妾身定然与妹妹和睦相处,旁的都不敢奢望。嬷嬷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着妾行差踏错。”   贺瑶清说罢,微微抬面,眼中泛着盈盈水光,与立身在案几旁的李云辞四目相对。   李云辞望着她眸中饱含的热泪,虽还不曾落下,却教他下意识便想起那晚沐浴的情景来,一时酒劲上涌,腹中升起异样,额间竟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这个女人的眼泪怎会这般多,多到教他烦闷不止,教他每每与她说话都要斟字酌句兼权熟计去琢磨何为真何为假。   只眼下,已然教他耐心全无。   屋内一阵静默,只余朔风吹入屋内蹿过地笼炭火的噼啪之声,炭火若明若暗,却能轻舀似的燃了谁人心下的殆乱,虽那殆乱来得莫名。   良久,李云辞神情晦暗,嗓音轻而又轻,“出去。”   “让他们都走远些!”   末了又加了一句,只话中已然淬了怒意在,叫贺瑶清听来不免心下一惊,也不知是否才刚的话说得不美,触怒了他。   那头阿二得了令便带着俞嬷嬷出屋去了,还反手阖上了门。   转眼,屋内便只余二人。   他如今心下有一通火,面前这个女人,不知得了圣上何样的旨意带了何样的目的至他身边,缕缕置他的申饬告诫于不顾,总妄行魅惑之事,今日能做隔墙耳,他日可会图穷匕见?   月处的酒后劲十足,李云辞眼下步履竟有些虚浮,胸间唿吸急促险些教他遏不稳,只这些贺瑶清埋着头面都不曾瞧见。   李云辞一步一顿行迈靡靡至她跟前。   缓缓矮下身子,单膝着地,伸出修长而有力的两指挑起贺瑶清的下颏,将她抬至与他对视,眸色深深,晦暗不明。   贺瑶清一仰面便撞进了这样一双眼眸中,分明异常冷漠,却难掩怒气。这还是她头回见到他有这般骇人的辰光,教她心下微颤。   二人离得这样近,近得好似能嗅见他唇边灼人的酒意,望着他薄唇轻启,唤她——   “贺氏……”   -   李云辞在唤她后,原想告诫她,他的耐心委实有限,莫要再而三去行这些虚妄之事以此试探他的底线,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可是,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人双眉若裁秋波横卧,连额间的花钿好似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尤为瑰丽,和着那沁入肺腑的馨香,肆意褫夺着他的心绪,搅得他口干舌燥脑中顿木,腹中那被压住的灼热之感已然腾挪跌宕,只能下意识不住得用舌口吞咽来汲取一些湿意,可这些不过是太仓一粟,哪抵得住思绪翩浮万千……   他指尖所触之处的细腻柔软,恍过他的心神,指尖点点如今竟觉尤为不够,他想抚上她的面颊,教那柔嫩的触感充满他的掌心……   在神思要全然溃败的一刻,他忽得意识到——   他不对劲! 第15章   “回禀王爷,王妃遣奴婢……   李云辞几乎是下意识地收回了手,继而错开了眼,摇摇晃晃地扶着水曲柳雕花桌面站起了身,随即步履漂浮得后退——   贺瑶清见他喉结不住地滚动,面色竟有些虚弱,自然亦瞧出了李云辞眼下的不妥来,敛眉缓缓起身,亦步亦趋的朝李云辞跟前行去,满脸的茫然与小心翼翼。   “王爷?”   李云辞脑中昏昏沉沉,腹中好似起了一团火,瞬然便火然泉达,起初四肢只如密密麻麻针刺一般,渐渐地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蚁钻咬吞噬,目光所及之处好似都不能视物,眼前只余一层层雾霭轻纱,薄雾氤氲,额间细密的汗渐渐汇聚成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心下是一浪翻过一浪的炙澡之感。   眼下分明是寒风侵肌的冬日,可他却只想寻着那一处阴寒地汲取些许凉意。   哪里?方才指尖,贺氏的面颊便是,柔软无比,簟纹如水。   这样的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一时之间他竟猝不及防不知所措。他视不清物,思不明事,耳边嘈杂的嗡嗡之声此起彼伏,好似夏日里枝丫上的蝉鸣,扰得人心劳意攘不能自持。   蓦然听到贺瑶清唤他,教他不自觉便打了一个寒颤,随即眼中渐渐清明,眸光多至之处皆是她曼妙的身影……   他想起日间瞧见的她雪白的双足,当时分明不过只瞧了一眼,匆匆一眼罢了,如今他的脑海里竟能随意勾勒她双足的形状,更能想象那双足的绵软与柔嫩,教他心猿意马浑浑噩噩如置梦中。   他望着她一步步向他来,他竟半分抵挡不住,半晌,才抽出最后一丝理智来。   “你莫要说话!”   她说出的每一句话现下好似山间潺潺泉水,清凉沁脾,分明是最能扼住他如今心腔夏热握火的窘境。   可她好似听不懂人话,仍旧一步步向他来,逼得他一步步后退,直至他撞在了身后的床榻之上、退无可退得倒在上头,床榻之上被衾软蓬,教他躺下了便好似再起不得身。她却如寻得了最好的机会,三两步向前至塌边,蹲坐在他身旁,缓缓伸手,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衣摆,诺诺唤他。   他合该推开她,可他不能,眼下他已然用了所有的意志强迫他没有将她一把拽至跟前,嗅她的馨香,抚她的面庞。他神志不清连唤人来、唤阿二来的气力都没有,如何还有旁的气力去推她?   可她却得寸进尺,先头不过是拉他衣摆的一角,继而便是整个手握了上来,按住他的臂膀,摇晃着他,直晃得他神思幽悠,他听不清她口中所言,只瞧得见她花瓣一般的檀口一张一合,唇瓣上头也不知点了何样的口脂,竟如盛夏雨后的蜜桃一般水嫩……   他心下煎熬,只恨一时不察,竟要在这处交代了么。   只饶他心下如何不愿如何煎熬,他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气力,一把扼住她使劲拽着他臂膀的手,果然,宛若柔胰的手犹如源源不断冒出甘泉的泉眼,冰凉透心,教他忍不住想要汲取更多……   许是他气力太大,好似是弄疼了她,只见她惊慌失措地拍打着他的手背想要挣脱,他不过一个松手,便教她摔倒在地。而后便见着她倏地起了身,转过身跑至门边,好似在朝外推了门,却不知为何不曾推开。   她回过头,面上瞧着六神无主,问他,“王爷,门可是教锁了?怎的推不开?”   原推不开也无甚稀奇,左右她便一直对他行魅惑之事,如今竟这般好的机会,她已然能得逞了,却还要这般装腔作势……   可他已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嗓间犹如被火熏过,只得胸膛不住起伏地喘着气……   在她几次推门而不得开后,便瞧见她往边上的窗户行去,随即豁然打开了窗——   她复回转过头,满脸的欣喜,“王爷,您且忍一忍,我去寻人救你!”   而后,他便侧眸眼瞧着她一手拎起层层褶掖的裙摆,连顿一顿都不曾,翻身爬上了窗棂,继而纵身一跃,从窗台跳了出去——   如今他神思顿木,思绪不比平日,那个女人此番倒教他瞧不明白,只不知她又要唱哪出。   窗户大敞,外头的凉风一拥而入,拂过他的身子,一瞬间仿佛得了一丝清明,虽腹中仍热浪滚滚,腹下依旧炙胀难忍,却已然好过方才那般浑噩不知寅卯。   李云辞缓缓撑起身子,却仍旧起不得身,只得勉强坐在床沿,一手支着头,两指拧着眉心,心下微喘,口中热气浮浮,教他难耐。   -   良久,只听得“吱呀”一声,屋门被人从外间推开。   李云辞抬头,却不想来人不是贺瑶清,竟是宝雀——   下意识蹙眉,随即出声,只嗓音却嘶哑之至,“你来做甚!”   宝雀仓皇跪地,垂首轻声细语道。   “回禀王爷,王妃遣奴婢来侍奉王爷。” 第16章   “你……很好。”……   贺瑶清从窗户那头翻身而下后,院中渺无人迹,竟连一个能使唤的人都瞧不见,只余一轮蟾月高挂,银辉穿过院中几棵槐树,斑驳地落下婆娑月影。李云辞眼下如何,饶她再不曾经人事都能瞧得出三分来,回想起方才在床榻边不过一晃而过,却已然瞧见衣摆下头支棱起的昂扬,甚是骇人。   阿二也不知将俞嬷嬷带至何处,人影都不见,出了事如今却连个能商量的都没有,贺瑶清实在无法,只得往院外去,赶巧了竟见到甬道尽头的宝雀,正端着醒酒的汤水,贺瑶清连忙上前,也不拘送什么汤水了,酒醒不醒的是次要,如今顶顶要紧的是另一桩。   贺瑶清只问宝雀,可愿意侍奉屋内人。宝雀初初愕然,继而面颊泛起红晕,贺瑶清见状,继而便推搡着将宝雀引入房中。待人入内,又见着阖上了门,这才稍稍安心,随即整个人亦松怔下来。至这时,好似才回过神,一抬手,才发现指尖因着神情紧绷而发麻犹如针刺,也不知是方才被李云辞扼住她手腕的滚烫炙热掌心给吓着了,还是才刚从窗户上头跳下来一时不及应。   论相貌,李云辞的确是再出挑也没有的了,可论起旁的来,他李云辞夜郎自大、性子又阴晴不定,倘或让她委身于他,她是一百个不乐意。   待宝雀入内后,她复在院中站了会儿子,倒不是有意听墙角,只眼下四周无旁人,万一内里有事要唤,无人应,也是不好的。   她原站得远,屋里的动静听得不算真切,好似不久便有窸窸窣窣的水声传出,想来已然是在沐浴?   一时心下微叹,竟这般快便成事了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才见得屋门从内里“嚯”的拉开,是李云辞,只面色瞧着不大好,仿佛凝了一层冰霜,人不还曾走近便教人恍若置身三九寒冬。再看他外衫衣襟大敞,内里白色中衣已然露了出来,倒也不是全然宽衣解带的,可浑身湿漉漉得好似被雨淋了个透顶似的,着实狼狈不堪。   那头的李云辞一抬眉便见着在院中站着无所事事的贺瑶清,二人对视,他随即一步步上前,水珠顺着衣摆滴答落至脚边,身后是一道道湿答答的痕迹。   他的样子委实迫人,教贺瑶清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李云辞亦至她跟前。   她望着他眼底血丝充斥,牙关紧叩、一字一顿对她说道。   “你……很好。”   分明是夸人的话,可贺瑶清不知怎的竟没来由得背脊一凉,好一阵心虚。   李云辞说罢,头也不回得往院外去了。   见他走了,贺瑶清才隐隐约约听到屋内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出,随即拎起裙摆往屋内去了,她虽不曾经过事,到底俞嬷嬷先头也是教过不少的,眼下没有仆妇女使,她总得入内去瞧瞧宝雀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不曾。   待跨过门槛,便见着跪坐在地的宝雀,脸色煞白,眼睛哭肿得好似铜铃,又见着浴间幕帘下头皆是水渍,贺瑶清下意识往浴间去,待掀了幕帘,入眼却没有氲潋雾,却有些古怪的味道充斥,再入内便是孤零零一个浴桶,只内里水已然翻出来大半,水面上只飘着点点乳白的东西,想来水也早就冷了,那两桶热水还好端端地摆在一旁。贺瑶清一时心下纳闷,不用热水也能沐浴么?   待出了浴间,见宝雀仍在哭,却衣衫完好,这究竟是成事了不曾?忙上前要将人搀扶起来,口中不住地安慰。   “莫怕了,待回了府,我去向王爷给你讨个名分。”   可宝雀一门心思只是哭,倒教贺瑶清手足无措起来,想着是她话说得不好么?   -   那头李云辞才刚出了小院便直往书房去,却在半道上碰上了步履匆匆的阿二与李宥,那二人瞧见他这般窘顿,一时相视无言,面上却半点不敢露,随即上前来见礼。   那阿二忙不迭地从袖口拿出一个瓷瓶,“王爷,属下才刚碰到李参将,才知那月处使者方才说那酒水里头参了好些雀脑,生的晒干的皆有,他们突厥人常喝,倒无甚特别,只王爷先头不曾喝过,头一遭,怕是……怕是……”   后来的话阿二想来是说不出口,支吾了一下,才道,“故而月处使者才刚送来缓解的药,还有一美人,美人眼下正在内院堂下候着,王爷可要召见?”   李云辞百转千回,心中好似有千帆浪头打过,却不似是为着那月处使者,只究竟为着什么,他眼下一时也说不清。   亦无暇应付阿二李宥二人,只随意摆了手,便径直往书房去了。   九曲回廊、悠长甬道,眼下瞧来却都在与他作对,渐渐得步伐愈来愈快,待至书房门口大步跨入内,随即反手阖上门,至此,这样荒诞又嘈杂的夜晚终于皆掩在门外了。   屋内鸦默雀静,只余更漏滴答。   而后很久,李云辞每每想起这晚来,都觉挫败不堪,他二十三年的人生,从未有过眼下的拉捭摧藏与难堪。   他先头虽浑噩,他清楚地记得她如何费劲得去推那屋门,许是慌乱,一时忘却了那门是要从内拉开的,他想起她初初打不开门时的惊慌失措,好似下一刻他便要如恶狗扑身而上一般,而后便是她在发现窗户竟是能开之时的喜出望外……   就好似,她在为她不用与他行事而庆幸……   是的,她在庆幸。   虽他也未必瞧得上她。   可这却亦是他难堪狼狈之所在,他那般笃定她费尽心机想要与他成事,饶她嘴上如何巧舌如簧舌灿莲花——   行之种种却骗不了人,她心下分明是极不愿意的。 第17章   便是她赤身露体他亦不会……   月影如纱,星火寂寥。   书房内烛火通明,李云辞仍在内,阿二见时辰已晚,俞嬷嬷还被绑在后院还未处置,王妃亦不曾回府,便想上前去问,至檐下,才刚抬手想去叩门,随即又缩回了手。今夜李云辞回屋时面色有多难看他亦不是不曾瞧见,眼下去怕不是要撞枪口?   说来也全怪那月处使者,那雀脑是何物?文鸟的脑髓,平日里只知能治聤耳,哪里知晓竟还是兴阳泄精的宝物,也难怪那使者一口一个顶金贵之物,突厥崇尚子嗣多繁,于些房事上头常年不加节制的人身上可不就是顶好的盛物么?   只苦了自家王爷……   -   那药酒凶猛,先头在后院屋内时李云辞虽神思溃顿,精神却异常抖擞,那个女人也太瞧得起自己,她以为她若不乐意,他李云辞还能做那霸王硬上弓之人么?竟还寻了女使来羞辱于他,他不过是误用了药酒,便好似被蛊惑了一般,才会觉得她额间的花钿馥美,若没有那药酒,便是她赤身露体他亦不会多瞧一眼!   先头无法,只得在浴间自己就着凉水出了一回才觉好些,才刚回了书房,如今腹下竟又隐隐升起一阵炙火来,正是心烦意乱之际,便见门外有人影晃动,随即沉眉寒声。   “何事。”   门外正犹豫不决的阿二骤然闻声,忙从檐下复回了门边,却不敢叩门,站在门外小心翼翼道,“王爷……快子时了,可要回府了?”   说罢,阿二竖起耳朵打起精神听着里头的吩咐,内里默了半晌,才传出声音,“去寻个人将王妃送回。”   这话的意思是,只王妃一人回,今夜他便不回了,阿二得了令,复问道,“那俞嬷嬷……王爷要如何处置?”   “放了罢。”内里犹豫都不曾,便开了口。   阿二随即应下,想来也是,王爷心里定然清楚,那王妃既是圣上赐婚,这俞嬷嬷定然也是圣上的人,一个嬷嬷,胆敢做出这样私窥之事,定然是有人授意,若是真如王妃所言,倒也罢,倘或是受了圣上的旨意,若罚,便是打了圣上的脸面,何况没了俞嬷嬷,还会有旁的嬷嬷来,左右自家王爷于圣上之忠心丹书可表,只盼圣上早日明白梁王府一心为大历朝座雍州镇边关之节义。   至此,阿二便下了房檐,正转身想去,不想又被屋内唤住了,忙回过身垂着头,“王爷可还有吩咐?”   良久,才听得压抑而又暗哑的声音。“再拿些凉水来。”   阿二一听,想来是那药酒后劲又上来了,“月处使者已然送了美人来,还有缓解的药,王爷不若用些?”   “多事。”已然极不耐烦。   阿二听罢,不敢再耽搁,忙出了院子吩咐了下去。事后一想,那雀脑想来药性凶猛,何况只听过固阳之药,那灭阳之药多为走方郎中的偏门左道,使者奉上的纾解的药,倘或真能药到病除便也罢,倘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今日劝药之责,也不知几颗脑袋能抵……   -   那头阿二寻了李宥护送贺瑶清回王府,待贺瑶清出了辉月楼,才发现候在马车旁的,竟还有垂着头颅微微瑟缩着的俞嬷嬷,一时惊诧不已,面上却不敢表露,只佯装无异地上了马车。   雍州不比金陵城,夜凉风大,那李宥心细,想来是瞧见她傍晚穿得披风轻薄了一些,便在车厢内另备了一件鹤羽滚边大氅,贺瑶清连忙道了谢,那李宥只道不敢当。   马车嗒嗒,一路无话。   待至了王府,贺瑶清由俞嬷嬷下了马车,又仔细向李宥行了谢,才入了南院。   回了卧房,随即遣走了四周伺候的女使,阖上门,才坐在了案边。   俞嬷嬷起初只立身在门边垂首,一动不动,只模样是唯唯诺诺。   “王爷将嬷嬷放了?可说了什么?”   “是阿二来传的话,只让婢日后莫要如此,无论王爷纳妾与否,皆不会因为婢而改主意,旁的倒不曾说。”   贺瑶清诧异于李云辞竟这般轻巧得放了俞嬷嬷,莫不是先头她说的话他全然信了?亦或是后头她遣了宝雀去屋内这桩事甚得他心意?   那俞嬷嬷说罢,随即俯身朝贺瑶清行跪拜大礼,“王妃今日替婢开脱,此大恩,婢定然感遇忘身。”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感恩戴德,只差没有结草衔环而报。   “哦?我却瞧嬷嬷这话说得并非肺腑之言。”   “王妃何出此言?”俞嬷嬷仍旧俯首。   贺瑶清抬眸睥了俞嬷嬷一眼,寻了把缠红线的铜剪,小心翼翼地剪亮烛火,那烛火倏地一暗,随即便好似黎明即起一般将整个屋子照得尤为明亮。   “啪”的贺瑶清轻声放下了剪子,只这样的声音于这样的深夜中彰彰明甚。   “我且问嬷嬷,倘或下回再有这样的机会,嬷嬷可还会行这般蠢事么?”   语毕,那俞嬷嬷却不作声,埋着首,贺瑶清瞧不到她面上的神情,遂缓缓开口试探道。   “嬷嬷眼下怕只会怨怪自己不够小心,亦或是阿二那头藏得太好,教嬷嬷一时不察,这才翻了船。”   夜委实是深了,又是冬日,现下硕大的院子连鸟叫虫鸣都不曾有,万籁俱寂,屋外只余时不时呼啸而过的朔风,教人听来凛冽又刺骨,亦让跪在地上的俞嬷嬷心下纷乱。   良久,才闷声道,“王妃恕罪。”   “嬷嬷又非听命于我,平日里头也只嬷嬷使唤我的份儿,何谈恕罪?”   说罢,贺瑶清复去睥俞嬷嬷,见她仍旧匍匐着不作声,倒似是根灯芯陇长的蜡烛,嘴硬得很,拨一拨才肯动一动,剪过烛心才肯好好开口。   随即沉了眉,再开口便是少有的正色颜辞,“俞嬷嬷,你不肯攀蔑我,并非你怕连累我,只怕是你心里清楚,倘或今日说错了话,金陵城怕也是饶你不得,你护住了我,方有一线生机——”   话毕,那俞嬷嬷的背脊终于微微颤抖了起来,贺瑶清见状,便知这一记药引算是下对了,遂软了声调锲而不舍道。   “梁王正是热孝的当口,圣上却这般急迫地将我赐婚于他,只他不是个蠢人便能知晓圣上的用意在何处。既如此,又如何不会防备你我呢,嬷嬷你且说,是也不是?”   “我知嬷嬷于金陵城忠心耿耿,可眼下咱们初来雍州,与金陵城便是社燕秋鸿,眼下合该先保全自身,方能将圣上之交代办好。”   说罢,贺瑶清便静静地望着俞嬷嬷,再不开口。 第18章   “王妃果真贤淑,倒是本……   贺瑶清静静地坐在案前,烛火摇曳,将她半垂的眼睫投成一个扇形映在眼下。   那俞嬷嬷起初不过是双肩微微抖动,渐渐地好似在抽噎,背脊不住地觳觫颤动,继而便是呜咽恫哭之声,“娘子……婢也是没法子啊……”   贺瑶清闻言,见她不曾唤她王妃,眉梢微挑,便知先头的话她已然听进去了,只得循循善诱。“平日里瞧着,嬷嬷是稳重的,却不知为何在这上头那般急切?每每遇事总是催促我去王爷跟前……我与金陵城已然许久不曾有联络,不知那头与嬷嬷是如何说的?”   “这……”俞嬷嬷支吾其辞,不肯再说。   “嬷嬷与我在这雍州,本就没有旁的人能依仗,嬷嬷有苦衷也该说与我才是,这般我才好帮着嬷嬷,你我相互扶持,这路才好走些。”   见俞嬷嬷闪烁其词,怕是心有顾虑,贺瑶清便继续劝慰。   至此,那俞嬷嬷才嗫嚅的半吞半吐道,“金陵城的旨意……原是……想让王妃尽早有身孕才好……”   闻言,贺瑶清蓦得沉眉,“有身孕?”   “是……待有了身孕……便可回金陵城去……”   心弦一拨,贺瑶清面色渐沉,她只当圣上赐婚于她不过是要她刺探梁王府虚实。可万万没想到,圣上根本不管李云辞是否有将反之心,他反或不反,雍州的兵权,圣上是要定了的!   难怪俞嬷嬷总是催促她行事,只恨不得她与李云辞日日睡在一处才好,洞房夜更寻了那样一件不得体的内衣,既要她尽早有孕,继而回金陵城去,便是只要她腹中之子,待生产了,便好以此为质子随意拿捏李云辞。   原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只心思……也忒歹毒了些。   不对……就算金陵城是这样的打算,可有孕生子之事全然都是看运气的,何以俞嬷嬷却这般急切?   想罢,贺瑶清站起身,缓缓行至俞嬷嬷跟前,将她搀扶起,小心翼翼地试探,“嬷嬷,可是存了把柄在金陵城中?”   哪曾想这句话好似戳中了俞嬷嬷的心事,教她闻言骤然恫哭出声,不过半晌便泪如泉涌。   贺瑶清轻抚着俞嬷嬷的背脊,倒也不出声催促,只待她哭够了,方才启唇,“嬷嬷莫怕,说出来听听,看可有我帮得上的?”   那俞嬷嬷哆哆嗦嗦抽噎不止,断断续续才将话说清楚。   原俞嬷嬷先头不过是在皇后宫里大嬷嬷底下做事,家中只余一小小孙儿俞绫,又因着丈夫儿子皆故去,故而对那孙儿便极是疼爱,祖孙俩相依为命。孙儿懂事明理,俞嬷嬷还特地寻了路子将孙儿送去私塾识些字。不曾想金陵城征兵,竟征到俞嬷嬷家中,孙儿不过十二岁,如何能拿得起长戟?不过是被拉去凑数的罢了,俞嬷嬷便求到了大嬷嬷跟前,只这桩事体后头竟被皇后知晓了,而后那孙儿不仅没被征兵,还被召进了宫,至此,俞嬷嬷对皇后自然是感激不尽,故而当说要派她一道来雍州时,自然是肝脑涂地唯恐有负于皇后之托。   可原金陵城来的信笺中,俞嬷嬷的孙儿总会写上一句“安”,只近日的却不曾见过了,俞嬷嬷心下不安,每每询问,也不得回应,这才愈发急迫,只想早日事成回金陵才好。   至此,贺瑶清明白了其中原委后,随即宽慰,“无妨,嬷嬷既身负重任,事不成,宫里也不会将人送去参军,嬷嬷追问,金陵城怕是当嬷嬷不肯用心做事,下回嬷嬷再回信,只问一句可安好便行,我再想想旁的法子可能帮到嬷嬷的。”   俞嬷嬷听罢,慌忙跪地,复朝贺瑶清叩了三个响头,泪眼婆娑只道多谢。   贺瑶清忙将她搀扶起,“既如此,嬷嬷日后可得听我的才好,万不可再莽撞行事。”   俞嬷嬷颔首会意。   -   那头李云辞在辉月楼的日子却算不得好过,那药性汹涌,只在浴桶中泡了一整晚的冷水澡,至黎明初开,才觉好些。   至东边才刚露了一截鱼肚白,便急匆匆换了衣衫回府去了,早间还要给老夫人请安的,昨夜没回亦是这个道理,动静这般大,怕传到了老夫人耳中,徒增担心。   待回了府,李云辞径直便往东院去了,等老夫人起了身又与之一道用了早膳,方才回南院去。   不想才入南院,便见着底下人在搬弄物件,随即朝阿二示意。   阿二忙上前叫住了一位小厮询问道,“怎的了这是?”   不待那小厮应,便见贺瑶清从房中出来,施施然行下屋檐至李云辞跟前,毕恭毕敬地敛衽行礼,“见过王爷。”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李云辞如今再瞧贺瑶清,只余不耐,“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妾身知讨不得王爷欢心,又想着王爷每每宿在书房总是不大方便,便差人将妾身的东西搬至院中另一间客房,如此王爷便不用宿书房了。”   贺瑶清言辞恳切,双眸微垂,教他听来当真是字字句句都是为着他好。   倘或在昨日之前,李云辞定要嗤笑她又要玩弄什么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只如今,他心下却明镜一般,她确是不愿与他同屋。   那头贺瑶清说罢,不见李云辞有应,复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他,继而轻声细语道,“王爷,可是妾身做得不妥?”   李云辞唇瓣紧抿,眉梢皆是厌烦,随即别过眼。   “随你。”莫说她要搬离卧房,便是搬出院子,他亦不会在意。   说罢,撩开衣摆便要往书房去。   “王爷,且慢。”   李云辞闻声倏地敛眉,却到底还是顿了步子,头也不回,“还有何事。”   贺瑶清自问在他面前言辞向来小心,瞧他如今这处处不耐烦的模样,倒似是吃了火药一般,几不可见得撇了唇角,随即上前,“昨日宝雀的事,妾身也不好做主,便想来问一问王爷的意思,是要安排在哪一间房?”   话音刚落,便见李云辞蓦得转身,眉眼间闪过一丝惊诧。   半晌,才听得他一字一顿道,“王妃果真贤淑,倒是本王之福。”声调却不知为何竟有些莫名寒凉。   贺瑶清却全然只听得李云辞言语中的夸赞之意,原她竟猜对了他的心思,随即朝李云辞盈盈一笑。   “王爷见外,此乃妾身份内之事。” 第19章   是他李云辞不能人道?……   那头李云辞闻言,一时轻笑,随即沉了面朗声唤了“阿二!”   遂转身撩开衣摆走了,那头阿二朝贺瑶清宽行一礼,便忙不迭地跟上。   贺瑶清目送他二人,撇了唇角,施施然去了偏屋,又吩咐了俞嬷嬷去将宝雀寻来,便坐在桌边瞧着小厮们搬着她的几口箱子与行奁。   经了昨夜的事,如今俞嬷嬷是不会再催促她与那李云辞行事与否,她终可偷得浮生,不用再日日上坟一般端茶递水去贴李云辞的冷脸,只俞绫的事一时却也寻不到人打听,她原在金陵城时便与旁人走动不多,后头至多与蔺璟有些交集,可倘或他在她跟前,她却是连话都不欲与他多说半句的,何况他原就是怂恿圣上将她赐婚之人,怎会用心替她们寻人?   她左右不会在梁王府里头久呆,只既应了俞嬷嬷,离府前也该替她办妥才好。   -   那头不多会儿,俞嬷嬷便将宝雀寻来了。   俞嬷嬷立身于屋内门边,宝雀面对贺瑶清跪了下来,“见过王妃。”   贺瑶清想着这人日后便是李云辞的妾室,饶她对李云辞无意,先头在蔺府,她便是个做小妾的,深知做妾室的不易,遂虚扶了一把宝雀,又看了座儿。   “昨儿的事我这头与王爷也说过了,只不知将你安置在哪个屋子里头,你自个儿可以中意的?”   言辞极尽温柔,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凭白教人以为在立正室的威严、与人结了仇。原以为这般话出了口,那头宝雀合该是云娇雨怯得应下才是,不曾想她却面色古怪,神色飘忽继而小心翼翼问道,“当真是王爷的意思么?”   这话说得蹊跷,怎的昨夜成了事,那李云辞竟在这宝雀跟前表露过不想负责的态度来?可今早问他,也不见他有不应啊?贺瑶清眼波流转,随即朝俞嬷嬷递了眼神,俞嬷嬷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屋子反手将门给阖上。   “昨儿……王爷可是与你说了旁的?”   哪知宝雀闻言,竟又泪如雨下,反倒教贺瑶清手足无措起来,说到底,昨夜寻上宝雀的人是她,一时焦心,“原是我的不是,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若说与我,我定然为你做主的。”   倘或真是李云辞吃干抹净不肯认账,她虽在他跟前人微言轻,大不了禀到老夫人跟前。   那宝雀心下亦是对贺瑶清这般肯替她出头而心怀感激,却仍旧支吾不语,倒似是昨夜之事甚难开口。   良久,才诺诺道,“昨夜……王爷他……不曾幸婢。”   ——什么?   这倒教贺瑶清书空咄咄好不惊诧,一时瞠目结舌。   既不曾行事,那昨夜一通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作甚?做戏么?   何况昨夜她分明瞧他已然是浑噩不知所云,腹下肿胀不能视之,如此,美人当前竟还能坐怀不乱?   她知晓他心里有着一位小表妹,便是上辈子他李云辞守满孝期一年便娶的人。   可倘或是因着心下有人,何以今早自己去问他时他却未拒?   何况她入府已久,怎的都不曾听下人提起过李云辞有什么青梅竹马来……   ——   电光火石之间,贺瑶清险些惊呼出声,她好似知晓了了不得的大事!   倘或不是因着小表妹的缘故,莫非是——   是他李云辞不能人道?   原先头在宫里,这样空有家伙事的事例也不曾少听。   难怪上辈子他与小表妹成了亲,却不见有子嗣。   这念头一出,各种佐证便冒了出来,好似他李云辞的这桩事已然是事实,只教贺瑶清慌忙抬了巾帕掩唇,心下默念偶弥陀佛,随即便对他生出两分惋惜来。   贺瑶清百转千回,想起先头怎的每每她穿得少些他反应总是莫名的大,还有那回浴间,好似她如何水性,只想方设法要引诱于他。   原,结症竟是在这处么……   倘或这样的事情教圣上知晓了,恐怕也不会巴巴地将自己赐婚来雍州了。   却也难怪,这样私密之事,如何能轻易教旁人知晓了去。   贺瑶清面上讪讪,虽他不欲旁人知晓这般阴私之事,故而今早不曾拒她,可她却不好凭白送了人姑娘一生,随即朝宝雀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   宝雀应下,行了礼才刚要退下,却又被贺瑶清唤住。   “昨夜之事,切莫说与旁人。”   “婢知晓的。”说罢,才退出屋外去了。   待宝雀走了,贺瑶清整个人随之松怔下来,这个秘密,她也得替李云辞守好才是,先头她只想着寻机会便逃,可她这样的身份,想逃还是要颇费些周折的,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因着李云辞这头的缘故,他定然不会与自己有首尾,既如此,何不讨好于他,教他相信她原不欲为圣上探听什么。适当时候也可表一表忠心,待时机成熟,和盘托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教他放自己走,顺道还能问他要一笔钱财。   届时,便不用怕身无长物在外头无法过活了!   贺瑶清一时欣喜若狂喜出望外,柳暗花明!   那头俞嬷嬷见着宝雀出了门去,随即入内,“王妃真要替王爷纳妾?这般新婚不过几月便纳妾,怕是……”   贺瑶清抬眸望向俞嬷嬷,才刚的事她不准备说,免得节外生枝,遂敷衍道,“嬷嬷说得有理,先头是我考虑不周,才刚已然与宝雀说明了的,现下无事了。”   俞嬷嬷那头闻言,随即豁然开朗,想来今早问询王爷的意见不过是为显贤德,才刚便是私下说与了宝雀,让她知难而退,如此这般,既得了贤名,又不用真的替王爷纳妾,心下是好一阵的喟叹佩服。   “王妃果然深谋远虑。”   贺瑶清自然不知晓不过眨眼的工夫,那俞嬷嬷已然脑补出了好一部以退为进随意拿捏妾室的大戏,因着昨日之事,只当俞嬷嬷是转了性子,倒使起了迎虚拍马这一茬。   一时有些心虚,遂面热道,“嬷嬷不必如此。”   “有劳嬷嬷,替我寻些花样丝线来,不拘什么颜色,都拿些来。”   俞嬷嬷只当她要给李云辞绣随身的香囊配件的,随即应下。 第20章   莫非李云辞是在故意逗弄……   先头大败乌木斯,月处又肯归顺,短期内突厥各部都在观望,一时倒不曾听说又有哪个部族来滋扰,李云辞便也没那么忙碌,在府里头能与贺瑶清碰上的机会便也多了些。   每每见着,贺瑶清总是朝他莞尔一笑,倘或不是李云辞已然知晓她的态度,只怕仍旧要当做她是一心要行魅惑之事。   便也因着先头误会于她的缘故,总教李云辞莫名得生出一丝愧怍来,倒是他做了那小人,妄度君子之腹一般。   他原是瞧不明白,她既听命于金陵城,何以在那事上头这般分斤掰两,既要避他如蛇蝎,如今又何以与他言笑晏晏?   几天前还张罗着替他纳妾,现下却连影儿都没有了。   这般言行不一,究竟所为何,如今静下心来,当真教他心生好奇。   -   这头贺瑶清见着李云辞,也不拘什么心下愉不愉、上坟不上坟的了,倘或遇上他面色不好,便只当他是身体有疾,心绪较旁的男子而言阴晴不定些也是有的,故而她在与他碰面之时,每每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绝不说男女之事没得勾起他的伤心事,横竖她如今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能教他信得过她,便是与他做那一门同气的八拜之交亦没有什么做不得的。   这日午间,贺瑶清将俞嬷嬷拿来的各色花样挑了个遍,多是些牡丹鸳鸯的,“可还有些旁的?”   “王妃要什么样的?婢让她们画来。”   贺瑶清一时茫然。   先头还不曾入蔺府时,她曾绣过一个香囊给蔺璟,只那时她并不精于绣工,磕磕绊绊手指头上戳了好几个血窟窿才在香囊上头绣了两颗相思的红豆,后头入了府知晓了他是如何道貌岸然之人后,便怄得要命,寻着机会跟他讨香囊,那时他如何说的?   他好似怔了一瞬,随即淡漠道,“早已扔了。”   她在蔺府三年之久,无所事事,平日里除了看书便是绣些花样,故而眼下一手女红也算是拿得出手。   思忖了片刻,贺瑶清回过神转头朝俞嬷嬷道,“不劳烦了,我自来罢。”   贺瑶清想着,她既要送,便不能绣什么鸳鸯啊连理枝的,教他凭白生了误会,便打算自己画花样来绣。   又见俞嬷嬷立身在旁还不肯走,倒似是有事要禀,遂柔声道,“嬷嬷还有事?且说来。”   那俞嬷嬷随即摊手入袖襟内,摸索着拿出一张不过一指宽的绢帛来,置于贺瑶清面前,细细推开,“婢今日写的,王妃瞧着,可有什么不妥?”   原是要送往金陵城的信笺,贺瑶清抬眸望了眼俞嬷嬷,随即慢条斯理的看向绢帛上细如蚊蝇的字迹。   “月处臣服于历,府中安。”   已然不曾在上头问询俞绫的下落,贺瑶清默了半晌,菱唇轻启,“嬷嬷,不若将后头改成‘吾徐徐图之’罢,也好教他们安心些。”   俞嬷嬷随即应下,转身出去了。   贺瑶清望着俞嬷嬷背影,她不曾去问俞嬷嬷这卷成细杆的信笺要如何送出,亦不曾问这梁王府可还有别的内应在,这是俞嬷嬷头回将金陵城的信笺给她过目,怕操之过急,反倒惹她旁生疑窦。   -   这日,日长一线,才刚用过了晚膳,天便已然暗了,贺瑶清于院中随意走了几步消食,便回偏屋内案几边坐着穿针引线。现下她宿在偏房,与先头的屋子不过隔了一条长廊一个甬道,说是偏房,不过是床榻小些,旁的倒也不曾有何不足的,何况如今她是一人困觉,舒展身子已然足够了。   那头俞嬷嬷瞧着贺瑶清指尖转动轻捻着丝线,又打上最后一个结,至此,那香囊便已然完工。   “嬷嬷你瞧如何?”贺瑶清献宝似地提起香囊置于俞嬷嬷跟前。   那俞嬷嬷瞧着绣在上头的花样,一时欲言又止,半晌,才忸怩道,“王妃当真生得一双巧手……这……于香囊上……栩栩如生……”   贺瑶清亦深以为然,随即朝外头探身一瞧,冬日里头昼短夜长,眼下时辰尚早,想来李云辞还不曾睡下,便披了滚边大氅,与俞嬷嬷一道往书房去了。   绕过两个长廊,又穿过一个小院,才至书房檐下,见内里烛火通明,便施施然上前,正要叩门之际,不想房门竟从内里打开了,竟是李宥从里头出来,见着贺瑶清,蓦得一怔,随即作揖行礼。   “见过王妃。”   贺瑶清回礼,“李大人,内里可是在忙?”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李云辞的声音,“何事。”   那李宥惯会鉴貌辨色,复行了礼便退下了。   贺瑶清侧目朝内一瞧,不见阿二,只李云辞一人坐在案几边。   遂解了大氅跨步入内,因着风大,反手阖上了门,“妾身见过王爷。”   那头李云辞几不可见地挑了眉梢,“你来做甚。”语调却不似从前那般冷沉。   贺瑶清抬眸便见案几上头还摆着棋盘,想来是才刚与李宥下的,便上前几步夸赞道,“王爷棋艺果然卓绝,中盘便胜了李大人。”   李云辞闻言侧目瞥向贺瑶清,随即停了把玩棋子的手,“王妃也懂?”   “略知些皮毛罢了。”她的棋艺师承于蔺璟,与蔺璟下棋时至多只会输一子半子的,有时甚至能赢。如今李云辞来问,自然得不露圭角,届时若他唤她一道下棋,才能让他措手不及,教他日后再不能轻易瞧轻她。   果然不出所料,只听得“咯咯”两声,那李云辞将手中的棋子放入了棋篓,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执黑?”   贺瑶清原想说猜先来,又怕这般显得她矫情,遂裙摆微提,栖身坐在案边,而后豁得松下裙摆,盖住才刚因着要坐下而露出了半点儿足尖,随即执黑子下了起来。   棋盘是上好揪木,棋子是莹润的白玉墨翠,每每落子,都有异常清脆的“咯”一声,李云辞便一手执了书本,待贺瑶清落子后亦跟着落子。   贺瑶清也不见怪,只慢条斯理地占目,信然望着棋盘上头云卷云舒,心下甚至盘算好了如何走棋能只输个一子半子的,免得赢了他,教他脸上无光。   可渐渐的,贺瑶清面上云淡风轻便有些挂不住了,每每她落子,那李云辞便是大飞、镇头、打吃!   教她更疑窦丛生的是,好似回回她被逼入绝境之时总能窥得一线生机,可每每才刚露了头,便又被打回原形。   周而复始这般几个来回,贺瑶清蓦得意识到——   莫非李云辞是在故意逗弄于她?   随即抬了眉眼去瞥他,只见他唇边带着隐隐的笑意,可不就是在寻她的开心么!   一时气忿,却又不好发作,心下一转念,唇边略勾,便出其不意得随意落了几颗子,因着未曾按常理出手,那头李云辞一时勘不破,落子竟也慢了下来。   这般又走了三两个回合,在李云辞反应过来她不过是虚张声势之前,贺瑶清倏地往棋盘上头摆了两颗认输的棋子,佯装钦佩道。   “王爷雪中高士,棋艺精湛,出神入化已至极境,倒是妾身,只略懂了些皮毛便胆敢班门弄斧。”   李云辞见状,忽得一顿,放下了手中的那卷书,细细打量着跟前的她,只见她丹唇微启,半点不见被他耍弄的懊恼,一时倒是辨不明她才刚所作所言有几分真假。   心下稍稍有些可惜,却不知究竟在可惜什么,遂转了话头。   “你来寻我,原是有何事?”   贺瑶清心下正是愤懑不平,莫说要将袖襟中的香囊赠与他,只恨不得怼上一句,凭他,也配得?   故而只起了身施行一礼,随意寻了由头,“近来天凉,怕底下人伺候得不好,便想来瞧一瞧王爷,如今见王爷满面红光、精神健旺,妾身便安心了。”   说罢,也不管李云辞面色如何,转身便走了。   外头候着的俞嬷嬷见着人出来,忙上前去替她披上大氅,二人往檐下去了。   待回了屋,贺瑶清洗漱了便早早躺在床榻之上,却翻来覆去得睡不着,先头只通了点皮毛便沾沾自喜的模样,幸而不曾叫李云辞瞧出端倪占得什么便宜。   何以她这样半桶水的便能与那蔺璟平分秋色来,自然是他为着讨她欢心故意诓骗,她果真就是这般痴傻的,教人轻易便能骗了去。   贺瑶清直怄得满榻上头打滚,最后心里默默地在“与李云辞下棋”这一茬事上头用朱砂划了一个叉,才缓缓睡了过去。 第21章   未曾瞧过她这般鲜活又熠……   这日冬至,李云辞一早便遣了阿二来说午间一道去东院用膳。   因着是家宴,俞嬷嬷便也帮贺瑶清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髻上戴了一支双股衔珠步摇,又寻了件茶绿添绒对襟襦袄裙,襟面刺金钩了栀子,称得贺瑶清面容姚姚动人又不失稳重。   待打扮妥当,贺瑶清又吩咐俞嬷嬷将妆屉里头放着的小罐带上,罐子里头是她这几日替老夫人做的护手绵油。   原绵油也不甚稀奇,只雍州寻常所见皆掺了牛油,而老夫人念佛,想用也得去差人额外做来,故而贺瑶清便自取了珍珠粉,和了白檀香油、肉豆蔻油那些调配而成的一罐。   贺瑶清身穿湘妃色滚边大氅,双手揣进羔羊皮做的棉手捂子,这才出了门去。   又想着一早李云辞既遣人来唤时分明说了“一道”,便也不好撇下他自去东院,便下了廊往书房拐去。   至书房的院子,远远望去只见屋门紧闭,阿二候在门边,亦瞧见了贺瑶清,正要上前来见礼,贺瑶清只摆了摆手,想来内里正在商讨要事,又何必要上前去相扰。随即心下腹诽,这李云辞当真没有闲的一刻。   贺瑶清撇了唇角,想着在外头的凉亭处坐下候他。   才刚出了院门,便被不知什么东西扑了一个满怀,将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站不住。   一旁的俞嬷嬷亦慌了神,忙一把扶住,“娘子当心!”   待贺瑶清堪堪稳住身形,垂下头,便见一毛茸茸的一团正抱着她的腿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瞧她,听闻俞嬷嬷唤她,眨巴着一双宛若铜铃的眼,奶声奶气道。   “娘子?你是谁人?长得这样好看!”   贺瑶清从不曾与女娃儿亲近过,还是这般小的女娃儿,不过四五岁的模样,一时措手不及,楞得片刻,正要应声之时,便见从回廊的另一头赶来一位小公子,步履匆匆,不多会儿便至她跟前,随即作揖弯腰顿首,“舍妹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见谅。”   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说话竟这般老气横秋的,贺瑶清便也正正经经唤了回去。   “小郎君言重。”   那小郎君随即又朝那小毛茸正色道,“阿柔,还不快过来。”   叫阿柔的却不肯松手,转过头朝他撒娇道,“阿兄你快些来看,这娘子生得这样美,可是咱们的娘亲?”   此言一出,倒似是平地惊雷,镇得贺瑶清瞠目结舌,一旁的俞嬷嬷亦觉出了不妥来,弯下身来,却因着不知晓这是谁家的孩儿,一时却也不敢轻易上手,只得劝她是认错了人。   一旁的小郎君亦是怔了神,随即满脸歉意地上前来要将那阿柔死死扒住贺瑶清的手松开,“阿柔,她不是咱们的娘亲,你快些松开手!”   “我不松我不松!阿耶说阿娘生得美,便被天上寻去做仙女了,我眼瞧着这个就是了的!错不了!”   说着,竟已然涕泗滂沱地哭了出,小脸皱成了一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那小郎君一时犯了难,只得不假辞色的沉了面,正要训话于阿柔。   贺瑶清见状,已然明白了一二,原这二人的娘亲竟已然魂归了天际,心下升起恻隐,朝小郎君摆了手,慢慢矮下身子,一手轻搂住阿柔,一手拿了巾帕替她拭泪,“阿柔?你娘亲生得很美?”   阿柔闻言,点头如捣蒜,眼睫上头点点水珠,将双手搂住贺瑶清的脖颈,更是不愿松手。   贺瑶清随即佯装惋惜道,“那你可瞧错了,我如今这脸,是贴了面皮的,你瞧见的可不是我真容,我原貌奇丑无比,怕比不得你娘亲万万分之一。”   “你如今唤我阿娘,你天上的阿娘知晓了恐怕是要伤心。”   阿柔听罢,吸了吸鼻子,却仍不肯松手,“你骗我,可是因着我不乖你便不想要我?阿柔以后会学乖,真的,阿兄都瞧着呢!”说罢,又慌忙转头朝身后道,“阿兄,你快来跟阿娘替我保证!”   贺瑶清心下微叹,那点子柔肠全教哀怜萦绕于心,遂煞有其事道,“你竟不信?那你可瞧好了,莫要眨眼!”   随即倏地拉下脸子做了一个鬼脸。   那阿柔被吓得蓦然一怔,手上松了力道,定定地瞧着眼前人。   “可瞧见了?原旁人我都是不让瞧的,你如今可得替我保密。”   阿柔有些罔然失措,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那头李云辞从书房出来,才出了内院,便见着了这样一出。   他眼瞧着贺瑶清如何被李宥的女儿纠缠,又瞧着她如何哄骗着做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   面上沉沉若水,只心弦却忽地轻轻一拨,他好似知晓了那日下棋她认输后他莫名的可惜之感从何而来。   虽她见着他总是识礼言笑晏晏,他却好似未曾瞧过她这般鲜活又熠熠生辉的一面。   -   原跟在李云辞身后的李宥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原今日冬至,学院里头又不用上学,老夫人怜爱两个幼子,便差李宥带来跟前瞧一瞧。如今见状,当下愕然,慌忙朝李云辞顿首,“殿下赎罪。”   说罢,又赶忙上前两步,将李念柔拉开,阿柔见着李宥前来,随即撒娇得攀上李宥的臂膀,亦搂住他的脖颈,“阿耶,阿柔怕怕。”   复对贺瑶清行敛衽顿首大礼,一时惭凫企鹤汗颜无地,“小女不懂事,冒犯了王妃。”   那头立身于一旁的小郎君恍然大悟道,“李行澈,见过王妃。”   贺瑶清只道无碍,“李大人言重,竟不知是大人家的,阿柔天真烂漫很是可爱,行澈亦是守礼,不曾冒犯于我。”   说罢,便见李云辞不知何时亦缓步至她身旁,随即又堆出盈盈一笑,“见过王爷。”   李云辞神色漠然地望了她一眼,“走罢。”便向前去了,只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步子,继而侧过身望向身后,这般做派,倒似是在等她跟上来。   贺瑶清见状,只当他是在催促,随即朝李宥颔首,施施然追上前去。 第22章   ——是他!   “李宥的娘子因着生阿柔难产去了,想来是李宥寻了由头应付了,不想今日却教阿柔误会了。”   冬日风大,院中回廊虽说要好些,可也总有几缕微风抚过树干穿过廊柱拂面而来,随即从衣襟处往领窝里头钻,又轻轻掠起谁人的衣摆,应声微微作响,恍了心神。   贺瑶清默不作声地跟在李云辞身后,只瞧着他抬起又落下的皂皮靴底亦步亦趋,骤然闻声,一时怔楞,才发现原他是在为着先头发生的事与她解释,他李云辞何时与她说过这些琐事?遂生出几分受宠若惊来,忙应和道。   “原是如此。”又想起念柔白净的面庞、识礼守分俨然一个小大人的行澈,复道,“想来李大人将行澈与念柔教得很好。”   “李大人一直不曾再续弦么?”   说罢,便见走在前头的李云辞步伐稍有一顿,随即语调如常,“不曾。”   -   二人至东院时时辰还早,老夫人正在堂内坐着慢条斯理地撵着佛珠,遂入内请安。   秦氏朝贺瑶清温霭道,“怕你吃不惯面食,我吩咐小厨房做下了几口汤团子,只不知你爱什么馅儿的,便都着意做了些。”   金陵城每每冬至皆用汤团,贺瑶清自幼失双亲,在宫中原也没有一个正经的身份,故而团圆日也不过是在宫里头自用些吃食,便全当是过了节气。后来认识了蔺璟,去年冬至便是与他一道用的。   故而吃什么皆不在意,只现下教她铭感五内的是,原只道秦氏不喜她,与她说话做事不过都是场面上的事体,竟不想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头这般为着她,一时喜出望外。   再看秦氏,更觉亲切。   “有劳母亲记挂,不拘什么馅儿,都吃得的。”   说罢,又转头朝俞嬷嬷吩咐,将带着的绵油呈上,“我瞧着雍州入冬较南方干燥,听闻珍珠涂手足,可去皮肤逆胪①,先头做了些,母亲用过若觉得好,遣了我再做便是。”   “内里调和之物不曾用荤油,皆是些白檀、豆蔻。”   秦氏闻言,眉眼染上了一抹温善的笑意,吩咐身旁的赵嬷嬷收下,只道有心了。   待至用午膳的辰点,秦氏吩咐布膳。   桌上大多是雍州的菜,贺瑶清饭量本就小,便只就这汤圆吃,旁的不曾怎么动,那汤圆皮儿细糯,馅儿香醇。   常人食汤圆多是一口一个,贺瑶清唇口小,也惯欢喜瞧内里的馅儿,便每每都是一口半个,待见着内里流沙便顺着青瓷勺淌出来,才心满意足地附上下一口。   正吃着,不想竟咬出了清脆舒绵的感觉,遂低头朝瓷勺上头一瞧,只见内馅呈米白色,一时勘不破,下意识抬眉,便见着秦氏身旁的赵嬷嬷笑道。   “是莲菜馅儿的,原莲菜只包在饺子里头,也想让王妃尝个鲜,便少少做了些。”   贺瑶清恍然大悟,点着头,“竟比豆沙莲蓉的清爽好些,吃着也不泛腻。”   说罢,又起身朝秦氏盈盈一福身,“多谢母亲。”   复坐下,想着既是秦氏的心意,自然不好拂,便着意多挑着莲菜馅的用了几颗。   不想一抬眉,便见着李云辞侧目瞧过来,想来不过是他原要朝外看去,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罢了,却仍教她忽得心虚耳热,慌忙别过眼,垂了眸抿唇,只怕方才用汤圆之时可有什么不雅之处,唇上可有汤汁入了旁人眼。   随即听得赵嬷嬷问询,“王爷可要尝一尝莲菜馅儿的汤团子?”   继而是李云辞轻而又轻的“嗯”了一声。   赵嬷嬷听罢,刚要朝下头仆妇吩咐,便听得李云辞复启唇,“各样都来些罢。”   顿了一顿,状似无意道,“母亲也一道尝一尝。”   -   不多会儿,仆妇便将汤圆呈上来,却还不曾跨入厅内,便见着阿二从院中跑来。   随即至跟前行礼,“王爷!”   瞧着是着急忙慌的模样,莫不是又有军务来么?贺瑶清抬眸望了眼阿二,随即收回眼神,复看向李云辞,哪曾想李云辞好似有觉察到她正瞧他,亦瞧了过来,不过一眼,便朝阿二道。   “无碍,且说来。”   阿二随即“圣上派了人来,眼下众人皆在鄞阳驿站,想来待整顿好了明日便会至城中。”   闻言,贺瑶清下意识往身后的俞嬷嬷那头瞧去,只见俞嬷嬷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如此,想来圣上派人来这桩事,俞嬷嬷也不知晓了……   贺瑶清眸光微动,心下犹疑之际,又听阿二道。   “只这回来的还有一人,乃首辅大人,已先从驿站赶来,少顷便要至王府了。”   首辅?她从金陵城出来时,首辅早被圣上以数罪拿入狱中,这般快竟有了新首辅?   莫非是圣上多疑又久虑,已无耐心,要来催促行事,又怕她与俞嬷嬷二人生出二心来,故而派旁人来一探究竟?   也不对,想来这府中的细作不该只她二人的,若二人真有异动,那在暗处之人一封信笺往回送便可……   若不是因着这桩事,又有什么样的大事值得让朝中内阁第一辅臣不远万里而来。   一时心下踱起了边鼓,下意识地抬眸朝李云辞望去,只见他眉间轻蹙,随即察觉有人望他,便回望了过来。   这回她不曾别过眼,只定定地望着。   如今于贺瑶清来说,自然是站在李云辞这一头的,若李云辞如上辈子那般身死,她的结局不过就是再回金陵城去,再瞧一回人心凉薄罢了。故而她要护下李云辞,绝不能教他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她才有重获自由的机会。   -   不过须臾之间,便见外头小厮来报,“王爷,人已至门外,还带了圣旨来。”   李云辞倏地收回视线,朝阿二递了眼神,“随我出去接旨。”   不想话音刚落,外头已然响起了那人的声音。   “不敢劳烦梁王殿下。”   声音河山带砺,温醇浥浥。   却教贺瑶清听来心下陡然一窒,随即如沉入天凝地闭三九隆冬之境地,寒凉砭骨。   ——是他! 第23章   “瑶清,这辈子,换我来……   天儿是真的热,瞧着暮霭西沉,这点子残阳落在人后背上头仍是一道一道的热汗。   高高的朱色宫墙夹出的细长甬道上头正走着一个内侍监,只这人身量瞧着倒甚是娇小,却长着一张老相的脸,也是难怪,能去了家伙事儿送入宫来的又有几个是吃得上饭的?   这人转挑了宫墙摞下的荫头处走,晒不着日头,时不时抬头瞧天色,许是赶辰点,步履匆匆。   待至地处偏僻的冷宫,左右一瞧无旁人,便嚯开一条门缝,随即钻入,院内已久无人打扫,杂草丛生,入眼便是一片荒芜与萧条。这人也不乱瞧,只往内院的凉亭去。   远远望去,凉亭内正立身站着一男子,眉清目朗、光风霁月。   内侍监唇角一勾,只这般俏皮的表情在这样一张甚是老相的脸上显得尤为诡秘,随即上前,于亭前双手抱胸,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得沉声道,“这是哪家的郎君,宫门快要下钥了却还在这处?”   亭内的男子闻言,轻声一笑,继而回转过身,倒没有半点惊慌失措,只信步下了凉亭,抬指向那内侍监的额面轻轻一弹,“自然是等你呀。”   只听得“哎哟”一声,竟是女子的娇嗔。   原这贴了面皮易了容貌还会些口技之人便是当今皇后的侄女贺瑶清,另一人是当朝内阁首辅的家臣蔺璟。   贺瑶清随即蹙了眉头抬手抚住额,倒似是要哭出来一般,一旁的蔺璟随即慌了神,忙拉下她的手要瞧来,“可是弄疼了你?怪我,下手也没个轻重的。”   青葱一般的玉指细腻柔软,落在手里头好似柔荑。   贺瑶清吃吃得笑出声来,“我骗你的。”秋水剪瞳的一双眉眼弯弯,眼睑微敛,“我学得不好么,怎的教你一下便认了出来?”   蔺璟轻叹摇了摇头,“哪家内侍监会唤男子郎君的?”   贺瑶清恍然大悟,一垂眸,便瞧见自己一双手还在蔺璟手中握着,倏地面热,忙抽了回来,若不是有一张面皮盖着,下来已然面庞绯红。   “我教给你的话,可有说给圣上听么?”   贺瑶清颔首,盈盈一笑,“今日刚巧圣上去用午膳,我便照着你教的说了,一字不差。”   说罢,瑟缩了肩头小吐香舌,贺瑶清菱唇微启,“知舟……”   蔺璟随即颔首,眉眼微动,原想在贺瑶清的脑袋上拍上一拍,可心下恍然升起一股莫名的错觉来……   好似他许久不曾抱过她,亦不曾嗅见她颈间的馥郁芬芳。   在抬手的瞬间,他改了主意,随即伸长手臂,想要揽她入怀中……   可梦里画风一转,才刚还是叶落潺潺假山凉亭,眨眼便是庭院深深的大院。   瑶清还在,可她却不知怎的了,莲步纤纤往后退去,教他抱了个空。   蔺璟胸腔微微一紧,“瑶清……”   可她却不应,只唇角隐隐下沉,好似有万般委屈郁结于心头,“知舟啊……你怎的不来瞧我?”   蔺璟随即支吾着想要寻些理由来,“瑶清……我……”   “先头说与我的,都不作数了么?”   蔺璟倏地心慌意乱,他想要驳来,告诉她,作数的!   可他的唇口好似被人捂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他急得额上皆是汗。   贺瑶清只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不住地后退好似再不肯信他,口中呢喃,“知舟……何以骗我呢……”   蔺璟怕是已然要疯了,他说不出话来,只得慌乱地摇着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唇瓣无声地开合,他想要拉住她,不,他想抱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妄图告诉她——   统统作数的,再信他一回罢……   ——   蔺璟于噩梦中豁然醒来,内衫已然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额面还有豆大的汗珠滴落。   多年来总是噩梦缠身,先头每每她肯入梦来时,梦里皆是面目狰狞的魑魅魍魉,他眼睁睁地瞧着那些牛鬼蛇神将贺瑶清架走,却只能安坐待毙束手无策而至惊醒。   因为他知晓,那些个茹毛饮血的魑魅魍魉不是旁人,就是他自己。   今日这样的梦却还是头一回,亦是他自数月前重回这个世界后,她头一回入梦来。   他想不起已多少年不曾听她柔声唤他,“知舟……”   这原是在梦里都不敢肖想的。   晦暗无明的屋内不曾点烛火,蔺璟有些怔神,恍惚间想起从前。   易容和口技皆是他一手教给她的,皆是为了便于在宫里头相见,她初初学得并不好,可她也知晓,二人这样的身份,想要避人耳目见上一见难于登天,便也用心学了的……   后来他于朝堂之上翻手为云白骨露野,可半生算计,身周无一可信之人,已然劳筋苦骨心力交瘁。   文宗昏庸又多疑,饶他费尽心机夺得雍州兵权,却也不能挡住突厥毂交蹄劘之赫赫铁骑。   他于城楼身死,黄尘清水、潦草一生。   临死前,他想起他亦有过视他为宝珠之人,眸光所至皆是他,可他却将她弄丢了……   他疚心疾首卑陬失色,心下之悔恨此生都难以启齿,如今他只想再回方才的梦中去,哪怕她说说话,哪怕只望着她,也好啊……   窗外月明星稀,银辉拂过明纸隐隐透入屋内,浅浅地落在床榻边,照着榻上头形单影只的一双鞜履。   蔺璟再无睡意,只得爬起身,趿了鞋行至窗畔,伸手推开窗牖,架起窗棂,静静望着外头的蟾月伴着薄如雾潋的云霭,忽明忽暗。   他想起初初回到这个世界时,茫然又不可置信,只一桩事,教他心生希冀,便是她还活着,是活生生的。   只可惜那时成亲的轿撵已然出了金陵城,他回想起上辈子,约莫半个月后她便能回来,他只叹老天待他不薄,亦想好了待她入了府,前尘往事皆散为烟,往后半生便用来赎罪……   可他等了许多个半月,仍不曾等到她回金陵城,他不知是哪头旁生了枝节,教她一时脱不得身。   既她回不来,那便他去。   说来也是可笑,上辈子近四年才成了内阁首辅,这辈子凭着他对圣上的了解,轻而易举便投了圣上所好,得了信任。   不过须臾几月,已然做到了内阁第一辅臣。   月影之下,只垂在侧畔的手掌摩挲着,缓缓握成拳,指节发白,指尖轻颤。   “瑶清,这辈子,换我来寻你罢。”一声低喃。 第24章   “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蔺璟说服了圣上,在李云辞大胜乌木斯要封赏之时,自请了旨意去往雍州。   他日夜兼程得往雍州赶,将同行的属下们甩开好一段,跑死了两匹马,才在冬至这日赶至了梁王府,一路上风霜雨雪。   只他自己知晓,胸腔内的一颗心,从未有这般热意潺潺地搏动过。   立身于梁王府朱门府外,等待门房小厮入府通报之时,不过半刻,却教他生出寸心千古的错觉来,这般迫切又战战兢兢。   他知道她眼下就在府内,正是午间,也不知在做着什么。   小厮来迎他入内,遂掀袍跨过门槛入内,只双足却无端微微打着颤,一时不稳,顺手扶住门框才将将稳住身形。   身旁的小厮忙要上前来扶,“蔺大人,当心。”   “无碍。”蔺璟气短促,稍稍平复后,再整装入内,朔风凛冽,带起衣摆飒飒。   行过蜿蜒曲折的九曲回廊,又跨过草木萧疏的小花园,越过孔穴明晰的凉亭假山,才至后院。   人还未见,便听得内里传出李云辞的声音,随即上前正气朗声道。   “不敢劳烦梁王殿下。”   待入院,他原没有想过能这样快与之相见,故而当瞧见她眼下正立身在厅内之时,步履险些不稳。   他心心念念的人儿,饶他不敢多瞧,不过须臾一眼,便也知晓她端的是姱容修态、云兴霞蔚之姿,与他梦中一般无二。   众人皆在,手中那玉轴为柄、祥云瑞鹤绣于绫锦之上的圣旨,都比不过她分毫,只瞧见她从厅内施施然行至院中,随即与他人一道跪拜接旨。   蔺璟心下倏然犹如刀绞,他与她这般近,又那样远。   近得不过三五步之距,只稍他微微跨步便能触及。远的是她眼下为梁王妃,便是他再情深不能自抑,都做不得拥她入怀之事来了。   “……辅雁门之山河永固,荡西戎南夷指日可待,助皇恩于沾足之外,益显臣节,朕实嘉之,钦哉。”他浑浑噩噩念完圣旨,见贺瑶清起身谢了恩典,便告退了。   从始至终,都不曾瞧他一眼。   -   贺瑶清由俞嬷嬷搀扶着回了偏房,遂让俞嬷嬷只在外间候着。   她现下心烦意乱,倒并非对蔺璟余情未了,而是圣上为何偏派了他来传圣旨。   圣旨谁人都能传,怕是有些事却只有他能做得?   贺瑶清眼下只恨自己当初被软禁在小院里,与世隔绝,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一概不知。   也不知蔺璟在李云辞于津沽身死这桩事上扮演了何样的角色,可有推波助澜?   若她没有记错,李云辞明年便要娶表妹,而后举兵反之。   李云辞若死,她定然会被带回金陵城,届时又要身陷囹圄。   除非,她能在李云辞身死前便逃离梁王府,抑或是,她护住李云辞。   可她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于战场上头帮不得他半点,于旁处怕头一个便斗不过蔺璟。贺瑶清一颗心怦怦直跳,心神不宁,只茫然地在屋内打着转。   正这时,俞嬷嬷在外叩门。   贺瑶清忙定了心神,“嬷嬷何事?”   “王妃,是蔺大人差底下人送来了点心,说是从金陵城带过来的。”   贺瑶清几不可见得沉了面,随即唤俞嬷嬷入内。   “蔺大人今日应该宿在梁王府的厢房,待明日驿站的人皆至,怕是要去辉月楼了。”   俞嬷嬷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边说着,边置于贺瑶清跟前,随即打开,竟是热腾腾的一碗汤圆。   想来是蔺璟带了生的来,入了王府便寻了小厨房做了送来的。   “王妃可要再用些?”   贺瑶清倏地蹙了眉头,蓦然想起去年冬至便是与他一道用了汤圆,那时的她满心满眼皆是他,如今再瞧这在碗中浮沉不定的汤圆,便只能想起自己的蠢钝痴傻来,一时不愉,“才刚已然吃饱了的,不若嬷嬷拿去用罢?”   俞嬷嬷受宠若惊,忙摆手推辞了一番,直至贺瑶清将她一把拽至桌旁坐下,才小心翼翼地拿了勺子用了起来,“多谢王妃。”   贺瑶清心下是百转千回,既然她能知晓这汤圆的用意,蔺璟自然也知晓,既如此,那为何还要巴巴地送来?   他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   “王妃,这上头有字。”   贺瑶清被俞嬷嬷的声音拉回了当下,随即探身去瞧,果然,汤圆里头包了绢帛,绢帛上头写着蝇头小楷:晚,后花园。   不知为何笔尖略有不稳,落笔时不曾舔过墨,隐隐有墨渍化开,显得字迹飘忽非常。   只她却无心思虑蔺璟的字迹,心下只叹他胆子怎的这般大!   眼下是梁王府,他不过头一日来,这便要教她与他在梁王府中私会?   又想着,他既留了字条,怕是圣上有交代,一时默然。   抬眸望了眼俞嬷嬷,今日就算她不去,俞嬷嬷想来也不会应,思忖片刻,心下一叹。   也好。   去瞧瞧他此次来雍州究竟所为何。   -   至子时,贺瑶清卸了钗发,戴上了黑色兜帽与俞嬷嬷一道出了门。   夜色已深,院中寂幽,二人在府中穿梭,竟也不曾碰到仆妇小厮,只廊下几盏孤灯顾影弄姿。   待至小花园,远远便见着蔺璟一人负手而立在甬道尽头。   听到声响,随即转过身来,只在望到贺瑶清的一瞬,他心下一窒,随即心跳骤然加快,几乎霎时便忍不住红了眼眸,颤抖了唇。   原他在来时已然做了千遍万遍的准备,要同她说的话也早默过百遍,可事到如今,人就在他眼前,他竟一时露了怯。   他真是害怕,只怕眼前一切不过皆是梦幻虚影。   是他还沉在梦中不自知。   贺瑶清冷眼望着蔺璟的作态,只不知他又要玩什么把戏,随即施施然上前,二人之间约莫四五步之距时,贺瑶清便顿住了步子,朝蔺璟瑶瑶一福身。   “蔺大人,可有吩咐?”   语态疏离又无比坦然,却让蔺璟心下勐得一痛。   他脑中想过无数种可能,为何她不曾回金陵城去,怕是教她知晓了,原赐婚之事便是他一手促成……   故而对他这般漠然。   林寒涧肃寒风凄凄,朔风肆意拂动廊下萧条的枝干,伴随着呼啸而过的声音,于冬日里头听来便犹如他眼下,一寒如此。   她分明就在眼前,却仍教他陡升穷途潦倒之感。   蔺璟默了半晌,顿首作揖,毕恭毕敬道。   “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25章   犹如梦中说梦,狗屁不通……   贺瑶清望着眼前这个身量高他许多的男子。   看他在她面前佯装出降心俯首的模样,她只能看得见他的发冠,许是风大,微微拂乱了他耳畔几缕发丝。   她已然这般久不曾见过他,原以为若再见,或该愤恨填于心,或该歇斯底里质问他,可都不曾有。   如今她心下只没来由得一阵腻烦,烦他怎的这般没完没了、阴魂不散。   半晌,贺瑶清微呼一口气,敛了心绪,听着俞嬷嬷轻声道,“王妃放心。”   这才朝侧旁的花园行去,蔺璟朝俞嬷嬷示意,遂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贺瑶清行至花园小径,便停住了步子,想来蔺璟要说的话甚为阴私,只抬手示意她再往内行去。   贺瑶清下意识地敛了眉头,不耐道,“男女有别,大人有话,这处说也一样的。”   蔺璟兴尽悲来,他从不知她亦有这般利喙俐齿的一面,轻易便能知晓何样的话能直将他的心腔破开,往他心窟窿上头凿去。   但他知晓,这些全然是他该受着的。   “先头送去的汤圆,可有用?去年冬至原是我二人一道过的……也不知你如今喜什么口的,便只捡着先头你爱的馅儿带了些,路上皆用冰镇着,今日入了王府便寻了小厨房做下的……你……瑶清,你可喜欢?”   那些个汤圆她一个都不曾吃,待知晓了是他送去的后,胃里头就翻江倒海一般不舒服,可如今贺瑶清却不知蔺璟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只怕一个说得不好,露了把柄,只得一声不吭,只神色不明得瞧着他。   那头蔺璟见贺瑶清连话都不想说与他,心下百转千回,眼中竟染了潺潺热意,只默了又默,待将他凄入肝脾之感全然压下,才启了唇,只嗓音微微有些颤抖。   “瑶清……你可是怪我?”   骤然闻言,贺瑶清只怔楞不知所以,险些要以为自己一时耳背听错了的,他方才在放什么厥词,犹如梦中说梦,狗屁不通。   “蔺大人说话好生奇怪,倒教妾身听不懂,有话不妨直说。”   “瑶清,我知晓你在怨我,我做下了错事,如今悔之晚矣,只徒唤奈何罢了……”   蔺璟还在絮絮叨叨皆表相思之情,面上哀哀戚戚瞧不出来半点假。   可她已然一个字都不想听了,倘或她真是上辈子那个不谙世事的贺瑶清,就算知晓了赐婚的真相,在眼下蔺璟字字句句言辞恳切之下,定然要热泪盈眶的。   只如今这些琼琚之言,教她听来,只余烦躁。她委实想不明白,究竟在他眼里,她是有多蠢钝,才能在事至此之时,仍这般言之凿凿诉相思之情。   少顷,贺瑶清心弦一拨,怕不是圣上见她与俞嬷嬷二人来雍州时日渐久,却半分有用的消息皆未传回,怕她已然心生反心,故而派蔺璟来……以计诱之?   既想明白了这头,再看蔺璟喋喋不休,便只觉鄙夷,随即出声打断。   “蔺大人,妾身乃梁王妃,还请自重。”   蔺璟倏地噤了声,遂抬眼望向眼前人,可她不过垂着眸,眼中平静无波,半点涟漪都不曾掀起,蔺璟的心渐渐下沉,直至坠入深渊,才刚被打断的话,再没有颜面复说一遍。   贺瑶清望着默然不语的蔺璟,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只为上辈子自己竟为了一个这样反复无常之人葬送了一生而不齿,“大人若无旁的事,这便告退了。”   “瑶清——”蔺璟出声唤住她。   “大人请说。”贺瑶清耐心全无。   蔺璟别过眼,随即收敛心神,待将心下喷薄而出的百转千回呕心抽肠压了下去,才重新转过身来。   “圣上于雍州之兵权势在必得,莫徐徐图之,倘或有机会,要布防便可,待事成,我……我带你回去……”   话毕,默了默,他自然知晓让一个女人去做这样的事,无非是以色侍之,故而心下一顿,眉眼皆是痛苦之色,遂又道,“若没有机会……也无碍,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随即抬手探入袖襟内,掏出一个莹白的小瓷瓶,“只一滴,神仙王母也救不了。”   贺瑶清垂听罢,心下震了又震,原只当圣上不过要李云辞的子嗣拿捏李云辞罢了,如今竟直接要他的命!   她突然意识到,上辈子李云辞举兵,怕是被逼的……   垂首望着蔺璟手中的那瓶毒药不作声,又怕惹了蔺璟的怀疑,遂面上却只得佯装淡漠,才伸手从他手中拿过那瓶毒药,随即轻声道,“我知晓了。”   说罢,转身便往外去。   她指尖不过于蔺璟掌心忽得擦过,却陡然在他心下翻起惊涛骇浪,他望着贺瑶清的背影,蓦得一阵惊慌,复唤住她。   “瑶清——”顿了顿。   “莫不是你嫁了李云辞,便就此认了命?”为何你的眼里好似再没有我。   贺瑶清闻言,连步子都不曾顿一步,头亦不曾回,只重新戴上兜帽,往花园外头的廊下行去,那里还站着左顾右盼的俞嬷嬷。   蔺璟一动不动得向廊道望着,那里已然没有了贺瑶清的背景,只余萧索的廊柱几根,孤灯几盏。   雍州的风不比金陵城的柔和,寒风呼啸,将蔺璟眼中的热意渐渐吹凉,遂在领口汇聚,继而钻入心尖,周身的血液亦随之凝固……   朔风挥洒的,不止花园的一头,亦有回廊的拐角处,有二人的衣角正在翻飞。   阿二小心翼翼地侧眸瞧着自家王爷的脸色,只见他面色渐凝,彤云密布,倒似下一刻便要下一场肆虐的大雪来。   也难怪,才刚二人才听得了一场郎情妾意情意绵绵的墙角,这其中一人还正是自家王爷的枕边人,这事儿任谁遇上了,都不会有好脸色。   待听得花园那处已然没了声响,阿二才见李云辞寒着面,嘶哑着嗓音开口,“今夜之事,若泄露出去半个字——”   “属下知晓,倘或有第三个人知晓,属下随即割了自己的舌头!”阿二鉴貌辨色的接下话头,他一向有这样的自觉。   说罢,便见李云辞撩了衣摆迈开步子往前去了,自己也随即跟上。   -   待至卧房,推了门,跨步入内,烛影晃动,李云辞身形随之一顿,只望着案几再不作声。   阿二探身一瞧,原是案几上头摆着一碗汤圆,只眼下已然凉透了,软趴趴得沱在瓷碗里头。想来是先头中午李云辞要了,却不及用,老夫人那头便又寻人做了送来的,不想二人回屋这样晚,那汤圆已吃不得了。   见状,阿二忙讨好,“属下吩咐人给王爷再热一碗来,王爷连日辛苦,用些点心宵夜也好。”   “不必了。”李云辞喑哑着声线,随即又道,“阿大可是要从西戎回了?”   阿二忙应声,“正是,前两日属下收到了他的来信,说有要事禀。”   “叫他不用回了,要事只写飞鸽传书便是,直接去金陵城,查一查这位蔺大人……”   “……与王妃。”   阿二不敢在留,只道告退,替李云辞阖上门便走了。   烛火迎着阖门甫进的一小撮儿风摇曳,晃着李云辞的眼眸忽明忽暗、眸色深深。   原也不用寻阿大再费事去一趟金陵城了,圣上为何赐婚,他的王妃又带着何样的目的来雍州,他不是早就知晓了么?   又何必多此一举。   只可笑他还对贺瑶清的所为心存疑虑过,今日竟瞧着她用汤圆用得香,生了何样滑稽的同食之意来。   她用得香,不过是因为那是他二人去年冬至同食之物罢了。   现下却都清楚了。   为何她分明奉了圣上的旨意来雍州,对他热切非常,那晚在辉月楼时却宁可遣旁人来侍奉于他。   因着她心里有旁人,故而来雍州并非她本意。   她想要成事,便要尽早取得他的信任,待事成才好回金陵城去。   她二人情深意切,不过是有了误会才至此。   是他枉做小人,成了那打鸳鸯的棒子。   他想起先头听蔺璟问她,可是认了命。   眼下想来却忍不住嗤笑出声,她从不曾认命。   她拿了毒药。   如今,她只想要他的命矣。 第26章   “蔺大人的棋风,倒与一……   贺瑶清回屋后,没有要俞嬷嬷伺候,自沐了浴上了榻,只心下久久不得平静。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圣上既能煞有其事地派蔺璟来雍州,想来于雍州兵权势在必得。   不,分明是无多耐心。   贺瑶清下意识摩挲着手中莹润的瓷瓶,触感冰凉,至于掌心不过半指长。   他说只需一滴,神仙王母也救不了。   这样歹毒的东西,与上辈子要了她一条命的那盏药相较,不知谁更胜一筹。   他果然不曾变过,心狠手辣,由是如此。   只他说若无机会也无妨,一切有他。这便是倘或她寻不着机会下手,那便他来?   想到李云辞上辈子的结局,心下不由为之担心起来。   日间听阿二来报说,明日驿站的其他人便会到,而后要去辉月楼,蔺璟想来也会去,待他离了王府,她便不用这般提心吊胆了。   外头烘云托月,银辉隐隐落在窗边,贺瑶清满腹心事,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翌日一早,想来是昨夜心事繁多,睡得又晚,贺瑶清竟起晚了身,待睁眼一瞧,天已然大亮,心下勐得一紧,随即慌忙爬起身。   “嬷嬷?”   外间候着的俞嬷嬷应声入内。   “嬷嬷今日怎的不唤我?外头如何了?”   “婢瞧着昨日王妃劳累,便想让王妃多睡一会儿的,王妃说哪个外头?”俞嬷嬷不明所以。   贺瑶清正想脱口而出,话至嘴边又改了口,“自然是蔺大人,可有旁的吩咐?可走了?”   “昨夜驿站的人皆至了辉月楼,今早蔺大人怕也是要去了。”   至此,贺瑶清心下才稍安,不想那俞嬷嬷复道,“昨儿是冬至,据说今日王府按例要于城内施粥,蔺大人想来也要顺道瞧一瞧的。”   闻言,贺瑶清一时怔楞,“那岂不是与王爷一道?”   俞嬷嬷顿了一顿,思忖道,“想来是的。”   随即便瞧着贺瑶清手足无措下榻随意趿了鞋又洗了漱,继而坐于妆屉前。   “嬷嬷快些来替我梳妆。”   俞嬷嬷净手上前,只问今日要梳何样的发髻。   “不拘什么,只快些罢。”   待梳妆毕,俞嬷嬷又探头在妆屉中寻香囊替贺瑶清挂上,贺瑶清心神略不定,伸手随意拿了个便催促俞嬷嬷出屋,棉手捂子都不曾拿,只披了大氅便往前厅去了,却不想竟扑了个空。   遂示意俞嬷嬷去旁处问小厮,才知晓原李云辞竟还在书房,蔺璟亦在。   贺瑶清随即调了头往小院去,待至书房,阿二在门口候着。   见着贺瑶清前来,随即见礼。   “王爷可在内里?”   阿二垂首应下,又帮着她推开了门。   贺瑶清平复了那因着急匆匆赶来而微喘的心绪,才跨步入内,内里二人竟正在对弈,蔺璟执黑,李云辞执白,因离得远,瞧不真切棋盘上头的胜负究竟为何。   施施然行了一礼,“见过王爷,见过蔺大人。”   那头蔺璟抬眸见着贺瑶清入屋来,手中棋子几不可见得一顿,才缓缓落子。   不曾想李云辞随即“咯”的一声,落子在棋盘的右上角星目,便将蔺璟才刚的一招圈入难以翻身之境地,棋局瞬然明朗。   蔺璟见状,唇角微扬,只抬手作揖道,“殿下棋力非我能及,是在下造次了。”   李云辞侧眸看了眼门边的贺瑶清,淡漠道,“蔺大人的棋风,倒与一人相似。”   闻言,蔺璟挑了眉,“在下棋力微薄,不曾收过什么徒,只悉心教导过一人,却许久不曾与她对弈,也不知她现下棋力如何。”   想来是兴致缺缺,李云辞随即将手中的几颗棋子放入棋篓。   “时辰不早,在下也要告退了。”蔺璟随即起身,朝李云辞顿首,又朝贺瑶清说道。   “我与大人一道。”李云辞亦起了身,朝外唤了阿二。阿二随即入内,替李云辞整了衣衫,又披了大氅。   “如此,劳烦殿下。”   这二人便要出府去了?贺瑶清见状,一时心下不安,也不知李云辞除开阿二以外可带旁的仆从不曾,蔺璟这般肖小,李云辞莫要吃亏才好,遂上前一步,殷切道。   “王爷可是要出门去?”   李云辞只嗯了一声,连正眼都未瞧她。   贺瑶清撇了唇角,心道他昨儿还是好好的,如今又犯什么毛病,却一时也不想与他一般见识,遂上前一步,“妾身也想一道去瞧一瞧,也不知今日街上可热闹?”   李云辞侧转过眼梢,望了眼贺瑶清,复又朝蔺璟瞧了一眼,轻叹道,“也好。”   只面上瞧不出什么神情。   至此,三人便一道出了府门,贺瑶清与俞嬷嬷上了轿撵,一仆从驾马,李云辞与蔺璟策马,阿二跟在后头。   马车嗒嗒,今日好生热闹,沿街人头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约莫小半个时辰,只听见外头驾马的小厮“吁”的一声,勒停了马车,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好不热闹。   贺瑶清只当是到了地方,随即要掀了幕帘下车去,那阿二却在马车旁朝内轻声道。   “王妃,眼下人多,未免冲撞,暂且不要下车罢。”   贺瑶清闻言,遂抬手推开车窗去瞧,只见前头用番布搭了一个帐篷,正有几个梁王府的下人在施粥。   李云辞与蔺璟已然去了那头,阿二亦在往那头去。   只这些前来领吃食之人,衣衫褴褛,竟似是何处闹了饥荒涌来的,便朝俞嬷嬷示意。   俞嬷嬷随即自下了马车,去前头打探去了。   不多会儿,俞嬷嬷来回话,“王妃,原是前几日进城的灾民,先头被王府安置在郊外寺庙中,这几日亦是王府在接济,昨儿冬至,今日便每人一碗粥再多加两个馒头,许是吃食多,来的人便更多些。”   “这些灾民从何处入城来的?”   “似是从洪都鄣郡过来的,那头正闹了灾荒。”   闻言,贺瑶清敛了眉头,心道这鄣郡于金陵城更近,天子脚下,岂不是更好过活,何以转道来雍州这样的边关之地。   一转念,便勘破了内里的门道。圣上多思疑,亦算不得一个明君,金陵城更不会让这样多的灾民入城,民间疾苦,哪里是每个居庙堂之人能体及的。   又看了眼正在主持大局的李云辞,心下微动,豁然起身,随即掀开帘子要下马车。   俞嬷嬷赶忙拦住,“王妃,人多,当心冲撞了。”   “哪里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说罢,抬手挥开了俞嬷嬷,提了裙摆便往帐篷那头去了。 第27章   下腹正插着一柄匕首,潺……   灾民众多,有妇孺有男子,贺瑶清生得貌美,一下马车便惹得众人侧目。   阿二见状,一时心下大骇,也不及去跟正与蔺璟去仓库查粮的李云辞回禀,随即跑至贺瑶清跟前,“王妃怎得下来了?此处甚乱,快快回马车上去罢。”   贺瑶清只摇着头,往那头钻去,阿二无法,只得替她拨开人群,护她行至帐篷。   待越过人群,原是想瞧一瞧有什么地方能教帮得上忙的,却瞧着施粥发馒头的皆是男子,那大大的勺子舀上一勺倒入碗里便要翻掉好些,着实可惜,随即上前去,只刚拿起勺子,却又被俞嬷嬷拦住了。   “王妃这是作甚,婢来罢。”说罢,便要来夺贺瑶清手中的勺子。   “嬷嬷也莫闲着,去帮忙罢。”贺瑶清只得指使俞嬷嬷去旁处帮忙,可俞嬷嬷却死心眼的抢下勺子自去给众人盛粥去了。   贺瑶清立身在一旁瞧了会儿,见俞嬷嬷先将勺子缓缓沉入木桶底,随即倏地提手,竟舀出来好些粥,一时怔楞,而后点了点头,满眼赞许,“嬷嬷好,就在这处帮着。”   说罢,转身仔仔细细净了手往派发馒头那处去了,周围的仆从见状,又是好一阵骚动,随即让开位子让她站至桌台前,贺瑶清原也不是个矫情的人,不管不顾地派发了起来。   她身上还穿着大氅,初初不觉,片刻后,便热了起来,正要解了系扣,又想不妥,遂另寻了绳子将袖子搂起。   “大家伙儿莫要慌,莫要争抢,都有的。”贺瑶清边派边喊道。   边上的仆从见自家王妃这般,亦更卖命地干起活儿,都恨不得在贺瑶清跟前露个脸,馒头一屉子一屉子地往上送,待空了便迅速补上。   那头李云辞与蔺璟原在仓库里头,想来是在内里听到了才刚外头小小的混乱,待出来,便见着贺瑶清着了襻膊儿①,露着两段素白的窄袖,立身于人前。   她身旁的那些个仆从,或高亢维系领吃食的灾民队伍,或遇事不决去询她,她今日许是匆忙,髻上不曾戴什么步摇发簪,只一朵绒花簪在发间,额上沁了细密的汗,将耳畔的几缕发丝沾贴在额面,颊上亦染了些许脏污,可她好似不觉,只瞧着置于一旁已然空了的屉子,随即便要去搬,哪曾想那屉子好生重,稍一使劲竟未搬得起来,原当她要硬着头皮再搬过,却见她随即放了屉子,只吩咐着旁人快些搬下去。   李云辞心下一愣,一时失笑,心下只道这倒是个识时务的。   再看她,半晌便又回了前头派发馒头去了。   只背光瞧着,那朵绒花,竟是熠熠生辉。   一转过头,便见身旁的蔺璟竟也望着那头略怔神,李云辞心下忽得一顿,随即轻蹙了眉头,继而背过身去,再不去瞧。   -   可今日的灾民不知为何这般多,渐渐的后头的馒头已然不够派发,待屉子空得久了,灾民们久候不见吃食至,渐渐吵闹起来,初初不过几人低声的埋怨。   “怎的没有了?这还好些个人不曾拿到呢!”   “各位大人、官爷,行行好罢……”   贺瑶清见状,随即朝身旁的仆从焦急道,“去后头瞧瞧去,可还有,若有便快些罢。”   只那仆从神色为难,“王妃,才刚已然去瞧了,确实没有了,今年因着有新入城的灾民,故而原就比往年多备了一倍,眼下却真的没有了,再有也得明日了。”   这便没有了……   贺瑶清一时也无法,遂回转过身,正想寻李云辞来,却不想有一位站在队伍前头的大娘哭丧着脸扑上来,不住地哭求,“这位娘子,您行行好罢,我家二郎如今还在郊外庙里头病着,我自出来领吃食的,我还得回去的……”   可大娘还不曾近身,只伸了手将贺瑶清的手臂抓住了,一旁的仆从见状,只怕冒犯了王妃,慌忙间将人拉开。   仆从的力道许是用得大了,那大娘竟一下子扑跌在地。   不知谁人带的头,只叫了一句,“怎得还打人?!”   至此,灾民开始沸腾。   刹那间,哭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当官的大鱼大肉吃着,咱们这些人却连馒头都吃不着!”   “咱们从那样远的地方赶过来,不过为口吃食,今日教我们回了头,明日又得赶那样远的路来,还不知有没有!”   “他们搏了贤名儿,只苦了咱们!”   一时众人皆应。   贺瑶清心下惶惶然,才刚还是好好的,怎得这般快便转了模样,已然不知所措,双足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身旁的仆从随即皆上前一步将她护在后头。   阿二亦忙着维持秩序,“大家莫急,后头已然在赶着做了,且再稍微等一会儿。”   那头的李云辞自然瞧见了,随即跨步上前来,一把将阿二拽下身去,遂附耳吩咐,“今日是有人故意寻事,你细瞧着是哪些人。”   说罢,一步踏上略高处,沉眉抬声道,“诸位!今日,若为一口食者,一个时辰之内,必有吃食拿来!我言信行果!若还有闹者,衙门那头且候着!”声若沉雷,撼人耳鼓。   语毕,灾民们果然渐渐沉静下来。   贺瑶清望着李云辞,眸中盈光微闪,心下一时震动,正待松怔下来,不知又有谁人在人群中冒出了一句。   “我们不信!又要糊弄我们!”   “现在就将吃食拿出来!”   “对!我们不信!”   至此,人群又众楚群咻沸反盈天,再也压不住了。   人群中原就有好些妇孺孩童,众人推攘着,皆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一心想要冲至帐篷的后头。   起初仆从还能稍拦一拦,可到底人少,不若半刻,便已然被众人冲撞至跟前,有些妇孺跌坐在地,再有幼者已然被此番情景骇住,只恫在原地,一动都不敢。   前排闹事的皆人强力壮的,哪里像是饿了好些天的灾民,李云辞心知肚明,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教唆,想罢,遂转头朝蔺璟瞥了一眼,见他亦在阻拦众人,只到底是个文官,不过三两下,便被推搡至一旁。   再去瞧贺瑶清,她竟早已张皇失措面无人色,下意识敛眉,正想要可要将阿二派至她身旁护她,便见她直往后退去,少顷,竟已然不见了人影。   李云辞却再无暇管那许多,见众人已拦不住,遂朝阿二递了眼神让他去唤人来。   继而上前,抬手一个扼腕便将一短褐汉子掀翻在地,那人随即便捂着手腕惨叫连连。后头有人正举起一只碗朝李云辞的脖颈砸来,李云辞不过一个侧目,随即翻身扫腿,双腿架在那人脖颈之上,而后一个旋身,便见那人一个扭头,瘫软在地。   后头谁人再来,皆是三两下便被他掣肘在地。   至此,李云辞周身三丈之内,再无人敢近身。   正这时,贺瑶清不知又从何处冒了出来,竟还寻到了一根粗如臂膀的棍子,那棍子陇长,上头好似还沾了好些个粉末。她气力原不比男子,可挥洒棍子却占尽了便宜。   “你们快闪开!”贺瑶清将棍子毫无章法地左右舞动,“谁人沾了这上头的粉末,便是闹事!晚些个衙门人就要来了!”   众人闻言,便有些人心下犹疑,随即顿住步子,见讨不得便宜,而后慢慢后退散开。   李云辞随即愕然,却不及有应,便又见人群中有一孩童,瞧身量不多四五岁,正嚎啕大哭,众人推搡接憧不断,不多时便将他推倒在地,腿脚无眼,那孩童蜷缩成一团,却仍躲不开。   李云辞见状,随即快步上前,一把将那孩童搂至怀中。   “莫怕,无事——”   话都不曾说完,腹下一痛,李云辞一时怔住,随即反手一掌将那孩童推出。   那孩童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又翻身而起,动作之伶俐哪有半分方才的迷茫之意,随即抬手将面上一层面皮撕开,露出一张老态的脸,竟是一个患有侏儒之症的人,易了容,眼下得了手,嘴角扬起,是止不住的得意,“殿下,得罪了。”   说罢,转身钻入人群,再不见人。   李云辞缓缓低下头,便见下腹正插着一柄匕首,潺潺热血随之涌出。   只那匕首上头好似还淬了毒,不过半晌,人便麻木昏沉了起来,眼中恍惚,瞧不真切旁的,耳边直呼呼啸的风声,还有谁人在唤他——   “李云辞——” 第28章   李云辞,你可千万别咽气……   贺瑶清怎么都想不到,不过眨眼的工夫,李云辞竟负伤在地,一时慌了心神,直往李云辞身畔跑去,待至跟前,便见他双目紧阖,眉头微敛着,气息急促,下腹之处,腥红的血顺着匕首往外淌,已然染红了他整个衣摆。   贺瑶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原连血都不曾见过的,心下慌乱,唇口微张。   “阿二……”   “阿二——”   “阿二!王爷……王爷受伤了!”   初初不过是下意识得低喃,继而便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着。   人呢?阿二去何处了?   不想话音刚落,便望见负手立身于角落中的蔺璟,他亦望了过来,眉头紧蹙。   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瞧着臂弯中昏昏沉沉的李云辞,心下随即有了计较,今日这桩事,定不是偶然,李云辞重伤至此,阿二又不在,前头不过寥寥几个仆从,倘或再有枝节,如何抵挡?   何以在这处浪费辰点,当务之急,合该回王府去。   随即唤来了俞嬷嬷,忽略了俞嬷嬷至跟前见李云辞负伤之时眼中的震惊,只看了看周身的混乱,催促道,“莫要耽搁了,嬷嬷快些。”   至此,二人一同将李云辞抬于街边的马车之上,只先头驾车的车夫却不知去何处了,眼下情况紧急,“嬷嬷,你可会驾马车?”   俞嬷嬷面露难色,贺瑶清见状,也不曾耽搁,翻身坐上了马车前头,又想着既然是她来驾马车,那便不好让俞嬷嬷与李云辞待在一处,倘或俞嬷嬷心下生出别的好歹来一刀结果了李云辞可如何是好?   想罢,捞过马鞭,抬手正要抽来,却又被俞嬷嬷拉住了手臂,轻声道,“娘子,你这是作甚。”   贺瑶清只得委蛇道,“嬷嬷且信我罢,我自有我的考量。”说罢,甩了鞭子一抽马背便走了,再不管俞嬷嬷怔在原地面色如何。   到底是梁王府的马匹,都是训教过的,待得了令,便稳稳地跑了起来。   身后的幕帘被寒风扫过,飒飒作响,贺瑶清蓦然感觉好似有人朝这处望过来,待抬眸瞧去,竟是蔺璟,只隔得太远,委实瞧不真切他的神情,何况眼下李云辞命悬一线,哪个还管得了他!   随即又使劲抽了马鞭,马儿吃了痛,疾驰起来,扬起一阵尘土,贺瑶清原就不会驾马,才刚下鞭子又没个轻重,一时间马车东扭西歪,人在前头险些坐不住,不停地左右颠簸摇晃,面上皆是止不住的慌乱,待出了大街,远离了后头的喧阗,才敢稍稍慢下来。   可不过片刻,便倏地发觉后头好似有人在追,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随即扭头向后去瞧,果然,后头竟真的追了好些人过来,衣衫褴褛,有几个身上竟还沾了好些先头棍子上的面粉,分明是才刚施粥处的那些个闹事者,来者不善。   先头瞧着好似不曾吃饱饭、步履蹒跚的模样,眼下再看各个膀大腰圆、腿上肌肉贲张,甚是骇人。   贺瑶清胸腔内的一颗心忍不住开始狂跳,手中冒出细细的汗珠,缰绳却仍旧牢牢地抓在掌心,身后那些人步履轻巧,分明都是练过的,眼下她独自带了李云辞出来,周身再无旁人能护他们周全的了。   梁王府还远,又要如何脱身?   半晌,贺瑶清随即又是一记狠抽,马儿嘶叫着嗒嗒加快了步子,可后头的人想来也发现了端倪,皆脚步变快得追上来。她不敢再拖,待入了一个巷子,贺瑶清费力将李云辞拖了出来,将其藏匿于一旁,随即又翻身上了马车,复抽了马匹,一路疾驰,待见已然跑出老远,便勒停了马车,却一时不稳,一个翻身跌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好些圈才稳住身形,一时间,大氅被划破了,手腕上头皆是伤痕,可贺瑶清如今却不及呼痛,随即趔趄着爬起身,朝那不住打着响鼻的马儿低喃,“你可是个有灵性的,可要跑远些!”说罢,便不管不顾得狠抽几记,马儿随即朝远处奔去。   贺瑶清不敢现下就回头,只得又寻着一处犄角旮旯之地将自己藏匿起来,可左等右等却还不见先头那群人追上来,一时心急如焚,莫不是李云辞被那群人先找着了?   便是不曾被找到,他还受着伤正是昏迷不醒,若再不寻大夫医治,他又能撑到几时?   正慌乱之际,贺瑶清心弦一拨,陡然向腰间摩挲去,不想那层软绵还在!   一时欣喜若狂,那里头有她几月前从金陵城出来时、为着日后逃跑匿下的东西!   她先头缝在了腰封之中,今日正巧便穿戴了这件腰封。   随即扯下腰封,将其拉开,夹层内正静静得躺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皮,贺瑶清心微微一定,随即小心翼翼地将面皮拿出。蔺璟教过她易容术,她亦学会做了,可眼下手边没有材料,远水也救不了近火,腰封里头的是蔺璟给她的,料子金贵至极,贴于面上瞧着无半分异处。   贺瑶清脱下大氅,又随意扯了布子将身上的华服遮起来,拆了发上的绒花,又随意绾了个单螺便向外头走去。   不过半晌,果然又见着那群人,守在路口处,想来是他们发觉了贺瑶清的计量,却又一时寻不到李云辞,便在那处守株待兔。   贺瑶清强压下心神,面色不变得朝那头走去,待经过那群人身边时,那群人半点不曾发觉,只三两个凑在一块四处张望,又说着话。她如今只是一个样貌平平的乡野女子,衣衫发髻皆不出挑,便是被他们叫住了她亦不怕,蔺璟教过她口技,虽说学得不好,但糊弄人想来还是可以的。   可那群人说话竟说几句番邦话又说几句汉语,番邦话她自然听不懂,只能听懂几句汉语,大意便是这样好的机会,可不能教他跑了……   这自然是在说李云辞,可教贺瑶清疑惑的是,原以为今日之事是蔺璟的手笔,眼下瞧着却不尽是?   贺瑶清也不敢逗留,步履亦不敢露出半分匆忙来,待再绕过两个巷,再瞧不见那群人后,才拎起衣摆朝李云辞的藏身处奔去。   李云辞,你可千万别咽气,白费我这一番功夫…… 第29章   她与蔺璟在一道时,可也……   贺瑶清匆忙赶回先头李云辞的藏身之处,见他还是之前的姿势,一动都不曾,心下陡然一紧,整个人仿佛提吊着,随即扑下身子,颤颤巍巍屏息伸手,待探到了一丝微弱的鼻息,才松怔下来,腿上的气力亦好似被抽干,瞬然软了身子,先头慌张奔走的淋漓香汗,现下才后知后觉地沁上额面,檀口微张,轻轻喘气出声。   他还活着——   -   李云辞从浑噩中醒来时,原以为已回了梁王府,不想睁开了眼,入眼竟是一席青布帐幔,身上盖着一床厚重的棉被,散着微微药香,一室陌生。   目光流转,便见床榻前头的实木圆桌边,正坐着一女子,瞧不真切五官,发髻简单,连根簪子都不曾用,身拢粗布麻衫,一手撑在桌上支着脑袋,想来正在打瞌睡,脑袋一下一下得不住往下沉。   李云辞眼中寒光略起,这样一个陌生之地,周身只余这样一个从不曾见过的人,多年行军打仗的警惕之心油然而生,不过须臾间,已然下意识想要伸手往腰间探去,那里原该有一柄防身的匕首在。   哪曾想莫说要伸手了,他全身上下,除开一双眼珠子,旁的一动都不能。   心下勐得升起一阵惊骇,还不待他出声,门外便想起了“笃笃”的叩门声,李云辞随即半阖眼假寐。   随后便见那正在瞌睡中的女子被惊醒,慌忙站起身,直往门边去,倏地撤开门闩拉开门,许是想着风大,又小心翼翼略阖上些,待见着来人,随即屈膝行了一礼,“陈大嫂。”   骤然闻声,李云辞心下一沉,眉间微敛,他虽与她无多少话说,但声音却委实熟悉,娇软莺啭……   这人是谁,声音竟与贺瑶清的这般相像?   缓缓睁开眼,李云辞望着立身于门边的背影。   外头那被称为“陈大嫂”之人开了口,“李姑娘怎的这般客气,我才刚烙的饼子,快趁热吃。”听声音中气十足,倒似是淳朴的乡野人家。   “你家阿兄如何了?可醒了?”   李云辞见那女子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又听陈大嫂说道,“下午大夫还会再来一趟,先头也说了醒来不过这两日的事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   “劳大嫂挂心。”   随即便见她接过了吃食,反手关上门,低垂着头转过身来,便见他侧眸望着她。   只见她一时怔楞,面上随即便是止不住的狂喜,三两步便跑至床踏跟前,“你醒啦?”   李云辞望着这一张陌生的面孔,只略清雅秀气而已,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却配着一双不相称的眸,秋水剪瞳,眸中星光熠熠,倒似眼下他醒来原是她盼了许久的事体。   全然是得偿所愿,喜不自胜的模样。   “可还有何处觉得痛?”   李云辞只望着这样的面庞,只觉胸腔不知被谁人轰然扼住,心下瞬然笃定,眼前人就是贺瑶清。   饶她现下正说着教他听来全然不可思议之言,可他知晓,除了她,不会有人再有这样侬软的声音。   那人见他震惊的模样,忙凑近了探身至他跟前,又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轻启菱唇,附耳小心翼翼道,“王爷,是妾身呀。”   李云辞眼皮一颤,放在被褥里的手不受控制得想要捏紧,只他现下五感竟失,指尖只微微颤着——   她为何要救他?   分明先头瞧她与蔺璟那般做派,俨然是只待他死,二人便要断钗重合的,他身受重伤,即使是孩童也能轻易置他于死地,这难道不是她的机会?   可她,偏偏救了他……   李云辞心下不定,室内一阵静默。   贺瑶清见状,只当是李云辞现下才刚苏醒,五感不识,遂絮絮道。   “昨儿王爷重伤,沿街又有好些个坏人在,妾身无法,只得寻了这处,谎称你我二人路遇贼人,被抢光了盘缠,身无长物,只求收留。”   “还好碰上了陈大哥与陈大嫂,他二人赤忱心肠,还替王爷您寻了大夫来瞧了。”   说罢,随即抬起头来,望着床榻之上的他盈盈一笑,眸中竟还有三分得意在,似是在说她现下将这桩事体办得如何妥帖,他合该夸一夸她的。   贺瑶清兀自在李云辞的耳边低喃,丹唇吐珠一般,和着她檀口特有的馨香,掠过耳坠,直朝李云辞面颊扑来。   李云辞心中烦乱,实在勘不透她与蔺璟既要他死,眼下又要他活,究竟是是为何。   可现下她偏偏又无知无觉靠得这般近,她与蔺璟在一道时,可也是这般男女无别?   这样的念头冒出的瞬间,李云辞心头竟仿佛一串被随意拨乱的佛珠,不知在胡乱念着什么佛谒,随即下意识得想别过头去,可他一动都不能,遂张了张嘴,却连话亦说不出来。   贺瑶清见状,也不知他要说什么,左不过便是询问她一些这两日发生的事,为何他会在这。   先头她寻了板车将他推出藏身处后,却发现街头有好些三五成群之人,口中皆是一口流利的番邦语,一时分辨不出好坏,只怕他二人还未到王府便又旁生了枝节,他身受重伤,她亦做不得将他一人留下、自回梁王府报信去,故而只得替李云辞也简单易了容,先寻一家农户藏身。   原想着待他醒了,她便好回梁王府报信,寻阿二来。可事到如今,见李云辞已醒,贺瑶清又改了主意。   李云辞向来只当她是圣上派来的细作,她原还在愁着如何得李云辞的信任,眼下他口不能言又行动不便,已然是最好的机会了,只要她将他好生照顾好,待他痊愈便略表一表忠心,回王府后,明年他要娶小表妹之时,自己再表以成全之心,自请离去,届时,若她向他讨要些盘缠,想来也会应的罢。   待出了王府,便开一家绣坊,寻些绣娘,凭她的女红,赚得一口饭吃,想也不难。   贺瑶清思绪飘浮,只为后头的“锦绣前程”心满意足,随即眼波流转,讨好道。   “王爷身上余毒未清,想来不能多言,且先歇着罢,晚些时候大夫会再来替王爷瞧一瞧的。”   “王爷既能醒,想来便无大碍了。”   说罢,眨巴着双眸,倒似是一副哄三岁孩儿的模样,煞有其事地替他捻了被角,“且放心睡着,妾身守着王爷。”   李云辞瞧着她软语低侬,不知是哄骗还是旁的,只望着她的双眸,直接将她望得一脸报赧地垂下脸去。   明知她未必在说真话,李云辞却半点声色皆不露,只腹下伤口微微抽痛着,想来是重伤方醒,才刚又思虑过重,浑身倦意袭来,心乱如麻。   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想,罢了,且看她究竟要如何吧…… 第30章   我阿兄,于那处上头阴私……   不多会儿,陈大嫂去而复返,轻叩了门,原是大夫已然来了。   贺瑶清忙起身去开门,将大夫迎入内。   便见一位已过花信的妇人跨步入内,想来此人便是贺瑶清口中的陈大嫂,又见她搀着一位须发皆白手拄拐杖之人入内,细瞧之下这人每一步皆是颤巍至极,已然是老态龙钟。   “大夫,我阿兄才刚醒了,只如今却还不能说话动弹,可是有旁的不妥?”   那大夫煞有其事地捋了捋胡须,“待我瞧来。”   随即坐在李云辞的床榻边,倒也不客气,将李云辞的手腕从被褥里头拿出来,二指一搭,双眸一阖,便好似入定一般再不作声。   李云辞瞧着那人鹤发鸡皮,他原不是以貌取人之人,可面上瞧着,此人不过是村野间随意懂些玄黄之术的赤脚大夫罢了,但再瞧他神态似顽童,心下一时踱起了边鼓。   他的伤算不得什么,但他中的毒却甚为棘手,这般棘手的毒这位大夫竟能解,不似常人。   那大夫阖眼的档口,贺瑶清与陈大嫂亦是鼻息凝神不敢吱声。   半晌,待大夫嚯得睁开眼,贺瑶清忙轻声问,“大夫,如何?”   “那毒性好生厉害,无妨,先头我开的方子仍旧喝着,休养一阵,想来便无大碍。”   贺瑶清听罢,心下终教放下了心。   “大夫果真是妙手回春,犹如华佗再世。”   “墨大夫是咱们村的活神仙,平日里头若有个什么不好的,只管寻他,便没有他治不好的!”陈大嫂亦在一旁附和。   墨大夫由陈大嫂搀扶着出屋子去了,贺瑶清却将方才的话入了心,随即亦跟了上去。   陈大嫂见状,想来是二人有旁的话要说,便自去厨房。   待陈大嫂去了,贺瑶清却一时支吾,随即压低了声音。   “才刚听陈大嫂对您的医术赞誉有加,便斗胆……斗胆想问一问您……”   “姑娘有话不妨说来。”墨大夫停了拐杖遂问道。   “不知您对男子……男子……我阿兄,于那处上头阴私之事,可有得治么?”贺瑶清原也全然死马当活马医,想来若他真有疾,王府里头那样多的大夫瞧不好,但倘或真教她瞎猫碰到死耗子,治好了李云辞的隐疾,那也莫说什么取他信任这样围魏救赵之言了,直捣黄龙便是。   只她不知晓的是,内里李云辞虽说不能动弹,可耳目皆聪、逖听远闻,于百里内能闻马蹄声辨数。贺瑶清的话其实说得甚为隐晦,却仍教李云辞险些跳起来至她跟前好生辩驳说道一番。   究竟他何处不妥,教她误会至此,怎的他于那上头便要治了?   于男子而言,这本就事关万分体面之事,如今被她这般在门外、在外人跟前妄下雌黄,他不曾被匕首扎死,亦不曾被毒死,如今却险些要背过气去!   那头贺瑶清问罢,墨大夫面上却变幻莫测,才刚摸脉搏,虽说现下内里躺着的人正体虚,不说如何倚势凌人,却分明是折臂三公轻世傲物之态。随即摆出耳聋眼花的那一套来,“姑娘,才刚说什么?”   贺瑶清一时怔楞,先头说出来已然费了她好些脸皮,如今再要朗声说一回,臊要臊死了,遂面色悻悻然,摆了摆手,只道无碍。横竖若治好了他,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治不好,怎么想也都算不到她头上去。   送走墨大夫,便往厨房去了,见陈大嫂正在替她煎药,忙接过手来。   “我与阿兄吃你们的用你们的,身无长物原就心下愧怍,如何好这般劳烦你替我煎药?”   “不妨事的,你且安心住着罢。”   “今早你给我的绣样花样,我原都不曾见过,晚些时候我便去街上寻人瞧一瞧,若能卖些银钱,你与你阿兄艰难,只留着傍身便是,我与你陈大哥不缺你这几个的。”   贺瑶清从上辈子起,便不曾这般被人诚善对待过,原以为蔺璟是良人,可后头不过是一场空梦。她其实惯是个会心软之人,人待她一分好,她便总想桃李报之,如今见陈大嫂这般拿她当自家人,眼中竟要泛起泪意来。   随即别过脸去抬手拭了眼角,“大嫂可有要忙的?快些去罢,这里我来便是。”   “也好,你小心着烫,我这便去街上寻人看绣样去。”陈氏见贺瑶清双手青葱一般细嫩,想来先头在家中都不曾做过粗活的,遂交代了便拿了篮子出门去了。   待煎好药,贺瑶清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碗,虑了药渣,想了想,又在厨房里头舀了一勺粗糖盛于碗中,这才往李云辞的屋子里去了。   待入屋,便见李云辞铁青着脸,一时不明所以。转念一想,他才刚是一人在屋中,又不能动弹吱声,心下不愉也是有的,遂轻声道。   “王爷见谅,妾身才刚去煎药去了。”   说罢,便将他扶起身,小心翼翼得不曾牵扯到他的伤口,而后在他背脊处塞了两个枕头。便端起药盏轻舀了一勺,许是怕烫,又置于唇边微微唿着,少顷,便置于李云辞唇边。   李云辞面色古怪,贺瑶清想起先头她每每靠近他,他便诸多不愉,便只当他在这处别扭,遂宽慰道。   “如今王爷行动多有不便,妾身冒犯了,待后头王爷能动了,妾身自当瑾守本分。”   至此,李云辞眼帘微掀,瞧着面前的人,复又垂眸,棕色的汤药在勺中轻掠起波澜,心下是百转千回。   半晌,才费力扯了唇瓣。   贺瑶清见状,将药盏倒入唇口,随即便一勺接着一勺,李云辞也不是个矫情的人,不多时,一碗药便用完了。   贺瑶清忙又拿起先头备下的那碗粗糖,“王爷可要用些么?”   李云辞眉间倏地一敛,几不可见得别过面去,却见贺瑶清莹莹眸光,不过须臾间,便鬼使神差得复转过头去,唇瓣微张,轻靠了那腻得齁人的粗糖。   赤糖的方晶一靠至他的唇边便倏地化开,继而缓缓淌入唇口,绵柔的甜味好似自长了腿脚一边都不打一声招呼便往喉间滑去,随后沉入心扉,在那上头破开一个小口,蜻蜓点水般掠过…… 第31章   你可是真的认了命?   这日晚间,万籁俱寂。   一扇木门将呜呜低鸣的风声掩在门外,贺瑶清正在另一头的圆桌旁剪亮了烛火,随即又起了针箍,在布帛上穿针引线。   先头陈大嫂回来说与她,竟真有人瞧上了她的绣样,直夸她的花样见所未见,还出了二吊钱一方帕子的价。陈大嫂说这些的时候,满眼的欣喜,“只那人还提了要求,帕子上的花样都不好一样。”   贺瑶清随即应下。这也不难,她先头在宫里,见过的绣样比比皆是,莫说花样不能一样,便是针法不能相似她亦能做得到。   她原不知晓二吊钱有多少,只她如今身无分文,陈氏夫妇尚不曾怨怼,她却不好无知无觉得随意吃用。何况李云辞还不曾好全,她闲来无事,得空便绣些,待日后卖了银钱,便给陈氏夫妇,以报他二人收留之恩。   一旁床榻之上的李云辞已然渐好起来,虽说四肢仍还有些酸软无力,可已然能够自用些吃食,再用不着贺瑶清手把手相喂。   他眼下才刚用了药,靠在床榻上头随意寻了本《三言》,原是慢条斯理地翻着,却总忍不住去瞧桌旁的人,看她如何将丝线跃然于帕上。   他现下虽还下不得床榻,可二人离得那般近,只稍他略直起身子,便能瞧见她绣了什么,他从不知晓她竟还做得这样一手好女红。   屋内一阵静谧,只余丝线穿过被绷子绷紧布帛的嗡嗡声,与翻过几页书的索索之声。   李云辞这厢一抬眸,便瞥见贺瑶清正在揉着眉眼,随即下意识出声,“你要做到何时?”只声音仍有些嘶哑。   贺瑶清手中的丝线忽得一顿,侧眸问道,“可是扰了您休憩?”   李云辞默了一默,却还不曾出声,便见贺瑶清知趣得收了绣线起身,继而“噗”的一声吹熄了烛火,转身便往墙角的另一张小榻上去了,掀了被褥,躺下身去。   因着烛火骤暗,外头的月光仿佛还不及透进来,一时间他看不见她是如何起身,如何行至墙角的小榻上,又是如何掀了被褥和衣躺下身去。   只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即屋内便又沉入了静谧中。   李云辞眼下手中还正握着许久不曾翻页的书卷,时间已然不早,她定然也是发觉了,故而早早熄了烛火,如今他合该将书卷放置于床榻,躺下身去合上被褥睡去。   可心下却升起一股难言的怅然来,可是他方才一时不察或是恢复得还不大好,故而语态上头不曾注意教她误会了?他并不是催促她的意思,他不过是瞧她绣得入神,都许久不曾说话了,便随意寻了话头问问罢了。   倒也不是说她待他不好,恰相反,她这几日待他,再好也没有的了。   譬如前几日,他还不能动弹之时,事无巨细都是她在料理,扶他起身亦或扶着他躺下,定然不会如现在这般放任他一人靠在床榻之上。   近几日他好了许多,许多事便不用她来,可多数辰光她亦守在屋子里头,好似谨防他有什么吩咐一般。   人总是这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故而现下他心下才会生出这般奇怪的感觉来,李云辞心下如是想到。   他原想瞧着她究竟有何目的,却连半点端倪都不曾发现。   前几日他能说话后,不待他开口问,她却先说与了他,“待过几日能下地了,便想法子回王府去。”   倒教他一时不及应,只说待能下地了罢。   她望着他时,面上坦然,当真半点不像是要害他的模样。   烛火熄灭的晦暗渐渐淡去,月光透过粗细不一的门缝甫进好些蟾辉来,将屋子里头的各样摆件都甫上了一层朦胧的银光,   李云辞莫名想起冬至那日晚,于王府花园里头听到的话。   他记得蔺璟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说,“莫不是你嫁了李云辞,便就此认了命?”   李云辞缓缓侧转过身,望着墙角那头的床榻之上,银辉勾勒的身影。她是侧卧,被褥从她的肩膀处慢慢向下落,至腰际为最低,而后便又是一个匍匐着的小小山丘,继而一路向下趋于平缓。   她好似不会认床,须臾间,便已然坦然入睡。   李云辞轻声将书本合上,随即置于床头,亦缓缓躺下身去。   至此,屋内只余一室静谧,再无旁的声响。   因着是在农户家里头,自然不似王府那般有几间厢房客房偏房的想睡何处便睡何处,故而这几日他与她一直是同屋而眠。   月影落在他的面庞之上,忽明忽暗,他心下思绪万千。   他负伤那日,曾瞧着她原是要去搬那笼屉,不过堪堪觉得重便放了手,随即唤了旁的仆从来。   那时他是如何想的?   只当她竟是这般识时务的,想来她从不会教吃亏了去。   李云辞心下忍不住轻笑出声。   所以,你可是真的认了命?   正这时,外间响起一声布谷鸟叫,虽是轻而又轻,于这样的冬夜里头听来却尤为明显。   李云辞眉眼一挑,他知晓外头是谁,他如今还不能下床榻,可想到了墙角正睡着的人,若要那人入内来自然万分不便。   缓缓垂下手,于床榻之下随意摸索到了两颗石子。   随即便是连续的“簌簌”之声,两颗石子破开窗户的明纸,继而精准地向着外间院中的树干打去,而后又是闷而沉的两声“笃笃”,至此,外间便再也听不到动静了。   李云辞复又侧目去瞧了眼墙角的身影,这才缓缓阖了眼。   -   翌日一早,冬日里天原就亮得晚些,李云辞昨夜不曾睡好,早早醒了,只望着墙角那个被褥中的身影,想来还在沉睡,便半点声响都不曾发出。   不想那陈家大嫂却早早来叩了门,那头贺瑶清于睡梦中迷迷糊糊爬起身,走至床榻边见着李云辞亦醒了,原要去撤门闩,随即一福礼,却又想起什么,忙回妆屉前,将昨夜卸下的面皮复置于面上,又小心瞧了边缝万无一失了,这才复去门边开了门。   陈大嫂入门来,“李家阿兄,今日你竟也醒得这般早?可好些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想来,李云辞已然知晓了这陈氏夫妇性子为何,自然也不曾觉得被冒犯,只他原不是个话多之人,便朝陈大嫂颔首,算打过了招呼。   陈大嫂也不见怪,只拉着贺瑶清到,“帕子可绣好了?今日我要去街上,一道带过去。”   “已然好了,还剩一下不曾收尾,大嫂先将那些带去罢。”贺瑶清说罢,便回屋里拿了针线篮子递于陈大嫂,“劳烦了。”   陈大嫂见着内里的帕子,止不住得赞叹,随即又道,“不若你与我一道去罢,我原于这上头不精通,没得还能让那绣坊的掌柜给再长些银钱。”   贺瑶清眼波流转,想着去街上瞧一瞧动静也好,原在这处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寻着机会回梁王府的。   遂点了点头应下,“大嫂且等我一等。”   “成,你若好了便上院里头寻我,我去将鸡喂了。”   说罢,陈大嫂便走了。   贺瑶清便出门去了厨房,拿了些白粥小菜,又拿了一盆热水,这才往房里去,待李云辞净了面漱了口又用了早饭,这才与陈大嫂一道出门去。   -   二人至街上,贺瑶清跟在陈大嫂身后,待走了些许路,便至一绣坊前,瞧门面不算大却也不算小,陈大嫂正要入内去,却被贺瑶清轻拽了手腕。   “大嫂,可还有旁的绣坊?”   “街头原还有一家,怎的,这家可是哪里不妥?”陈大嫂不明所以。   “我原于行市不通,大嫂您又于女红不明,不若先去别家问问行情?”   陈大嫂连连称是。   二人便往街头那家绣坊去了。 第32章   “如此,也好。”……   李云辞今日才刚能下床榻,原只能扶着桌边缓缓迈着步。   只贺瑶清不在,他在屋内待着便多少有些无趣,便推了门,一步一顿地至檐下。   不想陈大竟在院中,想来是回屋来拿东西,见着李云辞竟出了屋子,一时惊异,忙高了嗓门热切道。   “李家阿兄,竟这般快便能下地了?”说罢,见李云辞步伐摇摇晃晃,便上前来要扶。   李云辞侧目,朝陈大一颔首,这便是婉拒了。   陈大也不见怪,面上皆是笑意,“想也难怪,你家阿妹这般尽心力待你,你若好得慢些都对不起她。”   蓦然听闻旁人说起贺瑶清,倒教李云辞心下一顿,随即手脚又生出刺麻之感来,一时微喘,便往檐下的廊柱扶去。   “我与我家那口子原还说呢,你二人哪里似兄妹,便是夫妻都不似有你二人这般好的。”   李云辞闻言,这才抬眸朝陈大看去,低哑道,“夫妻?”   “可不是么,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看你先头伤得那么重,初来那日,肠子都露出来了,你家阿妹一脸煞白,但照顾你时却半点不怵,我家那口子原想搭把手,她还不让。”   “索性你如今好了,日后你待你阿妹可得好些。”   那陈大还絮絮不休说了好些,但李云辞眼下却好似再听不进旁的了,才刚陈大的话仿佛在他心下投了一颗滑不留手的石子,那石子兀自破开沉静的湖面,随即漾起层层涟漪,教他思绪翩浮万千。   正怔忡之际,外头便想起了陈氏的声音。   陈大面上一喜,“是我家那口子回来了。”说罢,便至院中往栅栏那头迎去。   少顷,便见陈氏与贺瑶清二人已然至院外。   只二人好似在外头遇了什么事,陈氏想来气极,一把拉住贺瑶清,“就这样算了?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你怎的后头还要再拿帕子去给他?”   贺瑶清瞧着亦有些气闷,眉头微敛,却还是细声宽慰陈氏,“帕子自然是没有了,只才刚那郑掌柜那般无赖,你我二人便是与他硬来又能讨得什么好?”   陈氏听罢,也是气馁,随即垂了头,“原是我不好,识人不清,可当真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恶人自有恶人磨,大嫂莫气了。”   那头贺瑶清话毕,一转头,豁然见着李云辞竟已至檐下,正望着她,只瞧不清神色。   一时欣喜,随即莲步匆匆至他跟前,“这般快便能下地了么?墨大夫果然好医术,待寻着机会我再去谢一回。”   说罢,贺瑶清迈步上前去,正下意识地要扶他。却在才抬起手腕的瞬间,顿了身形,她想起,李云辞原是不喜她触碰的,先头他于床榻之上不能自理万事便只得由着她,如今已然能下地,想来再去扶便说不过去了。   李云辞才刚见她还正气闷不已,待宽慰了陈家大嫂后骤然见他,便言笑晏晏得至跟前,好似才刚的气闷从见他伊始便一扫而空。   瞧着他已然快好了,她是真的心下愉悦。   只望着贺瑶清顿住的身形,李云辞眼眸忽得一暗,才刚见她施施然至跟前,他已然下意识地抬了手臂只当她是要扶,不想她在停在距他一步之遥外,倒教他那微微抬起的手臂放也不是收亦不是。   李云辞干脆抬手佯装扶了额,这才将心下陡然升起的难言之感教压了过去。   半晌,唇瓣微张,轻声道。   “才刚听你与陈氏所言,今日在外头教人欺了?可是受了委屈?”   不待贺瑶清开口,那头陈氏亦走上前来,“李家阿兄,你可不知今日那郑掌柜,先头分明应下我们是二吊钱一方帕子,可我们今早去旁的绣坊一问,原是六吊钱一方帕子的价。这便算了,原是我不曾问询清楚行市,可那郑掌柜便连说好的银钱都不想给,只说先头分明说的是二吊钱买了我们所有的帕子,我要与他争论,他便说我空口无凭,便是告到官府去他也是不怕的。”   陈大上前来宽慰,陈氏想来愈说愈气,待说罢,转头便去了厨房,陈大亦跟在身后。   待人走了,李云辞垂眸望着贺瑶清,见她面上微红,遂轻声道,“可要紧?”   贺瑶清略一思忖,“无碍,你莫管这些了,养好伤才是要紧,我自有法子的。”   李云辞原是想说,待过几日他好了,便去寻那人,横竖他能替她出头的。只话还不曾说完,便见她丝毫不在意,甚至连应对的法子都想好了的。   心下一默,少顷,李云辞垂了眸,哑声道。   “如此,也好。” 第33章   “殿下此生……有贵人相……   李云辞与贺瑶清二人回了屋中,他现下原还不曾恢复好,先头站在外头那样久,不禁有些微喘,待入了内缓了缓,才觉好些。   贺瑶清如今并非真面目,外头天还大亮,故而不曾点烛火,可只这点子光亮都似将她脸上沾着的一层薄面皮映得晶莹润泽。   虽说如今这张面皮不过清秀之姿,但她的眉眼灵秀,秋水剪瞳一般。   从前不觉,如今瞧来,单只望着她那双月影弯弯的眼眸,都已然足够教世间男子沉沦。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云辞朝她低喃开口,似蛊惑,似诱卦。   “瑶清,有一桩事,你可愿帮我?”   骤然被唤,贺瑶清一时骇然,他从不曾唤过她,至多便是在辉月楼,两指抬了她下颚的那回,唤了她“贺氏”罢了,如今却莫名这样亲昵,倒教她一时不及应。   却不待她多想,随即毕恭毕敬的轻声道,“王爷但说无妨,妾身定然竭力而为。”   “昨日陈大回时,我听他与陈氏说,这几日外间多了好些番邦话的正四处打听。”   “我如今身子尚未痊愈,多有不便……”   贺瑶清立身在桌旁,双目炯炯,只望着李云辞的唇瓣一张一合,正在用心听着吩咐,都不曾注意到李云辞正一步步向前,直至她跟前。   至此,二人不过一拳之隔。   贺瑶清蓦得回过神,心下一慌,正要后退避嫌之时,不想李云辞的手臂竟不知何时伸到了她腰后,一把将她揽住。   随即一张俊脸便在她面前不住放大,直将她骇得背脊渐僵,连唿吸都忘却了。   李云辞的鼻息已然近至她面前,正当她犹豫可要挣脱之际,他豁然侧转了面庞,将唇瓣置于她的耳畔,轻声道。   “你可否帮我去……寻了……”   语态轻而沉,簌簌温热的气息徐徐铺洒在她面颊与脖颈,将她激得忍不住瑟缩。   待听完了耳语,心下那点子初初被李云辞的行为搅地惊异不定的心绪,才渐渐便被一股欣喜代替。   李云辞竟在城内安了暗茬,这样私密的事自然要小心说才好,故而他才这般附耳说与她的。这样一想,贺瑶清心下随即了然。   又一转念,他既将这样要紧的事交与她,是否意味着,如今于他眼中,已然要比先头刚入梁王府之时来的教他更能信任些?   贺瑶清随即仰面朝李云辞道,“王爷且放心。”   言辞之郑重铿锵,倒教李云辞恍然生出一种她眼下正于军中立军令状的错觉来。   -   这日傍晚,屋外天色已暗。   墨大夫又来替李云辞复诊,只这回却遣走了贺瑶清,屋内只余他二人坐在桌边。   李云辞默不作声地瞧着墨大夫讳莫如深地搭着脉息,烛火摇曳,晃动着他的眉眼,将他眼睫甫成一个晦暗的扇形落眼底。   半晌,墨大夫终睁开了眼,却不曾起身,只朝着李云辞道,“体内余毒已然要清了,痊愈便也不过是这几日之内的事了。”   闻言,李云辞缓缓将手收了回来,“如此,多谢墨大夫。”   不想话音刚落,那头的墨大夫却又勾了唇角,“你的命格极贵,这个坎儿已然过了,日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几句话,意有所指,如平地惊雷,豁然破开寂寥的夜空,足以教人为之一震。   只李云辞不动声色,面上默然,抬了眉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墨大夫。   少顷,才轻声道,“大夫所言,倒教李某不明所以。”   那墨大夫见状,也不恼,“原你命中有一劫,只如今这一劫提前了,却也已然过了……”随即又压低了声线,低哑道,“殿下非池中之物,心性自然不在这四方屋中……”   “您说……是也不是?”   李云辞倏地沉了面,原心下便早觉得这个墨大夫不若一般人。如今竟能瞧出他的身份,只他既知晓,却仍旧救了他,想来应该于他暂时没有威胁才是,只不知这位墨大夫究竟所为何。   默了默,李云辞眉头轻敛,喑哑着声线开了口。   “一派胡言。”   他于大历朝忠心赤忱,自然对这番玄黄之言嗤之以鼻。   “殿下此生……有贵人相助矣。”   说罢,墨大夫面上冁然而笑,随即起了身,恍惚间腿脚好似也不颤巍了,手中的拐杖也不用了,背脊挺拔如松柏,行至门边,豁然拉开门闩之时,背脊随即又弯了下去,好似一瞬间又成了那个耳聋眼不明的老朽。   外头候着的贺瑶清忙迎了上来,待相送了墨大夫,一回身便瞧见李云辞倚在门边,二人隔了一个院子,傍晚风原就大些,又淌过院中细碎的砂石,一时教迷了眼,月影落下,亦教她分不清他在望着谁…… 第34章   只不知为何,蔺大人于圣……   这日,贺瑶清独自上了街,先将李云辞交代的事体做了。   而后便直奔那日与陈氏寻来的另一家绣坊,内里的伙计原是认得贺瑶清的,见着人来,忙唤了掌柜。   这家绣坊的掌柜姓苏,待苏掌柜出门来,贺瑶清也不卖关子,只盈盈福了一礼。   “有一桩买卖,不知苏掌柜可有胆量做?”   -   至傍晚,天色已不早,贺瑶清便要告退,苏凤卿当即便结了银钱,又要相送,马车已然在绣院外头候着了。贺瑶清瞧了天色,陈家原就偏僻,故而便不曾推脱,只她不曾想到,竟是那苏凤卿亲自驾车。   一时心下报赧,“怎好这般麻烦苏掌柜。”   “无碍,娘子且坐稳了罢。”   至此,一路上二人便又聊了好些绣院之事,多是苏凤卿问询,贺瑶清不过挑着知晓的答了。那苏凤卿再问些关于贺瑶清为何会这般难的针绣技法、又是师承于何人,贺瑶清便只当不曾听到,闭口不答。原她也不想节外生枝,今日此举,亦不过为给那郑掌柜一个教训罢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地方,贺瑶清下了马车,又正经与苏凤卿道了谢,这才转身推了栅栏入内去了。   才入了院子,便见陈氏上前来迎,又见着还不及远走的马车,陈氏原也认得苏掌柜的,“怎得去了那样久?还是苏掌柜送你回的?”   “你阿兄已然来院中瞧了你几回,眼下想来已然回屋去了。”   贺瑶清闻言,心下一顿,遂问道,“大嫂先头可跟我阿兄说了我今日会晚些归?”   “自然说了,想来他心下是担心你的。我在厨房给你留了吃食,待用过了便回屋去罢。”   贺瑶清将今日才拿到的一袋银子递给陈氏,袋中的银钱教陈氏的手一沉,自然不肯收,却拗不过贺瑶清。   贺瑶清用过吃食,又去了浴间擦洗了身子,这才回屋去。   说是浴间,但到底不如王府的精细,不过是四面墙一扇门,虽说简陋,可贺瑶清向来喜洁,故而来了这处,每日定要擦洗一回的。   待入了屋,李云辞已然上了床榻,正在瞧书,见着贺瑶清入内,随即瞥了一眼,却见她神色轻快。   “何以这般乐陶?”李云辞闷声问道。   贺瑶清今日劳累,原不曾想多言,却不想李云辞观察这般细微,“只今日去给了那郑掌柜一些教训罢了。”   李云辞闻言,心下竟莫名生出一丝怅然来,她竟真的用不上他。   再见她唇边还含着盈盈的笑意,想来是真的悦性,却也是真的疲乏,待卸了妆发便往墙角的床榻去了。   待她躺下,那头李云辞便“噗”得合了书,随即吹熄了烛火,亦躺下睡了。   不多时,李云辞复睁开眼,下意识的朝墙角望去,只余轻而又轻的唿吸之声,细软如春日煦风。   想着她今日多半是去办他先头交代的事体,却这样晚都还不曾回,自然有些放心不下,倒不是为着她,只是若有不测,毕竟是因了他的交代,故而他心下不定也是有的。   他去院中瞧了几回,最后听到了马蹄声才知有人将她送回了。   既如此,倒是他多虑了。   月辉婆娑,静谧的屋中不知是何处漏进来了一缕风,倒似是谁人的一声喟叹。   良久,屋外又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布谷声。   只一声,便教李云辞眸中神色倏然净几,仿佛是破晓时透过的一丝光亮。   这原是他对贺瑶清最后一道试探,却不想来得这样快,快到教他忍不住怀疑,是否从一开始便冤了她。   她俨然一心为他,哪里像个为圣上之人。   李云辞随即放轻了手脚起了身,望了望床榻之上正是好眠的贺瑶清,见她全无防备的睡颜,遂撤了门闩出门去,待出了小院,果然见阿二正在不远处的槐树下。   阿二见着李云辞,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跨步上前来便要下跪,被李云辞一把拦住。   “那日属下错失了王爷的行踪,待找到您时已然在这处与王妃一道,又见王妃好似不曾于王爷有所不利,一时却也寻不到机会露面。直至那晚王爷给了莫声张的讯号,便只得暂且按住不动。”   “属下该死!”   李云辞听着阿二之言,却无多耐心,只淡漠道。   “长话短说,我不在这些时日,突厥各部如何,王府内可安好。”   “突厥都罗可汗先头身故,眼下突厥内乱,塞尔柱、钦察二部皆想取而代之,其他部族在观望,都罗可汗的长子如今地位摇坠,正要立威。阿大说,他回来时,已得了消息,塞尔柱与钦察怕是派了好些人混入城中,妄想取王爷性命,以此上位。”   “如今王爷您久未露面,想来突厥里好些人按捺不住了。”   闻言,李云辞只垂了眼眸,他知晓那日刺杀之事未必皆蔺璟所为,他虽为首辅,可如今到底是雍州城,饶他再未雨绸缪,也到底鞭长莫及,如何便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安排得这样缜密。   阿二又道,“王府老夫人已然悲不自胜,可要告知老夫人王爷的近况?”   李云辞眼底隐隐掠过一抹痛色,随即道,“按兵不动,且看看突厥能内乱至何地步。”   阿二应下,却又支吾起来。   “阿大还带回一个消息……”   李云辞侧目,望着阿二欲言又止的模样,“怎的这般吞吐,且说来。”阿昏   “蔺大人……与王妃,想来是旧相识,只不知为何,蔺大人于圣上跟前提议让王妃来雍州……”   阿二话亦不曾说完,便觉周身的气压骤低。   李云辞面色渐寒,默了一瞬,遂道。   “我知晓了。”   冬夜里头的风总是格外凛冽些,阿二立身在院外,寒风砭骨,良久,便又听到李云辞开口。   “今日她去酒楼报了信,后头你们可有人跟着?可瞧见她日间都做什么去了?”   阿二垂眸,目光流转,思忖道,“阿九一直都守在酒楼,因着今日王妃贴了□□,故而不曾认出王妃。却见王妃带了王爷的口信,便小心跟着一道出了酒楼。”   “王妃去了百绣阁,见了一位苏掌柜,收了二十两银钱的薪资,教了那绣院绣娘好些刺绣的手法与绣样,还交代了那姓苏的掌柜,让其以二两银子一方帕子的价格售卖。”   “阿九怕生旁的枝节,便又在城中打听了一番。原是伶绣坊的郑掌柜近日卖了好些绣样稀奇针法奇特的帕子,俨然供不应求,好些贵女付了定钱,郑掌柜的售价亦为二两银钱。”   李云辞闻言,心弦一拨,想来那日她说的“自有法子”便是这个了。   吃了亏,便从另一头打回去,那郑掌柜想来亦是拿了她的绣样去仿,不过依样画葫芦自然比不得她手把手教人,待那百绣阁的成品一出,郑掌柜想来是要吃些苦头的。   她这般懂得避锋芒而拨千斤,俨然有着一颗七窍玲珑之心。   究竟何以待他这般好…… 第35章   “想来是姑爹!这厢有礼……”   这日,贺瑶清正在院中的廊下落闲儿晒着日头,双腿悬空慢慢荡悠着,好不惬意,李云辞亦在院中另一头坐着瞧书。   贺瑶清瞥了一眼李云辞,原是冬日里,可这样大的日头看书,也不怕把眼睛瞧坏了么。只话虽说这般说,她却不会上前去劝。她已然打算好了,日后凡事皆要顺他的意,莫说今日是在毒日头底下看书,便是日后妄想用仙丹得道成仙,她亦不会多说半分。   横竖绝不忤逆于他,也好教他早日明白她与他是一条船上的。   正这时,院外竟来了一行人,待走近了,原是郑掌柜。   贺瑶清心弦一拨,委实想不到这郑掌柜竟还能寻上门来。   那头李云辞也因着被扰而轻敛了眉头朝外头望去。   郑掌柜先是四下一瞧,待见着廊下只坐着一人后,便肆无忌惮地推开栅栏,信步上前来。一脸的褶子教堆成了冷冷的笑意,将郑掌柜那一双原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儿,身后跟着好一堆人,瞧着都不似是来好好说话的。   贺瑶清心下有些惊慌,这郑掌柜来势汹汹,怕是难以招架。   须臾间,郑掌柜已至跟前,“娘子可让我好找啊。”   贺瑶清敛了心绪,饶是心下再如何失措,眼下都不敢轻易露了怯,遂不管不顾地复朝郑掌柜佯装不解,“郑掌柜?什么风竟把你吹来了,你又是如何寻到这处的?”   “只要有心,再难皆可寻得的。”说罢,郑掌柜暗自盘算着此次上门合该是占尽便宜才是,不过一个小娘子,手劲儿一大便能教她求饶,可那廊下之人气势委实逼人,总教他心下不定。遂朝院中另一头正一腿弯膝坐着的李云辞望了一眼,又回身瞧了自己身后的人。两两相较,那一人何足为惧?   如此沉了底气,才道。   “近来城中另一家铺子也卖起了一批绣品,我瞧着手艺,定然是出自娘子之手,还请娘子高抬贵手。”   郑掌柜这话说得听起来甚为客气,可贺瑶清原就是与他打过交道的。   “郑掌柜这话说得,没得以为是我眼皮薄扰了您生意。”   闻言,郑掌柜脸上原就不达眼底的笑意便再也挂不住,索性翻了脸。随后朝身后示意,那些个伙计撸了袖子便要上前来。   贺瑶清心下一惊,俨然想不到这郑掌柜胆子竟这般大,不过才三两句话,便要上手了?   正是又惊又惧之际,不想那些个伙计才跨出一步,便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打中了膝盖。那伙计当即小腿一软,伴随着一阵哀嚎,随即跪了下来。   身后接二连三的人便都簌簌跪下身来,一时间哀声呼痛声渐起。   贺瑶清侧目向李云辞那头望去,见他正慢条斯理地翻着页,心下了然。   那郑掌柜见状,脸色骤变,这才意识到那闲庭信坐之人绝非好惹的,随即陪着笑,“先头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娘子,姑奶奶,我知您眼下将绣样卖给了百绣阁。这样,那头苏掌柜给您多少银钱,我这处付双倍!”   贺瑶清眼见着面前的郑掌柜,与先头那凶神恶煞一副谁人都奈何不得他的模样分明判若两人,变脸之快,当真是世间少见。一时侧过面,也不想再与他周旋。   正这时,那头李云辞不知何时已然站起了身,随即信步至贺瑶清身畔,“原当是什么大事,且回罢,我替她应下了。”   闻言,那郑掌柜与贺瑶清皆是愕然,因着贺瑶清原是坐着,便只能仰面去瞧李云辞,便见他垂了眼亦在瞧她,眸光熠熠。   “当真?”那郑掌柜仍旧不可置信,这番俨然要铩羽而归的架势,却在这个当头成了事?   “自然,只你得将先头克扣她的银钱还了。”李云辞不以为意。   “这原是应当。”说罢,郑掌柜忙不迭地从腰间拿出一个钱袋,数都不曾数一下,便递给贺瑶清。一时心下不岔,早知这事竟只需略一服软便能成,又何必兴师动众得带了身后这些酒囊饭袋!   李云辞朝贺瑶清温声问道,“数目可对?”   贺瑶清也不客气,抬手接过至手中颠了颠分量,这才嗯了一声。   见状,李云辞才复朝郑掌柜道,“三日为期。”   郑掌柜听罢,喜笑颜开,一声声姑奶奶叫唤着道着谢,一抬头,便见那头的李云辞又递了眼神来,原也是个鉴貌辨色,只朗声唤了一句,“想来是姑爹!这厢有礼!”   随即便又朝李云辞顿首做了一个好大的礼。   那李云辞闻言,一时挑了眉,唇边好似漾起隐隐的笑意。   郑掌柜这便又要朝贺瑶清行礼,贺瑶清已然不耐,只摆了摆手,将郑掌柜一行人赶忙送走。   至此,院中才得清净。   贺瑶清望着身旁的李云辞,见他将书卷起负手在身后,因为陈氏夫妇皆不在家,她便干脆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小声道。   “才刚多谢王爷出手相帮,妾身心下感激。”   “这便是那个教你吃了亏的人?先头为何不说与我?”   语态轻缓,却教贺瑶清听不出来有半点的嗤笑之意,心道此番又是表忠心的好机会,曲意逢迎的话张口便来。   “王爷是何身份,如何能在这般犄角旮旯之处轻易露相。王爷大丈夫之姿,定然要在日后千军万马之前镇敌军以士气才好。”   “只妾身却不想再替那人绣劳什子帕子了。”   李云辞想来听着甚为受用,略颔首,“后头的事你不用管了,且等着看戏便是。”说罢,便撩开襕袍入屋去了。   贺瑶清一时不明,只待身后再听不到声响,才轻吐了香舌耸了耸肩。旁的暂且不说,若她的感觉没有错,李云辞如今瞧她,再不似前头防贼那般了,一时心下渐愉。   -   过了两日,郑掌柜那头便差了伙计来催促,贺瑶清自然没有绣帕给他,李云辞言笑晏晏地推脱着,却半点不得罪于他,只说再耐心等几日。   郑掌柜如今有求于人,何况李云辞的身手他原也领教过,自然不敢轻易造次,只到了第三日,便又差了伙计来,只说不稍多少,绣好了且先给了罢。   这时的李云辞才敛了装模作样的笑意,嗤笑出声,“蠢钝如猪。”   那伙计当即傻了眼,哆嗦着一溜烟跑回城中去了,想来是回去叫掌柜来。   只这一去,贺瑶清再不曾见过这行人了。   -   贺瑶清教了苏掌柜的绣娘,又让苏掌柜以相同的价格售卖更好的绣帕。不稍几日便在城内传开了,那郑掌柜收了贵女的定钱,却交不出贵女们满意的货品。   至此,便有了那日郑掌柜上门一茬。李云辞又私下差了阿二,让寻个脸生的出面,教那些贵女都记得与郑掌柜补个字据,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几日一拖,那些付了定钱的贵女如何是随意任人拿捏的,见郑掌柜拿不出合心意的绣帕又不肯赔偿,随即报了官,郑掌柜便被投了狱。   那郑掌柜这样的孽事原也不曾少做,众人见他入狱,一个两个便都去告了他。   想来郑掌柜不脱一层皮是难以从狱中出来了。   后头又听说,郑掌柜与那些贵女签字据之时,上头白纸黑字写了若有违便三倍赔偿,不说旁的,出狱后便是这一笔不菲的赔偿都能再要他一条命的。   如今百绣阁的苏凤卿隔三差五便会往贺瑶清这处来,因着快至年下,便时常送些年货过来,初初贺瑶清总是推脱,只那苏凤卿却道这些原是送于陈氏夫妇的,至此,贺瑶清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郑掌柜那些事体,便都是苏凤卿上门来,闲暇之时说的,只他自然不知晓李云辞在其中做了何事。   那苏凤卿是个惯会来事儿的,陈大嫂又因着这桩事,只当是苏凤卿替她们出了一口恶气,每每苏凤卿来皆是欢喜。 第36章   “想来您便是李娘子的阿……   李云辞行动分明已能自如,却日日靠在床榻之上,也不做旁的什么,只拿着一本连贺瑶清瞧着都快要倒背如流的《三言》随意翻着,俨然闲得生花。   贺瑶清想着,既他已然好了,便也没必要再在这处叨扰陈氏夫妇,上回李云辞让她去城中茶楼寻人递了话,已然过去了这样久,怎的都不见人找上门来。   这些话,贺瑶清旁敲侧击地问过李云辞,还说了,若他的人不曾寻上来,她亦可另外做一张面皮给他,他如今身子已痊愈,回王府绝不会旁生枝节的,却只听他说要再等一等。   贺瑶清心下腹诽,也不知他究竟是要等风还是等浪。   -   这日晚,贺瑶清用过了晚膳,又在院中随意走了两圈全当消食,而后便去浴间擦洗。   陈大嫂替她送热水进来,原都是女子,何况已然坦诚相待这些时日,便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贺瑶清便道了谢。   陈大嫂送完热水后便出去了,贺瑶清细细擦了身子,便换好衣衫出去,不曾想那陈大嫂又放了手中的活计迎上来,接过贺瑶清换洗下来的衣衫。   “李家妹妹,先头你在老家时,可许过什么人家?”   闻言,贺瑶清步子一顿,轻声道,“不曾呢。”   “瞧你年岁已然及笄,怎么不曾许人家?”   “我想着也是,你既与你阿兄相依为命,可你阿兄到底是个男子,于女子这上头总没有父母来得上心。”说罢,面上便是一副好生可惜的模样。   贺瑶清与陈大嫂相处已久,便也知她只是热心,饶是如此,却也讪讪。自从在蔺璟那头吃了那样大一个闷亏后,男女之事她便再不曾着意想过。暖饱方思淫丨欲,她眼下身若浮萍,日后离了梁王府该何去何从都不知晓,如何能寻什么良人。   陈氏见贺瑶清不作声,只当她是面皮薄,“百绣阁的苏掌柜,这两日总往咱们这处跑,我瞧着真是欢喜,品性自然是没得说,再瞧样貌,虽说抵不上你阿兄,可也是难得的了,又是一方铺子的掌柜,你又有一门对口的好手艺,再登对也没有的了。”   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陈氏唇角的笑意已然咧到了耳根。   二人这般走着,已至门边,贺瑶清也不想落了陈大嫂的热心,便打了马虎眼儿,“大嫂怕是会错了意,您也说了,人好歹是一方铺子的掌柜,相貌又好,寻我回去做绣娘还差不多。”   “没影的事儿,想来亦瞧不上我的。”   说罢,便推开门,入内去了。   内里李云辞已然换了内衫坐在床榻之上。   “才刚说什么瞧不瞧得上的?莫不是有人要给你说亲么?”   闻言,贺瑶清步子一顿,继而便不知从何处生来一股心虚,随即悄么儿去瞧床榻上之人,便见他正在映着烛火瞧书,想来才刚陈大嫂的话他应该不曾听到才是,心下这才稍安,面上佯装淡然。   “陈大嫂不过是瞧我年岁好似大了,热心些罢了,下回我做个更年幼的。”   说罢,抬手指了指面上,随即莞尔,眉眼弯弯,教星月褪色,而后便兀自去妆屉前对着铜镜卸妆发。   这头李云辞的问话的确不过是随意寻了话头,他耳力好,却到底不是什么千里耳,何况才刚一心都在书本上,只隐隐听着外头贺瑶清的脚步声近了,这才听了一句。   可贺瑶清的瞬然一默却教他心下陡然一提。   随即面色如常得抬了眉眼,正对上了一双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眸,不过一瞬,便教李云辞笃定,他才刚的随口之言,竟说到了七寸上。   李云辞望着贺瑶清坐在妆凳上,背影纤袅。待她解了发钗那如缎的墨发便垂至腰间,更称的腰肢不盈一握。   因着贺瑶清的玩笑之言,李云辞不过唇角扯了扯,便心绪渐沉。   陈氏是热心之人,他原是知晓的,她的回答亦没有半点越矩,却教他现下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微酸涩之感。   她待他好得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但他瞧不出她所图。   她在外头受了委屈都不见她向他诉过,更不曾要他替她出头。分明他出手便能轻易教训那些歹人,她偏要舍近求远。   是了,她亦不图他。   因着她本就不悦他,便事事好似怕欠下他的人情。   可他如今却受她恩惠受得理所应当。   他原想着,她是他的王妃,于外人眼中,他们合该是最亲密之人。   可如今在外头,二人分榻而眠,待回了王府,二人想来还要分屋而卧。   那头贺瑶清卸了钗发,再不曾瞧他一眼,便自去墙角榻上躺下了。   李云辞心下的百转千回,她半分都不知晓。   -   一觉至天亮,院中的鸡才刚打鸣,陈大嫂便推门来唤,只道让贺瑶清随她上街置办些年下要用的衣衫物件吃食。   贺瑶清自然没有不应的,收拾好便出了门,临出门前下意识朝李云辞望了一眼,见他神态无异,便放心去了。   只她不知,陈大一早出门去了,待她与陈氏走了,院外便又响起了布谷声。   李云辞闻声,起身开了门,只院中空无一人。   “下来。”面色微敛。   随即便见院中一棵老槐树上翩然跃下一人,身姿飒飒,正是阿二。   “见过王爷。”   李云辞面沉若水,转身入屋,阿二亦跟在他身后入了内,反手阖上门。   “王爷,前几日,突厥以塞尔柱为首已然集结了一支队伍,想来不日便要攻至雁门,原是咱们打他个措手不及最好的机会,却不知为何,塞尔柱的队伍突然便散了……”   李云辞闻言,眉头微沉,若真能借此机会突袭塞尔柱,那突厥便只剩钦察与根基不稳的新王庭。   想来是谁人递了消息……   “王妃,可否会是……”   “她不会。”   阿二原小心翼翼地瞧了李云辞的神色,可话不曾说完,便被李云辞打断,便垂了脑袋,再不多言。   “这个村里有个姓墨的大夫,雪鬓霜鬟,去查一查,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不算近,不知是谁来了。   李云辞朝阿二递了个眼神,阿二便隐在屋内一角,李云辞拉开门向外去了。   待至院中,才见着原是苏凤卿来了,身后还跟着好些人,又抬着好些物件,李云辞随即沉了眸。   那苏凤卿至院外见着李云辞,便作揖顿首。   “叨扰了。”说罢,便差身后的人将带来的物件搬入院中。   李云辞轻扯了唇角,半分客气也无,“确实叨扰了。”   闻言,教苏凤卿眸色一僵,可到底是个生意人,受两道冷眼也没什么。   “想来您便是李娘子的阿兄,苏某这厢有礼。” 第37章   “原你也配不上她。”……   那些伙计一一将几口箱子落在院中,本就不大的院子不多会儿便被塞满了,李云辞睥了一眼,多是些年下时节用的衣衫布料,心下嗤笑。   这样殷切的司马昭之心,连陈家的都瞧出一二来了,便也只有贺瑶清那般拎不清的才半点端倪不曾看出。   “东西且拿回。”默了默,想来是怕那苏掌柜听不懂,复道,“原你也配不上她。”   再是温雅之人被人这番点着鼻子说配不上也有些难看相,那苏掌柜闻言,一时间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却不曾跳脚。   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云辞,确实气宇轩昂气势压人不似一般的农户,想来是哪里的富贵人家落魄了,如今寄宿在这处。原做阿兄的便没有不护妹妹的,只阿兄到底是阿兄。   可能是自己这两日跑得勤了,却不曾正经寻了媒婆来,这位李家阿兄便当自己瞧轻了李家娘子。他原也不曾想过要这般快便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只如今这李家阿兄说话这般不客气,想来是对他误会至深。   苏凤卿不着痕迹地整了衣冠,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不知李家阿兄可是对苏某有何误会,原是苏某唐突了,可我于令妹之心绝无半点假意,若阿兄肯应,我这便寻了媒婆上门来提亲。”   “我于城中有一家绣坊,虽说生意上头算不得顶好,却定然护令妹一生周全。”   那苏凤卿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于李云辞听来已然是聒噪不已。   心沉了又沉,胸腔内好似燃了一撮火苗,初初在见到苏凤卿之时便被铺了一层柴,眼下仿佛是又从姓苏的嘴里鼓了一股风。   他瞥了一眼苏凤卿,不过中人之姿,竟也敢这般大言不惭,妄谈所谓“一生周全”。   李云辞面色渐寒。   “莫白费气力了,她亦瞧不上你。”   苏凤卿于城内,多少也算得一个小有脸面之人,今日被一个说不上名号的这般再三羞辱,已然落尽了脸子。心下有气,又朝李云辞作了一揖,再开口,却不似先头那般好言,“你虽是她阿兄,却也不能随意替她做主,她于我如何,想来也不尽该听你如何说才是。”   话毕,却也没脸在这处现眼,却又不甘心这番被人落面,复作揖,告退了去。   不想才刚出了院子,那头陈氏与贺瑶清竟这般早便回了,正撞上匆匆而去的苏凤卿。   陈氏自然是热心得一把拉住,“苏掌柜?这是要走?”   苏凤卿见状,朝陈氏摆了摆手,“二位娘子,苏某下回再登门罢。”   陈氏竟不依,“怎的才来便要走?入屋去坐坐罢。”   一旁的贺瑶清望了眼院内的李云辞,便见他好似面色不愉,亦是不明所以。却也不好随意拂面,便朝苏凤卿福了一礼,“苏掌柜。”   苏凤卿看在眼里,眼前的李家娘子虽说是落魄了的,可姿色算秀气,礼数亦周到得教人半点错都挑不出,于他来说虽不是上上之选,可这位娘子有着一门教他绣坊内多少绣娘都不及的手艺,故而便生了求娶之心。可如今瞧着这李家阿兄万不是个好相与的,俨然油盐不进的架势,委实教人难堪。   心下一顿,朝贺瑶清抬手作揖,“李家娘子有礼了,原今日带了些年下用的衣物来,既礼已送到,便不好再多叨扰,这便告退了。”   陈氏见状,便硬拉着贺瑶清一道相送苏掌柜。   -   李云辞立身在院中,冷眼瞧着院外之人如何热切。忽然便觉得待在这处好生没意思,在这处,他与她便只能算作是兄妹,逢人遇事皆是兄妹,可他二人哪里算得什么兄妹?他望着他们三人如何热切,眼下他立身在院中便好似有多格格不入,遂话都不曾多说一句,便转身入屋去了。   屋内窗牖嚯了一缝隙,已然不见阿二,想来是走了。   -   那头贺瑶清与陈氏一道将苏凤卿送走后,便随陈氏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去厨房。   今日不知是什么大日子,陈氏竟还买了一条花鲢,三两下便刮鳞、开膛破肚。   贺瑶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远远地站着都不敢靠近。   见陈氏将鱼鳔取出小心放置于一旁后,才去腮剖内脏洗净鱼身。   贺瑶清不曾下过厨房,更莫要提见人宰鱼了。   陈氏丝毫不见怪,只让贺瑶清赶紧回屋去罢。   贺瑶清随即应下,便出了厨房往屋内去了。   待跨步迈入屋子的一瞬,只觉屋内气压莫名骤低,却又不知今日又有何处惹了那李云辞,便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   李云辞心下不愉,只这点不愉却教他在她面前全然说不出口。   默了默,才缓缓道。   “明日我们回王府罢。”   骤然闻声,贺瑶清心下一愣,侧目望向李云辞,她茫然的眼神便这般直直地撞进了李云辞晦暗不明的眼眸中。   不过一瞬,便莞尔道,“您说了算,那我将东西收拾了。”   说罢,便在屋内徘徊收拾着。   少顷,贺瑶清正将几件衣衫收进包中,蓦得似是想起什么,回身问道,“您知道鱼鳔么?”   “我瞧着陈大嫂独留了那个,那是能吃的么?”   闻言,李云辞忽得一个挑眉,神色略有些古怪,遂别过眼眸哑声道。   “怕是有别的用处罢。”   说罢,又添了一句,“今晚早些睡便是。”   贺瑶清懵懂得点了头,“咱们既明日要走,我今日去与陈大嫂说一声,多谢她这阵子的收留。”   原也没多少东西,他二人来时,便是轻装简行,贺瑶清将行李收拾好便出了屋,屋内便只余李云辞一人。   李云辞望着贺瑶清收好的一个包袱渐渐怔神,良久,缓缓起身,向放着那个包袱的桌子走去,待至桌旁。   原包袱里头有一个湘妃色的布料,不过只露了一角。   除了先头在王府,冬至那日,见她穿过一件湘妃色的大氅,而后便再不曾见过她有穿什么这个颜色衣物。   他知晓兀自翻人包袱是肖小所为,但他现下不过是觉得她穿那样的颜色甚是特别,便想多看一眼罢了。   她如今在外头呢,他只看一眼,想来也不会教她发现的。   这般说服自己后,李云辞鬼使神差地抬了手,指尖轻触那段露出一角的缎面,细腻非常,随即指尖一抬,那块布料便豁然露了相。   原是一个香囊,李云辞轻轻置于手心,定睛看去。   却在瞧清了上头绣的花样为何之时,胸腔内的一颗心好似被烫了一下。   不过一瞬,心下那点子不堪说出口的因着苏凤卿的觊觎而涌起的莫名不愉,倏地便被抚平了,而后便是细润绵延的暖意缓缓淌进胸膛,都不曾打一个招呼,便和着潺潺热意汇入脉络…… 第38章   有人为心下沉沦,有人为……   这厢贺瑶清寻了陈氏说二人明儿要辞行的事,陈氏心下惊异。   “先头都不曾提过,怎的这样突然?总以为要过了年再走的了。”   陈氏拉起贺瑶清的手,“这样一别,日后可还有机会再见?可有寻到旁的落脚之地?”   贺瑶清也是不舍,她无法将身份和盘托出,陈氏还当她与李云辞二人是落难的兄妹,心下好生报赧。   陈氏到底是个热心的,二人虽未抱头痛哭,却也难忍悲意,不想正互相劝慰着,却又说到许人家的事上头了。   “你这样的年纪还不曾许人家,你那阿兄,想来未必顾得到你,女子年岁金贵,凡事要多为自己着想才好。”说罢,还拍了拍贺瑶清的手背,“可记下了?”   贺瑶清只得点头。   今日陈大回得早,日头才刚西挂,陈大便回了。知晓了贺瑶清二人的去意后,原是要一齐用吃食的,全当践行,贺瑶清却知晓李云辞的秉性,只推脱了。   -   贺瑶清另拿了吃食回屋时,李云辞正襟坐在桌前,见着她入内,便望了过来。   这几日与李云辞在同一屋檐下,脸皮渐厚,被他这般瞧着也不觉有什么不自在的。   待二人一道用了晚饭,期间只听得碗筷微微相碰的叮咚之声。   李云辞虽不曾多言一句,贺瑶清却觉着他与先头好似不大一样,怕不是她瞧错了,眉眼竟带了几分隐隐笑意,想来是明日要回王府,心下愉悦?   待膳毕,二人皆收拾妥当,便早早吹熄了灯火睡下了。   自从来了雍州,贺瑶清便少有睡不着的辰光,只今日那陈氏夫妇二人好似有旁的事,天色已深,回屋后却一直不曾休憩。   原这处屋子隔音便不好,她与李云辞二人话又不多,平日里晚间回屋后便不再多作声,今日隔壁却断断续续传来声响。   初初不过是二人说着话,因着贺瑶清也不是听墙角之人,故而也不曾用心去听,可渐渐的好似声响不大对劲。   “可戴好了?”   “这般金贵,自然戴好了的。”   贺瑶清原还在琢磨是将什么物件戴好,随即便听得悉悉索索的床摇之声,起初不过是隐隐约约,而后便好似地动山摇般,还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唱戏的调儿。   因着夜深屋内静谧,这样的声响便愈发明显。   待教贺瑶清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声音后,面上倏地便红了起来,已然羞臊得直将整个脑袋都躲入被褥中。   那头的李云辞自然亦听到了声响,日间贺瑶清来问他鱼鳔有何用处之时,他便想到了这一遭,只这样的事却教他如何说得出口,故而当时只道今夜早些睡便是。   哪曾想竟还是被迫听了这样一段“克敌制胜”的活春宫。   只得闭了眼心下默念兵书,全当是入定。   少顷,便听得陈氏的声音,“动静小些,莫扰了兄妹二人诶。”   “我瞧二人不似兄妹,倒似是哪家大户里头私奔跑出来的公子与小丫鬟。”   “当真么?”   “怕是只你还被蒙在鼓里。”   说罢,便又是一阵疾风骤雨。   良久,便听到那陈大的声音,“命且给你!”   而后,便再不曾有旁的动静,想来是雨歇云收。   那头贺瑶清原已然钻入被褥中捂着耳朵,额上都闷出了一层薄汗。只最后陈大那声音委实不算小,待听清了他说的究竟是何意后,竟一时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不过半晌,便想起如今屋内还有李云辞在,贺瑶清随即捂了唇口,屏息静气,再不敢泄出半点声响。   随即小心翼翼地翻身阖眼,只恨不得立刻睡去。   一时间,屋内又是一阵静默。   只余外头朔风呜呜之声,月影做媒,与树梢缠绕不休。   李云辞于床榻之上辗转,遂缓缓探向内襟,拿出了一个香囊,借着窗外的月光,才见那香囊上头竟绣着一套乌金盔甲与一方画戟,上头竟还用朱线绣了好些血迹,却是栩栩如生。   修长的二指在香囊的花样上头微微摩挲,面上瞧着不过轻裘缓带最是自若不过了,可只他心里知晓,在初初见到这个香囊之时,心下骇然为几。   饶是眼下,万籁俱寂之刻,胸臆间亦全教汹涌澎湃的念头充斥着。   那朱线勾勒的,不仅是盔甲,还有他伫立不明的心意,渐渐有了轮廓,落在心房的一角,而后四散至四肢百骸……   这是他的盔甲,乌金打造,只一眼便能与旁人的盔甲区别开。   想来世上只一套,除了他再不会有旁人有了。   可他从不曾在她面前穿过,唯一一次落了她眼的,便是她刚来王府不久,乌木斯突袭的那回,她随众人在梁王府府门口迎他……   那时他分明见她眸中含泪,却教偏见蒙了心,只心底嗤笑她合该去唱戏……   如今白驹在目,教他心生愧怍,唯余卑陬失色之感,顼顼然而不自得。   屋内静得宛若针落,李云辞的咚咚心跳声于这黑夜之中便尤为明显。   “你可睡了?”   话音刚落,李云辞便又生出无端的懊恼来,他分明不知晓要与她说什么,便这般堂而皇之地冒犯于她。   可这样一个静谧的夜,却只有他一人辗转悱恻不得安宁,他心下微微不甘,便想唤一唤她……   若她已然睡去了最好,便只当是他一人于黑夜中的胡思乱想与情不自禁罢。   但若她还不曾睡着,他又要说与她什么?   只说先头是他误会于她,让她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样没脸的话他委实说不出口……   不待李云辞百转千回地纠结完,墙角的床榻之上的动静便教李云辞心跳倏地窒住了,下意识连唿吸都放缓了。   贺瑶清原习惯朝内睡,李云辞亦没有吹熄了烛火后再与她聊天的习惯,故而闻言,便在厚实的被褥下头缓缓翻着身子,月光在被褥上拢了一层薄薄的银辉,便只见着那被褥一低又一拱,已然侧转过身来。   “还不曾睡着呢,怎么了?”声音软糯,面上还带着因着才刚隔壁动静而起的一层红晕不及褪去。   李云辞默了一默,唇瓣微张了半晌,才缓缓出声。   “无事,这几日你辛苦了,待回去了……”   待回去了,再不会误会于你了……   这头贺瑶清却被李云辞的骤然示好震得不轻,脑仁蓦得清醒了。   这李云辞分明是想向她道谢之意,这样的杆子不顺着爬,还待何时?   饶李云辞话不曾说完,贺瑶清却也不拿乔,连忙从被褥中半撑起身子,睡意全无。   “不辛苦的,莫说见外的话,日后说不定我也有事要您帮衬的呢。”   李云辞闻言,眉眼微抬,侧目向墙角望去,便见月光下那人内衫微松香肩半露,只目光澄澈真挚不曾参半点假。   “嗯,这是自然,你日后若有难言,皆可说与我……我定然应你。”说罢,竟还下意识地颔首,好似这样便能更郑重些。   只这些,黑暗中原都是瞧不见的。   那头贺瑶清已然喜不自胜,既得了李云辞的“保证”,日后想来便也不用这般畏首畏尾,待时机成熟,便合盘托出,想来也不会不应。   月影婆娑,隐于云间。   有人为心下沉沦,有人为终得窥见天日。 第39章   “无事了,莫怕。”……   翌日,晨鸡报晓,朝暾初露。   李云辞与贺瑶清二人起了大早,又见着隔壁无甚动静,便心照不宣地将手脚放轻。   贺瑶清解了包袱最后又点了一遍行李,却不想竟当真少了一件物件,随即敛了眉头寻了起来。   李云辞见状,心下一紧,倒似是才刚行了错的贼人,眸中掠过一丝惊慌。他原是没有私藏之意的,只如今丢了东西的主儿正这般翻找着,他若现下拿出来,倒成了人赃并获一般教人难言。随即眼睑一垂,暗了眼眸,继而心上一横,候着面皮佯装淡漠道。   “可是丢了什么东西?”话说出口,脸不红,心却不由自主地在胸腔内胡乱撞着。   那头贺瑶清正是无头绪,丢了的原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物件,是那时在王府时绣下了要送与李云辞的,后来便是蔺璟去辉月楼那日,匆忙间想来是俞嬷嬷看差了眼随意从妆屉中拿了替她别在了腰间,来陈氏这处院子时她瞧见便收起来了,昨日还特地放入了包袱,只今日怎的就不见了?   心下一时疑窦丛生,待听见李云辞的问话后,遂撇了唇角。   心道罢了,原是不是多要紧的,丢了便丢了罢。   “无碍。”   闻言,李云辞不可闻得轻舒了口气。   -   待二人收拾妥当出了屋,不想那陈氏二人竟起得更早,已然在院中。   因着昨晚的事,故而贺瑶清再见陈大嫂便总有些羞赧,陈氏二人却是若无其事,陈大嫂拉着贺瑶清,又是絮絮说了许多。她原还想说一说许人家之事,又想起昨日陈大所说的话,细想之下也不无道理,故而话至嘴边,又咽了进去,最后只道这一别不知要何时再见。   这番又耽误了些辰点,贺瑶清怕晚了要误李云辞的事,只得忍了泪挥别了陈氏。   -   二人出了院子,院外道旁有一辆马车与一车夫候着,想来是李云辞先行备下的。   贺瑶清望着在前头的李云辞两步便跨上了马车,只她到底是女子,如何能似男子那般跨步无虞的,随即跟在他身后一手微提了裙摆,正要迈步蹬脚凳,不想那李云辞竟回转过身弯了腰朝她伸出了手。   心下一骇,脚上险些不稳。   贺瑶清随即一转念,眼尾睥了眼手中的一个小小的包袱,已是了然。   原也真是半点都不沉,何况这都快要上车了,哪里就用得着他做这样的功夫了。   只他既这般,她自然不好拂了他的脸面,遂将手中的包袱递了过去。   见状,李云辞面上一时怔楞,唇角微敛地将包袱接过,而后正要将另一只手朝贺瑶清伸过去时,便见她一手扶着马车车厢的门框已然爬了上来。   那还留在半空的不曾伸出的手便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倏地刺痛收回置于身后,缓缓握拢,指尖微微摩挲着掌心。   -   二人上了马车后坐定,那车夫便抽了马鞭驾起马车。   贺瑶清待坐好后便不曾作声,只在初时微掀了车帘向后头望去。   李云辞瞧在眼里,又见贺瑶清眼睫上头还挂着不及拭去的泪珠,心下一软。   “你若不舍,日后寻着空,再回来瞧一瞧。”   顿了顿,又道,“我亦可与你一道。”   “你也不舍陈大么。”   贺瑶清原就是长情之人,正思绪翩翩之际便听到李云辞与她说话,一时便如寻得了知己,轻叹道,“想来也是,他夫妇二人这般赤忱,你不舍也是常理。”   那头李云辞闻言,心下是五味杂陈,遂侧转了面抬手掀了车帘向外瞧着光景,再不理贺瑶清。   -   待入了城,二人再无别话,车厢内一阵静默,只听得外头马蹄嗒嗒的声音。   李云辞想起二人还不曾用早饭,“可觉饿?回王府怕是还要大半个时辰,不若先在外头用些?”   贺瑶清向来知趣,只道不用,待回了王府再用亦是一样的。   李云辞闻言,随即叫停了马车。   贺瑶清只得随李云辞一道下了马车。   时辰尚早,街上人影寥寥,二人便随意入了一间茶楼,那小二迎上来看座儿。   “你们拿手的,皆上一份。”李云辞吩咐道。   那小二两眼冒光只当今日遇着了财神爷,忙不迭得应下,正要退下时,却被贺瑶清唤住了。   “劳烦您,一屉包子两碗粥便好。”   贺瑶清说罢,心下报赧,又细了声音朝李云辞道,“您可够么?”   李云辞微挑了眉,随即颔首。   吃食上得很快,贺瑶清只用了一碗粥,待膳毕,二人便一道出了茶楼。   才出了檐下至街道,不想那李云辞又道,“我先头听阿二说附近有一家点心甚是不错。”   说罢便兀自带着贺瑶清往另一处去了。   贺瑶清只得跟在他身后,却见他路子越走越偏,随即蓦得朝巷子内一拐,教她一时怔楞,慌忙往巷中去,却又被人一把拽住,还不待失措唤出声,才发现原是李云辞拽了她的手臂,而后见他轻抬了一指置于唇边。   电光火石之间,那李云辞倏地抬手将贺瑶清拉至身后护好,随后另只手腕一拐,便又向巷口探去,原她身后竟不知跟了个谁人,还不待她瞧清来人,李云辞已然单手一把扼住那人的臂膀,不过一个反手,便将那人的手臂扭转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教那人动弹不得。   是一粗麻短衣的男子,一时不及应,口中呜咽着,待反应过来,正想抄了另一只不曾被制住的手臂过来一搏,却又被李云辞扯下了腰带,当即将送上门的一双手在背后绕了个死结。   至此,那人便犹如断臂蚂蚱,只两腿不住地向后踢蹬着。   李云辞随即倏地松了手,那人重心不稳,便要向前摔去,李云辞抬腿朝那人身后便又是一脚。   这一脚想来力道极大,那男子后背重重磕向青石板,又向后滑了好远才停住,随后头一歪,好似是昏了过去。   贺瑶清一手轻抚胸口,兀自将那慌乱之感压下,朝李云辞望去。   李云辞沉面扬声,“阿二!”   话音刚落,那阿二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随即朝李云辞作揖行礼。   “见过王爷。”   李云辞瞧着地上那不住□□之人,扯了唇角,哑声道。   “带回去,好生审问着。”   话毕,转身看向身后惊魂未定的贺瑶清,跨步至她跟前,顿了一顿,才出言宽慰。   “无事了,莫怕。”   与才刚违戾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40章   “阿兄!是我呀!东珠!……   贺瑶清心有余悸,无怪乎怎的好端端地便非要在外头用吃食,原是因着这一遭。   又望着李云辞身畔骤然现身的阿二,想来是那日李云辞差她去递了话后,便一直暗中跟着了的?   李云辞顺着贺瑶清的眸光看去,随即朝阿二吩咐,只道让他先回王府去。   这头贺瑶清已然敛了心绪,轻声道,“王爷莫挂心。”   李云辞闻言,略垂眸瞧了一眼她的神色,便见她面色微白,想来才刚是将她吓着了。本是正在茶楼中用早膳,他原就常年行军打仗,警惕之心高于常人,那个男子在街对角鬼鬼祟祟分明有异,故而才在出了茶楼时设法将那人引至这处动手,却还是未顾及她,一时心下愧怍。   二人复步行了一段路,重新回了马车之上,一路无言。   待至王府,要下马车之时,贺瑶清正要起身,却被李云辞轻扼住了手腕,遂转过身去,便见他抬手指了指面上。   贺瑶清这才赫然想起如今她还是易了容的,遂抬手在面颊处摩挲了一番,待寻着边,小心翼翼撕下。   至此,二人才下了马车。   梁王府想来阿二先回王府来报了信,门口有一小厮,待见着人来,面上是骤然欣喜不能自抑,随即跌跌撞撞跑回王府,扬声唤道。   “王爷!是王爷!”   “王爷回了——”   贺瑶清跟在李云辞的身后亦步亦趋,待二人府门前,才刚跨过高高的门槛,便内里众人簇拥着步履颤巍的秦氏出来了。   “阿辞——”   李云辞闻声,心下恫然,随即跨步上前至于秦氏跟前,撩起襕袍便跪了下去,“阿娘……儿子教阿娘担心了……”   秦氏忙将李云辞一把扶起,口中呢喃,“回了便好……回了便好哇!”   至此光景,仆妇小厮们皆是热泪盈眶。   正这时,从王府内院里头竟冒出了一个眼生的女子,红衣玄带,明媚活泼,犹如冬日里头最是暖人的艳阳。   不多时,便见她穿过人群,蹦跳着到了李云辞跟前,满眼的欣喜已然要从一双灵动的眼眸中溢出,随即将双手攀上了李云辞的臂膀,眉飞色舞道。   “阿兄!你总算回了!”   李云辞面上一时怔楞,分明是不曾想起面前这个女子是谁人。   不过一瞬,便见那女子唇边笑意绽开,“阿兄!是我呀!东珠!”   “东珠表妹?多年不见,竟这般大了?”李云辞心下亦是惊喜。   东珠拉着李云辞俨然开了话匣,“阿兄!我原来瞧姨母,不想至王府便听说你出了事!我掉了好些眼泪!想着这世上从此再无疼我的阿兄!眼下你竟好好的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果然连菩萨都是眷顾于你的!”   那头贺瑶清还站在府门内的一角,望着不远处的李云辞被众人围拥着,众人百感交集,或期期艾艾,或扼腕长叹,抑或心潮澎湃不止……   众人兴致高昂,教她一时心生了伶俜的恍惚之感。   李云辞一声轻叹,将她从浑噩中拽了出来,贺瑶清蓦得意识到,这个旖旎娇俏的女子,正是上辈子嫁了李云辞的小表妹。   原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旁人的话想来不可尽信。   蔺府中的女使们私下说起这位小表妹时,分明说是无盐之姿。如今瞧着,虽说年岁要比她小上一二岁,却已然明媚动人之至。   正贺瑶清神思混沌之际,只俞嬷嬷不知何时走至贺瑶清跟前,朝她见了礼,眸中含着泪珠,“王妃,这几日,你可安好?”   “我一切都好,嬷嬷挂心,只如今有些累。”   俞嬷嬷闻言,随即至她身侧将她搀扶着。   贺瑶清立身于李云辞身后稍远处,正经福了礼,只道告退。   这时,人群中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的李云辞仿佛听到了身后的声响,随即回转过头,便见俞嬷嬷搀扶着贺瑶清,正要退下。   想来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头的贺瑶清亦朝李云辞望了过来,二人一时四目相对。   那头的东珠亦顺着李云辞的目光望去,遂朝贺瑶清粲然一笑。   贺瑶清心下一顿,向东珠莞尔点头,这才告退了。   -   贺瑶清回了屋,屋中洁净如常,想来她不在时俞嬷嬷一时打扫,随即朝俞嬷嬷道了谢。   俞嬷嬷原与贺瑶清一般无二,在偌大的梁王府,没有旁的能说话之人,如今闻贺瑶清这般“见外”之言,随即红了眼眶。   “娘子哪里的话,娘子这几日,定然是受苦了的。”   贺瑶清眼下的疲累,俞嬷嬷也不多叨扰,遂出了屋子吩咐了外间的女使去备热水。   -   直至将身子泡进浴桶中,将整个脸亦沉入热水,贺瑶清周身的疲乏才渐散去。   浴间氤氲缭绕,贺瑶清干脆阖眼养神。   良久,外间的候着的俞嬷嬷怕是贺瑶清在里头洗得太久,便出声唤着。   贺瑶清缓缓睁开眼,额面上头皆是豆大的汗珠,随即顺着她的面颊与脖颈滚落,待滑至水中,便见一圈一圈地晃悠起层层涟漪。   这便要起身了,外头的俞嬷嬷听到动静,随即入了浴间,替贺瑶清擦了水珠,又寻了香膏,细细地抹在她身上。   才刚这一浴,已然将她那几日堆积的疲累之感悉数抽离,眼下便又活泛了起来。   既小表妹已然来了,算算时日,待过了年,想来与李云辞成亲的日程便要提上来了,届时她再和盘托出,岂不是两全其美?   待俞嬷嬷抹好香膏,贺瑶清心下的算盘已然打得啪啪作响。   待起了身掀了幕帘,外间已备好午膳。   俞嬷嬷递了筷子,贺瑶清坐在桌旁,眼瞧着满满当当一桌的苏菜,心下一动,继而朝一旁的俞嬷嬷轻声吩咐。   “晚些时候若得空,劳您替我将南院小厨房撤了罢。”   俞嬷嬷闻言,心下一顿,却也不曾多言,只诺诺应下。   -   至傍晚,外面日落已西落。   因着想来今日无事,便早早松了发髻换了中衣内衫靠在贵妃榻上头,正握着书卷执子打着棋谱。   便听到外头俞嬷嬷的声音,“王妃,王爷来了。”   闻言,贺瑶清怔然,他才刚回王府,合该很是忙碌才是,怎的有空来瞧她?   随即起身,她原正打着赤足,却还不及趿鞋,李云辞已然推门而入了。   早间抓到的那个男子阿大那头还曾审出什么,他今日原一直在书房内处理公务,才刚一出书房,却听到阿二来报,说她将小厨房撤了。   不过心下不明之际,便已然至她偏屋院子了。   待推门入内,竟见她还是从前的模样,乌发四散不曾用钗环,身上只着了素色的中衣,只那一双玉足……   仍是赤着足,虽说中裤将那双雪足盖住了大半,却仍教几颗粉嫩珍珠般的玉指露了出来。   想来是见着他来,又着急忙慌地去寻了鞋趿上。   至此,才将乍泄的春色皆掩了。   饶是如此,却仍教他唿吸一乱,随即别过眼去,再不去瞧。   贺瑶清一时懊恼,先头在陈氏家中二人同睡一屋时,她皆是小心翼翼不曾有半点越矩,这才回来头一日,才刚露了懒散的模样便教他瞧了个正着,虽他这回不若上回那般疾言厉色于她,却仍教她报赧不已。   “见过王爷。” 第41章   无怪乎日后能得李云辞欢……   屋外树影梭梭, 月影朦胧。   屋内岑寂阒然,更漏滴答。   这偏屋与李云辞的卧房相较,若说远, 也无多远,不过绕一个小院罢了,若说近, 自然没有乌团云枕在旁来得近。   李云辞望着屋中四周的陈设,才想起原先头都不曾来着意瞧过。   屋内摆着一张红花梨木大案, 上头架着一个白玉比目磬, 还垒着几本书, 虽不曾上前去看, 想来却是话本子居多。案几上一方砚台, 一张铺陈的宣纸与一个乌木镇纸,笔架上寥寥悬了几支细软羊毫。   屋中还有一个攒银衔珠的地笼, 内里正烧着一捧银丝碳,点点星火与剖白的碳犹如烟萝般交织缠绕, 淙淙热意从内里泛起,将屋内暖成春日煦阳一般。   再往西便是一个金丝楠木的屏风, 上裱绛帛, 帛上绘了一淙山水,将后头的拔步床榻遮了个严严实实, 只瞧见挂了簇锦双绣的罗帐,教门外的风掠过, 隐隐泛起几缕波纹,好似能教人神思恍惚了去。   身后人毕恭毕敬地朝他见了礼,李云辞却未随即回头,只顿了顿, 想来她足上的鞋已然穿好,这才缓缓回了身。   入眼便是她低垂着眉眼,双手交叠于身前,身上只着了中衣,也不知凉是不凉。   “怎的不披件外衫。”   思绪至此,话已说出了口,声音带了些不自然的暗哑。   贺瑶清原就心下羞赧,蓦然闻声,忍不住腹诽,原他若不来,哪里用得着她大冬天屋门大敞得受冷风呢。   话虽如此,面上却半点不敢表露,随即甚为乖巧得于贵妃榻的一头拿起外衫罩于肩头,这才施施然又福一礼。   “王爷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李云辞这才敛了思绪,“我幼时曾随阿耶去过金陵城,亦尝过那些苏菜小食,比之雍州的吃食,确实精致许多。”   “若是先头的厨子教你觉得不甚满意,我差人去金陵城寻两个惯会做苏菜的来……”   话毕,又见贺瑶清默不作声,一时摸不准她心下所想。原这样的事他差阿二过来问询便可,只阿二总是笨嘴拙舌的,若他不曾达意,反倒多一桩事。   贺瑶清正垂首立身于一旁,只竖着耳朵听着李云辞要有何吩咐,不想他竟是为着日间她差俞嬷嬷撤了小厨房之事。   他竟以为她觉着现下那几个苏菜厨子不合她的口味,要另寻来?   她不过是想着施粥处的灾民,虽说那日有好些人混至其中浑水摸鱼,可她却知晓,如今食不果腹之人不在少数。从前养在深闺,不曾见过山河参差便罢了,如今已然知晓世间疾苦,教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妄食肉糜”?   何况不过只是撤了一个小厨房,日后不用为着她一人另开火仓,又不是从此便要吃糠咽菜,原也没什么委屈的。   只如今李云辞寻上来,言辞恳切皆是在为她着想,她心下自然明白,皆是为着她前几日照顾于他的情分上。   既如此,贺瑶清的这些话便难以直说出口,免得教他以为她不识好歹。   心下回转,只得寻了婉转的说辞。   “劳王爷挂心,不必为着妾身这番兴师动众。”   那头的李云辞闻言,只默然望着贺瑶清的神情,分明丝毫瞧不出异样来,却教他心下升起难言之感。   好似二人从外头回了王府,便又回到了从前谨小慎微万般小心,字字句句皆不敢越矩之时。   默了半晌,复道,“过几日有灯会,你可要去瞧一瞧?”   说罢,又添了一句,“东珠只说不曾见过这样的热闹。”   这头贺瑶清闻言,心下一喜,莫说原自她来了雍州城便不曾正经上街瞧过,便是从前在金陵城时,先是在宫里,后头入了蔺府便更没有机会出院子。   可随即心弦又是一拨,且不管这李云辞究竟能不能人道,他二人的红线想来在月老那头已然打了结。   天造地设的,要她跟着一道去作甚,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当即寻了由头回绝,“妾身近日劳累……”   不想话都不曾说完,那李云辞竟附和道,“原我也是不想去的,罢了,我让阿大陪东珠去罢。”   这头贺瑶清心下陡然一提,怎的与她所想全然不同?这李云辞如今莫不是还不曾开窍么?随即慌忙开口,“妾身还不曾见过灯会……”   “王爷可会一道?”   李云辞听罢,顿了一顿,再开口便是漫不经心,“近来公务繁忙,到那日再看罢。”   贺瑶清随即颔首,却不曾见到她面前之人唇边微微勾起的笑意。   李云辞跨出屋外的一瞬,侧眸瞧了眼贵妃榻上正摆了一局棋,遂回身复朝贺瑶清望了一眼,这才撩开衣摆下了屋檐。   -   翌日,贺瑶清因着连日来的劳累,便睡得沉了些,不想天色还早,便被俞嬷嬷唤醒了。   “王妃,快些起了罢。”   贺瑶清迷迷糊糊掀了眼帘,只不管不顾地在床榻上头卷了被衾兀自翻了个身,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老夫人那处也不用请安,何以这般早便唤她,竟撒起了娇,“我的好嬷嬷,且让我再睡会儿罢。”   俞嬷嬷心下一叹,“婢也想让王妃多睡会儿,只眼下王爷的表妹来寻王妃,正在外头候着呢。”   “东珠?”   贺瑶清豁然睁开眼睛,已然醒了大半,“她来寻我?寻我作甚?”   “婢也不知。”俞嬷嬷蹙了眉头,语气竟还带了一丝懊恼。   贺瑶清再不敢耽搁,随即起身洗漱,而后便坐在妆屉前。俞嬷嬷替她梳妆打扮,只想来是有话要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嬷嬷有话?且说与我便是。”   “婢知王妃不易,先头救王爷便是想求得王爷信任,以此近身。”   “可如今这位东珠表小姐瞧着与王爷是青梅竹马,王妃不曾回府这几日,这位表小姐皆是与老夫人住在一块儿,先头众人只当王爷恐遇了不测,表小姐更是日日陪着,便俨然深得老夫人欢心……”   “婢只怕……只怕……”   原俞嬷嬷还在为着她如何能讨李云辞的欢心而忧心忡忡,眼下来了一个与李云辞这般热切的小表妹,自然是心下警钟长鸣,言语劝着。   贺瑶清却全然不以为意,李云辞对东珠表妹早日情根深种才好。   待梳妆毕,贺瑶清出了屋子,过了回廊,便往院中去了。   才刚跨过甬道,便见院中亭亭而立一女子,又是一身红衣,娇俏无比,身旁立身站着一清俊男子,瞧着身姿挺拔,眉眼深邃,想来便是李云辞昨夜提到的阿大?   那头东珠想来是听着了身后的脚步声,回转过身,待见着贺瑶便蹦跳着下了凉亭,不过几步便至贺瑶清跟前。   “嫂嫂?”   “嫂嫂有礼,唤我东珠便好。”   说罢,便睁着一双小鹿般眼眸望着贺瑶清,只神情有三分小心翼翼,想来是二人还不熟的缘故。   贺瑶清不曾与东珠打过交道,昨日于王府门口亦不过匆匆一瞥,今日见着却分明是个小女娃心性,遂嫣然一笑,“东珠。”   那东珠闻声,亦是粲然一笑,遂自来熟道。   “府中无趣,我原想出府去的,可阿兄却不应我,便只好来叨扰嫂嫂。”   “你想出府去?现下么?”贺瑶清愕然。   东珠眸光熠熠,含笑点着头,“嫂嫂不若一道?”   不待贺瑶清有应,她便拉起她的手臂来回摇晃着,“嫂嫂放心,有阿大跟护着咱们呢,过几日便是除夕,不过是出府去先瞧一瞧热闹。”   一双大眼晶莹若铜铃,分明在说,应我罢应我罢。   贺瑶清一时怔楞,心下只叹这位东珠表妹竟是这样好性子的。   那头东珠见贺瑶清不作声,随即不管不顾地拉起她便往外头跑去,边跑还边朝不远处的阿大喊道。   “嫂嫂应我咯!阿大,莫磨蹭了,快些跟上!”   贺瑶清无法,只得转头朝俞嬷嬷递了眼神,让她去给李云辞报一声。   至此,贺瑶清被东珠拉着便往府外马车上去,阿大驾车。   -   只东珠委实是个跳脱的性子,在马车上头便没有一刻停歇的,掀了左右两边的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只瞧着身畔的热闹瞧着,还时不时地回头过来将热闹说与贺瑶清。   贺瑶清瞧着,亦怕马车跑得快了,便小心地拽了东珠的手,“当心些,快入内来。”   不想东珠竟是个听话的,不过被贺瑶清一拉,便立马回了马车端正坐好,一时静默。   却不稍半刻,又是闲不住,便又推开车门去瞧前头正驾车的阿大。   “阿大,可快些,还多久才能到?”   “今日是嫂嫂应允了的,你现下总无话了罢?”   那阿大想来平日里是个寡言沉稳的,不似阿二那般圆滑,听东珠这般说,也不恼,连头都不曾转一下,只面无表情道。   “表小姐且小心坐好。”   东珠听着甚为无趣,便又回了马车上,自顾得与贺瑶清说道。   “我阿兄大婚时,我与阿耶皆在束城,赶不回来,今日得见嫂嫂,果真是仙人之姿。”   “与我阿兄很是相配!”   饶贺瑶清活过两世,眼下这番被人夸亦有些飘飘然,“东珠也很是貌美呀,想来日后定然能嫁与一个好夫郎。”   东珠不以为然,“我日后要嫁的男子,必要如我阿兄那般是个磊落男子才好。”   “若没有,便是这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寻个草莽草草一生。”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顿。   这样直率肆意的性子,想来平日在家中长辈都是极为疼爱的。   无怪乎日后能得李云辞欢喜,便是她都忍不住对这样开朗明媚的女子心生好感来。 第42章   “王妃差人来院中问了几……   到了雍州城主街, 阿大将马车停在了巷子中。   才刚停稳,东珠便推开车门跳下了车,随即转身, 下意识朝贺瑶清伸了手。   贺瑶清面上一愣,遂将手搭在了东珠的手上,继而下了马车。   东珠原是瞧什么都新奇, 可现下时辰尚早,街上人不算太多, 饶有小贩在出摊, 也多是些零嘴吃食。   东珠倒不觉无趣, 挑了自己喜欢的, 恨不得从街头吃到街尾去, 待试过觉得好吃的便会分给贺瑶清,不由分说便是让她尝。   原东珠是只管吃, 付银钱之事都由阿大来。渐渐的想来是嫌阿大动作慢,便从阿大那处将钱袋拿了过来挂在腰间。   在各个摊位前蹿来蹿去, 教身后的贺瑶清与阿大都不及跟上。   正这时,手中已然皆是不及吃完的吃食, 东珠却好似又瞧见了什么新奇的, 待贺瑶清跟上前去,便见东珠已然付了银钱。   走近了一瞧, 竟是津沽的豆汁,只在雍州城里头还能见到, 确实是新奇。   刚想出言阻拦,东珠仰面在喝了,不过一瞬,便“噗”得全数吐了出来, 小脸已然皱成了一团,也不管模样雅观不曾,轻吐了小舌头,随即拉着贺瑶清,俨然是告状。   “嫂嫂,这贩子怎的还卖馊了的东西!教人好是难受!”   那贩子听罢,慌忙摆手,“这位小娘子可不敢胡说,这原是绿豆做的,最是养胃的好东西,就是这个味儿。”   贺瑶清敛了唇边的笑意,亦朝东珠道,“这原是津沽才有的,怕你是喝不惯。”   “怎的这样难喝,嫂嫂原是金陵城的人,那头的小食也都是这般怪味道么。”   贺瑶清一时失笑,只道不是。   正说着,不知从何处钻出一个人,步履不稳,随即便撞向了东珠。   索性那人瘦弱,力气也不大,却仍将东珠手上的吃食皆撞散在地,胸口亦沾了好些荤油污渍。   东珠愕然,一时气极,正要发难。   阿大随即上前来,拿住了那人,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尚小。   只那人连连道歉,又帮着将铺洒在地上的吃食捡了起来,好在多用油纸包着,不曾弄脏。   东珠挥了挥手,只道罢了罢了,那人这才走了。   贺瑶清望着那人的背影,心道原在这处还能听到金陵城的口音,一时感怀。   继而上前,抽了帕子替东珠擦拭胸前的脏污,东珠却满不在乎,只随手扑了身上的污渍便罢了。   贺瑶清倏地敛了眉,一手探向东珠的腰间,“东珠,你的钱袋呢?”   “正挂着呢。”   东珠随即一垂头,腰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钱袋!   “阿大!我的钱袋!是才刚那人!”   阿大见状,却只望着东珠与贺瑶清二人不动。   想来丢了钱袋事小,若是二人出了岔子,才叫不好。   可东珠却只催促着,“阿大!快去追!”   阿大无法,顿了步子,遂向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原就是有身手的,步履矫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然不见了人影。   东珠亦拉着贺瑶清追了上去,在巷子中穿梭来往,只二人到底是女子,终归追不上阿大。   待二人气喘吁吁得好容易追上时,阿大已然在一茅屋前逮住了那人。   一手抚了额上的汗,东珠气势汹汹地上前,贺瑶清亦一道跟了上去。   东珠正要发难,却见那人已然红了眼眶,只倔强得强忍着不肯落下。原就算不得洁净的衣衫因着阿大抓住了已然划开了两个口子,手中还握着才刚从东珠身上拽下的钱袋。   屋门大敞,贺瑶清往那人身后瞧去,竟还有好些孩童瑟缩在一角,年岁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年岁小的五六岁的也有。瘦骨嶙峋,因着瘦,脸颊都教凹了进去,只余一双双眼睛颤巍得睁着,眸中皆是惧意。身上也是衣衫褴褛,瞧不见几块好布,最好的想来已然被身前这个做贼的人穿了。   想来阿大之所以逮着人不曾有下一步动作,也是因着这样的光景。   贺瑶清默然一瞬,遂朝东珠望去,便见她亦顿了顿,随即回过身来看了眼贺瑶清,抿了唇,向那人走过去。   “喏,都给你们。”而后便将先头买的吃食悉数给了那人。   那人眸中一震,眼眶中的热泪随即“啪嗒”落下,唇口轻颤.   半晌,哽住声线呢喃道。   “多谢您。”   贺瑶清上前,见那人身量不过至她肩头高,便低下头,细声问道。   “你叫什么?听你说话,先头可是上过学堂私塾?”   那人抬了头,一双眸子因着泪水的浸润已然晶亮,随即是满面的羞愧,继而别过眼垂下眼眸,想来心下是知晓世间之耻,也觉偷盗之事原是不堪做下的。   待轻声嗯了,“我……叫阿迎……”   随即又退开一步,郑重朝他们三人顿首作揖。   “二位娘子,大哥,多谢了。”   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鼻尖一酸,复抬手将他扶起,又絮絮问了许多事。   这才知晓原这阿迎身后的这群孩童,要么是无父无母,要么是被遗弃的。虽说梁王府每日都有施粥,可他们这样多的人,又多是手不能提的孩童稚子,每日来回也不够饱腹的,靠接济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无以为生,便只得出此下策。   今日出门不曾带什么,最后,贺瑶清将发髻上的钗环皆留了下来,又吩咐了莫要乱跑,她来想法子。   -   至此,东珠自然也没了再环逛的心思,三人便上了马车打回。   仍旧是阿大驾车,东珠却不似来时那样话多。   待至王府,东珠回东院去,她现下正与秦氏在一个院子,而贺瑶清便自回了南院。   俞嬷嬷已然在小院门口候着,待见贺瑶清来,连忙上前迎入屋内。   屋内无旁人,俞嬷嬷便轻声问询,“王妃,今日如何?那表小姐可有对王妃有不敬之处?王妃可要早做打算,万不能让她有可乘之机呀。”   贺瑶清原就兴致缺缺,却也不好正颜厉色,遂道。   “东珠本是心地纯善之人,且不说现下还不知她于王爷有意无意,便是有意,今日我能拦得住一个东珠,他日我能拦得住几个西珠南珠的?”   贺瑶清知晓俞嬷嬷原也不是什么心肠歹毒之人,不过是万般不由人,遂拉过她的手置于掌心,“嬷嬷,人生在世,没什么比为自己而活更重要的了,痴男怨女莺莺燕燕皆是过眼云烟罢了。”   “王妃说的是……”   待俞嬷嬷应下,贺瑶清便转了话头。   “王爷可在府中?”   “今早王妃出府时,婢去寻过一回,府中人说王爷一早便去了衙署,现下怕是还不曾回。婢差人去候着,若回了来告一声?”   “也好。”   -   李云辞一早便去了衙署,前几日他不在,积压了好些公务。   本是为着引蠢蠢欲动的突厥部族出手,便在陈氏家中多待了些时日,不想突厥部族不知为何聚而又散,怕是得了消息。   想来城中应该有他们的内应在,可既知晓他还活着,为何不曾差人朝他动手……   莫非是那人知晓他活着,却不知晓他在何处么?   -   李云辞正在案旁看文书,李宥在外,只道蔺大人求见。   李云辞心下一顿,只面沉若水。   那头蔺璟跨过门槛入内来,朝李云辞行顿首大礼,“见过殿下。”   “蔺大人无须多礼。”   “蔺某来向殿下辞行。”   李云辞一时略挑了眉,却不曾作声。   “蔺某原是替圣上来传圣旨,先头殿下不在,便也不好兀自离开,今日特来辞行。”   闻言,李云辞淡漠道,“蔺大人才贯二酉致远任重,我让李宥备膳席为蔺大人饯行。”   蔺璟笑着推脱,“雍州城地博物美,只我终究是不惯,辉月楼外其他人已整装待发,这便走了。”   说罢,便要告退。   蔺璟分明意有所指,李云辞心下轻笑,随即起身至门边,唤了外头的李宥,“好生相送蔺大人。”   说罢,正要回身之际,便见王府内一小厮正在一旁候着,李云辞敛眉,“何事。”   那小厮得了令,随即上前,立身于李云辞身侧,轻声道。   “王妃差人来院中问了几回,王爷今日何时回府,可要一道用晚膳。”   饶小厮声音再是轻,却仍教蔺璟全然听了去。   面色几不可见得一僵,随即垂了眸隐了唇边的一丝苦笑,再不作声。   那头李云辞闻言心下亦是一动,只佯为不见蔺璟的模样。   “想来金陵城点心精美,便不多留大人了。”   待蔺璟走远了,才转头朝那小厮道,“可有说了是何事?”   小厮只道不曾。   -   至傍晚,日头西落,暮霭沉沉,李云辞策马回府。   扬了马鞭,催马前行。   马鞭于风中呜呜叫着,马蹄于街道上大块的青石砖上嗒嗒响着。   他今日原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可自听了那口信,便再也沉不下心去瞧什么劳什子公文。   在衙署的前堂梦游似的坐定许久,面上瞧着最是自若,李宥来说起雁门战事布局之时,他亦能从容应对。可只他自己心下知晓,他人于前堂坐着,心早已翩然翻至墙外。   只恨今日为何非要来衙署,原王府的南院书房,他也不是办不得公务的。   原他若平日有事,先走也是惯有的。可今日便好似是成仙得道头一回,但凡要佯装有旁事要走,再瞧一眼身畔那事必躬亲的李宥,心下便生起好一阵心虚来。   好容易熬到了放衙,李宥仍在一旁絮絮不休,李云辞只得抬手制止,“今日你也辛苦,你家阿柔想来甚为想念你,这便回罢。”   那头李宥自然是连连摆手,正说到雁门地势如何,突厥擅骑射,应在何处埋伏为上上之策,如何能歇?   俨然一副呕心沥血之态,教李云辞心下更是郁闷不已。   只他向来是个面皮厚的,至最后,已然不管李宥说何军务,只慌忙中拍了大腿,作出一副忘了何要紧之事的模样。随即装模作样出了前堂,继而下了衙署大门,牵过马匹,翻身而上,再不管身后李宥如何唉声。 第43章   只要她心下有他,他便信……   那周幽王为褒姒一笑, 烽火戏诸侯。从前闻来只觉嗤之以鼻,如今他却亦能被一条问归的口训轻易搅乱心神。   想来心下好笑,今日蔺璟之失态他不是不曾瞧见, 可他亦没有好到哪里去,骤然闻言,原只当是他自己听错了的。   只蔺璟那头, 虽他已然掩饰得很好,但更教他确信了先头所想。   蔺璟怕是真的负于她。   不管她是认命也好, 旁的也罢。   只要她心下有他, 他便信她!   李云辞手掌探入怀中, 那里头原还有他这两日贴身放着的香囊, 指尖微微摩挲着上头的针脚刺绣, 又小心放好,才复扬了马鞭, 直往府中赶去。   -   月影舂舂,耳边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今日原不曾穿大氅, 可心下有潺潺热意流淌,竟是半点不觉凉。   至王府外, 李云辞翻身下马, 将手中的马鞭扔给了府门外的小厮,继而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入内去了。   庭院深深, 院中浮梦几许,回廊九曲, 廊下灯火几盏。   只眼下李云辞皆无心思去细瞧,只交代了仆妇去东院报一声平安,便径直往南院去了。   -   外头天色擦了黑,檐下已然挂起了照明的灯火。   贺瑶清正在偏屋中慢条斯理地翻着书卷, 她今日有心事,便差人多去问询了几回李云辞何时归。   正这时,俞嬷嬷叩门道,“王妃,才刚有人来报,王爷已然归了。”   闻言,贺瑶清蓦然起了身,“可有说要与我一道用晚膳?”   那头俞嬷嬷只摇了头,道不曾。   罢了,贺瑶清遂交代了将厨房一直温着的吃食带上,复整了衣冠,这便往李云辞那头去了。   “王爷现下在卧房还是书房?”贺瑶清侧身问道。   俞嬷嬷思忖着,“王爷今日公务繁忙,一回府连老夫人那头都不曾去,便入了书房,眼下想来应该还在。”   -   二人至书房外头时,果然见阿二立身站在檐下,书房门正开着。   贺瑶清一人拿了食盒上前,阿二引她入内。   便见李云辞正坐在案几前,头都不曾抬,一手握书卷,案上的烛火映着,晃动着他的眸光。   贺瑶清敛衽行礼,“见过王爷。”   李云辞这才抬了眉眼,不自然得轻咳一声,随即放下了手中原也不稍怎么翻过的书卷。   “今日你寻我?可是有事?”   “王爷可用过晚膳了?倘或不曾,不若用些?今日是府中的厨房做下的,想来皆是您平日用惯的。”   李云辞闻言,也不作声,只施施然起了身,行至紫檀木雕花桌旁,才轻颔首,“也好。”   贺瑶清上前将食盒中的吃食拿出布好。   李云辞唤贺瑶清坐下一道用,她便也不推辞。   食不言,待李云辞膳毕又漱了口,贺瑶清才差人将东西收拾了。   “现下可说你的事了?”   李云辞一手置于膝上,下意识摩挲着襕袍下上好的缎面,丝滑犹如谁人莹润的肌肤。   屋内烛火熠熠,应在他跟前之人的面上,亦将她耳畔细软的鬓发称得旖旎静秀,瞧她虽是垂了眸,可眼睑之下眸光宛若宝珠,正随着柔和的火光微微颤动着。   良久,才听得她细软报赧的声音,   “妾身……原是不情之请……”   “今日原与东珠……一道出府去了。”   说罢,便悄么儿抬了眉眼望向李云辞,不想他亦在看她,只瞧不出半点神情。   心下蓦得慌乱,随即垂首,再不敢瞧。   只唇口呢喃,“于街上阴差阳错碰上了一少年叫阿迎,他们一行人十二三岁的有四五个,还有三两个五六岁的孩童,短褐穿结,簟瓢屡空。身无所长,只怕会误入歧途,我便想着……”   “想着王爷可有什么好法子?也教这群少年有个墩身之处。”   “那个叫阿迎的少年,妾身瞧他说话皆是有礼,也是个知耻明羞的,想来是念过学堂的。”   话毕,贺瑶清便轻阖了唇瓣,再不作声。   只李云辞现下也不知在作想何事,半点儿声响都不曾出,凭白教她唿吸渐乱。   半晌,才听李云辞开了口,声音轻缓,听不出旁的情绪,“今日你与东珠出府去了?想来又是她缠着你的罢。”   贺瑶清心下一愣,不想李云辞开口竟说起这个,正愕然不知要如何应之时,便又听到他的声音。   “那群少年在何处,明日我差李宥去瞧一瞧,问问他们自个儿的意思,只十二三岁的,年岁上到底小了些,若想待在我军营,怕还得先吃些苦头。”   顿了顿,复道,“另几个五六岁的娃娃,先送去学堂罢,总要启蒙了识些字才好。”   “如此,你看如何?”   贺瑶清唇边的笑意已然敛不住,心下之愉呼之欲出。她原也是这么想的,竟与李云辞不谋而合,“王爷冰壑玉壶之心,这般已然再好也没有的了。”   贺瑶清一桩事落了定,心下一松,便敛衽行礼退出门外去了。   李云辞仍旧坐在桌旁,望着贺瑶清推门而去的背影怔神。   起初,唇角不过微微勾起,而后渐渐漾起惑人的笑意。   他想起先头在陈氏家中,郑掌柜那桩事,她是如何撇开他自行去处理的。   而她今日能为着这桩事来寻他,两相相较之下,想来从前是他行了错处,教她以为他是个不好相与的,故而才事事不愿说与他。   -   而后几日,府中渐渐热闹,不两日便要除夕,只因着今年是头丧,故而不好大操大办,便只稍稍挂了几个红绸喜番。   左右无事,贺瑶清便不曾出屋,多是在屋内打棋谱,要么剪些窗花贴在窗户上应景。   俞嬷嬷告诉她,蔺璟一众已然回了金陵城。   贺瑶清心下无波,心道他走了才好。   倒是东珠,隔三差五地便往她这处跑,便是什么都不做,只腻在贺瑶清身旁都能待一仄日的。   -   这日刚过晌午,贺瑶清正在窗下瞧话本子,因着屋里燃了地笼,便嚯开一条窗户缝儿。   不想那窗户底下骤然钻入一个脑袋,见着贺瑶清便是眉开眼笑的模样,“嫂嫂!”   来人不是东珠又是谁,贺瑶清原也习惯了东珠这般小孩子心性,分明只比她小一岁,却处处教人忍不住去疼爱。   “外头凉,快些进来。”   东珠随即从屋门处走了进来,继而爬上了贺瑶清的贵妃榻,自顾自地拿出了棋盘摆上,“嫂嫂,我今日新学了一招,且来与我战一回!”   东珠本是不会的,贺瑶清原也教过她,正经学了两日,却只学会了四子占目这一点,旁的“尖、长、立、顶”之类的是一概不曾用心听,却仍总拉着贺瑶清与她一道下棋。   虽说贺瑶清的棋力也不过是半桶水,但每每与东珠下时总是小心让着,二人你来我往,不到最后一刻便分不出个胜负来。   故而现下,东珠吵嚷着说要再战,贺瑶清随即执白子,整装奉陪。   “嫂嫂,那个阿迎现下正跟着李宥家的小公子,一道上学堂。”东珠“咯”地落了一颗子。   闻言,贺瑶清一顿,日前说与了李云辞,却不见回音,现在骤然闻讯,竟是这样的好消息,随即心下一喜。   “当真?你如何得知?”   “今早阿兄说与我的,自然是真的。”   正说着,李云辞已然从外头跨入屋内。   贺瑶清原是背身朝外,故而东珠扔了手中的棋子从榻上爬起身来唤着“阿兄”,贺瑶清才后知后觉得回头,正望着李云辞行至她二人身后。   随即便要起身敛衽行礼,李云辞抬手虚扶,只道不用多礼。   而后便看向榻上摆着的棋盘,眉眼间含着笑意,遂朝贺瑶清侧目,“你是执白子?”   贺瑶清微微颔首,李云辞随即失笑,“倒是难为你。”   这话一出,那东珠随即跳了起来,满眼的不服气,“阿兄这说的是哪里的话,今早你教我的那招,我现下正与嫂嫂不分伯仲矣!”   “阿兄你来试试便知!”   李云辞原是不想应,只委实耐不住东珠的软磨硬泡,遂唇角一勾,撩开衣摆,便坐在了榻上,亦执了白子。   至此,东珠忙着占目不亦乐乎,李云辞自然是沉着应对。   贺瑶清立身于东珠的身侧,原是噙着笑默不作声地瞧着棋面。   只渐渐地,她忽然发现,李云辞现下与东珠下棋,与先头与她下时判若两人,分明是且战且退之态,却半分逗弄之意皆无。   唇边的笑意倏地顿住,几乎是下意识得,贺瑶清侧眸朝李云辞望去,见他亦是闲庭落子的模样。   不过一瞬,贺瑶清心下已然了然。   何以与她下时便是诱之打之,与东珠下时便是不着痕迹地让却着。   自然是她与东珠于他心下的不同罢了。   想来这李云辞待东珠果然是不同,待想通了这一点,贺瑶清心下涌出一股猜透了李云辞心意的欣喜。   只这欣喜后头却又隐隐升起一丝默然来,却是一闪而过。   再看东珠,想来是发现了胜局在望,却不知李云辞故意相让,故而每每落子皆要似偷腥的猫儿一般悄么儿去瞧人,待最后一子落定,东珠终于跳起身,凫趋雀跃得唤道。   “我竟赢了阿兄!”   那头李云辞亦是给足了体面,嘴角含笑,将手中的几颗棋子落入棋篓,随后朝贺瑶清淡然道,“想来皆是你的功劳。”   东珠随即附和,“阿兄!我的棋艺皆是嫂嫂教的,你且再与嫂嫂来一盘,想来嫂嫂中盘便能胜你!”说罢,便要拉着贺瑶清坐在先头她坐的位子上。   那头李云辞闻言,亦是坐着不动,好似当真要应了东珠与贺瑶清下棋一般。   只贺瑶清心知今日之事的关窍,自然不会将这样的“功劳”揽下,更别提再与李云辞下棋,回想当初那样的落相难堪,随即推了手婉拒。   “妾身棋艺原便是望秋而落,王爷松柏之质,经霜弥茂①,便不献丑了。” 第44章   只恨不得日日睡在一处。……   李云辞闻言, 面上是沉沉若水,只指尖正摩挲着一颗才刚伸手入棋篓中拿出的一颗棋子。   继而慢慢收拢指尖,将那枚棋子拢入掌心。   蓦然, 一抹玉质冰凉的寒意便顺着掌心缓缓渗入手腕。   遂侧眸望向眼下正被东珠拉着坐在他对面的贺瑶清,见她垂眸不语。   少顷,只听得“咯”的一声, 李云辞便将手中的棋子复落回了棋篓。   清脆的棋子相击之声,将贺瑶清倏地拉回了现下, 继而下意识得望向李云辞手边的棋篓。   便见他指尖正来回抚弄着棋篓边缘, 不知为何, 竟教贺瑶清生出了李云辞现下心绪不大美的错觉来。   他才刚哄了小表妹高兴, 合该是不亦乐乎之际。   可现下屋内一阵静默, 当真教人难熬。   贺瑶清便兀自寻了话头开了口。   “才刚听东珠说,现下那阿迎已然跟着李宥李大人了, 想来其他人定然亦安顿了的,妾身这厢谢过王爷。”   说罢, 贺瑶清起身,又要福礼。   只这一回, 正要福身之际, 便被李云辞抬手制止了,不过不似先头他刚进门那会儿虚扶, 而是实实地扼住了手腕,饶他并未用力, 可这礼也福不下去。贺瑶清心下愕然,遂不着痕迹地想从李云辞手中将玉腕抽出来,不想那李云辞竟渐渐用了力,便教她委实抽不出手腕来。   贺瑶清眉头轻敛, 复抬眉仰面望他,面上皆是不明所以。   至此,李云辞才缓缓撤了劲道,抬回了手。   贺瑶清随即亦将手腕收回,只不着痕迹地拢了衣袖,将手腕藏于内,再不露半分。   少顷,才听李云辞漠然开了口,“莫要总是见礼,你与我有这般生分么。”   贺瑶清心弦一拨,轻声嗯了。   那头东珠亦接过了话头,“正是呢,我见我阿兄便从不行礼问安!”   “在束城,夫郎与心爱的娘子皆是蜜里调油一般,只恨不得日日睡在一处。嫂嫂与我阿兄瞧着委实生分了些,虽说我阿兄现下正是热孝,可怎的雍州这处竟每日只行礼来行礼去的,好生无趣。”   这般口无遮拦的话说罢,李云辞目光微动,面上有些许不自然,继而转了话头,朝贺瑶清道。   “李宥来说,那些年岁小的,另安排了学堂,只那个叫阿迎的颇有天赋,便留在身边与行澈一道听夫子教学了。”   “今日来寻你原就是想告诉你这桩,不想东珠抢在了我前头,倒教我一时邀功不得。”说罢,唇边含着宠溺的笑望了眼东珠,复朝贺瑶清瞧去。   那头东珠对上李云辞的眼眸,只嬉皮笑脸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今早想来不该缠着阿兄。”   “只阿兄也忒偏心了些,这桩事原是我与嫂嫂一道碰见的,如今事成,怎的阿兄只寻嫂嫂邀功,不寻我呢?”   李云辞一时失笑,只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贺瑶清面上是盈盈浅笑,旁的不说,只李云辞与她一道时,哪里有过这样的松乏之态。   眼下她仿佛是一个外人,只瞧着面前二人如何亲昵撒娇,半句话也插不上,忽得便觉无趣了。   默了一默,心道。   月老诚不欺人,如此也好,只盼他二人早日结对才是。   正聊着,那头阿二在门口报,只道李宥求见,现下正在书房候着。   想来又是军务,李云辞几不可见了敛了眉,随即起身向外去了。   半道上,李云辞蓦地开口,“你瞧着李宥可是个眼皮子浅薄之人?”   骤然闻声,阿二心下亦是怔楞,正不知如何答时,便又听得李云辞吩咐了。   “在雍州城内择几个品性端方的贵女,让李宥见一见,若是对眼了便早日定下。”   没得整日里头只知缠着他,大事便罢了,小事亦是事无巨细皆要他拍板,不两日便是年下,衙署后头的驴还不用推磨了呢。   阿二诺诺应下,复再去瞧李云辞,果然见他面色不大好,想来是才刚在王妃的偏屋正说着要紧事,骤然被搅,自然心下不愉,想罢,阿二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再不作声。   -   这日除夕,俞嬷嬷一大早便把贺瑶清从床榻之上拉了起来,洗漱、铺面、梳妆、穿衣,一样不曾落下。   待收拾好,外头天才刚擦了亮,浮云破晓。   俞嬷嬷便催促着贺瑶清出门,只道今日请安万万不能迟了。   贺瑶清今日穿一件起花缂丝胭脂倭缎排穗对襟,腰间束金丝软烟罗腰封,因着晚间还要出门,便梳了一个惊鹄髻,斜插攒珠碧玉钗,另一边只戴了一绒花。   面上细细描了眉,眉间绘了花钿,口脂点唇。   至此,又披了一件滚边几绒大氅,这才出了屋。   待过了甬道,下了回廊,不想便见着李云辞正在院内,原是背身于银杏树下负手而立。   一旁的阿二许是瞧见了贺瑶清,随即朝李云辞低语,李云辞这才施施然回过身。   蓦得与贺瑶清四目相对,因着冬日里头,院中原也无甚花草好瞧的,可饶是几缕枯枝萧索,眼下却也称得李云辞英姿挺拔、琨玉秋霜。   他今日身穿一件霁青的直裰襕袍,上头刺金繁复,发上束一白玉冠,腰间的腾云锦带上头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翠玉。   贺瑶清没来由得面上一热,随即别过眼,心下只叹,李云辞这人,且不论旁的如何,只这一张面皮怎得生得这样好。   继而莲步上前,“见过王爷。”   那头李云辞眸光渐软,“竟这样巧,可是要去东院?”   见贺瑶清微微颔首,复道,“如此,一道罢。”   贺瑶清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故而微微福了身,便在李云辞身后两臂远之处亦步亦趋地跟着。   今日李云辞想来心绪颇好,步履轻快却不似上回那般行步如风,便教贺瑶清亦缓缓而行也是跟得上的。   -   二人出了院子,绕过几道回廊,入了东院。   才刚至檐下,便见老夫人秦氏与东珠已然都在堂内坐着了。   东珠虽坐着,却脑袋直撞,想来是昨夜不曾睡好的缘故。   李云辞与贺瑶清跨过门槛入内请安,俞嬷嬷阿二随侍在侧。   今日新年,秦氏瞧着兴致尚可,唇边含着笑意看了坐。   那头东珠原是坐在秦氏左手下方,待贺瑶清坐定,遂起身坐到贺瑶清身侧,“嫂嫂,我与你坐一道。”   说罢,随即搂着贺瑶清的手臂,朝贺瑶清冁然而笑。   秦氏瞧见眼里,眉眼含笑,又吩咐了赵嬷嬷将备下的物什拿出来。   那头赵嬷嬷便入了内堂,再出来时,手上已然拿了一个托盘,又将内里几个红布袋子给了他们三人。   贺瑶清随即福礼叩谢。   东珠迫不及待地将袋子拉开了,定金一瞧,竟是三锭金子,瞬然眉开眼笑。   复朝李云辞道,“姨母给了我三锭金子,阿兄你呢?可有替我备下什么?”   李云辞一时失笑,遂朝身后阿二吩咐,将早前备下的绒布袋子拿了出来,递于东珠。   东珠满脸的惊喜,遂拨开扎口一瞧,竟是一个雀哨,小巧玲珑,通体晶莹,只在尾部嚯开一个小口。   东珠已然爱不释手,贺瑶清瞧着亦觉有趣。   正这时,李云辞又拿出一个绒布袋子,递给了贺瑶清。   教贺瑶清一时怔楞,只愕然道,“妾身竟也有么?”   李云辞唇边笑意渐浓,将贺瑶清的手摊开,复将袋子置于她的掌心,李云辞的指尖潺热,不经意间便碰到了她掌中的肌理,瞬然竟升起被烫的感觉来,下意识地回握住了那个袋子,收回了手。   复起身,朝李云辞盈盈一拜,只道谢过王爷。   有东珠在,总是热闹非常。   秦氏目光从堂下三人的面上掠过,又聊了会儿子,便道乏累了,三人起身告退。   -   待三人出了东院,东珠凑至贺瑶清跟前,催促着让她打开瞧一瞧。   “嫂嫂,快些瞧瞧,我阿兄送了你什么物件?”   贺瑶清听罢,正要扯开布袋上头的系绳,却被李云辞抬手按住,“现下莫看,待回屋了再……一起瞧。”   说罢,不仅是东珠,连贺瑶清亦被李云辞这般神秘的模样勾起了好奇心。   东珠自然是不依不饶,只想要看个究竟,正这时,赵嬷嬷从后头追上来,拦住了东珠,只道老夫人有请。   东珠一时犹疑,却也应下,只临走前,还朝贺瑶清道。   “嫂嫂,今日晚间有灯会,莫要忘了。”   说罢,待见着贺瑶清点了头,这才依依不舍得复往东院去了。   至此,李云辞便与贺瑶清二人一道往南院去了。   二人本是同路,待入了院子,李云辞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只侧身朝贺瑶清道。   “你先回屋去罢,我还有事。”   说罢,便与阿二走了。   贺瑶清由俞嬷嬷搀扶着往偏屋去,才刚至檐下,便见偏屋屋门紧闭,屋外有仆妇围绕,众人聚在一处小声絮絮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着贺瑶清回,众人只道,“见过王妃。”   贺瑶清不明所以,施施然上前,将屋门推开。   随即步子一顿,已然被怔住。   屋内正静静地摆着一套盔甲,只一眼,便教贺瑶清认了出来,与李云辞先头穿过的那套想来是一样的。   贺瑶清缓步上前,待至那盔甲跟前,甲面光可鉴人,遂敛眉细细打量着,竟与她身量一般无二,却一时勘不破李云辞之用意。   下意识抬手,贺瑶清的指尖轻叩甲面,竟有隐隐金革之声发出,俨然教人想起擐甲操戈之境。   只心下喒然,这般瞧着,倒还不如东珠手里头的三个金锭子来得实用些。 第45章   “莫乱动。”   那头俞嬷嬷转身阖上门, 眸中皆是担忧,只小心问道。   “王妃,王爷这是何意?”   贺瑶清摆了摆手, 今日原就起得早,现下脑中是一团乱麻,“嬷嬷, 先将这盔甲小心收起来罢,我想一人静会儿子。”   俞嬷嬷随即应下。   那盔甲沉重, 俞嬷嬷一人自然拿不动, 遂朝屋外唤了旁的仆妇, 一齐将盔甲小心收好, 这才退出门外去。   至此, 屋内一阵静谧,只余地笼中炭火嘶嘶噼啪之声。   贺瑶清百无聊赖, 正靠坐在贵妃榻上闭眼小憩。   忽然,倏地睁开眼, 随即抬手向袖中襟敛摩挲着,继而将先头李云辞送她的布袋子拿了出来。   略一颠弄, 倒是有点分量。   外面瞧着无甚特别, 与东珠先头手中的那个原是一样,只上头系着的绳结好生奇怪。   之前看东珠手里的那个分明是一拉便能开的, 怎的她手中的这个……倒似是用来捆肉的结……   一时心下腹诽,随即手指纤纤, 挑动着上头的关节,好容易将绳结打开,贺瑶清抬了手往两边一拉。   ……   竟是一块璞玉,玉质倒是细腻非常, 想来世间少见。   可上头既不曾雕花也不曾刻字,顶多只能凿了孔穿了绳当一个手把件,瞧着再普通不过了。   复又想起先头东珠拿到的雀哨,想来比这样一块冰凉的玉石有意思得多。   虽说瞧着是打趣的玩意儿,比不得玉石金贵,可看东珠那欣喜的劲头,想来李云辞待东珠的喜好是了如指掌,故而才能这般精准地“投其所好”。   贺瑶清隐去心下一丝浅浅的失落,复将那璞玉小心放回布袋子里,而后起身,将其置于妆屉中。   复回了贵妃榻靠着。   -   至晚间,日头才刚西落,东珠便寻来了。   只催促着,若晚了可就瞧不着热闹了。   “嫂嫂快些,阿大已然在外头候着咱们了。”   因着只见东珠一人,贺瑶清又想起先头李云辞分明说的到这日再看,便问道,“你阿兄呢?他可去?”   东珠忽得敛眉,“这我不知,先头不曾听说他要去,不管阿兄,横竖你我在就好。”   说罢,拉着贺瑶清便往王府外去了。   至府外,东珠与贺瑶清皆是一愣。   阿大阿二在,倒也不算稀奇。   李云辞亦在,也算不得多稀奇。   稀奇之处是,他竟相较于今早见时,又换了一身绛紫色的襕袍,从前不曾见过他穿这样的衣衫。   李云辞立身于马车旁,劲腰宽肩,一手握了马鞭,确实俊伟非常。   东珠见状,三两下跑至李云辞身旁,“阿兄!你今日怎的得空?竟还有辰点换衣衫!”   说罢,只那李云辞微微别过眼,佯装镇定朝东珠唤道。   “你原说得莫要磨蹭,现下在作甚?”   东珠闻言,随即揽了裙摆,又慌忙朝贺瑶清挥手,随即将身上红色滚边大氅一敛,便“蹬蹬”地直往马车上头爬去。   那李云辞想来是怕东珠步履不稳,遂抬了手,虚扶了一把。   只那东珠动如脱兔,哪里是用得着扶的人。   贺瑶清跟在东珠身后,待东珠上了马车后,亦小心翼翼地拎了裙摆往马车上去。   李云辞亦朝她伸了手来,想来是下头扶了东珠,眼下便也不好不扶自己。   贺瑶清心下一默,只道“多谢王爷”。   便兀自爬上了马车。   继而推开车门,与东珠相对坐着。   外头李云辞的手于风中略一僵,随即不着痕迹地收回,翻身上马,阿大与阿二驾车,这便出发了。   马车渐渐上了主道,不想饶他们出门这样早,街上却已然掎裳连袂比肩叠迹之态。   车马骈阗,众人只得下了马车步行。   街上红飞翠舞、花天锦地,街边叫卖声不绝。   长长的街道被林林总总的灯笼照得恍如白昼,东珠俨然如一只破笼而出的兔子,从这处钻到那处,又从那头蹿回来。   行至一个小贩摊前,东珠看上了一个火红的灯笼,原是要猜灯谜。   东珠定神望了一阵,遂转过身,“阿兄!嫂嫂!快来帮一帮我!”   贺瑶清上前,见着那灯笼高挂,映着东珠的脸蛋亦是红扑扑得更显娇俏。   上头写着:“南望孤星眉月升”①。   贺瑶清心下思忖,南望为“王”,孤星“一点”,再加上眉月……   是“庄”字!   正要说启唇,便见身畔的李云辞已然先于她开了口,“想来是庄字。”   话音刚落,周围叫好之声便此起彼伏,那小贩亦是夸赞不绝,随即解灯笼递给李云辞。   李云辞接过,而后递给了东珠。   东珠已然笑逐颜开兴奋不已,又蹦跳着往前去了。   李云辞只垂首失笑得摇了摇头,眸中宠溺不言而喻。   贺瑶清皆瞧在眼里,正默然之时,冷不防听到李云辞启唇。   “我送你的东西,可瞧见了?”   贺瑶清倏地一愣,随即轻轻颔首。   李云辞复问道,“可欢喜?”   说罢,微微侧过头,垂眸望着身畔的贺瑶清。   原他身量高,她不过到他的胸口,这般相近的距离分明半点瞧不见她的神情。   可他就是想瞧一瞧,哪怕是微颤的睫毛也好,轻启的菱唇也罢。   那头贺瑶清闻言,也不知李云辞送那些的用意,却也不好凭白拂他的意,遂檀口微张。   “妾身欢喜的。”   语毕,身侧的李云辞因着她一句半点不曾走心的“欢喜”,唇边隐隐漾起几不可见的笑意,那原是自然垂在身侧的手,因着紧张微微颤抖着。   指尖缓缓抬起,倒似是想去勾谁人的手指。   不过一瞬,却又垂了下去,许是怕掌心的粗茧磨疼了谁人宛若柔荑一般的玉腕。   只这些,垂首只顾看脚底的贺瑶清皆不曾看见。   -   那头东珠一个人蹿在最前头,但凡见着新奇的便回身唤人。   “嫂嫂,快些来!”   贺瑶清走近一瞧,原是东珠又瞧上了灯笼,那灯笼是一个满月的模样,上头竟还映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莫说东珠了,便是她瞧着亦是心生欢喜。   那头李云辞亦跟了上来,亦向那个灯笼望了过去。   可东珠到底是个容易被“乱花”迷眼之人,还不待贺瑶清瞧清灯笼上头的灯谜,便又拉着贺瑶清去另一个摊位上头瞧新鲜了。   正这时,贺瑶清无意中一个回头,便见李云辞已然提着那盏满月的灯笼向她们走来。   眸光灼灼,唇边含笑,不过一瞬,教贺瑶清心下恍惚生出他在瞧她的错觉来。   她不过是多瞧了那灯笼一眼,便教李云辞知晓了?   故而他猜了灯谜,替她拿了灯笼?   心下忽得一动,正惴惴不安之际,便听得身后响起东珠的声音。   “阿兄!你怎知我瞧上了这个!”   话毕,随即便见东珠蹦跳着至李云辞跟前接过他手中的那盏满月灯笼。   蓦然,贺瑶清心下陡然为才刚的思绪翩浮而懊恼,胸口因着气息不稳而上下浮动着,面色亦是微红不能自己。   贺瑶清,原就是如此,你在作想什么?   就算他手中的灯笼是替你拿的,你便不想离王府了么?   想罢,心下一顿。   遂回转过身,再不去瞧。   那头东珠见贺瑶清正望着一个摊位定神,便以为又有什么稀奇的东西,随即将两个灯笼递给身后的阿大,复跑回贺瑶清身旁,低头一瞧。   原是在瞧面具,那摊贩跟前有好些稀奇古怪的木质面具,这面具只遮眼鼻,不遮唇口,故而与众不同。   东珠随意挑了一个,“嫂嫂,你也挑一个!”   贺瑶清闻言,正犹疑之际,东珠已然替她拿了一个狐狸模样的,“嫂嫂!这个好看!”   说罢,便要替贺瑶清戴上,只才刚戴好,便蓦然发现贺瑶清脸上铺了一层红晕,再一细瞧,这样大冷的天,想来是先头在王府里头被她拉出来走得急了,竟连不曾穿大氅,遂关切道。   “嫂嫂,你可是觉得凉?”   说罢,东珠随手便解下自己的大氅,不由分说地披在贺瑶清的肩上,口中满是自责,“都怨我。”   贺瑶清随即便要将大氅还给东珠,只东珠却不应,又拉着她往前头去了。   二人至小吃摊前,东珠买了两份饼,一份给了贺瑶清,另一份便自顾吃了起来。   正是肆意之时,不想人群渐渐慌乱。   贺瑶清回头去瞧,竟是有驾马入了人群,马速极快。   刹那间,人群惊慌失措地四蹿开。   不过一瞬,贺瑶清已然与东珠失散,只得唤着。   “东珠?”   “东珠——”   马车转眼便至眼前,电光火石之间,人头攒动,便觉好似有谁人要拉她的手。   贺瑶清蓦得心下一跳,不过指尖相碰之际,便甩手挣脱开。   可恍惚间仿佛又有谁人拉住了她的手。   只这一回,气力之大,饶她如何挣脱都不曾挣开。   继而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人已然在李云辞的怀中,一只亦被李云辞牢牢地握在掌心。   李云辞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微喘,眉眼间皆是担心,“无事罢?”   贺瑶清亦是失魂落魄,唿吸紊乱,方才分明还有一人拉了她,李云辞想来常年行军打仗,掌心皆是粗茧,而那人却无……   又转念一想,怕是才刚人多,慌乱之际拉错了旁人的手想来亦是有的。   半晌,贺瑶清摇了摇头,从李云辞的怀中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出来。   那头李云辞上下将她细细瞧了一遍,待确认了确实无碍后,便拉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行去,想来是准备要回了的。   二人一路无言,只行至一处树下,李云辞却蓦得停了步子,随后侧眸望着她,半晌,复朝她的面颊缓缓抬起手。   贺瑶清不知李云辞现下又是闹哪出,只心跳莫名加快,步子正要趔趄着往后退去,不想身后就是一棵树,已然退无可退。   正这时,李云辞的手指亦触及到了她的面颊,一边轻而又轻地抚弄,一边低喃。   “这是沾了什么,竟污了一块。”   闻言,贺瑶清心下倏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兀自抬起手来要擦。   却一时找不到地方,那李云辞干脆两指轻扼住她的手腕,又向她走近一步,缓缓低下头,喑哑道。   “莫乱动。”   眼见他眉头轻蹙,倒似是帮她净面是一桩多严肃的事体。   贺瑶清便再不敢乱动,下意识地将唿吸放得缓而又缓。   只渐渐的,那李云辞手指的力道慢慢变轻,继而向她的唇口移去。   贺瑶清心下迥然,心道怎的唇上亦染了脏污么?   正当她心思顿木之际,李云辞倏地弯下腰来,将唇瓣覆在了她唇口之上。   街上灯火通明,唯这背人处,一月二影憧憧。 第46章   映着她檀口微张,唿吸渐……   冬日里的风原是铺天盖地无处不在, 待被街上接踵的人群将朔风碎开,便只余风轻宛拂至贺瑶清的面颊,继而抚过她的耳畔, 好似逗弄般地扰乱了她脖颈之上的细发,细发繁芜得匍匐在细腻软嫩的肌肤上头。   她二人身旁来往的人群仿佛亦在这一瞬都隐去了,只余花灯几盏, 将浮翠流丹的柔光皆映在她面庞之上。   映着她檀口微张,唿吸渐促。   映着她眉眼怔然, 背脊渐僵。   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吻, 却教贺瑶清遽然只觉脑子被人闷了一锤, 一时噤若寒蝉, 已然半点思量不得。   周身的血液全然凝结在了心尖那一点上, 直至人仿佛喘不上气了才轰得绽开,缓缓向四肢百骸淌去。   脑中是一片空白, 只胸臆间的那颗心,再不受控地狂跳着。   二人原是四目相对, 离得那样近,近得好似能教他听到她现下的心跳之声是如何的腾挪跌宕。   李云辞背着光, 将她拢在他的影子里, 亦教她半点瞧不出他的神情。   贺瑶清忽得别过脸,随即惊慌失措得拎起裙摆, 往先头下马车之处跑去。   ……   李云辞的手正垂在身侧,微微垂首, 喉结滚动,旁人瞧着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他自己心下知晓,眼下他有多无措。那指尖若隐若现的刺麻之感,皆在提醒他, 才刚行了何事!   他是瞧她面颊上头沾了脏污,不过是想帮她擦拭一番。   举手之劳罢了。   但,那肌肤细滑的触感几乎霎时便教他不经意间心生恍惚。   他想起那晚在辉月楼,她面上细腻柔润的触感……   连带着她的唇亦晶莹丰润如羊脂,教他仿佛被褫夺了魂魄一般,下意识便抬指摩挲着……   她半点端倪都不曾发觉,只脸色窘态微显,许是觉得脏污沾至了唇瓣。   他犹如一个肖小,仗着面前之人的怔然,正行着肆妄之事。   原他至此收回手,告诉她脏污已然皆拭去了,便能不着痕迹地掩盖过去,不让她知晓半分。   可,犹觉不够。   他蓦然口干舌燥,唇瓣之上恍若有无穷甘泉。   脑中思绪有千千结,皆与那指尖摄人心魄所在有关。   他如同被下了蛊,被肆意蛊惑着,都不曾细想,鬼使神差得,唇口已然覆了上去。   是冰凉细腻莹润的触感,檀口中好似有诱人的馨香沁出,轻易便将他胸膛内的热意抚平,随即渐生起一丝叹慰。   心下只余一片安宁,好似因着这一吻,这几日他的坐卧难安便皆有了去处……   饶是不过一刻,待回过神来之时,便强迫着自己离了这世间最美好的所在。   可在见到她满眼的慌乱之时,胸臆间随即便被无措充斥着。   分明是朔风凛冽的冬日,额上竟沁了一层薄汗。   心下悔懑陡生。   原是他唐突了。   ……   那头贺瑶清寻着记忆往回跑着,胸膛内的一颗心全然不听使唤地乱撞,俨然下一刻便要破腔而出一般。   她脑中一片混沌,耳边只余呜呜的风声与嗡嗡作响的人群说话之声。   正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将她从浑噩中拽出。   “嫂嫂!在这里!”   是东珠。   贺瑶清回过神,便见东珠已然在不远处,与阿大阿二站在马车旁。   高举着手朝她挥着,见她看向她,便是粲然一笑。   只见到东珠的一刻,她忽然发现,东珠面上仍旧戴着先头在小摊贩跟前买的面具。   随即下意识地抬手朝面上一摸……   她面上的面具亦在。   那头东珠已然蹦跳至跟前,“嫂嫂!才刚一下子便不见了你!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戴着面具你竟都能瞧得出我?”   “嫂嫂穿着我的大氅!我如何不认?”   闻言,贺瑶清的心陡然一沉。   原皆是她庸人自扰之,惶惶然不知所谓。   “嫂嫂,阿兄呢?罢了,横竖阿兄是丢不了的人!”   骤然闻东珠提到李云辞,贺瑶清心下又是一提,做贼心虚一般,拿下了面具,继而抬手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复替东珠披上,只道莫要着凉了。   至此,二人便先回了马车之上等。   上了马车,东珠一如既往地热闹,只絮絮不休地说着今日如何热闹如何有趣,日后年年都要来雍州逛灯会!   贺瑶清现下思绪烦乱,只觉无颜面对东珠,在东珠与她说话之时,便也轻声嗯了两声,如此应对。   正这时,外头阿二提了声音,“王爷回了!”   而后便是东珠起身掀了车帘,扬声唤道。   “阿兄!且快些!就等你了!”   几乎是下意识得,贺瑶清往马车内的一角微微瑟缩了一点,一眼都不敢乱瞧。   心下只满口的阿弥陀佛,窘态四溢。   只盼着李云辞万不要发现才刚之人是她才好。   -   骤然被东珠一唤,李云辞下意识得抬头朝马车望去。   几乎是一瞬,便教他瞧见马车内里的她,虽只瞧的见一角,她亦不曾瞧他,却见她双手抱胸,防备之心骤起。   李云辞心下一顿,抿了唇,正是心下烦乱心不在焉之际。   便听到阿二唤他,“王爷?”   恍惚间倏地回了神,侧目,“何事?”   那头阿二随即陪上笑脸,“王爷,属下才刚问,可是要回府去了。”   李云辞听罢,睥了眼阿二,随即翻身上了马,提起马缰,向前去了。   -   不多时,马车嗒嗒地跑了起来。   待至王府,俞嬷嬷与赵嬷嬷皆在王府外头候着了,见着马车来,随即上前扶人。   贺瑶清步履匆忙,下马车行至李云辞身畔之时,连头都不敢抬,只与俞嬷嬷一道回了南院。   李云辞跟她原是一道的,只今日却走得极慢,故而贺瑶清待入了回廊便已然将他远远地抛在后头了。   至南院偏屋,浴间的水早就备下。   贺瑶清坐于妆屉前,俞嬷嬷替她卸妆发。   不过一瞬,只一抬眸,便瞧见了铜镜中的她自己。   今日是除夕,待过了今夜,她便十六了。   原不过比东珠大了一岁,可如今眼里全然没有东珠的娇俏跳脱。   想罢,贺瑶清心下一叹,随即将手中的篦子往妆匣上头一放,散了头发便往浴间去了。   浴间薄雾潋潋,待贺瑶清整个身子皆置于热水中,才觉将今日从早起至现下的乏累皆驱散了去。   只脑中却不自觉得想起晚间那乌龙似的一吻。   抬手轻置于唇瓣之上,那上头仿佛还有李云辞那骤然低头时的炽热鼻息。   瞬然,手指好似被烫了一般缩回了水中。   贺瑶清心下懊恼窘迫非常,抬起玉足便在水中扑腾起来。   水花四溅,水珠顺着浴桶向下滚来,渐渐在浴桶四周漾出水渍。   他认错了人表错了情,她心神被扰得纷乱,凭白遭了殃。   外头候着的俞嬷嬷听着声音,遂关切道,“王妃?可有事?”   贺瑶清随即敛了动静,只道无碍。   良久,贺瑶清才想通了。   左右做错事之人是他,与她何干?   但凡日后问起,只矢口否认便是。   待心绪渐平静,遂起了身。   外头的俞嬷嬷随即入内替她擦拭了身子的水珠,手置膨隆处时更是放轻了动作,只口中不住赞叹。   “王妃之美貌,俨然是扶摇直上之态。”   贺瑶清愣了半晌,才闹明白俞嬷嬷眼下在说什么,随即羞红了面颊,默不作声。   -   待过了新年头,东珠便不大见到了,听俞嬷嬷说好似是被秦氏关在屋子里另请了夫子教书。   这头贺瑶清除了要给秦氏请安之外,便再没出过屋,至多闲暇时在院中散步晒日头。   有时在东院给老夫人请安碰到李云辞时,也不见他上前来与她说话。   只每每悄么儿抬眼偷瞧他之时,他便也那般瞧得正望着她。   只一眼,便教她又陡生心虚之意,或慌忙别过眼去,或端起茶盏佯装饮茶,再不敢乱瞧。   -   年头已过,虽说不曾到桃李争妍之时,天却渐暖了起来。   东珠也渐渐能出东院了,只每每来瞧贺瑶清时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不上几句话便又被唤回去。   这日晌午,贺瑶清差人将贵妃榻搬至院中,正靠着榻上晒日头,便见东珠蹦跳着入了院子。   “嫂嫂!”   话毕,已然至贺瑶清跟前。   “东珠!今日怎得这样晚!可是学得不好被夫子留堂了?”   那东珠随即皱了小脸,“嫂嫂快莫说夫子了!我快要透不过气了!”   “整日都在东院里头,除了夫子便只瞧得见阿大!当真闷得慌!”   “今日我让阿大替我去寻马了。”东珠手舞足蹈的自顾自说着。   贺瑶清好奇,“寻马作甚?”   “嫂嫂不知么?不日便是雍州城的春猎!我在束城惯骑的马儿眼下也不在,只得让阿大另外替我寻一匹称心意的。”   东珠说罢,抬眸望了一眼贺瑶清茫然的模样,“嫂嫂竟真不知?”   贺瑶清点了点头,“原知道了也没什么,到那日想来我也是坐在露台处瞧着你大显身手,替你喝彩。”   “只你竟会骑马,咱们东珠当真好生厉害。”   先头在金陵城,女子会骑马实在是少之又少。   那头东珠想来是骤然被夸,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半刻,便又露了本性,遂摆了摆手,满不在意道,“会骑马算甚,在束城,能赢我的便没有几个!”   “嫂嫂不会骑马么?”   贺瑶清掩唇,“我自然不会。”   上回驾马车还是为了救人,情急之下原也顾不得那样多,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我教你!”东珠心潮澎湃,只叹从前皆是贺瑶清教她,现下也终于能教她有拿得出手的能教一教她。   说罢,也不管贺瑶清如何推拒,只拉着她便往院外去了。 第47章   “李云辞,救我……”……   东珠原是欢天喜地, 只想着是去撒欢还有了由头,却不想才出院子便又见到阿大正朝这处来。   随即小脸一皱,“不是让你去选马, 怎的来了这处?”   阿大原就寡言,饶东珠言语里多有冒犯之意也不曾恼,只顿首作揖, 先朝贺瑶清见礼,而后对东珠道。   “王爷吩咐, 属下原是负责小姐的安全, 寻马之事托了马厩的人。”   “你莫要拿阿兄来压我, 今日我要教嫂嫂骑马, 你代我去向夫子告个假。”东珠翘着唇瓣, 心下不愉。   随即回转过身拉着贺瑶清直往外头去,不想阿大仍旧跟着。   东珠一时不耐, 倏地顿住步子转过身,已然是要发难的模样。   却见阿大眉眼都不曾挑一下, 复淡漠道。   “王爷之命不可违,见谅。”   东珠抬脚在地上踱了好几下, 已然是跳脚的模样, 却仍旧拗不过阿大,只用力得“哼”了一声, 遂往外去了。   -   春风骀荡,草长莺飞。   饶是天渐暖, 已然不用穿厚厚的大氅,可马场不若王府宅院。   虽说不见飞沙扬砾,可四面空旷,风声呜呜。   贺瑶清一眼便瞧见了露台旁正与李宥立身站在一处的李云辞。   只离得远, 莫说听到他二人说什么,便是抬眼要瞧清楚眉眼也是不易。   随即面上讪讪,只身旁的东珠亦瞧见了李云辞,眉眼间喜出望外,随即便朝李云辞挥手大喊。   “阿兄——”   贺瑶清心下没来由得好一阵心虚,下意识拉住了东珠的手腕制止,“莫喊了,想来你阿兄正与人谈公务。”   东珠闻言,想来亦是这个道理,遂报赧地点点头。   可那头的李云辞已然闻声回转了身,远远望去,只见他身形好似微微顿了顿,却不曾上前来。   贺瑶清哪里还敢多瞧,只得慌忙别过眼去,拉着东珠去了另一头的马厩。   待站定,再回身去瞧,见着李云辞不曾跟上来,这才心下一松,却听得东珠说道。   “我听说,那群少年,现下仍旧住在先头的地方。”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喜,“阿迎他们?”   东珠点了点头,“阿兄差人替他们修缮了一番。”   说罢,复转了话头,眸中盈盈道,“嫂嫂,得了机会咱们出去瞧一瞧他们罢,我想他们了!想瞧一瞧他们现下好不好!”   贺瑶清闻言,忍下笑意,也不戳穿东珠究竟是想去瞧阿迎他们还是为着出府去,左右她亦想去瞧一瞧他们的,遂颔首应道,“也好。”   那头东珠随即欢呼,只差不曾摇旗呐喊。   而后二人便一道在马厩中挑起了马儿,东珠宛如似来了她的地盘,一手负在身后绕着马厩缓缓踱步,择优而选的模样,俨然是各种行家。   贺瑶清原也不曾来过马厩,故而见马厩中的马匹只觉好似各个皆是躯干壮实而四肢修长,亦是又欣喜又心生惧意。   那头东珠已然挑到了一匹,正是兴奋得不行,遂回头朝贺瑶清招手过去瞧。   待贺瑶清行至东珠身侧,便见东珠对着一匹枣红的马滔滔不绝,“嫂嫂你瞧这匹马!膘肥体壮身姿健硕!俨然有腿蹄凌云之态!这样的好马原只有天山和吉萨尔有,想不到咱们雍州城的马厩也有!”   说罢,满眼欣喜地望着贺瑶清,“嫂嫂你看,是也不是?”   贺瑶清倏地怔神,这便是要让她也来夸一夸东珠口中的好马?遂愣了半晌,只一声空无的赞叹,郑重其事道:“唔!好马!”   便作罢。   那头东珠哪里知晓贺瑶清心下的百转千回,已然笑开了花,随即吩咐身后的阿大去牵马,又催促着贺瑶清快快选马。   贺瑶清哪里懂这些,只得在芸芸马生中随手一指,“我瞧这个挺好。”   东珠一瞧,原是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儿。   马厩的马夫虽是个新来的,却是个惯会来事儿的。自然知晓面前人是谁,随即上前来奉承。   “王妃果然好眼力,这匹马儿原是上个月才到的,惯有脾气,一般人近身不得,这两日才刚训好。”   说罢,便去解了缰绳,毕恭毕敬地递于贺瑶清的手中。   贺瑶清接过缰绳,瞧着比她人还要高些的马儿,心下是又惊又喜。   遂小心翼翼地抬手向那琮亮的鬃毛抚去,不想那马儿忽然“咈哧”一声打了个响鼻,直将贺瑶清吓了一跳,正要抬手抚胸之际,那马儿竟又回过马首吐了舌头想要舔舐贺瑶清的手。   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下是软得一塌糊涂,抬手便去抚弄马首,那马儿甚是乖觉,一动不动任凭她如何抚摸。   须臾之间,贺瑶清已然是爱不释手。   只在这马儿耳畔轻声道。   “瞧你鬃毛油光水滑,全然是腾雾奔霄之态,叫你奔霄可好?”   那“奔霄”竟好似听懂了,只矮下马首,直她手中蹭去。   至此,待马夫替二人挑选的马安了马鞍,二人便各自牵着马往马场去了。   四处一瞧,已然不见李云辞的身影,贺瑶清这便放下了心,心绪亦开阔了起来。   东珠是雀跃之至,对着贺瑶清又是拍胸脯又是保证的,还说在束城,不知教了多少人学马。   东珠一脚踏上马镫,随即翻身而上,动作轻车熟路一气呵成,遂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抬了马鞭指着奔霄身上的马镫道,“嫂嫂莫怕,有人替你扶着马,你且踩着蹬上去便是。”。   初初踏上马镫时,贺瑶清唿吸渐促,只膝盖弯着不敢上马。可看东珠上马行云流水,便也知晓东珠是真真儿会骑马的,又瞧着身旁阿大与好些个马夫皆在,想来不会有什么,便也就大着胆子纵身直接翻在了马背之上。   那头东珠见状,随即一声高呼,只道做得好!   言辞之彭湃恳切,宛如深知“教学以鼓励为主”的道理。   贺瑶清闻言,面上讪讪,心知动作与东珠相较委实笨拙了些,可现下好歹已然上了马身。   待握住缰绳坐稳后,环顾四周,竟骤然生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来,只这样的感觉不过维持了一瞬,待马夫牵着马慢走起来时,贺瑶清忽得一惊,哪里还管手中的缰绳,随即匍下身子抱住了马脖子再不敢乱动。   身旁的东珠轻勒缰绳,“嫂嫂别怕,骑马本就是一回生两回熟的,只管大着胆子来便是。”   闻言,贺瑶清颤巍着手肘双手撑着马背缓缓直起身子,待坐定了,那马夫便又开始牵着奔霄走了起来。   东珠见状,见贺瑶清这处已然用不着她,随即抬了缰绳挥了马鞭。   霎时,那马儿便骐骥一跃冲了出去。   待东珠两三圈回来之时,贺瑶清已然可以脱了马夫自驾着马缓缓绕着马场边缘走了。   东珠“吁”了一声,微微勒停了马匹,与贺瑶清并行。   “东珠英姿飒爽,果然非一般女子可比。”   那头东珠听了夸,已然兴奋不已,唇边的笑意更是深,“嫂嫂这样可不行,这得学到明年去,快快勒紧缰绳。”   说罢,东珠便轻轻抽了贺瑶清的马,奔霄随即快起了蹄子。   贺瑶清心下略一慌乱,下意识地拉紧了缰绳坐稳,不曾想竟全然不似她想象中的可怖。   恰恰相反,因着马蹄渐快,煦风迎面而来,只觉胸臆间的吐纳都更舒畅了,一时扬了唇畔,俨然得了乐趣。   东珠从后头追上来与贺瑶清一道小跑着,“嫂嫂如何?骑马不难吧?”   “与我想得确实不大一样。”贺瑶清灿然一笑。   只话音刚落,便听得东珠道,“嫂嫂勒紧缰绳,我替你驱马!”   贺瑶清心下一慌,那东珠手起鞭落,已然狠抽了奔霄。   霎时,奔霄一记吃痛,马蹄乱蹬,随即三足腾空,昂首嘶鸣,犹如离弦之箭怒冲了出去。   一时之间,贺瑶清随即被颠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   那东珠也委实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忙扬鞭狠抽了身下的马催其上前追赶。   可那奔霄一路飞驰向前,教她一时追赶不上,心下陡然慌乱,只力竭喊道,“嫂嫂!拉缰绳!快拉缰绳!”   惊慌失措间贺瑶清手中的缰绳早不知在何时松了开,现下那缰绳正在奔霄脖颈之下晃悠着。   奔霄疾驰前行,速度已然飞快,贺瑶清无法,只得匍匐着身子复搂紧马脖子,可仍教腰部被颠得不住地腾空落下,面庞亦被马脖子撞得生疼。   贺瑶清已然被吓得寒毛卓竖魂飞魄散,只觉连气都快要喘不上,一颗心在胸腔内扑通乱撞,好似下一刻便要从喉间蹦出一般。   正这时,身后传来踏踏橐橐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愈来愈近,犹如踏在她心窍之上。   只当是东珠追了上来,贺瑶清口中微喘,还不及出声,便听到身后人朝她喊道。   “莫怕,脚上寻着脚蹬!踏稳了!”   声音沉而稳,却分明透着一丝惊慌。   骤然闻言,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随即颤颤巍巍地侧转过头。   是李云辞——   只见他眉间紧蹙,矮着身子策马朝她奔来,只一瞬,贺瑶清鼻尖一酸,眸中蓦得热意上涌,已然要哭出来。   唇瓣哆嗦着,泪眼迷蒙,口中呢喃。   “李云辞,救我……” 第48章   “莫怕,手给我!”……   马场得了几匹大宛宝驹, 李云辞今日原是与李宥来看,不曾想她也来了。   却见她仍旧是先头的模样,好似不欲与他多话一般, 连见礼都不曾。   一时心下悻然,只当她还是不曾消气,便也不曾上前挂相现眼。   待事毕出来左右一瞧, 已然不见了人。   问了旁人,原是被东珠拉去骑马了。   可待李云辞鬼使神差地去往马场一瞧, 却见她被撒痴的马儿颠在马背之上, 已然是摇摇欲坠。   心下陡然一沉, 连马鞭都不及拿, 慌忙拉了一匹马翻身而上。身子都不曾坐稳便紧勒缰绳, 直往前追去。   徒手拍着马背,马儿嘶鸣之际, 马蹄簇簇。   待终于要追上之时,便见她回眸望来, 可她面色煞白梨花带雨,唇瓣半点血色也无。   不过一眼, 便教他心骤置三九隆冬之境地。   -   贺瑶清望着李云辞离她愈发近, 犹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只恨不得当即便伸手将他拽住。   却听到李云辞朝她恫喝, “莫乱动!拽不到缰绳便拽紧马脖子!”   贺瑶清当即只得牢牢得巴在马脖子上头,已然是涕泗滂沱哭出了声, 马儿还在不住地向前疯跑,李云辞还在身后策马追赶。   面颊之上已然冰凉,耳边只余呼呼而过的风声,钗发横乱。   终于, 李云辞追了上来,与她齐行,可奔霄好似不知疲惫愈驰愈勇,不过半刻,好似渐渐地又有要将李云辞甩至身后之态。   正是心下慌乱之际,便见他朝她赫然伸出了手,五指修劲恍若泰山可倚。   “莫怕,手给我!”李云辞的声音翁鸣犹如山间钟鼓。   心下因着恐惧略一犹疑,却不过半刻,贺瑶清蓦然转身抬手向他。   便是她抬手的瞬间,李云辞一把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霎时,潺潺热意从掌心传来。   李云辞顺势将她一提,宛若有移山倒海之势。   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稳稳地落在了马匹之上,落在了李云辞身后。   只她的一只手仍旧在李云辞手中,李云辞一手拽住缰绳,另一手一把将她的手拉至身前的衣襟处,“抓好!”声音低沉有力。   这般,贺瑶清整个身子便扑在李云辞的后背之上,面上的泪珠鼻涕已然混作了一团,全然擦在了李云辞身后,在他攒枝豫绣的襕袍之上映出了深深浅浅的印子来,当真是算不得雅观。   身下的马儿仍在疾驰,可贺瑶清心下仍似丧魂失魄,只不住抽噎着。   一手木然地抓着身前的衣襟,只觉被环在臂弯中的李云辞的腰际好似不若旁人沈腰潘鬓之态,倒是背脊宽阔,腰间劲实。   渐渐地,贺瑶清才缓缓回了些许的神。   正是心下正松怔之际,不想那李云辞蓦得背脊渐僵。   贺瑶清不明所以,只当是她将他的衣襟抓得太紧,教他不便策马,可现下正在马上,让松手是万万不敢,只得微微抬头兀自寻着松软之地再抓好,想了想又怕这般抓着不稳,便索性将另一只手探至李云辞身前,一双手堪堪能握在一起,而后便又趴伏在他背脊之上坐好,再不乱动。   -   李云辞先头让她“莫怕”,只他自己知晓,那时他心下有多慌乱胆颤,吐出的字眼一个个都在发颤。   在初初握住贺瑶清手之时,那提着的心才终教放了一放。   她可真是轻,不过一提之重,至她坐在他身后,李云辞才想起,自除夕那夜的唐突,他二人已然许久不曾挨得这般近过。   现下天渐暖,穿衣不似年下那般多。   原是心下不定神思恍惚,却蓦然教他察觉出身后紧紧贴在他背脊之处的绵软膨隆之感,不过一瞬,便已然明白过来那是何物。   背脊随即一僵,已神思混沌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就是思绪翩浮之际,现下却要妄做那展禽柳下惠。   身后之人想来半点察觉也无,只抬手在他腰际寻着舒适之地重新抓稳还不算,又探过了一只手来二手交织全然将他圈在藕臂之中,才又覆在他身后,再不动了。   心下蓦得一软,她原是在蔺璟那厮那头受了苦,心灰意冷来了雍州,想来已然心死,更是一心待他,只恨先头他自以为是被鬼摸了头,凭白冷落她那般久。   脑中是千回百转,心下只叹日后。   待兀自撇了那神思莫名之感,李云辞策马向马场旁众人处去了。   -   因着怕贺瑶清心有余悸,李云辞勒住了马,只缓缓地踱着。   待至众人跟前,李云辞回过身,也不管贺瑶清如何作想,一手抄住她的腰际,将还略有些颤栗的她稳稳地抬起送至马下,这才翻身下了马。   可贺瑶清才刚惊吓过度,双腿绵软,只不住得颤抖,随即一软,已然要摔倒在地,却又被李云辞一揽腰扶住了。   贺瑶清只得强自镇定,只道“无碍”。   遂不着痕迹地退出李云辞的臂弯,立身于一旁。   那头的东珠已然哭成了泪人,只踌躇着不敢上前。   只一眼,李云辞便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随即一个眼神递了过来,抬了马鞭指着东珠冷声道。   “过来。”   东珠这才一步一顿地磨蹭着上前,至跟前,泪如雨下。   “阿兄,是我错了……”   只话不曾说完,便被李云辞打断,“今日你是对我不住?这番话竟朝着我说?”   “你阿耶在束城便是这么教你的?”   言辞之重,直教贺瑶清听来心下都沉了一沉,只抬手擦了擦面上早已冰凉的泪珠。   才刚那样的事,委实后怕,若不是李云辞,她现下也不知已然如何,若从奔霄身上摔下来,那样高的马,不死也残。   可想来东珠总也不是有意的,何况李云辞与东珠二人之事原她也不是不知晓,现下为着她让李云辞这般疾言厉色,若是就此坏了二人的情分,也教她心下难安。   那头东珠听了训,遂缓步至贺瑶清身畔,泣不成声着,“嫂嫂,我知错了,日后再也不敢了……”   说罢,抬手捂了脸不住地抽噎。   贺瑶清诺诺开口,“罢了,我也不曾有旁的事。”说罢,下意识便要上前去轻抚东珠的背脊。   却见李云辞朝她瞥了过来,贺瑶清慌忙闭了唇口,一时再不敢言。   随即便见李云辞对东珠淡漠道,“去,回南院好生去跪着,不让起便不许起。”   东珠面上一懵,顿了半晌,遂朝贺瑶清望了一眼,随即垂下头,涕泗横流地转过身去了,阿大跟在她身后。   这厢贺瑶清见状,正想开了口再替东珠求情,不想李云辞又是一个眼神睨过来,教她随即一默,再不敢吱声。   待一行人走远了,李云辞才侧转过身,当即便要抄手将贺瑶清抱起,只口中问道,“可能走?”   贺瑶清闻言,心下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个架势,若她说不能走,便要抱着她走不曾?   遂只得轻声道。   “能走得的。”   -   二人回南院时,东珠竟真的老老实实跪在院中,膝下连个锦团都不曾塞。   贺瑶清心下一惊,忙上前就要扶,东珠见状,眼中一热,已然又要哭出来的模样。   见着贺瑶清来扶,一条膝盖便颤颤巍巍得立了起来,正要站起身之际。   不想那李云辞又是一记沉声,“且跪着。”   东珠闻言,那才刚拎起了一条腿只得复跪了下去。   贺瑶清也再不敢去扶,只得与李云辞一道入了院子,那头俞嬷嬷上前来迎。   今日之事闹得这般大,俞嬷嬷已然听了旁的仆妇的风声,遂见贺瑶清回,忙至跟前来见礼,眼眸中皆是担忧。   “王妃今日可安好?婢在院中听着,且去了半条魂。”   那头李云辞却不曾回他的书房卧房的,只与贺瑶清一道去往偏房。   待入了内,李云辞转头吩咐去寻大夫。   贺瑶清心下一慌,只道不用,哪曾想李云辞只睥了她一眼,轻声道。   “听话。”   瞧着面前之人一脸莫名无措的模样,亦觉得才刚的话说出口倒似是长辈一般,复解释道,“让大夫瞧一瞧,无事最好,也好让我……”   “让我阿娘放心。”   虽说李云辞向来是面皮敦厚之人,可话说出口,仍觉得讪讪,只得改了口。   那头贺瑶清原是惴惴不安,闻言,心下一回转。   今日之事,虽说是东珠的缘故,可东珠俨然是半个东院的人。   自然也要让大夫来瞧一瞧,也好报了秦氏。   既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贺瑶清便再不多言,只坐在屋内,垂眸等着大夫前来。   -   待傍晚,大夫便来了。   搭脉问诊,索性是无大碍,只说受了惊吓,怕这两日梦中惊厥,遂开了几副安神的药,这才告退。   贺瑶清毕恭毕敬地朝李云辞福身见礼,“今日王爷救命之大恩,妾身感遇忘身,日后……日后定然报答王爷。”   李云辞望着她的生分之言,心下一默。   “好似你先头救我,我也不曾说过要报答之言。”   闻言,贺瑶清瞬然一默。   她虽是救了他,可多半是为着自己日后罢了。于他之有所图,自然与他今日救她不同,原她也无甚好让他去图的。   那头李云辞见贺瑶清不作声,便转了话头,“你若想学马,我得空了教你便是。”   至此,外头天已然暗了,李云辞却仍徘徊在屋中,不曾有半点要走的迹象。   现下眼前之人乃贺瑶清的救命恩人,自然没有出言赶人的道理,只得寻了话头开口。   “王爷可要在这处用晚膳?”   李云辞身形一顿,随即朝贺瑶清望了过来,颔首道,“也好。”   听罢,贺瑶清便转头朝外间候着的俞嬷嬷递了眼神,那头俞嬷嬷便退下去备膳了。   至此,屋内便只余二人。   屋中更漏滴答,烛火熠熠。   李云辞倒似是来了他自己的卧房一般,也不问人,便兀自坐在了案几旁,随手拿了一本案上的书本慢条斯理地翻着。   贺瑶清坐在圆桌旁,垂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头李云辞瞧书是假,佳人在前,原就是半个字都瞧不进去的。   眼神飘似的落在书本上,心却全然不知飞到了何处,见着贺瑶清的模样,随即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有何事,说与我便是了。”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顿,软语道,“我想着东珠,现下还正跪在外头……”   “让她跪,这般无法无天!”李云辞倏地冷了声音。   “已然跪了那样久,要是跪出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话毕,便见李云辞却已然沉了面,贺瑶清瞧着心下一骇,亦不敢作声。   正这时,俞嬷嬷在屋外,只道已然备好了膳。   贺瑶清示意,外头的仆妇随即入内来布膳。   因着今日之事,贺瑶清下意识便待李云辞殷切了一些,只顾着替他布膳夹菜,见他一样菜多吃了几口,便记上心头替他多多夹了些。   待膳毕,外头天已然漆黑,李云辞想来也不好意思多留,这才起身出屋去了。   今日在外头伺候的俞嬷嬷心下已然是放心了许多,待送走了李云辞,这才起了身入屋内。   “从前果真是婢目光浅短,今日方知王妃之用心良苦。”   贺瑶清自然知晓是俞嬷嬷误会了,却也不解释,只道带上些活血化瘀的药膏,随她一道出屋去。   俞嬷嬷不明所以,却也不曾多问,从药箱里寻了药膏便搀着贺瑶清下了屋檐。   回廊深深,想着李云辞才刚走不久,应该是回书房去。贺瑶清初初便故意放慢了步子从另一条甬道往南院那头东珠跪着之处去,没得碰上了又要不许东珠起身。   待至甬道尽头,出了小院,下了台阶,便能瞧见东珠了。   虽说现下不似冬日里,可入夜了总是寒气侵身,李云辞是男子想来不懂这一头,她却放心不下,遂催促着俞嬷嬷,只道快些。   不曾想才刚拐过了甬道,还不曾出院子,便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   “可知晓错处了?”   贺瑶清心下一顿,是李云辞。   “阿兄,是我错了……”   随后便是低低的痛吟之声。   而后又是李云辞的声音,“小心些。”   想来是李云辞让东珠起了,跪了那样久,也是难怪……   默了半晌,贺瑶清一言不发,亦不曾上前,只拉着俞嬷嬷,放轻脚步回身走了。   原又是她多事。   -   待回了屋子,贺瑶清吩咐备水沐浴。   正要脱衣,不曾想腿上一阵刺痛,不由“嘶”了一声。   屏风旁的俞嬷嬷听到声响,“王妃怎的了?”   随即探身一瞧,原是膝盖内侧擦破了好大一块皮,先头不觉,隐隐的血水与内衫黏连在一处,才刚脱衣,俨然要再撕下才行。   俞嬷嬷满脸心疼,“这样大的伤口,日后留疤了可如何是好,不若再将大夫寻来瞧一瞧罢。”   “无碍,这样的辰点再唤大夫旁人以为是什么事,待晚些时候寻些膏药擦上。”贺瑶清宽慰道。   如今这样自然也碰不得水,只得简单擦洗了。   幸好从金陵城出来时带了好些药膏,现下皆能用上了。   待俞嬷嬷小心翼翼上了去腐生肌的药膏,贺瑶清这才上了床榻。   却一时睡不着,那药膏的药效好生霸道,现下夜深人静,腿上痛觉尤甚。   她惯不是能吃痛之人,先头一个磕印都能教她哀痛好久。   可如今心下不知被什么搅得神思繁乱之至,脑中思绪纷飞,腿上再是痛却也不曾呜咽出声。   先头这样矫情,不过是仗着有人疼,可那疼她的蔺璟却是个口蜜腹剑的肖小。   现下四处无人,再如何呼痛,也无人来问询……   原是夜阑人静,从云间碎开的寂寥月影甫过窗棂,在床榻之前头下细碎柔白的光影。   月影渐渐淡去,屋外竟淅淅沥沥响起了雨声,那雨点细密地打在院中檐上,顺着沟壑汇聚成一淙,继而滚落至檐下,滴滴答答落在院中。院中沃土松软,雨滴落下便随即被纳入,只剩下一个个略深的小坑,连积水都不曾有。   贺瑶清在床榻之上隐隐抬了眉眼,好似透过窗户瞧着外头的绵绵细雨。   良久,贺瑶清缓缓吐了口气,隐隐一叹。   想来待日后出了王府,便能将这些烦心之事都抛却了去。 第49章   “待洗净了,再拿回来。……   窗外的雨密密地落在院中的凉亭之上的琉璃瓦, 叮咚若泉之声传入屋内。   秦氏微阖着眼,手中捻着佛珠,屋内烛火摇曳, 烛心微动,烛焰映在秦氏的眉眼之下,掠下一道浅浅的黑影。   待心下默念完最后一句经文, 秦氏才缓缓张开了眉眼,一旁的赵嬷嬷随即上前去扶。   秦氏唇微张, “已然回了?”   “正是, 婢才刚遣了她屋里的人去问询, 表小姐还遮掩着不教人知晓, 只沐浴之时那膝盖都肿成什么似的, 又能骗得过谁?”   秦氏面上沉沉若水,“你如何瞧?”   “除夕那日早间, 老夫人都瞧见了,您心里头明镜儿似的, 何须婢来多言。”   闻言,秦氏心下一叹, “原想着她到底是金陵城来的, 圣上那头……”   说至一半,便再不多言, 抬手示意了赵嬷嬷。   赵嬷嬷见状,遂将秦氏搀扶至床榻旁, 落了罗帐。   “老夫人快快歇息罢,已然不早了。”   -   窗外雨渐小了,卧房内还燃着一盏烛火。   李云辞坐在案旁,一手卷了书册, 修劲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案面。   昏黄的烛光映在书卷上头,亦漫过李云辞的眼底,眸子深深。   门边的阿二原是静静地站着,可屋中的更漏已然走了许久也不见李云辞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不免轻声催促道。   “王爷,夜已深,公文再多怕是今夜也敲不完,不过先休憩了?”   言讫,那头李云辞如何听不出来阿二言外之意,遂朝阿二瞥了眼。   不动声色地佯装无恙翻了几页,待壶中的更漏又走了半圈,这才施施然起了身。   “备水。”   阿二随即应下,转头便朝外吩咐下去了。   正要寻仆妇来替李云辞宽衣,便被李云辞制止。   李云辞起身,自解了系扣外衫,正要褪下之际,便听得阿二“咦”了一声。   沉眉,回转过身,“何事。”   阿二在李云辞身后定睛再一瞧,“王爷身后好似染了什么,想来是今日在马场沾上的脏污。”   闻言,李云辞将襕袍褪下置于手中,而后慢慢靠近烛火。   不过一眼,便教他心下蓦得一顿。   襕袍上头深深浅浅得映着略斑驳的痕迹,想来是日间她在伏在他身后落泪之时沾的。   从前见她皆是语笑嫣然的模样,今日竟哭成这样……   李云辞缓缓抬了手,下意识摩挲着上头的泪痕。   身后阿二上前来,“王爷,属下拿去让人洗了罢。”   阿二遂将襕袍接了过去,正要转身出屋之际,李云辞骤然出声。   “慢着。”   阿二身形一顿,随即回转过身,垂首等吩咐。   那李云辞一呼一吸之间阿二皆屏息凝神,只当是突厥何处又要来犯,眼下便如点卯一般。   外头的雨声渐收,可夜间风凉,现下混着湿气,那屋门半开不开之际,便好似透了风入内。   余风菀菀,恍过案上的烛台,好似舔舐烛心,教那火光也微微晃动着,又将身前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又折在窗边,只瞧得上那胸间缓缓起伏着,旁的半点瞧不出。   良久,才听听得李云辞沉沉若水的声音。   “待洗净了,再拿回来。”   阿二心下莫名,这衣衫洗净了不拿回来还能作甚?   却仍应下,而后推开门出去了。   -   贺瑶清翌日一早醒来时,浑身犹如被车辇碾过一般酸痛,半点动弹不得。   外头的俞嬷嬷听着声音,随即入内来伺候。   待至床榻便,“王妃腿上可好些了?”   闻言,便轻抬了手推起贺瑶清的裤脚。   便见着那伤口上头已然结了一层薄软微红的痂,俞嬷嬷遂道,“过几日怕是要泛痒的,王妃万莫用手去挠,没得落了疤痕。”   贺瑶清轻点了头。   那头俞嬷嬷却兀自垂了脑袋,眼中泛起心疼,竟轻轻朝那伤口唿了一口气。   “可还疼么?”昨日将那内衫脱下来时,因着皮肉与血水黏连着,又将已然结痂的伤口撕了一层,瞧着都觉得疼。   贺瑶清原是因着俞嬷嬷的举动心下一恫,因着一时酥麻,下意识地便要将腿缩回。   正是怔楞之际,便听到俞嬷嬷的问话。   不过一瞬,只隐下微微鼻酸之感,喃喃道。   “嬷嬷挂心,已然不疼了。”   既然伤着,穿衣坐行都要小心,故而俞嬷嬷寻了件宽松的对襟衣衫替贺瑶清换上。   这几日便也都不曾怎么出门,饮食上头俞嬷嬷也特意去厨房交代了,少拿些对伤口不好的发物。   每日用着那大夫开了安神药,夜里倒也不曾犯过惊厥。   -   这日,贺瑶清腿上的痂已然从软至硬,从薄至厚,想来内里已然长好。   待午膳毕,俞嬷嬷便另打了一盆温水,替贺瑶清除了鞋袜,小心卷起裤脚,将一双雪白的玉足放入水盆中。   又将一块厚厚的纱巾纳饱了热水后,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处,待将那硬厚的痂捂软了小心揭了,俞嬷嬷瞧了眼,才算微微放下了心。   “还好,不曾留疤,待再抹几日药膏,便无大碍了。”   贺瑶清静静地瞧着俞嬷嬷所为,半晌,柔声道,“多谢嬷嬷。”   “王妃哪里的话,折煞婢了。”   说罢,寻了干净的纱巾拭了足上的水珠,才将双足拎起置于榻上,而后推门出去拿药膏去了。   贺瑶清只着了内衫,裤脚卷至膝盖,因着不是冬日,便也不觉着冷。   低头瞧了眼伤口,已然长出了细嫩微红的新肉,竟又有些痒,只上头薄薄的一层皮轻覆着,想来一挠便要破的模样。贺瑶清撇了撇嘴,于床头拿了一本话本子,慢条斯理地翻着,只待俞嬷嬷来。   不多时,便听着外间的脚步声,却至屋外便停住了。   贺瑶清只当是俞嬷嬷,连头都不曾回,便开口道。   “快些进来罢。”   随即便是“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的声音。   贺瑶清微微敛了眉头,“嬷嬷,你快些来瞧一瞧,怎得伤口还有些泛痒,我总忍不住想去挠,可如何是好?”   唇瓣微微抿着,眉头轻敛,语气中带了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娇嗔。   “怎的还受了伤,何时的事?”   不想那才刚跨入屋内之人蓦得沉眉,也不想着劳什子的避嫌,三两步便跨过了屏风。   待贺瑶清发觉入内之人的声音竟是李云辞时,他已然至床榻跟前。   霎时,二人四目相对。   却不过一瞬,李云辞的视线即刻向下。   贺瑶清的一双玉足原还露着,心下一时是又羞又骇,忙要将床榻之上的被衾拉过盖住,却已然晚了。   那李云辞当真是半点不见外,倏地便坐在了床沿,伸手便扼住了贺瑶清那将将要收回的玉足。   看着上头的伤口,眉头渐沉,“怎得这样大的伤口?可疼么?”   贺瑶清心下忸怩,冰凉的玉腿之上传来灼人的温度,可一时却抽身不得,望着李云辞那无知无觉的模样,贺瑶清已然羞得只恨不得当即便钻入被衾中。   她何时被男子这般冒犯过……   面上绯红,双手撑着床榻,下意识得微微使劲想将腿收回,支吾道。   “已然好了……你瞧……那上头新肉都长出来啦。”   只女子的气力,便是再大,于男子来说不过是挠痒痒一般。   可玉足雪白,肌肤细腻滑嫩,不过一瞬,便教李云辞恍然意识到他现下是做了何样大胆之事,随即面色古怪得松了手。   贺瑶清得了空,当即将身旁的被衾一掀,“哗”的盖住了一双腿。   别过眼,整个身子下意识地微微往床榻内缩了一缩,再不言语。   那李云辞眸子沉沉,眸光晦暗不明,亦别过了眼眸,只下意识的望着跟前屏风默不作声。   屋内随即一阵静默。   春寒料峭,外头院子里虽还不曾有花团锦簇的景象,可原有着一颗老槐。现下入了春,不知是前几日的细细春雨润泽,寥寥的枝干上头眼下已然教几颗嫩芽冒了尖儿,脆生生的绿还沁着一些鹅黄。   煦风抚弄着那几撮嫩芽,亦将纠缠得枝干微微颤动,随即淌过院中细碎的砂石,拂过檐下几步青石台阶,而后越过那屋门大敞的门槛,却被屏风拦住了,只几缕细风轻轻撩动着床沿上那人的衣摆,抚弄着床榻上那人耳畔细软的发丝……   李云辞面上不自然,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是心下讪讪之际,便见着外头的俞嬷嬷叩门入内。   “王妃怎的将屋门开了?虽说是入了春,可到底还凉着,若是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说罢,人已绕过屏风至跟前,赫然见李云辞竟堂而皇之地坐在床沿,一时怔楞。   不过一瞬,随即垂首福身见礼,“婢见过王爷。”   李云辞微一抬手,俞嬷嬷便起了身。   眼波流转之际,已然深谙现下的近况,随即从袖襟中拿出伤药,面上作出一副焦急的模样。   “才刚婢从那头来,原有女使寻婢,这……王妃这药……”   李云辞眼帘微掀,一眼便瞧穿了俞嬷嬷的把戏,却不曾戳穿,正抬了手要将那小瓷瓶接过之时。   便见贺瑶清伸手从俞嬷嬷手中拿过了药,随即便听她说道。   “我自来罢。”   那李云辞略抬起正悬在半空的手当真是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地落至一膝上,指尖微微摩挲着。   那头俞嬷嬷见状,已然借机告退,还顺带替他二人阖上了门,再不多事。   贺瑶清如何瞧不出来先头俞嬷嬷那样所为之意,故而特意将伤药先一步拿过来,至此便微红着脸庞,轻声道。   “王爷……”   李云辞闻言,面上讪讪,饶他面皮再厚,如何瞧不出面前之人的逐客之意,遂悻悻然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下了床榻往外去。   贺瑶清只当李云辞是要出屋去的,不曾想待绕出了屏风后,竟在外头的圆桌旁兀自坐了下来,当真半点避讳也无。   贺瑶清自然不能出言驱赶,又想着他既来她的偏屋,想来是有事要寻她。   便抬手掀了被衾,玉指纤纤挑了一撮药膏,细细地抹在新长出的嫩肉上头,来回几次后,便放下裤腿,下了床榻趿了鞋,将外衫穿好,绕出屏风后对李云辞盈盈一拜。   “妾身见过王爷。”   “王爷来寻妾身,可是有事?”   闻声,李云辞回转过身,见她立身于他身后,遂道。   “可好些了?那日大夫说恐夜里头惊厥,可能发过梦魇?”   “那大夫妙手回春,莫说发梦魇了,夜夜安睡至天明。”   李云辞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你腿上可是那日伤的,先头怎得不说与大夫?”   “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也不怎么疼,那日大夫来时全然无觉……”   待话毕,屋内便又是一阵静默。   李云辞只定定得望着跟前的人,心下莫名便有些沉。   他二人原也算是历过生死,怎的现下好似比先头她才刚如王府时都不如。   她站得那样远,仿佛他是吃人的兽。   半晌,沉声道,“先头应了要带你学骑马,前几日下了雨,马场泥泞,而后又忙了几日,今日得了空便想来寻你……”   贺瑶清闻言,心下一默,只如今她旧伤未愈,自然不能去学什么骑马。   遂转了话头,“东珠可好些了?那日跪了那样久……”   “她早好了,原在束城便是至小跪到大的,这几日正在东院老实上着学堂,昨儿还吵着要来寻你,却怕你不理她了。”李云辞唇边微扬。   “这是哪里的话,我原在院子里也是闲得生花,只管来寻我便是。”   -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有仆妇轻叩了屋门。   “王妃,东院的赵嬷嬷来寻。”   闻言,贺瑶清一时怔楞,下意识便朝李云辞望了一眼,而后莲步纤纤上前打开了门。   见俞嬷嬷站在檐下,赵嬷嬷正立身在院中,贺瑶清开门之际,赵嬷嬷随即便见着屋内正坐着的李云辞,遂敛衽行礼。   “见过王爷。”   继而朝贺瑶清道。   “老夫人唤您去呢。”   赵嬷嬷说话唇边皆是带着笑意,只先头从不曾上南院来寻过贺瑶清,便是连初一十五贺瑶清去东院请按时,秦氏也不会多说什么,怎的今日这番寻过来。   那头李云辞闻声,站起身行至贺瑶清身旁,“是有何事?”   “婢也不知。”   “既如此,我与她一道去罢。”   贺瑶清心下微转,“先头我替母亲做了护手绵油,想来是母亲用得好故而寻我呢,王爷事忙,怎好被我们后院里头的妆屉之事绊了手脚。”   话毕,那赵嬷嬷抬了眉眼不着痕迹地望了贺瑶清一眼,而后垂首,默然不语。   至此,李云辞微微颔首,便出了屋子去了。 第50章   这是要替李云辞纳妾。……   因着也不好让赵嬷嬷多等, 故而贺瑶清让俞嬷嬷替她随意绾了一个得体的发髻,又整戴好衣衫,这便出门了。   待至檐下, 贺瑶清朝赵嬷嬷轻声道。   “劳嬷嬷久等。”   “王妃多礼了,婢不敢当。”   至此,三人便往东院去了。   一路上回廊悠长, 赵嬷嬷步履平缓。   待至东院屋内秦氏正跪在内间佛台前礼佛,手中佛珠捻转, 口中低语。   俞嬷嬷教留在了屋外头, 赵嬷嬷与贺瑶清二人入内。   遂立身站在一旁, 不曾出声打扰。   贺瑶清屏息凝神, 眼观鼻鼻观心, 只垂眸一动不动。   屋内的更漏走了两圈,因着屋门阖着, 不过是侧旁嚯开了一条窗户缝儿,继而不多时, 屋内便渐渐漫起檀香的味道,由浅至浓, 教人心下平添静默之感。   良久, 待秦氏念完最后一段经文,缓缓站起身之时, 身旁的赵嬷嬷随即上前去扶。   贺瑶清福礼,“母亲。”   只见秦氏回转过身, 面上是慈霭的眼神,让看了座儿。   待二人坐下,喝了盏茶水,秦氏才轻声道。   “听着前几日东珠做下了错事, 你可伤着哪处了?”   “东珠原是不小心,劳母亲挂心,已然无碍了。”   闻言,秦氏缓缓点了点头,“无事就好,东珠她自小被娇惯着,让阿辞管管她也好。”   言讫,便不再开口了。   贺瑶清原当是那日东珠罚跪,教秦氏知晓了,今日是秦氏来替东珠出头来了,故而来东院之时便做下了被教训的准备。不想待至东院,秦氏不过略提了提,莫说出头,连句重话都不曾有。   一时勘不破门道,只得默然不语。   屋内檀香袅袅,悠远又沁人心脾。   “你与阿辞现下在南院是分屋而卧?”   贺瑶清微微一顿,遂拿出了许久之前便备好的说辞,“因着王爷还在热孝,故而眼下是如此。”横竖李云辞眼下正热孝,众人皆知。何况先头他亲口说的,要守孝三年,眼下不过将将快要一年罢了。   秦氏好似不曾听如何说,只自转了话头,“阿辞的父亲,待他自小便格外严厉,旁人五岁开蒙上学堂,阿辞三岁便要会,十三岁便能将一杆枪舞得出神入化。”   贺瑶清听着秦氏说与她一些李云辞幼时之时,一时摸不准秦氏用意,附和之言信手拈来。   “王爷弘毅宽厚,才能亦非常人能比,便是那道傍之筑于王爷那头也无难事。”   秦氏一时轻笑,倒也不接贺瑶清的话头,只自顾道,“我原是瞧着心疼,总是偷摸儿替他寻懒,初时他还会与我诉苦。后头待长大了些,我若再趁着他阿耶不在替他寻懒,他便总要怪我的。”   “人常说慈母多败儿,这话……我也是认的。”   “舐犊之情乃人之常情,母亲莫要放在心上。”   “我不过一个后宅妇人,管不得前堂男子如何建功立业。”   话至此,秦氏顿了顿,挑了眉眼望向贺瑶清。   贺瑶清垂着眼眸,心下一默,只静待秦氏后头的话。   “我知晓你待阿辞与旁人无异。”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顿。   “除夕那日,我瞧见阿辞给你备了一个红包,却见你无多欢喜……”   “我亦知晓,原圣上将你赐婚给阿辞便是他的福分,若要苛求你待阿辞如何热切,确是为难你。左不过夫妻之事相敬如宾亦是这般过一辈子,相濡以沫又是一辈子,各人有各人的过法……你说呢?”   分明秦氏半点厉色也无,说话也是一贯的缓慢柔软,甚至面上还带着慈霭之色……   分明,其实秦氏说得都对……   她那时确实对李云辞这个人无多欢喜,亦对他送了她何样的物件也无多兴趣,包括现下还在不知哪口箱子里摆着的那套盔甲,还有不知被她塞到何处的那块璞玉……   贺瑶清回想起那日除夕,东珠亦拿到了李云辞备下的红布袋子,在未知晓内里是何物件之时,已然喜上眉梢。   还有那日在马场,初初见到李云辞时,那般自然地挥手唤着他阿兄……   两两相较,谁人待李云辞真心,谁人不过皆是场面上的应付,想来旁人亦是能瞧出几分来的,遑论秦氏?   贺瑶清垂着眸不作声,那头秦氏仍在絮絮说着。   “现下他阿耶去了,我亦不知能陪他到几时,便总想寻个真心待他之人……”   “东珠与阿辞自小便是一齐长大的,东珠性子欢脱些,但阿辞总是能管得住她。至于东珠待阿辞,想来不用我说,你亦是瞧得见的……”   亦如秦氏所言,这些话,她皆是认的。   “原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常事,你是雍州梁王府的王妃,这一点不会变。阿辞现下正热孝,待过些时日罢,你瞧如何?”   话至此,所言何喻已然再明显不过了,这是要替李云辞纳妾。   分明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她想要的那头去,才刚喝得也分明是最生津止渴的瓜片,分明她早就知晓李云辞最后会娶谁人。   可她现下喉间发干,胸腔内的一颗心只不住得往下沉。   许是太快了,她想。   她还不曾准备好,她不过刚取得了李云辞的信任,还不曾与李云辞说开,亦不曾想好何时出府,连出府后要往何处去都不曾盘算过。   是了,太快了。   自从年下回了王府,因着欢脱的东珠,教她已然乐不思蜀,险些忘了几月前从金陵城出城、在那轿撵上头是如何作想的了。   贺瑶清盈盈若水的眼眸上头的眼睫不住地颤动,她如今心下烦乱,不知该如何应对秦氏。   这样的事,秦氏完全可以跳过她兀自与李云辞相商。   为何今日特意寻了她来,特意点了点她。   贺瑶清心乱如麻。   内间的檀香氤氲渐渐飘了出来,缓缓探过贺瑶清的鼻尖。   她父母早逝,上辈子遇人不淑。   入了王府后,秦氏待她好,李云辞待她好,东珠待她好。   便忘乎所以,妄自生了眷眷之心。   可秦氏待她好,在瞧出了她于李云辞无热切之心时,便也要她来替纳妾。   想来是要她去与李云辞说,是要看她能否做好梁王府正妃这个位子,是要看她可有容人之量。   李云辞待她好,想来亦是为还先头在陈氏家中的恩情罢了。   至于东珠,那样鲜活的人,想来今日无论谁人做了李云辞的王妃,她都能与之玩到一处去的。   从陈氏那处初回府之时陡然而生的娉伶之感,眼下亦如蔓生的藤枝,缓缓在她的胸臆间肆意生长着,和着她的血肉在生根发芽,渐渐勒住她的心腔……   半晌,贺瑶清脑中忽得清明。   原她也不想长久待在王府中的,现下不过是将她往后要走的路稍稍提前罢了,她想。   遂柔声道,“母亲说得有理,劳母亲处处为我二人着想,王爷平日劳累,多一人侍奉王爷亦是好的。只这样的事情原我也做不得主,待得了机会,我问一问王爷……”   “母亲瞧着,可好?”   说罢,贺瑶清抬了眼眸,看向秦氏。   想来她的回答亦让秦氏满意了,遂含笑让她回。   贺瑶清随即起身告退。   待出了屋,外头天还是大亮。   外头的草木之气瞬然将她周身的檀香冲淡,亦教她下意识地深唿着气。   檐下的俞嬷嬷见着随即上前来搀着,只瞧了贺瑶清的眉眼,因着眼下还在东院,便不曾多问。   只二人行至甬道尽头之时,便见台阶下头蹿出一个火红的身影。   是东珠。   那东珠悄么儿躲在回廊廊柱的后头,只露出一半的身子望着贺瑶清,眉眼间皆是小心翼翼。   贺瑶清自然也瞧见了,唇边泛着笑意,“东珠?”   东珠见状,才缓缓从廊柱后头出来,“嫂嫂……”   “怎的这般与我生分了?”   “上回我险些将你害下马,怕你不爱与我一道玩了……”   “怎会,你许久不去寻我,我时常想你。”   东珠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听贺瑶清这般说,面上随即有了笑脸,三两步跑至贺瑶清跟前,伸手拦住了她的手臂。   “当真么?”   “自然是真的。”贺瑶清说罢还点了点头。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嫂嫂怎的来了东院,可是来寻我的?原我也一直想着嫂嫂呢!”   闻言,贺瑶清一时失笑,想来秦氏的意思东珠还被蒙在鼓里。   不过,早晚的事罢了。   贺瑶清眉眼微转,“先头你说要去瞧一瞧阿迎他们,可去过了?”   “自然没有,阿兄不许我出府,阿大时刻跟着,哪里能得空去……”   说罢,眉眼倏地一亮,“嫂嫂是要去吗?且带我一道罢!”   “不急,今日匆忙,既要去瞧他们,总得要带些吃食钱物去,过几日吧。”   东珠随即点头入捣蒜地应下,却也不走,只亦步亦趋地跟着贺瑶清,待至东院院门口,才恋恋不舍道。   “嫂嫂,我一会儿还有课,待晚些时候,我可还能去寻你?我这几日,下棋已然精进了好些!”   贺瑶清自然应下。   至此,便与俞嬷嬷一道回了南院。   待至南院,径直回了偏屋,俞嬷嬷便开口问道。   “今日老夫人寻王妃何事?”   贺瑶清原也不想多事,便随意寻了由头搪塞了过去。   俞嬷嬷不疑有他,只眼波流转,复道,“王妃莫要怪婢多言,只日后与表小姐一道时,可得小心些,虽说她未必有害王妃之心,可婢瞧着她这般脾性,总是心下不安。”   贺瑶清颔首应下,而后便将俞嬷嬷遣至屋外,只道想静一静。   待人走了,阖上门,屋内便只余贺瑶清一人。   屋内仍烧着一个地笼,虽说不似冬日里那般一拨一拨地燃着炭,可内里还燃着一段银丝炭火,上头还覆着一抔香料。   原是顶好的凝神的香料,贺瑶清靠坐在贵妃榻上,心下静静地盘算着日后。   她身上无多长物,妆屉里的首饰上头皆有金陵城的鉴印,便是偷摸带去当铺无人敢收是小事,只怕旁生枝节。   既如此,便只得寻了李云辞与他摊开说……   可这样的话要如何去开口,说她原嫁入梁王府并非本意?   说她原是因着蔺璟那厮故而来了梁王府?   倘或李云辞不应呢?说到底,他二人是圣上赐婚,若李云辞放跑了她,圣上追究起来,该如何是好?   罢了。   若李云辞肯应,她自然心生感激。   倘或李云辞不肯应,她原还有旁的法子能离府的…… 第51章   与异族勾结枉顾大历朝百……   这日一早, 天刚擦了亮。   贺瑶清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屋内又是濡湿又是闷热,便撩开罗帐起了身,一双玉足寻着珍珠绣鞋随意趿在了脚下, 而后沓沓下了床榻,行至门旁,睡眼惺忪地拉开了屋门。   原是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只与前几日相较更小些,故而在屋内便也不曾听到什么雨声。   斜风细雨蒙蒙如雾潋, 贺瑶清下意识得深深唿吸了一口, 那春日特有的清新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便沁入她的肺腑。   一转头, 俞嬷嬷正端着洗漱的物件从檐下的另一头向这处来, 见着屋门大敞, 一时愣神,随即步履匆匆地过来。   待至贺瑶清跟前, 忙道,“春日里头原要捂着的, 王妃怎的这样便出了屋?连件外衫都不曾披,要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言辞听来好似皆是数落, 贺瑶清心下却一恸, 遂带着笑意,“嬷嬷说得有理, 我记下了。”   “快些入屋去洗漱。”   贺瑶清随即应声入了屋,待洗漱毕, 绾好发髻,穿戴好衣衫,便去用了早膳。   窗户大敞,院中嫩芽葱郁, 院墙木梁黑瓦,随意抬眼向外瞧着都是一幅丹青画卷。   只贺瑶清委实想不到,东珠竟是这般耐不住之人,昨儿才在东院见过,眼下她正用着吃食,冷不防窗户下头便钻出了一个脑袋,眉眼弯弯地朝贺瑶清喊道。   “嫂嫂!”   骤然闻声,贺瑶清手中的勺子险些颠破了去。一抬头,便见东珠已然从窗户下头行至屋门外,“我原想着嫂嫂定然想我,便早早得来瞧一瞧嫂嫂!”   言讫,人影已然入内,正对着贺瑶清于榻上盘腿坐着。   还不待贺瑶清有应,便听见院中传来声音。   “整日里头说瞎话,这样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害臊不害臊。”   是李云辞,待话毕,人亦行至贺瑶清门口,与贺瑶清四目相对,一时勾了唇角。   贺瑶清怔楞,随即放下手中的吃食,起身见礼。   李云辞抬手将贺瑶清扶起,自顾说道,“今日我去东院请安,见我回了南院她便缠着我,说要出门。”   “我今日得空,想着带你去骑马,东珠便更是不得了。”   那头东珠嘟哝了一下唇瓣,心下不忿,“阿兄怎的总要落我的相!”   又转头朝贺瑶清谄言道,“嫂嫂去罢!”   闻言,贺瑶清抬眸望了望李云辞,又望了望东珠,垂了眉眼推诿道,“外头还下着雨呢。”   “原就是几颗雨星子,我来时雨便停了!”   闻言,贺瑶清复抬眼望向窗外,原不知什么时候雨竟真的停了,只余眼下几缕汇聚而成不及落下的雨滴稀稀落落地从檐下瓦梁处滴落。   遂回转过身,便见李云辞言笑晏晏地望着她,便再想不出旁的话来拒绝了。   -   一行人至马场时,雨过天晴,云间有碎开的日光缓缓沉下来,上回来时还是满眼的青黄不接,现下教煦辉映着,只觉周身皆是青葱郁郁。   东珠到了地方便开始撒欢,哪里还管谁人在,亦不似上回那般非要教学马,只自去了马厩那头挑了一批,二话不说便翻身而上,马鞭一扬,便见马蹄簇簇扬起尘土,一路欢呼而去。   那头李云辞见状,只笑着摇了摇头,遂让贺瑶清选马。   贺瑶清原是兴致缺缺,如今她满脑子皆是事儿,委实无多心思来学劳什子马,不过是不好拂李云辞的面子,复朝身后的俞嬷嬷望了眼,只见俞嬷嬷满眼鼓励的模样,心下一叹,遂环视马厩一周,抬手指着那黑得发亮雄赳赳的马儿,“就还是它罢。”   “那是我的马。”   闻言,贺瑶清一时怔楞,便听李云辞复道,“你可是想挑上回那匹黑鬃大宛驹?哝,在那处。”   说罢,抬手指向马厩的另一头,果然,贺瑶清顺着李云辞的手臂望去,便见马夫正在替奔霄梳毛。   贺瑶清心下讪讪,竟这样巧,挑了一匹与李云辞那样相像的。   原不曾见过马儿竟还能梳毛的,许一时得了些趣味,又许是为着离李云辞远些。云履纤纤上前,至奔霄身旁,正抬手抚着鬃毛。   不想李云辞竟兀自跟了上来,声音从她身后不过一步之遥处传了过来。   “你还挑它,竟不怕么?”   贺瑶清抿了唇,却连头都不敢回,只觉他现下就在她身后,那暖绒的鼻息好似能铺洒在她的脖颈之间。   那头李云辞却半点无觉,差人将他的那匹马牵了出来,而后翻身而上,待坐稳了,便朝贺瑶清微微侧过身子伸出了手。   贺瑶清望着面前这双手指修劲的手渐渐有些怔神,恍惚间便想起日前他如何救她于危难,她又如何坐于他身后,一路颠簸,她的手便一直在他的衣襟处不曾松过。   那时是事出有因,如今她又会那样厚的面皮再上李云辞的马。   想罢,贺瑶清朝远处的东珠眺了一眼,复垂了视线,“妾身自骑罢,只盼王爷莫要嫌妾身蠢笨才好。”   说罢,拉住马夫牵出的奔霄的缰绳,脚踩脚蹬,许是今日李云辞在身畔,贺瑶清心一横,脚上一个用力随即翻身而上,半点不似上回那般无助。   李云辞见状,那原还悬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复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催马与奔霄并行。   贺瑶清原就不会,待上了马背,饶有马夫在前头牵着马,心下却也是惴惴不安。   只今日李云辞又离她这般近,一时惶惶然,脑中已然一片空白。   那李云辞半点不知贺瑶清心下的彷徨,他今日原都想好了,与她共乘一骑,不想她兀自撇了他。   现下便只恨二人离得不够近,两马并行尤嫌不够,恨不得最好她半点不通,那他便好顺理成章勉为其难上她的马与她共乘……   想罢,那头贺瑶清已然被马夫牵至前头去了,李云辞随即催马跟上。   待至贺瑶清身旁时,便嫌那牵马的马夫走得太快,干脆翻身下马兀自接过马夫手中的缰绳,牵着奔霄向前。   随后便时不时说她拉马缰的姿势如何不对,将马嘴勒得太紧。   又说她双腿将马肚子夹住了,合该踩着脚蹬便好。   反正哪里不对,皆是张口就来。   从始至终,贺瑶清一言都不曾发,只李云辞一人絮絮不休。   想来是奔霄都嫌他啰嗦,随即转了个头“咈哧”一声朝他临面打了一个响鼻。   李云辞一时怔楞,正巧那头东珠已然纵马跑了两圈,便朝贺瑶清道。   “你瞧东珠,原她的马便是我教的,那时她还小,亦学会了,你如今……”   贺瑶清循着声朝不远处的东珠望去,只见她身姿飒爽,在马上肆意策风,确实光彩四溢。   原李云辞话都不曾说完,便见贺瑶清手拉缰绳“吁”停了马。   见状,心下陡然一喜,只当她等他上马,一时飘飘然,不待她自己开口,已然撩了衣摆。   不想贺瑶清却缓缓下了马,倒教李云辞一时不及应,“怎的了?”   贺瑶清下了脚蹬,待站稳,遂朝李云辞盈盈一拜,面上闪过一丝悻悻然,“妾身不想学了。”   李云辞一时敛眉,“为何?”   贺瑶清心下原是想说她学不会,话至嘴边,却改了话。   “妾身那日的腿伤还不曾好全。”   闻言,李云辞倏地蹙了眉头,“你怎的不说与我?现下可疼么?我寻大夫来。”   贺瑶清摆了摆手,只道回南院去休息了。   李云辞自然要相送,不想阿二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朝李云辞见礼,只道衙署有事。   至此,李云辞亦无法,只得先回了衙署,临走之前差人将贺瑶清送回去。   -   待回了南院,一旁的俞嬷嬷才不解道,“今日这样好的机会,王妃怎得不使使劲?”   贺瑶清却不曾应,只兀自入了屋,吩咐俞嬷嬷去备水沐浴。   俞嬷嬷随即转身去预备。   待沐浴毕,俞嬷嬷拿着巾帕替她擦拭着头发,贺瑶清只瞧着铜镜里头怔神。   “王爷可回了么?”   俞嬷嬷手中一顿,“好似还不曾,婢差人去前堂候着?”   贺瑶清眼波流转,“去王爷屋里头传个话,若王爷今日还不曾用晚膳,便来我这处用罢。”   闻言,俞嬷嬷随即喜上眉梢,放下巾帕,只道这便去。   -   今日衙署来人通报,只道年前抓住的那个人终教开了口。   待李云辞回了衙署内堂,案上便呈着一份口供,李宥垂头候在一旁。   李云辞拿着那张纸瞧了一眼,蓦得沉眉,随即放下,“你如何看。”   李宥略一沉吟,“殿下,此人之言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倘或是真……”   “倘或是真,那便是有人与突厥勾结。”李云辞接过话头,面色渐凝。   “能让突厥按兵不动之人,定然知晓殿下的用意,亦知晓,王府暗卫想来不会……”   “殿下受伤那几日,刚巧圣上派来的人便在雍州……”   “只怕圣上之心,并非如我们先头所想……”   李宥话不曾说完,李云辞便一个侧眸睥了过去,神色凉意,教人不寒而栗。   “属下失言!”李宥随即顿首作揖,再不敢多言。   “这桩事先按下,你且出去罢。”   待李宥退出门外,李云辞才在案边坐了下来,一手扶额,心绪烦乱。   他自然知晓李宥所言为何,可若口供上头所言为真,因着李宥的意思,追根究底,莫非是圣上与突厥勾结?   李云辞心下失笑,他知晓圣上多疑,故而行事皆是万般小心,只盼圣上能知晓梁王府一片赤诚。   却有一点,不管是谁人,与异族勾结枉顾大历朝百姓生死,是万不能容。   只这人究竟是谁人…… 第52章   “你知我不悦你?”……   薄暮冥冥, 夜幕低垂。   白墙黛瓦的顶上最后一点儿夕阳的余晖落在院中老槐的树梢上头,而后整个院子便沉入了迷蒙的灰暗之中。仆妇们用花纹繁复的描金铜钩在廊下挂起一个个灯笼,明纸薄谿, 火光从内透出,皎似蟾月。   屋内早早得下了窗牖,贺瑶清坐在铜镜前头, 吩咐俞嬷嬷替她梳头点妆。   待妆毕,贺瑶清望着镜前之人姱容修态, 默了默, 又在妆屉之中寻了一支白玉点碧的簪子簪入发髻。   又差俞嬷嬷去小厨房备些李云辞惯是爱吃的饭食, 而后便坐在屋内等着。   -   李云辞回府时已然酉时末, 才刚入府门口便有小厮上前, 只道王妃寻。   一个挑眉,李云辞心下那点子先头在衙署的心烦意乱挥洒了大半, 吩咐人去东院报一声平安,撩开衣摆便往内院去了。   步履匆匆, 只恨回廊深深,院中花团锦簇却半点不曾多瞧一眼, 待入了南院, 径直往贺瑶清的偏屋跨步而去。   至屋外,李云辞吩咐阿二在外间候着, 见着屋门大敞,便自迈步入内, 随即见贺瑶清不同于日间的装扮,已然又换了妆发衣衫,屋内昏黄的烛火映着,面上好似兼葭秋水般柔软。   一双眉眼盈盈若水, 见着他入内,随即抬眸,眸中星火熠熠,嫣然一笑。   “见过王爷。”   李云辞望着她发间白玉碧钗,莺鸾的绒花花蕊点了几点嫩黄的花蕊,远远瞧着,好似内里含了蜜露一般。   贺瑶清起身朝外吩咐布膳,不多时,仆妇已然将吃食都端了过来,贺瑶清帮着布膳,只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将一些他素来爱用的皆置于他近身处,旁的吃食便放在稍远处。   李云辞默不作声地瞧着贺瑶清的身影在屋内徘徊忙碌,心下却是一动,缓缓生出一股暖流,细细地在胸臆间流淌。   先头李宥家娘子还在之时,每每放衙李宥便要回了,从前不觉,后头他家娘子去了,李宥便好似一心扑在了衙署公务之上,如今想来,原家中有人候,有人等着一道用膳,是这样的滋味。   顺带连瞧着面前碗中的颗颗米粒都变得异常润白可爱,李云辞抬手,轻轻扼住贺瑶清的手腕,不过稍稍用力,便将她的身影顿住,而后将拉至他身旁坐好。   “莫劳累了,且待她们做罢。”   闻言,贺瑶清抿了唇,顺着李云辞的意坐在了桌前。   待仆妇们布好膳,李云辞开口,将她们遣了出去。   屋内一时鸦默雀静,只余碗筷微微相撞的叮咛之声,贺瑶清原还想替李云辞夹菜,不想皆被李云辞制止了。   只吩咐她一道用,“先头李宥寻了一套棋盘棋子,是墨玉所制,过几日我让人送来。”   贺瑶清闻言,下意识地便要婉拒,只道她原不爱下棋,却在堪堪要说出口时将话皆咽了下去,今日原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得在这样犄角旮旯上头拂了他的面教他不愉。   “多谢王爷。”   待膳毕,贺瑶清吩咐外间的仆妇将桌上都收拾了,“王爷若不忙,不若在妾身这处用些茶水?”   李云辞闻言,正要点头之际,又怕如此快得应下好似显得他惯是个闲人一般,遂略一思忖,这才微微颔首。   那头贺瑶清只等着李云辞颔首,心下才轻舒了口气,而后唤俞嬷嬷沏壶茶水来。   不多会儿,茶水来了,俞嬷嬷随即阖上门退出门外,屋内便只余李云辞与贺瑶清二人。   贺瑶清眼波流转,“王爷且尝一尝,原是妾身从金陵城带出来的龙井,虽说不似新茶那般镇渴,只保存得还算好,想来合该能入口的。”   李云辞如今脑中已然略有昏沉,心下暗暗轻笑,如今眼前这盏便是毒药,他都能仰面一饮而尽的。   想罢,兀自摇了摇头,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   “你有事要说与我?”李云辞放下茶盏,微微挑了眉眼,瞧着面前人眼睫轻颤,心下一时柔软。   贺瑶清略默了默,望着李云辞身前桌案上的茶盏微微有些怔神,半晌,才轻声道。   “先头在陈氏家中,王爷曾说若妾身有难言,可说与王爷的,不知……还作数否?”   “自然作数。”李云辞一顿都不曾,随即应下,“可是有何处难言?”   话毕,不过一转念,复道,“可是那日我阿娘寻你,说了什么教你受了委屈不曾?”   贺瑶清慌忙摆手,“母亲待我极好,那日去不过是说些后院内的小事罢了。”   至此,李云辞心下才定了下来,“无妨,有何难言,你且说便是。”   “妾身屋里的俞嬷嬷……她原在金陵城还有一孙儿,只前阵子却不知去向,先头听王爷说,幼时曾去过金陵城,想来在那头合该有些认识的人。不知……不知王爷可否……”   李云辞望着面前这个言辞皆小心翼翼之人,一时生起怜惜来。   她原就是从金陵城来的,在金陵城认识的人,合该比他多才是,皇后是她的姨母,她又得圣上赐婚才入了雍州城。   再不济,还有一个现下正是金陵城圣上跟前第一辅臣的蔺璟。   她现下却撇了旁人独独来问他,自然是在她心里,他比旁人皆要让她信得过。   原不过寻人这样的事情,于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想罢,李云辞心下隐隐雀跃,那种被心爱之人信任的满足之感已然填满胸腔,又细细问了姓名,“无妨,我晚些时候差人问询一番。”   贺瑶清正经道了谢。   屋内又是一阵静默,李云辞却半点不觉无趣,烛火晃动,映着面前之人的眉眼温婉又灵动,亦教他心下一片安宁,只想着日日在这处,摒了旁的烦心事才好。   那头贺瑶清抬眸瞧了眼李云辞,见他正言笑晏晏地望着她,心下思忖着她想要离府之事合该怎么去说。   半晌,又替李云辞倒了一杯茶,装作不经意道。   “今日见东珠在马上磊落飒飒之姿,听王爷说,东珠骑马亦是王爷教的?”   “王爷与东珠二人果然是桴鼓相应,想来日后在一道想来亦是珠联玉映,羡煞旁人。”   那头李云辞闻言,正要含笑应下,口中那揶揄东珠之言堪堪要说出口,不想后头便又听得她说什么“珠联玉映桴鼓相应”,心下倏地一沉,只面上半点瞧不出异样来。   微微侧眸瞥向贺瑶清,“你……何意?”尾音缓缓拖起,喑哑低沉的声音犹如沐晨钟鼓。   贺瑶清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李云辞脸上已然敛去笑,眸色渐寒。   一颗心却渐渐“咚咚”沉声跳跃,先头预备下的说辞,现下却搅成一团乱麻,也不知她才刚投石问路之言是哪一句说得不美。   心下是百转千回,随即蓦然一顿,莫不是李云辞以为她要将他心爱的表妹纳作妾室?   想罢,缓缓轻吐了一口气,复朝李云辞解释道,“王爷与东珠青梅竹马,待东珠更是情深意切,妾身虽蠢钝,但是这点子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王爷且放宽了心,妾知王爷不悦妾,自是不会让王爷难做,待过些时日,便自请下堂去。”   “王妃之位,定然是东珠来最是合适。”   “只还要劳烦王爷,待妾身出府时——”   贺瑶清垂手絮絮不休地将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措辞上头更是万分谨慎,那头李云辞面上已然恍至三九隆冬之境地,哪里还见得什么沉沉若水。   贺瑶清正是软声细语絮絮之时,却不想话都不曾说完,那头李云辞已然骤然起身,随即抬手一把扼住她的手臂,而后便不管不顾得一把将她整个人拽过桌子至他跟前,教她的胯骨重重地撞在了桌沿。贺瑶清却连闷哼之声都不及出,已然被李云辞钳住手腕朝他那头拽去,气力之大险些要将她的手腕折断,亦将二人之间桌上的器皿撞得叮当作响。   那摆放着的紫砂壶茶盏壶皿也不堪碰撞,只绕着桌边打着几个滚儿,随即“哐”的一声,摔落至桌底,碎片散了一地,茶水亦全然洒了出来。   只茶水滚烫,零星几滴溅在了贺瑶清鞋面之上。   可胯骨上的剧痛,手腕上的断裂之痛,哪怕是脚面上的热意,都比不过如今跟前之人的模样来得教她心生惧意。   她与李云辞二人不过只隔一拳之距,他身量那般高,轻而易举便将她拽至跟前迫使她仰面瞧他。   他面上分明不曾有雷霆之怒,可眸中全是教压下的怒意,她皆瞧了出来。   她不解,她是哪句话说错了,教他莫名其妙生了那样大的反应,便是她原是圣上赐婚,若将她放走了圣上许是要怪罪,无妨,说与她便是,何以这般骇人!   只骇得她心脏怦怦狂跳,好似下一刻便要破口而出,已然是舒适的春日,又是凉风阵阵的夜晚,可她的脖颈间出了一阵又一阵的薄汗,因着手腕被他牢牢叩着,只觉指尖已然在发麻,喉间亦是一阵干渴莫名,连唇瓣都不住地颤巍着。   李云辞望着跟着之人,望着她檀口微张,秋波横卧。   他二人其实已然许久不曾如挨得这般紧过,近得他只稍一低头,便能覆住她的唇瓣,一双眉眼宛若宝珠只直直望着他。   可是眸间因着烛火熠熠不住地颤动着,她这样害怕又不明所以,好似现下是他耳提面命小题大做一般。   唿吸沉而又沉,强遏着心下的怒意,一字一顿扯着唇角,哑声道。   “你知我不悦你?圣上派你在我身边刺探,不见你自荐枕席,却要将旁人送至我枕边?”   贺瑶清心下愕然,于李云辞那荒诞之言究竟所为何却半点无暇深想。   只全然不曾想到李云辞竟能这般将二人之间纱布扯掉,一时怔楞不已,随即反问。   “王爷既认定我……居心叵测,何以留我到今日。”   话毕,可李云辞一句都不曾应,手上的劲一丝都不曾松。   可这样半匐在桌上方的姿势实在是不好受,可她不过是手腕稍稍挣脱了一下,那李云辞便又陡然加重了力道将她往他身前又拽了一寸,教她半点动弹不得。   只余潺热的鼻息挥洒在她面上,颈上,划过她的衣领,钻入她的内衫,将她烫得不住地战栗。   她从不曾见过李云辞这般冷凝的模样,心下是不住的慌乱,声音已然带了泪意,瑟缩着,唇瓣颤抖着妄图替自己辩驳。   “是,圣上将我赐婚来雍州,确实命我刺探于你,可我来雍州这样久,你扪心自问,我可曾有过害你之心?”   李云辞望着面前之人檀口一张一阖,从前只觉她声音莺莺啭啭软侬好听,可现下她字字句句都好似一把利剑,凿在他心口。   他自然知晓她从未有害他之心,在陈氏家中时,她待他最好也没有的了,可只他自己知晓,他要的哪里是这些,现下他倒希望她能来害他一害,也好过妄下雌黄得教他迎娶旁人。   “圣上之命难违,却也绝非我本意,我只想安稳度日,望王爷明察……”   “日后若有机会……还望王爷成全……”   话毕,李云辞面上已然怒极反笑,“你且说说,日后若有机会,你待如何?”   “你打算去何处?去寻蔺璟?还是去寻那苏凤卿?”   声音喑哑又违戾。   贺瑶清不知为何李云辞竟有这样大的怒意,教她一颗心陡然提起,还有着几分害怕,眸中热意渐渐上涌,可她勘不破李云辞所言,只得紧抿着唇瓣默不作声。   不过半刻,李云辞骤然失了力道,贺瑶清一时不稳整个人都扑在桌上,可他不曾来扶,腰背笔直,只眉眼微垂,居高临下得望着面前这个人一动不动,望着她许是因着害怕而背脊轻颤。   良久,眸中闪过一丝失望,李云辞倏地转过身,“哐”得打开门,丢下她跨步出去了。 第53章   唯成全有情之人,方能报……   屋内动静这样大, 原在门外候着的俞嬷嬷如何听不到,只听不真切罢了,心下犹如炒芝麻一般, 却不敢上前叩门。   莫说俞嬷嬷了,那原在院中立身站着的阿二,饶他再如何两耳摒声却也不比俞嬷嬷好多少。   好容易见着李云辞出来, 俞嬷嬷连福身见礼都不曾来得及行,李云辞已然消失在廊下。   俞嬷嬷轻叹一声, 随即入内, 却见屋内一片狼藉, 当即愕然。   贺瑶清刚从桌子上缓缓起了身, 钗发横乱, 模样委实狼狈不堪。   俞嬷嬷赶忙上前来扶,“王妃, 这是怎的了?王爷来时还好好的,如何惹了不快?”   抬手拭去眼角不及落下的泪, 喉间微微滚动,强忍了泪意, 呢喃道, “嬷嬷,无事, 且先出去罢,我想一人静一静。”   声音带了哭腔, 俞嬷嬷见状,饶她心下如何担忧,却也不好驳,只得伸手将桌下的茶壶茶盏碎片收拾了, 而后阖上门退出门外。   贺瑶清慢慢站起身,一步一顿地行至案几旁,手腕上头因着才刚李云辞重扼之下的血脉不通到现下的气血奔涌,脉息与她的心腔一齐重重地跳动着。   她后知后觉,他早就知晓她与蔺璟过去的事体,那些过往,想来早就被他摸得清清楚楚才是,因着她开口提要走,便以为她是个水性之人是要与谁人去私奔,这才有了滔天怒意?   她犹如一个被人剥光了衣衫的小倌,赤条着胴体,被人这般评道指点,却百口莫辩。   贺瑶清下意识地抬了手捂住眉眼,仿佛才刚受了天大的委屈,珍珠似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那眼泪便沿着指缝缓缓向下滑动,继而“啪嗒”一声落在桌案之上。   一滴,两滴,渐渐汇聚成一滩水渍,映着上头之人不住颤动的下颚,却半点声息也无。   -   李云辞顺着回廊一路步伐橐橐而去,身后的阿二小心翼翼地亦步亦趋,却冷不防李云辞忽得停了步子,倒教阿二一时不及应,险些撞在李云辞的后背之上。   那李云辞骤然回转过身,面色寒若严冬。   阿二慌忙站定身子,面上讪讪,只垂着首屏息凝视脚底唯竖着耳朵听吩咐。   半晌,才听得李云辞闷声道。   “滚远些。”   阿二闻言,随即退了下去,速度之快,只怕自己滚的姿势不够圆润又凭白触了自家主子的霉头。   待身后已然无人了,李云辞才顺着廊下的孤灯几盏往卧房去。   至卧房,“砰”地阖上门,径直往案几那头去了。   李云辞立身在案几旁,一手嚯开五指撑着桌面。   屋内早早燃了烛火,火光映在他的眉眼之下,在眼底漫出一层晦暗无明的阴影,教人瞧不出他的神色,只微微起伏着的胸膛教人能瞧出,眼下他强自扼住的怒意为几何。   半晌,李云辞抬手探向腰间摩挲着,一时不曾摸到,面上随即腾起一阵不耐烦,又向内探去,才终将那东西从内襟中拽了出来。   原是那枚湘妃色的香囊。   李云辞眉头微蹙,定定地望着手中的香囊。   可笑的是从前在陈氏家中,原是当她是因着嫁了他认了命,故而待他那样好,后头更是因着这一枚香囊而错了意。   自她入府以来,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想来,她原是连认命都没有。   她入梁王府,不过是权宜之计,她不想为圣上,亦不想为蔺璟,她是为着她自己,才委屈求全入了府中。   李云辞忽然转过身直往地笼那头去,破开地笼上头的铜弗盖子,嚯地便将香囊扔了进去。   地笼内还烧着零星几段炭火,吐着小小的火舌舔舐包裹着银丝碳,却在那香囊骤然落入内里之时,地笼倏地一暗,火舌忽得升起,哪里还似先头那盈盈火光的模样,犹如蛰伏的火龙,瞬然便将那香囊卷起。   李云辞望着地笼中的香囊,神色漠然,好似内里燃着的不过是一卷话本子,火光熠熠。初初还能见到上头的针针刺绣,继而变了形状,盔甲不似盔甲,画戟不像画戟。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李云辞沉了眉,修劲的手指朝地笼中伸去,而后微微甩弄着香囊将上头沾染的火苗簌灭,见火光不易灭,随即徒手拧灭了上头零星了几颗艳艳的火星。   李云辞望着已然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香囊,眉头紧蹙,又回转过身行至案几旁颓然坐了下来,而后将香囊置于案上,阖上眼,再不去瞧。   -   待亥时末,庭院深深,院中隐隐几声虫鸣之声,更显万籁俱寂。   贺瑶清自熄了烛火下了罗帐,上了床榻,只翻来覆去地仍旧睡不着,因着先头哭得厉害,眼下还时不时地微微抽搐着。   只心下却已然打定了主意,若要李云辞应下怕是不能,她不过稍稍露了要出府意思,他便俨然二佛升天一般,既如此,便也只能另想法子……   正是迷迷糊糊要睡着之际,不想院外隐隐约约有些吵闹之声,夜已然深了,这样的时候哪里会有这样嘈杂的声响?   遂缓缓起了身,一手撩开罗帐寻了鞋趿上便唤道。   “俞嬷嬷。”   外头俞嬷嬷正在廊下值夜,随即应声,“王妃,可是教吵着了?婢已然遣了人去瞧。”   不多时,又听到俞嬷嬷略有些急切的声音,“王妃,不得了,好似是突厥来犯,不日便要至雁门,王爷才刚出府去军营点了兵马,明日寅时末便要出征,现下回来想来是收拾东西呢,故而吵闹了些。”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恫,她二人不过几个时辰前还那样剑拔弩张的模样,军情竟来得这样不巧,一时惶惶然,又听到门外俞嬷嬷复问道。   “王妃可要去王爷那处瞧一瞧?帮着收拾些东西也好哇。”   贺瑶清一时默然,莫说去瞧他,便是与他在一处都不知要说什么,“罢了,横竖明日一早阖府皆要相送的,这样晚了没得扰了他休息。”   说罢,复落了罗帐,贺瑶清上了床榻,只这一回,再如何翻来覆去却都没有迷迷糊糊的睡意了,只睁着眼睛望着帐顶。   翌日一早,天还不曾亮,院子里头还是晨雾弥漫之时,俞嬷嬷已然来叩门,只听得“笃笃”之声。   倒教贺瑶清一骇,随即爬起身,还不曾下床榻,隔着罗帐便又听得外头的俞嬷嬷轻声道。   “王妃快些起罢,婢瞧着王爷那头已然出了屋。”   说罢,待听见屋内略有动静之时,便兀自推入门来,替贺瑶清收了罗帐将她从床榻之上扶至镜前,边绾着发边道,“婢瞧着东院那头也有了动静,王妃可不好比老夫人晚才是。”说罢,手边动作加快,因着是送出征,故而不曾点妆,髻间连钗环都不曾用,只簪了一朵绒花,便催促着贺瑶清出门去了。   待至梁王府门口时,秦氏已然在了,身侧站着东珠,还有好些小厮仆妇皆在。   贺瑶清低着头隐在人群,不曾上前,只在角落处悄么儿望着身穿战甲威风熠熠的李云辞,手腕上的阵阵胀痛仿佛再提醒她,昨日二人还吵闹过。   见秦氏泪眼婆娑,只道万事小心,那头李云辞微微颔首。身侧的东珠亦是神采奕奕地说着只待阿兄凯旋之类的话。   话毕,便见李云辞唇边几不可见地勾了勾,遂抬手拍了拍东珠的肩膀,而后又下意识地在人群中环视。   只二人堪堪要四目相对之时,贺瑶清见状慌忙低下了头,垂下视线望着苏娟的裙褶底下的鞋面默不作声,半晌,才复抬了眉眼向门口望去,便见李云辞已然翻身上马,一手从阿二手中接过长戟,一手勒住缰绳,随即催马前行往城外的军营去了,再不曾回头瞧一眼。   大队人马如游龙,李云辞驻首,待人马渐远去,秦氏亦不曾回屋,只一手扶着门框向外眺着,直待人马皆隐在长街尽头,才抬手轻拭了泪转身回府。   贺瑶清随着人群,亦往南院去了。   -   而后几日,贺瑶清一人独自在院中,心下略有些担心李云辞的战况,毕竟是突厥来犯,若教突厥破了雁门,那边关多少百姓要被荼毒,只转念又一想,上辈子李云辞除了最后在津沽与曹侃大战中身死,想来先头合该战无不胜才是。   想罢,一时又为这无端而起的担忧而讪讪。   随即便琢磨起该如何出府的事宜,因着那日的争吵,想来她单独出府是不大可能,也不知李云辞可否会另派了人盯着她,但若与东珠一道,便能好些。   原先头东珠还来问询过何时去瞧一瞧阿迎……   现下李云辞不在府中,便要在他回府前走,最是妥当。   -   这日晚,天渐热,院中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   贺瑶清遣走了旁人,一人于屋中案几旁坐着,铺了宣纸,又兀自拿了墨悬于砚内缓缓磨着,待那浓浓的墨汁溢出,才停了手。   又挑了一支细软的羊毫,舔了墨,提笔悬于纸上。   待要落笔之时,心下却是百转千回,原她与他要说的话,那日皆说清了的。   可若要这样便走了,一时是惶惶不安,毕竟他曾救她于危难。   浓郁的墨汁在羊毫的笔尖缓缓汇聚,随即“啪嗒”一声,雪白的宣纸上头便骤然滴了一滴浓墨。   贺瑶清心下一叹,随即落了笔。   “王爷惠鉴,见字如面。”   “妾身与蔺大人,确实有旧。可现下我二人并无旁私。”   “入府经年,母亲待王爷一片丹心,东珠檀栾之姿、待王爷更是赤忱无他。那日回府,妾身见府中众人围拥王爷,人人眸中含泪,心潮澎湃,一时感慨系之。”   “妾身心下久怀瞻韩、竟妄生妒慕之感。”   “可妾身孑立伎薄,无所长亦无所倚,这般于府中枉受恩惠,宛若顺流唼浮萍,教妾身心下惶惶然。”   “那日王爷救妾身于危难,妾身感念王爷大恩,然妾身蒲柳之姿,怕是无以为报。唯成全有情之人,方能报之一二。”   “兀生离府之念,唐突之言,还望王爷莫怪。”   “妾身贺氏,遥祝王爷凯旋。”   ……   笔走萦回,待写好最后一字,贺瑶清已然热泪盈眶,抬手缓缓拭了眼角。这才将信细细叠好,却不知要放置在何处,心下正是犹疑之际,不想外头俞嬷嬷叩了门。   贺瑶清一时心慌,随手塞入案几上头摆着的几本书册中,轻唿一口气,轻声应道。   “嬷嬷何事?”   “王妃,晚膳已然备好,可要替王妃布膳?”   贺瑶清轻吸了吸鼻子,又拿帕子掖了挂在眼睫之上几颗泪珠,这才正了声,“劳烦嬷嬷。”   那头俞嬷嬷随即应声入内,布了膳,又见贺瑶清眸中似有泪,心下一默,待旁的仆妇走了,复上前又要规劝。   贺瑶清见状,忙拦住嬷嬷,“前几日我劳王爷替嬷嬷在金陵城中打听俞绫的消息了。”   闻言,俞嬷嬷随即一怔,瞬然跪地声泪俱下,膝行至贺瑶清跟前,“多谢王妃!”   贺瑶清忙将俞嬷嬷扶起身,下意识的抚着背脊,待俞嬷嬷止了泪意,才用了膳。   待膳毕,贺瑶清在院中随意走了两圈全当消食。   继而早早沐了浴,熄了烛火上了床榻,兀自睡去了。 第54章   “东珠,快走——”……   翌日一早, 贺瑶清起身坐在床沿,连罗帐都不曾起,只双足随意着趿着鞋, 望着窗外院子里头万物初醒楞了会儿神。   半晌,复站起身在屋中慢慢踱着步,葱根一般的指尖从屋内的陈设上头缓缓抚过, 玉指轻弹,好似在一一描绘屋内的地笼、卧榻、案几、比目磬的形状。   待指尖置于案几上头垒着的几本书册时, 倏地一顿, 她知晓, 面上的那一本里头夹子一封叠好的信。   说来可笑, 李云辞待她有恩, 原是觉得既要走不可这般无声无息地去,故而昨日深夜满腔情至, 冲动之下写下好些靡靡之言。   如今想来,不知所谓, 辞不达意。   先头李云辞与她发那样大的火,不过是因为她不顾圣上之命, 又枉顾王府众人安危, 擅自提离府。哪里是问她为何离府,又哪里是问她与谁人的前尘往事。   可她却宛如夜郎一般自以为是, 兀自絮絮说了好些无关紧要之言。   哪个又要听她说这个。   瞬然,胸臆间竟涌出一股羞耻之感。   贺瑶清的手指仍旧悬于书册上头, 一时犹疑,随即伸手便要将那封书信寻出来,合该扔进地笼里头烧成灰烬才是道理。   只指节堪堪碰到那书册之时,又是顿住。   她不舍, 昨夜落的泪并非假,所诉之言亦全然出自真心。   她就是想要成全有情之人罢了。   心下一默,缓缓收回了案上轻轻颤抖的手。   天还这样早,几缕微风被院中萧疏的草木筛过从窗户缝透过来,拂动她面颊的几撮鬓发,又掠过她单薄的内衫。   贺瑶清轻声一叹,遂转过身,徐徐至门边,撤了门闩,“吱呀”一声拉开了门。   外间俞嬷嬷正下檐下值夜,因着时辰尚早,正是睡眼惺忪之时,冷不防见着贺瑶清站至跟前,忙起身。   “王妃可是要起了?婢这便去准备。”   贺瑶清微微颔首,迈步入屋内,兀自挂起罗帐,坐在床沿边再不动了。   待俞嬷嬷与仆妇们拿着洗漱的盆水入内,便净面洗漱。   贺瑶清望着跟前垂首的俞嬷嬷,心下原有千言万语,想告诉她。   既李云辞替她在金陵城中打听俞绫的下落,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待那时,莫要再为金陵城做事,只安心待在王府中,等过些日子出府去便是。   横竖,不管是她还是自己,半辈子受人摆布,末了,也该为着自己活一回才是。   可这些话,贺瑶清皆不曾说出口,她怕说多了,便露了馅儿,旁生了枝节。   俞嬷嬷又替贺瑶清布了膳食,“王妃,今儿小厨房竟有咱们金陵城的小笼,婢头一眼便瞧见了,便拿了些过来。”   “咱们撤了好久的小厨房,王妃已然许久不曾用苏菜了罢,快尝尝鲜。”   说罢,向贺瑶清递了筷子,复又站至一旁。   贺瑶清眸中染了热意,正低眉不语之际,俞嬷嬷不解道。   “王妃,怎的了?”   贺瑶清摆了摆手,只道春日里头的风略有些凉人,随即转了话头,差俞嬷嬷去东院寻东珠,“她原在东院里头怕是无暇出来,不拘着何时,只问问她,先头她说棋艺精进了,可是真的?”   俞嬷嬷应声告退。   却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听到东珠的声音从檐下的另一头传来。   “原我正要来寻嫂嫂的。”   话毕,人已然至门口,身后还跟着俞嬷嬷。   只听俞嬷嬷道,“王妃,婢方才刚至南院院门口,便见表小姐往这处来了。”   贺瑶清面上一顿,随即朝东珠宛然。   “我正差人去寻你,竟这样巧你便来了。”   那头东珠随即入屋,“下棋有什么意思,嫂嫂先头说的要与我一道去瞧一瞧阿迎他们,可是忘了?”   贺瑶清默了又默,她原是准备借着与东珠出府的机会,想法子走。   亦做好了近来东珠怕是不大得空能来南院的准备,却不想,事到如今,机会就摆在她跟前。   只稍她应下,待出了府,便能寻着机会走了。   更何况,因着东珠在,阿大定然会一齐,如此,想来便不会有旁的暗卫跟着了。   贺瑶清佯装不决,“眼下突厥来犯,城中会否不大安全?”   “嫂嫂多虑了,有我阿兄在,那些异族连雁门都不要想过得了!”   “何况还有阿大在,我们也不过是去瞧一瞧阿迎他们,又不去旁处。”   东珠说罢,支着一手撑着面庞,嘟囔道,“话虽如此,突厥人到底凶残,阿兄不要受伤才好。”   闻言,贺瑶清却不曾接话头,指尖轻颤,只凝涩地抬眸望着东珠桃花流水的模样默了默。   遂顺势应下要与东珠一道出府。   因着也不好堂而皇之得收拾包袱,便只寻了一条腰封系上。   -   一路上东珠欢闹不止,贺瑶清却兴致缺缺。   驾车的仍旧是阿大,待上了主干街道,阿大吁停了马车。   三人便下了马车,东珠寻着几家店铺买了些吃食零嘴,贺瑶清不动声色地留心着街道两旁的铺子。   东珠买了好些糖葫芦和甜腻糖糕,总之一应吃食不拘什么酸甜口味的皆买了好些。   待买完,便不管不顾得吃了起来,美曰其名是帮阿迎他们尝尝味道如何。   贺瑶清瞧着东珠欢脱的模样但笑不语,身后的阿大亦是看破不说破。   直待阿大将才刚买来的东西抱了个满怀,已再塞不下旁的,东珠才恋恋不舍地往先头阿迎的住处去。   待入了巷子,行至阿迎的屋子时,见那门大敞,内里传出欢笑之声。   贺瑶清与东珠二人面面相觑,随即叩了门入内,竟是李行澈与阿柔皆在!   内里正是热闹,一时便不曾发现他三人。   待东珠拎着吃食上前去,众人才慢慢围拥上来。   那头阿柔亦瞧见了贺瑶清,面上是又惊又喜,挣脱了李行澈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跑至贺瑶清跟前,却不似先头那样莽撞,只在离贺瑶清一步之遥处顿了步子,福身行了一礼,“阿柔见过王妃。”   贺瑶清瞧着阿柔,不过才几日不见,已这样懂事识礼,心下好一阵柔软,面上又潋起隐隐的笑意。   身后李行澈与阿迎众人,随即上前来行礼。   因着现下已然知晓了贺瑶清与东珠的身份,阿迎便较上回拘谨了好些。   贺瑶清上下打量着阿迎,瞧着身形更稳健了,暗道李云辞办事果然就没有不妥当的,遂微微颔首,只道不用拘礼。   那头东珠忙差阿大将带来的吃食分发着,年岁不大的皆喜欢围着东珠,她便像模像样地说起从前她在束城,如何得厉害,如何从些个不听话的娃娃手中夺吃食。   贺瑶清心里头装着事儿,便寻着檐下的台阶兀自坐着,一手撑着下颚,只望着另一头的热闹,却有些心不在焉。   正这时,袖襟处竟被小力拽着。   随即一垂首,原是阿柔正伸着一双小肉手拉着她的衣袖。   便见阿柔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王妃,你可是不开心?”   贺瑶清面上一愕,随即摇了摇头。   不曾想阿柔踮起脚尖,抬手抚向贺瑶清的眉间,“那怎的敛着眉头,若有不开心,莫要藏在心底,说与阿柔听也好的。”   说罢,便将一双软乎乎的肉手往贺瑶清的手里塞,而后便拉住贺瑶清的一根手指微微晃着……   贺瑶清眸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只得兀自将泪意压下,默不作声。   “阿耶说你不是我阿娘,阿柔知晓了,日后再不会认错了,可阿柔觉得你好看,只王妃这回却不似上回那般好看……”   李念柔奶声奶气的絮絮说着不似道理的道理,与上回肆意落泪的模样俨然判若两人。   贺瑶清心生怜惜,可她如今却不知如何应阿柔,她确实心下装了事,却被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儿一眼便看破了。   忍着泪意,贺瑶清抬手抚摸着阿柔的发髻上的红绸,只得错开话头,“阿柔现下可上了学堂?”   阿柔闻言,咧着唇瓣,眉眼弯弯,“阿耶替阿柔另寻了夫子,先头夫子还夸我学得好呢,待日后阿柔再大些,便可跟阿兄一道了。”   贺瑶清点了点头,复道,“日后要多听你阿兄的话。”   正这时,院中响起一阵欢呼叫好之声。   贺瑶清随即抬头,竟是李行澈与阿迎二人各拿了□□正在比划。   二人年纪相仿,皆是英姿焕发的年岁。   长丨枪横手,足尖轻点。   霎时,阿迎先提枪朝李行澈刺来,李行澈一个低头,阿迎遂刺了个空。   李行澈随即侧手向阿迎的腰际顶枪出招,阿迎又一个摆尾错开。   至此,院中又是一阵叫好之声。   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难分胜负。   电光火石之间,李行澈以枪杆为支点,一个翻身跃至阿迎身后,而后以枪尾点之,阿迎想来亦不曾想到李行澈会这般出手,一时不及应。   至此,二人才各自收了枪。   阿柔兴奋得拍手替自家阿兄叫好。   虽说阿迎现下不是李行澈的对手,但阿迎不过跟着李宥几日,便有这样的身手,已然不易。   贺瑶清心下默然,待过了今日,日后想要再见这些人,怕是难了。   -   待过了一个时辰,阿大只道天色不早。   东珠自然恋恋不舍,却也无法,只道过几日再来。   而后便与阿大二人跟着贺瑶清一起走了。   街上来往人络绎不绝,亦有好些个异族人。   原雍州城里头有些个突厥商队也无甚稀奇,李云辞放了文书,突厥商人只要凭文书便能入城以毛皮易茶叶丝绸之物,而那文书向来难搞。   只今日瞧着那些异族人,贺瑶清一时踱起了边鼓,遂心下微动,计上心头。   “阿大。”   阿大闻言,随即向前立身于她身侧,“王妃有何吩咐。”   “你可瞧见那些突厥人,身姿健硕,来往腿脚异常有力……你如何看,可觉有异?”   “属下才刚留意了,确实可疑。”   贺瑶清随即停下步子,望着阿大一时不作声,一颗心跳动得愈发快,因着紧张口舌发干,喉间下意识地滚动。   原要将阿大遣走,还得费些功夫,如今却有现成的路子摆在跟前。   半晌,强自敛了思绪,不曾教阿大瞧出半点异样来,遂吩咐道。   “你跟上去瞧一瞧。”   阿大闻言,一时犹疑,“这……”   “无妨,后头回马车的路我亦认得,我与东珠去马车上头等你便是。”   阿大面露难色,想来亦是怕万一他离了身侧,二人出了意外可如何好。   贺瑶清复道,“突厥兵马怕是混了进来,只不知究竟要作何,王爷现下正在雁门,若是盘算了王爷,怕是不好。”   “你小心跟着,莫露了马脚,若有疑,勿动,先回王府。”   说罢,阿大才朝贺瑶清郑重颔首,而后转身去了。   待阿大走远,贺瑶清心下才倏地一松,遂唤上东珠。   东珠见着阿大走了,一时不明,“嫂嫂,阿大去作甚?”   “阿大自有事去,我们回马车上候着他。”   二人正走着,贺瑶清原是细细留心着身旁的铺子,至一个小巷子前倏地顿了步子,而后豁然侧身向后望去。   却不过见着街上几个来往的行人,并无有异,一时蹙了眉头。   “怎的了嫂嫂?”   “东珠,你可有觉着有人跟着我们?”   东珠满脸的不明所以,只道不曾。   贺瑶清一默,想来是她如今心下有鬼,紧张过了头。   “想来是我瞧错了。”   遂带着东珠上了马车。   坐了一阵,贺瑶清寻着机会随手掀了车帘,假装向街边一家成衣铺子望去。   “东珠,我瞧着街对过的铺子怪有意思的,下去瞧一瞧,你且在车上等一等我。”   东珠自然不依,从不曾有她落下的热闹,便亦要跟着贺瑶清一道下车去。   左右离马车近,若是阿大回来寻,也是瞧得见的。   贺瑶清眼波流转,下意识地抬手探向腰间,腰封内还缝着一张易容的面具,想来便是东珠一齐入内,她亦有机会能脱身的。   -   二人一道下了马车,入了街对面的成衣铺子。   内里掌柜见着来人,一瞧衣着,已知来人身份不一般,随即热切得上前来迎。   东珠却是瞧什么都新鲜,只让掌柜将各种好的布料拿出来。   掌柜随即应下,便差了伙计入内去拿。   贺瑶清意不在此,只装模作样地瞧着几身成衣,魂不守舍地抬手轻捻布料。   正这时,外头走进来一男子,一袭月色长袍,玉冠束发,瞧着是清风霁月,脸生得很。   贺瑶清不过朝他匆匆睥了一眼,又见东珠正被旁的布料勾了心神,便另唤了掌柜,只道她要试试手里头那件攒丝绣金枝的成衣。   掌柜随即将贺瑶清引入内堂的内间。   贺瑶清掀帘入内之际,回头望了望正被各色布料迷得眼花缭乱的东珠,心下一横,遂径直入了堂内。   待入了内间,贺瑶清反手阖上门,随即便将外间的声音皆阖在门外。   内间静得宛若针落,贺瑶清这时才发现,原她的一颗心“咚咚”直跳,额上皆是细密的汗,指尖更是不住得发麻。   随即哆嗦着手指探入腰间解腰封,不想才刚挑开腰封系扣,还不曾解开。   便听到身后的屋门豁然被打开的声音。   贺瑶清骤不及防,心腔应声“咯噔”一下,勐得向下一沉。   只当是东珠来了,下意识慌忙将腰封的系扣重新系上。   却不想一回头,竟是先头入铺子的男子,怕是也要试衣服,只入错了内间。   贺瑶清倏地蹙眉,正要出言呵斥。   只那男子好似半点慌张都不曾有,一步一步得径直便朝贺瑶清走来。   贺瑶清显然不曾想到这男子竟这样大的胆子,青霄白日的莫非要行不轨之事?   心下已然慌乱之至。   正这时,外头传来东珠入内堂的声音,“嫂嫂,你可是在换衣衫?在哪一间?我来寻你了。”   瞬然!贺瑶清脑中忽得闪过一丝影子,恍然间,扯着嗓子朝外喊道。   “东珠,快走——”   话音刚落,那男子衣袖一挥,贺瑶清双目一阖,便不省人事了。 第55章   “你莫要碰我!”   屋外密云不雨, 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俨然不多时便有风潇雨晦之势。   贺瑶清从浑噩中迷迷糊糊睁开眼,因着先头是被迷晕的, 故而现下脑中是一片混沌。   只茫然地睁着眼环视四周,原是在一间屋内,瞧摆设一应俱全, 案几上头更是煞有其事得燃了明香炉,却不见东珠。   冷眼瞧着那香烟袅袅的香炉旁伏案落笔之人, 背脊清瘦, 神色淡漠。   远远望去, 不知在细细的绢帛上头写些什么。   贺瑶清下意识得微微张开五指, 却指节发硬, 周身松软无力,一声沉吟已下意识从唇口处溢出。   那案上之人闻声, 随即抬眸朝她这处望来,“醒了?”   说罢, 面容含笑地放了笔起身向贺瑶清这处走来。   待行至床榻前,抬手敛起衣摆, 兀自坐在了床沿。   贺瑶清眉眼微抬, 瞧着跟前之人仍旧顶着一张脸生的面皮,半晌, 菱唇轻启。   “你竟一直不曾回去。”因着干渴,声音嘶哑至极。   那人闻言, 面上默了默,却不过一瞬便又言笑晏晏地答非所问,“我们如今还在雍州地界,故而只能暂且如此, 原也怕将你吓着。”   嗓音低沉宛若流水淙淙,再温柔也没有的了。   待言讫,抬手缓缓撕下面上那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底下琨玉秋霜的面容来。   不是蔺璟,又是谁人?   骤然再见这张脸的一瞬,贺瑶清倏地敛了眉头,心下颇觉厌恶,倒似是狗皮膏药一般阴魂不散。   下意识地便要缩了身子往床榻内去,可她现下动弹艰难,用尽了气力,不过只瑟缩了衣摆罢了。   那头蔺璟见状,如何瞧不见她那俨然呼之欲出的防备之意。遂垂下头,兀自敛了眸中的痛色,再抬头又是满眼的温文尔雅。   对她眼中的惧色视而不见,只佯装会错意一般将她肩头的薄衾捻了捻。   “可要喝水么?”   说罢,也不管贺瑶清应且不应,起身走到桌旁,端起茶盏倒了一杯茶水,又将指尖搭在了上头试了试水温,这才回转过身行至床榻旁,伸出一条手臂竟要将贺瑶清揽起喂她水。   贺瑶清满眼都是无法匿藏的抗拒,眉头紧蹙,失声道:“你莫要碰我!”   闻言,蔺璟面上倏地一凛,遂将茶盏放置床头,呢喃道。   “瑶清,你合该恨我的。”   “原是我对你不住。”   蓦然闻言,贺瑶清只觉可笑至极,险些轻笑出声。   她上辈子所受的苦楚,三年里头被关在蔺府的小院不见天日,最后被一碗毒药毒死,是眼下他这般轻飘飘的一句“对你不住”便能够抵消的么?   可她亦知晓,那头那些教她生不如死的事情,这辈子他都还不曾做过。   如今的他,不过是揣摩了圣上的心思,又妄想撇清与她的关系,故而提议将她送来雍州李云辞身边刺探罢了。   这便罢了,既出了手,又何以这般三反四覆自食其言。   莫不是她生了二心已然被圣上知晓,故而将她掳走?   亦或是以为她与李云辞情深义重,以为拿捏了她便能轻易拿捏李云辞不成么?   按理不会,她与李云辞一直以来皆是分卧而居,金陵城合该已然有了消息才是。   “为何将我掳来。”贺瑶清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蔺璟默了一默,复启唇,“雍州城再待下去也无意义,我想你跟我一道。”   “瑶清……我想,我们重新开始。”   “让我补偿于你……”   望着蔺璟眉眼情深的模样,唇口一张一合恬言柔舌说着最是动人的甜言蜜语,贺瑶清满眼皆是鄙夷。   险些呕出一口鲜血来,只叹此人面皮厚似墙根。   正这时,许是被蔺璟的腌臜之言噎住,贺瑶清胃里头好一阵翻江倒海,可她现下动弹不得,只得下意识将头偏在床沿下干呕着。   她许久不曾用吃食,哪里吐得出什么来,不过是一口一口的酸水罢了。   身旁的蔺璟见状,一时慌了神,随即伸手过来轻拍她的背脊。   半晌,那一双原是在她身后轻轻拍抚着的手渐僵,眸色渐沉。   却不过一瞬,便又缓缓轻抚着。   那头贺瑶清撑着唯一的一点儿气力,甩开背脊后头蔺璟的手,抬起肩膀,面上染上了一层好似被羞辱的胭红,檀口微张,薄怒道。   “蔺璟,你又要玩什么把戏,哪个要与你重新开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闻言,蔺璟缓缓张了张唇口,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不过是一句,“你且好生歇息着。”   遂行至桌案前,将桌案上头先头写着的绢帛细细卷起,便往屋外去了。   见着蔺璟要走,贺瑶清慌忙道,“你给我用的什么药!”   “原是迷药的后劲足了些,待过几个时辰便能好的。”   说罢,迈出门口,又替贺瑶清缓缓阖上了门。   至此,屋内便只余贺瑶清一人,一时心乱如麻。   四周一阵静默,外头院中只零星几句鸟叫虫鸣之声,贺瑶清慢慢静下心来,脑中走马观花般回想着先头。   那日东珠分明就在内间门外,也不知蔺璟有无将她一道掳来,才刚只顾着为骤然被掳来而愀然不乐。可她不该这样激怒于他,如今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除夕那日,分明有人拉了她的手,当时不过是觉得人多拉错亦是有的。如今想来,那人恐怕就是他。这样说来,他非但没有离开雍州城,还时刻留心了她的动静。   可她却是个痴傻的,半点知觉都无,今日在街上,待察觉到许是有人跟着她时,她便应该要多留个心眼了,只恨先头全然教离府一桩事体占据了魂魄,半点思量也抽不出来。   他为何还留在雍州城迟迟不曾归她不知。   她现下人在何处她不知。   他才刚写的东西分明与从前俞嬷嬷与金陵城通信的绢帛一样,那上头写的究竟是什么她亦不知。   他为何将她掳来,她更不知。   横竖他那些个雌黄之言,她是一个字都不信。   贺瑶清缓缓阖上眼,努力平息着心下的怒意,脑中盘算着若再见着他,要如何与他虚与委蛇才是。   再不能胡乱触怒于他了。   -   傍晚,日落暮卷,贺瑶清察觉到身子已然恢复了好些。   屋外檐下早早得挂起了灯笼,将廊下来回走动的几人身影映在了糊了明纸的窗牖上头,想来是蔺璟派人看着她的。   要逃,怕是没那么容易,只想着那蔺璟怕是不会饿死她,这样晚了总要给她送吃食的。   想罢,干脆复阖了眼闭目养神。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听得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不想入内来的不仅是蔺璟,竟还有一个身背药箱的老人,鬓发皆白,却被蒙了眼。   贺瑶清缓缓撑起身子望着门口二人,那头蔺璟见了,随即三步跨入屋内寻了靠垫塞在了她身后。   大夫入内,也不多言,摸索着打开药箱拿出了脉枕,继而将手搭在了贺瑶清的脉搏之上。   “你作甚。”这话是朝着蔺璟说的。   闻言,蔺璟眉头微抬,对着她颔首,声音轻而沉。   “只是让大夫瞧一瞧,你莫怕。”   贺瑶清遂屏息凝神噤了声,只望着那大夫与蔺璟所为默不作声。   少顷,那大夫才起身,摸索着扶住蔺璟手臂,微微摇了摇头。   蔺璟面上几不可见得一时松怔,随即将大夫送至屋外,便差了外头的人相送大夫,而后复入内,阖上门,转身朝贺瑶清定定地望着。   在那大夫对蔺璟微微摇头之时,贺瑶清便心弦一拨,回想先头她在床沿上头呕吐之状,怕是教蔺璟误会她现下有了身孕。   合着先头俞嬷嬷所言,金陵城原就是迫不及待希望她能尽快有身孕,好以她腹中孩儿来拿捏李云辞。   既如此,现下特意寻了大夫来搭脉,倒也是理所应当。   贺瑶清朝蔺璟回望过去,面上皆是了然的模样,却见蔺璟眉头微蹙,遂迈步至她跟前,慢慢坐在床沿,轻声细语地说与她。   “你莫误会,今日我见你……便想着让大夫瞧一瞧也好。若没有,我们便可寻一条快捷一些的路回去……”   说罢,好似还怕贺瑶清不信,复抬了眉,二人四目相对。   “若有……也无妨,只是麻烦一些,要另寻一条稳妥的水路回去。左右日后我们都在一处,只要是你所出,我不会在意旁的……”   瞧着蔺璟这番情真意切的模样,贺瑶清心下不住得嗤笑,从前不知这蔺璟竟是这般襟怀磊落豁达大度之人。那胃里头翻江倒海之感险些又要再来一回,只得生生得教压了下去。   贺瑶清强敛了思绪,面上半点厌恶之色都不露,眼波流转,柔声道:“那日除夕,你都瞧见了?”   闻言,蔺璟低垂了眉眼默了一瞬,他自然都瞧见了,他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莫说唇瓣相倚,便是执手相看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回罢了。   “是,我皆瞧见了。”   “瑶清,你与他……你二人……”   许是后头的话难以启齿,蔺璟话都不曾说完便豁然从床沿站起身,行至案几旁。   从贺瑶清这处瞧去,只看得见他一个清瘦的背影,与微微起伏的胸膛。   一手撑着案几,垂着首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蔺璟复回转过身,“你可觉饿?我差人来布膳。”   虽不知为何这辈子的蔺璟与上辈子待她全然不同,回想过往,两世唯一的差别便是这辈子她不曾自甘为妾入蔺府。   莫非天下男子皆是这般寡廉鲜耻涎皮涎脸之人么,送上门的便不如夺来的好?   几乎是一瞬,贺瑶清忽然觉得,倘或蔺璟今日所言皆为肺腑……   虽说不管是真是假,皆与她无关,可若她顺着他的意不那么夹枪带棒咄咄逼人,她可能有一线逃离此处的生机?   “那日与我一道的东珠,可有被你一道抓来么,她现下在何处?”一双眉眼明眸善睐地望着蔺璟,一眨都不眨,倒似是想要望进他心里头去。   “我差人去小厨房拿些苏菜来。”却不想蔺璟却不应。   闻言,贺瑶清眸光微动,遂言语软侬得试探道。   “知舟……” 第56章   婆娑月影不遮愁。(一更……   骤然闻声, 蔺璟背脊几不可见得一僵,忍不住红了眼,喉间不住得滚动, 指节都在微微颤动着。   无人知晓这一声“知舟”他等了多久。   屋外一轮蟾月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屋檐,映着院墙内的青瓦,婆娑月影不遮愁, 无人瞧见他心下千疮百孔,只有面前之人的温声软语能教他多苟活一阵。   他白骨露野, 谋算一切, 如今跟前之人说与他的话, 连转念都不稍有, 便知内里真心几何。   可他现下就如食髓知味一般, 甘之如饴。   先头见她呕吐无状,只当她已然有了身孕。   他不知为何今生与上辈子相差那样大, 许是老天爷在跟他开玩笑,给了他重活的机会, 却又想着法儿得在他的心尖挥刀凌迟。   待寻了大夫来看了诊脉,一颗飘忽不定的心才渐渐有了着落。   他三言两语将话说得天花乱坠, 什么若有亦无妨, 皆是骗鬼的。   只他自己知晓,除夕那夜, 他立身于街道的一角,面前灯花凋残, 见李云辞俯首一吻之时,心下妒意如惊涛骇浪般翻滚不止。   她唇瓣上的甘甜教李云辞褫了去,每每想起,心口皆如被锉刀剜去一层。   而这些, 原合该都是他的。   盈盈一笑是他的。   失措无边是他的。   哪怕落荒而逃,亦该是他的。   他李云辞上辈子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何德何能能觊觎这世间最美好之处。   -   贺瑶清见蔺璟一直看着她却不说话,眼底还泛起一层莫名红意,一时竟有些心慌。   随即暗自埋怨起方才的莽撞来,原都不曾摸清楚今日蔺璟所为何,才刚冒然的所谓“引玉之砖”也是太心急了些,先头她还那般抗拒,转眼便好似认了命一般。   这样的法子原就只能用一回,倘或他信了,那便皆大欢喜。   若他不信,日后再想用这一招,怕是再不能够了。   正是失措无状之际,不曾竟听到蔺璟开了口。   “她现下正在另一间房中,想来也该要醒了的。”声音沉而又沉,却轻声细语之至。   贺瑶清心下忽得一喜,面上却不敢有旁的肆意之态,“我想去瞧一瞧她,可行么?”   话说出口,也不指望这蔺璟能应允的。   不曾想蔺璟不过默了一瞬,便应了一声“好。”   闻言,贺瑶清一时欣喜,随即便要翻身下床榻,只腿脚还是有些软弱无力,待扶着床才将将能站起身子。   “先用了膳吧,从昨儿傍晚到现下,你还不曾用什么。”   听罢,贺瑶清才知晓原从她被迷晕到现下,不过才一天。   面上自然不会去驳他,只假装温顺得应下,遂坐在桌旁,等着外头的仆妇入内来布膳。   待布好膳,贺瑶清接过蔺璟递过来的碗筷兀自用了起来。   眼下她委实说不出“一道用”之类的话,原能唤他一声“知舟”都用了好些气力,若他坐下一同吃,她只怕她会忍不住将碗筷皆掷在他面上。   幸而蔺璟虽不走,却也只坐在一旁瞧着她用罢了。   待膳毕,贺瑶清出言催促道,“我好了,现下可能去瞧东珠了?”   便见蔺璟朝她伸过手来,想来是她面上沾了什么东西么?   下意识得别过头,教他的手落了空。   望着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贺瑶清复道,“你莫要这样,你我这样久不曾见,先头又这样对我……总要给我些时间才是……”这些话,皆是缓兵之计。   说罢,兀自抬手来回抚向面庞,也不管面上究竟有什么,胡乱锊过一遍才作罢。   那头蔺璟闻言,眼角带了笑意,倒像是真的信了才刚她的胡言乱语。   遂站起身,引着她一道蜇出了屋。   贺瑶清细细留心着,原当蔺璟不过是宿在哪里的客栈,不想外头竟是个正经的宅子。   心下百转千回,想来蔺璟留在雍州城,定然是受了圣上的旨意,如若不然,何以各个屋门外廊下皆有人守着,而且瞧着皆颇有些身手,这样大的阵仗,若蔺璟一人委实没有必要。   然,若是圣上的旨意,那便绝无可能只为着她一人这般大费周折,怕是还有别的盘算……   -   贺瑶清心系东珠,云履匆匆地跟着蔺璟绕过两个回廊,行至一间屋外,四下一瞧,这里的看守之人明显要少于先头她的院子,还不曾推门入内,便听到内里传出东珠正啜泣。   “你们快些将我放了,可知晓我是谁人?待我阿兄寻上来,便有你们好瞧的!”   只声音绵软无力。   贺瑶清急脉缓受,只向蔺璟侧目,待他朝门口看守之人颔首,才推门而入。   入内一瞧,便见东珠半个身子跌落在床榻之下,半个身子还在床榻上头,分明与她先头一样,皆是迷药的后劲,只东珠所中的迷药,想来比她的更重些。   听着开门的声音,东珠便瞧见了贺瑶清,一时潸然泪下已如泉涌,“嫂嫂——”   贺瑶清慌忙上前,将她搀扶回床榻之上,只手臂皆被她抓住,“嫂嫂,你可还好么?他们可有对你不敬?”   东珠心下分明骇得不轻,却朝贺瑶清不住得问询。   那头蔺璟亦缓缓跨过门槛,东珠见状,饶手脚接发软,仍一把将贺瑶清拦在身后,倒似是一只奶狮子一般妄想将她护住。   “你是谁人!你可知晓我嫂嫂是谁!我劝你现下便将我们放了!莫要以为你人多我便怕了你们!待我阿兄寻上来,十个你也不及我阿兄一根手指头!”   只东珠现下瘫软的模样,对旁人而言,不过是外强中干,当真是半点杀伤力也没有。   可那蔺璟却倏地沉了面,面色渐寒,阴恻道,“再多言一句,我便让人划花你的脸。”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记“咯噔”,她太清楚上辈子嫁给李云辞的东珠是何样的了,她听蔺府的女使说,李云辞的表妹乃无盐之姿。   贺瑶清望着东珠眼泪鼻涕糊满脸的模样,敛了心绪,遂朝蔺璟委蛇,“你先出去罢,我想与东珠说会儿子话。”   东珠闻言,面上一愣,满脸不解地瞧着贺瑶清。   那头蔺璟更是不曾多言得转身出了屋子,想来是觉得她二人定然逃不出去,俨然是胜券在握的模样,更贴心地为二人阖上了门。   待门一阖,东珠便拉住贺瑶清的手,“嫂嫂,你认得他?他是谁人?为何抓了我?”   “嫂嫂也是被他抓来的么?”   “那人是蔺璟,东珠,你莫怕,我寻着机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救我?嫂嫂不走么?”   贺瑶清心下一默,若能走她如何不想走,世上恐怕再无人比她更不想回金陵城,更不想与蔺璟那厮再有任何瓜葛。   可眼下蔺璟的宅院内这样多的人手盯着她,若告诉东珠她一时怕是走不了,凭着东珠的脾性,如何肯独走。   有一人脱身,总比二人皆在蔺璟手里任凭他随意拿捏李云辞的好。   横竖她还有旁的法子,可东珠却全无依仗。   贺瑶清的沉默在东珠瞧来,“嫂嫂,你可是有旁的事体瞒了我?”   “我不曾瞒你什么,只现下你得听我的,莫要闹了,除了自己吃苦头,没有旁的好处了。”   “可记下了?”   东珠闻言,一时也不知听懂不曾,只茫然得点了点头。   -   而后两日,贺瑶清不露半点想要逃脱的样子,非但如此,逢事皆是乖顺应下,不曾再闹。   蔺璟有时会来屋子里瞧她,只她与他委实没有那样多的话能说,蔺璟亦知趣,多半皆是只静静得坐着,也不说旁的。   如果单单是为着掳她或者东珠,那么现下蔺璟的目的已然达到,而他们一行人却依旧在宅院里头不曾动身,倒似是在等旁的消息。   贺瑶清心下略一盘算,便寻着机会在小厨房里头拿了吃食送往蔺璟的书房。   初初却不敢太过现眼,只将吃食点心放下便走。   来回几次,见他不曾有防备,亦不曾赶她走,便干脆在他书房里头寻了本书装模作样得打发时间,实则是瞧着蔺璟的一举一动。   -   这日,院中淅淅沥沥得下着小雨,眼前好似迷了一层水雾,原春日里头雨便总是多些。   院中萧蔷染露,贺瑶清望着廊下的雨点子滴滴落入院中松软的泥地里,只雨水委实小,倏地便教纳入了地下。   可抬足迈上去,鞋底上头随即便甫上好些泥泞,却也不曾在意,只径直去往小厨房随意拿些点心。   想来是蔺璟的吩咐,如今她在这处宅院里头,除了妄想要出去,此外无论去何处都无人拦。   待至蔺璟书房外,贺瑶清轻叩了屋门,便听得内里蔺璟唤“进来。”   这才推开屋门入了内。   入内一瞧,内里竟还有一面生之人正与蔺璟说话,只这蔺璟却半点不避讳。   贺瑶清见状,眼眸也不乱瞧,只将吃食放在案几上头,恍了眼案几上摆着的两幅地图,不过一眼便撤开身子,往另一边的书柜寻书来瞧了。   横竖蔺璟不曾叫她走,她便面皮厚一些待着便是了。   那人见着贺瑶清,想来是心有顾忌,不曾急着开口。   却听蔺璟说,“无妨。”   至此,那人才缓缓开了口。   贺瑶清原是挑了一本书慢条斯理地翻着,却在那人开口之际手中一顿。   那人说得竟是突厥语。   蔺璟回得竟也是突厥语。   难怪他说“无妨”,二人叽里呱啦说一通,饶她长八个耳朵也没用,半个字都听不懂。   一时心下气馁,暗骂蔺璟这厮心思太重。   只为何蔺璟会说突厥语,这突厥人又为何在这处与蔺璟攀谈。   稍一转念,贺瑶清便想到了李云辞这回去雁门镇守,原也是突厥来犯。   还有那日在街上,瞧见的伪装成商队的好些突厥人,可与蔺璟有关?   心下是百转千回,脑中思绪翩浮,那书上的字是一个都瞧不进去。 第57章   “你们要挟持李云辞的母……   不多时, 那突厥人朝蔺璟敛衽行礼,便蜇出门外去了。   贺瑶清心下分明是疑窦丛生,面上却只得装作毫不在意, 慢慢悠悠地翻着书,目不斜视,好似才刚入内来的人是谁她半点也不在意一般。   那头蔺璟自将吃食从托盘上头端了出来, 掀了盖儿用着,边吃还边正经地夸赞。   “今日竟有这些酥酪子, 原夏日里头才能有的, 你有心了。”   闻言, 贺瑶清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 平日里不过是小厨房里头有什么她便随意拿什么, 他能不知晓么?   哪个有空陪他唱戏,在这处粉饰太平。   只心下虽是不岔, 面上却不露。   蔺璟见贺瑶清不应声,也不恼, 自寻了话头,“就这两日我们便动身回了。”   闻言, 贺瑶清心下一顿, 指尖一颤,遂缓缓将书册阖上, 站起身,装作不经意地穿过屏风行至蔺璟的案几旁, 探身一瞧,那盛着吃食的小盏已然空无一物。   “怎的这样快便走了。”贺瑶清柔声细语。   说罢,蔺璟不慌不忙地将案几上头铺展着的两幅地图慢慢收卷起来,半点不曾因为她眼下正在案几旁便想着避过她一些。   一时勘不破蔺璟多言是真是假, 却又不好多问,只得顺势佯装不解地问了,“咱们可是按那上头的路子,兵分两路走?”   正在收卷地图的蔺璟手上忽得一顿,随即勾了唇角抬眸朝贺瑶清望来。   贺瑶清一时心慌,眉眼下意识地便要躲闪,却生忍住,只怕一个小动作都教他看出什么端倪。   “你同我自然走一条道儿。”   “那另一条道儿是?”贺瑶清脱口而出,只话说出口却有些懊悔,她原不该问,更不该对蔺璟的事表现出这样大的好奇心。   既要分两路回,想来其中一条是用来迷惑追兵?   不曾想,言讫,蔺璟一声轻笑,“我们从陆路回,另一条水路,是为梁王府中一人预备的。”   闻言,贺瑶清心“咯噔”了一下。   是谁,会是谁人。   贺瑶清倏地便想起那些个假扮成商队的突厥人,莫非,那些人竟意在梁王府么?   可若是为着挟持谁人以此来拿捏李云辞,东珠已然在了,再不济,她也在蔺璟手里头,哪里还用得着再大费周章得去梁王府挟持谁……   电光火石之间,贺瑶清下意识得低喃,“你们要挟持李云辞的母亲?”   闻言,蔺璟只不过微微挑了眉眼,不置可否。   李云辞的阿耶已然故去,他又是那般孝顺之人,谁人能比他心上之人更能教旁人拿捏住他的七寸?除了秦氏,想来再无旁人了。   既如此,先头突厥来犯怕亦是幌子,不过是为了调虎离山,好让梁王府府内空虚。   贺瑶清回想先头看到的那两张图,虽蔺璟说一条是陆路一条是水路,可她瞧着,两条路都不似是去金陵城的……   心下一顿,“你们可是要将秦氏带去津沽?”   语毕,蔺璟眉眼倏地一跳,随即一挑眉向她望来,眸光晦暗无明。   “何以是津沽?”蔺璟反问。   是了,为何是津沽?不过是因为她深知上辈子李云辞是在津沽与曹侃大战中骤然身亡。   正当贺瑶清默然不语之际,蔺璟复道。   “原告诉你也无妨,算算时日,想来也差不多便要成事了。”那镇定自若的模样,俨然胜券在握。   贺瑶清心下一沉,竟教她猜中了。   难怪上辈子李云辞骤然起兵造反,原是蔺璟设局挟持了他母亲。试想,他在前线为大历朝舍生忘死,一回头圣上竟要用他母亲来拿捏他,换作谁人能按下不动?   想来蔺璟亦是知晓,李云辞兵马实力为何,故而掳走秦氏却不回金陵城,反而直接去往津沽,曹侃手下能遣用之兵马众多,再加上蔺璟若早在津沽埋伏,李云辞心系秦氏,确实防不胜防。   待想通了这一关窍,贺瑶清亦惊亦惧,随即牙关紧叩,已是赫然而怒。   蔺璟为圣上夺兵权,竟不惜与原本便跟大历朝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异族突厥合作……   在雍州经年,他李云辞究竟有无将反之心她如何不知?分明一心为大历朝,却被远在金陵城的圣上与些个迂腐庸臣猜忌谋算,直至丢了性命……   一时心下怒不可遏,可面上沉沉若水半点不敢表露。   才刚蔺璟说,想来已然成事,莫非已教他得了手?   贺瑶清一颗心在胸腔内乱撞,已然心绪难宁,委实没有心情再与蔺璟虚以委蛇,不管蔺璟有无得手,都得先想法子将东珠送出才好。   “我们既要走……东珠也要一道么……”   “初初将她掳来便是怕她见着了坏事,我那日瞧着,你与她二人这样好,你莫要替她担心,眼下既已要事成,待我们离了雍州城李云辞的地界,我便将她放了。”蔺璟一字一句地说道。   闻言,贺瑶清眸中难掩失望,若等他们出了成,也不知道梁王府要成什么样子了。   现下却也只得微微点了点头,遂出门去了。   -   外头天色不过稍暗,暮霭沉沉,回廊深处却已挂起了孤灯几盏。   贺瑶清出了院子,转头便往东珠的屋子去了。   平日里她要去看东珠,蔺璟从不会阻拦,不过却总不让她们二人待太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来寻,贺瑶清因着有旁的盘算,也不好太过驳了蔺璟。   只今日,事情紧急。   待贺瑶清至东珠屋外,遂遣了门外正看守着的几个人,让他们走远些。   那些人初初自然是不肯,只贺瑶清疾言厉色,搬出了蔺璟,他们才退至稍远处。   她也不与他们多周旋,瞧了瞧天色,便入内去了。   第一眼不曾见到东珠,待绕过了屏风,才见东珠原伏在床榻之上抽泣着,许是听着声响,“你们竟这般欺辱我!我阿兄和阿大立马便会寻来的,届时……届时我定然不会替你们求饶!”   说罢,还吸了吸鼻子。   贺瑶清见状,轻声唤了一声东珠。   那头东珠闻声,倏地爬起了身子,见着来人,声泪俱下,这几日她一直被关在这间屋子一步都不能踏出。   “嫂嫂,他们要将咱们关到何时?”   贺瑶清抬手扼住东珠的手腕,一指竖于唇边,轻声“嘘”了一声。   东珠倏地噤了声。   “今日的晚膳可有送来过?”贺瑶清轻声问道。   东珠摇了摇头,亦低喃,“还……还曾。”   “循着往日,还有多久能送来?”   “约莫,半刻便会来罢。”   贺瑶清眼波流转,环视四周,遂将东珠拉至一旁絮絮说了她的打算。   东珠闻言,只不住得摇头,“我若走了,嫂嫂可如何脱身?”   “听我说!东珠!有突厥人混入了城中,欲对梁王府图谋不轨,以挟老夫人而戕害你阿兄!现下王爷正在雁门,便是得了消息直接赶回来怕也来不及,你出去后,寻阿大,让阿大想法子,务必不能让老夫人落入旁人之手!”   “可记下了?”   东珠正对才刚贺瑶清所言一时消化不及一般,一脸怔楞,待贺瑶清拽了她的手臂重重摇晃着,才知现下境况之严峻。   正这时,外头传来了叩门之声,原是送吃食的仆妇来了。   贺瑶清闻声,行至案几旁抄起一个铜制的香炉,而后绕至侧门处朝东珠使了一个眼色,东珠这才轻咳一声,朝外漠然道,“进来吧。”   随即便是“吱呀”,果然是一健硕的仆妇端了吃食入内,也不多言,只兀自走向桌旁,将吃食一一置于桌上。   那头贺瑶清悄么儿将门阖上,蹑手蹑脚地行至那仆妇身后,使出全身的气力,手起炉落。   将香炉整个磕在那仆妇的脖颈。   原这样的事情她还是头一回做,贺瑶清心下微喘,只待那仆妇瘫软了身子。   不曾想仆妇竟下意识得一手捂住才刚被生砸的地方,而后缓缓回过身,满眼的不可置信。   贺瑶清心下愕然,不明白为何仆妇竟还不曾晕,正想抬手再砸来,可那仆妇已然有了防备,倏地出手扼住了她的手腕,教她半点动弹不得。   她原不过是被娇养在深闺的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轻易便被那仆妇制住了。   仆妇随即扯了嗓子,想来是要朝外唤人来。   东珠立马抬手捂住那仆妇的唇口,至此,屋内低鸣之声不绝,索性声音不算大,想来外头的人应该还不曾听见才是,可再这般纠缠下去,东珠再想逃怕是艰难。   心下一横,待空出了手,贺瑶清复举起铜炉,照着仆妇的脑门便又是一记。   只听得沉闷一声“咚”,瞬然,那仆妇两眼一翻,倏地软了身子。   至此,贺瑶清与东珠二人蓦得松怔下来,胸间喘息不已。   贺瑶清额上皆是汗,因着用力过猛,手指不住得轻颤着。   可不敢有半点耽误,贺瑶清慌忙解开腰间的封带,从内里将一张易容的面皮拿了出来,细细替东珠贴好。   东珠对贺瑶清竟还会易容,已然震惊不已,可眼下也无多时间来解释,只随意寻了由头搪塞了。   随即剥了仆妇的衣衫,让东珠将衣衫换了。   做完这些,贺瑶清心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又絮絮交代了许多,原从这间屋子出去后,东珠能否从这个宅院逃出还是未知,可眼下无旁的法子,只得勉力一试。   正敛了心绪,要推门之际,那屋中不知从何处传来布谷鸟的声响。   贺瑶清心下一怔,遂环视四周,便见才刚还是完好的青瓦顶上已然有了一个洞,房梁上头正栖着一人影,想来便是方才她替东珠换衣衫时进来的。   那人影随即落下,待至跟前,竟是阿大!   阿大望着正匍匐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的仆妇,又抬手在她脖颈之上敲了一记。   东珠见人来,面上倏地欣喜,眼底一红,又要落下泪来,“阿大,你怎的才来!”   “阿大,你来得正好,快些将东珠带出去。”贺瑶清又将今日从蔺璟那处知晓的事情复说了一遍。   阿大闻言,眉头紧蹙,遂朝贺瑶清顿首压低了声线,“属下来迟,那日王妃吩咐属下跟着那几个可疑之人,属下跟了一阵,待摸到了他们的落脚之地,便传了消息给王爷而后便去马车旁寻王妃。”   “却不想刚巧碰上歹人,只他们人多,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先跟着,待今日才得了机会近身。”   贺瑶清只道抓紧些,抬头看着被掀了几片青瓦的屋顶,可屋顶这样高,东珠又不似阿大的好身手,如何要跟阿大一道走?   阿大自然也知晓现下的难处,“无妨,表小姐仍旧从门口出去,属下从梁上去,暗中跟着表小姐便是,若有异动,属下还能从旁周旋。”   至此,不敢再耽搁,阿大复轻身上了房梁,从屋顶出去了,不多时,便听到屋顶传来几声轻而又轻的敲击青瓦之声,这是在催促。   东珠行至门口,正要推门,又转身朝贺瑶清道,“嫂嫂保重!待出去了,我让阿兄立刻来救你!”   说罢,东珠推开门至檐下,左右一望不曾有旁人往这处瞧,便垂首往外去了。   贺瑶清阖上门,佯装东珠还在的模样在桌旁坐定。   可不知为何,一时心绪不定,胸腔内的一颗心不住得乱跳,好似下一刻便要破腔而出一般。   少顷,便听见院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之声,贺瑶清心下陡然一提。   慌忙推开门,待出了院子绕过甬道,原是钟鸣漏之时,却见院外灯火通明。   待走近了,才看见原是好些个人举了火把,将正不住瑟缩着的东珠围在院中。   蔺璟正立身站在廊下,面上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唇边隐隐挂着不达眼底的笑意。 第58章   “凭你?何堪与他相提并……   贺瑶清心下大骇, 也管不得什么教养,慌忙中一手提了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向院中东珠那头跑去。   却还不曾跑至廊下, 就被侧旁的三两健硕的仆妇给拦了下来,一时挣脱不开,只得唤道。   “东珠——”   那头东珠闻声, 骤然回转过身,泪眼迷蒙, 颤抖了声线, “嫂嫂……”   院中的蔺璟亦循声望了过来, 贺瑶清正是惊慌失措之际, 一个抬眸, 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好整以暇又阴郁的眼眸中。   蔺璟一个抬颚示意,仆妇面便将贺瑶清扭送至他跟前, 随即倏地松了手。   贺瑶清一时步履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却被蔺璟一个揽腰稳住了身形。   二人就这般四目相对。   贺瑶清想要将他推开,瞧着不过是略清瘦之人, 可当双手置于他胸膛上之时, 却是一动都不能,亦因着腰后的那股力道, 被迫仰面瞧他。   心下已然愤懑之至。   “你究竟想要作甚!”   耳边复传来东珠对蔺璟的吼叫,“你这肖小!快些放开我嫂嫂!”   蔺璟全当不曾听见, 半晌,才低声阴郁道,“我原说过,待你我出了雍州地界我便会放了她, 你为何还要与我作对?”   “先头那几日,你在我身畔,我是有哪处待你不好?你究竟为何还要与我作对!”   “你这样性急得要将她放走,可是要她去给李云辞报信?你要救梁王府?你与他相识多久,就因着他轻薄了你,睡了你,你便要为着他置我于不顾?”   声音轻而又轻,似夜风簌簌铺洒在贺瑶清的面上,可是他眼底泛着猩红,眸间的怒意已然掩盖不住,字字句句都教她感到又惊又怒,更有被耍弄的羞耻之感。   干脆直直得回望了过去,眉眼怒极,唇口微张,“似你这般狗彘不食之人,为达目的肆行奴颜婢膝之态,不过只会躲在角落里头作些个蝇营鼠窥之举。”   “他李云辞为大历朝赤胆忠心,为镇守雁门边关置生死于不顾,一心为黎民百姓之生计鞠躬尽瘁!莫说我与李云辞今日如何!凭你?何堪与他相提并论?”   “卑陋龌龊蝇营狗苟之辈,厮以为当了内阁第一辅臣,便无人知晓你衣衫之下的下作?当真是寡廉鲜耻!”   言讫,贺瑶清心下因着怒极而是不住地狂跳,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麻,唇瓣微微颤抖着。   那头蔺璟闻言,面上初初是愕然,显然不曾想到她这样的一个向来有好教养之人,能破口骂出这样许多的花样来,一时额间青筋暴起,而后是气急而笑,最后倏地阴沉了面,轻扯唇角。   “是……你既这样看我……你既这样看我……”   “来人呐!”   话音刚落,身后便出列了几人垂首听着吩咐。   蔺璟转过身,朝着院中阴恻道,“去,把那个叫东珠的带下去,让她知晓究竟什么是寡廉鲜耻卑陋龌龊蝇营狗苟之辈。”   “不着急,一个一个来便是。”   闻言,贺瑶清周身一震,浑噩着不可置信道,“什么叫一个一个来?”   不过一瞬,便疯狂地在蔺璟怀中挣扎着,嘶叫着,“蔺璟你疯了!是我要将她放了的!是我骂了你!与她何干!有什么你冲我来便是!你放了她你放了她!”   蔺璟却将她紧紧桎梏着,转过身,望着她惊慌失措的眉眼,好似终教他瞧见了她面上的一点儿人气,心下竟倏地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慰,遂一字一顿道。   “你真不该惹我生气。”   说罢,又转过头朝院中众人吩咐,“再将她的脸给我划花了!”   那头东珠已然吓得魂飞魄散,只一步步向后退去,口中哭叫着:“嫂嫂救我……阿兄救我……”   突然,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倏地朝东珠伸了手,就在要堪堪碰到她之际。   东珠双目紧阖,扯着嗓子大喊。   “阿大救我——”   话音刚落,便见一人影从青瓦的屋顶上头翩然落至东珠身旁,随即拔了佩刀抬手一挥,才刚那人的手已然应声落地。   瞬然,院中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那头蔺璟见状,一声轻笑,“我还道你不敢现身了。”   一挥手,竟又从院外涌入好些人,想来那些人皆是藏在暗处,就等着阿大现身。   贺瑶清朝阿大喊道,“阿大,带走东珠!莫管我!”   “且看他有无这个本事再说。”蔺璟嗤笑着。   朔风飒飒,将阿大的衣摆吹得呼呼作响,便见他抬手起落间,地上已然躺了好些哎叫不绝的人。   可渐渐地,阿大身手再好,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那些人各个下了死手,招招要命。   贺瑶清的一颗心顿顿得揪着。   不多时,阿大的肩背之上、手臂上已然被划了几刀,一时殷红的血顺着握刀的手缓缓滴落。   若没有东珠,凭阿大一人自然可以脱身,可阿大沉声不语,只牢牢地将东珠护在身后。   但,蔺璟的人委实太多了,多到险些要连院中都充斥不下,他们将阿大与东珠团团围住,待阿大破开一圈便又有一圈人围涌了上去。   饶阿大再骁勇,终是有力竭之时,身上衣衫已不曾有完好之处,隐隐透着内里被恍若被割成筛子一般的血肉。   从始至终,不曾有过一声闷哼呼痛。   终于,有人称阿大不察,伸手向东珠拉去。阿大见状,跨步上前横劈一刀抬腿将那人踹出老远。可此时,忽然有一人从背后向阿大的后腰刺来,“噗”的一声刺穿血肉的声音,那人的长剑从阿大的腹前透出,又倏地拔开。   只一瞬,阿大好似被抽干了气力,豁得单膝跪地,一手抚住伤口,手背上头青筋冒起,一手立刀插丨入地面勉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身上鲜血淋漓,那血如何都止不住,好似下一刻便要流干。   东珠已然是泣不成声,大步上前膝行至阿大跟前,哆嗦着唇瓣,不住地抽噎。   “阿大,你怎的了?你可要紧?”   “属下怕要有违王爷之令……今日恐护不好表小姐了……”阿大气息漂浮,额上沁着豆大的汗珠。   每说一句,便从口中呕出好些鲜血来。   东珠张徨失措,一碰都不敢碰他,生怕一时不察碰了他哪处伤口,教他凭白再受一道痛楚。   只得颤巍着双手合举着,将阿大吐出的鲜血接着,好似这样便能让他受好一些。   一张口,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声,“阿大,你莫要胡说八道!我阿兄命你护好我,你是接了令的!你定然要好好活着才是!”   阿大已神思混沌,鲜红的血从四肢百骸流出,额上不知何处有了伤口,内里鲜血潺潺,缓缓淌出遮住了他的双眼。   月朗星稀,今夜月影分外冷白,不知从何处滚来一股乌云,缓缓弥漫着将银辉熠熠的玉蟾遮住了半个身子。   院中忽得暗了下来,亦如贺瑶清已然被骇至恍惚的思绪。   她怔愣着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热泪盈眶,倏地转过头,直瞪着那宛若疯魔了的蔺璟。   她蓦得意识到,饶她上辈子嫁了蔺璟三年,她对他仍旧一无所知。   他们今日好似便要折在这处了……   可东珠与阿大是无辜的,皆是因为她,皆是被她连累,才落入蔺璟之手。   心下是愤恨不已,整个人仿佛要崩溃,贺瑶清一手抓住蔺璟的衣襟,指节颤抖着,声音嘶哑却声声破了音,“你放了他们!听到不曾!”   “你放了他们!”   可蔺璟却连一眼都不曾朝她看,只望着院中那支离破碎的二人,眸中闪着奇异嗜血的光。   贺瑶清顺着蔺璟的目光望着,心下骤痛。   那头院中蔺璟的人并不会因着阿大倒下便住手,少顷,便又缓缓围了上去。   已然身形不支的阿大见状,趔趄着步子起了身,原是连站都站不稳的了。却臂膀微横,从身上破碎的衣衫上“嘶”的扯下一布条,将手中的刀与一手满目疮痍的手牢牢绑在一起,又打了一个死结,遂一手横刀,将涕泗滂沱的东珠护在身后。   可旁人如何瞧不出,阿大现下身负重伤,俨然是强弩之末。   贺瑶清倏地闭了眼,再看不下去。   半晌,才缓缓睁开眼,颤抖着唇瓣,轻声喃喃道。   “你放了他们罢……”低了声线,服了软,似恳求一般。   闻声,蔺璟缓缓朝贺瑶清侧眸,她却并未看他,只双眸迷茫得望着院中,许是察觉到他在瞧她。   才徐徐转过面庞来,眸中一颗又一颗泪珠滚落,没有撕心裂肺,却分明生息殆尽。   “你放了他们罢……你不是说,城中人已然要得手了吗……”   “既如此,东珠与阿大今日走不走应该于你的计划无多影响了罢……”   “你今日这样生气,是因着我骗了你……”   “可你忘了,你原是惯会骗我的啊……”   望着贺瑶清潸然泪下的模样,蔺璟的心仿佛和着她的哭声一道慢慢被攒紧,心如刀绞一般,直至教他唿吸不能,张口微微喘息着。   恍惚间想起他二人初识,她原没有说错,他是那个对她不起之人,哪怕只他一人有上辈子的记忆,可这辈子她仍然知晓是他向圣上进言将她赐婚来雍州。   他已然肠结悔清,郁结于心。   他今日这般生气,皆是因为她因着李云辞背叛了他。   可她哪里算什么背叛,她曾经满心满眼皆是他,他最知晓她如何悔婚自甘为妾入蔺府。   是他的错,皆是他的错。   心下悔之无及,他为何要这般勃然大怒,为要让她复瞧见他这般不堪的一面……   -   “你放了他们罢……我跟你走……”   贺瑶清呢喃着,眸中是一片死寂。 第59章   我于李云辞而言,没有……   这夜, 露雾重重,贺瑶清一人在屋内,独坐愁城。   桌上燃了一盏烛火, 火光因着不知从何处透进来的风微微晃动着,更将一双眉眼映得若明若暗,亦将眸中含而不落的泪水甫得晶莹剔透。   蔺璟最后应了她, 让东珠带着奄奄一息的阿大走了,还替他二人安排了一辆马车。   二人出宅院时, 东珠朝贺瑶清望了一眼。   她知晓东珠想说什么, 她想说, 她定然尽快寻李云辞来救她。   但, 她还能逃得掉么。   眼下雁门告急, 梁王府恐亦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她不知晓有多少突厥人混入了城中, 且不论李云辞究竟会不会想要救她。   单梁王府与雁门就能教他分身乏术了。   何况,她自然没有那样大的脸, 会觉着于李云辞而言,她能比秦氏更重要。   夜已然深了, 院中凉风呼呼, 分明已然是春日里了,但是教人听着屋外的风声, 心下总是莫名扬起一层寒凉。   贺瑶清下意识地抬手搂住臂膀,妄想驱逐眼下陡生的如上辈子在蔺府暗无天日的那段时日亦生的绝望之感。   老天分明要她重活了, 可为何她还是跳不出这样的牢笼。   正万念俱灰之际,便听到轻而又轻的叩门之声。   贺瑶清心下一顿,她原是背对着屋门坐着,却连眉眼都不曾抬一下, 一动不动。   少顷,便听得“吱呀”一声,屋门被人从外推开,随即是有人跨步入内,复阖了屋门的声音。   “我瞧屋内燃着烛火,想来你还不曾休息,便来瞧一瞧你。”轻声细语切切,哪里还有半分前头那疯魔的模样。   贺瑶清却半点没有与他周旋的心境,正眼都不曾瞧他。   她如今犹如沉入无波古井,只余哀毁骨立之感。   那头蔺璟却对贺瑶清的不作声半点不见怪,兀自絮絮说着,“今日原是我的不是,将你吓到了,日后再也不会这般行事了。”   “日后定然,尊你重你……”   说罢,倒似个受了何样委屈似的一声轻叹,复道,“明日我们便动身,今夜你好生休息。”   遂起身,正要踅出屋外。   “你方才,为何叩门。”贺瑶清面色如常。   蔺璟步子一顿,“怕你已然休憩,或有旁的不便……”   “我既不曾应你,为何擅自推门入内。”   言讫,蔺璟默然不语。   贺瑶清这才缓缓转过身,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嗤笑,好整以暇得望着面前之人脸色如何精彩。   她才刚三言两语,便将面前这个总是将“日后”要如何待她好之人的面具给扯了下来。   整日里头课语讹言颠三倒四,虚伪之至教人作呕。   “只我有一事不明。”   “你既向圣上提议遣我来雍州,现下又是内阁首辅,最是春风得意之时,又来寻我作甚?”   闻言,蔺璟倏地沉了面,仿佛他先头行了错事,现在被人人赃并获正与他当面对质跟他讨要一个说法般,可他百口莫辩,恨不得要一颗心剜出来才能教她知晓他的悔意。   只恨老天不曾让他在她上轿撵之前重生,若是,如今在她跟前,哪里会这样落相。   默了默,蔺璟方启唇,“瑶清,破甑不顾,过去的事我们莫要再想了……”   贺瑶清听罢,不过复勾了唇角,显然无心与他纠缠他先头的所作所为。   “你今日,是故意的吧?”   望着蔺璟身形一顿,贺瑶清心下嗤笑,复启唇。   “你早就知晓有人跟了上来,故而特意布下天罗地网,只看着何人来救,便一网打尽。”   “原我还觉得奇怪,不管梁王府那头成不成事,与你何时动身有何干系,你分明是故意在此处逗留。”   “若是李云辞带小队人马来,便是瓮中捉鳖,若是李云辞携大军来,那造反之名目便坐得实实的了。”   “先头口口声声说着对我不住,你这一次的算计,除了想要引李云辞来,剩下的便是想看看我会站在谁人一边。”   “可是你算错了,我于李云辞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你高估了我,李云辞不曾来,他怕是连我现下已被你掳走都不知晓。”   烛火映着蔺璟面沉若水,他忽然意识到,她与先头那个只会跟着他身后唤他“知舟”的小女娃儿不一样了。   那时初见,她最是天真,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哪里会似这般凌人。   他身上若有半点染恙,她都是满眼的心疼。   可如今再瞧,眉眼睥睨,淡漠到只余讥讽。   他好似再也掌握不了她了……   不过一瞬,蔺璟的心腔倏地被攥紧,而后又是绞痛,直痛得人忍不住轻哼出声。   他又一次败下阵来,蓦然转身,一句话都不曾说,踅出门外去了。   待蔺璟走了,贺瑶清才渐渐松怔,周身的气力好似被抽光,缓缓坐至椅上,只抬眸望着晃动无明的烛火,再不作声。   半晌,那兀自忍在眼眶中的泪珠终是“啪嗒”一声,夺眶而出落在桌沿上头。   -   翌日一早,屋外从昨儿半夜就开始下起了雨,现下院中已然是一片泥泞。   贺瑶清才刚起身,连外衫都不及披,就听到屋外的叩门声,只当是仆妇来送早膳。   遂应了声,只道入内。   不曾想,推门而入的竟是蔺璟,手中端着吃食入内,径直行至桌旁,将吃食一一摆放好。   贺瑶清随即挑了外衫穿在了身上,面无表情地对着蔺璟的言笑晏晏。   “瑶清,待用完早膳我们便走。”   闻言,贺瑶清缓步行至桌旁坐下,瞥了一眼,皆是她从前任性时爱用的。   不动声色地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不用了。   那头蔺璟还在絮絮不休,“你可有什么行礼要收拾的,我差人来替你收。”   贺瑶清险些轻笑出声,“你怕是记错了,我原是被你掳来的,又哪儿来什么行李?”   心下是好一阵腻烦,贺瑶清再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我要换衣衫了,你可能出去?”   说罢,豁然站起身,正要往屏风后头去,不想才刚跨出一步,便觉脑中又是一片混沌,随即一个趔趄,只堪堪用手撑住桌面才稳住身形。   遂赫然而怒道,“蔺璟!你又给我吃了什么!”   那蔺璟面上竟又报赧,“今日要走了,怕要旁生枝节,故而只得让你受些委屈。旁的事体我可以不管,只一样,你我一定要在一起。”   望着蔺璟装模作样,贺瑶清只恨不得上前去撕烂他那张伪善的面皮,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日在成衣铺子里被迷晕的感觉又袭来,不过一瞬,便整个身子瘫软了下去。   正要摔倒之际,蔺璟上前一把揽住了她。   她口不能言,动弹不得,通身上下只强撑着一双眼珠子还能顿木得上下转动着。   却也不过一会儿子,双眼一阖,复晕了过去。   -   那日李云辞从雍州出城往雁门去,一路上旌斾大纛,盔甲在身,画戟横手。   待至离边境还有五十里之地,李云辞吩咐驻扎落账休息,明日再行赶路。   是夜,李云辞与李宥、张谦、陈观澜、许琮等几位良将在帐内商讨,阿二在账外候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皆在说着要如何借着这次机会大败突厥钦察部落,教他们日后再不敢来犯。   一时胸臆间满是豪壮,待稍晚,众人才四散而去。   李云辞叫住了李宥,李宥随即顿首行礼,帐中只余他二人。   “才刚张谦等人那般慷慨陈词,却瞧你不作声,可是有旁的顾虑?”   李宥这才轻声道,“属下心中之言,全然是兀自猜想,眼下大战在即,怕是……”   “无妨,你说便是。”   李宥复行礼,一字一顿,“那日衙署被抓的突厥人说有人越境去往突厥,这么巧,钦察便又犯境,那人把咱们雍州衙署的刑罚试了个遍,想来未必会说假话……”   “怕是……不得不防……”   闻言,李云辞眉目沉沉,缓缓点了点头,“此番确实太过蹊跷,故而我今日在此处扎营,横竖先瞧瞧动静。”   二人正说着,外头阿二道,“王爷,营外有人求见,来人称是您的故人。”   李云辞与李宥二人面面相觑,遂让传。   继而便见一戴着软帽通身湿透之人入内,待掀软帽,露出一张苍髯如戟的脸面来。   李宥敛眉一瞧,只道好生面熟,却又似不曾见过。   一旁的李云辞随即扯了唇瓣笑开,“蓝可,何以这身打扮。”   底下那满脸络腮胡之人竟是蓝可,李宥瞠目结舌,随即便见那蓝可撕开面上粘着的胡子,露出一张于清俊深邃的脸来。   李宥见状,转身朝李云辞一作揖,只叹道,“王爷果然好眼力。”   那头蓝可亦毕恭毕敬地朝李云辞行跪拜大礼,想来时间紧迫,遂开门见山,“因着沿途恐防被人认出,为避免旁生枝节,便从水路过来……”   李云辞上下打量着蓝可,瞧着通身不住滴水的样子,倒似是一路游过来的。   “王爷,前几日我见钦察集结了其他几个部落的兵马往雁门处来,原无甚奇怪,可我悄悄跟了几天,却发现钦察首领与精锐皆不在队伍内,非但如此,我怕弄错,复调头回了部落打听,他们亦不在部落。”   “因着此番一来一往,便浪费了些时间,至现下才能来报王爷……”   闻言,李云辞倏地沉眉,钦察首领沾既骁勇善战,此次突厥来袭聚集了数十万骑兵,这样大费周章,分明携破城之势而来,若蓝可所言属实,为何最重要的沾既却不曾来……   除非,他有更重要的去处。   可究竟是什么去处,竟让钦察沾既下了这样大的血本…… 第60章   蔺璟这厮,千刀万剐也难……   是夜, 雍州城内,更深露重。   城内几条主干街道平日里头惯有几条队伍巡防,最近因着李云辞带兵出征, 好似巡防人手亦跟着减少了。   郊外一处私宅,外头看起来无甚稀奇,瞧着不过是哪家的员外在此处养了外室。   绕过晦暗的大门, 内里青瓦白墙的院子里头,正有一人双腿交叠着架在石桌上, 右手下垂手指勾着一个酒壶, 身上肌肉健硕, 一脸的络腮胡, 五官深邃异常, 眉目深浓,倒不似是中原人。   只这人脸上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从左额处横惯右眼直长至耳际,疤痕深且乌黑, 仿佛是被人险些掀掉半个脑袋,瞧着凶神恶煞甚是骇人。   此人双目紧闭, 只眼皮子里有眼珠子缓缓转动, 气息粗沉浊浊,身上散发着酒味。   半晌, 外头有了响动,随即一人入内, 朝刀疤汉子行了一个突厥礼,开口亦是突厥语。   “首领,外头人皆准备好了。”   话毕,刀疤男子嚯得睁开眼睛, 原此人便是突厥钦察部族首领——沾既。   沾既带着部族一波精锐,统共不到一千人,但各个都是骁勇善战的精锐。   又用弄来的文书混入了城内,蛰伏在此处宅院,等待时机。   原要混入城内也没有那么容易,可因着有“贵人”相助,加上李云辞手下一干良将皆不在城中,故而行事便方便许多。   “属下刚刚派人去了城中,那人来报,想来是因着李云辞不在城中,这几日竟兵防懈怠,眼下正在城中巡防之人都无几。”来人是沾既手下的得力干将蒲裘。   沾既闻言,冷哼出声,眸中露出精光,“原说李云辞那厮治军如何严明有方,都是狗丨屁,当真天助我也。”   “吩咐下去,大队跟我走,剩下二百人由屠吾带着去出城处接应。”   “只可惜今日有旁的要事不可恋战,如若不然,真想屠了梁王府以报这一眼之仇。”   话毕,沾既抬手捂着那刀疤横错的右眼,原他那只眼已然形同虚设,现下只余一只左眼能视物。   李云辞骁勇善战,沾既一只右眼便是在一次战前与李云辞两两决斗中被一枪挑破的,至此破了他手下的军心,俨然不战而败。   奇耻大辱原不知要何时才能报,不想今日便能抓了他李云辞的老丨母,以泄心头恨意。   少顷,沾既出了内院,行至宅院外,点了随从,一行人便摸着黑出了私宅。   今夜雾潋重重,倒似是天亦助他,一时心潮澎湃,已然想着待破了梁王府,要如何泄愤。   虽说时间紧迫,不能屠府,要抓的秦氏也要即刻送出城,城外还有一艘船在候着,故而他无暇侮辱,但将他府中的女使仆妇不管老的嫩的皆抓走以侍军中,也能教他李云辞怄上一怄了。   待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分散着陆陆续续入了城内,先头原是小心翼翼地环视城中各个街道,可瞧着巡防之人果然少之又少,那蒲裘心下有疑,“首领,今夜好生奇怪,虽说李云辞原在雁门,可城中兵防却不至于懈怠成这般。”   沾既闻言,倏地蹙了眉,随即问道,“雁门可有传来消息?”   “按您的吩咐,雁门那处这几日皆是击鼓相鸣,却不出兵,每日日出而出,日落而收兵,只与李云辞的兵马遥遥相望。”   言讫,那沾既随即嗤笑出声,俨然昂首天外之态,“既李云辞还在雁门,你这般怂相给谁看!”   说罢,便直往城中梁王府去。   待至府外,左右一瞧竟一个府兵都不曾瞧见,又见那刺朱描金的一块牌匾高悬于府门之上。   沾既见状,抬手举弓,拉满弓弦,只听得簌簌之声,便见箭羽插入牌匾。   此举甚是振军心,众人皆亢奋不已,却不敢出声,只得扬着手中的刀剑扬威。   那蒲裘道,“首领,可要按原计划分一拨人从王府各个位置架梯入内,里应外合。”   沾既抬手一挥,“不必,寻几个人入府内替咱们打开府门便是。”   他如今心内振奋,仿佛秦氏已然在他手中,梁王府内众女眷更是任他如何云雨。   蒲裘还想再多言,沾既已然不耐烦,指挥着身后众人上前去破门。   几人出列,于府外架梯,暗夜中如院墙之间的壁虎,几个便隐入高墙,随即便是几声拳拳到肉的闷哼之声,想来是才刚入内的人将看守大门的小厮给结果了。   可沾既与众人在外头等了等,却不见有人来开门,一时心下犹疑,吹了一声口哨以此来与入王府内的几人通暗号。   半晌,王府内传出一声轻哨回应。   沾既众人心下微落,不多时,便见厚重的府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遂露出堪堪够过一人的门缝。   众人大喜,随即围拥而上。   几个马前卒先行探路,可皆是入了内便无声响,蒲裘心下怀疑,跟着队伍上前。   刚入王府门内,便见院中正站着一阀一阀的府兵,却一点声响都不曾发出,先头入内的自己认眼下皆被捆绑着手脚口中塞堵着,只发出细微的呜呜之声。   蒲裘大骇,随即大喊,“首领,有埋伏——”   话音刚落,便被内里的补兵蜂拥而上捂住了唇口,再也发不出旁的声音了。   沾既闻声,心下一震,显然不曾想到梁王府竟有防,可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紧勒了马缰,正要举兵入府内。   不想王府门口的街道两旁,倏地亮起好些火把,火光熠熠恍若白昼。   再定睛一瞧,竟是好些兵士将前后两条道皆堵住了。   至此,沾既才深知中了埋伏,可想到李云辞现下正原在雁门,城中兵防再厉害,也是群龙无首,便想重振气势突出重围。   可他手底下的人骁勇善战,那是在雁门关外的草原之上,亦是在马车之上,铁骑挞伐自然来往不利。   如今不过是一条街道,又无多少马匹,自然是施展不开,不多时,便渐渐被围困了起来。   看着身边一个个精锐倒下,沾既却也只能无能狂怒,毫无突围的可能。   正狼狈不堪之际,便见人群中有一人策马而出,分明是一个人闲庭信步之态,却行出了波澜壮阔磅礴气势。   待近了,才发现,来人正是雍州梁王——李云辞。   沾既一时大惊,“你怎会在此处?”   李云辞勾了唇角,轻笑出声,“只许你日日遣人出战击鼓,倒不许我遣旁人鸣鼓应你?”   说罢,朝身后吩咐,“将钦察首领沾既给我捆了。”   那沾既如何肯束手就擒,随即将袖口中的一支响箭放出。   锐啸之声,破空而出。   随即,沾既面露得意之色,“李家狗儿,今日想抓我,怕不是那么容易。”   哪曾想李云辞再见沾既放信号之时半分慌乱也没有,只拍了拍手。   不多时,便见几人被捆着推搡出了人堆。   只一眼,沾既险些要昏厥过去,竟是他留在外头的那一小队人马中的几人。   只当他今日要折在这处,一时也管不得什么后果,愤然破口大骂,“李家狗儿,你这只会花拳绣腿的白脸儿!”   “我睡你老丨母!我睡你祖宗!我睡你婆娘!”   闻言,李云辞面上渐凝,翻身下马,调转枪头朝被制住手脚的沾既一枪掷去。   那枪尾虽比不得枪头尖锐,却顿生生得掷在沾既唇口处。   枪身沉重,只听得一声闷哼,那沾既“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那鲜血中还混着几颗牙,人亦匍匐在地生咳着。   李云辞面色冷寒,朝身后沉声吩咐,“去寻个人来替沾既去势,免得他在此处胡言乱语。”   言讫,身后便上来了几人将那沾既捆了起来,亦将其他抓住的人送往衙署。   内里府兵出府来见过李云辞,李云辞一挥手,“老夫人可安好?”   城中巡防统领李诚如只道老夫人一切安好。   李宥被留在雁门与突厥人周旋,今日原是张谦跟随李云辞回城,那张谦点了人,上前附在李云辞耳边,“沾既手下还有一得力干将屠吾似不曾见到,恐有异。”   李云辞抬眉,开口正要说话之际,李诚如上前,“今日收到阿大传回的一封信。”   说罢,从怀中摸索出一封信交给李云辞,李云辞侧目,遂将信封拆开,一目十行,面上分明瞧不出多少动静来,可李诚如却觉周身气息骤冷。   李云辞骤然冷声,“王妃与东珠不在府中多日!为何无人说与我!”   李诚如心下大骇,慌忙跪下,“那日阿大先传回消息,说雍州城内混入了突厥人,事关重大,属下片刻不敢耽误便飞书给王爷,又想着阿大原是跟王妃东珠在一块,若有异那封信上合该一道说的。”   “今日才收了阿大的第二封信,信上原是写着王爷亲启,属下不敢擅自拆信笺。又因着这几日怕有人恐夜袭王府,便日日不敢懈怠等着王爷指令,此事事关重大,属下不曾见到王爷的面又怎敢旁生枝节,故而现下事毕,才得了机会,便立马报与王爷了!”   李诚如絮絮说了许多,李云辞却已然耐心全无,只怒斥一声,“蠢材!”   随即连府门都不曾跨入,翻身上马,点了一队人马,又吩咐张谦处理后事,而后挥了马鞭,向信上所言之处策马而去。   -   那夜见蓝可后,阿大的信亦随即送到了帐中,信上说有突厥人混入了雍州城中,正在郊外,恐有千数。   因着蓝可之言,李云辞不过一个转念,便知晓梁王府恐生异端,遂飞书传回安排部署。   一路上策马狂奔,可直待他今日悄然回城,那沾既等人都不曾动手。   李云辞干脆下令撤了大半城中布防,只待瓮中捉鳖。   可他却不曾想到,逮了沾既随即便迎来当头棒喝,蔺璟竟胆大妄为至此,掳走他的亲眷!   李云辞眉目冷沉,不住地抽着马鞭,马儿吃痛奋力疾驰。   -   “王妃与东珠皆被关在鄞阳边郊一处私宅,暂且安全,私宅主人似蔺。”   “若为蔺,唯恐设埋伏对王爷不利,王爷暂且莫出面,待属下打探清楚。”   李云辞因着活捉了沾既而心生满足之感,却被这短短的信笺搅得混乱不堪。   宅院既在鄞阳,按时辰来算,这封信应该是昨日送出。   信上虽说她二人暂且安全,可那在胸腔之内狂跳的心却半点不曾得到安抚。   旁人恐不知蔺璟与贺瑶清之旧,可有人觊觎他的王妃,他最是清楚。   蔺璟这厮,千刀万剐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第61章   这迎面袭来求救无门的绝……   李云辞策马扬鞭, 出了城郊便一路向东往鄞阳去。   玉蟾教薄云遮了一半,郊外长青小道上头,只余马蹄子踏入泥地的声音, 又是沉重又是急促,声声都踏在了李云辞的胸腔之上,只听得“咚咚”的心跳之声。   正是万籁俱寂之刻, 小道尽头竟也传来马蹄簇簇的声音。   这样钟鸣漏尽之时,李云辞随即勒停了马匹, 待远处的马车至百米处, 不待李云辞瞧清驾马之人是谁, 便听得那人大呼。   “阿兄——”   “可是阿兄?”   是东珠的声音, 李云辞心头一震, 随即催马上前。   待至马车跟前,便见那驾马之人已然热泪盈眶, 可模样分明不是东珠。   “阿兄,快, 快救救……阿大他……”   说罢,又是一阵抽噎, 面上眼泪鼻涕皆糊作一团。   李云辞闻言沉了眉头, 随即翻身下马,走上前一把挑起幕帘, 便见躺在马车上已然奄奄一息之人,身上的衣衫早教鲜血浸透了, 面上更是血肉模糊。   但只一眼,李云辞便认出,此人就是阿大。   马车外头那人满眼皆是惊慌,“阿兄, 阿大可会死?”   李云辞眉头紧蹙,从怀中掏出一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喂入阿大口中,复抬头望着面上涕泗滂沱的东珠一动不动,犹疑道,“东珠?”   闻言,东珠一时愕然,只不解为何李云辞是这般模样,不过一瞬,遂反应过来,摸索着下颚处将先头贺瑶清替她贴的易容面皮给撕了下来。   这才露出一张泣不成声的脸,不是东珠又是谁人。   东珠抽噎道,“阿兄,是我,东珠!阿大如何了?”   “我用了药给阿大吊着一口气,身上的伤口太多,却都不要命,只腹部那一处伤得太重。”   复侧转过身,望着被东珠扯下的面皮眉头沉得更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的就你和阿大脱身了,你嫂嫂呢?”李云辞复问道。   “嫂嫂先头为着救我,这才替我易容的,可现下嫂嫂还不曾逃出来!”   “那日我与嫂嫂在成衣铺子里头被迷晕了,醒来后才知被那肖小掳了,嫂嫂为救我和阿大,现下还在那处呢!阿兄莫耽误了!快些去罢!”   东珠语无伦次,有着几日惊慌下骤见亲人的扼腕长叹,又有为着贺瑶清与阿大提心的担忧。   李云辞显然疑窦丛生,却不及问,时间紧迫,遂翻身上马,吩咐几人将东珠与阿大带回好生救治,剩下的皆与他一道继续往东。   正要策马之际,复转头朝东珠问道,“你们特意出府去的成衣铺子?”   东珠摇着头,立身在李云辞马侧,轻声道。   “那日我去寻嫂嫂,赶巧嫂嫂亦寻我。是我拉着嫂嫂去府外看阿迎他们,我们在马车上头等阿大,二人无趣,嫂嫂便见街对过有一家铺子,一齐去瞧了一瞧,可我们不曾留心,有一男子跟了进来,趁嫂嫂入内间试换衣衫之时下手带走了我们。”   -   夜渐渐深了,林间涌起一阵又一阵薄如雾潋的露气,头顶一片黑云无声地朝着李云辞一行人铺天盖地卷来。   李云辞马鞭抽得委实狠,一人甩开队伍很远,这么多天,从雁门跑回雍州,身下的马儿已然是力竭之际。   正这时,李云辞骤然勒住马缰。   一时间,马儿一声嘶鸣,三足腾空,马前蹄簇簇落下,原就疾驰的马儿就这般教李云辞生生给勒停了。   那一心只为救人而去往鄞阳的心好似倏地便冷了下来,薄雾浓浓,只余浑噩之感。   李云辞脑中思绪翻飞,东珠先头面上贴着的那张面皮教他不得不去想。   她原就惯会这个,他是知晓的。   先头救他便是用的这个法子在陈氏家中久住,俨然游刃有余。   今日又替东珠亦易了容,她好像总是随身带着这样的东西……   王府里头每隔小半月便会有裁衣的师傅带着新布料上府中来供女眷挑选,虽他也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但要去成衣铺子委实无甚稀奇。   然,她为何要在府外试换衣衫。   何况眼下瞧来,那日俞嬷嬷亦不曾跟在身边,想来也无旁的女使在。   她原就是宫里出来的,平日里头与他见礼、哪怕是与他随意说些什么话,那通身的教养都教人半点挑不出毛病。   既如此,饶东珠那般不懂事的想来都不会轻易在外头试换,她又为何会?   林间月影疏萧,只余点点银辉透过枝丫上头的树叶斑驳得落在小道上。   渐渐地,孤月终教被乌云追了上头,不过一瞬,便被乌云全然拢住了身子。   郊外漆黑一片,李云辞抬头望着那不过甫出一点儿光辉的玉蟾,心绪漂浮。   半晌,李云辞复翻身上马,紧勒马缰,调转马头而去……   ……   贺瑶清再醒来时,人已然在马车里头,身上盖着一卷薄毯,只一个脑袋与一双手露在外头。   车内锦帛柔软,还燃着一明香炉,内里香烟袅袅,沁人心脾。   可她半点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细细嗅一嗅那香炉里头燃着的是什么香,柔软的锦帛是出自苏杭何处。   她眼下,除了一双眼珠子能略动一动之外,旁的是一动不能。   她身侧还坐着蔺璟,是易了容貌的蔺璟。   见着她醒来,蔺璟随即探过身,在她跟前轻声道,“我们眼下便要出城去了,你且忍一忍,待出了鄞阳,便给你解药。”   那蔺璟当真是无知无觉,二人离得那样近,他说话时的气息轻易便铺洒在她的面上,她避不过,便只得兀自阖了眼,眼不见方为净。   只她心下却有着摧心剖肝之感,可因着被蔺璟用了药,却是一滴泪都掉不出来。   她知晓,倘或真的出了雍州地界,想来再无人能救她。   -   贺瑶清不知晓现下外头在哪儿,只留心听着外头的动静。   马车嗒嗒地跑着,初初好似是几辆马车并行的声音,渐渐那车轴转动的声音远去,便只有她身下这辆马车轮压过石子的声音。   想来先头在那郊外私宅门口,众人皆坐了马车走,许是怕人多引人注意,便四散开来?   贺瑶清一时不解,蔺璟竟要这般堂而皇之得出城么?   忽得心下冒出一丝希冀,若他真是要从城门出城去,莫说那些个混入城中的突厥人有无成事,便是东珠赶回王府中,也来得及通知他们。   既如此,若城门戒严,只肖有人来查马车,便能看见她了?   饶她现下一动都不能,也忍不住心跳加快,一心扑在外头细细听着声响。   不多时,马车外头渐吵闹,有人群来往易市的声音,想来是从城郊入了鄞阳街道。   从前她从金陵城来,便是在鄞阳的驿站出嫁,她知晓待出了鄞阳城,再往外便是雍州城最后一道关卡——东城门。   若在鄞阳被人拦下盘问,抑或眼下巡防之人是王府中人,抑或是手中有她的画像,她便有机会能得救。   待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随即便听到马夫透过车门朝内轻声说道。   “主子,有人查。”   闻言,贺瑶清心陡然提起,正这时,复听到蔺璟勾了唇角的声音,“按原计划行事便是。”   说罢,垂了眉眼,好整以暇得望着贺瑶清,直将她望得寒毛乍竖。   马车渐渐停了,外头传来士兵盘查的声音,只道车上人物皆要下车。   贺瑶清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少顷,便听得士兵的声音俨然就在门外,“车上是什么。”   “官爷,车上是我家老夫人与公子,老夫人病重,我家公子从津沽回来将老夫人接去一道同住的。”   那士兵许是不信,随即让车马将车门打开查验。   霎时,车门开,一阵刺眼的阳光射丨入,直晃得贺瑶清连眼睛都睁不开。   半晌才堪堪迷蒙了双眼,便见蔺璟朝那士兵作揖行礼。   “有劳官爷,家母身染重症,眼下正要往津沽治病去,还望官爷行个方便。”说罢,蔺璟便朝外头的车夫示意。   那车夫见状,想来是早有准备,忙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要往那士兵的手中塞去。   士兵细细得朝马车人瞧了一眼,不见有异,随即推掉了,“莫要来这套。”   说罢,随即手一挥喊道,“走罢。”   至此,车夫阖上门,道了声谢,便往又驾车往前去了。   贺瑶清忽然意识到,为何先头蔺璟那般镇定自若。   她眼下虽瞧不见,可她面上定然如蔺璟一般被易了容貌。   想来瞧着是一病弱老妪的模样,所以才士兵才半点疑心都没有。   莫说梁王府设了关卡,便是李云辞眼下就在东城门口,怕也是认不出她的。   倏地抬了眸,不经意便与蔺璟四目相对。   他眸中的从容不迫,已然足够击垮贺瑶清半晌前升起的所有希望。   她的一颗心渐渐下沉,恍若沉入久寒湖底,那压抑的窒息之感扑面而来,教人喘息不能,可无人来拉她,她便只能继续下沉,直至坠入无底深渊。   这迎面袭来求救无门的绝望,心底只余哀哀欲绝之感,只觉当即便要落下泪来,可她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   饶她如何悲泣,旁人瞧着她不过是面沉如水罢了。 第62章   他来救她了……   马车嗒嗒地跑着, 并不快,外头瞧着倒似是哪户人家出来游山玩水的模样。   约莫小半个时辰,车外尤其吵闹, 贺瑶清又模模糊糊回了神,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般一个个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去。”   “可不是么, 那前头站着的可是咱们梁王殿下?”   “梁王殿下不是应该在雁门,怎的会在鄞阳东城门?”   “你们还不知晓么, 前几日有突厥人伴作商队混入城中, 殿下神机妙算, 昨夜将他们一网打尽!”   “当真么?”   “这如何还能有假, 就昨儿半夜的事体, 听说还活捉了一个首领。”   骤然听到有人谈论李云辞,贺瑶清倏地醒了神, 李云辞在雍州城?眼下就在前头东城门?   他拦下了过往的马车犊车,一个个在查验?   他可是来寻自己的?   一时忍不住热泪盈眶, 心口那原如槁木死灰一般的心境眼下仿佛被春风拂着引燃了一撮小火苗,升起一丝希冀。   一颗心在胸腔内胡乱撞着, 贺瑶清喉间干涩, 那狂跳的心险些要从唇间破口而出。   贺瑶清下意识得侧眸望向蔺璟,却见他亦在瞧着自己。   想来才刚外头的话他亦听到了, 面上瞧着不过是微微勾了唇角,随即轻启薄唇, 似不岔,似淡漠道。   “瑶清,你与李云辞在一处这样久,你猜他可能认出你来?”声音轻而又轻。   说罢, 遂伸过手来,三指扼住了她的下颚,轻轻左右摆动着,好似在瞧着他替她贴上的面皮可有破绽。   少顷,面上漾起更深的笑意,眸中是掩盖不住的洋洋之色。   那居高临下的模样,仿佛又要临头朝贺瑶清泼下一抔水来。   现下她脑中一片混乱,饶蔺璟如何讥讽冷哼,她都不能有所回应,只尽力集中了思绪听着外头的动静。   现下马车停许久才能前进几个轱辘,想来东城门已然积下了好些人车,众人愈发不耐,可拗不过巡防士兵与李云辞,故而皆是一个个排着队等候着。   许是等着的时间久了,蔺璟亦有些不难,面上还是先头那闲信的模样,只指节微微轻叩着马车梁避。   一下又一下,短促轻缓,似是叩在贺瑶清的心尖上头。   终于,听到了外头的查问的声音,“内里是何人,往何处去。”   不过一瞬,贺瑶清的心陡然一提,是阿二的声音。   若她现下有知觉反应,想来已要潸然泪下,从不曾觉得阿二的声音这般可亲过。   阿二既在,李云辞定然在!   贺瑶清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得望着车帘。   外头的车马又是用着先头那一套回话,“回禀官爷,我家老夫人病了,公子来接老夫人去津沽养病。”   下一秒,便听得“吱呀”一声,车门被打开,随即一个刀柄倏地掀起车帘。   便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帘,正是阿二!   可阿二在这处,李云辞呢?   正当贺瑶清心慌气短之时,遂听得阿二回转过身向后道,“王爷,不是。”   随即便见一人,从马车旁行至马车头,向车厢内环视了一眼。   是李云辞!   贺瑶清心跳骤快,努力睁着眼睛回望过去,她瞧见了映在李云辞眼底的乌青,下颚处竟还长出了一层青短的胡渣,她何时见过他这样的模样,那满脸的疲累俨然呼之欲出。   仿佛到了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她已然许久不曾见到他了。   她……心里头……甚为念他……   那跌宕不止的思念啊,都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化作了三千秋水缓缓汇聚在心口,胸间隐隐回荡着凄入肝脾之感。   这几日的胆战心惊、惴惴不安,皆因着此刻见到他的一瞬,泛起好一阵酸楚,胸臆间亦被希望李云辞能认出她的感觉充斥着。   那头蔺璟面含微笑得朝李云辞作揖,“殿下。”   李云辞闻言,朝他望了一眼,随即垂眸,看向正在车厢内躺着的她。   蓦然,贺瑶清用力得望了回去,只恨不得撞进李云辞的眼眸中,告诉他,她是谁人!   可,不过一瞬,李云辞便轻蹙了眉头收回了目光,朝马车旁去了。   那阿二见状,亦放下了车帘。   马车外的车夫随即跳上马车,扬了马鞭,只道“多谢官爷。”   马车便又徐徐地跑了起来。   贺瑶清心下一顿,他不曾认出她。   那厚重的丝绒车帘落下时,带入了一缕凉薄的春风。   好似“噗”的一声,春风肆意,亦将她心下最后那点子乘着希冀的火苗给捻灭了。   这世上,再无人能救她了。   她那颗跳动无章的心,眼下宛若被滚滚车轴碾压成碎末沉入泥尘,再难复原。   她原也知晓,如今她被蔺璟易了容貌,又动弹不得,饶她才刚再用力得向李云辞望去,在李云辞看来,想来不过是眼皮子轻颤着罢了。   莫说是他,便是那日在成衣铺子,她亦不曾认出易了容貌的蔺璟。   原就不该抱什么希望的。   可那巨浪滔天的抱屈衔冤之感终于席卷了她,她叫天不应欲诉无门。   只余万念俱灰,呕心抽肠之痛萦绕于心,窒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不多时,耳边终是传来马车越过城门的声音,心一点一点地下沉。   她想,老天不该教她重活,让她又一次坠入不见天日的冰川地狱,支离破碎。   -   待出了城门,蔺璟算是守了信用。   将动弹不得的贺瑶清扶起,从内襟中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喂入她的嘴里。   “这解药吃下去,小半个时辰便能恢复,才刚教你受委屈了,眼下我们出了雍州,日后再无人能将你同我拆散开。”   蔺璟浅浅得弯了眉眼,唇边含着笑,语态最是温柔。   可教贺瑶清瞧来不过是一条缓缓向她游来口中吐着信子的一条毒蛇罢了,教她唯恐避之不及,只她如今又能避去何处。   不多会儿,贺瑶清露在外头的一双手已然可以微微颤动了,双腿好似已然有了些许气力,可她眼下心如死灰,莫若动弹,便是缓缓唿吸都觉疲累不堪。   马车又行了一阵,外头车夫朝内道,“主子,已然至郊外,可要放信号让其他人来汇合?”   “只可惜昨日沾既不曾得手,可惜了了。”那车夫仍在絮絮不休。   蔺璟闻言,略一挑眉,轻笑出声,“无妨,总还有机会。”   随即侧身推开车窗掀起帘子向外看去,见四下无可疑之人,便略抬袖襟,想来是正要放响哨。   贺瑶清眼帘微掀,菱唇轻启,“你要将我带去何处。”   “回宫里头么?”声音虚浮。   蔺璟默了默,“你想回宫里么。”   贺瑶清垂了眼眸,“是我想回何处便能回何处的么。不回宫里,回你的蔺府?”   “你先同我回金陵城去,我在郊外置了一处私宅,眼下局势未稳。待事成,我便向圣上求娶于你。”   闻言,贺瑶清心下震动,“你将我从雍州城掳走,圣上竟不知晓?”   “你要将我养作你的外室?”   言讫,贺瑶清顿了一顿,心下稍一回转,复启唇,“你说的成事,可是替圣上夺了雍州城的兵权?”   “可这几天来往这样多的人,他们不会向圣上禀了你胆大妄为之举?”   “那些皆是我的人,你无须多虑。”蔺璟微微敛了眉。   “那与突厥人勾结,是你一意孤行还是圣上默许了的?”   闻言,蔺璟转过头来,默了又默,他真想告诉她,他原是已活过一回的人,既重来过,那便凡事皆在他掌握之中,他今日可以利用突厥牵扯李云辞,他日待李云辞身死,他亦可震住突厥各部。   昨夜不过是那沾既无用,坏了他的事,如若不然,眼下李云辞合该同上一辈子那般,焦头烂额,被迫举兵。而他只需要将秦氏带去津沽曹侃处,再在城外设下埋伏,便能将李云辞折于箭下。   到那时,雍州的兵权,便是唾手可得,有了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便也不用与突厥玩什么你追我赶,当即便让中原铁骑踏平突厥!   半晌,蔺璟兀自敛了思绪,唇口微张,正要说话之际。   随即听到马车后头有簇簇马蹄之声传来,听声音,好似来人还不少。   贺瑶清自然也听到了,一时心下怔楞。   那外头传来车夫略是惊慌的声音,“主子,好似有人在追。”   蔺璟一默,面色微沉,“可瞧清楚了是何人。”   不待车夫应声,那铁蹄簌簌之声已然至跟前,外头传来怒喝之声,“下马车!”   闻言,蔺璟掀起车帘,面上挂着虚浮的笑意,“不知可是有什么误会。”   那马上之人却道,“少废话,快些下马车!”   贺瑶清被挡在车帘内,外头是何情景一概瞧不见,听外头说话的声音和口气,不似官兵,倒似是山匪,一时不敢轻易呼救,只怕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那头蔺璟随即笑开,“车上原是我得了病的母亲,这位兄台与众位弟兄可是近来手中有短,我们生意人出门在外不过图个平安。”   说罢,便兀自下了马车,朝车夫抬眸示意,显然是不想节外生枝,准备拿钱消灾。   随即又听到外头的声音,“马车内的究竟是老妪还是新妇,下车给我瞧瞧才作数!”   说罢,便见车帘被挑开,露出一个满面黝黑的脑袋,果然是山匪!   贺瑶清心下一骇,在那人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得下了马车。   那人一瞧,果然是个老妪,便颠了颠才刚车夫给他钱袋,复道。   “马车里头还有旁的值钱的物件?”   蔺璟闻言,显然不想与这些人多纠缠,便道,“这样罢,兄台尽管将马车驾去便是。”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笃笃的马蹄声。   速度之快,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已至贺瑶清身后,连面都不曾瞧清。   一声惊呼,贺瑶清便被那人伸手抄起腰肢,天旋地转之际,人已坐落在那人身前怀抱之中。   那人随即扬鞭调转马头催马前行而去。   贺瑶清已然魂飞魄散,脑中一片混沌,正要挣扎之际,便被那人修劲有力的手指一把扼住了手腕。   随即从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莫要乱动,坐稳了!”   声音沉稳有力,恍若黄沙中的甘霖,却教贺瑶清急躁不安的一颗心倏地趋于平静。   微风各煦,轻而又轻得吹动着他的气息从她的耳畔拂过。   先头所有的担惊受怕,都被身后这个宽厚又紧实的胸膛激得险些落下泪来。   马儿不住地狂奔,马蹄声映着她的心跳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是李云辞……   他来了……   他来救她了…… 第63章   “李云辞……你住手…………   蔺璟给的解药药效甚好, 不多时,贺瑶清已觉得周身气力回来了好些。   可她却一动都不曾,从始至终连回头瞧一瞧身后之人的勇气都没有, 也闹不清在怕什么。   只于马上,被圈在李云辞的臂弯之中,二人贴得这样近, 近得她能将身后之人的“咚咚”心跳声听得那样清楚。   她下意识地控制着唿吸,竟作出妄想要将二人的心跳趋于一致的幼稚之事。   她与蔺璟出城时, 想来是正午, 眼下瞧天色, 已近申时。   身后的李云辞自始至终不置一词, 只策马向前狂奔。   -   径直从东城门入鄞阳, 而后从鄞阳的另一处城门出了。   身下的马儿一路疾驰,发出渐渐力竭的呼哧喘息之声。   日头西落, 暮霭沉沉,远处的城墙慢慢被天边的夕阳融成淡淡的赤金色, 层层叠叠弥漫着,恍得人神思舒卷。   到最后, 那一点赤金色也渐渐消融, 贺瑶清忽然发现,李云辞策马从鄞阳出了后, 并不曾往往雍州梁王府去,而是一路往郊外。   身侧有呼啸而过的几棵擎天松柏, 身下是人迹罕至的羊肠小径,可她不认得。   一时心下不解,遂开口道,“我们现下是要去何处呐?”   只话刚说出口, 便消散在迎面而来的夜风中了。   李云辞亦不曾说话,回应她的不过是复狠抽了身下的马儿,和渐沉重的喘息,混着马蹄声,甫入她的耳畔。   一颗心缓缓往上提,她不知晓李云辞现下究竟要作甚,只敛着眉头,背脊渐僵。   -   终于,待马儿跑至一条河边还半点不见要停下的趋势时,贺瑶清心下慌乱,正要问他为何来这处。   一回头,却撞进了他晦暗无明的眼眸中,随即心下一震。   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眉头轻敛,眸中却恍如聚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几乎是一瞬,贺瑶清没来由的心虚,遂倏地想要转过身。   可李云辞一手松了马缰,揽住她的腰,气力之大,直将她整个人都快要贴至他的胸口。   迫她仰面瞧他,迫她临他俨然遏不住的满眼怒意。   李云辞的眼神莫名骇人,惹得贺瑶清心下好一阵心慌,再加上她眼下原还是朝前坐在马匹之上,腰际之上却已然侧身朝后了,姿势之艰难委实教人难挨。   随即便想要挣脱开复朝前去坐好。   哪曾想,李云辞当即勒停了马,两手皆松了马缰,一手揽住她的后腰,一手托起她的后脑,随即低下头来,径直将整个唇口都覆在了贺瑶清的唇瓣之上。   李云辞唇瓣干涸又冰凉,重重的压在她柔嫩的唇瓣上,唇口撕摩,她甚至尝到了他唇上的咸腥。   她满心内都教张皇失措充斥着,连反应都不及有,只得抬起双手推拒着。   可李云辞哪里容她躲闪,不过是加重了手臂上的力道,教她退无可退。   马儿这样高,李云辞这般癫狂的不管不顾之举,将她扼得这样紧迫,皆教贺瑶清陡生惊愕之感。   遂又是一个奋力挣扎,这回却大腿一滑,整个人便要从马背上头跌落下去,唇口也顺势脱离了李云辞的包覆。   口中一声惊呼,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噗”地一声落了地,李云辞双臂圈着她与她一道滑落了下来,她整个人顺势落在了李云辞身上,面颊磕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头,脑中泛起一阵金星,二人又因着惯性往河边滚了两圈才止住身形。   岸边潮汐渐渐漫过周身,而后又缓缓退去,不过一个来回,李云辞的衣衫便尽湿透了。   贺瑶清还不曾从才刚的张皇失措中回过神来,不过是撑起藕臂妄想从李云辞的身上爬下去。   那李云辞便不言分说又是一个翻身,他沉重的身躯便将贺瑶清牢牢的压在身下。   不待她有应,重新覆上了她的唇口。   眼下不似才刚在马上那般施展不开,李云辞好似是疯魔了,因着现下就在河畔,潮汐涨落甫过二人身子,不多时二人皆是通身湿透狼狈不堪。   潮涨时,河水能漫过二人的耳畔口鼻,教人唿吸不能,耳边只余水流咕噜噜流动的声音。潮落时贺瑶清亦无法喘息,因着她的唇口从始至终皆在李云辞的唇下,唿吸喘气皆靠李云辞来度。   先头蔺璟替她易的容早在河水的冲刷之下尽数脱落散去,露出了色若云霞一般的面庞。   可渐渐地,贺瑶清开始意识到,他的吻没有半点温柔晓意,倒似是带着怒意的惩罚,这般攻城略地无所不用其极一般汲取着她檀口中的湿意,更在她唇瓣之上肆虐无及。   和着潮涨时的窒息之感,他突如其来的吻让她从最初的心慌意乱至如今的栗栗危惧,她不知李云辞究竟为何要这般待她。   她开始挣扎,开始推拒,开始不住得在他身下扭动着身子。   可李云辞非但不曾松口,还抬手将她不断推拒的双手置于头顶扼住再也动弹不得,继而低头覆在她的脖颈之处,细细摩挲吮吸着。   他下颚处的青短胡渣眼下正刺挠着她细白莹润的肌肤,刺得她不住地躲闪,刺得她不住地颤栗着,那心下的慌乱与惧意已然呼之欲出。   眼下二人周身皆是湿透,流水淙淙早就将二人的胴体勾勒得清清楚楚,可李云辞犹觉不够,复抬起一手按向她的衣襟,只需稍稍弯曲了手指,便能轻易将衣襟解开,一探内里的美好。   贺瑶清眉眼惊恐,脑中是一片空白,想起先头还妄自揣测他不能人道,光是被迫用小腹勾勒他的身形,便已足够教她望而生畏惊恐万状。   他这般置她于不顾的模样,不顾她的推拒,倒似先头她因着他来救她而陡生的热泪盈眶之感皆是笑话。   只得颤抖了双唇,红了眼眶,呢喃着。   “李云辞……你住手……”   可李云辞恍若被褫夺了魂魄一般,半点话都不曾听见。   正这时,贺瑶清终于奋力挣脱了一只手,慌乱中手起手落,只听得清脆异常的“啪”的一声,竟罩着李云辞的面上扇了过去,亦将李云辞的面都扇得微微偏在了一边。   几乎是一瞬,李云辞停了手上的动作,满眼的愕然。   半晌,才缓缓抬起身子,低下头望着身下的人。   贺瑶清瑟缩着双肩,唇瓣肿胀不堪,又是一个潮汐拂过,盖住了她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屏息,透过晶莹的河水,她看到了悬于她面上那人眉眼中掩不住的愤懑、怒意与不可置信。   随即潮落,贺瑶清亦是檀口微张,大口地唿吸着,胸前因着唿吸而不住地起伏,除此之外却再不敢有大的动作。   她的一只手隐隐发麻,悬在半空之中,另一只手眼下还被李云辞置于头顶扼着,这样的姿势让她的藕臂高抬,那若隐若现的曼妙只稍李云辞一个低头便能全然瞧见。   二人就这般不发一言的对视着,有人眸中是愤懑不平,有人眸中是惊惧异常。   瞬然,贺瑶清终是败下阵来,别过眼眸,再不敢瞧。   李云辞亦随即松了手上的力道,而后慢慢起身,兀自转过身行至岸边,背对着贺瑶清。   贺瑶清终于能从水中爬起身,虽说是春日里,可先头一直泡在水中,教那寒凉的夜风一吹,遂不得控地战栗着,连指节都在颤抖,面上濡湿一片,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少顷,才听得李云辞沉而又沉的声音,“那日,你可是想逃。”   说罢,不曾回头来瞧她,只侧转过脸,好似在用余光看着她的神情。   一轮玉蟾当空高悬,月明星稀,银白的月光倒入河面,映着湖水波光粼粼,更称着李云辞的眉眼半明半暗。   不过一句话,便教她蓦然失神,噤若寒蝉。   她的缄默不语落在李云辞眸中,便是止不住的失望,随即冷笑出声,话出口竟是对他自己的嘲弄一般。   “才刚是我昏了头,你莫见怪。”言讫,默了默,复道。   “今日我救你,不过是为还你救东珠与阿大的情,你莫要往窄了去想。”   他有一句话是真,他如今确是被鬼摸了头,词不达意,胡言乱语,可这般皆不能抚平他缭绕在心头的怒意。   她早生了要离开他的心思,只他一人活在浑噩中自欺欺人罢了,初初他以为她是因着受了蔺璟的欺辱诓骗,故而心如死灰便是认命跟了他,要待他好。   然,她不过是妄想使些美人计,诱卦他,让他匍匐,任她予取予求。   连使出的美人计都是不肯出力稍些本钱的那一挂。   在见与他说要离府望他成全之事不得应时,她便生了兀自离府的心思。   不,想来从她入府时她便生了这样的心思,不过是在想着用虚伪至极的柔情蜜意来徐徐图之,妄想麻痹他。   她成功了,他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让他在她跟前似个跑码头的小丑一般被她捏在手心肆意玩弄。   他李云辞乃大历朝唯一的异性王,镇守边关战功赫赫。   莫不是还愁不能有貌美的女子真心待他么?   她是生得极美,可她的心硬如坚石,捂不热,哄不好。   李云辞脑中思绪翻飞,半晌,跨步行至马儿身旁,从马鞍下头拿出一个包袱,复走到眼下还歪坐在河畔的贺瑶清身旁。   抬手将包袱扔给了她,唇口轻启。   “你我日后两讫,再无干系。”   说罢,罔顾心下那点子若隐若现的怅然若失之感。   亦不管贺瑶清如今眸中神色为几何,丢下她,翻身上马,一手勒住马缰,调转马头,扬鞭策马而去。 第64章   蟾月高挂,与只影成双。……   贺瑶清望着李云辞甩下包袱, 翻身上马,策马朝前,连头都不曾再回,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可她却似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凉了个底朝天。   只脑后处的血气不住得上涌,仿佛要在她脑中寻一道口子破口而出。   分明在几个时辰前, 她才刚体会到心下思念之人至眼前的感觉。   便就在鄞阳城外,她方品尝到在绝望中有人朝她伸了手救她出苦难的滋味。   也不过半刻前, 就在这河畔, 他还对她妄行教人心下羞耻之事。   不过半晌, 竟已然东海扬尘般天翻地覆。   夜已深, 身侧的鸟叫虫鸣声此起彼伏, 月影朦胧缓缓沉下银色的层层光亮,轻轻落在她潮湿不堪的发上、衣衫上。   远远望去, 好似周身在莹莹发着光亮。   只眉眼低垂,眼睫和眼睑处含着一大滴水珠, 随着河岸上的微风缓缓晃动着,却迟迟不肯落下。   微风拂面, 她恍惚意识到, 李云辞才刚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他说, 他才刚所行亲密之事是他昏了头,让她万莫见怪。   他说, 他今日救她,不过是为了还她的人情,让她莫要往窄了去想。   她要往哪处想窄了去,她不过是被这连日来的打击、希冀、复被打击、复心生期盼, 如此往复搅人心烦意乱罢了。   故而才心思漂浮,以为他那般大张旗鼓落城门救她,是知晓她身陷囹圄。   他确实一眼将她看穿了。   原就是她的错,她先头不曾受过旁人的恩惠,以为这般为她便是心悦于她,竟兀自惶生出可笑的余生可倚的错觉来。   她原就是重活一世,上辈子便在情爱上头吃过苦头,怎得重来一回,还要在一样的地方跌跤才能长记性呢。   脑中还反复着才刚他的三言两语,他说要与她“两讫”……   霎时,贺瑶清蓦得瑟缩了一下身子,眸中含着的泪珠终于应声而落。   可眉眼间的泪珠好似生了根,初初不过是顺着她的面颊似一撮银线似的滚落,而后便是泪珠不断梨花带雨之态,至最后却是椎心饮泣涕泗滂沱嚎啕抽噎。   直待哭弯了腰肢,覆在李云辞扔给她的那个包袱上,背脊颤动,泣不成声。   所以,她已被李云辞抛下了。   那心下奢望已久的自由终于到来,可欣喜不曾如期而至。   她精疲力竭,却又痛不欲生。   蟾月高挂,与只影成双。   -   李云辞一路策马狂奔,行至半道,突然勒住马缰,“不要跟着我了,去跟着她,待瞧见她安全入了城便不用再跟,亦不用跟我复命。”   说罢,正要复朝梁王府策马而去。   却又一时犹疑,“还是再跟一段,待见着她安顿下了再回。”   眼下跟着他的这个暗卫,原先头都是隐在老夫人身侧,在他那回遇刺后,秦氏说什么都要将这个暗卫还给他。   更深露重,风过掠影,黑暗中好似有一个黑影朝先头的方向去了。   李云辞至梁王府时天都擦了亮。   阿二一直在府外候着,见着人回,忙上前迎,“王爷可算回了,老夫人差人来问过几回了。”   李云辞只将马鞭跑给了他,话都不曾说,便大步跨入内往院内去了。   步伐橐橐隐带怒意,阿二原也是个识趣了,随即跟上,口中小心翼翼地问询道,“王爷今日恐是累了,属下差人去给老夫人回个话儿罢,只道王爷一切安好,正要睡下了。”   话音刚落,身前的李云辞却骤然停了步伐,随即回身,眉目沉沉,薄怒道,“滚开。”   阿二闻言,哪里还敢再显眼,也莫管什么李云辞跟前需不需人伺候,随即顿了步子,再不敢靠前。   李云辞径直入了南院书房,朝院中大声吩咐,“备水!”   随即“砰”的一声反手阖上门,行至桌旁坐着,气息沉浊,胸膛间不住地起伏。   -   主子不曾回,院内的仆妇小厮自然也不敢皆睡去,几个原是要留着守夜的人听着吩咐了便去厨房预备,不多会儿,待备好了水便要去叩门。   可才刚王爷面色不善,谁人都瞧见了,哪个都不敢上前,你推我让得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略年长的仆妇林嬷叹了口气兀自上前去了。   行至檐下,悄么儿贴上耳朵朝内一听,见没什么动静,便抬手轻叩屋门,“咯咯”两声,“王爷,水已然备好了,现下可要沐浴?”   内里却无声来迎,林嬷嬷退也不是再叩门亦不敢,正心下两难之际。   便听得“吱呀”一声,屋门从内里打开。   李云辞面色冷沉,跨步出了屋子径直往浴间去了。   这几日军情紧急,好容易从雁门赶回来捉了沾既,又被另一桩事扰了心神,疑心蔺璟使诈,便着急忙慌得赶去寻原就有归顺之心的山匪,而后便一直在鄞阳城门处守着,一步都不曾离开过。   这番几个来回,莫说沐浴了,连衣衫不曾换过,先头又泡了水,后头又出了一身的汗。   如今味道,委实算不得好闻。   李云辞掀开幕帘入内,却见一脸生的女使系了攀膊站在浴桶旁,露出一双手臂兀自潋着浴桶中的水试水温。   待见李云辞入内,随即见礼,“见过王爷,婢替王爷更衣。”   说罢,莲步纤纤上前抬手便要替他解一口。   李云辞眉头沉沉,一个侧身避开,“这里不用你,出去。”   那女使竟轻易不肯走,只忸怩着垂眸不语。   李云辞眉头敛得更深,耐心殆尽,不知他院里头何时有这样放肆的奴才,“现下是你自己出去,再不走便是我扔你出去。”   语气之沉,直将那女使心下都骇得颤了颤,随即抬手佯装拭泪,哪里还敢再逗留,这便掀开幕帘出去了。   一时是心烦意乱之际,遂兀自剥了衣衫,也不管什么系扣繁琐,皆是一扯了之,不多时,便露出精瘦的腰际和肌肉贲发的胸膛与不可一视的纨绔之处。   随着李云辞沉身入内,浴桶中的水翻洒了好些出来,哗啦啦地溅了一地。   终于全身都沉静在水中,合该是思绪渐平缓之时,脑中却飘忽不定。   他想起从前他胜仗而归,亦是在这间屋子沐浴,她不曾得唤便擅自入内,美曰其名是替他拿衣衫。   放好衣衫后却不肯走,而是对着他带伤的肩膀轻唿了一口气。   骤然想起,李云辞的左肩竟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随即纨绔之处更是肆意。   不过一瞬,浑身便燥热难耐,好似犹如火在烧。   李云辞倏地烦躁,敛着眉头望着水面,只觉今日这水怎得烧得这样热。   遂转头朝外,“拿冷水来。”   话毕,复道,“多拿些来!”   不多时,便见几个小厮哼哧入内,将几桶冷水搬了进来,正要抬水替李云辞倒入水中。   李云辞却单手接过一桶,只道他自来,将那几个小厮皆遣了出去。   而后一个侧手便将一桶冷水全然倒进了浴桶。   却,犹觉不够。   遂又抄起一桶,干脆站起身,抬手临空,让那冷水从头浇下,一连浇了好几桶。   但那燥热之感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犹如谁人吹了一阵风,似有燎原之势,直扰得他好生胀疼。   半晌,只听得“哐当当”的声音,李云辞干脆掷了空桶,而后将另一手中的纱巾扔入水中,随即沉身入浴桶内,一手向下探去。   不多时,浴桶内水波翻涌。   他想起他今日胆大妄为对她的所为,她分明推拒不止,半分也不愿意,他全然知晓的,可就是不肯停,终在被她甩了一个耳光之时,才没有脸面继续佯装瞧不见。   过了许久,水中飘起一层白灼,桶内水波终渐止。   只余一人微微喘息着,脑中一片顿木。   不过半晌,随即起身,朝一旁的屏风抄起换洗的衣衫随意换在身上,而后向外去了。   -   外头晨光熹微,已有将破晓之势,李云辞径直回了卧房,他分明已不眠不休两夜,却在那张床榻之上睁着眼睛睡不着。   瞧了瞧外头的天,干脆又爬起了身。   坐在桌案旁只瞧着案几上头的烛火默然不语。   待坐了一阵,好似是想起了什么,轻敛着眉头下意识地向内襟处探去,却摸了一个空。   一时蹙眉,豁然站起身,在案几上头一沓子一沓子书册里头翻找。   待找了一阵无果后,才恍惚觉得他眼下恐当真是昏了头,这样的物件如何能在书册里头,随即绕过案几,扫视屋内,便向着书柜那几个小匣子那头翻找着。   仍旧没有,心下腾地冒起一抔火。   正要差人来问询这几日是谁人收拾的他的屋子,遂骤然回神,他才刚沐了浴,合该是在他换洗下来的脏衣服里头的。   继而嚯地打开门,径直往浴间去了。   只浴间早就被打扫过了,哪里还见得先头换下的衣衫。   有一瞬的惶神,复向外去,拉住廊下走过去的一仆妇,“浴间换下的衣衫呢?”   因着李云辞的语态委实算不得好,那仆妇闻言,心下一骇,遂磕磕绊绊道,“衣衫已然送去后头浆洗了。”   “在何处,我与你一道去。”   说罢,便跟着那女使往后头去了,待至后院,他才刚换下的衣衫竟皆洗好晾晒在院中,随即跨步上前,抬手向衣襟内摸索去。   外衫,中衣,连内衫都不曾放过。   还是没有。   身后的仆妇见状,上前小心问询,“王爷寻什么,婢替王爷寻罢。”   李云辞一时闷闷不乐,遂强自压下心内惘然若失之感。   原今日已然说得很清楚,他跟她是“两讫”了的。   既然万般皆难留,还留着那香囊作甚。   只道一声“罢了”,便转头朝外去了。   声音轻而又轻,不知是说与他自己,还是说与身后的仆妇。 第65章   “至亲至疏夫妻。”   夜越来越深, 得亏是在春日里头,贺瑶清在河岸边枯坐了好一会儿,除了歪坐着泡在河水里的裙摆还湿着, 其他已然渐渐要干了,只头上绾着的发髻还有点点水珠落下,她原头发就长, 先头那般在河水里头浸着,若不散开怕是难干。   便只得先从河岸边起身, 待至另一侧干爽之地, 缓缓解开李云辞甩给她的那个包袱, 见着内里有换好了的碎银, 一沓子银票, 竟还有出关的文书和户籍。   不过一瞬,贺瑶清便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替她想得那样周到,眼下又为何要将她一人抛掷在这四处无人之地, 可先头的眼泪都教流干了,如今只微微打着哆嗦抽噎着。   待点了包袱里头的物件, 裙摆已然渐干, 索性今日不曾下雨,还能瞧得见天上的星星, 贺瑶清望了一会儿,虽说李云辞给了她出关的文书, 可若出了雍州地界再遇到蔺璟又该如何是好,想罢,便起身往西面走去了。   夜这样深,虽说夜风吹在人身上不似先头那般寒凉, 可到底还是沁了些冷意,贺瑶清心下翻着酸楚,双臂抱着肩,一步步顺着羊肠小径向先走着。   她不知晓眼下离城中还有多久,莫说客栈,便是遇到个能让她今夜暂且落脚的茶棚也好哇。   正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嗷呜呜”的狼叫,一时心下大骇,她从小养在深闺,哪里还能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倏地站定身子再不敢动。   正是面色煞白之际,便又听得一声哀叫,倒似是谁人给了那狼崽子一记。   贺瑶清心慌意乱,哪里还敢再逗留,只得往前赶着路。   许是步履烦乱,又或是郊外小径碎石子太多,一时不察便脚下一绊摔了一跤,再起身时便发下膝盖已然用不得力,脚腕处好似也伤着了,一个跨步便是一股钻心的疼。   霎时,千般委屈又要临面袭来,热了眼眶,心里将李云辞那厮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也只得扶着树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向前去。   又行了一阵,不想远处竟有一辆犊车正朝这处来,上头驾车的好似是一位略上了年纪的大爷。   心下一时大喜,哪里还管什么脚腕上的疼痛,只得抬高手臂喊着,待那犊车近跟前。   贺瑶清便一瘸一拐地上前,“这位大爷,您这是要往何处去,我与家人走散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言讫,便见犊车内幕帘一掀,一老妇人探出头来,见状竟热切道,“这位姑娘,咱们正要往鄞阳去,可是顺路?”   闻言,莫管顺不顺路了,眼下只要让她顺利入了城,比什么不强,当即点头如捣蒜,“如此,可会劳烦二位。”   那老妇人随即下了犊车,将贺瑶清搀扶入了车厢内,抬手一摸,见她身上头隐隐带着湿意,复道,“怎的还湿漉漉的,可是沾了露水?我内里原还有两身干净的衣衫,是要带给我女儿的,姑娘若不嫌弃,可先换上。”   听罢,贺瑶清竟忍不住又要潸然泪下,只得忍了泪意,不住地致谢。   那老妇人便替贺瑶清阖上车门,坐在外头与那大爷一道驾车。   贺瑶清在车厢内摸索到一个包袱,待解开包袱,便见内里果然摆着一身衣衫,虽说是粗布麻衫,可与她身上头湿了又干还隐隐透着潮气的锦衣华服比,已然再好也不过了。   小心换上后,又从李云辞给她的那个包袱里摸出了两个碎银,悄悄放入那老妇人的包袱中。   复打开车门,“大娘,我已好了,外头天寒,快入内罢。”   那老夫人闻言,回过头冁然一笑,“不打紧,姑娘且好生坐着罢,我家老头子原一人驾车也是无趣,我陪着说会儿话。”   “入了城姑娘要去往何处?我们给你送过去。”   贺瑶清哪里好意思这样劳烦,“多谢大娘,只将我放在就近的客栈便可。”   老妇人应下,“姑娘若是累,不若先睡会儿,待到了地方我唤你。”   说罢,抬手替贺瑶清放下了车帘、缓缓阖上车门,便兀自与大爷二人说着话。   “且慢点赶车,夜里头路原就不见,没得磕到了。”   大爷随即笑道,“无妨,你还不知晓我么。”   话音刚落,便似老妇人轻轻拍了一下大爷的肩膀,言辞中带着一些嗔怪,“可小声些,莫扰了姑娘困觉。”   大爷随即压低了声线,“你也睡会儿罢。”   至此,外头便再无声音传来,只余“吱扭”的车轮转动的声音。   犊车原不似马车宽敞,贺瑶清瑟缩在车厢内,听着外头大爷与大娘说话的声音,眼眶湿热。   外间这一对,想来不过是日子寻常的夫妻,二人这样的年岁却能做到这般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蔺璟口口声声说尊她重她,却是虚伪至极的肖小。   可李云辞那人就比蔺璟好么,先头的那番行事,又哪里是尊她重她的良人呢。   心下一默。   所谓“至亲至疏夫妻①”,想来便是如此。   -   犊车晃晃悠悠地往东去,贺瑶清被那大娘唤醒时,已眯了好一会儿。   那老妇人轻轻推着她的肩膀,“姑娘,已然到了客栈了。”   贺瑶清缓缓爬起身,下了犊车,朝大爷与老妇人二人深深一拜,“不知大娘住在鄞阳何处,日后定当上门深谢。”   那二人却只摆了摆手,不发一言得驾车去了。   贺瑶清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遂转身,一瘸一拐入了客栈。   因着鄞阳原就是雍州边城,想来有许多从人在这处落脚,故而这样的深夜,客栈里头竟还是灯火通明。   才刚入门内,便有店小二让来迎,“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贺瑶清从不曾与这些人打过交道,何为打尖她都不知晓,只一时怔神,才缓缓道,“劳烦你,住店。”   “好嘞,您要住天号还是?”   “天号是多少银钱?”贺瑶清不明所以。   “天号二两银钱便可。”店家小二满脸赔笑。   “除了天号,还有旁的空房么?”   虽说李云辞给了她好些银钱,可日后便是天南地北独她一人,开头省着些总是没错的。   “还有地号一两银钱,人号半吊钱,后头还有通铺、柴房。”   “那便一间人号罢。”   小二闻言,面上竟闪过一丝愕然,随即绕回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又翻着账册,忽然“哟”了一声。   “您今日运气可算好,咱们就剩最后一间天号,就算您半吊钱便是。”   “当真么,你们掌柜可在么,给我开了这样的后门,后头掌柜查账骂你可如何是好。”   那小二摆了摆手,只道无碍,遂从内里抽屉中解下一把钥匙,继而引着贺瑶清往楼上去了。   贺瑶清原腿脚不便,那小二见状随即便要来扶,却在刚抬手之际又将手落了下去,许是想着男女有别,只腿脚上头慢了下来。   一手扶着楼梯的护栏,蹦跳着上着楼梯,许是过了时辰,竟也不觉如何痛,只在不经意间着了力才会龇牙咧嘴一阵。   待上了楼梯,绕过前头,便至房间跟前。   那开了锁儿,推开门,“客官您早些休息,有什么需要的您吩咐。”   贺瑶清向内一探,屋内窗户大敞,摆设齐整,罗帐床榻,软香玉枕,还燃了香炉,那屏风后头隐隐约约竟还有一个浴桶,内里香烟袅袅,莫不是还有热水?   “店家,你们天号房竟还提前备了热水么?”   店小二将抹布一甩至肩上,“天号房么,自然是样样俱全的。”   说罢,便向楼下退去。   贺瑶清原不曾住过客栈,心下暗道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遂入内,反手阖上门,又插丨上门闩,这才一瘸一拐地行至窗边,正要关窗之际,那窗外树影间好似有个黑影一晃而过。   贺瑶清心下一惊,再定睛去瞧,却不过见几枝枝繁叶茂的树枝摇曳罢了,一时只当是累极,看花了眼去,遂放下窗棂。   复行至床榻上,缓缓脱了鞋袜。   先头不觉,眼下一瞧,那玉白的脚腕竟肿成了猪蹄一般,上头还有一根青筋突突地跳着,瞧着甚是骇人。   一时懊恼,才刚应该多问一句店家可有伤药的,如今再去唤,这样晚了怕人已然睡了。   正心下犹疑之际,门口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客官,先头瞧您腿脚不便,给您寻来了一位大夫,您看,可要瞧一瞧。”   贺瑶清咂舌,慌忙起身撤开门闩,便见外头站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那老大夫一捻胡须,遂入内,搭脉、看诊。   遂取针要替贺瑶清针灸,她原惯是怕疼之人,微微瑟缩着,正要开口劳大夫轻点儿,又怕胡乱说话劳烦人家。   遂眼见着大夫往她脚腕处扎了针,初初落针时,因着害怕,唇口中的婴咛之声是脱口而出,后头再落针,便檀口微张用细白的贝齿咬住唇瓣,直将唇瓣咬得发白,再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   半晌,待针落好,那大夫又从药箱里头摸索出了几片树叶在石臼中研磨着。   收了针,将才刚磨好的汁水浸于纱布,随后覆在贺瑶清脚腕之处。   霎时,热胀之感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便是清凉舒适沁入肌肤。   “这样晚了,还劳大夫跑一趟,多谢了,不知多少诊金?”   那大夫却道,“诊金才刚楼下的店小二已然给了。”   说罢,这便告退了。   贺瑶清遂应下,只当是明日与店家一道结房钱,又起身将大夫送出,才复阖上门。   这日忙碌了这样久,因着受了伤,要沐浴想来是不能,便兀自简单擦洗了一番,净了发。   待躺在床榻之上时,已然疲惫不堪。   更深漏尽,万籁俱寂之刻,却又忍不住想起先头的事情来,不过一瞬,贺瑶清便兀自将胸臆间的婆娑泪意忍下,只不住地思忖着日后该何去何从。   脚腕上头阵阵清凉之感袭来,不经意间麻丨痹了人的思绪。   少顷,便睡去了。 第66章   皆是瞧她蠢钝无比,便可……   翌日一早, 窗外树丫上落了两只翠鸟,唧啾唧啾的声音不绝于耳,倒似是在吵架。   贺瑶清便就是在这样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声中缓缓睁开了眼, 已许久不曾睡过这样一个安生的觉。   见着外头天已大亮,遂爬起身,双足一落地, 便觉较昨日而言好了许多,虽说不能似寻常那般跑跳, 但慢慢走已无大碍。   贺瑶清推开门, 从扶拦旁探身见下头已有了好些人在用吃食, 遂缓缓行至楼下, 那店家小二见着人下来, 赶忙迎上来,“客官起得这样早?”   贺瑶清朝小二莞尔, “劳烦您,想寻些针线, 不知您这处有么。”   “有的,您稍后, 晚些时候给您送屋里头去。”   贺瑶清随即应下, 复转过身上二楼回了屋子。   不曾想那小二手脚竟那样快,这头贺瑶清才刚坐定倒了一杯茶水的功夫, 那头小二便在外头叩门了。   又起身去开门,便见小二满脸堆着笑意。   “客官, 哝,您要的针线。”   贺瑶清接过针线,随即道了谢,正要阖门之际, 那小二复道。   “咱们客栈还有好些个拿手的点心吃食,您若忙完了,可下去尝一尝,苏菜里头的小笼亦是一绝。”   闻言,贺瑶清心弦一拨,看着那小二转头下楼的背影,又“哎”了一声将他唤住。   “昨儿请大夫的诊金为几何呀。”   那小店笑道,“原都算在房钱里头了,哪能再多收客官的银钱。”   贺瑶清扯了嘴角,“如此,多谢。”   待回了屋,阖上门。   心下一回转,便知晓昨日李云辞走后,怕一直有人在暗中跟着的。   许是从那驾犊车的夫妇,到这客栈的小二,皆被打点过了。   能打点这些的人,若是蔺璟,便不会费这样的手脚,早将她掳走了事。   那便只有李云辞了……   想起昨日李云辞的所作所为。   他若是要成全她,那便好好说话,可他留了银钱还说什么“两讫”之言,那便是将她赶走。   既要将她赶走,却又寻了人一路打点。   作甚,是要瞧她能狼狈到何样的地步?   复想起昨夜她在河边哭成那番模样,这跟着的人也不曾现身。   一过一瞬,贺瑶清心下百转千回之际,便觉唿吸不顺,胸口发闷,眸中酸涩不已。   哪个要他这般作戏。   他既将她抛下了,便休要做这些迂回委蛇的事,凭白来让谁挂相?   瞧着她离了他是不行,先是羞辱于她,后头还要这般受他恩惠食嗟来之食么。   她原问店家要了针线来,只觉着将这些银钱放在包袱中不安全,便想用针线将这些银票缝进衣服内。   如今再瞧,当真是碍眼非常,唯余羞耻之感。   原她惯是个蠢的,那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怎的就这样巧,她刚摔了一跤便有犊车来?   还为着打消她的戒心,特意寻了一对年纪那样大的老夫妇。   也就这样巧,因着她身上衣衫潮湿车厢内便有衣衫可以换么,大小竟那样合身?   想来是瞧着她不谙世事,便可随意戏耍玩弄。   他这样的人能做下这样的事,倒也不稀奇。   先头与他下棋那遭,他便惯会使这样的手段,得亏那日她瞧清了他的路数,及早落子中盘认输,若是再顺着他的意思下下去,还不知要如何被羞辱。   蔺璟是这般,李云辞亦是这般。   皆是瞧她蠢钝无比,便可随意拿捏。   贺瑶清心下气恼又伤心,当即掷了那针线包,针箍在桌上头咕噜噜转了几个个儿,随即顺着桌沿“叮”得一声落在了地上,又左右盘滚了两圈,便终停了下来……   -   那头李云辞寻不到香囊遂又转头向书房去,天色已快要大亮,再睡是不可能,便想坐在案几旁闭目养神,准备到了时辰便去衙署。   这几日原事情很多,前日阿大伤得那样重,想来眼下还是衙署。   捉到的沾既还不曾审问,这次分明是有人陈仓暗度,多半是谁人他心下亦有数,只是得尽快拿到沾既的口供,方能呈到圣上跟前去,以正朝纲。   不想才至书房门口,便听到内里传来细微的动静。   一时敛了眉头,遂推门入内,语态不耐,“乾方?怎么回了。”   言讫,便见暗处有一黑影上前,作揖顿首,瞧不清眉目,“王爷吩咐,说待王妃至安全入了城便不用再跟。”   话毕,许是觉得这般所为倒似是他做属下的办事不力,继而小心翼翼道,“可是还要再跟?”   李云辞默了默,抬手只道不必了。   闻言,那人又是一个撤身,没了身影。   -   这番一个来回,瞧天色,再要闭目养神也是矫情,遂李云辞干脆出了院子,待至府门外,接过小厮递来的马鞭,翻身上马向衙署去了。   因着时辰尚早,衙署内众人还不曾正经上衙,李云辞入内时便见大家三两一聚凑在一块儿都不曾看见他,悉悉索索瞧着面色红润不知在说些什么。   心下莫名又冒出一股火气,沉声道,“李宥不在,便教你们偷了闲这般懒散!”   “是衙署里头的事体都做完了,任给你们白发粮饷!”   话毕,那几人随即回头,见着是李云辞,皆是大骇不止,慌忙跪地只道赎罪。   李云辞见状,亦是懒得再说,“将阿二、张谦寻来。”   说罢,便径直往内堂去了。   才刚坐定,连书册都不及拿,便见阿二小心翼翼入内来,作揖见礼,“王爷,您寻属下?”   李云辞眼帘微掀,“怎的这样快,昨日是宿在衙署不曾回?”   阿二讪笑不语。   “外头那些人若都如你这般,哪里会让沾既的人马混进城来。”   阿二闻言,原就是怪会见风使舵溜须拍马之态,遂讨好道,“他们原也是有家室的,如何比得过王爷事必躬亲。”   话音刚落,阿二随即噤了声,心下暗骂他自己多嘴多舌,眼下屋里头,是哪个没有家室么?昨日他家王爷分明策马救人去了,何以昨儿半夜却是王爷一人回?何况他家王爷从昨儿至眼下面色就不曾好看过,这当中的关窍旁人也许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么?   遂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果然见李云辞眉眼沉沉,正掀了眼帘与他对视。   不瞧不要紧,这一瞧只教阿二心下大骇,慌忙便要跪下。   李云辞唇口轻启,“近日皆是突厥在寻事,倒许久不闻南夷,阿大眼下正伤着,再者,南夷民风不似西戎,想来你家阿九去了万事能好办些,近日可得闲?”   阿二闻言,面色倏地难看起来。   李云辞心下轻笑,也不管阿二,复道,“张谦呢。”   “张大人还不曾上衙,昨夜审问沾既甚为辛苦……”   既如此,那便先去瞧一瞧阿大,“阿大现下可在后院?我去瞧一瞧。”   李云辞说罢,人已起身朝外去了。   阿二忙上前引路,“表小姐眼下也在衙署呢。”   闻言,李云辞轻敛眉,“她来衙署作甚,谁人教的好规矩。”   “人在哪儿?”   阿二跟在李云辞身后亦步亦趋,“正在阿大那处呢。”   -   阿大伤重,回来让大夫瞧过,只说若不是先头那颗药,怕是撑不了那样久。   身上其他地方皆不算太要命,上些伤药便好,只腹下那一块,已是教贯穿了的,怕是不大妙。   又失了那样多的血,待上了药,若是没有高烧,能三日内醒来,算是救过来了。   可莫说醒来了,大夫前脚刚走,阿大后脚便高烧昏迷不止,再寻大夫来瞧,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听天由命这几句。   衙署原是办公之处,家眷一概不许来。   只李云辞不在,又有哪个拦得住东珠。   初初还算是懂规矩,只立在屋内一角声儿都不出,瞧着大夫搭脉开药敷药。   可后头阿大一直不醒,便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又是伤心又是气愤,也管不得什么道理不道理,只不住得让大夫相救,可最后都搬出了李云辞,那大夫仍旧说无法。   这番几个来回下来,东珠终于明白,阿大真的命在旦夕了,心下涌起好一阵酸楚。   只想着若是阿大再醒不来可如何是好,她先头待他那样不好,那样凶,那样蛮不讲理,却都不曾见过阿大与她置过气说过一个不字。   如今为着救她,伤成这样,可她除了在他屋里头哭哭啼啼,望着屋里头照顾阿大的人忙进忙出,旁的竟都帮不上忙。   后来,东珠总是嫌衙署里头照顾阿大的人手脚太过重了。   那人用巾帕给阿大擦手臂,臂膀上头那样多的伤口,可那人气力这样大,倒似是活生生要擦下一层皮来。   东珠便将那人骂走了,至此,擦身换药皆是她来。   只她虽不是娇养在深闺,却委实算不得手脚轻巧的女子,但是在照顾阿大这桩事上,只余尽心二字。   好似将从前十几年缺失的温柔贤淑在这两日里头皆用了出来。   因着阿大眼下还在昏迷,故而用不了什么吃食,也进不得水。   东珠怕他脱水,每隔一会儿便用纳饱了茶水的巾帕替他拭唇,额上的冷巾帕亦是小半刻便会一换。   上药的时候,皆是先小心拆下纱布,将上头覆着的已然乌黑的擦净了再上新药。   又怕生水感染,热水却又对伤口的愈合不利,故而都是用烧热了的水再凉透了去擦伤口。   原是最费手脚的事,她亦是最怕麻烦的人,可眼下待阿大,再尽心也没有的了。   可即便如此,阿大一直不醒,她胸腔内悬着的那颗心就一直落不下。   每每气馁时却再发不出脾气,只啪嗒啪嗒得掉着眼泪,手脚上便更轻些。   “你先头替我买了那样多的好吃的,虽说后头你可去寻我阿兄报账,然我却是那样小器之人,连颗糖葫芦都不曾给你吃过,你心下定然是怨怪我的吧?”   “你快些醒了罢,日后我糖葫芦上第一颗便给你吃。”   “你还不知道罢?糖葫芦上头第一颗山楂总是最大的,糖浆亦是裹得最厚的。”   可应她的不过是阿大被衾下略有起伏的胸膛,再没有旁的了。   -   李云辞去后院时,东珠想来是累极,正坐在桌子旁抬了一条手臂支着脑袋泛着瞌睡。   因着顾虑着阿大,饶李云辞跨步入屋内的动静是轻而又轻,东珠却仍旧一个头着地醒了过来。   一个抬眸,便见李云辞正立身在屋内望着她。   连日来的委屈与害怕终在这一刻涌上心口,泪眼婆娑道,“阿兄!你怎的才回来!”   抬手拽住李云辞的手臂至床榻前,“你快瞧瞧阿大,你不来,衙署的大夫都不肯尽心,阿大烧了这样久,身上的伤药一天换三回,眼下却还不醒!”   李云辞沉眉望了眼阿大,遂回头朝阿二问道,“大夫怎么说?”   阿二忙上前,“大夫原说阿大凶险,若没有王爷先头那颗药,眼下怕是已然无了。”   闻言,李云辞随即又抬手朝内襟探去,显然是要再拿药。   阿二忙拦住,“大夫亦说了,王爷的药霸道无比,原就是起死回生吊命用的,眼下若再用,怕阿大受不住了。”   “三日内,若能退烧醒来,便无大碍。”最后一句话,阿二说得轻而又轻,已然是叹息一般。   那头东珠听罢,又要落下泪来,“阿兄,阿大是为着救我才伤成这样的,原你也是知晓的。”   “若阿大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日后有何脸面苟活!”   声音分明已至撕心裂肺的境地,却许是怕扰了阿大,只小声着强忍着心下的酸楚。   正是声泪俱下之时,那头阿二恍惚好似见阿大的手指略略勾了一下,“动了!阿大手动了!”   话音刚落,东珠当即止了哭声转头朝阿大瞧去,果然见阿大的手指正微微颤动着,心下一时大喜,忙扑向床榻前,眸中闪着晶莹的泪,“阿大?阿大?你可是要醒了么?”   阿二遂道,“我去寻大夫来瞧!”   言讫,东珠一把拦住阿二,“我去寻!我比你熟!”   说罢,抬手拭了眼角的泪,风一样跑了出去。   阿二心下腹诽,原就是衙署的大夫,她才来衙署几天,怎的就会比他熟?   却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就听见檐下传来东珠的声音,“您可快些罢!阿大动了的!耽误了时机可怎么好?”   继而便见那大夫被东珠拽得气喘吁吁地入了屋,见着李云辞,毕恭毕敬地朝李云辞行礼一拜。   李云辞也是不拘小节,抬手虚扶,“无须多礼。”   大夫坐至床榻旁,微眯了眼睛,只面色却愈来愈沉,连带着东珠亦跟着着急起来。   半晌,那大夫才开了口,“怕是不大好。”   “怎么就不大好?才刚都动了的!”东珠望了眼分明跟之前无多差别的阿大,不过是瞧着唿吸渐促了些,怎么就忽然便不好了?   “表小姐莫要着急,且听我说来,阿大意志非常人可比,故而高烧不退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可他伤太重,又失血过多,进不去药又吃不得东西,光靠外敷的药效甚微啊。”   闻言,东珠心下咯噔,原大夫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懂,可待拼凑在一起,她便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阿大才刚,为何会动?”   那大夫面露难色,望了眼李云辞,才吞吞吐吐道,“怕是……回光……”   “你胡说!你……你究竟会不会治病!”   霎时,东珠泪如泉涌,说不得什么教养体统,已是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李云辞虽沉声喝道,“东珠,不得无礼!”   东珠却不曾被骇住,只泪眼婆娑地抓着李云辞的手臂,哭得不能自己,“阿兄,你快些想想法子罢!”   “阿大这样好……”   李云辞蹙了眉头,不止是东珠想要救阿大,他何尝不是。   默了默,遂一挑眉,朝阿二示意,二人出了屋子。   “王爷有何吩咐。”   “先头我让你查的陈家村那个墨大夫,你可有眉目?”   “此人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头半点特别都没有,只有时候说话神神叨叨的,属下派人正细细跟着,暂时还不曾有可疑之处。”   话毕,阿二随即扬了眉,“王爷是说,想让这位墨大夫救一救阿大?”   不想话音刚落,那头东珠却是听到了,慌忙走出来插过话,“哪个大夫?可是医术高明?快些寻来罢!”   李云辞朝阿二微微颔首,“你去办,此人想来非一般人,你举手投足恭敬些,莫冒犯了。”   阿二接了令转身便去了。   李云辞转过身,朝东珠望了眼,一声轻叹,“你回王府去,女娃儿待在衙署成什么样子?”   “阿大不醒,我自然不会走!”   “胡闹!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阿兄?可还有你阿耶教你的规矩!”   声音之沉,字字句句都锤在东珠的心口,教人听来为之一震。   若换作是平日,便是再不听话,此时东珠也会垂了头歇了气焰。   可眼下,她眸中的泪倔强得含着,圆圆的面颊许是因着害怕而不住得颤栗着,半晌,别过头,口中执拗得低喃,“反正我不走,别管你搬出我阿耶,你便是搬出我死去的阿娘来我也不走!”   说罢,一个扭头便复入了屋内,再不理李云辞。   李云辞一时也说不出再重的话来,只得复入了屋内,吩咐大夫无论如何暂且先想法子将阿大护住。   又朝外头吩咐了,若阿二回,即刻去内堂唤他。   说罢,这才往内堂去了。   -   待至内堂,张谦已然在候着了,见着李云辞,忙上前来行礼。   “见过王爷。”   李云辞摆了摆手,“李宥可有传信回来,突厥退兵了不曾,他何时回。”   “那日王爷捉了沾既,突厥便不攻自破,哪里还玩什么击鼓的把戏,连夜便往回逃了,李大人想来这几日便要到雍州了。”   李云辞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沾既说了么,谁人与他里应外合。”   “还不曾,先头王爷吩咐要寻人去势……”   张谦垂下头,“原做这一行的师傅便是金陵城那处的手面要高些,咱们雍州城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没根儿的太监,属下也怕随意寻了来,没得口供不曾弄到,却白白送了他的命。”   闻言,李云辞抬眉,遂道,“他眼下嘴还这般硬么?”   “正是,王爷可要亲自审他?”张谦满脸愁容。   “晚些时候罢,近来事忙,等李宥回了先让他审着。”   “李诚如那头,你怎么瞧。”言讫,李云辞一眨不眨得望着张谦。   那张谦闻言,面上一时敛眉,“巡防统领李诚如?”   “属下倒与他交往不深,原咱们都是衙署军营两头,李诚如大人乃城防的。”   “可是他有何不妥之处?”   李云辞倏地垂了眉眼,教人瞧不出半点他的神情,只心下倒有些怀念起那个知无不言的李宥来。   他身旁,好似除了李宥,旁人与他说话时皆是瞻前顾后不肯轻易得罪人。   阿二虽忠心耿耿,却也是个惯会见人说人话之人。   二人正说着,外头人来报,只道阿二回了。   李云辞随即起身,“可带了旁人回?”   “是有一位鬓发皆白的老者。”   李云辞心下好似终有了着落,也不与张谦多言,迈步出了屋子,往后院去了。   -   李云辞至后院时,东珠阿二皆被赶了出来正在檐下东闯西踱得乱窜着,见着他来,东珠忙上前。   “阿兄,那墨大夫可牢靠么?瞧着站都站不稳,怎的一进屋便将我们皆轰了出来?”   李云辞沉了眉,正要出言苛责,身旁的阿二忙道,“表小姐多虑了,既是王爷寻回来的,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东珠这才再不作声,只魂不守舍地沿着檐下打着转儿。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听得“吱呀”一声,门从里头开了。   继而便见墨大夫伛偻着背脊,抬手拭着额角的汗珠,朝李云辞冁然而笑,“殿下,今日可欠下老朽一个人情。”   闻言,便知想来阿大已然无大碍,众人心下皆是松怔。   东珠更是一下子冲进了屋内。   廊下,李云辞当即便朝墨大夫行了一个顿首大礼,“多谢墨大夫出手相救,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李某之处,绝无推辞之言。”   “也不用日后了,劳烦殿下将日日守在我院子旁的人喊回来,旁人在,我惯是不自在。”   李云辞朝墨大夫又是一拜,“这是自然。”   复向阿二看了一眼,“快些带墨大夫下去好生休息。”   阿二接过墨大夫肩上的药箱,殷切道,“墨大夫,且跟我来。”   说罢,便引着墨大夫往廊下去。   那墨大夫也不推诿,正走着,却忽然顿住了步子,哆哆嗦嗦得回过身,朝李云辞意有所指道,“殿下近来,可是诸多烦心之事?”   李云辞一时愕然,遂道,“为大历朝鞠躬尽瘁,烦心事自然是有的。”   墨大夫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便随阿二一道去了。 第67章   屋外玉蟾挂树梢,人异月……   阿大眼眸微掀, 只面色惨白得不像话,唿吸沉重,许是察觉身旁有人, 遂神思恍惚得往身侧去瞧,见着东珠正是似哭似笑的模样,随即唇口微张, 眉头微微蹙起。   “好好的,怎的哭了?可是有伤着哪里?”   闻言, 东珠破涕为笑, “不曾伤!我好的很!我是瞧见你醒了, 心下高兴!”   说罢, 又觉那话不大对头, 复道,“我是瞧见你醒了, 便又好上街去啦!你不在,阿兄想来是不肯的!”   李云辞复踏入屋内时, 便见东珠正在床榻旁,一手捂着唇口, 唇边漾开止不住的笑意, 眸中泪花闪烁,也不知究竟是何心境。   再看床榻之上的阿大, 果然已醒来,只气色差了好些, 余光瞧见着他入屋,竟要从床榻上头挣扎起来见礼。   东珠见状,忙将他制住,“阿大, 你才刚醒,莫要乱动!”   李云辞亦上前制止。   阿大轻轻喘着气,“属下……见过王爷。”   气息游离。   “既醒了,好生养着便是,不拘着这些虚礼。”   李云辞说罢,沉眉侧转过身朝东珠道,“如今阿大醒了,你也好回王府去了。”   闻言,东珠倒不似先头那般硬气,只忸怩得攥着衣角打着转儿,答非所问道,“阿大才刚醒,也不知你们衙署吃食做得如何,我先去后头小厨房瞧一瞧罢。”   说罢,也不逗留,转身旋裙踅出门去了。   至此,李云辞便顺势坐在了床榻旁的桌前。   “可还有何处不适?”   阿大微微摇了摇头,气息微喘,“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王爷赎罪。”   李云辞轻笑,宽慰道,“你这且去了半条命,若这都算办事不利,你让衙署里头另些个人哪里还有脸面领粮饷?”   “王妃,可安全了?”   闻言,李云辞瞬然一默,嗯了一声,遂不动声色转了话题,“有一桩事,我有不明。”   “那日你传回的书信,为何写我亲启?”   “因着……王妃……与表小姐,皆是女子,被陌生男子掳去,此时事关清誉……属下……不敢冒险。”   话毕,屋内一时静默。   屋外,薄潋的日光穿过院中几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的树叶,斑驳将光影落在檐下的台阶上,窗棂上,继而甫过门槛,在门槛内外都留下星星点点的影子。   正这时,便又听到外头廊下传来簇簇的脚步声,云履匆匆,不多时,便见东珠手上端着吃食至门口。   却是转了性子在门外忸怩着,轻抬莲步,小心将吃食置于桌上,轻声细语道,“阿兄,你可要一道用些么。”   闻言,李云辞侧眸一瞧,一小碗炖得香糯细腻的白粥,瞧着不过是三两口便能饮尽的,另还有一碟子清口小菜。   遂撇了唇,复朝东珠瞥去。   虽说他于她不曾有什么救命的大恩,可这般亲疏有别总是不大好。   那头东珠想来是心虚,倏地别过眼,再不敢与李云辞对视,此地无银道,“阿大才刚好,自然只能用些清淡的。”   “大夫还说了,阿大许久不曾进吃食,饶是再饿,也不可暴饮暴食,得少食多餐。”   李云辞忍不住嗤笑出声,“哪个与你说这个,只你口上问我可要一道用,瞧着却不过端来了一人的量,便这点面子功夫都不可能做,作甚?还要我凭白担你的情?”   “我如何晓得再回来时阿兄竟还在,今日是不忙,竟不用去办公务?”   那头阿大还躺着,除了唇色惨白,面颊消瘦些,倒与先头无多大差别,连唿吸都渐渐沉缓了下来,只望着床榻之前的二人你一眼我一语的默不作声。   李云辞向来知晓东珠是个牙尖嘴利的,前头不曾赶她走是瞧着阿大还不曾醒,如今既阿大已然醒了,再让东珠待在衙署,委实是没有这个规矩,遂沉了面。   “如今可好回府去了?总不能吃饭喂药皆要你来?”   言讫,东珠想来亦是觉得面皮薄,虽说先头照顾阿大,可那时阿大是昏迷着的,饶她做什么都无第三人知晓。如今人既已醒了,她再在跟前晃悠,却也是不大做得出。   正这时,那头阿大亦轻声开了口,“王爷说的极是,我现下已无大碍,衙署乃办公之地……”   既阿大都开了口,东珠便也不好再多言,“那……小厨房里头还煎着药……你若觉得苦便让人给你备块蜜饯。”   说罢,原是耷着的眉眼悄么儿掀开眼帘去瞧阿大,却见他目光平视,半点不曾看她,一时有些泄气一般,挂了唇角,“那我走了。”   李云辞随即颔首,“我让阿二送你回。”   东珠不曾应,只束手在前,闷闷不乐又忸怩无状得去了。   待东珠走了,李云辞寻了人来给阿大喂吃食,又吩咐阿大好生休息,不用急着起身,待好全了再去他跟前便是。   阿大一一应下。   见阿大无旁的事体,便出了屋往前头内堂去了。   -   李云辞回了内堂,张谦已然不在,堂内空无一人,只余院子里头无声掠起的几缕风,穿过内堂,将案几上头摆着的几本书册撩起了几页,露出了里头笔走龙蛇密密麻麻的字。   今日从王府来衙署时,原是想的很好,瞧一瞧阿大,再好好审一审沾既。   可如今阿大已瞧过了,却觉心劳意攘再无心力去盘审旁人。   只坐在案几旁,手指无意识得敲击着案几,微微阖了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蓦得睁开看,眼底有着连日来不曾好好休息的血丝微微泛着,眸色沉沉,朝外吩咐,“寻李诚如来。”   ……   李云辞一直忙到衙署放衙都不曾回,心下想着,若是李宥在,瞧见他这般案牍劳形,定然是要感天动地一番的。   只他自己心里头清楚,若回府踏入南院,便忍不住要去想那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之人。   那样一个,视他如草芥,心冷硬如硝石之人。   他仿佛忽然就明白了,为何行澈念柔的母亲去了,李宥便总是在衙署里头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模样。   现下想来,若是先头他后院里不曾有过人便也就罢了。去年她入王府之前,他过的一直便是李宥那般的日子,可后来他尝过院中有人等他的滋味,亦尝过有人替他宽衣解衫的日子。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今再要回到从前那般孤家寡人的日子,当真是教人难熬。   ……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日光落在了院中白色的墙头,李云辞正在堂内无所事事,是阿二将他唤回府的,只道是老夫人寻。   饶李云辞眼下再浑噩,却不敢驳老夫人,随即出了衙署,翻身上马,策马往王府去了。   待入了府,便见赵嬷嬷在府门外候着,一时怔楞,遂下马上前,“嬷嬷怎的在此处,可是母亲身子有恙?”   赵嬷嬷含笑,只道老夫人一切都好,“王爷这几日连轴转着,昨儿后半夜才回,今日又一大早去了衙署,老夫人心下担心王爷,便差婢来候着瞧一瞧王爷可是安好。”   听罢,李云辞一时愧怍不已。   这般回想起来,自他出兵去雁门,中间分明几回都到过梁王府门口,却一直到眼下都不曾去问过安,枉他平日里自觉颇是孝顺。   “原是我的不是。”   “王爷肩上有重担,老夫人哪里会怪罪,只是心疼王爷。”   说罢,二人径直往内院去了。   -   待行至东院,李云辞在门口顿了顿步子,倒似是心下陡生了些慌乱。那一旁的赵嬷嬷只笑着朝李云辞点了点头,遂抬手替他推开了门。   “老夫人,王爷回了。”   李云辞应声入内,继而行至内间,“母亲。”   秦氏原是跪在蒲团上头念着佛,闻声,那轻捻佛珠的手指竟是微微一颤,随即缓缓睁开眼,侧过身来瞧。   见李云辞立身在她身旁,正敛衽行着顿首大礼,垂首埋在双臂之中,秦氏一时眼眶微红,低喃道,“阿辞。”   只一声,便教李云辞听来心下酸涩。   “儿子让母亲挂心了。”   秦氏摆了摆手,遂一手撑着膝要起身。   李云辞忙上前去搀扶。   秦氏的手臂落在李云辞的臂弯中,不过一月不见,可手中的手臂好似瘦了好些,那步履较从前亦是颤巍了好些。   举手投足更是轻而又轻,李云辞兀自压下心头的报赧之意,微微弯着腰将秦氏搀扶去了外间坐定。   “母亲寻儿子,可是有事?”   秦氏莞尔,“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晚膳可用过了?”   李云辞只道还不曾。   秦氏微微颔首,“既不曾用,今日便与我一道用些罢,我差小厨房做了平日里你惯是爱用的。”   “母亲哪里的话,莫说有没有儿子爱用的,陪母亲用膳亦是天经地义。”   “原我年岁大了,也不知何时便要去寻你阿耶,可我总是放心不下你,怕你公务繁忙三餐不能按时用,又怕你身旁无个能说话的暖心之人,总想着待见着你事事安好,才能安心。”   秦氏好似是意有所指,李云辞听罢一时默然。   想来府中上下定然都知晓了昨日他去救他的王妃,如今却只他一人回了,府中旁人自然不敢说三道四,只他的母亲,怕是要说几句的。   如今这般说着话,他心下却仍是一团乱麻无心去应,正要开口寻着托词搪塞过去,却还不待开口,便听秦氏朝外吩咐布膳,再不曾多言。   至此,李云辞的一颗心才稍稍往回落了些。   -   今日菜色丰盛,秦氏却不曾多用,只紧着几样素的用了几口,便不停地替李云辞夹菜布膳,待膳毕,外头的赵嬷嬷进来差人收拾了,便复退了出去,还阖上了门。   至此,屋内便又只余秦氏与李云辞二人。   秦氏下意识地一颗一颗捻着手中的佛珠手串,此番想来是有话要说,只她不作声,李云辞自然不敢出声催促,面前的茶水一层一层地抿着。   正这时,外头赵嬷嬷复叩门,只道人带来了。   李云辞心下微微一顿,侧目向秦氏看去,见秦氏面色无异,便又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水。   秦氏眼睑微抬,“进。”   继而“吱呀”一声,便见一女子眉眼低垂,裙摆轻抬,莲步纤纤入内,因着是低着头不曾瞧见脸,李云辞自然也不知晓是谁人。   那女子待行至秦氏跟前,盈盈一拜,“见过老夫人。”   声音清婉,可落在只瞧着面前茶盏发呆的李云辞耳里,只觉好生造作,到底不似旁的江南说惯了吴侬软语的女子声线软侬。   正是闷头不语之际,秦氏开了口。   “阿辞,你瞧着颖婉,如何。”   闻言,李云辞终是放下茶盏,继而朝那叫“颖婉”的女子望去,只眉目沉沉定睛瞧着,半晌,毕恭毕敬回,“儿子瞧过了,不相熟。”   言讫,向秦氏望去,便见秦氏面色微敛,李云辞随即心下游弋,复又向颖婉睥去。   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可每日来往那样多的女子,莫说别的,就南院里头好些仆妇女使皆是这个眼睛鼻子的,遂勉强道,“好似有两分面熟。”   “昨日在你院中的,不是与你打过照面?”秦氏沉言。   饶李云辞再如何是个于这事儿上头半点不通之人,眼下秦氏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不过一瞬,便知晓眼前这个颖婉便是昨夜擅自入浴间之人,当即便沉了眉,“母亲这是何意。”   秦氏好似也不打算再与李云辞迂回,出声将颖婉遣了出去,待屋门一阖,开门见山道,“贺氏如今在何处。”   李云辞心下又是一顿,随即默然不语。   秦氏见李云辞默不作声的模样,亦是心下来了气,“你如今是翅膀硬了,你阿耶不在,莫说王府,雍州城皆是你说了算。你可糊弄于我,诚如眼下,我问到你面上来,你想不作答便不作答,是连糊弄都不想糊弄了?”   “母亲莫要动气,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秦氏冷哼出声,“我再问你一遍,贺氏如今在何处。”   复默了半晌,李云辞才轻声道,“儿子也不知晓。”   语态轻得恍若没有声音,这厢入了秦氏耳中,只觉心下又是一痛,语气便软了下来。   “阿娘哪里是要你为我如何,先头皆说过了,你阿耶不在,阿娘不知何时便要撒手人寰,总不能眼瞧着你身边无人吧?”   “你时常征战,在外头出生入死,阿娘半点忙都帮不上,便想替你寻个可心的。”   秦氏这般软言相诉语挚情长的模样,李云辞又是好一阵自责,天下慈母之心舐犊之情,不过是多为着他想些罢了。   见着李云辞面色松动,秦氏复道,“你与贺氏乃圣上赐婚,她何去何从你一概不知,倘或圣上问责,你要如何应对?莫不是要我这条老命去抵么?”   “莫要以为你做下的事情我皆不知晓,不过是许多事我想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时辰渐晚,屋外夜色渐深,院中的虫鸣声渐起,和着秦氏的言辞凿凿,直将李云辞扰得纷乱无比,“倘或圣上真的问责,只说是在雍州城多有不惯,回老宅养身子去了便是。”   “你明知圣上为何将她派来,原就是一言一行皆要小心的时候,如今用这样的话头蒙骗圣上,倘或圣上问你要人,你且说说,你又要如何去应?”   他自然不曾想好万全的应对之策,那日不过是气急,吩咐阿二随意收拾了些银钱文书结了个包袱便去鄞阳城门寻她了。   何况,他原也不知晓她真的会走,是他先问了她,见她默然不语,这才妄生了成全她的心。   想着,她不过是貌美了些,说话比旁人更软侬了些,除此之外,也无甚特别。   如何便能将他扰得倒似是被下了降头一般挂相。   昨儿回来便是气闷不已,白日里头教公务一忙,好容易略平了些心绪。   如今秦氏又提她,便教李云辞白日里头看的那些公文皆白看了,昨日那胸闷气急又郁郁不已之感又要袭来。   少顷,才复启了唇,只言语中已然露了好些烦冗之态。   “是儿子思虑不周。”   秦氏闻言,想来也不好逼得太紧,“不如先让颖婉去你屋子里伺候你起居,原你这般大了,通房都不曾有一个。”   李云辞向来不用谁人来伺候起居,一应能做的皆有阿二,阿二不能做的,院子里还有好些个仆妇,正要开口拒绝之际,又见秦氏神色期期艾艾,一时于心不忍,只心下在这上头却不想让步。   换作以前,若要在他院子里头添个女使,他从不过问,只今日秦氏偏提了什么通房不通房,心下只余烦闷之感,遂随意寻了个话头,“如今西戎南夷战事频频,儿子委实没有心境去想这档子事,何况阿耶身故,儿子本就是要守孝三年的。”   李云辞既搬出了李韫政,秦氏自然再不好说什么,只他愈是这般推脱,她心里头便愈是焦急。只怕是他被贺氏迷了心,故而昨日才派颖婉去试探一二。   贺氏本也算是个好姑娘,只是她心在不在阿辞身上,做母亲的如何瞧不出?   若贺氏还在,那便替李云辞再将东珠娶了便是,东珠她自小瞧着长大,虽说性子欢脱了些,可待阿辞却是半点异心也无,有这样真心待他的人在他身旁,日后她九泉,方能安心。   那头李云辞当即便要起身告退,秦氏又出声唤住了,“阿辞。”   李云辞顿了步子。   “东珠年岁也不小了,不日便要及笄,你如何看?”   李云辞闻言,只当是秦氏操心起东珠的婚事,略一思忖,“她还是个小孩子心性,便是及笄了我瞧着一时半会儿也长不大。”   “母亲若瞧着有好人家,替她留心着也好。”   说罢,推门出去了。   只余屋里面色沉沉眉眼低垂长叹一口气的秦氏。   那头赵嬷嬷见着李云辞走了,复推门进来。   “婢瞧着,王爷恐怕是只将表小姐当妹妹罢了。”   秦氏轻蹙眉头,“兵书上头他是懂些,男女之事上头他懂什么?我瞧着分明都还不曾开窍,哪里知晓什么合适他。”   赵嬷嬷微微颔首,“老夫人说得是,表小姐纯善之至,确是难得的好姑娘。”   -   李云辞一路步伐橐橐得往南院去,才行至半道,却陡生愤懑。   只讥笑他自己,昨儿在河边还想得好好的,日后定然要寻旁的女子,也好教那人看看,他原也不是非她不可。   可如今母亲开了口,都不曾说是娶侧妃纳人,不过是说先在跟前伺候起居着,正经的女子送至他跟前,他便那样不争气得拒了,连多想一想都不曾,一时懊恼不已。   他在这处为着她魂不守舍,想来她在外头定然是逍遥自在得很。   日后教她知晓了,定要笑他竟为着她守身如玉。   只思绪才飘到这处,李云辞心下又是一顿。   没有日后了,那日说得那样清楚,二人是“两讫”了的。   心下一沉,连步子都慢了下来,只徐徐在廊中行着往南院去了。   -   待入了南院,径直便往书房去,不想远远得瞧见院中正立身站着一人,因着夜色沉沉,一时倒瞧不清模样。   那头阿二正在檐下,见着李云辞回,忙上前迎,“王爷回了。”   李云辞抬了下巴朝院中之人示意,“那是谁人。”   “回禀王爷,是先头王妃身畔贴身伺候的俞嬷嬷。”   李云辞忽得便想到他与贺瑶清争执的那一晚,原是提过让他帮着替这位俞嬷嬷寻一寻她远在金陵城的孙儿俞绫,想来今日是来问那装事的。   可自那日后,突厥雁门来犯,沾既混入城内,蔺璟那厮掳人,事情一茬接着一茬,还不曾得闲过。   遂朝阿二开口吩咐,“去跟她说,俞绫我会替她寻,待得了消息就告诉她。今日先回了罢。”   他委实太累,无那样多的心思再应付旁人了。   说罢,便绕过俞嬷嬷,敛了衣摆往檐下去了。   那头俞嬷嬷见着人回,正要上前之际却被阿二拦下了。   阿二将李云辞的交代复述了一遍,只俞嬷嬷听罢,心下感激只余,却仍不走,“我想问一问我家王妃……”   “王爷今日疲累,已然好几天不曾休憩,嬷嬷今日不若先回罢。”   俞嬷嬷垂了头,“不敢叨扰王爷,那我明日再来。”   说罢,转过身,缓缓去了。   屋内燃着烛火,李云辞望着晃动无明的火光渐渐怔了神,待听到外头那俞嬷嬷远去的脚步声,才缓缓靠在案几旁的横椅上,额间的太阳穴突突得抽着,慢慢阖了眼,抬了一指轻轻按着眉头紧蹙的眉心。   屋外玉蟾挂树梢,人异月肖似。 第68章   “你朱紫难别泾渭不分!……   外头俞嬷嬷那细碎的声音和着院中浅浅的风入了李云辞耳中, 眉间的敛意更深。   下意识抬手向腰间内襟探去,却在一瞬顿住,后知后觉得想起, 香囊早已不在了。   李云辞压下腔内的怅然之感,索性朝外吩咐了备浴,从案几上头随意挑了一本书便翻了起来。   书房里头的书, 哪一本不是早已倒背如流,可如今再瞧, 只觉上头的字龙飞凤舞潦草异常, 正是心下烦乱之际, 却听到檐下传来簇簇叠叠的脚步声。   随即便是阿二上前相拦的声音, “表小姐可是有事?王爷今日疲乏, 正要沐浴休息了。”   哪曾想东珠不依不饶,朝屋内嚷道, “阿兄!我今日回府寻不到嫂嫂,才知嫂嫂竟不曾回府!你是不曾将嫂嫂救回么?”   “你怎的能让嫂嫂落入那歹人手中!眼下竟还有心思沐浴?日间竟还能得空去衙署!”   那头阿二忙劝道, “表小姐误会王爷了,王爷已将王妃顺利救出的……”   东珠闻言, 倏地竖起两道眉毛, “那我嫂嫂人呢?”   “这……”便是再给阿二一个胆子,也不敢随意置喙主子的事, 只如今东珠这番闹腾,教他委实招架不住。   正当他进退无状之时, 身后的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二回头一瞧,忙低头行礼,“王爷。”   李云辞望了眼东珠, 一句话都不曾说,转身复又入了内,只不曾将门带上。   东珠见状,随即跟着入了屋,反手便将屋门阖上,义愤填膺道,“我嫂嫂人呢?你既救了我嫂嫂,为何不见她回?”   行至案几旁,三指撑着案面,沉声冷凝道。   “她自有她想去的去处,只一点,日后便不是你嫂嫂了,莫再乱喊。你如今这般口气跟我说话,愈发没有规矩!”   闻言,东珠竟倏地红了眼眶,不知是被李云辞那样凶得呵斥她,还是因着旁的,心下冒出好一阵委屈来,泪眼婆娑。   “怎的便不是我嫂嫂了!嫂嫂一人能去何处?”   东珠的大张挞伐教李云辞听来,却不知如何去应,他不过是做了一桩成全贺瑶清之事,眼下便落得个谁人便能来朝他要说法的境地。   当即侧转过身,只将背影留给了东珠,再不曾开口。   那头东珠见李云辞竟不言语,心下是百转千回,随即带着哭腔恍然道,“阿兄,你莫不是以为嫂嫂与那歹人相识便是有旧?误会了嫂嫂?”   “你知道些个什么!从前便是无人管教你!待谁人都是这般颐指气使!如今还要闹到我头上来了!”   李云辞蓦得回转过身,已然耐心全无。   言辞之重,更胜过那日在马场。   “我如何不知晓?”东珠梗着脖颈回敬,脸上虽还挂着不曾擦干的泪珠,却半丝惧意也无。   “我两只眼睛都瞧见了!嫂嫂分明待你这般好!”   “你任嫂嫂一人在外自生自灭,嫂嫂眼下可如何是好?怕是要哭死了罢!”   “今日我从衙署回来时姨母还问我,觉得阿兄如何,先头是我被下了蛊,只当你是世上最好的阿兄!”   东珠的义正词严直将李云辞怼得哑口无言,李云辞只回了身,饶心下再有气,却也说不出半句驳她的话来。   要他如何说?   说她贺瑶清早就生了离府之心,若没有蔺璟那厮,她早就走了。   如何还是她口中什么口嫂嫂!   李云辞一言不发,落在东珠眼中便是全教她说中了,心下唯余失望。   只觉在这书房中是半刻都待不下去,随即转身,正要拉开屋门之际,复轻启唇。   “那日,嫂嫂还与那歹人说他是卑陋龌龊蝇营狗苟之辈,说你为朝廷赤胆忠心,为镇守雁门置生死于不顾,为黎民生计鞠躬尽瘁……”   “还说那人何堪与你相提并论……”   东珠的声音轻而又轻,已然又要落下泪来,那日的情境如今历历在目。   她想不明白,怎的世上之事总是不得圆满。   她不曾被欺负,阿大亦醒了过来。   可怎的就嫂嫂却不能回府来……   旁人若对嫂嫂心存误解便也罢了,如今她的好阿兄亦是对嫂嫂的行踪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竟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她如何不懂规矩!   她再不懂规矩,却知晓仁义二字如何写。   想罢,东珠倏地回过身,眸中怒意重重,一字一顿道。   “我如今瞧着!你朱紫难别泾渭不分!与那歹人并无差别!当真是配不得嫂嫂半点!我真是讨厌你!”   话音刚落,便要豁得打开门,冲了出去。   -   李云辞一人在屋内,立身在案几旁。   只身形晃动摇摇欲坠,险些站不住。   才刚东珠的话,恍若平地惊雷在他耳畔炸响。   直到东珠拉开屋门出去了,都教他心下不及应,只茫然地站着,教案几上头的烛火晃动着他的心神……   脑中正是浑噩之际,继而转过身要向外追去,可待他趔趄着步子跑至檐下,院中只余萧疏的风声,哪里还有东珠的身影。   他原是想追上去问一问,这些话她如何知晓,可是贺瑶清亲口所言?   只凭着心下孤勇行至院中,却再无勇气将东珠拦下。   这些话,贺瑶清从不曾在他跟前说过,他亦从不知晓,他在她眼中竟是这样的人……   若是……若是那日,她能将这些话说与他……   想到此处,李云辞心下一默。   便是那日她将这些话说与他,又能如何,她不悦他,又如何会愿意留在他身边……   -   院中的林嬷不知从何时近了身前,只轻声道,“王爷,热水已备下了,现下可要沐浴?”   李云辞一时怔楞,只摆了手,出了小院,于廊下漫无目的地走着。   待走了几步,复回头朝阿二道,“莫跟着了,我无事。”   阿二依言告退。   -   如今已是春末,夜晚的凉风不似前几日那般侵骨,想来不日便要入夏。   回廊深深,远处院墙青白琉顶黛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院中还有假山矗立,月影之下,更似是蒙了一层细白的浮纱,连院中的小花园都有了几朵开早了的花。   瞧着分明最是赏心悦目,可如今李云辞心下沉沉,委实没有心思来瞧这些。   待回过神时,竟已走过了两个回廊一个小院至了偏屋。   是贺瑶清先头住的屋子。   院中空无一人,竟连值夜洒扫之人都无,只一个侧眸,却见偏屋里亮了一盏烛火,窗户上头还隐隐落了一个人影在晃动。   李云辞心下陡然一紧,随即鬼使神差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待至门口,顿都不曾顿一下,径直推开了屋子,唇瓣的名字是脱口而出。   “瑶清——”   不想内里竟是俞嬷嬷在铺床熏香洒扫,一颗心随即一沉,面上的失望已然掩不住。   那头俞嬷嬷亦是被突然的动静骇了一跳,见着是李云辞,慌忙上前来行礼,“婢见过王爷。”   李云辞瞧着俞嬷嬷系了攀膊,额上还有一层细密的薄汗,“怎的就你一人洒扫,其他人呢,皆去躲懒了不成?”   俞嬷嬷低垂着眉眼,轻声道,“王妃……多日不曾回,旁人便……婢想着,闲着也无事……王妃喜洁,倘若哪日忽然回了,瞧见了屋内蒙尘,怕是要伤心的……”   一席话只说得李云辞心下更是难言,遂嗯了一声,全当是应了。   只瞧着屋内,倒似是人从不曾走过,竟生了些近乡情怯之感来,继而默了默,便转过身要走。   那头俞嬷嬷见状,慌忙追了两步,想开口却不过支吾了两声,便站定不动目送李云辞。   前头的李云辞自然听到了动静,侧转过身,“先头你去我院中寻我,是有何事?”   闻言,俞嬷嬷面上一时欣喜,遂两步上前,复毕恭毕敬朝李云辞福了一礼。   “婢……婢乃粗鄙蠢笨之人,所言怕会得罪王爷……”   李云辞微微敛眉,摆手只道无妨,“且说便是。”   俞嬷嬷默了默,才缓缓启唇,“婢不知王妃为何现下不曾回,只怕是与王爷有了嫌隙,倒不是婢为着王妃说话,亦不是婢妄图挑拨……王爷与老夫人的关系……”   李云辞今日来偏屋,便是阴差阳错,能立身在这处问俞嬷嬷先头要说何事,也是全然因着瞧见了她待贺瑶清的心意,故而眼下,只听她说什么挑拨之言,已是耐心渐殆。   正面沉之际,那俞嬷嬷好似是下了决心一般。   “那日王妃被老夫人院中的赵嬷嬷寻去,原王爷当日便在屋内的,想来亦是瞧见了的。”   “后头王妃从老夫人处出来,面色便不大好,婢瞧着多嘴问了两句,王妃却只道无碍。”   “可没过几日,那晚,王妃……便与王爷……”说到此处,俞嬷嬷略抬了眉眼似是要瞧李云辞的神色,却不过微微挑了眼睑便又落了下去……   “婢并非是故意要做隔墙之耳,那日王爷与王妃为哪般,婢亦是不甚清楚。”   “只婢想着,若是为着……为着……要娶侧妃之事。”   “王妃父母早逝,又是孤身一人入了王府,想来是拿王爷当作是最亲近之人,骤然闻言要娶旁人,怕是王妃一时想窄了这才与王爷闹了脾气……”   “王妃年岁还小,还望王爷……莫要与王妃一般见识。”   俞嬷嬷断断续续说了好些,那日见李云辞与贺瑶清在屋内闹了那样大的动静,虽不曾听到什么,她却到底是过来人,又在宫里头见了许多争宠之事,这几日王妃又不曾回,府里已闹了好些风言风语,可她想着,若是因着这个事,那今日冒犯之言,只盼能挽回一二。   原女子远嫁便总是多受委屈,哪怕是平民百姓那头,儿媳在婆婆面前也总要吃两句话柄头的,遑论高门大户,何况眼下还非一般的高门大户。   那头李云辞听罢,心下已了然俞嬷嬷之用意,面上不过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出了小院。   只他心境已有了天翻之变化。   俞嬷嬷所言那日,他是知晓的,便是他二人争吵那日,他还问过她,母亲寻她去可说了什么不曾。   那时她是如何说的?   她说母亲待她极好,不过是说了些后院内的小事……   李云辞脑中百转千回,便抽丝剥茧般的想要将先头那些事情缕出个头绪来。   不过一转念,便想起今日他母亲在他临出门时问的那句,“东珠如何。”   原东珠快要及笄,若是平日里问,自然无旁的要紧,可先头东珠分明亦说过,母亲问她,阿兄如何。   再加上,昨日他方归,便那样快派了一个叫颖婉的女子去他浴间伺候,想来此念绝非一时兴起。   他想起那日她在他跟前提要离府之意,那日他大发雷霆,如今想来,她在说离府前说了什么?   “王妃之位,定然是东珠来最是合适。”   他与东珠兄妹相称,自问平日亦无越矩之举,如何能让她陡生误会来?   李云辞的心渐渐下沉,若真如他所想……   脚下步履渐促,下了回廊随即一拐,正要出南院往东院去,却在堪堪至院中便停了步子。   随即顿了片刻,继而缓缓转过身,复掉头往卧房处的浴间去了。   待至卧房,那林嬷见他回,遂上前,“王爷,现下可要沐浴?只水有些凉了,劳王爷稍后,婢去吩咐人再烧。”   李云辞只道不必,径直入了浴间,只听得哗啦啦水声不断,不多会儿,竟就出来了,想来不过是随意冲洗一番。身上换好的内衫全教不曾擦干的水渍和着沾在肌肤上头,只将他身形勾勒得更是健硕。   转头入了卧房,反手阖上门,李云辞去了床榻躺好。   抬一手置于额上,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已几日不曾休憩睡觉过,平日里若是领军出征,碰上战况紧急,几日不眠的事亦是有的,但那样的情况下哪怕身子疲累不止,但心下总是亢奋不已,与现下恰恰相反。   他如今当真是疲乏不已,却如何都睡不着。   方才情急之下,他本想径直往东院去,却在半道调了头。   眼下已是夜深,这般反常匆忙去了,便是有心问,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屋外正是鸦默雀静之时,却不知是从何处起了风,竟有几缕微风掠过繁叶沙沙作响,许是有几片薄叶被扫下,那落下轻叩于屋门窗牖上,发出轻而又轻的“钋钋”之声。   -   李云辞又是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天不过刚擦了亮,便起了身,漱了口净了面便出门往东院去了。   时辰尚早,清晨的日头还不曾挑开氤氲了一整晚的雾潋,只绕着院中层峦的假山凉亭掠影,不知可是快要落雨,李云辞行于廊下,只觉院中闷得不行,连唿吸都渐沉渐深。   不多时,待至东院秦氏屋门前,赵嬷嬷正端了吃食从檐下另一头过来,见着李云辞,忙上前见礼。   “王爷可是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已然起身了,快请入内罢。”   李云辞面上含笑,遂推门入内。   内里秦氏见着人来,面上亦是一喜,“阿辞。”   “儿子来陪母亲用早膳。”   说罢,便在秦氏下方坐下。   秦氏赶忙吩咐赵嬷嬷再去拿一副碗筷来,又朝李云辞道,“我不过用些清粥小菜,可要吩咐人再给你另拿些来?”   “不必麻烦,母亲用什么我便用什么,不用另为着我忙。”   话虽如此,秦氏只道他平日里头公务繁忙,早间用得这般清淡怕是不经饿的,遂不管不顾得赵嬷嬷吩咐再拿些糕点。   不多时,赵嬷嬷便复拿来了好些精致的糕点。   李云辞见状,“怎的竟这样快。”   秦氏但笑不语,倒是赵嬷嬷开了口,“王爷有所不知,老夫人不知王爷何时会来,便总让小厨房时刻备着些,若王爷来,便能即刻用上一口热乎的。”   秦氏听罢,眸含怨怪,“说这些作甚。”   那头李云辞闻言,心下竟又是好一阵酸涩。   原本要问出口的话一时便也说不出了,只默默与秦氏一道执筷用膳。   待膳毕,赵嬷嬷入内来收拾了,随即又奉了茶。   李云辞心下揣了事儿,便正经地坐着饮茶半点要走的意思皆无。   半晌,才装作不经意摇了摇头道,“昨儿东珠去了我那头,又是好一阵闹腾,真不知要何时才能长大。”   听着分明是嗔怪的意思,是李云辞唇边含着笑,教人听来倒是甚为亲昵。   言讫,秦氏随即抬了眼眸望向李云辞,见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复道,“东珠原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与她一道长大,又大她许多,她是何心性你还不知么?不过是嘴上不肯饶人了些。”   “母亲还惯着她,前几日她一直待在我衙署里头,衙署是何地方,又皆是男子,当真半分避讳也没有,我不在,母亲也不说她几句。”李云辞只不动声色地顺着秦氏的话头往下说。   “我哪里能惯,从小除了她阿耶便只有你能管得住她,她亦只听你的。”   “东珠那样的性子,交给旁人,我是真千万个不放心,她自小没了阿娘,我便视她为己出,只恨不得日日在跟前瞧着才好。”   李云辞笑道,“只女娃儿总是要长大的,日后也总要成人家的新妇。”言讫,竟还露出三分怅然若失七分不舍之感来。   这厢落在秦氏眼中,已然喜不自胜,忙道,“原你们二人自小就亲,阿娘原就有这个念头,只怕如今热孝未出你会不应,故而还不曾说与你,昨儿我亦问过东珠了,她亦与你是一样的心思。”   李云辞按捺住心下跳动无章,端起茶盏,复抿了一口,才抬眸望着秦氏与其对视。   “阿娘这是说得哪里的话,昨儿不是还要将那颖婉送至我院中么,怎的如今又在说东珠。”   “我是瞧着你院中无人,饶东珠再好,到底还小,怕是不如悉心□□的颖婉来得体贴。”   闻言,李云辞面上的云淡风轻竟再也挂不住,“咯”的一声将茶盏置于桌面上,一字一句道,“母亲这些话,也曾说与她么。”   话音刚落,秦氏便倏地沉了面,一个挑眉,朝李云辞看了过来。   “你这是何意。”   “母亲知晓我说的她是谁人,亦知晓我是何意。”   李云辞亦回望了过去,二人四目相对。   却不过一瞬,李云辞随即垂了眸,缓缓起了身,轻声低喃。   “儿子如今在热孝,母亲原是知晓的,何苦与她说这些。”   说罢,再不曾多言,转身推开屋门出去了,只留秦氏面色难看坐于堂内。   -   李云辞出了东院却不曾往衙署,而是径直往南院去。   分明还不曾入夏,却不知为何院中闷热无比,日头高悬,却半点驱不散层峦的积云,教人瞧着无端喘不上起来。   回廊九曲,甬道深深,落在青瓦下,分明是最清爽凉快的所在,可何着院中的鸟叫虫鸣升腾跌宕,直扰得他心下烦乱无比,脑中思绪翻飞。   待至南院书房,推门入内,在案几旁坐定,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只这一坐,便坐了一天,他分明累极,可心下却犹如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只在胸膛间起伏着,不知何为。   阿二原在屋外候着,李云辞嫌他的影子落在屋门上凭白惹他心烦,便将他遣到旁处去了。   -   待至傍晚,暮霭沉沉,院外昏黄的日光透过门缝窗缝投进来几根笔直的金线,只称着书房内更是昏暗之至。   李云辞正闭目养神之际,便听到阿二在外头叩门。   李云辞沉眉,睁开满是血丝的眼底,“何事。”   “王爷今日可还有旁的吩咐?”阿二小心翼翼道。   平日里阿二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只今日他已在书房内枯坐了一天,亦不曾见有人来,也不曾见他有吩咐,再者,想来是家中有事,这才有此一问。   李云辞不过是微挑了眉眼,便听见外头阿二支吾的声音,“阿九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原今日说要去瞧大夫的,眼下不知如何了。”   阿二说罢,只小心地听着里头的动静,双手束在身前,额上已沁了一层细密的汗。   半晌,内里传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声音,“且去罢。”   这才松怔下来,正转身要走,却又顿了步子,“王爷要注意身子才好,晚膳我吩咐林嬷,早些给王爷备上。”   却再听不见内里有应,阿二亦是识趣,退开身子走了。   李云辞在屋内听着阿二急匆匆的脚步声,一时失笑,只唇边才刚漾起笑意,还不曾达眼底,便又缓缓落了下来。   阿二与阿九成婚几年,原还是他做的媒。   如今二人如胶似漆,怎的他却事事不顺。   -   不多时,外头天色已全暗了,月亮悄么儿隐在树梢间。   屋内还不曾燃烛火,从内向外瞧着那婆娑的月影渐淡,好似是被涌起的积云遮住了半脸。   正觉闷热难忍之际,霎时屋外雷声轰鸣,闪电大作,动静之大,直将李云辞都震恍了一瞬神。   遂缓缓起身,行至窗牖旁,推开窗户架起窗棂。   便见外头烟拢层峦云拥腰,不过少顷,月亮隐去,憋了许久的瓢泼大雨终是倾盆而下…… 第69章   死了丈夫守了新寡,这才……   雷声震耳欲聋, 倒似是声声落在李云辞的心跳之上,和着那呼啸不止的风声,眼下渐起了好些雨。   因着落雨, 院子里头也不曾有仆妇在。   雨点子落在院中,将青白的院墙甫了一层灰白。   鬼使神差得,李云辞放下窗棂, 推开屋门,跨过门槛, 行至檐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惺忪尘土被溅起的味道, 李云辞缓缓踱着步, 绕过回廊, 行过甬道。   饶是一路都在檐下走, 待至偏屋门前时,肩上还是溅到了好些雨星子。   他到时, 屋内复亮着一盏灯,内里人影晃动, 推门一瞧,果然又是俞嬷嬷在铺着床榻。   见着李云辞来, 随即上前见礼。   李云辞摆了摆手, 俞嬷嬷便转身出了屋子,原是要帮他阖上门的, 李云辞却道不用。   只是今夜大雨滂沱,他一时入睡不得, 便四处瞧一瞧,不多时便要走的。   -   李云辞在屋内缓缓踱着步,屋内一切物件都似先头她人还在那般,想来俞嬷嬷也是颇用了心的。   这间屋子他统共没来过几回, 但每一次来心境皆不同。   李云辞行至圆桌前,看着上头齐整的一套茶壶茶盏,不觉便想起那日二人的争执来。   他还记得她那时的眼神,眸中含着泪,满眼的害怕与慌乱。   颀长的手指沿着桌沿细细地描绘着,而后转身往案几旁去了。   案几上头还是摆着他头回入屋时摆着的东西,随意抄起一本书来一瞧,李云辞不经意轻笑出声。   头回来时便想,这样多的书,比他书房里头还要多些,想来多是话本子,如今一瞧,果然是。   那书册上头还透着隐隐的馨香,倒与她身上的相似。   李云辞手指微掀,初初不过是随意翻着。   待过一会儿,竟看了进去。   遂干脆坐下来,正儿八经地一页页翻阅着。   瞧见了何处有意思的,唇瓣亦会一勾。   夜色渐浓,雨渐停。   映着烛火熠熠,李云辞双眸渐酸涩,正轻阖眼闭目养神之际,那屋外又是一阵微风越过门槛入了屋,晃动着屋内烛火忽明忽暗,遂缓缓睁开眼,顺着屋门向外望去,只听得屋檐上缓缓汇聚的雨滴“叮咚”落下的声音。   李云辞缓缓沉了一口气,见案几的另一头有一本书被吹掀了几页,遂伸了手去将那书册阖好,却一时顿住了手指。   修劲有力的手指之下的薄厚不一让他轻敛了眉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复掀开那书册一瞧,内里竟藏着叠好的一张纸。   想来是她夹在里头的,他自然不会做这些窥伺之事。   想罢,当即便又阖上了书册。   只心下却不似先头那般沉静,眉眼时不时地朝那书册瞥去。   她眼下又不在府中,他不过是瞧一眼,想来应该无碍罢。   李云辞终于寻了理由将他自己说服了,倏地抬手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轻轻一抖,宣纸铺开,瞧见那上头“王爷惠鉴”四字,竟是写给他的。   一时靠坐在椅子上头,倒似是发现了了不得的事体,挑了眉眼细细往下看。   可待瞧见了后头的话,再生不出抖开这张薄薄宣纸时那样轻巧的心思了。   里头字字句句,好似都凿在他的心口,直将他窒得喘息不能。   “妾身心下久怀瞻韩、竟妄生妒慕之感。”   “可妾身孑立伎薄,无所长亦无所倚,这般于府中枉受恩惠,宛若顺流唼浮萍,教妾身心下惶惶然。”   “兀生离府之念,唐突之言,还望王爷莫怪。”   “妾身贺氏,遥祝王爷凯旋。”   李云辞面色沉沉,眉间相蹙。   回想起那日从陈氏家中回王府,众人围拥,那时听到她告退,他才回头去瞧她。   瞧她盈盈一拜,瞧她缓缓转身,瞧她背影纤袅。   哪里知晓她那时心中竟是这般所想。   她入府来,原就是步步小心,她不肯替圣上刺探于他,更不曾应了蔺璟那厮之言要害他性命。   她只觉无所长亦无所倚,想来在她心中府中能倚仗的,便只有他。   可他是如何做的?   连俞嬷嬷都瞧出了那日她面色不好,他却只顾着自己那点子全然不值一提的怒意,那样呵斥于她。   她眼中分明是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可他就似是盲了一般皆当瞧不见!   不,从她初初入府时,他便犹如心亦瞎了一般,只觉她惯会唱戏,在他跟前总想方设法行诱卦之事。她的晓意讨好他皆不曾入眼,洞房之夜,不过是因着她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便能沉下面来对她说教。   她入浴间,他竟将她整个拽入了浴桶弄得狼狈不堪。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入他府,又是被他如何一路逼迫来了这处偏屋。   他竟是那般小器之尤!   这封短短不过几十个字的信,李云辞却来来回回看了许久,直待瞧见那宣纸的一角更似是被打湿过一般微微皱起,心下只觉呕心抽肠凄入肝脾。   那是被泪珠打湿的痕迹。   他母亲要她替他另娶东珠,只瞧她那日说他与东珠是桴鼓相应,便能知晓她心下娉伶之一二来。   她说,她知他不悦她。   他只怒于她怎知他不悦她。   却不曾想想为何她会觉得他不悦她。   他究竟有何颜面,能那般迫她。   李云辞眸中早已酸涩不已,连指尖都微微颤栗着,那信上的一字一句好似从宣纸上头兀自起了身,钻入他的肺腑,直将他的心窍都紧紧地勒住,将他唿吸无能,只不住地低低喘着气。   夜风萧索,混着潮湿的水气,在院中兀自绕着萧疏的枝丫打着卷儿,最后甫过院墙上头的青瓦,瓦片积水相击,是谁人的愁肠被牵动……   -   良久,李云辞将信小心翼翼叠好,置入内襟,随即一手敛了衣摆大步跨出了屋阖上门,行至檐下,“乾方,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一黑影于屋檐上翩然而至,跪于跟前,“见过王爷。”   “前日,你是见王妃入了城便回的?”   “属下待王妃安顿好了才回的。”   闻言,李云辞心下才稍稍有了着落,遂道,“在何处,带我去。”   -   李云辞与乾方二人上了马,一路朝鄞阳狂奔。   待至那客栈门口时,已是子时末,因着眼下不曾有人另外交代,故而那客栈早就关了门。   乾方上前拍门,不多时,便听到内里小二嘟囔着爬起身来开门的声音,“谁啊,这样晚了。”   待打开门,店小二正是睡眼惺忪之际,见面前站着两个男子,一位气势迫人之人确站在稍远处,瞧不真切脸,再转头一瞧见着是乾方。   店小二原是认得乾方的,不待乾方开口,遂抢先道,“哎哟!这位爷您可来了!你那日交代的姑娘翌日便不见了人,只留了一个包袱下来,正愁着何时有机会给您呢。”   闻言,乾方身后的李云辞心下一顿,随即上前立身去乾方身侧朝那小二问道,“怎的叫不见了人,她可是退了房?”   “这位爷,这原是个稀奇事儿,那日上午她还问我要了些针线,晌午又跟我讨要了些桃胶皂角的吃食,待傍晚时我想着给姑娘送些糕点上去,不想一推开门,内里早空了。”   “只余一个包袱。”   乾方接过话头,“包袱何在。”   店小二挠了挠头,“我们瞧着包袱里头的银票都是盖了官印的,想着大有来头,自然都是不敢动,只如今包袱在我们掌柜那头呢,我们掌柜早歇下啦,不若明日——”   李云辞倏地沉眉,冷声打断道,“让他现下就起。”   他气魄原就逼人,何况眼下面色已然不暮,那店小二又是惯会鉴貌辨色之人,思忖那包袱里头银票上的官印,想来面前之人大有来头,故而不敢再耽搁,只道一句二位爷稍待,便转身入内堂去了。   不多会儿,便见那大腹便便的掌柜手捧着包袱出来了,面上赔着笑,“二位爷,包袱就在这儿。”   乾方随即接过,于柜台上头将包袱打开,略一翻看,便问,“都在这里了?不曾留下旁的物件?”   那掌柜慌忙摆手,“没有了没有了,若有的便都在这处了。”   李云辞上前一步探身一瞧,便见银票、碎银、文书、户籍皆在里头,眉头紧蹙。   她要皂角桃胶那些,想来是用来做易容的面皮,怕是知晓了乾方一路的安排,才不曾退房便走了的。   她连户籍文书都不曾带走,分明是再不想让他找见了。   只不知,她究竟能去往何处。   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半晌,跨步出了客栈,翻身上马,扬鞭向西去了。   乾方见状,拿起包袱,赶忙跟上。   -   李云辞一路狂奔,待入了雍州城,却不曾回王府,只往城中去。   乾方不明所以,却也只得策马跟着。   待至一家叫百绣阁的绣坊跟前才吁停了马。   现下天才刚擦了白,大街上空无一人,哪家绣坊能开门,乾方不明所以,却仍旧下马去拍门。   却无人来应,随即满面愁容地望向李云辞。   李云辞亦翻身下了马,只朝乾方睥了一眼,他便再不敢多瞧,只不住地“啪啪”拍着门。   横竖无人开门前便不得停。   想来绣坊的伙计皆是宿在后院里的,良久,才姗姗来迟,却不开门,只在门内毕恭毕敬道。   “时辰尚早,若是要买物件还请早上再来罢。”   闻言,李云辞上前,沉声道,“苏凤卿可在。”   百绣阁平日接待的也算是皆有些头面之人,如今听外头那人说话这般不客气,伙计心下踱起了边鼓,又不敢得罪,却也不敢轻易开门。   只得道一句“您稍后。”   随后入内院将旁的伙计皆叫了起来,这才敢将门打开。   李云辞与乾方随即入内,这原是李云辞头回来,四下环视着。   那伙计低眉道,“我家掌柜还不曾来铺子里,二位爷可是要挑选什么物件?”   李云辞回转过身,“近日你们绣坊可有来过新的绣娘。”   伙计迫于李云辞的气势,倒是不敢有所隐瞒,“不知二位爷是要寻哪一位绣娘,只咱们百绣坊在两月前曾新招过几位绣娘,近两日倒真的不曾有。”   听罢,李云辞眉眼一挑,面上只不动声色道。   “你家苏掌柜何时来铺子。”   “至快,也得一个时辰左右呢,这位爷,不若先去旁的地方用些早饭?”   李云辞自寻了座儿坐下,一腿置于另一条腿上,衣摆一正一盖,只道无妨。   伙计见状,因着瞧不明白李云辞的来意,也不敢轻易赶客,只得吩咐另一个伙计去叫苏掌柜。   -   约莫半个时辰,外头天渐亮,大街上的铺子亦渐渐开了门,绣坊后院也渐热闹起来,想来是绣娘皆起了。   这时,那苏凤卿亦匆匆赶来,跨步入内一瞧,面上一怔,“竟是李家阿兄,何样的风竟将你吹来了。”   言讫,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着李云辞,见他衣着华贵周身气魄逼人,竟不似先头在陈家院儿里头那般,心下不明所以。   李云辞眼帘微掀,“苏掌柜,我想见一见你后院的绣娘,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苏凤卿并不喜欢面前这个人,不全是因为那日在陈家那头落了他的脸子,诚如他眼下,言辞分明很是客气,不似那日在陈家那般咄咄逼人,身旁也不过只跟了一个仆从,可教苏凤卿听来,只觉他的气场委实是压迫人。   苏凤卿虚作一揖,“眼下绣娘们怕是刚起,想来多有不便。”   “无妨,我在这处候着便是,想来苏掌柜,会成全李某的。”李云辞说罢,朝乾方微微抬了下巴示意,乾方随即从内襟掏出一张银票,置于柜台前。   苏掌柜的生意原做得还算得脸,见他掏银票心下原是不齿,却在余光睥了眼时,心下一沉。   上头赫然写着五万两,当真是让他想拒都不知该如何拒。   苏凤卿默了默,遂朝身后的伙计耳语吩咐了两声。   不多会儿,便见绣娘们成群结队得下了楼,随即在堂内一字排开。   李云辞上前,“叨扰各位,只需露出双手,再瞧着我眼睛便可。”   绣娘们有些是上了年纪的,可还有些却是正当妙龄,见是个英姿勃发的男子将她们唤了下来,皆是羞红了脸面。   绣娘们十指纤纤,葱根一般交叠着置于身前,只是还要让她们一个个与他对视,却一个个不过瞧了一眼便含羞带笑得垂了眼眸。   但一眼已然足够李云辞去瞧,待一一瞧下来,竟真的没有他要寻的那个人。   正这时,内院后头竟发出“咯噔”一声轻而又轻的声音。   李云辞面色渐沉,当即提了衣摆往内院去了。   苏凤卿见状一时怔楞,正要慌忙追上前去,却被乾方一人拦住,苏凤卿身旁的伙计见状,皆要上前理论,哪知冲在前头的三两个人竟被乾方一人一手扭至身后,半点动弹不得。   “苏掌柜,莫急,我家主人不过是想寻人。”   苏凤卿闻言,当真是敢怒不敢再言。   李云辞进了内院径直便往楼上去,桃木的楼梯被他踩得“踏踏”作响。   至二楼,便一间一间屋子推开门去瞧,可皆是空空如也。   待推开了最后一扇屋门,却仍旧不曾见到贺瑶清,不过是回栏上头爬了一只猫儿正伸着爪子舔舐着足尖的肉墩。   李云辞心下一默,那最后一点希翼都被掐灭了。   他真的将她弄丢了,他想。   -   李云辞与乾方回去的路上,乾方问李云辞,前日还在客栈,眼下怕是走不远,可要封城门一处处细细搜寻。   李云辞缓缓摇了摇头,只道“不用。”   她原孤身一人已是不易,莫要大张旗鼓怕是教她日子更是难过。   何况她还会易容,若有心躲,怕是谁人都寻不到。   清晨的风混着昨日暴雨过后尘土间泥泞的腥气,微风穿过长街轻叩在街面上铺着的青石板上头发出低沉的“笃笃”之声,远远听着,倒似是谁人心下的一声喟叹……   -   时光荏苒,两个月后的雍州城,已正经入了夏。   宽阔街道两旁的杨柳早教夏风抚颤了腰肢,树上落着的几只蝉更是鸣叫不断,那声音此起彼伏,当真教人听来只觉燥意茸茸。   可这原还不是最热之处,如今雍州城里头,最是人群聚集之地便是两月前新开的一家“寻雁堂”。   寻雁堂听着似学堂,内里却是绣坊,这门口排着一陇长的队伍,教那毒日头晒着,众人却是半句怨言都不曾有。   寻雁堂的绣品从不接急要的单,每月初便只售那么定量的几单,价格上头自然是不菲,如今门口排队的这些人,原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厮女使在替自家主子排,当中却有一人身穿火红色衣衫,皱着一张小脸,饶身后之人替她撑着伞也挡不住她额上豆大的汗滚落。   那撑伞之人单手提着油纸伞,手腕沉而有力,那样大的伞落在手上,竟一丝晃动也没有,再向上瞧了脸,五官深邃清俊非常,正是梁王府的阿大。   阿大瞧着面前的东珠蹙着眉头不住地擦着汗,“属下来排便是,表小姐去前头树底下乘荫去罢。”   东珠闻言,头都不曾回,“我若去了,你一人排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无,不是更无趣?”   听罢,阿大默了默,再不曾作声。   “等咱们定好了寿礼,便去街那头买一串糖葫芦。”东珠说罢,抬手朝街对面一指,遂回过头来朝阿大粲然一下。   阿大当即垂了眸,只低声嗯了一声。   只东珠却不依不饶,“先头我回了府阿兄便不许我再去衙署,我便瞧不得你,只我托人给你带去的糖葫芦,你可有吃么?”   言讫,阿大却还是不曾作声,东珠倏地敛了眉,“原是怕你吃药苦,特意给你送去的,你竟不曾吃么?”   阿大却好似不敢直言一般,随即转了话头,“何以这铺子前有这样多人排队,先头好似都不曾听说过。”   阿大说这话,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这铺子位置不是顶好的,门面亦算不得大,从外头瞧,委实瞧不见什么特别之处。   东珠果然是小孩心性,当即便被扯开思绪,正要说来,便听得队伍中人另一人笑道。   “这位兄台,你有所不知,这寻雁堂初开头几天,只在店内挂了一件衣衫,那衣衫竟如天上仙女所织一般竟是一条缝隙都无。”   “上头的刺绣更是一绝,都是先头不曾见过的针法。”   “一来二去人瞧见了,如何开价掌柜却都不肯卖,最后你猜如何。”   那人俨然卖起了关子不再往下说,正这时有另一人接了话头,“最后被城中一葛员外家中的夫人以三万两买走了,那夜便穿去吃了席,如此竟是一炮而响,只可惜掌柜一个月统共便只接那么几单。”   这人话音刚落,先头那人立马驳道,“想来是你记错了,不是三万两,是五万两才是。”   “哪里是五万两,我听得真真的,八万两!”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这便打开了话匣,东珠听了一阵,才知这寻雁堂的掌柜竟是个女掌柜,不过双十年华,却死了丈夫守了新寡,这才来此处开的绣坊,心下敬佩之意更重。   半晌,寻雁堂那头有女使端了拿冰镇过的酸梅汤出来,笑道,“劳众位久等,这是我家掌柜的做下的酸梅汤,原是用杨梅加了冰糖煮了,又将内里的壳儿都剔了拿冰镇了,众位放心喝,最是解暑。”   众人闻言,当即道谢。   酸梅汤一人一碗,东珠轻饮了一口,果真是冰凉酸甜可口,下意识回转过身来,见着阿大那碗还拿在手中不曾动,便推搡着将他那碗置于他的唇边,“阿大你快些尝尝,当真是好喝!”   阿大一时怔楞,随即唇口微张,浅浅抿了一口。   东珠头一歪,“如何?”   “嗯,是好喝的。”   东珠这才言笑晏晏地转过头去。   -   因着这一碗酸梅汤,众人心下凉爽之至,对那女掌柜更是赞不绝口,便也不觉时辰难熬。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轮到了东珠。   东珠蹦跳着入内时,便见一衣衫别致绾了发髻的女子正伏案写着什么,遂小心翼翼道。   “掌柜?”   那女子闻言,唇边挂着笑意一抬头,见着东珠眸光熠熠,竟是下意识地顿了顿身形。   却不过一瞬,镇定又亲切地朝东珠轻声道,“这位姑娘,可是要定什么呐?”   东珠望着面前这个容貌俏丽的掌柜,许是因着先头已听了她许多事迹,眼下见到,竟心生了亲近之意,继而有些羞赧,“劳掌柜,我家姨母五日后便要做寿,便想替她定一件当日穿的衣衫,不知要多久能好啊?”   掌柜闻言,略一思忖,轻声道,“原我们铺子统共只有五个绣娘,绣件出得要慢些……”   那头东珠听罢,面上拢了一层失望来,却也不曾胡搅蛮缠,正要道了谢出门去。   掌柜复道,“不知姑娘想在衣衫上头绣什么花样?”   东珠听罢,一时欣喜,“姨母念佛,我想在寿衣上头绣百寿,不知可来得及否?我将姨母的尺寸皆量好带来了的。”   东珠从袖襟内拿出一卷宣纸,小心铺开,递于掌柜手中。   掌柜瞧了瞧上头的尺寸,遂道,“姑娘的一片孝心,我自当竭力成全,这样罢,三日后眼下这个时辰,姑娘来拿便是。”   东珠听罢,连连道谢,又跟随着一旁的女使去账房那头付了定钱。   而后郑重向掌柜告辞,这才与阿大一道出了铺子。   望着东珠的背影,许是隐隐泛了暑热,掌柜正是眼眶渐热之际,便听得身后有位绣娘唤道。   “瑶娘,您瞧瞧,这针脚我绣得可对。”   叫瑶娘的掌柜一手拭了眼角,回转过身去,瞧了那绣娘手中的绣样,细细说着要点。   外头虫鸣鸟叫,屋内放了冰块,随着人进人出掠了阵阵凉风袭来,掩住谁人心下的怅然来…… 第70章   不是李云辞,还能是谁人……   这日, 艳阳高照,透过寻雁堂二楼大敞的窗牖瞧去,掌柜瑶娘正在教那五个绣娘新的针法绣样, 腰肢婀娜,纤腰袅袅。   因着她教的针法很是艰难,不似旁的绣法那般千篇一律, 故而寻雁堂的绣娘也不是谁人想来当便能当得的,学得会那些绕人的针法还不算, 还需是通过了掌柜所出的试题, 方可。   只一点, 寡妇优先, 家中困难的女子优先。   寻雁堂掌柜竟是个寡妇, 初初众人小心试探问询,掌柜却不曾反驳, 久而久之,这个事儿便这么传开了。   城中新来了一位娇俏的小寡妇, 这让街坊四邻那些多嘴的长舌妇人如何能歇。   初时,如何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只道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小骚蹄子, 说话轻软哝哝的全然是魅惑人的那一套。   可因着瑶娘那招绣娘的规矩,又因着瑶娘待人委实遵善, 平日里又不曾与谁人结下梁子。   原这世上,女子本就不易, 守寡的女子,更是不易,守寡开绣坊自谋生路的,更是难上加难。   这般两个月下来, 众人才对瑶娘摒了偏见,心生敬佩。   这厢瑶娘教了一阵,复回了她一人专属的绣桌上去,捻弄了金线,又抽了两根银丝相缠绕,这才复在那朱红刺金百福衣衫上头穿针引线。   身旁有个女使叫翠儿的见状,上前来,“瑶娘,这打籽绣您先头教过她们了,不若让她们来罢,您去歇着。”   刺绣这事儿,原说难也不难,说易也不易,只不同的绣娘手腕拉针的力度皆不同,落针的习惯亦不同,故而就算绣样一样,可绣出来的东西还是会有差别。   这件衣衫既由瑶娘起了手,便再不会假手他人。   瑶娘朝那翠儿含笑摆了摆手,便复低头走着针线。   这件衣衫她熬了几个大夜 ,如今就剩几个收尾,只是要将结头隐去,甚是麻烦。   约莫一个时辰后,瑶娘匿好最后一个结,剪了余线,这才微微舒展了手腕,这件攒金丝百寿衣衫便亦算好了。   -   翌日下午,才刚用过吃食的辰点,寻雁堂内众人正是犯瞌睡犯懒的时候,便听得有人跨步入了内,随即是一声清脆的声音。   “掌柜?”   瑶娘正伏案理账目,闻言抬了眉眼,正是东珠,忙看了座儿,又吩咐身旁的女使,“快些去拿两碗酸梅汤来。”   东珠面上羞赧,“叨扰掌柜了,不知我有无来早呀?”   闻言,瑶娘只道不曾,“今早儿我正将衣衫绣好。”   说罢,复转身吩咐旁人将那内堂的八宝描金奁子拿出来。   东珠自然是连连道谢,“不知掌柜如何称呼?”   瑶娘掩唇一笑,“唤我瑶娘便是。”   不多时,两碗酸梅汤便端了上来,东珠复又一谢,遂端起一碗至于阿大手边,这才低头寻着自己那碗饮了。   不多时,奁子教拿了出来,瑶娘将其置于东珠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入眼的便是一件朱色刺金百寿衣衫,上头的百寿字样因着掺了银丝,故而远瞧着是流光溢彩,凑近了一瞧竟是悬于衣衫上头的。   东珠原是不懂刺绣,只这般瞧着亦是赞不绝口。   最后临出门了,又挑了块刺绣的帕子,付了银钱,这才走了。   -   这日晚,原是梁王府老夫人大寿,想来是派了人上街发了银钱红包,街上一时众人齐贺热闹非凡,那恭贺的声响竟能传到结尾寻雁堂处。   瑶娘瞧着堂内众人翘首以望的模样,便心照不宣地吩咐早早落了门,放了他们去梁王府门口凑热闹去。   自回了内院莲步纤纤上了二楼,待入了卧房反手阖上门,行至妆屉前坐定,瑶娘对着铜镜,才缓缓摩挲着面颊边缘,将贴于面上的一层易容的物什小心撕了下来。   继而露出一张色羡云霞的面容来,正是贺瑶清。   只见贺瑶清卸了妆发,遂起身净了面,擦洗了身子,便早早爬上床榻。   今夜外头热闹非常,隐隐约约的贺喜之声,层层叠叠的走马舞灯之声不绝于耳,倒叫人一时睡不着。   那日贺瑶清瞧透了李云辞的把戏,文书户籍一概不曾拿,那包袱中的银票碎银贺瑶清原亦是不想拿一分,可想到若她身无分文,怕是寸步难行,故而最后只拿了二两碎银用于后头买娟帕与丝线。   因着身上银钱不多,初初不过是寻了一家客栈便宜的厢房落脚。每日在屋中,只拿三两个包子与清汤茶水就着用下,待绣了几方帕子,复去寻了苏掌柜卖了,这才赚得了第一桶金。   渐渐手头宽裕了,又女扮男装去了花街柳巷寻了老鸨子,只说出银子让她帮忙弄份假的户籍来。   那老鸨子初初是不肯应,这样的事体若是被查了可是要吃官司的。   贺瑶清倒不曾用强,因着是女扮男装,故而只絮絮说家中娘子因着没有户籍日子艰难,出门在外难免要吃两句话柄头,复又拿出好些银钱。   那老鸨手底下的姑娘原有好些便是买来的,假户籍信手拈来的事体,先头不应,一来是怕官府来钓鱼,二来么,这样的事本也只是为着方便自己。   只听着贺瑶清情真意切,出手又是大方,这才忸怩着应下。   如此,有了户籍身份,这才在街尾租下一个铺子,开了寻雁堂。   -   贺瑶清在床榻之上微微翻着身,双眸半阖半掀,脑中思绪翻飞,几日前东珠的出现,委实教她心乱不已。   既是因着骤见故人的感怀,又因着怕教东珠认出她来,若被李云辞知晓又待如何。   可转念一想,那日在河边,原就是李云辞让她走的,二人早就两讫,便是让他知晓了又如何?   她不过是再不想与从前的事体有半分瓜葛了,如今这样的日子,她再不用似上辈子那般依附心思难度的蔺璟,或如这辈子那样倚仗李云辞的喜怒过活,而又能帮助城中一些日子艰难的女子过活,再好也没有的了。   月影婵娟,伴着渐渐隐去的欢笑恭贺之声,贺瑶清缓缓阖了眼,这才兀自睡去了。   -   这厢梁王府,因着老夫人秦氏的寿日,如今正是高朋满座、仪卫甚盛之态。   府内,突厥月处部早早派了使臣来送贺礼,其他在场者多是家臣,张谦、陈观澜、许琮等不一一细表。   老王爷逝世已一年多,已然出了头丧,可到底还不曾出三年的热孝,故而府内并不曾挂多喜庆排场,只行事排面皆以施善为本。   从傍晚起,早间在先头施粥处另加了两个粥蓬,今日去领粥者还能另外领三十文铜钱。至此,待晚间时梁王府府门外有许多自发前来贺寿的民众,于长街朝梁王府叩拜向秦氏口献敬词。   秦氏感念,又吩咐人去府外发放了银钱红包,只入府来贺寿之人,待众人敬贺之后,秦氏吩咐李云辞,将众人呈上的寿礼皆退还了去,心意到了便好了,李云辞应下。   秦氏在上座,李云辞立身于秦氏左手下方,李宥站在李云辞身侧。   李宥已回来好些日子,初初来时公务不断,近来才得了闲。   今日秦氏大寿,故而带着李行澈李念柔来给老夫人请安贺寿。   李行澈愈发稳重,俨然是一个小大人一般,李念柔亦是愈发乖巧可爱,二人凑在秦氏跟前,让秦氏忍不住酥了骨头开怀大笑。   今日王妃不在,知内情之人自然不会多言,不知内情者只当是去了老宅休养身体。   李云辞望着眉开眼笑的秦氏,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正这时,听到身侧的李宥轻声说与他。   “属下前几日才得知,王爷竟将李诚如贬去做了守城门的马前卒。”   闻言,李云辞面色沉沉如水,只唇口微启,“巡防统领之职,他委实胜任不得。”   “先头王爷遇刺那回,还有日前沾既扮作商队混入城中,若没有李诚如的渎职,想来不会那么容易成事。”   “可这般大起大落,怕是会狗急跳墙。”   闻言,李云辞沉眉道,“他那样的身手,做守城的马前卒自然是大材小用,只他犯下这样大的过错,先头不曾罚他,只望做到心中有数,可如今再二再三,雍州城布防于旁人来说如同虚设,若再不重罚,让旁人心下如何作服?”   顿了顿,复道,“若是做得好,再慢慢升回来便是。”   李宥点头应是。   正这时,东珠手捧八宝描金奁子,面上是洋洋得意之色,“姨母旁的寿礼可不收,只我这一件,是万万要收下的,我为着这件寿礼,顶着毒日头与阿大二人拍了好长的队伍才买到的。”   秦氏闻言,亦是来了兴致,笑道,“是什么物件,竟还要晒着日头排了队伍才买到,你惯是爱吃的,莫不是街头的桂花甜糕不曾?”   东珠羞了面,只道姨母又笑话她。   秦氏吩咐赵嬷嬷将奁子拿至跟前打开一瞧,当真是喜不自胜。   衣衫上头的寿字竟各个悬于上头,烛火映着金线,骤然瞧去,只叹世间少见。   众人见状,皆上前来瞧个究竟,一时赞叹声不绝。   今日贺寿之人,不乏家臣家眷,妇人们上前瞧过,自然是赞不绝口。   “这是哪家的手艺,天爷呀这衣衫可不就如本子里头的□□一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呀,想来也只有咱们老夫人能穿得了。”说话的是张谦家的内眷。   只她一言,众人皆笑开了,又有人和道,“我瞧着手艺,便也只有寻雁堂的掌柜有这个本事了。”   “哦?寻雁堂?”   “那绣坊不接急单,每月又只月处那几日定量接几单,想来表小姐颇费了工夫的。”   那头东珠摆了摆手接过了话头,“只要姨母欢喜,东珠皆做得的。”   秦氏朝东珠颔首,眉眼皆是笑意,“姨母自然欢喜,再欢喜也没有的了。”   众人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亦引了在另一旁的李云辞与李宥的注意,遂上前全当是瞧了稀奇。   只一眼,李云辞却陡然愕住。   两月来再掀不起波澜的一颗心骤然狂跳了起来。   旁人或许不识,只当初在陈氏家中那样久,看着贺瑶清在他床榻边绣了那样久的帕子,如何认不得上头的针法。   一时间面上哪里还瞧得面沉如水,只眉头紧蹙,垂在身侧的手亦缓缓握紧成全,骨节发白,身形亦是摇摇欲坠险些站不稳。   秦氏当即瞧出了异样,只问李云辞可是有恙。   李云辞回过神,摆了摆手,只道无碍。   遂退至一旁,心下是百转千回。   会是她么。   -   秦氏向来是早眠的,这番欢闹过后,乏意袭来,故而待戌时末时,便由赵嬷嬷搀扶着先回东院歇息了。   待秦氏走了,众人又嬉闹了一阵,这才一一拜别。   李云辞吩咐李宥、张谦替他迎来送往,自己转身入了内院。   夜渐深,东珠亦起了睡意,随即往东院去了。   才下了回廊,行至甬道尽头,不想被人一把拽住了手腕至跟前。   东珠当即大骇,正要大喊阿大。   却听到那黑影赫然开了口。   “鬼叫什么,是我。”   廊下虽点了灯,只如今背着光,东珠只瞧见一个黑影,待听到了声音,才长舒一口气,只因着贺瑶清的事体,东珠已许久不曾与他说话了,如今亦是没好气得甩开手,满脸的不悦。   “阿兄有话说便是了,动手作甚。”   闻言,李云辞心下也不恼,他知晓东珠因为贺瑶清心下不愉,面上讪讪道,“我才刚在前头听你说,那件寿礼是出自寻雁堂?”   东珠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是又如何。”   “寻雁堂在何处?”   望着李云辞那面露焦急之态,东珠心下微动,“就在城中街尾,可是有何不妥?”   “内里绣娘你皆见过不曾?可有相熟之人?”   李云辞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她去买衣衫,见人家绣娘作甚,只道不曾。   李云辞也不与她多言,转身唤了乾方,从后院出了门。   阿二自那日后便告了假,李云辞后头才知晓原是阿九有了身孕,头三月最是要紧,李云辞心下一时怅然,当即应了阿二,又吩咐人送去了好些补品吃食。   -   李云辞、乾方二人策马出了后巷,随即上了主干道,一路往街尾去。   如今时辰渐晚,街上不过零星几个人在闲逛着。   待至那寻雁堂门口,便见店门早早阖上了。   李云辞翻身下马,正要抬手拍门之际,心下却陡生那近乡情怯之感,复缓缓收回了手,又向后退了三两步,仰面瞧着那二楼嚯开的窗户缝儿,那里已然不曾有烛火,想来人已睡了。   李云辞低喃,“罢了,明日再来。”   继而又上了马,策马往梁王府去了,只留下在风中凌乱的乾方。   -   翌日一早,贺瑶清早早起了身净面,坐于铜钱前贴好易容的面皮,如今俞嬷嬷不在,故而只绾了一个简单发髻,发上簪一只和田玉兰簪便作罢了。   寻雁堂内不曾有伙计,皆是女子,只女使也不是近身伺候贺瑶清的,只负责店内的洒扫。   贺瑶清下楼时,翠儿已在擦着柜台,只等着她来开门。   见着贺瑶清,翠儿忙粲然一笑,“掌柜的,早啊。”   贺瑶清盈盈一笑,吩咐开门罢,继而去了内间饮茶。   翠儿应了声,放下抹布行至门前,撤了门闩,不想刚一开门便见门口站着一男子,身量高大,教人一时不及应,只慌忙惊叫了一声。   内里贺瑶清听到动静,随即掀开幕帘出来,口中问询道,“怎的了翠儿,是谁人来——”   不想行至外间,话还不曾说完,便见着了立身于门口那人,身穿深色襕袍,英姿勃发清风霁月,不是李云辞,还能是谁人。   那头翠儿听着声音回转过身来,“掌柜,原是来了客人,只不曾想到今儿不是月初,这样早便有人来,故而失礼了。”   说罢,退开身子,让外头的李云辞跨步入内。   贺瑶清面上正是怔楞之际,见着李云辞朝她望过来更是心慌得不行,只慌乱过后,便想来她如今的模样,李云辞合该是认不出才是,这般想着,心下才稍安。   却不过一瞬,心内便升起隐隐的腻烦厌恶之感,面上却还是挂了不达眼底的笑意,上前盈盈一拜。   “这位郎君,可是来买绣品?”   “只这样不巧,我们店内的绣品皆需月初才定才行呢,不若下月再来?”   这话让身旁的翠儿都一时有些诧异,她们店铺绣样抢手,只待客皆是有礼之至,从不轻易得罪人,可如今这言语中的驱赶之意俨然呼之欲出,当真教人不明所以。   -   那头李云辞,在见着贺瑶清的第一眼,饶她眼下易了容貌,还变了声线,却不过是一个对视,已将她认了出来。   他如今   一时心内犹如被掷入千斤巨石,惊涛骇浪翻滚,那两月来的浑噩好似在这一刻皆有了归处。   眸中热意渐起,唇瓣亦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只想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先头皆是他的不是,他不知她的艰难,不知她的委屈与举步维艰。   可人就在眼前,李云辞又陡生愧怍之感。   她远比他想象中过得更好,她开了铺子,自养了人,做下了这样一番家业。   想起那个包袱中不曾少的银票,只当她是身无分文却能做至今日的境地,当中不易,又有谁人能说得清。   瞧着她莲步纤纤上前至他跟前,只装作认不得他一般菱唇轻启要将他轰走。   李云辞倏地气馁,只让他走,是断然不能。   遂全当方才之言皆不曾听见,径直入了内,“我来定下个月的绣品,银钱上头皆是好说。”说罢,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只饶是面上如何镇定,话出口仍旧有些几不可闻得轻颤。   贺瑶清见状,心下只叹从前竟不知这李云辞是这般厚颜无耻之尤,是她方才的话说得不够清楚么?   复挂了笑意,眼眸低垂,“原也不是为着钱多钱少的事体,只店中的规矩就是这般,若人人皆如郎君这样,这月便花钱将下月的绣品定了,于旁人来说,可是不公?那是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郎君若是喜欢咱们寻雁堂的物件,下月初差人来买便是。”   贺瑶清低垂着头,从始至终,李云辞只瞧得见她长长的眼睫随着声调一下一下如蝴蝶展了翅一般扑闪着。从前在府中时,她与他说话时便是这样,垂眸轻声低语,饶她现下转了声线,可语调听来便犹如从前那般轻啭低侬得好听,似林间甘泉叮咚悦耳,一声一声化作潺潺流水汇入心尖,抚平他眼下不为人言的凄入肝脾之感。   那头翠儿不知在何时入了内间端了一碗酸梅汤出来,置于李云辞跟前,“这位郎君快用些咱们店内的酸梅汤罢,最是解暑镇渴,原是我们掌柜亲手做下的呢。”   那李云辞听罢,“你竟还会做这个?”   贺瑶清闻言,抬眸瞧了一眼翠儿,复朝李云辞道,“原也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什,雍州富饶,至夏日便有杨梅,加冰糖煮熟了再用冰镇上即可。”   那翠儿复道,“我家掌柜还将内里的壳都剔了,只余丝丝果肉。”   李云辞当即仰面一饮而尽。   原他是不喜甜腻的吃食,如今用这酸梅汤,却觉酸甜可口,于夏日中饮了最好不过。   一碗尽,只觉意犹未尽。   却再不好意思开口讨要,只那翠儿却好似瞧透了李云辞心下所想,转身入屋又拿了一碗出来。   贺瑶清原也不是小器之人,只如今瞧李云辞,饶他面皮再生得好,却只觉碍眼非常,当即朝翠儿轻斥,“这东西这样冰,连着喝怕是要闹肚子的。”   李云辞如何不知晓贺瑶清眼下不欲与他多言,原他先头做下的混账事他皆是认得,也不曾肖想过既寻着了她便能让她与他摒弃前嫌。   “掌柜如何称呼。”   贺瑶清耐心渐殆,暗自翻了个白眼,语调却仍旧是轻软,“郎君只唤我掌柜便可。”   “昨日我母亲做寿,有幸得了贵店一件衣衫,心生欢喜,故而今日不曾多方了解贵店的规矩冒昧前来,还请掌柜赎罪。”   “郎君哪里的话。”贺瑶清委蛇道。   “不知店内,除了每月月初能定下的绣品之外,可有旁的物什,不拘什么都可。”   “店内还有几块帕子,是闲暇时绣娘们练手做下的,另还有几块绣样。”   李云辞闻言,只道要瞧一瞧。   翠儿转头便去拿了,毕恭毕敬置于李云辞跟前。   不过一眼,李云辞便说皆要买下。   贺瑶清也不跟他客气,白赚银子的事情何乐不为?   当即吩咐翠儿带李云辞去结账。   而后兀自起身,再不想与他周旋,转身掀了幕帘入内间去了,凭翠儿去招呼他便是。 第71章   “你如何知晓她死了丈夫……   贺瑶清再从内间出来时, 李云辞已不在外头了,便开口唤了翠儿至跟前来,开门见山道。   “才刚那人你认得?”   翠儿面上一时愕然, 思忖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呀?不认得。”   “既不认得,何以这般殷切?”   哪知翠儿闻言, 当即便红了脸,面上含羞带怯忸怩着, “我不过是瞧着想来这是位大主顾, 总不好得罪人家。”   可贺瑶清瞧着翠儿的模样, 哪里是如她自己说的那般“怕得罪人”, 分明是动了春心了。   若换了平日里, 自然要出言揶揄一二,只如今, 贺瑶清却不知该如何劝说。   遂默了默,转身入内去了。   李云辞今日来, 想来是因着昨日东珠的寿礼。   只他究竟认出她了不曾,现下静下心来想想, 李云辞那句“你竟还会做这个?”   这话的意思可是觉得她从前不会做么?俨然是认出她的架势。   可也有可能是觉得一个会女红的掌柜不该会做酸梅汤?   贺瑶清下意识抬手摸向面颊边, 那里完好,说话音调上头应该也不曾露馅, 既如此,应该不曾认出。   可那回在蔺璟马车上, 李云辞又是如何认出她的呢?   贺瑶清百思不得其解,一片浑噩,心下更是郁闷不已,干脆转头上了二楼去瞧绣娘们穿针引线去了。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楼下翠儿唤人,只道是苏掌柜来了。   闻言,贺瑶清随即下了楼梯。   她与苏掌柜虽在陈氏家中时便相识,可这回再见,因着面貌与声音皆与从前不同,苏凤卿也不知晓她便是之前那个李家妹妹,雍州城能人异士多,只当她是另一个会各种针法的寡妇罢了。   苏凤卿前头相帮过,故而每隔一阵,贺瑶清总是弄一匹时兴的绣样给他,银钱照收,只不曾再溢价便是了。   今日来多半是来要绣样的,遂下楼来笑脸相迎,“苏掌柜,怎的亲自来了,寻个伙计来吩咐一声便是。”   那头苏掌柜见着贺瑶清下楼,彬彬有礼,“瑶娘。”   “如今寻雁堂名声大噪,你还将绣样依着先头的价给我,已然是好生大的恩情,苏某无以为报,多行几步路罢了,哪里就能累着了?”   闻言,贺瑶清掩了唇轻笑出声,“只今日倒要教苏掌柜白跑一趟了,早先来了一客,将店内瞧得见的绣样皆包了去,我这便替苏掌柜赶出来,待好了,即刻差人送去百绣阁。”   苏凤卿面上一顿,遂摆了摆手,只道无碍。   二人又絮絮聊了一阵,苏凤卿这便要走,贺瑶清又让翠儿端了一碗酸梅汤出来让他喝了。   -   雍州城的长街上头人声鼎沸,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街边有叫卖糖葫芦的,沿街还有摆了摊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日光从云间碎开缓缓落下,被长街两边繁茂的树叶枝干错开,继而透过窗棂洒进了寻雁堂的二楼,斑驳得落在几个绣娘跟前的绣布上头,与金丝银线交辉,更称得花样瑰丽炫目。   寻雁堂每月不过是月初那几日门前人多些,待接满了一月的订单,后头几日便只需要绣娘动手。   一楼留一个翠儿一个账房,如今这二楼最是娴静舒谧,只听得见绣娘们转动手腕捻动丝线穿过绣布绢帛的菶菶之声。   贺瑶清便悠闲地坐在内里不叫日头晒到半点的阴凉之处,足尖优哉游哉得轻点着,双目微阖,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得扇着,微风拂动着她耳边细碎的绒发,亦将她的细长的眼睫也引得轻轻颤动。   正是闭目养神之际,便听到有一个绣娘的声音。   “哎哟,那位郎君又来了。”   一声轻唿落入二楼众人间,犹如一颗晶莹剔透的雨花石被谁人掷入平静无波的湖面,一时激起层层涟漪,直引得那些垂首穿针引线的绣娘当即便抬了头往窗户外头眺去,随即凑在一处浅笑盈盈。   这样窸窸窣窣的动静自然扰了贺瑶清,眼帘微掀,手执团扇慢悠悠往窗户边行去,却不过一眼便敛了眉头。   街对过原是一家茶楼,平日里头生意也不过尔尔,只如今寻雁堂火起来后,月初时那茶楼里头便多是一些富家贵女公子哥儿在里头点上一壶茶水两碟子点心乘凉落荫,如今那头二楼围栏大开窗户大敞,这般瞧过去,自然是瞧见了正在那头坐着的李云辞。   身旁好似还有一人,不曾瞧清人脸,看身形似是李宥。   贺瑶清撇了唇角,只当不曾瞧见那人,旋过身正要回椅子上坐着。   只女人多的地方话原就多些,那些个绣娘嘴上头哪里肯轻歇,“也不知是何家的郎君,生得那样好看。”   “可不是么,才刚不过是瞧一眼,我这心啊,就蹦跶个没完。”   闻言,另一人嗤笑出声,“怎的,平日里你心就不跳了?感情是白长了个家伙事儿么?”   言讫,众人不禁乐开了,一时间揶揄之声,调笑之声,不绝于耳。   正这时,又有一绣娘开了口,“瑶娘,那人可是来瞧你的?”   贺瑶清心下一顿,正要轻启唇口驳去,却还不待开口,又一绣娘附和道。   “是呢,那人正瞧着你呢。”   贺瑶清的心陡然一提,蓦生了慌乱之感,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瞧。   果不其然,那李云辞唇口轻启,一手拿着茶盏不知与李宥在说些什么,只一双眼睛直往寻雁堂的二楼瞧来。   她这般看他,他那头便与她四目相对,倒是半点避嫌忌讳也无。   这李云辞近来好似闲得很,隔三差五便能在对过瞧见他,不是与李宥一道,便是与旁的贺瑶清不认得的人一道。   若是那日李云辞头回登门来,贺瑶清还为着李云辞是否认出她了而心生不确定,可如今李云辞这番作为,只稍她不是个傻的,便能知晓李云辞定然是认出她了。   可她心下除却慌乱烦闷外,便只余因着他这般阴魂不散而心生腻烦不愉之感。   她委实想不明白,先头不是都说清楚两讫么?怎么眼下又这般反复,是来瞧她笑话来的么?   只当即收回了视线,菱唇轻启,“哪个是在瞧我,分明是瞧着咱们二楼窗下那几棵老树呢。”说罢,盈盈向内行去,再不逗留。   绣娘们闻言,便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原只说苏掌柜便是相貌堂堂之人了,与那郎君相较,云泥之别。”   “莫说模样如何,便瞧看举手投足的气势,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才是。”   “依我说,虽说咱们掌柜是寡妇,可我瞧着,生得美,手艺又好,天王老子都配得的。”   话至此,众人更是附和不止。   贺瑶清只得出声,“愈说愈没有谱儿,快些住了罢。”   可众人嬉笑着哪里肯善罢甘休,贺瑶清面上讪讪,干脆敛了裙摆绕过屏风径直下楼去了。   寻了翠儿将这月的账簿拿出来,随即抱了算盘挑弄那算盘珠子。   最早开铺子时,她原是不会打算盘的,不过是将那算盘珠子一颗一颗拨弄。如今几月过去,虽说不如账房那般能将算盘珠子咯咯作响如琵琶轻弦铮鸣,却也是学会了的。   不过那账簿早在接完订单那几日便核算过了,再对也没有了的,只如今贺瑶清便是想给她自己寻些事体来做。   待打完了算盘,便又吩咐翠儿将先头订单的尺寸再翻出来核对。   如此一通忙碌,这才将心头那隐隐烦闷之感隐去。   -   这日月初,寻雁堂外头又早早地排起了队伍,贺瑶清不曾躲懒,起了个大早,忙忙碌碌都不曾有机会吃口茶水,只不停地替人丈量身形尺寸记录款式绣样。   待忙碌了一阵,顺着大敞的门向外瞧了瞧高挂的日头,遂吩咐翠儿准备酸梅汤去。   翠儿最是勤快,不多会儿便端了一托盘出去了,再回来时托盘已空。   却面色微红步履局促,贺瑶清瞧着翠儿复入内间去,遂敛着眉头跨了门槛探身出去一瞧,不过一眼,便明白了翠儿才刚那冒失的缘由。   李云辞如今正好整以暇得排在队伍中,见着她竟还厚颜无耻地朝她勾了唇角。   贺瑶清见状,哪里有好脸色瞧与他,面色一凛,旋身入屋了。   那头李云辞这几日寻雁堂的规矩摸了透,这日一早便赶来排队了,却不想还是来晚了一时,便只排在了队伍了居中靠前之处。   因着阿九眼下已过了头三月,胎相稳固,故而阿二又回了李云辞身旁。   今日便是阿二与乾方一道陪李云辞来了这处。   若说乾方为人细心周到,那阿二便是十二分的细心与周到,惯是会瞧眼色的,亦比乾方油滑得多。   二人原是要替自家主子来排,可李云辞只道不用,甚至还吩咐乾方,若无事便莫要总是露面。   乾方无法,只得退至一旁,转身入了一条小巷,而后足尖轻点上了屋顶,再不见踪影。   李云辞正排着队,长街尽头来了一顶四人抬的轿子,待至寻雁堂门口时停了下来。   轿夫掀了幕帘,从内里走下一男子,正是苏凤卿。   那苏凤卿侧转过身朝长长的队伍望了一眼,眸中瞧不清神色,因着李云辞惯是个出挑的,二人自然一眼便对上了,苏凤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一个挑眉还朝李云辞顿首作了一揖,礼数最是周全,可随即队都不曾排,转身径直跨步上了台阶,踏过门槛入了内。   这厢落在阿二的眼眸中,四下环视,当即替李云辞敛了衣摆离了队伍向寻雁堂行去。   只门口却有人将他拦下,一旁的李云辞面色沉沉,阿二随即开了口,“才刚有人不曾排队便进去了。”   不想正在排队的人们却道,“那个是苏掌柜,与寻雁堂的掌柜本就相识。”   “就是,人苏掌柜怎么会与我们一道排队?”   一时之间,附和之声、轻笑之声,不绝于耳。   李云辞从始至终不曾发一言,只面色更沉,身侧的阿二见状,心下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   这厢苏凤卿入了内,贺瑶清正在伏案记录上一人丈量下来的尺寸,见着来人,遂抬了面,笑脸相迎。   “苏掌柜,今日如何得空前来?快快请坐。”   苏凤卿却不急着做,敛衽行了一礼,“今日来,原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瑶娘替我做一件衣衫——”   不想话音刚落,那头李云辞与阿二一道跨步入内。   “苏掌柜好厚的面皮,我当苏掌柜入内来是何事,原还是插了众人的队走后门来了。”   阿二言讫,李云辞神色淡漠,连正眼都不曾朝苏凤卿再瞧一眼,只唇边隐隐勾了笑意,想来阿二方才所言,甚得他心意。   李云辞入了内,只立身于柜台前佯装瞧着柜上摆着的绣样。   贺瑶清闻言,当即不愉,又瞧李云辞那般装模作样的架势,心下忍不住嗤笑。   先头因着报答苏凤卿,贺瑶清定期有新式的绣样给苏凤卿,今日苏凤卿却开口要做衣衫,他原就是开绣坊的,要做何样的衣衫他绣坊做不得?既是开了口,定然是要她做他绣坊做不得的,那除了寻雁堂开业那件“无缝天衣”之外,想来不会有旁的了。   若没有李云辞,贺瑶清心下已然盘算着要如何委婉相拒,虽说苏凤卿于她有恩,可她亦是在回报了的,那“无缝天衣”原就是寻雁堂的镇店之宝,如何能轻易做给同行?   只今日李云辞这般横插一足,也不知是为那般,当即心一横,面色如常朝苏凤卿道,“不知是要做何样的衣衫。”   苏凤卿原还在为着阿二冒犯之言悒悒然,却不想听到贺瑶清所言,已然是应下了的,一时欢欣不已,也不理旁的,只低眸轻声道,“便是先头寻雁堂开业那一件,不知可会太过麻烦瑶娘?”   声音刚落,阿二骤然觉得周身气压低了,悄么儿侧眸朝李云辞望去,只见李云辞手中正铺着一块帕子,一手捻动上头的刺绣花纹,骨节微微发白。   旁人或许不知,那苏凤卿这般唤着“瑶娘”,只暗叹自家王爷都不曾这么唤过罢。   这头贺瑶清只笑道,“苏掌柜见外了,不知尺寸可带来了?”   “照着我的身量便是了。”   闻言,贺瑶清行至李云辞身侧探身在柜台内拿了软尺,却不曾朝李云辞瞧一眼,连眼尾的余光都不曾给一个,倒是全然将李云辞当了空气。   只朝苏凤卿轻声道,“有劳苏掌柜。”   听罢,苏凤卿随即双臂一横,贺瑶清拉开软尺丈量着,软尺在手中如丝带舞动,肩宽、臂长不过转眼便量好了,剩下的便是胸围与腰围。若是换了平日里头,腰围与胸围便有翠儿来了,只如今翠儿不知去了何处。   那头李云辞面色渐凛,当即掷下帕子,转过身往门外去了,阿二见状随即跟上,却不想李云辞行至门槛处又倏地停了步子,教身后亦步亦趋的阿二险些撞上他的后背,阿二赶忙顿住步子,一时不明所以。   又见李云辞转过身,兀自寻了座儿坐下,一手轻叩案面,不发一言。   贺瑶清手中软尺交叠,正是进退两难之际,不想手中一轻,便见一双手从她手中接过了软尺,顺着那双手向上一瞧,竟是苏凤卿。   那苏凤卿朝贺瑶清言笑晏晏道,“瑶娘,我自来罢。”   说罢,自拓开软尺围着腰际与胸际圈量了一番。   贺瑶清眸中泛着感激,微微颔首,转身去了柜台内拿了纸笔,待苏凤卿报了数儿,当即记了下来。   至此,苏凤卿也不曾久留,与贺瑶清约定了来提货的时日,便要告退。   贺瑶清一路相送,苏凤卿临出门前时,转头朝她示意,附耳轻声道,“那人与瑶娘相识?”   “先头包下我铺子里头的绣样的,便是那人,却不相熟。”   闻言,苏凤卿微微点了点头,又嘱咐道,“你原是一女子,身旁又无男子相帮,遇事小心些,若有用得着之处,差人去寻我便是。”   “那公子我原是认得的,不是个好相与的,瑶娘小心些,莫与他深交。”苏凤卿不知李云辞身份,又想着李云辞先头的李家妹妹便是在刺绣上头惯有些本事的,只当李云辞是在偷师学艺,故而小声规劝。   说罢,才跨步出了门槛。   只苏凤卿的声音虽是轻而又轻,李云辞却是一个字不漏的全听了进去,随即嗤笑出声。   待人走了,李云辞才施施然站起身,行至贺瑶清跟前,横展了臂膀,不发一言。   那模样,分明是要她替他丈量三围的架势。   贺瑶清倏地敛了眉头,瞧着举止怪异的李云辞,“作甚?”   “我要与那苏凤卿做一样的衣衫。”   贺瑶清却半点不客气,“这位郎君,还请出了门左拐,好生排队去。”   “苏凤卿既不用排,何以我要排。”   “阿二瞧你与瞧旁人的标准竟这般不一,他身边便站了个皮厚如城墙之人,竟也好意思说旁人面皮厚。”   阿二正是垂首之际,不想这火竟烧到了他身上,只得将脑袋垂得更低,降低存在感。   “苏掌柜于我有恩,若不是他,我眼下还不知该何去何从,你何以与他相提并论?”   “想来,你竟不知害臊二字如何写。”   声音薄怒,屋中的账房不明所以,却也识相地转身入了内间。   言讫,李云辞面上一沉,倒似是被刺了一下,眸色深深,缓缓放下双臂,直接轻颤,慢慢行至贺瑶清身侧,轻声道,“阿瑶,先头是我不对,我误会了你,我已然瞧到信了,才知你在府中的不易,你骂我罢,我这样混账。”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连招呼都不曾打一个,豁然破开这段时日来建筑好的盔甲城墙,钻入了贺瑶清的肺腑,直将她的心肺凿得千疮百孔,露出先头鲜血淋漓的伤口,鼻尖更是酸涩不已,那透骨酸心之感犹如狂风暴雨一般袭来,心下那点子不可言说的委屈翻涌不止,眸中渐热,好似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   李云辞望着垂眸不语的贺瑶清,只瞧得见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她梳了发髻,露出了纤细白皙的脖颈,耳畔不知因着什么微微泛着红。   “你莫要听我母亲的,我只当东珠是妹妹……我……心悦……”   正说着,李云辞又向前跨了一步,至此,二人间的距离不过半臂之隔,遂伸手要去捉贺瑶清垂在身侧藏于袖襟中的一双玉手。   不想贺瑶清一个旋身,错开了李云辞,教他一只手悬于半空,亦教他不曾说完的话也说不出口。   贺瑶清仰面望向李云辞,秋瞳剪水,眸中染起的星点泪意亦全退了回去,再开口,又是不尽的淡漠。   “这位郎君,请自重些,若是要买衣衫,还请依着规矩来。”   说罢,转头朝内里唤了声翠儿,“带郎君去外头排着,怎的跟着苏掌柜一道进来了你们竟不知晓么?”   说罢,转身入了柜台内,拿了纸笔悬了手腕兀自写着,再不去瞧李云辞面色如何。   那头李云辞被不明所以的翠儿引至外间,只如今再到先头的队伍中去旁人也不会肯应,只得行至队伍的尾端立身站着,阿二亦跟在身侧。   “主子不必挂心,那苏凤卿与主子霄壤之别,他算得哪根葱。”   这话说出来原是替李云辞出气的,不想李云辞侧眸朝阿二睥来,“你也瞧出来那苏凤卿对她心思不一般?”   不想话音刚落,阿二还不曾答,那排在李云辞跟前的那人倏地转过身,“苏掌柜有心思有甚稀奇,寻雁堂的掌柜原就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我瞧是便是很登对的。”   那人说完,面上还挂了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施施然回转过头。   只李云辞的面沉得犹如夏日雷暴前的乌云阵阵一般,半晌,抬手拍了那人的肩,见着那人回过身,才一字一句道,“你如何知晓她死了丈夫?”   那人身量远不及李云辞,故而回过脑袋来竟是仰面瞧着李云辞,却见李云辞面色不愉,一时心下踱起了边鼓,小心翼翼又莫名其妙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呀,寻雁堂的掌柜不易,死了丈夫婆母又不喜,这才出来另谋生路,众人皆知晓的。”   说罢,瞥了眼李云辞,回过了身,心下暗骂了一句。   原众人只知晓寻雁堂的掌柜是新寡,至于后头的什么婆母不喜皆是一传十十传百这般添油加醋传差了的。   可这厢落在李云辞耳中,周身气焰好似被人临头泼了一盆水,哪里还有薄怒的模样,只满眼的痛色…… 第72章   可星辰里,没有他。   李云辞因着是后来重排的, 等轮到他的时候,暮霭沉沉,日光昏黄, 下一刻天便要黑了。   旁的人家排队皆是几个小厮轮着排,轮不到的便去对过茶楼小憩,听听评书吃口茶水。   只李云辞一人, 实实得立身在大太阳底下,也不曾寻着树荫底下去。   自家主子是这般, 阿二自然不敢躲懒, 亦只得老老实实站着。   待前头那户人家从寻雁堂里头出来时, 李云辞额上已然沁了一层薄汗, 饶身上穿的衣衫料子再是透气舒爽, 背后亦是浸了一滩水渍,阿二瞧着声儿都不敢吱, 除开平日里头出征打仗,李云辞哪有这般狼狈过?   这厢正要抬腿要迈步入内, 不想那头翠儿拦在了门口,俨然是不让李云辞入内的架势, 面上却是有些不忍, “这位郎君,我们这个月的量已定完了, 劳……劳郎君……下月再来罢……”   翠儿说罢,悄么儿回转过头朝内望去。   阿二见状, 当即舌桥不下,心下的话是脱口而出,“竟这样巧么?我们最后一个便没有了?”   翠儿为难着忸怩道,“也是无法……不若我再给二位端两碗酸梅汤来?天这样热, 莫染了暑意。”   李云辞额间的薄汗沿着宽阔的门庭汇成一条细流缓缓淌下,待至下颚处时,“啪嗒”一声滴落在寻雁堂门口青石板垒成的台阶上。他如何不知晓这些关窍,想来是贺瑶清的交代,何苦为难一个小小女使,遂默了一默,唤了声“阿二”,转身便走了。   翠儿瞧着李云辞的背影,分明是那样霁月清风之人,却无端起了背影萧索之感,当即回过身,喃喃道。   “我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实诚的人,身边还跟着小厮的,先头正午那样大的日头竟也不知躲一躲,就这样直直得晒着,都快晒成人干儿了。”   贺瑶清正在铺子里,如何不知晓翠儿是在埋怨她,心下有些好笑,好似如今给翠儿发银钱的人是李云辞似的,怎的前头瞧着多好的姑娘,眼下却这般见色忘友只知晓编排她。   却只当不曾听见,吩咐翠儿将今日垒下的单子送至二楼处,明日再去苏掌柜那头定些素白的底布回来。   翠儿一一应下。   原底布去农户家定最是省钱,只一来寻雁堂多是女子,气力上头自然不如男子驾犊车搬布匹来得轻快,二来,苏凤卿收她的银钱也是市价,既如此,便也不用再旁生枝节了。   -   那头李云辞离了寻雁堂后,朝阿二吩咐,去查查苏凤卿的底细。   阿二当即应下,“属下这便差人去查!查他个底朝天!苏凤卿这厮瞧着便不是个好的!”言辞之迅速竟有些恨恨然。   待李云辞遂翻身上马回王府时,阿二正要跟上,不想李云辞回转过身,“也不早了,回去多陪陪你家阿九罢,我这处不用跟了。”   阿二喜上眉梢,若不是眼下正在大街上头,只恨不得立马要跪下来叩谢!   -   李云辞回王府时,却见今日应该要押送沾既出城的李宥正守在大门口,当即敛了眉头下马,那头李宥正在王府外头来回踱着步,见着李云辞,遂神色焦急得上前,附在李云辞耳边轻声道,“殿下,大事不好,沾既被劫走了。”   李云辞倏地沉了眉,也不入府了,复上了马一扬鞭,往衙署赶去。   那沾既虽说为人下作,却也算是条汉子,张谦等人审得是呕心抽肠,沾既命都去了半条,可将衙署里头的几十道刑罚皆尝遍后,都不曾开口,再审下去,只怕是要出人命,故而暂且住了。待后头李宥回来,便全交给李宥来审问。   前几日李宥来报,沾既招了,只道是与蔺璟手底下一人来往,李宥倒也不含糊,当即让他画了押。   虽说不曾审出与蔺璟有来往,可既与蔺璟手底下人来往,便是与蔺璟脱不开关系。与李云辞商讨着,今日便要送往金陵城,由李宥押送,不想才出了鄞阳东城门不过三十里便被劫走了。   李云辞至衙署内堂,遣了旁人,李宥随即上前跪地认罪,“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李云辞抬手将李宥搀起,“是什么情况,细细说来。”   “今日因着怕有异,故而兵分了四路,又为着掩人耳目,我押送的这一队便不曾带过多的人马,却各个都是好手,只出了鄞阳还不曾至官道之际,竟冲出了好些蒙面之人,可他们并不恋战,放了烟雾劫了沾既便走了,全程不发一言。”   “若是正面相交,未必会输,可那些人显然是做下了十足的准备,目的也很明确。”   李宥说罢,从内襟中小心拿出,递于李云辞身前的案几之上,“那沾既招供的供词,属下一直贴身放着,不敢假手他人。”   “眼下沾既被劫,便只剩下这张纸,没有证人,也不知圣上可否会信。”   李云辞眉头轻敛,抬眼将那张纸扫了一遍,轻声道,“恐怕,上头所言也未必是真。”   “殿下的意思是……沾既先头是假意招供?”   “今日计划这般周祥,却仍旧被劫,怕是有内应,故而假意招供,便就是等着我们押送他出城之际,将他劫走。”   “既是这般,那又为何要供出是与蔺大人手底下之人有来往?若是我们拿着这份供词呈至圣上跟前,蔺大人又待如何?”   李云辞微微眯了眼,心下渐沉,“这便是他们的聪明之处,蔺璟既不曾随金陵城的队伍一道回去,他们便知晓我们会在突厥勾结之事上头疑心他,故而才虚晃了一枪,若我们将这供词呈至圣上跟前,先不说单凭这样一张供词圣上可否会信,倘或这上头所说的蔺璟的手下查无此人,届时便是我们屈打成招以假口供谋害朝廷重臣了。”   李宥闻言,眉头紧蹙,“是属办事不利。”   “是我们低估了蔺璟。”   “这个人,好似总能猜到我们的下一步,以此出招,打在我们七寸上头。”李云辞一声沉吟。   “吩咐下去,封锁城门,来往皆要细细查问。”   李宥闻言,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沾既若要回突厥,必要从咱们雍州过,属下这便吩咐下去,封锁城门。”   外头天色渐暗,内堂已燃了烛火,火光熠熠,晃动着李云辞的眉眼,将他本就沉若星海的眼眸称得更是深暗不明。   正这时,外头有小厮轻叩了门,李云辞抬眸,“何事。”   “府中老夫人差人来问,王爷今日何时回?”   因着眼下沾既逃脱之事,李云辞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得略一沉眉,却还不及开口,一旁的李宥道,“天色已然不早,殿下早些回去罢。”   李云辞轻叹一口气,便起身回王府去了。   -   这般一个来回地折腾,再至王府时,天已是漆黑。   赵嬷嬷已候在门口,见着李云辞下马便迎了上来。   李云辞瞥了一眼赵嬷嬷,“母亲寻我何事。”   “这样晚了,老夫人怕王爷还不曾用晚膳,便吩咐婢来候着王爷。”   李云辞与赵嬷嬷一道入内去往东院,步履缓而沉,廊下的燃着的灯笼将李云辞的影子长长得落在身后,连带着夏风带起的拂动着的衣摆都在影子上头漂浮,正如他眼下的心境,怅然,难言。   至东院,屋子里早早布好了膳,秦氏见着李云辞,面露笑意,忙遣走了其他仆妇,将李云辞唤入内来。   “阿辞,今日做下了你惯爱用的吃食。”   李云辞垂眸在桌旁坐下,起了筷子用了起来。秦氏又是只用了几口便不用了,李云辞心下有事,也没有什么胃口,故而不曾多用。   秦氏瞧在眼里,关切道,“怎得用了这些便不用了?可是今日小厨房里头做下的不合口味?”   “眼下已是盛夏,难免泛暑热,故而少用了些。”   秦氏微微颔首,朝外吩咐拿碗酸梅汤来。   “正午便差人做下了,眼下想来凉透了,清凉解暑的。”   闻言,李云辞心下一顿,面上沉沉若水。   不多时,赵嬷嬷端了两碗入内,“王爷,酸梅汤是老夫人亲手做下的。”说罢,将酸梅汤置于二人跟前,又退出门去了。   秦氏眼角带着笑意,催促道,“快些尝尝。”   李云辞抬眸望了一眼秦氏,复垂首,端起碗盏,轻轻抿了一口。   杨梅的壳亦全剔除了,却因着不曾用冰镇,故而杨梅的酸味和冰糖的甜味便都不那么爽口。   那头秦氏浅笑盈盈得瞧着,待见李云辞入口了,才轻声道,“原是要用冰镇才好,只这样的夏日里头,贪凉了怕是伤脾胃,故而不曾用冰,只是做下后放凉了的。”   李云辞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屋内一阵静默,屋外夏风掠过繁茂的枝叶,树叶沙沙作响。   半晌,秦氏复启唇,“这几日,我瞧你去寻雁堂很是勤快。”   李云辞面色如常地应了一声,不曾多言。   秦氏挑眉,望了眼李云辞的被烛火晃动着晦暗的眉眼,细细瞧了神色,“是她?”   话问出口,李云辞仍旧不发一言。   秦氏沉了面,“既寻到了,便早些接回府来,也好堵一堵外头人的嘴。”   见李云辞仍是不作声,秦氏一时敛眉,“莫不是不想回?”   “从前你们房里头的事我也不想管,如今是关乎梁王府的颜面,堂堂梁王妃,沦落在外头替人刺绣,若是被旁人知晓了,成何体统。”   秦氏说到最后,脸色微沉,已是隐隐有了怒意。   李云辞原最是孝顺之人,李韫政去后,待秦氏更是扇枕温袭。   只如今,秦氏的言之凿凿,在李云辞听来,却觉疲累万分,抬手轻按着太阳穴,缓缓开口。   “从前我们房里头的事母亲管得少么?”   “成婚第一日母亲便将我罚跪在祠堂了。”   “母亲以为我与她行了房?”李云辞唇边溢出了浅笑,似是自嘲道,“我与她,最是清白不过。”   秦氏想来也不曾想到,面上愕然,少顷,面色如常道,“你本就在热孝,先头与贺氏成婚亦是因着圣上之命不可违,我不让你们行房倒成了我的错处了?”   “既热孝中成婚乃无奈之举,母亲又为何要提与东珠之事,是与她成婚便是有违伦理,与东珠便不是?”   李云辞一字一顿,竟将秦氏说得哑口无言,当即落了面,半晌,才期期艾艾道,“你如今是被鬼摸了头了,你是何身份,三两头地往绣坊跑,你如今衙署公务可还有细心办着?眼下为着这样一个女子对我不敬!”   “我这样的年纪,半条腿都踏入棺材板了,这般事事为你着想为你周旋,你就这般忤逆于我?”   这几日他总是在寻雁堂周围打转,衙署确实已许久不去,沾既才刚被劫,若换了平日里,李云辞定然是愧怍不已,可眼下,他心下千头万绪扰成一团乱麻,胸臆间教旁的什么充斥了,已是不吐不快。   “母亲所说的替我着想为我周旋,便是问她喜用什么馅儿的汤团子,又问她可否愿意替我再娶个侧妃回来?”   “母亲想来是不喜她吧,既不喜,何以要做出一副欢喜的模样来让她误会,既做出了欢喜的模样,又为何要她替我另娶?”   “母亲先头说,东珠自小没了母亲,你便总是怜惜她。只母亲可否知晓,她亦是自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秦氏面色煞白,几乎是从唇角冷哼出声,“东珠是自小与你一道长大的妹妹,她是谁人?她不过是圣上派至你身边刺探于你的一个探子罢了!如何与东珠相提并论?”   “我要你纳颖婉,你不应便罢了,我要你娶东珠,不过是为着日后我走了好安心,东珠心地纯善,又欢喜你,贺氏心下如何想你,你不知么?你教这样一个人在跟你跟前,让我如何心安?”   李云辞蹙了眉头,望着秦氏的眉眼,“那日我遇刺,是她护我救我,若不是她,我眼下恐都不在母亲跟前了,何以到现在母亲仍要这般看她。”   “母亲视东珠为己出,可曾想过,她亦是她母亲所出,将心比心,倘或今日远嫁的是东珠,若东珠的婆母在东珠入府不过一年便要她替夫君另娶,东珠又该如何自处?”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①,母亲待我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可母亲待她又是如何,她又是如何待我,又是如何待母亲的?”   “母亲年岁渐老,怎的现下连心也要盲了么。”   李云辞说罢,再不去瞧秦氏的脸色如何,径直起了身,推门出去了。   外头的赵嬷嬷一直在檐下,如何听不到内里的动静,待李云辞走了,随即迈步入内至秦氏跟前,见秦氏只背脊挺直地坐着,眸中定然,唿吸渐促。   赵嬷嬷心下担忧,轻声唤了一句,“老夫人?”   秦氏望着面前空了椅子怔神,又侧转过头瞧了眼那不过抿了一口的酸梅汤,那是她熬了一下午的酸梅汤,小火炖了再用勺儿一个个剔壳,入了冰糖再慢熬,凉透了才放置小厨房候着他的。   终是一个忍不住呜咽出声,侧身抱住赵嬷嬷的臂膀,当即落下泪来。   赵嬷嬷原是秦氏的陪嫁,跟在秦氏身边多年,听着秦氏那云愁雨怨的一声声抽噎,直将她的心都要打碎了,只得低声劝慰道。   “老夫人莫要伤心了,眼下王爷不过是一时被迷了心,日后便会知晓老夫人的良苦用心。”   这抚慰之言,赵嬷嬷再看秦氏,却丝毫没有收歇之意,衣袖上头一丝暖流缓缓透过绢布侵入她的臂膀。   一时无言,只得抬了另一只手轻而又轻得将秦氏搂住。   -   屋外院中寂寥的蟾月将孤影投入盈盈一汪瑶塘中,微风拂过将塘中静静卧着的月影扑碎成粼粼波光于塘间晃动。   李云辞步履沉缓地行在九曲回廊之上,那廊柱与廊柱之间挂着的灯笼火光盈盈,与辉月相交,甫至他的足下,称着他的身影萧索疏条。   那日在见着贺瑶清留给他的信,他才知晓她的艰难与他的混账,可他遍寻不得,只当再无弥补的机会。   眼下寻着了她,她竟哪儿都不曾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原想着她身无分文,会如何困苦,若是做了绣娘,每每熬夜点灯太伤眼睛了。   只他当真半点也不了解她。   她不曾去做绣娘,而是开了一间绣坊,生意那样好,俨然是日进斗金之态。   连她铺子里头的酸梅汤都做得这样好,她入府许久,他竟不知她还会做酸梅汤。   只眼下,人人皆可喝得了。   原只当寻到了她,与她认个错,讨个饶,便能将她接回府中。   今日方知,他与她的鸿沟,并非他所想的那般。   她是冷了心,寒了肠,想来是再不欲与他有瓜葛了。   今日苏凤卿走后,他妄想去拉她的手,她当时仰面瞧他的目光,到现下都是历历在目。   盈盈一层水光轻覆,那轻颤的眼睫将她的双眸称得好似天上的星辰。   可星辰里,没有他。   她是才刚死了夫君的新寡。   -   这日上午,贺瑶清如往常那般在寻雁堂的二楼一角的椅子上,翘着一个二郎腿,足尖轻晃着,一盏解暑的瓜片在手边,眼眸微阖,最是惬意。   这两日新招了个绣娘荔儿,是个年岁轻的,不过十五六,却是乖巧明艳,家中还有一个阿弟,日子艰难,贺瑶清瞧她学东西快,便收下了。   外头日光斑驳,一个绣娘时不时便朝外头眺去,几回下来,旁的绣娘自然瞧见了,“这是在瞧什么呢?”   “先头隔三差五便来的那位郎君,已好几日不曾瞧见了。”   话音刚落,又有些绣娘应和道,“正是呢,我也好几日不曾瞧见了,是有事去了罢?”   “这你们便不知晓了,前几日月初,苏掌柜亦来了,那位郎君便与苏掌柜起了冲突了,可能是与苏掌柜一较之下,自惭形秽了,便不再来了罢。”   “哟,你这般说得倒似那日你亲眼瞧见的。”   那新来的荔儿见状,忙道,“是哪个郎君?”   “你来得晚,不曾见到,下回见着了便知晓了。”   那头贺瑶清原是在屏风后头闭目养神,闻着声下意识起身往窗外对过的茶楼瞧去,果然不见李云辞,心下一顿,遂一转念,他那样亢心憍气之人,想来是那日她耍弄于他,便不来了。   这样想着,贺瑶清只将手中的团扇摇了两下,微风扫过,将她鬓边的发拂得轻晃了起来。   那头绣娘们还见着贺瑶清起身,只当她亦是来瞧人,不知内情,便兀自宽慰道,“那位郎君我瞧着不过是面皮生得好些,身形比苏掌柜更挺拔高大些,只眼下的男子,不好全看脸的,苏掌柜的百绣阁生意那样好,为人谦逊有礼,瑶娘,我瞧着苏掌柜较那郎君更好些,你万莫往窄了想。”   “是了,虽说咱们瑶娘这般要强,可女子总要寻个体贴的男子才是。”   一声出,众人连忙附和。   贺瑶清轻笑,“你们倒是连我的终身大事皆想好了,难不成不是那郎君便是苏掌柜?我便不能另寻了?”   “我与苏掌柜不过是生意上头有些来往,被你们这般一来二去的,倒说成真的了。”   “何况眼下,我原是不想寻人的,只想将铺子开好,旁的糟心事儿一概不想。”   闻言,有一位年纪稍长的绣娘颔首道,“此话有理,女子原就得手中有银钱,日后走去哪里嫁往哪处便皆不会被轻易瞧轻了去。”   正这时,便听得楼下传来“蹬蹬”的上楼之声,却那样急促,倒是要将木梯踩塌一般。   贺瑶清随即敛了眉头,不多时,便见翠儿行至跟前,口中急喘,三两步行至贺瑶清跟前,双手抓着她的手臂,却因着性急,竟喘了好些时候都不曾有句囫囵话儿出来。   见状,贺瑶清只得轻抚着翠儿的后背,“何事这般慌慌张张的,不是差你去百绣阁定底布去了?”   “瑶娘!不好了!苏掌柜教人给打了!”   声音刚落,众绣娘们皆是愕然,“哪个这样胆大,光天化日之下将敢打人?”   贺瑶清亦是沉了眉望着翠儿。   翠儿又是一个轻喘,“是——是那个郎君!”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闹不清是哪个郎君,却有一个绣娘起了身,“哎哟!还能是哪个郎君!自然是那日为了咱们瑶娘,与苏掌柜闹了不快的那个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只叹瞧着是个谦谦君子,却是个这样胡乱下手之人。   贺瑶清眉间紧蹙,遂提了裙摆,下了楼径直往外去了。   翠儿随即跟上,蹭蹭跑了出去。 第73章   “你竟是这样看我的?”……   贺瑶清出了寻雁堂, 正吩咐人抬一顶小轿子过来,翠儿便跟了上来,忙将贺瑶清拦住。   “瑶娘, 不在百绣阁。”   贺瑶清敛了眉,“不在百绣阁?那在何处?”   “我才刚去时百绣阁,听内里的伙计说的, 只道是苏掌柜眼下正在自家宅子里被那郎君揍,那些个伙计正要往那处去赶, 瑶娘, 你快想想法子, 苏掌柜的人这样多, 那郎君出入至多两人, 若是被打伤了可如何是好?”   望着翠儿一脸焦急的模样,贺瑶清已然是瞠目结舌, 一时连话都不知该如何应。   感情这翠儿是因着瞧见百绣阁的伙计要去了,怕李云辞吃了亏, 这才着急忙慌地跑回来寻她。   可寻她作甚?寻她去给李云辞出头么?   贺瑶清心下兀自翻了个白眼,心下是五味杂陈, 只叹这翠儿当真是识人不识面, 那李云辞如何是能吃亏的主儿,想来是李云辞前日在她这处吃了闷亏, 今日便将气皆洒在苏凤卿那头,眼下只盼着无端遭罪的苏凤卿莫要伤着才好。   待小轿至跟前, 贺瑶清侧身朝翠儿问道,“你可认得苏掌柜的宅子?”   翠儿点了点头,只道都打听清楚了的。   “一道罢。”说罢,贺瑶清掀了幕帘入内去了。   翠儿跟在轿旁, 不住地催促轿夫快些。轿夫得了令,一路上紧赶慢赶,索性苏凤卿的宅院就在城中,不算太远,饶是如此,到地方之时,四个轿夫皆是喘息不止。   轿夫落了轿,翠儿替贺瑶清掀帘。   贺瑶清刚跨步出来时,便听见不远处吵吵闹闹的声音,再一瞧,好些人围在那处倒似是瞧热闹。   当即抬手提了裙摆,顾不得模样好不好看,只跨步往那宅院去。   行至门口,院门大敞,拨开人群,里头果然是人仰马翻,只被打趴在地哀嚎阵阵的那些人瞧着衣着,竟都是百绣阁的伙计。   翠儿见状,那一颗狂跳的心总算有了着落,口中是阿弥陀佛得唤着,一手拍着胸脯朝贺瑶清道,“那郎君居然是这样的好身手,倒是我多虑了。”   贺瑶清望着满院的疮痍,又看着被阿二一把胸脯提了起来的苏凤卿,口中还在叫嚣着“日后还敢不敢了?”   再瞧着如今正好整以暇正坐在院中衣衫整洁的李云辞,倒似是村头不脏手的恶霸一般!   贺瑶清当即眉头紧锁,步履趔趄得往内去,心下已然是怒不可遏。   “快些住手!”   原江南女子便不会高声呵斥,便是生了气,那声儿也似黄鹂高啼。   如今这一声,虽说不似男子一般铿锵有力,却将李云辞一震,随即侧转过身,待见着贺瑶清时面上更是愕然。   贺瑶清见状,心下对李云辞更是鄙夷,只恨从前眼瞎,掉了那样多的眼泪,却不知他李云辞竟是个惯会嚣张跋扈欺负弱小的伪君子!   贺瑶清跨步上前,因着云履匆匆,粉色提花绣鞋上头还沾了院中不少的泥泞。   待至李云辞跟前,连瞧都不曾瞧李云辞一眼,径直略过李云辞直往阿二苏凤卿那头去,冷声朝一手还提着苏凤卿内襟的阿二道,“放下!”   阿二一时怔楞,遂朝李云辞望去,待见着李云辞微微颔首后,便倏地松了手。   那苏凤卿当即犹如一滩软泥,瘫软在地上,脸上乌青满布,气若游丝。   贺瑶清忙上前查看苏凤卿的伤势,随即吩咐翠儿去寻大夫。   骤然回头时,却发现李云辞已不知何时行至她身后,她一个回头险些撞进李云辞的臂膀里头,当即挣脱着退开两步,仰面与他四目相对,眉间的怒意与鄙夷已呼之欲出。   李云辞面色渐敛,声音却仍旧低沉温柔,“你如何来了。”   “你竟还有脸面问我如何来了?我若不来,你要将苏凤卿打死么?”   “你可是因着先头的事体故而来寻苏凤卿的麻烦?我真是瞧错了你!你会这般蛮不讲理仗势欺人!”   说罢,好似想起什么,顿了一顿,放低了声线一字一顿道,“我忘了,你原就是这样的人,稍不如你的意你就是这副样子,待谁人都是如此。”   言讫,李云辞面上蓦得一凛,却还不曾开口,身旁的阿二便插了嘴要替自家主子辩驳。   “王……掌柜……您误会我家主子了,您不知道,这姓苏的不是个好东西——”   阿二话都不曾说完,便被寒着眉眼的李云辞抬手制止了。   李云辞眸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贺瑶清,好似要将贺瑶清盯出一个窟窿来,直将贺瑶清盯得心下微骇。   原李云辞也不是不曾与她动过手,那日在偏屋,不过是扼了她的手腕,便教她以为手腕当即要被折断一般,如今被这样盯着,又是惊慌又心生惧意,忍不住便要向后退去,连指节都在微微颤抖着。   良久,才听得李云辞喑哑着嗓音一字一句道,“你竟是这样看我的?”   声音低沉又嘶哑,这倒让理直气壮的贺瑶清没来由得一阵心虚,当即别过了眼眸。   却不过一瞬,暗骂自己没用,如今打了人的人是他,怎得好似反过来变成她的不是了?   随即摆出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抬眸回瞪了过去。   “我不知你为何要在我跟前阴魂不散,那日你说的两讫你如今是忘了?莫说今日我与苏掌柜如何,我与谁人如何都与你无关,还请你,莫要来打搅我的生活!”   可贺瑶清却一眼撞进了李云辞眸色深深如墨的眼中,那眼眸晦暗无明,一丝受伤的神情一闪而过。   李云辞冷笑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在贺瑶清的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却终究是在对视片刻后,豁然回转过身,唤了阿二,便穿过人群,走了。   -   这厢贺瑶清望着李云辞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心下一个松怔,缓缓吐出一口气,步履虚浮险些要站不稳。   门口围着的众人见着没有热闹看了,便也慢慢四散。   不多时,翠儿寻着大夫回来了,贺瑶清找了先头几个轿夫,几人一通手忙脚乱将苏凤卿抬入屋内。   大夫好生替苏凤卿搭了脉息,只道还有些内伤需好生将养,想来打人之人手下不曾留情。   贺瑶清立身在一旁闻言,满是愧怍,只当是因着她苏凤卿才横遭此劫难,“大夫只管开方子,不用琢磨药材金贵与否,苏掌柜能快些好起来才是要紧。”   那大夫缕了一把胡须,点了点头,便要出去开方子去 ,贺瑶清随着大夫一道。   正这时,那原本出气长进气短的苏凤卿缓缓掀了眼帘,轻声唤了一声,“瑶娘……”   最是温柔的声音,只苏凤卿如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颊之处先头瞧着没什么,可如今渐肿成了一个猪头一般,故而饶他口中唤人的声音如何好听,都教贺瑶清难以直视。   贺瑶清应声顿了步子,那大夫朝贺瑶清作揖,便自出屋子去了。   贺瑶清回身至床榻边,“苏掌柜,身子上头可有哪处不爽利的?大夫眼下正在府中呢。”   苏凤卿正要说话,却不知是哪处岔了气,一时间咳嗽个没完,好容易止住了,轻声气喘吁吁道,“那李家公子,不知为何……今日见着我……二话不说……就……”   话不曾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贺瑶清报赧,苏凤卿不知晓李云辞为何这般对他,她却是清楚得很。   那李云辞的心胸,也就针眼大小,那日因着她让他白排了队伍吃了闷亏,眼下便将气皆撒在苏凤卿身上头。   贺瑶清心下回转之际,复听到苏凤卿呢喃道,“瑶娘,这样的人……你与他离远些的好……”   正要应声,却不知苏凤卿从何处来的气力,竟抬手置于贺瑶清手上,贺瑶清当即大骇,倏地起身抽了置于床沿之上的手,许是用力过猛,将苏凤卿的整条绵软的手臂皆甩了出去,当即牵扯了苏凤卿旁的伤口,一时又是一阵哀嚎。   贺瑶清愧怍不已,却再不想上前去,只得寻了借口朝苏凤卿道,“苏掌柜好生歇息着,我去瞧瞧大夫药方可开好了。”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不想又被苏凤卿唤住了。   “瑶娘……”   “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莫要放在心上,早些回去歇息罢,你绣坊想来还有许多事体要你主持的。”   这话一出,倒教方才心生避之不及的贺瑶清又是汗颜无地。   今日之事摆明了是因她而起,如今苏凤卿受了这样重的伤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她若就这般走了,当真是说不过去。   “苏掌柜见外了,好生歇息着,我先去瞧瞧药方。”   言讫,旋身去了。   床榻上头的苏凤卿见着人走,才缓缓阖了眼眸。   -   贺瑶清出去时,大夫正在外头替那些个倒地的伙计查看伤势,翠儿正候在门外,见着人出来,忙上前迎。   贺瑶清心下有愧,遂问了药方何在,才知晓这一会儿,药都已买回来了。贺瑶清便去小厨房盯着煎了药,待药好了,又瞧着女使将药端入苏凤卿的屋中,这才要走了。   不想内里又传来一阵咳嗽声,声音之剧烈,倒似是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般,委实不忍心,复又回转过身入了屋。   果然见苏凤卿将药盏里头的药皆吐了出来,如今整个人正伏在那女使的臂弯中气喘不已。   见着贺瑶清入内,苏凤卿缓缓抬了头,硬是朝她挤出了一个“无碍,且宽心”的笑意来。   “瑶娘,你回吧。”   今日出来匆忙,寻雁堂里头好些事体不曾安排妥当,如今已这样久,再者她原也不是大夫,这般杵在这头也帮不上什么忙,遂点了点头。   “既如此,苏掌柜好生休息,我先回了,明日得了空便来瞧你。”   说罢,朝苏凤卿盈盈一拜,这才走了。   待出了院子上了轿撵,一路摇摇晃晃回了寻雁堂后,翠儿便好似开了话匣,“苏掌柜的伙计人这样多,却打不过人家一个小厮,想来皆是些空把式。”言辞中满是不岔。   “只我方才瞧着,苏掌柜见您要走那恋恋不舍的眼神,莫不是苏掌柜当真对您有意?”   蓦得闻言,贺瑶清心下一震,遂轻声呵斥,“胡说什么。”   翠儿吐了吐舌,自寻事体忙去了。   -   李云辞这样一通闹腾,百绣阁的苏掌柜因着寻雁堂的寡妇被人揍了,这事儿便传开了。   寻雁堂二楼的那群绣娘又皆是八卦之人,各个都在撺掇着。   原贺瑶清心下只有对苏凤卿的有歉意,故而这些话传到她耳里倒是毫不在意。   只那李云辞,却是好些天不见人了。   也是,那日两个人闹得这样难看,她将话说得那样绝,他还来做甚。   想来日后,二人再不会见了。   这样也好,没得总在她跟前晃悠,讨她的嫌。   -   这几日贺瑶清都要去苏凤卿的宅子,每日都是早上去待中午苏凤卿用过了午膳吃过了药后便回。   这日一早,贺瑶清与翠儿带着之前苏凤卿寻她来定的那件衣衫一道去了苏宅,这件衣衫是这几日贺瑶清下午回寻雁堂后赶制的。   待至苏宅,绕过院子,苏凤卿已然可以下地了,眼下正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在廊下慢慢来回踱着步,见着贺瑶清,面上随即展开一个温柔有礼的笑意来。   “瑶娘,你来了。”   “苏掌柜今日竟可下地了?想来是快要好了。”贺瑶清面上亦是欣喜非常,忙上前去。   “多亏瑶娘这几日的悉心照料。”   话音刚落,不想苏凤卿腿脚一个无力,俨然要朝贺瑶清这处摔来,贺瑶清心下一骇,忙唤了一声翠儿。   电闪之间,翠儿一个上前,将摇摇欲坠的苏凤卿搀扶住了。   苏凤卿面上讪讪,只道一句多谢。   翠儿将苏凤卿扶着入了卧房的椅子上坐定,这才松了手。   贺瑶清跟在一旁,关切道,“苏掌柜今日身边怎的没有一个女使照料。”   苏凤卿抬袖擦了擦额上的薄汗,“今日原觉得好些了,便想着一人出去走走,便不曾要旁人来照料搀扶,哪曾想我是这般无用之人,不过走了几步便不行了。”   “苏掌柜莫要妄自菲薄,前几日还不能下地呢,今日都能自己一人走了,想来是快好了的。”贺瑶清说罢,又转头吩咐翠儿将那件衣衫拿出置于苏凤卿跟前,“先头苏掌柜于我那处定的衣衫,我做好了,今日特意拿来,又在上头绣了些旁的花样。”   苏凤卿闻言,抬手拆开外头的绒布,抖出了内里的那件藏青色衣衫,抬手细细抚触上头的刺绣,竟是提花暗纹的,远看只觉衣衫花纹繁复却不失英气,近看才看清上头竟绣了绿鄂竹节,又反复看了一圈,竟真的一条缝隙一个结头都不曾瞧见,当即赞叹不已,“瑶娘,辛苦你了,晚些时候我让我的伙计去你铺子里跟你结银钱。”   贺瑶清摆了摆手,“银钱便是见外了。”   闻言,苏凤卿默了一默,朝翠儿瞧了一眼,这意思分明是有话要说与贺瑶清。   贺瑶清顺着苏凤卿的眼神望过去,遂道,“苏掌柜有话直说便是,翠儿不是外人。”   苏凤卿又是一阵轻咳,面上竟染了一层红晕,这才缓缓道,“瑶娘,日后唤我凤卿便好,总是掌柜来掌柜去,反倒是生分了。”   听罢,贺瑶清面上一怔,遂点了点头算是应下,只口中却是吞吞吐吐,“好,苏……苏……苏掌柜。”   虽说她与苏凤卿已相识许久,这苏掌柜待她亦有恩,可如今要唤他的名字,当真是别扭得紧。   那头苏凤卿闻言,面上一默,一时垂了脑袋,倒似是伤心一般。   这叫贺瑶清瞧着,却再不敢上前去宽慰,正是如坐针毡之际,不曾想苏凤卿复抬了头,“瑶娘,这几日你这样跑来照料我,多谢你了。”   “瑶娘,我如今见着你如今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一个男子总是不好。”   “若是你愿意……待我好了……”   饶贺瑶清再是个于动情晓意上头一窍不通之人,苏凤卿这话所为何她亦是明白了的,心下大震,慌忙站起身来,打断道,“我想起来,今日出来匆忙,寻雁堂里头还有好些活儿不曾交代,如今瞧苏掌柜这般快要大好了,我这边先告退。”   说罢,朝翠儿挥了手,也不管苏凤卿如何,径直出了屋子走了。   一路上步履匆忙,行至院中,迎面走来一男子,贺瑶清不识,那男子倒先朝贺瑶清作揖行礼,经翠儿提醒,才知原是百绣阁的账房。   贺瑶清略一颔首,便继续往外走去,翠儿俨然兴奋不已,“瑶娘,那苏掌柜分明是对你有意思,原苏掌柜也算得是个好归宿了,又一间生意那样好的铺子,城中又有这样一间宅子,待人又总是谦逊有礼……瑶娘,你如何想?”   贺瑶清默不作声,如今心下乱成一团乱麻,哪里还有心思如何想?只觉那苏掌柜半间不界的教人好生尴尬。   待至门外,刚要上轿,翠儿却咦了一声,“瑶娘,你的耳坠子怎的少了一只。”   贺瑶清抬手置于耳边一摸,果然少了一个。   翠儿复道,“想来是才刚落在苏掌柜屋子里头了,可要明日来寻?”   原贺瑶清每日皆要来看望苏凤卿的,但今日这样一通闹下来,哪里还会再来,何况苏凤卿已然能下地了,想来也用不着她了,遂道,“罢了,去寻了。”   说罢,又与翠儿一道复入了苏宅。   苏宅不过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宅院,与梁王府自然不能相较而论,内里女使小厮零星几个,故而二人回去时倒不曾碰到什么人,二人一路回去一路在地上细细寻着,却仍是遍寻不得。   待至苏凤卿卧房外的院中,还是不曾寻到,想来便在他屋里了,贺瑶清一时踌躇,遂缓步上前行至檐下,因着苏凤卿屋门紧闭,正要抬手叩门之际。   便听到内里传来声音,“掌柜可好些了?如今铺子里头没有掌柜坐镇,委实不大好。”   “已快好了,那些单子如何了?”   原是先头那账房正在内里与苏凤卿谈事,贺瑶清当即收回了手,转身要走。   “那些主顾皆催着呢,也不知寻雁堂何时能将样衣送来。”   “已在这处了,你今日便带回去,让绣娘们好生拆开寻着匿藏针脚结头的针法,赶制出来。”   闻言,屋外的贺瑶清正要退去的步履一顿,苏凤卿要她做那件衣衫本意为何她心下原也是有数的,只眼下亲耳听到,却仍旧觉得有些郁闷。   内里传来一声轻叹,想来是见着了那件衣衫,继而又是账房的声音,“掌柜打算何时向那寡妇提?”   “今日方才提过,只人跑了。”苏凤卿说罢,好似还有一声叹息。   “也不好太操之过急。”   “如何能不急?我这一身的伤是如何来的你不知晓?那姓李的就是知晓了我要娶那寡妇,这才寻人来将我打成这样,你可知为何?”苏凤卿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哪里有前头那站都站不稳的虚弱模样?   “姓李的原还有个妹妹,也做了一手好女红,先头我原想去提亲,被他骂了一通,想来眼下兄妹二人可能也开了绣坊,姓李的三两头往寻雁堂跑,怕不是存了与我一样的心思。”   “我若再不下手快些,倘或教姓李的捷足先登,那寡妇的手艺不都成了别人的了?”   闻言,那账房一时哈哈大笑,“掌柜英明,到那时,寻雁堂与百绣阁便是一家,那寡妇还不都得听您的?”   可这些话,都教门外的贺瑶清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她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记闷棍,敛在袖襟之下的玉手下意识得攥得紧紧的,任由指甲叩进掌心,连指节都在微微发颤。   正这时,廊下走来一女使,手中端着药盏,见着贺瑶清,正要上前来见礼。   贺瑶清侧眸瞥去,径直上前从女使手中接过药盏,从始至终都不曾发一言。   那药盏奇烫无比,可贺瑶清眼下怒意滔天,无知无觉一般端着,一脚踹开了屋门。   屋内的苏凤卿与账房皆是一愣,还不及应,贺瑶清便三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滚烫乌黑的要皆照着苏凤卿的脸泼了下去。   随即便是一声惨叫!   贺瑶清又寻了一把剪子,将桌上她带来的那件衣衫三两下剪了个稀烂,掷了剪子,转身便走了。   一路上心跳骤乱,身旁的翠儿忙将贺瑶清搀扶着,行至门外也不耽搁,随即上了轿撵,绝尘而去。 第74章   俨然似一只花枝招展的孔……   轿子一路上颠簸不止, 眼下回过神来才觉指尖疼痛难忍,低头一瞧,食指上头竟撩开了一圈细细鼓鼓的水泡, 水泡里头充满了乳黄色的汁液,将指尖围成了一圈粉色,在她腻润细白的手上尤显突兀, 瞧着当真是骇人。   可贺瑶清不过望了一眼,便将手置于身前, 再不乱动, 只胸口不住地发着闷, 唿吸不顺, 檀口微张, 喘出的每一口气喉间都在隐隐发着颤。   她当真不是个能识人的,总瞧世上之人各个都是好的, 殊不知,有郑掌柜那样肖小, 便会有苏凤卿那样的伪君子。   想来,寻雁堂眼下生意渐好, 对于百绣阁的生意自然是有影响, 听他二人方才的对话,好似他这样的手段竟还不是头一回, 先头她在陈氏家中之时,竟也上门提过亲?   贺瑶清一声嗤笑, 这苏凤卿这个腌臜货,见着一个女红好的便想娶进门,若他去了金陵城去了津沽,瞧见那样多有一手好女红的人, 娶得过来么。   那日阿二曾说与她,这姓苏的不是善茬。   想来是李云辞知晓了苏凤卿的小人行径,这才教训于他。   贺瑶清心下蓦得一默,戚戚哀哀不绝,郁懑不止,鼻尖不禁泛起酸涩。   是她识人不清,枉信小人,不分是非,他原是为着她出头,可她那日竟还说着那样伤人的话,一时满心满眼皆是愧疚。   轿子许是行至城中青石板路上,渐渐没有那样颠簸,贺瑶清抬起手腕轻拭了眼角.   良久,缓缓舒出一口气。   心道一声,罢了。   -   贺瑶清回了寻雁堂,差翠儿去找个大夫来,便兀自上了二楼入了卧房。   待大夫来了替贺瑶清挑破了水泡上了药的一个工夫,翠儿竟将苏凤卿的小人行径在寻雁堂里传了个遍。   一时激起众怒,二楼众位绣娘一一将那苏凤卿骂了过来,连断子绝孙的话都说了出来。   声音激愤不已,一路传至卧房,叫贺瑶清想不听都不行。   正这时,好似是翠儿起了个头,“那日我听说那郎君与苏掌柜的人闹了起来,只怕他吃了亏,不想过去了那郎君的一个小厮便将苏掌柜的伙计打得人仰马翻的,如今想来,真是解气,全当是给咱们掌柜出气了。”   此话一出,立马有旁的绣娘附和,“谁说不是呢,那郎君模样好,又嫉恶如仇,与咱们掌柜最是相配。”   “只不知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可有妻妾了不曾。”   “咱们掌柜?那郎君也看上咱们掌柜了?”是翠儿的声音。   “自然!前几日天天就在街对过的茶楼上头吃茶,只盯着咱们二楼这处瞧,不是瞧上咱们掌柜难不成瞧咱们二楼的黛瓦凿得好么?”   众人随即轻声笑开。   “翠儿,你这满脸可惜的模样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也瞧上了那郎君?”   那头翠儿赶忙矢口否认,“哪儿的话,我不过是瞧着那位郎君面皮生得好,多瞧了两眼罢了,能与咱们掌柜成事儿自然是好,横竖么,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话一出,引得众绣娘笑意不止。   贺瑶清垂眼望着手中抱着细软纱布的手指,胸间皆教郁闷之感充斥了,烦乱不已,随即推门出去下了楼。   只步伐趿趿,教绣娘们皆听见了动静,一时面面相觑,便不再多言,一个个复低头绣着手中的绣品。   -   翌日午后,翠鸟轻盈地落在寻雁堂二楼窗口前大树的枝干上,日光透过薄如雾潋的云层将青白的院墙与黛色的瓦盏映出淡淡的绯红,有几只歇在树干上的知了正卖力得叫唤着,叫声此起彼伏得透过大敞的窗牖,声音落在绣娘们绣花针穿梭不止的绣布上头,和着绢帛的菶菶之声,雀跃不已。   因着贺瑶清的手伤了,故而也做不得什么,只略过指尖用手指扶着扇柄轻摇着,忍着那点子时不时一抽一抽的痛,心下厌厌的,双目微阖,躺在摇椅上头,全当是闭目养神了。   绣娘们绣了一阵,“咦,好似这两日都不曾见到那郎君了。”   “是呀,这般说起来,已然好些日子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不会是瞧着我们瑶娘难追,便知难而退了?”   众人越说越来劲,俨然要给李云辞脑补出一部恩怨情仇的大戏来。   贺瑶清忍不住出了声,“合着你们都帮我安排好了,不是苏掌柜便得是那个郎君么?”声音分明是轻声细语软侬之至,却透着隐隐的不愉。   那群绣娘当即便住了嘴,正低头刺绣的当口,不知又是谁“咦”了一声。   “那人可是那个郎君么?”   闻言,贺瑶清心下倏地一顿,随即从摇椅上头下来,趿了鞋三步行至窗口向外眺去,便瞧见对面茶楼正有一身穿深色襕袍的男子入了内,只可惜只瞧见了一个背影,不曾瞧见脸,又瞧了会儿,那人在一楼与店小二说了几句话,遂一步一沉地上了楼梯,渐渐露出一个侧影,终于,那人踏上了二楼,露出正脸来,却不过是一个面生之人,哪里是李云辞呢。   一时怅然不已。   贺瑶清隐了心下油然而生的失望,遂回转过身,刚要迈步往摇椅去,便又听到谁人“呀”了一声,“你们快瞧!”   几乎是下意识得,贺瑶清又回转过身顺着窗口往外看去,只这一回,却连只麻雀都不曾瞧见,心下又是一阵郁懑。   复听到才刚发出声音的绣娘又道。   “这里楼下何时摆了个卖小笼的摊子,我说这两日怎的总是香味一阵一阵的呢。”   闻言,众人皆放下了手中的伙计围拥在了窗口瞧着新鲜。   “我听说,这小笼还叫汤包,原是金陵城才有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贺瑶清便吩咐了翠儿去那摊前买两笼上来给大家尝个鲜,翠儿当即应下,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贺瑶清随即一人兴致缺缺得往摇椅那头去了。   方才短短一刻,便一而再教她陡生怅然自失之感。   可若是李云辞眼下真的就在对过茶楼里头吃茶,她又要与他说什么呢?   贺瑶清默了又默,一时是百转千回。   半晌,才渐渐想明白。   不过是想跟李云辞道声歉。   那日他分明是替她出头,可她却误会于他。   若他来,她自然会毕恭毕敬表一表歉意,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了。   若他不来,便罢了,横竖那日闹得这样不快,想来二人日后也不大会有机会再见。   想罢,贺瑶清叹出沉沉的一口气,整个人陷入了摇椅中,随着摇椅一前一后的缓缓晃悠着。   -   那头翠儿下去了没一会儿,贺瑶清便听到木梯传来“蹬蹬”的爬楼之声,随即便是翠儿的声音,只朝众人喊着快来尝尝。   贺瑶清眼帘微掀,望着众人笑意潺潺的面颊,这样有烟火气的日子,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先头不敢踏出这一步,总是这头怕那头怕,如今这日子比她自己想得还要顺利,心下又是柔软异常。   那翠儿回首朝贺瑶清道,“掌柜,来尝一尝罢。”   贺瑶清只摇了摇头,小笼包先头在金陵城她便是常用的,曾经初初到雍州梁王府时,还因着用不惯雍州的吃食寻了李云辞替她另辟一个小厨房出来,如今过了这样久,雍州的吃食她已然是吃得惯的了,金陵城的小食便也就没那么诱人了。   原金陵城也没什么好教她留恋不舍的。   正要复阖了眼养神之时,楼下账房喊道,“掌柜,有人寻。”   闻言,想来是先头月初在寻雁堂里头定了绣品的客人催促,贺瑶清慢条斯理得起了身,翠儿见状,当即将那沾满了卤汁汤油的手寻着布儿擦了要与贺瑶清一道下去,贺瑶清见她用得正香,便摆了摆手,兀自一人扶着木梯的扶手缓缓往下去了。   待至楼下,贺瑶清一手执了团扇挑开幕帘,面上挤出一个笑意来,“是哪位客官寻我?”   不想话音刚落,便见堂内正有一男子背对着她负手站立着,身量高大,宽肩窄腰,身穿月白色提花暗纹刺金襕袍,头戴玉冠,腰封翡翠对珠腰带,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贺瑶清于这人身后虚福一礼,“客官,您寻我?”   那人听着声儿,缓缓回转过身。   不过一眼,却教贺瑶清一时舌桥不下怔楞不已。   ——竟是李云辞。   贺瑶清下意识得又朝李云辞上下打量了一遍,她虽入雍州城一年多,平日里多是一些深色的襕袍,也就只有除夕逛灯会那日穿了一件绛紫色的衣衫,从不曾见过李云辞穿这样花哨的衣衫。   是了,俨然似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一般,教人咂舌。   立身于她跟前,险些不敢认,只得悄么儿抬了眉眼再去瞧那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头李云辞不知为何,见着贺瑶清望过来,面上竟有些讪讪,不自然得别过眼,轻咳了一声,便自寻着座儿坐了。   因着昨日的事体,贺瑶清再见李云辞,心下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再要恶语相向,自然是做不到,遂见着李云辞坐下,便转身入内堂,亲自沏了一壶瓜片,想了想,李云辞好似平日里多用茶叶的,遂又另沏了一壶龙井,这才行至外间。   将两壶茶水皆置于李云辞座儿旁的小案上头,兀自低喃道,“夏日里原是喝瓜片最是解暑,却想着好似没见过您喝瓜片,故而又另备了一壶茶水。”   那头李云辞闻声,倏地回侧眸朝贺瑶清望来,眼中竟有些不可置信,只瞧着与他一臂之隔的贺瑶清微微有些怔神,半晌,才又正经整了整衣冠,端起瓜片饮了。   贺瑶清见状,这才缓缓坐在小案的另一旁,“今日您来,可是寻我有事么?”   声音低软,已然不似先头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云辞不知内里缘由,遂道,“无事,今日路过,便来瞧一瞧你……铺子里可还有新的绣样么。”   若是之前,贺瑶清定然是懒得与他周旋,只如今她心下有愧,饶是她再如何别扭,却也将柜面上摆着的绣样置于李云辞跟前,任他挑选。   那头李云辞不过瞧了一眼,便道皆包起来罢。   贺瑶清抿了抿唇,轻声道,“您买这样许多帕子绣样,原也是无用的,不用这般浪费钱银。”   那头李云辞闻言勾了勾唇,“你怎知我无用?”   闻言,贺瑶清撇了唇,再不多言。   那头李云辞结过银钱后却还不走,遂道,“先头来你铺子我记得都有一碗酸梅汤的?”   贺瑶清一时怔楞,忙道,“您稍后。”   说罢,转身入了内间,不多会儿,便端了一碗出来,只另一只手里还拿了一个食盒,至李云辞跟前,“想来您爱用,便给您再装了一碗,只这样冰镇的终归对脾胃不好,莫多用了。”   李云辞唇边笑意更深,抬手将一碗酸梅汤一饮而尽,继而接过那食盒,道了声谢,便也不逗留,跨步出了屋子。   贺瑶清望着李云辞的背影,只觉他今日与先头好似不大一样,转念一想,好似是李云辞换了脾性。   又忽得想起,今日既见着了,却不曾跟他道歉,一时懊恼,想再追出去,却委实落不下这个脸面。   心下一叹,便入内上了二楼去了。   -   那头李云辞从寻雁堂出来后,径直去了对过的茶楼,阿二正在内里候着,见着李云辞回,忙上前去,“主子,如何?”   李云辞只嗯了一声,将手中的食盒与包了绣样的锦盒置于桌上,便不再作声,只唇边不及落下的笑意全教阿二瞧去了。   阿二当即自吹了起来,“属下就知道,哪有人不爱美男子的,主子这般相貌,平日里穿得也忒老沉了些,如今骤然换了些颜色少的衣衫,想来王……寻雁堂的掌柜只怕都不忍眨眼呢。”   “属下那时追我家阿九便是如此,莫说日日不重样儿得穿衣衫,缝夏日天热,早中晚皆换过在她面前晃悠。”阿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模样,只恨不得要拿个快板来说书了。   李云辞听罢,侧眸朝阿二瞥了一眼,轻启唇口,“多话。”   阿二即刻闭了嘴,再不多言。   李云辞复道,“与掌柜谈得如何了?”   “自然是应了。”   眼帘微掀,李云辞又吩咐了声尽快吧,便起身向外去了。   阿二随即小心翼翼拿上食盒与锦盒,跟着一道出门去了。   -   这日一大早,日头才刚冒了一个头,夏日里昼长夜短,眼下这点子辰光是最舒爽的,故而寻雁堂的绣娘们开工也早,已然在二楼穿针引线。   原这样的辰点只听得见鸟叫虫鸣之声,只今日对过那茶楼好似在装修,叮叮哐哐敲击声不断。   自然引了众位绣娘侧目。   -   这般敲敲打打了几日,揭了红布露了牌匾,茶楼竟成了酒楼,只售苏菜。   听来往的人说,内里装修之奢款见所未见,菜肴之精致更是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名声大噪,车马骈阗,座无虚席。   -   这日,贺瑶清正在楼下查着账目,便见着一人跨步入内。   抬眼一瞧,是李云辞。   只他今日竟又穿了一身墨绿色祥云暗纹劲装,领口与袖口都镶绣着攒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白玉腰带,还缀着一块墨翠,乌黑的发束在头顶,顶上是镂空银冠,这样瞧着,更称得他面若冠玉,目似朗星。   贺瑶清上前,吩咐一旁早就看直了眼的翠儿去拿酸梅汤来。   翠儿得了令,随即入内去,不多会儿便端了出来。   待李云辞饮了,贺瑶清才轻声道,“您今日还是来选绣样的么?”   李云辞扬了唇角,“我倒是想定衣衫,可行么?”   贺瑶清默了默,“你想要何样的衣衫?可急着要么?”   闻言,李云辞面上一怔,原是想着贺瑶清定然是不肯,才刚说出口的不过是玩笑之言,不曾想她竟应了,心下雀跃不已,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只言笑晏晏道。   “不拘什么,都可以的。”   贺瑶清当即回转过身去柜台拿了软尺,丈量起了肩长,臂长。   待至胸围与腰围时,贺瑶清也不曾忸怩,原替人量这些便是惯有的事,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轻声道,“劳烦,双臂抬一下。”   李云辞只觉心神恍惚,前几日还闹了那样大的不快,今日也不是月初,却还肯给他另做衣衫,胸腔内的一颗心因着雀跃已跳动不止。   故而贺瑶清与他说话时,一时之间竟还不及应,遂慌忙得抬起双臂,而后便感觉她将双臂围住了他的胸际,只他背脊宽阔,教她险些环抱不住,便只得将整个胸膛慢慢靠近。   二人何曾这般亲昵过,便是成婚的头一日,二人之间也是隔着半张床榻的。   李云辞下意识低下头,望着胸前那个充满馨香的身影,靠至他的胸膛,却不过一瞬,待拿到了身后的软尺,便立刻退开一步。   随着贺瑶清身影的远离,那沁人肺腑的馨香也渐变得若隐若现,李云辞那被扰乱的心神却半点没有因着馨香渐薄潋而回神。   贺瑶清却是三两下便量好了胸围与腰围,继而抽回了软尺,行至柜台旁提了羊毫在宣纸上头细细得记下刚才的尺寸。   只从始至终,贺瑶清皆是面色如常,连略略红一红面颊都不曾有。   李云辞双眸定然得望着贺瑶清的背影,心下竟生出一丝怅然来。   强自将那想要将她拥入怀的心绪压下了,轻咳一声问道。   “约莫几日能来拿?”   贺瑶清不曾抬头,垂首轻声道,“若您急着要,半个月便能来拿了。”   李云辞忙道,“原是不急的,你慢慢做便是。”   末了,又加了一句,“莫熬坏了眼睛。”   闻言,贺瑶清身形一顿,默了默,遂转头朝李云辞道,“我想与您说几句话,不知可否方便入内?”   李云辞一时愕然,唇边的笑意已然隐不住,面上却是强忍,遂点了点头。   贺瑶清垂下脑袋,“您请跟我来。”遂掀了幕帘,正要入内去,不想外头竟响起了吵闹声。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了一妇人高亢的声音。   “哎哟喂,寻雁堂的掌柜当真是好福气。”   一旁的翠儿见状,行至门口,推开门一瞧,不想门口站了一个妇人,穿得花红柳绿的,面上还有一颗痦子,手中一块火红的帕子丢弄着,瞧这个架势,分明是个媒婆。   那媒婆见着有人开门,更是上前一步,卖力地朝翠儿叫唤着。   “我是受了百绣阁苏掌柜之托,特来提亲的,小姑娘,你家掌柜可在啊?”   门外已然聚集了好些看热闹之人,那媒婆声音之响亮,教贺瑶清听了个十足十,在侧身瞧一旁的李云辞,已是面色沉沉。   许是感觉到她在望他,遂侧眸与贺瑶清对视。   那翠儿亦被这阵势骇住了,转头朝贺瑶清道,“掌柜的,这……他们还搬来了好几口箱子,倒似是……聘礼……”   外头那媒婆正不住朝内里张望,见翠儿朝内说话了,干脆跨步上前,不动声色地一把撞开了翠儿入内了。   环视一周,媒婆见着贺瑶清,面上挂满了笑意,“想来您便是寻雁堂的掌柜?”   说罢,上下打量了一眼贺瑶清,“果然生得标致,哎哟与咱们苏掌柜,最是般配也没有的了。”   这是门口已然聚集了好些瞧热闹的人。   “这苏掌柜怎得这样快便来提亲了?”   “也不奇怪罢,先头跑得这样勤,总是存着心思的,许是二人私底下早定了终身呢?”   一时之间,吵闹声不绝。   那媒婆听着外头的闲言碎语,笑盈盈道,“虽说您是个再嫁的寡妇,可咱们苏掌柜也是下足了聘礼的,可见其心。”   言讫,跨步上前便要来握贺瑶清的手。   贺瑶清心下慌乱,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眉头紧蹙地不住得向后退去。   便是那媒婆正要抓住贺瑶清玉手之时,一旁的李云辞忽然出了手,将媒婆的手拗至身后,阴恻道。   “小心说话。”   媒婆不吃痛,哎哟哎哟得痛叫。   正在二楼刺绣的绣娘们听到了动静,亦皆跑了下来,一脸愕然地站至贺瑶清身侧。   媒婆被李云辞扼得双脚直打着趔趄,连身子都站不直,“这位娘子,我哪有胡说呀,是苏掌柜唤我来的呀。”   “他……他还给了我一个耳坠子,说是前天夜里头,你在他屋子里时,落下了呢。”   李云辞闻言,身形一顿,侧身朝贺瑶清望来,眸色复杂。   那媒婆得了空,赶忙伸手入内襟摸索着,不多会儿拿出一个红色绒布包好的袋子,抽开抽绳,往手中一倒,果然是一个耳坠子。   只一眼,贺瑶清便瞧清楚了,那便是那日她丢的那个。   一时愕然,随即便是止不住的厌恶。 第75章   他心下郁懑之至,却半个……   骤然见着那耳坠, 贺瑶清自然是不及应。   亦委实想不到,这苏凤卿竟是这样厚颜无耻之尤,先头被她撞破了他的算盘, 知晓再无可能。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做出要凭白污人清白的事来。   寻了媒婆来下聘是假,要将她的名声搞臭才是真。   若她妥协了,要她与这样叫人作呕的伪君子度余生, 想都别想!   可若她不应,那从此往后, 她在旁人口中要成了一个如何不知检点的寡妇, 那这寻雁堂也算是开到头了。   那媒婆拿出耳坠后, 门口围着的人群里, 便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是在对她评头论足。   原人也不是活在旁人嘴里头的,只如今这样被人说长道短的冤枉, 那是万万不能。   短暂的慌乱后,贺瑶清便不动声色, 只冷眼瞧着媒婆如何唱戏。   旁人再瞧,已然是匕鬯不惊之态。   身后的翠儿最是知晓那耳坠的事体, 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随即冲上来,横了一指朝那媒婆喝道。   “你分明是颠倒是非黑白, 你们那百绣阁的苏掌柜——”   却不想,话还不曾说完, 便被贺瑶清拦下了。   翠儿不明所以,回过头便瞧见贺瑶清朝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便也只得按住不发。   媒婆见状,只当是手里头握着了不得的证据, 面前人再不敢多言,一时讪笑道,“我知晓掌柜才刚死了丈夫,不想这么快便将二人的关系公之于众,只我家苏掌柜说了,他待掌柜是绝无二心,心疼掌柜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这不,一早儿便遣我来提亲来了。”   一旁的李云辞倏地眉眼一跳,面色沉沉,却还不待他开口,   便见贺瑶清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牙尖嘴利的媒婆,遂轻声道。   “您方才说,耳坠是前日晚上我丢在苏掌柜卧房的?”   “那还有假?”   贺瑶清闻言,转过身,信步行至一旁坐下,慢条斯理道。   “可这耳坠,我小半月前便不见了,怎的会在前儿落在苏掌柜那头呢?”   媒婆一声嗤笑,也不客气,反唇相讥,“掌柜这话说得倒教我糊涂了,原耳坠眼下就在这处,若真是半月前丢的,难不成咱们苏掌柜能未卜先知从掌柜的妆屉里头自拿么?”   “莫不是掌柜眼下有好的了,便随口编了瞎话?”媒婆说罢,意有所指得望向身侧的李云辞。   这话便是在说贺瑶清水性杨花,瞧着男子面皮好,便扑上去了。   先头苏凤卿样貌自然是不错,只与眼前的李云辞相较,全然没有可比之处了。   那阿二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立身于李云辞身侧,只附耳轻声问道,“可要去衙署寻人来将这些人赶走?”   李云辞侧眸望向贺瑶清,却见她沉声静气得朝他微微摇了摇头,李云辞只得暂且作罢。   贺瑶清兀自平了那紊乱的心绪,菱唇轻启,“那对耳坠,原是葛员外家的夫人王氏赠予我的,故而在发现丢失耳坠之时,便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宽宏大量,全然不曾怪怨。”   提起葛员外,人群中又起了悉索的动静。   “好似先头寻雁堂开张时那件挂了许久的衣衫便就是被王夫人买去的。”   “若真是这样,送一副耳坠倒也是有可能的。”   “别急着下定论,谁知晓是真是假?”   “这倒是,如今葛员外不在,王夫人亦不在,全凭寻雁堂的掌柜一张嘴随意说了。”   堂内的媒婆眼波流转,唇边挂着笑意,“掌柜这样说,那这事儿便奇怪了,莫不是掌柜的一面之词?若能教王夫人前来作证,方能有几分可信。”   那头翠儿一时怒极,“你算得哪根葱,王夫人来作证竟是几分可信?大言不惭!”   媒婆笑意更深,“这位姑娘误会了,我今日来原也是受人之托前来下聘,只你家掌柜总是推三阻四,我们倒成了那行窃之人,心下有疑多问几句也是有的。”   “既你家掌柜搬出了这套说辞,总也要让人信服不是?若能请得王夫人前来是最好,若不能,我们总也不好上门去呀,你们说是不是呀。”   最后一句话,是媒婆回身与门外看热闹的众人说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引得好些人的附和。   贺瑶清盈盈一笑,轻声道,“正有此意。”   说罢,复转身朝翠儿吩咐拿纸笔来。   当着众人的面,洋洋洒洒写了一段,不过就是些耳坠之事的前因。   笔走萦回,待写好了,贺瑶清抖了抖纸张,又轻轻吹了吹上头的墨迹,遂回转过身来,朝李云辞道。   “您可要来瞧瞧,还要添什么?”   李云辞闻言,眉眼一挑,随即信步上前,接过那张纸瞧了一遍,便见着末了有一句“若王夫人能来寻雁堂,瑶娘感激不尽。”   李云辞默了默,遂道,“好似缺了一枚印鉴。”   继而转头朝阿二道,“你可带了?”   阿二一时怔楞,随即心领神会,从怀中拿出一枚,又善解人意地哈了气,毕恭毕敬得递于李云辞手中。   李云辞接过印鉴,垂眸朝贺瑶清望了一眼,眸中是若有似无的笑意,继而在最后一行处盖了上去。   待好了,贺瑶清便将信笺折好,交代翠儿送往葛员外家。   李云辞目光微动,又叫阿二跟了上去与翠儿一道。   至此,媒婆便在堂内站着,一手撑着柜台支着脑袋,甩动着手中的帕子,百无聊赖。   贺瑶清在堂内缓缓踱着步,见着外头还摆着好几口箱子,干脆出了铺子。   外头瞧热闹的人见状,忙散开中间的地儿。   贺瑶清绕着那几口箱子走了两圈。   那些箱子皆用朱红的赤番扎着,一个箱子由两个伙计来挑,贺瑶清望了望那些个身强体健的伙计,额间皆是豆大的汗。   炎炎夏日,外头又站了那样多的人,贺瑶清不发一言得回了铺子里头执了团扇慢悠悠地扇着,继而吩咐人去端些酸梅汤出来给他们解暑。   连媒婆那一份都给了。   那媒婆见状,也不客气,手里头扇着帕子,端起便饮尽了。   -   这厢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见外头落了两顶轿子,待瞧清了来人,正是王夫人。   还有一男子腆着一个肚子,身穿一拢深色襕袍,玄纹云袖,待从轿中出来时,竟还慌乱得整了整衣冠。   正这时,人群中已然有人认出了来人,竟是葛员外。   众人咂舌不已,按理说寻雁堂的掌柜只说王夫人可作证,那王夫人若能来已然是给了好生大的脸面,怎么葛员外竟也来了?   只见葛员外也不理旁的,待整好了衣冠,便与王夫人二人匆忙入内,阿二与翠儿亦一道入内。   葛员外环视一周,当即便要朝李云辞行顿首大礼。   李云辞一步上前,抬手扼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葛员外,小心地滑。”   闻言,葛员外随即站直了身子,抬手擦了擦额间的薄汗,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下。   媒婆见状,面露愁色,心下亦踱起了边鼓。   原耳坠子在手里头,便以为是板上钉钉之事,莫说没有王夫人赠耳坠这一遭,便是有了,哪个富贵人家愿意淌这样的浑水?   可如今不仅王夫人来,连葛员外亦一道来了,再瞧那葛员外的神色,怕不是面前这个男子有些来头?   -   贺瑶清施施然上前,朝二人轻福一礼,遂轻声道。   “劳王夫人跑一趟,原是耳坠之事,半月前我曾去信一封,不知王夫人可有收到?”   王夫人闻言,颔首道,“收到了,你说你将耳坠弄丢了,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那头还有好些耳坠,过几日我再拿几副来。”   贺瑶清忙道了谢,又拉着王夫人至媒婆跟前,指了指媒婆手中的耳坠,“劳夫人瞧一瞧,可是这个么?”   王夫人定睛一瞧,遂点了点头,只道模样是一样的,却是不是同一个,便不得而知了。   既王夫人都这般说了,门外众人哪有不信的?   这矛头当即便转向了媒婆。   “有王夫人作保,自然是真的了。”   “咦,既这耳坠半月前便丢了,那这媒婆手上的耳坠又是从何处来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将媒婆怼得一时哑口无言。   媒婆心神不定,却不过一瞬,眼波流转之际,干脆撒开了,梗着脖颈道。   “我原也不知晓这当中有什么弯弯绕绕,王夫人既认得我手中的耳坠那便好了,我亦想问一问,何以半月前便丢了的耳坠,如今会在我手中?”   这话的意思,倒似是王夫人有意偏帮贺瑶清。   王夫人当即便沉了面,已是不愉。   那头贺瑶清闻言,只抿了唇,也不恼,摇着团扇步履缓沉地行至外头,望着正摆在寻雁堂门口的几口箱子,缓缓开口。   “敢问,这几口箱子可是苏掌柜下的聘礼?”   媒婆见状,跑出铺子当即应下,“正是呢,正经的八口箱子,十六个伙计抬来的,苏掌柜为着您可也算是诚意十足了,不过三两日的工夫,您可莫要另攀了高枝便要翻面不认人了。”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想来是已然知晓贺瑶清不会应这亲事,便干脆要将她的名声给弄臭。   不曾想,贺瑶清倏地冷了面,轻笑一声,朝内唤道,“出来两个人,将箱子打开瞧瞧。”   内里几个绣娘不明所以,却也应声跑了出来,随即便扯开箱子上头绑着的红番便要开箱子。   不想当即被几个抬箱子的伙计拦住了。   那媒婆道,“掌柜如今这做法我倒是不明,哪有不应婚事,却要看聘礼的道理?”   李云辞见状,朝阿二抬了下巴使了眼色。   阿二得了令,跨步出了铺子也不管旁的,径直便去开那盖子。   那几个伙计自然要拦,只区区几个伙计,如何是阿二的对手,不过一瞬,便踹开了几个伙计,抬手掀开了箱子。   不过一眼,贺瑶清便忍不住嗤笑出声。   那头媒婆一瞧,亦是变了脸色。   围拥着瞧热闹的众人赶忙上前一瞧,皆是一片哗然。   里头哪有什么绫罗珠宝,竟是几块大石。   “这……怎的竟是石头?”   “看来苏掌柜来下聘是假啊!可为何要搞一样一出?”   “这你还瞧不明白吗?这就是奔着坏人名声来的!想来手里头的耳坠子也不知是从何处偷来的!得亏王夫人前来作保!”   “怕是没这么简单,你们可有发现,最近雍州城里头新出了好些新的绣样,贵人身上穿的衣衫也与先头不大一样,这些新式的绣样款式,皆是从寻雁堂出来的,怕是同行必堵。”   “而且,每每寻雁堂出了新的绣样,过不了多久,百绣阁便也会出,初初不过是以为两家绣坊有合作,如今想来,怕不是日日听着寻雁堂偷师吧?”   “只百绣阁做出来的已然却哪里是与寻雁堂能比的?天差地别!”   “想不到百绣阁的苏掌柜平日里瞧着惯是谦逊有礼,竟是这样的小人?”   一时间倒是激起了众怒,众人皆替贺瑶清愤愤不平了起来。   饶媒婆再厚的面皮,哪里还能再待得下去,忙一溜烟地便跑了。   却不过走出了几步,便被在李云辞授意下的阿二拦住了去路,也不与她多言,当即便扭了手臂往官府去送了。   想来莫说那媒婆,便是苏凤卿,也没有那么容易脱身了。   贺瑶清手执团扇,朝众人笑道。   “今日多谢各位,日后若要买绣品,可来寻雁堂瞧上一瞧,便是什么都不买,来喝一碗解暑的酸梅汤也好哇。”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笑着应下。   人群渐渐四散开,贺瑶清入了铺子,转头朝绣娘们轻声道。   “今日也多谢你们了,快些回二楼罢。”   众绣娘又宽慰了几句,这才入了内间上二楼去了。   至此,铺子里头便只剩了贺瑶清、李云辞,还有翠儿账房四人。   那李云辞一直不曾开口,待眼下见着人群四散,才缓缓迈步至贺瑶清跟前,唇口轻启,声音低沉又慵懒,却又下意识带着三分亲昵。   “瞧你谢了这样多的人,不知何时来谢我?”   闻言,贺瑶清倏地垂了眼眸,不知是因着什么,眼睫轻颤着,倒似是展了羽翅的蝴蝶微微扑闪着翅膀,更称着她眉眼秋水动人。   “正要谢您呢,请随我来。”   说罢,也不曾抬眸,遂转过身,掀了幕帘入内,李云辞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更甚,遂迈步跟了上去。   二人入了内,贺瑶清带着李云辞入了内间,随即阖上门。   至此,屋内一时寂静,只余二人轻而又轻的唿吸之声。   贺瑶清抬手示意,李云辞便寻着小案旁坐下。   待李云辞坐定,贺瑶清才小心翼翼地坐在小案的另一头,又抬手倒了一杯茶水毕恭毕敬地置于李云辞跟前。   从外间入内伊始,李云辞的视线便不曾从贺瑶清面上移开过,连低头饮茶水,都不舍挪开半分。   李云辞用过茶水,便将茶盏置于案上,遂扬了唇角笑道。   “如何,可想好了要如何谢我?”   贺瑶清垂着眼眸,神情却不似李云辞那般晏晏,默了半晌,才轻声道。   “先头原让王爷入内,是想与王爷道个歉。”   李云辞闻言,挑了眉眼。   “我知晓了王爷那日在苏宅所为,倒是我,识人不清,误会了王爷。”   贺瑶清说罢,兀自倒了一盏茶水向李云辞敬来,“我以茶代酒,敬王爷。”   言讫,李云辞面上一时有些不自然,脖颈之处竟微微泛了红,继而摆了摆手讪讪道。   “原也没什么,不用挂心。”   贺瑶清放下茶盏,复又一默,才道。   “对过的酒楼,可是被王爷买下来了?”   闻言,正摆弄着面前茶盏的手指轻轻一顿,李云辞还不及作声,便又听到贺瑶清的声音。   “前阵子寻雁堂的门口总是有些卖苏菜的小贩,今儿是小笼,明儿便是盐水的鸭子,想来亦是王爷的手笔。”   “只我不明,王爷此番,所为何?”   “你以为我此番,所为何?”   李云辞目光灼灼得望着贺瑶清,一字一顿道。   可贺瑶清从始至终都不曾抬眸,更不要说二人四目相对。   贺瑶清轻蹙了眉头,缓缓歪过头,面上带着一丝茫然与淡漠,“那日王爷说,瞧见了我的信。我想了想,许是王爷想补偿于我?”   李云辞面色倏地一阵,复启唇,“阿瑶,先头是我的不是,我一直视东珠为妹妹。”   “我不该凭一己揣测,连问都不多问一句,连你的解释都不多听,便将我二人置于先头那样的境地。”   “我……我心悦于你。”   “这处……只你一人。”李云辞一手轻置于胸口,缓缓低下头,妄想能瞧着贺瑶清如今低垂着的眼神。   “阿瑶,你跟我回去罢。”   听到李云辞这样的话,贺瑶清却始终垂首不语,连眼帘都不曾掀一下,只眼睫轻颤着,微微抿了唇瓣,唿吸渐促。   屋内一时静得宛若针落,更漏滴答,和着谁人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低沉而仓皇。   贺瑶清深深吐纳着,倒似是在努力平息眼下心头翩飞的思绪。   半晌,才兀自开了口,“王爷想来知晓我与蔺璟之旧,我自小在皇后宫中长大,其实除开请安之外,并不多能见到皇后,宫里头的人待我自然也无所尽心。原我也不知晓何为尽心何为周到,至遇见了蔺璟,他待我很好,我是个蠢的,辨不出真心与假意,只当是遇上了对的人,便一门心思扑了上去……”   “后来啊……后来……”   贺瑶清一时哽咽,抿唇顿了一顿,才强自忍了泪,“后来,我便入了梁王府。”   “我这人,从来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相反,我一无是处……”   “从前在金陵城时,我以为我是倚仗了皇后,后头有了蔺璟,便想倚仗蔺璟,待入了王府,我便想倚仗王爷……”   “我知晓这样说,王爷心下怕是不愉……”   “诚如我头回见王爷那日所言,王爷乃嵚崎磊落大丈夫。”   “王爷方才说心悦于我,我心下惶恐之至……只我眼下,不想再过事事仰人鼻息俯仰皆由人的日子了,亦不想再倚仗他人过活……”   “还望王爷成全,莫要在我这处浪费时日了。”   李云辞面上沉沉若水,只胸腔内的一颗心却渐渐往下沉,直至万丈深渊再无人能救。   他心下郁懑之至,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分明是夏日里,心却好似冻住了一般,连跳动都不能。   眼下之人方才的字字句句,似是在他胸腔内生了荆棘,将他的一颗心紧紧缠绕,缓缓收紧,直至心腔被窒住,一瞬的绞痛,教人喘息不能。 第76章   “令,难违。”   屋里头真是静。   静到李云辞都下意识地屏声敛息。   有一瞬间, 李云辞只觉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能在战场上马革裹尸,亦见过以泽量尸之境,为何现下面对眼前之人, 却噤若寒蝉一般,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将二人之间划开更深的鸿沟。   李云辞蓦得掀了眼帘, 他想要瞧一瞧,面前之人的模样、神态。   可贺瑶清只垂着眸, 连眼尾都不曾给他一个。   诚如眼下二人, 阑风伏雨一般, 只他一人不住地向前, 她却好似离他愈来愈远。   可他全没有半点怨怪她的立场, 至今日之境地,是他一手造成的。   这些都教他气馁, 教他无所适从,教他好生难过。   良久, 久到面前茶盏里头的水都凉透了。   李云辞才勾了唇角,“你才刚说要谢我, 便是要这么谢我么?”   声音轻而沉, 倒似是先头贺瑶清的话他都不曾用心去听。   贺瑶清闻言,一时愕然, 她自然是要谢李云辞的,今日之事, 若没有李云辞,哪里能唤得来王夫人,哪里能这般容易便脱身,可她方才全在怅然不已的心绪里头, 不曾想过这一遭,如今李云辞问来,倒是蓦得升了一丝窘迫之感。   正手足无措抬头之际。   那李云辞却已起了身,佯装不在意道,“罢了,既想不出如何谢我,过几日我再来。”   说罢,也不管贺瑶清如何,竟逃也似的推开门出了内间。   只听得“吱呀”一声,继而是沉沉又仓促的脚步声,随后,内间便又陷入寂寥之中。   待李云辞走了,贺瑶清整个人才缓缓松怔下来,好似才刚的话将她周身的气力皆消耗殆尽。   她原不过是才刚及笄不久的女子,又哪里会不想如朗月入青山,可她一路走来,一颗心早就千疮百孔疲累不堪,哪里还有那样动情晓意的心境。   便是有,也是进退维谷不堪说出口了。   李云辞先头说心悦于她,只她自己心下知晓,骤然闻言,恍似蕉鹿之梦一般浑噩。   眼下这般在绣坊里头安稳度日便很好,她想。   -   贺瑶清兀自坐了半晌,才缓缓站起身来,脚下却一时不稳,慌忙间用手撑住了小案,才立住身子。   少顷,待重新醒了心神,莲步纤纤,出了内间向外去了。   外头的翠儿正在打扫,见着贺瑶清出来,放下手中的抹布便上前来一把挽住她的手臂。   “瑶娘,你今日真是了不起!将那个媒婆怼得话都不会说了!那苏掌柜想来也没有好果子吃,日后也得落得个声名扫地!”   方才在内间时,还正沉静在惘然若失的心绪之中,不曾想眼下见着翠儿那眉开眼笑的模样,倒将心下那点子郁闷扫开了好些。   贺瑶清面上讪讪,“原是运气使然。”   “瑶娘,你如何得知那几口大箱子里头是石头?先头那箱子一打开时,我都惊了!”   “我原也是不确定的,只我瞧着那箱子上头系着的红番算不得什么好料子,想来都是临时起意,那里头必然不会放多贵重的东西。”   “有一点我却是不曾想到,我原瞧那些伙计各个身形矫健却满头大汗的模样,平常的绫罗珠宝哪里会沉成这样,便想着苏凤卿约莫是在上头铺了一层,底下怕多是石头,没想到苏凤卿是个那样小器的,竟连一层绫罗都不曾铺置。”   那头翠儿听罢,已然是目瞪口呆,随即粲然一笑,继而绕至内间步履匆忙地往二楼去。   贺瑶清不明所,翠儿人在木梯中间,朝下喊道,“我告诉她们去。”   说罢,便是“蹬蹬”的爬梯之声。   闻言,贺瑶清唇边亦漾开隐隐的笑意,缓缓摇了摇头,继而行至柜台内,摊开账本,将先头的怅然接抛去了,拨弄着算盘珠子核起了账单。   -   过了几日,许是盛夏快要过去,外间的日头不似前几日那般毒辣,在枝丫中穿梭着的微风也掺了一丝凉意。   这日一早,从寻雁堂二楼嚯开的窗户向外看,桃蹊柳陌,叫人心旷神怡。   贺瑶清来往于绣娘们面前的绣桌间,细细瞧着绣布上头的针脚,轻声指点着,正絮絮之际,那荔儿忽然出了声。   “呀,是那日的郎君呢,又来了。”   众绣娘被声音引了过去一瞧,“果然是呢。”   贺瑶清原是低着头的,闻言,身形一顿,却不过半晌便继续教着身旁这位绣娘引线时要如何将丝线缕直,要如何隐结,连头都不曾抬。   “那位郎君那日帮了咱们这样大的忙,竟还不知晓人姓谁名谁呢。”   “你瞧见那日葛员外见着那位郎君的模样了么?想来是有些来头的。”   “眼下那郎君正脸都不曾露一个,你们便都瞧得那样真切?”   许是经不住那几位绣娘的絮絮不休,贺瑶清鬼使神差得侧转过头向窗外望去。   果然见李云辞正在对过酒楼的二楼,却背对着这处坐着,身边还有李宥与阿二,想来是谈论公务的。   隔着一条街的李云辞好似是察觉到了有人瞧他,抑或者寻雁堂二楼绣娘们的声音传了过头,便见那背影好似一顿,随即侧转过头来。   只一眼,教贺瑶清慌忙别过眼眸,再不敢乱瞧。   正这时,绣娘们一声惊呼,“呀,郎君起身了,可是要下楼上咱们寻雁堂来?”   众人这般窸窸窣窣的动静,更教贺瑶清兀生烦乱,干脆往内里的摇椅处去靠着闭目养神了。   只脑中忽然想起,那日他好似说“过几日再来。”   这“过几日”可是今日么?他可是要来了?   这般想着,面上是合眼靠着小憩,心下却在留心着底下可有什么动静。   可等了好半晌,待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都不曾有人唤她。   -   待贺瑶清醒来时,外头天已暗了,身上盖了一条薄毯,窗外正落着雨,二楼的绣娘想来是皆走了。   贺瑶清寻着声儿缓缓站起身,行至窗牖边,抬手推开窗棂,便见外头点点雨星子逮着机会便轻洒在窗边。   许是因着不几日便要入秋,那雨便不曾像夏日里那般倾盆,只淅淅沥沥的薄如雾潋,倒似是在眼前腾起一层白色氤氲的水气一般。   雨水打在街道两旁繁茂的枝叶上头,又顺着轻软的树叶荡漾着坠下,转瞬便落在街道上宽大的青石板上,“叮叮咚咚”,恍若迎秋的叩门之声。   寻雁堂的檐下有雨水汇聚成一条条细细的雨线,缓缓流下,落入贺瑶清的眼里,倒似是水珠子挂成的雨帘,只肖一抬手,便能拨开望到街对过的酒楼,只细雨朦胧中酒楼早早闭了窗户,哪里还能见着什么人。   贺瑶清缓缓伸出指尖,勾弄着挂成帘的雨丝,瞬然,雨水便绕着青葱一般的指尖滚动,冰凉的雨水渐渐浸润了木然又仓皇的心。   双眸微阖,贺瑶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和风细雨之境,最是静谧安闲。   蓦得,手指轻颤,上头零星的雨珠微微溅起,贺瑶清忙将玉手收回,脑中忽得想来,她还欠着李云辞一件衣衫。   那日还正经替他丈量了尺寸,怎的后来被苏凤卿一搅和,便忘得一干二净,凭白浪费了好些时日。   想罢,贺瑶清关上窗,寻着烛台与火折便燃了烛火,却在选底布时怔了神,若是平日里,自然是挑些深色的来做,只这几日李云辞穿的衣衫皆是亮色的,却也出奇得英姿飒爽,一时便拿不定主意。   顿了一顿,贺瑶清的手指在五颜六色的底布上头一一划过,最终,在一匹湘妃色的底布上头停了手。   贺瑶清裁布勾线,烛台上的烛火静静地燃着,外头天色渐暗,昏黄的烛光亦渐渐嚯亮开,映射出暖暖的光线,抚着正在穿针引线之人的眉眼秋水剪瞳一般。   直至戌时末,贺瑶清才望着眼前半成的衣衫微微横展了双臂,驱了些疲意,继而收了线,兀自回了房净面沐浴。   又在窗边小坐听了会儿叮咚若泉的雨声,才爬上床榻睡去了。   -   翌日一早,众绣娘正在穿针引线之际,贺瑶清便也与众人一道坐在寻雁堂的二楼绣房里头赶着李云辞那件衣衫。   时辰尚早,对过的酒楼还不曾开张,故而绣娘们便也无那样多的话头,只埋头走着线。   正这时,翠儿在底下轻喊,“瑶娘,郎君来了。”   贺瑶清手中绣花针穿了三股银线,银线缓缓穿过湘妃色的底布,手腕轻转之际,骤然闻声,倒是一时不及应,那尖细的针尖刺破了指尖,倏地冒了鲜红的血珠,忍不住“嘶”了一声。   一旁的绣娘见状,忙探身过来,“瑶娘,可要紧?”   贺瑶清捏紧了指尖,随即置于唇瓣抿了抿,只道无碍。   这才缓缓起了身,脑中竟有些混沌,遂扶着栏杆往楼下去了。   至楼下,掀了幕帘,果然见李云辞立身在柜台边,饶心下已有了准备,只骤然见着时,心跳仍蓦得顿住。   半晌,才复渐渐跳动如常了起来。   至那日后,二人还是头一回离得这样近。   贺瑶清云履纤纤上前,李云辞听着了声响,慢慢侧转过身,见着贺瑶清,唇瓣微扬。   “才刚我听着梯子上头的脚步声,便想着,你要多久才能至我跟前。”   闻言,贺瑶清却不曾应,至他跟前站定,垂着头轻声道。   “您来寻我,是有何事?”   李云辞亦垂了眼眸,眸中晦暗无明,唇边的笑意渐隐,却不过一瞬,复缓缓勾起。   “我那件衣衫,可做好了?”   贺瑶清闻言身形一顿,她自然不好说前几日都忘了的,昨儿才想起来,眼下不过才做好一个粗略的形罢了。   默了默,“还不曾,你可是有急用?再等我两日罢,我赶着些,三两日想来便能好的。”   李云辞听罢,轻笑着只道无碍,“也不急,只是明日要出发去金陵城,原想着,若好了便能带着去了。”   “既还不曾好,也无妨,待我回来再来取罢。”   “只时日,恐有些久了。”   忽得听闻他要去金陵城,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遂抬了眉眼仰面朝李云辞望去,眉眼间皆是茫然不解。   那头李云辞的视线亦望了过来,好似瞧透了贺瑶清心下所想,沉声笑道。   “令,难违。”声音轻而又轻。   虽李云辞这样满不在意得轻言,可贺瑶清却明白了。   圣上于雍州兵权野心勃勃,李云辞能不知晓?只如今若违抗圣意,那便是有将反之心。   故而是圣上之令,李云辞不得不去。   只此去,定然是如履薄冰危如累卵。   望着李云辞面沉若水神色如常的模样,贺瑶清的一颗心却渐渐下沉,想到上辈子李云辞最后的结局,眼底竟浮起无端的涩胀之感。   她在李云辞身边经年,如何不知晓李云辞并无半点谋反之心,便是上辈子的举兵,亦是被逼的。   上辈子的那一劫已然过了,然,圣上还不曾拿到兵权,又有蔺璟从旁进谗言,如何能歇?   她想告诉他,此去怕是鸿门之宴,务必要小心。   只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   那头李云辞见贺瑶清默然不语,复开了口,“我既去金陵城,你可要什么?待回时我给你带一些。”   贺瑶清缓缓摇了摇头,不曾发一言。   李云辞唇瓣仍挂着一丝笑意,见状,只缓缓抬手探入袖襟,拿出一沓子纸,置于柜台之上。   贺瑶清一时不明所以。   “这是对过酒楼、还有寻雁堂的地契,我皆买下来了,留着也是无用,不若给了你,日后便不用担心会有人用铺子来拿捏你的七寸。”   “置于酒楼……里头有两个惯会苏菜的厨子,若是你哪日口馋了,只管去便是了。”   说罢,默了默,才转身出了铺子。   贺瑶清侧目望着柜上叠得四四方方的地契,眸中已酸涩不已,都说十指连心,先头被针扎的地方眼下不住地刺痛着,连带着将她胸腔内的一颗心都微微抽着,密密麻麻犹如针刺。   少顷,贺瑶清潋了裙摆,快步上前出了屋子,便见阿二正牵着一匹黑马在街对过,李云辞正要翻身上马之际。   贺瑶清慌忙跑上前,待至李云辞跟前时竟有些微喘。   那头李云辞闻声回转过身,还不待开口,便听得贺瑶清急促道。   “那件衣衫,已然做下了一个粗形了,不知您可有空试一试?虽说先头已丈量了,可难免出差错。”   李云辞听罢,身形几不可见得一顿,随即唇边漾开一抹笑意,颔首应下。   至此,便跟着贺瑶清复回了寻雁堂。   贺瑶清将李云辞引入内间,“您稍后,我去拿。”   说罢,转头上了木梯,至绣案上头,将衣衫叠好,下了楼。   待将衣衫置于李云辞身前,李云辞眸色忽得一亮,口中低喃,“竟是这个色。”   “是不欢喜么,那我再换过。”   李云辞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原是先头也瞧你穿过这个色的大氅,便是阿柔缠着你的那日,我记得那日好似是大雪,你内里穿一件墨绿色的对襟,外头便是这样一件大氅……”   我望着你做着鬼脸逗弄阿柔,笑意潺潺,那日分明是大雪,天凝地闭。   可我瞧着,院中你所在之处,最是明媚。   那头贺瑶清闻言,却不知该如何应,只上略不自然道,“那您试一试,尺寸可合身,我在外头候着……”   说罢,连眉眼都不敢抬,便阖上门退出屋去了。   -   贺瑶清在外头侧靠着门沿,下意识用脚尖轻轻划着,微微歪着头望着内里。   虽是知晓李云辞应该在屋内的屏风后头,可如今瞧着竟恍惚能从房门上头瞧见李云辞映下的影子。   瞬然,贺瑶清低下头晃了晃脑袋,只当是魔怔了,一时再不敢去瞧。   却不想,那里竟传出一声轻而短促的闷哼。   却教守在门边的贺瑶清听了个十足十,心下一个惶神,脱口而出。   “怎的了?”语调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焦急。   那里却一时没有声音,贺瑶清心下不定,正要推门而入,便听得李云辞的声音缓缓传出。   “无碍,一根绣花针。”   闻言,贺瑶清面上一时讪讪,想来是她才刚匆忙,不曾将衣衫上头的那根针敛下,报赧道。   “原是我的不是,可有扎伤了哪里?我去寻药箱来替你包扎。”   说罢,正要转身去,不想内里传来李云辞满不在意得轻笑声。   “绣花针能有什么,若换柄匕首恐是要上些伤药的。”   贺瑶清却倏地蹙了眉头,遂沉声道,“莫要胡说这些。”   内里一阵静默。   贺瑶清亦有些后悔,何以与他说这些……   一时默然。   不多时,只听见门边传来脚步声,随后“吱呀”一声,屋门从内打开。   李云辞笑着朝贺瑶清伸出手摊开,一个低头,便见他的掌心正躺着一枚尖细的绣花针。   贺瑶清报赧不已,抬手从他的掌心捻过绣花针。   她的玉指纤纤,指如葱根宛若无骨,指尖温凉,二人这般肌肤相贴了不过一刻,却那细滑腻润的触犯却教李云辞心下一顿,继而不着痕迹地缓缓收回手,垂于身侧,匿于袖襟之下,只掌心微微握拢成拳,指尖细细摩挲着带着她余温的掌心。   贺瑶清面上有些焦急,“扎伤了哪里?深不深?冒血珠子了不曾?”   李云辞面色不自然地摆手,另一手下意识的抬起按向后腰,只道无妨。   贺瑶清见状,如何还能不懂,一时羞红了面颊,再不作声。   继而一声轻咳,转了话头,“你明日何时出发?”   “辰时初吧。”   闻言,点了点头,复寻了话头,“衣衫大小可合身么。”   “再合身不过了。”   至此,好似再也没有旁的话要说了。   铺子外头的大门许是不曾关,不经意间撺进了几缕风,更是撩动的幕帘的一摆,亦将李云辞的衣摆微微带起,与她的裙摆缓缓缠绕。   二人之间又是一阵静默。   半晌,李云辞只道要走了。   贺瑶清闻言,却是欲言又止。   顿了一顿,遂道,“好,你当心些罢。”   李云辞微微颔首,便撩开襕袍的衣摆出去了。   贺瑶清不曾相送,只在原地望着李云辞掀开幕帘出去,那幕帘因着他的一抬一撤,一时晃动不已,倒似是谁人口中想说却不曾说出口的“祝安”,抑或是谁人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绪被浅浅泛起,带着层层晃漾开的涟漪。   立身站了许久,久到翠儿入内来才恍过心神。   “瑶娘,怎得在这处站着,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的?”   闻言,贺瑶清摇了摇头,兀自掀了幕帘出了内间,只外头早已空无一人,只留柜台上头的两张地契,因着被镇纸压着,正随风抖动着。   贺瑶清上前,拿起地契,心下一时懊恼,方才怎的忘了将这个还给他了。   再出了铺子去瞧,早已不见了人。   心下一叹,便只得先收好,待他从金陵城回来,再还便是。   想罢,贺瑶清复掀帘入了内间,正要去拿李云辞才刚试过的衣衫,不想内间空空如也,心下陡然一提,蓦得一阵心慌,口中唤着翠儿。   “方才内间的衣衫可曾见到了?”   翠儿正在二楼,闻声应道,“我瞧着便拿上来了,怎的了瑶娘?”   闻言,贺瑶清才轻舒一口气,低喃着无碍。   遂一手提了衣摆往二楼去了。   至二楼,果然见那件湘妃色的衣衫在她的绣桌上头摆着,贺瑶清坐至桌旁,穿针引线,面上沉静如水,只手中丝线翻飞,再不理旁的。   -   至傍晚时分,屋内天色渐暗,绣娘们早早停了工用晚膳去了,只贺瑶清一人还在对着烛火不曾歇。   绣桌的一旁还放了一盏茶水,茶水温热,冒起好些热气,映着贺瑶清的脸色更是晶莹细白。   酉时末,衣衫算做好了大半,只上头刺绣却还不曾弄。   贺瑶清揉了揉早已酸涩不已的眼睛,抬手将一旁早已凉透的茶水置于唇边抿了两口,便又重新换了丝线,伏案绣了起来。   映着时间紧迫,不及先画花样,丝线随着贺瑶清脑中所想跃然于衣衫上头。   时辰渐晚,贺瑶清想来是怕犯瞌睡,便自己替自己沏了一壶浓浓的红茶。   月影婆娑,透过茂密的树叶,斑驳得落在窗边一张绣桌上头,和着昏黄暖人的烛光,映着贺瑶清的眸光熠熠,只一眨不眨地随着手中的丝线走动着。   这一夜,贺瑶清都不曾休息,待卯时,烛台里头的烛光已燃至最后一点之时,敛了最后一个结,衣衫才算做好。   贺瑶清抖开衣衫,湘妃色的缎面配上了沉郁的提花刺绣,虽不似华裾鹤氅,却如丹楹刻桷一般别致。   抬头顺着窗户向外望去,天色还早,连第一缕晨曦都还不曾冒头,遂寻了一个盒子,将衣衫叠好放入。   却不曾出门去,只默了默,随后将盒子置于柜子里头,便转身回了卧房,兀自睡去了。 第77章   口中呜呜得唤着,不似痛……   李云辞走后小半月。   这日, 雁门,暮霭沉沉之际。   昏黄的日光将灰白的城墙染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城楼之上有士兵把守,厚重的城门正大开着, 来往人不绝。   因着已至傍晚,再过不久便要关城门,故而有赶犊车的急着出关的, 有带着皮料香料着急入城的,众人面上皆是神色焦急。   城门外是一片飞沙扬砾, 朔风呼啸, 卷起的层层黄沙不稍半刻便能教人迷了眼。   城门内站着一行查看往来路引文书的士兵。   李行澈亦在其中, 一手按在佩刀之上, 正沉眉一一查看文书, 逢驾车赶犊之人必要将人唤下来查问、上车查验,事无巨细, 皆无遗漏,虽年岁尚轻, 却已有李宥七分沉稳威严之态。   站在李行澈身侧不发一言正用心学着的,便是阿迎。   李行澈原是一月前来的, 前几日李宥来书信。   信上说他随李云辞一道去金陵城, 让李行澈务必守好雁门,不得有半丝松懈。   与那封信一道来的, 还有阿迎。   二人原在雍州城时便是一道上的学堂,故而再见, 自然是热切非常。   原少年人,志同道合者,意气相投。   因着李行澈已在雁门一月有余,阿迎自然耳习目染, 事事以李行澈为标杆。   城门的另一边,是以李诚如为首的一群士兵。   李诚如原是雍州城巡防统领,因着屡屡犯错,被李云辞罚至看守雁关城门。   先头李行澈不曾来时,一些惯会躲懒的便以李诚如马首是瞻,平日里轮上值便早早得关了城门早早歇息。   只如今李行澈来了,与阿迎二人那般恪守尽忠,自然教一行人瞧不过眼。   雁门条件艰苦,白日里炎热异常,到晚间又是天寒地冻,故而在这处守城门之人,待落了城门必定是要吃些酒水暖暖身子的。   可那头李行澈早一刻落城门都不肯应,自然惹得一些人怨声载道。   李诚如正瞧着一位赶犊车之人的路引,望了望后头排了老长的队伍,便也不曾多问,合上路引大手一挥,这便是放行了。   那人连连道谢,不曾想,人还没有回犊车上,便被李行澈叫住了。   李行澈手按佩刀,行至犊车跟前,横臂道,“且慢。”   那人见状,一时怔楞,只赔笑道,“这位官爷,车上原是些茶叶,快要入秋了,变了季茶叶也要走味的,赶着要送出关外去。”   一旁的李诚如面色已不多好看,原是他要放行之人,如今却被李行澈拦了下来。   虽说他眼下在守城门,可到底先头是雍州城巡防统领,竟落得被一个黄口小儿呼三和四。   那头李行澈目不斜视,接过那人的路引文书细细查看,见不曾有什么疑问,便行至犊车旁,抬手颠了一下犊车上头几口麻袋的重量,继而解开一个麻袋的尾部,探手入内查看,见果然是些才炒干不久的茶叶,这才交还了路引,将那人放出了城门。   随后,李行澈转过身,朝李诚如顿首作揖,声音仍旧掺了一些稚气,“李大人,方才得罪了,只军令不可违。”   李诚如闻言,面上挂了不达眼底的笑意,摆手轻哼道,“我如今哪里是什么李大人,军衔不及小李将军,小李将军才是前途无量。”   “不敢当,行澈初来乍到,诸事不明,一切皆要靠李大人指点。”   二人这般寒暄后,李行澈便又回身行至阿迎身旁。   因着这一遭,李诚如那头便再不好随意放人。   可李诚如身后的一行人却看不过眼,“我瞧着毛都没长齐,仗着他老子是李宥,便在这里颐指气使,做给谁瞧呢。”   “就是,立威立到这处来了,我守城门的时候,他还在喝奶呢!”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传至李行澈阿迎那头,免不得要循声望过来。   李诚如见状,抬手挥了挥,“罢了罢了,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李诚如眼波微转,复道,“今夜是咱们几个值夜,待落了城门,晚上我请大家吃酒!”   至此,一行人对李诚如更是吹捧之至。   -   待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已落了山,李行澈当即吩咐落城门。   随即便听得“嗡昂”之声,厚重的城门缓缓阖上了,挂上粗沉的门闩,今日的值便当完了。   李行澈与阿迎行至李诚如跟前,有节有礼,“今夜便有劳李大人与诸位了。”   至此,遣了身后另跟着的一行人,便与阿迎一道策马回了。   那阿迎回身望着李诚如一行人,心下不岔,“他们那样说你,你不曾听见?”   李行澈目不斜视,面色淡然,“听见了。”   “既听见了,你竟不恼?”   李行澈一时默然,“嘴长在他们身上,可便是教他们说开了花,我也不会少块肉。”   说罢,唇边扬起笑意,“晚膳用什么?今日这一顿我来请。”   二人相视而笑,遂策马向一茶馆去了。   此处不似雍州城那般有那样多的流萤楚馆,便是茶楼里头的菜色也不比雍州城那般有吃头。   初来乍到之人定然是用不惯,可李行澈和阿迎二人从不曾抱怨过。   二人至茶馆,因着怕饮酒误事,便也不曾要酒水,只点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一屉包子,一碟子牛肉。   “今日是李诚如他们一行人值夜?”   李行澈点了点头,“白日辛苦,怕到时候李大人他们睡过去了,届时我二人各去巡一回。”   阿迎笑道应下,“成,你前半夜,我后半夜。”   “还是我后半夜罢,睡着了再起忒难受,你才刚来雁门不久,想来还不惯的。”   阿迎闻言,咧开唇角一笑,抱拳谢了一声。   -   雁门的夜晚是灰蒙蒙的,只余一轮钩月挂在城墙之上,月影婆娑,银辉洒下来,甫得满眼的黄沙都披上了一层薄纱一般,薄纱随风起舞,层层叠叠环绕不绝。   城墙之下,李诚如正与手下的一群士兵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几人酒水下肚,说话便愈发没有顾忌了。   “不是我们要与李行澈一般见识,而是他这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回回碰上他轮值之时便害得我们要晚落城门。”   既有人开了话头,便有人附和道,“晚落城门便也罢了,今日竟欺负到您头上了,若是日后您官复原职,可得教教他如何做人。”   这话是对着李诚如说的,从前他李诚如还是雍州城巡防统领之时是何等的风光,哪里会似如今这般在关口黄沙满面吹着冷风。   李诚如眼波流转,却不应声,只哂笑着示意身旁之人再替大家倒满。   夜色渐浓。   雁门此处,皆是烈酒,渐渐地酒水吃多了有了醉意更是口无遮拦,“原也不怪李行澈那小子没有教养,你们还不知晓吧?他老娘老早便死了,指望谁人能管教他?”   闻言,众人一片哄笑。   城楼的拐角,一少年隐在那处,垂在身侧的手置于佩刀之上,将刀柄紧紧握住,劲瘦的手背之上青筋皆冒了出来。   半晌,少年不曾上前,回过头走了。   待行至营砦,掀开幕帘入内,李行澈还不曾困觉,见着阿迎回,倒是一愣。   “怎得这样快。”   阿迎面色不愉,也不多言,合着便躺在床榻之上了。   李行澈见状,“可是李大人那一行人又给你吃了什么话柄头?莫放在心上,皆是为大历朝镇守边关,不用在意这些口角。”   阿迎闻言,又在床榻之上翻了个身,半晌,才闷声道。   “行澈,我自小亦是跟着祖母过活,父母亲长什么样我都不曾见过,后来与祖母亦走散了,我自问做不到你这般将一些腌臜之言视若等闲……”   营砦外嘈杂的虫鸣之声透了进来,又是一默,“我总想,我运气真是好,我原也不是雍州人,我家乡那头亦在征兵,可那些人畏强欺弱扒高踩低,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总觉得要想法子来雍州,来梁王殿下麾下,以殿下马首是瞻,才能做一个堂堂正正为百姓之人。”   “后来,我遇着了你们,便以为世上之人皆同你们这般,今日才知晓,便是一方水土,人与人亦是判若云泥。”   说到此处,阿迎从床榻之上爬起身,一手撑着床沿,“可我何其有幸,能认得你,能认得你父亲,能认得梁王殿下,我想过了,日后不管那些人如何,便只管做好自己,无愧于心便是。”   那头李行澈闻言,亦站起身,行至阿迎身侧,“从前都不曾听你说过这些。”   抬手拍了拍阿迎的肩膀,唇边绽开笑意,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若你不嫌弃,日后我二人便是异姓兄弟。”   阿迎眸中一震,显然不曾想到他那样的出身,还曾当过小贼之人,竟能与李宥之子称兄道弟,当即颤抖了双唇应道,“你若不嫌弃,日后你便是我阿兄!”   二人相视一笑,将今日所有的不愉皆扫空了去。   两位一心为雍州百姓的赤忱少年,便这样结了异姓兄弟。   “你先歇着罢,我去转转。”李行澈穿戴还衣甲,拿好佩刀转身朝阿迎说了一句,便掀开幕帘出去了。   -   夜色深深,黑鸦“呀——呀——”得叫着,嗓音粗劣又嘶哑。   灰白的蟾光洒在城墙底下,将那群喝得东倒西歪之人映得丑态毕露,只一人还不曾醉得昏睡过去。   这人便是李诚如。   一手支着脑袋,撑在桌面上头,身形摇摇晃晃,俨然下一刻便要如其他人一般瘫软过去,却不多时,复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是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他原就消瘦,自来了雁门,面上更是无二两肉,月光定于李诚如的面上,称得他嶙峋的面颊诡异古怪。   李诚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至身边那几个方才与他一道吃酒的几人,佯装不经意地抬手“啪”得一声打至那些人的脑袋上头。   只那些人睡得沉如死猪,莫说是被打了头,便是拿了刀来一刀结果了,想来也不会叫唤一声。   李诚如一声嗤笑,随即稳了身形,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步履趔趄的模样?   抬眼望了望时辰,继而转身往城门那处去了。   架住城门的门闩委实沉得很,原三个男子合抱才勉强能将其拿下,故而李诚如眼下凭一己之力委实吃力得很。   待将那门闩搬下时,已大汗淋漓,额间皆是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   李诚如一手扶着城门轻喘着,心跳“蹬蹬”得跳着,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却不过喘息了半晌,便再不敢耽搁,复去推那城门。   三人厚的城门沉重无比,李诚如牙关紧叩额间青筋直爆,好一会儿,终将城门推开了一条够二人并肩过的缝。   李诚如却不敢多喘息,不过深吸了几口气,便又蓄力去推城门。   正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李大人,你在做什么。”   嗓音带着低沉,却是稚气未脱。   饶是如此,却仍教李诚如骤然闻声之时身形激颤不已。   心亦是勐得一跳,继而缓缓侧转过头,便见李行澈一手按在佩刀之上,立身在不远处,眉头紧蹙地望着他。   显然,倘或李诚如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若有一个字不对,李行澈即刻便会拔刀。   李诚如的心止不住地狂跳着,险些要从喉间破洞而出。   一时之间,喉间发干,唇口燥热。   他被人抓了个正着。   他竟被一个黄毛小子吓白了脸面。   那种屈辱之感,不亚于先头被李云辞罚至雁门来守城门。   他原是雍州城巡防统领,在雍州城几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人见了他不得毕恭毕敬行顿首大礼,高呼一声“李大人。”   他半生戎马倥偬,眼下至不惑,却因着一时不察的两件事便不顾他先头的功劳将他贬至此地。   心中愤懑之感,不言而喻。   可如今眼看着李行澈步履沉沉,正一步一步的朝他走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舌桥不下,全然不知要如何去应。   正这时,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簇簇之上。   不过一瞬,李诚如倏地松怔下来,随即咧开一个阴沉至极的笑,闪身隐入城门之后躲着。   那头李行澈自然亦听到马蹄之声,面上愕然之际,随即高喊一声。“来人呐——”   话音还不曾落,便跨步向城门出奔去,妄想在城外兵马至前将城门阖上。   可眼下守城之人皆被李诚如灌醉,剩下的兵马皆在营砦,何人能来应。   电光火石之间,李行澈已拔丨出佩刀奔至城门口,可马蹄声转眼亦至眼前。   索性城门不曾大开,只够一匹马跃然而过。   李行澈下意识要去推城门,可城门外马匹壮硕,只见两蹄高悬跃入城中,马匹之上坐着的牵马之人衣着,正是突厥人。   李行澈不及应,只得冲上前挥刀奋力劈向那匹马,便听得一声嘶鸣之声,两条马蹄应声连根齐断,马匹向前坠去,马上的人亦跌落下来。   李行澈追击过去又是一记挥刀,将那人半个头颅砍了下来。   正要回身再去阖城门,可城外的突厥人早已聚集,眼下源源不断的马匹冲入城内,李行澈当即斩下一匹,可身后又是一匹马朝他冲了过来。   霎时,马头连顿都不曾顿一下,径直向李行澈撞了过去。   只一瞬,“砰”的一声,李行澈被撞出去数十丈之远。   最后如一滩软肉一般掷落在黄沙地上头,头着地,当即咳出一口鲜血,满脸血污与泥泞,睁着眼,眸光程亮,奋力朝城门出望去,只口中的鲜血却没有穷尽似的不住地涌出,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撞碎了,口中呜呜得唤着,不似痛吟,不似求救,只连完整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只手缓缓地探向内襟,却再无力气抽出。   至此,李诚如将城门大开,突厥兵马悉数冲入城中……   稀薄寒凉的月光下,李行澈的身子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曾动过了…… 第78章   “谁。”(二更)……   突厥人这般策马往营砦一路狂奔。   夜色这样浓, 营砦里头众人早歇下了,一时之间鼾声如雷。   待听到枕下传来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再起身时,已然来不及了。   突厥人叫嚣着, 围着营砦四周扔下火种,不多时,火势蔓延, 黑烟迷茫,突厥众人这才冲入营砦内。   当阿迎提了佩刀掀起幕帘冲出去, 眼前早已是火光一片, 刀光剑影, 喊叫声, 混乱非常。   突厥人各个身骑战马, 营砦内众人还不曾恍过神翻身上马,偏被一箭射穿了胸膛。   兵力悬殊, 战力亦是悬殊。   阿迎骤然想起,李行澈先头去了城门, 既突厥人冲了进来,李行澈又在何处?   深厉浅揭, 当即砍翻两个突厥人, 翻身上马,奋力冲出包围, 一路策马朝营砦外狂奔而去。   耳边是突厥人射来的箭雨锐啸之声,阿迎心跳骤乱, 尽力矮着身子,往城门去。   正这时,突厥人又是一箭,擦着阿迎的手臂而过, 霎时,臂膀外的衣衫便被染红了。   阿迎一路都不曾停歇,扬了马鞭狠抽,马儿嘶鸣狂奔。   待至城门时,眼前是一片狼藉。   阿迎翻身从马匹身上下来,脚步不稳,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顾不得手臂上的阵阵疼痛,在被黄沙弥漫之地环顾着。   城门内一张桌子上,还趴着几个人,正是那几个大言不惭之人,阿迎随即跨步上前,却见那几人脖颈处皆被砍了一刀,血流了一地,面如死灰,哪里还有生息。   今夜分明是李诚如带着他们值夜,眼下独李诚如一人不见了人影。   阿迎心下陡生不好的预感,俨然慌乱无比,却仍旧强打了精神四下寻着。   可附近皆寻遍了,仍旧不见李行澈的身影。   阿迎回转过身,看着大开的城门,心下百转千回。   城门早就落下了,上头也没有刀砍火烧的痕迹,既如此,定然是有人从内替突厥一行人打开了城门。   眼下李诚如与李行澈皆不知所踪。   阿迎的一颗心,渐渐往下沉着,已是焦急万分,却不待他多想,不远处又传来突厥人的马蹄之声。   一时眸色沉沉,却不敢久留,翻身上了马,一扬马鞭,向东去了。   马蹄踏踏,溅起黄沙扬尘,阿迎的身影渐远去。   关外烈风朔朔,顺着大开的城门穿过,将覆在道路上的黄沙吹散,露出了早已干涸的血迹,血迹和着黄沙斑驳得落在青石板上,隐隐绘着一个人形……   -   眼下出了叛徒,李云辞正在往金陵城去的路上,突厥人铁骑赫赫,若不能赶在突厥人之前回雍州城报信,后果不堪设想。   可雍州城巡防士兵不过两三万,剩下的大队人马皆在城外营地,可没有李云辞手中的兵符,如何能调动营地数十万兵马。   阿迎一刻不敢停歇,滴水未进,不知跑死了几匹马,待至雍州城下时已是四日之后的深夜。   一时高声呼喊,“开城门,快开城门。”   城楼之上值夜的人先头皆在衙署走动过,待瞧见了叫唤之人是谁,赶忙吩咐下头的人开城门。   阿迎策马奔入城,复转身朝身后大声喊道,“快关城门——”   说罢,再一扬马鞭,直往衙署奔去。   ……   这日一早,才刚寅时末,天边不过破开一条鱼肚白,街上便吵闹无比。   贺瑶清这几日本就浅眠,被外头叮叮哐哐不绝于耳的动静给吵醒了,遂缓缓起了身,随意披了一件外衫出了屋子,行至二楼绣房窗牖旁,敛着眉头推开窗户一瞧,便见街上围拥了好些人,不知在作甚。   一时怔楞,也不再睡了,干脆换了衣衫开了铺门,街上人来人往,贺瑶清叫住了一人,“这位大婶,不知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那大婶自然认得贺瑶清,见状,满面愁容道,“听说啊……好像是突厥人打过来了……雁门都破了……”   闻言,贺瑶清心头一震,已是大骇。   那大婶身旁一青年男子摆了摆手道,“大婶莫要危言耸听,若真是突厥人打过来,旁的不说,便是固若金汤的雁门关,没一个月也是打不下来。”   这男子显然同贺瑶清一样,皆是才刚被吵醒的,边说着,还边打着哈欠。   “我瞧着衙署那头正聚了好些巡防的兵马……”   “聚了兵马有甚稀奇,咱们雍州城哪个晚上没有巡防的官兵?大惊小怪。”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有理,那大婶想来亦是不知从谁人口中道听途说了消息,故而与其他人一样,出来看看动静。   只眼下,除了几声虫鸣,城中静谧非常,哪里似是突厥人已破雁门的样子。   至此,众人便又四散而去,回了屋子。   贺瑶清心下却踱起了边鼓。   自她之前被蔺璟掳走时,她便知晓,这一辈子的走向同上一辈子已然不同,李云辞识破了蔺璟的调虎离山之计,救下了秦氏,便不会在津沽身死。   可往后如何,她便都不知晓了。   蔺璟那厮,既能勾结突厥,一次不成,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如今李云辞被圣上召回了金陵城,便就是这样巧,有这样的消息冒了出来……   贺瑶清心神不定,只怕才刚的谣言成了真……   街上才刚聚集的人群已散了,眼下时辰尚早,便也只得阖了门,复回了二楼卧房,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正心绪烦乱之际,竟响起了叩门声。   这个辰点谁人会来敲她的屋门,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随即站起身,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子,轻声行至身边,防备道,“谁。”   外头应声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毕恭毕敬,有礼有节。   “王妃,属下乾方,是王爷出城前留在您这处,负责您的安全。”   听罢,贺瑶清只将手中的剪子握得更紧,心跳亦快了起来。   她从不曾听说过李云辞身边有过叫乾方的,出入皆只有阿二一人跟着。   外头那人想来亦知晓贺瑶清的疑虑,复道,“几月前,属下替您宰了一头狼,又寻了赶犊车的一对老夫妇,后头在鄞阳替您安排了客栈和大夫。”   听着外头那人所言,一一对上了那日李云辞将她抛在郊外后的情景,贺瑶清心下微微松怔,可手中的剪子却仍不曾放下。   “既如此,你们早就知晓我在这处开绣坊?”   “不曾,那晚属下待大夫走后便亦走了,一直至半月前王爷去金陵城,便将属下留在王妃这处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吱呀”一声,贺瑶清已然将屋门打开,眉头轻敛,“你今日现身,所为何。”   乾方眼眸微沉,“王妃快快收拾了东西,属下送王妃出城去。”   闻言,贺瑶清身形一震,“为何?”   面前乾方却只垂眸不语,贺瑶清心下回转,试探道,“方才街上众人所言,竟是真?突厥人打过来了?”   “雁门……当真……已破?”   贺瑶清声音轻颤,满眼的不可置信。   少顷,才听得乾方嗯了一声。   骤然闻言,贺瑶清险些站不稳,只得抬手扶住门框,心口微喘,“那王爷呢?”   “王爷已然得了消息,想必正在往回赶……然……”   “王爷最快也要五日才能到,可至多两日,突厥便能兵临雍州城下,王妃莫要再耽搁了,随属下走吧。”   贺瑶清眉头紧蹙,“城中其他人呢?”   “王妃请放心,今日一早衙署那头已然集结了人,眼下想来正要一户一户去通知的。”   所以,先头底下众人听闻的衙署门口聚集了兵马,就是为着这个,贺瑶清心慌意乱,可也架不住一旁的乾方一再催促。   只得手忙脚乱收拾了衣物,又怕寻雁堂的其他人收不到消息,便又留了一封书信。   至此,才与乾方从后门出了,那里已然停了一辆马车。   贺瑶清入内,乾方驾车,这便往东去了。 第79章   如今被挑在突厥人的旄旆……   马车上头一应所需皆备足了, 乾方的马车驾得又稳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出雍州城门至郊外了。   贺瑶清却眉头紧蹙, 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掀了车帘向外望去,想来因着时辰尚早, 路上只瞧见零星几个背了包袱与她一般往东去的人。   正要出城门之际,却在城门内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贺瑶清当即叫停了乾方, 随即掀开车帘下马车去, 乾方不明所以, 却也不好横臂相拦, 便只要出声劝道,“主子, 时辰紧迫,莫耽误了。”   贺瑶清却不管不顾向那人走去, 那人手持一杆烟枪,正好整以暇得望着她, 那神情, 倒似是就在城门口候着她一般。   贺瑶清三两步上前,“墨大夫, 您怎的在这处,可是要出城去?不若一道罢!”   言讫, 那墨大夫却似不认识眼前人一般,捋了捋胡须道,“我不走,熬过这五天, 便好了 。”   不曾想,话音刚落,另一旁有位背着包袱手抱孩童正要路过的妇人一声惊呼,“五天?两天突厥便至,数十万突厥兵马对两万巡防兵,哪里熬得过五天!”   说罢,那妇人抱紧手中的孩童,摇了摇头便出去了。   贺瑶清心下忐忑不安,正要再上前劝说墨大夫,只墨大夫摆了摆手往另处去了,再不理她。   一旁的乾方复上前来催促,贺瑶清无法,只得上了马车。   乾方一扬鞭,便又往东面去。   马车跑了好些路,贺瑶清才想起为何方才的墨大夫好似不认得她一般,她眼下面上还贴着面皮,墨大夫自然不认得。   可她先头下马车之际,分明觉得墨大夫在候着她,那几句莫名其妙之言,亦好似是与她说的。   心下一时不明,却也多气力再抽神想这许多。   待至雍州郊外,天已然大亮,想来众人得了消息,出城的人变得多了起来。   贺瑶清时不时地掀了车帘向马车后头望着,却见出城之人少有男子,遂向乾方问道。   “我瞧着出城之人皆是妇孺,男子呢?可是待在城内了?”   乾方视线向着前头,微微侧转了头朝马车内道,“想来男子是想留在城内与巡防兵一道抵御突厥。”   闻言,贺瑶清眸中酸胀不已,回身望着身后多是怀抱孩童的妇人,再想着眼下城中还有许多人连城都不想出,俨然是要与雍州城共存亡之态,一颗心缓缓抽痛着。   按乾方的话来说,不过两天,突厥人便要至雍州城下,便是两万巡防兵死守,也守不住三天,根本撑不到李云辞回,若雍州城破,多少黎庶涂炭民不聊生。   贺瑶清倏地转头,复朝乾方问道,“老夫人呢,东珠她们呢?”   “她们想来另有人护送的。”   “当真么?”贺瑶清追问。   只言罢,乾方却不曾再应,贺瑶清见状,心下一时默然。   已然知晓乾方未必说了实话,便是东珠出了城,老夫人亦不会出城的……   马车行至郊外小径,道路自然比不得城内青石板的街道走起来那样平稳。   贺瑶清心乱如麻方寸大乱,一颗心随着马车的车轴滚动上下颠簸着。   几个时辰后,终于至鄞阳,只待入了城,从东城门出了,便是出了雍州地界。   眼下鄞阳城外已聚集了好些人在等着入城,贺瑶清抱着行李缩在车厢内的一角,因着前面人多,也不好再驾马,乾方便下了马车,一手牵着马缰,一步步向前缓步前行。   外头有孩提的哭闹声,有妇人轻声哄骗之声,还有几个男子的咒骂之声。   “人这样多,不知要到几时才能出城去。”   “急什么,突厥还有两日才能至雍州,够你跑的了。”   那男子骤然被怼,也不恼,只嗤笑道,“你莫要在这处阴阳怪气!妇人家家的懂些个什么!李宥家的小公子眼下就被挑在突厥人的旄旆上头,那小公子先头在雍州城便是赶马走球的好手,如今却也是这样的田地,我这般原只会种地的上去也是个死!”   蓦然闻言,贺瑶清脑中只觉“轰”地一声炸开,也顾不得旁的,当即掀了车帘探身出去朝方才说话的男子大喊。   “你说的可是真的?李宥家的哪个小公子?”   那男子回身见是一个娇俏的妇人,上下打量一番道,“李宥家还有几个小公子,自然是那个李行澈了。”   听罢,心下蓦得一阵绞痛,直痛得人背脊弯曲,连唿吸都瞬然教扼住了。   良久,贺瑶清才颤抖了双唇,推开车门一手置于正在底下牵着马缰的乾方的肩上,迫他回身过来看着她,一字一句质问道。   “他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乾方背脊渐僵,连那紧紧攥着马缰的手都在微微战栗着,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冒起。   饶乾方默然不语,可他的模样落在贺瑶清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一瞬,贺瑶清当即瘫软了下来。   上辈子在蔺府时,李云辞如何举兵又如何势如破竹又如何在津沽殒命,皆是听蔺府的女使说的,战争如何残酷,突厥人如何可恨皆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   从不曾如眼下这般,离她这样近。   阿澈,那个大雪中朝自己顿首行礼的少年,那个与阿迎一道在院中切磋却处处让着阿迎的少年,那个分明他自己还是一个不曾长大的,却少年老成时时将阿柔护在身后的少年……   如今被挑在突厥人的旄旆上头……   是死是活都不知晓……   贺瑶清眸间不住得泛着热意,已是呕心抽肠凄入肝脾之态。   半晌,抬起头,朝乾方喊道。   “回头,我要回雍州城去。”   可乾方却半点不理她,只牵着缰绳随着人流向鄞阳去。   贺瑶清见状,一时怒不可遏,呵斥道,“你听到了不曾!我要回雍州城去!”   那乾方这才微微转过了头,轻声道,“军令不可违,主子赎罪。”   因着在外头,乾方不曾唤她王妃,她自然知晓乾方口中的“军令”是谁的令,可她如今管不得这些!她就是要回雍州城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都要回去……   可乾方仿佛是个木头,饶贺瑶清在后头如何泼闹,就是不理。   贺瑶清气急,话再说出口,已是口不择言。   “雍州城眼下正是水深火热之际,许多男子连城都不曾出,誓要与雍州城共存亡!你如今却似个逃兵一般在这里与我纠缠,乾方,你对得起谁人!”   “你莫要打着护我周全的幌子在这处惺惺作态!我眼下好得很,哪个要你护!”   至此,那头乾方终是回转过身来,唇口微张道,“待将主子送至安全之地,我便回雍州城去。”   贺瑶清这才瞧见乾方眼底泛起的红,心下一顿。   那些伤人的话,再不忍说出口了。   她知晓乾方并非逃兵,他不过是受了李云辞的之托,要护她周全。   眼下,怕是没人比他更想回雍州去。   正如他所言,“军令不可违”罢了。   贺瑶清默了又默,再开口,已不似先头那般咄咄逼人。   “乾方,你说待将我送至安全之地,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若雍州城不曾撑到李云辞回,你便是将我送至洪都亦不会有安身之地的。”   “两万巡防兵如何与数十万铁骑相抗,分明是以卵击石,可雍州城里又有哪个巡防兵往东去了?”   “乾方,送我回去罢……我有法子……或许能撑一撑……”   那头乾方转过头,面上皆是不信,却仍抱着一丝希冀,“主子有何法子?可万全?”   闻言,贺瑶清抿了唇,她又不是李云辞,手里又没有兵符,哪里有什么万全的法子,才刚所言,不过是为框他将自己送回罢了……   显然,乾方一眼便将贺瑶清看透了,继而回转过头,再不理旁的。   贺瑶清无法,只得缩在车厢内的一角,脑中所想的皆是先头旁人所说的被挑在突厥人的旄旆上头的李行澈,霎时,红了眼眶,颤抖了唇。   正这时,车身又动了起来,因着惯性,贺瑶清一时不察向后仰去。   随即撞在车壁上头才止住,外头乾方亦听到了动静,“主子,可有碍?”   贺瑶清应了一声无碍,只目光却瞧着马车厢后头的一个小窗怔神,她身量小,若是从这处穿过去,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罢,也不耽误,当即便推开窗户,探出身,望着下面几乎一人高之地,心下一横,随即眼一闭纵身跳了下去。   索性郊外的小道上头皆是树叶铺陈,人跌落上去倒不似有多疼,只因着惯性,身子向后滚去,险些教后头的犊车给踩着了。   后头驾犊车之人亦是吓了一跳,口中骂声即起,“作甚呢!找死么?”   贺瑶清慌忙爬起身,朝那人不住地致歉,许是前头乾方听到了动静,亦转了头往这处看来。   贺瑶清无法,若要跑,她如何跑得过乾方,便只得转身隐在另一辆马车车厢后暂且不动。   那乾方果然立刻就发现她不见了,遂撇下缰绳往西跑了几步却不见有人在往回跑,又在人群中寻了一遍还是无果,乾方心急如焚,只得在一片怒骂声中兀自掀了一辆一辆马车的车帘探身入内去瞧。   可贺瑶清只在一角悄么儿看着乾方,也不跑,只慢慢地移动着身子,人又这样多,这叫乾方如何能寻到?   终于,小半个时辰后,贺瑶清离乾方已越来越远,在确定乾方已瞧不见她时,便干脆拔腿往西跑去。   郊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待至半道,见着有人驾着马车来,便横臂将人拦下,只马车上头一车的人,自然不肯将马车卖给她,那马车前头栓了两匹马,无法,贺瑶清只得出了银子买下一匹马来。   贺瑶清原还不大会骑马,可如今要走回去那是万万不能,只得咬了牙上了马,初初只敢小跑着,索性寻常人家的马儿虽不似大宛驹那般身姿矫健,但性子却温顺许多,故而待跑了一阵,贺瑶清已然可以挥了马鞭轻抽马背了。   -   这般一耽误,待回到雍州城时,已至夜幕低垂日薄西山之际,贺瑶清催马前行,却在行至半道时调转了马头,复往寻雁堂去了。   路上除了巡防的官兵,已不见几个逗留之人,大街两旁门房紧阖,不过一个昼日,已与早上的景象大相径庭。   待至寻雁堂,贺瑶清翻身下了马,推开门,不想翠儿与绣娘们皆在,一时愕然。   众人见贺瑶清回,忙迎上前。   贺瑶清焦急道,“早间留了信,你们不曾看到么?还是巡防的士兵不曾去告诉你们?”   翠儿点了点头,声音闷闷,只道知晓了的。   “既知晓了,为何还不走?”   绣娘们面面相觑,倒是荔儿先开了口,“瑶娘,你既走了,为何又回?”   贺瑶清心下一顿,是了,她都走了却又回了,所为何?   这些人自然与她一样!   “定然是瑶娘心下有所牵挂。”说到此处,翠儿朝身旁的绣娘们回望了一眼,复道,“我们亦然,家中兄长阿耶阿娘皆在,我们走了,独留他们在城中么?”   “是了,倒不如一齐留下。”众人应声附和。   贺瑶清闻言,一时热泪盈眶,众人见状,亦是抱在一处抽噎不止。   贺瑶清拍了拍她们的肩膀,只得宽慰,“莫哭了,眼下突厥人还不曾至城下呢,梁王殿下已携兵符快马加鞭赶回来了,我们只需熬过这几日……”   “如何熬?”绣娘们望着贺瑶清,一双双眼眸若盈盈秋水浮动,好似贺瑶清便是她们的主心骨,她说什么,她们皆是信的。   贺瑶清垂眸,一字一顿道,“会有法子的……” 第80章   除夕那日王爷曾赠与我一……   外头天色渐晚, 贺瑶清不敢再耽搁,径直掀了幕帘向二楼去,翻箱倒柜将先头替李云辞做好的那件衣衫寻了出来, 而后又回了自己卧房,将妆屉下藏着的一个小盒带上。   至此,便“蹬蹬”跑下楼, 交代翠儿待她走了将门窗关好,这便出了铺子翻身上马。   因着是从人家马车上头卸下来的马, 自然不曾装马鞍与马镫, 不过一根马缰一条马鞭, 可贺瑶清却全然不顾这些, 只抽了马鞭催马往梁王府去。   从鄞阳郊外回雍州城的路上便想好了, 她不过一弱女子,手不能提, 战场杀敌怕是不能,可她有旁的法子, 能勉力为雍州城拖延一些时间……   靠她一人自然是不能够,还要旁人相帮才行, 只不知能否撑到李云辞回……   -   待至梁王府门口时, 便见门口站了好些官兵在把守,贺瑶清强自定了心绪, 翻身下马,拿上放有衣衫的那件盒子向门口走去。   果不其然, 还不曾靠近,便被官兵沉眉横臂拦了下来,“何人!”   贺瑶清几不可见得深唿了一口气,遂轻声道, “我是寻雁堂的掌柜,有劳官爷,是先头王府表小姐在我那处定了一件衣衫,今日方做好送来的,不知表小姐可在?”   因着先头乾方说东珠她们另有人护送,故而贺瑶清也不确定东珠在不在,只得这样问着。   那官兵敛着眉,打开了盒子细细查验,见内里确实除开一件衣衫便不曾有旁的关窍,便抬手朝贺瑶清伸来,“拿来罢。”   贺瑶清合上了盖子却不曾松手,只轻声笑道,“先头表小姐说与我,定然要当面交到她手里才好。”   眼下非常时期,那官兵已然不耐,可见她既说出了表小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可若要随意放一个陌生人入王府,是绝无可能,当即挥手招来了府门旁的一个小厮,耳语了几句。   那小厮连连点头,随即转身阖上府门入内去了。   贺瑶清见状,想来东珠眼下还在王府中,心下微微松怔,便只怀抱着盒子立身于王府门口的长街之上。   方才只说敢说她是寻雁堂的掌柜,想来李云辞先头不曾将她就是贺瑶清的事告诉东珠,如若不然东珠合该早早便要去绣坊寻她了,可眼下她不敢直言,门口的官兵皆是面生之人,若是一个不信怕不是要将她当做疯婆子一般赶走。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东珠身上,希望看在先头她替她做过一件衣衫的份上,砸么出她方才话中的不对劲,出来见她一见。   敛在袖襟内的一双手略略发着颤,时间越久,贺瑶清心下便越不定,面上却半点不露。   终于,待两盏茶工夫,只听得“吱呀”的声音,梁王府沉厚的府门从内嚯开了一条缝。   随即便见一红色劲装的女子从内钻了出来,来人正是东珠。   贺瑶清眸光一亮,已是喜出望外。   东珠想来也不曾想到她会来寻她,原东珠托她做的衣衫早就做好了,眼下分明是扯了谎,可东珠还是出来见她了。   只见东珠微敛着眉头,杏眼有些肿,至跟前,虽是不明所以,却仍关切道,“掌柜?可是有了什么难处?”   闻言,贺瑶清心下泛起好一阵酸楚,再开口,已是自己的声线,一字一顿道。   “东珠……是我……”   蓦得闻声,东珠眉间的不解之意更深,却不过一瞬,面上一时愕然,随即一声惊呼,“嫂——”   话音还不及落下,贺瑶清慌忙上前,抬手扼住了东珠的手腕,微微摇了摇头。   东珠当即心领神会,环视四周,遂道,“我的衣衫既做好了,劳掌柜入内来罢,我原还要试一试的。”   至此,贺瑶清终跟着东珠跨过高高的门槛,再回王府,看着梁王府内的亭台水榭,回廊黛瓦,恍若隔世一般。   府中小厮仆妇们来往匆匆,东珠一言不发得带着贺瑶清径直入了南院李云辞的书房,随即反手阖上门,上前一步拉住贺瑶清的手,再开口已是泪眼婆娑。   “嫂嫂,真的是你?”   贺瑶清亦是热泪盈眶,抬手沿着脸颊轻轻撕开面上贴着的面皮,终是露出了本来面目。   东珠见状,当即泪如泉涌扑在贺瑶清的怀里嗷嗷大哭了起来。   “嫂嫂,你怎得走了这样久?可是我阿兄欺负了你?你竟也不回来瞧我?”   贺瑶清一时无语凝焉,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得轻抚着东珠的背脊宽慰着。   半晌,东珠复抬起头问道,“嫂嫂怎么还会易容?寻雁堂的掌柜一直是你么?可我先头瞧着说话的声音与嫂嫂半点也不像的!”   “东珠,说来话长,眼下时间紧迫,这些话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可好?”   东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嫂嫂这次回来,再不走了罢?”   闻言,贺瑶清一时默然,她只凭着一腔孤勇想着要回来,想法子替雍州城熬到李云辞回,熬到兵马至,旁的一概不曾想过……   贺瑶清避而不答,反问道,“阿大在何处?”   “阿大眼下正在衙署……”   如今阿二与李宥皆与李云辞一道还在路上,可接下来的事情一定要有人相帮才行,时间紧迫,要等阿大回自然不行,贺瑶清遂道,“我原去不得衙署,你可有法子去衙署?”   “嫂嫂要去衙署作甚,我是去不得,但眼下阿兄不在,我使使性子想来也不是难事。”   “东珠带我去吧,如今来不及说缘由,届时你就明白了。”说罢,贺瑶清复将先头那张面皮小心翼翼贴在了面上。   东珠知晓眼下事态严重,也不敢有半点耽搁,遂开了门要带贺瑶清出门去,却刚至檐下,贺瑶清倏地顿了步子,拉住东珠道。   “我先头住的偏屋处,那俞嬷嬷可还在?”   东珠思忖道,“我上回去时还见过她的。”   “既如此,除夕那日王爷曾赠与我一套乌金战甲,与他自己的那套除开尺寸外一般无二,你去替我寻来,若寻不到,便管俞嬷嬷要便是。”   东珠不明,却也照做了。   贺瑶清与东珠一道去了偏屋的小院,只东珠一人进去,贺瑶清立身站至院门口,垂眸望着熟悉的院门一时神思翩翩。   少顷,内里传来声音,“表小姐要那套盔甲作甚?原是王爷赠与王妃的,可不好乱动啊。”   是俞嬷嬷的声音,不过几月不见,却觉声音苍老了许多,贺瑶清眸中一热,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嬷嬷莫要管这许多,且拿来我便是。”   东珠不依不饶却又不肯说清楚缘由,俞嬷嬷自然更加不肯。   东珠说了好些软话,又使了性子,可俞嬷嬷软硬不吃,仍旧不曾松口,正无可奈何之际,贺瑶清心下一叹,一手轻抬裙摆跨步院门,入了偏屋的小院,径直行至檐下。   屋内正与俞嬷嬷争执不下的东珠见状,遂跑出屋子拉住贺瑶清的手腕,怨声道,“嫂嫂……”   话音刚落,那俞嬷嬷面上愕然,竟一时的不及应,只呆愣得站在原地。   贺瑶清迈步入屋内,至俞嬷嬷身旁,“嬷嬷,先头那套盔甲,您放在何处了?”   “娘子?当真是……是你?”   俞嬷嬷只当时恍了眼神,竟下意识抬起袖口揉了揉眼。   这厢落在贺瑶清眼里,心下更是酸涩不已,只得上前附耳道,“嬷嬷,当真是我,先头王爷可有你家阿绫的消息了么?”   言讫,俞嬷嬷倏地落下泪来,这样私密的事,原也没有几个人知晓,当即便明白面前之人是谁,遂缓缓摇了摇头,黯然道,“王爷先头说,阿绫已不在宫里了,遍寻不到……”   “只王爷说,已遣了人在金陵城内想法子另寻了……”   “王妃,您……您怎得成了这副模样?这段时日去何处了?”俞嬷嬷抬头望着贺瑶清,转了话头,一手长满老茧的手颤巍着抬起,想要抚摸她的面颊。   满眼皆是不可言说的心疼。   贺瑶清抬手回握住俞嬷嬷的手置于手心摩挲着,哽咽道,“俞嬷嬷,这些说来话长,待……待过了这一关……我再慢慢说与你……”   “盔甲在何处?先将盔甲拿出来罢。”   俞嬷嬷当即抬手拭了泪,绕过贺瑶清出了屋子,不多会儿,便手捧那套盔甲颤巍着身形至屋外。   盔甲沉重非常,贺瑶清与东珠二人接过,随即不敢耽搁,转身便要往院外去,却才迈几步,便又被身后的俞嬷嬷叫住了。   “……王妃,婢不知您要做何事体……只,万莫小心……”   贺瑶清强忍了泪意颔首,遂与东珠二人往王府外去了…… 第81章   可曾想到有一日我会穿着……   夜色渐浓, 二人一路策马往衙署去,东珠原是顾及着贺瑶清,故而不曾太快, 只贺瑶清却是横着心扬了马鞭,再无之前在马背上头颤颤巍巍的模样。   待至衙署,月影高挂, 门口又是重兵把守,二人翻身下马。   东珠原是想直接进去, 不想才上一个台阶便被拦了下来, 索性门口之人是认得她的, 倒不曾用强, 只好言相劝。   “表小姐, 衙署内乃军务重地,您可是有事?”   “我自然是有事!”说罢, 也不理那人,便要向内硬闯。   可那人却不依不饶, “殿下先头有吩咐,衙署表小姐是再不能随意入的。”   东珠见硬闯不行, 愁容满面, 遂高喊道,“阿大呢!我找阿大!”   那人当即抱拳, 只道稍后片刻。   说罢,便转身入内去了。   不久, 便见眉头紧锁的阿大从衙署大门出来,见着东珠在门外,面上一震,随即跨步下了台阶, “表小姐怎的还不曾出城去?”   东珠挥了手,“莫说这些,横竖我绝不会走!只眼下有一桩事。”   说罢,东珠侧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贺瑶清。   贺瑶清行至阿大跟前,开门见山道,“阿大,我能替雍州城拖延时间,许能撑到王爷回,但我需要你帮我!”   阿大显然不曾想到一个绣坊的掌柜能说出这番话来,眸色有疑,望了望贺瑶清,复又看向东珠。   东珠跺了跺脚,一把拉住阿大的手臂将他拽得矮下身子,随即踮起脚尖附耳道,“这是嫂嫂!如今贴了易容的面具!”   阿大倏地红了耳畔,面色极不自然地怔愕着,也不知是讶于面前之人竟是王妃,还是因着旁的。   “你快些让我们进去,嫂嫂说有法子,定然是有法子的,你莫耽误辰点!”   东珠已然松开了阿大,催促着。   阿大复朝贺瑶清望了望,贺瑶清随即回望了过去,又向阿大郑重其事得点了点头。   默了半晌,阿大遂道,“请跟属下来罢。”   说罢,便转身朝内去了,贺瑶清与东珠二人随即跟着,路过方才将二人拦住之人身畔时,东珠还特意负手趾高气扬地步入衙署之内。   这是贺瑶清头一回入衙署,手中包袱里装着的乌金战甲更是沉。   衙署内人来人往,众人皆是忙碌不已,只贺瑶清是一个都不认得,旁人自然亦不认得眼下易容的她。   “阿大,可否寻一间屋子与我。”   阿大当即颔首,绕过内堂直接入了后院,推开了一间屋。   贺瑶清随即入内,转身朝阿大与东珠道,“且等我一等。”   说罢,便反手阖上了门。   -   东珠与阿大二人立身在门边候着,阿大却忍不住旧事重提,“表小姐为何不走,先头分明安排了人送表小姐回束城。”   “你不也不曾走么?既如此,我为何要走。”   阿大敛了眉头,“表小姐千金之躯,属下如何能与您一概而论。”   东珠当即敛了眉头驳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皆要我走,可我为何要走?我的命是命,你们的命便不是命么?”   “总之,我已修书给我阿耶,让他带兵来增援,虽不及阿兄手里的兵符能调动得多,可多少也能多撑一阵罢……”   阿大摇了摇头,正要再说,却听见屋内传来了声音。   “你们进来罢。”   阿大与东珠相视一眼,随即应声推门入内。   因着天已然黑了,屋内点了一盏烛火,贺瑶清正背对着门外,待听见二人跨步入内的脚步声,才缓缓侧转过身。   只一眼,却教阿大与东珠二人瞠目结舌。   贺瑶清眼下,面上正贴了一张易容的面具,只这一回,是仿着李云辞的面容来的,莫说十足相像,也已然有了九分。   贺瑶清见二人舌桥不下的模样,复沉了眉,打开置于桌上的那个包袱,露出先头从南院偏屋带过来的乌金战甲,只再开口时,却是李云辞的声线。   “阿大,眼下你瞧着,若突厥兵马兵临城下之际,我这般模样,可能多拖延两日?”   阿大跨步上前,抬手轻置于金甲之上,已是哑口无言。   贺瑶清复转了自己的声音,“我曾有幸见过王爷的战甲,与他赠与我这套除开身量之外一般无二,我想着,届时我骑在马上,突厥人离得远,想来发现不了的。”   “王妃是想替王爷上城楼迎战?”阿大的声音竟有些轻颤。   闻言,东珠当即摇着头,“嫂嫂不可,你原连马都骑不得,待上了城楼,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你要我哭死么!”   贺瑶清却按住东珠的手,朝阿大反问道,“阿大,想来你最知晓,我这个法子是可行的!不仅可以定军心!更可以拖住突厥人!”   “他们会以为李云辞不曾走,他们会瞻前顾后怕还有兵马从侧翼包夹,如此,便不敢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   “阿大!再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东珠闻言,只不住得摇着头,已是要哭出来的模样,“嫂嫂……还有旁的法子的,我阿耶亦在赶来了!”   “束城离这处至快也要七八天,待你阿耶至,怕已是来不及了的。”贺瑶清眉头轻蹙,试图说服东珠。   少顷,那头默了半晌的阿大轻声道,“既如此,王妃要我如何相帮?”   东珠面上倏地不可置信,“阿大你作甚!你要我嫂嫂上城楼么?”   “我想着,突厥既对王爷有所忌惮,我假扮成王爷却只能拖得住一时,倘或一开战,我们城内只两万余的巡防兵,当即便会露馅。”   “至此,便只得想法子先引得突厥战将单挑,若能皆胜,那便可振我方军威,突厥自然不敢轻易进攻,如此多熬两日,便能撑到王爷回……”   阿大闻言,目光沉重,“可若是沾既迎战……”   烛台上的烛火散发出昏黄的火光,将贺瑶清的双眸映得如盈盈秋水一般颤动。   若是沾既迎战,那便要李云辞阵前相迎,若真是李云辞倒也罢了,可她原就手无缚鸡之力,立身于城楼上头尚可,倘或要她策马迎战,想来接不住那沾既一招……   少顷,贺瑶清倏地掀了眼帘,明眸善睐的一双眉眼散发着坚毅的光,“所以,阿大,我要你相帮!”   “教我几招……让我届时,能多接住沾既几招……”   “恕难从命!”阿大想都不曾想,当即拒绝。   原女子与男子的气力便是天差地别,何况沾既并非一般男子,乃是马蹄上头骁勇善战之人,眼下时辰紧急,便是立刻便教了,上了战场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的……   贺瑶清缓缓绽出一个笑意来,状似轻松道,“原不过是以防万一,若你们前头各个能斩突厥迎战之人于马下,我自然也没有机会要上的。”   见着阿大仍旧不应声,贺瑶清催促道。   “莫耽搁了,眼下已至戌时,想来没有几个时辰突厥便要兵临城下了!阿大,还是说,你眼下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阿大垂首默然,东珠埋首在贺瑶清消瘦的肩膀上呜咽不已。   二人皆知晓,再没有更好的法子来拖至李云辞回了……   可眼下摆在眼前的机会,却是要贺瑶清九死一生来换……   -   这夜,贺瑶清不曾再去旁处,而是在衙署里头,由阿大寻了一个小院,遣散了旁人。   将张谦、许琮、阿迎等亲近之人寻了来,复说了计划交代了一番,旁人便皆不知晓了。   众人初初闻言皆是相视难言,阿迎更是眸色绯红,只张谦是略一沉眉,便道此计可行。   因着先头沾既带一对兵马入城中偷袭时,便是被李云辞识破计谋釜底抽薪,故而此次若城楼上真有李云辞在,沾既定然杯弓蛇影,不敢轻易出兵。   -   这晚,终究是个不眠夜。   蟾月高挂,贺瑶清由阿大教着如何握枪、如何拦、拿、扎,如何于马上挑、刺,致力于一招毙命!   翌日一早,探子来报,突厥兵马至雍州城不过一百公里,眨眼便要至!   贺瑶清坐于妆屉前,望着置于一旁的乌金战甲,当初李云辞将这套盔甲赠与她时,定然想不到如今竟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轻抬了玉手,缓缓抚着战甲,指尖因着紧张微微得刺麻着,战甲上头凉意顺着青葱一般的指尖徐徐上升着,随即便被胸腔内翻滚着的热血扑簌了,热血潺潺翻涌,汇入四肢百骸之中。   贺瑶清忽得敛了思绪,东珠立身在一旁瞧着她细细将备好的面皮贴于面上,又将一头的缎发绾于头顶,这才起了身。   东珠随即帮贺瑶清穿衣,先用宽带束紧了胸,再穿了内衫中衣,再着外衫,最后才将盔甲穿在身上。   乌金战甲沉重非常,骤然上身,险些教贺瑶清气都喘不上,待缓缓迈开步子走了几步,才稍觉好些。   只心下又是一沉,这样重的盔甲,行动都无法自如,莫说要在马上挑枪了……   待出了屋行至檐下,屋外张谦、阿大等人皆在,见贺瑶清出来,皆眉目沉沉朝她行了对男子才有的顿首大礼。   眸中悲怆之意,不言而喻。   院中还有一匹马她曾经骑过的黑马奔霄,因着李云辞的坐骑亦是一匹黑马,故而昨夜她差阿大替她将奔霄寻来。   衙署只留了三两士兵,其余人皆随许琮、陈观澜等先至城楼镇守。   众人不曾耽搁,径直出了衙署往雍州城西城门策马赶去。   长街之上已是人迹罕至,想来能出城的皆已出城去了,望着从前热闹非常的雍州主街道,恐怖的气息悄无声息得弥漫在街道的各个巷子中。   可贺瑶清却半点不惧,只扬了马鞭狠抽马背,直往壁垒森严的西城门去。   -   沾既从鄞阳东城门郊外被劫走后,便直往西逃窜,妄图回突厥召集人马一雪前耻,原他是独眼,雍州城又早备下天罗地网,若想要从雍州城出城是难于登天,可有人替他易了容貌,这才侥幸过关。   先头梁王府门口一战,折损了他好些兵马,索性屠吾那日不曾被俘,沾既与屠吾二人会合后,养精蓄锐,再待时机。   去年突厥都罗可汗身故,膝下只余一稚子,不想半月前,那稚子忽然被刺身亡,突厥十部民怨沸腾。   “雍州李云辞视我突厥无人,竟欺我们至此!”   沾既趁机联合乌木斯、钦察等部打着报仇的名号举兵。   至此,突厥王庭形同虚设。   因着有内应,故而一切都出奇的顺利,沾既对李云辞是切齿痛恨,除开那一眼之仇,还有如今他口中被嚯开一半的牙!   对那些突厥手下道,若能破城,汉人女子肤白肉细,可随意享用!   城中绫罗珠宝亦是见者有分!   一时突厥人齐声欢呼气势高昂,马蹄簇簇往雍州奔去。   -   沾既至离雍州城三十里之地命令扎营。   不想正此时,却有先行的探子回来报,只道李云辞眼下正在城楼之上!   沾既当即愕然,随即骂了一句绝无可能,他知晓圣上以李云辞屡次大败突厥的名义将他召回金陵城,若李云辞违令不走,便是抗旨不遵!   便是李云辞眼下从半道赶回,也绝无可能来得及救雍州!   沾既不以为意,便也不修整,当即下令往雍州城杀去。   大军浩浩荡荡前行,带起尘土飞扬,待至城楼外,已是午后。   见城楼上的士兵皆是枕戈待旦、严阵以待之势气,只唇边轻笑,暗骂一句虚张声势。   笑意却还不及眼底,便见层层雾潋围绕下的城楼上,正传来击鼓之声。   鼓声隆隆,响彻云霄,以震耳欲聋之态、排山倒海之势向城楼下的沾既一行甫来。   “风——”   “风——”   “风——”   和着兵马呼喝之声相应,一时气势磅礴、震天撼地!   那城楼上头随即响起李云辞的声音,“沾既,你怎得才来,倒教我等了许久!”   远远望去,李云辞正身穿乌金战甲,声音低沉却又带了三分慵懒,便似上回在梁王府那般,早已设下天罗地网便只等他入瓮!   几乎是下意识的,沾既的心腔竟随着鼓声滚滚跳动着……   “李云辞当真在?”   “不是眼下雍州宛如空城,只余巡防的寥寥几万兵马?”   “可是消息上头何处出了差错?”   身后的兵马亦皆陡然生疑,一时窸窸窣窣身不断。   李云辞在突厥人心中,俨然如修罗鬼刹一般的存在,气势上头俨然被当头一棒,随即湮了一半!   不过半晌,沾既当即怒不可遏,随即转身命人将扰乱军心之人就地斩杀!   遂又朝身旁一人吩咐了几句,遂向后大呼一声,“将人带上来!”   -   才刚击鼓俨然将贺瑶清周身的气力皆用了出去。   在原本初初踏上陡峭的石阶爬上城楼之际,贺瑶清的心跳便是一阵狂跳。   直到方才,阵阵鼓声和着众位将士的呼喝之声,倏地便抚平了她心下的紧张与不知所措,心头宛若被擂鼓激励着翻涌着彭拜不已。   待击鼓毕,贺瑶清遂朝城楼之下密密麻麻数十万大军望着,手心里头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指节因着方才的奋力眼下还在不住地战栗着。   可并非是害怕,而是与众位将士一样的澎湃激昂!   抬手置于胸口,日光下头的甲衣早不似一早那般冰凉,贺瑶清恍惚升起一股宿命之感。   李云辞,当日你赠我甲衣,可曾想到有一日我会穿着它立于城楼,替你护雍州百姓……   -   城楼下,沾既显然不曾想到李云辞竟真的就在城楼之上等着他!   眼下身后几十万大军,既已兵临城下,不战而退是绝无可能,不多时,但眼下若要战,士气上头已落了下风!   不多时,一行人扛着旗帜出列。   沾既放肆大笑道,“李家狗儿!你且瞧清楚了!”   -   贺瑶清在城楼上立身站着,随即便见城楼下沾既的大队人马中一人行至大队前,插下鹿牛大旗,竖起干旄大纛,长杆上头旗帜飘飘,可旗帜之下竟好似吊着一人,定睛一瞧,霎时便白了脸!   身旁的阿迎亦瞧了出来,当即一声扑在城墙之上,一声压抑之至的呼喊,“是行澈——”   远远望过去,李行澈眼下便被吊在旄旆之声,眉眼紧阖,身形随风微微晃动着,瞧不出半点生息。   贺瑶清眸中酸胀不已,险些落下泪来,只得强忍着泪意,愤然道。   “沾既!你这逞性妄为的小人!便只会做下这番下作之事!将人放下!”   沾既闻言放肆大笑,“李家狗儿!你派人刺杀我王庭未来可汗!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你便要这般跳脚!”   “可敢与我一决高下?”说罢,便向侧身人群中一人示意出列。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顿,倒有些不明所以,身旁的张谦随即轻声道,“殿下莫要中计,军心不可乱。”   一旁的阿迎却骤然怒道,“殿下!是李诚如!果然是这个叛徒!”   “殿下!让属下来!”说罢,也不待贺瑶清应,握紧身侧的佩刀便向下了一旁石阶,策马出了城门。   -   阿迎长刀横手,策马至离突厥兵马还有一段路时勒了缰绳,朝李诚如怒喝道。   “你这叛徒!枉行澈这般敬你!”   突厥那日破雁门后,李诚如便一路跟至此,方才沾既让他出列,他原是不应,却是不听不得听命行事,眼下城楼之上皆是雍州城旧僚,竟升出一丝汗颜来。   待听得这个与李行澈一般年岁的少年这般呵斥于他,便想起那晚雁门之下被李行澈那黄口小儿骤然骇住的心境来,当即破罐破摔,掷了脸皮道。   “那黄口小儿哪处敬我!处处与我作对!只恨不得将我踩在脚底下!”   “与他老爹一般!皆是伪善至极之人!”   “李云辞既待我不义!便也怪不得我择良木而栖!”   “我呸——”阿迎怒道,“你这两面三刀卖国求荣背信弃义之辈!事到如今还要向殿下与行澈泼脏水!你当跟了突厥狗贼便又是一番天地?瞎了你的狗眼!不过是他们圈养的一条狗罢了!”话毕,再不与他多言,一拍马背,抽出佩刀,奋起冲上前去。   按理说,便就是气力上头,阿迎不过一十几岁的少年,如何能与李诚如相抗。   可阿迎眼下眼眸猩红,心下硬提着一口为李行澈报仇的气,半分惧意也无,竟是一派誓与李诚如同归于尽的架势来。   李诚如原就心下发着虚,阿迎策马至他跟前半点犹豫都不曾有,挥刀临面砍去,力气之大,险些将李诚如从马背上头掀翻下去。   李诚如当即抽刀却也只能勉力相抵,刀剑相撞擦出一丝黄亮的火星来。   阿迎手劲一分不松,将李诚如死命得向下抵着,却在李诚如力竭之际骤然松了力道,随即侧手挥刀直向李诚如脑袋而去。   李诚如那头正要起身之际,便又见刀锋朝他而来,慌乱间只得又向后仰去,已至与马背平贴之境地。   阿迎手中佩刀分寸不让,手腕一转,又朝李诚如劈去。   李诚如躲闪不及,只得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落了下来,头盔即刻掉落,再起身,已是狼狈不堪。   一个从前响当当的统领,眼下竟被一少年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李诚如眼下抑郁不平之感可想而知。   当即大吼一声,不管不顾地朝阿迎冲来。   阿迎横了眉眼向疯狗一般的李诚如瞥去,随即签了缰绳,策马向李诚如冲去。   待至跟前,骤然勒起缰绳,马蹄悬空,照着李诚如的胸口踢踏了下去。   只听得铁骑叩于战甲的硁硁之声,便见李诚如当即呕出一口鲜血,置于地上不住地抽搐着。   阿迎当即翻身下马,手起刀落,趁势砍下李诚如的头颅,霎时,脖颈间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阿迎的白皙的面颊,阿迎一手提起头颅,高举着怒喝道。   “沾既!将李行澈还来!”   一时之间,身后城门内的将士士气大涨,随即传来呐喊之声!   “还来——”   “还来——”   “还来——”   声音透过厚重的城门,震耳欲聋一般,俨然能将城门之外数十万突厥大军碾压了去。   更教突厥大军瞬然涣散。   沾既勒了马缰,怒骂着,却不曾再前进一步,当即调转马头,向三十里外的营地退去……   阿迎还想纵马再追,策马几十米后勒了马缰。   一时垂眸,遂回过头仰面向城楼之上的众人望去。   李行澈还在沾既手上,不知是死是活!   沾既食言,为顾全大局,他却不能再追,倘或因着他一人的冲动露了馅,后果不堪设想。   眸中含泪,满脸倔强,却当即掉转马头,向城内去了…… 第82章   “阿瑶……”   望着已暂且退兵的沾既, 贺瑶清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不曾想到这便已然拖了一天……   晚上回了衙署,东珠掩不住心下的激动, 跟众人一道围拥在一处,商讨着明日的计策。   贺瑶清侧坐在一旁,只用心听着众人的话, 不曾发一言。   张谦算着日子,道。   “明日沾既定然还是不会轻举妄动, 我们只要再胜一场, 便能再压一波突厥兵马的士气, 届时, 俨然不战而胜。”   “只稍撑到后日一早, 殿下便可至!”   “明日谁迎战?”说话的是陈观澜。   阿迎当即行出一步,只道为雍州城死而后已在所不辞!   今日阿迎确实行云流水赢得很漂亮, 可张谦闻言却摇了摇头,“阿迎到底年岁小, 今日能胜亦有三分运气在内,明日倘或还是阿迎, 沾既多疑, 定然以为我雍州城内眼下无人可出。”   “既如此,那便我罢。”阿大沉声道。   东珠当即打断道, “不行!阿大身上的伤还不曾好齐整!碰上喽啰也就罢了,若是碰上个身强力壮的, 你内伤复发了如何是好?”   闻言,众人一时默然,阿大身手确实好,可几月前伤得命且去了半条这桩事众人亦皆是知晓的。   众人正毫无头绪之际, 阿大复道,“莫想了,我虽有内伤在身,可取个突厥人性命还是不在话下。”   “不若我去——”说话的是张谦。   “你眼下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言讫,东珠又要再劝,却被阿大抬手微微制住,“表小姐,眼下大敌当前……”   这般也讨论不出个结果,陈观澜遂道,“此事先放一放,明日看沾既那头派谁出来再论罢。”   众人一时默然,张谦遂起身,朝着坐在角落中一直不曾作声的贺瑶清敛衽行礼,压低了嗓音道。   “王妃今日辛苦。”   贺瑶清随即起身,“我不过是击了鼓,说几句场面话,都不曾花什么气力,大人这般,折煞我了。”   说罢,当即便要福礼还回去。   不曾想,在场众人见状,竟皆跪地行了大礼!   教贺瑶清一时不及应,心下大骇不已。   张谦道,“王妃这般自谦,教我们如何自处。”   “王妃舍小我而利公,行大道而忘我,已非一般女子能做到了,请受我们一拜!”   说罢,又要俯地跪拜。   贺瑶清慌忙将他们扶起,口中喃喃只道愧不敢当。   “只是,明日不管谁人应战,若有机会,要将阿澈夺回来才是!他被挑在旄旆上头,便如剜我血肉一般……”   众人闻言,低眸不语,面色悲怆之至。   在场之人,皆是李宥的同僚,自然与李行澈相熟识,更有甚者是瞧着李行澈长大的,今日见到那样的景象,心下如何能不痛。   张谦随即应下,复道,“倘或明日我未能将突厥贼人斩首于马下……王妃便不要再撑了,王妃已替我们多争取了一日,巡防的将士定然撑到殿下归的,届时,我会另外安排一队人马,护送王妃出城去。”   听罢,贺瑶清一时默然,她自然知晓张谦是何意。   倘或明日张谦抑或阿大不能胜,突厥兵马定然士气大涨,沾既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很可能直接就要攻入城来,再不会似今日这般容易脱身。   届时,便是两万巡防兵对阵数十万突厥铁骑……   虽说,奋力一战恐也能勉力撑到李云辞至,然,要死伤多少人来守住这个城……   张谦为她安排后路,便是不想要她枉送了性命……   贺瑶清心下微微颤抖了起来,喉间哽咽,复抬眸向众人望去,便见众人正眉目灼灼地看着她。   半晌,贺瑶清微微颔首,似是应下了张谦。   若真到了那一刻……   贺瑶清双目微阖,不敢再想……   -   翌日刚至辰时,天不过刚破开了一个口子,日光从轻厚的云层缝隙碎开洒在斑驳的城门之上。   城门外忽得响起了突厥击鼓喧阗的声音。   一阵一阵,似巨浪洪水,催命一般。   贺瑶清仍旧是昨日的打扮,立身于城楼之上,两侧站着阿大、陈观澜、许琮、张谦等。   突厥既击鼓,贺瑶清自然要击鼓相应。   贺瑶清拿起硕大的鼓锤,抡起手臂,奋力敲向似人一般高的鼓面,至此,鼓声阵阵,犹如夏日轰雷,和着张谦等人的激励之声,穿云裂石一般引得城楼下的将士们振奋激昂。   待击鼓毕,沾既拍出的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屠吾。   先头梁王府外那一遭,原是屠吾、蒲裘一道随沾既入城,后头蒲裘死于巡防兵刀下,屠吾因着先头被派去断后,而侥幸活了下来。   屠吾身材高大,肌肉横生,双手持流星锤,力大无比。   城楼之上的人见状,面色皆是沉沉。   汉人体格原就不比突厥人,若阿大之前不曾受那样重的内伤,倒也是不会输。   只这屠吾气力极大,若是阿大与之一战,怕是讨不得什么好。   默了默,张谦随即提了剑,正要下石阶而去。   阿大抬手将他拦住,“我去!”   二人正争抢阻拦之际,石阶却响起一人的声音,“你二人莫要争了,我去罢。”   众人闻言,面上一愣,随即转过头向下看去,却见乾方一步一个石阶正向着城楼上来。   待至众人跟前,乾方却径直行至贺瑶清跟前,毕恭毕敬垂首行顿首大礼,用只有贺瑶清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王妃叫属下好找,眼下见您安好,属下便放心了。”   她眼下分明是李云辞的装扮,故而乾方这般说时,当即愕然,却在瞧见乾方眼底的血丝时,鼻尖酸涩,心下想起那日的口不择言,正要开口致歉。   可乾方却已回转过身,握紧身侧的配剑下了石阶。   那日乾方于鄞阳郊外遍寻不得,至深夜,方在半道上听闻梁王殿下正在城楼之上指挥作战。   旁人或许不知,可乾方如何不知李云辞要何时才能至雍州,不过一个转念,便知晓是易了容的贺瑶清。   可他亦知晓,便是易了容也未必能撑多久,故而快马加鞭往回赶,索性,教他赶上了。   -   城楼之外的屠吾已是不耐,出声催促,“如何!可是雍州城眼下无人!倒教你们躲着当缩头乌龟了不成么?”   语毕,屠吾又带着身后大队人马响起一阵哄笑。   正这时,城门响起“嗡昂”的声音,随即从内策马出一人。   面容清瘦,五官深邃,手持一柄长剑,冲城屠吾横眉怒声道,“莫要嚣张!我来取你狗命!”   此人正是乾方。   乾方是暗卫,原腿脚功夫最是了得,能三步上房梁,徒步夜行千里,虽说气力上头或许不及屠吾,但若用得巧劲,屠吾未必是乾方的对手。   那头屠吾见着来人,一时敛了眉头,“怎么是你?哪里来的无名之辈!也敢在爷爷面前撒野!”   乾方本就不常在人前,屠吾不认得也是自然,乾方闻言,却是半点不恼,只一声轻笑,“似你这般一身蛮力的无脑之辈,哪里用得着旁人,我一人足矣。”   屠吾听罢,当即沉面,向乾方策马怒冲过来。   乾方打马微微向后退了三两步,屠吾见状,心下更是得意,只当是乾方骇于他的气势,更是策马奋力向前。   二人相碰之际,乾方倏地轻点马背,整个人悬于马匹之上,随即足点屠吾肩臂,随即回身向他的脖颈踢去。   屠吾身形虽壮硕,可行动不及乾方轻盈,一时不及应,被乾方倏地踹歪了身子,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乾方却一个旋身,轻盈得落在马背之上,分毫未伤。   城楼之内立即响起一阵欢呼叫好之声。   屠吾怒不可遏,一手紧勒马缰,另一手中挥着流星锤向乾方砸来,乾方又是一个轻点,便教屠吾手中的流星锤挥了个空。   几次三番下来,屠吾出招皆教乾方轻而易举化解,正当屠吾怒目切齿之际,乾方倏地凌空至屠吾身后立于马上,朝屠吾挥剑而去,屠吾自然回身才挡,却是才刚抬锤之际,乾方忽得收了长剑,双足悬空折起,顺势奋力将屠吾踹下了马匹。   屠吾随即翻落下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定住身形,再起身,更是晕头转向。   至此,城门内又是一阵高呼!   乾方趁势策马横剑朝他奔去。   那屠吾却定定地站在原地,半点躲闪都不曾,面色却难看至极。   待至跟前,乾方即刻挥剑朝屠吾的脖颈削去。   不曾想,屠吾忽得一挥衣袖,不知是什么粉末当即朝乾方迎面扑来。   乾方不及应,面上已中了着,慌乱间袖遮挡之际,抬剑的那手便挥了空。   而后便是痛苦异常的闷哼声,袖面落下时,已经是满脸血污,双目紧闭,面上的血肉还不断的溃烂着。   教城楼之上的众人心惊不已,当即怒骂屠吾宵小,无耻之尤!   屠吾却全然不在意,趁着乾方正在马背之上摇摇欲坠之际,挥了手中的流星锤将乾方扫落在地。   乾方又是一声闷哼,强忍着剧痛,步履趔趄得站起身,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只立身在原地胡乱挥舞着剑。   正这时,屠吾阴沉的笑着,跨步上前照着乾方的脑门又是一锤。   只听得沉而闷的一声“哐”!   乾方的头颅应声整个朝后歪了过去,角度怪异,口中喷出血沫,身子却还是朝着前。   至此,终是径直向后倒在了血泊之中,再也不曾起身。   屠吾上前照着乾方的胸腹又是一锤,肠子皆流了出来,随即大笑着,狂妄道,“你们汉人!当真不堪一击!”   霎时,突厥兵马的叫好之声犹如洪水猛兽一般朝城楼扑来。   城门内是响遏行云的怒骂之声,城楼上的贺瑶清更是热泪盈眶,心下已是凄入肝脾之态,面上强忍着不能掉下一滴泪。   阿迎要下石阶去将乾方的尸体拖回,却被张谦拦住,只道不许。   阿迎挣扎着,咆哮着,“便让他这般躺在外头?”   张谦亦是饱含热泪,只喝声着让阿迎以大局为重!忍一忍!   然,如何忍得住!   乾方不是死在不敌,而是死在突厥人的阴险狡诈之下!   -   城楼之上悲愤欲绝,城楼之外沾既坐在马上却是洋洋得意之态,眼下身后的突厥众人士气大涨,正是举兵相攻的好时机。   正这时,队伍前却有一人跑至沾既跟前,正是昨日沾既派出去的探子。   只见那探子踮起脚尖,附耳道,“城郊兵营的兵马皆在。”   沾既闻言,倏地一愣,随即沉声,“此话当真?可瞧清楚了?”   那探子点了点头,只道绝不会错。   沾既听罢,当即沉了面,随即抬头仰面望向城楼上那不发一言的李云辞牙关紧叩。   既兵营里的人皆在,那说明李云辞根本不曾拿兵符调动兵马。   既如此,城楼之上那个“李云辞”,想来是个冒牌的!   原也是,倘或城楼之上是真,才刚那个汉人倒地时便该有人出来替他收尸,眼下却仍旧按兵不动,自然是有蹊跷。   沾既本就狂妄自大之至,眼波转动,遂拍马上前,勒着马缰对着城楼之上的李云辞嗤笑道。   “李家狗儿,你可敢与我一战?”   他要将这个冒牌的李云辞斩于马下,好好灭一灭汉人的士气!   张谦见状,随即侧身朝贺瑶清道,“王妃,走罢。”   “属下在城楼之下备了马车和小队人马,眼下便差人送王妃出城去。”   声音很轻,却又很沉,和着高高的城楼之上呼啸的风声,教贺瑶清竟有些恍惚怔神。   张谦催促道,“王妃,莫耽误了,快些出城罢。”   贺瑶清闻言,还不及应,便被张谦拉住了手臂往石阶下去了。   待至城楼之下,贺瑶清被张谦引绕至大队人马的身后,搀上了奔霄,至此,贺瑶清方才有些回神。   她侧头望着城门之内披坚执锐、厉兵秣马的将士们,缓缓转动着头,望着这一张张临危不惧的面庞,有些甚至还稚气未脱,年岁不过如阿迎一般大。   他们皆不曾瞧见她。   张谦站在奔霄旁,低声一句,“王妃保重。”   随即向身后的小队人马示意,便抬手轻拍了马背。   至此,贺瑶清坐于马背之上,神思浑噩得往小道上轻跑着。   马蹄簇簇,朔风凛冽。   贺瑶清至街尾之时,吁停了马匹,回首复朝身后望去,目光灼灼,千言万语聚在胸口,却无语凝焉。   却不过一瞬,目光却忽得清明,随即扬了马鞭,朝城门奔去。   身后那一小队人马皆是一惊,却已拦不住。   贺瑶清一路狂奔,面色凛然。   她不能走,张谦说得不对!   她虽替雍州城多拖了一日半,她若走,沾既当即便会攻入城内,届时,虽说还有巡防兵在,总能等到李云辞来。   可她走后,巡防兵便皆是用命在与沾既的人马夺时间!   若她还在,却能替雍州城多争取一些辰点。   哪怕只是一刻,可至少能少一刻人丧命。   身下的奔霄好似都能感应到背上主人的心绪一般,高昂嘶鸣,马蹄快至飞一般。   贺瑶清紧勒缰绳,好似有一口气在支撑着她,是李行澈的生死不明,是乾方的断脰决腹,更或许是身后那群明知眼下要靠命去搏,却仍旧半点不惧的巡防将士!   奔霄穿过城门背后严阵以待的众位将士,贺瑶清随手抄起一杆长丨枪,眨眼间,已至城门之外。   方才复回到城楼之上的张谦与众人见状,皆是震惊不已,一手扒着城墙,看着城楼之下金甲在身,长丨枪横手,身姿磊落,众人蓦得眉头酸胀通红,唇口紧闭,唇瓣颤抖,口中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贺瑶清虽说穿着与李云辞一般无二的乌金战甲,可她到底身量小,先头在高耸的城楼之上教人瞧不清,若说先头沾既心下还有一丝不确定,那如今人至沾既跟前,只肖一眼,沾既便已然知晓面前之人绝非李云辞。   当即大笑不止,“李家狗儿,怎的数月不见,你竟成了这般模样?”   贺瑶清唇口紧抿,一颗心不住地狂跳,俨然是要破腔而出,可面上赤红,半点不惧,当即横枪怒声道。   “你突厥扰我边关,滋我百姓,眼下战场之上,竟还要用下三滥的手段才能获胜,沾既!你知不知耻!”   身穿黑齿甲胄的沾既咧嘴怒笑,露出那一口参差不齐狰狞无比的假牙,“我这便让你知晓!嘴上功夫是半点用都没有!”   说罢,双腿一夹马肚,长刀一横,直往贺瑶清面上冲来。   马蹄踏踏,望着越来越近的沾既,贺瑶清的手心皆是细密的汗珠,却强自屏气慑息,背脊挺直,双目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沾既。   待沾既至面门挥刀之际,城楼之上的人皆是侧过脸去再不敢看。   贺瑶清倏地后仰,沾既的长刀挥了个空,贺瑶清随即横枪,可枪却不是朝沾既去的,而是朝沾既身下的马匹刺去。   沾既一时不察,枪尖已刺入马肚,贺瑶清随即双腿一夹马肚,奔霄得令向前狂奔,沾既身下的大宛驹霎时便被划开一个大口。   剧痛难耐,只嘶鸣着三足悬空,不住地颠着马背,硬生生将沾既从马背之上摔了出去。   沾既在地上滚了几圈,再起身已狼狈至极。   蓦然,城门之内响起振聋发聩的龙吟虎啸之声。   城楼之上的众人亦是不可置信,扒着城墙的指节已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不敢有半丝松懈。   贺瑶清勒着马缰,稳住了身子。   手上因着用了尽指节不住地发麻,刺麻之感从掌心慢慢延伸至整条臂膀。   虎口早已迸裂,鲜血渗出,金甲之下的胸腔因着喘气不住地起伏。   听着不远处震耳欲聋的呐喊之声,只她自己知晓,方才不过是运气使然,再出手沾既必然不会这般大意。   贺瑶清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是未时末。   再朝南面望去,哪里有半点援军浩荡的样子。   李云辞,你若再不来……   不待贺瑶清多想,那头沾既已横刀向她冲来。   贺瑶清深吸一口气,枪尖朝前,一夹马肚,亦朝前冲去。   哪曾想沾既不曾朝贺瑶清砍下,而是径直要去劈奔霄的两条前足。   贺瑶清慌忙勒起马缰,沾既挥空,可奔霄双足悬空,贺瑶清一时身形不稳却从马背之上滚落下去。   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待再起身,头盔早已掉落,缎面一般的乌发倾泻而出,随风飘散着。   沾既显然不曾想到这假冒的李云辞竟是个女子,一时爆笑,“李家狗儿胆小至此,竟叫一女子出来替他应战!”   突厥人马更是笑声震天。   贺瑶清心下一凛,干脆撕开面上易容的面皮,露出本来的面目,大喊。   “突厥妄想攻城,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随即转身朝城门之内沉声道,“将士们!殿下已至城外!援兵马上就至眼前!我乃梁王殿下李云辞之妻,誓与你们共存亡!”   声音带着女子特有的微微轻颤,却铿锵有力。   恍若有石破天惊之态,沉入巨浪中,翻起层层彭拜汹涌的浪头在雍州城内众人胸间天翻地覆着。   霎时,阵阵呼喝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传出。   城楼之上又响起了隆隆鼓声,和着众人的呼喊之声,一阵一阵声振林木、响彻云霄。   沾既唇迹抽搐,哂笑轻声道,“你竟是李家狗儿的娘儿们!也好,今日便将你活捉,也好教你尝尝我们突厥男人的雄风!”   随即朝举刀向贺瑶清扑来,贺瑶清浑身已经痛到麻木,才刚从奔霄身上跌下来不知伤到了哪里。   她望着渐渐西沉的日光,眸间又恍惚起来了。   她许是等不到李云辞来了,可她却定然不会让突厥人碰她分毫!   沾既已近在跟前,贺瑶清双眸怒睁着,不眨都不眨,遂抬起枪尖朝自己的脖颈处刺来。   正是电光石火之际,突然响起撕裂空气的隐隐锐啸之声,眨眼便至跟前,随即是铁器戳入血肉的“噗噗”之声。   便见距自己不过一臂之遥的沾既被箭镞从太阳穴贯穿,鲜血喷涌,眼下正睁着他那只独眼,晃悠了两步身形,便轰然瘫软在地。   贺瑶清大骇,正惊惧之际,便听得远处好似传来万马奔腾铁骑踏入尘泥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震动着,与之相和的是城门内响彻云霄的声音。   “殿下回了——”   “殿下回了——”   “殿下回了——”   一时之间,贺瑶清已泪眼迷蒙,只茫然得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身穿乌金战甲的李云辞,手握弓箭横眉沉沉地朝着城楼的方向策马而来。   巨大的狂喜淹没了她,从不曾如这一刻翘首企足延颈鹤望得期盼见到李云辞的身影。   心下倏地松怔,随即双目一黑,向身后倒去。   却好似不曾跌至黄土飞扬的尘埃中,却坠入了一个柔软又坚硬的臂膀之中……   可她实在疲惫不堪,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抽干了她最后一丝清明,连睁眼的气力都无了。   只恍惚间,听见有人唤她……   “阿瑶……” 第83章   “放了我罢……”……   贺瑶清迷迷糊糊间, 恍如梦寐。   梦里,她还在蔺府的西小院中。   宅院深深,白墙青瓦, 每日只能坐在床沿从嚯开的窗户瞧着外头日薄西山怔神。   她犹如被禁锢在了屋内,出不去,跑不走。   只得拼命地抬手拍着屋门, “知舟……你放了我罢……”   “放了我罢……”   可饶她将手掌拍得鲜血淋漓,也只如池鱼笼鸟一般不得自由, 回应她的皆是无边的黑暗与永远瞧不见日出的小院。   眼角的泪应声滑落。   恍惚间好似在床沿瞧见了垂首不语眸色沉沉的李云辞, 见他缓缓抬了指砺粗糙的手, 替她拭了泪。   可她却还不及说话, 便又阖眼晕了过去……   -   暖融融的日光透过窗户又筛过屏风, 倾泻在她的床边,在昏黄的光抚着她的面颊又挠着她的眼, 扰得她微微敛了眉头,略有不耐得缓缓嚯开眼帘, 许是才刚醒,眼睛都还算不得睁, 五感便更灵敏些。   耳畔只余虫鸣螽跃金风玉露, 院外的墙头之上不知何处起了秋风,挥动着院内一棵老树的枝丫, 眼下却教微风扫下一枚才刚泛了黄的落叶下来。   落叶边角清脆,在风中摇曳着, 混着枝干上头的仍旧茂密翠绿的叶子沙沙作响。   指尖之下是丝滑的缎面,轻触着,好似能摩挲到上头一根一根的丝线来。   贺瑶清下意识轻缓得深吸了一口气,一叶知秋, 盛夏竟这般悄无声息却又腾挪跌宕得过去了。   正这时,耳边响起了谁人轻声的呼喊,起初不过是隐隐约约,而后便越发响了起来,盖住了一切虫鸣鸟叫之声。   贺瑶清神思浑噩地缓缓睁开眼,眼眸上头终是透过一丝光亮来,却见俞嬷嬷正在她床沿,“王妃……王妃……”这般轻唤着。   一时轻敛了眉头,贺瑶清还不及应,俞嬷嬷见着她醒来,却是喜上眉梢。   “王妃……醒了便好……醒了便好……阿弥陀佛……”   话音刚落,眸中一热,已然要落下泪来。   贺瑶清见状,缓缓抬手想要替俞嬷嬷拭泪,却发现原她一双右手已全然被包住了,除开露在外头的小半截手指之外,一概是不能动的。   俞嬷嬷当即握住了贺瑶清的手,自己抬手拭泪,喃喃道,“王爷先头还在这儿的,才刚将婢唤了进来,不想片刻王妃便醒了,婢这便去告诉王爷!”   说罢,站起身便要往外去。   贺瑶清眼下才刚醒,神思仍旧混沌,唇口微张,不想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却也唤住了已然要出屋的俞嬷嬷。   那俞嬷嬷当即回转过身在桌旁倒了一杯水,自责道,“是婢的不是,婢忘了王妃已昏睡了两日,定然是又饿又渴。”   说罢,将贺瑶清的头缓缓托起,喂了一点水复问道,“婢去弄些炖得香糯的白粥来,大夫说了,倘或王妃醒了,暂且只好用些清淡的,怕虚不受补。”   “只能待好些了,再慢慢补回来。”说罢,倒似又要哭出来一般,“王妃这样娇贵的身子,这几日却是虚透了的……”   贺瑶清缓缓抬手,宽慰似的拍了拍俞嬷嬷的手背,轻声道,“我无碍,嬷嬷莫哭。”   复又哑着嗓子问道,“阿澈还好么,大家……”   俞嬷嬷面上一怔,遂兀自点了点头,道一声都好,便转身出了屋子往厨房去了。   贺瑶清听罢,心下才些许松怔。   眼下正仰面躺着,周身僵硬无比,这才发现原来脖颈之处手臂手腕之处,连脚腕之处都包了纱布,面上更觉有些黏糊。   贺瑶清要抬手抚向面庞时,俞嬷嬷赶巧从外头入内,见状赶忙上前拦住,“王妃莫要碰脸,才刚上了药的,若是碰掉了药动了伤口,留疤可如何是好?”   说罢,许是觉得这般说话不太好,复道,“大夫皆瞧过了,王妃只稍好好用药,不几日便会好的。”   贺瑶清努力从嘴角挤出一个笑意来,“我知晓了,再不去动了。”   至此,俞嬷嬷便伺候着贺瑶清吃用,只每每用过了吃食,还要再用一碗乌黑的药,腥苦非常,一日三顿,一滴都不能剩下。   也得亏是这些流水一般的药,不两日,贺瑶清已然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日,东珠来瞧贺瑶清,起先是在门边悄么儿身着脑袋,待见着贺瑶清才大着胆子入内来。   从东珠口中得知,原那日李云辞不曾先去城外军营,李云辞将兵符给了李宥,二人兵分两路,而李云辞是直接回了雍州城,那马蹄阵阵不过是先头一道出金陵城的那一队人马。   待将那沾既一箭毙命后,李云辞又将王庭的一老婢提到队伍前。   那老婢颤颤巍巍说出了当日躲在帷幔之外瞧见的实情,原都罗可汗之子是被沾既与屠吾二人所杀。   至此,突厥部队一时军心溃散,沾既已死,屠吾还活着却难逃众人讨伐。   “沾既一死,剩下的乌木斯还想要奋力一战,可这时,李宥已然带着大队人马赶到,至此,突厥便只能四下逃窜了。”   贺瑶清思忖着,问道,“那老婢为何肯说实话?”   “那老婢原是可汗之子的奶母子,王庭之内谁人不识,待可汗之子本就有舐犊之情,一心亦想报仇,原还是月处部的蓝可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将老婢送至阿兄跟前。”   闻言,贺瑶清忽得问道,“行澈呢?伤得可重?好些了么?”   不想东珠倏地一顿,一时噤了声。   贺瑶清望了一旁脸色渐僵的俞嬷嬷,当即敛了眉头,面色凝重地紧紧盯着东珠。   半晌,东珠才期期艾艾道,“行澈不在了,救下来时,身上的五脏六腑皆碎了,只靠着那一套甲胄撑着身子……”   “面上……身上……皆是血污……”   说到此处,东珠再也说不下去,只埋首呜咽着。   贺瑶清心下一惊,随即便是翻山倒海一般的抽痛,哀毁骨立之感当即朝她的心腔袭来。   一旁的俞嬷嬷亦是泪眼婆娑地跪了下来,“先头王妃刚醒……婢怕教王妃伤心……请王妃降罪……”   贺瑶清如何会去怪罪俞嬷嬷,只眸中的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落下,饮泣吞声地抬手轻抚着不住抽搐着的东珠的背脊。   半晌,闷声道,“李大人眼下可还好?”   东珠抬首,缓缓摇了摇头,“不大好,如今他府中正在办丧事……我阿兄亦在屋子里头好些天不曾出来了……”   贺瑶清闻言,面上蓦得一默。   随即起身,只道要去李宥府中瞧一瞧的。   才刚出了屋子至檐下,俞嬷嬷便追了出来,“王妃身子还不曾好全呢……”   “嬷嬷,我已然好了的……只想去瞧一瞧阿澈……”   俞嬷嬷闻言点了点头,遂问道,“王妃出去了,可还回么?”   听罢,贺瑶清眼眸一热,她知晓为何俞嬷嬷这般问话,先头她一个口信都不曾留下便走了,音信全无,无怪乎俞嬷嬷如今多问一句的。   于这府中,俞嬷嬷原也是个可怜人。   贺瑶清朝依依不舍的俞嬷嬷轻声道。   “自然回的。”   说罢,与东珠一道,出了王府,往李宥府中去了。   -   待至李宥府中,梁上皆挂着白色的丧幡,内里小厮仆妇们身着素镐。   入眼便是一片萧索,灵堂内还摆着一口四方的棺材,一众哭哭啼啼中却不见李宥。   内里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见着来人,原是认得东珠的,一旁的贺瑶清虽说不认得,可也知晓身份定然不一般,随即行大礼。   贺瑶清虚扶,只道来给李行澈上一炷香。   管家忙将二人引入内。   内里案上香烟袅袅,和着众人沉闷的哭声,将灵堂甫得氤氲雾潋。   贺瑶清燃了香,身上原还有伤,行动多有不便,可还是不要东珠相扶,向行澈的牌位拜了拜。   再起身,眸底已绯红。   她还记得初见少年时那个冬天,阿柔缠着她不肯松手,李行澈少年老成的模样恍若一个小大人一般朝她顿首行礼,如今不过几月,已物是人非。   正心下戚戚然之际,桌案后头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是阿柔。   贺瑶清心头一软,低下身子朝阿柔挤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容,“阿柔?”   阿柔见状,面上忽得一喜,随即蹦跳着至贺瑶清跟前,“王妃,您也来与我阿兄玩捉迷藏么?”   言讫,倒教贺瑶清兀自忍下的泪又要涌出,喉间不住地颤动着。   少顷,才强自平了心绪,“是啊,我亦来寻你阿兄来了。”   阿柔闻言,面上挂起一副我瞧瞧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旁人的表情来,踮起脚尖附在贺瑶清耳边轻声道,“阿兄眼下就躲在您身后的柜子里头呢,他以为我不知晓,其实我早瞧见了。”   说罢,唇瓣扬起嘻嘻地笑着,连眉眼都弯成了月牙。   贺瑶清抬手抚摸着阿柔的发髻,点了点头应声道,“那阿柔要晚些时候才能告诉阿兄,倘或阿兄发现自己竟这般快便被找着了,怕是要伤心的。”   阿柔连连点头,直将发髻上头的穗子晃得乱七八糟才住了。   复道,“阿耶这几日不知为何,只待在房里头都不见人。”   贺瑶清原是想去瞧一瞧李宥。   却在跨入内院时停了步子,继而带着东珠转身,上了马车后只道回王府去。   东珠不明所以,贺瑶清亦不曾多言。   只到了王府后,贺瑶清撇下东珠入了南院径直往李云辞书房去了。   待至书房的小院,见外头竟站了好些人,张谦、阿迎、许琮等皆在。   那些人不敢入院,只敢在院外唉声叹气。   见着贺瑶清来,忙上前,小声道,“王妃且劝一劝王爷罢。”   贺瑶清微微颔首,遂步履匆匆跨步上了台阶,在至檐下之时顿了步子。   正要抬手叩门之际,不想内里李云辞许是听见了动静。   只听得内里传出声音。   “走远些!”声音急促而低沉。   倒将贺瑶清喝得心下陡然一紧,缩回了要叩门的手。   却不过一瞬,也不叩门了,径直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门开,外间的日光霎时倾泻而入,将昏暗的屋子甫得骤亮。   内里李云辞想来是以为张谦等人胆子这般大,竟无召而擅入,当即沉了面向门口睥去。   口中轻斥,“出——”   不想却在见到来人时倏地阖了唇瓣,二人就这般四目相对,眸间闪过一丝慌乱。   李云辞忽得别过头侧过脸,闷声道,“你来做甚。”   贺瑶清望着颓然不已的李云辞,听着他的口不择言,也不恼。   自寻着一旁圆凳坐下,开口道,“听俞嬷嬷说,我昏睡着的那两日你一直在我屋里,这几日却不见你人,便来瞧一瞧你。”   见李云辞不应,贺瑶清兀自絮絮道。   “我今日去过李宥府中了,给阿澈上了一炷香。”   言讫,李云辞眸间几不可见得颤了颤,却仍旧不发一言。   “听阿柔说,李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同你一般,好些天不曾出来了。”   闻言,李云辞背脊微微轻颤着,半晌,哑声道。   “你不知晓……”   “你不知晓……是我将李诚如派去守城门的……”   声音嘶哑,低沉,痛彻心髓一般。   贺瑶清何时见过这样卑以自牧的李云辞,亦是情凄意切。   默了默,贺瑶清兀自开了口,“那日乾方在我绣坊将我带走,因着我要回,乾方不肯,我便口无遮拦信口开河。”   “我说他是贪生怕死之徒……”   “我分明知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我就是将这些话说出了口。”   “后来,我眼睁睁的瞧着乾方死在我眼前,可致歉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他听了……”   贺瑶清眼底酸胀,深吸了一口气,“你行军打仗焚膏继晷,对雍州城更是死而后已。你原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李诚如那样的肖小。”   “他原就是你阿耶在时重用的人,可他辜负你的器重,亦辜负你的良苦用心。可你手下将士数十万,莫不是各个能以人品勘之?”   “若说痛,李宥之痛胜你千倍!只你眼下,萎靡不振昏昏沉沉才真是对不住行澈,对不住乾方!罔顾他们用性命换来的雍州城的安定!”   “你心下若有愧,便要与李宥去说,莫不是你要一辈子躲在这处了么?”   李云辞的背脊终是轻颤了起来,眸底猩红,唇瓣轻颤。   贺瑶清抬手轻置于他背脊之上,再不曾多言。   屋内一阵静默,屋外的朔风拂过亭台水榭,穿过檐下从门缝处钻入,发出“呜呜”之声,倒似是谁人不能溢出唇口的低吟。   李云辞朝贺瑶清侧转过头,眉眼灼灼得望着她,好似要从秋水剪瞳中望到她的心头。   贺瑶清不曾别过眼,只睁着眼,与他四目相对。   良久,李云辞收回目光,站起身,推开门出去了。   步履略有虚浮,却半点犹豫都不曾有。   贺瑶清亦起身,倚在门边,望着李云辞略有趔趄的背影,心渐渐落了地。   院外候着的那群人见着李云辞出了院子,皆是一怔,随即向贺瑶清围拥来问询。   “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贺瑶清缄口不语。   众人见状,也不多问。   因着先头守城之事,如今雍州城皆梁王殿下的王妃巾帼不让须眉,衙署众人对贺瑶清自然皆是心生钦佩恭敬不已。   眼下李云辞已然出府去了,众人也不好一直在王府后院相扰,便各个作揖告退。   正这时,俞嬷嬷从偏远那头端着点心与茶水过来了。   至贺瑶清跟前,福身见礼,“婢瞧王妃回了,想着王妃早上用得少,便去厨房拿些吃食来……”   不想话还不曾说完,手中的托盘便“哐当”一声落了地。   这样的声音在眼下听来尤为突兀,贺瑶清只当俞嬷嬷何处不适,正要上前问询,却见俞嬷嬷眸中含泪,朝着方才衙署一行人走的方向,呢喃了一句。   “阿绫?”   声音不大,众人又在清谈着,一时倒无人回头无人应。   贺瑶清见状,上前一步,“嬷嬷,可是认错了人?内里并无俞绫。”   俞嬷嬷却步履蹒跚着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撇开众人拽住阿迎的肩膀,一个用力将他的身子掰过来。   阿迎一时不及应,忽得一骇,面上正是茫然,却在见到俞嬷嬷的一瞬,背脊一僵,已是张口结舌。   半晌,才低声轻唿,“祖母?”   只一声,教贺瑶清在内的众人皆是惊愕不已。   俞嬷嬷却早已潸然泪下泪眼婆娑,一双手哆哆嗦嗦着轻抚着阿迎的肩背,口中语无伦次。   “你怎的……你怎的在雍州?你怎的会在梁王府……你如何来的?”   哭声阵阵,呕心抽肠,教人听来已是感人肺腑之至。   张谦等人面面相觑,便对阿迎道,“今日不用回衙署了,与你祖母好生聚一聚罢。”   贺瑶清便将二人引至她的偏院。   原俞绫竟是从金陵城逃出来的,他想从军,却不想从金陵城那些只会仗势欺人的军,又不知俞嬷嬷在何处,家门口却有了好些士兵看着他,便干脆想法子逃了出来。   怕有追兵,故而改了名。   二人至偏院,俞嬷嬷便将俞绫拉回了她的屋子。   贺瑶清自然不去打扰,自回了偏屋。   那厢俞嬷嬷将俞绫从上至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又是哭又是笑,半晌,才红肿着眼睛低喃。   “怎的不过一年的功夫,竟大了这样多,都比我高了。”说罢,眼泪便又要落下来。   俞绫赶忙上前宽慰,祖孙二人抱头痛哭。   抬手将俞绫额间的发拨弄开,露出他清俊的眉眼。   “这段时日,你可安好么?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   俞绫抬手拭泪,“我一切都好,入了雍州城便遇到了王妃,后头便跟着李宥李大人,李大人教我拳脚,还让我上学堂,与阿澈……”   说起李行澈,俞绫面上一痛,俞嬷嬷的心便跟着一提,“可是哪处不好?”   “不,都好,大家待我都好,李大人还让我与阿澈一道上学堂,阿澈待我如兄弟一般,祖母恐怕不知……”   “那日突厥破雁门,死的原该是我……是阿澈说,怕睡醒了再起身不惯,跟我换了班,替我去的……”   说罢,俞绫抽泣了起来,消瘦的肩膀因着强忍着泪意不住地战栗着,唇口紧抿。   俞嬷嬷见状,将俞绫搂入怀中,轻轻拍着……   -   贺瑶清正在屋内案旁翻着书,不多时,却见俞嬷嬷带着俞绫在外头叩门,当即应声,只道进。   二人跨步入内,随即跪在贺瑶清面前,俞嬷嬷俯地,将额面叩地,“砰砰”作响,随即轻唿,“王妃大恩,婢至死不忘。”   贺瑶清赶忙上前,要将俞嬷嬷搀扶起身,“嬷嬷这是哪里的话,快快起身。”   “婢此生原只为阿绫一人,王妃待婢,恩同再造,日后唯王妃之命是从,绝无二心。”   闻言,贺瑶清面上莞尔。   俞嬷嬷虽是金陵城派过来监视她的,可先头的相处下来她便知晓,俞嬷嬷心地并不坏,恰恰相反,俞嬷嬷原是因着俞绫被拿捏住了七寸。   眼下阿迎竟然就是俞绫,这样的意外之喜当真叫人不及应。   金陵城既没有了俞绫,如何还能再拿捏俞嬷嬷。   贺瑶清伸手将俞嬷嬷从地上搀扶起,轻声道,“嬷嬷待我,不是一直是如此么?”   “我这次回府,见着偏屋里头一尘不染,除了嬷嬷,再无人能待我这般细心了。”   “眼下俞绫既寻到了,嬷嬷亦落了一块石头。嬷嬷将阿绫教导得很好,他如今跟在李宥身旁,又在衙署当值,很是识礼。”   “前几日突厥来犯,阿绫勇猛非常,很是振军心呢。”   闻言,俞嬷嬷大惊,她原只知晓俞绫去了衙署,哪里知晓他竟还上了战场,“可有伤着哪里?”   俞绫摇了摇头,面上难掩骄傲,“我将那叛徒的脑袋削了下来!他不曾伤到我分毫!”   俞嬷嬷一口一个阿弥陀佛。   贺瑶清却宽慰道,“阿绫已然长大了,眼下便如男子汉一般顶天立地,嬷嬷莫要挂心。”   少顷,俞嬷嬷复道,“听阿绫说,李大人家的小公子救了阿绫一命……婢想着……想替阿绫去上一炷香……”   贺瑶清听罢,面上一阵酸楚,随即应下。   瞧了瞧时辰,尚早,便要与俞嬷嬷一道去的,可俞嬷嬷只道贺瑶清身上的伤还不曾好全,不敢再这般劳烦,何况还有俞绫在,贺瑶清便另寻了小厮替俞嬷嬷驾马车往李宥府中去了。   -   天色渐暗,暮霭沉沉。   偏屋的门不曾关,贺瑶清正檐下倚在廊柱上头翻着书,昏黄的日光穿过院内茂密的树叶斑驳得落在书册上头。   贺瑶清望了望天,见着天色不早,便缓缓阖了书,正要入屋内去。   那甬道尽头却响起了轻而又轻的步履声。   不多时,人至跟前,贺瑶清心下一顿。   竟是秦氏身旁的赵嬷嬷,赵嬷嬷笑着要贺瑶清福了一礼,只道老夫人寻。 第84章   “怎的又不亲我了?”……   这两日还不曾从先头的大战中抽神, 以至于眼下赵嬷嬷寻上来才发现自己的失礼之处。   这两日原也一直不曾来给秦氏请安,委实说不过去。   面上讪讪,随即与赵嬷嬷一道往东院去了。   待至东院秦氏的屋前, 赵嬷嬷只唇边含笑得替贺瑶清轻叩了门。   内里传来一声“进”,赵嬷嬷便推开门,示意贺瑶清入内去了。   贺瑶清心下一时有些忐忑, 莲步纤纤迈步入内,身后的赵嬷嬷便将门给阖上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 便将此起彼伏的虫鸣攘攘皆掩在了屋外。   屋内香烟袅袅, 和着一盏烛火将薄如雾潋香烟映得层层绵延。   秦氏正在内间跪在佛堂前的蒲团上头念着经, 贺瑶清放轻了手脚, 立身在幕帘旁, 亦不敢作声。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的融融的日光终教月影爬上了肩头, 只余廊下几盏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秦氏终是睁开了眼,贺瑶清见状, 忙上前去搀扶。   二人从内间至外头坐下。   期间,外头的赵嬷嬷送了一盏茶水入内来, 便又出去了。   秦氏眉眼难得不曾带笑, 倒教贺瑶清心下踱起了边鼓,不知秦氏今日寻她是何用意。   见秦氏面色沉沉, 瞧不出神色,贺瑶清便上前盈盈一拜, “日前能下地了,却不曾来给老夫人请安,是我的不是。”   言讫,秦氏抬了眼眸, 望着面前的人,遂道。   “无妨,你舍身救雍州城的事我知晓了,合该我向你一拜才是。”秦氏说罢,随即起身,便要朝贺瑶清拜去。   贺瑶清见状,一时愕然,哪里敢受秦氏的一拜,忙上前将秦氏搀扶住,惊慌道。   “母亲要折煞我了!”   秦氏被贺瑶清扶住,便不曾再拜下去,由着贺瑶清将她搀回了座儿上。   复道,“你此番……对我雍州城有大恩……我……很是感激……”   贺瑶清低声道,“原城楼内外的众位将士,皆是戮力同心奋楫笃行,母亲这般说,我万不敢领这份功劳。”   闻言,秦氏复抬了眸向贺瑶清望来,便见她背脊挺直,微微垂首,露出了纤细的脖颈。   秦氏忽然便知晓了贺瑶清与几月前有何不同。   方才那话贺瑶清说得很是谦虚敬慎,与从前她唤她来说话时一样。   一样的屋子,一个位子,连说话的神情都是这般垂首低吟。   可细细瞧着,倒似是有何处与几月前不同,一时却也说不上来。   秦氏默了默,复开门见山道,“你如今若要回王府,也无不可,先头阿辞对外的说辞一直是你住不惯这处去了老宅,只如今既要回,再不好似先头那般任性妄为。”   听罢,贺瑶清心下一顿,却不曾吱声。   秦氏掀了眼帘,见贺瑶清不曾言语,继而又道,“你救雍州于危难,我心下感激,却也只有感激了。”   “你或许是一个有大义的好姑娘,却未必是适合阿辞之人。”   “我年岁已高,又只有阿辞一个孩儿,恕我无法做到,将他……”   秦氏浓情厚意的舐犊之情还不曾说完,便被贺瑶清轻声打断了。   “上回在母亲这处,便听得母亲说了这些,我心下明白的。”   声音轻软却沉缓,无分毫轻颤,抬眉朝秦氏的眼眸望去,一字一顿道。   “母亲总说一心为王爷,又可知王爷心下想要什么?”   “或许是因着我母亲早亡,不曾有过舔犊情义,便对母亲这般常挂嘴边的一心为王爷之意实在不明,既一心为王爷,不该是瞧一瞧王爷心下如何想么?”   “怎的只将母亲自己的喜好强加于王爷身上头?”   贺瑶清的话将秦氏怼得哑口无言,亦教秦氏终于想明白了这几月不见,贺瑶清的不同究竟是何。   从前与她说话,她皆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不敢多言的模样,哪里会似眼下这般目无尊长。   无怪乎月前李云辞日日往寻雁堂跑时,回来敢那般驳她了……   秦氏心下隐隐有了怒意,面上却不曾露,只挑了眉眼道。   “我听你眼下的意思是,阿辞欢喜你便是欢喜你,日后你也不会替阿辞再纳旁人,是么?”   贺瑶清闻言,摇了摇头,轻声道。   “母亲莫要误会,我此番说话,并非是要缠着王爷的意思。王爷想娶谁人,要纳谁人,我全然左右不了……”   声音分明绵软之至,却教人听来有股莫名的傲睨自若之态。   秦氏当即落了面,正要出言呵斥,不想屋门“哐”地一声被推开。   贺瑶清一时不及应,心下怔楞之际朝门外看去。   李云辞正面色沉沉得立身在屋外,不知是因着连日来的疲累还是旁的,眼底微微泛着红。   月光倾泻在檐下,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笔直,却又孤寂孑然。   也不知方才那些话他听到了不曾,贺瑶清没来由得慌忙别过眼眸,心头莫名泛起好一阵心虚。   -   李云辞今日去寻了李宥,二人互诉了衷肠,抱头胡言乱语了一阵,至日头西落,二人解了心结,才从李宥的屋子里头出来。   李云辞至王府时,才刚至内院,便见俞嬷嬷在院外来回踱着步,倒似是在等谁人。   见着他回,忙上前来,面上讪讪,“婢方才从李大人府中回,才知晓老夫人将王妃唤去了……这样晚了……”   “原王妃身子还不曾大好……又还不曾用晚膳……”   俞嬷嬷这话说得委婉,李云辞却当即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想来是俞嬷嬷怕贺瑶清又在他母亲那处吃了话柄头。   原没有俞嬷嬷这番话,他亦是会来东院寻贺瑶清的。   却不曾想,至东院屋外,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十足十……   犹如被人闷头打了一记,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   李云辞下意识望了一眼贺瑶清,随即跨步入内,向秦氏毕恭毕敬得行了礼。   遂沉声道,“母亲待儿子的心意,儿子心下皆是知晓的。”   “只今日既说到了这个份上,儿子亦将话摊开说了。”   “儿子待东珠,只有兄妹之义,再无旁的男女之情。”   “至于什么颖婉,儿子更是不会纳,原以为先头与母亲说得已然很是清楚了的。”   说罢,也不去瞧秦氏的脸色,侧身朝贺瑶清道。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南院去?”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怔,才知晓李云辞是来替她解围来了,心头那点子因着秦氏所言油然而生的一丝负屈之感蓦得被扫空殆尽,随之泛起的些许感激之意。   遂朝秦氏盈盈一拜,才转身向着李云辞轻声道。   “如此,劳烦王爷。”   二人从秦氏屋中出来至檐下,李云辞亦不理赵嬷嬷的福身见礼,抬手轻扣住贺瑶清的玉腕,便下了台阶往另一头甬道去了。   -   待出了东院,廊桥水榭,蟾月高挂。   今夜的月亮是钩月,犹如碗沿一般只薄薄的一层,又被几层如烟似雾的云朵卷舒着遮了大半,至此,回廊外便是几缕婆娑如梦的银辉,将院中的静谧更称得鸦默雀静。   只余廊下几盏孤灯,随着初秋的几抔抃风,浅浅晃动着。   李云辞至出了东院,便不着痕迹得松了手。   只贺瑶清手腕上头还留着他掌心的余温,席不暇温,心下竟浮起一丝怅然来。   月色浅带,绕过回廊的黛瓦从瓦片的尾梢甫至足下浅浅的月痕。   映着莲步纤纤,行迈靡靡。   二人并排行在廊下,夜风将二人的衣摆轻轻拂起,层层叠叠缠绕不止。   原贺瑶清合该走在李云辞身侧抑或身后的。   只眼下,倘或她下意识得慢下步子来,那头李云辞便似无知无觉一般亦随着她的步伐慢下来。   二人愈走愈慢,倒似是两个颇有闲情逸致之人,正在廊下吹风赏月一般,迟迈摇摇。   -   廊下几盏孤灯、廊外寥寥月色。   李云辞身量较贺瑶清而言高出许多,他略一垂首,便能看到她被灯烛月色映得雪白的纤细脖颈。   因着才入了秋,天还不算凉,故而她眼下仍只穿了一层薄衫,更衬得她露出的肌肤腻滑光洁,盈盈玉白。   被微风撩起了一缕纤纤发丝,胡乱在不堪一折的脖颈上头盘旋勾勒,还有那如蝶翅一般轻颤的眼睫,皆在勾动着他的心。   却不过一瞬,便兀自撤回目光,敛了思绪,再不敢瞧。   -   待至偏屋小院,李云辞行至台阶之外便止了步子。   正这时,院中的俞嬷嬷瞧见人回,随即上前见过王爷,又对贺瑶清福身,“王妃可用了晚膳不曾?”   贺瑶清微微摇了头,只道还不曾。   俞嬷嬷忙转身吩咐仆妇们去备。   原至此,李云辞便要回书房了,只贺瑶清瞧着他那般神思殆矣的模样,脱口而出。   “王爷今日可是还不曾用晚膳?”   李云辞步子一顿,侧过身望向贺瑶清,还不及有应,贺瑶清已脱口而出。   “不若在我这处用一口罢。”   李云辞心神摇曳,他合该拒绝的,可他却妄想溺毙在她的吴侬软语里,哪怕听她多与他说几句话也好……   李云辞微微颔首,贺瑶清便将他引至偏屋内。   望着熟悉的桌子,还有桌上摆着的早已换了的一套茶盏,李云辞心下又是一默。   他自然记得,二人曾在这处闹了好生大的不快,他是如何对她,历历在目。   那厢贺瑶清入内,亦是瞧出了一丝不自在,遂佯装瞧了瞧外头的月色,“不若去院中的凉亭用罢,外头亭台水榭,风景亦好。”   见着李云辞应声,便引着他去往院中的凉亭。   不多时,俞嬷嬷便来布膳了,却不仅仅拿了吃食,竟还拿了一壶酒水。   “婢瞧着入了秋,怕夜风凉,便拿了一壶酒,暖暖身子也好啊。”   说罢,便退去了。   俞嬷嬷惯是个鉴貌辨色之人,复遣散了一旁候着的仆妇女使。   至此,院中夜阑人静,只余一月二影徘徊。   -   贺瑶清默不作声地替李云辞布膳,可李云辞一口都不曾用,默了半晌,便见他径直去端那酒壶,兀自倒了一盏,仰面一饮而尽。   一杯尽,随即便要再倒,贺瑶清不知他今天与李宥是如何说的,一时不敢相拦。   李云辞喝过几盏,轻抿了唇口,哑声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去金陵城了。”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顿,先头松怔的神经眼下又被勒紧,她险些忘了,李云辞是从去金陵城的半道上赶回来的,圣命还在,他仍是要去的。   先头的担忧又浮上心头,只吞吞吐吐的最后只说得出一句“明日何时启程?”   李云辞眼帘微掀,朝贺瑶清望去,轻启唇口,“辰时。”   贺瑶清嗯了一声,便再不作声了。   瞧着贺瑶清噤若寒蝉的模样,一时轻笑出声,却不过一瞬,又默了下来。   顿了顿心神,复道。   “你于雍州城之大恩,我还不曾谢过……”   说罢,缓缓站起身,身形却略有不稳,继而抬了臂膀,倒似要朝贺瑶清敛衽行礼一般。   贺瑶清见状,慌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轻笑着胡乱道,“王爷忘了?前儿王爷于我亦是有大恩的,此番便两讫了罢。”   语毕,李云辞的臂膀倏地一僵,随即唇边微微勾起,呢喃道。   “两讫……”   声音低沉又颓然。   倒教贺瑶清犹如虚堂悬镜一般。   李云辞低垂着眉眼,只月影下的眸色黯淡无光。   贺瑶清不知晓眼下他这般作态又是为何,故而不知从何处再劝,只见他酒盏一杯一杯得满,情凄意切不知所为,便干脆兀自放了碗筷,与他一道喝了起来。   李云辞挑了眉眼望着她,倒不曾出手相拦。   雍州城的酒水较金陵城的辛辣好些,后劲更足。   几杯下肚,再被夜风一吹,贺瑶清已有些头昏脑涨。   原醉酒之人如何会说自己醉了?身形已有些轻晃,一手支着螓首,秋瞳迷离,望着李云辞一杯接着一杯饮着,倒似是在喝水。   一壶尽,李云辞又要伸手去拿另一壶。   贺瑶清下意识抬手将李云辞的手轻轻按住,勾起唇角轻笑道,“王爷怎得吃酒还如牛饮一般。”   细滑如柔荑的一双玉手置于他手背之上,冰凉的指尖轻叩在他的尾指处,和着夜风的凉意一道沁入他的肺腑,他眼下心尖如有火撩,那点子凉意却不曾将火烧之感扑灭,反倒似凭白扇了一道风,不过一瞬,更教他心神翩浮。   李云辞顺着玉腕藕臂向贺瑶清望去,见她螓首轻晃着,醉眼迷离,胸膛因着唿吸缓缓起伏着,细白的脖颈之处那内衫好似不曾叩好,将内里待人捧掬的小山巍峨迤逦春色拂得若隐若现。   李云辞晃着脑袋,他想他亦是醉了,今夜好似是第二回 ,兀自收回视线,再不敢乱瞧。   可那贺瑶清当真是醉得不轻,见着李云辞眉头紧蹙,竟抬起双手捧起他的面颊,随即探过身将螓首也凑了过来,眉间轻敛着,遂伸出一根青葱玉指,轻点着李云辞眉间紧蹙的“川”字,冰凉的指尖在沁了薄汗的额间缓缓抚弄着,倒似是要将他的心绪不宁皆抚平一般。   李云辞的一颗心毫无章法地狂跳着,在胸膛内乱撞着,他望着贺瑶清近在咫尺的唇瓣,教他喉间下意识地吞咽着,唇口干涸。   许是因着饮了酒水,今夜寥寥月色下她的唇瓣倒似是日出前沾了露水的花瓣,鲜艳欲滴。   李云辞神思混沌,只闻着她鼻尖沁出的似兰非麝的馨香,木然得望着她唇口微张。   “王爷,你可有不愉?”   耳边的虫鸣之声此起彼伏,不断地放大,到最后,已至振聋发聩的境地,却被贺瑶清轻软的低吟忽得拽回了神。   她檀口微张,眼神缥缈迷离,却轻而易举能将他腾挪跌宕的心境抚平。   可,犹觉不够。   他想要汲取她晶莹欲滴的唇瓣之上更多的美好,想要饮胜过世间所有美酒的琼脂甘露。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云辞眸色沉沉,随即弯下腰照着贺瑶清的唇瓣覆了上去。   不同于除夕那日的蜻蜓点水,却亦不似那日郊外一般肆虐。   只摩挲着她的唇瓣,舔舐着。   随即又顺着她的唇口,轻易撬开了她的舌关,小心翼翼地汲取她唇口的甘甜。   那厢贺瑶清正是醉影朦胧之际,骤然被眼前之人覆了唇,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莫说如何应,却已是如坐云雾懵头转向之态,只屏息凝神,连唿吸都忘却了。   李云辞的柔情蜜意的吻好似是蛊,将她原就不够清明的神思搅弄成一团浆糊,更教她被褫夺了魂魄一般,竟抬起了一双藕臂,狎昵得轻挽住了他的腰际。   这一个轻揽,却教李云辞神魂一震,倒似是得了鼓励,教他激荡不能自己。   李云辞一手将石桌上的酒水碗筷皆扫落,遂一臂抄起贺瑶清的腰肢,将她小心翼翼轻抬至桌面,随即又覆了上去。   李云辞唇口溢出清甜的酒意,慌乱了贺瑶清原就不清明的心神,教她低语婴咛神思恍惚。   李云辞终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贺瑶清的唇瓣,随即顺着她的粉颊,俨然下一步便是尤花殢雪之境。   却在这时,李云辞强自敛了心神,住了手,只余胸膛起伏着,低喘着。   方才一番胡为,教他的酒亦醒了大半。   “阿瑶,你是可怜我罢……”   弯月下,初秋的夜风和着银辉穿过凉亭轻抚着贺瑶清的面颊,混着李云辞那轻声低喃之声,亦教贺瑶清仍旧不得清醒。   她望着李云辞缓缓直起身子,又望着一地的狼藉,心神骤乱,茫然地瞧着李云辞的唇口一张一合,只面颊骤红,心头滚烫。   李云辞低垂着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苦,哑声道,“阿瑶……真是对不起,我总想着我心悦你,便要将你留在身边,可从不曾问过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瞧,方才我趁着你醉酒又做下这般浑噩之事,险些将你欺辱了去……”   雾霭沉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将不过一缕勾月隐了个十足十,至此,只余远处回廊深处的几盏孤灯晃着昏黄的亮光。   贺瑶清微微歪着头,她不明白为何面前之人又敛了眉头,好似呕心抽肠凄入肝脾之态,只得从石桌上站了下来,趔趄着身子向前一步。   可李云辞却在她向前跨步之际又朝后退了两步,贺瑶清眉头倏地蹙起,干脆大步上前至李云辞跟前,随即抬了藕臂拦住李云辞腰,仰面望着他,眉眼迷离如堕烟海,“你这人,怎的三番四复的,怎的又不亲我了?”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在李云辞轰然炸开,他想将她推开,却好似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竟一时挣脱不开,面上愧色更重,他是这样无耻的小人,趁着她酒醉,只知诛求无已得于她身上头予取予求。   他垂首望着面前之人雪白莹润的粉颊,嫭以姱只的唇口,复启唇道。   “你眼下这般,待明日醒了,要后悔的。”   贺瑶清原身子还不曾大好,今日这般周而复始的奔波,才刚又醉了酒,待费力眨巴着眼看了李云辞几回后,终于阖上眼,松了手劲,软了身子。   这倒教李云辞一时慌了心神,手足无措得抬手将贺瑶清的身子托住,惊慌道。   “阿瑶?阿瑶!”   可贺瑶清双目紧阖,任李云辞如何晃悠都不曾睁眼,半晌,随即便是愈来愈沉的唿吸之声传出。   教李云辞心头忽得松怔。   想来是连日的疲累,便睡着了。   李云辞就这般轻搂住贺瑶清的身子,又怕她这般睡着不好,便干脆抬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她整个搂进怀里。   -   夜色浓如重墨,李云辞不舍松手,却又怕贺瑶清这般睡在外头着凉,故而先头差俞嬷嬷拿了一条薄衾,眼下正盖在贺瑶清的身上。   瞧着贺瑶清酣甜好眠的睡颜,李云辞的臂弯已渐渐有些酸麻,却仍旧不舍松开。   可这般夜阑人静洒酽花浓的辰点终是要过去的,天亦是要亮的。   待天明,他便要往金陵城去,此去命运如何,一概不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云辞这般拥着贺瑶清一宿,待院子东边的墙头终是霍亮了一丝昏白,终是恋恋不舍得起了身,继而吩咐备了马车。   马车内垫了厚实的褥衾,李云辞抱着贺瑶清入内,阿二驾车,径直去了寻雁堂。   因着时辰尚早,寻雁堂门都还不曾开。   李云辞便寻着墙头,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入了内,继而上了二楼寻着她的卧房推开门将她放置床榻之上。   复替她小心盖还薄衾,立身在床头贪婪得望着她的睡颜。   至此,外头晨曦渐起,明辉的光已从窗外透入。   少顷,李云辞旋身向屋外去,只在跨步出屋的一瞬,听到身后一声婴咛。   步伐倏地一顿,遂回转过身,却见床榻之上的纤影不过是翻了个身罢了。   遂一声宠溺的轻笑,跨步出屋,阖上门走了。 第85章   “先头说悦我不知说了几……   清风消薄雾①, 赤黄的日光将床头的窗棂都镀上了一层莹莹的金色,日头透过窗牖拂过床榻,倾泻在贺瑶清的枕边。   贺瑶清便是在这样碍眼又暖黄的日光下醒来的, 一双秋瞳眼帘半掀,只下意识地抬手扶额,脑中一片混沌, 沉顿如生石一般。   只原不抬手还好,这一抬手才发现浑身酸痛无比, 仿佛被车马碾过, 倒似昨夜是蜷缩倒立着睡的一般, 尤其是那脖颈, 竟硬如斑竹。   贺瑶清霎时皱起眉头, 也管不得什么模样教养的,忍不住龇牙咧嘴轻哼出声。   待缓了又缓, 才螓首轻晃着慢慢从床榻之上爬起了身。   刚在床沿坐定,心下却陡然一紧——   这不是王府的偏房。   贺瑶清忽得清醒了大半, 环视四周,当即不明所以得敛了眉头, 这竟是她在寻雁堂的卧房。   遂四肢僵硬得趿了鞋站起身, 可因着宿醉,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只恍惚得记得……   昨夜是与李云辞一道用晚膳的。   只晚膳倒不曾用几口,酒水倒凭白吃了好些。   贺瑶清眉头紧蹙, 脑中拼命地回想着怎的忽然便会在这处醒来。   蓦然,零碎的片段慢慢冒了出来——   贺瑶清下意识抬手轻触唇瓣,那上头还有微微的肿胀酥麻之感,鼻尖更有从那人唇口溢出的若有似无的甘醇酒香萦绕。   那个半醉半醒间的炽热的吻。   骤然想起这些, 贺瑶清的一颗心都微微轻颤着,面颊倏地绯红。   只,   随即在脑海中接踵而至的便是——   他蹙着眉头,说她是可怜他……   他垂着眉眼,说对她不住……   他抿着唇口,说他要去金陵城去了……   故而才将她送回寻雁堂来?   他竟将她送了回来?   他竟将她这般送了回来!   贺瑶清心下一敛,仿佛隐隐的委屈从肺腑传来。   罢了,他既这般费劲将她送回来,如何能不如他的意?   贺瑶清赌气一般,挂了唇角,行至门口正要推门出去之际,心下一顿。   遂回了妆屉旁,小心易了容貌,待瞧着镜中人模样无露馅之处,这才打开了门出去了。   那头翠儿正踏着木梯往二楼来,正与贺瑶清撞了个满怀。   翠儿一时不及应,惊恐不已,直将怀中的针线包袱丢得满地都是,口中一阵惊呼,“天爷呀!”   贺瑶清险些被翠儿撞摔了,因着原就心神不定,眼下更是没来由的一通火气,继而轻声呵斥道,“稳重些个罢,再这般莽撞,弄坏了绣样得从你月钱里头扣了。”   可到底是江南女子,连呵斥都是软绵绵的声线。   只话这般说着,头都不曾回,步履不停得往楼下去,随即掀了幕帘到前堂。   那头正惊愕不已的翠儿半晌才回过了神,踏着木梯便又跑下来,至贺瑶清跟前,“瑶娘?你何时会的?我竟不知!”   贺瑶清面上讪讪,“昨儿夜里头回的。”   翠儿追问,“昨儿落门时都不曾见你的!”   “我自己不有钥匙么。”贺瑶清说罢,心虚地转过了头。   “先头你上哪儿去了?那日便不见你人,我们几个原都还挂心你呢。”不曾想,翠儿说着说着竟泪眼婆娑了起来。   倒教贺瑶清心下一时报赧,只觉方才对翠儿忒凶了些,原是李云辞做下的错事,何以将气皆洒在翠儿身上头?   遂上前一步,抬手轻抚的翠儿的背脊,面色愧怍,小心宽慰,只话说出口,自然皆是现编的。   “我原是回了一趟婆母家,想着她一人在家,便去瞧一瞧她。”   翠儿闻言,抽泣着,打着泪嗝儿,兀自点了点头,“原是这样,瑶娘,你无事便好。”   “大家呢?都还好么?”   “都好,只荔儿后头被她家里头人接了出城去了。”   贺瑶清微微点头,只道无事便好。   二人这般说着,外头陆续进来了几个绣娘,见着瑶娘再,皆是又惊又喜,众人抱在一住恫哭着,贺瑶清宽慰了好一阵,才将她们劝至二楼去。   -   因着眼下才刚击退突厥不久,城内暂且还不曾恢复先头的繁荣,几个绣娘将之前的订单皆做好了,眼下闲着无事,便自寻些绣样来做。   贺瑶清原在楼下也无所事事,心下又是心绪不宁,便干脆上了二楼坐在床边的躺椅上一摇一晃的阖眼偷着闲。   眼下雍州城大胜,众人自然不似先头那般神情紧绷,相反,还有些劫后余生的欢脱,这手上不停唇口亦不停。   “眼下突厥兵马都退了,怎得还不见那郎君来?”   “正是呢,莫不是先头跑出城去了?”   “那郎君瞧着身手那样好,怕不是会跑的人罢?我们家男人都不曾跑。”   “这谁知晓呢,刀剑无眼的,若是要出城也无可厚非。”   骤然提到李云辞,贺瑶清心勐得一跳,只听着绣娘们随意编排,心下没来由得不愉,遂开口道。   “他不曾跑,突厥人便是被他打跑了的。”   话音刚落,那头绣娘们便面面相觑,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一绣娘挑了眉眼,意有所指得哦了一声,随即复道,“瑶娘,你为何知晓那郎君的事体?”   这话一出,引得众人嘻嘻笑开,只当是这几日不见了人影的瑶娘与那郎君有了什么她们不知晓的交集。   听着众人的讪牙闲嗑,贺瑶清别过了眼眸,只靠在摇椅上头望着窗户怔神。   入秋了,时不时得起一阵风,清风扫过绣娘跟前绣桌上头的丝线,将它们搅成一团理也理不开的乱麻。   心下是纷乱如麻,贺瑶清站起身,缓步行至窗边,推开窗牖,瞧着外头几日前还是枝繁叶茂这两日却已然有零星几片黄叶的树梢怔神。   耳边又传来绣娘的声音,“瑶娘,那郎君现下在何处?可是被什么事体绊住了脚才不曾去对过的酒楼?”   闻言,贺瑶清心下倏地一窒。   望着日光从叶子的缝隙中穿过来,斑驳得落在糊了明纸的窗户上,将窗户映得若明若暗。   正这时,从东边的小巷那头拂过一阵微风,将原就斑驳的落影更是晃弄得如若点酒一般撩起了层层不休的波纹。   亦如在谁人的心口荡漾起一圈又一圈悄无声息的涟漪,酸涩难言,却经久不散。   他让什么绊住了脚?   他去金陵城了。   圣上召,他便要去。   明知此去恐是鸿门之宴。   明知此去,若圣上有意,要再回雍州城来怕是难了……   几乎是一瞬,贺瑶清蓦得落了窗,垂着望着手中的窗棂有刹那的怔神。   随即转过身,从妆屉里头拿了一包碎银,撕开面上易容的面皮打开屋门便往楼下跑去。   只余铺子里头还呆愣着的翠儿与账房。   -   贺瑶清上了街,抬头瞧了瞧眼下的时辰,先头李云辞说他是辰时出发,现下却已至巳时,怕是早已出了城门。   靠足下一双腿怕是得直接追到金陵城方能追上。   贺瑶清寻着一家铺子买了一匹马,拉了缰绳翻身而上,一顿都不曾,扬了马鞭便往东赶去。   因着先头守城门那一遭,眼下贺瑶清策马虽说还不至行云流水那般,却已然可以驾驭。   贺瑶清一路狂奔,待至城门口,不想守城的一年岁较轻的将士见着她,面上竟一时欣喜,随即跑至贺瑶清马前,“王妃可是要出城去?”   闻言,贺瑶清心下怔楞,“你认得我?”   那将士听罢,有些腼腆道,“王妃那日在西城门与沾既血战,属下……属下当时正在城门内。”   听罢,贺瑶清了然,随即向先头带出来的那个包袱中去拿路引,“我眼下要出城去,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王妃出城要何路引?”将士说罢,只摆了摆手,让开路。   贺瑶清点头致谢,正要扬马鞭时,低头问了一句,“殿下出城多久了?”   言讫,那将士却一脸不明,“属下才刚换了班过来,不若王妃稍候,属下去问一问前一班当值的人。”   贺瑶清只摆了摆手,遂勒紧马缰,催马前行。   -   因着也不知李云辞如今已至何处,便只得一路朝前狂奔。   想着李云辞不过比她先行了一个时辰,又带着一整队人马,合该不会快很多的。   故而贺瑶清便也不曾停顿,直往鄞阳方向去。   可一路至鄞阳东城门,莫说大队人马,连车队都不曾见到。   一时心慌意乱,也不知李云辞究竟到何处了。   再往东便要出雍州地界了。   贺瑶清勒停了马匹,望着厚重的城门,随即心一横,一夹马肚,便往鄞阳的东城门出去了。   一刻都不曾停歇,只不住得策马狂奔。   这番折腾,薄暮冥冥已近黄昏,耳边全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贺瑶清在荒无人烟的郊外,一人在马上,凭着心下一腔热意,竟丝毫害怕也无。   却待至洪都,都不曾碰见李云辞的人马。   贺瑶清一时大失所望,眼下夜已深,再追下去也是不便,只得想着就近寻着一家客栈住下,只又牵马走了二里,客栈倒不曾瞧见,却见着了洪都的驿站。   心弦一拨,当即跑上前。   却见驿站门口果然停着一队人马,好似亦是才刚到的模样,正要收拾了入驿站去。   再往前瞧,竟是阿二!   那头阿二亦瞧见了街对过的贺瑶清,一时怔楞,随即敛衽上前来想要行礼。   贺瑶清却抢先了一步,“王爷呢?”   阿二瞠目结舌之际,抬手指了指驿站门口。   望着驿站门口还停着的一辆马车,贺瑶清三步上前,抬了声线朝马车嚷道。   “李云辞!你要走,竟连说都不与我说一声!”   只话毕,马车内却半点声响都无,一时更是气恼,口不择言道。   “先头说悦我不知说了几回!怎的眼下倒当起了缩头乌龟?”   “李云辞!我要与你一道去金陵!”   言讫,贺瑶清额间沁满了汗珠,唇口亦是发干,面色绯红。   才刚将这些话,全凭从寻雁堂那头出来时心下揣着的一腔孤勇,只如今话说出口,已是羞得汗颜无地。   更可恨的是李云辞竟还是呆在马车内不动如山。   心下是又羞又怒,正要上前去掀那车帘。   不想身侧一直支吾着的阿二开了口,“王妃……王爷不在马车内……眼下正在驿站里头与驿丞说话……”   言讫,那车队里头的其他人已然要憋出内伤一般。   瞬然,贺瑶清只觉面上若火烧一般,无地自容。   正这时,阿二一声轻呼,“王爷——”   贺瑶清心头一震,下意识顺着阿二的声音回过头去。   便见一身劲装的李云辞眼下正立身在驿站檐下,门口悬着的两盏牛皮纸包着的青灯映着,瞧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望着他晦暗无明浮光流动的眼眸一怔。   可胸臆间萦绕着的那点子激荡全在方才用尽了。   现下这个在心头徘徊了一整日的人就在眼前,可今日一早从床榻上爬起后发现她被送回寻雁堂时兀自泛起的隐隐委屈之感又冒了出来。   初初不过如浮光掠影一般在心头划过,可缓缓得,血液仿佛从四肢百骸倒流,渐渐淌至心口,继而湮灭了她心头独燃着的一盏青灯。   灯芯被捻灭,泛起一缕青烟袅袅,在腔内游荡。   贺瑶清望着李云辞轻启唇口,好似不可置信般,“阿瑶……你怎的在这处?”   “是来寻我的么?”   不过一瞬,贺瑶清便收回眼神,负气一般,“哪个来寻你!”   遂转过身,朝街对过的马儿那头行去,随即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便朝西头去了。   李云辞见状,原已是一步步向前来,却在见着贺瑶清打马前行时心头一惊,慌忙拉过驿站门口才刚拴好的马匹直往前追去。   原就是洪都驿站,不稍片刻便已至城郊。   饶身后的李云辞如何唤,贺瑶清头都不曾回,只不住得往郊外策马而去。   灰白的月光略过城郊的小道旁两排青葱的槐树,婆娑月影从槐树的叶子间甫至细窄的小道。   身后李云辞身下马匹的铁蹄声踏着石子小径,一时间踢踏不觉。   好似声声踏在贺瑶清跌宕不已的心窍之上。   正当贺瑶清心下慌乱无章之际,李云辞已策马至她的身侧,也不多话,随即足尖轻点从身下的马匹之上一个跃身便至贺瑶清身后,继而伸手握住贺瑶清手中的马缰。   心头霎时一震,在贺瑶清反应过来时已被李云辞牢牢得圈在了臂弯之中,身后是宽阔结实的胸膛,两畔是劲瘦有力的臂膀,饶贺瑶清眼下如何挣扎,身后那人皆是泰山压顶一般不动分毫。   不过是被网兜网住了的鱼儿一般挣脱无门,只得嗔怒道,“李云辞你作甚!”   “我才刚听见了,你说你要与我一道去金陵。”   “哪个说了这个?是你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了么?”贺瑶清手上挣脱不开,心下烦闷无比,便只有在唇舌上头占些便宜。   闻言,李云辞却倏地挂了脸,他原就比怀中娇颤之人大上许多,从前不觉,眼下被她这般直白地说出来,当即便觉脸面无光。   只若要松手,那是万万不能。   今日原是正在内堂,不想听到外头隐隐约约的声音便迈步出来,哪曾想竟见到原在梦里头都不敢肖想的人儿。   听她言之凿凿,说要与他一道去金陵。   当即便心潮澎湃不能自抑,只觉那一瞬间脑子都是木的。   倘或那时有突厥人在身侧放冷箭,他自问亦是躲不开的。   只他不知究竟何处惹了她这样生气,饶得了她眼下的嫌弃,却也只得软了声调撒赖道。   “我自然听见了,你唤得那样大声,不止我一人听见了,阿二想必亦是听见了的。”   说罢,唇边再也抑制不住地扬起笑意来,那笑意初初不过一个小小的弧度,渐渐升至眼底,已然肆意非常。   李云辞下意识得用下巴轻抵住贺瑶清的螓首,柔声道,“阿瑶,我熬了这样久才熬至你来寻我,莫与我闹了好不好?”   闻言,贺瑶清心头一软,只口上却仍旧不松,“哪个与你闹,你这般有本事,能半夜三更翻墙将我送回寻雁堂,这般欢喜不辞而别,我有什么机会与你闹?”   听罢,李云辞终是明白了贺瑶清心下的不愉为哪般,更为着她方才说的话心下升起一股暖流,胸腔内的一颗心,已腾挪不已。   只收了手臂,将贺瑶清揽得更紧些,“我先头说了好些回悦你么?”   声音低沉,却隐隐汇着掩盖不住的笑意。   贺瑶清今早心头的那点子委屈,好似全然融化在他的臂弯里,饶她面上再如何冷硬,却再也做不到如方才那般正颜厉色。   只得撇了唇角,“不记得了。”   李云辞唇边的笑意不住漾开,轻声在她耳边呢喃,“阿瑶,我悦你,你听一听我眼下的心跳,皆是你。”   李云辞的声音仿佛是在贺瑶清的耳边低诉,唇边潺热的气息抚乱了她脖颈处的几缕发丝。   二人如何贴得这样近,外衫之下的心跳莫说用听的,原他不说还不曾发觉,眼下却再也忽视不掉,只一下一下撞在她背脊上头。   她背脊本就纤弱,那李云辞的心跳强劲,一刻不停得越过她的身形,渐渐地,与她的心跳一致无二。   贺瑶清垂了眼眸,溺在这处臂弯中,却仍旧不肯轻易放过他,“既如此,你且说一说,从何时悦我的?”   闻言,李云辞心下一顿,倒是不及应,不曾想到怀中之人能问出这番话来。   面上报赧,神思翩翩。   似是那日在陈氏家中,月光洒落在她的被衾之上,勾得她腰际如层峦一般起伏,听着隔壁陈大“克敌制胜”,他的心绪亦被搅成一团乱麻。看她半探了身子与他说话,问他日后倘或有要他相帮的呢。他那时不曾说,倘若那日她说要他的命,怕他亦会一时昏了头应下的。   又许是那日在辉月楼,她跪在他身前,说着一些虚妄之言,那时他分明知晓她口中吐出的字眼没有一个能信,可分明连听都不曾用心去听,只恍惚觉得她额间的花钿艳红无比,更是娇艳非常,称得她色若云霞一般。后来他想,若没有月初的雀脑药酒,她于他眼中,便不美了么?   又或许,更早些。   在拜堂内日,他站在卧房外,瞧着她惊慌失措的寻扇子直将满头的珠翠晃得叮当作响,又瞧着她拿起扇子竟还能当做没事发生过一般等着他来却扇,他那时想着,圣上为何将这样一个人派至他身边来。   只后头他便明白了圣上的高明。   如今想来,仍记得见她第一眼时,饶他面上是如何似无波古井一般,心下已是惊叹,这般姑射神人的美貌,哪有凡人可比拟。   是了,只因着她是圣上派来的,便总是对她心存芥蒂,处处觉得是她想要对他行诱掖之事。   可待想明白了才知晓,本也不用她对他做什么,只需嫣然一笑,或是回眸一个莞尔,便能轻易在他无知无觉中褫夺了他的心魄,将他的心神扰得半丝清明也没有。   便似昨夜,她衣衫分明完好,他不过多吃了两盏酒水,便若被鬼摸了头一般兀自用眼眸勾勒她衣衫包裹之下的亭亭毓秀之姿。   如今怀中之人问,何时悦她的。   直教人面红耳赤不能自己,哪里敢如实相告。   只得胡言乱语地敷衍,“这……哪里是能记得那般清楚的。”   -   身后之人的搪塞之言贺瑶清如何听不出来,当即弯了手肘向身后撞去。   不想身后之人腹部坚实如铁,倒将她的臂肘都撞疼了。   却还不待她轻哼出声,头顶已然传来一声闷哼。   教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慌忙回过神关切道,“怎的了?是我碰了哪里么?”   李云辞轻喘着,眉头紧蹙,竟似痛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让贺瑶清更是惴惴不已,连忙从李云辞手中拉回马缰,焦急道,“是我不知晓的时候伤的么?是前几日与突厥大战时伤的?”   可回应她的皆是李云辞沉而浊的喘息之声。   贺瑶清心下大乱,哪里还敢再与他闲闹,直拉了缰绳,调转马头,往洪都驿站奔去。   一路上马蹄声簇簇,身后之人好似疼得脱了力,已然将整个身子都覆于她的背脊之上。   贺瑶清又怕李云辞一时坐不稳摔下去,便松开一手向身后探去,摩挲着李云辞的手臂,而后将他的手臂拉至身前,环住她的腰际,眉头紧蹙,焦急万分,“李云辞,你可拉紧了!我这便带你回驿站去。”   身后的李云辞好似听到了,竟真的将手臂阖紧了些,随即闷声嗯了一声。 第86章   (大修)“还要脸不要?……   贺瑶清一刻都不敢耽搁, 直接往东面策马而去。   待至先头的驿站,阿二正在门口与几个不相熟的将士吩咐事体,许是听着了马蹄簇簇之声, 遂回转过身。   贺瑶清当即唤道,“阿二,快些来!”   说罢, 翻身下马,回身想要扶住李云辞。   那头阿二亦是瞧出了什么不对劲, 忙扔下手中的事体跑上前来扶李云辞下马, 蹙着眉头, “王爷这是怎的了!”   眼下李云辞唿吸沉缓, 眉头紧锁, 连话都不说一句。   贺瑶清心下慌乱,轻颤着自责不已, “方才我撞了一下他腹下,可是先头受了什么伤还不曾好?”   闻言, 阿二面上却是一愣,倒是一时不及应, 遂侧眸望向李云辞。   却在与李云辞对上眼的一瞬, 心下已是了然,眼波微动之际, 话已说出口,“是, 王爷先头受了好重的伤……”   “还有内伤!”话音刚落,阿二又加了一句。   那头贺瑶清闻言,心下焦急,“阿二, 快与我先将王爷扶回房!”   阿二随即应下,正与贺瑶清二人一道搀着步履莫名虚浮的李云辞进了驿站。   不想李云辞微微弯曲的背脊却又直了起来,只不着痕迹得轻轻将阿二一推,“去,忙你的去。”   那头贺瑶清自然亦听到了,面上一时不解,遂侧转过头朝李云辞望去。   直起身的李云辞见着贺瑶清望过来,又是一个蹙眉,整个脑袋都似要架在贺瑶清的肩头之上了,口中呢喃得解释,“原是小伤,莫扰他了。”   闻言,贺瑶清自然不应,也不理李云辞,只朝阿二吩咐道,“阿二,眼下可能去寻个大夫来么?”   不想话音刚落,那头阿二瞧了自家王爷的脸色抢先道,“不用寻大夫!”   贺瑶清一时不解,遂敛着眉头瞥向阿二,“为何不寻大夫来瞧?”   阿二心下亦觉得方才失言,只得撇了唇角,可一时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难不成实话实说么?若寻了大夫来,自家王爷就要漏馅儿了的。   正这时,李云辞已瞥了眼神过来,只一眼,便教阿二面上讪然不已,眼珠子滴溜儿得动,半晌,才一拍脑袋恍然道,“王爷这样的伤,原也不好教人知晓的。”   说罢,阿二还煞有其事得点了点头,觉得方才此言甚有道理。   这厢贺瑶清亦觉得有理,只如此一来,更是心疼李云辞,愧怍之感更甚,再不敢多停留,与阿二一道上了楼梯将李云辞扶回了房。   待至房门口,阿二朝贺瑶清道,“今夜便有劳王妃了。”   说罢,还不待贺瑶清有应,转身便替二人阖上了门下楼去了。   李云辞身形原就健硕,眼下没有阿二,也不舍将身子皆靠在她身上,故而却微微控制着身形。   只如此,鼻尖好闻馨香更是萦绕不绝,唇边的笑意更甚。   洪都原不似雍州那般富饶,故而驿站的房间里头只有一应的桌椅条凳床榻盆盏,旁的再多也没有了的。   贺瑶清将李云辞扶至床榻之上躺好,满眼心疼,口中呢喃,“你可有哪处疼么?”   李云辞听着,煞有介事一般抬手置于刚才贺瑶清臂弯处打到的地方摩挲着,少顷,才摇了摇头,只道已然不疼了。   贺瑶清蹙着眉头,唇瓣轻翘着,“当真么,你可莫要骗我。”   说罢,也不待李云辞应,转过身去屏风后头瞧去,幸而浴桶热水皆有,随即倒了半盆热水置于床头,另绞了一方帕子握在手中,“伤口可有裂开?既不能寻大夫,我替你瞧一瞧罢!”   言讫,也不管李云辞应不应,伸手便来扯他的腰带。   李云辞一时大骇,慌不择路得拉紧腰带,顿了顿,“算了,还是不要瞧了。”   “让我瞧一瞧,好不好?你莫要怕吓到我!先头我提枪划了沾既坐骑的肚子你不知晓么?我如今亦是见过大场面的了!”   贺瑶清闷着嗓子,软糯着声线,只当李云辞又要似那日与乌木斯大战归来后那般,受伤了都不说与谁人,便如哄不肯喝苦药的三岁小儿似的说着。   李云辞望着她盈盈秋水的眼眸,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只恨不得溺在她的眼窝里头不起身才好。   二人靠得这般近,她身上特有的似兰非麝的馥郁香味又隐隐沁入他的鼻尖,将他的心神扰成一团乱麻,蛊惑着他的心神。   他合该是要拒的,只瞧着她那双宛若有宝珠流动的眼眸,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   手中紧握着的系绳似松非松,至后头干脆鬼使神差地撒了手,任由贺瑶清抬手探向他的衣襟。   解开腰带时的系绳微微颤动的感觉引得他腰际一阵酥麻,可眼下哪里敢露半分,面色如常得望着贺瑶清轻垂着螓首,正神情紧张地轻轻抽动他的外衫的系扣,动作轻而又轻,生怕一个用力又扯动了他哪处伤口一般。   待解了中衣,又掀开素白的内衫,只一瞬,却教贺瑶清面上一怔。   腹下确实有一处伤口,可这伤口她原是认得的,先头被刺在陈氏家中养伤时她见过不知多少回。   可眼下除开那一处,腹下倒不见还有旁的伤口,抬眸睥了一眼正望着帐顶不作声的李云辞,只见他面色坦然无比,既如此,心下泛起的那点子疑虑便又咽了回去,继而仔细回想着先头弯了手肘究竟是磕碰到他何处了,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内衫,四下瞧着……   那头李云辞被扰得思绪漂浮,连一眼都不敢多瞧,只他不住滚动的喉结与愈发粗沉的喘息之声已然将他眼下的思绪暴露无遗,却仍旧只睁着眼佯装自若得望着帐顶,心神却全然飘至贺瑶清葱根一般的指尖上头。   感受着她用指尖解了他的襟叩,又掀了他的内衫,正是神思荡漾之际,冷不防那头贺瑶清“噗”得松了手落下了衣衫,一股子凉风便顺着抖落的衣衫钻入李云辞的肺腑,只听得她寒声道。   “李云辞,你竟骗我。”   李云辞心头勐得一跳,随即垂下眼眸,便见贺瑶清凝着面寒着眼睥着他,遂轻敛了眉头,厚着面皮佯装不明。   “何处骗你?”   贺瑶清抬起了下巴,一字一句道,“我瞧了一遍,哪里来的伤口?”   闻言,李云辞干脆破罐子破摔,嘴硬道,“我这原是内伤,哪里会有伤口?”   听罢,贺瑶清一时狐疑,复望着李云辞的眼睛,二人四目相对,一时倒瞧不出他有躲闪之意,将信将疑道,“当真么?”   李云辞颔首,“自然是真的,前头阿二不也说了么,是内伤……”   “那怎的外头半点也瞧不出?内伤不得青一块紫一块么?可我瞧着……”   李云辞当即抢了话头,“能被瞧出来的还能是内伤么,先头在王府时大夫原说要好好将养才是的……”   贺瑶清闻言,一时更为着方才的疑心满面羞愧,蛾眉轻蹙,兀自绞了帕子抬手轻拭他的腰际,边擦还边问着,“可是这处么?”   李云辞喉间只发出闷闷的一声“嗯。”   贺瑶清手上力道轻缓不已,便是这般却仍担心着一时不察将他弄疼了,又启唇道,“我这样的力道还行么?你可觉疼?要不要再轻些?”   “是不是用热巾敷一敷会更好些?”   那头李云辞闻言,微微挑了眉眼,已是如坐云雾一般脑中是一团浆糊,不自觉便想起那日沐浴之时,她掀帘入浴房,口中软侬只道是入内来送换洗的衣衫……   李云辞启了唇口,喑哑道,“无妨,还是吃得消的,只那腰际的刀疤眼下却有些泛痒……”   “可是因着初入洪都水土不服么?这可如何是好?我去寻驿丞问问可有镇静舒缓的芦荟膏么。”说罢,放下巾帕转身便要出屋去。   那李云辞喉结滚动,见状忙一探手轻扼住她的玉腕,厚颜无耻道。   “你呼一呼,想来便能好些。”   说罢,竟垂了眸眼,唇边带着隐隐的笑意望着贺瑶清。   贺瑶清闻言,心下一顿,当即便想起从前在浴房不过多朝着他的伤口轻唿了一口气,便被他拽至浴桶中呛了好几口水,如今想来仍是气恼不已!   眼下再瞧李云辞唇边含笑翕翕然的模样,心弦一拨,已然知晓他今日竟全然是在诓骗她。   随即便落了脸,唇角一勾,冷哼出声,“你想得倒是美!”   说罢,不待李云辞有应,抬手便在他胳肢处掀了两指用力拧了下去,心下怄着气,随即便起身不管不顾得便要往屋外去。   李云辞常年带兵打仗又勤于练兵,身上皆是硬邦邦的,周身也就腋下那处是软的了,贺瑶清又用足了气力,这一记险些教他痛呼出声。   见着贺瑶清起身要走,干脆涎皮涎脸到底,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随即手肘撑着床榻起了身,随即一探身,抬手揽向贺瑶清的腰肢,直将她整个人都带到床榻之上。   贺瑶清一时不及应,正要挣脱之际李云辞已然翻身压了下来,抬手轻叩住她的细腕,俨然铜墙铁壁一般,叫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娥眉轻蹙,正要怒怼,不想李云辞垂首当即便覆上了唇,将她的啼骂皆含入了口中,只听得见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呜”之声。   李云辞初初不过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一般,待身上之人渐渐软了身子,正要撬开唇舌长驱直入,不想贺瑶清面色羞红秋瞳迷离得别过了眼,叫李云辞扑了空。   李云辞蹙起两道星眉,便见贺瑶清眉头轻皱菱唇婴咛,“疼呢,快些下去,成什么样子!”   闻言,李云辞竟当真厚着面皮盯着贺瑶清嫣红的唇瓣瞧了起来,好似确实比先头更殷红些,一垂眸便想起昨夜二人在偏屋院子凉亭中的肆意,想来是先头那般伤着了。   可眼下却不想轻易从她身上爬起来,如今她追了上来,撩得他心下一汪春水潺潺不觉,只恨不得日日与她睡在一处,莫说做旁的,便只是这般搂着她将一身柔弱无骨的雪白细腻揉入怀中也觉颇有意思,爱不释手。   只她眼下既说了疼,他自然不舍得再让她吃痛,撑起身子,似笑非笑道,“昨儿你还怨我,怎的不亲你了,今儿竟就变了卦。”   骤然闻言,心下原还怄着气的贺瑶清当即舌桥不下,满眼的不可置信,粉颊已红得快要滴血,细小的贝齿将唇瓣咬出了血印子。   半晌,蹙着眉头才轻颤道,“——你竟连这样的瞎话都编得出来!还要脸不要?”   言讫,便见李云辞唇边的笑意一愕,这话分明是她昨夜醉酒之后说下的,眼下她神思清明,摇身一变便只有他一人仍沉醉其中,可瞧见身下之人桃羞杏让的模样,遂轻弯了唇角伏在她的肩头吃吃得笑了出来。   潺热的气息从他的鼻尖与唇瓣溢出,肆意挥洒在她的脖颈之处,只刺挠得人忍不住要缩了脖颈避过。   随即,李云辞低声道。   “要脸作甚。”   先头那般要脸,也不曾似眼下这般抱得卿卿如明月入怀。   贺瑶清如何还会再听面前之人一簧两舌妄下雌黄之言,当即抬了藕臂奋力将李云辞推至一旁。   方才那一通闹腾,早已钗发横乱,随即爬起身,抬手弄着发髻间的钗环,再不理李云辞,迈步往屋门那处去。   那头李云辞一个不察,倒被她骤然一推置躺在床榻,见着她已起身兀自推了门出去了。   面上一怔,只当她是真的恼了要走,随即爬起身,三步跨出屋,便见贺瑶清步履踏踏得落在木阶之上要下楼去。   又见着她是去寻驿丞问可还有旁的空房,心下这才稍安。   那驿丞只道今日驿站是半间空房也没有的了。   原也是,李云辞一行这样多的人,想来都教住满了的。   贺瑶清闻言,心下悻悻然。   这时,那头的阿二正要回房,随即上前陪着笑,“王妃若不嫌弃,不若睡我的房间,我东西还不曾搬进去呢。”   “那你睡何处?”   “属下与许琮那厮挤一挤便是了。”   听罢,贺瑶清抿了唇道了一声谢。   阿二正要将人引入屋内,便听见二楼栏杆处传来一声轻咳。   随即应声仰面朝上头瞧去,见李云辞正负手而立在栏杆内,一双眼眸越过阿二直直得望着驿站已然阖住的大门。   霎时,阿二面上之神情忽变,当即停了步子,朝贺瑶清讪讪着支吾道,“属下才刚忘了,那许琮一双汗脚倒似是在陈年的酸菜坛子里泡过一般……这……”   那头正在柜台前收拾行李的许琮闻言,当即沉声道,“放你的狗屁!莫在王妃跟前编排我!我何时生了一双汗脚!”   阿二听罢,也不怵,只敛了眉头正经朝许琮驳道,“自己上茅房何时会嫌自己臭?也不见醉了酒的说自己喝醉了的!”   三言两语便将许琮怼得舌桥不下,面上更是惊愕不已,只恨不得当即便回去褪了鞋袜好生闻一闻,究竟臭也不臭。   再一瞧阿二挤眉弄眼的模样,复连连点头,朝贺瑶清讪讪道,“是了是了!属下忘了,原便生了一双人嫌鬼弃的汗脚,不脱鞋袜则已,但凡脱一脱,人神共愤!”   那头贺瑶清闻言,抬了帕子掩了唇鼻,遂仰面朝栏杆之上不动如山面色如常的李云辞睥去,复朝阿二与许琮二人又瞥了一眼,心下如明镜一般,只得撇了唇角,道一声罢了,随即便一手拎着裙摆,向二楼去了。   待至二楼,贺瑶清也不与李云辞多言,径直绕着走回了方才李云辞那间卧房。   李云辞见状,唇边勾起的笑意已然快要遏制不住,正要跟着贺瑶清一道回屋,不想她入了屋转身反手便拉了两扇屋门,连眼梢都不曾给他一个,只听见“哐”的一声,屋门便被阖上了。   只余李云辞一人在屋外凌乱不已。   遂抬了手,轻叩屋门,“阿瑶,怎么了?”   “王爷不若下去与阿二一道睡,你二人臭味相投,我瞧着很是相配。”   李云辞堂堂九尺男儿,眼下被关在了门外头,若真下楼与阿二一道睡,背地里头笑也要被他笑死的。   可若让他这般强闯入内,他亦是做不到。   故而朝内轻声道,“阿瑶,莫生气了,今日全是我的不是,我亦不进去了,只在外头守着,你有事便唤我。”   -   那里贺瑶清原还附在门边听着动静,待听到李云辞的话后,只退开两步,见真的听不到半点动静了,才唇瓣微勾轻笑着挂上门闩往屏风后头去了。   今日劳累,在马匹之上颠簸那样久,来驿站后又与李云辞胡闹许久,虽说已不是盛夏,可到底出了汗,眼下又有现成的热水,便脱了衣衫沐浴了。   待将周身的疲乏皆洗净了,贺瑶清才绾了发丝起了身,正抬手撩衣衫之际,才发现她竟忘了差人送换洗的衣衫来。   只眼下李云辞正在屋外立着,这般唤人自然是使不得,她今日出门匆忙,亦不曾带换洗的衣衫,周身不着片缕更不行。   正进退两难之际,贺瑶清抬眸便瞧见了在屏风上挂着的李云辞的内衫,原内衫皆是素白的,不过是大些小些,想来这般拿来穿着,当是无碍罢?   想罢,也不多言,兀自抬手撩起那李云辞的内衫往身上套了起来,分明不过是略有些宽松的内衫,可到了她身边竟硬生生成了宽襟广袖,甩一甩袖子俨然可以直接去唱戏一般。   无法,只得兀自将陇长的袖襟卷至手腕处,又将阔口的衣襟敛了一敛,遂在桌上随意挑了一本李云辞的书,施施然爬上了床榻,望着床榻之上因着先头二人的胡闹正是一片狼藉,一时面庞羞红,随即重新铺了床铺,这才钻入薄衾慢条斯理得翻阅那本书册。   手中拿着的原是李云辞的兵书,排兵布阵自然晦涩难懂,外头夜色又浓,合该是最易犯困之际。   可贺瑶清时不时侧眸望向屋门处,也不知李云辞那呆子可曾有去楼下寻着阿二一道睡。   如此辗转不寐几个来回,想着二人原也不是不曾睡过一个屋子,先头在陈氏家中亦如此,先头只是为着心下有一口气便想着教他吃些苦头,如今苦头还不曾吃,心下已然泛起丝丝郁闷与不舍来。   想来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长路漫漫想来得走两三个月,若今夜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贺瑶清心下一叹,随即趿了鞋下了床榻,行至屋门处,撤了门闩,遂转头复爬回了床榻之上。   只门闩已然撤了,屋外竟还是半点动静也无,一时蹙了闷头好生纳闷。   -   那头李云辞原被关在了外头便一直立身站在门边,先头行军打仗时站着入睡也不是没有过,不想才刚阖了眼便听见内里穿哗啦啦地水声戳戳不绝,便将他片刻前才隐下的心头燥愈之感又燎了起来。   至此,屋内的声音便好似自己长了脚一般跑至他耳边不住地放大。   他原耳力便胜旁人好些,如今双眼一阖,只觉内里之人如何宽衣解带如何下水如何起身皆能用耳朵勾勒出来。   少顷,内里水声停,才叫李云辞轻轻舒出一口气来。   他这样的年岁,原连通房都不曾有一个,他虽不曾刻意禁欲,可枕畔亦不曾有过人,只觉那样的事体惯是没有意思的。   可遇到她之后,好似全然由不得他一般,不知何时那纨绔便不听使唤得随意舒展。   还不曾食髓便似已知味,诚如眼下,腹中如火烧一般。   这般往复几次,饶他面皮再是厚,眼下却仍旧觉得讪然不已。   只得双目紧阖,强自敛了脑海中蹁跹的思绪,心下默念着兵法。   可这般默念了一阵,竟觉用处不大,遂眉头紧锁,干脆默背起了经文。   只于经文上头,他原是一窍不通,不过是从前秦氏唇口中念着几句时不经意间记下来的。   故而眼下这般临时想起抱佛脚,佛祖想来亦是嫌弃得很,七零八落牛头不对马唇的金刚经来回不知念了多少遍,心下才稍稍安定了些。   随即深唿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李云辞瞧了瞧窗外的夜色,已然不早,正要复阖眼之际。   却听到内里传来趿趿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便至他身后门口处,“咯”的一声,是撤了门闩的声音。   继而又是一阵踢踏不绝的脚步声向床榻上头爬去,随即便是贺瑶清的喁喁细语。   “进罢。”   骤然闻言,李云辞心头一震,莫说什么金刚经,全然抛至脑后,施施然推门入内,只面上还得装作淡漠如千山一般。   朝内一瞧,她竟已然钻入薄衾中要睡了。   随即便听到贺瑶清闷在被衾里头的声音,“将烛火熄了罢,我要睡了。”   分明半点情绪也无,可教李云辞听来,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犹如爆竹应声炸开,刹那间纸屑飞扬,火药香四溢。   忙吹熄了桌上铜烛台上的烛火,小心翼翼放轻了步子行至床榻边,不想才刚坐下抬了一足要褪鞋袜之际,那头微微朝里的贺瑶清便翻过身探起半个身子,不明所以道。   “你作甚?”   李云辞一时愕然,面上怔楞道,“我亦要睡……”   不想,话还不曾说完,便见贺瑶清敛着眉头满脸不耐得嗔怒道,“哪个让你上床榻的?”   眼下分明刚入了秋,夏日的尾巴才刚过了不久,因着怕反热,屋子里头的一扇窗户还嚯了一条缝。   只那秋风扫过屋内,拂过李云辞的脖颈,钻入他的衣领,继而便往他的骤凉的胸口汇聚而去。   恍惚间想起洞房的那晚,只一个字垂坠在心头。   悔…… 第87章   “劳烦王爷现下便将和离……   “你自去寻个地儿睡, 莫来扰我。”   说罢,再不多瞧李云辞一眼,兀自将肩头缩回薄衾中, 朝内翻了个身阖了眼。   只留李云辞一人,坐在床沿上头,垂首瞧着膝上的一足, 足上的靴履脱亦不是穿亦不是。   半晌,才悻悻然起了身, 自去柜子里头拿了两床被衾铺陈在离贺瑶清睡着的床榻不远的地方, 一席垫一席盖, 又寻了一个包袱放在地上当枕头, 便这般合衣睡下了。   屋外月影婆娑, 只余一缕银辉从先头那条窗户缝透进来倾泻在床踏旁,淡淡地勾勒着床榻之上正侧身躺着的那人的身姿婀娜。   李云辞原是摒了杂念要睡的, 只眼下夜风阵阵,生怕榻上之上着了凉, 便掀了眼帘往床榻之上瞧去,一眼便瞧见了小山高低绵延。   瞧了一眼, 顿了一顿, 收回视线。   不稍半刻,复又抬了眉眼瞧去。   少顷, 李云辞一声轻叹,好似要将腹下一股浊气皆吐出一般, 只这般深唿吸不知往复做了多少回,半点用处也无。   分明已入了秋,何以这夜晚还是这般燥热,李云辞初初不过是在薄衾下头翻来覆去, 教那被衾一空一浮的好不热闹,而后干脆掀了薄衾将身子皆探出被衾外头贪着凉。   半晌,终是认命一般蹑手蹑脚地爬起身,连烛火也不敢点,只摸索着往屏风后头去了。   正这时,身后竟响起了贺瑶清的声音,只到底是吴侬软语,便是带着一丝不耐,可话说出便仍似娇嗔一般。   “什么辰点了,还要不要睡了,怎的这般不能安分的?”   闻言,那头正在浴桶边的李云辞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原这话他再熟也没有的了。   可眼下“他”确实不安分……   故而心下讪讪,也不敢驳。   不多时,水声哗啦,是李云辞抬手轻绞了帕子。   那头贺瑶清闻声,探起半个身子问道,“王爷可是要沐浴?那头的水是我先头用下的,我差人再另送两桶热水来罢。”   李云辞只道不用,便就着凉水冲洗了一番。   贺瑶清听着刻意放轻手脚后淅沥沥的水声,被衾下的唇瓣微微勾起,连眼眸都弯了起来。   待屏风后头的水声停了,倏地抿了唇忍了笑意继而钻入被衾中再不作声。   -   那头李云辞绞了帕子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正下意识抬手探向一边的屏风上头撩衣衫时却撩了个空,却也不曾多想,便另寻了一件内衫换好。   继而放缓了步子回地铺旁躺好,一声轻叹,将先头脑中烦乱翩跹的思绪皆扫空,遂阖了眼,心下默数着羊,这便准备要睡去了。   那厢一旁床榻之上的贺瑶清听着没了动静,又从薄衾内钻出半个身子,上半身微微撑着,菱唇轻启,板着脸佯装正颜厉色道,“颖婉是谁人?”   骤然闻声,倒教李云辞一时愕然,睁开眼,险些想不出这“颖婉”是谁人。   心下一时回转,想起好似前日在东院他母亲跟前提过一回,不想她这般便就记下了,还忍到现下才问。   心头好似被照入一缕日光,火光悠然,热意潺潺。   李云辞唇边的笑意漾开,细细答着,“原是我母亲要放在我房里的人。”   “那你收了么?”贺瑶清下意识敛了被衾的一角一圈一圈地绕在手指上头,嘟囔着复问道。   只声音轻软,娇嗔一般。   闻言,李云辞想起那日在秦氏屋外听到她说的,原他娶哪个纳哪个她全然左右不了的话。   心下几不可闻得一顿,“你想我收么?”   听罢,贺瑶清娥眉轻敛,兀自翻了一个白眼,复又钻入被衾中,闷声道,“哪个管你收不收的,你最好将府里头貌美的女子皆收了去,才是你的本事!”   “还有上回那个宝雀!亦要一道收了!”   颖婉还不曾说清楚,何时又跑出一个宝雀来?   一时轻笑,“宝雀又是哪个?”   “便是那日在辉月楼伺候你的那个。”   听罢,李云辞瞧着月影之下贺瑶清的身影在被衾之下翻来覆去的模样,“我何时要她来伺候我,那原还是你将她送至我房内的呢。”   “是我将她送至你屋内的,可也不曾让她从屋里头出来呀,后头我去瞧,你还让她伺候你沐浴了呢。”   贺瑶清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委实逗笑了李云辞,只差没有大呼冤枉!   “我几时让她伺候我沐浴了?原我沐浴时便从不要人伺候的,先头那颖婉擅自入浴房亦被我赶走的……”   话说到这处,李云辞忽得砸么出一丝不妥来。   果然,那头贺瑶清闻言,倏地便从被衾中坐起了身子,“那个颖婉竟还入你浴房?你竟能允她入浴房?”   李云辞百口莫辩,“原是我母亲安排的,我事先全然不知晓,那日入了浴房才发现她在,即刻便将她赶出去了。”   贺瑶清蹙着眉头,一时也不言语,只在黑暗中望着不远处地铺上得李云辞,半晌,才轻声道。   “真的?”   李云辞赶忙三指竖起发誓,“自然是真的。”   “那……那个颖婉,模样好看么?”   言讫,黑暗之中贺瑶清的面颊染了一层绯红,垂了眸下意识得用青葱一般的手指去绞那被角,直将那被角绞成丝丝缕缕的都不曾作罢。   李云辞唇边的笑意更甚,一搏动有序的心早教潺潺暖意充斥了心房,“我连她长了几个眼睛都不曾瞧清楚……”   说罢,默了默,复启唇。   “阿瑶最是好看,我心里头亦只瞧得见你一人……”   话毕,床榻之上盘腿坐着的贺瑶清已羞红的面庞,连圆润的耳垂都快要低滴出血来一般滚烫,后颈之处好似有热流上涌。   初初不过是唇边挂了盈盈的笑意,渐渐地唇瓣弧度变大,连眼梢都挂满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不过半晌,想来是心下觉着这般多有些不雅,遂撩起一层薄衾轻兜住面庞,饶是如此,都掩不住那溢出被衾的吃吃的笑声,连脖颈都微微泛着红。   少顷,贺瑶清缓缓钻入被衾,黑暗中一双眼眸竟被稀疏的月光称得莹亮无比,只听得她唇瓣轻启,道了一声“睡了。”   尾音微微上扬,倒似在撒娇一般。   莺声燕语如落泉一般在李云辞心头轻点着,犹如床榻上那人朝他的心口伸了一根细软柔腻的手指,指尖温凉,轻轻刺挠着他的心腔,撩拨着他的肺腑。   不多时,望着被贺瑶清的身形拥簇成的小山,耳边萦绕着她轻而缓的唿吸之声,便知晓她是真的睡下了。   李云辞亦放轻了手脚缓缓躺了下来,却睁着眼睛不曾去睡,只望着映在窗户明纸上头的银白怔神。   -   窗外夜色深浓,几缕薄如雾潋的云雾不曾将勾月的银辉掩住,月光如瀑从树影中倾泻,落至窗棂处,从缝隙中透过一丝莹亮,晃动着李云辞晦暗无明的眼眸。   今日一早,他出发前,留了李宥、张谦等在雍州城镇守,连兵符亦一道留下了,李宥与张谦二人更执一半。只带了阿二、许琮和小队人马往金陵城去。   此去金陵,会是何样的局面等着他,他虽不明,但他一走突厥兵马便至,如此往复,心下总能猜到几分。   原是闷懑之至,不想至晚间,竟叫他在这处驿站等来了她。   她犹如阴雨天的第一缕日光,从厚重的云层碎开落至他心头,在那一瞬间将他心口的晦暗一扫而空。   碧落黄泉所见之处皆是花明柳媚春光熠熠之态。   让他在这心境腾挪跌宕中沉溺,贪厌不止。   可眼下喧嚣肆意过去,屋内更漏滴答,夜阑人静之时。   周身萦绕着从床榻之上那人吐息中散发出的幽香,香甜馥郁。   李云辞深唿了一口气,好似要将贺瑶清的身形都嵌入肺腑,将她身上的幽香都沉入脑海,好似待外头天明,便再见不到了一般。   眼帘半掀望着窗外,鼻尖是幽兰萦回,心下是缱绻悱恻。   这一夜,李云辞都不曾再睡,待天边终于冒了一丝鱼肚白出来,侧过头望着贺瑶清仍是好眠的模样,便也不曾去将她唤醒,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铺之上,不忍打破这最后的宁静。   -   贺瑶清一夜酣睡好眠,待日晒三竿教那窗外的日头淋在半露出被衾的脑袋上头,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也不敢再赖床,遂摇摇晃晃地爬起身,低头一看李云辞竟还在地铺上头躺着,见着她起这才慢慢起身。   见状,贺瑶清娇嗔道,“今日不用赶路么,怎的也不唤我,这样晚了阿二他们要笑了。”   李云辞望着身上还陇着被衾的贺瑶清,睡眼朦胧之态,只垂着两条细白的小腿在床沿下头,也不去趿鞋,赤着一双绵软的玉足无意识地晃悠着。   李云辞见状,唇角噙着笑,“将鞋袜穿好。”   闻言,贺瑶清螓首一歪得望着眼前人,兀自生了逗弄之意,佯装疲累道,“不若,你替我穿?”   那厢李云辞听罢,面上一时怔楞,随即摇了摇头宠溺得一叹,行至她跟前,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将她的玉足置于手心,霎时,细腻柔软光滑的触感便从他的掌心连个商量都不打得钻入他的心头,连脚趾都圆润的可爱,忍了又忍,才将想要抬了二指去摩挲的想法给忍住,遂慌忙又去拿床踏之上的鞋,随即帮贺瑶清将她的珍珠绣鞋穿好。   “先头在洪都可曾落过脚?”   闻言,贺瑶清螓首一歪,望着正蹲在她跟前的李云辞菱唇轻启,只道不曾呀。   “那今日带你去此处的三清山瞧一瞧,这里的小吃也是惯有意思的。”   听罢,贺瑶清眉眼一挑,口中惊喜,“竟不急着赶路么?”   “三清山热么,可要戴幕篱?”   李云辞轻轻摇了摇头,唇边带着隐隐的笑。   贺瑶清心下欢愉不已,“那要将行李收起来么?可还回驿站?还是去了三清山便直接往东了?”   言讫,却见李云辞微微沉了面,贺瑶清一时敛了眉头,歪着脑袋瞧着他,“你怎么了?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李云辞望着面前之人的盈盈眸光,望着她蝶翅一般的眼睫因着心愉而轻颤着,心下一阵柔软。   默了默,遂道。   “行李暂且不用收,晚些时候我陪你一道回来拿,而后让阿二送你回。”   听罢,贺瑶清正勾了唇要点头之际,蓦得却似听不懂他的话一般,眉间的蹙意更深,不明所以道,“让阿二送我回?回何处?”   李云辞心下微叹,随即别过眼,喑哑道,“回雍州。”   闻言,贺瑶清倏地便落了面,原心头还余着的三分睡意,皆教李云辞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扫空。   贺瑶清面色沉沉得望着李云辞,却只瞧得见他侧向一旁的面庞,不可置信道,“你竟又要送我走?”   昨日一早在寻雁堂醒来之时的委屈之感又冒了出来,胸臆间酸胀不已,鼻尖更是涩然,好似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   兀自忍了泪意,贺瑶清怒极反笑,“好啊,既如此,也不用去什么三清山了,我现下便能走得的。”   说罢,倏地扯了身上披着的薄衾,跳下床榻。   在屋内如无头苍蝇一般旋着,俨然是要将行李收拾了即刻便走的模样。   可是绕了一圈才发现,她昨日是空着手来的,莫说行李,原连换洗的衣衫都不曾带,心头的酸涩之感更如惊涛骇浪一般向她扑来,不管不顾地便要推门出去。   李云辞心头五味杂陈,三步跨上前来一把将她抱回了屋内拦在门口。   贺瑶清不住地在李云辞怀中挣扎着,一言不发,只闷着声叩着齿关至喉间发着带了怒意的呜呜之声。   李云辞只得手上略用了一点力,可待将她消瘦的肩头掰至跟前,才发现她眸中已然噙着泪,只强忍着不肯落下,贝齿倔强地将鲜红的唇口咬得煞白,杏仁里的汩汩泪珠好似化作了冬日里的冰凌,一根一根直往他心口扎来,已是血肉模糊之际。   当心软了心神,沉了语调,轻声哄道,“阿瑶……你听话……”   这样暗哑又无奈的声音,教贺瑶清眸中含着的泪珠应声而落。   贺瑶清抬手拭了挂在下颚处的两颗晶莹的泪珠,遂抬头仰面望着李云辞,望着他眸色沉沉,倒似是想要望至他的心底。   半晌,闷声轻颤道,“李云辞,我且问你,先头你说悦我,可是真的?”   李云辞眸中闪过一丝痛色,沉声轻叹,“自然是真的。”   “我不明白,你既悦我,难道不想与我日日待在一处么?”   “我自然想与你日日待在一处。可此去金陵,我究竟还能不能回,我自己都不知晓。”   “你既知晓圣上对你雍州兵权虎视眈眈,亦知晓此去金陵怕是九死一生,若真是有个长短好歹的,你眼下口口声声说着悦我,却让我一人待在雍州作甚?诓骗着我替你守活寡么?”   贺瑶清热泪盈眶,叩了齿关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头李云辞闻言,心下又是一默,他知晓她说的皆是道理,可他眼下如何能管得了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昨日骤然见她,已是昏聩不能自抑,全似被鬼摸了头,只贪图眼下那点子翕翕然欢愉,可如今出发在即,哪里舍得带她一道去金陵。   贺瑶清见李云辞不发一言,更是恼怒不已,口沸目赤。   “好啊,那便不用多说了,我这便回雍州去,你若有个长短,我一日寡也不会为你守的——”   “不,劳烦王爷现下便将和离书给我,好让我回去即刻便可寻了人家嫁了!”   知晓贺瑶清如今所言皆不好当真,却仍教他心口泛起酸胀来,只颓然道。   “你要嫁谁人?”   “你管我嫁谁人!”   话音刚落,贺瑶清终于再也遏制不住,眼眸中的泪珠霎时如断了丝线的珍珠一般顺着面颊滚落下来,连绵不绝。   初初是无声的抽噎,至后头已然状似嚎啕,泪如泉涌。   李云辞心头俨如刀绞一般,终是忍不住,抬手将贺瑶清轻揽入怀中,缓缓抚着她的背脊,口中是一声一声的阿瑶。   贺瑶清悟在李云辞的胸口,闷声道,“李云辞,今日你让我走,我定然让你后悔!”   “你不知晓,我原是花了多大的气力才认得自己的心,又花了多大的气力才敢追上来……”   “我都不怕了,你又在怕什么……”   言讫,便埋在李云辞的胸口呜咽不止,涕泗滂沱。   潺热的泪意从将李云辞的衣衫都浸了个透,教他心头都震动至凄入肝脾之境地。   半晌,李云辞捧起埋首在他胸前那人的脸庞,望着贺瑶清哭得宛如核桃一般的杏眼。   眉头紧锁,随即弯下腰,用力地覆在了贺瑶清挂着晶莹泪珠又轻颤不已的眼睫之上。   瞬然,怀中之人噤了声,只余掌心中因着哭狠了时不时一下的抽搐,在鞭打着他早已鲜血淋漓的心窍。   李云辞的唇瓣渐渐下移着,寻着贺瑶清的唇瓣摩挲着,狠厉又温柔,肆意却又小心翼翼。   好似要将贺瑶清的魂魄抽去一般。   艰难地抽声问着,“你可还要将我送走么?”   李云辞唇口间皆是泪水与蛊惑人心的味道。   那苦涩又甜蜜之感当即从李云辞的唇口淌入喉间,随即汇入四肢百骸,一声又一声的低喃。   “以后我们都在一处,好不好……”   屋内一时静默,只余墙角的更漏滴滴得落着。   屋外微风从窗户缝里头钻入,拂过木质的地面,撩起立身于门边的贺瑶清宽大的裤腿,又抚过一旁李云辞花纹反复的衣摆,将二人的衣衫犹如山环水抱一般缠绕在一处,便犹如眼下,李云辞正捧着贺瑶清的面颊,吻得难舍难分。   良久,李云辞才缓缓松开唇口。   不过是一个吻,便教贺瑶清双颊绯红,羞赧不已,晕头转向倒似是站都站不稳,直将身子耷在李云辞的臂弯中,将螓首埋于他怀中,轻喘着兀自掠着周身的空气。   李云辞也不将人推开,只兀自抬了手,轻轻抚背怀中之人的背脊,眉眼间皆是宠溺。   抬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得轻缕着因着方才一番闹腾而散乱在耳畔的几缕发丝,轻轻在指尖打着转儿,好不惬意。   少顷,微微颔首想要瞧一瞧怀中之人的模样,不想贺瑶清倒似是羞赧一般直将螓首复往李云辞宽厚的怀中钻去。   如此一来,原就松垮的衣领便嚯得更开,稍一低头,入眼皆是春光。   不想,只一眼,李云辞蓦得心下怔楞,随即轻抬了手将怀中之人推开半臂一瞧。   李云辞这才发现,原她竟穿了他的内衫,无怪乎瞧着这般宽大,更将她原就清瘦的身形称得更是单薄,袖襟处的衣袖不知卷了几圈,松松垮垮得栖在她的玉腕之上,教人更觉她手腕如细白的藕臂一般。   当即舌桥不下,“你做什么穿成这样……”   贺瑶清亦是反应过来,见着李云辞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声,随即推搡着将李云辞赶出屋子,反手将门阖上。   “去替我寻两件衣衫来罢,昨日来得匆忙,一应换洗的都不曾带。”   闻言,屋外的李云辞唇边含了笑意,迈步朝楼下去了。   因着眼下辰点已然不早,阿二许琮等人早就整装待发在楼下候着了,好容易见着李云辞下楼来,忙上前见礼。   “见过王爷。”   李云辞朝阿二示意,阿二见状,只当即刻便要出发、李云辞有要事要吩咐,忙附耳过去。   可等了半晌,李云辞却一个字都不曾说,少顷,只沉声一句“罢了。”   问了驿丞此处何处有成衣铺子,便兀自迈步出了驿站。   阿二不明所以,与许琮二人面面相觑之际,便见李云辞立身于眼下敛了眉头回身道,“愣着作甚,还不跟上?”   闻言,阿二慌忙抬腿跟上。   那头李云辞复道,“不是你,你留下,许琮来。”   话音刚落,许琮朝阿二寻衅似的朝阿二挑了挑眉,继而迈步出了驿站,只留阿二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洪都的驿站原近城郊,周边没有热闹的街市,多是些鸟叫虫鸣之声。   李云辞抬了头,望着高悬于定粲然不已的日光从糯白的云间碎开洒下光晕,只觉置于他心头扰得他一宿不曾睡好的郁郁之感皆挥散殆尽了……   -   李云辞至成衣铺子时,让许琮在外头候着,只他一人入内。   因着不知贺瑶清欢喜什么颜色,故而每每将衣衫拿起时,脑中便自行回想。   久而久之,李云辞只觉这成衣铺子里头的衣衫便没有一件是她穿着不好看的,干脆按着他自己的喜好挑了好些。   正要出门时,便见衣柜里头原还好些绣工精巧不已的内衫,脑中忽得便想起今早那人穿着他内衫摆袖的模样,唇边隐隐泛着笑,继而吩咐掌柜,不拘着什么颜色什么针脚花样,皆包起来。   那掌柜闻言,心道今日来了个大主顾,生怕李云辞反悔一般,直将手中的算盘打得比琵琶还要好听,随即收了银子,深弯腰送了李云辞出门去。 第88章   玉酥晃。   那厢贺瑶清正在屋内净面, 屋里头皆是李云辞的物件,先头初入王府时,也曾待过南院的卧房, 却都不如眼下这般来得相近。   贺瑶清坐在铜镜前,因着俞嬷嬷不在,又没有什么钗环, 便自随意绾了发髻,鬟上一支玉兰含翠的簪。   正这时, 李云辞在外头叩门。   贺瑶清嚯开一条门缝, 遮遮掩掩地从屋内伸出一条藕臂将李云辞手中的包袱拿入屋内。   打开一瞧, 最上头竟还摆了几个朱木盒子, 抽开盒面, 内里竟是几只钗环几朵绒花,再往下, 便是绫罗绸缎纱衣缎面皆有,一时愕然, 笑道这李云辞可是将成衣铺子的衣衫皆买了下来?   先是一层外衫,再往里便是中衣, 伸手往地下一探, 李云辞竟连内衫和兜衣也买了,贺瑶清霎时羞红了面颊。   随手抽了一件, 只连上头绣了是何花样都不敢细瞧,便至屏风后头去换了。   待换好衣衫, 又换了一支钗环,贺瑶清才推开门要出去,却见李云辞一直候在外头,二人骤然再见。   李云辞唇边却是噙着笑, “穿了哪一件?”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时怔楞,若是在问穿的外衫他眼下自然皆能瞧得见,可李云辞这话问得蹊跷,稍一回转,便教贺瑶清心下蓦得升起一瞬的羞赧,面庞绯红,只喃喃道,“我都连瞧都不敢细瞧,你竟还能这般堂而皇之地问出口?”   言讫,李云辞面上又是佯装好一阵惋惜。   直将贺瑶清逗弄得忍不住又抬手又想向李云辞的手臂拧去,只这一回李云辞有了防备,略一退身,便让贺瑶清拧了空。   贺瑶清正是羞愤之际,便见李云辞唇瓣微勾,一本正经得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见状,贺瑶清垂了眸,缓缓将手置于李云辞的掌心。   李云辞随即便收拢手指,将她柔软细腻如柔荑一般的手握住,继而拉着她往外走去。   贺瑶清下意识地去轻抚李云辞掌心,一抬手便摸到了他掌心的薄茧,硬硬的戳在她的手背,竟有些刺麻,还有些奇异的感觉,好似眼下这般摩挲着,便能勾勒出他画戟横手白骨露野的模样来。   那头的李云辞好似察觉出一丝异样,回转过头来瞧她,挑了眉眼,“怎么了?”   闻言,贺瑶清倒似是做了倒脏的贼人,被逮了个正着,只得垂着头,轻轻摇了摇头,便不作声了。   李云辞原是不明所以,只顺着贺瑶清的视线望着二人交织的手,心弦一拨,随即微微松开了一些,想来是怕将她弄疼。   贺瑶清见状,心下一顿,随即反手又与他十指相扣紧握了上去,仰面朝李云辞低喃道,“我从不曾这般握过男子的手,今日头一回,心下好生稀奇,你莫要松开我。”   说罢,复朝李云辞嫣然一笑,露出一排齐整的贝齿,犹如翻山越岭跃过云端的暖阳,落在李云辞心口,诱得他心头勐得一跳,随即轻颤不止。   低头望着贺瑶清的纤纤玉指,被他的手指交织握在一处,忍不住便要去细细揉捏丈量她青葱一般的指尖。   李云辞轻拉着她的手,二人往楼下去。   -   因着先头李云辞也不曾给旁的吩咐,那头阿二一人在楼下打着转,也不知今日还赶不赶路,更不敢上楼去催促,正心下烦乱之际,便见自家王爷从二楼回廊深处走了出来,只一眼,便慌忙垂下头,再不敢乱瞧。   待人至楼下,上前见礼,“王爷,可是要出发了?”   “不急,三清山就在不远处,先去那头瞧一瞧。”至此,李云辞回过头向贺瑶清看了一眼,二人相视一笑。   -   大队人马在驿站待命,李云辞与贺瑶清二人便服出行,只带了阿二与许琮。   不仅去了三清山,还顺道去了洪都的街市,将沿街的小吃一路吃了过来,贺瑶清原比不得东珠那般好胃口,不过吃了三两家便再也吃不下了,李云辞便每样买了些包好,让阿二拿着,只说后头带着路上吃。   一行人将洪都逛了个遍,只差没有去听戏逛窑子了,至酉时末,见日头西沉才信马回了驿站。   -   夜色渐浓,因着要部署明日的路程,故而李云辞先在楼下与阿二交代事体,待他回屋时,贺瑶清早已沐浴毕上了床榻正在慢条斯理得翻着书册。   见着李云辞迈步跨入屋内,一时挑了眉头,“你怎的上来了?”   闻言,李云辞面上一窒,随即厚着面皮支吾道,“今日驿站……也不曾有空房……”   贺瑶清唇瓣微勾,敛了面,“你怎的不与阿二挤一挤?”   李云辞当即摆手,“阿二那一双汗脚,要我与他一道睡,不若直接给我一刀子来得利索。”   “何况,眼下你我……这般,我再与阿二一道,也不知他背地里头要如何笑我。”   听罢,倒逗笑了贺瑶清,“你我……哪般?”   闻言,倒教李云辞一时噤了声,倒似是有些不敢启齿。   贺瑶清见状,轻哼出声,“你连那种绣样的兜衣皆会买得,眼下竟还会知羞。”   李云辞听罢,也不管羞不羞,当即来了劲头,三两步跨至床榻前,“你今日竟穿了?”   “哪个要穿这些!”说罢,抬起枕头便朝李云辞掷去,心头不自觉便想起方才沐浴之时,因着日间他那句问话,便着意瞧了一眼,才见着那赤红的兜衣上头竟绣了两只交颈而卧缠绵不已的鸳鸯,也不知他买这些衣衫时心下是如何作想的,便是眼下思绪也忍不住翩跹,只觉羞赧不已。   复板着面朝他睥道,“你要睡这屋便睡了,只一点,不许扰我。”   李云辞连连点头,心下想的皆是迂回前进,继而也不知避一避,径直便往屏风后头去沐浴去了。   待出来,见着贺瑶清还不是要睡的模样,便装模作样地在房里慢条斯理的翻书,只心下不知飘至何处了。   -   屋内一时静默,只余轻轻翻着书册的沙沙之声,时辰渐晚,贺瑶清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却见桌旁的李云辞仍旧在瞧书,怕他是在忙公务,也不敢相扰,只眼下又委实困得厉害,遂轻声问道。   “你还不睡么?”   那厢李云辞其实早就坐不住了,听着贺瑶清这般问询,忙道,“正要睡了。”   说罢,兀自阖了书,吹熄了烛火,便往贺瑶清的床榻上头去。   不曾想贺瑶清状似不解,“你作甚?”   李云辞一顿,“自然是睡了。”   “你昨日如何睡的今日自然还是如何睡。”   李云辞闻言,瞠目结舌,开口辩驳,只道昨夜如何能与今夜相提并论。   贺瑶清轻笑,如何不明白他眼下之意,却也不与他说道理,“再多言,你便下楼去与阿二一道睡罢。”   说罢,兀自钻入被衾中,只给李云辞留了一个后脑勺。   李云辞当即歇了气焰,只得将收入柜中的铺盖又翻了出来,铺在地上。   只今夜乌团云枕软香金玉在旁更甚昨日,自然更是睡不着。   一夜皆是翻来覆去,却连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待外头月影高高挂树梢,望着那头唿吸渐缓已入了睡梦的贺瑶清,李云辞心下一横,干脆蹑手蹑脚地爬起身行至床榻边,就着床沿便躺了下来。   只驿站的床榻自然比不得王府的宽大,又因着贺瑶清是睡在床榻正中,只苦了李云辞那样高大的身形只能轻栖在窄窄的床沿处。   可饶是如此,李云辞心头皆如煦风扫过一般翕翕然。   那头贺瑶清正是睡意朦胧之际,骤然察觉身侧多了一人,勐得一睁眼见是李云辞,当即嗔怒道,“快些下去。”   李云辞却耍起了无赖,闷声道,“那地板上头又是冷又是硬,我明日还要赶路,你竟也忍心。”   闻言,贺瑶清倒是真的再不敢与他胡闹,横竖他只规规矩矩地睡在一侧,心道一句罢了,便微微朝内翻了一翻,只让他再拿一席被衾来。   李云辞见状,心下大喜,忙不迭得又去柜子中拿了一席被衾置于床榻之上,掀了一角钻入内。   夜实在是深,想来也只有李云辞能在玩耍劳累了一天后这样晚了还有十足的精神头,贺瑶清却委实提不起力气,阖了眼不多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但她委实高小瞧了李云辞面皮之后,睡至半夜,他竟兀自撇了自己那床被衾,非要挤着与贺瑶清二人合盖一床被衾,还美曰其名是怕她冷。   可眼下不过是初秋,他身上火热滚烫得犹如一个地笼一般,只将睡梦中的她热得忍不住将一双手皆伸了出来。   -   翌日一早,李云辞醒得很早,不过是窗外枝头的一声鸟叫便将他闹醒了,只觉已许久不曾这般好眠过了,缓缓睁了眼,便见怀中之人正面朝着他微微蜷缩着身子,内衫宽松,一双藕臂露了一截置于被衾之上,螓首枕在他的臂膀上头,缎面一般的乌黑发丝泻在枕边。骤然一瞧,只觉她面庞雪白,连着脖颈处皆是纤细莹嫩的模样,教人忍不住便想将她拥入怀中,最好是贴着他睡才好。   可李云辞一动都不敢,生怕将她闹醒了便要打破眼下的软香温玉。   正这时,李云辞瞧着从中衣对襟里头露出兜衣的一角,心下微动,鬼使神差地放缓了唿吸,复低了眸望了一眼,却不过一瞬,便犹如做贼一般蓦得收回了视线。顿了顿,瞧着枕畔之人仍没有半点要醒的迹象,便干脆大着胆子又瞧了一眼。   原是一件藕粉色绣并蒂莲的兜衣,缎面莹润,更称得她襟下隐隐约约的半弧细腻酥软。   少顷,贺瑶清许是要醒,只在李云辞的臂膀之上下意识得用脑袋摸索着舒适的位子,更抬了左手轻置于李云辞臂膀之上,如此一来,便是不刻意去望,都能瞧得见沟壑深深玉酥晃,直叫李云辞心头都勐得一震。   再不敢乱瞧,忙收回视线,望着帐顶拼命默背兵书。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贺瑶清婴咛了一声,李云辞忙闭了眼装睡。   贺瑶清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时便见着枕头一张放大了的李云辞的脸,心下一慌,忙坐起身,这才后知后觉得想起昨夜李云辞是如何厚着面皮爬上她的床榻。   只可恨眼下枕畔之人竟还是一副无辜的作态,贺瑶清心下气恼,抬了玉足便向李云辞腰际踹去。   可李云辞到底是练过的,贺瑶清一双玉足软绵绵的似包子一般,踹在李云辞身上只觉弹润软绵,半点杀伤力也没有。   却还是抬手轻叩住足腕,轻笑道。   “若是踹坏了,日后吃亏的还是你。”   闻言,贺瑶清一时愕然,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李云辞的意思,面上“腾”得惹了一层绯红,随即便挥着拳头朝李云辞心口砸来。   却不过被李云辞叩了手腕便再动弹不得了,贺瑶清眼下正怄着气,如何能歇,当即抬了足又要向李云辞的胸腹踹去。   二人便这般又在床榻之上胡闹了一阵,直将好端端的床褥闹得一片狼藉才作罢。   待出房门时,已是日晒三竿之际。   收拾停当出发时,已过晌午。   -   至此,后头再住驿站,李云辞皆有法子教那驿站赶巧得只剩一间房,继而再惹得贺瑶清心软不已故技重施与她睡同一张床榻盖同一床被衾。   可因着贺瑶清还在气着他先头问都不曾问一句便自作主张打算将她送回雍州城这一桩,故而旁的事体,便是李云辞每每动了心思,便也只能自灰溜溜得冲冷水澡去。   -   往东的一路上李云辞便再不曾赶过路,走走停停原两个月的路程硬是走出三个月的架势来。   那厢阿二心下微叹,这般去金陵城述职,年前也不知能到不能到的。   许琮倒是一眼瞧着阿二魂不守舍的模样,笑道,“至年下,你家阿九怕是要生了罢?”   阿二听罢,兀自翻了个白眼,抽了马鞭,也不理他。   -   原刚上路时,只贺瑶清一人坐在马车车厢内,阿二或是许琮驾马车,李云辞皆是策马在旁,与马车并行。只渐渐地,李云辞因着有时要看雍州送来的公文便上马车与贺瑶清一道坐着,可公文再多,也有瞧完的时候,初初还寻着旁的由头上马车,过了几日,便不管不顾只窝在马车里头连样子都不装了。   贺瑶清靠在马车内小案旁瞧书,也不管他,反正他不要面皮,也不是第一回 了。   只叹先头竟不曾瞧出他竟是这样厚颜之人……   -   离金陵城越来越近,可二人好似有商量好了一般,谁都不去提金陵,不去提日后,直将这一段路行出了游山玩水的作态来。   这日,一行人正往崤山去,待午后便入了城,寻了驿站放了行李。   李云辞带着贺瑶清,后头跟着阿二许琮,一行人便又上了街。   以免旁生枝节,白日里头出门时,贺瑶清皆是戴着幕篱的。   因着今日赶路,故而还不曾用午膳,只寻着一家酒楼便入内了,叫了些当地时兴的菜肴,正用着呢,却听到长街那头传来吵闹声。   李云辞抬了下巴差阿二去瞧一瞧,阿二得令随即跑了出去。   不多会儿人便回了,“回禀主子,是那头有个人在卖女儿,只属下听着,好似是咱们雍州城的口音。”   闻言,贺瑶清心下一顿,抬眸望向李云辞。   李云辞默了默,放下筷子,只道去瞧一瞧。   四人出了酒楼,阿二便走在一旁引着路,待至街口,果然一个女子跪在路边,一旁还有一络腮胡的汉子,年岁瞧着略长。   只听得那络腮胡汉子叫唤道,“我家这个闺女,原在雍州城里头做得一手好针线,眼下初到贵宝地,盘缠用尽,我也舍不得瞧着她跟着我受苦,只想替她寻个好人家!”   话倒是说得感人肺腑,只那声调倒是半点瞧不出伤心,倒似在叫卖牲口一般吆喝,贺瑶清敛了眉头,跟在李云辞身侧走近了想去瞧一瞧那姑娘。   只一眼,便教贺瑶清一时怔楞,那跪地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头在寻雁堂的荔儿。   只见她泪眼婆娑,背脊微微颤抖着,不住地抽噎。   一旁看热闹的人围拥了好些,不乏有几个肥头大耳的汉子对荔儿评头论足。   只说瞧着是如何得细皮嫩肉,御起来如何的翕翕然。   随即便上前与络腮老汉讨价还价。   污言秽语直将贺瑶清听得满面不愉。   那头李云辞倒似是瞧出了贺瑶清的异样,弯下头轻声道,“你认得?”   贺瑶清轻声嗯了一声,“原是我绣坊的一个绣娘,听翠儿说先头突厥来犯她被她父兄带出城了……”   “你帮一帮她吧?”   李云辞闻言,遂朝阿二示意。   阿二得了令,拨开挡在跟前的人群,至那络腮老汉的跟前,也不多话,问了银钱,当即便掏了钱袋子。   那老汉见状,想来是大户人家,忙咧着一口黄牙连连道谢,还转头让荔儿日后好好伺候人。   那荔儿哭得不能自己,见阿二举手投足皆是有理,与方才在一旁的那几个男子比已然不知好了多少,便向阿二盈盈一拜,婆娑着泪眼道谢。   阿二赶忙摇着手,只道方才皆是我家主子的意思。   荔儿闻言,顺着阿二的目光向后头瞧去,眸间一时怔楞,慌忙站起身趔趄着步子向李云辞那处行去。   那厢贺瑶清见状,只当时荔儿瞧出了她,正下意识要抬手去扶荔儿之时,却见荔儿扑通一声跪在了李云辞身前。   只余贺瑶清一双手半悬在空中,这才想起原她眼下戴了幕篱,面上也不曾贴之前在寻雁堂时的面皮,无怪乎荔儿不曾认出。   贺瑶清复侧眸瞥向身旁的李云辞,便见李云辞面色如常不着痕迹得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倒似是给荔儿的衣衫腾出了半步的位子来。   那荔儿如泣如诉,哽咽道,“不想在雍州城不过寥寥数面,今日竟是郎君救我于危难。”   贺瑶清听罢,见李云辞面色淡漠连话都不欲说,只得朝荔儿轻声道,“无须多礼,快些起身罢。”   荔儿闻言,忙朝贺瑶清福身,道了一声谢。   贺瑶清瞧着荔儿的模样,只觉比先头在寻雁堂时更清瘦了好些,“可用过吃食不曾?”   荔儿低垂着眼眸摇了摇头,贺瑶清忙将带荔儿回了方才四人用吃食之处,替她点了一些吃食。   荔儿满眼的感激,谢了贺瑶清,复又去谢了李云辞。   待膳毕,一通询问下来,贺瑶清才知晓原荔儿的阿耶竟是个烂赌的,越近金陵城街头上的花样自然越多,再回雍州城那是万万不肯,一路上吃喝嫖赌好不快哉,只输光了身上的银钱,便将主意打到荔儿身上头。   若没有不是碰着了贺瑶清,怕是要被卖进窑子里头去。   说到这处,荔儿伤心不已,只不住得抽噎。   贺瑶清心下好一阵怜惜,轻抚着荔儿的背脊宽慰着,女子于世上艰难,原她自己也是知晓的,默了默,随即掀了幕帘的一角,朝正负手立在门旁的李云辞望了过去。   那头李云辞见状,心下了然,随即朝阿二示意。   阿二得了令,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碎银于那荔儿,另外给了两张银票,交代荔儿银票贴身放,不好轻易现眼,碎银放在身边平日里头用。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便是要她拿了银子自寻生路去。   那荔儿见状,一时默然,心下微转,面前这位郎君她分明没有认错,定然是先头日日待在寻雁堂对过酒楼的那一位,只眼下他身侧那位女子身形倒是与寻雁堂的掌柜瑶娘有几分相像,声音却断然不是同一个人,原当那郎君是个专一的,眼下瞧着也是个喜色反复的。   眼下这处人生地不熟,手上的刺绣功夫若没有好的绣样来亦不会有人来买账。手里的银子总有会用光的一日,到那时还不是得随便入府做个洗脚婢伺候的也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   抬手轻拭泪,“娘子也是雍州人么,不知与郎君是如何相识的?”   ……这原是说来话长的,贺瑶清便随意寻了话头搪塞,只道不是雍州人,二人不过是路上相识。   话音刚落,冷不防李云辞回身望过来,面色冷沉,只贺瑶清却忍不住缩了缩脑袋,抬了帕子掩住唇边的笑意。   只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荔儿闻言,心下一顿,已然拿定了主意。   遂将银票与碎银推至一旁,朝贺瑶清泪眼婆娑道,“娘子给了我银钱,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我一个弱女子,眼下人生地不熟,万一路遇歹人可如何是好。”   “我瞧娘子身边不曾有女使跟着,娘子不若让我跟着你罢,我一定听话的。”   话音刚落,那头李云辞已回转过身来冷眼望着荔儿,眉眼沉沉,好似一眼便将这个叫荔儿的女子瞧了个透,心下一声嗤笑,随即别过眼朝贺瑶清望去。   不想贺瑶清原就对荔儿的遭遇心疼不已,又因着先头是她绣坊的绣娘,眼下不过是不便相认罢了,再听荔儿说完,亦觉得是这个道理,遂抬眸朝李云辞望去。   至此,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静默不语。   荔儿见状,随即蹒跚着步子起了身,越过阿二,跌跌撞撞地跟在李云辞身后,“今日郎君与娘子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只求能跟在郎君与夫人身边为奴为婢。”   李云辞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得一蹙,只一眼便教荔儿只觉周身的气压无端低了好些,一时吓得再不敢多言。   那头李云辞却掠过荔儿只望着贺瑶清,却见贺瑶清步履纤纤上前来拉了拉他的袖弯,一双眼眸盈盈流光,倒似是要他将荔儿收留下来一般。   李云辞心下一顿,蓦得来了气,只道一句你看着办,便迈步出去了。 第89章   “原瞧你着湘妃色,最是……   贺瑶清原也知晓, 他们还要去往金陵,身份也不好轻易示于外人,故而带着荔儿总归是不便, 便想着问一问李云辞,可否有旁的地方可以安顿,原这处她亦是不熟, 不想话都不曾说出口,便见李云辞甩着脸子走了, 一时怔楞, 却还不及应, 身后的荔儿便又是哭哭啼啼的声音传来。   “娘子……”   贺瑶清无法, 遂道, “我们原也是路过此处,还有旁的事体在身, 断不会要你为奴为婢,待替你寻着合适的落脚地你便走罢。”   闻言, 荔儿一默,遂缓缓点了点头, 瞧着很是乖巧识礼。   至此, 贺瑶清带着荔儿出了酒楼,只李云辞已然走出去老远, 贺瑶清见状,只得微微拎起裙摆小跑着跟上前去。   好容易追上了李云辞, 还不及说一句,李云辞便又不管不顾地大着步子上前,原他身量就高一双腿更是长而有力,眼下这般橐橐而行, 让贺瑶清如何能跟上?   当即愤懑不已,放下了裙摆也不去追了,只与阿二、荔儿二人一道慢慢往回走。   索性驿站原就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三人入内时,李云辞正在大堂内坐着不曾回房,见着她回,也不曾上前来与她说话,贺瑶清抿了唇,回头瞧着荔儿身上的脏污,便先差人烧些热水,撤下幕篱,带荔儿去后院梳洗去了。   那头荔儿见着贺瑶清的面貌,已是舌桥不下之际,心下只叹,难怪这郎君舍了瑶娘与这位娘子在一处……   此处不似洪都,一应要更富饶一些,故而后院不仅有下人梳洗之处,还有两间单独的浴房,供给贵人的。   热水这些原都是常备的,故而眼下贺瑶清要,不多会儿便有了,待荔儿去了浴间,贺瑶清便回了房寻了自己的一套衣衫拿去给荔儿换了。   待这些事体做好了,便回了大堂,与李云辞坐在一张桌旁,敛着眉头,“你怎的无缘无故给我摆脸子?”   声音婉转低侬,倒似有千般委屈万般冤枉,直将李云辞才刚还冷硬的心肠倏地便软了一层,正要启唇说话。   身后荔儿已沐浴毕从后院出来了,只见她细碎着步子掀了幕帘,入堂前。   贺瑶清见状,瞧着身着她的衣衫的荔儿,干净清爽,只李云辞替她买的衣衫又刁钻,皆是该瘦的地方不肯多一寸,该松的地方不肯收一分,荔儿到底年岁更小些,还撑不起这样的衣衫。   荔儿见着贺瑶清,盈盈一拜,“娘子……”   随即又朝背对着她的李云辞轻声见礼,“郎君……”   那头李云辞闻言,下意识侧过头来朝荔儿睥了一眼,只一眼,却教他才刚软了的心头又硬了起来,当即渐凝,随即朝贺瑶清定然望了一眼。   随即冷笑一声,话也不曾说一句,起身撩开衣摆便往二楼房内去了。   贺瑶清见状,当真教她一时不及应,心头是一瞬的愕然。   那头荔儿望着李云辞上楼的背影,行至贺瑶清跟前,不明所以,“郎君怎么了?”   贺瑶清没好气,“哪个晓得。”   荔儿随即笑道,“先头在雍州城时,我瞧郎君倒不像是这般阴晴不定的人呢……”   这话说出来,倒引得贺瑶清心弦一拨,眉眼几不可见得一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故意佯装生了稀奇出言相引道,“你竟与他在雍州便相识了?”   “正是呢,那时我原在一家绣坊的二楼做些针线,郎君便总在街对过的二楼吃茶水,一抬头便能瞧见的……”   听罢,贺瑶清的唇瓣微微勾着,李云辞究竟在寻雁堂对过的茶楼究竟所为何她再清楚不过,可眼下这个荔儿明里暗里地好似在说着她与李云辞的不解之缘。   先头是瞧着她原是她绣坊里头的人,身世又这般不顺,便想着力所能及帮一帮,可眼下瞧着,这个年岁不曾及笄的荔儿,却有着自己不可言说的心思。   贺瑶清随即顺着荔儿的话转了话头,只惊奇道,“哦?你竟还会做针线?”   言讫,那荔儿当即便觉说错了话一般,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贺瑶清,却见她面上半点瞧不出情绪来,遂道,“只会一些皮毛,缝缝补补还是做得的,娘子可有衣衫要修补的?”   贺瑶清唇瓣一勾,也不与她客气,唤了驿丞来,“我原于此处不大熟,可有什么绣坊么?”   驿丞便如数家珍一般报了好些个绣坊来。   闻言,贺瑶清让驿丞写一封荐信,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体,不过是入绣院当一个绣娘,驿丞的面子想来是足以。   那头荔儿见状,心下惊慌不已,面上作出一副如泣如诉的模样随即跪地哭求,“娘子,可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我即刻便能改的,只求娘子莫要赶我走……”   贺瑶清面上状似不解,“这番话我倒是听不懂,我便不曾应你说要留你,既如此,何来赶你之说?何况,我替你寻好出路,怎的你却是这副好似我要坑害你一般。”   话毕,又面带笑意得将荔儿搀起,“何况,你有驿丞的荐信,在绣坊里头也不用怕凭白被人欺负。”   “自然了,若日后你还有旁的更好的去处,也不用屈于一处当个劳什子绣娘。”   说罢,唇边的最后一丝笑意皆隐了,抬手吩咐阿二拿一包碎银来,“原驿站也没有旁的空房间,你于这处多有不便,今夜便过去罢。”   随即朝阿二示意。   原阿二便最是油滑之人,面皮可比许琮厚实多了,眼下既得了令,也不管那荔儿如何泪眼婆娑,当即便将人架起,力气之大,荔儿如何挣脱得开,口中倒是半点不得罪,“姑娘请随我来,我这便送你去。”   一路哭哭啼啼直至出了驿站的大门,荔儿才知晓她再没机会留下了,只心下抱了怨,分明先头在街上酒楼时,待她还是柔声细语,原以为是个心思单纯之人,入了这处驿站,统共也不曾说过十句话,一时却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何处教那娘子骤然便冷了心肠……   -   这厢贺瑶清见着阿二将荔儿送走,继而便想起先头莫名甩脸子的李云辞眼下还正在二楼屋内呢。   遂提了裙摆,莲步纤纤上了木梯,待绕过回廊,至门前时,也不叩门,只听得“吱呀”一声将门推开后便迈步入内了。   屋外日头正要西落,暮霭沉沉之际,窗户大开,昏黄的日光透进来,将屋内都陇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这处驿站比洪都的驿站大了许多,连带着房间也宽敞了许多,贺瑶清环视一周,便见李云辞正在案几旁,慢条斯理得翻着书。   贺瑶清至桌旁倒了一盏茶水,继而步履纤纤得行至案几旁,翘着兰花指小心翼翼地将茶盏置于李云辞跟前,喁喁细语道,“郎君,请用茶水。”   言讫,李云辞却连头都不曾抬一下,眉眼便如贺瑶清初初入梁王府时那般淡漠又冷凝。   贺瑶清见状,眉头轻蹙,闷声道,“你眼下,是要故意气我么。”   语毕,那头李云辞将手中的书册掷于案上,只听得“啪”的一声,随即便是他怒极反笑的声音。   “究竟是哪个是故意气人的那一个?”   闻言,贺瑶清面上讪讪,忙行至李云辞身旁面朝他坐下,避重就轻得唤着郎君,声音又细又软,只顾着撒痴。   李云辞眼下却不肯轻歇,挑了眉眼,“那个叫荔儿的心思只差不曾写在脑门上了,你竟还能允了她跟着,你究竟是如何作想的?可是你全然都不在意我么?”   贺瑶清随即启唇轻声相驳,“我哪里想允,原不过是想着她先头在我绣坊中做绣娘的,日子本就清苦,眼下落了难,一时没有去处,便想问问你可有旁的去处可以安排,哪曾想你竟说让我看着办,此处我人生地不熟,我能如何看着办?”   李云辞闻言,面色这才有些微微的松怔,继而勾了唇角,朝贺瑶清瞥了一眼,“当真?”   贺瑶清顺着台阶,连忙便应了下来,点头如捣蒜,直接发髻上的钗环晃得叮当作响。   “自然是真的!原人心隔肚皮,我识人本就不行,如何比得上你呀,慧眼识珠,一眼便知晓那荔儿醉翁之意在何处么?她先头在我绣坊时话亦不多的,每每你在对过茶楼坐着时,也不曾瞧见她朝你多瞧。”   话毕,又添了一句,“何况,我家郎君样貌生得好,招蜂引蝶的事儿也不好皆怨我,是也不是?”   “我都差阿二将人送走了,郎君莫要生我气了罢……”   贺瑶清垂了眸伸了手指轻轻勾着李云辞的袖襟,纤细的指节便有意无意地绕着衣袖打着卷儿,一圈又一圈直接将衣襟缩至李云辞手腕处才微微松了,继而又一圈一圈地卷起,周而复始,好似得了趣儿。   李云辞一低头,便见着了这样一幕。   身畔之人一手撑着坐塌,身子倒似是没有骨头似的只差没有靠在他身上了,眼眸低垂,让他只瞧得见窗外最后一缕日光下头隐隐轻颤着的眼睫,还有便是她另一只不得闲的手,正在把玩着他的衣袖。   倒似是拿捏住了他的七寸,知晓他定然不会真的与她生气,便随意与他油腔滑调了。   那模样不过一眼,便扰了李云辞的心神,只觉娇酥不已,亦教他恨不得当即便将她拥入怀中,哪里还舍得与她生气。   -   贺瑶清正瞧着李云辞袖口上头繁复的花纹,心下琢磨着先头替他绣的那件衣衫还不曾得机会给他,又想着他眼下这件衣衫虽说瞧着便是价格不菲,皆是上等的好料子,可袖口的金线缕得太厚了些,金线原就硬,这般行动多有不便,没得不经意划了手可如何是好。   正是百转千回之际,不想李云辞却倏地抽回了手,亦将她手中的他的袖襟一道抽开。   贺瑶清一时不及应,抬眉望着李云辞,一脸茫然地撞进李云辞晦暗无明的眼眸中。   李云辞收回目光,刻意沉了面,一字一句闷声道,“你还将衣衫给她穿了,那原是我一件一件替你挑的,我瞧你面上竟半分犹豫都不曾有,轻易便给了旁人。”   闻言,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这才想起她竟作下这般错事,无怪乎李云辞这样生气,可眼下荔儿已被阿二送走了,衣衫想来也讨不回来,便是讨回来了也再不会穿,一时愤懑不已,眉头当即蹙成了一道小川,更是愧怍不已。   李云辞见贺瑶清不置一词,复道,“想来在你眼中我亦是如此,日后你腻烦了便也可以随意将我推至旁人枕畔。”   贺瑶清听罢,当即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面上更是震惊不已,愣了半晌,才轻呼一声,“天爷呀——你——”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哪个腻烦了哪个要去寻旁人,我今日做下了错事,你便要这般上纲上线么?还要不要我活了?”   只话音刚落,李云辞一副“你不曾么?”的表情便望了过来,直将贺瑶清望得好一阵心虚。   从前在王府南院偏院时,她确实让李云辞另娶了东珠的,可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下倒好,皆成了她的不是。   亦让她在今日这事儿上头矮了半截气焰。   眼下到底是她的不是,自然不好再嘴硬,只得复软了声线讨好道,“原是我错了,你莫要生我的气了罢……日后再不会的,你送我的东西我定然皆一一放好,莫说是给旁人,便是瞧亦不给瞧一眼的。”   闻言,李云辞挑了眉,“当真?”   贺瑶清慌忙点了头。   可李云辞却还是一副“我不信”的模样,直恼得贺瑶清心跳皆是杂乱无章。   “郎君要如何才肯信我?”   李云辞微微回转过头,眸光灼灼得望向贺瑶清,其实自她坐到他身畔与他低声絮絮之时,他的气便消了大半,后头再说,不过是逗弄于她。   月牙儿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树梢,稀薄的月光从大开的窗口甫进,映着贺瑶清眼眸晶莹剔透,唇瓣上头好似抹了一层上好的口脂,教人忍不住衔住细细吮吸。   李云辞心下默了又默,那点逗弄她的心思现下却全然成了磨砺他自己,唇口不住地发干,喉结微微滚动着……   视线不受控似地缓缓向下游弋,眸光不定,恍过一丝不自然之态。   不过一瞬,便又慌忙收回视线。   继而道,“原瞧你着湘妃色,最是好看。”   -   闻言,贺瑶清见状,面颊一红,已然知晓李云辞这厮在作想什么,默不作声地抿了唇,在李云辞的注视下起了身,云履纤纤行至那大敞的窗牖前,抬手落了窗棂,阖上窗户,将那洒满屋的清辉皆关在了外头。   因着屋内还不曾点灯,瞬然便暗淡了下来,将二人的交缠又错开的眸光、轻缓又低沉的唿吸皆湮灭在寥寥黑暗中。   渐渐地,贺瑶清缓缓行至桌前,在桌面摸索着烛台与火折,倏地便点亮了。   烛台上暖黄的烛光去轻轻摇晃着,火光摇曳,将跟前贺瑶清的面庞映得粉嫩又莹白,眸子盈盈若星河一般。   李云辞漠然不语地瞧着她落在墙角的影子,烛光之下纤腰袅袅,连那脖颈之下横陈的锁骨都尤为纤细。   正这时,贺瑶清抬眸望了过来,唇边带着隐隐的笑意,似真亦假,“天这样晚了,不去沐浴么?”   骤然闻言,李云辞心下蓦得一跳,面上愕然不已,随即便撞进贺瑶清那晶莹的眸子中,心跳骤快,倒似是下一刻便要从喉间蹦出一般,慌乱到手足无措,站起身连改迈哪一只脚都不知晓。   直将贺瑶清逗得抿唇轻笑,待见着李云辞起身,遂道,“差人替我送些热水来罢。”   虽说驿站里头有贵人专用的浴房,可贺瑶清到底是女子,房间又在二楼,如此往复多有不便,便干脆在屋中置一屏风,在屋内沐浴。   李云辞闻言,话中相邀之意好似是呼之欲出,心神是荡漾不已,哪里还再耽搁,随即迈步出去,不多时便有热水送了进来。   -   那厢李云辞下了楼,径直便往后院的浴房去了,待一脚刚踏入浴桶中,身上都好不曾沾到水,便抬腿出了浴桶,已然是要起了!   只才刚撩了衣衫准备换了,却又想着,这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倒似是他眼下是多猴急之人一般,现下上去她定然如他一般才刚入浴……   想罢,复又入了浴桶内,阖了眼,竖着耳朵听着墙角更漏的声音,手指下意识地瞧着浴桶边,发出“嗒嗒”的声音。   又过了半刻,浴房内四角跪着的仕女青铜烛台不过才燃了两分,李云辞便委实坐不住了,遂起了身胡乱擦拭一番,换了衣衫,只在穿外衣时,便瞧着先头备在浴房的外衫颜色好似太深沉了。   只他的行李皆在房内,眼下回房去拿是绝无可能,遂唤了许琮。   许琮立身站在门外应道,“王爷有何吩咐。”   “马车上头可还有我旁的衣衫么?”   “这两日穿得到的皆拿下来了,马车上头想来只剩些不常穿的了。”   既不常穿的便是稍厚些的衣衫了。   许琮说罢,便垂首等着吩咐,浴间是一阵默然。   半晌,才听到一句,挑几件来。   许琮得了令,正要去吩咐,便听得浴间又传来声音,“罢了,都抬下来罢。”   闻言,许琮心下不明,却也只得吩咐人将马车上头的几口箱子搬了下来。   因着李云辞向来不喜旁人伺候沐浴,故而许琮将几口箱子搬入浴房后,便退出门外。   半晌,才见浴房的门“吱呀”一声从内推开,继而便见身着月色襕袍的李云辞从内迈步走了出来。   夜风飒飒,直将襕袍的衣摆拂得微微作响,映着月影婆娑,更称得李云辞身形伟岸,身姿挺拔。   原李云辞极少穿这样浅色的衣衫,骤然一见,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李云辞望了望定了神的许琮,这才负手往堂内去。   -   李云辞行至二楼屋外,因着紧张,下意识深唿了一口气,待心神略定,才佯装平静地推门。   内里只燃着一盏烛火,火光摇曳昏黄,李云辞入内一瞧,却见贺瑶清竟已然歇在了床榻之上,眼下正斜靠在床榻之上翻着书。想来是因着方才沐浴,故而一头青丝不曾绾起,只散落在身侧,身上只着了一件中衣,肩上随意地披了一件外衫,连花纹都瞧不清楚。   -   那头贺瑶清见着李云辞入内,一时愕然,只敛着眉头望了他一眼,不明就里。   “穿得这样厚实作甚?外头很冷么?”   闻言,李云辞愣了半晌才顺着贺瑶清的话头期期艾艾得嗯了两声,张口胡说絮絮道,“好似变天了,才刚沐浴完只觉有些冷。”   只想将他的“兴师动众”遮掩过去。   可话说出口,李云辞心下一时懊恼,俨然此地无银一般。   遂抬了眉眼去瞧那床榻上头之人,索性她又低头瞧着手中的书,倒不曾留心方才他究竟说了什么。   李云辞心下一松,只贺瑶清不吱声,他亦不敢随意上床榻,只去案头挑了一本书翻阅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外头夜色渐浓,李云辞终于听见贺瑶清缓缓阖上书册的声音,随即便是一声轻而软的声音传过来。   “你不睡么?”   闻言,李云辞眉眼一跳,只道夜深了,自然是要睡了,遂装模作样亦阖了方才分明看了许久但却连书名都不知晓的书册。   贺瑶清抿唇浅笑,“那将烛火熄了罢。”   李云辞至桌旁,熄了烛火,往榻上去。   贺瑶清今日不曾像先头几日那般撇了李云辞先睡,只盈盈浅笑得抱着被衾靠在枕上,俨然似在等着他一般。   屋外夜风拂过,将投在窗户上头稀疏的树影摇得微微作响,二人四目相对,一时之间屋内静得只余交织缠绕轻轻浅浅的唿吸之声。   蓦得,墙角的更漏“滴答”一声,便见贺瑶清缓缓抬手置于内衫的系扣之上,轻轻拉开系绳,青丝瀑泄,脖颈雪白,半弧挺翘。   正当李云辞心头浑浑噩噩激荡不已之时,贺瑶清菱唇轻启,“可瞧清楚了?”   瞧着那露出半截的湘妃色兜衣上头正绣着一朵饱含晨露鲜艳欲滴含苞待放的牡丹,李云辞微微颔首,口中呢喃,“阿瑶……”   不想话都还不及说完,便见她将才刚落开的衣衫复敛好又重新将系绳系好,将小荷半露的春光又皆掩了起来。   李云辞面上正是愕然不止,又听着贺瑶清侬侬软语道。   “王爷孝悌,妾身断不敢忘王爷眼下正是热孝。”   “一年热孝早已过了的……”   “妾身只记得在雍州城外,王爷字字铿锵,只道要守三年孝期,妾身那时便觉王爷乃世间少有的嵚崎磊落大丈夫,想来眼下王爷定然不会做自食其言之人。”   言讫,贺瑶清也不瞧李云辞面上之神色如何精彩,兀自敛了心下的笑意,拉了被衾一角,信信然钻入被衾之中,徒留李云辞一人犹如被头闷头打了一记般坐在床榻之上不发一言。   李云辞怔了半晌,才见被衾之下初初不过是轻轻颤动着,渐渐地那被衾被抖动着浮起落下不止,至最后,被衾之下那纤袅的身影再也绷不住一般,吃吃得笑出声,直接被衾抖动着浮起落下不止……   可偏偏他拿笑得花枝乱颤的贺瑶清半点法子也无。   不多会儿,歇了笑意的贺瑶清气息微沉,俨然是睡过去了,饶是如此,唇边仍旧挂着隐隐的笑意。   只这一晚,李云辞再不曾睡着过,不过是一趟一趟往楼下的浴房跑…… 第90章   “阿辞,方才我心下颇是……   自从那晚后, 后头不管再在何处落脚,莫说驿站有没有多余的空房,便是没有, 那阿二便是睡大堂之人,横竖李云辞再不曾与贺瑶清睡过一张床榻。   原见过千山,若日日在一处, 皆是动如火掠之态,焉能心如止水不动如山。   只贺瑶清经了那一遭, 好似在这上头开了窍, 总爱逗弄于他, 每每他不与她睡一个屋子, 她便时不时地去他屋子里头晃悠, 引得他又是一通胡闹,那档子事儿却是一概做不得, 直惹得李云辞捶胸顿足之际便姗姗离去,翻来覆去, 乐此不疲。   初初李云辞倒真是被贺瑶清拿捏住了七寸,当真是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每每箭在弦上之时, 便听得身下之人蹙着眉头佯装惋惜一般戚戚然说着热孝之事,几回下来, 李云辞深谙贺瑶清那故意逗弄之意,至后头, 便也想明白了,虽说近不得身,可将人笼在怀里,将一团子绵软置于掌心轻拢慢捻却是半点由不得她说个不字。   横竖是饮鸩止渴, 直将贺瑶清挑弄得哀哀讨饶亦不肯轻歇。   至此,贺瑶清便成了那先败下阵来之人,老实了好一阵。   -   去往金陵城的路李云辞一行人走得极慢,一路与贺瑶清游山玩水一般,可再远的路终有到的一天。   这日深秋,树影萧疏,云迷雾锁。   厚重的深云犹如浊浪排空之态将高悬的日头掩了大半,直将人压得好似喘不过气一般,只稀疏的几缕日光洒着昏黄的光线落在金陵城郊外官道之上的一辆马车上头。   马车内里的女子抬了皓腕,纤纤玉指轻勾,将车帘掀起一瞧,露出一双盈盈若秋水的眼眸向马车前头轻眺着,女子肤如凝脂,面似满月,正是贺瑶清。   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端的金陵城城楼愈来愈近,乌云积攒环绕,萦萦不绝,叫贺瑶清心下兀生了好一阵压抑之感,遂看向正策马与马车并行的李云辞,只见李云辞唇瓣略勾朝她望了过来,不过是一个浅浅的笑意,便将积在贺瑶清胸口的愁肠百结扫开了好些。   贺瑶清仰面朝李云辞粲然一笑,轻声道,“反正,我二人在一处。”   闻言,李云辞微微颔首。   又行了一阵,李云辞蓦得挥停了队伍,唤许琮上前,吩咐他带着一队人马留在此地,阿二一道入金陵城。   许琮闻言,当即不肯允,“王爷,让属下与您一道入城罢!”   李云辞摆了摆手,只道莫多言。   至此,李云辞带着剩下的小队人马,缓缓朝前去。   -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见着了金陵城楼巍峨之全貌。   城门外已有一行人在候着。   李云辞随即翻身下马,那行人便迎了过来,待近了才发现,竟是蔺璟一行。   那头蔺璟朝着李云辞信步而来,引着身后一行大臣们毕恭毕敬行作揖顿首大礼。   “先头得了殿下的手书,想来今日便要至,圣上便差蔺某出城在此恭候。”   李云辞抬手虚扶,“有劳众位大人。”   蔺璟身后的一行人便上前,对着李云辞夸赞不已,不过是一些年轻有为战功赫赫威名远播之言。   那厢蔺璟目光越过李云辞望向他身后马车,复又向前一步,朝马车行一礼,“想来座上是王妃,蔺某见过王妃。”   贺瑶清在马车内听着外头一行人的夸赞之言,冷不防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马车的幕帘外头传入内,她自然认得蔺璟的声音,心头陡然一紧,随即升起好一阵腻烦,连幕帘都不曾掀,见都不曾见那人一面,只在车内虚福了身,“蔺大人有礼了。”   至此,众人寒暄过后,便上马入城,只听得“嗡昂”的声音,金陵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倒似是个吃人的巨蟒张着血盆大口,待众人入内,便又缓缓地阖上,将城外的秋水盈盈木落翩翩皆掩在了外头。   -   贺瑶清仍旧坐在马车上头,马车行于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之上,街道两旁站了好些瞧热闹的民众,街上微风簌簌,将两侧的车帘时不时卷扬而起,待围拥的百姓见着马车内坐着的女子的容貌,渐渐才知原是雍州梁王殿下之妻,今日梁王殿下回金述职,二人伉俪情深,故而王妃一道跟来的。   至此,惊羡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那头蔺璟原是策马在李云辞的身侧后,街道两旁百姓的絮絮赞叹之声他如何听不到,面上却是半点瞧不出异样,只轻拉着马缰的指节微微发白。   待至宫门口,众人下马,李云辞与众位大臣径直去了前朝,贺瑶清便被一行皇后宫里的嬷嬷女使带去了皇后宫中。   只贺瑶清望着跟前的嬷嬷与女使,只觉面生得很。   -   贺瑶清跟着宫人嬷嬷云履纤纤得挪着步子,虽是深秋,可御花园仍旧是万紫千红,便是有秋风掠过,也是落英缤纷的美景。   贺瑶清上了石阶,踏着玉石铺就的深深回廊,雕栏玉砌富丽堂皇,可她自始至终都不曾侧眸去瞧一眼。   这宫里头的花团锦簇珠围翠绕瞧着分明最是惹眼不过,原她对这处吃人的牢笼最是清楚不过,那些目光所及之处的云蒸霞蔚,皆不过是为着粉饰这脚底下描金刺朱的溃烂罢了。   绕过长长的回廊,行过高墙垒住的宫道,才堪堪至皇后宫门外。   望着那兰亭水榭的院子,恍惚间叫她想起上辈子她是如何跪在这处求着皇后要入蔺府为妾的,当初的一腔孤勇无人应,不过几月便让她明白了何谓人心之自私凉薄。   那时的她虽有一个皇后姨母,又是养在皇后宫中,只她自己知晓,她的命皆不由她自己。   若是没有蔺璟的横生枝节让她嫁往雍州,她已经被皇后挑着嫁给哪个手握重权的大臣,不论年岁,只要于皇后有用便是。   上一辈子,她上了去往雍州的轿撵又回来,一个圣上亲赐之人被半道送回,便是不曾自请为妾入蔺府,于皇后来说,她也已是名声尽无的一枚弃子,再无用处了。   院内树影疏索,木落萧萧而下,如今踏在这处,贺瑶清心下只觉唏嘘不已。   -   嬷嬷引着贺瑶清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入内,入了屋又绕至内间,一股浓郁的中药味便缓缓在贺瑶清的鼻尖萦绕。   贺瑶清又在嬷嬷的示意下绕过屏风,看到了正躺在床榻之上的皇后,双目紧闭,唿吸有些急促。   嬷嬷行至皇后床榻前,低下头覆在她耳畔轻声道,“娘娘,人来了。”   皇后听着声儿,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只眼中,再无从前的光彩熠熠。   一旁的嬷嬷上前将人扶起,又在皇后的背后塞了两个枕头,皇后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若从她上轿撵起,至眼下也不过将将两年,可瞧皇后,已然是老态毕现。   贺瑶清直至眼下才知晓,原皇后已是病了,且瞧样子,怕是病得不轻,又看着皇后宫里的人悉数被换了,皆是她不认得的人,心弦一拨,稍一转念,便猜到了其中六七分的缘故。   原她是从皇后的宫里出去的,被圣上寄于重任为刺探李云辞虚实派往雍州,俞嬷嬷亦然,可到了雍州城后,她便再没有往回传过什么消息,俞嬷嬷那头也不过是初初几月传回了些可有可无的消息,至后头便与她一样。圣上本就多疑,再若再经小人一挑拨,迁怒事小,怕是疑心皇后的忠心……   这般想着,便对面前的皇后心生起一分怜惜来。   皇后许是眼睛不大好了,瞧贺瑶清时只微微眯着眼,眉头轻蹙,口中呢喃着喘息道,“瑶清来了?”   闻着声,贺瑶清缓步至床榻前,依着礼数,俯首行了大礼。   皇后随即着人给她看座儿,又挥了挥手让屋里头的人皆出去,嬷嬷女使们竟面面相觑了一阵,才迈步出了屋子阖上门,至此,屋内香烟袅袅,只余二人。   贺瑶清坐在座儿上,默不作声地低着头,跟前之人是她的姨母,又是大历朝的皇后,俨然是天底下地位最高崇的女子,谁能想得到,厚重的宫门内,皇后这般病恹恹地躺着,眸光不清,气若游丝?   皇后沉沉的喘着气,才缓缓开口,“不想我还能再见你一回……”   闻言,贺瑶清心头一软,遂轻声劝慰,“娘娘言重了,眼下不过是微染了恙,想来不日便能康健的。”   皇后微阖了眼摇了摇头,似不欲争辩,眸中隐隐泛了一丝红。   “瑶清,你心里头可有怨我?”   贺瑶清心头一顿,若说怨,或许在明白她于皇后而言不过是以□□权势的一枚棋子时,原是有怨过的,故而才会在后头遇着蔺璟时,轻而易举便被迷了心魄。   可后头想一想,她原怨不得任何人,无父无母无所倚仗,倘或不是被皇后留在宫中,怀璧其罪,一人在外头能活到几时?   原在宫里头,便是公主选驸马也未必能事事皆顺心如意。   除此之外,既身在牢笼之中,又有哪个能逃脱受摆布的命运?   何况眼下,若没有皇后,没有蔺璟,没有圣上,她与李云辞相隔千万里,又如何能相识,如何能教她知晓世上的男女之情不止有相互利用,还有日日在一处的欢愉。   这般想着,便也就不怨了。   贺瑶清默了默,垂首轻轻摇了摇头,菱唇微启,“不怨。”   一声轻叹,划过贺瑶清的心头,皇后许是骤然见着故人,好似来了些精神头,话亦多了起来,说起了从前都不曾说过的陈年旧事。   “你母亲走得早,日子却比我过得舒坦许多。”   骤然听皇后说起自己阿娘,贺瑶清心头一紧,抬了眉眼望向皇后。   便见她双目微阖,唇边噙着一丝笑意,自顾自地说着。   “我们季家本就是簪缨世家,尚主多年,可后来,你的祖父膝下无子,只有我与你母亲两个女儿,你母亲为嫡长女,原是她要被送入宫中的,可那时你的母亲哭着来寻我拿主意,我才知晓她与你父亲私下早就相识,那时你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寺丞,若这时去说与祖父,怕是一万个都不得应的……”   皇后絮絮说了一顿,一时气结,喘了好些时候才缓过劲来,“我那时还不曾及笄,哪里分得清是非,想着入宫做人上之人的好事,你母亲既不要,由着我去,也好,横竖皆是光耀门楣。”   “原以为凭容貌便可冠绝六宫,可待我入了宫中才知晓何谓寸步难行,若是不得恩宠,随意一个小小的女使都能踩着我……”   “后来,我斗倒了好些人,终成了皇后,只以色侍人终有色衰而爱迟之时,可待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实在是太晚了……”   “你父母死后,我将你接入宫中,原想着你身上既淌着季家的血,自然不好在外头寻一莽夫草草一生,季家无男丁,我膝下又无子嗣,既如此,你要嫁的人,如何都得是有助于光耀我季家门楣之人……哪里想到圣上会来跟我讨人……”   “我本想着,若你能替圣上将兵权夺来,立下大功,饶是你日后再不得嫁人,圣上也定然会记得我季家的恩情……”   皇后顿了顿,眼帘微掀得望着贺瑶清,好似要从她的眉眼处望进她心底,半晌,才一声轻叹,“你待梁王……可是假戏当了真?”   贺瑶清与俞嬷嬷一道入了王府,不过几月便渐渐音讯渐断,俞嬷嬷在初入梁王府的头两个月时传来的消息上头说,“二人甚好。”   那时她心下便略有担心,原女子与男子不同,女子重情,男子却皆薄幸,怕刺探不成,反倒将自己折进去。   那厢贺瑶清闻言,心下一顿,“我与殿下……殿下待我……很好……”   言讫,皇后抬手轻抚着胸口,一声轻叹,遂定定得望着贺瑶清,好似在用眉眼勾勒眼前人的模样,半晌,才复启唇。   “想来你不知晓,世上男子皆是薄义之人,你父母原是死得早,若是至眼下,哪里有什么举案齐眉的情谊在。”   “何况,圣上待梁王……怕是……”言至此处,皇后却倏地噤了声,继而放轻了声音,倒似是低吟一般,“梁王怕是回不去雍州了……”   闻言,贺瑶清心头勐得一跳,蓦得抬起头来望向皇后,眸中神色之焦急溢于言表。   皇后又是一阵轻喘,随即转了话头。   “我时日怕是无多,却是人之将死之言,从现下起,你待在我宫里头,我还是能护你一护的。”   皇后的意思,已然再明显不过,圣上对李云辞手中握着的雍州兵权是势在必得,倘或李云辞不肯应,圣上可是要在金陵对他下手么?   若真是要下手,那她定然也不得活命。   可若是眼下起便待在皇后宫里,那便犹如与李云辞划了分界线一般……   贺瑶清的一颗心渐渐往下沉,那种压抑之感又要扑面而来,却不过一瞬,想起李云辞那日在洪都驿站时那个吻,心底便好似油然窜起一撮小小的火苗,火光熠熠,将贺瑶清心头的慌乱与晦暗破开了一条缝隙,随即便是炽热无比的热意缓缓流淌至四肢百骸……   是了,便是他真的回不去雍州,便是他真的要死,她亦不想独活。   贺瑶清慢慢摇着头,继而缓缓起身,朝皇后又是俯地一拜,亦将头重重得磕在床榻前的地上。   一声,又一声。   皇后那半掀的眼眸从不解,到震惊,继而又到释然,唇瓣微微勾起,费力地朝贺瑶清伸出手将她扶起,哑声道。   “瑶清,你与你母亲真是像……”   -   贺瑶清从皇后宫中出来时,屋外已是薄雾冥冥暮霭沉沉之际,昏黄又稀疏的日光从高高的宫墙上头落下,将甬道间人的影子拉得纤细陇长,好似是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着的人一般。   一女使将贺瑶清带至一处偏殿,推门引入内,只道今日晚间圣上设宫宴。   贺瑶清侧身问道,“梁王殿下呢?”   “殿下眼下应该还在前朝。”女使说罢,偏殿内便出来了两个女使上前来搀扶贺瑶清入内。   贺瑶清心下担忧着李云辞,又想着既要设宴,那应该不会对李云辞立刻下手才是,这才心下才稍安。   便任由那两个女使替她宽衣、沐浴。   晚间有宫宴,内命大臣皆在,女使便替贺瑶清面上略施了粉黛,绾了云髻,两鬓簪赤金衔珠的宝簪,额间缀金玉花钿,内着一件素色中衣,外穿水芙色对振式月白色宽腰收腰托底罗裙,辅一藕粉色挽带,待收拾停当了对着铜镜再瞧,那两个女使面上皆是惊叹不已。   贺瑶清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心头却始终压着一块石头,眉头轻敛着。   正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叹,“我的王妃当真时时刻刻皆让我惊喜不已。”   骤然闻言,贺瑶清心下一颤,那声音低沉宛若空鼓,仿佛在贺瑶清的沉沉若水的心头投入了一颗圆润的石子,激几千层波澜荡漾不止。   遂回转过头,果然见李云辞正负手而立在门边,眉眼浅笑。   心跳好似漏了一拍,屋内墙角的更漏亦仿佛在这一刻停了,身畔的一切皆静止了。   二人分明分开不过几个时辰,眼下再见,却恍如隔世。   只碍于一旁的女使在场,故而心下的担忧皆不敢贸然问出口,原在宫里头,便是身侧无人,也要当心有人做那隔墙之耳。   半晌,贺瑶清才别过头,对才刚伺候她梳洗的两个女使道,“你们先下去罢。”   女使福礼,只道不多时便是晚宴,暂且去屋外候着。   说罢,才阖上屋门出去了。   至此,屋内便只余李云辞、贺瑶清二人。   贺瑶清眸中莫名酸胀,随即拎起裙摆提了步履便往李云辞那头奔去,霎时投入他的怀中,抬手搂住他的腰际。   李云辞一时不及应,随即唇边微微勾起,张开双臂将怀中的人轻轻搂住,低下头,启唇在贺瑶清的耳边轻声道,“怎么了?”   贺瑶清也不抬头,只用力得往他怀里钻,恨不得要将螓首整个都埋在他胸口。   李云辞也不作声,抬手下意识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良久,才听到怀中人闷声道,“阿辞,方才我心下颇是想你呢。”   至此,李云辞唇边的笑意渐渐深了起来,唇角掠起弯弯的弧度,也不多言,只将下颚轻置于喝药的发髻之上,不动声色地嗅着她身上头诱人的馥郁馨香。   二人便这般立身在屋门旁相拥着,教屋外院中高挂的蟾月都羞红的脸,一点一点躲进了云端。   -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有女使轻叩门催促,贺瑶清这才与李云辞二人恋恋不舍得分开,正要出门之时,贺瑶清细声道,“且等等。”   李云辞随即停了步子,不明所以得瞧着贺瑶清转身朝柜子那头翻找着,随即抽出一条月白色的宽面锦带,遂回转过身朝李云辞莞尔,行至他跟前,抬手替他换了腰带。   李云辞甚为乖巧地抬着双臂任由贺瑶清替他系着原与他身上襕袍颜色不大相配的锦带,不过他面皮生得好,身量又高,莫说腰带不大相配,便是随意寻件粗布麻衣来亦能称得他宽肩窄腰英姿挺拔。   待系好抽绳,贺瑶清推开一步,犹如瞧小倌儿似的赞不绝口,复学着他前头的口吻,“我的王爷当真时时刻刻皆让我惊喜不已。”   话音刚落,引得二人皆勾了唇角相视而笑,这才一道出了门。   待至院中,贺瑶清低声絮絮,“待日后有机会,我得寻着一对玉佩你我一道挂在腰上,这样旁人一瞧就晓得你原是我的人了,便再不会有人乱打你的主意。”   言讫,李云辞笑道,“先头我还给过你的,届时拿出来戴上便是了。”   贺瑶清不明所以,“何时?”   “除夕那日,我给你的一块璞玉,你不曾拿出来瞧过么?”   闻言,贺瑶清这才恍然大悟,心头振奋不已,“那般丑的璞玉你竟也有一块?你怎的不早说与我?”   随即便想到,当初从梁王府匆忙走时,将那璞玉落在了偏屋的妆屉里头,日后回去了便要将它拿出来,日日戴着才好……   那头李云辞听罢,忍不住一声轻笑,侧转过身来不顾一旁引路的女使如何瞧,只抬手便揉捏了贺瑶清柔嫩的面颊,“我自有一块与你的一模一样,原玉佩凿出来的一对自然没什么稀奇,那不曾雕琢的璞玉竟能生出两个一样的,才是稀奇……”   “故而……你莫要嫌它丑……”   最后一句话,是李云辞微微低下头在贺瑶清耳边说的,低沉的气息直将贺瑶清耳畔扑得潺热不止,霎时便羞红了脸面。   随即却伸出手,悄悄置于李云辞垂在身侧的掌心中,那厢李云辞感觉到手中包握着的柔软,眉眼一挑,正要回握过去,不想贺瑶清又闹了新的花样,只骤然将手腕一缩,随即将手指轻轻揽住李云辞修劲的小指,继而摩挲揉捏,好不快活。   “我知晓了,断然不会嫌于它……” 第91章   “娘娘还请自重些。”……   夜色渐浓, 勾月缠绵。   院中华灯初上,回廊琉彩的宫灯映着瑶塘水面星光熠熠,夜风穿过花团锦簇的枝叶, 扫过平静的水面,将水面浮着的一盏又一盏宫灯打散,莹莹的月光从水面碎开, 微波荡漾。   李云辞与贺瑶清二人至院中时,圣上还不曾至, 却已有好些大臣官眷在了, 见着二人忙围拥上来, 称赏不置。   官眷们见着盛装的贺瑶清, 或迎面赞叹不已, 或别过眼眸交头接耳,抑或毫不掩饰眼眸中的惋惜可怜之意。   至于那些个大臣, 自然是一些奉承之言,只叹李云辞军功赫赫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既男子间要攀谈, 贺瑶清便识礼得福身正要退至一旁,不想被李云辞轻拽住了皓腕, 随即温醇浥浥, “莫走远了。”   言讫,贺瑶清面上霎时绯红一片, 一旁的那些个官眷皆掩唇偷笑,眸中或艳羡或哄笑或拿帕遮了面羞赧不已。   贺瑶清掩了唇颔首应下, 李云辞这才缓缓松了手腕,眸中不舍之意却半分遮掩也无。   贺瑶清不过走开几步,便有女眷围拥上来,热切不已。   皆是些年岁大的, 多是夸赞贺瑶清的衣衫、花钿、钗环,旁的倒不曾多言。   至于一些年岁亲的,瞧贺瑶清的目光便多了一丝探究打量,只立身在稍远处瞧着这处的热闹,不曾上前来。   贺瑶清循着礼,一一用心应了,正这时,听到不远处李云辞那处有朗朗笑声传来。   “殿下此番回金陵城述职,原已是大历朝唯一的异性王,早是贵无可贵之态,圣上今日却又要加封王爷,想来日后王爷在金陵城,定然是扶摇直上、平步青霄!”   话音刚落,身旁的一众大臣更是应和不已。   贺瑶清闻言,心下陡然一紧,面上却半点不露,只侧眸瞧着不远处李云辞唇角微扬的模样,遂小声朝众女眷道,“我去旁处瞧一瞧。”   继而福身别过女眷,自行至廊下,面上似是再瞧勾月,一颗心却全然飞到另一处,用心听着那头的话。   可接下来不过是一些阿谀奉承之言,并无多大意思,这才缓缓退至一旁,在回廊处慢慢踱着步。   路上迎面碰上的女使皆朝贺瑶清顿步行礼,贺瑶清兴致缺缺,不过是挥了挥手便让她们往别处去了。   心下却提吊着,方才听众人所言,好似是今日在前朝圣上对李云辞施恩,俨然是要他留在金陵城的模样。   不知是何样的恩?   雍州梁王府原不过就是为镇守边关而封的异姓王,眼下边关未定,圣上却想要将李云辞留在金陵城?   那谁人去雍州镇守边关?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此处。   贺瑶清心下一叹,望着满院的红飞翠舞,一颗心却空悬着,无处可落。   -   勾月高挂树梢,回廊深深,不知不觉贺瑶清便行至一处偏僻的小院,此处假山凉亭矗立,一棵老槐树撑出的枝干几乎要掩住整个小院的上空,故而原就被云霭敛住半面的勾月眼下月影更是稀疏不已,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梢斑驳得落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头。   脚下一步一步得轻踩着那圆润的光影,正这时,忽然听到假山后头好似有哭声传来。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声音娇软不已,听着倒似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子,可她久不曾回过金陵城,莫说眼下不过是听着声音,便是那女子立身于她跟前她也未必认得出是谁人。   贺瑶清心下一顿,面上一凛,自然不想旁生枝节,正要往外退去,假山后头却又响起了朝她行来的脚步声,眼下再走怕是不好,索性这处山石众多树桩粗皚,贺瑶清向一旁隐去,屏了唿吸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不多时,果然是听着一步伐沉沉的声音,步履急促,倒似是不耐。   随即又是踏踏的女子追赶上来的声音,“你这便要走了?”   想来是宫里头的哪个女子是侍卫偷情,好似是妾有意郎却无情,贺瑶清撇了唇角,只求着他二人说完了话快些走,前头快要开席,若是耽误了时辰怕是不好。   正这时,那男子启了唇,声音疏离至极,寒凉砭骨,“娘娘还请自重些。”   骤然闻声,贺瑶清心头勐得一震,竟然是蔺璟——   蔺璟这厮竟敢与后宫里头的娘娘走影么?   一时之间惊诧不已,随即抬手捂了唇,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心下是百转千回。   原也无甚奇怪,他那样的人,何样的腌臜事体做不出来,最擅长的便是拿捏女子,以女子为踏板,也不知是哪个宫里头的娘娘又被他诓骗了……   贺瑶清面上对蔺璟是不免鄙夷,遂小心翼翼从树干旁偷偷瞧着。   正这时,又是一阵女子步履踏踏的声音,想来是蔺璟要走,那位娘娘追了上来,“你让我自重?”   声音急促和着不甘。   贺瑶清终于望到了这位娘娘,身着一件墨绿色的贵服,袖口有提花暗纹的花样,旁的便再也瞧不清了,只瞧身形年岁,不过是刚及笄罢了,圣上已至不惑,怕是蔺璟瞧准了这位娘娘的软肋,故而哄骗了她。   那位娘娘正抬手拉住蔺璟的衣袖。   不曾想蔺璟倏地回头,对那位娘娘敛了眉头,气压骤低,她的步子便硬生生被骇住,当即便软了声线,戚戚哀哀道,“知舟,你不知晓,他回回都要吃丹药,但凡想着他在我身上做的那些事都教我恶心不已……”   原是哭诉不止,却迫于蔺璟那淡漠的眼神,抓着蔺璟袖襟的手便缓缓松开,随即便听见蔺璟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我先出去,你晚一些……”   贺瑶清缓缓隐了身形,再不曾露出半点,只着意听着外头的动静。   继而是一阵踏踏的脚步声,待过了半晌,又是一阵女子云履匆匆的声音。   想来是二人皆出去了,贺瑶清微微叹出一口气,却仍旧不曾从树干后头出来。   果不其然,不多时,外间复响起一阵轻而又轻的双足踏在落叶上头的沙沙声,分明是有人去而复返,贺瑶清心头一跳,遂敛了唿吸,一动都不敢。   那脚步声绕着假山走了一圈,少顷,这才重了步子朝外走去了。   可贺瑶清还是不曾动,忍在老槐树身后约莫小半盏茶的工夫,听着外头除了虫鸣鸟叫之声外再无旁的动静了,这才缓缓从树干后头探出半个身子,左右一瞧,不见什么人了,便匆匆出了院子走过甬道,往回廊上去。   正步履匆匆行至回廊拐角,便见一男子从晦暗的回廊另一处走来,映着宫灯昏黄的火光,才慢慢露出一张瞧不清神色的脸,正是蔺璟。   瞬然,贺瑶清心头大骇,背脊因着害怕骤然起了一层冷汗,连眼睫都在不停地颤动着。   按理说,蔺璟合该早就走了才是,为何眼下还会在此处?莫非方才在那小院,蔺璟听到了声响,便一直藏身让她误以为他已然走了?   眼下就在这处候着,守株待兔……   -   那头蔺璟从晦暗处行出,却在见到贺瑶清时,步履一顿,面上是止不住的诧异与慌乱。   月影婆娑,月光笼在她今日穿着的衣衫上头,远远瞧着,好似下了凡尘的九天仙女在隐隐发着光。   蔺璟下意识地,便朝着贺瑶清一步一顿走去,口中是似恳求一般的呢喃。   “瑶清……”   -   贺瑶清惊慌失措,蓦得便想的先头在雍州私宅时他杀红了眼的模样,唇瓣颤抖着,双足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直至撞上了回廊的廊柱,退无可退。   心下只不住地懊悔,分明知晓他这人心机颇深,为何这般轻易地从槐树后头出来,便是出来,又为何要往来时路走?   转眼,蔺璟已至跟前,向她伸了手来。   贺瑶清面上难掩厌恶之色,侧过身低声呵道,“你要作甚?莫要碰我!”   蔺璟闻言,一只手悬于半空之中顿住,眸中闪过一丝痛色,遂叩了齿关,一字一顿道,“瑶清,我与她清如白璧,并非你想的那样……”   “蔺大人,我不知晓你在说什么,亦不曾听见你与谁人的什么谈话,我不过是刚巧经过这处,圣上在前头设宴,已然晚了,劳你让一让罢。”   贺瑶清强自镇定了心绪,还不待他将话说完,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   眼下这处四下无人,她心头实在是害怕,却不敢轻易触怒于他。   不曾想蔺璟闻言,竟敛了眉头复朝前又进了一步,直将贺瑶清逼入了廊角。   二人之间原不过只一臂之距,现下竟近得险些要贴在一处一般,贺瑶清当即敛了唿吸,仿佛那唿吸之间的胸口拂动亦能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可蔺璟也好似是无知无觉,亦瞧不见贺瑶清眸中的恐惧,更不管贺瑶清唇瓣轻启在说着什么,只固执得拉住贺瑶清的手,不顾她的挣扎,蹙着眉,一字一句道,“你叫我蔺大人?从前你皆是唤我知舟……”   “瑶清,我不明白,为何你眼下这般拒我于千里之外,从前……从前,你都忘了么?”   “我们在冷宫的凉亭相会,你总是喜欢扮作内侍监的模样,总是喜欢仰头晃脑地与我说话,这些你都忘了么?”   “你唤我表字时,你的耳朵总是先红,每每知舟二字还不曾说出口,你便垂了眸……”   “瑶清,我知晓先头皆是我的错,可你为何要这样狠心,瞧一瞧我罢……”   “瑶清,你怎得变了,从前你心下皆只有我一人的……”   蔺璟哀哀欲绝的模样,却教贺瑶清毛骨悚然,她委实想不明白,何以这辈子蔺璟成了这般样子,倒似是非她不可,沉溺在他自己的心绪之中。   可这还不算完,蔺璟竟抬了手,要轻抚于贺瑶清的面颊。   贺瑶清身后早了没了路,退无可退之际,面上惊骇不已,正当蔺璟的手堪堪要触碰到贺瑶清时,却见二人身侧陡然冲过来一个人影。   气力极大,瞬然将蔺璟从贺瑶清跟前拨开,蔺璟一时不察,竟被拨弄得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一手扶住廊柱稳住身形。   贺瑶清正是失魂落魄之际,便见李云辞犹如天降神兵一般骤然出现她跟前。   不过一瞬,那方才的胆战心惊惴惴不安之感皆因着李云辞的出现而消失殆尽,鼻尖随即冒起一阵委屈的酸胀,热泪盈眶,还不待回神,贺瑶清的身子已扑入了李云辞的怀中,唇口轻颤不已,呢喃道。   “阿辞……”   啪嗒一声,眸中含着的泪珠应声而落。 第92章   “若你我二人早相识…………   “阿瑶, 可有何处伤着不曾?”李云辞声音喑哑,却分明带着隐忍非常的怒意。   贺瑶清从李云辞怀中探起身子泪眼婆娑得望着他,眸光莹莹, 随即缓缓摇了摇头,菱唇轻启,哑声道。   “不曾。”   李云辞抬手握住贺瑶清正置于他胸前的一双手, 下意识的帖子他的心口处,霎时, 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从贺瑶清的掌心汇入, 一下又一下, 沉而稳。   面前之人, 似是这个世上最可靠的那一个, 瞬然,将方才萦绕在心头的恍惚与惧意皆驱散了, 贺瑶清的心跳和着李云辞的心跳声,同声同律, 再无所惧。   -   “阿瑶?”那正一手扶着廊柱微微喘息着的蔺璟,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一时轻笑出声, “阿瑶……”   那厢李云辞拉住贺瑶清的手,把她整个身子拉至身后, 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继而侧身望向蔺璟, 面色沉沉,阴郁道。   “蔺大人,还请自重些,若再有下回, 莫怪李某不留情面。”   一字一顿,字字带了摄人心魄的压力。   言讫,便带着贺瑶清顺着回廊往前头去了。   不想那蔺璟却忽然开口,“李云辞——”   “你算瑶清的谁人?我与瑶清相识比你早,她爱我更早于你,你可知晓我与瑶清之间的情谊?就在这宫里头,我二人每每是如何私会的,又是如何辗转厮磨难分难舍的?”   “这些……你皆不知晓……”   “眼下不过是因着她嫁了你,便对你认命罢了!”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李云辞瞬然顿了步子,贺瑶清亦听到了方才蔺璟那厮的无状之言,脖颈之处的细绒倏地竖起,可眼下是在宫里,万不可生出事端来,再瞧李云辞面色渐凝,不知他要作甚,遂抬手拉住李云辞的手,蹙起眉头,低声唤道,“阿辞。”   李云辞一手回握住贺瑶清的手,似是让她安心,唇边扯出笑意,轻轻摇了摇头,继而缓缓回过身,侧眸望向身后的蔺璟,声音却轻如缥缈似讥讽。   “蔺大人可是在发痴梦?倘或你方才所言为真,倒似你对阿瑶情根深种一般,可既如此,为何会提议让圣上将阿瑶赐婚于我?”   言讫,李云辞回转过身,挽起贺瑶清的手,又是一声轻叹似的嗤笑,倒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不知所谓,可笑至极。”   随即便往廊下去,下了石阶,再不理身后激颤不已眼底猩红的蔺璟,径直往前头去了。   贺瑶清行在李云辞身侧,挑了眉眼悄么儿朝他望去,却见他面色如常,只下颚紧绷着,不知在作想什么。   -   二人回前院时,众位大臣与官眷皆已就坐,想来圣上将至,见着李云辞二人来,忙起身见礼,李云辞摆了摆手,遂拉着贺瑶清一道坐下。   原女眷不好与男子同坐,贺瑶清亦觉着此番有些许不妥,正要开口说与李云辞,却见李云辞仿佛怕她遁走一般复拉着她的手,神色自若,拿盏拿筷皆是用另一只手,饶是行动如何不方便却也不曾松过手。   贺瑶清见状,一时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声。   那头李云辞闻声,挑了眉侧眸望过来,似是不明所以。   贺瑶清却也不理他,只端坐着。   至此,二人只眼尾不经意地相交,便再也不曾说过话了。   正这时,交谈声不绝于耳的院中倏地噤了声,往上一瞧,原是圣上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位纤袅妖娆的娘娘,身穿墨绿色衣衫,只一眼,便教贺瑶清认出了这人便是方才在小院中与蔺璟私会之人。   遂垂了眼,才不敢多瞧。   众人起身,向圣上行叩拜大礼,圣上已至不惑,想来精神头似是不大好,抬手让众人入了座儿后,端了酒盏一饮,便再不曾多言,只眼帘微掀得望着众人。   众人向圣上口献敬辞,这才施施然入了座。   只身侧那位娘娘却是个惯会来事儿的,手都不曾停过,替圣上又是剥葡萄又是倒酒水,软声低侬得惹得圣上开怀不已,席面刚过半便搂着她走了。   众人见圣上走了,便放开了手脚,一时间,歌舞升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因着贺瑶清原也不大习惯这样的席面,想来李云辞瞧在眼里,待圣上走后,酒过三巡,便寻着由头与贺瑶清二人先走了。   -   女使送李云辞贺瑶清二人行至内宫门,继而由护卫护送至宫门口。   待至宫门口,才发现已然有一辆马车在候着了,还有阿二与两个面熟小厮在,只马车旁竟还有一队人马,身穿甲胄,手按佩刀,倒似是要护送。   贺瑶清面色一凛,抬眸望了一眼身侧的李云辞,李云辞亦朝她望了过来,随即朝她一勾唇角,轻轻捏了捏贺瑶清的手心,倒似是宽慰一般。   那头阿二迎了上来,替二人掀了车帘入内。   马车以铜铸顶,内壁刺金包绸,入眼皆是奢华之至,很是宽敞,若是不开车窗,内里竟静得宛若针落,想来隔音甚好。   至此,马车嗒嗒地跑着,一队人马护送在侧,阿二在外头叩了车门问,“王爷,咱们回王府么?”   李云辞嗯了一声,因着方才席间引了些酒,想来教凉风一吹眼下有些闹头,故而阖了眼正要闭目养神。   一旁的贺瑶清闻言,来了兴致,“你在金陵城竟还有宅院?”   那头李云辞循声嚯开一条眼缝儿,不是媚眼却比媚眼更多了三分勾人,继而几不可闻得嗯了一声,算是应过了,只不大热切便是了。   贺瑶清却毫不在意,似是开了话匣,絮絮道,“你竟在这处还有宅院!你从前常来金陵城么?可入宫么?可有瞧见过我么?”   李云辞靠在车厢内,不曾睁眼,只闷声道,“我阿耶每年都要回金陵城述职的,我幼时原也来过……亦在宫里头翻过宫墙闹过御花园……后头便不曾来了……至于你嘛……”   李云辞拖长了尾音,眼帘微掀,唇角微扬,顿了顿,倒似是在思忖,半晌,才唇口轻启,“怕是不曾见过……”   闻言,贺瑶清随即敛了眉头,“你既入过宫,竟不曾见过我……”   继而一声轻叹,似是惋惜不已,遂断了话头,只抬手掀帘朝外望去,望着马车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头滚着车轴,勾月高挂,落在银辉洒在前头,朦胧了一层雾霭,倒教人瞧不真切路。   正这时,身后的李云辞却忽然起了身靠至贺瑶清身后,一手揽着她的腰肢,脑袋轻轻搁在贺瑶清的肩头,唇边溢出甘醇的酒香四溢在她耳边匍匐挥洒,那薄如雾潋的醉人的气息四溢在她的鼻尖心坎儿上头萦绕,饶贺瑶清不曾喝酒都妄生了三分醉意。   李云辞滚烫的唇瓣置于耳垂上头,将着了冷风的冰凉的耳垂烫了一个激灵,才听到他唇口微张喑哑道。   “我既不曾见过你……如何?倘或见过你……又如何?”   说罢,唇口也不曾挪动一分,就着这个姿势一张口便含住了那小巧又圆润的耳垂,连带着耳垂上头挂着的珍珠耳坠亦一道入了口中摩挲着,将贺瑶清的心头搅弄得又是一颤,随即便在一侧的脖颈处细细厮磨着……   一双拦着腰肢的手也渐渐收紧了力道,却不曾弄疼她,只口中却不住地催促着,“怎的不说了?嗯?”   贺瑶清脑中早已是一片混沌,此番在来金陵城的一路上,原二人花样不知玩了多少,却都是点到即止,今日心头却尤为激荡,连鼻尖的唿吸都便沉浊了好些,小小的贝齿咬住了唇瓣,连口都不敢开,只怕那羞人的婴咛之声在不经意间溢出唇口。   可李云辞的催促来得又急又凶,见她不应,便变了法儿地磨砺她,贺瑶清已是哀哀讨饶之际,便兀自忍了那酥麻之意,菱唇轻启,断断续续道。   “若你我二人早相识……我定然早早心系于你……” 第93章   “当真应我了?”……   言讫, 贺瑶清只觉身后的李云辞唿吸仿佛一窒,连带着缠在她腰际的手亦是一顿,身形似是僵住了一般一动都不曾。   却不过一瞬, 他便抬手将原是背对着他的她的身子掰了过来,迫她面朝他,迫她仰面望他。   随即, 那火热的吻便是排山倒海、掀天揭地一般朝她压来。   二人唇齿相依了不知多少回,却没有哪一回如今日这般教她措手不及。   许是他醉了, 她所有违心的推拒皆被他吞入腹中。   只几句断断续续溢出唇口的婴咛之声, 和着他的喘息, 在马车内缠绕交织。   便是在他抬手之时, 也不过皓腕轻颤得置于他修劲的手指之上,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妄图用她早已发软的指节去制止他。   可李云辞势如破竹一般拨开了她轻颤着的举在二人之间的手, 随即指节稍一用力,她今日穿的究竟是何样的兜衣便展露无遗。   可他不曾低头去瞧, 自始至终皆是双目微阖得在她脖颈之间用唇瓣去勾勒她的倩兮盼兮。   -   原他二人先头亦这般情难自禁过,可她心下知晓, 今日的李云辞与从前皆不同。   他的不容推拒之态, 教她心生恍惚,只想沉沦。   正这时, 外头的车轴许是辗轧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子,身子不过略微一点颠簸, 却教她的神思恢复了三分。   当即便要从意乱情迷中睁开眼睛,随即便似唿吸无能一般檀口微张,微微喘息着。   而后便复抬了手至他胸口,还不曾用力, 便又被他扣住了手腕,只这一回,许是嫌她一双柔荑一般的玉指委实碍事,便将她的手腕抬至头顶扣住,唇舌在上头辗转厮磨,直引得贺瑶清心神荡漾思绪翩跹。   口中似低喃似婴咛,下意识地絮絮,“不行……”   可李云辞哪里应他,自顾自地俨然要溺毙在这馥郁幽香的绵软之上,轻启唇口似哄骗似逗弄,“无人能听见的……”   混乱中贺瑶清挣脱了一只手,随即抬起手置于马车的车窗上头,不知是何样的心境,倒似是被人下了蛊,只紧紧扣住车窗,生怕又因着街道何处的石子颠簸将车窗嚯开缝儿,泄露了车厢内的春色邯郸。   可外头还有那样多的人,阿二正在马车前头驾车,马车的两侧还有一队人马在。   贺瑶清心下因着李云辞的所为已然紧张到极点,又被李云辞那无处不在的吻勾得松软无比,便就在这般反复熬人的折磨中,贺瑶清拽着最后一丝清明,推拒着呢喃着。   可眼下从前那字字铿锵的三年热孝好似再不作数了,李云辞仗着醉酒,只厚着面皮驳着一年热孝早已过了,眼下距她入王府都快要两年了……   贺瑶清眼眸微红,脑中的一根弦被拉得紧紧的,终是松了口。   只低声求饶,莫要在马车上头,待回了府罢……   ……   渐渐地,因着车窗与车门皆是紧闭,听不到外头的动静,自然不晓得马车何时会停,以至于贺瑶清的一根弦便紧绷了一路。   良久,只觉身下的马车渐渐慢了下来,想来是快要停了,贺瑶清的一颗心更是跳动无章,生怕外头的阿二擅自推了车门,口中只得讨饶不止。   终于,在马车倏停的一瞬,李云辞撑起身子,眸色晏晏得望着被砸么得水光淋淋的亭亭玉秀。   “当真应我了?”   贺瑶清脑中浑噩不止,只不住得哆嗦着唇瓣,声音轻而又轻,想着待过了眼下便好,旁的再说便是,连连点头,话都不敢说,只呜呜着,眸中还含着一层氤氲的水汽,似哭非求,任谁人瞧了都只想再磨砺一番了事。   李云辞默不作声,遂抬手将那些散落的中衣外衫皆胡乱一拢当做是穿好了。   正这时,外头的阿二轻叩的车门,“王爷,到了。”   李云辞闻言,在贺瑶清满面惊愕之下嚯开了一条车门的缝隙,沉声吩咐,“夜风凉,去寻件披风兜帽来。”   不多时,便又响起了叩门声,随即一件黑色带兜帽的披风便被送了进来,披风宽大无比,李云辞一抖落随即将贺瑶清整个儿包裹了起来,继而一翻兜帽,至此,贺瑶清便都被罩在了里头。   随即被李云辞抄着腿弯抱揽在怀中,下了马车,分明一丝风都不曾吹到,一丝光亮也不曾见到,可饶是如此,贺瑶清心头仍旧羞得汗颜无地,只缩在李云辞的胸口,头都不敢抬一下。   李云辞的双臂沉稳之至,二人穿过繁复的回廊,走过深深的甬道,行过花团锦簇的庭院,越过凉亭水榭,自始至终,李云辞的手臂都不曾抖一下,待至卧房门口,只听得李云辞朝外大喊一声,“都走远些!”   随即是四周缓缓散去的脚步声。   却让贺瑶清陡生再不要见人的羞赧之感。   随即“哐”的一声,是李云辞踹开了房门,继而跨步入内。   屋内早早燃了香炉,香烟袅袅,似兰幽幽,复行了几步,许是绕过了屏风,随即背脊一软,已至床榻之上了。   贺瑶清随即从兜帽披风出露出脑袋,环视四周果然不见仆妇女使在,随即拉了被衾朝床榻内一滚,缩在床角,似一只又是羞赫又是茫然又是惊慌的小鹿,望着眼前那眉目灼灼的李云辞,不知该如何应。   李云辞随即解了衣衫,上了床榻,那缩在床角的贺瑶清眼波流转,轻声道。   “不若先洗一洗罢……”   闻言,李云辞定定得望着贺瑶清,眸光沉沉,却终是起了身,转身去了浴房,原此处的浴房竟与卧房相连,随即内里便传出哗啦啦的水声,贺瑶清心下有一瞬的松怔。   不曾想,这松怔下来的一口气还不曾喘完,那头李云辞竟已掀了幕帘出来了。   速度之快,当真教贺瑶清咂舌不已。   见李云辞又要上床榻,只得絮絮道。   “烛火还不曾熄呢……”   言讫,李云辞复朝贺瑶清望了一眼,随即鞋都不及趿,行至桌旁抬手便挥灭了烛火。   见状,贺瑶清唇瓣又下意识勾了一丝笑意,随着烛火灭,屋内倏地暗了下来,只余屋外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散发着暖黄的光线,与院中高悬的勾月,亦将李云辞那如炬的眉眼映得晦暗无明。   见着李云辞又要上床榻上来,贺瑶清急着又要寻旁的借口,“阿辞……我……”   夜风萧索,眼下烛光熠熠,谁人会应?   ……   这一晚,饶是贺瑶清兀自抬手将唇口捂着,却还是有一声又一声的婴咛凑唇口溢出,至最后,李云辞抬手将她的手腕叩住,继而抬至她的头顶轻扼住,至此,唇口的婴咛便再不曾歇过……   ……   屋外清辉一片的月光与檐下高挂的昏黄烛光交织缠绕不止,至后半夜时,夜风萧索吹熄了那盏灯,继而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袭薄如雾潋的乌云,不多时便有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了下来。   初初是斜风细雨临面罢了,少顷便是倾泻而下风潇雨晦之态。   院中原栽着几株含苞待放的牡丹,被雨点轻拍,遂微微张开了花瓣露出了饱含露水鲜艳欲滴的花蕊,豆大的雨点子连个商量都不曾打,便兀自落在牡丹的花蕊上头,直将牡丹那硕大的花苞都压弯了头都不曾歇。   待至后头,那被迫开的花苞早被连绵不绝瓢泼一般的雨水打蔫了脑袋,雨水从花蕊冲刷而过。   至清晨,那骤然袭来的一场风雨这才缓缓露了颓势,云歇雨收,雨水渐停,八角凉亭上头的汇聚而成还不及落下的雨滴便顺着凉亭的一角慢慢地滴落至牡丹上头。   又过了一个时辰,东边儿终于露出一片鱼肚白,不多时日头初升,晨光熹微。   那暖融融的日头从青白的院墙上头甫入院中,碎入花团锦簇的小花园,亦将那昨夜被雨水淋了一夜的牡丹笼着。   渐渐地,牡丹又迎着日头缓缓抬了头,微微张开了还挂着清晨独有的几滴露水的花瓣,那露水顺着花瓣的弧度慢慢滚入花心,渐渐凝成花蜜,与花蕊上头的花粉交相呼应,似是等着起了大早的蜜蜂来采摘……   ……   翌日一早,当日头高升,一条金色的射线从门缝里头越入,在屋内洒下一层薄薄的金光,落在了李云辞的眉眼之上。   李云辞倏地皱了眉头,随即睁开眼,才见着外头早已大亮。   垂下头见着枕在他臂弯中还在酣睡之人的侧颜,李云辞唇边勾起心满意足的弧度来。   贺瑶清正唿吸略沉,一双藕臂从被衾中钻了出来。   想来是昨夜委实累着了,李云辞有一瞬的愧怍,只更多的是食髓后的餍足,便是眼下回想起来都教人酣畅淋漓振奋不已。   哪里有半分疲累之态,俨然可以再战,却是强忍住了心下的悸动,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从门缝里头钻入的日光,落在贺瑶清瓷白如满月的面颊之上,惹得她眉头轻蹙,李云辞见状,手臂不动,只身子微微侧向内翻着,不着痕迹得替贺瑶清将那一缕晨光遮掩了去。   遂抬手将怀中人又向身前搂了搂,至待鼻尖皆是她身上似兰非麝的馨香,才缓缓阖上眼,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   贺瑶清迷迷糊糊醒来时,双眸都还不及睁开,便觉身子重得犹如被一辆四驱的马车车轮碾过一般,酸痛难忍,莫说翻身了,便是想要微微将一双腿伸直都觉痛得快要抽过去了一般,一动都不能。   腰上头仿佛有一块千斤巨石压着,教她连气都喘不上,连那手腕上头皆是酸麻不已。   贺瑶清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却不过才刚动了一下,便忍不住痛吟出声。   声音娇软无比,身畔的李云辞闻着声倏地便睁开了眼。   李云辞瞧着乌团云枕近旁,又瞧着贺瑶清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低声哄道,“可是有何处不爽利?我差人唤个大夫来替你瞧一瞧?”   听罢,贺瑶清脑中蓦得便清醒了,嚯地睁开眼,眸中皆嗔怒,“你疯了不成么,不瞧不瞧,谁来都不瞧!”   言讫,才发现腰肢的沉重之感竟是李云辞的手臂挂在了上头,当即敛了眉头,抬手便将他沉如山的手臂推开,却不想一时用了劲,又是一阵酸痛袭来,唇口又是一声呼痛,直将李云辞听着眉头轻蹙,满眼都是焦急。   “怎的痛成这样?我瞧一瞧!”   贺瑶清兀自翻了个白眼,别过面去,“哪个要你现下来假好心。”   李云辞闻言,埋首在贺瑶清的脖颈之间吃吃笑出声,遂认错倒是积极得很,“都是我的不是……”   李云辞望着贺瑶清如今不肯让人瞧的模样,心头又是心疼又是勾人。   情不自禁俯身又是一吻,唇齿相依,似是两片潮水在海浪中浮沉相撞,纵横交错。   半晌,李云辞倏地松了口,只怕这般吻下去又要克制不住,遂抬手轻抚着她的面颊,在指尖细细摩挲着那柔滑的触感,低喃道。   “可要沐浴?”   昨儿事后,因着贺瑶清累极已是昏昏欲睡之态,李云辞便不曾唤外头的仆妇入内来收拾,自下了床榻去浴房绞了一方帕子替贺瑶清小心擦拭后便睡了,想来眼下身上约莫是一身的黏腻。   闻言,贺瑶清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过一瞬,又摇了摇头。   李云辞面上一愕,随即明了,心下更是心疼。   怀中的人儿才初为人妇,身边却没有一个贴心的嬷嬷在,金陵城王府里头的仆妇皆是陌生的,想来是怕羞,一时不肯应。   少顷,李云辞转头朝外吩咐一声,“备热水。”   那头贺瑶清闻言,面上又是一丝的慌乱,却被李云辞抬手握住手腕,轻声劝慰,“无妨的。”   外头随即传来一仆妇应声,不多时,便推门而入将热水搬至了浴房。   饶是床榻在屏风后头,可贺瑶清仍旧是羞赧无状只躲在被衾里头闷头不作声。   不多时,那仆妇立身在屏风外头,“王爷,水备好了。”   正当贺瑶清以为便是那仆妇要替自己沐浴之时,遂听到李云辞唇口轻启,“下去罢。”   贺瑶清心头一时怔楞,继而是一阵推门而出阖上屋门的声音。   随即头上一空,是李云辞掀了被衾,小心翼翼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至浴房,眉眼温柔之至,半点不似昨夜那般狠厉骇人。   待至浴房,贺瑶清身上的衣衫松垮不已,不过是解了系绳便能下水了的,可她因着羞赧,衣衫都不曾脱便匆匆下了水,继而将肩膀皆缩至浴桶中,催促李云辞快些出去。   李云辞闻言,覆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在外头候着。”   这时,贺瑶清才轻轻点了点头。   待李云辞走了,贺瑶清才兀自褪了衣衫沉下水。   至此,一整夜的疲乏才将将疏解了一二。   -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浴房水汽腾升,氤氲雾寥,贺瑶清已是昏昏欲睡之态,却不敢再泡,但要唤外头的李云辞却是委实拉不下这个脸面,遂缓缓起身,不曾想她委实高估了自己,不过才刚要起身,腿肚子便是一阵发软,只听得水声哗啦啦,贺瑶清慌忙用手撑住浴桶的边缘,险些摔着。   不曾想,正这时,身后伸出一双修劲有力的臂膀,拿了浴巾替她细细擦拭,待见着青紫之处便轻而又轻,随即内衫将人一裹,便将她抱在胸怀从浴房中出去了。   待至卧房,李云辞径直将人置于床榻之上,榻上的一应被衾铺盖皆换过了。   贺瑶清羞红了脸面正掀了被衾要钻入,不曾想李云辞竟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个小罐的膏药,轻叩住她的手腕,“我才刚跟嬷嬷讨来的药,活血化瘀最好不过了。”   闻言,贺瑶清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嘟囔道,“你去找她们拿药膏,她们岂不是皆知晓了?”   言讫,李云辞一声轻笑,喑哑道,“你忘了么,你我原是夫妻,做这些亲密之事最是寻常不过了,若说羞合该是我才对……”   说到这里,李云辞面上愧怍不已,低了声线,“昨儿原我……太不知轻重了……”   贺瑶清听罢,见着李云辞眉头敛起的川字,亦是心疼不已,只得出声宽慰。   “无妨的,你莫放在心上,便只有先头醒来之时疼了些,眼下已然好多了的……”   不想话音刚落,那头李云辞面上一时愕然,这厢贺瑶清亦是砸么出话里头一丝鼓励之意,好不及应,便见李云辞唇角勾起,“我知晓了……下回再接再厉便是……”   贺瑶清在被衾下翻了一个声,再不欲与他多说,“你出去罢,我自来上药。”   李云辞却不应,轻掀了被衾的一角,抬了她的皓腕,食指轻沾了一点药膏,细细按压在了青紫处,缓缓打圈,待至完全吸收了便又挑了一点药膏再上了一遍,至此全身的药上下来已然是大半个时辰了。   可李云辞不曾有半点不耐,小心翼翼的模样似怀中人儿为世间珍宝一般……   -   待身上的药上好了,李云辞又拿出另一罐药,不过一眼,贺瑶清便知晓是什么药,更是羞赧无状,说什么都不要他替她上了,只伸了纤纤玉指将药罐子拿了过来,口中催促道。   “我自来罢,你今日无事么?快些走吧!”   闻言,李云辞笑意潺潺,也不曾强求,遂起身行至屏风外头的桌旁坐好,手指于桌面之上下意识轻叩着,再不曾多言。   只听得屏风后头一阵轻而又轻的悉索之声后,便是一片静默,半晌,便听得贺瑶清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过来。   “昨儿我听说,圣上要王爷留在金陵?”   李云辞听罢,心头一默,眼帘微垂,继而缓缓起身,绕过屏风,便见贺瑶清已然穿好了中衣正靠在榻上。   李云辞坐在床沿之上,眼下尤花殢雪已过,闷怀萦回,一时默然。   贺瑶清见状,亦敛了唇边的笑意,轻声道,“阿辞,你莫瞒我。”   李云辞心下一叹,遂附在贺瑶清耳边,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哑然道。   “昨日在殿上,圣上说,封我为太子太傅……”   闻言,贺瑶清面上怔楞不已,“太子太傅?圣上连太子都不曾有……”   话还不曾说完,便抬手捂了唇口噤了声。   是呀,圣上连太子都不曾有,何况他原一个统兵打仗的武将,饶是再学富五车,倒也不必与文官争长短,做什么劳什子太傅?   圣上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竟为了要留住李云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可这些不可言说的道理,她既能想明白,李云辞自然也明白。   回想昨日在宫里头他立身在屋旁见着她盛装的模样,眸中分明不曾露半分郁懑,想来是他不想教她担心……   “若留你在金陵城,那雍州兵马谁人来掌管,圣上可有说么?”   贺瑶清的声音,轻而又轻,眉头深锁得仰面望着李云辞。   李云辞朝贺瑶清回望,瞬然,二人四目相对,屋内是一阵静默,只余墙角的更漏几声滴答。   半晌,李云辞一手抬起贺瑶清的手掌,修劲的指节轻悬,于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蔺字。   见状,一颗心渐渐下沉,平摊着的掌心渐渐握拢指节蜷成了拳。   想来圣上早有打算,寻了这样一个敷衍的由头,若李云辞应,那雍州兵马悉数归于蔺璟手中,若李云辞不应,想来他二人出金陵城怕是算不得容易了。   贺瑶清顿了一顿,复道,“眼下府中旁人可信?”   闻言,李云辞缓缓摇了摇头,只道久不居于金陵城,万事难说,除开阿二一行人外,旁人皆不可尽信。   贺瑶清心头亦深以为然,李云辞久不居此处,难保有人不曾暗中收买,先头的风花雪月在这一瞬皆抛开了,眼下那举步维艰之感才慢慢袭来。   少顷,贺瑶清忍着酸痛掀了被衾下了床榻,拉着李云辞行至卧房另一头的案几,拿了磨条在砚台内磨了墨,继而替笔轻悬,一字一句得写到。   “圣上可知蔺私通突厥一事?”   见此,李云辞眉眼一挑,心下一默,这句话,从前李宥也说与过他,那时他疾言厉色得呵斥了李宥,可如今瞧来,圣上召他回金陵城述职,那样巧突厥便来犯,倘或没有面前的人儿,突厥怕已然破城。昨日又提了留他在金陵做一个虚得不能再虚的衔儿,反而要将雍州兵权另至于一个文官手中。想来蔺璟,颇得圣上的信任……   倘或圣上知晓蔺璟勾结突厥……   亦或是,蔺璟勾结突厥乃圣上授意?   若是真,金陵城自然是不能再待,但眼下圣上不松口,为臣子,他便不可擅离。   至此,李云辞沉了眉,抬了手指扶着额头,不过,原这些原都是猜测,暂且还无真凭实据。 第94章   “我心悦于你,此生不变……   贺瑶清望着眉目沉沉的李云辞, 心下陡然一紧,先头尤花殢雪差点将昨晚小院的事体给忘了。   重新悬了细软的羊毫,贺瑶清用镇纸将宣纸铺陈, 在李云辞的注视中,将蔺璟如何与那位娘娘的谈话一一写了。   “你可知晓圣上在用丹药么?昨夜我瞧圣上,神思倒并不如何清明。”   只见李云辞眉头敛得愈发深, 遂立身置于贺瑶清身侧,另提笔, 于宣纸上头笔走龙蛇, “丹药可是蔺相与的?”   贺瑶清默了默, 倒似是在回想昨夜在小院中听着的事体可还有什么漏下的, 半晌, 才在纸上写到,“不知。”   至此, 屋内一阵静默,只余二人轻而又轻的唿吸之声。   李云辞眼波微动, 原以为蔺璟与突厥勾结,是为圣上讨要兵权之故, 可眼下瞧着, 蔺璟怕还有另有私心。   贺瑶清轻启了唇口,轻声道, “原他那样的人,视权势如命, 想来于他眼中,再没有比滔天权势更重要了的。”   言讫,李云辞微微低下头望向贺瑶清,一时倒不言语。   贺瑶清一侧身, 便撞进李云辞似笑非笑的眼眸中,二人四目相对之际,贺瑶清便轻掷了笔似娇嗔,“瞧着我作甚,我于你如何你不知晓么,竟还要与我生气么?”   闻言,李云辞心头一怔,遂挑了眉眼,瞧着身侧的人儿那般撒痴的模样只想拥入怀,当即便抬手拦住她的腰际,继而坐至案几旁的座儿上头,于贺瑶清的耳畔轻声道。   “我何时生气?”   贺瑶清原是背靠着李云辞,闻言当即回转过身,面对着他却不发一言,只作出一副“还说不曾”的表情来。   便这般望着李云辞,眸光无半丝躲闪,半晌,倒似李云辞先败下阵来,一时笑开复将她搂紧,笑道。   “昨儿我哪里是生气,原是为着你乱跑不见了人,你可知我如何担心你?”   话毕,贺瑶清面上却仍旧不松半点,李云辞无奈,竟轻声揶揄,“从前那个说要日日与我在一处的人呢,莫不是变心了?”   声音喑哑又低沉,似混着蛊虫,越过贺瑶清的心头,乘着她的心头又莫名无章了起来。   贺瑶清当即面颊绯红,“你倒是惯会恶人先告状的,我这人……原是死心眼得很,认定了一人不撞南墙便不会回头。倒是你,又是东珠又是颖婉,日后还不知要纳几房妾室另娶几个侧妃的。”   说到最后,只拿眼睥着李云辞。   言讫,不曾想李云辞竟亦落了唇瓣的笑意,拉住她的手,抬眸望着她盈盈若水的眼眸,一本正经一字一句道。   “原在我心下,再没有比镇守边关护百姓周全更重要的事了……”   贺瑶清胸腔内的一颗心,仿佛教扼住了,只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的唇口一张一合。   “可在你身上,头回知晓了何为求而不得,何为悔恨绵绵之苦,何为摧心剖肝之痛。”   “遇着了你,我才知晓,何为举案齐眉白头共首的夫妻,何为鸿案相庄心之所向的枕畔之人。”   李云辞握着贺瑶清柔弱无骨的柔荑,在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最终,将修劲的指节穿过她的,两只手十指紧扣,目光灼灼一眨不眨,道。   “那日沾既在雍州城外,我远远瞧着他向你走去之时,我心下之慌惧至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去表。我开蒙起便拿箭,可那日,我心头早已是魂飞魄散之际,连弓弦都险些拉不稳……”   “我心悦于你,此生不变。”   贺瑶清从不曾见过李云辞这般慎重的模样,听着他这般一字一句说着这些话,眸中含着的泪水终是再也纳不住,啪嗒一声落了下来,喉间不住地滚着动,唇瓣亦在微微颤动,心头是萦绕着久久挥散不去的绵绵暖意。   她好似忽然明白了老天允她重生的用意,就是要她重新遇上他。   贺瑶清初初不过是无声地落泪,至最后,只抿着唇轻声呜咽着,是喜极而泣之态。   那头李云辞见状,微微敛着眉头,抬手将她的面颊捧起,用指腹轻而又轻得替她拭去泪珠儿,复道。   “倘或日后我有负于你,你只管来寻我讨命便是,绝不还手。”   贺瑶清面上挂着泪,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我如何跟你讨命,你一手便能将我整个人提起了。”   言讫,竟见李云辞抬了一手朝天三指,“我李云辞日后若有违今日之言,便让雷来劈我——”   贺瑶清先头所言,原不过玩笑逗弄之意,哪里会知晓李云辞这般正经地指天起誓,心头骤然慌乱无比,忙抬手捂住他的唇口,连眼泪都忘了落下,只蹙着眉头紧张道,“阿弥陀佛莫要胡说!我信你便是了!”   李云辞见状,眉头才微松,复抬手替贺瑶清抚去挂在下颚处不及落下泪珠,低声哄道,“莫哭了。”   言罢,便将贺瑶清揽入了怀中。   贺瑶清伏在李云辞的肩头,可眸中的泪怎么都止不住。为着眼下这一刻,仿佛从前她所受的罪过,遭受的委屈,皆化作胸臆间滚烫翻滚不止的骇浪,从眸中汩汩然落下。   李云辞轻抚着贺瑶清的背脊宽慰着,原不过是轻轻抽噎,不想后头竟似要嚎啕起来。   一时慌了神,忙将她的螓首抬手,敛着眉头望着,“怎的了?可是何处痛了?我寻大夫来替你瞧一瞧。”   贺瑶清呜咽不止,只摇着头,将原就松散的发髻晃得险些要坠下,随后抽噎地吸了吸鼻子,“你不懂,我只觉老天当真待我不薄……”   说罢,复伏在李云辞肩头,恫哭不已。   只李云辞闻言,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再劝,只笑道,“与老天又有何干……”   却心下一个转念,想来怀中之人想着日后有老天替她看管着劈不劈雷么,更是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胸腔内溢出一声轻叹……   屋外的日头高悬,日光穿过昨夜才刚落过雨的云层,将光速碎成五颜六色的模样,轻轻从青白的院墙墙头越过,继而绕过屋檐,投在紧闭的卧房房门之上,亦在屋内的空气上头笼上了一层昏黄又温暖的气息……   -   正这时,外头响起了叩门声,只两下,教贺瑶清心头陡然一紧,忙头李云辞的肩头起身,下意识抬手要去遮桌案上头写着的字,李云辞亦将宽大的手掌置于贺瑶清的手背之上,潺潺热意从掌心传来,亦将她心头萦绕的慌乱皆拂去了。   遂听到李云辞冷声道,“何事。”   “王爷,已至午间,方才嬷嬷来问,可要用膳?”是阿二的声音。   “布膳吧。”李云辞说罢,顿了一顿,复道,“另外,再吩咐下去,日后我的书房与卧房,任何人不得擅入。”   外头的阿二应声退去。   李云辞与贺瑶清二人又是相视一笑,遂拿起桌上的那几张宣纸,行至烛台旁悬着点燃,遂掷入笔洗中化为灰烬……   -   李云辞原是不用上朝的,可仍旧每日一早亦去殿上与众位大臣一道上朝,剩下的辰光便与贺瑶清窝在一处,初初几日自然是惬意非常,可长久下来,贺瑶清便瞧见了李云辞于人后的心事重重。   贺瑶清知晓,他原与旁的只着眼于温柔乡的男子不同,李云辞胸怀天下虚怀若谷,每日寅时起身,金陵城无兵马可练便练刀剑枪戟,待卯时便往宫里头去了。   这几日时常收到李宥的飞鸽传书,皆是问何时归。二人已出来近四个月,可圣上迟迟不召,亦不提让他回雍州城,身为臣子,他自然不可擅回……   -   这日晚间,二人用过了晚膳亦沐了浴,书房案几上一盏烛台亮着,李云辞正在桌案上头瞧着西戎与南夷的地图,模拟着日后若要战时的排兵布阵。   先头雍州城外一战,突厥大伤元气,更何况群龙无首之际,如今西戎大乱,皆是其他九部与钦察的争斗。   虽说沾既已死,可钦察到底是突厥大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而几月下来仍在苟延残喘,只再无能力寻衅便是了。   置于南夷那处,本就不善带兵打仗,皆喜玩蛊术,可自突厥屡战屡败后,南夷那处好似亦在观望。   -   贺瑶清本是在另一头圆桌处瞧书,初初还装模作样翻着几本李云辞的兵书瞧,可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是哈欠连天,外头天色分明还早,亦不想撇了李云辞兀自去睡。   原是快要入冬,天渐凉,她身子本就寒凉,一到冬日里便是手足冰冷,又不想用汤婆子,便回回都是候着李云辞一道回卧房,届时,便能将冰凉的手足皆置于他胸口,惹得他一阵摇头晃脑的无奈之时,她便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己。   贺瑶清抬头望着李云辞专心致志的模样,也不想去扰他,遂开了屋门去寻了一嬷嬷拿些帕子丝线来。   不多时,嬷嬷将丝线拿来,贺瑶清便剪了一段灯芯,遂银签子挑凉了的铜烛台上的烛火,低头在帕子上头穿针引线起来。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声音。   “绣的什么花样?”   骤然闻声,贺瑶清半点不及应,手中那针头险些又要戳着指腹,遂闻声侧身朝后一瞧,竟是伏案的李云辞不知何时走至她身后,抬手轻拍着胸口,嗔怒道。   “走路怎的一点声儿都没有,若教我戳着手可如何是好?”   言讫,李云辞眸中一丝惊慌,忙弯下腰要来拿贺瑶清的手瞧,“戳着了么?快让我瞧一瞧。”   贺瑶清面颊一红,忙要缩回手,轻声道,“不曾呢。”   闻言,李云辞唇瓣漾开笑意,“我原说,你这样好的手艺,哪能随便教绣花针戳了去?”   分明是奉承之言,贺瑶清却半点不领情,只转了个身子轻哼一声,“谁说没有,先头在寻雁堂便戳了一回。” 第95章   只一下,直通心窍。   贺瑶清原不过是带了一点微微的撒痴之意, 不想言讫,李云辞眸中的神色倏地便认真起来,忙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煞有其事地拨开一根一根的指尖细细瞧着。   “何时?怎的我竟不知?”   见状,贺瑶清只任由他掌心的薄茧硌在她手背之上刺麻不已,却也不缩回。   他手掌宽大有力, 就这般小心翼翼地包着她的,只教她下意识便生出莫名的心满意足之感来, 又不舍他那般心疼于她, 便软了声线道。   “都多久了, 哪里还有什么伤口在……便是那日, 你去寻雁堂寻我说你要来金陵的那日……”   “我原在绣着花样, 冷不防底下人唤,一时不及应, 便被戳了指尖……”   闻言,李云辞几不可闻的一叹, 遂缓缓托起她的手,轻轻在一根根指尖上头唿着气, 霎时, 一股炽热的暖流顺着她的指尖划过她的心口。   只一下,直通心窍。   贺瑶清不经意想到从前在雍州王府浴房之时, 原便是这样的酥麻之感,不禁软了心头, 正这时,复听到李云辞启唇道。   “我想起来了,便是那日你让我试衣衫那一回,我亦被绣花针扎了的。”   言罢, 又顿了顿,掀了眼帘望着贺瑶清,唇边似笑非笑,揶揄着,“我瞧着哪里是一时不及应,分明是在想我,便走了神……”   “原你在那时便对我心心念念……是也不是?”   闻言,贺瑶清眉头一蹙,倏地便从李云辞手中将一双柔荑收了回来,连连道,“不是不是,自然不是,哪个想你!”   说罢,复拿了置于桌上的帕子挑了针线又走起了针线,再不理身侧的李云辞。   李云辞唇角的笑意更深,也不逗弄,只默不作声得瞧着那细如蚕丝的一根丝线在贺瑶清手中穿梭不止,遂缓缓启了唇。   “若得闲,不若给我绣一个?”   “嗯?你要绣什么?”贺瑶清手中针线一顿,侧过身仰面望着李云辞。   李云辞默了默,“香囊罢。”   闻言,贺瑶清视线往下地望着李云辞向来空空如也的腰带,一时不明所以,原也不曾见过他用过什么香囊啊,只他既这般说了,横竖她亦是闲着,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遂一本正经地问着。   “你想要什么花样?内里想要放什么甘草?”   不想李云辞倒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只道不拘什么都可以的。   待见着贺瑶清应了,便转身复往案几那头拿起地图坐着了。   只视线虽在地图上头,余光却不停得瞧着偷偷得望着贺瑶清放下手中先头正绣着的花样,遂挑了底布,随即正经拿了呌划粉在底布上头细细画着花样,再瞧着那块底布与从前送给他的那一枚香囊颜色竟一般无二,才安心落意得低了头。   -   屋外月影婆娑,院中树条渐萧疏,风过塘摇。   月光映着瑶塘波澜的湖水,将青白的院墙上头置了一层深深浅浅的辉白。   正这时,那高高的院墙黛瓦外头想起一队人马守夜换班的隐隐约约脚步声,因着身穿甲胄,故而饶李云辞的书房离府外很远,还是能听到一二。   二人蓦得抬了头,四目相对,也不曾言语,不过一瞬,便又低下头。   那是圣上派遣在王府周围,以保障王府安全的。   话是这般说,内里究竟何意,谁会不知晓呢?   李云辞垂首,听着外头换了班噤了声,现下耳畔只余夜风吹过细窄的假山凹洞继而发出的呜呜之声,遂眼眸微动,复望着不远处正伏案就着烛火穿针引线之人,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圣上想来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兵权不至,不会放他走。   原他于大历朝忠心耿耿,可倘或要将兵权交至一个勾结突厥罔顾百姓性命之人的手中,自然是万万不得应。   既如此,坐以待毙自然不行,可在开诚布公之前,他还需确认一件事……   ……   这日,卯时末。   因着入了冬,日光便不似前阵子那般金灿灿,许是眼下时辰尚早,高高的宫墙外只一缕淡得几乎瞧不见得淡金色,瞧着慵懒无比,无所精神得落在空旷的殿内,映着足下的砖石。   殿内八根缠龙抱柱矗立,四角青铜仕女跪灯上头还燃着莹莹的烛火,李云辞正与众位大臣在殿内候着圣上,却不见蔺璟。   众位大臣四下交谈,才知蔺大人近日身子有恙,躺在家中上不得朝。   -   待过了良久,日头已然高悬,才见圣上微微垂着首由内侍监搀扶着现身。   却瞧着精神略有一些恍惚的模样,众人跪地叩首。   约莫小半个时辰,内侍监只道退朝,众大臣四散而去。   李云辞却上前一步只道有事禀。   圣上眼帘微阖,见状,朝内侍监抬了下巴示意,便起身入内殿了。   李云辞便随内侍监绕至内殿,圣上正在案几旁坐着,一手肘撑在案几之上,微微敛着眉头,抬手跨指抚着额头,似是略有疲累。   李云辞看在眼里,想起前几日贺瑶清所说的金丹之言,便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行礼。   圣上气息微喘,“是有何事要禀?”   闻言,李云辞顿首,只道眼下突厥蠢蠢欲动,怕是有异,故而来请辞。   圣上听罢,倒似半点讶异都无,只挑了眉眼,继而眼帘微掀,迷蒙着双眼望着李云辞,“从前你父亲在时,你也曾跟着来金陵述过职,时光荏苒,竟也这般大了。”   “那时你还小呢,也就……这么点大。”   文宗说着,唇边泛起隐隐的笑意,竟还煞有兴致地抬手至身侧比了比,遂笑开。   “感念圣上多年器重,以身侍国,方能报之一二。”李云辞一字一顿。   文宗见状,不着痕迹得敛了唇边的笑意,“当真不想留在金陵城?”   “原想着,你在边关多年,受了这样多的苦……”   “臣,自幼便更好刀枪画戟兵书成阵,若是让臣来絮絮那之乎者也,当真是……”李云辞话还不曾说完,便佯装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般说来,倒是朕教你为难了。”话毕,竟微微开始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内侍监忙上前去抚着文宗的胸口,李云辞心头一凛,“不敢,是臣有负于圣上的器重。”   不想文宗摆了摆手,倒似是力竭,只叹一声罢了。   李云辞闻言,心弦一拨,却还不及应,便听他轻启了唇口,嘶哑了声线道。   “你的王妃,原是皇后的侄女,你回金陵城那日,她亦去瞧过皇后……”   “皇后身子染恙,怕是时日无多,前几日来说与朕,只叹临了临了不舍这么一个侄女。”   “如今朕是拦不住你,不若将王妃暂且留下,于皇后宫中侍奉着,常伴于皇后身侧,也算对皇后的病情有所助益。”   闻言,李云辞的胸臆间的心跳忽得一窒,已然知晓圣上的用意,怕是见留不住他,便想将贺瑶清留在金陵城,以此做质。   李云辞面首沉于臂弯,心下已猜到圣上于他怕是半分信任也无,倘或不将贺瑶清留下,他怕是再无机会回雍,但若要以贺瑶清来换取自由,他万不会应。   半晌,神色如常道。   “按理说娘娘身体有恙,为臣子的合该侍奉在旁,可臣母亲与内子感情甚好,此处出门时,原母亲是万分不舍,交代臣倘或不能让内子完好无缺地回去,那臣亦不用回了……”   李云辞这话,恭敬有余,实则算不得客气,如今他与文宗之间,谁也不想让步,便只剩最后一层纱布。   言讫,文宗面上扯出不达眼底的笑意,“竟是这般……”   “果然,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贺氏女怕是眼下一心只扑在你身上头了。”   -   李云辞但笑不语。   默了一默,见圣上不再作声,心头微转,眉眼微动,复道。   “先头突厥大军压至雁门,臣赴雁门,发觉其中有异,便暗地掉头回雍州,不想竟在梁王府外活捉了正欲行不轨的钦察首领沾既。”   那头文宗闻言,只望着李云辞不曾多言,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臣审了沾既,竟从他口中听闻,原他那番所为,竟是得人里应外合之故。”   文宗听罢,那本就算不得清明的目光闪过一丝寒凉,从唇口中泄轻而又轻的声音,“哦?是谁?”   “沾既口中,乃蔺大人。”李云辞一字一顿。   “竟有这样的事!”文宗倏地站起身,伛偻着背脊状似怒不可遏,抬手便将案几上头的笔砚挥洒至地上,一时之间,只听得墨台坠地叮哐不绝的声音。   李云辞面色如常地瞧着俨然怒形于色的文宗,垂首道,“圣上保重龙体。”   文宗到底精神不济,已然是气喘吁吁,转头朝内侍监吩咐,“去!去将蔺璟那厮给朕提来!”   内侍监得了令,连滚带爬便出了内殿。   文宗于案前,一手扶着喘息不已的胸口,瘫坐在椅子上,“沾既人何在。”   “先头已死于雍州城外。”   “可有口供留下?”文宗挑了眉眼。   “亦不曾。”李云辞顿了顿身形,轻声道。   至此,文宗抬起头,望着立身于殿内的李云辞,自始至终都不曾有旁的情绪在,教人一时勘不破他的心头所想,只今日委实疲累,方才这番一通火,更是力痡之至,遂一声长叹,继而抬手拧着眉心。   “你先下去罢。”   李云辞也不多留,复又行一礼,这才跨步出了内殿。   -   文宗俯在案前,双目微阖,待听着李云辞远去的脚步声,才轻声道。   “都退下罢。”   话音刚落,殿内高悬的梁顶好似有一缕清风拂过,半晌,便再无半点声响。   文宗这才轻启了唇口,“还不出来?”   至此,内殿内间的幕帘被人抬手微微掀起,正是蔺璟。   蔺璟行至文宗跟前,毕恭毕敬得行礼。   文宗抬起头,“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一字不差。”   文宗敛了眉头,状似为难道,“瞧着他眼下,却当真是与幼时听话识礼的模样半点不相同,如今朕说什么,他竟都可驳。”   蔺璟闻言,掩在袖襟之后的唇角微微一勾,“圣上心善,处处为梁王考虑,直至眼下都还打算留他一命让他下半辈子待在金陵免受征战劳顿之苦。”   “可梁王却好似仗着有军功,仗着雍州的兵马居功自满……”   言讫,文宗阖了双目,俨然不欲多言,“你的意思是,既留不住人,便留下命?”   蔺璟见状,上前一步,遂道。   “臣在后头听着,圣上授意臣与钦察私下来往之事,瞧着梁王好似已然知晓了的。”   话毕,文字倏地敛了眉头,眸色沉沉掀了眼帘望着跟前的蔺璟,少顷,轻笑出声,只道不可能。   方才李云辞说的分明是蔺璟,且沾既已死,手中又无口供。   蔺璟复道,“圣上若眼下心软放虎归山,再要李云辞回来述职怕是难上加难,李云辞若有心要反,放出一点风声,倒用不着什么真凭实据,届时便是旁生枝节,民心将散。”   蔺璟望着案几前的文宗不发一言,也不急,只缓缓朝袖襟内探出一个瓷白的小罐,上前一步置于案几之上,继而后退,“何况,圣上原就为李云辞不肯交出兵权而困扰,既如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倘或他死,雍州便可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破。”   “圣上既得了雍州兵权,再加上津沽曹侃手中的兵马,便可将西戎南夷一网打尽。”   文宗闻言,眉头紧蹙,双目紧闭,只下意识抬手按压着太阳穴,好似头痛难忍,连喘息都渐促。   蔺璟见状,关切道,“圣上可是又犯了头疼?金丹可有按时用着?圣上为国为民原就劳心万分,也要保重龙体才好,万不可讳疾忌医。”   言至此,文宗挥了挥手,只道让蔺璟先下去。   蔺璟也不久留,应声退下。   -   那厢李云辞行至宫门口,便见宫门外阿二正牵着两匹马候着,后头还跟着一队人马。   李云辞眸色冷寒地睥了一眼,随即从阿二手中接过马鞭,只在经过阿二身畔之时,轻声朝阿二吩咐,只道传话给许琮,做好准备。   阿二不动声色地应下。   随即扬鞭回王府。   -   正是用午膳之际,平日里李云辞早早地便回了府,只今日竟左等右等还是不曾回,贺瑶清心下担忧,便与两个嬷嬷一道行至府门外,立身在厚重的朱门之下眺望着。   “王爷可有差人回来报一声今日可是有旁的事体被绊住了脚?”   身后的嬷嬷垂首只道不曾。   贺瑶清复转身朝外,向一望无尽的长街望着,心下胡乱踱着边鼓。   正是心烦意乱之际,便见长街的尽头响起簇簇的马蹄之声,心头陡然一紧,干脆下了石阶,一眨不眨地朝东处望着。   不多时,终于见着一人在不远处策马而来,正是李云辞。   霎时,贺瑶清面上璨然而笑,连一双眉眼皆笑弯成了月牙儿。   -   那头李云辞亦瞧见了贺瑶清,见她立身在外,忙催马前行,少顷便至王府门口,随即翻身下马三步上前行至贺瑶清跟前,望着她被朔风吹红了的鼻尖,不免有些嗔怪。   “怎的不穿一件披风便出来了?可有冻着不曾?”   说罢,也不管身后跟着那样多的仆妇女使,只下意识便抬手便包裹住贺瑶清不过巴掌大的面颊,只恨不得要用掌心的暖意将她冰凉的面颊搓热。   贺瑶清霎时羞红了脸面,当即轻拍了他的手背,“快快放下,成什么样子。”   只贺瑶清愈是这般害羞,李云辞便愈是厚面皮,更肆无忌惮地将她的面颊搓揉成肆意的模样,笑道,“怕甚。”   话毕,却在贺瑶清震惊不已的神情之下,亦在身后那样多仆妇女使众目睽睽之下,李云辞弯下腰兀自吻上了贺瑶清的唇瓣。   虽说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却仍叫贺瑶清羞赧不已,当即从李云辞的臂弯中挣脱出来,随即一跺脚,丢下他转身入了王府。   李云辞唇边勾起笑意,遂撩开衣摆上了石阶,亦跟着贺瑶清径直入了内。   -   待至后院,李云辞才刚入了书房,还不及将一册书摊开,便见贺瑶清端了吃食来。   “王爷眼下是要做道人么,过了辰点竟也不饿。”   李云辞行至圆桌旁,接过贺瑶清递过来的筷子,笑道,“做道儿便不可日日抱着阿瑶,便是成了仙也无甚意思。”   贺瑶清面上蓦得一红,低嗔道,“贫嘴。”   -   只今日李云辞好似胃口不大好,他本事常年行军打仗的男子,吃食皆是要用好些,今日不过堪堪用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贺瑶清悄么儿瞧着李云辞,只面上又半点瞧不出,便吩咐了仆妇入内来收拾了。   继而遣了旁人,兀自寻了先头替李云辞绣的香囊针线出来。   香囊快要完工,不过还剩下一点修边罢了。   -   贺瑶清正穿针引线之际,不想一个抬头,却见李云辞正眉目灼灼得望着她,一时怔楞。   正要复低头之际,便听得李云辞喑哑了声线轻唤道。   “阿瑶……”   闻言,贺瑶清复抬头挑了眉眼,轻嗯了一声。   李云辞默了半晌,随即缓缓拍了拍身侧的椅案,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贺瑶清见状,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样,只敛着眉头瞥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身兀自绣着香囊,再不去瞧他。   -   只又勾了几针,贺瑶清手中的丝线便慢了下来,又是一默,随即起身,拿了针线小奁便兀自行去李云辞身侧坐下了,自始至终都不曾朝李云辞看一眼。   可才刚坐定,便被李云辞一把揽住了腰肢。   贺瑶清轻声呵斥道,“莫闹,手里头拿着针线呢。”   李云辞见状,探过身吻了吻她的耳垂,轻声道,“你忙你的,我瞧我的书,只这般抱着你才能教我心安。”   至此,置于腰际的手便再不曾落下过,下意识地摸索着她纤腰上头的绵软,另一手却卷了书册一本正经地瞧着书。   贺瑶清侧眸望着装模作样的李云辞,也不与他多费唇舌,唇边漾起隐隐的笑意,便摊开香囊慢慢穿针引线。   -   这般一坐便是一下午,外头日头西沉,院中的日光变得昏黄,屋内亦渐渐暗了起来。   贺瑶清遂缓缓起身,不想李云辞的手倏地一紧,随即侧过脸,“去何处?”   贺瑶清笑开,呢喃道,“我不过是去点个烛火,外头要暗了,你这般瞧书亦是要伤眼睛的。”   李云辞这才恋恋不舍得松了手。   贺瑶清唇边含着笑,李云辞望着她的背影,继而一低头瞧着她才刚置于案几上头已然快要好了的香囊,拿起来放置在掌心,抬起一指细细摩挲着上头的针脚丝线。   那上头绣了一身穿玄色襕袍的伟岸男子,于一匹黑马之上拉弓,弓弦紧绷,正是堪堪要将箭射丨出之际。   正这时,贺瑶清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原我也不知你欢喜什么,便随便绣了。”   李云辞唇瓣微勾,“我很欢喜。”   闻言,贺瑶清那一颗微微悬着的心,这才堪堪落下。   却又听李云辞眉头轻蹙道,“只这回为何我身上不曾穿乌金战甲?”   言讫,贺瑶清一时怔楞不已,面色绯红,“原我觉得你穿这件更是好看呢。”   只话音刚落,贺瑶清心弦一拨,已然反应过来,“我何时绣过乌金战甲么?”   见着李云辞随即飘忽不定的神色,当即笃定道,“我在陈氏家中曾丢了一个香囊,可是你拿的?”   李云辞嘴硬,“原也是绣给我的,我见你面皮薄一直藏着不给,便瞧一瞧罢了。”   贺瑶清瞬然便被他的无耻给气笑了,“李云辞,不问自取是何行为?”   李云辞自知理亏,也不多言,随即揽住贺瑶清不盈一握的纤腰将其置于身上坐着,抬手轻叩螓首,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直将贺瑶清吻得唿吸不畅才松了口。   霎时,贺瑶清微微伏于案上轻喘不止,半晌,随即回过头正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却见李云辞沉了眉眼只望着她默然不语,   贺瑶清心弦一拨,便也不再与他胡闹,抬手轻抚于他的面颊。   “阿辞,今日你怎么了,可是有事?”   闻言,李云辞面上一顿,随即微微垂首。   贺瑶清却覆在他的脖颈之上,“那日原是说过的,以后我们日日都要在一处,朝堂之事我不明便不多问,只你若心头有事纾解不开,也可说与我一二。”   言讫,李云辞仍是低着头,只抬手将她柔嫩的手置于手中揉捏着好似是把玩。   半晌,伸手够着案几上头的一只狼毫,于宣纸上头笔走萦回。   “突厥与蔺之事,圣上想来早就知晓。”   见状,贺瑶清心头陡然一紧,“你如何得知?” 第96章   “你莫怕,一切有我。”……   屋外的小院上空寒巫寂寥, 一轮桂月隐在飒飒的夜风之中,不知何时已悄幺儿爬上了树梢,照着檐下一盏明纸的灯笼, 灯笼高悬,在书房屋门前映下一块昏黄的光晕,随着风来风往静静地在底下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圈。   屋内二人叠坐在一起, 贺瑶清望着李云辞的笔尖于宣纸上头一笔一画得写到。   “今于圣上跟前,提了蔺与突厥一事。”   “只圣上, 所言所行, 却只怒不惊……”   笔走萦回, 写至最后依然是潦草异常, 墨肆挥洒, 那笔尖的最后一顿所用气力之大,仿佛要破纸而出。   贺瑶清亦望着那宣纸上头的一行字, 心头不知作何应,堂堂大历朝皇帝, 却为了夺纯臣手中的兵权,竟可以与欺辱大历朝百姓的突厥人勾结, 便是教她瞧来都觉不耻至极, 再看李云辞,想来他今日心头郁懑不言而喻。   她不过是一女子, 在认得他之前,原心中无多大义, 不过为一人苟且罢了。   可李云辞与她不同,雍州梁王府乃世代镇守边关对朝廷对圣上忠贞不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臣,他今日骤然知晓这一桩,心头定然震动不已, 在她面前却半点都不曾表露,若非方才瞧出他神色中的一丝不同寻常,只怕是要一直瞒着她的。   贺瑶清想起上辈子李云辞的结局,那时在蔺府,听闻李云辞的死讯时,不过是略有唏嘘罢了。只不明他为何举兵,原有势如破竹之态可直取金陵却又绕往了津沽,这些谜团皆在这一辈子一一解开。可如今再看李云辞,放眼大历朝怕是再难寻到似梁王府那般忠心耿耿的臣子,可就是这样的臣子,一路被逼举兵,又被设计埋伏直至丧命。   鸿雁哀鸣,何其可悲。   默了良久,贺瑶清抽出那张宣纸,悬于烛台之上,置于笔洗中燃尽,才回转过身,轻搂住李云辞的脖颈,望着被烛火映下的晦暗无明的眸色,覆在耳畔,轻声道。   “阿辞,你眼下待如何?”   圣上既能为着兵权便做出毫无底线之事,想来眼下李云辞想从金陵回雍州甚为艰难。   只眼下棘手的是,倘或李云辞不曾得到圣上的旨意便擅离,王府外日日跟着的兵马易闯,可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却难堵,届时众人只道李云辞有将反之心心虚逃窜,若是如此,便是回了雍州亦是名不正言不顺。   虽说雍州兵马皆为他马首是瞻,可若真的要与圣上短兵相接,那李云辞便是乱臣贼子,满门忠义时代英迹皆殆尽。   可若不走,留在金陵城便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总有一天圣上会对他们动手,若是坐以待毙,想来李云辞亦做不到。   -   屋内一角的更漏滴滴落下倒似是谁人的叹息,亦不知从何处的缝隙穿过了一撮微风,晃动的烛台上头燃着的烛火,火光摇曳,映着李云辞黑而沉的眸子亦漠漠向昏黑。   良久,才见李云辞唇口微启,用只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若换作从前,圣上要兵马,只要镇守边关之人于大历朝忠心,我将兵符双手呈上又有何不可,即便是让我以死明志又有何妨。”   闻言,贺瑶清眸中倏地恫然不止,连唇口都不住地颤抖着,“阿辞……”   “可我眼下有了你,我生了贪念,妄想能与你白头……”   说到此处,李云辞又是一顿,“阿瑶……你原就会易容,届时我想让你跟着阿二出——”   贺瑶清倏地抬手捂住了李云辞的唇口,将他将将要说出口的话皆掩住。   掌心皆是他唇瓣溢出的汩汩潺热的气息,直将她灼得有些恍惚,可心头的要说出口的话却是异常坚定。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你忘了么,你是如何应我的?”   闻言,李云辞心头一默,抬手将贺瑶清的柔荑微微拉下,眉头微敛,一字一句妄想再劝,“阿瑶……你听我说……”   贺瑶清却鼻尖一酸,眸中倏地蓄了泪,因着哽咽喉间好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沙哑道。   “阿辞,你听我说,与其让我先走,不如让我能易容成你的模样,原是连沾既都骗过的,届时我便待在王府,只要将旁人骗过……”   “阿瑶……”李云辞眼底亦泛起了微微的红,满眼痛色。   “阿辞,我能为你争取时间……”   李云辞摇了摇头,“阿瑶,你要说了……”   “沾既那回,如今再想起来心头都觉是呕心抽肠一般,再让你替我以身试险,我是万不会应的……”   至此,李云辞垂首,将强忍了泪意的贺瑶清的唇口轻轻吻住,细细得在她唇口摩挲着,将她不经意间溢出唇口的呜咽与眸间落下的眼泪皆饮入腹中。   只一声低喃。   “你莫怕,一切有我。”   ……   -   秋末,雍州梁王府东院,秦氏的屋子。   屋内香烟袅袅,秦氏如同往常那般跪坐在内间佛堂的蒲团之上,一只手拨弄着佛珠,口中是嗡嗡的佛谒。   赵嬷嬷立身在秦氏一旁,只垂首望着跟前之人,默不作声。   只赵嬷嬷那瞧着,才发现秦氏那拨弄佛珠的手却再不似从前的云淡风轻,口中的佛语亦有些磕磕绊绊。   正是敛眉之时,秦氏手中的佛珠忽然断了线。   霎时,翡翠青珠落玉盘,哗啦啦撒了一地,亦惊秦氏骇得不轻。   当即睁开眼,只茫然得寥寥挂在虎口处的一根丝线怔神。   身旁的赵嬷嬷见状,亦是惊骇不已,这委实算不得一个好兆头,只得忙上前一步将秦氏搀住,口中不住地宽慰,“想来是老夫人念佛多日,缠佛珠的线老化教弄断了,无妨,晚些时候婢替老夫人再寻根更好的丝线穿起来便是。”   只秦氏却只摇一摇头,步履趔趄得又赵嬷嬷扶往外间的椅子那头坐着。   才刚坐定,秦氏端着愁容满面问询,“阿辞走了几个月了?”   “回禀老夫人,约莫三个多月。”   “衙署可有他的消息传来?”   赵嬷嬷摇了摇头,“老夫人放宽心,婢先头去吩咐过,倘或有消息,李宥定然头一个会差人送来的。”   闻言,秦氏阖了眼只不住得摇头,“你莫要宽慰我了,阿辞这回走,将兵符一分为二给李宥与张谦二人各执一半,只怕是……只怕是……”   赵嬷嬷闻言,慌忙跪在秦氏跟前,抬手抚着秦氏置于双膝上头的手,眼底微红,“老夫人说什么傻话,王爷不过是去金陵城述职,年前定然能回来的,留兵符不过是为着怕突厥再似上回那般突袭雁门,这回再无王妃为雍州拖延……”   话还不曾说完,赵嬷嬷便倏地意识到方才话语的不妥,忙噤了声。   那一手扶着扶手的秦氏却已然听到了,缓缓掀了眼帘,却敛着眉头不曾言语。   赵嬷嬷见状,忙垂首,“婢失言。”   秦氏眸光一暗,颤颤巍巍的起身,兀自行至窗畔,只抬起窗棂撑开窗户,越过檐下望着月影婆娑之下的小院,凉亭水榭瑶塘汩汩,清风拂面,直将心头的郁结吹得更是无处可表。   半晌,秦氏蓦得疲累,启唇低喃道,“你说的原没有错,她说的亦不曾有错。”   赵嬷嬷心头一转念,便知晓了秦氏方才所言的“她”是谁人,心下一痛,忙上前,“王妃年少无状,老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秦氏闻言,却只垂了眉眼摇了摇头。   “我总觉得我所作一切皆是为阿辞好,可犹如他幼时骑马练剑那般,我只瞧着是他年岁小,他阿耶逼迫了,却不曾问过他自己可是欢喜,倘或欢喜,那我那点子替他搏懒的法子皆是害他……”   “贺氏说得都对,亦看得透我这些年都不曾看透的事儿。”   “所以阿辞后头都不欲与我多言了……”秦氏说到此处,抬手抚着窗台眸底却忽得一热,已是含了泪意。   赵嬷嬷忙上前一步,蹙着眉头,“老夫人,这话从何说起,你待王爷的舐犊之情,婢皆是瞧在眼里的,王爷待你自是再孝顺也没有的了。”   “阿辞那日将贺氏从我屋里头带走,至出发去金陵便再不曾与我说过话,从前皆是要来与我说的……”   “此去金陵路途遥远,想来是怕春树暮云不舍您,故而才不曾说一声便走了……”   秦氏却兀自摇了摇头,“贺氏女出发那日便追了上去,至此再不曾回雍州,想来是与阿辞一道去了金陵,那样的女子,我却只揪着除夕那一点子小事落定她待阿辞并非真心,亦因着冬至那日阿辞瞧她的眼神而怕他兀自沉溺。”   “我瞧东珠欢喜,便想要阿辞娶了东珠,我瞧颖婉听话,便想着颖婉能常伴阿辞左右侍奉,可却从不曾瞧一瞧问一问阿辞心头想要什么。”   “阿辞原说得也没错,我年岁大了,心亦跟着盲了……”   那唇口中的戚戚哀哀之言,教一旁的赵嬷嬷听来,更是凄入肝脾,却不知从何劝起,只立在身后喃喃道,“老夫人……”   “眼下阿辞被困在金陵,贺氏义无反顾地追了过去伴他左右,而我这个口口声声万事为他好的娘,却只能待在这个四方小院吃斋念佛,帮不得他半点……”   秦氏眸中隐隐含着的泪倏地便从眼眶里落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窗棂之上。   心头早被那无尽的担忧、自责压住,直将她压得显得喘不过气来,面上哪里还有半分从前那闲庭信坐却又半分不肯饶人的模样在。   良久,秦氏望着缠绕在手腕上单薄的断裂的丝线,一声轻叹,只道让赵嬷嬷且下去罢,她想一人静一静…… 第97章   “王爷……出事了……”……   自那日后, 圣上再上朝,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精神头瞧着愈发不好, 也再不曾单独寻过李云辞。   蔺璟亦许久不曾见过,朝中大臣们众说纷纭,只道蔺璟许是被派去做了一桩要紧的差事, 亦有人说好似瞧见有人入了蔺府将蔺大人带走,至此, 不知所踪。   只李云辞心下却很清楚, 蔺璟一定还活着, 甚至可能就在宫里, 或许正在替圣上出谋划策要如何让他交出兵权。   -   虽说那日, 他向圣上禀了想回雍州之意,可那日不过是投石问路妄图一探圣上的意思。   他亦知晓, 倘或要让圣上同意他回雍州,必然是要先交出兵权, 可若兵权最后是落在蔺璟那般奸佞小人手中,自然是万万不可, 即便另交旁人, 眼下那个万万人之上高坐殿内的圣上,可否还值得他誓死效忠?   李云辞甚至想, 他所忠于的究竟是大历,还是枉顾百姓只听信奸佞之言的圣上……   这般谋逆之言, 自那日后,一直来来回回萦绕在他心头……   -   李云辞回府时,阿二从袖襟中悄么儿拿出一个小小竹节,内里摆放着卷起的绢帛, 是许琮送来的。   避过身后日日跟着的一队人马,李云辞抽出绢帛展开,上头写着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听命,李云辞面色如常地翻身上马,那绢帛在两个指腹之间轻轻一捻,便化作了灰烬随风散去。   若等圣上松开,眼下瞧着除非他死,绝无可能,可若要硬闯,便是成了,那他将背负千古骂名,后患无穷,至此,便只得从旁处入手。   不几月便是要至年下,圣上原就要去法华寺参加祭祀大典以此祈福。   一来,是今年蜀中大旱。   二来,圣上已至不惑却还不曾有子嗣。   而与圣上一道去法华寺的名单早就拟好,皇后病重,怕是不能跟去。   圣上后宫空虚,既如此,想来与蔺璟私会的刘嫔定是要去……   -   只李云辞万万不曾想到,眼下他的千般部署万般盘算,皆不曾用上……   -   李云辞至府门,贺瑶清又在门口候着,只今日她甚是乖觉,好好穿着大氅,倒也不曾冻着。   因着天凉,屋内早早得便燃了地笼,故而二人入了书房时,迎面扑来的便是温暖如春的气息。   贺瑶清替李云辞脱下大氅,又吩咐布膳。   只待用尽了今日的菜,贺瑶清又差人收拾了又将小点心端了上来,才刚用罢膳食,自然是吃不下。   “暂且先放着罢。”   贺瑶清遣散了屋里头的嬷嬷仆妇,随即端着小盏至李云辞跟前笑道,“你瞧一瞧罢,想来瞧一眼就要吃了。”   此番倒是当真被勾起了好奇心,李云辞掀了盏盖一瞧,竟是一碗汤团子。   面上愕然,还不及应,便听得贺瑶清朝他莞尔,“里头是莲菜馅儿的,原这个馅儿雍州才有的,我亲手做下的,你且尝一尝,可合你胃口么。”   闻言,李云辞心头一动,抬手接过碗盏,拿起汤匙挽起一个便送入了口中,倒似是还不曾嚼,便咽了下去,贺瑶清正是不明所以,却见李云辞连一个停顿都不曾有便接二连三将汤团皆吃完了。   至此,贺瑶清眼波中漾起笑意来,“去年冬至在母亲那处,我便记得馋这一口来着,只那时赶巧被蔺璟打断了,想来你后头事忙便也不曾吃成,如何,可还要再来一碗么?”   李云辞抬起头,望着眉目弯弯成月牙儿一般的人儿,轻笑道,“你要将我当猪仔一般养着么?”   只话音刚落,抄起书册,却微微有些不自然道,“你从前……时常自己做汤团么?”   贺瑶清闻言,只摇头笑道,“怎么可能,今儿原是头一回呢……”   “从净菜到剁馅儿,再到揉面,不知被我揉坏了几块面团,才成了那么一小锅,我自己都不曾舍得用呢,专候着你回来让你先用。”   言讫,那厢李云辞的唇瓣终是勾起了深深的弧度,连那翻着书册的手指都变得轻快起来。   只这些,贺瑶清都不曾瞧见。   -   李云辞既在瞧书,贺瑶清便在书架上头挑了一本史书全当话本子来瞧了,横竖兵书她是瞧不进的。   原是想去李云辞案几旁似那日一般与他一道坐着,可虽说李云辞怀中暖和,可她到底是个面皮薄的,何况他今日也不曾唤她,既不问,哪里好自去。   想罢,贺瑶清便敛了心神,慢条斯理得翻着书册。   屋内的地笼趁着门缝里头钻入的一缕风儿将炭火上头的火舌陇得更是明焰,发出几不可闻的咝咝之声,火舌吞没了一块银丝碳后,调了个头便又去寻另一块炭火,乐此不疲。至此,屋内便只余墙角铜壶更漏轻而又轻的滴答。   这般万籁俱寂的静谧之时,倒教人生出一丝眼下正是雍州书房的错觉来。   正这时,屋门外的院子里头,忽然传出一阵皂靴踏在院中细碎石子上头的沙沙之声,只步履匆匆倒似是一路狂奔一般。   贺瑶清闻声抬头,与案几旁的李云辞四目相对之际,脚步声已至屋内,是阿二。   “王爷!雍州送来信笺!是急件!”   言讫,李云辞倏地敛了神色,起身三步行至屋门口,随即拉开门,便见阿二已是心急火燎之态,见着李云辞,当即顿首将信笺置于跟前,一字一顿道。   “王爷……出事了……”   李云辞蹙了眉头,抽过阿二手中的信,起开火漆,抖开叠的四四方方薄薄一层的宣纸,却不过一眼,眸色大震,身形晃动,险些要站不稳,手中的宣纸亦落了下来。   贺瑶清原是立身在李云辞身侧,见阿二神色仓皇不已的模样便屏气慑息望着李云辞,却见李云辞摇摇欲坠噬魂夺魄之际,心头陡然一紧,忙上前将人堪堪扶住,继而从地上捡起那封信看了起来。   当即讶然,只下意识得低喃,“母亲……母亲竟……”   雍州到金陵,便是快马加鞭一刻不歇,信也要将将一月才能送到,也就是说,秦氏在一月前便已经身故。   随即抬眸望向满脸痛色的李云辞,正步履蹒跚得行至圆桌旁,一手撑住桌面,弯了背脊。   贺瑶清知他心头正是哀毁骨立悲不自胜,心下一痛,转头朝阿二道,“这封信可会有差错?”   阿二摇了摇头,“信封外头有阿大的私印,不会有错……”   贺瑶清心头一叹,她于秦氏的感情是复杂的,先头初初入王府时,曾因着她待她的那点儿好便沉沦不止,后头又因着东珠的事体出了府后,原是想着与梁王府一切都断了,可后头与李云辞在一起了,心下便当秦氏如婆母一般,虽她不喜自己,可自己到底也是要敬之重之,视为长辈,不会有半分越矩。   却不想,从雍州出发的前一日,竟是见秦氏的最后一面……   信上说,秦氏是骤然暴毙,却走得很是安详,面容带了笑意,想来不似是被人下了黑手,更何况,雍州梁王府内,谁人敢朝秦氏下手……   想罢,贺瑶清遣了阿二等人,回转过身,缓步行至李云辞身侧,见他双目紧闭。   贺瑶清缓缓抬手,轻轻抚上他微微颤抖的背脊,似低喃,“阿辞……你……”   李云辞慢慢睁开眼睛,只眼底泛着一层隐隐的血丝,空洞又冷凝,只低了声线。   “阿瑶……让我一人静一静罢……”   闻言,贺瑶清抿了唇,“那我就在屋外候着,有事你喊我便是。”   说罢,缓缓转过身,行至屋门,拎起裙摆,又回头望了一眼李云辞轻颤不已的背影,随即迈步出了屋子。   “吱呀”一声,贺瑶清替李云辞反手轻阖上了门。   方才她将仆妇皆遣走了,故而眼下院中正是鸦默雀静,只余几缕朔风越过高高的院墙,见院中几棵萧疏的树干吹得飒飒作响,继而甫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径直爬上石阶,扫过檐下她的衣摆,寒凉的朔风肆无忌惮得从她的领襟处钻入,将她的脖颈吹得冰凉……   -   因着担心李云辞,贺瑶清便也不曾去旁处,只在屋前的眼下栏杆处侧身坐着,望着屋门上头的横铬微微有些怔神。   直到日头西落,薄雾冥冥,昏黄的日光将青白的院墙甫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称得院中几棵黑乎乎的老树更是萧索,李云辞的屋门都不曾动一下。   不多时,檐下的甬道深处有仆妇上前来问,只道要入夜了,可要用晚膳。   贺瑶清望着无声无息的李云辞的屋子,心下一叹,“你先下去罢,后头若要用了我再唤。”   仆妇又问,“可要拿件大氅来?”   贺瑶清只摇了摇头,仆妇遂退下了。   至此,她在外头恭默守静,再不曾挪动过一步。   -   夜色渐浓,朔风渐起。   朔风从院中的假山凉亭山坳出穿梭而过,发出轻而又轻的“呜呜”之声,倒似是谁人不可言说的沉吟。   良久,贺瑶清终是微微动了动已然有些僵住的手指,望着屋内漆黑一片,倏地起了身,只坐了许久,腿脚都止不住有些发麻,顿了顿缓了好一阵,才慢慢迈了步子往甬道深处去。   贺瑶清径直去了小厨房,自拿了一直温着的吃食,也不曾要人跟着,随即转身往李云辞的书房去。   待至书房门口,贺瑶清抬了一手,轻叩屋门,“阿辞……用些吃的罢……”   可回应她的,不过是夜空中孤禽失羣、悲鸣其间罢了。   仿佛是她记错了,屋里头黑漆漆的一点声响都无,倒似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人。 第98章   “梁王殿下,请。”……   贺瑶清端着吃食在门外略站了半晌, 朔风凛冽,直将她吹得心头一个激灵,随即也不管屋内人应是不应, 兀自推开门入内去了。   “阿辞,我进来了。”   入眼便是满眼的漆黑,借着屋外银白的月光, 贺瑶清小心翼翼摸索至圆桌旁,放下吃食, 随即寻了火舌, 点了烛火。   却不想, 一垂首, 李云辞竟就颓然得靠坐在圆桌的桌脚, 方才点烛火时竟都不曾留心,暖黄的烛光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勾勒得晦暗无明, 贺瑶清遂行至他跟前,跪坐在地上妄想与他平视, 只他眼眸中皆是茫然又霭沉,竟也不曾抬眼来瞧她。   贺瑶清心下一痛, 轻声劝慰道。   “阿辞, 逝者已去,你要节哀。”   “眼下你这个样子, 母亲知晓了,更要伤心的。”   言讫, 李云辞那怅然的面庞之上终是染了一层痛色,抬手抱头,眼底猩红,却一言不发, 亦不看贺瑶清。   贺瑶清复膝行向前一步,离李云辞更近些,低喃道。   “阿辞,你可曾想过,母亲忽然暴毙,或是为着让你回雍州送葬,给圣上一个万万拒不得你的理由放你回。”   闻言,李云辞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初初是眼睫在微微颤动,继而连唇瓣都在战栗,少顷,才哑然道。   “我……就是知晓她竟以命,试图救我出囹圄,才更是……”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曾说完,李云辞眸中的猩红骤起,已是哀毁骨立呕心抽肠之态,满眼的痛色半点也掩不住。   “我连与她最后一次相见,都不曾好好与她说话。”   “分明知晓来金陵……怕不知何时才能回,却都不曾与她道别……”   言至此处,李云辞喉间不住地滚动,那落在膝上的一双手不知何时握紧成了拳,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发白,教跪坐在一旁的贺瑶清都能隐隐听见骨骼相撞的“咯咯”之声。   心下又是一紧,贺瑶清不知该如何去劝,眼下李云辞眸中皆是自责与痛苦,他原不久前才死了阿耶,眼下又失去了秦氏,想来人生从此再无归处。   秦氏死时,他亦不曾在榻前尽孝,可若不是为着他,秦氏想来可以长命百岁。   眼下李云辞便陷入了这样捶胸顿足哀哀欲绝的怪圈中,出不去,亦听不得旁人的话……   -   贺瑶清还想再说,可李云辞却倏地抱了头,痛苦万状,“阿瑶,让我静一静罢……”   昏黄的烛火映着李云辞的面庞半明半暗,面色煞白,似疯魔似梦魇。   贺瑶清心头知晓,再让他如何静也未必能兀自走出来,遂又向前一步,妄图搂住他宽阔的背脊,却被李云辞侧身避过了。   贺瑶清干脆抬手拉住李云辞的袖襟,教他退无可退,“阿辞,你听我说,你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可李云辞仿佛是发了痴梦,倒似是半点听不见贺瑶清在说什么,“阿瑶……”   “我护不住我想要护的人……”   “我护不住李行澈,我护不住阿娘,他们皆是因为我……因为我……”   “阿瑶……我是这世上最无用之人……”   贺瑶清忙攥住李云辞宽大的手掌,言辞切切,“不,李云辞,你护住了雍州百姓,你护住了边关多少人,你还护住了我……这些你都忘了吗?”   “阿澈不是因为是你,是突厥人狡诈,是李诚如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可阿澈同你一样,亦是用命在护雁门,在护雍州……阿辞……你莫要这样……”   李云辞只不停地摇着头,口中呢喃着,眉头紧锁,唇瓣干涸不已,好似饶贺瑶清说得再多,他都听不进去半点,只溺在深渊中,不得抽身……   正这时,“啪”的一声,贺瑶清抬手狠狠朝李云辞甩了一记耳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直将李云辞整个脑袋都扇偏过了一侧。   一时间,屋内蓦得一沉,连“呜呜”的连绵不断的风声都听不到,只余墙角的更漏,和着二人的心跳,甫着二人微微急促的喘息,一声又一声,在这间书房里头跳动着,跳动着。   贺瑶清朝李云辞探身,仰面望着他,抬手掰过李云辞的面庞,迫他亦不得不瞧她。   二人之间的距离近的不过两指,粗沉又轻盈的唿吸交织缠绕,贺瑶清坚定又心痛的眼神只一眨不眨地望着李云辞,望着他,好似要从他的眼眸中望进他心底,将他心头的晦暗皆拂去。   “你既知晓,母亲是用命给了你一个连圣上都不能阻止的回雍州的理由,你定然也知晓,如今我们得了消息,圣上定然亦得了消息,可你眼下却只顾着自怨自艾!圣上明面上不能如何,暗地里呢?你可有想好应对之策?”   “倘或你依旧这般只知沉溺在丧母的悲恸之中,你才真是罔顾母亲为你凭白丢掉的性命!”   “阿辞,你可知晓了?”最后一句话,贺瑶清说得轻而又轻。   屋外朔风忽得掠起,如马毛猬磔一般呼啸不止,径直穿过长长的甬道从门口涌入,甫着光滑的地面吹起二人的衣摆飒飒作响,更将二人的发髻都吹乱了,一时间,发丝交缠不止。   蓦得,李云辞一声沉吟,混着喉间的浓重的血腥味从唇口吐了出来。   贺瑶清霎时慌乱不已,正要抬手替他擦拭,不想被李云辞轻叩住了手腕。   贺瑶清试探着唤了一声,“阿辞……”   只下一刻,贺瑶清便在李云辞的眼眸中,瞧见了一点一点的星光在慢慢凝聚,仿佛才刚是经历了一场梦魇,浑噩不知所为,眼下终是醒了神……   听他沉而又沉的声音,低低地唤了她,阿瑶……   霎时,贺瑶清眸中倏地染了热意,已是热泪盈眶,跪坐起身,紧紧抱住李云辞的脖颈,埋首呜咽了起来。   -   戌时末,内和殿。   坐在案后的文宗屏退了旁人,内殿只余立身站在案前的蔺璟一人,抬臂顿首,毕恭毕敬,可声音却阴沉之至,唇角微勾,好似强忍着什么。   “圣上,眼下可再不能再行蒲鞭之政了,如今老王妃身故,梁王必然要回雍州送葬,圣上仁慈,可倘或错过了这一回,便再无机会了……”   “更何况,还有金陵王府外圣上派去的一队人马,饶圣上是为保护王府安全,可梁王并非会这般想,倘或梁王回雍州即刻举兵反叛,届时便要召津沽曹侃,可大军相搏,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蔺璟的唇瓣一张一合侃侃而谈,所言冠冕堂皇之至,好似他与眼前的文宗便是最众民生之人。   文宗闻言,只双目微阖,却一时不曾作声,抚案的手无意识地时不时抖动一下,那赤金的龙袍袖襟内,耷拉着的皮肉打着褶子,文宗面色沉沉,喘息微重沉浊,隐隐地散发着一股腐败腥臭的气息。   良久,才颤巍着启了唇口,“依你之见,在半道上截杀?”   言讫,蔺璟面上才露出一丝松怔,随即上前一步,“何须这般麻烦,梁王一人死,便可解千愁……”   “届时,雍州群龙无首,兵权回到圣上的手中,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言毕,文宗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蔺璟复朝前迈步,从袖襟中掏出一个八宝锦盒,打开置于文宗案前。   是一枚指甲大小银白的药丸,闻不出什么气味,却好似正吐着信子的一条毒蛇,静静地匍匐在八宝锦盒之内,不知何时便会竖起身子咬下致命的一口。   -   翌日早朝,浓云积压,将淡金色日头的光晕遮了一大半,高耸的宫墙下头是黑黑的长影,整个皇宫都似被沉沉气息压着……   大殿内也少了平日里众位大臣聚众的热闹,都是耷拉着眉眼长吁短叹。   不多时,见着李云辞眸光微沉得迈步入内,皆上前围拥,一声一声的擅自珍重,节哀顺变之言此起彼伏。   整个大殿好似被一层有一层薄如雾潋的乌云笼罩,恍如一池死水,无风掠,无波澜。   李云辞一言不发,只朝众位大臣行顿首大礼一一拜谢。   -   正这时,内侍监一句,“圣上至。”   众人闻声,随即四散开,朝文宗行跪拜大礼。   文宗一声轻叹,“梁王。”   李云辞迈步行至殿前,顿首行礼。   “你母亲过世之事,朕亦听闻了,苦了你,先去了父又去了母……”   “原还想差人去你府中瞧一瞧你,不想你今日竟也来上朝。”   “劳圣上挂心,臣铭感五内……”声音低沉却有些漂浮,好似还不曾从昨日的噩耗中走出。   文宗倒并无见怪,正是戚戚哀哀之际,倏地便转了话头。   “你准备何时动身?”   言讫,李云辞身形一动都不曾,好似半点都不为才刚文宗之言感到惊讶,“因着家母还在等着下葬,故而不敢耽搁,府内已然在收拾,至晚,明日午后出发。”   文宗闻言,微微颔首,“既如此,朕也不留你了,只这一路,万自珍重才是。”   说罢,便见文宗朝一旁的内侍监挥了挥手。   不多时,便见两个内侍监拿了一壶酒水出来,端至李云辞身前。   李云辞见状,只神色如常得掀了眼尾将那酒壶打量了一眼,随即复垂首不语。   那厢圣上从殿上的龙椅之上起身,步履蹒跚得下了台阶,行至李云辞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眸中皆是难言的痛色。   “明日你走,朕也不便再留你,今日这一盏,全当为你送行了。”   闻言,李云辞复顿首,“多谢圣上。”   内侍监得了令,上前一步,抬了手指捏住壶把儿倒出一盏,文宗随即从托盘之上端起盏,一饮而尽。   内侍监随即又扶着壶底又满了一盏,“梁王殿下,请。” 第99章   “快——回府——”(二……   李云辞侧眸望向那个自始至终面上都挂着不合时宜的笑意的内侍监, 随即缓缓垂眸,望着那内侍监请拖着的酒壶,继而漠然得抬手从托盘中拿起酒盏, 仰面一饮而尽,动作行云流水,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饮罢, 复朝圣上顿首谢恩,圣上言笑晏晏, 又着意赏赐了许多, 李云辞皆是不卑不亢。   待早朝毕, 众大臣四散而去, 文宗也不曾独留李云辞, 李云辞便步伐橐橐出了宫门。   阿二已在宫门外候着,身旁还有一辆马车, 李云辞随即三步上了马车,急促道。   “快——回府——”   话音刚落, 阿二瞧着李云辞神色不同于往日,也不敢耽搁, 挥了马鞭便朝府内跑去。   一路上马蹄簇簇, 车厢内的李云辞一手用力得扼住车窗的窗铬,指节发白, 唇口紧闭,唿吸缓而沉, 只面上却瞧不出有任何不妥。   -   不多时,马车前的阿二忽得吁停了马儿,还不待他开口说一声“到了”。   便见车帘倏地被掀开,随即便是面沉如水的李云辞从内出来。   -   李云辞一下马车, 便见满面焦急的贺瑶清正候在王府外头,见着他,面上倏地松怔,忙迎上来,眸中隐隐含着泪,轻声道。   “阿辞……”   李云辞朝贺瑶清微微颔首,只双眸之间隐隐透着疲色,随即迈步跨上石阶,继而跨过高高的门槛,绕过前堂,径直往内院去了。   可待人至内院之时,跟在李云辞身侧的贺瑶清便见他步履略有些虚浮,心头一紧,正要上前去搀。   不想才刚碰到李云辞的手臂之时,李云辞忽得犹如断瓦残垣一般栋榱崩折,好似腿脚的气力一瞬间被抽干一般。   贺瑶清见状,慌乱不止,口中惊呼,“阿辞——你怎么了——”   可话还不曾说完,侧过头才见着李云辞面色煞白,额间皆是豆大的汗珠,唇瓣乌紫,双眸紧闭,随即一个弯腰,一口乌黑又浓稠的污血从李云辞口中呕了出来,染红了他今日身上穿着的朝服,整个人随之瘫软了下来。   贺瑶清万万不曾想到这样的局面,心头是又惊又惧,只慌乱得死命得架住他的臂膀。   电光火石之间,贺瑶清强自镇定后,再开口声音却仍旧下意识打着颤,“阿二……”   “阿二……寻大夫来……”   “快寻大夫来!”   初初不过是隐在喉间的低喃,至最后,已然是破开嗓子大声吼着,短短几个字,凝聚了贺瑶清当下心头萦绕的所有栗栗危惧之感。   那原是跟在身后的阿二见状,正是瞬然的怔楞,待反应过来亦是心头大骇,慌不择路地转过身朝院外跑去。   一旁的女使仆妇皆受了惊吓,惊惧不已。   至此,梁王府瞬然呼天叩地哀嚎不断……   霎时,贺瑶清兀自从方才的胆颤心惊中回过神,朝身后那群惊慌失措的仆妇们声色俱厉道,“鬼嚎什么!还不过来扶!”   话音刚落,那些仆妇们终是从混沌中醒了神,步履虚浮得上前,与贺瑶清一道将李云辞搀扶进了卧房。   贺瑶清吩咐拿几盆干净的热水来,随即便坐在床沿之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躺着的不发一言的李云辞。   望着李云辞苍白的毫无血色的面庞,贺瑶清只觉心如刀搅一般,抬手从被衾中摸索着将他宽大的手掌置于手中牢牢握住,他身子本就是格外的热,眼下他的掌心正也在不停得往外冒着汗,正如他的额面一般,豆大的汗珠慢慢汇聚成细流缓缓顺着面颊流淌下来,连唿吸声都是虚浮又短促的。   贺瑶清正是手足无措之际,可她眼下除了替李云辞绞了帕子擦拭额面与手心的汗珠之外便只能泪眼婆娑喑哑着嗓子,不停地朝身后催促着,“大夫呢……大夫何时来……”   少顷,阿二终于带着步履匆忙的大夫跨过小院上了台阶入屋来,贺瑶清见状,只将那胡须满面的大夫当做丹书旨意一般忙站起身给他让开了位子。   “大夫……且瞧一瞧罢。”   言讫,那大夫亦是神色焦急,随即摸索着李云辞的脉息,一旁的贺瑶清当即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大夫的动作。   屋内静默一片,只余墙角更漏滴答不止。   只那大夫脉息搭得越久,贺瑶清杂乱无章的心跳便愈发明显,至最后,见那大夫松开李云辞手腕之际,赶忙上前,正要开口问询之际,不想倒是那大夫先开了口。   “人这样多在这处,殿下亦喘不得气的,散了罢。”   闻言,贺瑶清心头一怔,慌忙便将卧房内围拥着的仆妇女使皆遣了去。   可那大夫一瞧,只道屋内只留一男子替他搭把手便行,其余皆走。   贺瑶清如何肯应,眸中泪意潺潺,却不敢哭闹,只微微抽噎着似恳求一般,“大夫,我只在一旁瞧着,断然不会有任何声响影响大夫的,我……我会很小声的……”   大夫却不理,只摇着头。   一旁的阿二见状,亦上前劝说,“王妃不若先出去罢,想必是大夫有法子,眼下时间紧迫,莫耽误了,旁的晚些再说罢……”   阿二说的句句在理,可贺瑶清从不见过这般模样的李云辞,心头早教恐惧填满,生怕这一个出门再回来便见不得人了,却又委实经不住阿二的劝说,更怕耽误了时机,怔了半晌,随即哽咽道。   “那我就在屋外候着,若有事,劳烦大夫唤我一声。”   说罢,随即拎起裙摆向屋外走去,在堪堪要跨步出门槛之际,回首望着屏风后头只露了一个头的李云辞,继而心头一紧,再不敢耽搁,反手阖上门,立身站在门外的檐下。   垂着眼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的上空的那点子稀薄的日光皆被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层层叠叠墨色的浓云给遮盖了,沉沉得仿佛随时随地便要轰然坠下一般,贺瑶清颤抖着身形抬头望着那满眼都是灰白的天空,只觉心头教一颗秤砣也压得死死的,每唿一口气,都觉要费好多气力。   她知晓李云辞今日的模样绝非偶然,定然与圣上脱不开干系,那心头萦绕久久不曾散去的无助之感已然要将她整个人都压垮,只剩最后一点念想提吊着。贺瑶清定定然地望着紧阖的屋门一眨不眨,眸中早已酸涩不已,却在堪堪要夺眶而出之时,又兀自忍了回去……   贺瑶清转身行至甬道尽头,吩咐了候着的仆妇女使去小厨房备下清粥小菜,只道若是王爷醒来腹中怕是要觉饿的,那女使诺诺应下。   复让另一女使再去烧些热水,以备不时之需。   这般吩咐好,贺瑶清便又怔怔然迈步回了李云辞的卧房门口,也不胡乱踱步,只立身站在屋外,细细听着内里的动静。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夜风渐起,抬头皆是黑压压的一片被笼着,心下飘零之际,屋内已豁然燃起了一盏烛火,昏黄的烛光将站着的阿二与坐在床沿之上的大夫的身影皆倒笼在了门框之上,却半点也没有李云辞的声音传来,贺瑶清兀自敛了心神,再不去胡思乱想,只一遍又一遍沉了唿吸,可那不住颤抖的唇瓣与哽咽无助的喉间皆泄露了她眼下的彷徨与无措……   正这时,院外竟吵闹声渐起,那院门外头的回廊深处不知何时燃了烛火点了灯笼,昏黄又随风摇曳的灯光将廊下身着宫中服制的一行人照得恍若黑白鬼刹一般。   贺瑶清见状,敛了眉头,沉了心绪,正要迈步下台阶朝那头行去,便见一女使匆匆跑了过来。   “宫里头听闻了殿下地事体,派了人来瞧。”   话音刚落,那一行人竟三两步已至跟前,为首的是个声音尖细无比的内侍监,朝贺瑶清福身一礼,面脸的担忧。   “听闻梁王殿下有恙,圣上担忧不已,赶忙遣了宫里头的太医随婢出来。”   贺瑶清望着跟前人黄鼠狼一般的做派,扯出一丝笑意,强撑了精神头来应对。   “圣上慈德昭彰体恤下臣,可眼下屋内正有一大夫在替王爷看诊,方才还将我遣了出来,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   言讫,那内侍监倒不曾强人所难,只满脸担忧道,“圣上一心挂念梁王殿下,原是想说宫中的太医手面总归是要高一些,自眼下有大夫在内看诊,也不便打扰,那婢便与太医在这处候着,待大夫有了消息,婢也好跟圣上有个交代。”   “若是大夫有什么力不所及之处,横竖太医就在此处,也好帮替着瞧上一瞧。”   闻言,贺瑶清微微颔首,又吩咐了一旁的仆妇将内侍监带下去好生招待着。   那内侍监却摆了摆手,随即便要立身于廊下,再不曾去往旁处。   贺瑶清眸色一暗,复吩咐拿两张椅子来。   内侍监倒也乖觉,如何都不肯做,只规规矩矩地站至院中,再不曾去旁处。   -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内里终于发出了窸窸窣窣交谈的声响,贺瑶清闻声,心头陡然一紧,一心便扑在那还不曾嚯开的屋门之上。   不多时,才听得内里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随即便是“吱呀”一声,那大夫面色沉沉得露了面,继而抬手擦着额面之上豆大的汗珠,只见着迎上来满眼期待的贺瑶清,却是一声轻叹随即摇了摇头。   只一下,却教贺瑶清心下倏地一沉,恍若晴天霹雳一般从心口嚯开了一条深又长的口子,内里鲜血淋漓……   身后的院中忽得闪过一条骤亮的闪电,将那沉了一整日的墨云硬生生撕成了两瓣,终是再也积不住,昏昏沉沉的雨倏然落下,将院中入眼的灰蒙甫上了一层薄如雾潋的雨帘,倒似是谁人心头哀哀欲绝涕泗滂沱的泪珠…… 第100章   “姐姐,你真好看。”……   在听得那大夫轻飘飘的一句, “老朽已然尽力了……”   贺瑶清心头骇然震动不止,哪里还管得什么教养生聚,只朝前一步拨开挡在门口的大夫, 随即大步跨过门槛入内去,绕过屏风,见阿二立身在床前, 忙扑到床榻前,却见李云辞正睁着眼眸一动不动, 面色煞白, 嘴唇干涸。   贺瑶清面上泪痕不止, 还不曾从方才那大夫那长吁短叹中回过神来, 见状心下一怔, 寒蝉若惊一般,连喘息都止了声调, 半晌,才蓦得抬手抚住李云辞的手笼在手心, 破涕为笑的低喃。   “阿辞……阿辞……”   贺瑶清一心扑在李云辞身上,却不曾瞧见一旁不住摇头面色凝重不已的阿二。   那头李云辞神情茫然得望着帐顶, 好半晌, 才在贺瑶清目光逐逐的注视之下,缓缓侧转过头来, 若说方才是被人从深渊拽了上来,那么接下来李云辞说的话, 便是复将贺瑶清重新置于阿鼻地狱……   贺瑶清望着李云辞微微敛起的眉头正似打量一般得望着她,从额面到耳坠,只面上全然是茫然,眸中更没有情深意切在。   是的, 眼前人分明还是李云辞,可贺瑶清却觉跟前人倒似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望着她的眼眸中再无半点耳鬓厮磨之态,正心下愕然之际,便见李云辞倏地松了眉间的敛意,随即朝她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贺瑶清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李云辞,心下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又见李云辞头一歪,轻声道。   “姐姐,你真好看。”   霎时,贺瑶清心下一沉,恍若置于三九隆冬之地,心腔在这一刻似窒住了,跳动无能,“阿辞……你在说什么……”   外头候着的内侍监带着太医入内来,朝床榻之上的李云辞盈盈一拜,复向贺瑶清道。   “王妃,不若让太医瞧一瞧罢。”   昏黄的烛光映着贺瑶清的眸色晃动不止,却不知该要如何应,正是舌桥不下之际,那内侍监却也不曾多言,只面带微笑得朝一旁的太医使了眼色。   那太医得了令,伛偻着背脊行至床榻边,将贺瑶清不动声色地稍稍往一旁推开了身子。   身后的仆妇见状,忙将贺瑶清搀扶起。   至此,贺瑶清只眸色深冷得望着挤入屋内的内侍监等人,垂在身侧的一双柔荑缓缓握拢成全,将保养得很是漂亮的一手儿指甲皆扣入掌心,直将柔嫩的掌心磕出一个个月牙般的甲印来都不曾罢休。   李云辞骤然见到这样许多的人,心头一时慌乱,满眼的仓皇与害怕,只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往床榻之内微微瑟缩着,却又仿佛兀自给自己壮了胆,再开口全然是稚气未脱的孩童。   “你是谁人?你们又是谁人?”   可那太医却全然不顾李云辞的模样,也不与他多言,只道一声冒犯了,便探身抬了二指搭在李云辞的手腕之上。   随即微微侧转过头朝外,眼眸落在眼尾处,双目微阖,沉眉不语。   瞬然,李云辞的眸间又是一阵隐隐的慌乱与害怕,可手腕却不曾缩回,只唇瓣紧抿,睁大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面前这个太医。   -   屋内是一片静默,良久那太医才缓缓松开了手。   那内侍监当即上前,轻声问道,“太医,如何?”   太医捋了捋胡须,敛着眉头又晃了一阵脑袋,仿佛一时不明所以,半晌才朝内侍监摇了摇头。   那内侍监见状,眸中倏地染起一层痛色,复问道,“没有旁的法子了?”   太医复摇了摇头。   至此,内侍监才转身朝面色冷凝的贺瑶清又是盈盈一拜,道了一声,“王妃莫要太过伤心,还是擅自保重身子才是要紧。”   贺瑶清转过头朝床榻之上惊慌失措不知所为的李云辞望了一眼,遂绕过内侍监,径直走到太医跟前,兀自敛了怒意,唇口轻启,状似不解与担忧,“敢问太医,殿下为何忽然便这般了?先头还呕了一口黑血,甚是骇人。”   言讫,太医眼波微动,遂沉声道。   “方才搭脉,殿下似是郁结于心,想来是打击接踵而至,哀思如潮,已是万念俱灰之状,不当心又有邪风入体,一时气血攻心,这才骤然发了出来……”   阿二听罢,复向前一步追问道,“可有什么法子能好么?”   “殿下脉象虚浮不已,却又滑如滚珠,瞧症状又似是只有六岁孩童一般的心智,恕我不曾遇到过这个病症……”   话毕,一旁的内侍监又上前,朝贺瑶清一拜,这便要回宫里头去了。   贺瑶清面色冷凝,只眼下因着骤然失了智的李云辞,一时心神不似常态也是有的,那内侍监身为圣上的人倒也不曾怪罪。   阿二将人引出了屋子,贺瑶清遂又遣了身后的女使出去。   至此,屋内便只余贺瑶清与所在床角的李云辞二人。   屋外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声随着屋内的一开一合传入,贺瑶清望着还不曾从才刚的惊骇之中回过神的李云辞,眸中一痛,继而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朝他伸出手。   “阿辞……你……你莫要怕……来,把手给我……”   那厢李云辞眼波微动,可眸中全然没有身为镇守边关的嵚崎磊落之姿,有的全然都是似孩童一般的神气与天真,只因着才刚醒,神色中皆是疲累,话说出口却似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小大人。   “姐姐?你可是我姐姐?”   贺瑶清心头一紧,她不知晓,明明是破开了黑夜得见黎明,秦氏用命替李云辞谋来的脱身之际,却还是教他临出金陵时遭了毒手,那宛若惊涛骇浪的委屈与愤然皆纳满了胸臆,汹涌不已,一波一波朝她袭来……   心下涕泗横流呕心抽肠,面上却不敢肆意去哭,只道胡乱应道。   “是……我是你阿姐……你还记得我吗?”   闻言,李云辞敛了眉头仔细回想了一番,遂摇了摇头,只道不认得,“我是生病了么?怎的一个来个皆来替我看病?”   “是,你今日骑马,不小心被马儿颠下了马背,磕到了脑袋,留了好些血……”   “忘了好多事……”   听罢,李云辞思忖了一会,“不对,我都记得,我记得阿耶,记得阿娘……”   说到此处,李云辞好似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体,唇边又绽出一个笑容来,“我还记得好些兵书……”   随即又挂了唇角,满面狐疑,“只你说是我阿姐,怎的我却不认得你?”   贺瑶清正要应声,却听到门外阿二的声音,“您可是漏了什么物件儿?不若我替您寻?”   随即便是一阵步履匆匆来回踱着的声音,继而便是先头那内侍监讪讪的声音,“许是不知道漏到何处去了,罢了罢了,不敢耽误回宫的时辰,再晚要下钥了……”   话音落,随即又是步履匆匆而去的声音。   贺瑶清敛了眉头,遂起身行至屋门口,拉开了屋内,望着行至雨帘中行至院中的内侍监与阿二的背影,眸色更沉。   却不想一回头,李云辞竟不知不觉兀自下了床榻,眼下正在她身侧站着,这样高的身量,却睁着一双好奇又新鲜的眼眸,见着贺瑶清回头,甚至还抿唇朝她挑了眉,“阿姐,你瞧什么?”   顿了顿,复道,“我阿耶他们呢?”   贺瑶清强自敛了心头的哀毁骨立之感,胡乱道,“我说你忘了你竟还不认,你阿耶阿娘皆在雍州,眼下却是金陵,你贪玩在宫里头的御花园胡闹,被罚在这处思过呢……”   闻言,李云辞满眼愕然,“竟有这样的事?那圣上可有怪罪?我何时才能再见我阿耶?”   正这时,贺瑶清便听见院外阿二正往回跑着,待至院中,油纸伞也不撑一把,亦不从回廊眼下绕,径直冲入了院子随即三两步上了台阶,朝贺瑶清行礼。   “人可是走了?”   阿二应道,“已然走了,属下将他们送上的马车,王妃准备何时动身回雍州。”   贺瑶清望了一眼身侧正定然瞧着她的李云辞,遂道,“现下便走,早些动身,以免夜长梦多。”   “横竖在这处也不会有大夫来替王爷瞧病,待回了雍州再张榜广寻走方郎中或是能人异士,总比在这处浪费时间的强。”   贺瑶清声音分明沉着不已,只那微微轻颤着的唇瓣泄露她眼下的孤立与无助……   阿二应声退下去安排,贺瑶清缓缓转过身,望着李云辞惊疑不定却又佯装气壮胆粗的模样心疼不已。   ……   那厢内侍监与太医上了马车,一路上内侍监皆是不停地催促着,快马加鞭径直朝皇宫赶去。   终是在宫门下钥之前赶回,随即脚步不停,直往文宗所在之处赶去。   待至寝宫外,内侍监见蔺璟正垂首在院中立身站着。   宫规森严,原是直待宫门下钥,宫里头除开侍卫以外,便不得有男子逗留,可眼下瞧着,这位堪堪几月便从前首辅小小家臣至首辅之人的蔺大人委实不一般,莫说如今能在宫里头随意走动,便是圣上的寝宫外头也照样待着。   原在圣上身边当奴婢的,耳聪目明最是要紧,眼下那紧阖的屋门里头正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也不知圣上今日又用了几颗金丹,那刘嫔娇滴滴的声儿得亏他是个自小去了势的也算能勉强不动如山,跟前这位蔺大人才是顶顶了不得,面上淡如千山,眸光冷寒,只垂眸望着院中兀自撑着伞候着。   内侍监心弦一拨,随即赔着笑儿上前去,“见过首辅大人。”随即抬了手去接蔺璟手中的油纸伞。   闻言,蔺璟缓缓转过身来,压低了声线,“如何?”   “梁王殿下已然醒了,却识不得人,心智仿佛只有六岁。”   听罢,蔺璟倏地敛眉,“竟还活着?你着人细细瞧了不曾?”   “姜太医细细把了脉,绝不会出错,许是梁王身子骨原就硬朗,故而今日那盏酒不曾全然要了他的命……”   正说着,那头屋内想来已是云收雨歇,一盏昏黄的烛火亮了起来。   蔺璟与内侍监随即噤了声,只垂首听着内里的吩咐。   半晌,便听得屋内传来文宗气喘吁吁的声音,只道入内。   内侍监闻言,下意识悄么儿抬眼瞧着蔺璟,见他神色坦然得撩了襕袍的衣摆径直上了阶梯至门口。   内侍监紧跟其后。   待蔺璟缓缓推开门,迎面扑来的便是刺鼻不已的熏香,轻纱扬卷,一室靡靡,教人下意识忍不住要屏息。   那头刘嫔正宽松得披着外衫,坐在屏风后头的床沿上头伺候文宗服金丹,见着人入内,竟也不曾避一避,待听着文宗一声吩咐“你且先出去罢。”   刘嫔才施施然起了身,衣衫都不曾揽一揽,晃动着腰肢经过二人身侧,径直出了屋子。   随即是屏风后头的文宗一阵轻咳之声,“可成事了?”   内侍监忙上前跪拜在地,将先头在王府的所见所闻皆复述了一遍。   那头文宗一时讶然,“竟痴傻了?”   内侍监点头应下,“正是。”   屏风后头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不多时,便见文宗绕过屏风,抬手掀了纱帘从内里走了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明黄色的中衣,行至另一头的案几旁坐下,面上带着隐隐的笑意。   “痴傻了更好,此番再回雍州,若众人知晓李云辞竟痴傻了,军心自然散尽……”   说到此处,文宗又是一阵猛咳,可面上的笑意是半点都敛不住。   只蔺璟一人沉着眉,上前一步,“圣上明鉴,臣还是怕,怕皆是李云辞假意迷惑故弄玄虚之举,不得不防。”   那头文宗闻言,挑了眉眼,“他还活着,怕不是你的药有问题?”   蔺璟蹙眉,只道不会。   “既如此,今日殿上的酒是朕瞧着他饮尽的,如何会出错?”   文宗言罢,复朝内侍监问询,“太医可瞧出什么异样来?”   内侍监只道不曾。   蔺璟复道,“既出了手,不若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可文宗好似不曾听进去,只摆了摆手,“此事不用再议。”   继而松怔了身子靠在椅子上头,倒似是在回味方才的餍足。   随即,文宗又挥手让二人下去,待二人临出门之际,又轻飘飘吩咐了一句,只道让刘嫔来。   内侍监忙应了下来,便沿着檐下躲着雨帘往回廊的尽头去了。   行至院中的蔺璟兀自撑开油纸伞,一步一顿地迈步,面色如常,只握着伞柄的手忍不住微微叩紧,骨节渐渐发白。 第101章   “王妃快走!”   子时末, 金陵城外被老杨树包围着的羊肠小道上,只听得马蹄簇簇的声音,细细瞧了, 原一队人马正在往西都赶去。   正是贺瑶清一行。   贺瑶清与李云辞坐在车厢内,阿二赶车,身后跟着一小队人马皆是从雍州带来的。   连夜走委实仓促, 可贺瑶清想着,横竖眼下是要回雍州送葬的, 早走与晚走, 不过是体面不体面罢了, 庙堂里头的那些牛鬼蛇神, 今日李云辞定然是被下了毒, 再不走,只怕要旁生枝节。   故而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用的物什, 见雨停了,便当机立断吩咐出发。   车厢内的李云辞许是中毒后疲累不止, 从王府出来上马车之际还是醒着的,待上了马车缠着贺瑶清胡闹了一番眼下已然睡去了。   睡梦中的李云辞唿吸沉沉, 半点都瞧不出心智不过六岁。   贺瑶清时不时掀了帘子的一角朝外头望去, 饶阿二驾车再稳,可到底是才刚下过雨, 郊外小径泥泞不堪,因着怕过大的马车跑不快, 特意选了一辆不起眼的,故而比不得四驱那般平稳,车轴轱辘转动,车轮在松软的小径上头压出深深的车印, 不多时,车轮上头便粘了好些和了雨水的尘泥,踏着高低不平的小径,马车颠簸不止。   不多时,阿二驾马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贺瑶清在马车内自然察觉出异样,随即掀帘望去,见不远处正有一行人拦着路,黑压压的一片,却因着天黑瞧不真切对方是谁人。   贺瑶清心头一紧,神经紧绷,一眨不眨得望着那头。   阿二下意识将手按在身侧的佩刀之上,拇指顶开刀鞘。   待至一里处,勒停了马车再不向前,身后跟着的一队人亦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阿二蓄力丹田,沉声道,“前方何人?”   话音刚落,对面的一行人竟是一瞬的默然,随即传来激动无比的声音。   “可是阿二?!”   闻言,贺瑶清与阿二皆是倏地松怔,是许琮。   至此,两队人马终于汇合。   二人久不曾相见,一时热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原许琮早早得了李云辞的吩咐,从几日前便在这处暗地留心着,方才听见马蹄簇簇之声,料想来人是一行,便候在这处一探究竟,不想这样巧,正是阿二,当即欣喜不已。   -   许琮环顾四周,却不见李云辞,遂开口问询,“王爷可是还有旁的要紧之事?故而与咱们分开而行?”   言讫,贺瑶清与阿二眸中皆是一痛,阿二上前一步拍了拍许琮肩膀,只道现下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行路再说。   许琮自然明白此次出金陵不易,却见二人这般支吾的模样,心头一沉,“究竟怎么了?”   贺瑶清忙道,“无妨,王爷白日劳累,眼下已然睡去了的。”   说罢,掀了车帘的一角,那许琮探身一瞧,这才放下心来,众人翻身上马,继续翻录。   -   贺瑶清放下车帘坐回车厢内,着意放轻了手脚,转身望着正是酣睡好眠的李云辞,心下是五味杂陈,终于逃出金陵城这处处吃人的地方,可代价当真太大了……   蓦得,心头又是一阵酸胀,忍不住便要落下泪来,却在泪珠堪堪要夺眶而出时强忍了回去。马车内里比较小,故而不曾放地笼,贺瑶清怕李云辞这般睡着会冷,又从包袱中翻出了一条被衾轻轻置于他身上,却不想还是将他闹醒了。   只见李云辞双眼迷蒙,倒似是骤然被闹醒心头聚着一丝起床气,眉头轻敛了,待见着身侧的贺瑶清,一声嘟囔。   “阿姐,你怎得哭了?”   言讫,贺瑶清心下一窒,喉间不受控得哽咽着,正寻着借口要出声时,那李云辞竟揉了揉面庞随即又阖上了眼,继而于被衾中翻了个身兀自寻了个舒坦的姿势便又睡去了。   方才那一声询问,倒似是梦中的低喃……   贺瑶清心渐渐下沉,那委屈与无助的感觉排山倒海一般朝她袭来,胸臆间的一颗心不住地上下颤动着,正要呜咽出声自己,倏地抬手捂住了唇口,随即强自敛了方才难以自抑的心绪,只得胡乱宽慰道。   横竖,李云辞人还活着……   可这般轻飘飘的一句如何能抵她心头涕泗滂沱之感。   半晌,贺瑶清抬手拭了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继而在熟睡的李云辞身侧缓缓躺下,将手臂轻置于李云辞的腰际。   李云辞胸口沉而又沉的声音从背脊处一下又一下地传至贺瑶清的心尖上头,教她莫名的安心。   那厢李云辞到底是小孩心性,许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唇口嘟囔着又兀自翻了个身面朝贺瑶清躺着,面上却半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无。   贺瑶清见状,胸臆间徐徐淌过一股热流,遂抬手将李云辞置在被捻外头的一双手轻轻笼在手心,慢慢阖了眼,放缓了唿吸……   倒似犹如李云辞遭毒手之前的模样,二人枕畔相依,再没有旁的来相扰……   -   可静谧的时刻总是这般短暂,贺瑶清正迷迷糊糊之际,便听得马车外头阿二的声音,“王妃,后头有一队人马跟上来了。”   半睡半醒中的贺瑶清倏地睁开眉眼,忙爬起身掀开车帘向外探身朝后一瞧。   只一眼,她便瞧见了,来人是蔺璟,心下勐得一沉。   随即掀起车厢前头的幕帘,“阿二,是蔺璟,怕来者不善,莫停留!”   言讫,随即朝一旁的队伍吩咐了下去,继而扬了马鞭狠抽了马背。   至此,马儿一阵嘶鸣,直往前狂奔。   -   可贺瑶清一行人到底有马车,比不得蔺璟一行人轻装简行。   少顷,那马蹄踩在泥泞里头的声音踏踏之声渐渐近了,一下一下倒似是重重得踏在贺瑶清的胸口。   兀自镇定之下,贺瑶清抬手探向袖襟处,哪里有一柄匕首,原是今日出府时放在身上傍身,不曾想这般快便要用上了。   不多时,马儿嘶鸣之声已至车厢旁。   “停车——圣上有旨——”   “圣上有旨——梁王殿下可是要抗旨不遵?”   低沉又尖锐的声音犹如催命的符咒一般传入车厢来,那熟睡的李云辞敛着眉头已然要醒来。   贺瑶清再一次探身出了车厢外,一眼便瞧见策马与马车并行的蔺璟,手握一卷明黄。   见着她露面,蔺璟眸中忽得一喜,随即又狠抽了马匹,横拦在阿二马车之前。   至此,阿二不得不停下吁停了马车。   随即,蔺璟的一队披坚执锐的人马瞬然便将贺瑶清一行团团围住。   贺瑶清不动神色得环顾四周望着蔺璟的人马,是阿二许琮一众的两倍不止,各个身披甲胄,今日怕是轻易脱身不得。   -   “瑶清——”蔺璟面色复杂得朝贺瑶清喊道。   只一声,却教贺瑶清倏地蹙了眉头,满眼皆是掩不住的厌恶,再开口是半分颜面都不曾给他留,“蔺大人还请自重些!”   闻言,蔺璟眸中一痛,随即面色冷凝地举起手中的圣旨。   众人不得不跪。   圣旨上头一字一句,是要李云辞眼下再回金陵城去。   贺瑶清眸色一凛,站起身,却不接旨,蔺璟身旁一副将一般的人朝众人大喊,“怎的,竟要抗旨不成?”   莫说蔺璟手中这份圣旨是真是假,只一样,倘或再回金陵城,李云辞必没有回路。   电光火石之间,贺瑶清朝阿二一个对视。   阿二忽得拔丨出佩刀,高喊一声,“王妃快走!”   贺瑶清应声跳上马车,朝阿二许琮二人沉声道,“你们小心!”   继而马鞭都不及拿,只提起手中的马缰狠抽了马背,“驾——”   话音刚落,马车便往拦在前头的蔺璟那头冲去。   一刻都不曾停,倒似是视死如归之际!   那厢蔺璟想来也不曾想到贺瑶清竟会这般不避斧钺之态朝他冲来,心头有瞬然的慌乱,在堪堪要被马车撞上两败俱伤之际,蔺璟勐得勒了马缰,霎时,身下的马儿昂首嘶鸣三足腾空,生生调转了马身。   只一瞬,贺瑶清便从这嚯开的口子中冲了出去。   身后随即传来兵刃相接“哐哐”之声,那时阿二许琮一行人与蔺璟兵马缠斗的声音。   李云辞此行来金陵,带在路上的皆是身手敏捷之人,想来能将蔺璟那行人拖住一阵。   羊肠小径两旁的老杨树萧索着枝干,不住得往贺瑶清身后飞去,耳边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朔风凛冽,落在面颊之上犹如刀剐一般。   贺瑶清唇瓣紧抿,牙关紧叩,眸光坚定,只不管不顾得带着李云辞往前冲去。 第102章   又将自己埋进了万劫不……   几个时辰前才刚刚停了的雨, 不知何时又细密得落在林间,迎风洒在贺瑶清的面庞之上,将她的发髻皆打湿了, 雨水从鬓发处汇聚,继而顺着她圆翘的下颚从尖尖下巴处落了下来,随即又被挥洒在半空中……   雨水虽算不得大, 可贺瑶清半点遮挡也无,亦没有半丝犹豫, 只不住得扬着手中的马缰, 抽着马车前头的马背, 水珠落在贺瑶清的肩头, 那衣衫倏地便将雨水纳饱了, 只在肩头落下一个浅浅的水印,可雨水不停, 不多时便淋透了贺瑶清的衣衫,混着冬日里头的夜风, 教凉风一吹,寒凉砭骨, 倒似是化作了冰凌, 直往贺瑶清心头扎来……   可不多时,贺瑶清便听到身后传来密集如鼓点的“踢嗒踢嗒”的马蹄之声, 一时心下大骇,回过身去一瞧, 竟是阴魂不散的蔺璟带着一小队的人马又追了上来。   阿二与许琮二人再如何拼尽全力,却实实比蔺璟的人马少了一半,想来是蔺璟知晓李云辞就在她马车之上,故而抽了这一队人马追了上来。   贺瑶清缰绳之下的马儿长鬃飘扬, 已是一路狂奔之态,可马车再快也快不过单人策马,少顷,蔺璟已追至马车旁与其并驾之态。   因着小径委实窄,故而只蔺璟一人策马在旁,剩下的人马皆在马车后头紧追不舍。   寒凉的夜风雨水将贺瑶清的唇瓣都打得煞白,侧眸望了眼蔺璟,他竟也是满面惴惴如焚,启了唇口朝贺瑶清喊道。   “瑶清——停车——”   “我有话跟你说——”   “你停车罢——道这样窄,再这般下去怕是要出事的——”   可贺瑶清除开方才侧眸瞧了蔺璟一眼,后头便连眼风都不曾给他一个,直视前方,唇口轻启。   “我与你有什么好说的!”   一旁的蔺璟闻言,眸中又是一痛,却是半步都不曾松,依旧紧紧策马在旁,只渐渐地向贺瑶清的马车靠着。   贺瑶清随即便发现了蔺璟的意图,可她再如何狠抽马缰,身下的马儿已是极致,再也跑不快了。   电光之间,蔺璟竟不要命一般用力蹬了马镫,随即从他身下的马背上头妄图跨步至贺瑶清的马车之上。   贺瑶清心下大骇,原蔺璟不过是一个文官,身手上头绝比不上李云辞半点,眼下这般所为,倒似是不要命一般要夺她的马车。   一时之间,双手不敢松,慌乱中提起一条腿便朝飞身而起的蔺璟踹了过去。   只今日她却是穿了裙廓,无论如何都使不出气力,饶是一脚踹上了蔺璟的胸口,却也不过是让他身形略有不稳罢了。   那头蔺璟想来也不曾想到面前之人竟能真的狠心下得了手,他本就是见她一路狂奔,怕出了差池,便冒着一脚踏空的危险飞身过来,不曾想,冬日里头的朔风凛冽不曾要他的命,他心头心心念念想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之人却半点活路都不想给他留。   可就算是这般,他都生不出怨她的心来,因着他知晓,她这般恨他,皆是他的过错,是他咎由自取……   -   瞬然,蔺璟一脚踏稳马车的踏板,随即俯身拉起马缰,侧眸望向身侧的贺瑶清,恍惚中竟想不起已多久不曾与她靠得这般近过,口中呢喃,“瑶清……我有话说与你……且停一停罢……”   贺瑶清自然不应,蔺璟无法,松了马缰转身便要入车厢内去看那李云辞。   却在堪堪要掀帘之际,贺瑶清面色已然慌乱之至,管不得什么淑女娉婷,只当蔺璟是要朝眼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李云辞下手,慌忙大声呵斥,“蔺璟!住手!”   那厢蔺璟闻言,不知因着什么,竟真的收了手,只转身便不管不顾夺了贺瑶清手中的马缰,一手扼住她的手腕,随即单手勒紧缰绳,到底是男子,气力绝不是贺瑶清能比的。   瞬然马儿嘶鸣不止,前蹄高悬,随即沉沉得落在泥泞的小径之上,终是教他吁停了马车。   却因着惯性,贺瑶清从马车之上滚落下来,蔺璟面上一惊,忙探出身子去拉,与贺瑶清一道跌落了马车。   一阵天旋地转,贺瑶清扶着小径一旁的老杨树站起了身,索性不曾伤着哪处,一回头,便见蔺璟正立身在她身后定定的望着她。   蓦得,贺瑶清下意识抬手置于腰间,唿吸渐促,一动不动,那里有一柄匕首……   二人身后的那队人马见着车停,亦要冲上前来,却被蔺璟抬手制止了。   至此,蔺璟与贺瑶清二人,在夜色沉沉风雨凄凄之中四目相对。   只不同的是,蔺璟满眼的爱意已然要遏制不住,可贺瑶清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慌,有绵绵不绝的恨意,更有全然掩不住的厌恶,却独独没有一丁点爱意在……   -   雨水汩汩然落下,蔺璟望着雨中之人,二人之间相隔不过三臂,却好似在万里之外,山陬海噬一般。   半晌,蔺璟朝前迈了一步,却被贺瑶清当即呵住,“蔺璟!你究竟要做什么!不要过来!”   蔺璟身形一顿,轻启了唇口,“瑶清,你跟我走罢……”   贺瑶清闻言,倒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不经意间蹙了眉头,微微歪了螓首,“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   “已至眼下这般光景,我实在不明,你为何要我跟你回去,回何处去?”   “瑶清,我知道从前我做下了错事……我是真的,想要补偿你……”   “你所说的补偿,便是将我夫君害至眼下的模样?”   骤然提到李云辞,蔺璟那满目痴情的面庞的倏地变了脸,朝身后一点动静都不曾有的马车睥了一眼,随即垂首,“夫君?我亦不明白,李云辞眼下已是苟延残喘之际,你为何还要这般死心塌地……”   “你自然不明白,恐怕世上之人皆如你一般,将身畔之人当做跳板才是道理!”   话音刚落,蔺璟牙关紧叩,连下颚都在不住地颤栗着,眼底的猩红好似再也掩不住,望着贺瑶清只低头看着脚底的泥泞,一字一顿道,“我不明白……为何你眼下瞧都不肯瞧我一眼……李云辞究竟有什么好,他如今不过是个废人!”   “你跟我走,从前过往皆算了,以后我们好好在一处!”   言讫,贺瑶清倏地抬起头,冷眼望着蔺璟嗤笑出声,“我夫君沅芷澧兰怀瑾握瑜,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罔顾百姓勾结异族,连给我夫君当马前卒都不配!”   语毕,贺瑶清原当蔺璟合该暴跳如雷,她方才已是气急,连说出口的话会触怒他都不曾发觉,可她却半点不曾后悔,横竖她便是死,也不会落入他手中凭白受辱!   蔺璟闻言,下意识又要向前一步,贺瑶清心头一慌,腰际的匕首已然呼之欲出之态,“你别动!”   见状,蔺璟竟真的顿了步子,再不曾上前。   只眼底的猩红却蓦得化作悲不自胜之态,他不明白这辈子他二人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为何每每见她,她都是这般致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诚如眼下,他甚至不怀疑,倘或再继续上前,她腰际那柄冰凉的匕首是否真的会扎进她的脖颈之中。   瞬然,蔺璟心头是好一阵气馁,他好似用尽了所有的法子妄想让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可没有用……   默了又默,蔺璟暗如死灰的眼眸中只余最后一丝光亮,喃喃地开了口,一字一句道。   “瑶清……你可知这世上原还有上辈子?”   闻言,贺瑶清一时不及应,心头倏地大震,檀口微张呢喃道,“你说什么……”   蔺璟痛苦满面,“上辈子,你我才是夫妻……”   -   林间的雨落簌簌寒凉,轻轻打在歪停在一旁的马车铜顶之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车厢里头的那人从始至终皆是躺着,若从外头掀了帘子入内瞧,便只当他是睡着了的,可一双手却按在皂靴处,竖耳听着外头的动静,背脊微微拱起,如一头随时准备袭击的野狼一般。   却在骤然听到外头不远处蔺璟所言,倏地睁开了眼眸,只眸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点混沌的模样在。   蔺璟还在絮絮不休,倒似是沉浸在从前的美好之中无法自拔,他从内襟中慢慢地掏出了一个香囊,只一眼,贺瑶清便知晓那是她上辈子绣给他的……   “老天眷顾我,竟让我带着这个香囊重生,你还记得么?上头的一针一线皆是你落下的……我这辈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你,只要你肯回到我的身边,什么首辅什么权势,我统统都不要……”   “瑶娘……你不能因着嫁了李云辞便对我如此狠心……”   雨水冲刷着蔺璟的身形,背脊微微弯曲,面上皆是雨水,教人瞧着狼狈不堪。   贺瑶清心头是又惊又惧又气,喉间不住地滚动,脑中是一片空白,好似被人破开了脑子将里头的思绪皆抽了个干净。默了又默,才恍惚中回过神,堪堪明白蔺璟方才口中所言,究竟是何意。   他竟与她一样,亦是重生的……   霎时,贺瑶清怒不可遏道,“你莫要胡言乱语!上辈子我与你三书六礼一概不曾过!我自甘为妾入你蔺府,新婚之夜却连你的面亦不曾见过,合卺酒都不曾喝!算得哪门子的夫妻!”   “你眼下红口白牙,竟辱我至此?”   “你卑鄙龌龊、寡廉鲜耻之人,就因着我的存在阻了你娶公主,你便差人用一盏毒药将我毒死!想来我最后不过是在你府中被一卷草席了事!如今竟还能编得出这样的瞎话来!”   “你以为你拿着我从前给你的香囊,我便会信你?”   “似你这般狗彘不若之人,见一眼便教我作呕,只恨不得上天入地再不得见的好,你竟还能言之凿凿说出什么狗屁不通的话来?”   贺瑶清心下是怒极,方才一番话是咬牙切齿脱口而出,已是语无伦次之际,直接将跟前的蔺璟怼得面色煞白张口结舌。   -   蔺璟心头一震,方才他所言,已然是他藏在心底最不为人说的秘密,至他知晓自己是重生之人后,他便以为他与贺瑶清二人这辈子定然与上辈子不同,他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独独在她那头他的权谋他的算计好似都是一场空。   至眼下他才知晓,他二人这辈子的问题究竟在何处……   她不是从前那个事事会围着他转的女娃儿了,她亦是重生之人……   上辈子他所犯下的错事,她都记得……   他原当先头所言是他最后的一张底牌,不想兜了一个圈儿又将自己埋进了万劫不复之境地…… 第103章   她是一个重生之人,前……   蔺璟望着面前之人愤恨不已又防备万分的模样, 一时悲从中来,竟不知该如何去言说,怔愣了半晌, 兀自呢喃。   “瑶清……不是我……我愧对你,那时连瞧都不敢去瞧你,哪里会朝你下手……是……是我母亲……”   面前之人的絮絮低语, 让贺瑶清倏地便想起上辈子那些不堪回首的噩梦,那被困在蔺府西小院三年不见天日的日子似是海底精怪又朝她龇牙咧嘴扑来, 随即厉色将蔺璟打断。   “究竟是你还是你母亲, 与我来说又有何区别?”   一句话好似要将那三年的委屈皆吼出来一般, 却在话堪堪出口之际, 心头瞬然一默。   望着面前那个低眸垂首与她一样皆是背负了前辈子羁绊至如今地步之人, 竟兀生了半分可怜,可这点子可怜绝抵不了她对他的厌恶。   她识人不清, 自甘为妾,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于某种意义上来说,怨不得旁人。   “撇开上辈子不说, 你这辈子的所作所为, 桩桩件件,为夺李云辞兵权你竟连勾结突厥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在雍州你的私宅, 你私会突厥人半点要避讳我的意思也无,因着你心下根本不曾意识到你做的是何等大错特错之事!想来那时你甚至还因着你那卑劣的谋算行径而沾沾自喜罢?”   “是, 你能将李云辞兵马一行耍弄得团团转,险些教你得了手!可让你得手的不是你自鸣得意的谋算,而是百姓的安危——”   “故而无关你踏我上位,而是关你之品性劣根!数十年来突厥扰我边关滋大历子民, 多少百姓在突厥铁骑之下无辜丧命,雍州梁王府为保一方安定付出多少兵马,有多少人为保驾护国而送命,可他们皆是无怨无悔,你不曾待过边关,不曾见过血染黄沙之态,可你混账至此,何堪能做下这样的事来?”   “莫说旁的,便这一件,你便比不上李云辞分毫,我亦瞧不上你这样的肖小……”   “你如今这般不肯抽身,不过是因着我眼里没有你,心有不甘罢了。可蔺璟,从前你待我并非真心,而我待你,又何尝不是年少不知深情是何,错拿依傍当动情晓意之事?”   贺瑶清的字字句句,教蔺璟听来却如当头棒喝一般,脑中一片空白。   旁的他都可以不介意,都可以不管不顾,可他眼下不堪承受的是他每晚都在失去她的噩梦之中惊醒,可待他满头大汗心跳骤快时睁开眼,枕畔亦是一片虚无。   面前之人方才所言,只最后一句,似沉入昏暮时山顶的钟鼓,恍若冗长的钟鸣之声重重得砸在他的耳畔,继而来来回回萦绕不绝。   她眼下将二人从前的他念念不忘的情深相许皆否了……   她寻着了她以为对的那个人,走出了他二人的过往,只将他一人抛掷在原地,任凭他再做什么,她皆是冷硬了心肠不肯再瞧他了……   蔺璟无意识地一声沉吟,随即抬手抚了胸际,那里似正有千百只蛊虫在撕咬着,钻心噬骨一般疼得他背脊渐弯眉头紧锁。   不对……   不对,他想。   她定然是还生着他的气,故而才会言辞咄咄说着这些教他坠入深渊一般的话。   是了,定然是她还不肯原谅他……   想罢,蔺璟强撑着身形复站直迈步朝贺瑶清走去,好似被褫夺了魂魄,自顾自地说道,“瑶清,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回去,我慢慢与你说……”   -   那厢贺瑶清望着好似神思不清的蔺璟,显然不曾想到饶是这般他竟还不肯死心。   只风潇雨晦之中蔺璟步子竟迈得这般大,教贺瑶清一时不及应,待反应过来要伸手探向腰际的匕首之时蔺璟已至跟前。   遂抬了手臂要来拉她的手腕,贺瑶清一时惊恐万状。   只电光火石之间,一人影犹如神兵天降倏地拦在她的身前,抬手扼住蔺璟的手臂,随即抬腿照着他的胸口便是勐力一踹,霎时,蔺璟一声闷哼都不及出便犹如没有骨头似得被踹出去好远。   那香囊亦从他手中掉至了一旁,落在满是雨水的泥泞之中,雨珠朝香囊袭去,不多时,便布满了黑黄的泥点子,只依稀瞧得出上头绣了什么红色的物件。   待人站定,贺瑶清才缓过神来一瞧,竟是李云辞。   面上蓦得愕然不止,“阿辞……你……你……竟不曾……”   可话还不曾说完,蔺璟身后那行原是站在远处不曾上前的人马发觉了不对劲,匆匆提了兵器冲上前来。   李云辞不曾多言,只面色沉沉得略过那个香囊望了望摔落在泥泞里狼狈不堪的蔺璟。   随即小心将贺瑶清护在身后,提起置于皂靴中的匕首,眸中无半点惧意。   倒是那群身穿甲胄的士兵,谁人不知晓战无不胜的雍州梁王,一时不敢贸然上前,只四散开围着二人不住地转着。   不多时,一人许是贪功,大吼了一声高举佩刀朝李云辞扑来,却还不及至跟前,偏被李云辞抬手叩住了臂弯一把拉至跟前,手中锋利无比的匕首一挥,霎时,那人喉间鲜血喷涌,连痛吟都不及呼,便无声地倒了下去。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更是不敢轻易上前来。   正这时,那匍匐在地的蔺璟颤颤巍巍爬起身,已是怒意滔天之态,“李云辞!你竟皆是装的!”   随即朝那行人大吼,“拿下李云辞人头,有重赏!”   那行人闻言顿了顿,相互递了眼神,随即便皆一拥而至。   李云辞再神勇,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若平日,这些走卒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可今日来人皆是身穿甲胄披坚执锐,而他不过是一袭襕袍,可饶是如此,他都不曾松开身后贺瑶清的手,只牢牢地握在手中,仅凭一只手与众人相抗。   -   贺瑶清还不曾从李云辞不曾中毒的惊喜中回过神来,亦不及跌入他竟诓骗了她的心绪之中,眼下只及为二人的处境而惴惴不安。   她如何不知晓李云辞单手挥刀的艰难,又如何不知晓如今之计他合该松了她的手才是道理。   可当她下意识要从李云辞牢牢握住她手腕的掌心中挣脱出来时,李云辞便更用力得回握。   他的手一如既往宽大而有力,更温暖非常,不多时,手心里沁了一层不知是汗水还是水珠,潺热无比,不经意间竟将贺瑶清惊慌失措的一颗心细细熨帖着……   李云辞要小心围拥的众人偷袭,又要小心顾着贺瑶清,只以长风破浪、拔山盖世之态,将蜂拥而上的一行人一个个掀翻在地。   不多时,那行人已然倒了大半,一时之间,哀嚎声不止。   李云辞手中的匕首已在方才的缠斗之际从那行人手中换了一把长刀。   相较于先头短刃在手,更凌厉了些。   那剩下的皆是伤的伤,连立身站着都是为难,更不敢上前来。   因着碍于贺瑶清在身后,李云辞自然不能主动出击,一直是立身在原地。   正这时,贺瑶清弯下身子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柄长刀,见着李云辞回身望过来,便朝他微微颔首。   李云辞心领神会,至此,便将身后交予了贺瑶清,提刀冲上前。   一人许是瞧贺瑶清是个女子,便绕身至二人身后,随即踏了步子冲上前来,妄图偷袭李云辞。   贺瑶清见状,心头一震,随即抬手胡乱挥刀,倒教旁人一时不敢近身。   于李云辞来说,便可暂时安心在前头厮杀着。   少顷,李云辞终将众人挥砍在地,继而一个垂手立刀撑着身子,满面血污,胸膛因着气息急促微微起伏着。   -   正这时,后方传来密集如边鼓的马蹄之声,混着潮湿泥泞的小径,簇簇嗒嗒不绝于耳。   待走近了,才见竟是阿二与许琮二人一马当先横刀朝这厢冲了过来。   蔺璟手底下的一行人见状,已然知晓方才留下的那队人马谁胜谁负,如何还敢再战,纷纷四散逃开。   一旁正在泥堆里头打滚的蔺璟一把抓起身旁的香囊,趁乱翻身上马,束在头顶的发髻早松了开,已经是狼狈不堪,遂狠抽了马缰俯低身子绝尘而去,连头都不曾回,只眸间猩红异常。   阿二见状,随即要追上前去,却被李云辞拦下。   继而见李云辞从阿二的马背上头抽了弓抬了羽箭,拉满弓弦蓄力如满月一般。   只在堪堪要射丨出之际倏地卸了力,一时垂了眉眼,气息微沉。   却不过一瞬,随即复拉满弓弦,一顿都不曾,手一松,羽箭破开雨帘朝蔺璟飞去。   霎时,一声极力克制的痛哼从那头传来,只李云辞的一箭却不曾要蔺璟那厮的命,竟是贯穿了他整个左膝的膝盖骨,箭头从膝弯破盖而出,好似能从血肉模糊之处瞧见碎开的森森白骨来。   那头蔺璟额上皆是细密的汗珠,忍着剧痛,牙关紧叩,伸手将钉在膝上的羽箭折断拔出。   随即转过头朝李云辞望了一眼,眸中皆是止不住的恨意,继而转过身,复抽了马背,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   见状,众人皆是不明所以,只许琮一人心直口快道,“王爷?”   阿二却抬手将许琮拦住。   李云辞望着消失在夜雨中的蔺璟的背影,默了半晌,才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眸光中转身拉起贺瑶清的手腕向马车上头去。   堪堪上马车之际,朝阿二吩咐,“回雍州。”   阿二得令,众人随即翻身上马,马车嗒嗒跑了起来。   -   车厢内的贺瑶清望着正沉面不置一词的李云辞,心头蓦得升起一丝异样来。   她知晓许琮的不明,李云辞箭法高超,她曾见识过李云辞数里外能一箭贯穿沾既的脑子,方才李云辞不取蔺璟的性命,分明是故意而为之。   可究竟是为何,她亦不明。   若是因为蔺璟为内阁第一首辅,一箭要了他的命是为谋反,可眼下圣上分明已是与李云辞撕破了脸,一再退让又有什么意义?   想罢,贺瑶清软了声线,“阿辞……方才……”   只话还不曾说完,李云辞便掀了眼帘忘了过来,可眸色之重让她忽得便噤了声。   她心头一紧,继而后知后觉得想起……   方才,她与蔺璟二人所说的话,面前之人究竟听到了多少,眼下又是如何看她的……   她是一个重生之人,前世还当过蔺璟的妾室。   甚至倘或站在李云辞的角度上,今生蔺璟处处针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好似皆是因她而起……   贺瑶清的一颗心渐渐下沉,胸腔内早已乱成一团麻,遂一眨不眨地仰面望着李云辞,与他四目相对…… 第104章   “不疼了……”……   冬夜连绵不绝又寒凉砭骨的雨水不知何时才能歇, 马车时不时略略颠簸一下,连车厢内的人都随之微微被迫轻抖着。   贺瑶清与李云辞在车厢内分坐在两旁,二人四目交接, 一室无言,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夜雨打在车厢铜顶之上的咚咚之声,倒似是铁斫一般, 一下一下,仿佛落在了贺瑶清的心尖上头, 将她原就杂乱无章的心跳更搅得一腔狼藉、错落不止。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李云辞如今心下不愉, 至于为何不愉, 想来是为着方才她跟蔺璟之言罢了。   那是她埋在心底的秘密, 倘或不是今日蔺璟出言, 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说与谁人,可便是这样巧, 教面前之人听了个十足十。   他眼下如何看她?可是将她当做了山精妖怪一般?   他如今这般生龙活虎的模样,想来先头什么中毒什么痴傻皆是骗人的, 只她一个人蠢钝如猪凭白掉了好些眼泪,可现下他这番不置一词的样子, 倒似是她成了那十恶不赦之人, 小心翼翼得如做下错事等着他的怜悯等着他的谅解一般。   贺瑶清心头忽得便兀自生了好些酸楚。   前世的事体,便是她的错, 也是她识人不清,可她已然为此付出了代价。倘或李云辞因此而另眼瞧她, 那她又何必再受李云辞如今神色不明的凌迟?   想罢,贺瑶清强自压下心头的酸楚,当即心下一横,微微别过视线, 僵着脖子哽咽道。   “罢了,眼下你既知晓了,我也无话可说,倘或你后悔了也无妨,待前头入了城,将我放下便是,我总不会痴缠于你。”   可话音刚落,贺瑶清便鼻头一酸,胸臆间全教苦涩填满,好似腔内兀生了一只长满了倒刺的手,生生拽着她的心腔,仿佛要将她的心脏从胸口剖出。   前世她能在骤然知晓蔺璟所为之时冲出西小院去问个清楚明白,可她如今却成了最是胆小如鼷之人,竟没有勇气朝李云辞多问一句。   蓦得,眸间一瞬胀热,便是方才四面楚歌之境都不曾似眼下这般让她心头艰涩,眼中强忍着的泪珠再也含不住,“啪嗒”一声于衣衫上头滚落,可贺瑶清强抿着唇瓣,雪白的贝齿将唇口咬得发白,隐隐似乎要渗出血丝来,只不肯发出一丁点声音来。   似是生怕教身旁那人知晓了她在哭,便是这世上顶顶没有脸面的事体。   -   今日蔺璟与贺瑶清所言,初初在李云辞听来便犹如平地惊雷一般,于耳畔轰鸣不止。   他原是不信神佛之人,却不曾想过世上竟有这样让人咂舌的事情,当真是闻所未闻。   可惊异只于心头一闪而过,更教他惊诧的是,他的王妃竟与蔺璟有着这样多为他所不知的过往。   这些过往,远比他从前知晓的更教他心疼……   可不待他将这些繁乱的东西缕清楚弄明白,他的王妃竟不知为何,兀自红了眼眶与他说些“放她”之言。   一时心头愕然,怔愣了半晌,只当是他自己听错了,“阿瑶……你说什么?”   言讫,便见贺瑶清转过头来,一双眼眸水光盈盈,连唇瓣都在不停得颤动。   “我说什么?我说罢了!不会痴缠于你!”   说罢,眸中的泪珠更似珍珠一般汩汩滴落,初初是微微抽噎着,不多时,竟不管不得呜咽起来。   -   李云辞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脑中还不及从先头那处惊异中回过神,便又坠入另一个晴天霹雳中,只期期艾艾道,“你混说什么,何为罢了?你要与我如何罢了?”   语毕,贺瑶清倏地抬起眉头仰面望着他,倒似是要将他的眼眸瞧出一个窟窿来,随即一字一顿道。   “我是与蔺璟有旧,这些你从前皆是知晓的,我也不知为何能再活一遍……蔺璟的毒药生生将我痛死,我原以为我是去地府的,可醒来时才发现我竟就在轿撵之上了……”   “你可是要将我当妖怪了?还是你见我给蔺璟那厮当妾便觉我这人……我这人……”   只说到此处,贺瑶清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她泪眼婆娑,泪如泉涌,面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前全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哪里瞧得清李云辞有几个鼻子几张嘴,心更是教委屈给填满了,瑟缩着上下不停得战栗着,怦怦直跳倒似是下一刻便要从她的口中蹦出一般。   可下一刻,却倏地被人按入了冷冰冰硬邦邦的怀中……   霎时,贺瑶清愕然不止,还不及应,便听得头顶响起李云辞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   “你竟这样瞧我?”   “我今日知晓这些,除了心疼你,还有怨恨我自己……再没有旁的了……”   说罢,李云辞更是加重了手中的气力,将双臂拘得更是用力,倒似是铜墙铁壁一般,勒得贺瑶清险些喘不过气来。   -   那厢贺瑶清闷在李云辞的怀中,面颊贴着他早被雨水浸湿的襕袍之中,分明是冰凉刺骨,可李云辞的话竟教她堪堪顿住的泪水又要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半晌,贺瑶清轻轻吸了吸鼻子,似是不信,“真的么?”   李云辞垂首将头窝在贺瑶清的颈窝中,只抬手将她搂得更紧,低喃道。   “自然是真的。”   不曾想,短暂的默然后,贺瑶清竟闷声说道,“我不信……你方才分明是生了气,故而才那样的神色瞧我……”   闻言,李云辞心下一顿,竟没有立即去驳。   少顷,声音缥缈翩跹,倒似是一声轻叹,“是了,方才是教我生气了……”   话音刚落,贺瑶清心头又是一酸,随即便要从李云辞铜铸一般的怀中挣脱开来,可于他而言,贺瑶清现下所为,竟似是挠痒痒一般。   李云辞只稍稍多用了一点力,便将她的手臂皆牢牢扼住了,继而伸出一手捧起贺瑶清的湿濡的面颊,迫她仰面瞧他,抬手轻抚着她细嫩的面庞,拇指缓缓动着,最后落于她才刚被咬得发红的鲜艳欲滴的唇瓣之上,细细摩挲着,眸光沉沉,继而轻启了唇。   “我瞧见你从前给他绣的香囊……”   “那上头竟是两颗红豆……”   “两颗红豆相依,可是相思豆么?你从不曾给我修过鸳鸯红豆的,皆是些冷冰冰的甲胄……”   李云辞的话说至最后,气息渐沉若,倒似他才是那个受了委屈被冷落之人,漆黑的瞳孔在这一瞬仿佛衔着屈,都不曾与贺瑶清打个商量,便倏地从她的眼眸中钻入她的心坎儿,教她怔然,教她舌桥不下。   她方才思绪翩跹,心头百转千回。   想过若李云辞当真因着她与蔺璟的事体要与她划清界限,她亦是认的,横竖便是寻一处地儿开一家绣坊过活罢了。   亦想过倘或李云辞不开口,只慢慢要与她生分,她虽心头难过,但却也不会怨怪于他,毕竟重生这样玄而又玄的事体,谁人知晓她是人是鬼?只怕旁人恨不得要寻了道士回家的。   她知晓李云辞眼下不愉,她想过千百种可能,却独独不曾想到他竟是为着蔺璟手中那个香囊……   心头正是浑浑噩噩愕然不止之际,不想李云辞就势捧着她的面颊俯身便吻了下来。   这个吻铺天盖地又柔情蜜意,初初不过是用唇瓣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继而沿着她的面庞缓缓向下蜿蜒摩挲。   这个吻和着李云辞唇口潺热的气息,只一瞬,便将贺瑶清心下那点子忐忑与郁结挥扫一空。   只剩下因着前头哭狠了的微微抽搐和还不及从方才的酸涩中回神的轻轻呜咽。只这些,皆融化在李云辞宽阔用力的臂膀与他翕翕的唇口之中。   似心满意足,似沉沦不止。   李云辞轻声低喃。   “阿瑶……我也想要一个……”   “什么?”贺瑶清在李云辞吻下晕头转向,只听得见他附在耳边微微吹着气,说了什么却是一个字都不曾听清。   李云辞见状,低喃着微微加重了那两个字。   “香囊……”   “好……”   见着贺瑶清好似都不曾上心,复道,“上头也要绣相思的红豆……你也思我的……是也不是?”   “嗯……”贺瑶清微微阖着眼眸,哪里细细去听李云辞唇口厮磨时说了什么,脑中早已是一片混沌,只随意应了敷衍着。   “那……红豆要多绣些……绣一碗罢……”   “——什么?”   李云辞只当贺瑶清是不曾听清,遂松开了唇口,一板一眼道,“……瓷碗可是不好看?那绣一盘也行的……”   横竖他想着,碗口总没有盘口大的,这样算来他没亏!   闻言,贺瑶清“扑哧”一声,原就被塞住的鼻子一时忍不住,全教扑了出来,一点都不曾落下,皆落在李云辞怔楞不已的面上。   李云辞想来活了二十多年,都不曾见过今日的场面,心头一愕,只微微张开双臂不知该要做何应。   贺瑶清见状,慌忙抬了手便要去替他擦拭,可二人今日皆是淋了雨的,方才浓情蜜意之时不觉身上衣衫如何冰凉,眼下从浑噩中抽神,贺瑶清冰凉潮湿的袖口便在李云辞棱角分明的面颊之上挥来舞去,只将糊了一脸的眼泪鼻涕涂抹得更均匀了些。   只一瞬,原还在强自忍耐的贺瑶清又是一个忍不住,只这回已是啼笑皆非之态。   她从不曾见过这般狼狈这般不知所措的李云辞,一时心下的千头万绪都下意识置于了一边,只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己。   -   李云辞见状,佯装沉了眉,继而也不与她客气,亦不管她应是不应,至俯身将面上的东西皆蹭在了她的衣襟之上。   原贺瑶清便惯是喜洁的,此番一通闹腾,贺瑶清当即面沉不止,只恨不得要与面前之人理论。   可李云辞却笑开,“原是你自己的东西,你怎的还嫌弃?”   闻言,贺瑶清一声嗤笑,下意识驳道,“原你自己的宝贝,也不见你如何喜欢。”   只话音刚落,贺瑶清忽得噤了声,别过脸,面红不止。   少顷,耳畔便充斥着李云辞肆意的笑声。   正讪讪然之际,冷不防听到李云辞止了笑声,轻声问道。   “阿瑶……那时……你可觉疼么?”   闻言,贺瑶清面上一愣,不明所以,“什么?”   李云辞顿了顿,随即沉吟道,“你在蔺府的小院,喝下的那盏……”   听罢,贺瑶清瞬然一默,收回了视线只望着跟前的裙摆怔神,好似在回想那个黄昏,那碗乌黑腥臭的药盏,还有那宛若肝肠寸断之痛……   一时间,车厢内静得宛若针落,只余二人交织纠缠连绵悠长的喘息之声,与马车外不歇的雨点重合。   少顷,贺瑶清微微摇了摇头,轻声一句。   “不疼了……”   言讫,却被身旁的李云辞抬臂搂入了怀中,他低沉又充满疼惜与懊恼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阿瑶,从前你谢老天时我不明,如今我方知晓……”   “我亦要多谢老天,将你复送至我身边来……” 第105章   面色惨白,状如鬼魅………   蔺璟阴沉着面, 紧叩牙关强忍着膝盖之处传来的创巨之痛,面孔煞白,额上皆是豆大的汗, 混着雨水顺着下颚滚落。   从膝盖处渗出的浓稠的血水已是顺着马镫一点一点滴落,落在泥泞不堪的小道之上,却连个水花都不曾渐起便被尘泥纳入。   正如蔺璟如今远比膝盖之痛更甚千百倍的心头的震荡。   他以为这个世间只他一人得了老天的眷顾, 重活一世将上辈子那些不可求不可遇之事皆拿捏在手中。   可是他错了,他心尖那个人原也是重活, 她记得上辈子所有的事情。   她记得他对她不住, 记得他如何将她软禁在蔺府的西小院, 记得她是如何死的……   统统都记得……   心头仿佛被四驱碾过, 他一路谋算, 好似都成了空……   若她只是知晓他向圣上进言将她送去雍州,他亦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她最容易心软,定然能明白知晓他的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可如今的近况, 他二人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饶他如何用力, 都跨越不了!   除非……   除非李云辞死!   -   -   蔺璟入了城, 马蹄落于城中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之上,发出错落有致的踏踏之声。   因着眼下夜已深, 又下着雨,道路两旁连赶路的人没有。   只蔺璟一人, 在金陵城内策马狂奔,膝盖上的血珠子缓缓滴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冲刷成一个个妖艳的罂丨粟花。   -   却不曾想,才入城没多久, 便见一队人马冲出,行于街道之前,生生将蔺璟奔腾不止的马匹拦住。   霎时,蔺璟一手勒紧缰绳,昂首嘶鸣之际,双蹄悬空。   那厢一领头人上前,朝蔺璟作揖顿首,“蔺大人,圣上寻。”   蔺璟闻言,展着一张惨白不止的脸,眉头几不可见得轻蹙。   却也不曾多言,遂沉声一句,有劳。   便跟着这队人马一道入了宫。   -   待入了宫门,蔺璟的一颗心渐渐下沉。   李云辞今日已出城,原他再不用待在宫里头掩人耳目,圣上却漏夜急召,其中缘由旁人或许不清楚,他心里头却是门清。   可如今他有伤在身,自然抗旨不得,便也只得咬着牙忍着剧痛,一路跛着足跟着。   待入了内宫,便有一内侍监出来迎,见着蔺璟伤着腿,一声惊呼。   “噢哟!蔺大人怎的伤得这样重!”   只话毕,眼波稍一流转,随即咧了唇口笑道。   “不过如今圣上急召,只得苦了蔺大人,先回命了。”   说罢,朝院中候着的两个人示意,要上前来搀扶蔺璟。   蔺璟摆了摆手,只道不必。   -   蔺璟跟着内侍监一路往内宫去,绕过长长的九曲回廊,那廊下燃着的几盏灯在雨中散发着昏黄的光,远远望去,倒似是今夜不曾见到的星宿,朦胧又晦暗,只将在廊内走着的二人的眉眼笼得忽明忽暗。   李云辞的一箭,射穿了蔺璟整个左膝的膝盖骨,眼下在暗黄的灯光之下瞧着,蔺璟身后那蜿蜒的血迹,甚为骇人。   -   终于,在行过甬道,踏过御花园后,蔺璟终于到了文宗的寝殿。   只那内侍监将他送至老远处便要蔺璟一人入院中候着。   蔺璟阴沉着面,不动声色地拖着那条已痛到麻木的伤腿,一步步行入院中。   待入了院,蔺璟心下便明白为何那些内侍监不肯一道入,因着殿内正在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文宗怕是用金丹用得迷了神,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内里那刘嫔亦是勉力相就,倒似是快要断气了一般急喘。   蔺璟唇口溢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嗤笑,眼下这个硕大的寝殿外,竟除了他以外再无旁人在,回来方才那内侍监避之不及的神情,想来是圣上怕人相扰,皆赶跑了,只留他一人在这处听着活春宫。   -   因着失血过多,蔺璟眼眸间已然有些恍惚,身形亦有些摇晃不止。   遂从衣摆上头扯下一块布条,弯下腰将伤口包扎起来,说是包扎,不过是打了个结不让血流干罢了。   继而缓缓起身,眸中皆是瘆人的寒意。   他心下知晓,以李云辞的箭法,今日要他的命都是轻而易举。   他今日留他一条命,不过是为日后再好好清算罢了。   原是他大意了,他给圣上的毒药见血封喉,如何可能只是痴傻罢了?   想来是李云辞早有了准备!   可李云辞有一点想错了,今日断腿之耻,夺妻之恨,他定要跟他讨回来的!   -   殿内又是一阵急喘的高呼,倒似是下一刻便要死了一般,高呼持续了一阵,这才缓缓低了下去。   蔺璟冷眼望着殿内助兴的昏黄的烛火,不多时,才听到圣上沙哑力竭的声音。   “进。”   闻言,蔺璟慢慢抬了步子,跨上石阶,将堪堪要溢出唇口的痛吟皆咽了下去,随即立身于门口,“臣进来了。”   推开门入内。   殿内软香玉枕,熏香袅袅,便见刘嫔轻纱兜身罗帐半掩,钗发横乱,却半点不避人,一身兜衣似遮非遮似掩非掩得坐在床沿之上。   床榻之下金丹散落了一地,也不知文宗今日用了多少丹药助兴。   不多时,便见文宗气喘吁吁地缓缓爬起身,绕过金丝楠木屏风,想来方才是累极了,步履漂浮蹒跚,身上只披了一件不曾系扣的中衣,袒胸露乳鸡皮赘肉横生。   待行至外间,见着蔺璟正在外间,面露倦怠,只眼帘半掀得略过蔺璟一条满目疮痍的腿,连顿都不曾顿一下。   唇口微张,听不出情绪,“蔺首辅,可有话要说与朕?”   蔺璟见状,忙顿首行礼,“启禀圣上,梁王殿下心机深重装虚作假!根本不曾中毒痴傻,不过是为脱身之举,分明是早有将反之心!”   “如今之计,圣上当召曹侃回金,遣大军伐雍!”   蔺璟垂首言辞凿凿说了许多,只话音落,殿内更是寂静无声,不多时,响起了薄履轻踏于地板之上的嗦嗦之声,半晌,蔺璟眼前出现了文宗明黄的缎面中衣。   蔺璟不曾抬头,故而不曾瞧见文宗面上的神情,可眼下文宗只立身却不作声,分明是心下犹豫,蔺璟眼波微动,遂道。   “想来梁王手中还有圣上……与突厥的证据,倘或让梁王就这般顺利回了雍州,届时凭那证据一呼百应,圣上的王朝……只怕……”   “到那时,想来梁王也不是什么大历朝唯一的异姓王爷,而是名副其实——”   蔺璟正一字一句顿然不已,却不想话还不曾说完,便被文宗抬手扇了一个耳光。   一角的刘嫔不知何时从屏风后头绕至了前头,见状心头大骇,一声惊呼,待发觉时忙抬手捂住唇口,只如此一来,手一松,捧着的一盒金丹散落了一地,咕噜噜在地板上滚动着。   一颗颗金丹犹拇指盖一般大,在殿内四散,有的滚至文宗的足边才堪堪停下。   蔺璟一时不及应,腿上又有伤,一个不稳随即跌倒在地,却连声音都不敢出,只觉头顶上两道视线正在望着他,强忍着痛意匍匐着身子跪拜,“圣上……”   那厢文宗一动都不曾,想来是怒极,唾骂不止,“朕还不曾怪罪你假传圣旨之罪!如今你还妄图让朕替你担罪责!”   “朕就是轻易听信了你的话!错将贺氏女赐婚去雍州,现如今贺氏女半点用处也无,亦是听了你的鬼话,说与突厥里应外合雍州兵权轻而易举便能到手,现在兵权没有拿到,反而初初都受制于人。”   “连你竟然都敢来肆意拿捏朕!你算个什么东西!”   文宗想来是怒极,颤巍着身形行至蔺璟侧旁,抬腿便朝蔺璟鲜血淋漓的膝盖踹去!   霎时,蔺璟一声痛哼,险些痛晕过去,却一动都不敢,只得下意识用手捂着膝盖,埋首在地面上,额上皆是细密的汗。   可文宗好似仍旧不解气,一时之间红了眼,朝蔺璟那条已然不自觉在微微颤动的伤腿又踹了下去!   膝盖上头之前从衣摆之上撕下来的布条早被鲜血染红,文宗豹头环眼连眨都不曾眨,只沉着面,似发泄,似神思混沌,抬腿一下又一下,半点要收的意思也没有。   只见着蔺璟背脊轻颤匍匐在地窘迫狼狈的模样,文宗心头的愤懑好似才纾解了一二,这才施施然大发善心松了脚,轻喘着,“这样才对,你摆正了自己的位子,别以为外头人喊你一声首辅便是你自己挣出来的脸面!”   文宗的声音如生了四肢的藤蔓,慢慢生至蔺璟的脖颈处缠绕着,紧紧勒着,似是要抽干他脖颈里头所剩无多的空气,蔺璟藏在胸前的五指微微攥笼,渐渐地握紧成拳,只不住得战栗着,手背之上皆是冒起的青筋,好似能瞧见筋脉里头汩汩的血液下一刻便要破管而出一般。   文宗还不曾歇,仍在轻喘着絮絮不止,声调中充满了奇异的亢奋。   “你的权势地位都是朕赏给你的,朕何时想收回便可收回,夹紧尾巴做人,别像你父亲那样,惹怒朕!”   骤然听闻文宗说到自己的父亲,蔺璟眸中忽得一震!   他太知晓他的父亲是为何而死,他还是孩童时,他的父亲便因着与前首辅不睦,被前首辅污蔑至被捕入狱。   当时何等风光的蔺府,成年男女皆斩首,其余皆流放。   他因着被人施救,与母亲二人多年相依为命,他二人无收入,是他母亲于码头上头干苦工赶营生,替人洗衣才勉维生计。   他在市井码头学会了易容口技的江湖术,他勤学苦读多少年,韬光养晦韫匵藏珠成了前首辅的家臣,就为收集证据扳倒前首辅,为父亲平反……   也就是为着这个,他瞧上了在皇后宫中的贺瑶清,能时常见到圣上的面。   他得偿所愿,扳倒了前首辅,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历朝朝堂之上顶顶体面之人。   可后头才知晓,圣上并非对他父亲被冤一无所知,何以这般赶尽杀绝,不过是父亲势大,圣上只觉有了威胁,这才借了前首辅的手,要了蔺府阖府上下的命。   这也是为何,贺瑶清替他传了话后,圣上那样快便寻到他,又用了他手中的东西扳倒了前首辅,亦是一样的道理……   他上辈子就是不曾勘破这一点,为大历朝鞠躬尽瘁最后丢了身畔唯一对自己真心的人儿……   呜呼哀哉,所为皇权……   -   文宗望着瘫在地上犹如一坨烂泥的蔺璟,心头才稍稍好过了些,施施然后退着,眸中皆是混沌,继而步履蹒跚得行至屏风旁,一弯腰便将瘫坐在地上的刘嫔扶起来,唇边一勾,正要说话。   不曾想那刘嫔蓦得睁大眼睛,惊恐万状。   文宗见状,一时不明,遂下意识回过头……   霎时,屋外竟倏地打下一条惨白的闪电,将屋内的昏黄驱散。   只见蔺璟已悄无声息得立身在他身后,面色惨白,状如鬼魅…… 第106章   刘嫔身怀龙裔,蔺璟掌……   电火之间, 蔺璟倏地朝文宗扑了过来,文宗到底年至不惑,又长期服用金丹, 不知节制,身子早就虚透了,饶蔺璟跛着一条腿却仍旧不敌, 被蔺璟一下子便扑倒在地!   二人拥着在地板上滚动了两圈,待文宗反应过来, 眸中是又怒又骇, “蔺璟!你疯——”   不曾想, 文宗连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了, 蔺璟伸出手一把扼住了文宗的咽喉!   霎时, 文宗双目瞪圆,满眼的惊惧愤恨, 下意识抬手置于蔺璟双手之上,勉力去推, 却动不得分毫,在蔺璟扼紧的咽喉里头发出“咯咯”的沙哑的声音。   那一旁的刘嫔早就被吓噤了声, 只捂着唇口不住屋檐, 连眨眼都不敢!   蔺璟好似魔怔了一般,眼底猩红, 只唇角不住抽搐着,手中力道不曾减半分!   从来皆是万万人之上随意拿捏旁人的文宗被蔺璟死死压在身下不住地踢蹬着双腿, 足上趿着的两只鞋不知滚落在何处,脚趾死命地绷着,倒似是绷着最后一口气,身上那原就半挂着的明黄色的中衣已不知何时被扯破。   蔺璟随即抓起一把地上散落的金丹, 不管不顾地便往文宗闭不得的唇口鼻咽处塞!   “我让你吃!我让你吃!多吃些!”   口中恨然不已,霎时文宗的唇口便皆被塞满了,因着被扼着咽喉,故而根本吞咽不下!   蔺璟见状,倏地松了脖颈间的两只手,却还不待文宗喘上一口气,便又将手掌上移,死命的捂住文宗的口鼻。   至此,塞了整整一张嘴的金丹无处可去,便被迫皆聪喉间滑入穿过食道入了脾胃。   初初文宗一双腿还在拼命地反抗,一双手还不住地在蔺璟衣衫上头抓舞着,只不多时,许是丹药见效,文宗忽得抽搐不止,头上原就乱了的发冠眼下更是散乱不已。   蔺璟好似不解气,又抓了一把金丹往文宗的口鼻塞去,一颗颗如拇指甲盖一般大的金丹,被蔺璟皆挤入文宗的口中。   渐渐地,文宗力竭,软了身子,双目瞪圆,口中还含着半吞半咽的金丹,不上不下,只不住得打着颤栗吐着白沫……   正这时,一旁惊骇不已的刘嫔早被吓破了胆,想要喊却如何都喊不出声来,只能下意识从喉间扯出几句嘶哑至极的闷叫声。   -   刘嫔的声音好似忽然将蔺璟拽回了神,蔺璟喘着沉而浊的粗气缓缓松开了手,身下的文宗早已晕了过去。   蔺璟却好似没有半点惊慌,甚至不慌不忙得又抓了一把金丹往文宗的唇口里头塞去。   在这个风潇雨晦的夜晚,眼下躺在地上一动都不曾动的文宗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牲口,口鼻处只与微弱的气息,仿佛下一刻便要撒手人寰。   蔺璟见文宗的口中已不余任何缝隙,这才徐徐起了身,只那一条伤腿竟好似也不疼了,面无半点痛色,只是怪异的满足。   蔺璟行至案几旁,抄起案上头的一壶茶水便又一瘸一拐得至文宗身畔,艰难地矮下身子两指扣住文宗的面颊,迫他原本就合不拢的唇口张得更大,随即高举茶壶,便如孩儿把尿一般将茶水往文宗口中倒着。   茶水混着先头呕出的白沫,在文宗口中满溢,渐渐从两边留出,蔺璟好似来了兴致一般,小心翼翼替文宗顺着屏在胸口的气,待文宗无意识地将口中的金丹又吞了进去,这才微微勾了唇,起了身,掸灰似的落开衣衫上的尘土,眉目沉沉得望着分明意识全无却仍旧昂扬不止之处,唇边的笑意漾得更深,抬了那条伤了的腿,玩儿似的在上头踩弄,随即倏地沉了面,将那条早已痛得麻木的腿狠狠踩了下去——   至此,蔺璟才心满意足地笑开,只笑声诡异非常,“咯咯”的声音好似是从腹间发出来的一般,和着外头的闪电忽白忽暗,亦映着他的面庞晦暗不明。   半晌,蔺璟好似才想起来,原这屋中除开他还有一人在,继而眼帘半掀望向蜷缩在一旁的刘嫔妃,沙沙地笑开……   ……   崤山郊外。   因着怕引人耳目,李云辞一行人皆由贺瑶清帮着易了容,随即将身畔能轻易认得出身份的物件收了起来,轻装上阵,李云辞虽急着回雍州送葬,一路上却佯装游山玩水往西去,只行路慢慢,许琮不解。   阿二道,“这一路上无论官道还是小路,许是都埋伏了人,我们人多,倘或匆匆赶路,便是易了容貌怕也是会有疑。”   -   文宗多疑,那日李云辞知晓文宗不会轻易放过他,便早做了打算,安排妥帖才入了宫。   那倒酒的内侍监手势那般奇怪,故而李云辞是明知酒水有异亦是饮了下去。   又早早让许琮候着,才得以脱身。   -   这夜,李云辞在郊外寻了一处不算惹眼的客栈,众人入住。   这厢阿二得了金陵城传来的密报,正与李云辞书房密谈。   原客栈哪里来的书房,是另给了银钱,掌柜见来人出手阔绰,莫说书房,有姑子敲木鱼的佛堂都能立即单劈出来。   -   阿二朝李云辞呈上密报,望着绢帛上面的蝇头小楷,李云辞倏地沉了面。   圣上病重,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唇口日日流涎水,只余一口气吊着命,刘嫔身怀龙裔,蔺璟掌权。   阿二行至李云辞身畔,附耳用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圣上好似是误食了丹药,只宫里头如今都在传,是王爷您收买了炼丹药的道士,换了金丹,故而您才借故出城。”   李云辞眼波微动,心头已然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厢阿二亦是琢磨了个大概,谋害圣上之事,既不是他们做的,便也只有蔺璟贼喊捉贼,只惊诧于蔺璟胆子竟这般大,胆敢谋算圣上。   李云辞心头轻哼,原有与六嫔走影在前,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倒也算不得稀奇。   “王爷,眼下咱们是得了密报,想来不多时这桩事便要传遍各处,王爷不若单骑先回雍州,早做打算。”   闻言,李云辞心头一默。   想到那日在金陵城外听到的事情,想来蔺璟此番怕是皆冲着他与他的王妃来,眼下圣上不能动弹,那蔺璟便刚好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朝他发兵。   如今之计,早回雍州却也只是权宜。   既知晓了蔺璟的目的,那么他下一步会如何,便不难猜……   想罢,李云辞起了身,往二楼的卧房去了。   -   夜已深,李云辞行至门外见着屋内已然暗了烛火,便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推开了屋门。   只听得“吱呀”一声,李云辞跨步入内,不想内里屏风后头床榻上之上从被褥间坐起身,“王爷回了?”   闻言,李云辞嗯了一声,“这样晚了,还不曾睡?”   那厢贺瑶清听着李云辞绕过屏风至跟前,面上莞尔,“我原也不是早睡的人,便想等不等……”   贺瑶清说罢,原还想起身替李云辞宽衣,被李云辞轻按了肩膀。   李云辞兀自脱了衣衫,掀了被褥入内,仰面躺着。   那厢贺瑶清便自然而然地从自己的枕头之上拎空的脑袋朝李云辞那头去,李云辞亦下意识横了臂膀在枕下,贺瑶清顺势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好似做了千百遍,最是习惯不过了。   -   李云辞抬手无意得轻捻着散落在他臂膀之上的青丝,柔滑又冰凉,怀中人儿正阖了眼,唿吸平缓。   半晌,李云辞轻启了唇口,“阿瑶……明日我不能跟你们回雍州了。”   闻言,贺瑶清微微敛了眉头,只眼眸中也是担忧而不是惊诧,“你可是有旁的事体要去做?”   李云辞颔首,“圣上大恙,怕是不大好了,如今金陵是蔺璟掌权,想来不日便要寻着由头伐雍,有一桩事,我得在他前头做下……”   贺瑶清原知晓这一路想来行路艰难,这一路上,除开秦氏身故的事体压在心头,还有着终于从金陵城脱身的微微庆幸。   可她都知晓,眼下看似的安逸皆是不长久的,圣上于兵权虎视眈眈,如何能轻易放他们顺利回雍,只想不到,这一刻来得远比她想得要快,李云辞不及去给秦氏送葬,甚至不及回雍,金陵城那头便另出了事体。   贺瑶清从被褥中钻出脑袋,青丝满泄,一双眼眸宛若盈盈秋水一般,望着枕畔之人。   李云辞只怕她又要往窄了去想,遂轻声宽慰,“阿瑶……我原是想将你一直带在身边,我二人日日皆睡在一处才好,可如今不同往日,眼下大战怕是一触即——”   贺瑶清抬了玉腕,青葱玉指轻轻置于李云辞的唇瓣之上,将他不曾说出口的话皆掩了去。   “我皆明白的,亦知晓此次非同往日,你一切放心,我在雍州等你,若你安好我定然安好,若你有个万一,我绝不会独活。”   贺瑶清的声音,分明轻若林间落泉之声,却字字句句仿佛沉在李云辞的心口,胸臆间满是激荡,他若身死,他自然不要她与他一道赴黄泉,他宁可她好好地活着……   可面前之人模样坚定,亦不曾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复道,“你安心做你的事,母亲那头我替你送葬……想来母亲泉下亦会体量于你的……”   话毕,贺瑶清轻展着柔嫩的指腹在李云辞温暖的唇瓣之上微微来回摩挲着,眉眼低垂,一室无言。   屋外蟾月高挂,婆娑的月影借着徐徐的夜风晃动着客栈院中稀疏的老树枝干,银色的月光从床榻边的窗牖横铬处倾泻而下,落在床踏上并头摆着的两双鞋,倒似是美人巧笑依人……   二人四目相对,望得那样用力,仿佛要沉入对方的眸中。   不知是何处漏来了一阵风,微微晃动着床榻上头挂着的罗帐,不多时,罗帐从银钩上掉落,轻轻遮着床榻。   罗帐上头附着的一层薄如雾潋的轻纱一般的银辉,低声絮絮扬晃了一夜…… 第107章   “我乃雍州梁王李云辞……   翌日一早, 天刚放亮,贺瑶清迷迷糊糊在床榻之上翻了个身往一旁靠去,不想手中一空。   贺瑶清心头倏地一紧, 豁然睁开眼,被衾好好得在她身上盖着,只床榻之上再无李云辞了。   心下一时怅然, 亦知晓他定然是有极要紧的事体去办了,也怕两人白日分别依依不舍徒增伤心。   想罢, 贺瑶清收拾了心境, 缓缓起了身。   许是屋内有了动静, 屋外传来阿二的声音, “主子可是醒了?外头马车皆备好了。”   闻言, 贺瑶清应了,知晓回雍州的路怕是还有千难险阻, 故而李云辞特意将办事圆滑周到牢靠的阿二留下护她。   -   待收拾妥当,贺瑶清与阿二一道出了客栈, 见着外头一辆马车,一小队人马, 皆是轻装简行。   贺瑶清朝阿二道, “给我一匹马罢,我与你们一道策马, 这样能快些。”   阿二闻言,一时诧异, 还想再劝,只道行路漫漫,道路崎岖。   贺瑶清却摆了摆手,“想来他还有旁的事体交代你了罢?不用在这上头劝了, 赶路要紧。”   阿二顿了顿,李云辞确实交代他回了雍州给李宥带信,要李宥与张谦二人带大军往东与他会合。   至此,众人撇了马车,策马往雍州去了。   -   是夜,津沽城门外的小径上,有一队人马狂奔。   那群人穿着宽大的深色的兜帽,全然瞧不见眉眼,为首之人身形健硕宽肩窄腰,身后一行人亦都是有身手的,在沉而又沉的夜里头,倒似是一条迅速蜿蜒的黑蛇,连绵盘旋在羊肠小道之上。   正是李云辞一行。   待至津沽城门处,还不曾靠近,城楼之上巡夜的士兵便瞧见了,又见来者是一队人马,曹侃治军严明,众兵士自然心生警惕,倒不曾随意说话将人打发,只大声呵问道。   “来者何人!”   许琮拍马上前,朝城楼之上喊道。   “我们主子有要事,要见曹大将军!”   闻言,士兵们自然不会应,曹侃是谁人,岂是谁人行至城门外说一声便能见的?   “哪里来的狂口小儿,竟这般大言不惭,我们将军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城楼下的许琮闻言,心下略有不岔,还不待说话,便被身后的李云辞拦住了。   见李云辞正要脱下披风上的兜帽,许琮赶忙出手阻拦,用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不可啊王爷,虽说我们一路快马加鞭,可金陵离津沽到底近了许多,眼下不知金陵城的使者有无来过津沽见过曹将军,若已然来过,曹将军听信了蔺璟之言,眼下王爷摆明车马入城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若待明日一早城门开,属下干脆混入城中寻机会闯入将军府!”   不想李云辞只摇了摇头,沉声道,“等不到明日了,不管金陵城的消息可有传至津沽,我都要入城见曹侃一面。”   言讫,抬手拨下帽兜,露出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庞,仰面朝城楼之上气沉丹田,缓缓开口。   “我乃雍州梁王李云辞——”   声音浑厚有力,分明不曾高喊,恍若战鼓一般极具穿透力,在夜空中升腾而起,朝城楼之上的众位兵士临面震去。   梁王殿下谁人不知晓,可梁王如何会出现在此处?心头自然一万个不敢信!可再看城楼外那人身姿挺拔气势非常人所能比拟,不是梁王又是谁人?霎时,众士兵面面相觑,眼下夜深,倘或此人来路不明为此去叨扰自家大将军自然不可能,可倘或真是梁王……   正当众人犹疑之际,李云辞随即将身后的弓箭置于手中,拉弦挂箭,弓弦如满月一般,倏地松了关节,霎时,箭羽破空而出,一路穿云破月一般朝城楼之上飞去。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只听得“砰砰砰”的几声铮鸣,那箭羽竟接连射穿了三名士兵的头盔,随即连着那三人一起深深钉入身后的城墙,尖锐无比的箭头插丨入城墙的方形厚砖才堪堪停住箭身……   那三人丧魂失魄大骇不已,只当眼下脑子都被人劈成了两半!   却不待哀嚎起,另一旁的士兵忙上前查看,才知箭羽只穿过头盔,却不曾伤及那三人的性命。   瞬然,三人手忙脚乱地从头盔中抽身,随即回身望着那厚砖上头因着箭羽的力道破开的几缕拇指宽的裂缝,心有余悸地两两相望着。   这样的箭法,想来再无旁人。   一时不敢耽搁,慌忙遣人去城内将军府通报。   -   李云辞收起弓箭,抬手拉着马缰,不多时,便听得“嗡昂”的声音,是城门开了。   从厚重的城门内有一人策马而出,行至李云辞跟前,不着痕迹地将面前之人打量了一番,翻身下马敛衽行礼。   “见过殿下,殿下漏夜前来,可是有要事?”   李云辞眼帘微掀,“这位想来是曹大将军的军师方孟方大人?曹将军可是歇息了?”   “殿下好眼力,只军师不敢当。咱们将军得知殿下前来,已然起身相候,眼下正在府中,只夜已深,殿下身后人马众多,眼下这个时辰入城怕是……多有不便。”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只能李云辞一人入城,许琮自然不肯,曹侃与自家王爷本就无多交集,眼下大战在即,便是金陵城的消息还不及传过来,怕也是听到了一些风声。若眼下是曹侃用计将王爷骗入城中,届时再想出城,怕是难于登天。   想罢,许琮正要怒斥,却被李云辞抬手拦下。   李云辞朝方孟笑道,“这是自然。”   言讫,又转身朝身侧的许琮吩咐,“你们在此处候着。”   方孟面上一笑,只道多谢梁王殿□□恤,“殿下轻随我来。”   方孟说罢,翻身上马,引着李云辞穿过城门,朝内去了。   原就只嚯开一条缝的城门,在李云辞入内后,便又缓缓阖上了。   -   李云辞跟着方孟一路朝城中将军府策马行去,待至将军府,府外早有小厮候着,见着来人,忙上前来迎。   “见过梁王殿下。”   李云辞跟着小厮与方孟一道入内。   将军府不比江南人家的亭台水榭回廊九曲,只院子陈大宽阔,院中放了好些平日里头练武所用的器具。   不多时,三人绕过前堂,经过甬道,便至一小院前。   方孟上前,垂首握襟,“将军,殿下来了。”   内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只道一声进。   方孟便朝李云辞莞尔,毕恭毕敬得替李云辞推开门。   按理说,李云辞是大历朝唯一的异姓王爷,手握重兵,又镇守雍州,地位自然高于曹侃这位大将军,只这位年至不惑的曹侃曹大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却算不得圆滑,故而见曹侃不曾出来相迎,李云辞倒也不曾见怪。   故而朝方孟微微颔首,继而撩开衣摆迈过门槛入内。   李云辞环视四周,屋内一屏风一床榻一桌案,桌案旁有一幕帘,内里想来便是浴房。   另有一圆桌,圆桌旁四张圆凳围绕摆放,正对门口的圆凳上头,眼下正坐着一年至不惑却精气神俱佳之人,眸光灼灼,鼻若鹰钩,下颚处有一圈络腮胡,身上衣衫齐整。   应该是常年练武的缘故,却与李云辞身形匀称宽肩窄腰的模样全然不同,瞧着魁梧不已,此人正是曹侃。   那曹侃见着李云辞入内来,倒半点无上前见礼的模样。   李云辞微微勾了唇角上前,倒是正经行了一平礼,“深夜来访,叨扰了。”   曹侃见李云辞这般,自然不好再冷着面,随即起身,一伸手,将李云辞引至圆桌旁坐下。   “殿下是有何事?”   说罢,曹侃抬手拎起圆桌之上摆着的茶壶,倒悬着替李云辞沾了一盏茶水。   李云辞望着茶盏用白烟袅袅的茶水,分明是滚烫的模样,随即抬眸朝曹侃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从内襟中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轻轻展开,继而来曹侃满脸不解的面容中,置于他跟前。   还不待曹侃瞧清上头的字,兀自开了口,“倒也无多事,我从金陵回雍州,赶巧路过崤山时,想着与将军这里颇是近,便绕过来瞧一瞧将军。”   言讫,那曹侃亦瞧完了那张纸上头的字,眉头紧蹙,胡须中的唇口轻启,似是一语双关。   “哦?殿下此言,倒让曹某不敢当。”   李云辞闻言,抬手轻沾了茶盏中的水,继而在圆桌上写下了几个字,口中随意应道。   “曹大将军为国为民,家父在时便时常对将军赞赏有加,只可惜此生都无机会再与将军相见。”   话音落,桌上的字亦写完,李云辞抬眸朝曹侃望了一眼,待确定他将上头的话皆看完,一挥手便将圆桌上的水渍擦拭了干净,继而又道。   “见着大将军如今身子健朗,我亦就放心了,便不多打扰了。”   言讫,曹侃唿吸渐沉,仰面朝李云辞望着,眸色复杂。   良久,才一声沉吟,“既如此,曹某也不多留殿下,我让方孟送殿下出城。”   说罢,曹侃站起身,朝外吩咐了一声,外头的方孟应声推开了门,向李云辞毕恭毕敬得行礼。   “殿下,我送您出城。”   李云辞见状,亦不多言,微微颔首道一声多谢。   只这一声多谢却是朝曹侃所言,继而迈过门槛,朝外头跨步而去。   -   至此,屋门大敞,夜晚风凉,津沽气候远不比金陵,朔风凛冽在院中随意打着卷儿呼啸着,继而蹿入屋内,将曹侃身上一丝不苟的外衫衣摆带得飒飒作响。   曹侃望着李云辞远去的背影,垂了眉眼,心头一默。   不多时,那案几一旁被朔风卷扬不止的幕帘被掀了一角,一人从内走了出来,行至曹侃身前。   “大将军人善,方才那样好的机会,竟不将那谋逆之人当场抓住,倒是免了许多后患。”   “使者多言,当知我不是趁人之危之人。”   那人闻言,眼波微动,忙奉承道,“将军所言极是,眼下蔺首辅一人主持朝堂之大局,深感疲惫,将军准备何时出发?”   听罢,曹侃沉声,“事不宜迟,明日便整兵罢。”   至此,那使者才心头微微安了心……   …… 第108章 大结局(上)   “龙裔虚实,一探便知。……   那厢李云辞被方孟送出城, 城外许琮等人正是翘首以盼之际,听着城门开,见着来人, 忙上前迎。   只李云辞一个眼神,许琮便不曾多言,待谢过方孟后众人便策马朝西去了。   行出三五里, 许琮回身再也见不到方孟的身影,只高耸着的城楼在月色中寥寥矗立, 许琮拍马至李云辞身旁稍后的位置, 关切道。   “王爷, 诸事可顺利?竟这样快?”   李云辞略一沉吟, “金陵城来人了, 想来就在曹侃府中。”   甚至可能……先头就在曹侃屋中。   -   闻言,许琮心头一惊, 大骇不已,“王爷如何得知?”   “先头方孟分明说曹将军是才起身不久, 可屋中桌上那壶茶水滚烫却只余半壶,想来是不久前有人来访才新沏下的。”   既蔺璟掌权, 唯一能跟雍州大军相抗的便只有津沽曹侃。   曹侃于大历朝忠心耿耿, 若被蔺璟抢先在曹侃跟前污蔑于他,那他再要将曹侃拉拢便是难于登天, 届时雍州将士与曹侃将士铁刃相接,虽说他李云辞未必会输, 可两头四十万大军皆是大历子民,实在不忍看见这样的自相残杀,独蔺璟那样的人坐收渔翁,故而才调转马头直往津沽赶来, 却不曾想终究是慢了一步。   那厢许琮听罢,心下亦是了然,何人会漏夜前来曹侃不得不迎,除开自家王爷,便只余金陵城的人,“王爷可将话跟曹将军说了?将军可信?”   闻言,李云辞心头微转。   想来先头他刚至城外时,曹侃与金陵城的使者正在谈话,他入屋后瞧出了端倪,只当金陵的人躲在曹侃屋中,故而方才倒不能将话皆说明,只寥寥数语……   他给曹侃看的是当初沾既在雍州衙署招供的供词,可上头到底只说是与蔺手下之人相交,故而当时曹侃所言,言外之意分明是“他凭什么信他。”   李云辞在圆桌之上写的是,“龙裔虚实,一探便知。”   只这样辛秘的事,他亦无真凭实据,只两点。   圣上早年至不惑,一直不曾有子嗣,如何便这样巧,才刚染了恙那刘嫔便有了身孕?   另,那日贺瑶清分明说过刘嫔对蔺璟似有纠缠,可蔺璟那样疯魔又自命清高之人,重生后眸中皆是执念,对刘嫔怕不过是逢场作戏,故而刘嫔怀的龙裔,当中蹊跷想来不足为人道,亦经不起推敲。   良久,李云辞才亲启了唇口,喑哑道。   “他既差方孟将我送出,想来我说的话,合该是信了有五成。”   月影薄如雾潋,浅浅地勾勒着马匹之上李云辞的身形,挥了马鞭朝西策马而去……   ……   翌日,曹侃点了人马,将兵符与方孟一分为二,带了大军朝金陵城出发。   一路上风尘仆仆倍日并行,待至崤山时,曹侃便下令方孟与大半人马留守崤山,因着崤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那使者见状,只道留兵在此镇守亦好,想来一夫当关之态,无人能再过崤山,亦可保金陵圣上无虞。   至此,曹侃只领了一小队人马与使者一道往金陵城去。   -   曹侃一行至金陵时,距离从津沽出发已一月有余。   曹侃心挂文宗,一路上不曾停歇半刻,故而待蔺璟得知曹侃至金陵时,人已至宫门外。   蔺璟忙与众位大臣一道步履匆匆赶往宫门处。   -   那厢曹侃正昂首挺胸面色沉沉立身于宫门之外候着,不多时便见那蔺首辅带着众位大臣往他跟前赶着。   只蔺首辅想来腿脚多有不便,眼见着是坐着一顶小轿,众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曹侃只看在眼里,面上半点不露。   少顷,众人至曹侃跟前,行顿首大礼。   蔺璟亦是言辞切切的模样,跛着一足下了小轿,“那李云辞抗旨不遵,谋害圣上,想来不日便要举兵,如今金陵城正是水深火热之际,将军大义,蔺某代圣上多谢将军!”   言讫,身后众大臣倒似是唯蔺璟马首是瞻,纷纷跪地,口中高呼“将军大义——”   曹侃沉眉,忙上前一步,抬手托住蔺璟的手腕,“首辅大人眼中,曹某不过一介武夫,当不得诸位如此大礼。”   众人还要再寒暄,可曹侃心下记挂圣上,“圣上如今龙体可康健?”   闻言,蔺璟眸中皆是痛色,状似难言,只垂首微微摇了摇头,朝曹侃附耳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眼下圣上当真不大好,全靠太医们用汤药吊着一口命……”   曹侃一声轻叹,“我心下挂念,可否让我一见……”   言讫,蔺璟不动声色地微微挑了眉,遂道,“这原是应当,只将军路途奔波,想来身子疲累,今日便早些歇息,明日再见也不迟的。”   只还不待曹侃应,蔺璟便复道,“蔺某为将军设了席面,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将军。”   蔺璟说罢,复抬了手又要行礼,曹侃忙抬手制止,“席面便罢了,如今大战在即,这些事体能省则省罢。”   语毕,蔺璟唇边轻轻抽搐了一下,忙道,“大将军说得极是。”   至此,因着天色也不早,饶众位大臣如何相劝,曹侃都不曾在宫中久留,而是先回了金陵城中的将军府。   -   这一夜,曹侃睁着眼睛熬了一夜,他原就是常年行军打仗之人,莫说只将将熬了一夜,便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亦是有的。   只这回却是因着翌日一早进宫的事体。   李云辞那日所言,他自然不会尽信,究竟是欲盖弥彰还是确有此事,明日待见着圣上,想来便能知晓当中的关窍了。   若明日蔺璟还是另寻了借口多加阻拦,那谋害圣上之人究竟是何人便不言而喻了。   -   只曹侃不曾想到,翌日一早,外头天色还不曾大明,蔺璟已然从宫内差了人来将军府请他入宫。   曹侃素来要早起练功,故而宫里来人时,曹侃已然起身,见状,心下微动,只当莫不是真的误会了蔺首辅?也不曾耽搁,忙换了衣衫整装入宫。   待入了内宫,蔺璟正候在院外,见着曹侃忙一瘸一拐地上前来迎。   因着礼数,曹侃将身后跟着的几个随从都留在了院外,只身一人随蔺璟入院内。   二人行在檐下,蔺璟倒不曾多言,一路引着曹侃往前走着。   曹侃望着眼前的蔺璟,只瞧他一副坦荡非常的模样,心头对其更是报赧。   再看蔺璟那条伤腿,便下意识地问道,“上回得见首辅大人之时,好似还不曾落下这样的伤。”   蔺璟唇口一叹,摆了摆手状似不在意,“便是那日,蔺某带兵追抗旨出城的梁王,只可惜蔺某终究不过是一个书生,如何抵得过身经百战之人,被他一箭射穿了膝盖骨。”   “可曾寻太医瞧过了?”   “已然瞧了,只道华佗再世也难医。”蔺璟说罢,又是一叹,复转了话头,“无碍,只蔺某微薄身躯还在,便要为大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曹侃原就是武将出身,不会花言巧语,故而闻言,复道,“我府中还有些上好的伤药,届时差人送些来给首辅大人。”   蔺璟谢过,二人待行过甬道,至寝殿外。   只听得“吱呀呀”的声音扭动一般,高高的殿门被推开,二人跨过门槛入内。   屋内轻纱慢拢,地笼烧得温暖如春,将原本飘着的一缕若有似无的药味更是明显,曹侃鼻尖微动,遂行至屏风外,隔着屏风朝床榻之上隐隐约约的文宗的人影行跪拜大礼。   “臣曹侃,参见圣上——”   可曹侃俯地,却当真半点声响都不曾听到,回应他的不过是文宗沉促的喘息之声罢了,心头一沉,先头使者的话说来原是半信半疑,眼下身临,心头震动不已。   一旁的蔺璟忙将曹侃扶起身,“圣上,如今有大将军镇守,金陵定然不惧万难!”   声音抑扬顿挫,言至情深处,竟还带了两分哽咽之意。   曹侃微微平复了心绪,还想近床榻瞧一瞧文宗,只才刚绕过屏风行至床榻前,不过才看瞧见眼下面如死灰的文宗堪堪一眼,外头的太医便带着药盏推门入内了,原是文宗喝药的时辰到了。   既如此,曹侃自然再不好多留,这才与蔺璟一道出了文宗的寝殿。   -   二人行在宽阔的宫廊之上,步履沉沉,身后还跟着一个内侍监,宫廊外头便是御花园,眼下是冬日里,金陵本就潮湿,虽说比不得津沽天寒,只那冷风混着湿气扑面而来倒似是刮人一般。   曹侃心下皆是方才文宗的模样,心绪难平之际,一旁的蔺璟出言宽慰。   “大将军之忠心,想来圣上皆明,只如今合该早做打算才好,若李云辞带兵攻金陵,将军可想好万全的应对之策?”   言讫,曹侃却神色定然,倒似还沉静在方才的情境之中,半晌,沉声问道。   “先头听使者说,圣上是误用了有毒的丹药,这才成了眼下的模样?”   闻言,蔺璟眼波流转,随即不动声色地抬眉,望着曹侃的面容,却只在他面上瞧见了愤懑与薄怒,遂隐隐勾了唇,状似一言难尽道。   “是了,圣上待梁王只当是亲生子一般,却遭梁王这般对待……”   曹侃闻言,重重叹了口气,随即抬手拍了拍蔺璟的肩膀,“首辅大人莫要如此,金陵城还要靠大人主持大局才是。”   “事不宜迟,我即刻出城去了。”   那厢蔺璟听罢,显然不曾想到曹侃竟是这样的性子,可再曹侃面上倒瞧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来,转过头望着二人方才从那头出来的寝殿,犹疑道,“将军的意思是?”   曹侃微微挑了眉,状似不解,“首辅大人可是有旁的事体要交代?”   蔺璟勾唇一笑,“不敢不敢,将军昨日才进城,今日便要走,原还不曾与将军商讨过如何布军作战……倒教蔺某一时不及应……”   “那梁王一月前至我府中妄图拉拢于我,想来使者已然告知了蔺首辅,如兵贵神速刻不容缓,若教李云辞这厮先发制人可如何是好?”   “蔺首辅刚才所言曹某亦是听不明白,蔺首辅亦是武将出身?”   言讫,蔺璟面上倒是讪讪,心头亦是不愉,只他本就与曹侃打了两辈子的交代,知晓这人脾气便是这般,说话目中无人也是常有,何况眼下正是用得上他之际,自然不好随意挂相。   待借了曹侃的手,灭了李云辞,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至此,蔺璟面上复爬上了笑意,报赧道,“将军所言极是,倒是我鼠目寸光……”   …… 第109章 大结局(中)   远望着谪仙一般,近瞧着……   是夜, 檐下已挂起一盏盏宫灯,映着外头包着的明纸与屋内燃着的烛火交相呼应。   屋内一长案上头如今还摆放着一柄铜制的烛台,昏黄的烛光透过盈盈灼灼, 晃动的案前之人的眉眼,那眼眸冰凉,正伏案不知写着什么。   火光燃着烛身, 渐渐地露出了好些灯芯,将屋内甫得若明若暗。   只屋外凉风作作, 倒似是要变天, 那人轻抬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 拜李云辞所赐, 如今他的膝盖上头有隐隐痛楚传来, 每每阴天落雨便教他疼痒非常。   是了,此人正是蔺璟。   如今圣上身子有恙, 他要主持大局,为着方便批改奏折公文, 每晚便在宫里头另辟了屋子不曾回蔺府。   正是伏案办公之际,屋外响起了轻而又轻的脚步声。   不多时, 只听得“吱呀”一声, 竟是眸中含春眉尾带笑的刘嫔手上端着吃食入内来。   蔺璟见状,不动神色地站起身, 跨步绕过案几,朝刘嫔毕恭毕敬作揖行礼, “参见娘娘。”   那厢刘嫔入了内,反手便将屋门给阖上了,见着跟前清风霁月的蔺璟,心头一动, 抬了纤纤玉指便托起蔺璟的手腕,软声一句,“首辅大人多礼了。”   蔺璟双手一顿,面上倏地一凛,再抬眼,眸中的寒凉砭骨之意竟教刘嫔心头轻颤了一记。   遂道,“我将人都遣走了的,如今小院中只你我二人,大人何须行这样大的礼。”   至此,蔺璟将手收回袖襟中,沉了面,冷了声。   “寻我何事。”   闻言,刘嫔只笑盈盈却不作声,随即将手中的茶点端至案几上头放好,兀自说道,“我问了底下人,今儿晚间你都不曾用什么吃食,怕你饿着,特意吩咐人做来的。”   只话毕,刘嫔回过身却见蔺璟阴沉着面,心头一紧,转了话头。   “今日曹侃出城去了,怎的这样快,莫不是今早在圣上那头瞧出了什么?”   刘嫔一字一句,倒不似方才那没了骨头的模样,至此,才见蔺璟面色微微有些和缓。   蔺璟撩了衣摆回案前坐着,面上瞧不出半点神色,低垂着眼眸,倒似是在回忆今日一早曹侃在文宗寝殿时的所为,良久,轻启唇口,“不曾,我皆是跟着的,后头他想见圣上,外头太医便来了,半分都不曾近得身。”   听罢,刘嫔才佯装出心安不已的模样。   原她不过是个女子,年岁又轻,最是需要人疼爱的时候,她心系于蔺璟,恋慕于久,为着他勉力伺候文宗那样久,早就腻烦不已,如今眼前之人日日都能与她在皇宫里头见上一见,只见得着,却吃不得,如何甘心。   刘嫔才刚及笄不久,生得是媚眼如丝,文宗还健着时,便有些胆子大的侍卫只恨不得贴身伺候,眼下文宗昏迷不醒,同活死人一般无二,有些侍卫便更是胆大包天。   只刘嫔倒从不曾让他们得手,皆是些鄙俚俗子,如何能与眼前这个清贵又少言的一朝首辅相提并论。   若说日后待文宗百年,她要成那小太后,那与之走影的必然得是眼前之人才好。   想罢,和着屋内烛光昏黄,疏影横斜之态,刘嫔望着案前之人低着头、眼眸微阖,倒似是累极眼下睡去了一般,只这般静静瞧着他的面庞,都教她心生私慕之心,心头更是激荡不已。   半晌,刘嫔轻抬了步子,鬼使神差的行至蔺璟的坐塌旁,如没了骨头的鬼魅一般朝蔺璟靠了过去。   却不过一瞬,蔺璟倏地睁开眉眼,侧过脸便瞧见刘嫔近在咫尺的面庞,当即沉眉,抬手一把扼住刘嫔的手腕将人整个抬起提至案几上扼住。   霎时,刘嫔一动都不能,面上惊慌不已,可心下一转念,她如今与他乃一条船上的人……   刘嫔似是被那男色迷昏了头,甚至忘却了那日在文宗寝殿面前之人是如何疯魔了一般将文宗险些掐死的……   刘嫔眸中倏地含了隐隐的泪,正有娇嗔要从唇口溢出,却还不待她开口,蔺璟便似极其厌恶一般一把将手甩开,亦将她摔在地上,狼狈不已。   刘嫔显然不敢相信蔺璟竟能这般待她,都不及爬起身,只跪坐在地上,回转过身,“知舟!你弄疼我了!”   不想那蔺璟好似被什么话戳了肺管子,随即跛着足,跨步至她身侧,矮下身子,拧着声音喑哑了声线。   “与你说过许多回!人前人后都不得这般唤我!”   闻言,刘嫔心有不甘,启唇道,“我知晓你心下怕有人做那隔墙之耳,可我来时确是将人皆遣走了的,你这般待我,你可还有良心?”   不想蔺璟蹙起眉头,随即一声嗤笑,继而“咯咯”笑出声,倒似方才听到了这世上顶顶好笑的话。   刘嫔见状,却不知蔺璟为何这般阴晴不定,见着他仿佛笑开了怀,心头又兀自原谅了方才推她那人。   “你对外说我怀有龙裔,可我有无龙裔,你最是清楚的,那人惯是个没用的,我入宫一年连个响儿都不曾听见过,如今你我得快快行了事,也好让我的肚子有些动静才好哇。”   刘嫔想得很好,眼下怀上蔺知舟的孩子,待日后再算准了日子熏艾早产便是,皆是,她的孩儿便是大历朝的圣上,而她,原就是个无多大志之人,只若能如此与蔺璟在后宫中缠绵悱恻,倒也算不得苦。   想罢,刘嫔宛如一条灵蛇一般朝蔺璟匍匐而去,却还不及近身,便被倏地止了笑声的蔺璟反手一个耳光扇在地。   混着一声似怒非笑的声音,“你也配?”   霎时,刘嫔只觉脑中顿木不止,还不待有应,身后的蔺璟缓缓站起身,似是瞧着一条烂鱼一般望着眼下正俯身在地之人。   “你自寻个男人罢,小心些,待怀上了我替你将人处理了。”   闻言,刘嫔好似这才听明白了蔺璟所言究竟是何意……   她为了他伺候了文宗,眼下又要她去自寻男人困觉……   刘嫔心头是又酸又胀涩然不已,眸间皆是含着不肯落下的泪珠,她不明白,她付出了这样多,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背脊不住地颤动着,唇瓣紧抿,却如何都忍不住,喉间倒似是梗着一口血,咳不出咽不下,只锁在咽处不住地滚动着,终于,泪如泉涌一般滚落,顺着她精致的妆容流淌至脖颈,熨过她的心口。   刘嫔匍匐在地许久一动不动,只背脊还在微微轻颤着。   瞬然,刘嫔一声恸哭爬起身朝衣冠楚楚的蔺璟扑去,只在他身上胡乱舞着,倒似是疯魔了一般。   蔺璟不曾想到平日里总是哭哭啼啼又软弱非常的刘嫔竟还有今日这一面,一时不及应,竟教她得了手,将他的外衫弄得纷乱。   刘嫔终是在蔺璟内襟处寻到了那个东西,随即收了手,推开好几步置于手中一瞧,原是一个香囊,针脚拙鄙,只两颗鲜红的红豆靠在一处,瞧成色已是许多年之人的东西了,竟还让他这般痴恋日日戴着!   蔺璟骤然瞧清刘嫔手中的东西是何时,面色蓦得一沉,阴恻非常地伸出手,张开五指,“还给我。”   声音低沉,可旁人听来分明是让人不寒而栗之态。   可刘嫔泪眼婆娑,这时倒又不惧了,喉间滚动似低喃似哭诉,下一个瞬间却转身朝屋内燃着的烛火那头去奔去。   蔺璟见状,心头一紧,忙跨步跟了上去,可他如今到底伤了腿,平日里头慢慢走便也罢了,这般疾奔如何吃得消,不过三两步便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刘嫔神色愤然得望着眼前这个她心尖上之人,只稍她一松手,那个香囊便会化为灰烬,可她看着这个素来清风霁月般的男子,眼下狼狈得跪倒在地,心头竟又隐隐升了恻隐与不舍。   那厢蔺璟忍了痛抬起头,见刘嫔已然将香囊高悬于烛火之上,只得大声呵斥!   “你敢!你敢将它烧了!我要你的命!”   不想话音刚落,那刘嫔面色倏地一凛,随即哗然松了手。   那香囊应声而落在了火苗之上,才刚还不过是盈盈一撮火苗忽得张牙舞爪伸出火舌朝香囊吞噬而去,一下子便将香囊整个包裹住了。   蔺璟见状,一道喊声竟似悲鸣一般,随即爬起身,步履趔趄得朝刘嫔而去。   刘嫔已是魂飞魄散之际,不想蔺璟却一眼都不曾瞧她,只兀自朝那灯芯里头正燃烧着的香囊伸出手拿了出来,霎时,火苗四蹿的火焰便在他手中奔涌着。   可蔺璟好似半点都不觉烫,不住得妄图用手掌合十去将香囊上的火苗扑灭……   终于,待他双手皆被燎了一圈的泡,那香囊身上的火才灭了,只香囊早已被烧成了一团灰,哪里还瞧得见上头的两颗红豆,蔺璟眸中似哭似泣,喉间呜咽着,似疼痛难忍,仿佛眼下之痛,胜于之前短腿之痛千万倍……   良久,蔺璟将香囊重新掖好小心翼翼至入内襟之中收好,这才步履蹒跚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行至门畔推门而去……   那厢刘嫔将方才蔺璟的一举一动皆看在了眼中,一时怨从心来,悲不自胜。   眸中的泪而又缓缓涌出,只这一回,刘嫔面上心平气和之至,倒似是因为屋门大敞,外头凉风涌入,拂过她的眼眸,让她一时干涩难忍才落了泪,半点没有撕心裂肺之态。   蟾月垂挂在院中的树梢,盈盈月光将院墙、黛瓦、门畔处皆渝了一层薄如雾潋的银白,似是笼了一层轻纱,远望着谪仙一般,近瞧着才知晓寒凉为几…… 第110章 大结局(下)   几日后,从金陵城便有雍州梁王谋害圣上的消息渐渐一路向西传去。   初初是道梁王屡次破厥,功高震主目中无人,又因圣上无子嗣,竟想着取而代之,故而才做下这丧心病狂之事。   霎时,从金陵始,至黄河渡口,群情激愤,皆是咒骂唾弃李云辞,只道他小人行径,多亏了眼下刘嫔娘娘身怀龙裔,又有首辅大人蔺璟主持朝堂,待龙裔出,蔺大人自然是摄政,只道李云辞打错了如意算盘。   只这个消息待过了黄河,竟好似转了风头,有部分百姓深谙梁王为人,断不肯信李云辞是这般以下犯上之人,当中恐有隐情。   在这个当口,李宥与张谦只余寥寥几万人马镇守雁门,大军拔城,剩下的皆浩浩荡荡往洪都与李云辞一众汇合。   众人只道莫非李云辞当真是要造反   只李云辞却另竖了旄旆,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举兵,一路从洪都往金陵去。   众人皆是哗然不止,渐渐地倒传得有鼻子有眼,只道原蔺首辅竟勾结突厥,意图谋反,是梁王数次识破他的奸计,才不曾让他得手。   亦有人说,圣上心下知晓蔺璟此人不可信,故而在金陵时想将梁王留下,正朝纲。   可蔺璟却瞧出了端倪,假传圣旨陷害梁王,待梁王出了金陵,反手便将圣上给谋害了。   李云辞原就深得民心,眼下是为清君侧,手中又有证据。   至此,李云辞振臂一呼几十万人相应,一路倒不曾多花什么气力,皆是开城门将人迎入。   金陵宫中的朝堂之上亦是乱成了一团,原庙堂之上的文官大多鉴貌辨色观风识影,眼下事态竟发展成了这样的模样,自然有人称病不肯上朝,实实则行观望之举。   这日一大早,天还不过蒙蒙亮。   有几个刚正不阿的大臣候在大殿,只等着蔺璟出现,要讨一则说法。   待蔺璟一瘸一拐得上了朝,几人围拥上前,“首辅大人,眼下梁王手中的证据,只说你勾结突厥,可有其事”   蔺璟挑了眉眼,他知晓,李云辞再得人心,只要曹侃那处不出岔子,他蔺璟便不会输。   故而眼下朝堂上那几个酸儒这般问话,他倒没有半点惊慌的模样,只沉面轻声道。   “你们几个眼下是要朝我兴师问罪不知可见着了那沾既的口供”   那几人原就是文官,平日里不过是直言行谏罢了,眼下竟被问得愣了半晌,待脑子转了回来复要再问,不想蔺璟又启了唇,不慌不忙道。   “既不曾见过,便要我给何说法莫说李云辞手中的口供是真是假,眼下沾既早死了,何人能作证”   “更何况,倘或是真,沾既是何时被李云辞抓住的为何几月前李云辞入金陵城时咱们一点风声都不曾听见”   “你们既疑心我,拿不出定我罪责的证据,却要我凭空拿出证明我忠心耿耿的证据,正是可笑至极”   “李云辞分明是沾既死后,才入得金陵城,分明是他知晓沾既已死,死无对证,故而谋害圣上在先,再拿出早早做下的假口供给他举兵谋反一个借口”   至此,蔺璟忽得沉了面,不似方才云淡风轻的模样。   “圣上如今还在寝殿内躺着,说不得话睁不得眼你们几个可是与那李云辞一丘之貉妄图扰乱超纲”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一通诡辩,倒将那几人怼得百口莫辩。   李云辞一路都不曾废什么兵卒,原是清君侧,谁人拦便是视同谋反。   直到崤山之时,命大军在三十里处扎营,再不曾前进。   崤山为曹侃镇守,地势凶险非常。   这日晚,营帐中李宥与张谦、许琮等人商讨战局,烛火灼灼,晃动着几人的眉眼,亦将他们的身影透在厚实的营帐幕帘之上。   几人围在沙盘前,慷慨激昂,振奋陈词,只不论想出何样的法子,若要过崤山,跟曹侃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许琮性子略急些,“总归都是要打,崤山再难攻,曹侃调兵遣将再如何高明,他究竟年岁大了,咱们也未必输他依我之见,明儿我便带一队人马去攻城城不破不回”   “不可莽撞行事,还是听一听王爷有何妙计。”是张谦的声音。   至此,众人才回转过身,望着只身一人坐在案前,一手卷着书册不置一词的李云辞。   李宥上前一步,作揖顿首,又转头朝许琮张谦道,“我们已在这处扎营三日,原当是为着寻时机破崤山,可王爷分明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想来心下已然有了妙计。”   言讫,许琮来了劲头,跨步至案前,一脸的惊喜,“王爷竟已有了妙计”   李云辞闻言,一声轻笑,“听李宥胡诌,我无妙计,驻军在此,全然是为着等人。”   “等谁”   李云辞却微微沉了面,眸色略一凝重。   他原是在等曹侃来寻他,他知晓曹侃之前入了金陵城,既如此,先头所说的“一探便知”也不知曹侃究竟探了不曾。   若他不信,那么大战在所难免,若他信了,那他在此这些天,曹侃应当得了消息,却迟迟不曾来寻他   倘或蔺璟用了计谋,蒙蔽了曹侃,当真信不得他,那他便只得另想法子破城。   倒不是他如何怕了曹侃,而是他李云辞的兵马,皆是为战突厥、为战南夷,不到最后,轻易不想与曹侃的兵马短刃相接自相残杀。   众人见李云辞默然不语,正面面相觑之际,外头忽然来人禀,只道有人寻。   李云辞蓦得抬眉,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进。”   至此,幕帘从外头掀开,一身穿黑色披风头戴兜帽之人入内。   行至营帐中间,毕恭毕敬朝李云辞行跪拜大礼,“见过梁王殿下。”   李云辞目光灼灼得望着眼前之人,许琮李宥等人不动声色地立身在李云辞桌案两旁,一手按在腰际的佩刀之上。   只见那人行过礼便抬手卸下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面来。   正是曹侃的军师方孟。   见状,李云辞站起身,绕过案几,立身于方孟跟前,“方大人,可是大将军让带了话”   “殿下料事如神,是我家将军差我来此处,将军如今正在十五里外候着殿下,有话想说与殿下,不知殿下可否”   “不可”   不曾想,方孟话还不曾说完,许琮已出声打断,“眼下大战在即,王爷绝不可涉险”   一旁的张谦闻言,亦附和似得微微点了头,随即朝方孟轻作揖,“方大人,大将军既有话要说与王爷,让你带了说便是,何以要舍近求远”   闻言,李云辞却默了默,随即摆了摆手,“你们无需多言。”   继而朝方孟道,“既如此,我与你走一趟。”   李宥上前一步,“王爷心意已决,让属下跟王爷一道罢。”   李宥原还想带上一队人马,以防万一,却被李云辞拦下,至此,三人趁着夜色策马朝崤山方向去。   待行过十五里,至一处河畔,方孟吁停了马匹,继而翻身下了马,抬手将李云辞引入内。   见状,李云辞环视四周,视野极好,翻身下马,向方孟指引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李宥要跟,却被方孟拦了下来,李云辞遂道,“无妨,在此处等我便是。”   说罢,撩开衣摆的一角,跨步朝前去。   河水汤汤,河面因着一轮蟾月,映着水光好似轻兜了一层薄纱,影影绰绰,水光粼粼,河畔微风拂面,将水面的月影打碎成一圈又一圈的圆弧,来来回回,荡漾不止。   盈盈的月光将李云辞的身影落在河畔之上,影子好似倒在了河床上头,微风撩开他襕袍的衣摆,露出一双麂皮皂靴。   虽说是冬日里,只这一片竟还有绿草不曾白头。   靴面踏过软软的草地,沿着河畔往深处走,终于,眼前的不远处,正立身站着一人,身材魁梧昂首挺胸,正是曹侃。   李云辞信步上前距曹侃还有三步之距便顿住了步子,抬手作揖,“大将军。”   清风拂面,薄软的草叶随风轻颤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这样寂静无波的夜晚里头,更是明显。   李云辞望着不曾回头亦不曾开口的曹侃,亦不动声色地将手臂垂于身侧,微微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   曹侃身上不曾穿甲胄,只一件深色的襕袍,负手而立,目光定定得望着河面出神。   只这时,忽见曹侃挥了手臂转身朝李云辞伦来,李云辞随即抬手,在曹侃的臂膀堪堪要置于他咽喉处时摁住了曹侃一手的虎口。   可曹侃却不收,又抬了另一只手朝李云辞胸前推去。   李云辞一时不察,倒被曹侃打退了两步。   目光一凛,足下一用力,将脚下的草地踏出一个坑,整个人借力腾空而起,一个转身朝曹侃踢去。   曹侃两手抬于面前,一把将李云辞那条腿扼住,不想李云辞竟是虚晃一招,电火之间却伸了另一条腿,照着曹侃的左肩便是奋力一脚。   曹侃到底年长,生生挨了这一脚险些站不稳,趔趄着步子向后退了三四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可正这时,还不待曹侃抬头,只觉耳畔一股强劲的掌风复朝他扑来,将将回首之际,李云辞的手化作利刃已朝曹侃的耳面袭来。   曹侃倏地凛了眉,却已然来不及,下意识屏息。   可李云辞的手掌却在半道便握拢成拳,继而在距曹侃半臂之处停了手,随即一个旋身后退,又朝曹侃作揖行礼,“冒犯了。”   曹侃望着面前之人,顿了半晌,随即唇口笑开,连面上挂着的胡须都在微微颤动着。   “你与你父亲相比,有过而无不及,想来他泉下有知,亦能安息的。”   李云辞复作揖,只道不敢当。   曹侃却在这时敛了眸色,一步一步行至李云辞跟前,沉声道。   “有一件事,我必须当面问你,你可不答,若答却不可诓骗于我。”   李云辞闻言,抬眉,“定然知无不言。”   言讫,曹侃似是一声轻叹,继而又朝前行了一步,二人之间不过半臂之距,只听到曹侃沉而又沉的声音。   “你可有想过取而代之”   一字一句,于这处旷野处听来,清晰非常。   那厢李云辞听罢,微微侧转过头,便对上了曹侃灼灼的目光,一眨都不曾,继而一字一顿道。   “不曾。我今日所为,皆为除奸佞、清君侧。”   言讫,曹侃望着李云辞坚定的模样,缓缓后退着步子,随即点了点头   河畔的空气异常清新,冬日里的夜风都似裹挟了好些水汽,带着河床上头微微泛着腥甜的气息,在二人的鼻尖萦绕。   “明日你带兵马来崤山与我会合。”   闻言,李云辞心头一跳,“将军那日入宫,探得了虚实”   曹侃眉眼微挑,“圣上的寝殿里皆是三七伤药的味道,原蔺璟膝盖有伤若是时常出入寝宫残留下倒也不算稀奇,只蔺璟身上的味道与寝殿内的味道全然不同。”   “若真如蔺璟所言圣上乃中毒,何须用到去腐生肌的伤药再者,伤药味道算不得浓却不似是几月前留下的,俨然是圣上身上才受了伤”   “事出有异,必有妖,当中必然是有隐情”   至此,李云辞心头钦佩不已,正要再行礼,“多谢大将军,免了一场生灵涂炭。”   曹侃却抬手制止了李云辞,反而朝李云辞躬身深行一礼,久久不曾起。   “合该我谢过王爷,镇守边关,时至今日,仍忠心不泯。”   蔺璟做梦都不曾想到,他千算万算,竟跌在了前世任他拿捏诓骗得曹侃手中。   曹侃不曾守崤山,而是大开了城门,拥李云辞入内,至此,竟与李云辞一道倒戈。   足足四十万大军,眼下正从崤山以摧枯拉朽之态往金陵而来。   他不知晓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李云辞在曹侃回金陵前曾去寻过,可二人说了什么那使者皆说与过他,并无蹊跷,反而瞧着曹侃说话的语气,仿佛对李云辞很是不岔。   曹侃统共在金陵待了两天,蔺璟深谙曹侃为人,知晓他忠心不渝,故而在他面前,那两天蔺璟自问也没有旁的差错,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当消息传回,朝堂之上便乱作了一团,众大臣或言之凿凿,或唾弃曹侃,不知分做了几派。   蔺璟头痛欲裂,全然无心听身畔那群人如何吵闹不休,他心下清楚,失了曹侃,便如失了一臂   再要取李云辞的命,已然难如登天   这日一早,天还不曾嚯开银线,院中星空寂寥,蔺璟一人立身在院中,不知站了多久,衣衫上头凝了一层薄薄的水露。   远远瞧去,整个人似被笼在水雾中,缥缈又冷凝。   忽得,蔺璟随意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瑟缩了一下,心头竟升起一丝恍惚。   半晌,僵硬地回转过身,抬足踏在院中的鹅卵石小道上,与上头的几缕铂翠的青苔摩挲发出细细的沙沙身。   蔺璟缓缓上了石阶,行至檐下,随即推开屋门,跨步迈入内。   这里是文宗的寝殿,眼下文宗正如活死人一般躺在床榻之上。   蔺璟绕过屏风,至床榻前,冷眼瞧着一动不动的文宗,随即从他的枕下摩挲出一条软鞭,眼都不曾眨一下便抬手朝文宗抽了过去。   一下,又一下。   似发泄,似憎恨。   文宗躺了许久,身上的一坨肉早就臃肿不堪,不过三两下便皮开肉绽。   不多时,外头有内侍监叩门,声音颤抖不已,只道大事不好了。   闻言,蔺璟才后知后觉得停了手,想来是李云辞一行已至城门外。   随即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周身好似又得了气力一般。   欣欣然挑了眉头,眸中散发着奇异的光,他今日若活不成,那也要拉李云辞垫背   随即撇了软鞭,转身朝屋外去。   拉开门,朝那内侍监吩咐,“去将刘嫔娘娘寻来,带去城楼之上见我。”   寝殿的门大敞着,内侍监却目不敢斜视,诺诺应下。   只二人皆不知,有一纤袅的身影躲在暗处,待他二人远去,才悄么儿钻入寝宫,反手阖上了屋门。   天将破晓,好似化作了一把利剑,将混黑的夜幕挥剑斩出一缕曙光,曙光从灰蒙的积云中碎开,将被雾潋环绕的城楼照得若明若暗。   城楼之外,是李云辞与曹侃二人携四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鼓角齐鸣,俨然有气吞山河之势。   与之相较的,便是城楼之上,一行额间正不住冒着冷汗的士兵,他们心头皆知晓,眼下便犹如困兽一般,与城楼下的四十万大军相较,他们毫无胜算。   正这时,蔺璟跛着足,从长长的石阶缓步登上城楼。   随即一挥刀,便将一正在瑟瑟发抖的士兵砍破了胸膛。   霎时,鲜血喷涌不至,众人见状皆大骇不已。   蔺璟却高举了刀柄,怒斥道。   “谁人再敢这般露怯我先送他去见阎罗”   至此,众人皆低着头,再不敢多言。   蔺璟一瘸一拐得行至城楼,抬手撑住城墙边沿,从城楼之上向下探身一瞧,便见李云辞勒了马缰在大队人马之前,神情信然。   待见着蔺璟露面,李云辞朝身畔的李宥示意,李宥随即拉弓射箭,将有沾既口供的那张纸挂上箭羽,随即“簌”得一声破空射丨出,牢牢地钉入城墙之上,霎时,便有人私下那张纸查看,一时之间,喧闹声骤起。   蔺璟一声嗤笑,朝李云辞大喊,“李云辞,你这无耻之徒以为凭着一张沾既的口供便能颠倒是非黑白”   “你手中的证据,谁人能证明是真”   那厢李云辞还不曾开口,一旁的曹侃却催马前行至李云辞身侧,朝蔺璟呵斥,“我能证明”   “那日我见圣上,圣上身上分明伤口满布,敢问蔺首辅,圣上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那厢话音落,蔺璟一双手紧紧地扣住城墙沿,力气之大倒似是要将指甲都掀开一般。   只蔺璟身后有一禁卫军统领闻言,眉头紧皱,朝身后瓮声吩咐,“去宫里头瞧一瞧。”   不想那蔺璟却倏地回转过身,朝禁卫军统领阴恻道,“你这是何意你竟也想要同李云辞一样造反不成”   正这时,有人将刘嫔带来了,还道寻着刘嫔时正在沐浴,故而耽误了辰点。   蔺璟见状,忙一把将刘嫔拽至他身侧,只刘嫔神色默然混沌,倒似还不曾睡醒,眼下正发着痴梦一般。   蔺璟却管不得这许多,只哂笑着朝李云辞喊道。   “你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可如今娘娘身怀龙裔,莫非你还要不顾娘娘的性命执意破城不成么”   一声下,李云辞果然沉了面。   见状,蔺璟心头已然知晓,他又一次拿捏住了李云辞,就算李云辞猜到了刘嫔身怀龙裔为假,可天下只要有一人信刘嫔真的怀了龙裔,那李云辞今日的破城,便能被后世唾弃一辈子   随即朝身后的禁卫军解释,只道是太医下的手,因着圣上眼下失了五感,只得多番刺激,才能有益于圣上清醒。   这样的事体本就大不敬,他亦做好了待圣上醒了便自裁谢罪的准备。   至此,方才曹侃所言,好似亦有了解释。   蔺璟复回过身,鸱张鼠伏,唇边皆是掩不住的笑意,气焰满胸,“咯咯”的笑声从喉间溢出,初初不过是轻声喘息,至后头已然放肆不已。   他知晓,前世李云辞就是他的手下败将,今生,亦然   可还不待他得意多久,城楼内正有一人在长街上头策马奔腾不止,马蹄声急促不已,待至城楼下,一刻都不敢停歇得朝石阶上爬上,口中大喊   “不好了圣上不好了”   闻言,禁卫军统领忙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宽慰,“可是在圣上身上发现了伤口”   不想那人不住地摇头,气喘吁吁,额面之上皆是豆大的汗珠,断断续续道。   “圣上被割了头颅”   什么   众人心头一震,电光火石之间,禁卫军统领忙拔了刀朝蔺璟指去。   蔺璟在文宗寝殿外的院子站了一夜,宫中谁人不知晓今日一早才从文宗的屋里出来,至此,自然只有蔺璟会下手   再加上之前种种,眼下文宗已死,蔺璟已然百口莫辩   那厢蔺璟满眼的不可置信,一步步向后退着,口中咆哮着,“不是我我若要杀圣上待我有大恩,我为何要杀圣上我已贵为首辅,眼下又有摄政之权,为何要杀圣上”   “我若要杀,先头日日皆可杀,又何必挑了今日”   正这时,城楼下头传来李云辞的沉而又沉的声音,声音浑厚饱满,清晰非常,倒似有响遏行云之态。   “你自然有理由,你蔺府曾被圣上抄家,父兄皆死,你忍辱偷生成了前首辅大人的家臣,收集证据,如今如愿为蔺府平反,只你心里,当真不恨圣上半点”   这段辛秘,鲜为人知,骤然闻言,众人皆是恍然大悟之态。   而蔺璟,眼底泛着猩红,已然怒不可遏   豁然回身,倒似是穷鼠啮狸困兽犹斗,唇瓣一张一合,还想再辩驳什么,可如今无论他说什么,在旁人眼里,皆是垂死挣扎。   蔺璟却趁人不备,一把扯过刘嫔,将她压在城楼墙沿之上,倒似是只要一用力,便能将人推下去。   “你们敢过来一步,我便将人投下去”   继而又朝城楼外的李云辞大喊,“李云辞,你敢再上前,圣上唯一的龙裔,便要死在你跟前”   蔺璟好似是疯魔了,时哭时笑癫潮不已。   城楼之上的众人自然再不敢上前。   可正当蔺璟歇斯底里之时,只听得一声兵刃破开皮肉的声音,随即腹下一痛,蔺璟好似瞬然被人摄了魂魄,缓缓低下头,才见他腹下正插着一柄匕首。   却还不待他有应,匕首倏地抽出,霎时,鲜血四溅,却不过一瞬,复狠狠插丨入,许是怕他不够痛,竟还拧着匕首转了两圈,倒似是在泄愤一般。   蔺璟顺着匕首向一旁看去,竟是神色淡漠非常的刘嫔。   蔺璟后知后觉得呢喃,“是你杀了圣上”   刘嫔也不应声,只朝蔺璟莞尔一笑,随即拔出匕首,可下一秒,刀刃一转,刘嫔竟朝自己的腹部狠狠扎了下去。   又是破开皮肉的声音,混着溢出唇口的一声闷哼。   众人又惊又惧,刘嫔这一刀,便是腹中有龙裔,也是难活的   可刘嫔仿佛不觉着痛,唇口一张一合,她似还有话想说,可喉间有鲜血涌出,只得一口一口费力得咽下,可鲜血喷涌,却不及说话,只一口血水在喉间上下滚动着发出“咳咳咯咯”的声音。   刘嫔胸间剧烈得起伏着,神色定然得望着蔺璟。   下一秒,唇口一闭,将妄想说出口的话皆咽了回去,继而一抬手,抱住蔺璟的腰际,翻身从高耸入云的城楼上一跃而下   两个人犹如落叶两枚翩翩,从那样高的城楼之上落下。   可空中的蔺璟却翻了个身在刘嫔身上踏了一脚,妄图让刘嫔在下头垫着,李云辞见状,随即策马向前,却仍旧不及接住刘嫔,“噗”的一声,刘嫔摔至尘土飞扬的城楼前,连声都不及出,便咽了气。   点火间,李云辞举着清君侧的旄旆大纛一挑,将半空中正要落下的蔺璟刺去,霎时,旗杆从蔺璟的胸前突了出来,整个肺腑皆被贯穿,李云辞随即一甩旗杆,蔺璟应声滚出好远,呕血不止。   鲜血顺着旗杆缓缓淌下,亦染红了那面旗帜,旗面随风卷扬,发出“飒飒”的声音。   这时,城楼大开,李云辞勒着马身,转身朝身后的大队人马望着   不多时,万马奔腾,从蔺璟的尸身上头踩踏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真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根本来不及写,还有一段没有交代,我看看要不然明天再写个后记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外番外的话,周四8月19号开始写这两天休息一下   下一篇文开夫子,有礼了,大概率最后开文的时候会改文名、文案和封面的,到时候大家不要不认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