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王妃不干了 作者:六约七 第1章 萧承渊,你好狠的心   十二月末,上京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老一辈都说,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这么寒的冬。   裴时语是被冻醒的。   睁眼环顾四周,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床畔的灯火无声摇曳。   她不知自己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只知身子如冰块一般,没有半点温度,被窝里也是凉的可怕。   “春晓……”   裴时语紧了紧身上的锦被,她轻启丹唇,却发不出声音,嗓子里又痒又疼。   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入耳里,门口似乎有人在争辩。   是她的贴身婢女春晓在说话,语气不忿:“我要的明明银霜炭,为何送来的又是受了潮的灰炭,不易点燃不说,还熏得满屋子烟尘,我们王妃连月病着,身子骨如何受得住?”   另一个丫鬟回答地漫不经心:“反正就这些,爱用不用。”   裴时语艰难侧了身子,想往门外看一眼,可将有动作,便止不住地低低咳嗽起来,她捂住咳得发痛窒闷的胸口,外头那争辩声仍旧断断续续往耳里钻。   “……怎么就用完了?”春晓的声音拔高了些,气愤地质问,“白日里明明有人往府里送了一车,我亲眼所见,休想糊弄人!”   “哦,都送去花房了。”   “你们欺人太甚!几盆花而已,难道比王妃的身子还金贵?”   “你还真说对了,这些花确实顶顶金贵,每一株都价值连城不说,还朵朵娇贵,既受不得冻也染不得半点烟尘,全是王爷寻来送给秦三小姐的,若是损了坏了,你担待得起么?”   “你——”春晓忽然听到屋内发出一声“碰”的响动,顾不得跟这丫头辩驳,连忙跑回去。   屋内,裴时语跌在冰冷的地上,一张脸苍白无力,额上冒着冷汗,不知是汗,还是泪,簌簌滑下来。   “王妃!”春晓顿时红了一双眼,慌忙扶起裴时语给她顺气,一通忙乱之后,喂了些水,好歹是稳定下来了。   嗓子经温水的滋润,裴时语能发声了,她定定地看着春晓,嗓音嘶哑:“王爷要娶亲了?是……谁?”   问这话时,剧烈咳嗽后的眸子湿漉漉的,透着茫然,单薄的身子在锦被下不住颤抖着。   春晓鼻尖一酸,别开视线,不忍面对这双满是绝望的眼。   王妃将王爷看得极重,缠绵病榻又有段时日,她不敢告诉王妃。   三年前,王爷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皇后娘娘一道懿旨,她们小姐嫁入王府给王爷冲喜。   王爷病重,她便衣不解带照料;王府庶务繁多,她便尽心尽力操持,说一句全心全意都扑在王爷身上毫不为过。   奈何王爷是个铁石心肠的。   三年来对王妃不闻不问不说,还处处刁难她。因他这副态度,王妃在府里不知受了多少闲气。   春晓曾不解,问王妃要忍到何时。   王妃默默擦干泪,认真地告诉她,又似在自我安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王爷会看到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王爷的日子的确是好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空有王爷的尊位却被人背地里嘲笑的残废。他人还没回京,便已是众望所归的储君,连向来从不站队的安国公都表示王爷继承大统乃天命所归。   原以为王妃也算苦尽甘来。   直到王府里多出许多名贵的花花草草,她才明白,那些都是国公府的三小姐所钟爱的,那秦三小姐才是王爷一直心心念念之人。   而他所以迟迟未归,是因亲自去杭城接人。   此事王府里人人皆知,惟独她们主仆俩一直被蒙在鼓里。   春晓的沉默已经说明一切,裴时语的心上仿佛绑了千钧,一路往下沉,但她仍不死心,仰着脸,泪雾蒙蒙地望着春晓:“是真的?”仿佛得不到答案,她便会一直等下去。   春晓再也忍不住,哽咽着点头,“是真的。”   又一行清泪从裴时语的眼眶里滚落,她的肩膀垮下来,靠坐在床头的身子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滑下。   他是王爷,将来会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她早该想到会有今天的。   “王妃……”春晓扶住她无骨似的身子,眼泪不住往下掉,祈求她:“您别这样,别吓婢子。”   裴时语没有哭闹,被春晓扶着,任泪水肆流。   他那样性格的人,若不是早早动了心,怎会去讨女子欢心。   锦被下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从枕下滑出的锦盒,裴时语的眼窝里又涌出湿意。   王爷离京前将锦盒交给她,说这东西不能落入他人手里,也不方便带在身上,请她保管。   那是他第一次好好与她说话,亦是他第一次将正事交托于她。此事别人不知,是他们二人间的秘密,她自然满怀欣喜答应。   那时她以为,他将那样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意味着他终于开始接纳她了。   到底是她生了不该有的妄念,裴时语的心像撕裂般地疼。   可是,他终归是她的夫君,怎会没有妄念。   *   三十里外的杭城银装素裹,国公府别庄的地龙烧得极旺,处处透着暖融之感,如同阳春三月。   在丫鬟的带领下,萧承渊朝别庄的暖阁走去。甫一踏入暖阁,暖意扑面而来,一道倩影款款迎向他:“渊哥哥。”   萧承渊笔锋似的浓眉微蹙,低沉的嗓音里略带不满:“怎么是你?”   “渊哥哥!”女子见他似乎要离开,情急之下扯住萧承渊衣袖,可怜巴巴望向他,“渊哥哥对不起,是芙儿想见你才借了爹爹的名头约你来,渊哥哥不要生芙儿的气。”   萧承渊垂眸,视线冷冷扫向秦芙灵抓握之处,他一双凤眸显得凉薄而无情。   秦芙灵顺着他视线,白皙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赧然,依依不舍松开手指。   她乖巧地看向萧承渊,甜甜地开口:“从前是芙儿不懂事,所以才误会渊哥哥,说了渊哥哥的坏话。芙儿如今长大了,知晓了渊哥哥的心意,也知道你当初成亲是迫不得已。爹爹说……说渊哥哥会让芙儿当正妃,芙儿一定好好对待渊哥哥,当好渊哥哥的贤内助。”   萧承渊的眉峰蹙得更紧,清客们做了什么?令她有这种误解。   秦芙灵以为萧承渊想起国公府曾拒婚的往事不开心,心提起,忍不住抽噎起来:“爹爹当年也是迫不得已,渊哥哥不要不理芙儿。”   萧承渊眸光闪动。   秦芙灵单纯,但安国公是只老狐狸,虽目前口头支持他,也是逼他答应许秦芙灵后位,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秦芙灵自幼被大相国寺的方丈批定天生凤格,他若娶她,既顺应天道又能彻底获得安国公府的支持,于大局百利而无一害,所有人都认定他必定会娶她。   萧承渊唇角冷冷勾起,眼里无半点笑意。   “渊哥哥!”   萧承渊转身,重新踏入风雪,头也不回。   为了大业,裴时语那个奸细留不得,至于秦芙灵……   难道他萧承渊的江山非得靠女人么?   笑话。   *   冬夜格外难挨,裴时语睡的并不安稳,梦里尽是未出阁时的光景。   那时她还小,母亲笑颜如花,抱着四岁的她,坐在槐花树下,给她唱家乡的童谣,温柔地同她说话,满院子都是母女俩的叽叽喳喳。   画面突然变换,爹爹领回来一名女子与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比她年龄大,孩子们唤她爹为爹爹,爹爹肃着脸告诫她,他们是她的兄弟姊妹,从此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   那以后,母亲日渐消沉缠绵病榻,最终带着还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满身是血走了,在这世间独独留一个小小的她。   因为这张脸,姊妹们她挤兑她骂她狐媚子,肆意抢夺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但凡她表现出不情愿,后娘便斥责她不知礼让,罚她不许吃饭罚她在冰天雪地里跪下……   爹爹是从来不管这些的,只有垂垂老矣的祖母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来看她,她替她擦着泪,用单薄的身子护着她,未开口便是老泪纵横:“囡囡乖啊,长大了便好了。”   可是祖母,长大了也不会变好。   只因后娘舍不得亲生女儿给人冲喜,便毁了母亲离世前给她定下的婚约,将这原本不属于她的亲事硬塞到她手里。   长大了,她仍是无可奈何的啊……   被梦境困了一宿,裴时语再睁眼时,眼泪湿了满脸。   泪眼朦胧中,她有些分不出,究竟是停在梦里好些,还是醒来更好些,为何……都这么难呢?   春晓见她神情恍惚,怕她想不开,一颗心紧紧揪在一起,又是煮粥又是熬药又是软语相求,裴时语喝过汤药后,精神头终于才好些。   裴时语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想了许久,还是醒来更好。   虽不曾被萧承渊善待,这里好歹是个安身立命之所,不用再去面对那个令人窒息的娘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偏居一隅,安安稳稳度日罢。   她曾答应过祖母,会好好活着的。   裴时语打起精神,见春晓自厨房回来后一直心不在焉,裴时语柔声问她:“你怎么了?又有人欺负你了?”   她这辈子从未对不住任何人,唯一对不住的便是春晓,因她不受宠,春晓也连带着备受欺凌。   春晓神情纠结,不知怎么和她说,但王爷要另娶的消息王妃已经知晓,于是老老实实开口:“婢子在回来时看到庞护卫了。”   “真的?”裴时语的心陡然跳动了下,很快恢复沉寂,苍白的面庞上没有太多情绪。   庞护卫是王爷的心腹,他从来不离开王爷身边的,庞护卫既然回来了,王爷肯定也回来了。裴时语轻轻出声:“春晓,帮我梳洗。”   总得给自己保留最后的体面。   裴时语的底子很好,略略收拾之后,光可鉴人的铜镜里便现出一幅姝丽的容颜。   肤白胜雪,唇若红莲,潋滟的剪水瞳里一片死寂。   她催促春晓去取衣裙:“要那套茜紫色的。”   每逢她穿这身时,王爷定会多看几眼,想来他是喜欢的吧,最后再穿一次罢。   收拾停当,门外响起叩门声,“王妃,庞炎求见。”   春晓抬步,去开门。   裴时语下意识地看向庞炎身后,并没有看见那倒熟悉的身影。   也好。   她深吸了口气,客气地开口:“庞护卫此番前来,可是王爷有吩咐?”   庞炎如他的主子在面对她时那般,面无表情地开口:“王爷差属下前来取锦盒。”   此事只有她与王爷知晓,裴时语不疑有他,取出锦盒拿给庞炎。   递出去锦盒,眼前突然有一道光芒闪过。   一阵痛意铺天盖地涌来,裴时语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她低下头,错愕地看向胸口多出的血窟窿,鲜红的血汩汩直流,茜紫色的衣裙瞬间被染透。   庞护卫……不,是他!   为什么?   为什么!   可惜,她吐出口的只有满口的腥甜,下一瞬,她倒在血泊里。   她听见春晓的叫喊与求救声渐渐远去。   雪更大了,白茫茫的一片,尽头似乎有一抹高大的身影向她走过来,可落在她眼睫上的,只有一片冰凉的雪花。   萧承渊,你好狠的心啊! 第2章 新婚当夜   暮色四合,绣闼雕甍的齐王府灯火通明,本应是宾朋满座觥筹交错的时刻,齐王府内此时却静悄悄的。   含章院内,裴时语从阵阵疼意中醒来,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卧于炕床上,胃部一阵接一阵地疼。   裴时语的秀眉紧紧蹙起,她刚被庞炎刺了个对穿,明明已经死在雪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的致命伤在胸.口,疼得为何是胃部?   裴时语低头,纤手颤巍巍抚上胸.口,出乎意料的,手指上并未沾染半点鲜血。   原本被利刃贯穿的身子完好无缺,安置于胸腔内的心脏亦好好的,不仅如此,身上穿着的竟是绯罗刺五凤吉服。   那是三年前与萧承渊成亲时的嫁衣。   发生了何事?   裴时语支起身子从炕上下来,目光一寸一寸地从屋内的陈设上扫过,屋内陈设皆是她无比熟悉的,她按在胸.口上的双手止不住颤抖。   她没死!她重生了!   萧承渊的盘算落空,她没能如他的愿,彻彻底底死去!   滚烫的泪珠从眼眶里跃出。   一千多个日子的无望等待,结果等来他要另娶的消息;为了给他那心尖尖腾地方,他不顾夫妻情分,毫不犹豫取她性命。   她是瞎了眼,才会幻想那无情无义之人终于一日会成良人。   正在此时,春晓低低的哀求声从门口传来:“……还望姐姐行个方便,帮忙送些吃的喝的……”   丫鬟的冷嗤打断春晓的话,“可真有意思,你家主子才进门便惹得王爷犯了病,这哪里是冲喜娘子,分明是个灾星,王爷尚在昏迷着,她却在此时惦记着要吃要喝,哪来的脸?”   裴时语脑中嗡地一下,想起了如今的处境。   前世今日,她被迫嫁入齐王府给萧承渊冲喜,拜堂时,萧承渊突犯旧疾昏死过去。   王府长史以治病时不便有外人在场为由,将她安置于厢房里等消息。大半日过去,无人知会她萧承渊到底如何了,她只好亲自去求见,三番两次求见皆被拒之门外,连个正经回话的人也见不着,王府中人对这门亲事的态度可见一斑。   而她呢,天不亮起床后便再未进过食。因初入王府面子薄,王府的冷落在前,又担心新婚之日胃疾复发被人认定不详,便是疼得站不稳也只咬牙忍耐,最终因饥疼交加昏死过去。   春晓仍在低声下气哀求,“王爷生病我们王妃自是忧心无比,只是女子本就体弱,实在挨不得饿,等王妃恢复些体力,定是极乐意去照顾王爷的……这是婢子的一点点心意,还请姐姐行个方便,求求您了……”   怯怯的哀求声如同软刀子一般在裴时语心上割。   前世里,丫鬟这般羞辱人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在出阁前不被家人所喜,出阁后被夫君厌弃,回回被羞辱冷落后只知躲起来哭泣,然后拼命去忍让、拼命讨好所有人。   结果,她委屈求全了一辈子,却一无所有,最终却在雪天含恨死去。   再也不想如前世那般。   裴时语擦干眼泪,忍着胃部不适,拔步朝门口走去。   泪干后,精致的眉眼下只余一片冰冷。   甫一靠近门口,便见到丫鬟将春晓递出去的银镯拍落在地。   春晓对面的丫鬟趾高气扬地奚落她,“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以为拿个破镯子就能收买我,真是可笑!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吧,这儿可不是你们那个不入流的昌乐伯府,这是在顶顶尊贵的齐王府。”   春晓瘦削的肩膀垮下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裴时语仿佛看到了从前被奚落的自己,她压下胸腔里泛起的酸涩之感,跨出门槛,冷冷地出声,“捡起来。”   春晓没料到裴时语醒了,慌忙抹了把眼泪去扶裴时语,声音哽咽:“王妃。”   裴时语身形未动,定定地看向丫鬟:“将镯子捡起来。”   丫鬟若无其事打量裴时语一圈,勾唇轻哂:“这不是好好地么?明明精神得很,我看哪,再饿上几天也无碍。”   “啪!”   空气中传来一声脆响。   丫鬟脸上的讥诮凝在嘴角,左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   “你竟敢打我!”   丫鬟瞪圆了眼,满脸难以置信,从未想过裴时语会动手打人。   她在王府多少年没挨过打了,如今更是进了含章院当差,就是在王爷面前也是有脸的,这回竟然被一个被王爷厌弃的冲喜王妃打了!   这如何忍得!   “打得就是你!”女子的嗓音迸发着森森寒意。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丫鬟右边的脸上也多出个清晰的手掌印。   裴时语无视丫鬟几欲喷火的眸子,她不动声色轻抚发麻的手掌,眉目含霜:“既然能在含章院内当差,想来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理应熟知王府的规矩。主子有令而不遵者,轻则发卖,重则杖毙,念你初犯,这两巴掌权当提醒你,还不谢恩。”   声音不大,却透着上位者才有的威严。   丫鬟捂着火辣辣的脸,恶狠狠瞪着裴时语。   含章院上上下下谁不知王爷心中另有其人,因此不满这桩亲事,此事即便闹到王爷面前,这落魄的伯府之女也未必会讨到好。   丫鬟咬牙切齿:“你算什么东西!”   裴时语直视丫鬟,冷笑:“我乃皇后娘娘钦定的齐王妃,你说我算什么!”   说这话时,裴时语的胃部仍在疼着,心底却生出前所未有的畅快。   上辈子萧承渊欠她的,她要一步步讨还!   “你!”   丫鬟愣住。阖府上下王爷皆知不喜这位新娘子,她不过是按王爷的心思行事罢了,这个女人好大的胆子!   裴时语看出丫鬟并不服气,也有了脾气,前世她就是太怕事才会步步退让,到最后落得连丫鬟都可以欺负到她头上。   裴时语这回寸步也不想让,她眸光坚定:“最后提醒你一回,捡起来。”向来温柔的嗓音比冬日寒潭还要冷上几分。   丫鬟见裴时语这般强硬,心不由得提起,不都说裴家二小姐最是胆小怯懦么,难道她另有依仗?   转念一想,王爷不喜新娘子不错,可新娘子毕竟是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   丫鬟忍了那两巴掌,咬牙谢恩:“多谢王妃赐教。”   春晓见此情景,久久说不出话来。当丫鬟将镯子亲手交到她手里,更是瞠目结舌。   王府里的丫鬟仆妇个个眼高于顶,王妃不过是态度强硬了些,她便立即软了下来。   所以要在这齐王府里活得好,不能靠委曲求全?   丫鬟想起来她之所以来西厢房的原因,心底不情愿,面上不得不恭敬:“启禀王妃,王爷已度过危险期,长史请您移步新房。”   裴时语心里冷笑。   前世她以为今夜必定得在厢房里度过,曾多次为黯淡的前路伤神。   实际上,她最后是被萧承渊的人叫去新房了的。   并非萧承渊良心发现,而是皇后娘娘派人来看望他。   那时的萧承渊羽翼未丰,他再讨厌这桩婚事,明面上还顾及着皇后的面子,萧承渊还需要她配合着作戏。   算时辰,来人已在路上。   裴时语轻启丹唇,眸色比秋夜还冷,她转身回屋,“我乏了。”   丫鬟楞了瞬,没料到裴时语会是这幅态度,追上她急忙开口:“可长史现在就请您过去。”   裴时语站定,淡扫她一眼。   前世也是这丫鬟来通知她的,区别在于她那时全盘忍受了丫鬟的奚落,得了消息后便灰头土脸前往新房,在秋露中等了足足半个时辰。   她才不会像前世那般傻等。   裴时语用意味深长的眸光看向她:“现在?我大可说没有听到谁来传话,也不知要去见王爷,到时王爷怪罪下来,是你这个丫鬟拖出去打死,还是我这个钦定的王妃受责?”   “你胡说!”丫鬟惊呆了,不都说新王妃好欺负么,她竟敢睁眼说瞎话。   裴时语微笑,问一旁同样目瞪口呆的春晓,“你可见到有人来传话?”   春晓不知裴时语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她知道要配合自家小姐,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见到。”   裴时语笑着看丫鬟,“所以……知道该如何做了?”   “你们!”丫鬟眉头直跳。   她故意提前了时间,为的就是利用新王妃求见王爷心切的心思,让她去那白等,这是被识破了?   裴时语见她目光游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春晓关门。”   一个狗仗人势的丫鬟故意使绊子,何必惯着她。   丫鬟有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此事若是闹到明面上被皇后娘娘知晓,她一个小小丫鬟担不起后果。   娘娘的人已在来的路上,若哄不好新娘子回头耽误了正事,丢了含章院的差事事小,小命都未必可保。   丫鬟慌忙挡住前来关门的春晓,脱口而出:“王妃稍等,婢子这就去厨房瞧瞧。”   望着丫鬟匆匆离去的背影,裴时语心中暗哂,果然欺软怕硬才是人的本性。   丫鬟的动作很快,很快送了饭食过来。   裴时语扫了眼,皆是些软糯好消化的吃食,可见这次是镇住她了。   丫鬟惦记着时辰,亲自将筷子捧至裴时语手里,心里跟猫挠似的,面上不得不恭谨:“王妃请用。”   裴时语抬头看了眼漏钟,慢条斯理地执起牙箸,不慌不忙地小口进食。   丫鬟的目光在裴时语身上和漏钟上来回,总觉得她这样下去会误事,终于没忍住提醒:“时间紧迫,还请王妃快些。”   裴时语冷冷瞥她一眼,索性放下筷子,拿起春晓递过来的锦帕轻拭唇角,然后才不紧不慢地问她:“所以,你是想教我如何进食?也是……”裴时语轻抬下巴,示意丫鬟去拿筷子,“我初来王府,的确不知王府里用膳有何特殊之处,不如你来示范下?”   对上裴时语没有温度的眸光,丫鬟心知方才一时焦急说错了话,连忙小心赔罪:“婢子失言,请王妃责罚。”   裴时语还算满意她认错的态度,面上缓和了几分,有意敲打她:“在我这里,主子舒坦就是规矩。你今后既然要继续在含章院内当差,就该知道我的脾性。今日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日后有不懂的,事前多问问春晓,若是惹得本王妃不高兴了,去皇后娘娘跟前说了什么,你这颗脑袋,保不保得住就难说了。”   丫鬟的头垂得更低,心紧紧提起,神色更加恭谨:“婢子记住了。”   裴时语继续慢条斯理用膳,吃饱喝足之后,身上的乏累消散许多,连胃疼也缓解了大半。   漱完口净完手后,在丫鬟想催而不敢催的目光中,裴时语仔仔细细整理了一遍着装,终于施施然起身。   她轻启丹唇,神色间全无新娘子该有的娇羞,嗓音冰冰冷冷的:“走吧。”   该去会会萧承渊了。 第3章 还不起么?   裴时语迈入新房。   甫一迈过门槛,随伺在萧承渊身侧的王府长史从寝室里迎了出来,同裴时语行礼:“王妃。”   长史姓沐,长须青衫,做文士打扮,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裴时语前世与沐长史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此人不曾对她恶语相向过,她颔首回礼:“沐长史。”   在沐长史的带领下,裴时语缓缓步入寝殿。   这间屋子她曾住过三年,与前世的空旷冷寂不同,此时的寝室雍容而精致,各种用具一应俱全,若不是再次见到,她差点忘了这间屋子曾经这般舒适雅致过。   片刻后,裴时语见到了萧承渊。   他身着与她同色的吉服,正倚在床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时语望着曾让她无比痴恋的脸,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潋滟的眸中现出杀意。   她恨不得冲上去取他性命,质问他为何杀她,为何那般容不下她!   理智制止了她。   重活一回,她要的并非一命换一命,病榻上的祖母还在等她,她还有许多事情未做,不能因仇恨乱了方寸。   裴时语在拔步床的地平前停下,垂眸,交叠在云袖中的纤手掐得发白,规规矩矩给萧承渊行礼:“拜见王爷。”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里,萧承渊收起思绪,转头,用带着探究的目光打量裴时语。   丫鬟去请裴时语后他便醒了,也接受了前世大业将成之际被叛徒出卖身死,最终重生在新婚当夜的事实。   然而他有一点想不通。   裴氏明明是皇后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在他夺位的最后关头,她不仅没有趁他出门时将锦盒交给皇后的人,反而寸步不离守着,最终因此丢了性命。   她为何没入套?她图什么?有何目的?   他明明给裴时语留了后路,不认为她有识别他亲手设下的圈套的能力,难道她所图的……是他?   惊觉这个想法过于荒谬,萧承渊自哂。   即便她最后改弦更张,定然也是见皇后那一派大势已去,是她审时度势之后做出的抉择,而非因他这个人。   沐长史见萧承渊肃着张脸不发一言,低声提醒他:“王爷。”   萧承渊回神,狭长的凤眸微眯,嗓音低沉:“起来吧。”   无论真相如何,总有水落石出之日。   裴时语敛去眼底的恨意,缓缓抬起头。   萧承渊的目光深沉如水,静静落在这张见过无数次的脸上。   她仍是初见时的模样,肤若新雪,唇若含朱,一双清澈的眸子单纯透明,仿佛能直达人心底。不得不说,封皇后将裴氏送到他跟前,的确用了心思,他的确喜欢她这双眼睛。   倘若她不再是奸细……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盈入鼻腔,萧承渊漆黑的瞳仁中掀起暗涌。   他差点忘了。   前世他身上的毒之所以迟迟不能解,且还在新婚当日犯病,原因在于裴氏所用的脂粉中有一味成分与他所服的解药相冲。   她终归只是个奸细,留不得。   萧承渊轻启薄唇,用不带感情的目光直直望向裴时语:“滚远些。”   裴时语的心湖里一片沉寂,对萧承渊这副态度并无意外,。   这人本就喜怒无常,何况他记恨着她破坏了他与那安国公府的秦三小姐的良缘,若是指望他能有好脸色,还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   所幸如今的她已不是之前那个她,不会再因他的态度伤心伤神。   裴时语垂下眸子,精致的眉眼下一片冰冷,她顺从地应答,嗓音轻轻的。   “是,王爷。”   而后转身离去。   沐长史见萧承渊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急了,催陪裴时语进屋的春晓:“先扶王妃去次间歇息。”   他知道萧承渊以不得不娶封皇后指定的人为耻,待裴时语走后,他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开口:“事到如今咱们看开些罢,皇后提防着您,您身边没有她的人她不会放心,今日不是昌乐伯的二小姐进门,改日也会有别家的姑娘入府。这裴家小姐看着是个心思简单的,咱们防着些便好。如今您正值解毒的关键时期,万万不能同封皇后撕破脸,先安安稳稳度过这段时日。”   闻言,萧承渊的眸色冷了几分。   沐长史错了,那个女人只是看着柔顺怯懦,心思却不简单。   见萧承渊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沐长史以为自己说重了,斟酌着开口:“王爷,属下本不该多言,但属下受侯爷嘱托,对您有规劝之责,当年……”   萧承渊清楚沐长史为他好,前世沐长史早早离世,许久不曾被他这般真心实意念叨,萧承渊眸中的寒意渐渐消散,直到沐长史说完,他才淡淡开口:“沐叔多虑了,我并不打算同皇后摊牌,只是不喜裴氏身上的脂粉味。”   只是如此便好办,沐长史悬着的心落下,他抬眼看了眼漏钟,道:“皇后的人快到了,先过了今夜这一关,您待会……先忍一忍。”   萧承渊眸光微动,轻轻点头。   沐长史去迎皇后派来的人前,亲自去隔壁次间请裴时语:“请王妃娘娘移步寝殿,与王爷行合卺礼。”   听到合卺礼三个字,裴时语在心里冷笑。   那本是寄予夫妻婚后同甘共苦的期盼的礼仪。   上辈子没能与他好好拜堂,在合卺礼时,她认认真真地饮下属于她的那份清酒,她感激他不嫌她身份以盛大的婚礼迎娶,她不嫌他身患重疾不良于行,满心盼的是从今往后他们二人祸福与共、携手好好过日子。   裴时语鸦羽般的长睫下一派冰冷,她缓缓点头,“好。”   她与萧承渊的合卺礼注定只是个笑话。   裴时语到达寝殿时,行合卺礼的一应物什已备好,萧承渊大病未愈,重新整理过仪容,在床头靠坐着。   裴时语面对那张脸,始终低着头,按照仆妇的指引,在喜床上坐下。   主持合卺礼的妇人慈眉善目,见新娘这般娇羞,笑盈盈地开口,“王妃离王爷近些。”   裴时语掩去眸中的不喜,挪动身子,不得不离他近些。   馨香入鼻,萧承渊屏息,想阻止她靠近。   待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上,唇张了张,将口里的话咽回去。   前世她带着那身香味日夜在身旁伺候,足足熏了他两个月才导致他毒性加重,反正这回时间不长。   何况,他越是在人前表现出对裴氏满意,宫里的人越放心。   裴时语从丫鬟手里捧起对半开的瓜瓢,突然,手里一滑,瓢里的清酒悉数洒落在地。   宽敞内的寝殿内,瓜瓢坠地的声音格外清脆。   在一旁伺候的丫鬟仆妇俱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王爷本就不喜新娘子,新娘子却搞砸了合卺礼,她这回要倒霉了。   裴时语“自知”闯了祸,精致的芙蓉面变得煞白,战战兢兢起身不住道歉:“王爷……对不起,妾身不是故意……”   话未说完,宽敞的寝室内传来裴时语的惊呼,接着是萧承渊低低的闷哼声。   众人睁大眼睛,朝喜床上上看去,二人摔在了一起。   原来,吉服繁复厚重,新娘子方才起身道歉时不小心踩到了裙摆,幸得王爷出手拉了她一把。   然而王爷自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伸手勉强够到王妃后便后力不继,两人重新跌回床榻上,方才王爷那声闷哼便是救了新娘子后头撞在床头所致。   丫鬟仆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懂为何会去救王妃。   待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沐长史与从宫里来的章嬷嬷,众人明白了,这门亲事由皇后娘娘亲自定下,王爷不满亲事一事府里的人知道便罢,不能闹到外头,更不能让皇后娘娘知晓。   不然的话,皇后娘娘好心给王爷定下亲事冲喜,王爷若不领情,会被人斥为不孝的。   当着皇后娘娘的人的面,王爷还得对王妃好些。   沐长史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王爷方才还对王妃冷若冰霜,他还担心王爷会当着余嬷嬷的面给王妃脸色。   此时新娘子整个人趴在他的胸膛上,王爷紧紧抓着新娘子的手臂。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眼神乱瞟,另一只手不知往哪里放,耳根红红的模样,新娘子于他而言分明不同寻常。   演得真好!   沐长史挥退众丫鬟仆妇,笑眯眯地看向章嬷嬷:“王爷才苏醒不久,与王妃才见上面,小夫妻定然有些话要聊,不如嬷嬷随我出去说。”   章嬷嬷瞧着被裴时语压在身下的萧承渊,意味深长地笑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裴氏本就是皇后娘娘特意照王爷的喜好找的,王爷性子再坚定,也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就不信他能将如花似的美人赶出去。   照这架势,不愁裴氏得不到王爷的亲眼,皇后娘娘这下能稍稍放心了。   屋内只留下二人。   女子的娇颜近在迟尺,她明显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漂亮的眼睛里现出些茫然懵懂。   萧承渊的喉头轻滚,冷漠地出声:“还不起么?” 第4章 我让你离开了?   裴时语回神,仍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   酒是她故意弄撒的,但她并没有料到起身时会被裙摆绊倒,更没料到萧承渊会拉她一把。   裴时语欲起身,却发现左小臂被萧承渊紧紧攥在手里。   心里窜起一股怒火,前世他们做了三年夫妻,从未这般亲近过。   重活一回,竟会与此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实在可恼。   不想让萧承渊看清她的真实情绪,裴时语垂眸紧抿下唇挣扎,试图挣开萧承渊的抓握。   萧承渊盯着她看不真切的侧脸,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寒光。   身体的反应最诚实。   她前世望向他的眼神再深情,在他面前再乖巧顺从,都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见萧承渊不仅不松手,反而加大了手里的力气。   裴时语觉得恶心。   她用尽量平和的声音提醒他:“王爷不松开,妾身如何起得来。”但忍不住透出几分恼意。   萧承渊的深眸沉了沉,她果然露出了本性。   他甩开裴时语的手,用上肢的力量支撑着身子往后靠了些,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   丝丝馨香入鼻,萧承渊冰冰凉凉地开口:“滚远些。”   望着他那张冷峻的脸,裴时语一口气血在喉头翻涌。   但现在不能同他撕破脸。   萧承渊如今的腿疾是真的,她亲耳听太医说他这双腿好不了了。   但他后来有一天突然站起来了,行动与正常人无异,说明他一直暗中在找名医医治。   既然萧承渊的腿疾能治好,祖母的腿疾说不定也能治好,在从萧承渊那里探知名医的下落前,还得忍着此人。   裴时语攥紧垂在身侧的双手,掩去眼底的愤怒,低眉顺眼应答:“妾身告退。”   她要的只是名医的下落,并不用时时与这人周旋。   萧承渊的唇角浮出一抹讥诮之色,她明明恼了,这会又换成这副乖巧模样。   当奸细的人,果然能屈能伸。   离开萧承渊的视线后,裴时语不紧不慢整理稍显凌乱的衣裙,而后施施然退出寝殿朝外走去。   刚准备走出次间,一门之隔的堂屋里,沐长史与章嬷嬷低低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两方相互厌弃,却在明面上装出母慈子孝的样子,场面话而已,裴时语没心思听。   裴时语顿住脚步,并为继续往前走,若此时出去,定少不了被沐长史与章嬷嬷问询。   她退回次间,在靠近窗户的炕床上坐下来。   已是深夜,外头夜风习习,秋露无声。   次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   那夜,沐长史前脚送章嬷嬷离开,萧承渊便迫不及待将她赶出新房。   那时的她胆小怯懦,以为新婚当夜被夫君赶出来堪比天塌下来,她不敢设想往后的日子,想哭不敢哭,既害怕又忐忑,巴巴守着不敢离去。   她哀求看起来好说话的沐长史能替她说说情,只要不离开正屋,哪怕在次间过夜也行。   裴时语抬眼,望向幽远的夜色,如今不是三年前了。   方才做的唯一欠考虑的是,走得匆忙了些,祖母给她的东西没有带出来。   沐长史送章嬷嬷离开后,在外头候着的丫鬟仆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进来。   王爷的心仪之人皎皎如明月,他眼下却不得不娶了落魄的昌乐伯之女,在章嬷嬷来时,他还不得不表现出满意新娘子的样子,此时定然憋着一肚子气哩。   谁进去谁撞枪口。   众人不约而同朝含章院的门口望去,还是等沐长史回来再说。   春晓不知周围的人怎么想,但她也听闻王爷脾气不好,很是担心裴时语,很想进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但又怕贸然进去惹王爷生气,反倒连累自家主子。   裴时语甫一踏出次间,春晓便迫不及待迎上来,满脸关切,“王妃!”   其它人也顺着春晓的声音看过来。   裴时语挺直腰杆,在密不透风的探究的目光里,她面容沉静,在春晓的陪同下目不斜视朝西厢房走去。   徒留一堆看戏的人面面相觑。   众人心里泛起嘀咕,新娘子应该是被王爷赶了出来,可她看上去竟然丝毫不见悲戚与哀伤,与初进含章院时的胆小软弱全然不同。   有人碰了碰一个红衣丫鬟的胳膊,低声问她:“红萝,你不是与新王妃打过交道么,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点名的丫鬟耳旁仿佛响起那两声清脆的巴掌声,不情不愿地开口:“我才见与他打过一次交道,我哪里看得出来?”   她还想不通呢,都说昌乐伯府的这位二小姐怯弱可欺,可她见到的与传闻中的根本不一样,吓人得很。   *   裴时语才离开正房,沐长史便回来了,一进新房,便见到萧承渊正试图挪着身子,似乎想去另外一头。   眼见他差点摔倒,沐长史连忙跑过去扶他:“王爷何不唤人?   “无妨。”萧承渊面无表情地开口。   他中毒五年了,随着毒性的加深,渐渐不能行走,太医断定他此生再无站起来的机会。   前世他认过命,是沐长史一直没有放弃,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替他寻找名医。   前世成婚一年后,他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在外游历的神医,足足治了大半年,他这腿才治好。   神医说,若他不那么早自暴自弃,好好推拿按摩,治起来会更快些。   重活一回,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在沐长史的搀扶下,萧承渊靠着另一侧的床头坐好,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裴时语:“裴氏人呢?”他记得她有一手按摩的好手艺。   沐长史楞了瞬,“不是您将她打发走的?”   萧承渊神色一哽,的确如此。   前世裴时语今夜并未宿到新房,她向沐长史苦苦哀求过想要留下,沐长史回来请示他,他当然不会让她留下。   丫鬟红萝步履匆匆来禀报:“王爷,王妃求见。”   萧承渊的深眸中浮出冷意,没见着沐长史,便亲自找上门来,这可与她柔顺怯懦的做派不符,倒是很锲而不舍。   沐长史感觉萧承渊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意,料定他不愿见皇后的人,看向红萝:“你去告诉王妃,王爷歇下了。”   红萝颔首,刚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萧承渊阴沉沉地开口:“让她进来。”   沐长史心惊。   趁红萝去叫人,他忧心忡忡地开口:“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正值解毒的关键时期,万不可节外生枝,裴氏只是一名闺阁女子,她掀不起风浪,您先忍一忍。”   萧承渊淡淡开口:“沐叔安心,我有数。”   沐长史张了张嘴,闭口不再多言。   萧承渊朝拔步床地平上镜台看去,视线落在妆台上的玉琮盒上。   沐长史不知他看向新娘子的胭脂盒有何用意,但见萧承渊盯着胭脂盒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双手捧起胭脂盒,递至萧承渊手里。   伴随着衣料窸窣声,裴时语携着春晓款款而来。   她一眼便看清了萧承渊手里的玉琮瓶,这正是她此番去而复返的目的。   她与萧承渊的亲事定得匆忙。   中秋那日接到赐婚的懿旨,九月初十,她便进了齐王府。   祖母怜惜她母亲去世的早,后娘一句婚事太赶,仗着有礼部官员操持婚事,压根没有好好为她预备嫁妆。   只有祖母怜惜她没有傍身的东西,偷偷给她塞银票,为她置办头面,连胭脂香膏这等小物件也预备上了。   出阁前也,祖母拉着她的手谆谆交待:“婚事匆忙,祖母又没有能力,只能给你预备这些。我们囡囡生得漂亮,就是连公主也比得,可王府不比在家里,囡囡也得用上这些贵女都用的东西,不能叫人看轻了去。囡囡不要信你那姊妹们的碎嘴子,不要害怕打扮,王爷会否极泰来的,王爷也会喜欢囡囡的。”   前世她的确精心梳妆,一心想讨萧承渊喜欢,如今虽不必了,但这是祖母送给她的礼物,不能留在这里。   可那厮竟然拿着她的珍爱之物把玩着,瞧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裴时语的心提起,生怕他脱手。   裴时语抬步跨上拔步床的地平,眼睛直直地望着玉琮瓶,言语间忍不住带了焦急之色:“请王爷还给妾身。”   萧承渊勾唇冷笑,眸光比三九天的湖水还冷。   以为将毒下在胭脂里的确很巧妙,可惜还是被他发现了,自作聪明。   “好啊。”开口的同时,萧承渊将手里的玉琮瓶抛向裴时语的身后,“给你。”是裴时语够不到的距离。   裴时语眼睁睁看着玉琮瓶跌落,盖子被摔成成四瓣,胭脂撒了一地。   “你!”裴时语转身,气得眼眶通红,本想质问一番,却从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中看出嘲弄之意。   他似乎在说,我给你了,是你自己没接住。   滚烫的湿意在眼眶里打转,他是故意的。   裴时语攥紧垂在身侧的纤手,她越是在意,他越是觉得好玩。   浓郁的香味在寝殿内弥漫开,窒闷的感觉盈满胸膛。   看着她眼里遮掩不住的恨意,却敢怒而不敢言的样子,萧承渊压根不想沉默,他轻飘飘地开口:“好可惜。”   态度之恶劣,连他自己都感受得到。   但不知为何,他就想看她能忍到哪一步。   裴时语紧咬后槽牙,很好!今日之辱她记下了。   如今的她无依无靠,没有回应之力,来日方长,但愿他日夜祈祷不会有落在她手里的那日。   裴时语垂眸,等眼里的湿意都逼回去了,弯腰捡起仍旧完好的瓶身,她不言不语走到箱笼前,取出一个一尺来长的梨木盒抱在怀里。   最重要的东西如今已在她手里。   离开前,裴时语来到拔步床前,恭恭敬敬地同萧承渊行礼:“王爷早些歇息,妾身先行告退。”   礼仪里挑不出半点错处。   瞧着她故作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萧承渊突然觉得很窝火。   他没打算让她今夜歇在新房,但她不能这样离开。   萧承渊勾起唇角,眼里暗涌不断:“本王让你离开了么?”   裴时语抬头回望,目光淡淡地在萧承渊没有知觉的下半身上扫过,她丹唇轻启,嗓音轻轻:“妾身有留下的必要么?” 第5章 爱谁伺候谁伺候   裴时语此言一出,不光萧承渊,沐长史与春晓也惊呆了,眼前这人还是昌乐伯府那个胆小怯懦的二小姐么?   在三人的错愕之中,裴时语浓密的长睫下的眸子波澜不惊,她挺直脊背甩袖便走。   上辈子她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他需要被怜惜,才会衣不解带照顾他,那般无情无义之人,爱谁伺候谁伺候。   裴时语的身影消失在寝殿中,萧承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沐长史不敢直视萧承渊的目光,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意识到萧承渊提过不喜脂粉的味道,他麻利地掏出手绢,将撒落在地上的胭脂清理干净。   “出去。”萧承渊全无表情,冷冷出声。   王爷这双腿是他的痛点,今日被王妃这样挤兑……   沐长史不敢停留。   片刻后,沐长史听见身后传来叮叮咣咣之声,毫无疑问,王爷定然已经能够得着的东西都砸了,但任何人此时都不敢回去收拾。   王爷需要一个人安静。   一通发泄之后,寝室内重归沉寂。   宽敞的寝殿内,只余下萧承渊一人,安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裴时语离开时投来的轻轻一瞥如藤蔓一般,紧紧缠在他的心上,越裹越紧。   他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恨意,是打心底里不希望他好过、恨不得让他以命抵命的恨意。   他不记得裴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他不觉得裴氏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哪里出了岔子?   脑中突然浮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裴氏也重生了?   萧承渊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他重生已经足够匪夷所思,裴氏再重生,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巧合。   一定是错觉。   萧承渊安慰自己。   她恨她因为他摔坏了她的胭脂盒,那是她毒害他的工具,她失去了在她主人面前邀功的机会。   但最不能令他释怀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出言羞辱他。   总有一天会为她的胡言乱语付出代价!   *   回西厢房后,裴时语感觉春晓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提起裙摆,在靠窗的炕床上坐下,柔声问她:“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   春晓鸡啄米似地点头。   裴时语指着炕床的另一头,丹唇轻启:“坐下说。”   春晓憋了一肚子话,但她亲眼见到自家小姐和王爷闹得很不愉快,担心她难受才一直不好开口。   这会见裴时语神色如常,不像难过的样子,才一坐下便连珠带炮地发问,连出阁前的称呼都用上了:“小姐您可真厉害,不光将那丫鬟治理得服服帖帖的,您连王爷都不怕!您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裴时语微笑不语,她才不厉害,倘若她真的如春晓眼里那般厉害,前世也不会过得那样惨。   不过好歹当过三年王妃,有些事旁观得多了,心境变了,大致也知道如何不再受欺负。   裴时语静静地看着她,不答反问:“你觉得现在这样好吗?”   “当然好!”春晓毫不犹豫地回答,亮晶晶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婢子之前还担心王府里的人不好对付,担心她们欺负您,婢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给您添乱。是婢子想岔了,您是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王妃,谁敢欺负您。”   裴时语感慨万千。   前世今生,春晓跟着她受了不少苦,出阁前同她一起看着后娘的眼色过活,出阁后看王府人的眼色生活。   既然春晓认为她的转变是因身份的转变带来的,这样也好。   裴时语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嗓音温温柔柔地:“是啊,我如今是王妃,以后没人敢欺负咱们。”   春晓见她神态自若,心情也跟着放松,但她仍有一点疑惑:“您真的不打算回新房了?”   裴时语轻启丹唇:“不回去了。”   王爷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相处,春晓当然不忍自家小姐在他跟前受委屈,可她仍免不了担忧:“若真的不回去,回头府里的人怎么看,外头的人怎么看?”   裴时语展颜:“我是皇后娘娘指定的齐王妃,他们不敢对我怎样的。”   前世萧承渊有法子让新娘子在新婚当夜宿在厢房里的消息不外传,今生定然也可以。   萧承渊不愿见到她,她也乐得离他远些,不用守在他跟前恶心自个。   春晓心思单纯,一向是裴时语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不假思索便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笑眯眯地开口:“那婢子去让人备水伺候您洗漱。”   裴时语点头,原本想提点几句,但见春晓风风火火出门,也由着她了。   大不了有不长眼的人挑事的话,她再去教训一回。   春晓走后,裴时语取出玉琮胭脂盒。   盒盖已经碎在新房里,里头的胭脂已经不剩丁点,瓶身也多出细碎的裂纹。   这是城里最大的胭脂铺里最名贵的胭脂,价格自然不便宜,光是这玉琮胭脂盒就得值十两银子,更遑论整盒胭脂。   她出阁前从未用过这个,是祖母送给她的。   祖母的手头并不宽裕,却为自己私下置办这些,光是想着,裴时语觉得胸中酸酸胀胀的。   她掏出帕子,将玉琮瓶瓶口沾的胭脂小心翼翼收集好,再重新放入瓶中。   下回去见祖母时,她还要用上这些,让祖母好好瞧瞧,不让她担心。   整理好后,裴时语轻手轻脚将玉琮瓶放入木盒里,盖好盒盖。   做完这些,没有了丫鬟要应付,也不用战战兢兢面对萧承渊,裴时语心里绷着的弦放松下来,身体上的乏累之感也随之而来,顿觉嫁衣和首饰累赘。   但她并没有着急拆解这些,万一春晓那里到时需要她出面。   有这身行头在,倒也能增加几分气势。   出乎裴时语意料的,春晓不一会便笑眯眯地回来了,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   裴时语将心落回肚子里,状若无意地问她:“遇见了什么高兴事?”   春晓嗓音清脆,竹筒倒豆子般道:“婢子发现王府的丫鬟也是欺软怕硬的,我去找红萝了,并没像之前战战兢兢的,我就痛痛快快地说您这里需要用水,她听了话后便去了。”   “谁是红萝?”   “就是之前挤兑我,后又被您狠狠教训了的那名丫鬟。”   裴时语微笑看着她,“你倒是机灵。”   春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过来帮我将首饰拆下来。”   “好嘞!”   *   裴时语主仆俩不知道的是,红萝知道裴时语要歇在厢房的消息后,整个含章院内的人都知道了。   含章院的隔壁是澹月堂,澹月堂是萧承渊的书房。   沐长史在澹月堂内的书案前整理萧承渊大婚的贺礼清单。   门口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叩门声,沐长史从书册里抬起头,“进来。”   几个呼吸之后,那人如鬼魅般出现在沐长史面前,沐长史吓得身子猛地靠在椅背上,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来人名为云绮,是王府里唯一的女暗卫,神出鬼没的,王府里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云绮面无表情开口:“裴氏不省心,他们不放心。”   沐长史瞬间明白了云绮的话中之意。   亲事定下后,他们打探过裴氏的情况,只是个怯懦简单的闺中女子,不足为惧。   但从她今日的表现来看,前后反差很大,的确难以令人安心。   王爷能活到今日不容易,暗卫们谨慎一些也是应当。   沐长史揣测云绮的来意:“他们让你去含章院当差?”   云绮点头:“嗯。”   沐长史犯难了,要想盯紧裴氏,最好的法子是让她假扮丫鬟,在裴氏身边伺候。   可云绮是个暗卫,刺杀打仗在行,她这冷冰冰的性子,如何当得好丫鬟。   云绮看出沐长史的纠结,响起来前同伴们的交待,开口:“我学。”   沐长史瞧出了她眼里的认真,知道暗卫们将此事看得很重要,他点头:“我答应你,即刻起你不再是齐王府的暗卫,只是含章院里的一名普通二等丫鬟,贸然让你当一等丫鬟你也会有诸多不适宜,去了含章院后,升迁调任凭你自己的本事,若是出了岔子,该打该罚你自己受着。”   云绮点头,转身离开。   行到门口想起什么,又鬼魅一般折身回来,干巴巴地开口:“婢子告退。”   沐长史被她这突然出现与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对着云绮的背影大声说道:“不能让人看出你会武功。”   云绮的身形一顿,在浓浓的夜色里轻轻叹了口气。   云绮离开后,抬头看了眼漏钟,亥时末了,王爷的情绪应该已经平静下来。   夜里,王爷一向不喜欢跟前有别人伺候,所幸四周有暗卫守护。   沐长史披着夜色回含章院,路过西厢房时,发现西厢房的烛火已灭。   新王妃比想象中不易应对。   他步入新房,拔步床附近的地面乱糟糟的。   龙凤烛的烛泪层层叠在一起,烛火无声摇曳着。   床榻上,折腾了一整天的王爷已然入睡。   但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峰紧紧拢着,像是陷在了梦魇里。   沐长史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却突然听他含糊不清地低唤裴时语的名字。 第6章 本王允你   裴时语夜里睡得很安稳。   与之相反的,萧承渊在梦境中困了一夜,他梦见裴时语死在一个大雪天,他只能远远看着,却无法靠近。   他醒来时,望着已恢复整洁的寝殿,心间仍残存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萧承渊才发出点动静,沐长史便带了仆从进来。   他不喜女子伺候,因此端盆倒水的都是小厮。   洗漱完毕,早已候在外间府医进来,例行给萧承渊看诊。   须发皆白的老者搭脉瞧了阵,徐徐道:“王爷体内的毒性没有增加,脉象也趋于稳定,然而老朽无能,仍旧没有找出王爷昨日突然犯病的原因,还请王爷多宽限些时日,老朽定然能找出那犯病的诱因。”   “不必找了。”萧承渊淡淡出声,“之前也出现过同样的症状,只不过这次发作得厉害些,还请元大夫费心,为我炮制治腿的汤药。”   下意识地,他不愿让人知道裴时语有毒害她的行为。   闻言,元大夫与沐长史的脸上都现出欣喜的表情。   王爷自五年前中毒后双腿不能行走,毒性渐渐往上蔓延。太医断定即便能解毒腿也好不了,此后王爷便不再将心思放在治腿上,一心只为解毒,用的药方也颇为激进。   元大夫却觉得,不能操之过急,不能因为解毒伤了根本,但萧承渊不愿听。   见惯了世事的老者难得激动:“王爷稍等,老朽这就去准备。”   元大夫走后,沐长史满怀期待地看着萧承渊:“姜风来信了,他们已经打听到神医的行踪,不日便会有确切的消息,这回您一定能治好您。”   姜风是他的贴身内侍,自小伴着他长大。   他私下寻医治腿之事不能让别人知晓,此事由姜风暗中进行。   根据前世的记忆,姜喜此行会扑空,萧承渊缓缓开口:“你告诉姜风,不要只盯着随国,神医未必是随国人。大夏国有个飞云谷,据传飞云谷的医术冠绝天下,说不定能打探到神医的行踪。”   沐长史点头称是。   萧承渊望着空荡荡的寝室,浓眉凝起:“裴氏呢?”   沐长史白净的面庞上现出些疑惑,算上昨夜王爷无意识呼唤裴氏的名字外,这已经是王爷第三次主动提及裴氏。王爷到底如何看待裴氏?   说他不喜裴氏,王爷回回面对裴氏时确实没有好脸色。   但据他对王爷的了解,若真心厌恶一个人,连一个眼神也不稀罕给的。   沐长史怀着满腔不解,斟酌着回答:“王妃来看过您,见您未醒,回了西厢房用早膳。”顿了下,补充道:“王妃来离开时,顺便让丫鬟收拾了换洗衣物去西厢房。”   萧承渊的周身如同裹了一层寒霜,嗓音冷冽:“她这是打算去厢房长住?”   沐长史点头:“似乎是的。”   虽然王爷之前也没有与王妃同宿的打算,也不愿面对裴氏,为免皇后的人突然来袭,王爷打算新婚之夜之后搬去澹月堂,让新妇独守正房。   如今王妃率先搬去西厢房,王爷似乎也不必去澹月堂,但此事还得有王爷决定。   沐长史一五一十复述裴时语的话:“王妃说,王爷身子不适,需要在一个安心的环境下好生调养。她担心惹您不快,自会偏居一隅,日夜为您祈祷,盼您早日康复。”   这番话说得直白,与他拉开距离的意图也很明显。   荒谬的念头再次浮出脑海,难道裴时语真是重生的?   萧承渊的胸膛剧烈跳动起来,他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若她也是重生,若她也有前世的记忆,她是否会在他重建大业的过程中坏他的事?   兹事体大,他得先确认。   萧承渊深不可见的眸底闪了点幽光,他轻启薄唇:“既入了王府,便得守王府里的规矩,夫君未起,她怎敢先行用膳,简直不知所谓。”   裴时语得到消息时惊讶了下,她原以为,萧承渊这个人虽然喜怒无常,但也孤傲至极。   被她这样奚落,她又故意给沐长史留下那样一番话,他是不会屑于与她见面的,她会有几日消停之日。   没想到萧承渊不放过她,指定让她伺候他。   倒是她估计错了。   裴时语很快释然,这人本就阴晴不定,向来防着她,她看到的只是他愿意看到的,她其实并不了解真正的他。   她抵达次间时,萧承渊坐在轮椅里,已在桌前坐好,早膳也已摆好。   来之前裴时语就劝好自己了,在找到神医的下落前,肯定是要同他周旋一段时间的,只要他不惹她,她会暂时收好恨意,不带情绪,如同对待陌生人一般对待他。   裴时语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王爷。”   迟迟等不到萧承渊的回答,裴时语没有了耐心,干脆自己起身。   裴时语抬头,对上萧承渊的脸。   用陌生人的眼光来看,她不得不承认,萧承渊样貌俱佳,笔锋似的浓眉,刀刻似的五官,一笔一划都透着逼人的气势,只是面容过于苍白,为他平添几分羸弱之感。   前世初见时对他生出怜意,或许也与他这张脸有关。   他今日的目光看起来格外深沉,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重重落在她身上。   裴时语不想像前世那样揣测他为何不开心,更不想讨他欢心。   她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木勺,不紧不慢地盛了一碗白粥,将粥碗轻轻放在萧承渊面前后,她拾起银箸,行云流水般,从桌上的四碟小菜里各夹一筷子,将四色小菜置于萧承渊面前的浅碟里面,兢兢业业地扮演为夫君布菜的新妇。   做完这些,葱白的纤手握着牙箸,轻轻搁在白瓷箸托上,她后退两步:“王爷慢用。”   在此期间,她全程微微垂首,不曾看过萧承渊一眼。   仿佛还是前世那个低眉顺眼之人。   萧承渊带着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初入王府时应有的忐忑与娇羞,也没有为完成皇后交代的任务而故作怯懦深情。   她不是他前世了解的那个人。   骨节分明的手指搁在膝上紧了松松了紧,萧承渊的眸光最终落在粥碗上方升腾的热气上,苍白的脸色骤然一沉:“太烫。”   裴时语勾唇,慢条斯理地端起粥碗,象征性地搅动了几下,复又放在萧承渊面前。   仍旧垂着头,仿佛周边没有他这个人。   看似尽责,实则敷衍。   萧承渊顿时冷了眉眼,望着满桌丰盛的饭食没了胃口。   一顿味同嚼蜡的早膳之后,裴时语十分有眼力地吩咐随伺在一旁的小厮,给萧承渊递上巾帕与漱口用的茶水。   待小厮退下,她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请辞:“王爷好生歇息,妾身先行告退。”   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么?   萧承渊的深眸里仿佛放入了一整个寒潭,眸光比三九天的雪还冷。   他自认为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有什么可怨恨的。   眼见那道倩影即将消失在门口,萧承渊冷漠地出声:“本王让你走了吗?”   裴时语顿住脚步,晶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寒光。   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人了。   她转身看向萧承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知王爷还有何吩咐?”   这皮笑肉不笑的态度像是仿佛一团火,直落萧承渊的腑脏,他用那冰死人的语气脱口而出:“你不过是个冲喜娘子,忘了你的本分了么?”   她的本分是什么?   无数人跟她说过身为女子的本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千百年来女子行为准则。   身为冲喜娘子者,侍奉夫君时更得用心,须得做到事必躬亲,凡事以夫君的身体为重,如此方能体现为人妻者的贤惠。   如今她一不求夫君的怜爱,二不求世人口中的贤名,遵循那些本分有何用。   维持彼此间仅有的客套已是够够的了。   裴时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妾身愚钝,不知王爷到底想要妾身做什么?”   她竟不知,萧承渊有这样难缠的时候。   她能想出来的理由,大概是他那高高在上的虚荣心作祟,以为她这个小小伯府之女理应捧着他。   脆弱得可笑。   萧承渊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不仅压根不怕他,反而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   明明她死得比自己还早,哪有资格可怜他。   萧承渊无视裴时语眼中的嘲弄,只是冷冷地看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将本王伺候得舒坦了,本王允你回门。”   话毕,萧承渊眼不错珠地看着裴时语,不肯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裴氏与祖母感情深厚。   前世她嫁入王府后,裴老夫人没过多久便回了家乡,换言之裴氏自出阁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祖母,他不觉得裴氏能抵挡得住这个诱惑。   果然,裴时语听完萧承渊的话后眼睛都亮了,潋滟的眸光带着雀跃,似湖水般纯净透明。   但只是一瞬。   萧承渊收回视线。   裴时语死死盯着萧承渊,她不信他会有这般好心,这其中定然有阴谋。   可是,她真的很想再见见祖母。   罕见地,裴时语在萧承渊面前不经意流露出犹疑之色。   萧承渊的深眸骤然转冷,她这是在质疑他么?   他转动车轮朝内室驶去。   不识好歹,爱回不回。 第7章 确有几分特别   裴时语担心萧承渊改变主意,快步追到萧承渊面前,睫毛微颤:“王爷说话算话?”   萧承渊仍旧肃着一张脸,眉眼间尽是冰冷:“本王言而无信你又奈我何?”   裴时语眼底浮起一团希望,心里忍不住雀跃起来,他这样说表明他答应了。   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她终归能见到祖母。   裴时语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嗓音轻快了许多:“妾身听大夫说过,腿脚不便的话,按摩下肢有助于防止肌肉萎缩。妾身出阁前时常帮祖母按摩,王爷若不嫌弃的话,妾身愿意效劳。”   萧承渊面无表情瞥她一眼,唇张了张,没有说出扫兴的话。   他等了一会不见裴时语有动作,心火再起,用醇厚的声音抛出一句话:“不知道推一下?”   裴时语神情一哽,这厮还如从前那般,动不动就使唤她。   为了能见到祖母,她忍。   裴时语在心里腹诽着,不知不觉将萧承渊推到了内室的窗前。   时值上午,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秋天的阳光照在轮椅上,正好将萧承渊的腿裹在融融暖意里。   看清轮椅停留的地方,裴时语唇瓣紧抿,秀眉凝起。   前世新婚之夜过后,萧承渊便住在澹月堂里,鲜少回含章院。   只有刚成亲前两个月,每逢他需要她给他按摩了,便由小厮推着轮椅来这里。   她那时怜惜他行动不便,有心讨他欢心,为了让他舒服些,她仔细观察了含章院的每一个角落,早早将适合他去的地方记下。   上午哪里最暖,下午何时的阳光不烈,中午他若想去院子里哪里最合适,点什么香应景,备什么样的茶他会喜欢……这些她早就悄悄印在脑子里。   如今只觉得讽刺。   裴时语拉着轮椅往后退了一步,将萧承渊拉回阴影里。   她在萧承渊身前蹲下,掀开盖在萧承渊腿上的薄毯,眸眼低垂,嗓音缥缈:“王爷忍着些,妾身要开始了。”   萧承渊留意到了裴时语的小动作,眼底滑过烦闷的情绪。   就这般不待见他么?   两人各有心思,室内陷入了沉默。   在裴时语看不见的地方,萧承渊长眉渐渐舒展,视线最终静静地落在裴时语的身上。   看清她手里的动作,眼底渐渐溢出苦涩。   她趁他的双腿没有知觉,这会子在假装卖力按摩,如早膳时那般糊弄他。   定定瞧了一阵,萧承渊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熟悉的光景,熟悉的人,思绪忍不住飘回从前。   当初得知封皇后给他指定了亲事,阖府上下都觉得皇后见毒不死他,这回定是带了杀招。   后来打探一番才知,她不过是个在闺中不受家人待见的女子,不足为惧。   初入王府时,她总是一副战战兢兢,逢人便躲的地模样,对任何人都小心翼翼地,连丫鬟仆妇也是。   已经是王妃了,全然没有当家主母应有的矜贵与傲气。   一想到齐王府的女主人竟是这幅懦弱的样子,他就很难不生气,怀疑封氏塞这么个人进来是故意恶心他,于是就越发不待见她。   但事情总有意外。   被她那双干净怯弱的眸子看久了,他很难对她生起气来,倒是常常气自己,总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他看到了她在努力讨好他,也看到她试着坚强起来,渐渐地,他也愿意来新房。   直到那日从她常用的脂粉里检验出毒性。   他如梦方醒,封皇后怎么可能只是单纯地恶心他,她最想要的一直是他的命。   事实证明,她是封皇后安插在她身边的奸细,那些怯懦顺从也只是为了接近他故作的模样。   即便如此,他虽没打算留下她,却也给她留了条后路。   只是她最后还是死了。   她为何没走成,死前遭遇了什么,她死时想的是什么,他通通不知晓。   为何对他有这样大的恨意,她难道还想继续给封氏当内应,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没人告诉他答案。   萧承渊回神,视线重新落回到裴时语身上。   暖洋洋的阳光中,女子纤秾合度的身姿裹上一层光晕,处处透着暖融柔软之感。   萧承渊搁在轮椅抚上上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停下。   在弄清她的意图之前,他不可能对她坦白他也是重生的。   他能活到如今已是不易,是许多人用命拼来的。   她于他而言却有几分特别,但不足让他放弃大业、枉顾身后支撑他的人的性命。   萧承渊收回视线,长睫下的深眸一片沉寂,他淡淡出声:“好了。”   裴时语如释重负,他果然没有发现。   在萧承渊不分悲喜的视线中,裴时语面无表情出声:“妾身告退。”   明明是她对不住他,她有什么资格怨恨!   萧承渊深不可测的瞳孔里泛着幽幽冷光:“滚。”   裴时语的表情凝了瞬,原本不错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一刻也不想久待,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到回到西厢房时才重新好起来。   春晓正在按裴时语的喜好收拾西厢房,她不由得感慨:“王妃,王府的房子真大啊。”   这一点裴时语不得不承认,含章院毕竟是王府的正房,规格自然与其它院落不同。   裴时语行至炕床上坐下,附和了声,“是啊。”比她在家中的闺房还大。   没有旁人在,主仆俩相处起来较随意,春晓见她心情不错,一边整理衣物一边随口问道:“您遇着高兴的事了?”   裴时语乐得和春晓分享好消息:“王爷允我明日回门。”   “真的!”春晓放下手里的活计,奔到裴时语跟前,跟着激动起来。   对冲喜娘子而言,能在回门那日回娘家,是莫大的荣耀。   所谓冲喜,一般是指新郎官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能靠这些玄之又玄的法子从阎王爷那里夺取生机。   两家人都在忧心新郎的生死,新娘子如何有心情回娘家呢,所以对罕有冲喜娘子回门一事的。   王妃若是能在那日回去,一则表明王爷性命无忧了,王妃给王爷带来了健康,她是个有福之人;二则也表明王府愿意抬举王妃,允她放下病弱的夫君回去享天伦。   春晓忍不住感慨:“王爷也太好了!”   裴时语眼中的笑意凝住,春晓似乎忘了,她之前一听到萧承渊的名字就紧张。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能见到祖母了。   *   裴时语走后,萧承渊让人叫来沐长史:“回门那日让人跟着裴时语,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晓。”   沐长史惊讶,按计划,王爷正好利用昏迷一事故意扮弱,用以让封皇后和封家人放松警惕。   原先压根没有让新妇回门的计划。   沐长史心知萧承渊突然改变主意,定然是有了别的考量,询问道:“可是裴氏有问题?”   萧承渊淡淡出声:“裴氏的行为与传闻不符,多注意些。”   沐长史点头,之前打听到的与如今看到的确实有偏差,他问:“宫里头该如何应对?”   “无妨。”萧承渊的深眸里透着幽寒,似乎看着远方:“一味隐忍未必是最好办法,封氏这些年一直在打压我们的人,我越是退让,他们越是肆无忌惮。如今时机合适,也要主动出击。”   大楚国有国法,身残者不得继承大统,封皇后一心为四皇子铺路,这才处心积虑给他下毒。   他的腿疾迟迟不愈,原本支持他的人变得摇摆不定,渐渐成为隐患。   前世他们过于追求万无一失,过于隐忍,付出了过大的代价。   他这回多了一世记忆,江山大业他定要拿到手,他想护住的人也必须护住。   见沐长史犹疑,萧承渊不慌不忙地开口:“既然封氏喜欢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那我就先如她所愿。”   沐长史明白了些,王爷自小在皇后身边长大,多年来一直被孝道二字压迫,即便心里百般不情愿,明面上也得对皇后感恩戴德,他无法拒绝封氏往他身边塞人。   王爷这次一反常态,索性顺水推舟,故意抬举裴氏,其实是个很好的法子,只是对王爷而言过于屈辱。   沐长史深深看了眼萧承渊,长满细纹的眼角流露出坚定的神色,“属下这就去准备。”   “等等。”   沐长史顿住脚步,“王爷还有别的吩咐?”   萧承渊冷峻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让云绮跟着。”   沐长史惊讶了瞬,随即点头:“好。”   *   在封皇后的刻意营造之下,萧承渊病弱不堪不能担事世人皆知,宫里体谅他大病未愈,他们二人并不急着进宫认亲。   裴时语以为萧承渊允他回门,会趁机对她提出别的要求,但这一日她连萧承渊的面也没有见到,反而被沐长史找了一回。   沐长史向裴时语打听昌乐伯府众人的喜好,好为伯府众人备礼,以显示对新娘子的重视。   沐长史能来找他,定然是萧承渊授意的,她甚至怀疑过萧承渊也重生了。   但萧承渊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那秦三小姐,嫌她活着都是累赘,他不会真心抬举她,从而给心上人添堵,所以萧承渊不可能是重生的。   只能是别的地方发生了变化。   难道是因为她重生后对萧承渊的态度变了,才会导致他处事的方式变了?又或者是她哪里刺激到他了,他另有阴谋?   裴时语百思不得其解。   转念一想,那些都与她无关,她不过是想回去见祖母而已。   裴时语客客气气地回答:“劳您费心了,王爷能允我回去,对昌乐伯府而言已是莫大的尊荣,再论旁的,实在是折煞我等,长史切莫再提。”   压根不提众人的喜好。   沐长史暗自感慨,王妃此番回去明明可以显现夫家对她的重视,她要么是太过客气,要么是对伯府的人压根不在意。   结合他们之前探听到的消息来看,大概是后者居多,王妃之前在娘家过得并不好。   还是王爷想得周到,王妃此行代表着王府,不能堕了王府的威名,有云绮那个从不肯吃亏的跟着,挺好。 第8章 我们囡囡终于苦尽甘来了   昌乐伯府接到裴时语要回门的消息时是辰初,彼时昌乐伯正与一妻一妾四名子女在用早膳,听完消息,众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   怎么可能呢?从未见过冲喜娘子能回门的。   昌乐伯之子裴君越望着面面相觑的众人,咽下口里的包子,问出了众人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齐王没死啊?”   坐在上首的昌乐伯的眸光沉了沉,投去一个冰凉的眼神。   昌乐伯右侧坐着继室黎氏,连忙堆起笑容打圆场:“孩子口无遮拦,伯爷不要生气,妾身待会好好教训他。”   昌乐伯淡扫她一眼,起身朝屋外走去。   待昌乐伯走后,黎氏收起笑容,对这唯一的儿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相比没点数吗,那毕竟是个王爷,什么时候能给我省点心。”   裴君越觉得自己很无辜,气鼓鼓的,脸上肥肉随着说话时有节奏地抖动着:“我又没有说错,不都说齐王没有几日可以活了,裴时语有空回门,那他肯定没死啊。”   “别说了!”黎氏头疼:“这不是你该管的是事,赶紧上学堂去。”   裴君越对她母亲提出的要求简直难以置信,痛心疾首道:“二姐今天回门,我还不能歇一天?”   黎氏一股火气直冲脑顶,什么二姐,他就是想趁机逃学!黎氏罕见对他发脾气:“今日你就是腿断了,也得给我去学堂。”   成天尽惦记着吃喝玩乐,没学到他爹年轻时的半分。   “我就不去!”说话间,裴君越一手抓了个包子,拖着沉重的身子朝屋外跑去。   “这是要气死我!”   其它人早已见惯这种场景,公子惹老爷不悦,夫人打圆场,夫人教训公子不成,结果自己落一肚子气。   一直在服侍众人用膳的晏姨娘端来一盅茶,双手捧至黎氏面前:“夫人消消气,公子还小,慢慢教也就是了。”   晏姨娘原本是昌乐伯继室黎氏的丫鬟,后在黎氏的操持下,成了伯府姨娘。   当着几个女儿,黎氏也不太想说儿子的不是,接过茶茶盅,有台阶便下了。   晏姨娘招来候在外头的丫鬟,丫鬟一通忙乱,很快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去。   “娘。”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女子起身,嗓音温温柔柔的,“女儿还有一幅画作未完成,女儿先行告退。”   说话的是黎氏的长女裴玉琳,温柔贤淑贴心懂事,甚得黎氏喜欢。   黎氏望着长女清丽的面庞,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脸上浮出自豪而慈祥的笑容:“吾儿先去吧。”   裴玉欣是黎氏最小的孩子,性子比裴玉琳活泼些,裴玉欣望着长姐袅娜的背影暗自撇嘴,长姐天天足不出户,成日里就知道吟诗作对,那般枯燥无趣,也不知她图什么。   她忍不住问黎氏:“娘,裴时语真的会回来啊?那她现在岂不是王妃了?”   一句话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这门亲事上来。   说来话长。   当今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三皇子齐王萧承渊和四皇子豫王萧承轩。   齐王并非皇后亲生,乃已故月贵妃所生,皇后娘娘怜惜齐王出生便没了母亲,于是一直将他养在身边,四皇子才是皇后娘娘唯一的亲生儿子。   齐王出生时尚不足月,自幼体弱,这些年抱着药罐子活着。   大楚国皇子年满十五岁出宫建府,齐王出宫那年,病情突然加重,连行走都不能了。   一个多月前,齐王的病症进一步加重,皇后娘娘召集整个太医院为齐王诊治,众太医纷纷表示,实在是回天乏术。   皇后娘娘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情急之下信了方士的话,选一八字相合的女子给齐王殿下冲喜。   明眼人皆知,冲喜之事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皇后娘娘亲自为齐王殿下操办婚事,由国舅夫人邀请家中有未嫁女的各位夫人在府里举办了一场赏菊宴,借机要各家闺秀的八字。   这可难为了上京的大大小小的世家。   疼爱女儿的人家当然不愿自家闺女给人冲喜,不少赶在赏菊宴之前给女儿定下亲事。   昌乐伯府里有两名及笄的未嫁女子,大姑娘裴玉琳,二姑娘裴时语。   裴玉琳最大,且裴时语已由先夫人临死前口头许给了娘家的侄儿,理应是裴玉琳待选。   但黎氏舍不得引以为豪的女儿给人冲喜,也火速给她定下了亲事。   她想的是,那丫头的亲事只是口头约定,未有文书,等将信物毁了,代选一事毫无问题。   反正那丫头的娘亲已死,舅舅家离得远,爹爹又更疼爱长女,她有什么资格反抗呢?   只是黎氏没有想到,齐王竟然挺过来了。   那丫头竟然有这样的造化。   黎氏的眼前浮出裴时语那张脸,眸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狐媚子。   “娘……”裴玉欣久久得不到黎氏的回答,不满地嘟囔,“待会不会真的要给裴时语行礼吧,那我可得先走了,我才不要给那小贱人行礼。”   黎氏望着小女儿灵动的眉眼,暗暗叹了口气。   罢了,她这闺女天真烂漫,还是她自己这当娘的先看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让孩子们去见那丫头。   黎氏柔声道:“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裴玉欣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昂起下巴,支使一旁静静坐着的小姑娘:“你跟我走吧。”   小姑娘名为裴玉萱,今年十二岁,比裴玉欣还小两岁,乃晏姨娘所生。   她趁裴玉欣不注意时偷偷看晏姨娘一眼,见晏姨娘不动声色冲她点头,起身规规矩矩给黎氏行礼:“母亲辛苦,女儿先行告退。”   目送两个女孩子离开,晏姨娘若有所思看向黎氏:“夫人,现下该怎么办?”   黎氏的眸光沉了沉:“老爷这会子去哪里了?”   晏姨娘微微颔首:“方才让丫鬟去打听了,去了书房。”   黎氏拿起杯盖浮了浮茶叶,淡淡道:“那就先等着吧。”   “是否需要通知老夫人?”   黎氏眼角的细纹边溢出一丝寒光,“再说吧。”   *   王府在城东,昌乐伯府位于城西,裴时语到达昌乐伯府时,已是巳中时分。   下马车后,裴时语望着这自小长大的地方,心里五味杂陈。   上辈子出阁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这里。   她九月初十出阁,来年开春后祖母回了家乡青城养老,她对这里便再无牵挂。   后来,哪怕在王府里过得再艰难,哪怕从王府到这里只有半个时辰的车程,她也从未想过要向这里寻求帮助。   这里无人在意过她。   “王妃。”春晓看出裴时语自上了回伯府的马车后便一直心事重重,以为她想起了曾经不堪的往事,低声鼓励她:“您现在是王妃,不用怕她们了。”   裴时语原本无意识蹙起的秀眉舒展开,不由得觉得好笑,就算她现在不是王妃,也未必要怕她们。   裴时语转身看向正在和伯府管家寒暄的沐长史,等他说完话了,柔声开口:“您请回吧,王爷那里也离不开您,一个时辰后派人来接我便好。”   今日回昌乐伯府,萧承渊大概嫌她与春晓回去太寒酸,怕她们堕了王府威名,派了沐长史和一个二等丫鬟云绮跟着她。   那丫鬟看起来老实本分,但沐长史乃萧承渊的心腹,他并非心思单纯之人。   他若跟着,昌乐伯府那些乱西八遭的事定会事无巨细地呈现在萧承渊面前。   她不想成为萧承渊的笑料。   沐长史一愣,王爷毕竟“重病在身”,不能陪新妇回娘家,命他亲自陪同。   既然王爷想抬举王妃,沐长史颔首,开口时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属下领命。”   说完,将从王府带来的各式礼盒交给裴府管家,带着马夫离开。   裴管家指挥小厮将礼盒搬进去,心里乱七八糟的,这还是他知道的那个在府里毫无存在感的二小姐么,她这几天到底在王府里做了什么,连王府长史也服服帖帖的。   裴管家敛起之前对待裴时语时漫不经心的态度,客客气气道:“王妃请随我来,老爷在书房等您。”   裴时语清亮的眸中划过一丝冷意:“不用,我去青松院。”   即便她们从前不喜她,可她如今是钦定的王妃,来迎她的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可见这昌乐伯府的规矩真的是烂在了地底里。   既然如此,她何必要上赶着让他们作践。   裴管家从裴时语的言语间感受到了不耐烦。   可王妃回娘家,连亲生父亲都不愿见,这传出去伯爷岂不是让人笑话。   裴管家劝道:“可伯爷才是您的……”   裴时语眸光一沉,冷冷扫向他。   被这样带着寒意的目光盯着,管家心头忍不住砰砰直跳,如今的二小姐好骇人,他连忙闭嘴。   裴时语知道管家想说什么,管家是想说昌乐伯才是她的父亲,是她的血亲,那青松院住的老太婆与她毫无血缘关系,不过是多年前收养父亲的人。   他们也不想想,当年祖母不收养父亲,父亲如何能成为伯爷,一群忘本的人。   裴时语懒得再给裴管家眼神,领着春晓与云绮轻车熟路地朝昌乐伯府的西北角走去。   每离青松院近一步,裴时语觉得胸腔里的酸涩感越浓,渐渐地,那些涩意慢慢涌上鼻尖,涌进眼里,进而渐渐模糊了视线。   母亲去世那年她才四岁,时间久了,很多细节早已模糊,但她清楚地记得,自从黎氏带着三个孩子进伯府后,母亲便病了,突然有一个满身是血死去。   那一阵,天总很热,让人特别不舒服。   她想去找父亲,可总是找不见。   在她无助哭泣时,黎氏总看着她笑,那笑声又怨毒又刺耳,无人之时她一遍遍地问:“可怜见的,怎么不和你母亲一起去呢?”   母亲七七那日,她懵懵懂懂的,在仆妇的教导在给母亲烧纸。   祖母风尘仆仆回来,一见她,便扔了手里的拐杖,将她搂在怀里:“我的囡囡……”   终于有人再抱抱她了。   自此,每逢受了委屈,祖母总会偷偷来看她,抱着她,告诉她:“囡囡乖,长大了就好了,我们囡囡最坚强……”   终于到达青松院,进门之前,裴时语顿住脚步,认认真真将眼里的泪擦干,这才继续往前走。   院门并没有关,裴时语一眼便看到了祖母,满头银白的老人家正独自坐在木质的轮椅上,伸手够石桌上的茶杯,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裴时语刚刚擦干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哽咽着出声:“祖母……”   老人的动作顿了下,朝院门口的方向投来一眼,自言自语道:“怎么听到囡囡的声音了,奇怪。”   说完她枯瘦的手搭在轮椅的木轮,试图给自己挪个地方去够杯子。   裴时语再也忍不住,哭着扑入院中,在老人的身前蹲下:“祖母……”   老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不是错觉,她低头望向满脸泪水的孙女,昏暗的眸子里也涌出湿意,声音却是雀跃的:“囡囡!你怎么回来了?”   裴时语哽咽着:“我想祖母了,王爷让我回来的。”   老人眨了眨眼,似是在想裴时语说的话。   片刻后,老人握住裴时语的手,眼泪朦胧的,脸上的皱纹却绽开:“我们囡囡终于苦尽甘来了。” 第9章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很高……   裴时语红着眼,唇张了张,咽回实情,转而迎合老人家的期盼:“是啊,王爷待我极好。”   老人伸手,颤巍巍替裴时语的拭去眼底的泪水,昏黄的眸子里闪烁着慈祥:“傻孩子,回门是值得高兴的事,哭什么。”   “祖母……”裴时语泣不成声。   隔了一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能道一字。   “罢了罢了……”老人爱怜地望着裴时语,唇角扬起,长眉弯弯:“囡囡想哭便哭吧,即便嫁了人,仍是祖母的小哭包。”   裴时语贪婪享受着来自祖母的关怀,自母亲去世后,只有在祖母这里,她才感受到这世间于她而言还有温暖,恨不得时间过得越慢越好。   裴时语趴在老夫人腿上,仿佛要流干前世今生加起来的泪。   差不多一盏茶后,才平静下来。   老夫人轻抚裴时语的背,望向候在一丈之外的两道身影,微笑着问:“春晓小丫头来了没有?”   春晓应声走上前,嗓音清脆:“回老夫人,婢子在。”   老夫人笑望着伏在膝上的孙女,吩咐春晓:“去给王妃打些水来。”   裴时语身形一僵。   方才见了祖母便忘了一切,只顾着宣泄情绪了,太失态了。   春晓听懂了老夫人的暗示,叫上云绮一起去了厨房。   院内只剩下祖孙两人。   许久不曾这样毫无顾忌地哭了,裴时语抬起头,白皙的面庞上顿时染上绯色,眼眶红红的,颇有些难为情,“祖母……”   老夫人见了,眉目舒展,皱纹里都是笑意:“囡囡什么时候这么粘祖母了?若不是见你完好无损归来,祖母还以为在王府里受了委屈,偷跑回来的呢。”   裴时语的眼窝里又涌出些湿意,只有祖母会在意她是否受委屈,也只有祖母能看出她是否受了委屈。   但祖母的话令她清醒过来,祖母的身子不好,她不能让祖母担忧。   裴时语低下头,放软声音,“王府很好,王爷他……他待我很好。”   裴老夫人看不到裴时语的眼神,在她看来,孙女能在今天回来,已经说明了王府的态度,孙女这副模样全是娇羞。   老人不住道好,“你娘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裴时语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只记得她很爱笑,她们婆媳关系很好,若娘亲在天有灵,就保佑她能找到名医治好祖母,活得恣意漂亮。   但她此时担心老夫人的眼疾。   祖母八月初犯了眼疾,八月十五那日,府里接到赐婚的懿旨,后娘担心生变故,将她锁于闺房内,花轿到达后才允许她踏出房门。   祖母只在出阁前那夜被允许来见她,匆匆一面,她并未看出祖母的眼疾加重。   方才春晓与云绮所站的地方离祖母不过一丈远,祖母竟然连春晓的脸都认不出来了,可见有多严重。   裴时语望向老人浑涩的眼眸,满脸都是担忧:“您的眼睛如何了?”   “好多了,”老夫人笑得慈爱:“老毛病了,喝上几幅汤药便好。”   裴时语知晓老人是在安慰自己,若是喝几幅能好,何至于拖到一丈之外的人都看不清的地步。   裴时语眼底酸涩:“谁帮您请的大夫?”   “无妨的,囡囡,”老夫人云淡风轻开口,“祖母已是半截身子已经埋在黄土里的人了,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事。今日能见到囡囡,祖母比多活了十年还高兴。”   裴时语听出来了,没人帮她请大夫。   府里的中馈被后娘捏在手里,没有黎氏首肯,除了父亲外,没人敢给祖母请大夫。   偏偏父亲向来粗心,又非祖母亲生,他鲜少过问内宅之事,祖母患病一事父亲极有可能不知情。   裴时语起身,眉目含霜:“我去找父亲。”   “囡囡。”老夫人拉住裴时语,满怀欣慰。   孙女出阁后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她若得知此事,大概只会抱着她哭泣,如今竟然敢去找她那冷漠自私的父亲,可见夫家给她带来了底气。   “多陪陪祖母好不好?”老夫人殷切地问。   无人告知她孙女今日会回门,可见黎氏连面子都不会做,仍对孙女是不待见的,她何必让孙女再去受出阁前的委屈。   “祖母……”   老夫人微笑:“王爷毕竟病体未愈,他有心抬举你允你今日回门,囡囡也要体谅他,别待太久,早些回到王爷的身边去。来日方长,等王爷好些了,囡囡再来看祖母成不成?”   裴时语说不出反驳的话。   沐长史清早就派人知会了昌乐伯她今日回门,可伯府里的人压根没拿她当回事。她乐得不用同那些人周旋,只想见见祖母。   也罢,裴时语眉心动了动,她与父亲向来无话可说。   萧承渊允她今日回门,除了昌乐伯府里的人习惯了居高临下看她以外,不明真相的外人大都不会怀疑萧承渊这是在抬举她,既然如此,她便用这王妃的名头狐假虎威一回,回程时亲自去替祖母请郎中入府。   裴时语不再坚持,乖巧地陪老夫人述说着出阁后的事。   说的自然都是能让老夫人放下心来的假话。   打水归来的春晓与云绮恰好听见裴时语说“……都传王爷性子乖张,狠厉无常,那些都是好事人假传的,王爷很好,待我也很贴心”。   春晓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是这样,王爷只是看上去吓人,实则对王妃很好的,都让她回门了。   云绮却是满面严肃,裴氏不简单,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很高。   待裴时语重新梳洗完毕,老夫人再次打发春晓和云绮离开,拉着裴时语的手谆谆交待:“照囡囡说的,王爷的身子确实好了许多,在子嗣方面可有为难的?”   裴老夫人说得隐晦,裴时语却听明白了。   两世为人,从未与萧承渊有过亲密行为,她怎会知晓他子嗣为难不为难。在老人关怀的目光下,忍不住支支吾吾起来:“孙女……不知。”精致的面庞上不自觉泛了粉。   老人家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两人并未圆房。   但这也并非不能理解,王爷毕竟只是病情好转,尚未痊愈。   老夫人给出过来人的建议:“对世家贵族而言,多子多孙意味着福气,向来是欢喜的。王爷如今身子不便,囡囡要帮着王爷好生调养。   若是他日王爷主动,囡囡不要顾忌太多,顺着便好,必要时,也可主动些,切勿听信那些迂腐之言,什么得时刻保持端庄矜持克己守礼诸如此类的,夫妻间在私下不用在意那些……   身在那样的人家,早日怀有子嗣才是上策,无论王爷将来到底如何,囡囡都能有所依靠……”   听着老人的谆谆交待,裴时语有些恍惚。   上辈子的确想过与他生儿育女,尤其是生个女儿,想将自己这辈子所缺的一切都给她。   不忍老人失望,裴时语看似认真地回应裴老夫人:“孙女记下了。”   老人强调:“囡囡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   裴时语郑重点头,她清楚得很,收养父亲是祖母心里的痛。   昌乐伯府的爵位是祖父挣来的,这爵位原本不属于父亲,祖父祖母有自己的孩子。   二十多年前,祖父与他们二人唯一的孩子在一场变故中身故,裴氏宗族认为爵位中断太可惜,说服祖母从族中选一名子弟继承爵位。   祖母见父亲可怜又有上进心,于是选了父亲过继。   可父亲到底不是祖母亲生的,他放不下生母,暗地里将生母接来上京,将其安排在郊外居住。   祖母后来知晓了实情,她自己才经历丧子之痛,不忍他们母子分离,约法三章后,默认了他当时的举动。   却不想因一时心软,一步错步步错,为他人做了场嫁衣,临老了,还得靠他人的良心过活。   那人虽然是她父亲,但裴时语仍然觉得,就冲他对祖母所做的事,对母亲做的事,足以证明此人的良心不怎么多。   裴时语不忍祖母为自己担忧,不得不点头:“祖母放心,孙女有数的。”   祖孙俩感觉没说多少话,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很快到了与沐长史约定的时辰。   裴老夫人担心裴时语迟迟不回不妥当,催促裴时语离开:“来日方长,等王爷的病情好些了,囡囡再来看祖母。”   裴时语舍不得老人,却也不得不离开。   临行前,裴老夫人神神秘秘地向裴时语道:“囡囡不用当心祖母,祖母不苦,祖母手里攥着伯府的半数家业呢,原本想给囡囡当嫁妆的,但亲事来得太过突然,黎氏又日日盯着,祖母还没有及着手,那些都是囡囡的,我们囡囡无论到了哪里都有底气。”   裴时语强忍的泪水突然涌出来,青砖地面上砸出一朵朵小水花,“孙女不要,孙女只想祖母健健康康的。”   “傻孩子。”老夫人也很不舍,但到底经历的事情多些,脸上还能挂着笑,“祖母的东西不给你给谁啊,这里头还有你娘亲的呢。”   老夫人抬头看了眼漏钟,“好了,莫要让人久等,囡囡快回吧。”   裴时语一步三回头离开青松院,本想原路返回,裴玉欣拦住了她的去路。   十四岁的小姑娘看着天真烂漫,说话时语气却无比刻薄,“哟!这就要走了啊?” 第10章 王爷派人来找我了,您有……   裴时语精致的眉眼冷了几分,定定看着她。   裴玉欣来伯府时已经两岁,那会黎氏携了一子两女上门,从见不得人的外室成为伯府贵妾。母亲身故后,因祖母的阻拦,黎氏直到裴玉琳及笄前一年才被扶正,仗着与父亲青梅竹马的情分,早些年在府上早已形同主母。   裴玉欣自懂事起,便对她有深深的恶意,认为是母亲的出现才导致她母亲不得不给人做妾。   她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生来高贵,凡事必须压她一头,不然誓不罢休。   被裴时语这样冷眼盯着,裴玉欣原本已经升腾至胸口的怒气直冲脑顶。   她不如她姐姐会投胎,集合了父母双方的短处,发怒时五官扭在一起:“好你个裴时语!胆子肥了,几日不见,竟然敢瞪我!看我不打死你!”   说完撸起袖子,作势要像裴时语出阁前那样教训她。   下一瞬,却被一直跟着她的裴玉萱扯住了衣角。   裴玉萱惴惴不安地朝望向裴玉欣:“三姐快随我回去吧,母亲在找你呢。”   “多管闲事!”裴玉欣毫无犹豫将裴玉欣扒拉到一旁。   裴玉萱身形单薄,又比裴玉欣小两岁,猝不及防跌坐在地。   “少拿我娘的话来压我,”裴玉欣瞪裴玉萱一眼,大步走向裴时语,边走边挽袖子,“我娘亲大度不与这贱蹄子计较,我却不能容忍这贱人不尊我母亲,她不去拜见我母亲,反而去看个老太婆,今日我便要让她瞧瞧,谁才是这伯府的主子!”   说话的同时,带着恶意的眼神如同钉子一般,钉在裴时语这张无论她用多少脂粉都比不上的脸上。   裴时语暗中活动了下垂在身侧的右手,唇角勾起,裴玉欣身量不及她,手又短,她倒想看看到底谁的巴掌先到对方脸上。   “咔嚓!”   裴时语听见一声脆响。   她还没出手,眼前突然一花,原来陪在她身侧的两个丫鬟先一步挡在她身前。   紧接是裴玉欣的鬼哭狼嚎之声。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等裴时语回神,发现裴玉欣的手腕被云绮握在手里,这咔嚓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裴玉欣疼得五官扭在一起,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竟敢打我!”   一只飞上枝头的麻雀,她栖的还是根随时会断的朽枝,竟然敢打人!   谁给她的胆子!   “打得就是你!”裴时语不动声色将手收回,周身如同裹了一层寒霜,她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应该感谢我的丫环拦住了你,否则的话,殴打朝廷命妇的罪责你担当得起么?”   “什么朝廷命妇!”裴玉欣疼得脸都白了,晃着手臂试图从云绮的手上挣脱出来,“还不松开!”   云绮很为难,齐王府的暗卫绝不能吃亏。   这妮子对王妃出言不逊便是王府不敬,对王府不敬便是看不起她,看不起她她便要还回去。   不如……   将另一只手也废了?   云绮跃跃欲试。   “放开她。”裴时语淡淡出声,打断了云绮的思绪。   云绮默默看裴时语一眼。   罢了,她得取得裴氏信任,听她的。   云绮松开裴玉欣,手上用了丁点暗劲,确保裴玉欣不会又冲过来。   裴玉欣趔趄着差点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稳定好身形,咬牙道:“裴时语你个不孝女,我要去告诉父亲,让你身败名裂!”   “三姐,”之前被裴玉欣推倒在地的裴玉萱已经爬起来,她怯怯地看了裴时语一眼,去扶裴玉欣,“咱们回吧。”   “滚开!”裴玉欣甩开裴玉萱递来的手,疼得直抽冷气,仍不忘恶狠狠地放话,“裴时语你这个贱人!你等着!”   一转头,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裴玉欣顿时红了眼眶,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母亲……裴时语打我。”   裴时语之前就看到了黎氏过来,冲黎氏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懒得同她虚与委蛇。   黎氏瞧着裴时语崩得直直的后背,和裴玉欣耷拉着的右手,眸底滑过一丝寒光,她温温柔柔地开口:“一听说你来了,我便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坐会再走么?”   裴时语在心里暗哂。   黎氏就是这样,无论背后的手段有多下作,面对面时还是很客气的。   裴时语淡淡开口:“王爷那里离不开人,先告辞了,下回吧。”   至于下回是什么时候,就难说了。   黎氏扯出来的笑容僵了瞬,抿了唇笑,“瞧我也是糊涂了,二小姐如今今非昔比,王府家大业大,王爷又是那副模样,哪里来的空。”   裴时语觉得好笑。   不了解黎氏的,还以为她是在真心替她考虑。她与黎氏打交道多年,知道她不过是想讽刺自己忘本,当了王妃便不理娘家人。   从前她面子薄,最受不了这种不阴不阳的奚落。   裴时语清亮的眸子眯了眯,不咸不淡地应答:“是啊,当真忙得很。”   黎氏扯出来的笑容僵了瞬,这丫头怎么回事,故意听不懂她话的似的。   她的眼底滑过一丝精光,回头心疼地看了眼裴玉欣,“到底姐妹一场,你做姐姐的,妹妹纵然有万般不是,也该耐心些,得亏今日之事就咱们这几个人知晓。回头让你爹知道了,让王爷知道了,还以为我没教过你们姊妹间要友爱谦让呢。”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今日若不能让裴玉欣满意,她便要去找爹爹和王爷告状了。   裴时语恨不得当场笑出来,前世他的确很在意那两个人,如今他们对她而言什么也不是,她还会担心被告状?   笑话。   裴时语微笑着颔首:“您说得对,我的确是心急了些,眼见三妹快要及笄了却如稚童一般,我跟着着急啊。您平时里忙得脚不沾地,我身为姐姐的,只能见一次教一点,教一次算一次了。”   黎氏挤出来的笑容再也挂不住,胸膛不住起伏。   这个死丫头,她在讽刺自己的女儿没规矩,讽刺自己教女无方。   她是被鬼上身了么,不就是当了个随时会守寡的王妃么,竟敢这般阴阳怪气对她说话。   “你放……”裴玉欣气得眼圈都红了,意识到母亲在,她改口:“你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将有动作,手腕传来钻心的疼痛。   裴时语坦然面对裴氏探究的目光。   她用同情的眼光看向黎氏,慢悠悠开口:“幸好今日之事只有咱们这几个人知晓,回头让上京那些夫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府里的姑娘都这般没有规矩呢,我是出嫁女,所受的波及尚小,只是姐姐妹妹们……”   黎氏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死丫头竟敢威胁她!   不等黎氏反应,裴时语长长叹了口气,“十分有眼力”地离开,“您先忙,我不打扰了。”   说完转头就走。   “等等!”黎氏在裴时语身后出声,眸子里凝聚起丝丝怨毒。   她从未想过这丫头出阁后会有这般大的变化,她方才只是太过震惊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十六岁的丫头片子,何愁治不了她。   裴时语顿住,回头冲黎氏微微一笑,示意她看向在走廊尽头候着的沐长史,“王爷派人来找我了,您有话下次再说吧。”   说完头也不回离去。   “母亲!”身后是裴玉欣的惊呼。   裴时语懒得再看一眼。   ……   出了昌乐伯,裴时语收起假笑,心底涌起无力感。   今日在面对裴玉欣与黎氏时,虽然并未落得下风,但祖母还与她们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一点总是隐忧,得想办法让她们改变对祖母的态度。   此行她还有一点想不通,祖母说她给自己准备了足够的嫁妆,上辈子她们自她出阁后没有见过面,但通了快两年的信,祖母在信中只字未提。   这是为何?   裴时语百思不得其解,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王妃,凝萃阁到了。”春晓出声。   裴时语睁开眼睛,摩挲着手里的玉琮胭脂盒。   这盒胭脂是祖母在她出阁前送给她的,可惜盖子被萧承渊那厮摔碎了,虽然瓶身也有了裂纹,但她舍不得丢。听说凝萃阁的玉琮盒单独出售,说不定盖子也能单独卖呢。 第11章 她并不知情?   凝萃阁的玉琮瓶都是成套出售,裴时语最终未能为她的玉琮瓶配到合适的盖子。   仅剩的那点胭脂即将用完,裴时语想着今后肯定还要回去,未免祖母问起,她狠下心来买了一盒同样的胭脂。   出了胭脂铺,裴时语惦记着祖母的眼疾,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提出回王府前去一趟医馆。   沐长史惊讶:“王妃可是身子不舒坦?不如先回府,让府医瞧瞧?”   裴时语当然知道王府里有府医,且元大夫的医术与上京最大医馆回安堂的掌柜的医术相当,但裴时语不觉得萧承渊会同意元大夫替她办事,就算他同意,只怕她也得看他冷脸。   裴时语客气地拒绝,“元大夫得随时顾看着王爷,此事不好劳烦元大夫。实不相瞒,是我祖母患有眼疾,老人家的病情久不见好转,我想去求一求回安堂的掌柜。”   沐长史不动声色对云绮对视一眼,得到确认后点头:“好,那在下便陪王妃走一趟。”   一行人前往回安堂,在回安堂门口停下,裴时语在春晓与云绮的陪同下了马车,刚准备迈入回安堂,有一年轻男子被伙计从里头推搡出来,裴时语停下脚步。   伙计满脸不耐烦,“去去去,我们回安堂是治病救人之所,不是杂耍台子,要唱戏到别的地方去。”   “我没有开玩笑,”年轻人抵着伙计还要往里进,神情焦急为自己辩解,“你们这是治标不治本,若继续按老法子治,那位大叔不出半月便会复发,生烂疮而亡。”   年轻人声音洪亮,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行了!”伙计拔高了声音,双手叉腰挡在门口,“我们回安堂有上京最好的大夫,别在这里班门弄斧了,赶紧走吧。出门以后右转直走一里地,那里有间善堂,保你饿不死,不要再来骗人了。”   “你们……”年轻人无奈,“你们会后悔的。”   行了几步,他又折身回去,探着脑袋往屋里伸,“那位大叔,我真的不是骗子,你若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去善堂找我啊。”   来往的病人和家属看着这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直摇头,年纪轻轻的做点什么不好,尽想着骗人,还想在回安堂骗人,这种伎俩也就外地来的不懂这边行情的人会使。   年轻人悻悻转身,路过马车时,突然顿住脚步,定定地看向马车旁的裴时语。   春晓立即挡在裴时语身前,警觉地看向年轻人:“你看什么?”   云绮学着春晓,也往前走了一步,两个人将裴时语挡得严严实实的。   年轻人吸了吸鼻子,目光越过春晓与云绮之间,直直地落在裴时语身上:“这位夫人,您是不是得罪人了?为何身上会有缃莹花这等阴毒之物?”   缃莹花?   裴时语心底浮起浓浓疑惑,温言出声:“公子何出此言?”   “王妃。”沐长史最先警觉起来,第一反应是这东西是否会妨碍萧承渊解毒,他们今日的行动是否会落入有心人的眼里。   他示意裴时语看向来往的人群,温声建议:“不如请这位小兄弟借一步说话。”   裴时语觉得没有必要,但年轻人目光真诚,且沐长史并非好事之人,点头。   一行人走行至医馆西边的巷中,沐长史命车夫守在巷口。   年轻人游历至上京,值钱的东西都被偷了,本想靠医术找间医馆先攒点盘缠,却因医治理念不同被同安堂的人认为是骗子。这一行人看上去非富即贵,若能入她的眼,挣点盘缠想来不成问题。   这名女子竟然是名王妃,年轻人仿佛看到了盘缠,自然知无不言,“这缃莹花生于极阴之地,乃极寒之物,色泽与气味皆与女子所用胭脂中的常用材料地莲花极为相似,用得久了,体弱者不易受孕,体质好的也难有健康的子嗣。”   “不可能。”裴时语的秀眉凝起,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胭脂乃祖母亲手所赠,祖母比她自己还忧心她的子嗣,怎会拿这般阴毒之物给她用。   “我没有骗您。”年轻人想挣盘缠,“王妃若是不信,将所用胭脂给胡某一观便知。”   沐长史的心悬起,如今正值王爷解毒的关键时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妃是皇后安插在王爷身边的人,她身上若是有毒……   后果不堪设想。   沐长史劝裴时语:“事关您与王爷的子嗣,属下斗胆,请王妃允属下将您所用胭脂取来给这位小兄弟检查一番。”   裴时语冷静下来,祖母不可能害她,若有人借祖母之手害她呢?   裴时语示意春晓将胭脂拿出来,胡姓年轻人就地检验起来,随着时间过去,他的眉心越拧越紧。   沐长史问他:“胡大夫,结果如何?”   胡元最后再检查了一回,方才的自信全无,喃喃道:“这不可能啊……我明明闻到了缃莹花的味道。”   裴时语的目光从年轻人的手上掠过,命春晓取出旧的玉琮瓶。   胡元检查一番后,眼睛都亮了,“就是这个,我就说我不会弄错!”   裴时语的眸光沉下来,难道真有人借祖母之手害她?   黎氏么?   黎氏为何要那样做?   裴时语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蓦然浮出脑海。   祖母前世不曾对她交代钱财去向,若黎氏知道祖母手里有那样大一笔钱呢?   沐长史与云绮看裴时语的眸光也变得复杂起来,裴氏果然是皇后给王爷安排的杀招。   两人默默交换了下眼色,裴氏应对胭脂含毒一事并不知情,若心里有鬼,她不可能当街接受检查,她太坦然了。   沐长史先出声:“还望胡大夫救救我家王妃。”   这年轻人看着有几分真才实学个,无论如何,先将此人弄回王府再说。   有暗卫盯着,有元大夫看着,此人翻不出大浪。万一歪打正着,说不定对王爷解毒一事有帮助。   胡元心里高兴,终于能挣钱了,然而面上确是不显,“那我便随你们走一趟。”   沐长史急于将此事禀告萧承渊,客客气气地同裴时语开口:“请王妃先上马车稍候,属下以王府的名义为裴老安人请大夫。”   裴时语虽不知沐长史为何待她这般客气,但也清楚得很,由沐长史代表王府替祖母请大夫比她出面管用,此事也会更加妥当。   裴时语对沐长史的好感再升:“劳烦您了。”   沐长史办事效率很高,不一会便得到回春堂的答复,一行人匆匆回到王府。   路上,沐长史对胡元的来历旁敲侧击了一番,知晓此人来自大楚北边的国家,大夏。   沐长史想起萧承渊之前提到过的,看似随意问起:“既然胡大夫来自大夏,可曾听过大夏有个飞云谷?”   胡元顿生自豪,没想到他们飞云谷在大楚也这般有名。   不过此时不方便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来历,他打了个哈哈,“倒是听说过,但那个地方神秘得很,等闲人不知道具体在何处。”   沐长史略有失望,原来此人不知飞云谷的下落。   “那缃莹花对男子可有坏处?”沐长史状若无意询问。   “难说。”胡元与沐长史同坐一辆马车,他掀开马车侧面的车帘,边好奇地打量着上京的景象,边同沐长史说着,“缃莹花这东西对健康男子无甚影响,但对病人可就不好说了。若被有心人利用,丧命也是有可能的。”   沐长史脑中的弦顿时绷紧。   到达王府后,裴时语心事重重回了西厢房。   澹月堂的书房里,萧承渊听了沐长史的话,同样久久不能平静。   沉默了许久,萧承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醇厚的嗓音似乎带了些颤音:“也就是说,裴氏对胭脂中藏有缃莹花一事并不知情?”   沐长史实话实说:“照裴氏当时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不知情的,云绮也持相同看法。”为了让萧承渊放心,沐长史补充,“属下交待了云绮好生盯着。”   萧承渊却问了另一个问题,“那盒胭脂是裴老夫人送给她的?”   沐长史点头:“云绮向春晓打听了,是的。回王府的途中,裴氏特意去了一趟凝萃阁,云绮寸步不离跟着,听她说,裴氏想买个与您之前摔坏的盖子一模一样的盖子,不过凝萃阁的胭脂盒成套卖,王妃后来新买了一盒胭脂。”   萧承渊狭长的凤眸眯了眯,眼底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所以,她当时无比愤怒,不是因为他损坏了她用来谋害他的工具,而是因为他损坏了她的珍爱之物。   蓦地,心底原先被禁锢的一角溢出一丝微光,他平静的面容下,有暗涌不断在眼底翻滚。   沐长史默默看着萧承渊,感觉周身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王爷似乎对此事的反映格外大。   转念一想,他能理解王爷的愤怒,那下毒之人不光想要王爷的命,还想绝他的嗣。   萧承渊的狭眸中迸射出森森寒意:“彻查下毒之人。”   “属下遵命。”   沐长史离开后,寂静的书房内再次恢复沉寂,萧承渊望着含章院的方向,眼底的情绪不断变幻。 第12章 她不想有他的子嗣   缃莹花被人认出,提醒了他一些事。   原来她两世为人,并不清楚胭脂中有缃莹花。   如今他能确定的是,裴氏是重生的,且她对他怀有深深的恨意。   因她恨他,所以她在他面前不再如前世那般故意假扮怯懦顺从,反而疏离敷衍。   但他之前想不通的是,身为一个奸细,她不再处处讨好他巴结他,反而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诚然,因她也拥有前世记忆的缘故,有些情报她早已知晓,不用再次从他这里获取。   身为一个有经验的奸细,她不该对他流露出怨恨,毕竟来日方长,她应当继续同他保持友好的关系,如此才能从他这里获得更多的信息。   偏偏她待他格外敷衍,只差撕破脸了,她似乎压根不在意往后的事。   据沐长史和云绮所说,她在娘家人面前不止一次表明他待她很好,说明她仍是识大局的,知道在外人面前还得与他维持和睦。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态度就显得格外矛盾。   在他面前,她完全不掩饰她的不情愿,但在外人面前,她又故意营造他很满意她的假象。   她定然是根据前世的记忆认定了,现下他不会在外人面前同他撕破脸,他需要她配合在皇后做戏。   这一点她判断得不错。   但缃莹花之事仍出乎他的意料,结合她前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真没有想过她竟不知缃莹花的真相。   当初得知缃莹花的阴毒后,他曾以为,虽然他不会同一个奸细如何,但她自愿选择不要他的子嗣这就很侮辱人。   她能为了完成任务毫不犹豫舍弃子女缘分,对女子而言,那样的决定很难。   仅凭这一点,她无论表面表现的多怯懦柔顺都是假象,她应是个心性坚定之人,身旁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就不能不时刻提防他。   倒是他误会了,她并非主动不要他的子嗣,她竟是个受害者。   而她之所以重生后对他的态度发生转变,应是在死前发现了封家人不值得信任,这才对当奸细一事格外敷衍。   如此一来,缃莹花之事恰好能让她下定决心,她若足够明智,理应知道如何抉择,不该再想着给封氏当耳目。   至于她为何那般恨他,他想了两天,也想通了。   他虽在前世给她留下了后路,但她的确死在他与封家人的博弈中,这于她而言终归是场无妄之灾;再者,若不是与他牵连到一起,她本应按照她娘亲的遗言嫁人,当一个简单安稳的小娘子。   想通这些后,萧承渊一直紧绷的肩颈放松下来,他身子靠后,倚在轮椅椅背上,紧拢的眉心渐渐舒展开。   两世为人,他们仍绑在一起,还双双重生至新婚当晚,他不可能放她回去给别人当娘子。   有些真相,他会助她慢慢揭开。   有些抉择,他会令她心甘情愿作出。   寂静的书房中,萧承渊无声长舒一口气。   目光淡淡从漏钟上扫过,萧承渊恍惚了下,竟然快午时末了。   萧承渊转动轮椅驶向门口。   小厮不敢在萧承渊想事情的时候打扰他,听到车轮声越来越近,垂手在门口恭声询问:“王爷,可是要传膳?”   萧承渊目不斜视,冷冷出声:“去含章院。”   **   裴时语此时十分窝火,从昌乐伯府回来时已是午时过半,收拾了一通后,刚通知厨房传膳,萧承渊便派人传她伺候用午膳。   真当她是一心只有夫君的新妇了。   可今日方得了萧承渊的好,且沐长史给祖母请的大夫下去才有时间去昌乐伯府,她此时若是不去,依那厮阴晴不定的性子,此事恐怕得出幺蛾子。   裴时语无奈起身,拔步朝正房走去。   今日午间没有按时吃饭,胃部隐隐不适,将疼不疼的。   一进屋,果然看见萧承渊连同他的轮椅已在桌前候着。   裴时语收起情绪,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同萧承渊行礼,“拜见王爷。”   萧承渊的视线从裴时语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裴时语精致的面庞上。   她今日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看清裴时语的手轻抚的位置,萧承渊挥退小厮,面无表情地开口:“坐下。”   裴时语这才注意到,桌上竟摆了两副碗筷,她眨了眨眼,他这是要同她一起用膳。   裴时语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毫无疑问,今日可没有皇后的人在。   胃部隐隐作疼,裴时语顺势坐下,纤手下意识捂住胃部。   意识到对面还有人,她掩去眼底的痛苦,坐直身子打起精神,且看他闹哪一出。   萧承渊的视线从裴时语的眸子上滑过,的确如传闻中那般漂亮动人,奈何眼神不好。她要的东西明明他也能给,她偏偏舍近求远,去与那封家人与虎谋皮。   脑中还残存着她眼中凝了几瞬的痛楚之色,萧承渊墨眸一转,声音又冰又冷地砸出来:“怎么,等着我来伺候你么?”   裴时语方才被压下去的火气瞬间涌了出来,对上他那能冻死人的目光,裴时语突然也想恶心一下他,唇角轻勾:“如此,便麻烦王爷了。”   闻言,萧承渊的深眸更添幽深,置于膝上的手紧了紧。   被封皇后摆了这一道,她这是恼羞成怒,借题发挥呢。   倒是给她脸了,即便她与旁的女子相比有几分不同,他是她可以随意撒气的对象么?   萧承渊定定看着他,嗓音依旧冰冷:“你再说一遍。”   裴时语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不该这般冲动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祖母的眼睛和腿没有治好前,她不能惹怒他。   可这人着实神奇,一旦心绪变了,一看到他就忍不住生气,实在无解。   她敛去眼底情绪,不言不语拿起碗筷,替萧承渊盛好饭菜递到他面前,坐回位子上,垂着头生闷气。   见她重新低眉顺眼,萧承渊决定大度些不与她计较。   待看清碗中的食物后,萧承渊深深看了眼裴时语,周身的寒意又散了几分。   人的情绪会变,可长久养成的习惯并不会变。   他们前世在用膳时碰见的次数并不多,可她依旧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最爱吃的那几样。   可见上辈子她为了讨好他,的确下了不少功夫。   萧承渊的薄唇动了动,望着她比之前苍白的面容,淡淡开口:“将这些通通拿走。”   裴时语闻言抬头,眼底还有来不及收回的恼意,眉眼里皆是不耐烦。   她就知道,这厮要闹幺蛾子。   裴时语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平静,她甚至挤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微笑,“请问王爷这是何意?”   萧承渊楞了瞬,他从来不知,她不刻意讨好自己时,脸上竟会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他的喉头不自在地滚了滚,示意裴时语看她方才盛的饭菜,沉着脸说道:“我不要这些。”   裴时语脸上的笑容再也崩不住,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她就知道,这厮果然以折磨她为乐。刚要开口反驳几句,却听萧承渊理所当然地示意她将刚盛好的汤也拿开,“还有这个。”   说完他迅速补充了句,“你的碗筷给我。”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他隐隐有种预感,他若再说话,她会真的生气。   虽然他从未见过她发脾气样子,但潜意识里并不希望看到。   裴时语怒极反而想笑。   他嫌弃她伺候得不好,她还嫌伺候他麻烦。   裴时语腾地起身,麻利地将自己跟前的碗筷放到萧承渊面前,冷冰冰地开口:“王爷慢用!”   爱谁伺候谁伺候,她胃难受,正不想干了。   说完裴时语转身离开。   “等等。”萧承渊望了眼一动未动的饭菜,想了想,用自认为比方才温和的语气说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王妃在昌乐伯府时也这般奢侈浪费么?将这些吃完再走。”   闻言,裴时语感觉脑中像是飞入了一百只蜜蜂,嗡嗡作响。   她前世的确不够了解他,光以为他无情无义了,没想到这人还会逼别人吃他不吃的东西,也忒能侮辱人了。   裴时语气得连胃疼都忘了,连珠带炮丢下一句话:“那便先请王爷以身作则吧!”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出屋。   “回来!”   见她离开,萧承渊不由得拔高了声音,冷峻的面庞上也现出怒意。   他竟不知,她竟是这等不知好歹之人。   他不过是见她老毛病犯了,好心让她早些吃上东西。   她明明知道的,他根本没有动过筷!   他好好说的,难道还要让他求着她不成!   可惜裴时语连脚步也没有顿一下。   前来找萧承渊的沐长史一进含章院,便见到裴时语气呼呼地从正房的堂屋里冲出来。   下一瞬,他听到了萧承渊那声饱含怒意的呵斥声。   沐长史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一颗心忍不住悬起,他顾不得其它,连忙加快脚步朝正房跑去。   刚一进门,便见萧承渊怒气冲冲转动着车轮从次间驶出,一幅要去追人的样子。   沐长史斟酌了下,小心翼翼地问:“您与王妃吵架了?”   对上沐长史忧心忡忡的眸子,萧承渊顿时冷静下来。   他似乎又因那个女人失态了。   萧承渊停下手中的动作,顿了瞬,复又转动车轮,用背对着沐长史,冷哼:“她也配?” 第13章 早还清了   闻言,沐长史在心里默默腹诽。   裴氏配不配与王爷吵架他无法置喙,但他清楚的是,争吵这种事一个人铁定吵不起来。   沉寂了会,萧承渊转动车轮驶回次间,在靠窗户的炕床旁停下:“你带回来的人医术如何?”   沐长史收回神思,行至萧承渊跟前:“元大夫考量过了,小胡大夫虽说行医的手法与众不同,但医术很高,应不在元大夫之下,特别是对解毒一道,小胡大夫常常有独特见解。元大夫的建议是,仅从医术才上讲,可以让他试试给您解毒。”   这一点与萧承渊的预判差不多,元大夫的医术在上京已经算是顶尖,但他花了近两个月才查清胭脂里的缃莹花,而这个年轻人只是从裴时语身旁经过就认出了这等阴毒之物,确有几分本事。   “什么来历?”   沐长史一五一十回答:“时间仓促,没法一一验证他所说的,但从与他接触过的人那里得知,此人应该不是封家派来的。”   “如今人在何处?”   “和元大夫切磋完以后,小胡大夫来找我,他担心今日在回安堂遇见的那位病人去善堂找他,先去善堂那边打声招呼。”   沐长史之前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说了,萧承渊听知晓此事的缘由,他轻启薄唇,淡淡道:“倒是个实诚人。”顿了下,复又道:“盯着此人,确认他没有问题带来见我。”   沐长史颔首。   不怪王爷对此人心怀戒备,实在是这些年吃了封家人不少苦头。   此人医术高超,且擅于用毒,万一是封家人派来的,可就太危险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承渊醇厚的声音再次在室内响起:“知会元大夫一声,得空了给裴氏诊一诊平安脉。”   沐长史猛地看向萧承渊。   王爷先是不计较王妃对他的奚落,而后默许她去西厢房住,接着破天荒允许她回门,如今连平安脉都替她安排上了,这些都是做给封皇后看的?   沐长史深深觉得,若只是为了明面上好看,不必做到如此地步,这与他成亲前对裴氏的态度完全不同。   对上沐长史探究的眼神,萧承渊有一瞬间不自然,他镇定自若地接口:“裴氏是封家人选的,她身上定然有令封家人看中的价值,王府对她越重视,封家人越会认为这枚棋子有效。既是棋子,也得看握在谁手里。”   沐长史恍然大悟:“她若只是个寻常女子,不足畏惧;她若是奸细,您想策反裴氏,让她为咱们办事。”   萧承渊颔首。   沐长史瞧着他刻意避开的视线,心情有些复杂。   以他对王爷的了解,王爷似乎对裴氏上了心。   她若是个寻常女子,只要王爷愿意,并无任何不妥。   她若是个奸细,若能策反她,当然是件好事。   照裴氏目前的表现来看,她更像是后者。   假若裴氏是皇后的人,在权势地位金钱方面,皇后更有优势,更能让裴氏死心塌地。王爷凭什么让裴氏改变主意呢?   沐长史的眸光落在萧承渊冷峻的面庞上,脑中浮出一个荒谬的想法,王爷最大优势不就是他自己了……   可这代价也太大了吧,王爷他愿意?   沐长史晃了晃脑袋,试图将方才那个荒谬的念头晃出脑海。   萧承渊主意到沐长史的异样,浓眉拧起:“怎么了?”   “无事。”沐长史摇头,脑中飞转。   王爷已年满二十,这几年一门心思在暗中壮大势力,根本无暇顾及男女之事,别说女子,身边连只母蚊子也没有。   他们这些部下私下会为王爷的子嗣着急,若裴氏不会伤害王爷,倒也不是不可以。   王爷再冷静沉着,毕竟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裴氏虽然家世不显,但也确实是个美人,如今两人又是这种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王爷对裴氏与众不同也在清理之中。   以裴氏的倾城容貌和王爷的才智,将来的小主子定然是聪明伶俐,玉雪可爱,讨人喜欢……他们这些当下属的会更有奔头……   突地,沐长史猛然惊醒,他想太多了。   沐长史轻咳了声,强令自己止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认真看向萧承渊的沉静的脸:“属下这就去安排。”   “别说是我让去的。”萧承渊交代道。   在裴时语彻底与封皇后那边割席之前,他不能让她看出端倪,不能让她知晓他重生的秘密。   “再者,尽快查出缃莹花是如何到裴氏手上的。”   “是。”   离开正房之前,沐长史深深看了眼萧承渊。   照王爷时常被裴氏牵动情绪的情形来看,他不会没将人策反,先将自己搭进去吧。   罢了,王爷并非感情用事之人,他有数。   ***   裴时语从萧承渊那里出来后,在西厢房用了午膳,休息了一阵之后,胃部不适缓解了许多。   春晓仍很心疼:“不是有府医在么,不如婢子替您去请元大夫。”   “不碍事,以后会注意。”   裴时语这会唯一能想到萧承渊的好,是前世她替他按摩时犯了胃疾时,恰逢元大夫例行给萧承渊问诊,萧承渊满脸嫌弃地让元大夫给她开了道方子。   前世她初入王府时,日日惶惑不安,疼了不舒服了只敢忍着。   那是他第一次从祖母以外的人那感受到善意,才在过去三年里,无论处境再艰难,总忘不掉他的那点好。   门口传来敲门声。   春晓去开门,紧接着,裴时语听见春晓饱含惊喜的声音:“元大夫!”   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着药箱站在门口,笑得慈祥:“听说王妃这里有一味名为缃莹花的药,老夫之前只在古籍中见过记载,没有见过实物,实在好奇得紧,斗胆请王妃允老夫一观。”   裴时语听闻许多医者都有个习惯,遇见没见过的病症药方之类的,总想一探究竟。   她前世的胃疾是靠元大夫的方子好的,她没有拒绝,让春晓取来玉琮瓶。   元大夫拿出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勺子,却有些犯难,这瓶中剩余的胭脂也太少,来回倒腾间极易不知不觉间损耗得什么也不剩。   见元大夫犯难,裴时语干脆道:“您可先将玉琮瓶带回去,只是这瓶子于我而言有特殊意义,届时您将空瓶还我便成。”   元大夫长眉舒展,连忙拱手:“那老朽就先谢过王妃。”   说罢,他将玉琮瓶收于药箱中,示意裴时语坐下,微笑着开口:“这缃莹花乃阴毒之物,恐于王妃身体有损,请王妃准予老朽替您瞧瞧。”   裴时语自然不想被这阴私之物损了身子,大大方方谢了元大夫的好意:“那便麻烦您了。”   元大夫从交谈中得知,裴时语总共只在新婚当天和今日回门时用了这种胭脂,他将心放回肚子里,但面色渐渐凝重。   春晓亲耳听到那位胡大夫说着这东西损人子嗣,又见元大夫这幅表情,满目担忧:“元大夫,王妃的身子如何了?”   元大夫收回诊脉的手,认真地看向裴时语:“接触得时间短,缃莹花对王妃的身子无甚影响,只是王妃这胃疾像是有些时日了,请问王妃,您这胃部不适持续多久了?”   裴时语心绪微动。   讳疾忌医的道理她前世不懂,也不想被人看到她的难堪,连回答这种攸关健康的问题时也是含含糊糊的。   但这一回她想自己好好的,裴时语轻轻爽爽地开口:“从有明显的不适开始,七年了。”   黎氏刚入昌乐伯府时,还想着在父亲和祖母面前表现,明面上不敢苛待她,吃饱穿暖总不成问题。   后来见祖母迟迟不松口将她扶正,她又彻底取得了父亲的信任,从此在内宅里一手遮天,挨饿受冻便在所难免。   也幸亏母亲给她的这副身子底子好,总算磕磕绊绊长大。   元大夫听了心惊,行医多年,内宅阴私见得多了,大抵能猜到怎么回事。   他面上不显,仍用那副慈祥仁和的语气开口:“如此,老夫便给开道方子,王妃年纪轻,仔细调养着,不日便能好。”   两世都是这位仁善的老者给她治疗胃疾,裴时语谢了又谢。   送元大夫离开后,裴时语想起了伯府里的祖母。   回安堂的大夫这会应该去了昌乐伯府,裴时语恨不得回到祖母身边,亲自看到祖母药到病除。   但上午才回去过,再回去一趟不现实,裴时语让春晓取来笔墨,亲手写下一封信。   一则让老人家放心治病,这大夫是她请的;二则她想问问祖母,这胭脂都经过哪些人的手。   裴时语将封好的信交给春晓:“你再回一趟昌乐伯府,将这个亲手交给祖母。”   前世今日,她并没有机会回门,但她知晓祖母定然担忧她在王府的处境,也给祖母写了信。   只不过她那会本能地惧怕黎氏,担心春晓去送信会被黎氏截了去,她的信根本到不了祖母手里。于是她转而求其次,让春晓将信托可靠之人交给祖母的心腹,辗转交到祖母手里。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会担心黎氏,也无需再托别人。   春晓临行前,裴时语嘱咐春晓:“你带上云绮,若是遇见黎氏的人,不用同她客气。”   云绮那丫鬟不言不语的,倒是有一把子力气,有她跟着,不用担心伯府的仆妇欺负人。 第14章 不用找了   沐长史离开后,萧承渊在东边此间歇了会,看了眼漏钟,已是未时末。   王府平日里申时末摆晚膳,萧承渊的眼神微微一沉,没再唤人推他去澹月堂,反而转动车轮,穿过堂屋,去了西边的书房。   视线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尽头便是西厢房。   萧承渊的眸底接连闪烁了几下,最终转身回到书案前,拿起墨锭研了墨,再取出纸笔,根据前世的记忆,将些许信息列于纸上。   二十年前,他的舅舅宁远侯被诬通敌叛国,姜家上下一百四十八口满门抄斩,留下西南的宁远军群龙无首,他身处宫中的母妃无法遭受打击动了胎气,最终难产而亡。   事实却是,宁远侯通敌叛国是假,被恶意构陷是真。   没有了宁远侯在朝中抗衡,以封皇后兄妹为首的魏国公一脉声势日大,党同伐异,残害忠良,在大楚朝堂之上一手遮天。   至于金銮殿里的那位,身为人君不能明察秋毫,身为人夫不能维护妻子,身为人父不能庇佑孩儿,文不能提笔著述,武不能上阵杀敌。   他唯一的长处,便是运气好。   先帝子嗣不丰,统共只有三子一女,先太子才成婚便暴毙而亡,只留下一个遗腹女;没过几年,他那二皇叔狩猎时失了一只眼,失去了登位的资格;等先帝一去,皇位自然而然落于他头上。   明明得天独厚,偏偏无心正事,一心只知在后宫耕耘。   二十来年,在朝堂上毫无建树,孩子倒是生了一大堆。   乌烟瘴气。   萧承渊墨黑的瞳仁里散发出锋利的光芒,“啪”地一声,墨染了宣纸,手中的小狼毫被折成两截。   突然,门外又响起了匆匆脚步声,能在他这里这般自由出入的,也就沐长史一人。   萧承渊抬起眼眸,朝门口冷冷投去一眼,低沉的嗓音里仿佛裹了冰:“又有何事?”   沐长史顺着声音望去,被萧承渊这一眼看得心惊。   王爷平日里虽总板着脸,但鲜少能有人真正能让他动怒,他离开不过区区小半个时辰,难道王妃又惹到他了。   抑或是,他之前被惹恼后气还没消?   沐长史快步步入书房,斟酌着回答:“一盏茶之前,王妃写了封信,让春晓带出了王府。”   说完,沐长史感觉周围的气温霎时寒了几分。   冰冷的暗芒在萧承渊的眸子里闪烁。   他以为裴氏得知被皇后摆了一道后,至少会想法子反击,而不是继续像前世那样给皇后传递信息。   这还不足以让她清醒么?   萧承渊搁在书案上的手握成拳,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开口:“留意与春晓接头之人的动向,一有异样立即来报。”   既然她不愿清醒,他便想法子让她清醒。   沐长史颔首:“王爷放心,云绮已趁春晓不注意看了信中内容,王妃在信中主要劝裴老安人安心治病,然后问了裴老夫人胭脂经过何人之手。”   沐长史还有点别的没有听懂:“王爷的意思是,派人潜入昌乐伯府,盯着裴老安人?”   “什么?”   沐长史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耐心解释:“这回回安堂的大夫应在昌乐伯府给裴老安人治疗眼疾,王妃许是想第一时间知晓老安人的病情,于是派了春晓前去探望,云绮这会已跟着春晓在去昌乐伯府的路上。您的意思是,想从裴老安人那里找线索,派人持续盯着裴老安人?”   “她们没去成康坊?”   萧承渊的醇厚的嗓音里带了些疑惑,许是因为太过惊讶,冷峻的面庞上还滞留着几分茫然。   沐长史更加不解了:“成康坊?此事和成康坊有何干系?”   萧承渊的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似乎多跳了几下。   她没有和封皇后的人联系。   前世成亲两个月后,他在鬼门关走了一趟,那时才查出根源是她所用的胭脂里有缃莹花。   于是后知后觉地,对她这两个月来的行程梳理了一番。   原来,她从回门之日起,已开始不断向封家人汇报他的情况与王府内的情况。   如今她没有那样做。   意识到说漏了嘴,萧承渊掩去面上的情绪,淡淡开口:“没事了,今后任何与裴氏有关的风吹草动,立即告诉我。”   “好。”沐长史回答得干脆。   他能理解王爷不想错过王妃的一举一动,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毕竟王妃是王爷想要策反的人。   沐长史还没走,有小厮前来询问萧承渊,是否将晚膳摆在正房,是准备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   在沐长史的注视下,萧承渊面无表情开口:“去请王妃前来伺候。”   这就是两个人的了。   沐长史更加认清了萧承渊的决心,王爷这几日回回发火都与王妃有关,可他宁可生气也想同王妃一起用晚膳,这个决心不可谓不大,这也足以说明王爷的确对王妃动了心思。   年轻就是好。   考虑到萧承渊不太易捉摸的性子,沐长史若有所指地提醒:“今日陪王妃去昌乐伯府,伯府的人对王妃不太友善,王妃这回没有忍让,从伯府的人的反应来看,她似乎是变了个人。”   何止变了个人,简直脱胎换骨。   萧承渊心道。   *   裴时语听到丫鬟来通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使唤自己使唤上瘾了。   一顿饭而已,彼此不舒坦,他这是何苦,只能认为此人身体废得久了,心态也跟着不正常了。   来通知裴时语的是丫鬟红萝,见裴时语的脸色很不好看,尽量放软了声音,忐忑地陈述萧承渊的话:“王妃,王爷说您若不过去,春晓也不用再回王府了。”   这厮果然不做人,裴时语气得胃疼。   回头他再一闹腾,若是让祖母知道了,定然难以安心。   裴时语静坐了阵,确定不会一见面就拿汤砸到他脸上后,这才愤然起身前往正房。   萧承渊第一时间面对的,便是裴时语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气色倒是比之前好些了。   得知这是她的本心,而不是假脸,萧承渊惊觉自己竟然不怎么生气,他将原因归于他今日心情好。   至于心情好的缘由,他暂时不想深想,指着对面的座位淡淡开口:“坐。”   裴时语不见他用那张冷脸对人,心底反而涌起重重疑惑,不知他接下来要弄哪一出。   懒得猜测此人的心思,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裴时语规规矩矩坐好,脊背挺得直直的,尽量不让他有可说道之处。   萧承渊示意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布菜,等两人面前的饭菜皆已盛好,萧承渊示意丫鬟离开。   他率先拿起筷子,先一步开动起来。   久久不见对面有动静,萧承渊搁下筷子,面容冷了几分:“怎么,陪本王吃饭令你很为难么?”   裴时语微笑着开口:“王爷说笑了,这是妾身的荣幸。”   说完收起唇角的弧度,用葱白的手指拿起牙著,低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方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落入眼里,萧承渊突然想起从前。   那时的她,有一双干净纯净的眸子,总是忍不住看他,偷偷地,怯怯地,仿佛有满腔的话要对他说;她会柔声细语地替他布菜,小心翼翼地为他剔骨头挑鱼刺。   每逢开口前,总有一声软软的“王爷……”如春风般,直钻人心底。   他自认为心性坚定,但她是天生的奸细,最能惑人心。   他没有沉沦,只是多看过几眼。   萧承渊收回视线,重新拿起筷子,室内恢复沉寂,偶有碗筷轻微碰触的声音。   萧承渊吃得比裴时语快,丢了碗筷后,视线在屋内漫无目的巡了一圈,复又落在裴时语身上。   恰逢金乌西沉,夕阳透过窗格,斜斜地撒在她身上,为她整个人镀上了暖融融的光晕。   她在光里,而他在阴影里,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叮”,轻轻地一声,室内的沉寂被打破,萧承渊的身子往后靠坐了下,收回思绪。   裴时语放下牙著,侧着身子用巾帕细细轻拭唇角,女子侧面的姣好弧度尽显无疑。   萧承渊的喉头滚动了下,抬眼看向窗外,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裴时语以为他吃饱了喝足了,按惯常该说些气死人的话了,她琢磨好了反击了话,等了阵,他竟然什么也没说。   如此最好。   裴时语唤来在外头等着的丫鬟,命丫鬟将桌上的这些撤了,而后施施然起身:“妾身告退。”   他今日待她还不够客气!就这样迫不及待离开?   萧承渊的眸中多了些燥意,语气也不耐烦起来:“怎么,本王的饭是白吃的?”   裴时语只惊讶了一瞬,很快恢复平静,果然来了,就知道这厮不会这样好心。   裴时语淡淡扫萧承渊一眼,突作恍然大悟状。   她慢条斯理从发间拔下一根簪子,拍在萧承渊面前:“妾身的饭钱。”   萧承渊的心火拱起,谁要这个了?主动提一次给他按摩很困难吗?   望着裴时语于转身离开,萧承渊拔高了声音,“你站住!”   裴时语居高临下看他,目光从桌上的发簪上扫过,落在萧承渊欲喷火的眸子上:“王爷莫急,不用找了。” 第15章 仿佛中了两箭   萧承渊的心口仿佛中了两箭,这个女人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回头必须给她得眼色瞧瞧。   “来人!”   萧承渊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眸光里的冷锋似乎能冻死人。   他得早些将腿治好,哪怕不为别的,也不能让这个女人回回惹火了他之后肆无忌惮地扬长而去。   裴时语出了房门后便冷静下来,萧承渊这厮固然可恨,可不能被他牵着情绪走。   疯子发疯,总不能为了一口气将自己弄得比他更疯。   只是可惜了那根簪子。   春晓直到天黑才回来,一见到人,裴时语便忍不住问她:“祖母的眼睛如何了,大夫怎么说的?”   春晓瞧着裴时语满面担忧,抿了唇笑,语音轻快地开口:“老夫人没有大碍,回安堂的大夫给老夫人开过药了,不日便能好起来。”   裴时语放下心来,问春晓:“祖母可有让你带话给我?”   春晓掏出一封信,笑眯眯地递到裴时语手里:“老夫人让婢子带给您的。”   裴时语捏了捏信封,竟然有厚厚一沓,她迫不及待拆开信封。   出乎意料的,信的内容只有一页,余下的都是银票,裴时语震惊地看向春晓。   春晓想起临行前老夫人的交待,一五一十道:“老夫人说,她瞧不上伯爷和夫人这些年的作为,对他们留了一手,偷偷将伯府的产业瞒下了,将先夫人的嫁妆也扣在了手里。   她原以为您会嫁回余家,她又行动不便,还担心黎氏惦记这些,这些年便没有动那些产业,想着到时候您出阁时,连同先夫人的嫁妆一起带走。   没料到您的缘分在王爷这里。   她料定夫人不会给您置办嫁妆,王府家大,应酬又多,虽然有王爷给您的,但您手头总得有自己的东西。   所以,从您定下婚事开始,她便着余嬷嬷暗中兑了铺子,可时间太匆忙,铺子也不是说兑便能兑出去,还得防着夫人,只能先给您一小部分。   再者,她不知道您在王府过得怎么样,不敢贸然将这些一股脑全都您,万一出了岔子,有人惦记上了,反倒对您不好,这才迟迟没有告诉您,打算等一切都弄妥之后再找到合适的时机给您。   恰好余嬷嬷今天拿回来一笔款子,王爷又看重您,婢子刚好又回去了,索性也不用再转手于人,让婢子将这些现银给您拿过来了。另外的,等盘点交割好了,陆陆续续地都会交到您手里。”   听完春晓一席话,裴时语的鼻尖一酸,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由于父亲的不作为,以及后娘的苛待,祖母这些年在伯府过得其实并不好。   她一个守寡的妇人,腿脚还不便,自己尚未无力自顾,还得想办法来庇佑当年小小的她。   她何德何能,祖母将她守了半生的家业都留给她,还为她考虑得这样周全。   不知不觉间,裴时语的眼前模糊成一片。   春晓是见过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在伯府里相互取暖的,说完老夫人的这番话,再看到裴时语这边梨花带雨的模样,也有些动容。   她想起老夫人的话,吸了吸鼻子,提醒裴时语:“您别难过,老夫人说了,您若是觉得难过了您就看信。”   裴时语展开信封,一眼便认出了祖母的字迹,许是眼神不太好的关系,有些地方还晕染了墨迹。   信的内容并不长,老人在信中告诉裴时语,“囡囡不要觉得不安,若不是有你在,祖母也不会有这多出来的十多年,这没些年里,你是祖母的希望,祖母的希望是无价的。”   裴时语从未想过,祖母为她预备了这些,既然老人家不希望这些落在父亲与后娘手里,再推辞便是拂了老人的心意,这一世她定要护好祖母的晚年。   裴时语擦干泪眼,眸光也恢复清明,问春晓:“祖母可还交待了别的?”   春晓如实道:“老夫人说,您过得好了她才会安心,请您一定好好的。”   “好。”裴时语压下眼底再次涌起的酸涩,这一世,她一定会如祖母期待那般,活得好好的。   裴时语不想让自己一直陷于这种伤感的情绪里,她深吸了口气,问春晓正事:“祖母还说别的了?”   春晓开口道:“老夫人说,让您不必担心她,若是想念了,和她写信,若是不想与黎氏打交道,将信递给余鑫,由他转交给余嬷嬷,她便能看到了。”   余鑫是余嬷嬷的孙子,余嬷嬷则是祖母的心腹,余嬷嬷一家被祖母放了籍,如今住在成康坊里,但因为余嬷嬷不想离开祖母的缘故,余鑫时常去伯府看她。   前世她与祖母也是通过余鑫传递信件的,如此不会引起黎氏的注意。   裴时语陷入了沉思。   前世她从出阁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祖母,也没有派春晓再次回伯府,祖母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些,她也从来不知道有这些东西存在。   照祖母的意思,之所以没有在出阁时将这些给她,她是担心她自己不光护不住那些东西,反而因为财帛招来灾祸。就冲她前世那副懦弱不堪的样子,她若是祖母,也会不放心。   说来也讽刺,因她回去了一趟,祖母误以为萧承渊看重她。   又因她不想祖母担心她在王府里的生活,故意说萧承渊待他很好,反倒让祖母确信萧承渊能护住她,这才提前将这些交给她。   前世她从未与祖母断过联系,一直在与她通信,一直到祖母去世,她在信中对这些只字未提,祖母手里的那些产业最终又去了哪里?   突然,裴时语想起一则曾经并未太过在意的往事。   前世她出阁后不久,裴玉琳也在当年腊月出阁了,然而裴玉琳嫁的并非黎氏因回避冲喜匆忙之中给她定下的父亲的同僚的儿子,而是风光大嫁给了一个侯府世子。   据说当时不明她在王府里状况的人还感叹过伯府时来运转,二女儿当了王妃,长女当了世子妃。   而她的祖母,却在第二年开春后回了老家青城养老,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难道祖母的东西最终到了后娘手里,成了裴玉琳的嫁妆?   裴时语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黎氏是父亲的外室,压根没有嫁妆,伯府这些年在上京过得也不甚宽裕,她当初听闻消息时以为世人是挑好话捧着说。   若裴玉琳是真的风光大嫁呢?   伯府拿什么来让裴玉琳风光大嫁?   裴时语越想越后怕。   若祖母心心念念藏了半辈子的东西最终还是落入黎氏手里,她该有多不甘呐!   裴时语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春晓看着忍不住担心起来,忧心忡忡地开口:“王妃。”   裴时语回神,意识自己这样会吓着春晓,舒展开眉头,问春晓:“祖母可和你说了,我之前用的胭脂是从哪里来的?”   春晓老老实实开口:“婢子按您交待的,说您很喜欢这款胭脂,私下问了老夫人,她说胭脂是她让余嬷嬷亲自去凝萃阁买的。”   裴时语不愿怀疑余嬷嬷。   余嬷嬷是祖母的心腹,主仆俩相互陪伴四十余年了,自从祖母彻底不能行走后,青松院的不少仆妇见祖母不可能动得了黎氏的地位,渐渐地都走了。   余嬷嬷明明能出府安享晚年,她是唯一坚定不移留在祖母身边的。   此事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寒了无辜的人的心,在厘清怎么查前,裴时语不想轻举妄动。   她收起神思,故作轻松问春晓:“有没有人为难你?”   春晓自然知晓裴时语说的是黎氏以及那些仆妇,见裴时语神色轻松了许多,暗暗舒了口气。   她想让气氛轻松些,故意颇有些气愤道:“她们是想为难过婢子来着,夫人身边的嬷嬷想使坏打婢子,被云绮拌了一跤,结果牙齿摔掉了一颗。”   说道此处,春晓意识到这是给裴时语带来了麻烦,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王妃,若到时候夫人真来找茬,您能不能不要责怪云绮,她也是因为不想婢子挨打才情急之下出手的。”   “傻春晓。”裴时语笑看向春晓,“我让云绮跟着你一起去的,又怎么会怪她呢。”   春晓这回明白了裴时语让云绮跟着她的深意,感动的同时,重新眉飞色舞起来,“谢谢王妃!”说完,也不忘替云绮说好话:“其实云绮也很可怜的。”   裴时语淡淡看向她。   春晓受到鼓励,老老实实道:“婢子观察过了,云绮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的,她因为天生怪力的原因,总是将事情搞砸,婢子都发现她被罚了好几回了,她又不善言辞,婢子瞧着怪可怜的。”   耳力极佳的云绮拎着壶热水从窗前经过,正好听到主仆俩这段对话,闻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她只是不想说话而已,她才不可怜。   云绮正要进屋,耳尖动了动,转身看向身后。   沐长史匆匆而来,问云绮:“王妃歇下了吗?”   云绮摇头。   沐长史开口:“你去通报一声,王爷请王妃去书房一叙。” 第16章 她的反应不对   裴时语觉得萧承渊是成心与她过意不去,故意折腾她,让云绮以已经歇下了的理由回了。   云绮没有动,面无表情地开口:“沐长史说,和老夫人有关。”   裴时语的眸光中现出一丝寒光,萧承渊这厮的确抓住了她的软肋。   如今她只关心两人,一是祖母,二是春晓,明知他拿祖母拿捏她,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裴时语起身,只得再次去见萧承渊。   前往澹月堂的途中,沐长史想起来前萧承渊的那张黑脸,又看了看裴时语仿佛镀了一层冰的冷脸,提前和裴时语解释:“王妃,其实今日想见您的,并非王爷,而是回安堂的掌柜安大夫。”   “安大夫?”裴时语轻轻出声,眉眼间的寒霜也松动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安大夫正是去给祖母治疗眼疾的大夫,裴时语的心不由得提起:“可是祖母那里有变故?”   意识到此事本不是沐长史的责任,裴时语的客气道:“您的意思是安大夫如今正在府里?”   夜色中,沐长史坦诚相告:“安大夫如今就在会客厅,因安大夫是在夜里求见,且他又是外男,王爷便将安大夫安排在澹月堂的会客厅等候。”   裴时语在心中暗哂,如此,似乎他还得谢他通融了,他才不会那般好心,后头总会有事情等着她的。   见招拆招罢。   裴时语深吸一口气,随沐长史步入澹月堂的会客厅。   萧承渊的书房是王府里的机密之所,一向有专人守候,她前世鲜少踏入这里,对这里的一切并不熟悉,打起精神跟在沐长史后头。   行至书房的台阶前,裴时语听见轮椅滚动的声音,回头,萧承渊正由小厮推着,也是去会客厅的。   还在室外,院内的光线晦涩,裴时语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沐长史接了轮椅,挥退小厮,推着轮椅直入萧承渊的会客厅,裴时语跟在萧承渊身后。   入了会客厅,大厅内有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在等候,他手边的案几上搁着药箱,应该是安大夫了。   众人相互见了礼。   萧承渊看了裴时语一眼,又看了眼轮椅的扶手。   裴时语垂眸,暗中翻了个白眼,顶了沐长史的位置。   萧承渊今日让她回门,又允许了沐长史替她给祖母请大夫,当着外人的面,落他的面子的便是给自己拆台。   裴时语安安静静立在萧承渊身侧,仿佛是个尽心尽力照顾夫君的小妇人。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   这几日习惯了她一幅爱搭不理的样子,这回倒是乖巧得很,倒也不是不清楚她为何有这样大的反差,有人在看罢了。   萧承渊示意安大夫落座,醇厚的嗓音在屋内响起:“安大夫深夜到访,且指名要王妃,不知所为何事?”   安大夫朝两人拱了拱手,满面算然道:“老夫今日受王妃之邀去伯府给裴老夫人看病,因老人家年年事已高,且身子骨本就不利索,人多嘈杂,有些情况没有当着老夫人说,老夫明日有事要离开上京,思来想去,还是此事还是尽早禀告王爷王妃一声。”   见安大夫面色凝重,裴时语忍不住紧张起来,唇角紧紧绷起,聚精会神等安大夫的下文。   萧承渊的轮椅停在主位,骨节分明的手指的膝上一下一下敲着,眼睛的余光瞥见裴时语攥紧了交叠在身前的纤手。   萧承渊的心绪动了下,裴氏果然很在意她的祖母,他淡淡开口:“安大夫请说。”   安大夫继续道:“老夫仔细查验过,裴老夫人突犯眼疾,应是中毒所致。然而老朽能力有限,看不出老夫人到底所中何毒,唯一能看出来的是,与王爷五年前中毒后的脉象有些相似,老夫人年岁已高,身体机能不如年轻人,若不能及时治疗,恐怕熬不过半年,所以接下来如何治疗,还请王爷王妃另请高明。”   “祖母中毒了?”裴时语的心提到嗓子眼,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祖母怎么会中毒呢?   她只是个偏居在后宅中的老夫人,谁会害她?   突然,裴时语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真的让她猜中了,黎氏他们先祖母碍事,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她们怎么敢?   萧承渊的瞳仁里也闪出一丝精光。   五年前皇后的人给他下毒,他们仗着无人能解这毒,特意在上京遍寻名医,表面上风风火火地为他解毒,太医院也好,上京稍微有些名气的大夫,包括安大夫,都被请来给他治病。   结果却是,皇后得了一个爱子心切的名声,他的毒性只能压制缓解,根不不能根除,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他听说安大夫求见裴氏,原本只是好奇他找裴氏能有什么事,没想到裴老夫人也中了毒。   萧承渊示意沐长史先将安大夫带下去,后续该如何问如何处理,沐长史自然会处理。   视线在屋内逡巡了一圈,萧承渊的视线落在裴时语身上。   她此时全然没了这几日与她争锋相对的冷傲,肩膀微微垮着,眼里雾气蒙蒙的,一副随时要倒的样子。   萧承渊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副模样,搁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忍不住出声,冰冰凉凉的:“杵着做什么,没地方坐么?”   裴时语木然看了萧承渊一眼,无心与他分辨。   萧承渊却看见,许是他开口得太突然,裴时语望向他时眼底还有尚未消散的愤怒,以及无法忽略的哀伤。   心里的弦似乎被人拨了下,麻麻的,但同时他有些不易察觉的雀跃,她这回总能同封家人划清界限了。   裴时语很快背着身子,敛起眼底的酸涩,她告诉自己她得冷静些,得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光要想办法替祖母解毒,还得查清楚这毒是谁投的,以绝后患。   方才她留意到,安大夫说祖母的脉象与萧承渊所中之毒的脉象相似,既然萧承渊如今活得好好的,说明身上的毒解了,那祖母身上的毒应该也能解,他有应对之法。   裴时语深吸了口气,劝慰了自个一会,确保自己暂时收起了对他的恨意,转身,规规矩矩地朝萧承渊行礼:“王爷。”   萧承渊被她这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以为她又要想这几日那样皮笑肉不笑地挤兑他,拧起眉头,冷冷出声:“你要做什么?”   裴时语暂时搁下对萧承渊仇恨,用那双还为干透的眸子,满脸恳切道:“请王爷救救我祖母。”   话一出口,嗓音不受控制地哽咽,潸然泪下。   前世他毫不留情取了她的性命,今生她不光不能为自己报仇,还得这般求他,这是什么世道啊。   可是,祖母能为了她隐忍十多年,她为了祖母在萧承渊面前低个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裴时语慌忙垂下头,胡乱抹着眼泪。   她不想落泪的,可是眼泪他不听话。   昏黄的烛光中,萧承渊清楚地看见她脚下的青砖上,有水花砸在地面上,晕成一朵朵破碎的水花。   他搁在木轮上的手指忍不住攥紧。   倒宁愿她挤兑她。   念头闪过,萧承渊觉得心上仿佛被缠上了一团乱麻,让人无比烦躁,他别开视线:“你想我如何做?”   裴时语擦净眼泪,抬起头,似乎用尽了积攒了许久的勇气:“妾身听闻王爷中的和祖母同样的毒,求王爷帮我祖母解毒。”   解毒……   萧承渊心底苦涩,幽幽看着裴时语:“这我帮不了你。”   “王爷的毒不是解了么?”裴时语揪着一颗心,忍不住追问。   “没解。”   他如今这副鬼样子,她身为封皇后的眼线,难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么?   姜风还没有找到前世替他解毒的神医,他还等着解毒呢。   裴时语突然像是坠入冰窖里,眼底的微光熄灭,她怎么会去奢求他会帮她呢?   他之前允她回门也好,同意沐长史帮祖母请大夫也好,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想一出是一出罢了。   他本就是性情不定的人。   裴时语木然看着萧承渊,又似在看着别的东西,嗓音轻轻地:“好,妾身知道了。”   她方才也是急糊涂了,才会不经大脑,眼前有根稻草便抓了。   她就不信只能靠他想办法。   不对。   对上裴时语决绝的视线,萧承渊的心像是漏掉了几拍。   她的反应不对。   她是真的在向自己寻求帮助,她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毒没有解。   她为何会不知道?   难道又被封家人蒙在鼓里?   她身为一个奸细,还活了两世,她前世伪装得那样好,怎么会连这种浅显的信息都不知道。   之前她被封皇后投毒不知道,他身上中着毒她也不知道,她为何什么也不知道。   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裴时语的确不知道,和世人以为的一样,她以为他是自小体弱,犯了旧疾,身子才一直不好。   萧承渊历来看不上她,担心他不喜,她不敢乱打听。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恢复了健康,她才知道他之前的那些病弱不堪的模样都是装的。   他自从恢复健康以后,变得十分忙碌,几乎见不到他人,紧接着,外头传出萧承渊要与四皇子争夺储位的消息。   眼见着裴时语要出门,萧承渊突然出声,嗓音里带了几分急切:“你等等,我让元大夫去伯府。” 第17章 真是荒唐   裴时语这回清醒了许多,顿住脚步,回头:“元大夫能替我祖母解毒?”   萧承渊的眸光黯淡了下,自然是不能的,不然他身上的毒也不可能迟迟解不了了。   裴时语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说他自己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又说让元大夫去伯府,元大夫若是解毒自然早就给他解了,显然没办法替祖母解毒。   到底哪句是真的呢?   她如今忙得很,没有心思去猜测。   问这话时,裴时语纤弱的脊背挺得直直的,立在门边,如同一只修竹,屋外的月光投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青色的地面上,仿佛一条暗河,将他们隔在两个世界。   裴时语没有等萧承渊回答,头也不回离去。   目送她离开,萧承渊的周身如同裹上了一层寒霜,难道要向她坦白,元大夫虽然不能解毒,但将来会有人替他解了?可如今人都没有寻到,她如何能相信?   萧承渊很烦躁。   这已是她第三次头也不回离开,她自重生后一直不好好同他说话,明明是她对不起他的,凭什么有那样大的怨气。   离开会客厅后,裴时语并没有着急回西厢房,而是找到了沐长史和安大夫。   找萧承渊的确是最快的,有他的身份顶着,许多事情会变得好办些。   但她试过了,他不愿帮忙,她也不该指望他。   或许她再苦苦哀求,他兴许能松口,但以他那变换莫测的性子,她没有那么多精力陪他耗。   难道除了讨好他,肯定还会有别的法子。   沐长史和安大夫看到裴时语都很意外,没想到裴时语这么快就出来了。   两人倒也能够理解,王妃担心自家祖母的病情,特来多问几句也正常。   从与安大夫交谈的过程中,裴时语清楚了,祖母中的是慢性毒,有些时日了,这种毒性不会让人立刻丧命,但会慢慢耗损人的生机,安大夫给开了药,勉强能压制十天半月,但要想彻底治愈,还得再寻高人。   得知还有时间,裴时语冷静了许多。   目送安大夫离开后,裴时语想到了那个姓胡的年轻大夫,胡大夫是第一个发现缃莹花的人,且看他表露出来的,他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   可沐长史告诉他,“入夜后,胡大夫托善堂里的人给我带了个信,他受善堂的人的邀请,出城给人看病去了,三五日才能回来。”   闻言,裴时语没有特别慌乱。   庆幸安大夫是私下找的她,他并未向伯府中人透露出祖母已经中毒之人,那人兴许还不知道她已经知晓祖母中毒一事。   她要的不光是替祖母解毒,还要找到那解毒之人以绝后患。她若是再频繁派人前往,说不定会引起那人的警觉,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最好能找个时间与祖母见上一面,祖孙俩合计合计,说不定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辞别沐长史后,裴时语径直回了西厢房,没有朝澹月堂的方向看一眼。   沐长史看着裴时语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人了,作为一个新妇,王妃似乎丝毫不惧怕王爷,且对王爷……不怎么上心,比如她这回压根不打算去看看独自呆在会客厅里的王爷。   最令他觉得诡异的是,王爷的反应也很不同寻常。   王妃好几次惹恼他,他只是自己私下大发雷霆,却从未没有苛责过她惩罚她,该让她回门回门,该帮她请大夫请大夫,该让元大夫给她诊平安脉诊平安脉,连有人求见王妃他也巴巴地亲自在一旁盯着。   难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沐长史心事重重回到澹月堂。   一抬眼,便见到萧承渊的轮椅停在门前,望着门口的方向,静静坐着。   许是月色太过清冷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落寞,似乎被烦恼缠身。   肯定是和王妃闹不愉快了,沐长史暗暗地想。   萧承渊突然开口:“她回去了?”   夜色中,萧承渊的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不像有什么情绪。   沐长史知道他说的是裴时语,点头:“王妃回去歇息了,回去前,她打听了胡大夫的去处。”   萧承渊了然,难怪他方才主动提出让元大夫给她祖母看病她没有接茬,原来是有了新的打算。   “城外安排妥当了?”   “安排好了,若胡大夫能通过考验,说明他不是封家人派来的,值得信任。”   “成康坊那边可有人盯着?”   “有暗卫在,一有动静回来通知您。”沐长史一五一十回答,但他有点好奇,“那人有什么问题?”   “不该问的不问,小心些不为过。”   沐长史默默颔首,王爷考虑事实总是很周全,若不是这般处处小心,早没命了。   接下来两天,裴时语和萧承渊除了三餐时碰面外,其余的时间都没怎么碰面。她不想见他,但他似乎很坚持,非得在三餐时叫她在一旁。   她不想花心力与他争执,反正也是要吃饭的,也就没太坚持。   出乎裴时语意料的是,萧承渊这两天做人了,没有要求她伺候,两个人也说不上话。   但只要她一靠近他,明显能感觉到身上有一股比之前浓郁的药味。   午膳后,裴时语回了西厢房,元大夫照例来给萧承渊针灸治腿。   正房寝殿内,在小厮的帮助下,元大夫帮萧承渊将下肢置于放有药材的木桶内,问他:“王爷这几日感觉如何?”   从决定给腿药浴至今,统共不过四天时间,下肢依旧没有感觉,萧承渊没有觉得腿和之前有任何不同,不过针灸的时候,腰部偶尔能感觉到酥麻的感觉,很轻微,仿若被蚂蚁咬了一口。   元大夫喜出望外,又细细叮嘱了萧承渊一遍,千万要坚持针灸按摩药浴,不能像之前那般激进,只顾解毒不管治腿。   萧承渊淡淡颔首,视线落不经意扫过元大夫打开着的药箱,落在那个眼熟的缺了盖子的玉琮瓶上。   元大夫注意到了,微笑着向萧承渊解释:“那日王爷让老朽找个机会去给王妃诊一诊平安脉,老朽借口说想要研究那胭脂里的毒物,王妃便将这玉琮凭借给老朽了,正准备待会还给王妃。”   萧承渊漠然开口:“瓶子留下。”   元大夫双手拿起玉琮瓶,递至萧承渊面前。   萧承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玉琮瓶上的裂纹,眸光沉了沉,看似随意地问元大夫:“平安脉的结果如何?”   元大夫之前给沐长史说过一嘴,以为沐长史和萧承渊说了,既然他再次问了,遂一五一十道:“王妃用缃莹花的时间不长,对身子无甚影响,其它方面都很好。只是王妃这胃疾有些年头了,需得仔细调理一番,王爷放心,老夫已经开了方子,不日便能好起来。”   萧承渊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是知道裴时语胃不好的。   前世刚成亲那两个月,她时常给他按腿,有一天按着按着,她突然冷汗涔涔的,一问,她才支支吾吾地说道胃疼,他便顺手让元大夫开了方子。   倒是不知道她这个毛病竟然有些年头了。   萧承渊狭长的凤眸里闪过一丝幽幽的光,冷冷地问:“多长时间了?”   元大夫据裴时语之前说的,如实回答:“听王妃说,从有明显的不舒服的感觉开始,有七个年头了。”   “七年?”萧承渊攥紧手里的玉琮瓶。   她嫁他时十六岁,七年前不过九岁,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患有胃病?   “什么原因?”   元大夫斟酌了下:“许是……饿的。”   萧承渊觉得这个原因十分滑稽,昌乐伯府再不入流,也是有爵位的伯府,裴时语好歹也是个嫡女,怎会连饭都吃不饱。   但萧承渊笑不出来。   成亲前打听到过,昌乐伯府的二小姐性子懦弱柔顺,在昌乐伯府里并不受宠,以为是性格使然,有些人就是不会争宠不知道讨人喜欢,当长辈的一碗水端不平也正常。   后来见她身量不差,身形纤秾合度,该长肉的地方一点也不少长,怎么也不像是挨过饿的样子。   她竟会挨饿,真是荒唐。   萧承渊的心里浮出一个缥缈的想法。   难道这便是她想活得好一点,从而去给封氏当奸细的原因?   突地,萧承渊再一次发现,他似乎对嫁了他两回的裴时语一点也不了解。   药浴过后,元大夫给他做了针灸,刚收拾完毕在靠窗的炕床上坐好,沐长史来了。   照他这神色,似乎有话要说。   元大夫与小厮十分有眼力地收拾好东西退下,萧承渊随手拉开手边的小抽屉,开口:“有何发现?”   沐长史掏出一张纸递给萧承渊:“裴老夫人给王妃写了信,云绮趁王妃不注意看了,这是默写下来的。”   萧承渊将玉琮瓶放入抽屉内,“叮”地一声,玉琮瓶与屉内的发簪发出轻微的碰触声。他关上关上抽屉,伸手:“给我。”   看完信中内容,萧承渊的浓眉紧紧拧在一起,狭眸中隐隐有怒意涌动。   他们果然开始行动了。   萧承渊抬眸,冷峻的面庞上仿佛覆上了一层寒霜:“王妃如何应对的,她可有回信?” 第18章 很想见一见   沐长史为难:“信是成康坊那个叫余鑫的小伙子送来的,人还在外头等候,看起来王妃打算立即回信,但云绮被支出来了,看不到信的内容。”   萧承渊果断出声:“备纸笔。”   沐长史很快取来纸笔,萧承渊提笔回信,书写时,瞳仁里散发着锋利的光芒。   裴老夫人会定期给裴氏写信,信中大部分是日常琐事,此次来信裴老夫人问了裴时语为何突然给她请大夫,顺便还问候了他,问他恢复得如何。   这些内容都没有问题,是身为祖母的在关心孙女,关心孙女的处境。   然而裴时语会在回信中泄露他的身体状况,余鑫拿到信后,会将此信先交给皇后的人。   对封家人而言,裴时语在王府里的作用是探听王府的动态,以及监视他的身体状况,前世她便是通过写信这种方法与封家人传递消息。   正是知晓了她们传递信息的方式,在查出缃莹花后,他便不得不继续故作虚弱,利用裴时语手里的笔,将假信息传至封皇后那里,从而让封家人放松警惕。   他不愿封家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体状况,必要的时候,他还会“代替”裴时语回信。   比如此时。   萧承渊吹干墨迹,将信塞入信封。   前世成亲两个月后,裴时语写给裴老夫人的所有的信他都看过,他知晓她与裴老夫人回信的语气,能模仿她的字迹,他可以选择让皇后看到他想让皇后看到的信息。   他唤来沐长史,将信交给他:“盯着裴氏,一旦她将回信交给余鑫,让暗卫找机会替换了。”   前世他靠扮弱为自己多赢得了些时日,那样的确稳妥,但也多了许多不必要的牺牲,今生他会选择损失更小的方式。   封氏先是放出话他命不久矣,然后假模假样地给他操办婚事冲喜,明面上是为了他好,实际上让裴氏携带毒药,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一命呜呼。   到时世人只会以为他没熬过冲喜,不会怀疑他的死因,封氏也会因此得了爱子心切的贤名,再拢一拨人心。   但是,倘若他偏偏因为冲喜熬过去了,身体状况并因此大好,且对封氏感恩戴德呢?   萧承渊的眸中闪着幽幽寒光。   封氏知道他防着她,也不愿向她低头,他若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到时她会如何应对?   盘旋多日的计划最后一步也落到实处,萧承渊突然松了口气。   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对裴氏没有隐瞒,也不打算瞒她,信是他自己写的,只要她不再同封家人牵扯不清,愿意配合他,之前种种他便可以……可以不计较。   沐长史却对萧承渊的此举摸不着头脑,斟酌着问:“您换了王妃的信,那字迹……”   他可不记得裴氏来王府后写过字,裴老夫人肯定认得王妃的字,若是穿帮了,或是王妃知晓王爷换了他的信。以王妃的性格,王爷怕是会是有有点难吧。   萧承渊不觉得这是大问题,他助她摆脱了封家人,就算有一日她知晓真相,感激他都还来不及。   萧承渊淡淡出声:“照做便是,去吧。”   *   这封信裴时语回得很慢。   祖母问她为何突然给他请大夫,且请的不是王府的大夫,她是否有难处。   裴时语得说几句王府的好话,还不能让祖母看出端倪。至于祖母探听萧承渊的身体状况,她也能理解,在祖母看来,只有萧承渊好了,自己往后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还有一点十分重要,关于中毒一事她得与祖母见面聊。   眼下倒有一个机会,九月十九日是祖父的冥诞,也是祖父祖母成亲的日子,每年这日祖母会雷打不动去寺里给祖父办一场法事。   她可以在这一日出王府与祖母见上一面,最好是能带上胡大夫前往替祖母诊治。   但此行要能成,须得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萧承渊不闹幺蛾子,不阻止她出门,二是胡大夫能按期归来。   想了想,裴时语并未在信中约定见面。   若是和祖母提了,她没去成,反而容易惹祖母担心,等到了那日,她径直去找祖母便成。   春晓拿着信去找余鑫后,裴时语拿起裴老夫人写的信,又读了一遍,看着祖母熟悉的字迹,裴时语方才一直绷紧的唇角慢慢舒展开,心底暖融融的,仿佛有东西在支撑着。   这也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必须找到在背后毒害祖母之人。   裴时语收起信件,准备同上次收到的放在一起。   想了想,忍不住又拿出上次的信读了一回,读着读着,唇角忍不住扬起,这一次的信比上次工整了许多,许是喝了安大夫的药,祖母的眼疾好了许多。   裴时语仔细对比了一番,的确是的,许是上次视线不太好的缘故,字迹间个别地方有墨晕染的痕迹,然而这一次并没有,处处都很工整。   离九月十九日还有三天,她不能什么也不做。   裴时语决心去找一趟元大夫。   照安大夫与萧承渊的意思,萧承渊以前也中过这种毒,即便元大夫不能解这毒,定然也是对这种毒极其了解的。   裴时语的信送出去后,很快便到了萧承渊手里,出乎他意料的,裴时语这回没有详细写他的身子到底如何了,没有说他吃几幅汤药,面色是否苍白之类的,仅用了一句好多了带过。   这与他想的一致,如此作答便能保有很大的余地。   念头一动,萧承渊突然很想见一见她,她是如何想的。   裴时语收到萧承渊要找她的消息时,正打算去找元大夫,但她也准备与萧承渊商量一下九月十九出门之事,得了消息后没太推辞便去了。   一进门,便对上萧承渊一双带着探究的眼。   眼下并非用膳的时辰,裴时语不知他又想闹哪一出,移开视线,淡淡开口:“不知王爷唤妾身过来所谓何事?”   萧承渊的身子往椅背靠了靠,薄唇轻启,决心先试探她:“你可知裴老夫人中的是哪种毒?”   这一点裴时语自然向安大夫打听过,这是一种□□,但是毒药安大夫没有见过的,具体的也说不上来。   此事事关祖母的健康,萧承渊此前又中过这毒,裴时语不想因为此事与他赌气,接口道:“妾身不知,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裴时语说这话时,萧承渊一直默默地打量这她,结合初次听到老夫人中毒的反应来看,她是真的不知此毒的毒性。   萧承渊不由得替她叹口气,她前世兢兢业业替封氏传了那么就消息,最终难逃一死,她先是不知她自己的胭脂里有毒,甚至不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封氏或许压根就没有太过重视她。   萧承渊的眼底滑过一丝丝怜悯,徐徐开口:“此毒中有一种重要成分,名为引魂硝,只生长于梁国太医院的药圃里,真是用来治疗头风的佳品,经有心人调制之后,便是能多人性命的慢性毒.药。”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没有从裴时语的身上离开后。   裴时语虽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但从萧承渊描述的来看,这东西理应十分罕见,忍不住问:“梁国太医院的东西为何会成为毒害我祖母的毒药?”   萧承渊冷峻的面庞上浮出薄薄的惊讶之色,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不知道这东西怎么来的?”   裴时语觉得他的问题莫名其妙,且还故意卖关子,冷冰冰道:“我若知道,还需要问王爷吗?”   萧承渊这回是真的服气了,他都提示到这种地步了,她竟然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如此迟钝之人,上辈子还能骗了他那么久,一时竟不知道是自己太无能了还是她太故意装模作样。   可偏偏地,她的神态全然不似作假。   萧承渊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大楚的引魂硝只有一个来源,靠进贡。”   裴时语这回明白了萧承渊话中之意。   贡品并不是人人都能用,大街上随处都能买的,何况这种东西还是邻国进贡来的。   但裴时语想不通:“还请王爷明示,贡品怎会成为毒害我祖母的东西。”   萧承渊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这回怀疑裴时语是故意装模作样了,他这已经相当于明说了,冷冷丢下一句:“自己想。”   说完,又恶狠狠加了句:“今日你我谈的,切勿告诉第三人,否则你祖母的性命不保。”   本来就是,这引魂硝的秘密还是前世那位替他解毒的神医说的,在大楚也就封皇后兄妹知晓,如今算上裴氏,也就他们这几个人知晓。   封氏兄妹定然不会乱说,以她祖母的性命相要挟,她定然不会说出去。   裴时语就知道,此人不会好好说话,故意拿半截子话吊着她,裴时语懒得陪他耍:“王爷若是不知道,何必特意来妾身面前卖弄。”   萧承渊的狭眸里被激起丝丝火气,是他提示得不够明显么,明明是她自己脑子不够,再开口时,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能接触到贡品的,自然是宫里的人,怎么,这都想不明白吗?” 第19章 爱去哪去哪   裴时语觉得萧承渊的猜测十分可笑,他前世与四皇子争得厉害,宫里的确有害他的理由;要说黎氏要害祖母她也能理解,可祖母与宫里的人怎会扯上关系?   并非她妄自菲薄,昌乐伯府在上京这种遍地权贵的地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若非要与宫里扯上关系,还是她从皇后那里得了一道赐婚懿旨。   萧承渊气结,都说到这等程度了,她那双眼睛竟然还在眨啊眨的,装作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简直是在侮辱他。   罢了,萧承渊的呼吸变得凶狠了些。   反正很快便能有结果,总有她醒悟的那日,开口时不免挂了脸:“爱信不信。”   裴时语并非对萧承渊说的完全不上心,他前世能够隐忍数载最后登得大位,绝不会无的放矢,总不至于拿这事戏弄她一个内宅女子。   裴时语趁机道:“妾身并非不信王爷所说,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还请王爷允妾身前去查证一番。”   还蹬鼻子上脸了,她摆明就是不信。   不识好人心。   萧承渊再也没有好声气,满脸不耐烦:“爱去哪去哪。”   反正有云绮跟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让她自己直面残忍的真相更好。   等受够了打击,应当能彻底死心了。   待裴时语离开后,萧承渊交代沐长史,不限制裴时语的活动,她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让云绮跟着。   见沐长史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萧承渊不自然地轻咳了下:“想来宫里也是乐于见到裴氏在王府里获得如此自在的。”   沐长史却觉得,应该是王爷想要让她过得自在。   不过他不敢挑破,依言下去安排。   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终于来到九月十九那日,已是午后,裴时语盯着漏钟,半个时辰之内胡大夫若是不能回来,她只能自己单独去大相国寺了。   “王妃,胡大夫回来了!”春晓的声音打断了裴时语的思绪。   裴时语起身,果然见胡元走来。   原来,春晓这两日一直在王府门口观望,一见到胡元,立即将人请到裴时语面前。   胡元本就是想挣裴时语的钱才跟来王府的,加之这几日遇见了些奇奇怪怪的事,见了些奇奇怪怪的人,自然乐意替她出力,费力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回到这里。   听说要随她外出给人看病,胡元想也不想便答应。   等沐长史和萧承渊汇报完对胡元的考验情况,再去请胡元时,人已经随裴时语外出了。   萧承渊:“……”   她动作倒是挺快。   萧承渊挥退沐长史:“随她去吧。”   裴时语到达大相国寺时,裴老夫人早已抵达,且已经做完法事。   往年裴时语这日都会随老夫人一起来,她知晓老夫人的习惯,轻车熟路找到了老夫人歇息的禅房。   裴老夫人显然没有料到裴时语今日回过来,见到裴时语,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那长满皱纹的脸上才绽出由衷的笑容:“囡囡,你怎么来了。”   裴时语方才已打量一圈四周,今日陪老夫人前来的,只有余嬷嬷。   她不愿怀疑余嬷嬷,但在查清祖母中毒一事的缘由前,还得小心些。   裴时语如未出阁时私下里那般,亲昵地搂住老夫人:“我想祖母了,想和祖母说说话。”   裴老夫人心里欢喜,孙女这是想和自己说私房话了,她吩咐余嬷嬷带着春晓和云绮留下,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   “让祖母看看你。”老夫人让她站在自己身前,上上下下打量她。   确定她没有瘦,气色也很好,老夫人笑眯眯地开口:“王爷待囡囡好不好?”   裴时语觉得祖母哪里都好,就是动不动就提萧承渊,生怕自己和萧承渊相处得不好。   她自然是不能让祖母担心的,昧着良心又将萧承渊夸了一遍,因为不太从心的缘故,言语间或有不连贯之处,夸着夸着她自己听了都觉得耳热。   这副模样落在老夫人眼里便是另外一种情态,她是过来人,也曾度过甜蜜的新婚期,以为孙女这是害羞的。   裴老夫人握着裴时语的手,不住道好:“如此,祖母也能安心了。”   两人聊了会家常,裴时语想起今日的来意,实话实说道:“祖母,孙女今日前来还有另外的目的,那日安大夫替您看诊之后来王府找到了我,说您中了毒,孙女不知谁在害您,今日是带了大夫来的,如今人在禅院外等候。”   闻言,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凝住,几个呼吸之后,才又重新恢复笑容:“那安大夫看错了吧,我一个孤寡老妇,谁会害我,囡囡别担心,再有经验的大夫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祖母这是旧疾了,祖母心里清楚得很,不用看大夫。”   “祖母。”裴时语觉得祖母这态度有些奇怪,哪有人听说自己中毒后无动于衷的,她哀求道:“左右大夫我也带来了,您就让他瞧瞧,孙女也好安心。”   “囡囡。”老夫人收起笑容,认真地看向裴时语,“祖母知晓你是好心,是怕祖母受苦。可是囡囡,祖母一大把年纪了,满身病痛,腿脚不便,日日汤药不断,祖母早就受不住了。   退一万步说祖母真的中毒了,解一次毒无异于伤筋动骨一场,祖母一把老骨头了,实在是害怕。临到头了,祖母想体体面面的,行吗?”   裴时语听懂了老人的意思,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原来这些年她老人家表现出的那些云淡风轻都是假的,她过得这样辛苦。   “可是祖母……”话未说完,泪珠子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闷在心里的话连不成句子,“孙女,孙女……”   您若是走了,孙女该怎么办?   “好孩子。”老人浑浊的眸子里也雾蒙蒙的,将裴时语搂在怀里,苍老的声音也在颤抖,“祖母没事,再活个几年没问题的,祖母还想抱上囡囡的孩子呢。”   裴时语泣不成声。   前世她体验过生不如死的感觉,她知道人得有多痛苦才会放弃生的希望。   祖母这些年定然是过得痛苦极了,可她直到自己出阁了,确认自己过得好了才说这些,光是这样想着,眼窝里的泪意便源源不断。   “好了好了。”老夫人一下一下轻拍裴时语的背,柔声道:“囡囡放心,祖母没有中毒,祖母会好好活着的,祖母还想看看囡囡的孩子出世呢。”   裴时语知晓老人说出这番话极不容易,眼下祖母这般抵触看大夫,她若是强求,祖母八成也会心软,可是那样会令祖母痛苦为难。   这几日她得先回去与几位大夫合计出能帮助祖母减轻身体上的痛苦的办法,然后再顺势提替祖母解毒的事。   裴时语擦干泪眼,从老夫人怀里起来。   老夫人催促她:“时候不早了,祖母与寺里说好了,今日在禅房里歇息一宿。王爷的身子虽然好些了,囡囡也不要掉以轻心,早些回去,与王爷共进晚膳。囡囡别惦记着往祖母这里跑,小夫妻要多黏在一起才好。”   难得见到祖母一面,裴时语不想这样轻易离开,睁着眼睛说道:“王爷说孙女可以晚些回去。”   老夫人笑眯眯地:“年轻人胆子就是大,此去王府的路途可不短,走得晚了多不安全。王爷体谅囡囡,囡囡也要多体贴王爷,不然你在外头他多不安心,早些回去,囡囡乖。”   时近霜降,天黑得却是也晚了,裴时语担心老人家看出端倪,不敢再多做分辩,只得辞别了老夫人,依言下山。   待裴时语走后,老夫人久久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眶里含着湿意,重重叹了口气。   下山的途中,胡元百思不得其解:“王妃不是说要让在下给人看病么?怎么就走了?”   裴时语只得含糊了句:“实在抱歉,病人今日还没有准备好,下回再说。”   胡元动身之前就收到了裴时语给的一部分酬劳,钱已经挣到了,便也没在说什么。   正房内,沐长史朝窗外张望一眼,看清正步入含章院的身影,顿时打起精神:“王爷,王妃回来了。”   萧承渊也扭头往外看了一眼,丢开手里的书,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坐着,淡淡开口:“摆膳吧。”   不一会,裴时语再次被萧承渊请来。   萧承渊知道裴时语今日带了胡元是去见老夫人的,见她此时连平日里敷衍他的表情也懒得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显然遇到了事。   萧承渊示意在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给裴时语倒了杯茶。   他的目光从她那黯淡的眸子上扫过,轻咳了声:“今日替老夫人解毒可还顺利?”   裴时语突然想到,安大夫提过的,祖母与萧承渊中的同样的毒,萧承渊也说过他身上的毒其实没有解。瞧他除了不能行走外,精力似乎充沛得很,比成亲那日好多了,裴时语不答反问:“不如妾身请胡大夫来为王爷解毒?”   等他这边试出个有效且不痛苦的法子,到时候祖母兴许能轻松些。 第20章 不是因为他   萧承渊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定定看了她几个呼吸才移开视线,喉结轻滚:“先吃饭。”   裴时语急于想从萧承渊这里看到试验结果,十分顺从地应下。   她怕耽误时间,先一步吃完,早早地让随伺的丫鬟准备好漱口净手用具,等萧承渊一放下牙著,便张罗着伺候起来。在丫鬟收拾的同时,着人去请胡大夫。   惊讶于她突然变得殷勤,萧承渊的眸光闪了又闪。   但他很快释然。   定是她见了裴老夫人后发现了蛛丝马迹,知晓了封家人的可恨之处,认清了谁才值得倚仗。   萧承渊的身子往椅背靠了靠。   她总算转过弯了。   搁下手里的青瓷展后,萧承渊懒洋洋开口:“瞎晃什么,这么多凳子还不够你坐?”   方才吃那样快,也不考虑她那小胃是否受得了。   裴时语的身形一顿。   时近傍晚,秋意寒凉。   她原想拿一块薄毯让他盖腿上,免得出了岔子影响试验进度。   裴时语冷冷看他一眼,罢了,就算出了岔子也折磨不到她头上。索性脚步换了个方向,就近在靠窗的炕床上坐下。   室内陷入沉寂,丫鬟点上灯。   萧承渊的视线漫无目的在室内巡视了一圈,最后拂过灯下那张看起来温婉柔和的芙蓉面,最终落在她身侧的莲花灯上,跟着跳跃的烛火轻轻摇曳。   胡大夫来得很快,随他同来的,还有沐长史。   两人同萧承渊与裴时语行了礼。   胡大夫没有与萧承渊照过面,一见到他便反应过来这或许才是王妃请他入府的原因,顿时两眼放光。等治好王爷,再也不用愁回乡的盘缠了。   不等裴时语和沐长史开口,胡元立即走到萧承渊面前:“请王爷允在下替您瞧瞧。”   胡元已经通过沐长史设置的考核,萧承渊不再对他的来历存疑,自然不再推辞。   望闻切问一番之后,胡元的圆脸上浮出犹疑之色,他再次检查了一回,才满面严肃开口:“王爷,您这是中毒了。”   闻言,萧承渊与沐长史的心底骤然跳动,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这年轻人果然厉害。   沐长史客气地开口:“还望胡大夫明言。”   胡元一五一十道:“王爷所中之毒名为引魂硝,原是治疗头风的良药,被人精心炮制之后,与其它几味本来无毒的药混一起,反倒成了害人的毒药。初中此毒时,病人会昏迷且伴有高热,约两天左右才会醒过来,醒来后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会慢慢损害人的机体,直至耗尽生机。”   他的目光从萧承渊的腿上扫过,“王爷这腿,也是中毒之后渐渐不能行走的吧。”   沐长史闻言忍不住激动起来,他说得都对,忍不住用热切的目光看向萧承渊。   萧承渊颔首,他心底同样震动,但面上不显,诚挚地看向胡元:“请问萧某这毒是否能解?”   胡元拧眉,陷入了纠结。   他能解,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倘若不解,一大笔酬劳便没有了。   此去大夏山高路远,没有盘缠何时才能回到家乡。   沐长史见状心不由得提起,他看了萧承渊一眼,问胡元:“胡大夫可是有难处?”   犹豫了一阵,胡元决心坦白:“实不相瞒,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我师父有把握能解,胡某倒是看师父替人解过毒,但只有六成把握。”   萧承渊心念一动,沉稳的嗓音里隐隐带了几分急切:“尊师可是姓沈?”   “您怎么知……”话说道一半,胡元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心一横,索性坦白,“王爷认识我师父?”   何止是认识,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   也是巧了,前世替他解的毒正是那位飞云谷的沈大夫,最擅长解毒。   萧承渊客气地开口:“萧某曾见过尊师替人治病,沈大夫妙手仁心,实乃华佗转世,今日无缘见到尊师,却有幸见到他的高徒,实乃萧某之幸。这毒,还请您尽力一试。”   胡元答应得干脆:“好,我解。”   他见过师父给人解毒,知晓该如何解,只不过没有亲手解过。既然齐王认得师父,回头他解不了了,大不了请师父出山。   一直没有开口的裴时语此时也有些激动,萧承渊的毒能解,岂不是意味着祖母的毒也能解开?   她潋滟的眸光中难掩雀跃,忍不住问道:“请问胡大夫,解毒过程是否会很痛苦?”   “这是自然,”胡元不假思索回答,“这也是此毒难解的原因之一,用人们常提的说法,大概就是差不多死一回。”   萧承渊前世经历过,心里有所准备,自然是不怕的,闻言不动声色将视线投向她。   裴时语想起了祖母,面上不受控制带了忧色,忍不住问道:“是否有不那么痛苦的法子?”   女子的愁容落入萧承渊眼里,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前世她总用这种目光看他。   那时她还不知晓封家人的真面目,是故意装给他看的。   如今她明白了谁才是值得信赖之人,定然会希望他能活得长长久久的,总会带了几分真心。   人总是要朝前看的,萧承渊深深看她一眼,幽幽道:“怕什么,又死不了。”   意识到沐长史与胡大夫在,方才的语气过于生硬,声音不觉放软了些:“胡大夫定会有办法。”   听到萧承渊的话,胡元也反省,院里的喜字还未除,说明这是一对新婚夫妻。   当着新妇的面说她的夫君差不多要死一回,是他欠考虑了,连忙为自己找补:“王妃放心,在下定会竭尽全力,尽力减少王爷的痛苦。”   裴时语收起无用的担忧,想说萧承渊痛不痛苦她并不关心,但他越是尽心,等替祖母解毒时,祖母也会轻松些。   裴时语真心实意道:“如此便麻烦胡大夫了。”   许久没有说话的沐长史一直没闲着,视线在萧承渊与裴时语的身上来回。   今日这两人的相处似乎与平日不同,王妃不再处处挤兑王爷,反而在关键时刻关心他是否痛苦;而王爷呢,一改之前冷硬之态,竟然会软着对女子说话。   就是不知这二人到底发生了何事……   与沐长史满脑子疑惑不通,胡元目前只有一个想法,早日挣到盘缠回家。   于是,胡元也不啰嗦,直接说出接下来的打算,若想赶在入冬之前回乡,须得抓紧时间解毒。   他需要三天时间做些解毒前的准备,希望萧承渊这边也早些准备好。   萧承渊自然希望早日解毒,应承下来,命沐长史从旁协助,再请元大夫配合。   商定解毒一应事宜后,沐长史和胡元离开,萧承渊挥退了丫鬟和小厮,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重新拿起茶盏,修长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青瓷盏上的纹路,眼角的余光一直停在裴时语身上。   他想看看,她是会选择留下,还是前几天那样直接离开。   裴时语很是纠结,方才胡大夫提到他给萧承渊解完毒便会离开时,她想邀请祖母来王府,请胡大夫给祖母瞧一瞧。   胡大夫医术高超,说不定不光能帮祖母解毒,还能有办法缓解祖母身上的病痛。   但她清楚得很,这个想法无异于异想天开,萧承渊连她都厌弃,怎会同意她接祖母来王府,向他开口等同于自取其辱。   倘若是什么都不做便让祖母错过解毒的机会,她不愿,也不甘心。   久久不见她反应,萧承渊觉得她的纠结十分可笑。   不就是之前她回回都没有好脸色对他,今日想通后突然变了态度,面子上过不去么。   萧承渊牵了牵唇角,复又恢复成平静如水的模样,轻启薄唇:“裴时语。”   裴时语正纠结得出神,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转头看向他时,面上仍带着颓然情绪,眼底又有些决然。   萧承渊的胸膛里剧烈起伏了几下。   裴时语不想让祖母错过胡大夫,她决心豁出去,松开紧抿的唇角,终于出声,但先问了句:“王爷有何吩咐?”   她并未提出离开。   萧承渊搁下手里的瓷盏,指了指自己的腿:“帮我按摩。”   胡大夫和他师父当年的诊断一样,等毒解了腿自然也能好起来,但若要早些站起来,还得辅以针灸按摩的手段。   裴时语当然听到了。   今日她有所求,纵然不情愿,不得不蹲下身子,替萧承渊按摩。   萧承渊的视线落在裴时语乌黑的青丝上,顺滑柔软,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唇角轻勾。   今日起,事情总算变得不一样。   裴时语不再纠结,抬眼,用她那灼灼的眸子看向萧承渊:“王爷,妾身有一事相求。”   对上那双拥有饱含情绪的眸子,萧承渊觉得今日的夜色比平日里更可人了,压下唇角,波澜不惊地开口:“何事?”   裴时语诚恳道:“妾身的祖母与王爷所中之毒相同,在未查清下毒之人之前,以免打草惊蛇,妾身不敢贸然带胡大夫去昌乐伯府,所以恳请王爷,允妾身带祖母来王府解毒。”   萧承渊眸底的幽光倏地熄灭。   敢情她还不知晓毒药来自皇后之手,方才的担忧全是因为她祖母?! 第21章 不讲人话   萧承渊转动轮椅车轮,退步与裴时语隔开三尺距离。   裴时语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瞧他翻书般转换的脸色,心沉到谷底,唇角也不自觉撇下来。   这便是说不通了。   可她不愿放弃,直起腰杆,殷殷看向萧承渊,豁出去般道:“王爷的恩德妾身没齿难忘,日后有但凡有用得到妾身的地方,自当竭尽心力,不使王爷白白助我一场。”   对上子女子恳切的目光,萧承渊呼吸停了一息,胸口的窒闷之感不断翻涌,搁在膝上的手攥成拳。   自从得知裴老夫人也中了毒,他便猜出,这应是封家人为了要挟裴时语耍出来的手段之一。   难怪前世裴老夫人去世后,她曾沉寂了许久,不再与那些人传递信息,想来她那会应当是心灰意冷了。   既做出不让她再与那些人有牵连的决定,且她好不容易向自己开口。   罢了,萧承渊将视线撇向别处,遮掩住眼底的黯然。   她既然不愿坦白,耐心等着便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那日。   但心底仍旧不畅快,再开口时,嗓音又干又冷:“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裴时语这下着实惊住,眸底的讶异之色难掩,心砰砰直跳。   她轻轻咽了咽,忍不住确认:“王爷同意了?”这么容易?   不同意能如何,萧承渊瞪她一眼,难道让她再回去找那些人?   原本就打算私下找机会让元大夫去给老夫人诊治的,如今换了胡大夫更好。   胡大夫初到上京,认识他的人不多,知晓他的实力的人更加不多。   只要那祖孙俩不主动向封家人透露,封家人不会看出裴老夫人身上的异样。   但此事攸关他与封家人的博弈,还是得同她强调:“胡大夫在府中一事不能让外人知晓,倘若走漏了风声,老夫人年事已高,想来这毒也就没有必要解了。”   裴时语听懂了话中的威胁之意,心火突起,这人明明做了件好事,偏偏不讲人话。   她当然不会走漏消息,可这厮竟然再次用祖母的命要挟她!   为了顺利接祖母入府,只得认真表态:“王爷放心,此事除了我们祖孙二人,伯府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萧承渊漠然点头,转动轮椅车轮,用背对着裴时语,“你走吧。”   裴时语恨不得立即将这好消息告诉祖母,乐得不用多做停留,辞别萧承渊。   确认脚步声消失,萧承渊转动轮椅,看向裴时语方才停留过的地方,久久才收回目光。   而后忍不住自哂,他本该理智些。   *   裴时语决定亲自去请老夫人。   身为出嫁女,且夫君仍在“病中”,她清楚自己回娘家的确频繁了些。   外头的人都在说萧承渊抬举她,虽不知到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他既然没有规定她不能出门,想来她出门对他无甚影响,他既然不压制那些流言,她顺势行事也好。   祖母今日拒绝看诊的态度过于坚决,她还得亲自去请才能安心。   照胡元所说,解毒之前有些准备工作要做,祖母这里也得有所准备。   清晨,裴时语匆匆用过早膳,再次带着春晓与云绮前往大相国寺。   裴时语觉得悲哀的是,祖母这个年纪,理应是儿孙绕膝,在府里颐养天年。因她并非父亲的亲生母亲,得不到真正的关心,伯府里的人压根不会关心祖母人在哪里,大老远来相国寺,陪着她的只有余嬷嬷一人。   唯一的好处是方便了她,她这回直接将祖母接到王府便好,而不用同伯府里的人周旋。   裴时语到达禅房时,是余嬷嬷来开的门,裴时语进屋,发现老人家头垂得很低,提着笔,似是在誊写什么。   老人听到动静抬头,待看到裴时语后大吃一惊,丢开笔:“囡囡怎么又来了?”   话刚落音,老夫人连忙补充:“囡囡不要多心,不是祖母不想见到囡囡,实在是太过意外。但祖母不得不说你两句,王爷连月病着,身子骨才好一点,你这当妻子的总是不守在身边,怎能如此任性。”   裴时语当然知道祖母不是嫌弃她来得勤,也只有祖母这样全心全意为她好的人才会时刻考虑她在王府的处境。裴时语眨去眼里的涩意,亲昵地同老夫人说道:“祖母多虑了,王爷不会怪我,他见我思念祖母,特意叮嘱我邀请祖母去府上小住几日。”   她也是没有办法,祖母希望看到她与萧承渊琴瑟相合,若是由萧承渊相邀,祖母同意的可能性更大些,只能借他的名头来用用。   裴老夫人拉住裴时语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时语,浑涩的眸光闪动着:“王爷真的这样说?”   裴时语鲜少同老夫人说谎,还是这种弥天大谎,说出口后有些不自在,白皙的耳尖不经意犯了红,硬着头皮点头:“嗯。”   裴老夫人自然不会想到一向乖顺的孙女会扯这种谎,又见她这般害羞的模样,不再怀疑,长满皱纹的脸上绽出笑容,语气里说不出的满意与欣慰:“我们囡囡是有福之人,王爷也是极好的。”   裴时语趁机开口:“那祖母随我一道去吧。”   老夫人笑着看了裴时语一会,没有着急开口,过了一会才无奈道:“祖母也很想去看看囡囡的家,也很感激王爷受邀,只是这段时日祖母手头上的事多,只能先多谢王爷的好意。囡囡一定要回去同王爷解释,祖母并非拿乔,实在是抽不开时间,等忙完这些时日,祖母再去囡囡家里做客。”   裴时语急了,脱口而出:“什么事这样着急?就不能先放放?”还有什么事情比解毒一事更重要。   裴老夫人看了眼一旁的余嬷嬷,笑着打趣:“你瞧瞧,我的囡囡真的长大了,已经迫不及待想让我见见她的夫君她的家了。你告诉王妃,我这回为何在大相国寺多停留一日。”   “祖母……”裴时语看了余嬷嬷一眼,唇动了动,终究不敢冒险说出她的本意是要去替老夫人解毒。   “王妃,”余嬷嬷笑盈盈地开口,“老夫人这回特意多停留一日,实则是与人有约。您如今嫁得好,王爷又敬重您,老夫人觉得,是时候将她与伯爷的产业以及先夫人的嫁妆交给您了。今日老夫人约了掌柜和管事,那些产业该兑的兑,该盘点的盘点,等弄妥当了好交给您呐。”   原来祖母最近在忙这些,裴时语心底感动,眸底涌动着浓浓的孺慕之情,“祖母,孙女如今什么也不缺,来日方长,这些并不着急,祖母还是先陪我去看看吧。”   老夫人握着裴时语的手,“好了,囡囡,祖母会去的,再多给祖母两日,将约好的人先见了,将这些都处理好了,再去囡囡家做客。掌柜管事们都很忙,咱们不能无缘无故就改时间。”   裴时语说不出反驳的话。   这些年来,祖母在伯府里过得并不好,父亲的无视与后娘的苛待她都看在眼里。祖母之所以心心念念将手里的东西都给自己,是因为给他们她实在不甘心。   祖母没有血亲,这是老人家的心愿,她若是推辞,老人家会更加为难。   如今祖母出来一趟十分不易,她总不能只得退而求其次:“祖母什么时候能忙完?”   老夫人这回回答得很快:“两日之后。”   裴时语算了下时间,两日之后正好是胡大夫着手给萧承渊解毒的时间,刚好来得及,只好道:“那到时候祖母一定要来。”   老夫人点头:“祖母一定会去。”   得到肯定答复,裴时语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祖孙俩又说了会家常话。   裴时语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书案上,她看到进屋时老夫人正在抄的经书,眉头不由得蹙起。   祖母给她回过两次信,第一次是她写了后直接交给春晓的,由于祖母视线不太好的缘故,书信上的字迹微微有些潦草,个别的地方还有墨点。第二次的信却很工整,她拿会还以为经过安大夫的医治之后,祖母的眼疾好了许多。   如今,祖母的字迹又恢复到了第一次回信时的那样。   裴时语忍不住开口:“您的眼睛不舒服,就多歇歇,接下来的经文我替您抄。”   “不用啦,”老夫人露出慈祥的笑:“多亏了囡囡给我请了大夫,我如今好多了,这是给你祖父抄的经文,难得来了,我就多抄些。”   裴时语眼底酸涩,老人家是故意安慰她呢。   安大夫说了,他开的药只能压制一段时间   好在到了王府便能彻底根除。   裴时语还想跟老夫人再说说解毒的事,但余嬷嬷一直跟着,加上管事掌柜陆陆续续来了,老夫人催她回去,祖孙俩再也没有单独找到机会说话。   回王府后的两日,裴时语觉得时间过得尤其慢,她恨不得立即将老夫人请来,可又不忍耽误她手头上的事。   第二天傍晚,裴时语再次收到老夫人的信。   这一回还没看清信里的内容,裴时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两天不见,祖母的字迹又变得工整了,信纸上一个墨点也没有,和第二次一样。 第22章 有问题   裴时语一遍遍看信中内容,攥着信纸的指尖微颤,脚下也有些站不稳。   “王妃。”   云绮提了壶热水进屋,见状立即飞奔过去,眼疾手快扶住裴时语。   春晓原本在准备洗漱用具,听到动静转身,也匆匆跑到裴时语身侧,“王妃怎么了?”   “没事。”裴时语轻轻摇头,另一只手捏着信,借着云绮的手劲挪着步子行至窗边的炕床上,颤着唇,吩咐春晓:“将祖母之前的信取来。”   春晓小跑着去取信。   见裴时语已在炕桌前坐好,且重新展开信纸,云绮取来莲花灯,双手握着灯盏,小心翼翼置于炕桌上,而后不声不响退至裴时语身后。   信的内容并不长,裴时语已不记得自己读了多少遍。   信中,祖母告诉她裴玉琳的亲事已取消,信安侯府的侯夫人看中了裴玉琳,两家的姑娘已在私下开始走动。   伯府明日举办小宴,邀了房家的姑娘来府里做客,到底是自家姐妹,她虽嫁给了王爷,日后还得靠着娘家,与家中兄弟姊妹守望相助,祖母说柳氏预备给她发帖,让她不要推辞,明日回去参加小宴。   裴时语却觉得,祖母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祖母知道她的心思,也知她这些年在黎氏母女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她不光对黎氏母女没有好感,对父亲的无视一直也是心存埋怨,祖母不可能劝她与裴玉琳她们守望相助。   若祖母对他们心存希望,怎会宁可受尽苛待,也要守住那些产业,且无论如何也不愿交给他们。   信绝对有问题。   春晓的动作很快,很快便拿到了之前收到的两封信。   裴时语展开对比。   第一封信是春晓亲眼看到祖母写下的,运笔习惯和那些偶尔出现的墨晕与她前几日在禅房里看到一致。   然而这第二封和第三封确实也是祖母的笔迹,但十分工整,上次看到这样的信她还以为是因为祖母的眼疾好了。   然而,照安大夫和胡大夫的说法,祖母因为中毒的缘故,身体机能会越来越差。照此推断,祖母的眼疾只会越来越严重,她之前觉得祖母的眼疾好了只是她期望相信那是事实,真实的情况是,祖母的字迹应不会好于之前的才是。   可她不光今日收到的信却很工整。   不光如此,她前世收到的所有的信都十分工整。   前世她出阁后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不知祖母眼疾严重,更不知祖母中了毒,她从未怀疑过哪些信有可能不是出于祖母之手。   这信到底是谁写的,谁冒充了祖母的笔迹?   既然这不是祖母的笔迹,祖母对信中的内容是否知情?   写信之人邀她回去,就不怕她与祖母见了面对峙吗?   裴时语感觉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凉水,浑身都是冷的。感觉脑子里如同塞了一团乱麻似的,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绞得她脑仁隐隐作痛。   春晓见她突然面色苍白,仿佛受了很大刺激的样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裴时语:“王妃您怎么了?”   经这一提醒,裴时语收起满目惶然,问春晓:“余鑫呢?”   “在二门外候着。”   前世也是这样,每回余鑫送完信后都不会直接离开,而是先等等,等她回了信之后再将信带回去。   裴时语如水的的眸光有暗流涌动,她轻轻地说道:“你告诉他,今日就不回信了,托他告诉祖母,我知道了,会回去的。”   对方既然能冒充了祖母给她写信,想来她的回信未必会到祖母手里,那么这信她不回也罢。   此信疑点重重,她甚至怀疑祖母的本意是劝她别回去。   但她不得不去,得看看到底谁在捣鬼。   她恨不得此时就回去,但收到这样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若是急吼吼去问罪,反而让人瞧出端倪。   冷静些,她告诉自己。   春晓不放心裴时语,看了云绮一眼,云绮会意,朝门外走去。   *   夜深了些,正房书房内灯火通明,萧承渊端坐于书案前,梳理接下来的计划。   经他底下人有意宣传,如今上京人人皆知,皇后娘娘请高人为他操持的那场婚事起了奇效,病人膏肓的齐王起死而复生了,能下床了。   虽说腿疾痊愈无望,命确实保住了。据王府的仆人透露,听说那位冲喜娘子温婉美貌,日日在王爷跟前伺候,深得王爷的心,且她又确实给王爷带来了好运,如今在王府里受宠得很。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   风声已放得差不多,有之前借裴时语的手传递的信息在,再过几日也该去宫里请个安,亲自在皇后面前现现身,否则,封皇后那颗多疑的心该无法安放。   等老夫人也解了毒,裴氏这一回理应心甘情愿配合她。   沐长史叩门而去,萧承渊抬眸看他,醇厚的嗓音在屋内响起:“何事?”   沐长史开口:“裴老夫人给王妃来信了。”   萧承渊的浓眉凝起。   裴氏今日和他提过,想找一处安静些的院落安置她祖母,上京人人皆知他如今十分“宠爱”裴氏,他自然要应承。   晚膳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十分兴奋,言语时不再一幅爱答不理的模样,会十分有眼力地替他布菜,连走神时唇角都会微微翘起。   那祖孙二人明日就要见面了,今日还特意写一封信,萧承渊直觉有事。   萧承渊搁下笔,示意沐长史说。   沐长史一五一十道:“据云绮看到的,信安侯夫人看中了裴家大姑娘,预备求娶裴家大姑娘。裴大姑娘邀了信安侯府的姑娘参加小宴,老夫人劝王妃明日回去,兄弟姊妹间得守望相助,似乎是想让王妃去给裴大姑娘作面子。”   萧承渊的身子往后靠了靠,骨节分明的手置于桌上,眸光微动。   裴氏出阁前不被家人所喜,前世她在王府里的境遇算不上好,除了老夫人给她写信外,没有兄弟姊妹来看望过她。如今见她“受宠”倒是指望上了,可见骨肉亲情算不得什么,趋利避害才是世人本性。   萧承渊出声:“回信呢。”   “王妃不打算回,让云绮转达余鑫,她明日会回去。”   萧承渊坐直了身子,搁在书案上的手指有节奏地轻叩。   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   据他的了解,每回裴老夫人来信,裴氏必会回信。   不过她不回信也并非不能理解,她们本来就约好了明日见面。   她理应乐于去参加小宴,虽不知她参加小宴时心情如何,能在参加完小宴后将她祖母接来,她定是十分情愿的。   萧承渊淡淡开口,从声音里看不出情绪:“随她吧,盯着与她接触的人。”   好不容易让她脑子转弯,不能功亏一篑。   沐长史斟酌了下,徐徐道:“属下来前查了下,信安侯府与伯府尚未定亲。”   萧承渊轻叩书案的手指一顿。   封皇后当初选人的标准他也清楚,论长幼,昌乐伯府理应选裴玉琳待选。前世他开始怀疑裴时语时,昌乐伯府与信安侯府早已过礼,只等亲迎。   可这会昌乐伯府与信安侯府尚未定亲。   小小昌乐伯府,怎会有胆子在皇后面前弄虚作假。且信安侯府虽不在上京,但也并非无名之辈,他们的依仗是什么。   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萧承渊的脸色沉下来,眸光里有寒意掠过:“继续查,为何当初是王妃待选,昌乐伯府是如何换人的。”   沐长史打起精神:“明白!属下这就让人去查。”   萧承渊沉声补充:“明日派两名暗卫跟着王妃,确保王妃与裴老夫人安全回王府。”   沐长史猛地看向萧承渊,或许王爷远比他自己以为的更在意王妃。   沐长史郑重应承,他看了眼漏钟:“王爷,明日一早胡大夫会来替您解毒,您早些歇息。”   *   第二日才用过早膳,裴时语便接到请帖,帖子是裴玉琳亲笔所写,大意是姐妹多日不见,甚是想念,想邀她回府小聚,一起去祖母跟前尽尽孝心。   若不是多活了一回,她会欣然前往,但凡有人愿意代替她在祖母前尽孝,哪怕明知这番话里只有一分真心,她都会感激涕零。   裴时语接了帖子,郑重打扮了一回。   如今她深受萧承渊“宠爱”的谣言漫天飞,她今日还真得好好利用这身份。   裴时语才到裴府,管家立即喜盈盈迎出来,边招呼裴时语进屋边吩咐丫鬟:“快去通知大小姐,王妃来了。”   裴时语不知他这回的热情是在图什么,不动声色随管家进门。   才踏入花园,便见一身浅碧色衣裙的裴玉琳已在门口候着,一见到裴时语,便冲她绽出个微笑,作势去挽裴时语的手臂,温温柔柔地开口:“我原想着,妹妹这会该到了,便提前候着了,几日不见,妹妹越发水灵了。”   裴时语不动声色避开,裴玉琳此人一向清高,从不会对家中姊妹这般客气。   裴玉琳伸出去的手一顿,眸底寒光一闪即逝。   裴时语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四周,不远处,裴玉欣与裴玉萱正陪着个衣着光鲜的陌生姑娘,在敞轩里说着什么。   她心下了然,这位应该是信安侯府的姑娘了。如此看来,裴玉琳定然十分满意这桩亲事,卖力得都不像她。   裴时语冲她微笑了下,且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裴时语随着裴玉琳前往前方的敞轩,裴玉萱怯怯地同她打招呼:“二姐。”连一向对她没有好脸色的裴玉欣忍着脾气,规规矩矩同她道了一声:“二姐姐。”   随着裴玉欣靠近,一阵熟悉的香味盈来,裴时语顿时变了脸色。 第23章 没有来临(含入V公告)……   凝萃阁的胭脂之所以卖得极贵,不光是因为易上色不晕水,用料上乘包装精美,最重要的是,气味独特格外好闻,十分有辨识度,因此深受上京贵女的喜欢。   光是胭脂盒就得花十两银子,更遑论整个胭脂,最便宜的也得三十两。   她出阁前每个月的月钱只有八两,裴玉欣裴玉琳两姊妹与她一样,她们有黎氏补贴是不错,但远远没有随随便便就能去凝萃阁买胭脂的能力。   更何况,黎氏对裴玉琳寄予厚望,有好东西都会先紧着她,不可能在裴玉琳还没有用上凝萃阁的胭脂的情况下给裴玉欣。   既然如此,裴玉欣的胭脂从何而来,与她之前那盒有毒的胭脂之间是否有联系?   裴玉欣已经忍够了裴时语。   她自进了院子后脸上始终挂着浅笑,却一直不言不语,全然没有之前面对她们姐妹时的顺从。   不就是当了个破王妃么,齐王再尊贵也不过是个残疾人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   裴玉欣的眸中闪过一丝怨毒,再开口时语气带了些不耐烦,“既然二姐姐到了,咱们去屋里说话吧,冷死了。”   裴玉琳闻言脸色一僵,不动声色警告裴玉欣一眼,而后温温柔柔地对身旁的华服女子开口:“让敏芬妹妹见笑了,我三妹妹性子心直口快,姊妹间常常没大没小的。”说完又看向裴时语:“好在二妹妹向来敦厚大方,从不与这妮子计较。”   说罢一幅恍然大悟状,她先是向房敏芬介绍裴时语:“瞧我糊涂了,忘了给二位介绍,这是我二妹妹时语,如今是齐王妃,最是温婉贤淑。”   接着又要要向裴时语介绍房敏芬。   “我认得这位姑娘,”裴时语微笑着回望裴玉琳一眼,接过她的话头,诚挚地开口,“你一定是王祭酒家的姑娘了,常听姐姐提起,王家哥哥有位蕙质兰心的妹妹,今后既是一家人,妹妹可要常来。”   闻言,在场的几位姑娘皆变了脸色,连一直毫无存在感的裴玉萱也忍不住朝裴时语投去震惊的目光。   房敏芬也是待嫁的年纪,从裴时语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意味,裴大姑娘与王家是一家人?齐王妃年纪虽轻,却也是嫁了人的,会不知这话不能乱说?   裴玉琳没料到一向谨小慎微的裴时语竟然会当着房家人说出这般隐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但她很快稳定好情绪,目含警醒看向裴时语,笑着嗔怪道:“二妹当真糊涂了,都是儿时的玩笑话,妹妹竟然当真了,下次可不能胡说了,没得还影响了王家兄长。”   说完脸上的笑容更加大度温柔:“好了好了,咱们言归正传,这位是信乐侯府的二姑娘,闺名敏芬,你唤她敏芬妹妹即可,才来上京不久,你之前没见过。”   裴时语心里冷笑,裴玉琳与王家公子连庚帖都换了,到她嘴里竟然变成了句玩笑话,这也就能骗骗初来上京的信乐侯府人。   裴时语惊讶,假意作出歉疚的表情,“实在对不住大姐姐,你与王家哥哥定……”意识到又说漏嘴了,生生止住后半句话,十分过意不去道,“抱歉抱歉,是我误会了。”   话说一半留一半,已足够令人遐想。   虽不知裴玉琳如何与信乐侯府搭上的,信乐侯府若是被骗,她已经提醒过。   信乐侯世子若是与裴玉琳早已狼狈为奸,既是初到上京,想来并不知晓裴玉琳在父亲的一众同僚的儿子眼里如皎皎明月般存在,说他与王家公子有牵扯也不算误会她,也足够膈应他们一阵。   该说的说了,裴时语没有给裴玉琳作配的打算,施施然道:“今日原是想回伯府探望祖母,不知敏芬妹妹也在,我这贸贸然过来,实则是打扰了,你们慢慢玩着,我先告辞。”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裴玉琳嘴角噙着笑,后槽牙咬得生疼,恨不得撕了她。   几日不见,还真是硬气了,都怪她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母亲,非得说裴时语会乖乖听话。   房敏芬神色未变,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依旧笑盈盈地看着裴玉琳。   裴玉琳说今日的小宴邀请了齐王妃,显然齐王妃根本不是冲小宴回来的,姊妹间的感情也不如她们说的那般亲密。   这裴家大姑娘似是之前与人有瓜葛,回头让哥哥查查这保媒的人究竟是何用意。   裴玉欣知道今日于姐姐而言很重要,对裴时语一忍再忍,忍得都快炸了。   一想到她方才阴阳怪气的样子,裴玉欣的脚步不由自主追了上去.   不就是个瘸子王爷么,虽说病好了些,谁知道他还会不会犯病,能活几日还不知道呢,有什么可神气的。   然而,走在裴时语身后的云绮突然转头,裴玉欣立即想起上次手腕脱臼一事,顿在原地。   *   同一时刻,晓荷院内,黎氏正哼着小调看账,晏姨娘进屋,黎氏头也不抬:“拿回来了吗?”   晏姨娘深吸了口气,双手将胭脂盒捧至黎氏面前,小声道:“拿来了。”   黎氏放下账册,慢悠悠打开胭脂盒,一盒胭脂少了接近一半,心疼得不得了,两道细眉顿时打上了结:“怎么回事?”   晏姨娘战战兢兢地开口:“三小姐喜爱这胭脂,分走了一部分。”   黎氏顿时火了:“我怎么和你交待的,这盒胭脂不能用,让你好好看着,你看成这样?”   晏姨娘有苦难言。   三小姐在夫人在妆奁里翻到了这盒胭脂,喜欢得紧,就要拿走。   三小姐泼辣,夫人又护犊子,她除了苦苦哀求,根本拦不住三小姐。   晏姨娘十分熟练地跪下来,头垂得低低的,“是婢子误了事,请夫人责罚。”   黎氏居高临下看着晏姨娘,满头青丝里熬出了白发,也不复当年标致,且十多年一如既往的乖顺,大度地开口:“好了好了,我罚你做什么,不过提醒你,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小心些为上。”   她刚才算了下,等那老太婆手里的东西全到了自己手里,凝萃阁的胭脂还不是随便用。   不过此时还不能用,免得被老太婆发现,换了她孙女的东西。   好在老不死的也蹦跶不了几天。   黎氏将胭脂收入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问黎氏:“花园里那边什么情况,那小贱人到了吗?”   晏姨娘听到黎氏对裴时语的称呼,心下感慨,到底不是正经人家好好养大的,即便做到了伯府夫人,还是少不了那股子斤斤计较味。   她垂下眼眸,谨慎地回答:“已经到了,去见大姑娘她们了,婢子派了人盯着,一有情况会来禀告。”   黎氏不以为然道:“你也太多心了,能有什么情况,那贱蹄子虽封了王妃,还不是裴家的女儿,难道她还能和娘家撕破脸不成。她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且我儿马上就会是信安侯世子妃,她但凡想以后活得硬气些,还不是得和娘家搞好关系。”   晏姨娘心想,那可未必,出阁后的二姑娘似乎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但她肯定要让人盯着那头,万一出了岔子,受责罚的不还是她与她的女儿。   想到女儿,晏姨娘攥紧了拳头,脸上的表情又恭顺了几分:“夫人说得对,只是那件事情之后,房家还没有媒人上门,这万一……”   黎氏听了这话笑出来:“放心吧,这婚事铁定能成。”   晏姨娘不知黎氏为何这般笃定,但仍不得不提醒她,要真出了意外,夫人定会怪自己没有提醒她,回头又要牵她和女儿。   晏姨娘斟酌道:“婢子不是说着婚事不能成,毕竟出了那事,这亲事还是尽早定下来得好,万一大姑娘的肚子……”   黎氏笑眯眯地:“你多虑了,没到那一步。”   见晏姨娘诚挚地很,黎氏看着也高兴,也不介意多教她些:“你是不知道这世家贵族的脾性,对于名节闺誉看得极重,信乐侯世子冒犯了我儿,倘若不将我儿娶回去,回头闹开了,信乐侯的名声也就臭了,儿女的嫁娶也会受到影响。”   晏姨娘惊讶,还好没到哪一步。   她很想问,万一信乐侯府像您一样不要脸打死不娶,回头闹大了吃亏的还不是姑娘家。同为母亲,明明定了不错的亲事,怎么为了攀高枝允许女儿拿清白作赌。   晏姨娘知道在这方面无力劝她。   夫人年轻时明知伯爷有了婚约还自荐枕席,以外室的身份为他连生三个孩子,的确不是那种在意名声的人。   “好了。”想到马上就有大笔进项,大女儿的亲事明朗,底下的人也听话,黎氏心情十分好,“别东想西想的了,将心放回肚子里,你将萱儿教得很好,回头我会按你的心愿,为她选一个老实忠厚的读书人的。”   “多谢夫人!”晏姨娘的眼光顿时亮起来。   黎氏笑得意味深长。   可不是么,人选她早就物色好了,绝对符合晏姨娘的要求。   正在这时,门外丫鬟突然求见,一问,原来是从小花园来的,丫鬟告诉黎氏,裴时语没有认真作陪,露了个面后便走了。   黎氏敛起笑容,眸光里有寒光闪现。   倒是低估了这小贱人,翅膀真硬了,特意让人在信里给她强调了,竟然连她祖母的话都不听了。   *   离开花园后,裴时语径直去了青松院,祖母与余嬷嬷都不在,只有一个粗使婆子在院子里晒太阳。   这与裴时语估计得差不多,那人既然敢让她来,肯定不怕她对峙,最大的可能性是祖母不在,她多等一等便是了。实在不行,趁萧承渊最近好说话,硬着头皮求一求她,总归是能找到人的。   虽没有见到祖母,也不算一无所获。   出阁前夜祖母才将胭脂交到她手里,若买到的胭脂没有问题,那便是被人用掺了缃莹花的调换了。   府里能不动声色调换胭脂的,无非是那几个人,今日从裴玉欣那里闻到了同样的胭脂味,便可以肯定,左右不过是裴氏母女。   房门是锁上的,粗使婆子进不去,不过裴时语有所准备。   祖母放备用钥匙的地方她知道,在窗台上她幼时种下的一株墨菊下。   那时祖母怕她受委屈的没地方去,又怕自己不在家,于是特意给她留下备用钥匙,如此她便可以随时进屋。   裴时语拿了钥匙,打开房门,一桌一椅皆是她无比熟悉的。   她来到寝室,在祖母常坐的炕床前,脱了绣鞋,盘腿坐下。   炕桌下有一个锦盒,裴时语知道这个盒子,放着她幼时玩过的一些小玩意,盒子尚未盖上。   裴时语起了玩心,将锦盒挪至炕桌上,往里头翻了翻,她幼时玩过的拨浪鼓还在,祖母给她剪的剪纸也还在,这些东西下方压着的是一沓信。   信封上的署名是她的名字,裴时语数了数,一共十二封。   信封尚未封口,裴时语拆开信来读。   字迹略有些凌乱,墨点也令她觉得很熟悉,可是读着读着,裴时语的眼泪模糊成一片,她再也读不下去。   她将所有的信摊开一一对比,一共十二封,一月一封,每一封都写好了日期。   可那些日期根本没有来临。 第24章 去伯府   裴时语忍着心酸,将所有的信都看了一遍。   信的内容都不长,都是老人家对她的谆谆叮嘱与鼓励,教她大胆些,劝她自信些,鼓励她她很好,却不如前世那般,鲜少提及萧承渊。   显然,她前世收到的信并非祖母亲笔所写,而是被人篡改过。   隐隐地,裴时语的心中有不好的感觉,祖母先是忙着将手中的产业都盘点了交给她,接着在中毒了的情况下拒绝解毒,如今又提前将一年后的信都写好了。   仿佛……她已知晓自己的结局,是在有条不紊处理后事。   祖母到底在作何打算,她经历了什么?   照安大夫所说的,祖母身上的毒若不解开,她根本活不过半年。   可祖母前世开春后便离开了上京,前世祖母离开上京后,她每月都能从祖母那里收到一封信,一共持续了一年,那会祖母的身体如何,她离开时有没有解毒?   如今这信的日期竟然提前了。   裴时语如坠冰窖,越想越觉得祖母存了死志,而她为了怕自己担心,这才特意留下了信。   究竟是谁逼得祖母非得如此?   既然黎氏母女敢在她的胭脂里掺毒,祖母所中之毒是否与她们有关?父亲对此是否知情,他是否真的丧了天良?   裴时语再也坐不住,她必须去问一问父亲。若果真如此,她并不介意大义灭亲一回,他眼里从来没有她这个女儿,她也不需要那种丧尽天良的父亲。   裴时语倏地起身。   她的种种神态落在春晓眼里,春晓见她一会儿落泪一会儿杀气腾腾的,忐忑得不得了,拦住裴时语:“王妃您要去哪里,咱们不再等等老夫人?”   云绮默不作声帮裴时语收拾好信件,将锦盒抱在手里,跟在裴时语身后。   裴时语轻启朱唇,眸光冰冷:“去见伯爷。”   出阁前,她曾对父亲有过期待的,会趁黎氏不注意的时候,在父亲路过的地方候着,送些亲手做的荷包护膝点心之类的,她也想做个被父亲正眼看待的女儿。   自从父亲默许裴氏毁了她与表弟的婚约,让她代替裴玉给萧承渊冲喜,且一句交待也没有,这才彻底寒了心。   裴时语带着两个丫鬟才走出房门,黎氏带着晏姨娘款步而来,笑盈盈地开口:“原来二姑娘在这里,这是打算去哪啊?”   而后在裴时语面前站定,微抬下巴,等着裴时语向她行礼。   裴时语面容倏地结了一层寒霜,她还没有找黎氏算账,她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   云绮看了眼裴时语,想起来前沐长史的交待,面无表情提醒黎氏:“是王妃。”   闻言,黎氏的唇角抽了下,冷冷瞥云绮一眼,复又笑盈盈看向裴时语:“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王府的规矩这样大,这出了阁的姑娘,难道就不用回娘家了么?”   裴时语在心里冷嗤,就算没出阁,她也不会向这个欺压了自己十几年的人行礼。   她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开口:“没有办法,皇室注重礼仪,我们王爷又最讲规矩,如今在室外行跪礼不方便,您鞠个躬便好。”   黎氏眉头直跳,眼底怒气难掩。   裴时语很满意她的反应,继续不紧不慢道:“您也别为难我,别让王爷认为伯府不懂规矩,我在王爷面前没了体面事小,父亲在朝为官,弟弟将来还要入仕,我们王爷就算有心提拔,总不能给自己找麻烦不是。”   忘恩负义的东西,死丫头要吹枕头风!   可是,齐王虽然残疾了,但他仍旧是皇亲国戚,不是她们这小小伯府能忍的。   “你还有没有良心!”黎氏气得快要跳起来,只敢在言语上逞能。   没想到这死妮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竟会转头便忘了本,敢拿她爹爹和弟弟的前程威胁她,伯府倒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良心?”裴时语拿起云绮手里的锦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置于黎氏头顶,示意云绮按住裴氏的双手,冷冷道:“此乃御赐之物,王爷见我喜欢,便允我拿来给祖母瞧瞧,既然祖母不在,便请您替我拿会,您将东西拿好了,咱们再来讲讲良心。”   “你休想唬人!”黎氏恶狠狠道,但身子没动。   这死丫头没有拿御赐之物开玩笑的胆,万一她摔了御赐之物,可够她喝一壶的,还会连累孩子们。   “我有没有唬人您不是最清楚么?”裴时语缓缓退着步子,在春晓搬来的凳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起来,这还是向您学的,没见着您前我还真没想起来,今日也是巧了,恰好有这御赐之物在手,您也尝尝这胆战心惊动弹不得的滋味。”   声音不大,嗓音里的寒意更是令在场的人动弹不得。   晏姨娘张了张唇,在裴时语的逼视下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还是粗使婆子见状不对,偷偷找机会溜了出去。   裴时语冷眼看着婆子的小动作。   其它人想围观就来围观,祖母的命都快没了,她顾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黎氏保持了一会这个姿势,顿时感到有些吃不消,她咬牙说道:“赶紧给我拿下来,仔细你父亲扒了你的皮。”   裴时语牵动唇角,笑了下,眼里却无半点笑意,“您回回将父亲的心爱的瓷盏琉璃杯之类的易碎品搁在我后颈上时说的也是这句,若是损了坏了,父亲便会扒了我的皮,说了这么些年了,就不能换换词儿么?”   黎氏又急又气,冷汗从额间冒出来,她想给晏姨娘使眼色,可她不敢扭头,她想动动身子,可被小贱人这丫鬟的手劲实在大,她根本挣脱不开,只得徒劳地威胁着:“给我拿开。”   裴时语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您可当心点,快掉下来了。”   黎氏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口里不断叫嚣,但身子始终不敢动。   裴时语懒得搭理她,直到见到人已经开始发抖了,才启唇问她:“说吧,为何支使裴玉欣在我的胭脂里下毒?”   黎氏的脸色煞白,她抖着身子:“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这小贱人到底知道了什么。   “无妨。”裴时语慢声道,“料定你不会承认,反正证据我已经留好了,让裴玉欣走一趟衙门便是。有王爷盯着,想来衙门很快便能给出结果。”   好一个仗势欺人的贱人!黎氏在心里将裴时语骂了一百遍。   可维持这个姿势已经一刻多钟,裴氏实在支撑不住,出口的声音没了往日掌家时的平稳,“你休想污蔑人。”   她不能承认,若是认了不光裴玉欣要搭进去,她引以为傲的大女儿也会受到牵连。   说完,养尊处优惯了的黎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云绮眼疾手快,将从黎氏的头顶上跌落下来的锦盒接在手里。   裴时语不免觉得有些扫兴,黎氏也太虚弱了些,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她转头看目瞪口呆的晏姨娘:“姨娘将人带走吧,若是想起什么,不妨告诉我,玉萱妹妹怪讨人喜欢的。”   晏姨娘怔在原地,她不知裴时语这会是在威胁她还是真心话。   可王妃是出了阁的女儿,能回来的次数不多;她是恨黎氏,可女儿的前程捏在她手里。   挣扎了下,晏姨娘还是想给裴时语卖个好,“王妃还是先回吧,伯爷今日在家,您若再不走,恐怕不能善了。”   裴时语理解晏姨娘的挣扎,有娘的孩子就是这一点好。   她本来想去找父亲对峙,既然如此,懒得上赶着挨骂,先等祖母回来再说。   *   齐王府,胡元已经替萧承渊解了第一次毒,如同胡元说的,他此时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痛得冷汗涔涔,仿佛死过一回。   但萧承渊很兴奋,腰部已经开始有些许知觉。   胡元在收起针,在一旁交待:“这是第一天,是反应最轻的一天,接下来还有六天,等着七天挨过去,这毒也就拔出去了,腿也能慢慢恢复了。好了,今日没别的了,半个时辰后药效会渐渐散了,感觉好些,王爷好生歇息,明日继续。”   萧承渊心里高兴,但痛得说不出话来。   元大夫代萧承渊千恩万谢,送胡元离开。   与此同时,沐长史从门外进来,见萧承渊这般惨状,犹豫着要不要在此时将他得到的消息说给他听。   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沐长史离床畔近了些,轻声开口:“王爷,伯府那里有新消息了。”   萧承渊倏地睁大眼,面色依旧苍白,但一双眼眸锐利有神,示意沐长史说。   沐长史据实道:“据跟着王妃的暗卫说,云绮告诉他们,王妃这两回收到的信并非裴老夫人亲笔,应该是被人篡改后的,且裴老夫人给王妃提前写了十二封信,一月一封,一共一年。”   “什么?”萧承渊的眉心拧在一起,因服了药,他的嗓音低沉沙哑,示意沐长史扶他起来,“王妃呢?”   沐长史一五一十道:“裴老夫人不在伯府,王妃在等待老夫人的过程中与伯夫人大吵一架,她这会仍在裴老夫人的青松院,誓要等裴老夫人回来。”   “让人去找裴老夫人的下落。”不知是因为痛得还是别的,萧承渊的嗓音有些颤抖,“给我梳洗,去伯府。” 第25章 是他错了   萧承渊出门时已是巳时中,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路上行人熙熙,车马攘攘,萧承渊端坐于马车内,对周遭的喧嚣视而不见,满心想的是过往。   眼前总有她过去的模样,那些柔顺乖巧的,小心翼翼的,那些含在眼里想说却不敢说出的情意,那些看他时的种种在意心疼……通通并非伪装。   是他错了。   他疑她防她,将她一片真心踩踏。   不曾给予温柔呵护,不曾给过敬重体面,反会因自乱心神故意对她冷眼。   她对胭脂含毒毫不知情,她收到的信并非出自裴老夫人之手,她的回信是被人诱着作答。   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满心满眼只有他这个夫君。   是他眼瞎心盲查不清缘由,反而同封氏一起,将她当做了棋子。   哪怕重活了一世,仍在自以为是,仍在粗暴对她。   过往不能深想,没回忆一分,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过一次,疼意从胸腔向四肢百骸发散,激得喉头腥甜滚滚,他受不住。“噗”地一声,吐出刺目的红色。   随伺在一旁的沐长史只知他身体不舒服,情绪也不稳定,见状吓坏了,连忙招呼着马车停下。   萧承渊一手撑着膝,稳稳支住身子,一手拂去唇角鲜血,制止他:“再快些。”   他做错太多。   她原本胆子很小,此刻身侧是否有人,又在面对什么。   *   裴时语在青松院枯等了会,仍旧没有等到祖母,正纠结要不要索性鼓起勇气寻萧承渊帮忙寻人时,管家来找她,说是伯爷有请。   裴时语料定这一趟躲不过,她也有事要同父亲说道,没多言,随管家直奔书房。   昌乐伯裴奉平今年四十出头,白面长须,身姿颀长挺拔,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但裴时语更肖母。   裴时语到时,昌乐伯正在书房里翻看一本游记。隔着书案,她恭恭敬敬地行礼:“父亲。”   裴奉平抬头,淡扫一眼这个眉眼极像了发妻的女儿,面无表情地开口:“跪下。”   裴时语听见槅门后有动静,没动,问裴奉平:“不知女儿做错了什么?”   裴奉平丢开手里的书册,脸沉下来,先前因为让她代嫁的愧疚消失,投向裴时语的目光又冷又凉:“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数么?”   裴时语能感觉到,槅门后的怨毒渐渐变得有形,正通过父亲密密朝她袭来,心底又冰又冷,摇头:“女儿不知,还请父亲明示。”   裴奉平深深看了眼裴时语,开口:“你以下犯上,不敬长辈,尖酸计较,挤兑姊妹,既是裴家的女儿,就得守裴家的规矩。嫁了人,就可不顾人伦纲常了么?”   裴时语望向她:“父亲的意思,都是我的错,是么?”   对上女儿不服气的眼神,裴奉平眼前浮出另一张脸,火气顿时也燃了起来:“我生你养你,你回回入家门而不顾,你母亲疼你爱你,你却挑衅滋事,你还不知错?”   “疼我爱我?”裴时语冷笑,朝槅门后投去一眼,“您一定听黎氏说了我今日如何苛待她的了吧,她是不是很难受很痛苦?   痛苦就对了,她这些年就是这样对我的,拿上您的心爱之物,搁在我的后颈上,按着我的手不许我动。   您的心爱之物我怎敢弄坏,只能这样僵着身子等着,苦苦哀求着,一两个时辰过去了,等她的心情好了,我才能回去大哭一场。   您若觉得这是疼爱,为何不让裴玉琳她们受着。”   “休得胡言!”没料到一向低眉顺眼的女儿不光不认错,反而顶嘴,裴奉平拔高了声音。   她如今已是王妃,且王爷也好了,她不是因祸得福了么,有什么可怨恨的。   早就知道父亲的心已经偏得没边,裴时语以为自己不在意了,但心底仍是刺痛,她有种豁出去的冲动,定定地看着裴奉平:“既然父亲认为我是一派胡言,那我偏要再说几句。   您看看您身上的衣裳,是不是穿得很舒心,是不是时常为有裴玉琳这么个贴心的女儿自豪。那我今日便告诉你,裴玉琳孝敬您的,那一针一线皆是出自我的手,她自己无能做不来这精细活,全是她冒领的。   还有黎氏母女的衣服,也有半数出自我手。   您给裴玉琳她们几个请了西席,是否常听先生说我偷懒不去。   是我不愿去的吗,不是!我若做不完这些,饭都吃不上,何来精力念书。   父亲,您可曾想过您发妻留下的唯一的女儿可能会饿死?”   裴奉平猛地看向槅门后,显然没料到这些。   黎氏更没想到,这小贱人竟然连她爹也敢怼,再让她这样说下去,非出事不可。   黎氏吸了口气,捂着胸口走出,蹙着眉,委屈巴巴地看向裴时语,“二姑娘你说这话可亏了良心,你自四岁开始便跟着我,这些年我待你如何有目共睹,虽说也曾责罚过你,可哪一个当母亲的不希望孩子成器,难不成我为你好,还做错了吗。”   说完又看向裴奉平,泪雾蒙蒙的,“伯爷,天地良心,二姑娘说我苛待她不让她吃饱饭,可见过二姑娘的人谁不说二姑娘长得好,我若真是苛待她,她怎会出落得这般标志。”   黎氏眼角的泪不断往下淌,哽咽着,“罢了,做多错多,是妾身有负伯爷所托,不知因那些教导孩子记恨了这么多年,二姑娘如今也成家是大人了,往后我什么也不说了。”   说完,掏出帕子轻拭眼角,哀哀欲泣的模样要多可怜又多可怜。   到底是日夜陪伴自己的人,裴奉平刚有了点不满,见心爱之人委屈成这样,面上也松动了几分。   裴时语就没指望裴奉平能给她公道,看向黎氏的眼光丝毫不掩嘲弄:“是啊,你有能耐,又做得隐蔽,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耳目,你苛待我这么些年,我连个伤痕都没有,说给人听,也没人信。   没人信便没人信,今日我就想告诉你们,我没有做错,更不会认错。   齐王府是你们逼我去的,如今王爷恢复了,倒是想起王府的好,想从我这里捞着好,还指望我给裴玉琳作配。我今日把话撂下,若真有不知死活的问到我跟前,再好的婚事我也会想法子作废。   祖母我会带走,从今往后,就当没有伯府这个娘家。”   黎氏被提到了软肋,也不哭了,指着裴时语满目愤慨:“伯爷你看!这小蹄子如此恶毒!跟她娘一样,专坏人姻缘!”   “你住嘴!”裴奉平打断了黎氏的话。   “伯爷。”黎氏嗫嗫,“二姑娘如今是王妃,自然想干什么便可干什么,若让她接走老夫人,回头别人怎么看您。”   说完这些,黎氏便不再说话。   伯爷不爱说话,但谁不知他们感情好,这还是裴奉平第一次当着孩子的面这样大声说话。怕真惹了他厌烦,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望着他,期期艾艾地不再说话。   “你不能带走老夫人。”裴奉平恼怒地出声,他才是老夫人的继子,这孽畜要陷他于不义。   裴时语丝毫不惧,反问他:“我不带走祖母,难道任你们磋磨她么?”   “混账!”面对女儿的理直气壮,裴奉平怒气冲冲道:“我是你爹,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屋外,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指狠狠攥紧,心像是被人揪着,疼痛从未消失过。   他进院子有段时间了,没想到一进来便听到她的控诉,原来她不被家人所喜的真实情况是这样,难怪她除了祖母外,从未提过别的家人。   萧承渊回头。   门口,沐长史守着院门不让任何人出入,见到萧承渊的示意,推候在门外的裴府管家上前。   很快,门上响起叩门声,屋内停止争辩。   裴奉平不耐烦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谁在外面?”   管家小心翼翼瞥了没有表情的萧承渊一眼,咽了咽唾沫:“启禀伯爷,齐王殿下来了。”   屋内三人皆怔在原地,尤其是裴奉平与黎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也想不通齐王殿下会来伯府。   两人不约而同朝裴时语看了一眼,外头的确有传言说着妮子深得王爷喜欢,可她除了样貌标致一些外一无所长,能喜欢到哪里去。   裴时语不知他此番前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走向门口。   裴奉平与黎氏见他动,也赶紧行动起来。   隔着门框,萧承渊一眼就看见裴时语。   她此刻脊背挺得直直的,如一支坚韧的竹,但她的眼圈确是红的,方才那样的时刻想来很令她难过。   见萧承渊的目光一直在裴时语身上,裴奉平不由得为方才的想法心虚,规规矩矩行礼:“王爷。”   黎氏听闻萧承渊喜怒无常,不知他方才有没有听到对话,有样学样,头垂得低低地。   裴时语觉得萧承渊今日看上去有些不同,不似往日的冷峻,看着她的目光也没有不屑,藏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正怔忪着,萧承渊突然朝她伸手,嗓音清和:“王妃,过来。” 第26章 如何开口   他这是什么意思?裴时语疑惑着,不知他为何这会的模样与在王府里全然不同。   但很快便释然,外头都在传他对她甚是“宠爱”,也不见王府的人辟谣,想来这是他默许的局面。   也好,如今的她也的确需要这虚假的流言,相互利用罢了。   裴时语行至萧承渊身侧,但到底脸皮薄,没有搭上萧承渊的手,自然而然走到萧承渊身后扶上轮椅。   萧承渊握了个空,眸光黯了一瞬,悬在半空的手落回膝上,偏头问裴时语:“不是说好了要陪我用午膳的,久不见你回去,我便自己来了,王妃现下得空了么?”   裴时语不由得睁大双眼,满腹疑惑对上萧承渊的视线。   却见他目光真诚,自然得很。   莫不是白日见鬼了。   但她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趁机回答:“可是还没有接到祖母。”   萧承渊心下了然,看向仍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昌乐伯,客气地开口:“岳父大人,王妃思念老夫人,日日食不知味,本王想与王妃一起邀老夫人去王府住上几日,不知岳父大人意下如何?”   裴奉平心头直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齐王殿下,听说他性子乖张喜怒无常,不敢拒绝:“如此也好,那便麻烦王爷了。”   黎氏在一旁急得不行。   她盯着老夫人手里的产业有段时日,今天是收网的日子,人若是被齐王接走,恐怕会出幺蛾子。   “王爷,”黎氏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诚挚地说道:“老夫人有事外出,如今不再府里,不如等老夫人回府后,我们伯爷再派人将老夫人送去王府,如此也能全了王妃的孝心。”   不管怎样,能拖延一刻也是好的。   裴时语的心提起,生怕萧承渊答应,下一刻却听到萧承渊不紧不慢地开口:“不必,本王来时,恰巧遇见老夫人回府。告辞。”   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今日亲眼见齐王来接人,才知道传言竟然是真的,这妮子平日不声不响蔫得跟面团似的,竟然真的得了齐王的青眼。真是怪事。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门口,黎氏迫不及待向裴奉平道:“伯爷,不能让他们将老夫人带走。”   裴奉平不以为然。   之前不想让那丫头带走老人,是因为她放狠话,且要陷他于不义。   如今人是齐王亲自接走的,就算被外人知晓其中缘由,也不能说他不孝,毕竟齐王位高权重,且又喜怒无常,虽然是他女婿,他可不敢摆老丈人的谱。   再说了,老夫人左右是要靠他养老的,那丫头对他这当爹的怨气这样大,他们祖孙来往密切,由老人家在其中调和,对伯府没有坏处。   今日齐王的出现倒是提醒了裴奉平,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你往后对孩子们温柔些,尤其是女孩子,谁知道她们往后会有怎样的造化。”   是时候让外头养的女儿们认祖归宗了,最好记到黎氏名下,有了嫡女的身份,往后也好说亲。   黎氏一听裴奉平说这话就知道他没理解自己的意图,不得不告诉他实情:“伯爷,妾身之所以不想让人接走老夫人,实际上是因为老夫人这几日在打点产业,想将伯府半数产业全交给那丫头。如今人让那丫头接走了,不正好给她机会了吗?”   裴奉平觉得奇怪,“伯府的产业不都是你在打理,哦,你说余氏留下的嫁妆,反正大半都在你手里,那剩下的给她便给她了。”   黎氏觉得伯爷最大的毛病就是不通庶务,这家里的进进出出全是她在操持,压根不知当家的艰难。   黎氏不得不以实情告诉裴奉平:“妾身也是近日才知那老太婆并未将伯府全部资产都交到您手里,她叩下了大半,还有余氏的嫁妆,大部分也被她叩着。   您是读书人,不理这些俗事,可孩子们大了,嫁娶都得早作打算,妾身日日为伯府的进项为难着,您的手头这几年也越发艰难,老太婆明明看在眼里,却不将这些告诉您,您说,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裴奉平的脸色顿时很难看,敢情人家从来没有诚心待他过,亏他还想着给她养老。   到底不是亲生的,裴奉平阴沉沉丢下一句:“我知道了。”   黎氏松了口气,只要伯爷支持她,许多事情都会好办。   可惜了,本来也想学那老太婆,不想将这些过明路的。伯爷花钱没有松紧,一有钱便给养在外头的女人送去了。   *   沐长史见裴时语推着轮椅从院子里出来,原本想去帮忙,被萧承渊看了一眼,默默退到两人三丈远。   去青松院的路上,裴时语木然推着轮椅,心底五味杂陈。   前世萧承渊欠她一条命,今生却不能痛痛快快地与他撕破脸,为了成事还得同他周旋,实在是窝囊。   萧承渊也安静得很,唇张了张,千言万语挤在喉头,不知如何开口。   他能明显感觉到,裴时语对他很不满,甚至恨他,只是碍于目前的身份与处境,不得不同他虚与委蛇。   他必然是要坦白的。   可他前世错得太离谱,若是此刻表明他也是重生的,他怀疑她会同他算账,而后毫不犹豫离开。   而他不想任她离开。   两人各有心思,一路无话,才步入青松院,便见裴老夫人由余嬷嬷陪着,在院子里等候他们。   “祖母。”裴时语丢开轮椅,迫不及待朝老夫人跑去,目含忧色,“您去哪里了,我一直在等您。”   老夫人是被萧承渊的人护送回来的,之前如萧承渊所说,在伯府里碰过面,见裴时语不管萧承渊,不由得冲陪萧承渊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王爷勿怪,是老身将这孩子宠过了。”   说完冲裴时语使眼色,示意她注意些,她的夫君现在行动不便,没人理。   萧承渊留意到祖孙之间的小动作,苦涩的情绪一闪而过,而后诚挚地开口:“祖母不必见外,王妃是真性情,无妨的。”   老夫人差点落泪。   自儿媳去世,她这孙女何曾真性情地活过,她们祖孙虽然相互惦念,却是不能常来往的。   昌乐伯被黎氏哄得服服帖帖的,从来不管事,也不会管事。   若是被黎氏发现她们私下来往,祖孙俩回头都会受到苛待。她不怵黎氏,可那些责罚十有八.九都会落在孙女身上   她们祖孙二人,一个是处于深宅的残疾老妇,一个是没有父母照拂的无辜稚童,被人手众多、且有心针对她们的黎氏拿捏住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如今孙女能真性情的活着,无论旁人怎么看待他说他不好,她真心实意感激眼前这人。   听了萧承渊的应答,裴时语忍不住朝萧承渊投去一眼。   恰巧与他的视线对上后,裴时语不得不承认他演技很好,目光真挚温柔,像极了对妻子百般包容的夫君,也不怪自己前世被他骗了三年。   她自问这昌乐伯府里不会有他可堪利用的,实在猜不出他今日这样卖力演出为那般。   罢了,裴时语劝说自己,此人心思难猜,不用白费这些功夫,她如今唯一所求的便是早日替祖母解毒,并且找到下毒的真凶。   裴时语收回视线,对裴老夫人软语相求:“祖母,您看王爷都来了,您就随我们一起去王府吧。”她不想将时态表现得太严重,这软软的声音落在耳里像是在撒娇。   萧承渊还是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话,她以前话就不多,但那双眼睛会说话。   刚成亲那会,她明明希望他留下,或许是盼望得到夫君的爱怜,可她敏感得很,从不敢开口,只会小心翼翼看着他。   如今,她不会再如之前那般期待他。   眼底有苦涩闪过,萧承渊收起神思,真诚地附和裴时语:“是啊,祖母,随我们去住几天,时语一直很思念您。”   裴时语闻言一阵恶寒,竟不知此人有这般恶趣味,不光自来熟般认她的祖母为祖母,还这样叫她的名字,忍不住扭头再看萧承渊一眼。   她并不希望萧承渊这样称呼她,那一眼中无意中包含了警告。   萧承渊注意到了,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似乎太露骨,略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重新看向老夫人:“祖母,我们启程吧。”   老夫人笑着应好。   她方才注意到了,王爷的视线几乎一直追着孙女,而孙女一改之前的怯懦,在他面前很是大方自然,可见王爷真的很满意孙女,孙女也从这桩亲事里获得了底气。   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老夫人和余嬷嬷去收拾行囊,萧承渊叫住裴时语。   老夫人见萧承渊身边空无一人,率先反应过来,笑眯眯地交待裴时语:“囡囡先陪王爷坐会,祖母去去就来。”   老夫人进屋,裴时语不再需要在老夫人面前和他表现得恩爱,考虑到萧承渊今日的确帮了她大忙,裴时语收起冷眼,看他时尽量平静。   却听见萧承渊问她:“老夫人要去王府,是否需要提前准备下。”   “不必。”裴时语回答得干脆,这几天她时时都在盼望祖母来王府,祖母住的地方她早已收拾妥当。   萧承渊不自然地看了眼远处,轻启薄唇,认真询问她:“若是祖母兴起,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呢。” 第27章 本该依赖   裴时语想过这一点,她与萧承渊成亲不到半月,若是分房而居,的确容易令祖母生疑,之前刻意营造的萧承渊待她很好的假象也会不点而破。   若萧承渊愿意助她,自然会省心许多,若他冷眼旁观,也没什么。   只不过需要多费些力气,害祖母为她多担心一阵,并非了不得的大事。   裴时语神情淡淡,反问萧承渊:“王爷有何吩咐?”   萧承渊微微有些窘迫,她果然怨念很大,并不十分需要自己。   他理解那种感觉,失望太多次后,未免继续难过,最好的法子便是不再抱有希望。   她本该依赖他的。   萧承渊的心底浮起沉沉的伤感,斟酌着开口:“不如你搬去正房,没必要惹得老夫人生疑。”   这样安排当然很好,但裴时语直觉此事不简单。   她望向萧承渊,嫣红的唇因惊讶微启着,直言:“不知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清清爽爽的话语落在耳中,萧承渊感觉心被人用针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以为他的示好都含有条件,不信他只是想待她好一点。   原本在膝上一下下敲着的指节没了动静,顿了阵,萧承渊才温声开口:“你大抵知晓我的处境,如今耳目遍地,请你继续与我如外头流言那般配合。”   裴时语了然,他不是一直这样在利用她么?   无所谓了,各取所需,她并不亏。   裴时语嗯了声,看向别处。   一方没了心思,交谈便进行不下去,院内陷入沉寂。   不多会,裴时语起身,萧承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老夫人已经收拾完毕。   回王府途中,裴时语自然而然地去陪裴老夫人。   老夫人的意思却是,王爷亲自来接她,她该懂事些,和夫君同坐一辆马车。   萧承渊微笑着道了声祖母,给裴时语解围:“此事怪我没有事先说清楚,我与沐长史有事相商,回去途中还没得麻烦祖母替我看顾些时语。”   裴时语再次愣住,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可疑的身影,他这戏实在太足。   老夫人听说萧承渊原本有正事,还特意来接裴时语与她,笑眯眯地点头。   才上马车,便拉着裴时语的手,每一条皱纹里都是由衷的满意:“囡囡总算苦尽甘来,往后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裴时语淡笑不语,并不过多评价。   萧承渊将台子搭好了,她自然没有拆自己的台的道理。   得了裴时语的答复,萧承渊又问了裴时语,遣了春晓先一步回去布置安排。   是以他们到达王府时,裴时语的物品已在正房内归置好。   萧承渊有心表现,王府上下精心服侍,裴老夫人到后,无处不感受着王府的妥帖细致。   用过午膳,萧承渊估摸着祖母俩定然有话要说,借口要处理公务去了澹月堂。   裴老夫人让余嬷嬷取来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包袱,让余嬷嬷和春晓守在外头,有话要对裴时语说。   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裴老夫人让裴时语自己打开包袱。   裴时语之前有所准备,知道老夫人有一笔资产要留给自己,但看到厚厚一沓地契房契银票,仍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也太多了。   老夫人望着孙女呆呆的模样,心绪微动,徐徐开口:“不瞒囡囡,这些东西我藏了十二年了,终于可以交给你了。   你祖父原先在青州当差,当年我随你祖父来上京来得匆忙,许多资产都没来得及妥善处理。   十二年前我回了趟青州,将这些都处理好了,原先和你母亲说好了,这这些都交给她,结果等我回来已是你母亲的七七。而你那耳根子软的父亲身边不光有了黎氏,还有了从外头带回来的三个孩子。   那时我又悔又恨,没有早些看清你父亲的真实面目,又不想将你祖父辛苦挣来的功业交给那般没有良心的人手里,所以什么也没说,将这些瞒了下来。   不怕囡囡笑话,你祖母我幼时有父母爱护,成亲后有你祖父遮风挡雨,从来不知世事艰难,也不知人心险恶。以至于虽然大感气愤,也听信了他们的粉饰之言,以为你母亲去世只是意外所致,不知她竟然是被你父亲气死的。   那时你父亲并不如现在这般,看着也是谦谦君子,我与你母亲投缘,是我做主娶你母亲进伯府的。   但不管如何,是我愧对你母亲。   等我想起要替你母亲守护好你时,身子也不如从前,等我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黎氏已经控制了你的父亲,掌控了府里的一切,我最终只拿回来一部分你母亲的嫁妆。   是祖母无能,救不了你母亲,还害得囡囡吃了那么年苦。   这些囡囡都收下,祖母能少愧疚一些。”   不知不觉,裴时语的眼前变得模糊。   上一辈恩怨她并非一无所知,从前那些服侍母亲的仆妇被父亲发卖前,幼小的她不止一次听她们感慨,“夫人是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惜……”   祖母也好,母亲也罢,包括上辈子的她,光有一腔真情善意,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活得好与不好全靠运气。若是遇到了良人,一辈子单纯简单这没有什么,若是遇错了人,等待着的只有艰辛与苦楚。   “孙女谢谢祖母。”裴时语哽咽着。   她收得坦然,并非她觉得祖母亏欠于她。   相反地,她觉得母亲不幸的根源在于父亲,而不是祖母。   祖母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她若将那些东西给黎氏,未必不能与黎氏友好相处。   因她念着与母亲的缘分,一直在想方设法护她周全,在母亲去世后的十二年里,尽可能地给她温暖。   这些若由祖母拿着,黎氏定当眼红,如今也该她护着祖母了。   “乖孩子。”老人的眼里也雾蒙蒙的,她自嘲地笑笑:“说实在的,祖母之前原想将这些直接交给你舅舅舅母,而不是囡囡,囡囡之前被黎氏欺负得狠了,处理不来这些。   舅老爷夫妇虽然离得远,但与你母亲的感情很好,你嫁去余家,祖母一万个放心。   没想到囡囡的缘分在王爷这里。”   说到这里,老夫人拭了拭眼角,皱纹里绽出笑意:“来这一趟祖母彻底放心了,王爷是个好人,不光给了囡囡爱护,还教会了囡囡从容,虽说这门亲事来时不尽人意,祖母现在啊,无比为囡囡庆幸,囡囡也要好好珍惜啊。   至于这些,囡囡不可过于依赖王爷,要自己学着处理。   王爷虽好,但世事无常,有备无患被王爷与囡囡而言都不是坏事。”   全是掏心窝子的话,裴时语鼻尖的涩意一阵传一阵。   只是,她如今的从容可不是萧承渊教的,而是她以一条命的代价学会的。   可是,难得祖母不再为她操心,她也想让老人家活得轻松些,裴时语顺从地应下:“孙女都记下了。”   老夫人替裴时语拭去泪,欣慰地看着她:“好孩子。”   似是为了让气氛变得轻松些,老夫人笑道:“说起来,今日祖母能顺利将这些带来,还得多亏了王爷,若不是他的人赶到,这些说不定就被黎氏的人抢走了。”   “她怎么敢!”裴时语大惊失色,前世祖母手里的这些东西果然落到了黎氏手里,裴玉琳也是因此才能风光大嫁。   “都过去了,”老夫人瞅着裴时语气愤的模样,冲她眨眨眼,“黎氏没有讨着好,囡囡不要担心。只有一点,不要老往祖母这里跑,在你这里我自在得很,不用陪的,你看王爷帮了这么大的忙,还特意让你我祖孙团聚,囡囡回头要好好谢谢王爷啊。”   裴时语愣住,萧承渊的人怎会知道祖母的行踪?   她很快就想通,以他那多疑的性子,怕是早就将她查了个底朝天。   虽然不悦,但他又确实帮了她。   裴时语的心情很复杂,不知如何回答。   老夫人以为裴时语将自己的话听到心里去了,有意让裴时语去见萧承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缓缓道:“年纪大了,容易疲惫,又到了午后小憩的时刻。囡囡替我将余嬷嬷唤来,祖母想回去歇息。”   裴时语作势要去替老夫人推轮椅,老夫人拍开裴时语的手,嗔怪道:“你这孩子,祖母方才这一堆白说了,怎么不开窍?没看出王爷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你,碍于老太婆在才不得不离开的么,这傻孩子。”   裴时语的心思都在祖母身上,的确没有注意到萧承渊。   她顿生不好的预感,这厮恐怕要闹事。   原想直接和祖母说解毒的事,但祖母这会想休息。   虽不知祖母这会犯困是真是假,但萧承渊那里的确得去问上两句,为保万无一失,得先去看看他到底有何企图。   裴时语没再坚持送老夫人回住处,唤来余嬷嬷,让春晓随便准备了壶茶,用托盘装着前往澹月堂。   裴时语知道这澹月堂乃王府内的机要之地,未免惹了他,到了门口就自觉停下,让人去通传。   已是未时过半,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虽说已经入秋,这几日天气格外燥热。   但愿他能放她进去,也不知他会不会在此时闹幺蛾子。 第28章 没有忌讳   裴时语没等多久,便见到沐长史从书房里出来。   一见到她,沐长史便客客气气地行礼:“您来得正好,王爷说了,您以后来书房不必通传。”   待看清裴时语手里端着的托盘,沐长史脸上的笑意更浓:“您请,王爷正在等您呢。”   裴时语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今日不光萧承渊友好得过了头,沐长史他们也格外殷勤。   沐长史目送裴时语进书房,捋着胡须心满意足离开。   王爷之前虽口口声声说对王妃并无特殊,但他嘴里嫌弃着,行动上却摆明对王妃不同。   如今查实王妃与封家毫无瓜葛,王爷终于不用再犹豫,不光可以光明正大去昌乐伯府接人,连书房都让她随便进。   到时夫妻同心,府里很快就要添小主子咯。   沐长史越想,越觉得往后的日子有盼头。   裴时语进屋,没有碰到旁人。他前世似乎就这样,不喜身旁有多余的人伺候。   沐长史离开后,萧承渊转着轮椅从书案后出来,他不动声色理了理衣口领口,低头抻平盖在腿上的毯子,反复几回,眼角的余光迎来熟悉的倩影。   萧承渊止住手上的动作,喉头轻轻咽了咽,抬眸望她:“来了。”   裴时语凝眉,默不作声将托盘置于就近的案几上,忍不住再看他一眼。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人看起来有些紧张。   他有什么值得紧张的,他想干什么?   裴时语轻轻嗯了声,不想花多余的精力同他猜来猜去,直陈来意:“妾身前来,是有问题想请教王爷。”   黯然的情绪从眸底一闪而过,萧承渊并不认为她已经对他亲近到完全不用客套,也不认为她不知礼,不过是没有耐心对待他罢了。   萧承渊转动轮椅,指了椅子示意裴时语坐,醇厚的声音再次在屋内响起,“你说。”   裴时语讶然,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好说话。   但今日令她惊讶的事情着实有些多,她依言在就近的椅上坐下,轻启丹唇:“王爷今日为何会去伯府?”   她惊讶时就是这样,黑白分明的瞳仁不动,就用那说会说话的眼眸看着他。   萧承渊的呼吸停了瞬,没想到她问得这样直接。   倘若他坦白是为了她去的,接下来的话会谈不下去。   至少得在他为先前的行为补救些,先尽力为自己挣几分好印象再同她坦白。   萧承渊平静地开口,但存了一点私心:“其实也是形势所迫,如今上京人人皆知我很满意这桩亲事,昌乐伯府是你娘家,我理应前去拜访,今日前往也是凑巧。”   会这样凑巧?   裴时语不信,今日是他解毒的第一天,按胡大夫所说,理应十分痛苦才是,何至于为了印证所谓的传言特意跑一趟。   不过他心思难测,又惦记着大业,做出这些她不能理解的行为也不算什么。   虽说与自己所料的结果不差,但这回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往后便可放心,不用再为他种种看起来示好的行为多想。   看在他今日没有乱发脾气,且确实为她带来了便利,裴时语暗自叹了口气,开口:“今日能接回祖母,且祖母能平安回伯府,多亏了王爷,妾身有言在先,往后若是有需要妾身配合的,自当尽力。   但妾身有一个疑问,若是日后需要借助王妃的身份在外行事,该忌讳什么?”   萧承渊料定她认为他们如今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亲耳听见,心脏仍像被人捏了把。   萧承渊别开视线,遮掩住眸底的黯然,波澜不惊道:“没有忌讳,如今你就是齐王妃,若是需要协助,直接请沐长史配合即可。”   裴时语不得不承认,他主动提出这些,远比她先斩后奏后再向他解释要好。裴时语还有问题:“给祖母解毒一事,不知王爷之前答应的可还作数?”   萧承渊的面上浮出不悦,难道在她眼里,他竟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么?   再开口时,语气不由自主比方才冷了几分,“你说话算数,我便说话算数。”   裴时语察觉到了他的不快,想来他今日好声好气说了这么久,耐心已到极限,再问下去,怕他又会如之前那般气人,裴时语忙诚挚地说道:“是妾身多虑了,王爷怎会说话不算话。”   萧承渊话一出口便已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又见她这般小心,飞速说道:“并非针对你,身体略有不适,抱歉。”   说完,不自觉有些耳热。   从前都是她小心翼翼揣测他的情绪,没想到会有反过来的这一天。原来她那会满心都是他的时候,心底有那么多百转千结。   可她那时心思比他单纯,不会为了留下他故作不适,她不会对他耍心机,只是默默地将含章院按他的喜好布置好,然后默默等他。   裴时语知道这解毒会有副作用,没有多想,自然而然地开口:“王爷稍等,妾身去请胡大夫。”   “不用。”萧承渊坐直了身子回答,“不严重,忍一忍便好。”   失落的同时,又有些庆幸,他失落的是她丝毫没有帮他舒缓痛苦的打算,只是公事公办般地提出请大夫。庆幸的是他的心机没有得逞,不然又骗了她一回。   裴时语原本还想问问萧承渊为何知道祖母的行踪,还想问问他调查她时是否还查到了别的,但见他目光闪烁,想来他的耐心已经到头。   他既然承诺给祖母解毒,回头她向祖母挑明中毒之事的时候,从祖母那里能得到线索。   裴时语不打算再停留,施施然起身:“王爷好生歇息,妾身不打扰王爷了,告辞。”   直到裴时语的身影快消失在门口,萧承渊突然反应过来,她竟这样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这样走了?   “等等。”   裴时语顿住,转头看向萧承渊:“王爷有何吩咐?”   萧承渊想了想,道:“推我回含章院休息。”   裴时语惊讶了瞬,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方才说好的,要互相配合的。   她自然而然来到萧承渊身后,扶好轮椅。   对于与萧承渊同居一室,除了有些不方便外,倒不用担心萧承渊会对她做什么。   他这人虽然不怎么样,对秦三小姐一等一忠贞,前世她们成亲三年,他从来没有碰过她,府里也没有别的姬妾,连近身伺候的人通通都是男子,想来对别的女子不会上心。   再说,他如今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不用担心他会对她造成威胁。   萧承渊不知裴时语所想,但他有自己的打算。   他没有让裴时语直接推他去含章院,而是让她推他去了后院的花园。   她初嫁入王府,且还与他分房而居,虽说外头都在传他很宠爱她,但这样的状态多少会令府里的人生出微妙的想法。   王府的花园很大,但他因为腿脚不便的原因很少去,也不太有心思去。久而久之,花园那里成了仆妇丫鬟们忙活完后休息的场所。   过了日头最烈的时分,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照着,两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在仆妇丫鬟的请安声中到达了萧承渊要去的地方,是一处墨菊盛开的地方。   “在此处歇会。”   裴老夫人的院子里似乎种着些墨菊,她可能会喜欢。   裴时语依言停下。   他发现,她的眼里果然亮了起来,视线忍不住投向那一簇簇开得舒展而热烈的花朵,脚步也不自觉挪到那边。   微微的秋风拂过,不远处有银杏叶晃晃悠悠地飘落。   仆妇们的视线仍好奇地投向这边,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他转动车轮驶向裴时语,突然轻声开口:“王妃,过来些。”   裴时语以为他要走,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但依言转头看向萧承渊。   “蹲下。”他又道。   裴时语不明所以,还是在他身侧蹲下,却见他伸出手,从她的发间取下一片银杏叶,温声道:“好了。”   如此,她在后宅里的日子应该会轻松些。 第29章 三合一   裴时语愣住,好奇地看向萧承渊,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   但转眼一看,丫鬟仆妇们的眼风不住在往这边扫,顿时明白了萧承渊的意图。   这些人里或许有盯着萧承渊的耳目,他这样做,还是为了让外头的流言变得更加可信。   裴时语忍了忍,看在他今日帮了她大忙的份上决定配合他一把,绽出个微笑,柔声道:“谢谢王爷,日头大,妾身扶您回去歇息。”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可不就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她能确定的是,含章院与书房被他控制得滴水不漏,但外院的情况她并不清楚。   照今日的情况来看,往后若非十分有必要,实在没有必要与他在含章院外同进同出。   萧承渊凝望着她那不达眼底的笑意,明白她只是在同他虚与委蛇。   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也无可厚非,是他之前做得不对。   回含章院后,裴时语将萧承渊推入寝殿,望着两人放在一起的用品,裴时语的眉眼沉了沉。   她毫不犹豫地开口:“王爷先歇着,回头我将我用的这些拿去外间。”   “不必。”萧承渊暗叹,十分大度道:“你是女子,日常起居用具较多,宿在外间容易令人起疑。我不喜欢房里有丫鬟,习惯由小厮服侍,如今你也宿在正房,我若宿在里面,让小厮进进出出总归不妥,所以我去次间歇息便好,夜里也当如此。”   裴时语不得不感慨萧承渊能屈能伸,为了不让人生疑,宁可委屈自个。   不过他前世能够装病扮瘸三年,想来这一点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裴时语道了谢。   虽说他有私心在,今后同在一个屋檐下,他愿意主动配合而不是让她去牵就她,冲着一点,他这个合作对象还不错。   之前的账她不会忘,但未必非在此时弄得不死不休。   裴时语重新推动轮椅,将他推至隔壁次间的炕床边。   略作沉吟,她对萧承渊开口:“王爷稍等,妾身去叫人来帮忙。”   帮什么忙?   萧承渊反应过来时,裴时语人已经走到门口。   看清自己所在的位置,萧承渊哑然失笑,她以为他所说的休息,是指要去炕床上小憩。   且不说他并没有午后歇息的习惯,真要上炕床,他凭自己的能力便可以。   他所用轮椅乃能工巧匠精心制作,质地轻,还包含各种机括,用起来与普通轮椅相比自然不同。   不过她似乎前世也不知这一点,还曾试图用她那小身板扶他。   他不得不再次认清事实,她对他的怨念真的很大。   如今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外头寻人帮忙,压根没想过亲自扶他,拒绝一切亲近。   萧承渊抬手压着太阳穴,前世种种,越发不知如何开口。   裴时语下意识地想叫春晓和云绮来帮忙,但他方才言明不喜有丫鬟伺候,脚步一拐,直接行至含章院门口,请护卫来帮忙。   被裴时语点名的护卫惶恐得不得了,以为内院出了大事,但又见王妃神色如常,心又往回落了些。   等裴时语领着护卫进屋时,萧承渊已在炕床上坐好。   裴时语楞了瞬,随即明白了,原来他的行动能力比她想的要强一些,让护卫退出去后,裴时语在原地想了下,又回了寝室。   萧承渊忍不住猜测,她就这样进去了,然后不出来了?   突闻脚步声轻动,萧承渊抬眸,却见她抱了床锦被出来,似是认定他此刻必须午睡。   萧承渊不得不告诉他:“王妃不必忙碌,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再说,回头祖母过来看见这些,岂不是还得生疑?”   没有午睡的习惯为何要来这边休息,裴时语默默腹诽,不过这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萧承渊的话提醒了她,祖母自回春晖院快有一个时辰,应该歇息得差不多,是该好好与她谈谈解毒之事。   “妾身明白了。”   将锦被重新放回内室之后,裴时语心系祖母那头,和萧承渊打了声招呼后离开正房,前往春晖院。   萧承渊自嘲地笑笑,他没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她却是有的,不光前世,这几日也是如此。   眼下她连休息都顾不上,一心一意惦记着裴老夫人,他也该有所行动。   前世,她给老夫人的回信内容会报给他,他则根据信的内容决定是否需要代笔。   若是信里有不利于他的信息,或是他想给皇后传递错误信息,他会模仿她的笔迹写回信,再由暗卫将他写的信与她的回信暗中交换。   回信将由余嬷嬷之孙余鑫带回伯府,接着,余鑫会将信交给伯府里的粗使婆子花嬷嬷,而花嬷嬷是封家人安插在伯府的内应。   余嬷嬷祖孙一直深得他的信任,前世他误会她是奸细,认定余鑫将信交给花嬷嬷的行为是经她授意的,从来没有怀疑过余鑫。   既然她并非封皇后的人,余嬷嬷是否有问题还需查证,但余鑫很有问题。   一来,他在收到裴时语的信后本该交给裴老夫人,但他没有;二来,余鑫是除了裴时语祖孙外接触信件最多的人。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余鑫也如裴时语一般受到了蒙蔽,他不可能对此事完全不知情,总能问出些细节的。   *   裴时语到达春晖院时,裴老夫人正由余嬷嬷陪着,主仆正对坐在西屋的炕床上话家常。   裴时语入屋,亲昵地出声:“祖母。”   二人纷纷扭头,没有料到裴时语这会会过来,眼里还有来不及褪去的错愕,特别是原本西向坐着的余嬷嬷,眼眶里是湿的。   见裴时语盯着自己,余嬷嬷慌忙擦了把眼角后从炕上下来,去引裴时语入座:“王妃来了,你们祖孙俩好好聊,老身去给王妃泡壶茶。”   裴时语在老夫人对面坐下,不由得好奇:“余嬷嬷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微笑看着裴时语,温声道:“没什么,年纪大了难免会回忆过去,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感慨了。”   裴时语心头一动,祖母给她写的信放得随意,想来她从来没有防备过余嬷嬷。   她对余家还算了解。   余嬷嬷是祖母的陪嫁丫鬟,主仆俩相伴四十余载,年轻时经祖母做主,余嬷嬷嫁给了祖父身边的一个账房先生。祖父出事,余账房也死于那场变故,此后,祖母对他们孤儿寡母更加亲厚。   后来,黎氏掌管了伯府,对祖母的人极力打压,祖母见余嬷嬷的儿子能写会算,孙子对念书也很感兴趣,于是放了她们一家人的籍,余家一家人从此在成康坊定居下来。   余嬷嬷随家人回去后,担心祖母身边没有人手,她不放心祖母,才又重新回到伯府。   冲着这些年的陪伴与去而复返的情谊,裴时语十分不愿意怀疑余嬷嬷。   但是,能接触到祖母的信的,只有余嬷嬷祖孙。   见裴时语眸光闪动,且突然变得沉默,裴老夫人的心忍不住提起:“囡囡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裴时语回头望了望,余嬷嬷确实已经离开,问裴老夫人:“孙女今日来,还是想和您商量解毒的事。”   老夫人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没想到她还没有放弃,很快又恢复自然,仍微笑着:“不是跟囡囡说过了,祖母根本没有中毒,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了,上次你请来的大夫替我看过之后,已经好了很多。”   说完故作轻松往前凑了些,眨着眼看着裴时语:“囡囡看看,是不是比之前好些了?”   裴时语心里苦涩,不知祖母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隐瞒,只好直接问她:“那您为何着急尽数将祖父留下的资产给我,为何提前给我写了那么多信,为何您明明中了毒,却一个字都不愿同孙女说,你到底有何苦衷,为何不能同孙女说?”   一连串问询之后,裴时语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接下来您是不是打算离孙女远远的,托人定期将信寄给孙女,假装您还好好的。   裴老夫人望着不住抽泣的孙女,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的确有这样的打算。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冲喜的效果很好,小两口的感情也很好,王爷也恢复得不错,一年半载之后,孙女应该已经孕有自己的孩子。   到时有了血肉牵绊,哪怕王爷的爱护少了些,孙女也能有所指望,她这个当祖母也可以放心离去。   可她不能承认,掏出帕子替裴时语拭泪,柔声告诉她:“囡囡想多了,怎么哪有什么苦衷,不过是不甘心将你祖父辛苦挣来的身家给了你父亲……”   对上裴时语灼灼的视线,她渐渐不再有底气,似乎真的瞒不下去了。   难怪她之前装信的锦盒不见了,她还以为是老眼昏花放错地方了,原来是被孙女拿走了。   裴时语下炕,紧挨着裴老夫人,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祖母,您就告诉孙女吧,将您的苦衷都告诉孙女吧,孙女如今是王妃了,没人敢伤害咱们的。”   老夫人犹豫了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祖母没有苦衷。”   裴老夫人看出了老人的纠结,不由得加大了声音,故意往严重了说激她,“您再不说,是想放任那些人故意害孙女吗?”   裴老夫人替裴时语擦眼泪,声音也哽咽了:“祖母怎么可能害囡囡。”   裴时语的胸膛里酸酸涨涨的,就知道老夫人最在意自己,含着泪告诉她:“可是祖母,的确有人利用您的手,故意在诱导孙女。”   老夫人惊讶得不得了,坐直身子,神色变得凝重:“有人诱导囡囡?”   见老人家终于愿意同自己谈论这件事,裴时语擦干眼泪,她一五一十道:“祖母您是否很好奇我今日为何会去伯府。”   老夫人颔首,是啊,她若知道孙女今日会回伯府,定会将锦盒藏得严严实实的,怎会让孙女发现端倪。   裴时语道:“昨日傍晚我收到您的信,信中说裴玉琳今日在府里设了小宴会邀请我,您劝我,到底是自家姐妹,姊妹之间要守望相助,您劝我回去。祖母,您会这样劝我吗?”   “当然不会!她们也配!”老夫人气得双眉拧起,看出了事情非比寻常,坦言:“我昨天的确给你写了信,是我不想你因为心软去给那帮不知好歹的人作配,才写信劝你不要回去。”   “我知道祖母爱护我,断然不会写那样的信,”裴时语认真地看向老夫人:“但笔迹确实是您的,所以祖母,有人冒充您在给我写信,并且不止一次。孙女上回收到的人也是有人假冒的,您在信中问我王爷一日服几次药,休息得好不好,身子如何了。”   闻言,老人睁大了眼,唇哆嗦着,脸色变得苍白。   半晌,咬牙切齿道:“真是作孽啊!”   裴时语扯着老夫人的衣袖,哀求她:“祖母,都告诉孙女吧。”   老夫人长叹一口气,满目心疼地看向裴时语,“我们囡囡受委屈了。”   裴时语紧紧握住老夫人颤抖的手,用充满依恋的目光看向她:“是祖母为孙女受委屈了。”原本不想落泪的,但她直觉老夫人一直死死瞒着是和自己有关。   老夫人这回也平静了些,若是再瞒下去,孙女或许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人陷害。   既然说到这里,尽量按来龙去脉说清楚:“那人说他大有来历,咱们惹不起,我原以为此事已经了结,打算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里,没想到她们仍不肯放过你。   此事还得从你定下亲事后说起。   懿旨刚下来时,有人找到了我,让我通过你替他打探王爷的消息。   王爷是囡囡的夫君,是囡囡的天,若是将来事发,囡囡若是害了王爷,该如何在王府自处,我身为祖母的,怎能同意那样的要求。”   裴时语刚刚下去的泪意又涌了上来,颤着声问:“所以,他们给您下毒了?然后想逼您同意?”   祖母说那人来头太大,但并没有标明身份,但一心关注着萧承渊的状况,她这会已经知道祖母说的是谁。   “是皇后的人。”她道。   萧承渊曾提醒过她,引魂硝只有宫里的人能接触到。她早该想到的,只因当时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并没有太在意。   “怎么会?”老夫人很是震惊,“不都说王爷是皇后娘娘亲手带大的,他们母子情深么?她为何要监视王爷?”   此事干系太大,裴时语不想祖母参与其中,道:“具体的孙女并不知情。”   见孙女梨花带雨的,老夫人眼底也酸酸的,先安慰孙女:“祖母年纪大了,早就是半截子埋在黄土里的人了,祖母不怕的。”   但想到那些人为达目的竟然假冒她的笔迹给孙女写信,便忍不住气愤:“他们后来定然是找到了你父亲和黎氏,真是家门不幸,早知道会是如今这副情景,我宁可让你伯府绝了香火。”   裴时语也猜到了,定然是皇后的人见祖母软硬不吃,才将主意打到了黎氏她们身上。   如此一来,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也有了解释。   给萧承渊冲喜一事,理应是裴玉琳待选,可等此事尘埃落定后,黎氏便迫不及待给裴玉琳毁了婚约,反而搭上了信乐侯府。   无论如何,此举是在糊弄国舅府与皇后,若是被发现,逃不掉一顿苛责。   起初她见黎氏母女丝毫不担心,一方面觉得她们无知者无畏,昌乐伯府又太不入流,宫里未必注意得到婚约已改。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黎氏此举应是得到了宫里的默认,所以她才无所畏惧,甚至想拉她给裴玉琳作配。   裴玉琳说到底只是个一心沉溺于年轻男子的恭维声中的闺阁女子,外出行事不方便,黎氏更有可能知情。   裴时语问裴老夫人:“余嬷嬷对此种种是否知情?”   黎氏有需求,但她平日里不怎么与祖母接触,定然有其它人相助,余嬷嬷与余鑫嫌疑最大。   “她知道。”裴老夫人回答得很快,意识到裴时语是在怀疑余嬷嬷,立即为她辩解道:“囡囡放心,余嬷嬷不会背叛我,她方才那样难过,是在劝我向囡囡坦白,向王爷寻求帮助。”   裴时语陷入沉思,余嬷嬷若是知情,不太可能劝祖母向她坦白,毕竟她如今与萧承渊看上去是一体,向王爷坦白就意味着暴露她自己。   而余鑫却十分有嫌疑。   裴时语泪雾蒙蒙望着老夫人,祖母一直十分看好萧承渊,认定萧承渊能护得住她,她问老夫人:“祖母为何不早日告诉孙女,王爷定然也十分愿意帮忙的。”   见孙女对萧承渊这般信任,裴老夫人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叹了口气:“那人以囡囡的性命相威胁,祖母害怕,祖母是心甘情愿的。”   因为担心她出事,所以才心甘情愿赴死吗?   “不可以。”裴时语哽咽着,“祖母相信我,王爷愿意帮忙的,孙女不该再瞒祖母,王爷之所以不良于行,是因为他与祖母中了同一种毒。王爷已找到神医,已在着手解毒,祖母要相信王爷,他会让人治好祖母的。”   “怎么会!”老夫人目瞪口呆,“王爷的毒也是皇后干的?”   怎会有这么深的仇恨?   裴时语也知道外头的传言,她目光殷殷地望着老夫人,“是真的,我接祖母入王府解毒,是王爷同意过了的,祖母不要向外人说便是。”   老夫人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因她的隐瞒,孙女差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的棋子。   她更没有想到,外头看起来母慈子孝的皇后与王爷实则是仇人。   两个可怜的孩子。   王爷连中毒这等机密的事情也没有瞒着孙女,看来对孙女是十分信任,也算万幸了。   想到孙女日后还要进宫去见那人,老夫人忍不住叮嘱道:“此事事关重大,囡囡月底要进宫,就当不知道此事,遇事一定要与王爷有商有量,万不可让人瞧出端倪。”   裴时语仍有问题想不通,那人既然想知道萧承渊的真实状况,为何不直接找到她,反而通过这么迂回的方法。   是因为他们知道萧承渊多疑,她若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反而容易露出马脚,所以才大费周章让她在不知不觉中透露萧承渊的信息吗?   所以,她们祖孙二人在那人眼里就是两颗被人肆意玩弄的棋子?   “囡囡?”   对于老夫人的话,她还有疑问,她都不知道何时才会进宫认亲,老夫人怎会知道是月底,难道这其中还有隐情?   她忍不住问:“祖母如何知晓我们月底会进宫?”   这样一问,老夫人也愣住:“不是囡囡你在信中说的?”   什么?裴时语的心底涌起惊涛骇浪,她在信中从未提过这些,这样说来,果然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裴时语突然想到,既然祖母的信能被人调换,难道她的信难道也被人篡改了?   难道她的身侧也有皇后的人?想借助她的手对外传递信息?   可对方既然能无声无息潜在她身侧,说明那人就在内院里。   可对方既然能在萧承渊的重重监视下潜伏下来,怎会连这点信息也传递不出去?   裴时语感觉脑中仿佛塞了一团乱麻似的,一时半会她理不清。   裴时语不动声色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余光瞥见老夫人忧心忡忡望着自己。   裴时语愧疚,这些都是她该弄清楚的问题,不该让老人家跟着操心,她暗暗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不怕祖母笑话,那时初嫁入王府,心里忐忑得很,孙女不知如何作答,慌慌张张中也不知自己写了什么。”   老夫人也年轻过,理解刚成亲的小娘子无论无何也会有对将来生活感到不安的时候,且孙女还是因冲喜入的王府。   她拉着裴时语的手,慈祥地笑道:“如今总算一切都好,只要夫妻同心,不用怕的。”   必然不会夫妻同心的,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裴时语冲老夫人挤出个微笑:“祖母同意解毒了?”   若是活着不会给孙女带来困扰,老夫人当然想活着,好不容易看到孙女过上好日子,她还没有看够呢。   老夫人不好意思地笑:“都听囡囡的,囡囡说怎么治就怎么治。”   裴时语绽出由衷的笑,笑着笑着眼里又涌出泪花,祖母总算不会像前世那般早早离她而去。   “傻孩子。”老夫人紧紧搂住裴时语,也很动容。   祖孙俩再说了会体己的话,余嬷嬷端了茶进来,祖孙俩默默对视了一眼。   两人商定,解毒之事过几日再与余嬷嬷说。   余嬷嬷或许可信,但余鑫的问题太大,若是余嬷嬷被有心人利用,万一误事。   毕竟萧承渊曾警告过她,此事除了她们祖孙二人,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老夫人有些尴尬,余嬷嬷是陪伴自己多年的人,可是事关两个孩子的安全,她必须有所取舍,只对外说裴时语请人给她治疗眼疾。   *   终于说服了老夫人,裴时语几乎是一路噙着笑回到含章院。   解毒一事不比寻常,胡大夫在配药前得先替老夫人检查身体。   不能让其它人知道是在给老夫人解毒,裴时语亲自找了一趟胡大夫,又陪着老夫人做了检查,整个下午忙碌得很,连晚膳都是在春晖院里用的。   所以,当裴时语忙完,已是暮色四合。   老夫人见她进进出出到处提醒吩咐,不得不叫住她:“好了囡囡,如今祖母都答应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裴时语还是忍不住担心,一双拧紧的秀眉总是放松不下来。   胡大夫说治疗这毒如同死过一回,老夫人年纪大了,总担心她受不住。   “祖母该歇息了,赶紧回去吧。”   “可是祖母好不容易来一回,孙女歇在祖母这里。”裴时语硬着头皮。   “这傻孩子。”老夫人笑着嗔怪道,只当她孩子气,“哪有刚成亲的小娘子夜里黏着祖母的,囡囡再这样,王爷今后怕是不会再让祖母过来了。”   余嬷嬷也在一旁笑着。   裴时语脸皮薄,被两人这样意味深长地看着,脸上禁不住飞起一抹霞色,无奈道:“那,孙女走了。”   老夫人笑得开怀:“赶紧去吧,别瞎磨蹭了。”   裴时语未尝不知道老夫人的目的在催她回萧承渊那里去,罢了,再拖着不去祖母万一起疑,所幸她与萧承渊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用同处一室。   裴时语回房时,萧承渊已在次间,正捧着一本书在灯下看着。   萧承渊老早就留意到了脚步声,直到人离得近了才从书页里抬起头,“回来了。”   许是入了夜且有段时间没开口的缘故,嗓音格外醇厚。   裴时语不得不顿住脚步,朝萧承渊看去,点头,“嗯。”   萧承渊放下书册,饶有兴趣的样子:“老夫人那里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萧承渊其实不太有同女子打交道的经验,且对方还是个对他没有好印象的女子,还以为提及她祖母,她会愿意多说几句的。   搜肠刮肚想问题时,默默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眼见她似乎要开口,生怕她提让他早些歇息,萧承渊连忙又问了句:“胡大夫怎么说?是否有需要沐长史帮忙?”   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裴时语实话实说:“胡大夫说祖母中毒的时日浅,解毒相对容易些,三日便能好。”   萧承渊颔首,终于想到一个能与他深聊的话题:“找到给老夫人下毒的凶手了?”   裴时语想起萧承渊之前提示过的,颔首,“如王爷所料,是宫里的人。”   如此说来,也算是同仇敌忾,有共同的敌人了。   萧承渊脑中一直绷着的弦松了些,但他仍然想不通:“那人为何要对老夫人下毒?”   提起这个,裴时语很有怨气,她在回来的路上将这一切仔细想了一遍。   她们祖孙二人之所以会遭此无妄之灾,归根到底是因为给和萧承渊扯上了关系。   裴时语并不介意让他知晓这一点,坦言:“皇后的人想利用祖母打听你的消息,祖母不想连累我,于是被下毒威胁。祖母为了不让我担心,之前从未对我吐露半个字。”   萧承渊震惊。   他是知道裴时语对前世对封家人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的。   所以,他前世不光误会了裴时语,还连累了老夫人!   更让她震惊的是,她前世出阁后没有机会同老夫人见面,祖孙俩的通信内容他一清二楚,老夫人从未提过中毒之事,她更没有机会给老夫人解毒。   也就是说,老夫人之所以留下那些提前写好的信,是因为老人家存了死志,前世她离开上京或许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她可能早早离世。   他前世害了老夫人的命。   “对不起。”萧承渊下意识道,他滚动车轮来到裴时语跟前,没办法轻描淡写面对此事。   这轻飘飘一句,裴时语无法原谅他。   之前还有些感激萧承渊对她提供了方便,如今看来,这些完全是他应该做的。   自从与他扯上关系,她们祖孙俩真倒霉。   等忍过这几日,祖母的毒解了,她与萧承渊之间也该有个了断。   “妾身告退。”   裴时语淡淡说道,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踏入内室。   萧承渊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   唇张了张,但说不出挽留的话,在跃动的烛火中,整个人看上去说不住地落寞。   虽说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并不是他,但于她们祖孙而言,那些伤害都是实实在在的。   一直是他在给她带来劫难,他除了空有不希望她离开的心愿,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留恋,也不怪她冷淡。   重生后,一切都是胸有成竹,唯独这件事,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   春晓方才并没有随裴时语一起进屋,裴时语不习惯别人伺候,她先去给裴时语准备洗漱用的水。   从春晖院回来前,老夫人特意叮嘱她机灵点,于是她特意与厨房里的丫鬟多聊了会,来得晚了些。   她惊讶地发现,屋内的情形与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今日她亲眼见到王爷去伯府接王妃,且人还没有回府,王爷便派了她将王妃所用之物搬到正房里,王爷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那会他的眉是飞扬着的,能看出他的心情很好。   还以为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虽不能指望立即琴瑟相合,但至少两人也应和谐相处,但此时两人仍不光各处一室,脸色都十分不好看。   进了内室耳房,春晓服侍裴时语洗漱,朝次间的方向看了眼,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她:“王爷惹您生气了?”   在春晓看来,自家主子是这世上脾气最好的人,定是王爷做错了。   裴时语不知怎么和春晓说,此事不是普通的生气那样简单,索性也不说了,只交待她:“别和祖母说。”   春晓哦了声,王妃不想让老夫人操心。   但她能感觉到,王爷和王妃一直有些不对付,王爷大概是那种会对王妃好,但是言语间不太饶人,而王妃虽然脾气好,却独独不想惯着他这一点。   大概需要磨合吧。   洗漱完,裴时语想让春晓歇在寝室的榻上,但春晓此时想起了老夫人的话。   王妃容易害羞,有事喜欢闷在心里,若王爷半夜意识到错了来求饶,自己宿在一旁岂不是尴尬,岂不是会影响两人。   回头让老夫知道了,非得说她不机灵不可。   春晓十分不好意思地拒绝,只说想起些事还有请教老夫人。   裴时语当然知道这是借口,定然是祖母对春晓交代了什么。   她实在想不通,萧承渊到底哪里好,让祖母对他有那样大的期待。   她只是想让祖母放心些,才会说了几句萧承渊的好,结果将自己架了起来,身边的人都信了,都在撮合他们。   然而她压根不想与这人扯上实质的关系,实在有些后悔。   可是,若是让祖母知晓他与萧承渊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祖母定然会为她的处境担忧。   若是离开萧承渊呢?   她一无靠得住的娘家,虽说有一大笔资产,但她并没有厉害的理事手段,因为容貌比寻常女子明艳的关系,还曾遭人觊觎。   若没了王妃的身份,她能护住自己护住祖母么?   裴时语被一种浓浓的无力感包围,为何都这么难呢。   辗转反侧至深夜之后,裴时语终于想清楚,既然哪一步都不好走,索性先抛却其它的,利用目前的身份为自己争取些有利的条件。   总不能被这种无能为力的日子束缚一世。   隔壁,萧承渊也不知自己到底枯坐了多久,她只听到裴时语似乎辗转反侧许久才安静下来,他猜想她应该是在为裴老夫人担忧。   直到白日里施过针的地方传来疼意,他想起胡大夫之前的叮嘱,要早些歇息,若是疼得受不住了,可以服下他留下的药。   可装药的瓷瓶落在寝室里。   冷汗一阵阵往外冒,萧承渊有些受不住,那份疼痛甚至比白日里更甚。   他自嘲地想,其实未必真的比白天更疼,或许只是因为夜太深的关系,人会显得格外虚弱。   他很想服下那些药。   但他也知道,她就在里面,她如今很是厌恶他,他不该进去。   可是,他就是很想去拿药。   “裴时语。”萧承渊不敢大声,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希望被她听见,却又害怕被她听见。   因为疼痛的原因,嗓音在夜里显得虚弱缥缈。   猝不及防地,他想起他们二人前世唯一共处一室的那个夜晚,那时他刚得知她的胭脂含毒,也曾半夜睡不着,冲动之下于半夜闯入过她的房间。   她那会也如现在这般,睡得深沉。   疼意仍在阵阵袭来,他自嘲地笑,萧承渊你可真懦弱。   但仍如前世那般小声开口,“我进来了。”   夜静悄悄的,室内落针可闻,自然无人反对。   萧承渊颤着手,推着轮椅慢慢来到室内。   轮椅的声音很轻,拔步床的地平因他腿脚不便的原因做成了斜坡状,他很容易来到床榻前。   夜明珠温润的光辉中,女子的睡颜格外恬静,如前世那般。   萧承渊伸出的手有些颤抖,在离她容颜约一寸的地方停下,不敢向前,又舍不得收手。   相比药而言,他明明更想要她。他不断反问自己,错过了一次,难道要因为困难重重再次退缩吗?   裴时语不知梦到了什么,原本恬静的容颜扭曲着,她在梦里很痛苦,可她的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唯有涟涟泪水顺着眼角扑簌簌直掉。   梦呓时她在哽咽:“萧承渊,不要……” 第30章 有答案了   浓浓的夜色中,萧承渊的身体向她倾着,浓眉紧紧拧起。   他在梦里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令她这样痛苦害怕。   墨黑的深眸里涌起心疼的情绪,萧承渊开口,低沉的嗓音在屋内响起:“裴时语……”   声音很轻,似是怕吓着睡梦中的人。   他一遍遍唤着,用温润的指腹替她拭泪,另一手轻抚她的头,一下接一下地,如同幼时嬷嬷哄他时那般,“别怕……”   倒宁愿她醒来将他责骂一番,也好过让她陷在痛苦的境地里出不来。   似是噩梦已经过去,又或许是这样的安抚有了效果,床榻上的人止住了抽泣,渐渐变得平静。   痛意后知后觉袭来,萧承渊咬紧牙关,额上的冷汗不住往外涌,抚在她头上的手有些不稳。   他颤着手从拔步床一侧的台上取走瓷瓶,抿紧唇,几乎一路逃到次间。   吞下药丸之后过了约一炷香时间,痛意渐渐消失,确认隔壁再也没有动静,他回到炕床上,沉沉睡去。   裴时语第二天醒来时有些恍惚,夜里似乎听到了萧承渊的声音,并且还做了个十分不愉快的梦。   梦里,萧承渊提着剑要杀她,她苦苦哀求,他却不为所动,所幸最终得以逃出生天。   春晓进来服侍裴时语洗漱,裴时语正拥着锦衾怔怔出神时,春晓微笑着问她:“王妃和王爷和好了?”   裴时语抬眸,明亮的杏眼的满是不解。   这便是没有了,春晓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告诉了裴时语自己这样猜测的依据:“婢子见隔壁的床榻上整整齐齐的,王爷也不在,还以为王爷昨夜宿在里头,您与王爷昨夜和好了呢。”   怎么可能会宿在一起,裴时语在心里默默作答。   猝不及防又想起昨夜那个梦,对梦中发生的一切心有余悸,裴时语忍不住瑟缩了下。   此人果然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她不想春晓像祖母那样一天到晚将他们二人凑在一起,委婉地暗示她:“以后别老在我跟前提王爷,我与他之间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至于祖母那里,你替我遮掩些。”   春晓楞了瞬,随即点头。   也就是说还要磨合呗,她理解的。   梳完头,春晓皱着眉头嘀咕:“怎么会不见了呢,明明应该收好了的。”   裴时语端坐于拔步床地平上的镜台前,望着镜子里的春晓:“找什么呢?”   春晓一边在附近的抽屉里寻找一边回答裴时语的话,“是那根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婢子不会乱放的,应该不会放到别处去的,妆奁里面没有,难道在抽屉里?”   裴时语突然想起,那日萧承渊挤兑她,她一气之下将发簪当饭钱抵给萧承渊了。   “啊!找到了!”春晓突然高兴地出声,接着用充满好奇的声音问裴时语,“王妃,您什么时候将玉琮瓶收到这里了?”说着说着,又开始嘀咕,“咦,这里怎么会有一封信,还是写给老夫人的。”   裴时语顺着春晓的声音看去,黄花梨木制成的小抽屉敞开着,里头果然有她那根发簪,有之前被元大夫借走的玉琮瓶,以及一封信。   玉琮瓶怎么会到了萧承渊手里?   她从春晓手里接过信,果然是写给老夫人的,但是是她的笔迹。   她迫不及待拆开信,一笔一划皆是出自她的手。   这间屋子之前是萧承渊住着的,她写给祖母的信为何会落在萧承渊手里?   所以,她之前想不通的问题有答案了,不是么。   裴时语的身子晃了晃,面色变得苍白,堪堪用手肘支着镜台,才没有倒下。   春晓陪裴时语这副模样吓坏了,惶惶立在裴时语身侧,支支吾吾道:“王妃,发生什么事了?您,您别吓婢子。”   裴时语冷笑,发生大事了,萧承渊可真狠啊。   匀了口气,裴时语艰难地出声:“王爷呢,去请王爷过来。”   春晓不放心裴时语一个人这样待着,犹豫着没有动。   “快去!”   裴时语拔高了声音。   这还是王妃第一次这样大声对自己说话,一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春晓立刻应答:“王妃别急,婢子马上就去!”   说完小跑着离开。   裴时语一只手捏着信,一只手撑着镜台,她极力控制了,可身子还是忍不住发抖。   她需要一个解释,还有交代。   *   书房里,沐长史忧心忡忡地看着萧承渊,见他面色苍白且冷汗涔涔的,问胡元:“王爷为何疼得比预期早?”   胡元正给萧承渊检查,面容肃然:“昨日不是说了,解毒这几天,疼痛本就会一日比一日剧烈,昨日解毒后若是好好歇了,又或是晚上休息够了,是不会这样严重的。好了,没什么大的问题,若实在受不住,王爷也不可再服用我昨日给你的药,那是应急用的,不能多吃。您先缓缓,一个时辰后我再给您解毒。”   沐长史自责,早知道昨日不让王爷出门了。   王爷为何晚上没休息够,难道是因为王妃也在的原因?   见胡元收了手,萧承渊对沐长史说道:“不碍事,你去给胡大夫帮忙,去准备给老夫人解毒。”说完,招了个小厮进来,“送我去含章院。”   裴时语如今不待见他他很清楚,但他也很确信他不会放她离开。   幸好有这层夫妻关系在,这是他的机会,总得将夫君的本分做好,时间久了,她兴许能感觉到他值得依赖。   该去陪她用早膳了。   萧承渊才进院门,迎面便见春晓满面焦色跑出来,心忍不住提起。   这对主仆几乎形影不离,春晓这回理应再服侍他在梳洗才是,春晓这副模样,怕是她那里出了事。   萧承渊忍者心底翻滚的情绪,沉声问春晓:“慌什么,发生了何事?”   春晓见到萧承渊便找到了主心骨,连请安都忘了,急忙开口:“王爷,王妃找您。”   萧承渊的深眸里翻涌起焦急的情绪,催促推轮椅的小厮,“快些。”   到达门口后,萧承渊让小厮和春晓在外候着,他自己转动车轮进内室。   甫一进入寝室,萧承渊撞上一双充满怨恨与怒火的眸子。 第31章 就你委屈?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萧承渊感觉周身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山压着,动弹不得。   几个呼吸之后,他转动车轮,离裴时语近了些,嗓音低低沉沉的:“你怎么了?”   怎么了?   裴时语腰背挺得直直的,居高临下看他,眼中蓄满寒意。   在等他来的过程中,她其实已经平静了许多,将整件事捋了一遍。   有人篡改祖母的信,想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探听萧承渊的情况,虽不知代笔的人是谁,但那人显然是为皇后服务的。   而祖母收到的信里多了她不曾写的内容,且她的亲笔信在萧承渊这里,毫无疑问,萧承渊不仅对她回信的内容知情,里面的内容也是经他筛选过。   也就是说,萧承渊清楚皇后的人也在盯着她的回信,于是将计就计,反而利用她传递他想传递的信息。   显然,皇后的人也中了计。   所以前世皇后的人迟迟不能发现萧承渊的腿在暗地里治好,是因为除了他的心腹以外,她这个枕边人也不知情。   难怪萧承渊直到举事前夕才让知道他已恢复健康,因此不再有瞒住她的必要。   他存心利用,所以一直在防着她!   对着与前世相同的一张脸,裴时语觉得讽刺,重活一世,她仍没有逃掉被他当做棋子利用的命运。   而他呢,事情都做下了,如今竟然还有脸问!   裴时语肃静的面庞冷若冰霜,但气血不断在胸腔里翻涌,喉头沉着,贝齿紧咬着,连质问的声音也发不出。   “啪”地一声,重重将信拍在妆台上。   她的眼神如刀,这气极了却不言不语的样子令萧承渊一阵阵些慌乱,待看清信,萧承渊如同被雷劈过一般定在原地。   他坐直身子倾身向前,狭长的凤眸睁得大大的:“你听我解释。”   语气是急切而慌张的。   “解释?”裴时语匀了口气,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冷笑:“解释了,便能掩盖你利用我的事实?”   萧承渊浑身僵着,连搁在膝上的手指也一动不动,深眸里涌起挣扎的情绪。   他当初代她回信时尚在沾沾自喜,以为是他大度,在助她摆脱泥淖。   事实却证明,她完全被蒙在鼓里,是他连累了她。   “对不起……”萧承渊周身的气势软下来,眼尾垂着。   在事实面前,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可难道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   裴时语冷冷看他,言语间的寒意如同一根根尖刺,直刺他心上:“你对亲事有怨言,所以连带着对我不满,于是你便能毫不迟疑地利用我。   可你扪心自问,我为何要被你这般对待?   是我贪图你皇子的身份、贪图你齐王府的权势死乞白赖嫁给你的?   是我对你情难自已非你不嫁不可?   还是说你对我有天大的恩德,我必须感恩戴德地以冲喜娘子的身份嫁入你齐王府?   不是!   都不是!   只是因为你需要人冲喜,你们位高权重,你那慈爱的母后便挑挑拣拣点了我。   你觉得这桩婚事对你而言无比委屈,所以你冷眼待我,处处苛责我,心无旁骛地利用我,仿佛这便是我应得的。   你觉得委屈,难道我就不委屈吗?   我母亲已为我定好亲事,我只需在好好在家中待嫁,我将来的日子也很有盼头。   因为你需要人冲喜,我先是被毁了婚约不得不来你这里,而后被你冷遇,连年迈的祖母也被无辜牵扯到你的事里面。   凡此种种,难道我就只能自认倒霉,我就必须受着,继续被你利用吗?!”   说道最后,裴时语仿佛用尽了力气,几乎是吼出来的。   前尘往事不受控制一一浮现在眼前,那时的忐忑,那时的不安,那时的绝望混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牢牢将她裹住,她挣扎不开,无力地颤抖着。   即便如此,她仍尽力绷着身子,雾气一次次在眼眶里打转,半点也不曾坠落。   她应该委屈的。   萧承渊的心像被泡在水里,酸酸胀胀的,搁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想去扶她一把,但被她的目光呵斥住。   他哪有资格扶她。   “对不起。”手重新落回到膝上,攥成拳,漆黑的瞳仁滚动着暗涌,认命般地开口,“是我对你怀有偏见,不分青红皂白就误会你、冷落你;我没有查清缘由,就认定你是皇后的人;更不该利用你,还连累老夫人。”   但一想到她说嫁给他是她倒霉,心脏突然被人狠狠攫了一把,痛得几乎麻木。   虽然他承认她说得不错,但他仍盼望着,能给自己寻一点机会。   再多给他一些时间,或许她能明白他其实也想让她过得好一些,他也能成为她的依靠的。   他直觉不能再拖延下去,艰涩地出声,“裴时语……”用最诚挚的目光看着他:“今后不会了,今后那些通通都不会发生,你相信我。”   裴时语勾了勾唇角,冷眼看他,高高在上的齐王殿下怎会流露出这般无助的模样,不过是他精于演戏罢了。   她冷静了些,重新坐回到镜台前的绣凳上,半晌,才轻飘飘睨他一眼:“信你?是因为我于你而言还有用处,等你利用完了,回头再取我性命吗?”   看似平静的一问,萧承渊的脑中嗡了一下。   这仿佛包含了无限恨意的一眼里,萧承渊想起刚成亲时恨不得对他以命换命的眼神,突然意识道,照她种种表现来看,她对前世被他与皇后利用的事一无所知,也就是说她前世并不知道自己利用了她。   那她为何会那样恨自己?   她突兀地提到他会取她性命,难道她认为他前世要过她的命?   这个问题太过沉重,压得萧承渊的脑仁隐隐作痛,他若再不解释清楚,今后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萧承渊深吸了口气,目光炯炯地看着裴时语:“你听着,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我萧承渊绝不会要你的命。”   裴时语计划着同他划清界限,冷不丁听他这样一提,潋滟的水瞳突然停止流转。   他为何会提到前世?   难道他也是重生的?   怀疑的念头一旦在心底扎了根,许多不曾在意的细节便变成了证据。   她一直觉得萧承渊与前世不同,前世每回要进宫时,他明明对她很不屑,却十分别扭地当着皇后的面与她相敬如宾。   而这一世,他应该是知晓怎样的局面对他而言最优,主动放出他十分满意她的话,没有半点不自然,还主动在他人面前惺惺作态,俨然对妻子百般呵护的夫君。   何况,她方才质问他时,他那样平静,一句辩解都没有,仿佛早已料到一定会有这样一番对峙。   他就是重生的。   本就不是城府极深的人,裴时语这样想着时,疑惑的神情便浮于面庞上,裴时语眼不错珠盯着他,颤着唇开口:“你是……什么时候重生?”   萧承渊心中一叹,不知坦白过后会有怎样的结果,但也生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端端正正坐着,坦然应答:“成亲那晚。”   裴时语的眸光闪了闪,难怪他那时伸手拉了她一把。   “所以,你早就看出我是重生的,对吗?”   萧承渊点头,前世的她活得谨小慎微,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如今她不光敢在他眼皮子地下糊弄他,还对他爱答不理地,他不认为她是无知无畏的粗鄙之人,可她分明离他越远越好,他不得不怀疑她。   裴时语见他承认后火气更大,冷冷看他:“所以,重活一世,你第一反应还是要利用我?你之所以允我回娘家,允我接祖母来王府,是所谓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等将来败露之后让我无法指责你,对吗?”   这个问题萧承渊不好回答,重活一回,他并没有想要特意利用她,但他确实截了她的信,结结实实利用了她一回。   但他想对她好些并非是所谓的甜枣,他只是想那样做,或许是潜意识里多为自己争取些机会。   萧承渊深吸了口气,诚挚地开口:“利用你是我不对,但那是在我解除对你的误会之前的事。”萧承渊坦言,“我不知你给老夫人的回信是被人诱着作答,才误以为你是皇后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   裴时语冷哼了声,原来她在他眼里是个奸细,亏他想得出来,追问他:“你知道我的回信内容,所以,你一直派人监视我?”   萧承渊的脑门上溢出细细的汗,似乎越回答对他越不利。   但这与处理政事不同,她如今这副一点就炸的状态,不能专捡对自己有利的话术。   若是不坦白,后果似乎更严重,萧承渊硬着头皮颔首:“是。”   裴时语失笑:“萧承渊你真可笑,你监视我这么久,竟然才发现我不是奸细。”   萧承渊动了动唇角,此事一环套着一环,他最大的失策是先入为主地信了那些巧合,认定她做的那些不利于他的行为都是主动的。   他的确给她带来了不幸,这些并不能成为他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他能理解她因为这些埋怨他,但并不包括他没做过的事。   顿了瞬,萧承渊抬眸问她:“你怎么……死的?”   裴时语有些意外,怔怔看他。   瞧他这模样,竟像是不知情似的。   但他前世骗了她三年,但他在成亲当晚拉了他一把,,还允她回门,似乎有点悔意。   但紧接着,他还是选择了利用她。   他明明有个心心念念的秦三小姐,但还是任属下传出他宠爱她的流言。   她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为何这样问?   是真的对她的死因不知情?   还是他一心惦记着大业,如今流言太盛,他们二人几乎绑在一起,难道是情势所迫之下他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才故作姿态?   裴时语有种惶惑无力之感,她似乎完全失去了对这个人的信任,会怀疑他说的每一句话。   她轻轻地开口,神情有些恍惚,带着疑问与不确定:“王爷觉得呢?” 第32章 消受不起   萧承渊被问住。   前世他举事后忙着与封家人对峙,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上京。彼时大局初定,诸多势力明争暗斗,立威之际,更得注重赏罚分明,他不能明目张胆包庇被认定为封家耳目的人。   但他有私心,离开上京前给她留下一只锦盒,锦盒里的东西有助于帮她洗刷些嫌疑。   只要她将锦盒交给接应她的人,那人便能带她离开,而她则能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然而他并不知她为何没有走成,再得到她的消息便是死讯,去接应她的人也不知所踪。   他还来不及追查原因,在回上京的途中被叛徒出卖身死,再一睁眼便回到了新婚当夜。   萧承渊的薄唇张了张,黯然开口:“我不知道。”   不知道,裴时语勾唇冷笑。   庞炎是他的心腹,他怎会不知情,心虚不敢承认罢了。   再也不能相信他说的话。   将一切说开了也好,裴时语刚要开口,门外传来沐长史的声音:“启禀王爷,裴老夫人已经服下解毒的汤药,且已料理妥当,解毒效果比预期好,于是胡大夫也过来了,请问您是否需要提前开始?”   裴时语闻言心惊,祖母怎么提前解毒了?   因被他气得,胃部隐隐作疼。   她冷冷瞥萧承渊一眼,定然又是这人暗中做了手脚。   萧承渊没来由地心慌,宁可被她再像方才那样再说一顿,也好过这样一声不吭。他的喉头滚了滚,温声开口:“裴时语……   下一刻,却见她脚步不停,毫不犹豫转身朝里间的耳房走去。   裴时语面无表情地想,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是不会承认的。即便他承认,说知道接下来说的话是真是假,还理他做什么呢?   于她而言,祖母解毒之事最大。   裴时语就着凉透的水敷了敷眼睛,而后折身回到镜台前,从首饰盒子里挑了跟碧玉簪簪上,确认祖母看不出异常,而后头也不回朝外头走去。   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动了动,心像撕裂般地疼,他知道有些东西就此离开而去了。   在门外侯着的沐长史看到裴时语冷着脸从屋内走出,心忍不住提起,这俩人怎么又吵架了?沐长史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一直侯在外头的春晓。   春晓无奈地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冲沐长史福了福身,追上裴时语的脚步。   疼痛从未消失过,有她在,注意力都在她那里,人一走,那些不被在意的痛苦似乎加倍袭来,萧承渊坐在轮椅上,不光觉得痛,还觉得冷,仿佛骨头都在颤抖。   沐长史先发现他的异常,忙招呼跟在后头的胡元:“胡大夫,快!”   阵阵刺痛眩晕的感觉袭来,萧承渊感觉意识有些恍惚,在闭上眼之前,他交待沐长史:“让厨房重新准备早膳送去春晖院。”   裴时语到达春晖院时,老夫人正坐在轮椅上,侧身捧着痰盂呕吐不止,院子里的递漱口水的,递巾帕的,给老夫人端着药的丫鬟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余嬷嬷不用操心这些,稳稳扶着老夫人。   裴时语忙迎上去,接了余嬷嬷的位置,心疼不已:“您感觉怎么样了?”   老夫人停了下来,余嬷嬷顺势将痰盂搬走,接了丫鬟手里的漱口水,擦了擦唇角,冲裴时语绽出一个虚弱地笑:“好多了,胡大夫说了,我中毒的时日短,他给我调整了药方,用的较为缓和的法子,一日三次,坚持三天也就大好了,后续只需调养身边便好。”   裴时语将老夫人推至宽敞些的地方,问老夫人:“不是说好了,等我过来您再解毒的么,您怎么提前开始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老夫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轻抚裴时语蹙在一起的眉头:“并非多严重的事,囡囡要是看见了,定然会心疼,祖母不希望囡囡担心。”   裴时语感觉眼底涩涩的,方才和萧承渊对峙时她能做到忍住不落泪,但祖母这轻轻几句,转瞬眼前就雾蒙蒙的了。   “真是个傻孩子,”老夫人替裴时语拭泪,慈爱地哄着,“好啦好啦,祖母感觉好了很多了,不要担心啦。”   裴时语也有点恼自己,就不能争气些,总令老人家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无论何时都在替她着想不说,连这份担心也不愿让她受着。   裴时语用力擦干泪,似是在给自己下决心:“祖母放心,孙女一定会照顾好您,不会再让您受苦。”   见裴时语平静下来,老夫人深深看着裴时语,意味深长地开口:“王爷这会不是正在解毒么,大夫都说了,王爷这毒比祖母的厉害得多,你又跑来,王府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是让人说闲话么?”   裴时语的眸光闪了闪,命都搭他手里了,还管什么闲话不闲话的。   但在祖母的毒解完之前,还得安抚住老人家,裴时语没办法眼不红心不跳对老人家撒谎,垂下眸子:“是王爷让孙女来的,其它人不会说什么。”   恰在这时,云绮拎了个食盒进屋,冲裴时语福身:“王爷让送来的。”   老夫人放下心来,笑眯眯地:“王爷是个贴心的,他或许也不希望看到囡囡为他担心,囡囡是个有福气的。”   哪里是他不希望看到她担心,是她懒得搭理他。   再说了,萧承渊给的这福气她可消受不起。   裴时语别开视线,不让老人看出她眼里的恨意。   胃正不舒服着,裴时语没有和自己过不去的打算,在丫鬟摆上早食的案前坐下。   心安理得用完早膳,裴时语试探性地和老夫人开口:“祖母有没有想过,将来离开上京,找一处喜欢的地方生活。”   老夫人如今不用伯府里的那些人心烦,虽说胡大夫说她这腿没办法站起来了,但眼见孙女的日子越过越好,心情自然愉悦:“自然想过,祖母还想着,等身体好些了回梧州,落叶归根呢。”   “梧州?”裴时语惊讶,之前没有听祖母听过这个地方。   老夫人笑着回答:“梧州是你祖父祖母认识的地方,我们刚成亲那几年住在梧州,你伯父也是在那里出生的,梧州离青州不远,有几个老邻居,离你舅舅家也近,独独没有没有裴家的人。”   裴时语清楚,祖母被父亲与裴氏宗族的人伤了心,所以一直不怎么愿意与他们接触。   那么这梧州对她们祖孙俩而言是个好地方,祖母熟悉梧州,且祖母给的那些资产足以她们祖孙俩生活几辈子,仔细规划一番后她们祖孙俩神不知鬼不觉回梧州,怎么也比留在上京强。   但她不能擅作主张,向老人家确认:“若是可以,您愿意再也不与裴家人来往吗?”   老夫人只当裴时语在异想天开,她也很想异想天开能成真,半真半假地开口:“若是可以,祖母希望只与你这个裴家人来往。”   裴时语的心急跳了下,这便是同意了,可以早做打算了。   **   一旦有了念头,裴时语在空闲时便忍不住去憧憬离开上京后的生活。   没有裴家人添堵,也没有萧承渊给她找事,若只与祖母在梧州生活,应当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   她想过让萧承渊抵命再离开。   但她仔细分析过,在萧承渊目前对她尚有几分愧疚的前提下,她若一心一意取他性命未必没有机会,但难的是取他性命后安然离开。   即便得手后能安然离开,但势必会连累祖母。   萧承渊前世能够蛰伏多年,除了他自己够隐忍,他手下还有一批能人异士。   最主要的,祖母苦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她不能冒险让祖母过上心惊胆战的生活。   再说,重生不易,前世她不曾恣意畅快地活过,她这回想痛痛快快活一场,她并不想要以命抵命。   人们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若真要动手,必定是在祖母百年之后,她准备妥当、万无一失之时。   所以,如今她可以不要萧承渊的命,先离开便成。   但如何离开这也是需要她周全计划的问题。   三天后,老夫人喝完最后一幅汤药。   老人家解了毒,效果立竿见影,眼睛不再模糊,很容易看清裴时语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夫人催促裴时语:“好了,囡囡这下可以放心了吧,你这连续三天都待在这里,就算让你来的,你若是再不主动回去,祖母真的要赶你走了。”   裴时语自然是不会忤逆老夫人的,再说了,祖母的毒已解,她的确需要和萧承渊好好谈谈。   裴时语最终在老夫人的催促下回到了含章院,一进院子,便见沐长史立在门口,正忧心忡忡朝里头张望。   裴时语好奇:“您为何不进去?”   沐长史深深看了眼裴时语,在心里头直叹气,王爷和王妃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的,王妃一心惦记着她的祖母,眼里似乎就没有王爷这个人。   他曾委婉地问过王爷,王爷让他管好下人,不许她们胡言乱语。   王爷说,是他欠王妃的。   短短半个多月,王爷欠了王妃什么? 第33章 考虑考虑   听了裴时语的话,沐长史面有难色:“王爷在东屋。”   东屋是书房,他如今处于解毒阶段,听说会令人痛苦不堪。他这会都放不下,定然是在处理急事,裴时语不想等他,欲转身离开。   沐长史想起萧承渊这几日肉眼可见的落寞,鬼使神差地开口:“王爷说了,王妃若是想找他的话,可以随时去找他。”   也好,省得再等跑一趟。   裴时语冲沐长史微微颔首,抬步入内。   这几天她回回探望完祖母,祖母都会迫不及待地将她赶回正房,而那时正是他解毒的时候。   听胡大夫说,萧承渊解这毒时会很痛苦,如同死过一回。   她发现萧承渊特别能忍。   她有几回路过时看过几次,能看出来他疼得冷汗涔涔,连青筋都冒出来了,仍能做到一声不吭。   裴时语步入书房,果然看到他脸色苍白,正顶着一脑门虚汗,紧咬牙关在处理部下的来信。   萧承渊听到动静抬头,墨黑的瞳仁里涌起波澜,他很快敛起错愕的情绪,吸了口气,才开口:“你来了。”   嗓音似乎微微有些发抖,他虽极力控制了,但裴时语能推断出来,他这应该是痛的。   裴时语轻拂裙摆,施施然在就近的凳子上坐下,开口:“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萧承渊搁下手里的信件,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手放在膝上:“你说。”   来前裴时语已经打好腹稿,不紧不慢开口:“既然前尘过往你我都一清二楚,如今你我说话便不用再绕圈子。前世你我活得都很艰难,有许多心愿未完成,上苍垂怜让你我重活了一回,就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你有你的大业要完成,而我不想再如前世那般窝囊,我想离开上京,换个地方生活。”   这干脆利落地一番话落在萧承渊的耳里,心忍不住紧紧揪着,浓眉也不由自主蹙起。   她要离开上京?   那日之后,他们一直不曾好好说上几句话,他知道她大概是厌极了他,回回碰面时,她要么冷眼以对,要么对他视而不见。   那虽会让人觉得难过,却不会令人绝望,至少她对他还有厌恶的情绪,不管好的坏的,总归于她而言他还是会有一点点影响的。   他甚至期待她能多发泄几回,或者让他补偿些什么,总好比如今客客气气地。   先听听她的想法吧,萧承渊努力抵抗着胸膛内不断涌起的酸涩,安慰自己:“你想去哪?”   裴时语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自然不想告诉他实情:“我的情况你也清楚,昌乐伯府我定然回不去,所以干脆不做指望,趁祖母解了毒,身体还算硬朗,我想带祖母回青州。”   萧承渊的眸光黯淡下来,他应该猜到的。   裴时语的家乡在青州,他舅舅一家离青州不远,那里有她觉得有盼头的生活。   顿了顿,他艰难地开口,墨眸里看不出情绪:“好,我答应你。”   裴时语楞了下,原本还以为会与他有一番拉扯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   萧承渊的视线一直停在裴时语身上,自然也没有错过她眼底的错愕,他的喉头滚了滚,再次开口:“不过,你不能此时就离开。”   裴时语的秀眉拧起,方才平静的眸光中多了些恼意,这么快就变卦了?   萧承渊自嘲,如今的他连从她那里获得一丝丝耐心都成了奢望。   萧承渊认真地看着裴时语,沉着开口:“此去青州路途遥远,又时近年底,天气寒凉,老夫人体弱,实在不宜出行。再者,如今的青州不太平,万一遇到凶险,我估摸着,等开春后老夫人的身体也养得好些了,那边的乱象也能平定,你们到时再出发。”   裴时语不想与他有任何纠缠,平静道:“此事不劳王爷费心,我自有安排。”   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攥紧,身子前倾,嗓低沉的嗓音里多了几分急切:“你如何安排?你与祖母这些年在伯府过得如何不用我多言,伯府如今被黎氏掌控,你难以找到靠得住的护院,那便只能请镖局的人护送你们。   且不说镖局里水有多深,单就你们祖孙俩单独出行,这本就容易成为别有用心的人的目标。   我能派护卫送你,但青州如今局势复杂,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我不能允你们离开。”   裴时语前世待在深宅里,青州的局势她不知情,但人心险恶的道理她懂。   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裴时语不得不考虑他说的,她也考虑过祖母的身体,本就没有要求非得现在离开。   萧承渊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我知道你如今不待见我,你放心,等祖母回去之后,我会搬去澹月堂,不会打搅到你。”   他说的这些似乎都是在自己考虑,裴时语问他:“你这样做,图什么呢?”   萧承渊脑中飞转。   他之所以提这些,一方面是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如今不是去青州的最好时机;最主要的,他不想她离开,他想设法为自己争取半年时间。   他直觉他们之间仍有误会,但此时此刻在这种心境下还有些事情说不清楚,需要时间来查证。人若是走了,断绝了交流,许多事情便再也说不清楚。   譬如他前世认定了她是奸细,若是多去深究那些想说却不敢说眼神背后的情意,若是多问她几句,多说上几句话,而不是自以为是仅凭那些先入为主的印象便拒绝交流,或许结局会很不同。   可惜他花了一世才懂得这个道理。   失去了的信任若要再找回来,必定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所以,他若是此刻表明他做这些只是因为不舍想让她留下,她定然不会信。   短暂的沉寂之后,萧承渊再开口时满满地诚挚:“是我对不住你,就当我想做些补偿吧。”   补偿?裴时语定定看他,勾唇,或许。   但更多的,应是他好不容易对外营造出两人和谐的局面,她若突然离开,他那里无法收场。   不可否认的是,既然不着急离开,齐王妃这个身份于她而言很有用处。   有这个身份和那些流言在,祖母在伯府里的日子会好过些。有些事情闺阁中的女子无法出面去做,而出嫁后的便少些顾忌。   比如祖母交给她的那些产业,她总得学着去打理的。   到时带祖母远行也好,祖孙俩回梧州生活也罢,她必须得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裴时语轻启丹唇:“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萧承渊悬了多时的心终于放下,紧攥的拳终于松开。她总算没有断然回绝。   既然萧承渊知晓该将假信息传给何人,他应当知道谁是潜藏在伯府里的奸细,裴时语问萧承渊:“我的信在到祖母手里之前,还被谁看过?”   萧承渊被她这突然转换的话题惊讶了下,他仍在为她的去留忧心忡忡,她却十分轻巧地跳到了另外的问题上,毫不拖泥带水。   疼意一阵接一阵传来,萧承渊暗吸了口气,道:“是清露院的花嬷嬷。”   这一点出乎裴时语的意料。   四天前的傍晚,她收到祖母的信,信里让她回伯府参加裴玉琳主持的小宴,那时她便意识到,这信是有人代写的,于是没有回信,只让余鑫带了个口信回去。   结果第二天和祖母一合计,余鑫根本没有将消息告诉她,反而裴玉琳提前知道她要回去,说明余鑫将此事告诉了黎氏母女。   裴玉琳是否知晓祖母的信被人替换不得而知,但黎氏敢给裴玉琳退亲,定然是有所依仗,她肯定知情,至于黎氏通过哪种方式与皇后的人联系她的确不知情。   没想到是清露院的花嬷嬷。   可清露院是晏姨娘的居所,难道晏姨娘也知情?   见裴时语若有所思,萧承渊紧紧地扶住轮椅扶手,艰涩开口:“还有,余鑫也有问题,你打算如何处理?”   裴时语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之所以迟迟未行动,是因为不愿怀疑怀疑余嬷嬷,余嬷嬷服侍祖母四十载,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间,她不想寒了老人的心。   经过查证,余嬷嬷的确不知情,有问题的却是老人家唯一的孙子。   余嬷嬷于她们祖孙而言终究不同,她得知道,余鑫明明清楚黎氏对青松院的人不好,他为何仍要帮黎氏做事。   见萧承渊仍在等她的回答,且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裴时语回答:“此事你不许插手。”   萧承渊的眸底闪过一丝黯然。   裴时语想说的已说完,见萧承渊的脸比她方才进来时又白了几分,起身朝寝室走去。   确认裴时语离开,萧承渊一下子卸了力气,中衣几乎已被汗透。   他连忙掏出随身携带的瓷瓶,颤着手取出药丸服下。   胡大夫果然没有骗他,他与老夫人中毒程度不一,他采用的是以毒攻毒之法,先前这几天不光要忍受原先的毒素对身体的影响,还得承受新来的毒药带来的痛楚,的确是一日疼过一天。   老夫人是在解完毒后的第二天下午提出要离开的,正是一天当中萧承渊精神最好的时候。   裴时语很是不舍,虽说她相信萧承渊不敢再限制她进出王府,但毕竟还用着这个身份,总归没有同住一个屋檐下方便。   老夫人却执意要离开:“祖母身上的余毒已清,囡囡应当放心了。”她抬头望了眼不远处的萧承渊,“可将来和囡囡过日子的是王爷,囡囡不可任性,等王爷也恢复了,囡囡再带着王爷去看望祖母。”   裴时语无奈,却又不能让老夫人看出她如今与萧承渊貌合神离的本质,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令老夫人在不再看好他们二人的关系的前提下,又不用担心她的处境。   眼下是说不清楚了,但这个事情她得考虑着,慢慢让老夫人不再那样看好萧承渊,相信她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老夫人拍了拍裴时语的手,笑着看向萧承渊的方向,“囡囡先等一等,祖母有几句话要对王爷说。”   自从得知前世连累了老夫人,萧承渊一直对这位慈祥的老人心怀愧疚,他恭恭敬敬地向老夫人行礼:“祖母。”   老夫人很欣慰,孙女自从儿媳离世后便再也没有活得这样任性过,而她之所以能够任性,是因为有人愿意包容她。老夫人诚挚地开口:“这些时日,多谢王爷不与时语计较,老身在此谢过。这孩子自小没有母亲,无人教她夫妻之间该如何相处,若有得罪之处,还往王爷告诉老身,老身自会好好教导她。”   萧承渊连说不敢,认真看向老夫人:“孙婿自小也没有母亲,从未见过寻常夫妻应如何相处,是孙婿该感激时语不计较我的不体贴,若是她感受到了委屈,还望祖母直言,孙婿定当用心改过。”   老夫人自从得知萧承渊身上的毒是被将他带大的皇后下的手,忍不住对他产生了许多同情,听到他这番话,忍不住感慨,“你们都是好孩子,将心往一处使,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萧承渊感激不尽,衷心地开口:“多谢祖母。”   老夫人离开当天,萧承渊如约搬去了澹月堂,裴时语清净了几天,有闲暇整理祖母给她的那些产业。到萧承渊解毒的第七天时,沐长史突然匆匆求见:“王妃,请您去看看王爷。” 第34章 有点紧张   裴时语印象中的沐长史向来沉稳和善,从未见他这般失态过,她不由自主地问:“王爷怎么了?”   沐长史心急如焚:“王爷醒不来了。”   裴时语心绪微动,醒不来了也好,省得她动手。   她低头放下手里的账册,掩去眼底的兴奋:“胡大夫怎么说?”   沐长史匆忙道:“今日是解毒的最后一天,也是最难挨的时刻,王爷疼昏了过去。胡大夫说,这应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方式,导致王爷不愿醒来。   可这般情形实在危险。   眼下却还有最后一幅汤药未服下,王爷他咬紧牙关不肯松口,今日若是醒不过来,短期内再也难再醒来。   所以属下斗胆,请王妃去看看王爷。”   裴时语起身:“好。”   沐长史喜出望外。   裴时语到达澹月堂,胡大夫与元大夫一起迎上来,两个人皆是一幅憔悴不堪的模样。特别是胡元,眼睛是红的,发髻是散的,显然被萧承渊这毒折磨得厉害。   一见裴时语,胡元便十分过意不去地迎上来,但谈吐还算从容:“王妃恕罪,在下已经尽力,详细情形想来沐长史已经告诉您。您陪王爷说说话,说些他感兴趣的,指不定他也能醒。   若今日实在醒不来,在下立即给我师父去信,您放心,这世上就没有我师父解不开的毒,只是王爷需要多沉睡一些时日。”   裴时语凝眉沉吟半晌,缓缓开口:“王爷若是昏迷着,是否会有生命危险?”   “会有一些风险,”胡元回答得干脆,“请王妃放心,有在下和元大夫在,定能确保王爷性命无虞。”   裴时语有些失望。   沐长史他们三人这几日日日陪着萧承渊,不知王妃这几日为何没来看王爷一眼,但如今人既然来了,他们识趣地退下。   萧承渊的书房共有三间,中间一间厅堂,东西各一间,萧承渊平日里会在东屋里处置事务,在西屋里休憩会客之类的。他这会正躺在西屋南边的暖阁里。   裴时语走近。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萧承渊浅浅的呼吸声。   今日的萧承渊脸色白得异常,唇色却是浓,但出乎她意料的,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痛苦,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偶尔才会闪过一丝丝难耐的神色。   他就安安静静躺在那里,毫无防备,似乎对他做什么可以。   裴时语立在榻旁,居高临下打量他。   织锦云被盖至胸.口,她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萧承渊颈间的凸起上,心急跳起来,掩在云袖下的手跃跃欲试。   反正他本来就有可能出现危险,裴时语轻轻咽了咽。   这双手白皙洁净,指节纤细小巧,未杀过生,此时微微颤抖着,正缓缓抬起,朝萧承渊的喉结移去。   睡梦中的萧承渊浑然未觉,梦里,前世种种不断在眼前闪现,但总绕不去那双满是期盼的眼。   有两个声音在头脑中来回拉扯,一个劝他赶紧醒来,一个告诉他想多待一会。   他想捧起那张脸,但身子像是被钉住,只能当个旁观者,动弹不得。   他伸手,想去抓住些什么,但总是徒劳无功两手空空。   直至鼻间盈来熟悉的馨香,榻上的萧承渊突然抬手,梦里的他也终于不再一无所获,得偿所愿。   他醒得太过突然,眸底还有从梦里带出来的欣喜,似是知道不能那样放纵,眼神里还带着些克制,但很快,感受到手里软绵绵挣扎的力道后,萧承渊很快轻启薄唇,“抱歉。”   心底却是雀跃的,手忘了松开。   计划失败,裴时语暗下结论。   比起失望,她此时更多的是紧张,原来真要取人性命时,双手不一定听使唤。   她有些后知后觉地想,万一他在她动手时醒来,他手劲那样大,搞不好死的会是自己。   裴时语挣了挣,试图从他的手里救回自己的手腕。   萧承渊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再次道歉:“抱歉。”   裴时语并未完全从方才的紧张中舒缓过来,她垂下眸子匆匆开口:“我去请胡大夫。”边走,边不动声色揉了揉发红的手腕。   她之前的推测是对的,让萧承渊偿命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萧承渊目送她走出暖阁,目光落在方才抓人的那只手上,虚虚地再握了握,深眸里浮出些些亮光。   虽然她看上去仍然不高兴,至少她来了。   裴时语丢下一句“王爷醒了”后离开,候在外头的三人喜出望外。   萧承渊醒来后,接下来的事变得格外顺利,喝下最后一幅汤药后,到了下午再会诊时,胡元满意地得出结论:“幸不辱命,王爷的毒已顺利解了。若是调理得当,王爷的腿三月左右应该能站起来。   论调理身体的功夫在下不及元大夫,便不再献丑,往后的,就得辛苦元大夫。”   王府三人都知道胡元后头的话是在谦虚,他实则是惦记早些回乡,不想再在上京耽搁。   最难的问题已解决,萧承渊自然没有为难他的道理,交代沐长史:“替我好好感谢元大夫。”   萧承渊轻轻按了按已经有些知觉的双腿,心底顿生无穷的力量与勇气,以及掌控一切的信心。   ***   自上午与萧承渊在澹月堂见过一回后,裴时语先将要萧承渊偿命的念头放下,将祖母给她的宅子铺面地契盘点了一遍。   祖母因为防着黎氏惦记,她自己也不敢随意出面搭理,所以这些产业要么全权交由管事管理,要么签了长约租给他人。   因为祖母孀居且行动不便,日子久了,人心起了变化,多数铺子每年的进项与那些产业的数量严重不符。   她不知道便好,知道了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任人糊弄。   该找个机会与那些管事见见,总得让人知道不能再像对待祖母那样糊弄如今的东家。   再有一事,老夫人惦记萧承渊的解毒情况,和裴时语约好了,一有好要消息告诉她,下午沐长史特意跑来一趟,告知了她萧承渊解毒很顺利。   她还需要齐王妃这个身份,夫妻一体的道理她懂。   即便对萧承渊有怨气,也知道萧承渊的毒已解的消息不能再通过写信的方式传递,再说,她也想知道祖母这几日在伯府里到底如何,索性当即让春晓回了一趟伯府。   春晓回来时已是申时过半,裴时语在书案前看账册,她听见动静后抬头,迫不及待问春晓:“祖母怎么样了?”   春晓立刻眉飞色舞道:“老夫人让婢子转达王妃,这几日是她这十多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事实上婢子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老夫人坐着轮椅,中气十足地,将那帮试图还像之前那样奉阴违的丫鬟仆妇训得目瞪口呆的。老夫人说了,谁要是不服气就滚蛋,她的亲亲孙女如今可是齐王妃,看谁有胆子敢在她面前造次。”   闻言,裴时语抿了唇笑。   祖母离开前她还忧心忡忡地,担心祖母回去后受黎氏的气。   老夫人摸着她的头,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傻囡囡,祖母之前对黎氏一忍再忍,一方面是失去了心气,更主要的是她拿捏住了你,她是当家主母,你爹爹又完全偏心向她,祖母孤立无援,与她斗必定会令你遭受许多不明不白的苦。如今你已出嫁,且还过得这样体面,俨然就是祖母的依靠,我何必要对她忍气吞声。”   老人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说不定她如今还担心祖母我给她使绊子呢。”   如此,裴时语便能放心了。   主仆俩再说了会,春晓知道裴时语的心思,故意多说了几句老夫人如今在伯府里雷厉风行的做派,逗得裴时语彻底放下心来。   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春晓突然想起:“又到晚膳的时间,王妃这回还是不与王爷一起吗?”   “不一起。”   春晓想起回来前老夫人的殷殷叮嘱,张了张嘴想劝裴时语,待看到裴时语如今从容不迫的模样,想了想,王妃定然心里有数,于是清脆地回答:“那婢子去知会厨房一声。”   春晓才出房门,很快又折回来。   已快入冬,天黑得早了,光线已不是很好,春晓出门后,裴时语着手收拾账册。见春晓又回来了,以为她有话没说完,问她:“怎么了?”   春晓告诉裴时语:“王爷来了,说想与您商量一下明日进宫的事宜。”   裴时语想起来,的确有这么回事。   她与萧承渊于九月初十成亲,帝后念在萧承渊“病弱”的缘故,特意准允他们等萧承渊的身体好些后再进宫认亲。   萧承渊将冲喜效果好的消息早已传得上京人人皆知,且那日借她的手将计划月底进宫认亲的信息传给了宫里,明日是九月最后一天,他们再不进宫,宫里头该有些想法了。   裴时语暗自叹气,既要这个身份,便得受这个身份束缚。   既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在世人眼里她与萧承渊还是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妻,自然没有让萧承渊一人前往的道理,这一趟避无可避。   裴时语轻启丹唇:“让他进来吧。”   春晓重重点头,不得不再次佩服起自家主子。   一个月不到,将王爷拿捏得服服帖帖的,主子再也不是新婚当夜苦苦哀求却被冷据门外的小娘子,如今王爷来见王妃,还得看王妃的脸色。   厉害。   一阵轻微的轮椅滚动声音过后,萧承渊如期出现在屋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解毒了的原因,裴时语觉得,他的气色好了许多。   裴时语觉得,如今的他们没有客套地必要,于是开门见山地问:“王爷明日需要我如何配合?” 第35章 为何不装了   萧承渊心绪微动,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白,也不好再言其他的,也只好直截了当地开口:“想来你也知晓皇后让你嫁给我的真正用意,名为冲喜,实际上是想利用你探听王府的内情。   她知晓我会怀疑她的一切行为,所以你越是不知情,我越不容易怀疑你,也越容易放下戒备。   我这次之所以放出钟情于你的流言,是为了让她确信,她的目的已经达成,我的确被你所惑,没有怀疑你,同时也增强你的回信的可信度,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让她放松对我的警惕。”   说到此处,萧承渊沉稳的面庞上露出几分不自在,认真地看向裴时语:“实在抱歉,这一回还是利用了你。即便如此,我仍希望你与我配合着演一场戏,皇后这人看着仁慈,实则残忍,她既然大费周章将你送进来,一旦觉得你没有利用的价值,必定不会善待于你,还请小心些。”   裴时语原本静静听着,听到他说还得继续陪他演戏,有些不耐烦:“我有没有利用价值,还不是王爷说了算,该如何做,王爷不是早有打算,我配合着就是了。”   萧承渊听明白了裴时语的话中之意,惊讶了瞬,看来她已经想通其中的利害,还是忍不住提醒她:“王府里的人都听我号令,你可以率性而为,到了外头,万望小心些。此事说到底还是为难你了,你放心,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太久。”   可不是为难么,裴时语心想。无缘无故地,卷入皇后与萧承渊的争夺之中。   好在进宫的次数并不多。   第二日是个晴好的天气,裴时语听着达达的马蹄声,不免有些感慨。   前世她进宫与外出应酬的次数并不多,一来萧承渊“病着”,她不方便出门,二来她不喜欢应酬,甚至可以说无法自如地参加应酬,十分怵那些场面,因此乐得不能外出。   前世萧承渊迟迟不好,她们直到成亲两个多月后才头一回进宫,皇后看着温柔无害,回回十分亲切地同她说话,叮嘱她照顾好萧承渊,鼓励她日子会越过越好。   他们不进宫的时日,皇后多次派人来王府探望,她那时还无比感慨皇后对萧承渊慈爱仁厚,哪曾想那些关爱之后藏着那么多阴谋,且这阴谋还算计到了祖母和她身上。   裴时语正漫无目的地想着,耳畔突然传来萧承渊醇厚的声音,“扶好,坐稳些。”   裴时语侧头看他,却见他满面肃然,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裴时语差点问他为何这般紧张,马车突然急剧颠簸了下,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不由暗恼方才没有按萧承渊说的去做。   正当裴时语以为她会被甩出马车时,身前多出一道身影。   紧接着,裴时语听见一声闷哼。   她发现自己撞入一个怀抱。   惊魂甫定,裴时语忍不住抬眼看他。   他的头微微垂着,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因他的腿无法移动,他仅用上身挡在他身前。   所幸他的手臂够长,才能抓住车壁上的着力点,只是姿态看上去略有些狼狈。   裴时语甚至怀疑,他之所以在上车后要求她坐在身侧,且还突然提醒她,是料定会有这一遭。   马车停下来,马车外传来护卫的声音:“启禀王爷,一共有两名刺客,抓到一个,自戕一个。”   裴时语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满脸震惊地看向萧承渊,前世并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萧承渊撑着车壁,利用上半身的力量从她面前移开,面无表情地冲来源方向开口:“活得带回去,继续前行。”   说完带着歉意看向裴时语:“抱歉,方才冒犯了,应当早些和你说的。”   马车继续行驶起来,裴时语的身子往后挪了些,凝眸问萧承渊:“这是你意料之中的事?”   萧承渊的耳尖微红,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有些尴尬地开口:“并非完全意料之中,只是猜测他们可能动手,因为此地是进宫的必经之路,也是这一路上他们唯一能下手的地方。”   “这难道也是皇后的人?”裴时语颤着唇问。   萧承渊点头:“死人最能让人放心。”   裴时语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前世并没有遭遇过这些。她想要齐王妃这个身份,以为和他在外人面前扮扮恩爱夫妻便好,没想到竟然会有生命危险。   萧承渊见她吓坏了,不由得出声解释:“方才之所以没有和你说,是我不确定他们一定会下手,担心吓到你,是我考虑不周,应该让你事先有所准备。”   说完,萧承渊的心底涌起无力感,他好像又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担心告诉她会吓着他,以为他留意些便好,没想到真的出了事,还是吓着她了。   裴时语仍旧不能平静,死死抓住座位,这可太吓人了,万一还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呢。   萧承渊见她面色苍白,胳膊微微颤抖着,温声安慰她:“不用担心,接下来的路会很太平,他们没有再次下手的时机。”   裴时语忍不住问他:“为何前世认亲的路上没有发生这种事?”   萧承渊见她仍旧很紧张,搁在膝上的手动了动,终究没动,认真解释道:“前世我一直在装病,她不那么担心。”   “那你为何这回不装病了?”   马车里静了会,萧承渊才对上裴时语疑惑的眼:“前世无辜丧命的人太多。”   我这回想保护他们。 第36章 一对璧人   裴时语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前世她待在后宅里,萧承渊在做什么她几乎不知,惟有从丫鬟仆妇的议论里听出些惊心动魄。   她死前他已斗败四皇子一党,是众望所归的储君,如今重新来过,采取的却是与前世不通的策略,想来心里已有成算,她何必操他的心。   裴时语往后坐直了身子,撇开视线,抬手轻抚膝上的褶皱。   萧承渊望了望她那张归于平静的面庞,喉头滚了滚,忍不住补充了句:“事在人为,肯定会比前世顺利。”   裴时语垂着眼没有说话,他顺利不顺利与她干系不大,她只盼这半年顺顺利利地,等开了春离开上京,她们祖孙俩自有一番新的天地。   接下来路程如萧承渊说的那般顺畅,他们到达宫门,已有皇后娘娘身边的太监前来等候。   从前不知其中的算计时,满心以为这是皇后对萧承渊在意与重视,如今却清楚得很,这人其实是来监视他们的。   裴时语暗吸一口气,打起精神。   马车稳稳停下,轮椅很快在外头预备好,萧承渊在两名随行的护卫的搀扶下在轮椅上坐好,他没有离开,在裴时语踏上马凳时自然而然伸出手扶她一把。   裴时语心里清楚,如今需要让外头的人看到她们夫妻恩爱。   她将手搭上去,一有力一纤细两只手虽只是在裴时语下车的过程中握在一起,但轮椅上的人望向新妇时,清清楚楚让人瞧出几分柔情。   裴时语的视线掠过他,心中暗哂,此人入戏倒是快。   来迎他们的公公姓乔,是皇后跟前的红人,天生一副笑模样,一照面便连声道恭喜。   萧承渊一改往日的冷漠,罕见地冲乔公公拱手道了声谢。   乔公公楞了下,没料到这位一向寡言的齐王殿下竟然会开口,俗话说得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许是新婚令人心情好。   他很快敛好情绪,眼角的笑纹更加舒展,示意随行的小太监去推轮椅,亲自给两位新人引路。   宫里没有太后,认亲的地方设在皇后的玉坤宫,帝后与在上京的皇子公主都在。   二人到达玉坤宫时,各人已经分位次坐好。   上辈子头回进宫时,裴时语生怕行错做错,全程战战兢兢地,对那会唯一留下的印象便是紧张。   这回换了心境,坦然许多。   两人依礼对着主位认真叩拜行礼,接下来是敬茶认亲的环节,因多活了一世的原因,裴时语对这些人不算面生,大方自如地照规矩过礼。   在此期间,皇后不知将两人打量了多少遍,礼毕,皇帝给裴时语赐了座,并让皇子公主退下,只留下二人。   皇后笑眯眯地朝一旁的皇帝开口:“真是一对璧人,您看是不是?”   皇帝没有搭话,但见儿子身体恢复能来皇宫认亲,心情还是好的,沉静的面庞上也有几分暖意,问萧承渊:“恢复得如何了?”   皇后噙在嘴边的笑意僵了瞬,为掩饰尴尬,伸手去端小几上的茶盏。   裴时语不动声色挪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不出错就行。   根据前世的观察,帝后的关系并不亲密,她鲜少看到两人同进同进,且几乎没怎么看到过两人交流。一向只有皇后派人问候萧承渊,皇帝从来没有派人来过,仿佛没有这个儿子似的。   萧承渊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悲喜:“回父皇的话,儿臣感觉已大好,除了双腿不能恢复,其余的已无大碍。”   皇帝朝皇后瞥去一眼:“此事多亏皇后,若不是她替你操心,你今日恐怕不能坐在这里。”   “父皇说的是,”萧承渊深深看向皇后,“儿臣感恩母后的大恩大德。”   闻言,皇后撂下茶盏,眼底有波光闪动,“陛下言重了,三皇子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一手带大的,在我心里与亲生的是一样的。虽然冲喜这个法子玄乎了点,但好歹是管用了,如今他得以康复,裴氏又是个讨人喜欢的,他们二人和和美美,臣妾这心呐,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皇帝没做评价,慢悠悠起身,撂下一句话:“承渊难得进宫,陪朕下局棋。”   萧承渊回答了声是,皇帝的内侍立即推着萧承渊的轮椅跟上去。离开前,萧承渊向皇后道了声“儿臣告退”,而后飞速看了裴时语一眼,见她神色平静,知道自己多虑了。   皇后将萧承渊的神情看在眼里,笑眯眯地冲裴时语招手,“过来些。”   看来传言不假,裴氏的确入了他的眼。   以前被蒙在鼓里时,裴时语对这位和善可亲的皇后很有好感,自从得知她对祖母下手,裴时语不想与她亲近。   但面子还得做。   裴时语起身,随伺在一旁对宫女立即将椅子搬得离皇后近了些。   裴时语落座,皇后慈爱地看着她,温温柔柔地开口:“当初大相国寺的高僧给承渊算命时,说你们这桩亲事实乃天作之合,我不忍瞧着这天赐的良缘错过,便作主给你们定下了亲事。今日一见你们,果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裴时语面上不显,心里对她一番话厌恶得不得了,什么天赐良缘,不过是看她好拿捏。   但实话不能说的,裴时语昧着良心柔声道:“谢母后成全。”   皇后娓娓说道:“承渊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的母妃在生下他后便离开了人世,然后就来到了本宫身边。因他出生时不足月,先天不足,自小比寻常孩子弱些,可以说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总算艰险长大。   本宫虽为皇后,却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他身子弱,难免多关注些。你是不知道,他满十五岁后出宫开府那阵,本宫简直寝食难安,虽说长史他们都十分靠得住,但总是忍不住担心他热了冷了不舒服了。   可这孩子心思重,不爱说话,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怕我担心,总是只告诉我一切都好。   如今他身边有了你,有你照顾着,本宫这心总算能放下来了。”   类似的话裴时语前世听过一边,当时感动于皇后对萧承渊的用心,也感激皇后对她的推心置腹,也因此在每回进宫时对皇后知无不言。   她掩去眸底的不喜,开口时嗓音依旧温和柔软:“母后放心,妾身定会好好照顾好王爷。”   “好孩子。”皇后拉着她的手,慈祥地说道:“你和母妃说说,他如今的身体到底如何了,可再有昏迷晕倒,有没有寻到名医,腿脚是否有知觉?   本宫知晓他的性子,他一向懂事,不希望本宫为他操心。你也不必有顾虑,咱们婆媳说咱们的,不用告诉他。本宫是当母亲的,只有知道了实情,才能帮他,才能安心。”   裴时语前世确实被皇后真情实意感动,这回,面对给祖母下毒的始作俑者,裴时语含糊道:“母后放心,王爷这些时日都没怎么昏倒,只是王爷这腿迟迟没有知觉,短期内恐难恢复。”   听说萧承渊的腿不能恢复,皇后放心了些,问裴时语:“查清楚成亲当日昏迷的原因了吗?”   裴时语点头:“元大夫说,应是那几日操劳了些,服解药后的副作用,并无大碍。”   见他们还没有查出是缃莹花的缘故,皇后的眉目舒展开来:“这下本宫便放心了。”又闲话了几句家常,皇后问起萧承渊待她好不好。   一直没有露面的章嬷嬷突然走进来,满脸喜色向皇后道恭喜。   皇后调转视线去看她:“何喜之有?”   章嬷嬷道:“回娘娘,奴婢方才从太医院得到消息,张院正之前推荐的神医到了,正在宫外等候召见。”   “真的?”皇后微笑着看向裴时语,“张院正有位师兄,最擅长解毒,之前一直在外云游,这回终于将人等到了。”她吩咐章嬷嬷,“快去御书房里找王爷,就说有擅长解毒的神医求见。”   裴时语默不作声地看着皇后演戏,暗想她与萧承渊的这一场较量。   她有些问题想不通,皇后与萧承渊明明是鱼死网破的关系,二人却心照不宣地在外扮演母子情深的样子,这些到底要给谁看呢。   萧承渊既然说所中之毒是皇后的人下的,他又为何不像皇帝挑明,他一个当儿子的,到了性命攸关的地步,为何不能向皇上说呢?   想了想,突然又觉得,并非所有的父亲都有庇佑子女的本能,比如她的父亲。   难道,萧承渊与皇上的关系也是这般?   但她现在更应该关心的问题是皇后要让神医给萧承渊解毒,万一她知道萧承渊身上的毒已解,且不日便能站起来,萧承渊会不会有危险,最主要的,会不会连累她?   ***   萧承渊并没有与皇上下棋,皇帝负手立在书房内,用背对着萧承渊,嗓音低沉:“你还在怪朕?”   “儿臣不敢。”萧承渊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地回答。   面前的人突然转身,怒意难掩:“不许再查了!这是朕的底线。”   萧承渊的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底线,此人还有底线么?   当年眼前之人还是皇子时,与舅舅宁远侯亲如兄弟,后来为了权势,先是背叛了兄弟,后又逼死了他的母妃。这些年他一方面对当年的所作所为愧疚不已,一方面担心他查出当年舅舅被诬的真相。   所以他给他尊荣,让皇后亲自养他;同时又无法面对他,担心他真的将当年的事情翻出来,对皇后加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   真真是矛盾极了的一个人。   萧承渊微笑着回答:“父皇多虑了,儿臣以这残疾之躯,就算查出来也没有用处。”   “这就对了,”皇帝眸底怒意退散了许多,重新恢复温和的模样,“你既然身体好了许多,朕给你安排了个差事。”   皇帝在萧承渊进宫前就替他想好了去处。   封家兄妹的权势越来越大,有意将手伸到御林军那里,若他们提前让自己退位……皇帝不敢想后果。   他这个儿子虽然腿残疾,但残疾也有残疾的好处,他没有机会登上大位。   但他有雷霆手段,且与封家人不对付,有他掌管御林军,不用担心禁中的安全,他便能高枕无忧,继续当这逍遥快活的皇帝。   萧承渊听完他的安排,眸底闪过一丝寒光,这人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不过无所谓了,到时候被烤的是谁还不一样。   不一会御书房外有章嬷嬷求见,听到来意后,皇帝大手一挥:“你去吧。”   萧承渊颔首称是,眸底的寒意几乎要涌出眼眶。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神医怎会突然出现,不过是皇后不放心他,要试探他罢了。   不过,熬过了这一次,后头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第37章 望你配合   萧承渊重新回到玉坤宫时,皇后所说的神医已在等候,裴时语也在,一进屋便收到她投过来的视线。   萧承渊的心跳动了下,示意太监将轮椅推至裴时语身侧,给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皇后满目关怀给萧承渊介绍:“这是黄神医,最擅长解毒,快让神医给你瞧瞧。”   萧承渊拒绝了:“母后费心了,儿臣的腿自己清楚,治不好便治不好罢,不好再让母后为我担心。”   “你这孩子,怎能这般丧气,”皇后嗔怪道,“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能放弃,如今好不容易遇到神医,怎能退却呢,好歹让神医看看再说。”   方才只是必要的客套而已,萧承渊掩去眼底的戾气,淡淡道:“既然如此,麻烦神医。”   裴时语看向萧承渊。   前世认完亲也遇到过这一遭,裴时语亲眼见过皇后口中所谓的诊治,是让大夫用银针扎刺萧承渊的腿,名义上是替萧承渊刺激穴位助他恢复,实际上大夫施针的地方会略略偏离穴位,尽量去验证他的腿是否真如他所说的没有知觉。   前世萧承渊没有解毒,且不如今生这般精心对他这双腿,没有如今生这般日日针灸按摩泡药浴,所以前世用针刺时他并没有知觉,这一回却未必。   裴时语一想到那些针会扎在自己身上,身子骨都忍不住瑟缩,萧承渊这回能承受住么?   趁神医掏出银针的间隙,两人的视线交汇了一瞬,裴时语觉得萧承渊此时的眼神仿佛沉寂千年的古井,一丝波澜也没有,想来他已经准备好了。   诊完脉后,神医很快开始施针,根根一拃长的银针刺入萧承渊的腿上,他始终闲适地坐在轮椅上,脸上的表情未变动半分。   神医每扎一次,便问萧承渊一句:“王爷感觉如何?”   萧承渊不动声色握住裴时语垂放在云袖中的手,一直重复那句没有感觉。   裴时语却觉得,手被她握住的那一瞬,手骨都快被他捏碎。宽阔的云袖下,裴时语的手被他紧紧握着,他显然急于想抓住些什么。   但那痛只持续了一瞬,他很快卸下力道,但仍不紧不松地握着。   裴时语暗暗叹了口气,在心里默念做戏做全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萧承渊折在这里对她没有好处。她不但不能将手抽开,还得顺从地任他握着。   皇后一直默不作声打量着萧承渊,见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皇后对这结果很是满意,毒解不了,且他这腿果真恢复不了,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微微落地。   皇后假惺惺地问他:“齐王这腿如何了?”   大夫收针,摇头:“皇后娘娘恕罪,恕老夫无能为力。”   接下来皇后自然少不了一顿安慰,再说了些场面话后,终于放两人出宫。   从宫里出来后,裴时语感觉不再那么压抑,甚至连天气都变好了些。   回王府的路上,到了方便说话的地方,萧承渊主动开口:“方才对不住。”   裴时语知道他是在为方才突然握她道歉,侧首问他:“刚才怎么回事?”   因为太过好奇,女子漂亮的眸子凝望着他,樱唇微翕,秀眉微微拧着,显然不太开心。   萧承渊幽深的眸子里压抑着些别的情绪,认真解释:“实在抱歉,方才有些难耐,没忍住。”   责备的话到了喉头,裴时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被别有用心地专挑疼觉灵敏的地方扎那么多针,她怀疑自己一针都忍不住,她理解他的难耐,看他还算坦诚,裴时语冷冷看他:“没有下回。”   “好。”萧承渊回答得干脆,方才握她手的那只手掌动了动。   仍记得方才痛彻心扉的那种感觉,可当时她在,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蛊惑她,抓住她便不会痛。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前世今生都没有那样握过她的手,陷入了陌生的触感以及满足感里,疼痛自发地散了许多。   车内陷入沉寂,萧承渊想多说一些,解释道:“皇后此举本在意料之中,也想过提前寻到那所谓的神医交代几句,但我这双腿的秘密越不被人察觉越少,所以才打算铤而走险。”   既是铤而走险,裴时语问他:“你不担心皇后安排的大夫发现你体内的毒已解?”   “此事还得多谢胡大夫,昨日请他调制了一剂能伪装中毒的药,今日入宫前服下了。经过这一回,皇后在短期内会对我放下戒心。”   “你不好奇皇后问了我什么?”   萧承渊心绪微动,还以为她不会主动同他谈论这个话题的,他深深看向裴时语:“她说了什么?”   裴时语将皇后那些不动声色地打探复述了回,继续道:“我有一个想法,还望你配合。”   “你说。”   “皇后让人给祖母下毒也好,许黎氏母女亲事派人篡改祖母的信也好,无非是想通过我打听你的消息。我不想祖母再被牵扯进去,也不想皇后为了拉拢黎氏,成为黎氏的依仗。毕竟祖母与黎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不想黎氏因为有了依仗做出不利于祖母的事。   皇后若是想打探你的消息,我会主动配合她,你到时不要见怪。”   萧承渊明白了裴时语用意,“好,我答应你。”   他回答得这样快倒是有些出乎裴时语的意外,问他:“你不担心我会出卖你?”   萧承渊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至少这半年你不会。”   至于半年后,他若是仍然没法令她放心,也没脸奢求她留下来。   ***   另一头,萧承渊与裴时语离宫之后,章嬷嬷笑眯眯地恭喜皇后:“恭喜娘娘终于能够放下心头大患。”   皇后倚在美人榻上的大引枕上,摩挲着手指上精致尖利的护甲,不无遗憾道:“可惜那缃莹花没有毒死他。”接着话头一转,“不过也还好,那裴氏看起来果真入了那萧承渊的眼,有她日日伴着,迟早毒发。”   章嬷嬷恭维:“娘娘这人选得妙。”   皇后唇边勾起一抹笑:“他这人我了解,若是给他选个门第高的,或者性格强势的女子,或许能做到相敬如宾,但不如选个可怜的女子引起他的关注,获得他的同情,且这还是个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女子。”   “三皇子是在您身边长大的,没人比您更了解他,”章嬷嬷给皇后捧上一杯温度适宜的茶,笑道:“所以奴婢佩服娘娘,当初降低门第给齐王选王妃,专挑齐王妃那样的女子。一来这样的女子最是绵软无害,二来没有可靠的娘家无法成为齐王的助力,三来这样的女子有软肋,即便被她们意识到被利用了,也不得不按娘娘的命令行事。”   “不过……”皇后没有接,朝一旁看了眼,“我见齐王妃今日落落大方的,倒是与传言不同。”   章嬷嬷将瓷盏搁在皇后手边的小几上,“这也不稀奇,对高嫁的女子而言,若是入了夫君的眼,便有了扬眉吐气的资本,自然不用再像从前那般唯唯诺诺的。   特别像齐王妃这种,没有娘家支持的,要想长久过上人上人的日子,还得铆足了劲让夫君看得起,若只有一张脸,而无法立事,这荣宠也长久不了。   您这回看到的她大大方方的,说不定私下演练了许多回,她不敢行错踏错的。”   “这倒是,”皇后道,“之前见她胆小懦弱,唯恐将刺探信息的任务交给她,完不成任务反而露了马脚。若是让萧承渊起了戒心,害咱们白忙活一场。   她若是个看起来柔弱,实则有主意的正好,聪明人知进退,说话也不费劲,只要晓以利害,便自动会做出最好的选择,倒不必如现在这般特意迂回了。”   “那再找机会试探试探?”   “嗯,多留意些。”   ***   裴时语和萧承渊回到王府后,分别回了各自的住处。   沐长史早在书房里等候,问萧承渊:“王爷今日可顺利?”   萧承渊颔首:“封皇后短期内不会再怀疑我的腿疾,父皇有意让我掌管御林军。”   沐长史顿时眼前一亮,“这可是件大好事!皇上的亲卫有八百,宫城卫士有五千,南军三万北军五万,这八万五千八百人今后都听您的安排,这于我们而言是件极好的事。”   萧承渊面目肃然:“除我之外,御林军副统领两名,将军四人,要想收服这六人,得花费一番功夫,我之前让你收集到的他们的详细资料都整理好了?”   说道这里,沐长史不得不佩服萧承渊深谋远虑,“都按您之前交待的准备妥当了,您简直太神了。”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哪里有什么神不神的,如今封家兄妹一手遮天,他那父皇当初就是被封家人扶上帝位的,他斗不过他们又担心他们哪一天将他推下台,一直以来牢牢握着御林军。   但魏国公进来有染指御林军的意图,他知道自己与封家人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想利用他来牵制封家人。反正自己是个“残废”,威胁不到他的帝位。   他前世便是从这个地方开始复仇的,如今时间提前了,那些冤死的名字终于能重见天日。   “对了。”沐长史想起一件事,“余鑫给王妃送信来了。”   “余鑫人在哪里?”   “还在府里候着,听余鑫的意思,老夫人让他拿到了王妃的回信后再回去。属下已经叮嘱好了云绮,设法弄到老夫人的来信和王妃的回信内容。”   “不用了,今后不必在探听这些。” 第38章 无力之感   对裴时语而言,余鑫来送信,信的内容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祖母让余鑫在王府里等她,意味着祖母同意她处置余鑫。   裴时语很快见到余鑫。   余鑫比裴时语小两岁,从前余家人还未被放籍时,裴时语见过他几次。   十四岁的少年模样周正略有些腼腆,身上的布袍旧了,但干净得体。他挎着个蓝底白花布包,和所有这个年纪在学堂里念书的少年一个模样。   她不止一次听祖母说余嬷嬷的儿子儿媳如何忠诚能干,她那个孙子如何孝顺懂事,直到余鑫此时站到自己面前,她仍旧想不通余鑫为何会背叛祖母。   裴时语看着面前略显拘束的少年,轻启朱唇:“祖母的信呢?”   余鑫不敢直视裴时语,用双手将信捧着,用他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回话:“请王妃过目。”   信的内容并不长,裴时语很快便看完,信中祖母问她打算何时去与那些管事见面。   裴时语的眸光比方才冷了几分。   经过信件被篡改一事,祖母不可能在信中问她这种问题,且这回仍然不是祖母的笔迹。再开口时,裴时语的语气沉了几分:“祖母可有别的话交代?”   余鑫回答:“老夫人说,让草民将王妃的回信带回去。”   “再无其它?”   顿了下,余鑫摇头。   裴时语的眸光闪了闪,余鑫到底年纪小,心虚了。   当初之所以坚持亲自处理余鑫,是因为祖母与余嬷嬷朝夕相处,若是由祖母处理此事,她不敢想象祖母有多为难。   裴时语暗叹一口气,决心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沉着声问:“当真没有别的了?”   闻言,余鑫垂在身侧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说还是不说?   但伯夫人这回似乎过分了。   他亲眼见了,当初的二姑娘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记忆中的二姑娘鲜少出院子,总是垂着头,说话声音也不大。几年不见,她果真如祖母说的,与从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甚至比伯夫人更有当家主母的气派。   余鑫攥紧拳头,鼓起勇气道:“王妃,其实今日老夫人除了给您写了封信外,还有一张银票。”   裴时语心中一动,望向余鑫有些激动的脸,“怎么回事?”   “您手上拿着的,其实并非老夫人的亲笔信,而是出自草民之手,之前的两封也是,草民受伯夫人之命,篡改了信中内容。今日老夫人给您的信并未提及与管事见面一事,而是一张银票,被伯夫人中途叩下了。”   裴时语心道果然,只是没有想到模仿祖母字迹的竟然是余鑫,但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余鑫通过余嬷嬷接触到祖母的字迹并不难,他本身又是个读书人。裴时语问他:“你为何要这样做?”   余鑫“扑通”跪下,神色哀戚:“请王妃救救四小姐。”   裴时语被他这一番话弄得莫名其妙。   裴玉萱是伯府四姑娘,乃晏姨娘所出,晏姨娘被抬为姨娘之前,是黎氏的婢女,因这一点,裴玉萱在黎氏所生的两个女儿面前也是做低伏小之态。但裴玉萱的境况再不好,她也是有娘的孩子,比她出阁前还是强了不少,至少不会无辜受罚不至于饥饿不均落下胃病。   何至于需要一个外男来替她喊救命。   裴时语怀疑其中有诈,身上的气势冷冽了几分:“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余鑫一听有戏,迫不及待将实情一一告知裴时语:“中秋那夜,三小姐与四小姐外出看灯,三小姐冲撞了一伙纨绔子弟,那伙人要找三小姐算账,结果三小姐威逼四小姐引那些歹人离开,连累四小姐差点被歹人轻薄。   幸好草民经过,四小姐才没有经受进一步的侵犯。   三小姐担心此事被大人知晓,污蔑在下轻薄四小姐,威胁在下与四小姐,若将此事说出去,她便要去书院败坏草民的名声,并让伯夫人发卖了晏姨娘去庄子里。   此事关四小姐闺誉,在下虽然不服,却只敢将此事捅到伯夫人面前。   可伯夫人让草民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并逼迫草民篡改老夫人的书信,草民若是不从,她便以四小姐行为不端败坏家风为由,将她关入庵堂。”   裴时语能想象得到,以父亲对黎氏母女的偏爱,此事经那对母女胡搅蛮缠一番,裴玉萱不仅得不到公道,反而会被黎氏母女针对。   想来晏姨娘母女也是知晓这一点,才不敢声张,再就凭着黎氏掌握着裴玉萱的亲事,晏姨娘母女必定会瞻前顾后,一忍再忍。   好比曾经的祖母与她。   即便她的婚约母亲去世前已作下安排,有一个不顾礼义廉耻的主母在,前途依旧是渺茫的。前世她死前倒是听到过裴玉萱的婚讯,听说裴玉萱刚及笄便被黎氏作主嫁给外地的县官当继室,对方的人品如何她没听说,年纪同她们的爹爹一般大。   可是,就因为余鑫同情裴玉萱,就能因此背叛祖母?   裴时语冷了脸,声音平静无波:“你可知,你背着老夫人替黎氏做事,是在破坏你祖母与老夫人四十年的情谊,你这样会将你祖母置于何地?”   余鑫白皙的面庞上浮起浓浓的愧疚之色,但声线平稳:“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祖母若是知晓此事,也会同意我这权宜之计。何况,四小姐之前对余某有恩,余某不能见死不救。   再者请王妃放心,草民自认为有分寸,草民只是篡改了几句话,不会伤及您与老夫人的利益。”   裴时语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寒光,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余鑫以为他不过是篡改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正是他认为无关紧要的那几句,成了萧承渊前世认定她是奸细的佐证。   余鑫自知理亏:“草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论王妃降下任何责罚,草民甘愿领受。在下唯一的请求是,恳请王妃不要将草民的所作所为告诉我祖母,草民不想两位老人生了嫌隙。”   裴时语气笑了:“你可知,你这随手篡改的几字,或许会让其它人万劫不复?”   见裴时语笑意不达眼底,余鑫的心上涌起慌乱的感觉,他连忙答话:“王妃放心,在下绝无伤害王妃之心,只是依伯夫人之言改了几句寻常的家常问候,若有伤害王妃之言,在下会在伯夫人不注意时改掉,请您放心。”   裴时语升起一股无力之感,余鑫似乎从未意识到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灾祸。   也是,仅仅几句家常问候而已,谁能想到会有那样的效果。   但余鑫仍旧一幅义愤填膺的样子,他的自以为是仍旧不可原谅,。   她冷冷看向余鑫,波澜不惊地开口:“你说你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此话当真?”   余鑫毫不犹豫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草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裴时语淡淡道:“我此生最痛恨的便是背主之人,虽说你情有可原,但背叛我祖母亦是事实。我可以不将你的所作所为告知你祖母。   上京往西一千里有间西城书院,你若答应凭借双腿走到那里,不能告知家人,且生死不论,我便不再因此事追究你。你可愿意?” 第39章 去哪里了   “草民愿意。”余鑫拜倒在地。   裴时语忍了忍,问他:“你可服气?”   余鑫抬头,灼灼地望着裴时语:“草民服气,草民不该在明知伯夫人极有可能会护犊子的情况下冲动前去质问,不仅使自己陷入被动局面,还玷污了祖母与老夫人之间的情义,甚至牵累到王妃,凡此种种,实在非君子所为。草民有罪,甘愿受罚,感激王妃的宽宏大量。”   说完再次叩首。   余鑫再次抬头,胸腔起伏不定,忍不住开口:“若下回遇到同样的事,草民定然计划周全再行动,绝不牵连无辜之人。”   裴时语冷冷看他:“有命回来再说。”   余鑫离开的时候仍忍不住想裴时语那句他那随手篡改的几个字或许会令其他人万劫不复,总有种预感,他的所作所为可能会产生更大的恶果,他此番能安然回来,是因为他及时坦白,以及王妃仁厚。   但还不到放松的时刻,如何不着痕迹地向祖母与爹娘解释远行之事,需要他好好考虑,无论如何,四小姐终归得救了。   余鑫顿住脚步,朝裴时语所在的方向深深鞠躬,而后才离去。   余鑫走后,春晓上前问裴时语:“王妃,此去西城一千里,万一余鑫怕吃苦,中途后悔了或跑了,怎么办?”   裴时语的目光有些幽远,声音轻轻地:“他若是跑了,也难以活下去。”   余鑫不比萧承渊,没有那么多活命的手段,也没有誓死追随他的仆从,要他的命容易,除非他愿意舍弃上京这边的亲人,即便逃到天边又如何。   然人做错了事总得付出代价,虽说他未必故意为之,但此事也不可能当没有发生过。   十四岁的少年孤身步行千里,若非痛改前非,仍旧如从前那般自以为是行事,能活下去才难。   但倘若他的真踏踏实实到了,于他而言,西城书院也是一场造化。   看在余嬷嬷与祖母的情分上,她愿意给那个少年一次机会。   支走了余鑫,黎氏从她这里获取情报的渠道就断了,接下来黎氏会有得忙,同时也得警惕皇后那里会有新招数等着她,但那些事的细节不由她控制,接招拆招吧。   目前最重要的是着手处理祖母留给她的那些产业,然而令人尴尬的是,她目前无人可用。   当初以冲喜新娘的身份嫁入王府,外头都在传萧承渊九死一生,她这个寡妇当顶了,出阁时根本没有下人愿意陪嫁到王府。   为了面子上过得去,黎氏最后硬塞了几个下人过来,要么是偷奸耍滑的,过么过于老实木讷的,除了春晓,根本没有靠得住的。   裴时语默默叹了口气。   祖母给她的这些产业中,问题最明显的位于珠宝街的醉云楼。珠宝街一带遍布上京的各类美食,宾客络绎不绝,醉云楼的位置良好,按理生意应当不错才是,可呈递上来的账目显示,年年只能算得上盈亏自负,才百来两结余。   既然没有可用的人,还得亲自去探探情况。   裴时语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发现腹部传来阵阵不适之感,有些饿了。   他们并未在宫里用过午膳,才回来还来不及歇歇,余鑫又来了,其实有些乏累。   裴时语瞧了瞧漏钟,果然快到午食时刻。厨房里的仆妇果然来请示,裴时语让春晓服侍她换下进宫穿的命妇的装束,春晓取来一套茜紫色的衣裙,温婉而不失典雅。   裴时语秀眉轻拢:“不穿这个。”   春晓不解:“为什么?您之前不是最爱这个颜色的?”   裴时语面无表情开口:“不喜欢了。”   春晓哦了声,取来另外的衣裙给裴时语换上。   用过午膳之后,裴时语小憩后醒来,今日比平常歇的时间长些,春晓照理伺候她梳洗。   春晓拧了张温热的帕子给裴时语洁面,开口道:“王爷方才来了一趟,说是您若是需要人手,尽管吩咐沐长史去安排。”   裴时语捏着帕子的手一顿,朝默默立在不远处的云绮投去一眼。   前世她身边并没有云绮,她早该怀疑的。   萧承渊当初为何会那样及时地出现在伯府里;再者,他前世并未发现祖母的信被人篡改,而她上回同他对峙时他却丝毫不惊讶,说明此事萧承渊也知情的。   云绮看着老实木讷不声不响,那些消息就是云绮传给萧承渊的。   正是想通了这些,她方才处理余鑫时默认云绮在场。   本就没有打算瞒着萧承渊的打算,但也不想因断了皇后在伯府里的消息渠道还特意同他去说上一回。   但被人这样时时盯着,无疑是不爽的。   裴时语投向云绮的眼神里带了些威压。   云绮心虚地低下头。   王爷让她留意王妃有那些需要,她不说的话王爷嫌她无能,说的话王妃嫌她是个眼线。   云绮默默心疼自己,当丫鬟可太难了,还不如找人去打上一架。   可府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女暗卫,想找个人代替她都难。   想起裴时语上午对余鑫说的那句最讨厌背主的人,云绮有个大胆的想法,她一向说干就干,大步流星行至裴时语面前:“婢子往后听您的。”   电光火石之间,她是这样想的。   她是府里唯一的女暗卫,保护王妃的任务肯定会落在她身上,这差事跑不掉。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王爷在意王妃的程度多于王妃在意王爷,若她向着王爷,她会被王妃嫌弃,她在王爷那里讨不到好;若她向着王妃,王妃高兴了,说不定会对王爷好些,到时王爷定会说她干得好。   为了自己的处境,云绮重申:“婢子听您的。”   裴时语笑笑:“行啊,你看着院子,不让任何人进来。”   云绮:“……”   她挑的时机似乎不太好。   ***   裴时语的想法是,先以食客的身份去醉云楼探听一下情况,处理问题时也好有的放矢。   因是私下探访,未免引人注意,她挑了辆没有王府徽记的普通马车。   裴时语前世鲜少出门,只在每年祖母去给祖父做法事时才会跟着一起出门,回回的目的地都是大相国寺,像这般特意上街还是头一回。   好在春晓外出的次数比她多,对上京还算熟悉。   虽是带着目的出门,但一路上仍是好奇得很,春晓叽叽喳喳地介绍着,裴时语虽然仍端坐于车内,但视线忍不住被外头的繁华吸引。   越是见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三三两两结伴出行的女子,她越是忍不住想,前世她关在深宅里足不出户,实在是错过了太多热闹。   春晓指着凝萃阁的招牌给裴时语介绍,“王妃您看,这一带便是上京的贵妇小姐没最爱来的地方,除了胭脂铺以外,各式绸缎庄、首饰坊应有尽有,品类繁多,风格不一,回头您要是想来看看了,随时可以过来。”春晓又指着街的尽头一座高高的牌楼,“您看到了么,那里是上京最大的戏院,您没出来听过戏,回头若是想听了,可以提前预定好雅间,也来听上一回……”   裴时语好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的确很令人心动,但一想到要与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兴奋之余还有些紧张。   在春晓充满活力的介绍下,马车顺顺当当拐入一条还算热闹的大街,在醉云楼门口停下。   裴时语由春晓搀着下了马车,刚站稳,斜前方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王妃您来了。”   裴时语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女子从醉云楼对面酒楼的巷子里走出,她的声音还算沉稳,但脚步匆忙,面上难掩慌乱。   裴时语看了阵才想起来她见过这名女子,乃信乐侯府的姑娘房敏芬,之前在伯府见过。   见她孤身一人,身旁连个丫鬟也没有,衣裙下摆有些凌乱,且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自己,裴时语朝她身后看去,却只看到一个宝蓝色的衣角。   显然是属于男子的。   房敏芬离得近了,颤着唇用裴时语才能听见的声音开口:“王妃救命。”   瞧她怕成那样,裴时语没办法视而不见,她出声安慰房敏芬:“如今在大街上,跟着你的人不敢对你如何。”   之前匆匆一面,裴时语对房敏芬的印象还过得去,不忍见她在大街上失态,想了想,将人扶入醉云楼隔壁的客栈。   直到进了客房,一直在颤抖的房敏芬脑中绷着的弦终于松开,软软在裴时语身前跪下:“敏芬谢谢王妃的救命之恩。”   见她伏在地上的身子仍在抖着,裴时语有些不落忍,示意春晓将人扶起来,柔声道:“你放心,现下你已安全,是否需要通知你的家人来接你。”   听裴时语提到家人二字,房敏芬的声音里带了哽咽:“谢谢王妃,烦请王妃派人帮我递个口信到信乐侯府给我母亲。”   说完,房敏芬的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   现在离得近了,裴时语注意到,这房家姑娘脖颈处的衣扣掉了一颗,裙摆虽然整理过,但是乱的。   这姑娘怕是遇到了难以启齿的事。   虽然好奇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但现在显然不是在人伤口上撒盐的时刻,裴时语关好房门,陪着房敏芬,命春晓让车夫去给信乐侯传信。   等信乐侯夫人与信乐侯世子带人到达客栈后,裴时语才带着春晓去了隔壁的醉云楼。   王府里,裴时语前脚离开王府,萧承渊立即得到了消息。听说她用的不是王府徽记的马车,起初并未太过在意。   直到听沐长史说她们主仆俩没带任何人,连云绮也没有跟着时,萧承渊的浓眉拧起:“她去哪了?” 第40章 挨在一起   沐长史一愣:“王妃没说。”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四周的空气陡然凝住,对面的人放下手中的笔,低沉的嗓音里听不出悲喜:“去含章院。”   很快,萧承渊便到了含章院。   她人不在,屋内静悄悄的,整间屋子仿佛没了活气。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从前他鲜少去见她,但心里总是清楚得很,她会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只要他回去,必然能见到人;哪怕那时决心送她离开,也从未担心过会失去她的下落。   不像现在,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平白生了许多惶然与忐忑。   视线在屋内逡巡了一圈,日用之物一应皆在,她最宝贝的锦盒上挂着一把小锁,乖巧地待着。   不安的心重新落回胸腔,但幽深的瞳仁里多了些恼意,萧承渊自嘲,明明约好了半年时间,她不会在此时离开,他也不该这般心神不宁。   云绮正闭着眼睛躺在屋顶,听见沐长史满院子打听她的下落,心下一叹。   她已经装看不见了,为何偏偏要为难她。   云绮起身,找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跃下,轻盈地落在地面,而后朝沐长史走去。   沐长史被突然出现的云绮吓了一跳,强自镇定道:“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为何没有随王妃一起出门。”   云绮没有回答他的话,入屋行至萧承渊面前,恭敬道:“王爷,王妃命婢子守着院子,不许任何人进来。”   萧承渊心绪微动,定定看向云绮。   她之前行动不会刻意避开云绮,这回出门却不让云绮跟着,定是知道了云绮一直充当她的眼线。萧承渊平静地开口:“今后你只听王妃的命令行事,不必再向我汇报。”   云绮惊讶了下,很快恢复平静,回答时神情比方才多了几分郑重:“属下定会护好王妃周全!请王爷放心,随王妃外出的车夫换成了暗卫。”   萧承渊领着沐长史离开,面前浮出她那张精致的芙蓉面,以及初见时的惊心动魄,再次开口:“速去联系暗卫,看人在哪里。”   她自己可能并不清楚这样贸然出去的后果。   ***   裴时语进了醉云楼,此时醉云楼里的宾客不算多,零零散散在大堂里窃窃私语。   甫一步入堂中,那些好奇的、惊艳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便纷纷朝她投来。   她对这样的目光不陌生,仿佛她是个物件,正被人肆意打量,顿时有些不自在。   大楚并不限限制女子出门,但她前世的确鲜少出门,这也是她前世不爱出门的原因之一。而裴玉琳姐妹总有意无意挤兑她是狐媚子,一举一动都被说成是想勾.引人,被说得多了,不免生出些自卑感,仿佛拥有那样一张脸是罪过,站在人前也是罪过,于是更加不敢出门。   既然要走出后宅,哪怕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也不能就此躲起来。   裴时语暗吸一口气挺直腰杆,若无其事领着春晓前往柜台,只是云袖下紧攥的拳头泄露了她的紧张。   掌柜不在,伙计站在柜台后,正以手肘支着头,一下接一下地打盹。   裴时语的眸光沉下来,这般怠慢,生意能好才怪。但今日不能白跑一趟,尽量和气地出声:“请问,贵店是否有雅间?”   伙计正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这如天籁般的嗓音,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睁眼,看见个天仙般的人立在跟前,梦醒了大半。   “有雅间,”伙计站直身子,利落地回答,他朝裴时语身后看了眼,将声音放低了些,“夫人还是去别家吧。”   裴时语正要询问原因,柜台后的楼梯上匆匆跑下来一道身影:“你这臭小子,哪有将贵客往外赶的道理,快上楼去伺候客人。”   说完堆着笑来到裴时语面前:“夫人休要听这小子胡言,本店各式口味应有尽有,楼上有清净的雅间,夫人若想用膳,请随在下上楼。”   已是申时过半,再做停留的话回去怕是晚了。   裴时语虽然有心探访醉云楼的情况,但未有在外头用晚膳的打算,更何况方才那伙计离开前欲言又止的眼神,她开口道:“听闻贵店的福运捞很有特色,我原是慕名而来,打算今日先买些福运捞回去,再顺便预定一间雅间,待明日与友人再来。”   掌柜的不免有些失望,瞧这夫人非富即贵,原以为能挣一笔的,原来不留下用膳。   但上了门的生意,岂有不做之理。   掌柜的重新绽出笑容,冲后厨的方向拔高了声音:“外带一份福运捞。”   之后眼珠一转,再度笑眯眯向裴时语开口:“既是如此,那在下就为夫人留下一间雅间,只不过本店雅间紧俏,照规矩夫人先付一成的定钱,在下好为夫人预备下最好的雅间。”   裴时语示意春晓给钱。   目送裴时语主仆离开,掌柜满意地掂了掂到手的这一两银子。   一看这位年轻的夫人就鲜少出门,光听说福运捞好吃,也没有打听些其他的,明日还有没有胆子来都不可知。   不管了,能宰一个是一个。   想起点别的,何掌柜的面庞上浮出几分怒意,何施这小子得好好揍一顿,省得他再坏了生意。   上了马车后,春晓想起方才遇见的,仍有些生气:“王妃,那个掌柜一看就是在宰人,您为何不亮了王妃的身份好好教训他一顿。”   裴时语淡淡开口:“今日有些晚了,许多东西来不及查出,等多掌握些醉云楼的情况,再收拾他不迟。”   主要是她觉得,王妃这个身份她不能用一世,她最重要的目的是自己能立事,先拿此事试试手,看能做到哪种程度,若实在不行,那个身份权当她最后的依仗。   春晓见裴时语没觉得憋屈,反而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也就不生气了。   裴时语的确没觉得憋屈,大概是如今握有大笔资产的缘故,一两银子若能解决问题,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事。但是她仍然发愁,她无人可用。   何掌柜掌控醉云楼多年,要从他那里套出真话并不容易,或许能从伙计那着手。   ***   裴时语到达王府时已是申时末,梳洗之后,丫鬟们将备好饭食的矮几抬至她面前。   外头有人传话,说王爷有要事相商。   裴时语不想在此时与他见面,免得坏了吃饭的心情,但来人说王爷明日得外出公干,恐有两天不能回来。   裴时语略想了下,他们如今还是合作关系,没准他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她。   待看到萧承渊,裴时语不由得睁大了眼。   他这会不光自己来了,他还让人拎了个食盒,竟是将他自己的晚膳也带来了。   一进门他便主动开口:“时间紧迫,你我抓紧些。”   见她似乎仍在震惊中,而没有让人将他带来饭食扔出去,萧承渊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催促丫鬟将他的晚膳同裴时语的摆在一起,然后火速命人退出含章院。   屋内只余下他们二人,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紧,紧了松。   那会从含章院回去后他坐了半晌,想想他们二人如今的局面。   她不愿见他他是明白的,原先是想着,先多给她些时间让她消气,余下的事情再慢慢谈。   可是,若两个人一直见不上面说不上话,她会不会越发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等再想谈时,他还会有机会么?   所以,他才特意让人盯着厨房,见厨房的行动了,他便命人拎了食盒过来。   哪怕被扔出去也认了。   反正没有旁人在。   天黑得早了,才进入酉时,屋内已有夜色。丫鬟离开前事先点上灯火,烛火摇曳中,裴时语从他神色间看到了些小心翼翼。   心下不由得觉得好笑,他前世将她认作奸细,犯了那样大的错误,也不怪他心虚。   但此人惯常气人而不自知,未免影响胃口,还是先吃完饭再说其它的。   裴时语收回视线不再看她,提起牙著,专心应对面前的碗碟杯盏。   这便是允许他留下了,萧承渊松了口气,伸手按开轮椅扶手,再利用上肢的力量,稳稳在裴时语对面坐下。   裴时语听见动静抬头,不知人是如何到面前的,漂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在对面与轮椅上来回,连口里的食物也忘了嚼,不知他是如何上炕的。   萧承渊看出了她的疑惑,指着轮椅温声道:“我这轮椅是找匠人特制的。”但他此时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到了她那微微鼓起的面庞上,脑中忍不住涌起一个念头,若是轻轻戳一戳,不知会是怎样的手感。   意识到这样想不妥,萧承渊别开视线,喉头轻轻咽了咽。   裴时语也察觉到含着食物与人说话不妥,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吃饭。   萧承渊悬了一个傍晚的心终于放下,觉得今夜的饭食格外美味。   室内陷入安静,偶有碗筷轻触的声响,昏黄的烛火飘摇,两人的影子投在地面,挨在一起,有种温馨安稳的意味。   饭毕,丫鬟撤掉案几,两人漱完口净完手。裴时语仍端坐于炕床上,问他:“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萧承渊的视线从地上的影子上收回,唇角的弧度还未来得及收起,整个人看上去比往常温和不少,连声线也不如之前冷冽:“我要离开上京三天,你若是出门,记得带上云绮和严玄。云绮你已熟悉,严玄是今日替你驾车的车夫,以后你若有需要,使唤他们二人便是。”   担心裴时语拒绝,他来前想好了措辞:“你放心,我并非想监视你,他们往后只用听你的命令。此去青州山高水远,来年你动身时,我会让这两个人跟着你,既然如此,早些熟悉也好。” 第41章 筹码来了   裴时语很心动,她如今最缺的,便是能用之人。   云绮的能耐她是见识了些,不声不响地,将她这里的情况事无巨细全告诉了萧承渊;至于那车夫,看起来干练实在,萧承渊既然给她人用,总不至于指派无用之人来恶心她。   萧承渊趁机说道:“前世是我对不住你,给你两个人权当补偿些许,你不必担心他们二人阳奉阴违,他们的身契给你。”   说完,当真掏出两张身契置于裴时语面前的小几上。   本就是他对不住她,裴时语眸光微闪,这会也不再纠结:“人我收下,半年后还你。”   她总会离开上京,并不想与萧承渊与过多牵扯,所以这人她只会借用。   而云绮与严玄是萧承渊的人,效忠萧承渊才是他们的本能,就算勉强将人留下来,他们也未必会服气。   但若有身契在手,回头将话说清楚了,人用起来顺手些。   见她收下,萧承渊心头一松,有云绮和严玄在,倒是不用再担心她的安危。   只不过她一心惦记着离开,他这里得加快速度。   裴时语抬眼望了望,夜幕已将整个庭院盖得严严实实。   看在他方才送了她两个人的份上,她合上小几上的身契,委婉地提示他:“王爷还有事?”   这是下逐客令了。   萧承渊的视线落在她平静的面庞上,喉头滚了滚,似乎再说旁的也不合时宜,薄唇轻启:“我说完了,你早些歇息。”   裴时语身形未动:“王爷慢走。”   四周静悄悄地,轮椅的滚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同样的夜色,萧承渊又忍不住想起从前。   从前他离开含章院,她总会默默送到院门口,用恋恋不舍的,又小心翼翼的目光看他。   那会她肯定特别希望他留下,只是出于矜持与害羞,以及长久以来得不到夫君的回应,变得谨小慎微,对他充满敬畏,不敢开口。   胸膛里酸酸涨涨的,又有些苦涩,方才她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   萧承渊抬头看向无边夜色,这样无星无月的夜里,夜变得格外寒凉。   ***   裴时语一夜好眠,第二日用过早膳,让春晓叫来云绮与严玄。   两人在院中碰到,不动声色对上一眼。   他们向春晓打听过王妃叫他们何意,春晓却一问三不知。   入了屋,正惴惴不安中,端坐于上首的王妃平静地开口:“今日叫你们来,是有几乎话要交待清楚,你们可知王爷将你们的身契交给了我?”   两人答是。   王爷不光特意将他们二人叫去说了此事,还说让他们凡事以王妃的命令为先。   裴时语心绪轻动,萧承渊这回很有诚意。   她温声开口:“你们都是王府的人,伺候王爷原是你们的本分,王爷既然将你们的身契交给了我,今后的生死富贵便由我说了算,今后到底该以谁的意思为先,想来你们也该清楚了。   今日特意叫你们过来,是想告诉你们,这半年内你们好好当差,若是干得好,半年后我就将这身契归还给你们,是恢复自由身还是留在王府,你们自行决定。   二位意下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答:“属下听王妃的。”   有句实话他们不敢说,对王府的暗卫而言,身契本就无意义,生是王府的暗卫,死也是王府的暗卫,这是他们自愿的。   是王爷担心王妃不肯放心用他们,特意弄出来个身契。   裴时语若有所指看向云绮:“今后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将我所做之事随意透露给他人。”   云绮悬着的心落地,如今尘埃落定,终于不用夹在王爷与王妃之间,回答时的嗓音比严玄雀跃:“属下明白。”   属下?再次听到这个自称,裴时语微微惊讶了下,王府的下人不是一向自称婢子或者小的么?难道这两人有特殊之处?   有了可用之人,裴时语立即给严玄安排了任务,让他去向醉云楼的伙计打探醉云楼的真实状况。   严玄的办事很利索,丫鬟刚撤走午膳,严玄便回来禀报醉云楼的情况。   问他为何这般快,严玄十分自豪地告诉他,他身手很不错。   严玄打听到的是,醉云楼原先在珠宝街一带生意也算红火,自从何掌柜五年前染上了赌.博,心思渐渐不在经营醉云楼上,生意自然江河日下。   最关键的是,随着何掌柜的赌.瘾越来越大,赌债越欠越多,因着东家的信任,渐渐生了拿醉云楼的收入填补赌债的想法。刚开始时他挪用的少,后来见东家没有发现,胆子越来越大,醉云楼的收入几乎都用来填补赌债了。   最令人气愤的是,因为何掌柜的赌资欠得太多,赌坊不愿意了,于是醉云楼有了另外的用途,成了赌坊的打手伙计以及赌徒聚集的地方。   好好的酒楼弄得乌烟瘴气的,宾客们越来越不愿意来。   最后,何掌柜为了削减开支,偌大的酒楼只剩下一个伙计,一个厨娘以及两个帮工。   闻言,裴时语冷了眉眼。   好一个何掌柜,因着祖母不方便出面查账,将好好的酒楼弄得乌七八糟。   她沉声问道:“那醉云楼的收入如何。”   严玄掏出两本账册双手捧给裴时语:“属下将账册取来了,王妃请看。但属下听伙计说如今的醉云楼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只靠两样,一是小食福运捞,二是那几道青州风味的招牌菜。”   裴时语接了账册,心下震动不已。   严玄着实比她预想的能干,她不过是让他去打探些消息,他竟然连账册也取来了。   裴时语面上不显,对比着两本账册翻了翻,她越看越是心惊,幸好这何掌柜有实时记录的习惯。   何掌柜有两本账册,一本账册是做过手脚的,所列的收支与她从祖母那里收到的一致,保持每年百余两结余的状态;另一本则详细记载了每日的真实收支,只不过隔三差五便会有一项标记着未名的支出,想来那便是用来填补赌资了。   如今有了证据在手,正好可以去与那何掌柜对峙。裴时语问严玄:“你这账册是从哪里来的?”   这样的账册何掌柜定然会藏起来,怎会轻易被人看见。   骤然被问,严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回王妃,属下用了点特殊手段,趁何掌柜不注意时拿的。您放心,账册绝对没有问题。”   不注意时拿的?难道是偷?   裴时语不好意思用这个字问这个能干的属下,何况对何掌柜这种特殊的人,用点特殊手段也不过分。   裴时语想了想,一旦何掌柜发现账册被人拿走,不然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发。   未免人逃走,事不宜迟,还是早些去找他对峙为好,只是这样一来,便给舍了今日的午后小憩。   有春晓和云绮一起,裴时语很快便收拾妥当,她今日仍旧打扮得素净,乘着昨日的马车,一行人前往醉云楼。   出乎裴时语意料的,何掌柜并没有离开。   何掌柜显然也没料到裴时语会过来,眼中的戾气一闪而过,还未开口脸上便堆起笑容:“夫人来了。”他不动声色拔高了声音,殷勤地冲裴时语比手:“夫人昨日预定的雅间在下已让人预备好,请夫人随我上二楼。”   裴时语放心地跟上。   方才下马车后,一直沉默不与的云绮突然对严玄道:“我随王妃进去,你找机会跟上。”   严玄点头称是,隐隐有以云绮马首是瞻的意味,难道云绮的实力在严玄之上?   见裴时语盯着自己,云绮默了默,罕见地主动开口:“王妃不必担心。”   裴时语突然想起之前在伯府时,云绮轻轻一捏,裴玉欣的手腕便脱了臼,以及春晓说过云绮天生怪力。   或许她真的低估了云绮,她不由得去想,萧承渊到底给她安排了两个什么样的人。   二楼楼梯并不长,许是这间酒楼有了年头,且并未被掌管他的人悉心照料,木质的楼梯晃晃悠悠的,踩在上头咯吱作响,云绮递出手掌,突然有种安心的感觉。   何掌柜给她安排的雅间在二楼,裴时语就是再缺乏出门的经验,也知晓此人目的不妥。但有云绮和严玄在,她一点也不慌张。   她忍不住自嘲,明明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结果还是靠萧承渊的人。   不过此情此景若为了所谓的只能靠自己赶走云绮与严玄,不仅不合时宜,也过于矫情,她才不会拿自身的安全涉险。   裴时语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在何掌柜的带领下,进入走廊尽头远离街道那一侧的雅间落座。   何掌柜脸上一如既往挂着笑容,问裴时语:“不知夫人想先歇歇等等友人,还是想先点菜。”   昨日预定雅间时与这掌柜说的,她会邀请友人前来。裴时语不知这何掌柜想做什么,想再观察一下,平静地轻启丹唇:“我先歇歇。”   “好嘞。”掌柜地依旧殷勤地很,“夫人稍候,在下先让人给夫人呈上本店的小食,聊以打发时间。”   掌柜的一出门,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疯狂。   他没见过东家,也不知谁是东家,通过牙郎与东家来往,他只知道东家将这铺子转手了,新东家迟早有来查账的那天。   账册被人拿走,他这里的情况迟早会被捅开,是时候离开。   可这位看起来不谙世事的贵夫人今日竟然真的来了。   绑了她,在离开前敲上一笔,再设法摆脱赌坊的那帮人,往日的日子会很逍遥,不是么?   反正如今这日子已经烂在泥里了,赌一把,好日子指不定就来了。   万一这就是新东家,那又如何,她不过带了两个丫鬟,怕她作甚。他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打手,还怕三个娘们。   富贵险中求嘛。   何掌柜越想,眸光越是灼热,嘴唇也不自觉咧开,兴奋地颤抖起来。   他敲了敲走廊中间的一间雅间的房门,压低了声音:“筹码来了。” 第42章 想好再说   裴时语坐了不多时,有人叩门,“客官,小的给您送小食来了。”   根据严玄调查的结果,醉云楼目前只有一个伙计,而外头的声音并非昨日那个伙计的。裴时语素净的面容上现出严肃之色,她拉着春晓往后退了些,冲云绮颔首。   房门甫一打开,四名身高体壮的男子拎着砍刀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那人回身,“啪”地一声关上房门。   裴时语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纵然有所准备,步履仍下意识往后退。   然而事情到了跟前,害怕便是最无用的情绪,她稳住身形沉了声问:“你们想干什么?”   领头那人原是盯着何掌柜要债的,债迟迟要不回他也没法给赌坊交差。   何掌柜说了,这不过是几个路过上京的外乡人,对上京的形势一无所知,只能怪她们运气不好来了醉云楼里。   这几个娘们长得不赖,夺了她们身上的值钱货再将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卖到窑子里,一举多得。   领头人皮笑肉不笑:“对不住了夫人,兄弟们没有恶意,只是手头有些紧,今日登门只是想请望夫人周济一二,望夫人不要推辞。”   裴时语和云绮暗交换了下眼神,努力控制着声线:“我若是不同意呢?”   此人志在必得,虽说何掌柜将店关了,也知道这醉云楼地处闹市,须得速战速决,免得被人怀疑。他举起刀,示意随行的人行动,阴恻恻地开口:“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话未落音,虎口便传来钻心的疼痛,那位不声不响的婢女手里多了把巴掌小的匕首,刺得他的虎口鲜血直流。   未来得及还手,那婢女面无表情在他面前扬起手,下一刻他便满目狰狞地失去了知觉。   裴时语只觉得眼花缭乱,云绮的身影如闪电一边在余下那三人之间穿行,几个呼吸之间,四人全部如同烂泥瘫倒在地,连呼救声都没怎么来得及发出。   门口又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云绮不慌不忙地捋着袖口,“是严玄。”   裴时语见云绮轻轻松松处理掉那凶神恶煞的四人,不由瞠目结舌,原来这就是严玄所说的身手,之前竟然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春晓比裴时语更加惊讶,她自认为在这王府里和云绮最熟,伸着手指,张着嘴:“你……你……”   云绮抱歉之余又有些兴奋,抱歉的是隐瞒了她们这么久,兴奋的是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打架。她冲两人微微颔首,踢开横在路上的腿去开门。   门口果然出现严玄的身影,他揪着何掌柜的衣领,冲裴时语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夫人,人抓到了。”   裴时语循声看去,只见何掌柜口半开着,唾液伴着涕泪肆流,正扭动着身子,在严玄的手下含糊不清地啊啊哦哦。   她心如擂鼓,萧承渊到底想到了什么,竟然给她身边安排了这样两位狠角色。   之前从未见过这般凄惨的面容,裴时语本能地感到不适,下意识地侧身调转视线。   云绮的视线从裴时语身上收回,看向严玄时沉了眉眼,他出手太狠吓着王妃了。   严玄挠头,用眼神询问云绮该怎么办。   正当云绮挪动步子,准备替裴时语挡住视线时,却听到身后衣裙的摩挲声。   裴时语暗自给自己鼓劲,来到云绮身侧,死死盯着鼻青脸肿的何掌柜,故作镇定地问严玄:“他怎么了?”声音尚算平稳,但云袖下的手仍在颤抖着。   严玄反应过来,王妃原先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女子,与他们这些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不同。见她在努力克服害怕的情绪,尽量平淡地开口:“属下将他的下巴给卸了。”   裴时语出声:“给他接上。”   何掌柜的眼里涌出激动的泪来,这护卫太狠了,他还来不及喊救命就被他制住,他呜呜啊啊地向裴时语流泪。   严玄心下一叹,到底是个没见过血的女子,心软。   但还是依言给何掌柜接上下巴。   裴时语看向何掌柜:“知错了么?”   何掌柜的眼珠滴溜溜直转,今日算是失算了,但这位面嫩的夫人看起来比她的下人好说话,只要将她糊弄过去,路就通了。   何掌柜揉着下巴,期期艾艾地看向裴时语,口齿不太清楚地回答:“客官,今日实在是误会一场,在下也不知那几人是谁……”   裴时语的眸光冰凉,出口的话断了何掌柜的试图蒙混过关的念想:“再卸,想好了再说。”   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严玄眼前一亮。   伴随这听起来令人心惊的“咔嚓”声,何掌柜重新颤抖起来,但因为严玄担心他冲撞了裴时语,始终稳稳拎着他的衣领,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狼狈难看。   被裴时语像看待死人似的看着,何掌柜的眼中现出害怕的神色,他颤抖着用手指着自己的嘴,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裴时语。   裴时语示意让人开口说话。   何掌柜被严玄松开,跪在裴时语面前,严玄的脚虚虚地踩在他的小腿上,何掌柜抖如筛糠:“小的实在不知道理犯了何事……”   这位夫人并不如看起来的面善,若是承认岂不是死路一条。   裴时语冷冷出声:“再卸。”   何掌柜顿时瘫软在地,他的下巴实在经不住这样来来回回地卸,再不说命立刻就没了。   知晓大势已去,何掌柜只得承认这些人是赌坊的打手,他们见裴时语看上去非富即贵,想从她身上谋些钱财。   裴时语冷笑了声,让春晓取出带来的账册,眸光里的寒意比那深秋的湖水还要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不过是见那几人昏死过去,以为将这一切推到他们身上便死无对证。   实话告诉你,醉云楼如何落败,你是如何将醉云楼的收入当做私物,以及赌坊的人为何在此盘桓,早已查得一清二楚。”   何掌柜看到账册后反应过来,能对醉云楼的如此上心的,无疑是新东家了,没想到她看着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妇人,动作竟然这样快。   这一场他彻底赌输了。   这些人并非王府家仆,裴时语对这些人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未免后续麻烦,计划将这些人交给官府的人处理。   人证物证俱在,律法自会让何掌柜受到应有的惩罚。而赌坊里的那些人,谋害到齐王妃面前,亦是难逃罪责。   何掌柜原本想的是干一锤子买卖,将人绑在手里后找个偏僻的地方继续行动。所以在裴时语她们上了二楼后,立即找借口将醉云堂内零星的宾客驱散了。   所以,裴时语他们下楼后发现,偌大的醉云楼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裴时语原想让云绮守着何掌柜他们,让严玄去请官府的人,而她则带了春晓在醉云楼里四处看看。转念一想,万一这醉云楼里还潜藏着歹人呢。   于是,在云绮再三确认那些人绑得结结实实,将雅间落了锁,与春晓一起陪裴时语四处看看。   醉云楼的布置是典型的前店后坊的结构,才步入后院,裴时语的鼻尖动了动,一股奇怪的味道朝她们飘来,又似有烟味。   云绮腾地跃起,瞬间上了后院的屋顶,指着后院库房的方向对裴时语说道:“烟是从那里来的。”   着火不比其它,裴时语不忍刚到手的酒楼付之一炬,催促云绮:“去看看。”   三人到达库房跟前,库房的窗户很高,看不清里面,门上落着一把锁,库房内传来女子低低的呼救声。   云绮下意识地对着门抬起脚,想起什么回头看了裴时语一眼,得到肯定答复,云绮才放心地踹开门。   见到库房内的情景,裴时语再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屋内堆了不少坛坛罐罐,屋内共有四人,三人毫无知觉躺在地上,一人无力地趴在地上,正捧着个坛子,将坛中的酸菜的菜浆浇到正燃着的木棍上面。   躺着的三人中,一人是她昨日见过的活计,另外两个是两个半大的孩子,趴着的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瘦弱妇人,在刺鼻的酸味中,看起来格外可怜。   裴时语不知他们为何会被关在这里,她猜测着,这位妇人或许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外界求助。   裴时语轻启丹唇:“你是何人?”   那位妇人见到裴时语她们的那一刻,晦涩的眸子顿时亮了,艰难地出声:“民妇乃醉云楼的厨娘,夫人救命。” 第43章 陪我坐坐   闻言,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既是厨娘,怎会被人关在这里?   裴时语让春晓与云绮将火灭了,将人扶起,问她:“怎么回事?”   妇人在云绮的搀扶下软软靠在墙边的杌子上,她将满是陈旧烫疤的半张脸偏到一旁,气若游丝地开口:“多谢夫人的救命之恩,酒楼有猫腻,请您不要逗留速速离开。”缓了缓,她用充满祈求的语气道:“夫人若是方便,麻烦您离开后帮忙请巡城的兵士前来一趟,救救孩子们。”   说完要给裴时语下跪。   倒是个善良的妇人,知道不连累人,裴时语让云绮扶住她。   从严玄的打探结果来看,醉云楼这几年管理不善,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得益于招牌小食与那几道青州口味的特色菜。   裴时语启口:“我是这醉云楼的东家,你与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妇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何掌柜这样经营醉云楼,这醉云楼迟早要倒,到时她的生计变成了问题。   既是如此,妇人自然知无不言,她匀了一口气,如实道:“半个时辰前,民妇因为着急出门向何掌柜告假半日,他不答应,给我们三人灌了蒙汗药,醒来后发现,我们母子三人躺在库房里,并且,昨日打烊后一直没见到的伙计也在这里。   民妇需要外出寻人,得想方设法离开此处。所幸民妇有随身携带火折子的习惯,于是从库房里找了些东西引燃,试图引起外头的人的注意,终于将您盼来了。   民妇觉得,何掌柜定是谋划了不得的坏事,此地危险,还请夫人小心些。”   裴时语为妇人的话感到心惊,照妇人的意思,厨房里的那两个半大的孩子竟然是厨房的帮工。   她隐隐约约觉得,何掌柜之所以特意将人迷晕,大概是担心妇人发现了端倪,不过人既已制服,要知道原因也容易。   醉云楼正值用人之际,裴时语安抚妇人:“你放心,何掌柜已经招认这些年的恶行,他不会再对醉云楼有威胁。”   裴时语问云绮:“有法子解了这几人身上的迷药么?”   云绮颔首,掏出一个瓷瓶,依次在母子三人的鼻下放了阵,妇人和孩子们都恢复意识。   只有那伙计仍在昏迷着。云绮粗粗检查一番,伙计有外伤,且头上有伤,得找大夫才能治。   “阿勇阿雄快过来,”妇人拉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裴时语面前跪下:“快多谢东家的救命之恩。”   两个孩子规规矩矩给裴时语磕头,妇人继续道:“您别看他们年纪不大,手脚很麻利,还望夫人允许我们母子三人继续在醉云楼做工。”   许是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烫疤有些骇人,妇人低头,重重磕了个头:“望东家成全。”   裴时语的确觉得这妇人脸上的疤痕有些骇人,但见她这般恳切,且的确是可用之人,轻声道:“你们起来,我会考虑。”   总得将这妇人的底细打听清楚了再说。   “谢谢东家!”妇人又欲磕头,裴时语让人拦下了,妇人面有难色看向裴时语,“英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东家允我告假半日,我要去寻人。”   裴时语颔首,瞧她虽在极力稳定情绪和自己说话,但眉目间的焦急之色根本藏不住。   “娘,我和你一起去。”   “娘,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英娘不好意思看了裴时语一眼,温声对两个孩子说道:“娘去去就来,你们留下来听候夫人的吩咐。”   英娘离开前郑重向裴时语行了一礼,匆匆拔步离去。   接下来,从那两兄弟的口中,裴时语得知他们一家住在城东的善堂隔壁。   家中有一名瘫痪的父亲,他们俩并非英娘的孩子,而是她收养的,除了他们俩外,英娘还有一名唤阿芸的养女。   养女比他们俩大,今年十五岁,原先也在醉云楼帮工,但总有客人寻去厨房骚扰她,一年前便不在醉云楼帮工了,改为靠定期卖针线活给绣坊贴补家用。   然而,阿芸本该卖了绣活后来醉云楼找英娘的,大半天过去,阿芸一直未路面。   英娘不放心,这才想要去寻人。   裴时语没有留兄弟俩太久,如今掌柜的犯了事,厨娘告假,伙计被打伤,裴时语索性带云绮与春晓回王府,将醉云楼关停一段时日,到时决定出兑还是修缮后重新开张。   严玄很能干,醉云楼事情处理得很顺利,不需要裴时语再操心,但她并没有省心太久,萧承渊离开后的第二天,她收到了来自宫里的请柬。   由头是给皇后为顺安公主选驸马特意举办了诗会,她这个当嫂嫂的帮忙掌掌眼。   顺安公主比萧承渊小两岁,是当今圣上的第四个女儿,因顺安公主的母妃已经亡故,顺安公主的亲事由皇后亲自操持,裴时语这作为嫂子的也在受邀之列。   出乎裴时语意料的,裴玉琳也在受邀之列。   宫里人以顺安公主的名义给伯府送帖子时,理由是齐王妃贤良淑德,甚合皇后的眼缘,特意恩赐裴家的姑娘进宫参加诗会。   然而昌乐伯府终究在高门显贵遍地的世家里不入流,裴时语即便顶了齐王妃的姊姊的名义进宫,愿意与她亲近的人并不多,一个人孤零零在敞轩里假装欣赏角落里用来装饰的画。   是以,裴时语甫一踏入敞轩,裴玉琳即便再讨厌她,却也不得不在众人面前含笑着迎上去,“二妹妹。”   裴时语不动声色错开一步,避开裴玉琳伸过来的手,笑意不达眼底:“大姐。”   裴玉琳的唇角抽了唇,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这妮子竟然敢当面叫她下不来台。   但她得忍,母亲来前叮嘱她,信乐侯府迟迟不提亲,怕是已经知晓当日她算计信乐侯世子的真相,这是她难得的机会。   不光不能视裴时语于无物,还得在明面上多与她亲近。   这时,众贵女纷纷来给裴时语行礼,虽说当初都听说了嫁入齐王府的只是个运气不好的小小伯府之女,没想到她竟然是个运气好的,齐王经过冲喜病竟然真的好了。   众人方才面面相觑,此时恭恭敬敬给裴时语行礼。   裴玉琳默默看着此时看上去矜贵无比的裴时语,心底滋生起一股不服的情绪,当初若冲喜的是她,如今在此处受礼的便是自己的了。   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但如今的齐王毕竟只是个残疾的,不光日后的路能一眼望到头,他仍是个不良于行的。   于是,众贵女虽然感慨裴时语运气好,但也并没有特别羡慕,以礼相待,并不过分热络。   除了房敏芬,她见到裴时语特别高兴。到了人少些的地方,房敏芬真心实意向裴时语道谢:“前两日多亏王妃施以援手,若不是您,小女怕是遭到了恶人毒手,敏芬改日定当上门,亲自去府上感谢王妃。”   裴时语见她神色如常,提及那日并无瑟缩之意,想来当初只是虚惊一场,也为她高兴,“不过是举手治疗,房姑娘不要太过在意。”   敞轩里的这么些人,裴玉琳最不希望见到的,便是房敏芬与裴时语走的亲近,她甚至怀疑信乐侯世子迟迟不去提亲,正是将裴时语那日的胡言乱语听进去了。   她不能容忍这些。   裴玉琳挪着步子凑过去,身子微微前倾着,目光真挚温和:“在聊些什么呢?”   话刚落音,随伺在一旁的太监用他那尖细的声音提醒各位贵女:“皇后娘娘到……顺安公主到……”   接下来又是冗长的见礼,慈祥端庄的皇后娘娘开口:“各位免礼,我原先是想着此处视野开阔,最适合玩耍,不曾想秋意竟是这样浓,不如你们随顺安公主去花厅吧,那里暖和些。”   众人心知肚明,什么花厅里暖和些,真正要让顺安公主相看的人都在花厅里候着了。   到了那发现果然如此。   既是诗会,少不了吟诗作赋,裴时语幼时苦于生存,没有闲暇研究这些,默默盘算着,昨日苦背的那些不知是否有用。   但裴时语没有去那里,前往花厅之前,皇后温柔和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笑眯眯地开口,“本宫与齐王妃甚是投缘,今日齐王妃难得进宫,那些都是小年轻的耍头,不如齐王妃陪本宫坐坐,也好让这些年轻人儿自在些?”   裴时语心下了然,她断了皇后在伯府里传递消息的渠道,早料到皇后今日的目标是她。   她抿唇一笑,温柔地开口:“儿媳听母妃的。” 第44章 竟是不能   花厅位于御花园里的清安殿,裴时语与皇后两人在御花园东侧的掖春亭,两人分主宾坐下,皇后一如既往地温柔和善:“你们新婚燕尔的,本不该让承渊外出公干,但他既然身为皇子,便对这天下社稷怀有责任,只是难为了你。他外出这几日,你可还习惯?”   皇后既然提到了大义,裴时语当然只能回以大义:“母后说的是,旁人新婚只有十天假期,是父皇与母后体谅王爷的身体多给了他许多修养时间,多谢父皇与母后的体恤,儿媳明白的。”   “好孩子。”皇后满目慈祥,“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裴时语还真被问住了,萧承渊只说了要离开上京三天,并没有说要去哪里。   此人是毒害祖母的始作俑者,她就算知晓也不想告诉她。   裴时语掩去眼底不喜,精致的面庞上带了初为人妇的羞赧,提起萧承渊时声音柔柔软软的:“王爷说在外拼搏乃是男儿的本分,皇家规矩森严,妇人不得妄议政事,他叫我不要操心这些。   是以儿媳不知王爷去了哪里,只听王爷说了,大约三五日能回来。”   若不是她满面娇羞,皇后简直怀疑裴时语意有所指,不过这样的反应才正常。裴氏是自己指给他的,他有戒心不让她知晓政事才正常。   皇家的男子,只要不涉及自身的利益,还是很会宠人的,以裴氏样貌和来历,那小子宠着她的时候还防着她才是应当。   所幸自己对裴氏也没有太大的指望,只希望从她这里得知萧承渊的真实身体状况就够了。   她笑眯眯地望着裴时语,“看到你们这样本宫就放心了,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承渊打小身子比常人弱些,你身为妻子的,千万多上心些,夫君好了,你的日子才会水涨船高。再一点,承渊已年满二十,他父皇在他这个年纪时,大公主都能满地跑了,子嗣上面你们多上心些。”   裴时语垂眸,做出一幅害羞模样,不让皇后看清她眼底的真实情绪。   前几日皇后不还特意找了“神医”替萧承渊检查过了,“证实”他腰部以下没有直觉,这种情况下还让他们抓紧子嗣,这又是在试探了。   这样的试探何时是个头,裴时语暗自感慨。   她暗掐自己一把,支支吾吾地开口:“可……可王爷他……”   他了几句,裴时语目光躲闪,脸涨得通红,顿了好一会才豁出去了一般快速道,“儿媳有负母后所托,怕是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了,王爷他……他不能行礼。”   说完头垂得低低的,害怕自己演不下去。   皇后的心急跳起来,虽说猜测十有八.九是这样的结果,但得到新妇的证实,无疑更好。   她的眼尾垂下来,满目怜惜:“不是说好了许多,竟是不能么?”   裴时语捂着脸不言不语,轻轻摇头。   皇后彻底放下心来,裴氏身中缃莹花之毒难以受孕,萧承渊不能行礼,等萧承渊一死,宁远侯那一党便彻底没了指望。   皇后掩去眼底的兴奋,看向裴时语的目光多了一丝同情,少不了安慰她几句:“不要担心,你们还年轻,总会有办法的。”   裴时语酝酿好了情绪,将手放下,乖顺地接下皇后的话:“母后放心,儿媳定会好好照顾好王爷,争取……争取……”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皇后感慨了句,“辛苦你了。”   他身上的毒未解,她照顾得越是周到,他死得越快,甚好。   ***   从皇后那里出来后,裴时语默默望了望天,事情似乎与她预想的一致,又似乎在朝她预想之外发展,她并未扬眉吐气,反而如萧承渊一样,在皇后那里成了个戏精。   她不想被那一堆贵女打量来打量去,打算休息一会再说。   从掖翠亭出来,至下一个歇脚的地方,一共有两条路,裴时语无心赏景决心抄近路,只需穿过一座假山。然而才靠近假山,便听见假山后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先开口的是一名男子,“裴大姑娘约房某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裴时语顿住脚步,竟是裴玉琳与人有约,对方姓房,难道是信乐侯世子?   下一刻裴玉琳温柔如水的嗓音,带着些婉转哀切:“自上次一别,玉琳便再也没有得到世子的音讯,玉琳忐忑,发生那样的事,不知世子当日说的的话可还算数?”   裴时语明白非礼勿听的道理,但脚下像长了根似的,实在好奇裴玉琳与信乐侯世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信乐侯世子的声音再度传来,裴时语能想象得出此人说话时何等严肃:“姑娘既然提起这茬,那么房某便请姑娘好好回忆回忆,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想来无人比姑娘更清楚。”   裴玉琳顿了瞬,下一刻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嗓子里溢出:“世子是想不认账么?”   信乐侯世子道:“姑娘慎言,是房某做下的事房某自然会认,不是房某做的房某死也不会认。那日姑娘带去的嬷嬷已经招了,你我那日究竟为何同处一室,其中的的来龙去脉姑娘心知肚明。你我之间清清白白,还请姑娘莫要再为难自己,姑娘自重,元策告辞。”   “你!”裴玉琳气急败坏,接下来便再也没了言语,只有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裴时语也调转脚步离开,惊讶得不得了,原来这信乐侯与伯府结亲有这样一段隐情,竟然像是裴玉琳算计了信乐侯世子似的。   而这信乐侯世子也是个强硬的,厘清真相后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   “站住!”   裴时语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裴玉琳的声音。   裴时语暗中叹气,这可真是太不巧了,她无奈地转头,倒想看看裴玉琳这回敢如何嚣张。紧接着,裴时语见到一张涨红的脸,想来方才被信乐侯世子气到了。   到底是不能向外人道的事,裴玉琳有些底气不足,但也不想在裴时语面前露怯,沉了眉眼问她:“你为何会在这里?”   裴时语勾唇:“你又为何在这里?”   裴玉琳自然不能告诉她实情,但她不知道裴时语听到了多少她与房玄策之间的对话,没有回答,再次问她:“你听到了什么?”   裴时语弯了弯眼角,笑意不达眼底,“听到你给信乐侯世子设圈套,然后妄图逼他娶你一事?”   “你胡说!”   裴时语懒得与她纠缠这些显而易见的事,瞥她一眼,面无表情从她身侧经过,前往歇脚的地方。   裴玉琳攥紧了手边的裙摆。   那日是她算计了房玄策,但她有什么办法,人往高处走,她不过是想嫁得好些有什么错。   可上京的世家知道伯府是副怎样的状况,根本不会有高门大户主动来与伯府议亲,那房玄策是她能够到得最好的了。人们常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拼搏一把,成了她便成了尊贵的世子夫人,若是败了,大不了回头在王家兄长示个好。   此事不能让裴时语宣扬出去,裴玉琳追上裴时语:“你若是放聪明点,就该知道此事若是宣扬出去对你没有半点好处,你多想想祖母。”   又一个拿祖母威胁她的,裴时语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寒意,她顿住脚步,“啪”地一声甩了裴时语一个耳光:“那你试试。”   “你!”裴玉琳的胸腔剧烈起伏。   从前在她面前做低伏小的小贱人竟然敢在御花园里打她。   她死死盯住裴时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时语若无其事地抚了抚手掌,还抬手整理了一下因打人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袖,慢条斯理地开口:“今日是想提醒你,不该有的想法别有,要说的话想好了再说。”   见给裴玉琳望风的丫鬟从后头走出来,裴时语扫她一眼,视线重新落回到裴玉琳脸上的掌印之上:“你头回进宫,想来有很多事情不清楚,这宫里头个个都是人精,你若愿意耗着,我自然是无所谓的,就当多看了场戏而已;你若是不想让人知道你今日被我打了一巴掌,就麻利地将路让出来,别挡了本王妃的道。”   裴玉琳捂着火辣辣的脸。   之前在伯府那回她就感觉到裴时语变了,变得比从前更讨厌,但她没想到裴时语胆大如斯,竟然敢在宫里对她动手。   裴玉琳咬牙让路,她恶狠狠地想,今日算她好运气,总会有她哭的那日。   裴时语离开后,裴玉琳没有跟着走,预备等脸上的掌印消失了,收拾一番后再去花厅,索性丫鬟随身备了胭脂。   正在裴玉琳准备收拾的时候,假山上突然飞下藏蓝色身影。   是个男子。   眉目俊朗,面如冠玉,看打扮也是为世家公子,只不过一双晶亮的眸子里隐隐闪着戾气。   裴玉琳吓了一跳,捂住胸.口趔趄了几步,“你是谁?”   那人饶有兴趣望着裴时语离开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自然是今日的宾客之一,你先告诉我,方才打你的那名女子是谁?”   裴玉琳被人毒蛇一样的眼神吓得退了两步,白着脸回答:“是……是齐王妃。”   那人的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原来是她……竟是个小辣椒,有点意思。”   裴玉琳觉得此人对裴时语不坏好意,隐隐有些兴奋:“你想做什么?”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向裴玉琳,皮笑肉不笑道:“你又想做什么呢?”   另一头,裴时语才在另外一间凉亭坐下,便见一名宫女匆匆跑来,见到裴时语行礼:“王妃,原来您在这里,王爷来了,正在里头等您。” 第45章 知会一声   裴时语惊讶得不得了,不是说要去三天么,这还不到中午就回来了。但人都来了,他们还是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妻,裴时语不得不表现得开心些,脚步轻快朝清安殿走去。   清安殿阔五间,进深三间,坐落于御花园正中,是用来举办宴会绝好的场所,今日的诗会便是在东边的花厅举行的。   靠近清安殿,裴时语没有听见丁点欢声笑语,她心下觉得奇怪,大楚民风开化,不拘年轻男女来往,今日来参加宴会的男女约有二十人,再矜持守礼也不该雅雀无声才是。   她步入殿内,迎面是一双双好奇的眼,殿内东侧十来个女子齐齐望向她这里。   有些胆大地就这样大喇喇看她,有些谨慎些的,偷偷瞄她。   裴时语觉得莫名其妙。   “嫂嫂来了。”顺安公主开口了,十分热切地迎上来,“皇兄在西屋。”   裴时语由顺安公主领着进了西屋,视线穿过人员之间的间隙,果然见到了萧承渊。   他此时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面容肃整,与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世家公子说着什么,有人在点头,有人若有所思,屋内寂静严肃,只有他低沉醇厚的声音。   他突然朝门口看来,猝不及防地,裴时语与他对上视线。   顺安公主打量了一圈站在萧承渊身侧大气都不敢出的世家公子们,暗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对萧承渊说道:“三皇兄,我将嫂嫂请来了。”   萧承渊的心头急跳了下,神色平静向众人道:“今日先这样。”   众人都听过齐王因着冲喜闯过了鬼门关,因此对他那位王妃十分宠爱的传言,见状皆十分有眼色地向萧承渊告辞,有条不紊地快步离开。   裴时语忍不住眨了眨眼,萧承渊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竟然弄的大家这样紧张。   萧承渊转动轮椅停在裴时语面前,不懂声色打量了她一圈,见她看上去一切都好,心头略略放松了些,主动开口:“王妃。”   离得近了,裴时语这回看得更加清楚,萧承渊的眼底隐隐有红血丝,心下好奇:“你怎么来了?”   萧承渊回答时没有刻意避开外头的人,嗓音清和:“进宫向父皇汇报完政事,听说你在,于是来等等你。”   裴时语唔了声,虽然觉得他这样过于殷勤,但她正好不愿在此久待,轻启朱唇:“王爷咱们回吧。”   谁叫他们是一对小别的新婚夫妻呢,萧承渊都特意来等她了,黏糊些才正常吧。   萧承渊道好,沉静的面庞上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松。   等到二人出去后,留下的众人交换眼色。   三皇子自小不爱与人来往,自五年前出宫建府后,因着身体病弱的缘故更是鲜少出门,与他深交的人不多,但与他共事过的人无不说他脾性不好喜怒无常。   可他们方才见到的那个三皇子明明只是对人冷漠疏离些,哪里性子乖张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皇子冷漠疏离不假,对他那位新婚的王妃不一般也是真,免不了低低地议论起来。   角落里的裴玉琳听着众人的感慨,紧紧掐着手,掌心被指尖掐得生疼。   若当初嫁入齐王府的是她,何必还需绞尽脑汁担心信乐侯府的人不去提亲,如今高高在上的齐王妃就是她。这个裴时语,运气真够好的。   待视线与屋内那一道似笑非笑的视线指撞到一起,裴玉琳下意识地避开,眸光中闪过一丝怨毒,风水轮流转,裴时语嚣张的日子不会长久,总有倒霉的那日,今后谁才是人上人还不一定呢。   ***   宫内不方便多说话,进了马车,萧承渊率先开口:“皇后可有为难你?”   既是合作的关系,且萧承渊给了她两个极好用的人,裴时语坦言:“仍是那些话题,无非是打听你去了哪里,身体如何,被我挡回去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怀疑你。”   萧承渊好奇她为何这般笃定,好奇:“你如何回的?”   裴时语如实道:“皇后担心你有子嗣,我告诉她你不能行礼。”   说完意识到似乎过于口无遮拦了些,萧承渊毕竟是个男子,这虽然是事实,但他未必能接受被人当着面这样说,万一他恼羞成怒。   裴时语略微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挑起车帘,若无其事望向马车外。   这样一来,女子便露出姣好的侧脸,萧承渊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幽光,她竟然说自己不行。   她可能并不清楚,自从解毒了之后,他的知觉基本上已经恢复。之所以仍坐着轮椅,一方面不想引人注意,另一方面是因为之前长期不行走,他还无法自如地控制双腿,但他一直在积极按摩针灸练习。   马车内陷入沉寂。   萧承渊望着她平静的脸,罢了,解释了又如何,他如今行走的姿势的确不够美观。   马车快速而平稳地行驶着,冷风毫不客气地往车里钻,裴时语收回扯着车帘的手,重新坐好。   重活一回,若仍将精力放在那些小情绪上,岂不是白活了一回。反正只要她不觉得尴尬,尴尬便不存在,她唤了声王爷,不慌不忙道:“下回您外出时能否将大致的去向告诉我一声?”   这回是皇后问起,她可以糊弄说萧承渊不让她过问正事,万一是祖母问起呢,若是一无所知老人家岂不是又要担心。   萧承渊很意外,没想到她会主动想要了解他的行踪,还以为她会不耐烦知道这些。他撑膝坐好,身子不由自主转向她,“我这回去的是杭城,父皇计划立冬后去一趟杭城的行宫,我提前做些准备。”   裴时语嗯了声,但仍对萧承渊如今的职位一知半解,索性直接问萧承渊:“王爷如今领的是什么差事?”   萧承渊深深看向她,这算是她主动想要了解他了吧,认真向她介绍:“我领的是御林军统领一职,最主要的职责是负责禁中与上京的安全。”   “和前世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前世解毒解得晚,直到解毒之后才去领职,是相同的职位。”   裴时语若有所思,她虽不懂政事,但也能想象得到这一职位的重要性,必须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才行。裴时语忍不住道:“所以,在你与四皇子的争夺之中,皇上是支持你的?”   或许皇上只是表面上对萧承渊不闻不问,其实看中这个儿子?   说完蹙起眉头,似乎不对,前世萧承渊刚举事时府里的下人心惊胆战地议论,王爷要谋逆。皇上若是支持他,怎会传出那样的名声。   闻言,萧承渊清隽的面庞上浮出苦笑。   不过她既然愿意听,他便愿意给她讲。   萧承渊说不是,“如今的大楚朝堂由封皇后与魏国公把持,御林军统领病退,父皇忌惮他们兄妹,担心魏国公染指御林军统领之职,于是将这统领之职交给我。因为他心里清楚,我与封家人有仇,为了活命我必定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这份差事;而我不良于行,按大楚的律法,我对他的皇位没有威胁。”   他说得轻巧,裴时语却惊讶得不得了。   当父亲的,平时对儿子不闻不问也就罢了,见他稍微恢复了些,竟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利用。   原以为能像父亲那样偏心的人已属罕见,没想到皇家的父子情更加残酷。   裴时语仍有疑惑:“既然你与封家人有仇,为何外头都在传你与皇后母慈子孝?”   萧承渊瞧着她轻拢的秀眉,平静道:“此时说来话长,锦和二年舅舅被诬通敌叛国,姜家上下一百四十八口满门抄斩,母妃受不住打击早产生下我,舅舅和母妃创立的宁远军不服,要为姜家讨回公道,彼时大楚正与戎国交战,为了稳定军心,父皇将我交由皇后抚养。   大楚的规矩历来是立嫡立长,彼时皇后未有生养,父皇只有一名庶子,我便成了第一继承人,算是给西南军表态。   外敌在前,武将重义,他们为了给我母妃留下一点骨血,从此一心镇守西南。   父皇虽是由封家人推上皇位的,但他也忌惮封家兄妹,与皇后并不交心,不打算让皇后那么早生下嫡子。而皇后知道父皇对母妃饱含愧疚,她虽然厌恶我,我却是维系她与父皇之间的联系的最好纽带,她不得不母慈子孝。   最重要的,父皇需要她扮演慈母,好让宁远军放心。”   裴时语呆在原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他:“皇上知道皇后给你下毒一事吗?”   萧承渊波澜不惊颔首:“他知道,他虽对母妃的死心怀愧疚,但更看重皇权。他留下我并非真的想传位于我,又担心我给舅舅翻案,所以才默认封家人的动作。”   裴时语见萧承渊说起这些时,毫无情绪波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轻声问他:“你自小就知道这些?”   萧承渊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些,看似平静,胸腔里沉甸甸的。   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好说实话:“十五岁之后知道了一些,成亲后知道了一些,死前知道了一些,可能还有些没有查到。”   比如他前世斗倒了封家人,最后仍是死了,他还没有查到谁背叛了他。   好在此去杭城有点收获,但线索太少,他无法断定谁才是真正的受益者。尚未确定的消息,也不能同她说。   随着车夫长长地一声“吁”声,马车缓缓停下来。   到王府了。   依旧是萧承渊先下的马车,他并未离开,仍旧停留在马车旁,等候裴时语下车。   裴时语自小在父亲的无视与后娘的打压中长大,她每一日都过得很忐忑,她忍不住去想,萧承渊十五岁之前也会像她那样吗?皇上与皇后又是如何对待他的呢? 第46章 谁策划的   马车停下来,萧承渊十五岁之前到底过得如何,裴时语没有得到答案。   她走出马车,萧承渊仍旧让往常那般伸出手接应她,与之前不通的是,他今日用的是左手。   裴时语看了他一眼,此时的他格外平静,但总觉得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下藏了个无尽的深渊。   抵达含章院门口,裴时语以为萧承渊会进去的,却只见他微微冲她颔首:“你去歇息吧。”   没让小厮跟着,独自驾着轮椅朝澹月堂而去。   午间的日头很暖,他影子投在青石铺成的路面上,看上去有几分落寞。   裴时语收回视线。   为人子女的,被父母不喜与利用,任谁都无法坦然接受,何况还与人提起。就好比她之前被父亲无视与后娘打压,却从未想到要与其它人说这些,不仅无用,徒给自己增添难堪而已。   沐长史并未随萧承渊一同去杭城,萧承渊一回到澹月堂,沐长史就迎了出来,“王爷回来了。”说完吩咐小厮去请元大夫。   萧承渊没有制止,沉默着任沐长史推入屋中。   萧承渊是在裴时语去皇宫后抵达王府的,沐长史那会并不知道萧承渊受了伤,听随他去杭城的部下说起才知道。看着他熬红的眼,沐长史不无心疼道:“既受了伤,何不在原地修整一下再回来,左右上京近日无事,何必这样赶。”   萧承渊对突然做出提前回来的决定也很意外。   从前也不是没出过门,向来是想留便走,想走便走,从未没有刻意赶过路。这回满脑子想的却是快些将事情处理妥当后尽早回来。   大概是有所惦念吧。   他本来可以晚一日再进宫回禀,担心她进宫应付不了那些,才匆匆前往。   随后却发现她应付自如,并不需要他的惦念。   萧承渊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以为她想了解,于是便忍不住想多告诉她一些。   可说完那些后感觉一点都不好,特别不好,不好到无法坦然面对她的目光。   见沐长史忧心忡忡看着自己,萧承渊平静地回答沐长史的问题:“回府治疗安全些。”   沐长史心下叹了叹,御林军统领对王爷而言是个极好的差事,但凡事都有两面性,他越是打眼,便会越招人记恨,往后这种刀光剑影的日子必定不会少。   元大夫来得很快,萧承渊的伤口并不深,但因为赶路和急着进宫的关系,伤口处理得潦草,中衣和伤处粘黏在一起,处理时难免又带出些新鲜血液。   无人问他疼不疼,他们了解萧承渊,无论怎么问,他的答案都会是一样的,不疼。   元大夫交代了几句后离开,萧承渊和沐长史谈及杭城之行。   前世自他举事后,朝臣分为三派,一派是以魏国公为首的四皇子党,一派是他与宁远军为核心,安国公是坚定的保皇派,不涉党争。   在他与四皇子分出高下之后,以安国公为首的中立派很快认定现实,对外宣称他继承大统乃天命所归。   回上京前,安国公约他在杭城商议建立新的内阁一事,而彼时戎国虎视眈眈,他也希望尽快结束朝臣对立的状态还朝堂平静,应了安国公之约。   在谈妥一切之后,他秘密返回上京,结果在途中遭遇伏击。   在那个关键的时期,他不敢轻信任何人,返京的时辰与路线并未告诉过任何人,随行的护卫也是在动身之后才知晓他的计划。   但他仍旧遭遇到了埋伏。   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准确推断出了他的行踪,二是随行的护卫中出了叛徒,如此一来,可供怀疑的对象不少。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谁是策划这场伏击的幕后之人。   从他与封家人斗争的结果是,四皇子自戕,他被叛徒杀死。而封家人因为忌惮他的继承顺序在四皇子之前,担心父皇后来的皇子威胁到四皇子,于是,自封皇后生下四皇子之后,后宫再无皇子出生。   于是,在他们二人死后,父皇唯一的儿子只有大皇子萧承明。   可据他前世调查所知,大皇子并非父皇的血脉,父皇也清楚这一点。   难道大皇子才是隐藏最深之人,这些年故意冷眼旁观他与四皇子争斗,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直觉大皇子并非那样的人,大皇子寄情于山水无心政事,且他前世之所以能找到沈神医治好双腿,还是大皇子提供了些线索。   再者,以父皇对皇权的看中,他只要还剩一口气,宁可再抓紧时间生下皇子,也不会将皇位交给不是他血脉的人手里。所以,大皇子即便暗杀他成功,夺位的机会也不大。   当然还有另外的可能,制定偷袭计划的是戎国人。   若凶手不在大楚,彼时最希望大楚出现动乱的是戎国人,大楚乱了,戎国在与大楚的战事中会获得巨大优势。   而他此行去杭城,除了去加强杭城行宫的布防,着重去调查了大皇子的来历。   大皇子是父皇还是皇子时收养的故友之子,以庶子的名义养在父皇身边。大皇子也好,大皇子的生父生母也好,与皇室之人无冤无仇,他没有理由策划这些。   戎国人动手的可能性更大。   萧承渊问沐长史:“近日可有戎国人来上京的消息?”   沐长史说没有,“有宁远军在西南驻守,戎国人不敢随意进入大楚的地界,更何况来上京。”   萧承渊叮嘱他:“戎国一直对大楚虎视眈眈,虽被宁远军压制着安分了几年,但近些年小动作不断,不排除他们有再兴战火的打算。我如今既领了御林军统领一职,便不能允他们在上京行风作乱。   你留意这些,一有任何有关戎国人的异状立即向我汇报。   尤其盯着封家人,舅舅当年被诬叛国,从结果上来看封家人受益最大,当年姜家被灭门一事极有可能有封家人在当中推波助澜,也不排除他们有与戎国人私下接触的可能。”   前世他调查的结果的确如此,但沐长史他们没有前世的记忆,他不能说得过于直白笃定,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沐长史难掩激动:“王爷要替宁远侯翻案了?”   萧承渊说是,等舅舅被诬一事翻案,封家人残害忠良通敌叛国的行径便再也无所遁形。   多亏有了前世的记忆,他这回可以省去许多调查,少走许多弯路。   沐长史的眼中隐隐有湿意,“二十年了,侯爷终于不用再背负莫须有的骂名,宁远军终于不用再忍受世人异样的眼光。”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同时,那些为了护他周全而不明不白死去的人,终于能早日得到安息。   外头小厮来叩门:“王爷,今日可是要去含章院用午食?” 第47章 别开视线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不用。”   沐长史惊讶,王爷之前让人提着食盒去找王妃吃饭的事他可是听说过,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且王爷还特意去宫里接王妃,怎么反倒不去了。   沐长史的视线落在萧承渊的胳膊上,想明白了,王爷心智早熟,打小就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定是不想让王妃担心。   劝说的话在口中滚了几趟,沐长史最终咽了回去,此事旁人说再多无用,希望王妃能让王爷早日卸下心防吧。沐长史回想着萧承渊这一路的成长经历,喉头滚了滚,问小厮:“今日厨房里的预备是什么菜。”   小厮说了,沐长史道:“自今日起,每顿加一个骨头汤。”   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承渊:“……”   另一边,裴时语用过午膳之后,打发人去知会严玄,回来后来她这里一趟。   昨日,衙门那边处理了何掌柜,裴时语派春晓和云绮去了一趟伯府,将对余鑫的处理与对何掌柜的处理告诉了祖母。   祖母让春晓告诉她,她之前就知晓醉云楼的账目有问题,之所以没有索性将醉云楼兑出去,一是担心她出面被柳氏盯上,最主要是的这个醉云楼是祖父开的,是祖父在上京置办的唯一一份产业。   祖父祖母是青州人,青州人嗜酸嗜辣。   因祖母年轻大病过一场,大夫劝诫她得吃得清淡些,于是祖父便将家中的厨子换了,改为吃清淡的饭食。但打小的习性长在人的骨子里,祖母也会想尝尝酸的辣的,在青州时,祖父便带她去酒楼。   后来祖父来上京述职,发现这边鲜少有地道的青州酒楼,想起不久后要带着家眷来上京当差定居,于是盘下了醉云楼请了厨子,一方面等祖母来了可以打打牙祭,同时也算是一份稳定的产业。   可惜祖父没有机会陪祖母来醉云楼。   他们一家三口来上京的途中,父子俩皆死于灾祸,只有祖母一人到了上京。   知晓了其中的内情,裴时语就再也没了将醉云楼盘兑出去的想法。于祖母而言,这醉云楼是一个念想,是祖父在上京给她留下的痕迹。   既然要继续经营,接下来就得好好打算。   醉云楼年头久了,前几年何掌柜又没有好好经营,要想重新开业令宾客对醉云楼改观,还得好好收拾一番,裴时语找严玄前来,重要的一条是找他安排重新修缮醉云楼一事。   她没有等来严玄,倒是先等来了云绮。   上回在醉云楼见识过云绮揍人之后,裴时语后知后觉地想起,云绮从一开始就散发着一种高人的气息,以后怕是要对她客气些。然而云绮一点也不高冷,除了脸有些冷,做事比以前积极许多。   比如她一手拖着一盆墨菊,面无表情,正不慌不忙朝她走来。裴时语看着那两个比她的洗脸盆还大的花盆,感慨这墨菊真大真标致时,忍不住替云绮的手腕子揪心。   在一旁做针线活的春晓看见了,丢开手里的东西迎上去,两只手虚虚地拖着云绮放在花盆底下的手,生怕云绮失手,紧张地开口:“这墨菊真好看,你从哪里弄来的?”   云绮神色轻松,言简意赅:“王爷让人从杭城的行宫里运回来的,刚到。”   春晓眼前一亮,弯着眼睛看向裴时语:“王妃最喜欢墨菊了,原来是王爷送给王妃的!”   裴时语的眸光一下子冷下来。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上辈子她死前是个寒冬,她连日病着,连寻常的灰炭都用不上,萧承渊却让人将一车车上好的银霜炭运往花房,只为给送给秦三小姐的花卉取暖。   春晓脸上洋溢着替主子开心的笑,嗓音轻快地问裴时语:“王妃,这两盆墨菊比老夫人院子里的和大相国寺里的都好看!”   裴时语心道当然,能长在行宫里墨菊不是凡品,又经人精心侍弄,怎会长得不好。   她之所以喜爱墨菊,是受祖母影响。   祖母每年带她去大相国寺时都会带她去赏菊,祖母的院子里养了些,品相虽不及萧承渊送来的,但令她觉得亲切,见到便心生欢喜。她住的院子里也有小小两株,那是她那单调的小院里罕有的点缀之物。   她是喜爱墨菊不错,但一想到这是萧承渊特意送来的,便忍不住想起前世那个寒冬。   裴时语开口,嗓音冰冰凉凉的:“搬去花园吧。”   话刚出口,云绮与春晓两人面面相觑,王爷大老远让人从行宫里运来的,王妃竟然不接受。   被两个丫鬟这样盯着,裴时语心中一叹,其中缘由不能同她们二人说,只好含糊道:“我近日忙着处理醉云楼的事,无暇顾及这两盘墨菊,在花园里有人专职照料,对它们也好些。”   两人将信将疑,春晓刚想开口说她可以代为照料,但对上裴时语沉静的眉眼,乖乖闭嘴,示意云绮照做。   她忍不住想,她明明日日都跟着王妃的,怎么就是看不出王妃和王爷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呢?   云绮前脚出门,严玄后脚就进来了,裴时语问他打听得如何了。   裴时语这回让严玄打听的有两件事。   一是关于醉云楼重新开业之事,首先从找人将醉云楼粉刷一遍,里头的家具用具也得重新购置,不光如此,还得考虑再请些人。掌柜得重新聘,伙计也得再找。   既是要用人,原来的厨娘和伙计还用不用。   裴时语对英娘母子和伙计何施的印象都不错,且从顾客的评价来看,英娘的确有副好手艺,她心里是倾向与继续用这几人的。   不能光听他们自己的介绍,得将她们的底细打听清楚再说,这便是裴时语交给严玄的第二件事。   严玄一五一十汇报:“回王妃,都打听清楚了。属下找匠人问了,人手足够的情况下,翠云楼重新粉刷及整理归置,花上半个月的时间,便能操持得妥妥当当的。   至于您要的英娘母子与何施的情况,属下也多番问过了。   英娘本是青州人,与夫君在青州经营一家小的饭馆。   五年前,英娘唯一的女儿在青州走失,她便与夫君一路打听女儿的下落来到上京。不幸的是,夫妇二人在途中遇到山匪,盘缠被抢掠一空,英娘的夫君为了保护她被人打伤了,如今瘫痪在床。   后来,夫妻俩带着在半路上收养的阿勇和阿强辗转至城西的善堂附近,那之后,这家人靠英娘给人帮厨、英娘的丈夫给人编篾筐卖篾筐生活。   三年前,英娘在善堂附近见到差点被小混混欺负的阿芸,于是将阿芸也收养回去。   同时,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女儿的下落。”   顿了下,严玄的面庞上现出几分郑重之色,继续道:“属下打听过认识英娘夫妇的人,他们明明自己都处境艰难,为何还要收养这么多孩子。   英娘夫妇的说法是,因为他们的女儿不知流落在哪里,收养阿芸他们对他们好是想给女儿积德,希望他们女儿的运气能够好一些,遇到困难时能遇到她施以援手的人。”   裴时语听完唏嘘不已,这世上有偏心不负责任的父母,也有对孩子只有利用之心的父亲,但也有想英娘夫妇这般不放弃寻找女儿、主动对别人释放善意只为给女儿积德的父母。   严玄又道:“至于那名伙计何施,自小在善堂长大,后经英娘介绍进醉云楼。而何掌柜之所以用他们,是因为看准了英娘脸上的烫疤吓人不好外出找活,他们这几人便宜干活多还听话。”   人心很奇怪,许是因为自己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被父亲忽略,听到英娘夫妇不远千里寻找女儿,裴时语很同情她。问严玄:“不是说英娘的养女阿芸也离家未归么,如今回来了么?”   严玄摇头,“奇怪得很,阿芸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两天前上午,最后出现的地方绣房,之后便再也无人知晓她的下落。英娘前天寻了一天不见人,已经报官了,如今正一边寻人一边等官府的消息。”   裴时语暗想,报了官就好,总比她自己大海捞针地强。裴时语叮嘱严玄:“你找个时间告诉英娘先处理好家中事务,等醉云楼重新开业再回去上工不迟。至于何施,伤好了可以继续留用。你再去跑一趟牙行,挑几个能干的活计。至于醉云楼的具体事宜,我不方便事事露面,往后多辛苦你了。”   严玄高声答是,眼睛亮亮的,露出一口白牙。   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是暗卫之一,而是王妃跟前的得力助手,往后师兄们再也不能说他经验少办事不牢靠了。   重开醉云楼是裴时语第一次独立经营产业,虽然她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但仍有不少决定需要她做。而她之前没掌管过这些,为免出差错,仍然付了不少心力在上面。   手头有了要忙碌的事,日子便过得非常快,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五日时光一晃便过去。这几日萧承渊也忙得很,她与萧承渊几乎没怎么见过面,但萧承渊每日出门和回来后都会打发人来告诉她一声,是以不用见面她也知道萧承渊这几日在忙皇上立冬日祭天的事宜。   十月初七这日裴时语让严玄就厨房的事情同英娘商量下,却得知英娘的女儿仍旧没有找到,她的确报了官,但官府有些不作为的意思。   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在外面多待一天,便多一分危险。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去和官府交代一声,可能官府的动作会快些。   官场的事情她不懂,却也能从那日萧承渊在马车上的事情推断得出他的处境艰难,她就算同情英娘母女,也不能贸然以齐王妃的身份去和官府的人施压。   他们二人如今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她帮萧承渊在皇后那里遮掩,萧承渊给她齐王妃的身份为她提供便利,总不能不顾他的处境给他添乱。   可是,她若是不知道这个消息便罢,知道了若是假装不知道,良心总是不安。   要不去问问他?   念头一起,便会忍不住关注外头的动静,手上的账册也看不进去。   夜幕渐渐拉开,裴时语已不记得自己第多少回看漏钟,按这几日的惯例,他这会已经回来了的,今日竟是迟了不少。   门外想起了脚步声,裴时语抬头望去,很果然见春晓进来:“王妃,小厮说王爷回来了。”   裴时语如往常嗯了声,待了阵,账册上的字仍旧一个也看不进去,索性合起册子起身:“我去趟澹月堂。”   裴时语收拾了一阵前往澹月堂,到达时夜幕已全黑。   小厮恭恭敬敬给裴时语行礼,裴时语问了句是不是只要王爷一个人在,得到肯定答复裴时语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叮嘱春晓:“你先回吧,半个时辰后来等我。”   她知晓萧承渊的规矩的,他不喜欢无关人等靠近澹月堂,这澹月堂看似守卫松懈只有一个小厮守着,若不是得了他的事先允许,贸然闯入者只能站着进横着出。   他们是合作关系,他之前发话,她可以随时进入。   夜里那么冷,没有道理让春晓在此苦等。   裴时语步入院内,整个澹月堂灯火通明,她不知道萧承渊是什么习惯,每回来澹月堂,他的门总是敞开着的,夜这么凉,他不觉得冷么。   裴时语进了正厅,正猜测他此时会东屋处理公务还是在西屋歇息,西屋突然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接着是轮椅滚动的声音。   这便是在西屋了,门依旧没关。   裴时语举步朝西屋走去,甫一靠近门框,抬手欲发出点声响提醒他,“王爷……”话音未落,便忍不住红了脖颈,下意识地别开视线。 第48章 随我去一趟   萧承渊听到动静抬头,也留意到出现在出现在门口的裴时语。因为太过惊讶,眼里还有来不及褪去的疑惑,以及不自在。   他用左手迅速扯起外衫,将袒露在外的半边上身盖住,顿了阵才开口:“你来了,坐。”若是仔细听,能听出他气息微乱,并不如面上表现得那样平静。   裴时语嗯了声,垂眼在就近的锦凳上坐下,脑中满是萧承渊他那矫健的上半身,以及右手上臂上刺目的伤疤。难怪那日从宫里回来时,他扶她上下马车时用的是左手。   她前世虽然照顾了萧承渊两个月时间,但萧承渊戒心很重,换衣沐浴之类的事都不曾让她参与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男子的身体。   耳尖热热的,好的脚下传来的异样之感令她转移了注意力。   裴时语垂首挪开绣鞋,发现脚下有个瓷瓶,应该是萧承渊要用的伤药。   她弯腰拾起药瓶检查了下,所幸药膏没撒出来多少,她将药瓶搁在萧承渊面前的小几上果断起身:“我让人去请元大夫。”   他们如今是合作关系,但这里没有旁人不必故作亲密,她也不必当个照顾夫君的妻子。   再说他将来会是秦三小姐的人,哪有帮别的女子照顾男人的道理。   萧承渊忙说不必,“我自己可以。”   他看懂了裴时语的刻意疏离,低头整理衣襟,眼底的黯然一闪即逝。   她喜欢墨菊却不收自己送的,再想那些也只是徒添难堪,人还在便好。   再抬眼时,萧承渊的眸底已恢复清明:“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裴时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问他关于寻人一事:“若是由你的人去官府问一声,他们会不会上心些?此事可会令你为难?”   萧承渊定定看了裴时语一阵,眸底有暗涌流动,原来是因为别的人的事而来。   不过,她能在遇事时想到自己也算一个重大进步,还能考虑是否会为难到他,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萧承渊颔首,神情已不复方才的肃静,看向她的目光甚至还有几分热切:“不为难,回头我让人留意。”   裴时语想了想,还是道了声谢。   萧承渊对不住她在先,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对自己的确还怀有几分愧意,也在尽力弥补。   虽然如今是合作关系,他也算是很有诚意了。该撒的气已经撒过,该表达的不满已经表达过,他那样位高权重的人,若是下定决心不认从前那些而对她发狠,她是没有办法的。   在离开上京之前能维持这样的客气便很好。   萧承渊说不用谢,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京人事复杂,以后遇事只管来找我,我若不在,告诉沐长史也可。”   裴时语道好,他能这样表态已是很好,她也该客气些,目光平和道:“王爷先歇息,妾身告退。”   “等等,”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斟酌着开口:“明日立冬,父皇会举行祭天大典,后日会前往杭城行宫散心,有宗亲及皇子公主伴驾。   皇后此次不去杭城,据我所知,她借了替顺安公主操持婚事为由留在上京,有可能会命你入宫。你若不想进宫,可随我一同前往杭城。”   裴时语当然不想入宫,问萧承渊:“可随驾名单不是早就定下了么?”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无妨的,杭城之行由我负责安防。”   裴时语心道也是,差点忘了这一点,既是萧承渊负责安防,加个人不算什么。   再说如今人人都在传他们二人如胶似漆,他走到哪将她带到哪实在太过正常,他既然说没问题,那便是没问题。   最主要的,经历过前世那个寒冬后,她不喜欢寒冷的天气。   根据前世记忆,接下来几天会迎来寒潮。而杭城行宫冬暖夏凉,她前世没去过,这回不去,离开上京后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去。   但若是随他一起出去,会有更多接触,她不想与他有过多牵连。   裴时语没有立即回答萧承渊,闻到一旦暗暗的幽香,正疑惑他的屋子里竟多了一盆银边墨兰时,萧承渊轻声开口:“不用着急做决定,后天才出发。我夜里要值守,不会打搅到你。”   裴时语这下没了顾虑,问萧承渊:“要去多久?”   “十天。”   裴时语算了下,醉云楼的修整有严玄盯着,已步入正轨,她挑了几个重新开业的黄道吉日,最近的那个是十月二十二。   今日是初七,后天出发的后,十七便能会来,去的话不会耽误事。   裴时语答应:“我去。”   萧承渊面上不显,心上漫上欣喜。   ***   既是要出门,手边的事情得安排妥当,所幸严玄是个能干的又用心,裴时语发现自己不怎么用操心。   她让春晓去了一趟伯府,祖母那里舒坦得很,她也不用担心。   转眼到了动身那日,萧承渊因为身负安防之责,在皇帝跟前伴驾,裴时语由云绮与春晓两个丫鬟陪着。   她前世几乎不出门,仅有的几次出门还是随萧承渊去皇宫里参加宫宴。她那时胆子小,不敢随意乱走,往往在萧承渊指定的地方活动,然后等他一起回王府。   萧承渊这回又细致了一回,出发前夜拿了份清单给她,并将可能会遇到的人给她介绍了一回。安国公府在清单之列,但萧承渊压根没有提及安国公府的人以及秦三小姐。   裴时语并非没有听说过秦三小姐,秦家三小姐秦芙灵自幼被大相国寺的方丈批定天生凤格,上京人人皆知,秦家要出下一任皇后。   重活一回,她自然不会再信命定之说,但大相国寺威望很高,民间对这种说法坚信不疑。或许正因为百姓笃信这一点,萧承渊身为皇子,才不能如愿抱得佳人归。   杭城离上京并不远,因是天子出行,礼仪规矩繁多。钦天监选定的最佳出发时刻是午时过半,裴时语到达落脚点时,已是申时过半。   王府一向是申时末用晚食,但因酉时有晚宴,裴时语梳洗一番之后,留了春晓收拾行囊,不慌不忙打量住处。   行宫名为华泉宫,位于玉山北麓,玉山温泉丰沛,行宫依温泉而建。   皇帝此行只带了最新纳的妃子,住在守备森严的玉华殿。   行宫很大,大大小小的院落很多,萧承渊有护驾之责,裴时语作为家眷,住在离玉华殿最近的东边的吟兰轩。隔壁畅和轩内住的长宁郡主一家三口,四皇子住在玉华殿西边的集晖轩,随行的两位公主住集晖轩后头的院落。其它宗亲住在远一些的地方。   吟兰轩如同它的名字一样,东边的书房里摆了好几盆银边墨兰,裴时语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的兰花与她在萧承渊的书房里见到的一样,说不定他的那盆也是他让人从行宫里带回去的。   吟兰轩在行宫里算是较大的院落,正屋有五间,两边各带一间耳房,和含章院的布置差不多。萧承渊夜里要值守,她在这里住着和含章院差不多。   裴时语在吟兰轩打量了一圈回去,春晓笑着迎了上来,“王爷让人给您送了些小食过来。”   裴时语朝炕桌上的小几上看去,果然见着梅花状的五味攒盒,每个格子里放了一味点心。裴时语默默感慨,萧承渊若是想对人好,还是很贴心的,若秦三小姐也有意于她,的确是个有福气的。   她看到了他的诚意,倒是不需要他继续做这些。   离晚宴还有半个多时辰,且开席了未必能立刻吃上东西,虽然春晓也备了些零嘴,她是计划先垫一垫再去参加晚宴的,显然这个看起来更有食欲。   裴时语在炕床上坐下,纤手拈起一块酥脆的玫瑰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或许是的确有点饿了,又或者是厨子不一样,裴时语不得不承认味道真的很不错。   所以萧承渊到时,一眼见到的便是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让人送来的点心,小巧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连手指上的碎屑也没有放过。   不知为何,忙碌了一天后,所有的乏累在这一刻突然烟消云散,注意力不由自主到了她的红唇上。 第49章 郎情妾意   裴时语听见动静抬头,神色间有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抬袖遮住口鼻,然而白皙的脖颈仍是瞬间泛起了粉。   她方才舔手指上的碎屑时的样子不会被他看见了吧,她恨不得捂住脸,从月洞窗里跳出去。   萧承渊不动声色低头转动车轮继续前行,仿佛没有见着她正尴尬着。心底有一把火的燎,哪怕隔了一世,他仍记得那双樱红的唇有多香多软。   裴时语将口中的酥饼咽下,再饮尽搁在手边的清茶,情绪也平静下来,幸亏萧承渊进屋后没有同他说话。   她暗舒一口气,尽量将方才的一幕抛之脑后,故作镇静地问他:“王爷忙完了?”   萧承渊颔首,瞧着女子微红的耳尖,和有些躲闪的神色,有种前世她初入王府时相见的感觉。开口时,醇厚的嗓音多了几分清和:“晚宴即将开始,我来等等你。”   裴时语清楚今日的行程,早已经准备得差不多,换身正式些的衣裙便能动身,只是没有想到萧承渊会亲自回来等她。   萧承渊是见惯了裴时语的容貌的,自是清楚她就算不施粉黛也能吸引人的目光,但当她盛装打扮后走出来后,仍然惊艳了一回。这与他之前熟识的裴时语不同,前世的她乖顺温婉,重生后的她冷静从容,此时又多了几分她明媚优雅。   裴时语见萧承渊盯着自己,秀眉微微轻拢:“难道有哪里不妥?”   意识到看得有些久了,萧承渊为方才的失态感到不自在,喉头轻轻咽了咽:“一切都很好,走吧。”   能来参加此次宴会的皆是上京的名流,在有皇帝参加的宴会里,个个都知晓该规矩守礼,然而这一对新人太过特殊,是以两人到达举行宴会的大殿时,便收到许多探究的视线。一时间里,满堂皆是围绕着他们二人的眼风。   瞧着萧承渊如今气色大好,除了不能行走外与寻常人无异,众人很快相信了萧承渊度过了鬼门关,见他沉稳从容,不约而同想起当初三位皇子跟着太傅学习时,各位授业者对萧承渊的评价,难怪圣上将上京的护卫之责交于他。   再看齐王身侧的齐王妃,原只是区区昌乐伯的次女,有此倾城容貌,难怪齐王宠之爱之,特意将其带到身侧。   萧承渊本就身份尊贵,又身居要职,自然少不了有人来同他寒暄。裴时语对这个经验不多,萧承渊有心帮助提点,很快将萧承渊所给清单里的名和见到的人对应上,应对得还算从容自如。   随着太监尖细的那声通传,皇帝携着新纳的妃子步入殿内,接下来又是行礼。许是因为不在宫里,暂时不用管公事的缘故,裴时语今日见到的皇帝比她之前见到的看上去轻松许多。   接下来便是歌舞表演,裴时语看着随意揽着美人,当着近臣宗亲不时与美人调笑的皇帝,再看了看对面只比萧承渊小四岁,却看上去一团孩子气的四皇子,心下难免生了许多感慨。   原是至亲的父子,皇帝能过得这样恣意,自然是因为身后有一帮朝臣为他的闲适懒散努力。反观同样被皇帝防备的四皇子,却能过得轻松自在,大概是因他身后有一心为他筹谋的皇后,以及如日中天的国公府为他撑腰。   兄弟俩两相对比,萧承渊似乎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样想着,裴时语扭头看了萧承渊一眼,却对上从斜前方投来的目光,那是一双充满探究的眼,在她与萧承渊身上来回。   裴时语的眉头一跳,从那些人的寒暄中听到的,这位便是国公府的秦三姑娘。   前世她得知萧承渊要另娶新人后,虽然痛心,却怀抱着卑微的期望,担心万一那是误传,曾让春晓从王府下人口中打听到关于秦三姑娘的消息。   秦三姑娘比她大两岁,因为萧承渊放不下佳人,秦家姑娘便一直未有婚配。   如今见姑娘不避开众人盯着萧承渊,怕是郎有情妾也有意,只不过碍于萧承渊皇子的身份,秦家姑娘又是凤命在身,他如今这个处境,两人不能相守。   一场荒唐的亲事折磨了三个人,好在很快都能解脱。   秦家姑娘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裴时语冲她绽出一个友好的笑,就当是为萧承渊给他送小食的回报。   秦芙灵的眉头蹙了蹙,传说齐王府出阁前谨小慎微,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今见她大方从容,可见老话说得对夫妇一体,夫君荣耀,当妻子的地位自然也尊贵。   裴时语的注意力很快从秦芙灵身上移开,不知不觉对堂中的歌舞吸引,之前也不是没有看过这些,但那会的心思全在萧承渊的身上在不能出错上,原来歌舞这样好看。   裴时语全神贯注看着,身子端端正正地,纤手不知不觉伸到身前的案上,不时小酌几口果酒。那是专为女眷准备的果酒,怎么喝都喝不完似的。   萧承渊有差事在身不能饮酒,见裴时语似乎爱这一口,便细心地为她续杯。他惊讶地发现,她的酒量竟然不错,喝了五六杯仍稳稳当当坐着完全没有醉意,比他强多了。   但萧承渊没有让他继续喝下去,他不知裴时语究竟能喝多少,万一这果酒后劲大。   萧承渊低声在她耳畔说,先别喝了。   裴时语没有听见,等她再次伸手时,萧承渊移开了酒杯。   裴时语摸了个空,视线终于舍得从美人的舞姿中收回,扭头看向身侧的萧承渊,眉心微微拧着,似乎有些不悦。   萧承渊又低声说了遍先别喝了。   堂内有说话声和丝竹管弦之声,裴时语没听清,歪着头看他,面颊粉粉的,漂亮的杏眼眨呀眨的,毫无防备的样子。   萧承渊心道不好,瞧她神色如常,还以为这些对她而言没有影响,竟是有了醉意,好在她酒品不错,但也不能再待下去。   萧承渊起身告辞,因他本身身体比常人弱些,且对宴会有保卫之责,皇帝自然应允。他们二人的座位离大殿的偏门很近,萧承渊牵了裴时语起身,随伺的春晓上前为萧承渊推轮椅,三人很快出了大殿。   他们不知道的是,身后一直有道阴翳的视线目送他们出门。 第50章 不要你牵   裴时语任萧承渊牵着走了一段,停下脚步。   萧承渊也停下来,却见她好奇地瞧了他一阵,似乎反应过来牵她的人是谁,腮帮子鼓起,挣扎着:“不要你牵。”   他特意选了条人少的路,但毕竟此地耳目众多,万一她事后反应过来觉得尴尬,萧承渊松开手放软了声音轻哄,“好,不牵了。”示意身后的春晓去扶她。   夜色里,他们行走的很慢,这样并行着,有种安稳之感。   萧承渊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好奇得不得了,视线从未从她的身上移开后。   她的酒品也很好,步子还算稳,除了反应比往常慢些,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她已经醉了。   入了吟兰轩,并未随行的云绮立即迎了出来,萧承渊让她去准备醒酒茶。   天已经黑了,春晓估摸着裴时语爱洁,定然不愿顶着一身酒气入眠,加上自家主子不习惯由别人近身伺候,由王爷在,也不用担心王妃的安全。   于是,春晓将人扶入内室,替她卸下斗篷后便匆匆去准备洗漱用水。   果酒入口甘甜,后劲很大,加上吟兰轩里本身也很暖和,春晓刚踏出内室,裴时语便慢吞吞从床榻上坐起,嘟囔道:“好热”。   说完自顾自脱下外衫,将脱下的外衫,举起定定瞧了阵,念叨着:“皱巴巴的。”说完慢吞吞将外衫铺在床榻上,先是仔仔细细地将褶皱抚平,然后小心翼翼将外衫叠好,然后和着中衣心满意足地闭眼倒下。   昏黄的烛火无声摇曳着,将屋内的一切染上一层暖融的颜色,轮椅上冷峻的眉眼也染上了许多柔软。   萧承渊默默看着那道倩影,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将人捞在怀里,欢喜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自始至终,她就没有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   女子睡得很安稳,因为醉着,并不知道该周全地安顿自己。   屋子里静悄悄的,萧承渊也不忍弄出动静,轻轻移动轮椅来到她的身侧,替她盖好锦被。   只是这样一来,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目光一寸一寸从熟悉的芙蓉面上扫过,光洁的额,清隽的眉,小巧而挺翘的鼻,视线最终在她饱满而红润的唇上停下。   手不由自主抚在那里,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心跳得太快,他有些受不住。   认命般地,在擂鼓般的心跳中低下头,薄唇贴上令他怀念的香软。   睡梦中的女子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接触,才轻轻碰到,便皱起了眉头。   萧承渊苦笑,她明明是他的妻子,他却怕极了她会厌恶,只敢偷偷地。   萧承渊等平静些了,波澜不惊地开口:“进来吧。”   外间的云绮和春晓十分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王爷和王妃单独在内室的时候,她们可不敢随意进入。   两个丫鬟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萧承渊再深深朝床上看了一眼,留下一句好好照顾王妃后不动声色去了值房。   萧承渊自从担任御林军统领之后,事必躬亲恩威并施,众人见到他的手段,也不敢怠慢。萧承渊甫一踏入值房,与副统领秦守池见面,两人都楞了瞬。   御林军一共有一名统领、两名副统领并四位将军。   圣上出行事关重大,萧承渊带了副统领秦守池并两名将军前来,夜里他们四人轮流当值。   萧承渊答应过裴时语不打搅他,为自己安排了今夜值守,秦守池本该在宴席上的,没想到他会来,但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安国公世子秦守池是上京有名的温润公子,办事周到细致又不爱出风头,是个很容易令人放心的人。   事实上安国公府一家子纯臣,前世在他与四皇子相争之时,为朝局的稳定付出了许多心力。   萧承渊听见秦守池微笑着开口:“许久不曾离开上京,秦某有些不适应,夜里竟然不能成眠,还请王爷为我行个方便,允许我今夜值守。”   萧承渊淡淡开口:“不必,既是规定,你我更得以身作则。”   秦守池尴尬地笑笑:“属下无家室牵绊,怎么都可以,王爷不必同属下见外。”   萧承渊忍不住定定看了秦守池一眼,难道他见到了什么? 第51章 太过真诚   秦守池的脸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大大方方地回应萧承渊的疑问,“守池虽未成亲,却听到不止一位同年抱怨婚假太短,今日在大殿里见王爷与王妃伉俪深情……王爷勿怪,是守池僭越了。”   萧承渊眸光闪了闪,此人倒是好心,但他不喜欢别人过于亲近,更不喜欢任何男子提到她。   萧承渊淡淡开口,眸光淡淡的:“秦统领的好意本王心领了,秦统领请自便。”   秦守池惊讶了瞬,他见到齐王牵着齐王妃离开,以为王爷今夜不会这样快过来。   的确是他想多了,秦守池很是尴尬:“王爷先忙,属下告辞。”   一夜过去,裴时语第二日醒来后拥着锦被怔忪了会,她应该是在大殿里看歌舞的,后来萧承渊不知跟她说了什么,然后她就跟着他走了,中间醒来过一次,看到了春晓的脸,清醒后便在这里了。   外间的春晓听到动静后进来,裴时语迫不及待向她确认细节,得知自己竟然在大殿上喝醉了,裴时语的心忍不住揪起来,眉眼里透着几分慌乱,“我没有出格的举动吧?”   虽然如今的她不像前世那般在意他人的看法,但不包括当众出丑啊。   春晓抿了唇笑。   王妃出阁前滴酒不摘,这也是她第一回 见到王妃喝醉的模样,乖乖巧巧的,惹人稀罕,难怪王爷的视线就不曾从未王妃的身上移开过。   春晓朗声回答:“您放心,是王爷第一个发现您喝多了,然后及时将您带出了大殿,没让其他人瞧见。”   裴时语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些,幸好。   但模模糊糊觉得萧承渊昨夜离她很近,她移开视线状若无意地问:“王爷呢?”   春晓如实回答:“王爷昨夜将您送回来后就去值房了。”   裴时语这回彻底放心,他的确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昨夜宴席散得晚,厨房将各院的早膳分别送来,萧承渊是在早膳送达前回的吟兰轩。   这是他们来之前商量好的,他们在外人眼里是对恩爱的夫妻,若无特殊情况,萧承渊下了值肯定是要回吟兰轩歇息的。   裴时语对上萧承渊那双熬红的眼,假装昨夜醉酒一事并未发生过,神色自若地问起,“王爷是想直接歇息,还是先用些早膳?”   萧承渊移动轮椅在裴时语对面坐下,尽量不去看她翕动的红唇,喉结轻滚,“先吃些东西。”   裴时语嗯了声,两人各怀心思,在沉默中用完早膳。   眼见着萧承渊在内室里躺下,裴时语有些不自在,他与她竟然睡的是同一张床。   不过也没有办法,行宫里不比其他地方,人心复杂耳目众多,总不好让他大白天的睡在别的地方。   好在他们不用同时睡在那张床上,他也还算了解她的心思,主动提出让春晓预备两套被褥,换就是了。   屋内没有动静,裴时语望着外头明媚的阳光想,难得来一回行宫,不如趁此机会外出逛逛。   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计划,云绮进来回禀,长宁郡主求见。   裴时语上辈子与长宁郡主没有见过面,昨日在宴席上远远见过一眼,没怎么说上话。   但来这之前,萧承渊和她介绍了些长宁郡主的情况。   长宁郡主是先太子的遗腹女,先太子乃当今皇上的长兄。   先太子去世后不久长宁郡主出生,先太子妃悲伤过度身故,帝后怜惜长宁郡主将她养在身边。   十五岁那年,长宁郡主经太后做主嫁给东安侯次子,长宁郡主出阁后不久太后薨逝,那以后长宁郡主便一直随郡马在外就任,直到今年郡主才随郡马一起回上京探访友人,在上京匆匆留了两个月。   从行宫离开后,她们夫妇二人便会离开上京。   因为同在宫里长大,长宁郡主虽比萧承渊大了五岁,出于某种同病相怜的原因,萧承渊与长宁郡主还算亲近。   同病相怜不是萧承渊说的,裴时语自己总结的,一个父母早亡,一个母亲早逝有父亲不如没有父亲,可不是同病相怜么。   这还是裴时语第一次从萧承渊口里听到与某个同宗亲近,且昨日见这位长宁郡主似乎天生一副笑模样,让人心生亲切,不由得对这位长宁郡主产生了好奇,听到通传后立即起身去迎。   才一迈入院中,便对上一双弯弯的笑眼,虽比萧承渊大了五岁,看起来竟比同龄的妇人多几分烂漫。   来人大方地给裴时语行礼,自来熟道:“原先一直想着,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齐王那个冷情冷性的人开窍,直到昨日见到你们站在一起,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天造地设缘分天定,光是见着你们便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   裴时语原不想听人说她与萧承渊如何,但这位长宁郡主的笑容太过舒心,目光太过真诚,裴时语没来由得有些心虚,比手将人往东边的次间请。   长宁郡主朝裴时语身后看了几眼,明亮的眸子眨了下,好奇地问:“承渊不在?” 第52章 什么样的   裴时语如实道:“王爷昨夜当值,用过早膳后歇下了。”   “来此处还需整夜当值么?”长宁郡主先是惊讶了瞬,随即露出恍然的表情:“他自小便是如此,虽贵为皇子,每一样到手的东西都得来不易,这也使他养成了严于律己事必躬亲的性子,仿佛眼里只有正事没有其它。”说道这里,长宁郡主莞尔,唇边露出两个小巧的梨涡,“昨夜见你们在一起,看他终于活得有了烟火气,我真欢喜。”   裴时语默默听着,心道萧承渊才不是不会表达情绪,他的情绪丰富极了,生怕她看不懂他不高兴,在她跟前甩的脸子可不少,只不过最近才好些。   见长宁郡主目光炯炯望着自己,一幅十分有许多话要同她说的模样,裴时语接了话头:“王爷出宫前是什么样的?”   长宁郡主说起萧承渊时,眉目间洋溢着自豪:“我从未见过那般懂事听话的孩子,好像天生就知道不给人添麻烦,四皇子还未出生时,皇后的心思都在他身上,对他很是严厉,那样小的人儿,不哭不闹,将礼仪规矩学得极好;后来大些开了蒙,认认真真对待课业,从来不曾淘气,是先生眼里既聪明又勤奋的学生,更是一众皇子公主的典范。   他那时被长辈夸赞得最多,在同龄人里却成了异类,说他心智早熟不屑于与人计较也好,抑或是他不知如何与同龄人打成一片也罢,他其实独来独往的时日居多。”   说到这里,长宁郡主清澈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心疼:“直到我自己当了娘亲,才悟出些道理,鲜有天生懂事的人,更没有绝不淘气的孩子,不过是他的运气来得晚些,从前并未遇到能让他肆无忌惮淘气的人。”   意识到与裴时语才第一次正式见面,说这些未免令人不知所措,长宁郡主不好意思地冲裴时语笑,“其实我本不该说这些,以他的性子,也未必会让你知晓这些。   只是我是他唯一愿意亲近的阿姐,我这次离开上京,下次不知何时回来,好不容易见他过得舒心些,希望这份舒心能够持续得久些。   我能看出来他很在意你,若是往后他令你觉得为难了,你可以埋怨他生他的气,但别完全不理他,请一定要多看看他做了些什么。”   裴时语心道,哪有什么在意,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她乖巧地点头称是。   她听萧承渊提过,他这位堂姐虽说失去了双亲,但一直在帝后的呵护中长大,她与其它的皇家子弟不同,性子单纯,总是对人怀有最大的善意。   裴时语不想与长宁郡主总是谈论萧承渊,主动岔开话题,问候起长宁郡主带来的女儿。   长宁郡主果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一一和裴时语说起小女儿来,说这个小女儿在家与兄长斗智斗勇,如何缠着他们夫妇来上京,在途中发生了哪些趣事,又是如何喜欢这座行宫。   长宁郡主的婢女突然形色匆匆来找长宁郡主,说小县主从行宫里玩耍归来,郡马哄不住,小县主哭着喊着要找娘亲。   小县主才五岁,正值懂事又不懂事的年纪,长宁郡主再也坐不住,邀了裴时语有空去她那里做客,而后匆匆离去。   这个时间有些尴尬,出去的话待不多会便要回来用午膳,不出去的话萧承渊在内室里歇息,裴时语在东屋里转了转。   之前与萧承渊商量好的,吟兰轩的正房一共五间,西边的两间房作为裴时语主要由裴时语使用,萧承渊只是白日里在内室里歇息。东边的两间屋子给萧承渊使用,白日里若是有人来拜访裴时语,她用东屋的次间。东尽间是萧承渊的书房,不让外人进入,但她可以随意出入。   正百无聊奈之际,裴时语突然被书案上拜访的几摞书册吸引。   她随手翻了翻,有话本、游记、花卉种植指南,甚至还有食谱,裴时语第一次知晓,萧承渊看起来一本正经,以为他操心的都是国家大事,却没想到他竟然对这些东西也感兴趣。   反正无聊着,裴时语想起不日后要离开上京的,拿了本游记,捧至次间的榻上翻看起来。   另一边,萧承渊没有白日里睡觉的习惯,但这一觉睡得无比深沉,睡了约一个时辰后便精神抖擞醒来。   睁开眼,屋里到处都是她活动的痕迹,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身影,冷峻的面庞上多了些闲适与笑意。   再躺了会,萧承渊穿好衣裳后才命春晓进屋,听说裴时语没有出门。   好奇裴时语她在做什么,萧承渊洗漱完毕后便坐着轮椅进了东屋,进门见到的情景便是裴时语正津津有味捧着书册看得出神。   萧承渊的心头一紧,这些原先是担心她在行宫里待久了无趣,或是碰上下雨下雪不便出屋,来行宫前命沐长史搜来的。   因不知她喜欢哪种,于是名沐长史都备了些,由于准备得匆忙,书中的内容他并没有看过,原想先看一遍筛选之后再找机会拿给她的,昨夜离开内室时过于兴奋忘了这一茬。 第53章 确实很惨   裴时语听见动静抬头,见到萧承渊后才反应过来她待的时间有些长了。   毕竟是不问自取,裴时语握着手里的书册有些不自在,白皙的面庞上泛起尴尬的粉:“这个很有意思。”   原来她喜欢看游记,萧承渊不动声色地想。   见她合上游记打算离开,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轻轻攥起:“这本我已经看完,你若喜欢,里头还有。”   裴时语微微惊讶了下,他最近过于好说话了。   许是去越是缺少什么,便会越是向往什么,从前的她连体体面面在王府里活着都成问题,如今什么都不缺了,的确很向往外头的世界,她喜欢看这些。   既然这是他身为伙伴的诚意,大不了在后头的事情上她再配合些。裴时语大大方方向萧承渊道谢。   女子的目光真诚,萧承渊的心急跳了下。   他并不希望她这样客气,但也清楚如今能这样客气而有商有量的相处,与一个月前相比已有长足的进步。   他说不必客气,裴时语冲她展颜一笑,心安理得地重新捧起了书册,心思再次投入游记里的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冲自己露出笑容,萧承渊的胸膛里感觉胀胀满满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裴时语久久没有听见动静,好奇地抬眸:“王爷还有事?”   她问得太过突然,萧承渊的眼底还有无尽的柔软,心有些慌,“无事。”说完手下意识地搭在轮椅上,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尽间。   心砰砰直跳,这会又有些懊恼,他逃什么?   过了阵,终是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她那会是不是也如他这般?   外头的暖阳正好,屋内静悄悄,萧承渊的视线穿过两间屋子间的门框,清丽的身影隐隐可见。   如今正好,两人离得不远,又各自忙着各自的,也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萧承渊将目光从门口收回,回到书案前,拿起桌上的游记,一本接一本,一目十行看起来。   万一她想与人聊这些呢。   傍晚的时候,四皇子遣人来吟兰轩,说是在夜里准备了宴席,邀请他们夫妇二人。   萧承渊从来人口中知晓了参与宴会的人员,他不太想参加,但脑中不由自主想起她昨日抿着果酒兴致勃.勃看歌舞时的样子。   萧承渊用眸光询问一旁的裴时语,她目光炯炯的,只差开口劝他答应。   萧承渊颔首,沉稳的声音响起:“你告诉四皇子,我们会准时入席。”   裴时语弯着眉眼同萧承渊告辞,她要为参加宴席做些准备。   诚然昨夜参加宴会时差点因醉酒失态,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注意些不就行了。   自从得知了醉云楼对祖母的意义,她就暗下决心要经营好醉云楼,皇室的宴席最是丰富,她身为东家的,先去长长见识,再为醉云楼学些新菜式,这对醉云楼的生意总会有帮助吧!   萧承渊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或许在关注他不曾关注的事?   ***   萧承渊很尽责,来前特意告诉了她今日来参加宴会的都是哪些人。   四皇子萧承铭邀请的都是年轻人,经过昨夜,裴时语已经大致能将那些姓名与脸对上号。她留意到一点,这些人里除了长宁郡主夫妇外,只有他们这一对已婚夫妻。   大楚民风开放,并不对男女之间的交往严防死守。裴时语后知后觉地想,四皇子的本意不会是为年轻的男女提供交流的场所,邀请他们不过是出于礼貌不得不为之吧。   等到了地方后,裴时语尴尬地发现,长宁郡主不在,应是婉拒了这场宴会,已婚的果真只有他们二人。   现在反悔回去还来得及么?   她忍不住去看萧承渊,他却无动于衷,压根没有收到她的暗示!   既来之则安之,裴时语硬着头皮,与萧承渊一同进入花厅。   果然,他们一进去,原本热闹的花厅立即安静下来,众人纷纷看向他们,有好奇,更多的是惊讶。   果然如此。   四皇子萧承铭身旁的安国公世子秦守池最先反应过来,轻轻捅了捅四皇子。   萧承铭原本凝在唇边的笑重新扬起来,迎向他们二人:“三皇兄三嫂来了。”接下来是众人恭恭敬敬地向他们二人行礼。   裴时语见过四皇子几回,他比萧承渊小四岁,个性张扬,看起来就是个爱热闹的人,与萧承渊的肃静全然不同。   萧承铭朗声道:“既然三皇兄到了,诸位随我入席吧,今日得闲去玉山猎了只鹿。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请诸位与我共飨。”   说着阔步走向主位,众人止住了原先的话头,分两列在早已分别安置好的高几前落座。气氛热闹又诡异。   裴时语看了下,他与萧承渊的食案位于萧承铭右侧,他们对面的是安国公世子秦守迟与秦三姑娘秦芙灵。那秦三姑娘拥有倾城之姿,却不像个爱热闹的性子,与萧承渊倒有几分相似。   在言笑晏晏的席间,安安静静坐着,清冷而沉稳,不愧天生凤命。   裴时语调转视线又看了眼萧承渊,却见他面容肃整眼观鼻鼻观心,压根不朝对面的姑娘身上看。   裴时语想起长宁郡主的话,萧承渊所拥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如今佳人就在对面,众目睽睽之下,他却连光明正大看人家的心思都不能有,的确不容易。   他这回如何抱得佳人归,就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了,看在萧承渊这段时间还算诚恳的份上,她不给他扯后腿便是了。   裴时语胡乱想着,注意力很快被一阵香味吸引。   花厅中央,宫女抬来炭炉,紧接着,太监抬着一只烤得焦香酥脆的一整只鹿进来,偌大的花厅里顿时满室芬芳,众人对着这头金黄的鹿窃窃私语起来。   裴时语也忍不住轻轻咽了咽。   坐在主位的四皇子发话了,“鹿肉性温味甘,这个季节使用最是滋补,今日见者有份。至于这第一份嘛,给我三皇兄,他最需要这个,诸位可有异议?”   裴时语看向四皇子。   十六岁的少年目光坦荡,笑容明朗灿烂,裴时语分不清他是在心疼自家兄长,还是在当众揭萧承渊的短。毕竟这屋子里的,不良于行的只有萧承渊一人。   下一刻裴时语便有了答案。   萧承铭不等众人的答案,将目光投向了她对面秦芙灵,问她:“秦姑娘觉得如何?”   四皇子语出惊人,厅内只余炭火燃烧时不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秦芙灵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问到,白净的面庞上闪过一瞬惊讶,美眸流转起来,温温柔柔的嗓音很快传遍大殿:“您与齐王手足情深,您爱兄心切,就是将整头鹿都给齐王,那也是您的心意,我等怎会有异议。”   一幅很认同萧承铭的样子。   四皇子很满意秦芙灵的答案,唇角勾着,挑衅似的看着萧承渊,笑得张扬而意味深长。   这就是羞辱了,裴时语暗中直呼不得了,秦芙灵天生凤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萧承渊如今这副模样,四皇子虽未被封为储君,在众人眼里与储君无异,他定然不希望秦芙灵与萧承渊有瓜葛。   她不得不承认,萧承渊确实惨,不光要被四皇子羞辱,还要让他的心爱之人当着众人与他划清界限。   只是她也有些不爽,哪怕她不知道萧承渊与秦芙灵关系匪浅,萧承渊如今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萧承渊遭到羞辱难道她的面子也好看?   且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四皇子应该是知晓萧承渊与秦芙灵之间的不同的,当着她这个妻子的面提那些,将她置于何地?   裴时语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转而用诚挚的目光看向四皇子:“我们王爷大病初愈,的确需要大量温补之物,您真的愿意将这鹿肉给我们王爷?”   四皇子对上裴时语期待的目光,疑惑了下,但也下意识地点头。   “太好了。”裴时语笑着轻呼起来,转头看向随伺在身后的云绮,“四皇子心好,你速将这头鹿送回吟兰轩好好保存起来。”   云绮心底震动,面上平静无波,麻利地拎着贯穿整头鹿的铁棍,在一众人的瞠目结舌中扬长而去。 第54章 有些酸涩   目送云绮离开大殿,裴时语才松了口气。幸亏今日带的是云绮,她身手好动作快,寻常人近不了她的身。只要四皇子不拉下脸派侍卫追云绮,这头鹿定能安然到达吟兰轩。   裴时语将视线从门口收回,撞上各种探究的目光。   她明白众人的不理解,但上京人人皆知她出身不显,靠王爷的宠爱立足,她满心满眼只有她家王爷岂不是应当。   反正他在外头也没有好名声,只要他没有意见,她出格点又如何。   这样想着,裴时语看向萧承渊时,芙蓉面上带了几分羞怯与忐忑,声音软软的,“王爷。”似是在撒娇,又是在讨好。萧承渊只要不是个缺心眼的,这会定然不会与他过不去。   她在调整情绪时在自嘲,自从决心配合萧承渊以来,她别的本事不显,于演戏一道倒越来越娴熟。   萧承渊原本惊讶于她看似无礼实则维护她的举动,面上看起来平静,心底早已搅起惊涛骇浪,这回见她变脸似的做出这样一幅情态,震惊得无以复加,深眸里的暗涌几乎要跃出眼眶。   心激跳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自发地寻到了裴时语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握紧,嗓音温柔克制,“多谢王妃。”   离开大堂时,一直不喜形无色的齐王深深地看向身旁的女子,留下的声音恰好能让厅内的人听到,“听说鹿肉与玉山特产的松子酒搭配尤其好,待会回去了,王妃随我好好品尝。”   接下来是女子软绵绵的应答声,“好的王爷。”   众人望着空荡荡的烤架与他们而坐过的座位面面相觑,今日的重头戏便是这炙鹿肉,鹿没了,这宴席如何进行,纷纷看向萧承铭。   萧承铭的脸色很不好看,原本只是想让众人明白一个道理,父皇如今重用齐王又如何,他不过是个残废,他才是大楚当仁不让的储君。   却没料到今日竟被那小门小户出身的齐王妃摆了一道。   萧承铭的视线落在秦芙灵的面庞上,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他勉力挤出一个微笑:“诸位稍安勿躁,今日的佳肴可不止一道。”   到底坏了气氛,主人没了兴致,好好的宴席落得个勉勉强强的收尾。   已近黄昏,余晖撒在回吟兰轩的路上,给这个季节平添了几分暖意。   到了无人的地方,裴时语突然开口,“王爷。”   萧承渊止住手里驱动轮椅的动作,好奇地抬头,因她出声得突然,微微弯着的眉还没来得及如往常般凝气,眼底也有来不及撤走的笑意,整个人说不出的温和可亲,裴时语一怔,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敛了敛心神,裴时语的手挣了挣,试图让萧承渊留意到他们二人如今仍牵着手,她说。“没人了。”   萧承渊其实早就清楚这一点,只不过好不容易才牵上人,故意装作不知道,但这回却不得不松开了,萧承渊郑重地道谢:“方才多谢王妃。”   裴时语不懂声色活动了下手掌,心道这可不是单单为了你,裴时语很好奇,“我若方才没有行动,王爷打算如何应付那些人呢?”   萧承渊淡淡开口,“原不打算理他们,萧承铭靠打压我向秦芙灵卖弄,秦芙灵则利用我向萧承铭示好,越是理他们越是来劲,反正他们二人的结局都一样,不用搭理他们。”顿了下目光炯炯看向裴时语,“多谢王妃让我知道,当场出气的感觉很痛快。”   裴时语惊讶,“王爷不生气?”   女子的杏眼因为不解瞪得大大的,清澈的眸子里有他的身影,萧承渊喜欢她的心绪为他牵动,用坦诚的目光回望她:“的确有些不快,但不至于生气,口头上的威风不用理会,我若为这等小事烦恼,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裴时语不得不感慨,萧承渊的确能忍,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王爷为何会认为秦姑娘是在利用王爷?”   设身处地想,她的心爱之人若是被人当众羞辱而他无动于衷,她若是秦姑娘,必定会为他担心,就算言不由衷与他撇清关系也是想保护他吧,萧承渊这样想未免令人寒心。   见她主动挑起话头,萧承渊自然愿意和她分享他所知道的一切,不慌不忙道:“秦芙灵与别的女子不同,她自幼被批为天定凤命,她与秦家人都十分爱惜这个名声,如今形势已明,她不好再将四皇子据于千里之外,顺势而为罢了。”   萧承渊说这些的时候裴时语在观察他,却见他神色平静,连眼神都没有半点波澜,仿佛秦芙灵与他无关似的。   也太能演了。   裴时语的心头突地滋生起无名怒火,语速又急又快,“可秦姑娘前世并没有嫁给四皇子,她难道不是在等你?”话说完,连她自己也觉得语气有些冲。   原先想着,自合作以来萧承渊的态度还算诚恳,在秦三姑娘的事情上她不扯他后腿,方才闹了这一出才有心提醒他。可他这时还遮遮掩掩,可太没有意思了。   他们是两情相悦了,她可是送了一条命的,虽说暂时放下过往有权宜之计的因素在,她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很不容易的!   萧承渊不明白明明好好的,她为何生出这样大的怒气。   突然福至心灵,这可能是他隐约觉得的他们之间的误会之一,以她的性子,坦诚最重要。   萧承渊深吸了口气,坦荡荡看向她:“准确地说,秦姑娘并非在等我,她等的是太子妃之位与后位。   前世我身子一直不好,王府里又是铁板一块,皇后和封家人从未彻底放下过怀疑,以安国公的精明,一直在静观其变,甚至让秦芙灵在杭城足足待了三年。   如今你我配合得好,包括帝后在内的世人都认为我身子虽已恢复,此生却再也站不起来,再如何折腾也与那个位置无缘。   所以他们不必再观望,我若猜得不错,秦姑娘不会如前世那般继续待在杭城,她很快会去上京。”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裴时语盯着他深深的眸,问他:“秦姑娘若是去了上京,王爷不会觉得可惜吗?毕竟她是天生凤命,百姓很信这一点。你若……”   余下的突然不想说了……也不知怎么的,眼底突然有些酸涩。   他究竟是为了大局娶秦姑娘,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心意,又或是二者兼有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难免会心疼曾经的自己,满腔的心意交付出去,先是被他当作奸细放在后宅里不闻不问,后面好不容易生出些希望,却被人告诉她想娶的一直是别人。   并不是高兴的事,不想了。但说是不想,可她并非草木,回忆那么重,不能说收就能收住情绪。   裴时语调转视线,脚下的步子也离萧承渊远了些。   等回去了找些事情做就好了。   看她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裹着,萧承渊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提到了秦芙灵,他突兀地想起与秦芙灵见面那次,她不知听了谁的话,认为他要娶她当正妃。   萧承渊猛地看向裴时语的背影,心急跳起来,会不会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他忙驱动轮椅来到裴时语的跟前,几乎是提着一颗心问她:“是不是有人和你说我要娶秦芙灵?”   裴时语顿住脚步,低头,对上他的眼,冷白的面庞上没有别的情绪:“难道不是?”   那年是个寒冬,炭价居高不下,为了几盆花,下人们却将整车银霜炭往花房里送,若不是有他首肯,谁敢那样铺张浪费。   萧承渊听到了答案,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原来真有人对她说过那些。   他这位王妃啊,柔顺又胆小,她不如别的世家贵女有心机手段,只知笨拙地对他好,受了委屈怠慢也不敢说,怕惹得他厌了烦了不喜了,她明明有一双最会说话的眼,可他从来没有认真听她说过一次,反而自以为是地将她视作奸细,就算听到她过得不怎么好,也不曾出面关照过她。   本就委屈巴巴地,听到那些,心怕是早就碎过一回。   可她为何要遭遇这些呢,自然是他这个当夫君的太不像话。   如今她说什么他都想听,她却什么也不愿说了,他若不再坚定一些,她会头也不回走的。   “裴时语,”萧承渊试图去拉裴时语的手,“我从未想过娶别人,从未。”   裴时语不动声色挪了一步,他这话她是不信的,唇角扯出一丝笑意,似在开玩笑,“阖府上下皆知王爷心仪心有所属,王爷说这话是将我当成了傻子,还是想自欺欺人。”   萧承渊呼吸一窒,他何时心有所属了,思虑良久,脑中嗡了一下,的确有件十分久远的事。   他认真解释:“我刚出宫立府便中了剧毒,皇后的做法同如今一样,迫不及待往我身边塞人。我那时才知所中之毒乃皇后授意,且父皇也清楚内情,便有些自暴自弃地向他们二人提出,要我成亲也可以,我只要安国公府的三姑娘,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并不钟情于秦芙灵,他们也不可能让我娶她。”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其中内情不能向外人道,他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没想到日子久了,却被人解读出别的意味。   他说这些时,目光坦荡,态度真诚,就算他说的是真的,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时语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示意萧承渊看前方,“有人来了。”   再在这里说这些自然是不合适,但萧承渊觉得此事还不算完,还得找机会说清楚。   来人是平乐侯府的管事,一见萧承渊便深揖到底,“请王爷通融,允许柳太医去为我家世子夫人瞧瞧。”   萧承渊见他神情严肃,额上的汗密密麻麻的,问他出了何事。   原来平乐伯府的世子夫人昨夜到达行宫后,身体便有不适,她以为是路上辛苦了,就没有同长辈说,原以为歇一日便会好,哪知方才身下突然淌血,命在旦夕。   平乐伯与平乐伯世子不在住处,急坏了伯夫人,情急之下想求柳太医救命。   柳太医的职责是保护确保圣上的康健,不得擅离职守,但若是有萧承渊这个御林军统领开口,请人会方便许多。   人命关天,萧承渊表示他即可让人去请柳太医。   因着萧承渊的身份与职责,裴时语是一众女眷里面位份最高的,女眷出事,未免出现骚乱,她不能不闻不问。所幸此地离吟兰轩不远,云绮送完鹿后去而复返,裴时语便带了云绮前往平乐伯一家所在的晞春院。   晞春院简直乱做一团,平乐伯夫人急得团团转转,不住念叨了阿弥陀佛,见到裴时语像是有了主心骨,不顾年龄向裴时语哀求,“求王妃救救我儿媳。”   裴时语先去看了病人,便眼前所见吓了一跳,那位世子夫人面如白纸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丫鬟仆妇不住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内室端出。   裴时语仿佛回到四岁的那个夏天,母亲流了一床榻的血后失去了腹中未成型的孩子,而后生机不断流逝,在一个月后离世。   云绮见裴时语面色苍白,扶住裴时语,不无担忧地看向她:“王妃。”   裴时语回神,平乐伯夫人也意识到让裴时语这个还未生养过的王妃见到这种场景不好,将裴时语引到外间。   血腥味不住往裴时语的鼻腔里涌,她定了定神问平乐伯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乐伯夫人说的与管家的出入不大,不过裴时语知道了细节。原来平乐伯世子妃成婚三载一直未有身孕,所以都没有想到她已经怀上了,昨日到达行宫时身子略有不适,都以为是累着了就没太在意,原以为歇一两天便会好,不曾想今日成了这副模样,出了事才知道她腹中已经有了骨血。   两人说话时,信乐伯夫人与房敏芬也来了,裴时语这时才知道,原来里面的世子夫人是房敏芬一母同胞的姐姐。   平乐伯夫人和信乐伯夫人抹着眼泪步入内室,“柔儿本不爱出门,若不是我这老婆子劝她,她本可以不来的,都是我的错。”   房敏芬是未婚的姑娘,她们没有让房敏芬进去,借口让房敏芬留在外间陪裴时语说话。只是此情此景,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柳大夫来得很快,一通检查以后给众人丢了个晴天霹雳,孩子保不住了,因为这回大出血,房敏柔命能保住,但往后再生养的机会不到一成。   内室里传来哭泣声,为没有机会来时间的孩子哭,为房敏柔哭,也为平乐伯府哭。   裴时语想起了她的母亲,她幼时听嬷嬷们说,父亲担心他自己走祖父的老路,临到头了无人继承他的爵位与产业,因此格外想要嫡子。可母亲生她时亏了身子,生下她之后一直未能怀上,对她与父亲的第二个孩子抱了很大的希望。   可也是因为父亲在她胎还不稳时带了黎氏进门,他们虽然未动手,母亲和那个孩子却因为他们而死。   在坚信多子多福的世家贵族里,一个不能生养的世子夫人,将来会如何呢?   裴时语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意,一旁的房敏芬已经哭过了一场,她想不通自家姐姐为何这边命苦,像是想从裴时语那里获得某种认同,又像是寻一个答案,自言自语般:“姐姐与姐夫的感情那样好,姐姐成亲后三年无出,姐夫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反倒时时宽慰她,上天真是不公平,为何要让他们遭遇这些。”   这个问题裴时语没有答案。   从晞春院出来后,裴时语有些恹恹的。   她想起来,她前世刚成亲时也幻想过给萧承渊生孩子的,一方面也是受多子多福的观念的影响,最主要的,她那时觉得生活有盼头。   他虽然冷冰冰的,但偶尔也很贴心。   比如他会在她犯了胃病时不耐烦,但也好特意叫了元大夫给她开药;比如刚成亲时他偶尔回含章院,一边嫌弃她的屋子里太冷,一边让人源源不断将上好的银霜炭送来;比如她替他按摩时,他会不耐烦地替她挡住刺目的光线。   她那时想着,等他好些了,等他们将来有了个可爱的女儿,他定然知道该如何温柔地待人了。而她呢,可以将自己欠缺的那些都给她。   因着刚成亲时他的那点好,她足足念了三年,可她念着他的好时,他却那样待她,哪有公平可言。   夜已经深了,冬天的寒意已经很嚣张,裴时语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紧了紧披风后云绮:“是否有近路。”   云绮搀着裴时语:“有。”   “带路吧。”   路越来越黑,见识过云绮的身手后,裴时语倒是没有什么担心的。无星无月的夜里,二人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里。   云绮突然拉住裴时语,用裴时语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王妃别走了。”   两人停下来,一男一女的低低的交谈声被阵阵夜风送入耳里。   女子的嗓音又软又娇,“真是冤家,就不怕皇上知道么?”   “他回不来。”男子的声音压抑着。   女子唔了声,笑着,“人家这个月的葵水还没有来呢。”   “有了?”   “说不好。”   “怕什么,等你回去就没了。”   “公子好狠,”女子的声音支离破碎,空气中隐隐有两人急切的呼吸声,“那位也是你干的好事?”   “双身子的滋味,果真不一样……娘娘今夜好香。” 第55章 冲动之言   接下来那假山后传出来的声音更加不成调,裴时语听得面红耳赤,连忙带着云绮离开。   一路逃也似地回到吟兰轩,捧着春晓递来的热茶,仍难以从那场震惊里平复。   伴驾的人里,能被称作娘娘的,惟有皇上新纳的容嫔。   听她的意思,她八成已经有了身孕,而他与那人并非第一次偷欢。   更令她匪夷所思的是,容嫔口中被祸害的女子有可能是位双身子,不知为何,她一下子想到了晞春院那位奄奄一息的平乐伯世子妃。   只可惜夜风太大,那假山后的二人忘情于苟合,男子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不然凭他对害了人却无半点畏惧之心,且还沾沾自喜的态度,就指出那人然后将他浸猪笼沉塘溺死。   春晓见裴时语愁眉紧锁,看向一旁的云绮,用口型问她:“王妃怎么了?”   云绮缓缓摇头,此事事关宫闱声誉,并非她能置喙,能不能说还得听主子的。   裴时语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这半年,并不想将自己卷入事端里,可那人能说出“双身子的滋味果真不一样”那样的话,足以证明是个丧天良的人,她没有办法放之任之,假装不知晓那样的人存在。   最简单的办法,是找容嫔去问一问,且不说她与容嫔并无交情,即便有交情,谁会将与人苟合的事情与外人道。所以,此事还得告知萧承渊一声,毕竟是他们皇家的丑事,他应该会有兴趣去处理。   裴时语下定决心后叮嘱云绮留意外头的动静,等萧承渊回来后请他来见她。   萧承渊和她说过他的行程安排。   他与秦守池及两位将军轮流去值房值夜,因此今夜他会回吟兰轩歇息,但他身为统领的,每夜都有例行巡查,是以通常戌时末才能回来。   趁他未归,裴时语早早梳洗了,而后在靠窗的榻上坐下,拿了白天顺手放在枕边的游记来看。   她在未看完处做了记号的,这会却发现,微黄的书页之间安安静静躺了一封信,信封上写了四个刚劲有力的字,“王妃亲启”。   裴时语认得,这是萧承渊的字迹,应该是在她去晞春院时写的。   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给她写信,但这既然是留给她的,她当然得看。   裴时语拆信封时忍不住感慨,萧承渊不愧是她见过的行事最谨慎之人,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他给她写的信竟然还认认真真地涂了火漆。   信的内容不长,每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总结起来就两句话,还是他之前说过的。他说,他两世为人从未想过要娶别人,他还说,他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大概还有一句,他说他只认她是王妃。   看完信,裴时语眼睫微颤,顿了阵,长叹一口气。   事实证明,她的确是个很好的挡箭牌,前世今生都是,所以他在大业未成之际未想过换人;而他呢,很容易发现她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为了不染上杀戮的罪业,他没想过亲手杀他,这也能理解。   就算他前面说的都是真的,这最后一句就太可笑了。   他都认定她是奸细了,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奸细长伴身侧。   他隐忍那么些年就为了那个位置,有那么多人盯着,在他们的眼里她只是个奸细,而秦三姑娘是天定的凤命,他难道不会犹豫?他手下那些人能放过她?   裴时语调转视线看向窗外无边夜色,冲动之言罢了,信不得。   再说了,她凭什么得到他的另眼相待?   凭她前世懦弱胆小?凭她家世不显?还是凭她这张脸?   诚然她这张脸是不错,但萧承渊若真是个看重皮囊的人,会在三年间碰都不碰她一下?   无根无据的话,谁信谁才是傻瓜。   裴时语调匀了呼吸将,将信放入信封,塞入榻上的引枕之下。   眼不见为净,游记不比他那几句话好看?   时间一点一滴从漏钟里过去,裴时语抬头看了眼,不知不觉已是亥时过半,比他之前说的晚了半个时辰。   期间春晓进来过一趟,问她不要先歇下,裴时语拒绝了,萧承渊今夜不用当值的话,明日是要早起的。而她不想天不亮就起,但两个人若是碰不上,她要说的事还得再拖,她不喜欢这种拖拖拉拉的感觉,索性再等等他。   春晓将萧承渊的洗漱用水以及夜里要用的被褥准备好后离开。   裴时语伸了个懒腰,趿了软鞋下榻,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现屋子里的温度低了些。她披了间外衫,重新回到榻上。   夜已经深了,裴时语就着烛火,肘放在身前的案几上,用手支着头继续翻阅,可是翻着翻着,字迹变得模糊起来。   裴时语用另一只手捂着口鼻打了个哈欠,要不先眯会?   念头才闪过,眼皮便自发地沉了,头也渐渐低下去。很快,寂静地室内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萧承渊回到吟兰院已是亥时末,才进入院中便看到了寝室的灯烛还亮着,觉得难以置信,好像尚未入眠好梦就来了。提着一颗心抵达寝室,果然看到榻前那小小的一道身影,守在灯旁,正恬睡着等他。   所有的乏累在这一瞬顷刻消散。   萧承渊示意前来伺候的春晓退下,轻手轻脚来到裴时语的跟前,就着灯火看她。   书册摊开着,他留下的信从她身侧的引枕下冒出一半,火漆已散,想来他看过信了。   或许她知晓了他的心意?所以才特意等他?   胸膛里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视线却变得柔软,再一次充满眷恋地落回到她身上。   她梳洗过,身着月白色的寝衣,外头罩着缃色外衫,静谧而美好,他甚至能想象到抱满怀时的暖融柔软之感。青丝披散着,有一缕青丝搭在小巧的鼻上,在樱红的唇上画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她浅浅地、全然不觉地呼吸着,却不知这温软的气息不仅拂动了鼻前唇畔的青丝,也撩动了他的心弦。   不知不觉离她更近,仿佛只要轻轻一伸手,便能将人拥入怀里。下一瞬,却发现她在梦里瑟缩了下,白嫩的玉足下意识地往外衫下藏了藏,萧承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再看下去,她可要受凉了,得尽快将人挪到床榻上去。   他调整了下坐姿,长臂一揽,第一次将人捞入怀里,果然如想象中那般香软。他一手护着她,一手转动轮椅,只可惜这一程太短,不能抱太久。   正兀自感慨着,怀里的人突然动了,接着是她带着轻微鼻音的询问声:“王爷回来了?”   萧承渊低头,许是才睡醒,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多半是懵懂,没有平日里的清冷,她就那样仰面望着他,柔软的唇微微翕着,如同一个惑人而不自知的小妖,他很想低头,让两人的距离再贴近些,然他此时无法忽视身体的感觉,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裴时语问完话也醒了,身体结结实实的触感提示她这不是梦,她是真的被萧承渊抱在怀里,这样一来,睡意全惊走了,登时坐直了身子。   萧承渊将裴时语放在床上,裴时语也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张榻是萧承渊夜里歇息的地方,她在上面睡着了,所以他将她抱过来。   裴时语惊讶地发现,萧承渊的耳尖有些红,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这个拥抱的确令人尴尬。   她其实也有些尴尬,原只想眯一会的,没想到竟然睡着了。她决心先从尴尬里出来,身子往床头靠了靠,拉了锦被盖在身上,启唇问萧承渊:“王爷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她果然在等自己。   萧承渊将目光投向她,没打算隐瞒任何他的事,嗓音清和:“容嫔死了,元华殿那里今夜事情较多,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死了?”裴时语惊得握着被头的手一抖,“怎会突然死了?”她从假山回来,至今也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一个多时辰前她还与那人那样高兴,怎会突然死了?难道那假山后的人不是容嫔?   于皇室而言,这算家丑了,但只要她想听,他就愿意同她讲。   萧承渊调转了一下轮椅,换了个姿势做好,继续道:“容嫔在玉华殿与外男私通被圣上撞见,大惊之后血崩而亡。”   裴时语听到血崩二字,就想起晞春院见到的那副惨烈场景,下意识地问:“那人是谁?”   萧承渊冷峻的面庞上浮出嘲弄的表情。   这还是裴时语第一次见萧承渊露出这样的情绪,惊讶得不得了。   听见他说:“是容嫔入宫前的丈夫,两人趁皇上去安国公处与他叙旧,在玉华殿里滚在一起。”   裴时语瞠目结舌,她在昨日的宴会上见过容嫔,是个明艳的美人,作风比她之间见过的娘娘大胆许多,与皇上在宴席上互相调笑投喂。   宫里选人不是一向很严格么,她怎么也没有想过容嫔之前竟然是嫁过人的,且他的丈夫还跟到了行宫里。   难道她想错了,既然容嫔是在玉华殿里出的事,那她与云绮在假山后遇见的人不是容嫔?   萧承渊见裴时语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知道她一定觉得此事匪夷所思,苦笑了下,解释:“后宫里,嫁过人后再入宫的嫔妃不止容嫔一人。”   裴时语:“……”   没想到皇上竟有好人.妻这种癖好。   但她仍旧不解:“此次伴驾的,能被称作娘娘的,除了容嫔以外还有何人?”   萧承渊见她神情严肃,又知她今日也见了一场意外,她不会无故这样发问,问她:“你在怀疑什么?”   裴时语于是今日在晞春院的见闻和假山后听到的那些原原本本告诉萧承渊。   萧承渊沉默了会,缓缓道:“你遇见的女子就是容嫔,她的丈夫本就在御林军供职,这回一起来到了行宫,他清楚皇上的行踪并不难。   太医诊断,容嫔是在不知情的情形下与人过度行房才导致的小产,而她这回胎位不正,才导致了大出血,太医回天乏术。宫里的嬷嬷替她入殓后议论,容嫔身上那般模样,至少与人欢好一个时辰以上。”   只是这样一来便有了疑点,他还来不及说,却听裴时语问他:“圣上如何处置容嫔的丈夫的?”   “死了。”萧承渊淡淡道。   容嫔入宫不足一月,却诊断出了身孕,可见那孩子并不是皇上的。   仍记得皇上得知此事后吼着喊着要剁了容嫔与她的丈夫时的场景,他显然难以相信有人敢动他的女人,也恨容嫔的肚子怀的是别人的种,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   可他既然能夺臣妻,就该想到这也是后果之一,见识到他疯魔的一瞬,萧承渊以是那个人的儿子为耻。   裴时语觉得有些遗憾,应该先盘问过那人是否还祸害过别的女子,再处置他的。   萧承渊也觉得有些可惜,好好的良夜,因为涉及到这种事情变得温情不再。   但她的疑惑为他解了一部分惑,容嫔出事之后,皇上便火速让今夜当值的秦守池处置了那二人,且不许人再谈及此事。   这等事情对皇帝而言是丑事,他不想让人知晓此时也在情理之中。   但全程见证此事的他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此时处理得过于理所应当,仿佛是为了遮掩什么。   如她所言,容嫔唤假山后的那人公子。   会有成亲许久的人唤丈夫公子么?   倘若假山后的人不是容嫔的丈夫?又会是谁? 第56章 也得回吗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该说的已经说完,裴时语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不早了,王爷安置吧。”   萧承渊定定看她,漂亮的眸子如灿星,哪里是犯困的样子,下逐客令罢了。心里不免疑惑,她等他这么久,难道只为同他说容嫔的事?   可是她已经侧着身子躺下,拿背对着他,不免有些失落,胸膛里闷闷的,只好无奈地应答,“好。”   轻手轻脚去了净室,等再回来时,床榻上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已没了声响,原来是真的困了,不免又为方才那些失落自嘲。   夜很深了,萧承渊吹灭烛火,在靠窗的炕床上躺下,比之前许多个夜里更快感觉到暖意。   虽仍隔着距离,但总算在一间屋子里,漫漫长夜里多了个人,就不那么冷了。   裴时语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萧承渊已经离开,她拥着被子望着在对面整理的春晓松了口气,如此倒好,免除了一同醒来的尴尬。   早膳过后,长宁郡主让人给裴时语送来两罐绿雾,说是郡马就任之地的名茶,请裴时语品尝,并邀了她去赏菊。   人家是好意,理应当面道谢,且裴时语来了这两天确实一直没有机会在行宫里转一转,便欣然接受了邀约,命两个丫鬟备了些茶点前往。   只是到了长宁郡主定的赏菊的地方,裴时语与云绮不由自己地对视了一眼,双双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这个地方里他们昨夜听戏的地方可太近了。   见云绮将询问的视线投过来,裴时语不动声色点头,虽说是青天白日的,还是让云绮先去查看一番,免得又撞见不该撞见的。   长宁郡主浑然不觉,见到裴时语现身后迎了过来,满脸歉意:“昨日因为孩子闹腾的缘故散的匆忙,本来打算昨日晚宴时再与你见面再聊的,可临到了地方,孩子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只好回去了。”   裴时语微微惊讶了下,原来长宁郡主昨夜是接受了四皇子的邀请的,只是因为小县主临时改变主意,才没有去成。   她觉得小县主很幸福,不高兴了,娘亲便会放下应酬去哄她;不想参见宴会了,父母也会顺着她的心意带她回家。   五岁的小姑娘,被父母这样无条件包容着,等长大后想起也会觉得很幸福吧。   裴时语说不碍事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急在那一时,她随口问起:“郡主为何没有带小县主同来?”   昨日郡主在吟兰轩谈及小郡主时,眉目间尽是为人母的慈爱与温情,还以为她会带小县主一起来的,说起来,方才出门时她还特意命春晓准备了孩子可能爱吃的小食点心。   长宁郡主与裴时语在涌翠亭铺了软垫的长椅上坐下,微笑着应答:“她待会要随她爹爹去骑马玩。”   裴时语对这个小姑娘有了新的认知,“她这么小就能骑马了?”   裴时语问这话时,漂亮的眸子里满是惊奇,仿佛在脑中想象一个五岁的小姑娘骑马的场景。长宁郡主见状抿唇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她哪里会,是她爹爹见她昨日吓着后不肯出门,带她去骑马让她高兴高兴。”   裴时语疑惑:“吓着了?”   说起了孩子,且见裴时语似乎对她们家的小姑娘很感兴趣,长宁郡主的话也多了起来,“你是不知道,我家囡囡看着文静,其实是个小皮猴,成天带着婢女东蹿西跑,闹腾得不像话。她昨日带着婢女在行宫里捉迷藏时,藏在假山后睡着了,一觉醒来一个人也看不见,有些吓着了。”   原来小县主的小名也叫囡囡。   长宁郡主笑着,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经历过这事之后,她昨日哭着喊着再也不丢下婢女乱跑,这回长了记性,下次也让我们少操些心。她爹爹担心矫枉过正,不想她老惦记着不开心的事,这才提出要带她去骑马,小家伙终于又高兴起来了。”   裴时语不由得感慨:“您与郡马一定很宠爱她。”   长宁郡主也有些感慨,“女孩儿越大,加在身上的束缚越多,趁她还小,我们还在她身边,先让她快快乐乐长大吧。”说着说着,长宁郡主望向远处,眸子里满是慈爱之色,“她来了。”   裴时语扭头,顺着长宁郡主的视线看去,郡马牵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出现在通往涌翠亭的小径尽头。因只有女客,郡马不方便过来,遥遥向裴时语揖了个礼,裴时语颔首回礼。   郡马蹲下身子,不知同小县主说了什么,小姑娘便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跑起来。   因冬日里穿得较多,小姑娘和长宁郡主说的小皮猴一点也不像,倒像个小圆球似的,娘亲娘亲地叫着。   长宁郡主口里说着“慢慢走不用跑”,人已经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去牵小县主。   母女俩来到亭子里,小姑娘一见到裴时语,乌溜溜的眼珠忽闪忽闪地,将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交叠于身前,乖乖地给裴时语行礼,“漂亮的王妃娘娘好。”声音糯糯的。   长宁郡主扶额,这小妮子,那个漂亮的肯定是她自己加的,也太调皮了。   被小姑娘纯净的眼神好奇地打量着,裴时语的唇角不由自主弯起,嗓音也变得柔软起来,弯下身,“可爱的小县主你好。”   长宁郡主放下心来,没有感觉被冒犯就好。   小姑娘没想到裴时语会这样回答她,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看了她娘亲一眼,随即开心地笑起来,“娘亲,你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漂亮的王妃的?”   长宁郡主的嘴角抽了抽,她对女儿时不时的语出惊人已经适应了,但这个问题叫她怎么答,这也不是她找来的王妃啊,告诉她:“漂亮王妃是你齐王舅舅的妻子,下回你自己问齐王舅舅,你不是要去骑马吗?怎么过来了?”   小姑娘长长哦了声,兴奋地回答,“那我下回去问齐王舅舅。”思路却不乱,还记着要回答娘亲的问话,“我是要去骑马的呀,这就是去骑马的路上呀,爹爹说得和娘亲告个别。”   说完小姑娘仰起脸,挥动胖乎乎的小手,“王妃娘娘我走啦,娘亲我走啦。”   等将小径走完一半的时候,小姑娘突然受惊似地,迈开小短腿飞奔起来,口里嚷着“爹爹救命”,直至扑到见她状况不对、来接应她的郡马怀里。   裴时语自然听到了那声救命,疑惑地望向长宁郡主,却见长宁郡主脸尴尬得不得了,饱含歉意望向离郡马父女不远、从此地路过的秦三姑娘。   等郡马父女和秦三姑娘都走远了,长宁郡主向裴时语解释,“囡囡昨日在假山后睡着了,回来后又哭又闹,说是做了噩梦,她梦到有坏女人要掐死她。   昨日去参加宫宴的途中看见了秦三姑娘,非说秦姑娘就是那个坏女人,哭着闹着无论如何劝也不肯去参加宴会,还不许我们去。眼下见了人,又这样了。”   裴时语安慰她,“小县主天马行空,兴许过段时间就忘了。”   长宁郡主像是自我安慰,“但愿吧。”   *   另一边,秦芙灵正准备赴两位公主的邀约,说是去见公主,她心里也清楚,不过是四皇子想要借机见她。她方才自然也听见了小县主的那句“爹爹救命”,脸色很不好看。   半夏偷偷瞟了眼她,以为秦芙灵为去赴约不开心,斟酌着开口:“小姐,您真打算回上京?”别人或许不清楚小姐这几年鲜少回上京,一方面是因为小姐身份特殊,朝中局势不明,老爷觉得小姐远离上京较好;另一方面,小姐不喜欢四皇子,不喜欢与他周旋。   若是回了上京,许多邀约便不好再推辞了。   秦芙灵神情未变,淡淡嗯了声,“爹爹年纪大了,我理应在他跟前尽孝。”其实她想说只怪命运弄人。   相比四皇子,她更中意心性坚定的齐王殿下,此人无论是当皇帝还是当夫君,都比萧承铭稳重可靠。   可惜五年过去,他的腿仍然好不了。   他若只是余毒未清,又或是娶了亲,她都无所谓,她有凤命在身,身后又有国公府撑腰,后位对她而言并不为难,最令她为难的是他的腿好不了。   他腿不好,储君之位便与他无缘。   若她的夫君并非一国之君,她这凤命又有何意义。   她想起小姑娘的那句“爹爹救命”,原本她可以不那么着急去上京,可假山后发生那样事,便是只能赌萧承铭是储君,她也认了。   *   裴时语与长宁郡主相谈甚欢,长宁郡主因为来过玉山多次,对这里的一切知之甚祥,裴时语不光知道这里有大楚最好的汤池,还知道因为玉山温泉丰沛的原因,行宫里的温度会比上京高,连花卉的花期都比周边的州县的花期长。   两人还约好了下回一起泡汤池。   裴时语回到吟兰院时,萧承渊已经到了,在西边次间等裴时语回来一起用午膳,他这回回来给裴时语带来一个消息,“皇上决定提前回宫,今日申时出发。”   裴时语褪了指斗篷递给云绮,又用春晓递来的温热帕子净了手,在萧承渊对面坐下,眉心微蹙,“因为容嫔的事?”按原计划,他们这一行要在行宫里待十天,这位皇上并非操心国事的贤名之君,极有可能因为容嫔一事坏了心情,才不想再待下去。   萧承渊颔首,将温度适宜的清茶置于裴时语的手边,“容嫔一事处理得迅速,知情人也已经处理了,此事玉华殿外的人皆不知情,是以其它宗亲近臣都不知道皇上突然返京的真实原因,只以为朝中出了事,必须由皇上亲自处理。”   裴时语有些失望,她刚对行宫的汤池充满兴趣,问他:“所有人都一起回吗?”   萧承渊说不是,“安国公是皇上的心腹,随行的有安国公一家,晞春院出事后,平乐伯府与信乐侯府的家眷希望回去,因此平乐伯府与信乐侯府的人也会在今日离开行宫,御林军随驾开拔,但程将军会留下,护卫其它人的安全。”   “我也得回吗?”裴时语轻声问。   见她这两天并不主动出门,还以为她不想留下,可她已经第二次这样问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虚握了下,薄唇轻启:“难得出门一趟,你若不急着回去,可以多歇几天,只是万事小心些,害死容嫔的人还没有找到。”   裴时语惊讶,“你有线索了?”   萧承渊嗯了声,“我找人私下打听过了,容嫔原先的丈夫有隐疾。”   裴时语不解,“什么隐疾?”   对上那双纯净的眸子,萧承渊有些不自在,他们二人虽说已成婚三年,但都缺乏经验,看来她尚未反应过来,只好用她能听懂的言语解释,“他不行。”   裴时语恍然大悟,所以说她与云绮在假山后撞见的人绝不可能是容嫔的丈夫,说起来她用这话评价过萧承渊,耳尖不由自主漫上了绯色。   萧承渊调转视线,不去看她那桃李般的面颊,温声道:“不必过于担心,你心里有数便成,我多留几个人给你,唯有一点,不能脱离云绮的视线。”   裴时语不会拿自己安全开玩笑,认真应下了。   到了皇上起驾的时候,众人都去玉山脚下相送。   裴时语身为齐王殿下最宠爱的女子,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是要去送一送他,两人在马车前“话别”。   起风了,周围的旌旗猎猎作响,裴时语在心里默默腹诽,钦天监怎么选了这么时辰启程,冷得很。   萧承渊望着她苍白的面庞,忍了忍,抬手替裴时语紧了紧斗篷,“回去吧,别冻着,到时我来接你。”   他想明白了,他留下的信似乎仍旧无法令她对他改观,但仍想再做点什么。   他没给裴时语拒绝的机会,不再看她,吩咐一旁的云绮:“陪王妃回去。”说完头也不回转动轮椅,在侍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回去的途中,长宁郡主笑眯眯地冲她使眼色,她知道长宁郡主所想,这正是萧承渊希望外人看到的效果啊。   萧承渊走后,裴时语午睡过后便约了长宁郡主去汤池,她这一回做好了打算,茶水小食都备得足足的,泡到中途的时候,裴时语让春晓将小食呈上来。   长宁郡主游到裴时语身旁,好奇道:“昨天就想问你了,你这里的小食种类可真够丰富的,我在你这都没见过重样的,你和谁打招呼了?”   这下将裴时语问住了,行宫里的摆膳时间比王府里晚,每日午食和晚膳前半个时辰,都有人送小食过来,萧承渊说各个院子里都是这样的,难道不是? 第57章 未免太轻易   裴时语心里虽然惊讶,但面上不显,只含糊着说了句“是王爷让人安排的”。萧承渊与长宁郡主虽然亲近,但她总不能让人知道萧承渊在撒谎。   回答完后自然收到了长宁郡主的一顿揶揄,不过她是善意,以为他们二人感情很好。裴时语笑着受了,她有身为合作伙伴的觉悟。   等膳房的人再来送吃食的时候,裴时语细细询问了来人,方知她猜测得不错,萧承渊的确事先交代过膳房,于是膳房里的人对她的吃食格外用心。   裴时语突然意识到,不管是在王府里,还是在行宫里,自从元大夫替她开了治疗胃疾的药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不合口味的饭菜。   春晓没有权力去支使那些人,她也没有交代过,除了他以外,似乎不会有人留意到这些,他又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呢?   前世吗?   裴时语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怎么可能。   裴时语摒弃脑中的猜测,随手拿起炕桌上的游记,发现这一本已经看完了,且萧承渊给她写的信不知被谁重新插入书页里。   裴时语下了炕,打算去隔壁的书房换一本,到了书房里发现,那些游记被放在书房屋内最显眼的地方,分门别类安安静静躺在书案上。   他不喜别人进入他的书房,在这里,连春晓与云绮进去收拾都不能,除了她与萧承渊外,不会有旁人进这间屋子,是谁整理的一目了然。   裴时语在书案前坐下,拿起一本游记翻了翻,可一个字也入不了眼。   他说他从未想过要娶别人,他说他从未想过要她的命,他说他只认她是王妃。   裴时语叹了口气,前世她若是听到那些话该多好,现在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再说了,言语并不可信,行动也会蒙蔽人。   大概是这些日子演多了恩爱夫妻,加上他前世的确对她有那么几分歉疚,他不知不觉入戏得深了。就好比她骤然发现萧承渊这段时日算得上用心,也去想他说那几句动人的话后的深意,可她前世的确因他的冷落无视过得很不好,且最终受他牵连落得个命丧雪夜的下场。   她如今所求的与从前不一样,或许他还有别的用意,但她只想带着祖母好好活着,不想再与他有过多牵连,是时候说清楚了。   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时,日子便过得悠闲而自在。   几次交往下来,她与长宁郡主很投缘,一天里有半天约在一起,一起在行宫里赏花泡汤池再逗逗小县主,每日过得既充实又快乐,转眼便到了下山前一日。   午睡之后,裴时语才收拾妥当踏出内室,便见到一只小团子坐在炕上,仰着笑脸,糯糯地冲她喊,“舅母。”   经过几日的相处,小县主已经对她很熟悉,喜欢粘着她,经长宁郡主提醒,小县主对她的称呼已由漂亮的王妃娘娘变成了舅母,裴时语也很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裴时语见到小县主吓了一跳,见贴身照顾她的嬷嬷也在,知道她并非一个人偷跑出来的,这才放下心来。   裴时语走过去小姑娘身侧坐下,柔声问她:“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娘亲知道吗?”   小县主胖乎乎的小手捧着块如意糕,甜甜地回答:“娘亲还在午睡,我趁她不注意就先来了,娘亲一醒碧桃就会告诉她。”碧桃是小姑娘的丫鬟。   裴时语掏出帕子替她拭去唇边的碎屑,叮嘱她慢点吃。她今日本就与长宁郡主母女有约,吩咐春晓将特意给准备的桂花香饮端上来。   小姑娘牢记爹娘的教诲,不能打扰睡着的人,来后罕见地没有和丫鬟打闹,乖乖地在次间吃点心等裴时语。半碗香饮喝下去,小姑娘心满意足,拉起裴时语的手,用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期盼地看着裴时语:“舅母,我们去喂鱼吧。”   裴时语笑眯眯地答好。   小姑娘在炕上跳起来,“舅母太好了!”   裴时语抿了唇笑,谁能拒绝小姑娘的软言相求呢。   本就是与长宁郡主约好的行程,行宫里有个很大的锦鲤池,她们约好带着小姑娘去观鱼的。鱼食与吃食香饮春晓早已准备好,裴时语替小姑娘系好披风,一大一小两人欢笑着出屋。   到了莲香榭,准备工作自有春晓她们做,裴时语唯一担心的,小姑娘太过活泼,还处于无知无畏的年纪,小姑娘的身高不及岸边的栏杆,恨栏杆挡了视线,巴不得翻过栏杆去喂鱼。   裴时语自是不敢让她这样做,但又不想坏了小姑娘的兴致,只好将她抱在怀里,让丫鬟在一旁捧着鱼食,认小姑娘喂个痛快。   所以,萧承渊才到莲香榭,便见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巧的是都裹着嫣红色的披风,在这肃静的冬日里,画面说不出的温馨柔和。   小姑娘天真烂漫地笑声划破这冷肃的空气,间或有她软软与小姑娘交谈的声音,他不用看,她的脸上一定是温暖柔和的表情。   丫鬟准备行礼,萧承渊抬手制止了他们,他不想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   直到身后传来长宁郡主急切的声音,“袁囡囡你快下来,怎么还让你舅母抱上了。”   正在栏杆前喂鱼的两人一起回头,自然也看到了萧承渊。   四目相对,裴时语楞了一下,他还真来接她了,她明日才回,他怎么提前来了。   偷偷看人被发现,萧承渊有些不自在,但他的不自在很快便被小姑娘一声清脆的“舅舅”缓解。   小姑娘将手里的鱼食放回丫鬟手里,软声地对裴时语道,“舅母我想下去。”   裴时语说好,她方才低估了自己的臂力,小姑娘看着粉嫩却很结实,她抱了一会便觉得有些腰酸胳膊酸,但小姑娘正玩得开心,她不想坏了小姑娘的兴致,才一直坚持着。   她弯腰将小姑娘放下。   下一刻,却见小姑娘迈着小圆腿哒哒哒地跑至萧承渊的身前,仰起脸,稚声稚气问他:“舅舅,你从哪里找到这么漂亮的舅母的呀?”   童言无忌,却在大人的心湖里投了个惊雷。   长宁郡主口里抱怨着“这孩子”,却调皮地冲裴时语眨了眨眼,示意她看萧承渊怎么说。   裴时语脸皮薄,撞上长宁郡主的视线后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看向别处。   萧承渊的目光从裴时语的泛着粉的侧脸上收回,许是因为面对孩子的缘故,冷峻的面庞今日格外温和,他说:“这是舅舅的秘密。”然后用小姑娘才能听见的声音跟她说了几句。   小姑娘听着咯咯直乐,然后眼珠一转,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老天爷,请赐我一位可心的嫂子,求求了”,说完转头认真看向萧承渊,嗓音脆脆的,“舅舅,我这样念对不对?”   我的老天爷,长宁郡主扶额,孩子果真是这世间最琢磨不透的小东西。她这位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堂弟竟然脸红了,他到底向老天爷求了什么。   长宁郡主憋住笑拉了女儿的手,催促着,“对对对,你说的都对,要不要叫你爹爹来钓鱼?鱼池可以钓鱼呢。”   春晓和云绮悄无声息退出莲香榭,在外头守着。   所以,他对孩子说的是“请赐我一位可心的夫人”?   裴时语不由得觉得好笑,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萧承渊会为了哄孩子编出这样的话,有更加尴尬的他在,她方才那点不自在便不算什么了。   裴时语转身,恰好撞上萧承渊颇为懊恼的神色,更加坦然了,在萧承渊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王爷怎么来了?”   早来也有早来得好,正好她有话想与他说。   尴尬了会,萧承渊渐渐释然了。   十六七岁或者更早的时候,难免会从身边的人的口里提到婚姻这个问题,他年少时的期盼便是,不要向父亲那样滥情,也不要像母妃那样身不由已,他想有位可心的夫人,这并非令人羞愧的事。   萧承渊收回思绪,回望他:“公干时途径杭城,顺路,于是提前来了。”   他是提前处理好公务后特意来的,但从她见了信后的反应来看,她暂时没有接受他的意愿,不想令她觉得有负担。   裴时语认真看他:“王爷真的是顺路?”   萧承渊惊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问,却见她目光澄净,也没有怨恨愤懑,心不由激跳,难道她发现了?   裴时语心下一叹,却是明白了,这些天他默默做了许多事,或许还有她没有发现的。他既然对秦三姑娘无意,那她兴许是与他有过最多来往的女子,或许她对他而言的确该有点不同。   可难得重生,也清楚各自最重要的是什么,何必再困在过去的恩怨里面。   裴时语冲萧承渊绽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王爷,我相信你在信里说的,我不怪你了。”   萧承渊却从她平静的面庞中,察觉出不对劲,若她真的不怪他了,怎会如此平静,下意识地问,“为何不怪了?”   裴时语这几日闲暇时早想好了,徐徐道:“王爷,我若不是皇后指到你身边的人,你会对我好一些,对么?”   萧承渊点头。   是啊,她若不是封皇后指定的,他若不是被误导错将她当做了奸细,他们前世的结局会很不一样。   裴时语微笑:“所以,此事的罪魁祸首不是王爷,你我都是受害者,既然都是受害者,我们不必再相互怨怼。王爷你的确对不住我多些,还害我丢了性命,但王爷替我救了祖母,我如今在王府里过得也很安稳,你给我的人也很好用,咱们两相抵消,你不欠我什么了。   今后我要的我自会去说去争取,王爷大可当我不存在,不必再为做我什么。”   萧承渊苦笑,“你就这样原谅我,未免太轻易了些。”   裴时语笑得坦然,“原谅不原谅,自然由我说了算,是你给的那些伤害更重,还是祖母的健康与安稳更重要,我自我我自己的标准。   王爷放心,我并非拿乔,既说原谅你了,便是真的原谅你了,王爷不必再为过去的事介怀。”   她这几天想了很多,渐渐反应过来,萧承渊对她做的这些,远不止弥补过错那样简单,也许他已经回过味了,她前世没有半点对不住她,也曾全心全意对待他,他并非草木,不可能对过去那些完全无动于衷,至少会有几分感动。   也许感动之余,他还会觉得遗憾,毕竟他错过了一份真挚的感情,哪怕他不曾倾心于她。   那样纯粹的感情,等到将来儿孙满堂了,无聊时想起,也是可供回味的余韵。   所以他才愿意舍下精力去维护,去投入,他想要的,还包括感情。   人最奇怪,一旦投入了,便不可能不期待任何回报,投入得越多,常常会忘了初衷,只知想要的便会越多。   而她呢,不会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余韵。   他不可能从她这里得到他想要的回报,最好的办法便是阻止他投入,有些人投入得多了便容易感动自己,等投入与收获不平衡了,容易生出执念心态失衡。   而萧承渊看起来不是个与执念无缘的人。   所以她与萧承渊最好的方式便是尽早划清界限,哪怕她损失了一些,及时止损总比无法收手强。   萧承渊知道她的意思,原谅过后除了重归于好,还有另一一种结果,便是两两相忘,她明明知晓了他的心意,仍选择了后者。   可他不想与她两两相忘。   冬天的天有些冷,萧承渊的目光有些破碎,苍白的面庞上的笑容看着也有些惨,他问:“我若不想释怀呢?”   裴时语知道他钻牛角尖了。   人就是这样的,好不容易投入了,却一无所获,难免不甘心,总要给他点希望才行,裴时语温言劝他:“王爷年富力强,又是大业在望,爱慕你的女子只会多不会少,将来定会遇见能与你色授魂与心灵契合之人。”   萧承渊难得在她面前露出执着的一面,声音有些沉:“你怎知你不是那人?”   裴时语暗自感慨,这才到哪里,他便这样了,幸好她足够警醒,早早与他谈及这个问题。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他早日认清现实对他们二人都好,裴时语实话实说:“可王爷并非能与我心灵契合之人。”   从重生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萧承渊志在那个位置,他处在那样的位置,将来三宫六院必定热闹。   且不说她于他而言只有几分特别,就算她糊涂一些,偷得一些愉悦的时光,那样的时光又能有多长久。到时看他去别人那里,不死也差不多了,她前世试过。   萧承渊离裴时语近了些,深眸里的暗涌在激荡:“若我非要强求呢?” 第58章 我如何做   裴时语没见过这样的萧承渊,像是暴风雨前宁静的海,灾难来临之前,谁也不知道浪有多高风有多大。   她不想承受由他的情绪引起的无妄之灾,但更加不想含糊地对待这个问题,眸光闪了闪,坚定地看着他:“王爷何必为难自己?”   对上那双平静的眼,萧承渊反而冷静了许多。   前世她那样在意他,重生又那样恨她,却在看了他的信、得知他的特意讨好后突然说不在意了,仿佛爱恨全部消失,一幅要与他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可这世间最复杂的便是人心,他当初也告诉自己永远不要怀抱希望,可当她带着微光来到他身边时,他仍是不由自主地想去抓住。   他们二人之间没有国仇家恨,她前世明明那样在意他,说明他并非全无是处,可她却做不到原谅后接受他的心意,所以问题仍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并没有发现。   如今她越是说不用在意过去的经历,越是说明她曾狠狠在意过。人们有时故意说狠话,其实是因为别无选择,换个方式安慰自己。   发生前世那样的事后,她在行事前会考虑是否会为他带来不便,也会在宴席上当着众人维护他,方才她还担心话说得太狠试图劝慰他,诚然她做这些或许有别的考量,至少没有决绝到全然不顾他的想法,他该知足的。   只要人还在身旁,总不至于是全无希望,他定能发现她介意的到底是什么。   萧承渊暗舒了口气,眸光重新恢复清明,缓缓开口:“好,你希望我如何做。”   裴时语眼看着他由激动到一点点平静下来,此时竟然一幅温和有礼、与她有商有量的模样,漂亮的眼睛忍不住眨了好几下,因为太过惊讶,眼底的疑惑根本藏不住。   他这会不应该感觉到自尊心受伤然后大发雷霆或者拂袖离去,或许再撂下几句狠话,从此再也不管她,而她则乐得落得清静不用再想他那些行动后的用意,反正只要皇后还盯着他,他还用得上她也不会对她如何。   他为何不按常理出牌?   萧承渊当然注意到了她的小表情,也知道自己反应让她意外了,脑中崩着的弦彻底放松下来。   他庆幸方才没有失控,而是冷静下来了。   这么一来,更想将人小心哄着,不舍得放人离开。   裴时语对萧承渊的自控能力还是有信心的,既然他这会能够心平气和,她便放心提出自己的要求:“王爷如今大业未成,理应将更多的心力放在公务之上,实在不必关注我这里,王爷放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妥当,不会给王府添麻烦,至于皇后那里我自会与你配合好,在离开上京之前我不会扯你后腿。”   萧承渊自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让他离得远远的。   可这个傻姑娘太容易记着别人的好,一边说着要划清界限,一边还会顾及他的处境,他怎会甘心离得远远的。   她越是这样郑重其事,越说明她无法对他做的那些无动于衷。   萧承渊回答得很干脆:“好,今后我只做该做的,不打搅你。”   裴时语也放下心来,根据这段时日他的所作所为来看,的确是个说话算话之人。   话既然已经说开,裴时语这回隐隐看到了接下来愉悦又自在的日子,神色变得轻松,唇角便不自觉带了笑,“谢谢王爷。”   萧承渊看着她如释重负的笑,却一点也放松不下来,他还没有弄清楚她真正介意的是什么,可如今青州的形势越来越复杂,戎国人也在暗中行动,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相处。   两人心平气和回到吟兰院,才落脚,膳房照例让人送了小食过来。   等人丫鬟们都下去了,裴时语自然而然地向萧承渊开口:“像叮嘱厨房准备吃食这等小事,王爷今后不必再费心,我若有需要,自会去安排。”   她自己能做到的,不想要萧承渊示好。   萧承渊爽快地答应。   她大概一直惦记着离开上京,也因他因为之前对她心怀愧疚,诸多本该由她这个女主人处理的事情都替她私下决定了,她大概也将自己当作了客居王府的女客,万事不管。   如今到是个让她与王府产生联系的绝好机会。   萧承渊没有在裴时语跟前长待,一是才答应不打搅她,在跟前杵着不好;二是他还没想好该如何不会让她察觉到他从未打算放她离开、又能弄清她到底为何不能接受他心意的方法,借口去找御林军的程将军商谈公事离开。   他估摸了下时间,离晚膳只有半个时辰,他估摸着自己想不出答案,于是和裴时语事先言明他不回来用膳。   裴时语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面对他,他果然说话算话。   萧承渊是在戌时后回来的,裴时语已经洗漱完毕,打算再看几页游记后歇息。萧承渊进屋后除了外衫,自然而然地吩咐春晓去准备洗漱用具,他自己向裴时语道谢:“多谢王妃与我方便。”   裴时语心里清楚,她能给萧承渊的方便就是指与他扮作恩爱夫妻,瞒过皇后的耳目,具体说来,就是今日与他同宿一屋。   她觉得这没什么,萧承渊也给了她方便,只要他别指望她留下云云,其他的都好商量,她说不客气。   吹灭了灯烛,两人静静躺在各自的床榻上,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睡不着。萧承渊先问了裴时语这几日过得如何,裴时语说起了长宁郡主与小县主,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突然想到,照长宁郡主所说,她十年每回上京,她们一家三口来行宫前并未寻到机会与萧承渊见过面,可小县主今日见到萧承渊十分熟稔,他们应该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见过。   裴时语心底涌起一个想法,问萧承渊:“王爷是否在离开前和长宁郡主说过,特意请她关照我。”她后知后觉地想,不然长宁郡主为何生怕她落单,想方设法带着她四处玩。   萧承渊的眸子亮亮的,默默看着她所在的方向,嗯了声。   “王爷今后不必再为我做这些。”裴时语的声音轻轻的,在静谧的夜里有些缥缈,她肯定会离开的,不能黏黏糊糊的。   萧承渊说好,夜深人静时人总容易多想,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裴时语礼貌性地问起萧承渊忙不忙,萧承渊说起她可能感兴趣的,“英娘的义女失踪一案有线索了,人未找到,但经调查得知,已经像英娘的义女那样突然消失的不下十个,要么是来上京投亲半途失踪的,要么是孤女或者附近的农女。这些女子要么是被家人以为是还在途中,要么没有亲人,要么家人无力追查他们的行踪,因此之前并没有引起重视。我怀疑是团伙作案,派了人盯着此事,经查容嫔的丈夫也与此事有牵连,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怎会如此……”裴时语喃喃。   英娘的义女是在她第一次去醉云楼那日失去踪迹的,那天是九月二十九,今日已是十月十六,半个多月过去了,她不由得为英娘的义女揪心,还有那些才被萧承渊的人查出来的女子,又是团伙作案,她不敢想象他们会遭遇什么。   萧承渊惊觉自己挑错了话题,可他想告诉她的重点是,已经圈定了嫌犯的范围,且查到了此时与容嫔的丈夫有关,这是个好线索,意味事情那些女子很快能找到,苦难会过去,事情也会很快解决。   可他听出来了,他们的关注点不同,她的情绪低落了许多,萧承渊只好安慰她:“你放心,已有暗卫参与此事,很快能将人找到。”   那些本不是萧承渊的职责,同为女子,裴时语替那些人谢谢萧承渊。   他却说她不必道谢,身为公门中人,护不住子民本就是失职,他不过是在弥补。   夜越来越深了,气氛受了影响,两人没有再聊下去。   第二天启程回上京,长宁郡主一家也会离开杭城回家,出发之前,裴时语与萧承渊一起去与长宁郡主道别。   长宁郡主起初确实是受萧承渊所托,他担心裴时语在这里不自在,请了长宁郡主多关照下。   交往下来,长宁郡主也是真心喜欢这个体贴率真的弟妹,皇家的人个个心思九转十八弯,也就渐渐理解了萧承渊为何独独对她另眼相看。   裴时语这回被小县主缠着,长宁郡主来到萧承渊身侧,冲他微笑:“怎么样,人替你照顾得不错吧。”   萧承渊郑重道谢:“多谢阿姐。”   长宁郡主等了阵,发现他别的话没有了,有些嫌弃他总是这样一幅端方肃整的模样,但他性子一向如此,也就不同计较了,意有所指地开口:“当年的事自会有人去查,既成了家,要好好的。”   “阿姐放心,我有分寸。”   ***   因为是萧承渊亲自来接人,他们并没有随大队伍一起走,离开玉山之后,王府的马车先行一步,将众人远远甩在后头。   王府的马车有两辆,裴时语以为经过昨日的事情之后,萧承渊会与她分开乘坐的,但转念一想,这是在外头,万一有耳目,萧承渊坐在她身侧也能理解。   今日他倒是很自觉,一上车后便自发地闭目养神,倒是免除了相顾无言的尴尬。   裴时语挑起车帘看向窗外,玉山隐隐约约只剩下影子,不过真如长宁郡主所说,玉山因为温泉丰沛的缘故,温度比周围高些,都到了这个季节,玉山看上去仍比周边的山郁葱许多。   从杭城到上京一路都是坦途,唯有一小段有点曲折,马车需穿行一段十余丈的山路,人在车里会跟着晃,她来时没有经验,差点跌坐的地。   这一回,裴时语提前做好准备,牢牢扶住了车座,而此时的萧承渊已经睁开了眼。   正当她以为此行会顺利过去,车夫突然在外头高呼一声“王爷王妃小心”,马车突然停下。   正当裴时语以为自己会摔下车座,萧承渊眼疾手快,如上次去皇宫的路上那般,用身子牢牢覆住了她。   裴时语惊魂甫定,身子仍在颤着,从萧承渊的身前抬起头,脱口而出,“这一回也是王爷意料之中的吗?”   萧承渊的浓眉拧起,摇头,不应该啊,他最大的对手是封家人,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封家人并没有对他产生怀疑,频繁动手对他们没有好处。   外头传来一声粗哑的吼声,“男的砍死,女的活捉。”   两人对视一眼,为何单独要留下女子,难道遇到了萧承渊说的那个团伙?马车上王府的徽记这样明显,这帮人是太过无知,还是胆大包天? 第59章 我知道了   伪装成车夫的暗卫满脸戒备看向突然从山后冲出来的十来个蒙面人,朗声道:“尔等何人,竟敢惊扰王府家眷?”   领头的蒙面人的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他们瞧这马车是比寻常的马车华贵了些,可让他们办事的人说路过此处的不过是富户的家眷。   正对马车正面的蒙面的人声音中带了几分慌乱:“大哥,那徽记的确像是皇室的。”   粗哑的吼声再起:“杀!一个不留!”   被齐王府的人留意到他们这伙人他们逃不过一死,办不成事也是一死,既然如此,那就杀出一条生路。领头人带头挥起闪着寒光的大刀,朝最近的护卫砍去。   刀兵交接声迅速在寒风中响起,寂静的山路变得热闹而惨烈。   裴时语虽没有亲眼看到双方交手,但能听到这回的厮杀声与上回激烈,心提起,忍不住仰面问萧承渊:“王爷怎么办?”眸光中不掩焦色。   萧承渊肃静的面庞上现出郑重之色,他能感觉到怀中之人虽然已经极力令自己冷静,但身子仍止不住轻颤着,温声安抚她:“不必担心,云绮她们能处理。”一手将女子的头往怀里压了些,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不要看。”说着伸手将就近的左侧车窗挑开一条缝,打量外头交战的场景。   车窗才一挑开,外头突然传来云绮的疾呼:“王爷小心!”   萧承渊闻言迅速关窗,在车窗口窗棂上按了下,一块铜板倏地遮住窗口,下一瞬,他起身在裴时语那一侧的窗棂下也按了下,窗口同样被封住,等他落座时,只见离他那侧的窗口不远处的车厢上隐隐冒出个弩.箭箭尖。   裴时语没有看到外头的情景,被方才所见的一切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害怕,满心想的是萧承渊方才站起来了?   但萧承渊此时虽然仍紧紧揽着她,她挣了挣,试图从他的怀中出来,却发现他一动不动,似在在凝神静听外头的动静。   外头的动静小些了,车夫在说话:“留活口。”   看来问题解决了,萧承渊悬着的心放下,心一放松,身子也跟着放松,转头去看怀中之人,裴时语终于从他的怀里探出头,脸红红的,满是疑惑。   她还来不及问,外头响起车夫的声音:“王爷,都解决了,云绮去追放冷箭的人了。”   萧承渊向裴时语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打开车窗问站在车旁的车夫:“来者何人?”   车夫的表情凝重,躬身回答:“看不出来,本想着一两个活口,可他们无一例外槽牙里藏了毒,见状不妙都服毒自尽了。不过这些人看起来进退有度,招数也有章法,不似普通的山匪,有可能出自军中。”   萧承渊寒声道:“继续查。”   这时,云绮如鬼魅一般来到车夫身侧,将手里的东西隔了窗户呈给萧承渊,低头:“属下无能,未能抓到凶手,这是从凶手的衣服上扯下来的。”   裴时语留意到,云绮递东西进来时,胳膊上的伤口仍在流血。   她见过云绮的身手,能让云绮受伤,说明那人实力很强。   她不知道萧承渊平日里如何管理下属的,但此时车夫与云绮皆低着头,一幅十分紧张的样子,想来是担心萧承渊责罚。   裴时语忍不住出声:“王爷,云绮受伤了。”车夫她管不了,但云绮现下是自己的人。   萧承渊瞧着裴时语眼中的不忍,薄唇轻启:“将此地仔细清理了出发。”说完萧承渊下了马车,亲自去观察了一圈,但他这时仍然让人抬了轮椅,并没有表露出他已经能站起来。   裴时语看着云绮的背影,探着身子叫她:“你去找春晓包扎一下,让受伤的人都包扎一下。”   方才萧承渊和车夫说话的时候她由于好奇朝外头看了,尸体满地,触目惊心。   吓得她立刻缩回了车里,但萧承渊带来的人给她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他们的动作很利索,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清理,有些人伤口在流血也没怎么在意。   毕竟那些人保护的人里也有她,包扎一下也用不了太多时间吧。   云绮的脚步顿了下,回头认真看向裴时语:“多谢王妃。”   一盏茶的时间后,萧承渊回到马车上,留下一名暗卫继续暗中追查此事,余下的人继续前进。   离开了那一段山路,裴时语感觉四周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想起歹人那句“男的砍死,女的留下”,忍不住朝萧承渊投去一眼,今日幸亏有他及他的护卫,若是落入那些人的手里,不知有何后果。   见萧承渊自启程后盯着从马车上取下来的弩.箭看了一阵,她忍不住问:“王爷能看出来那些人的来历吗?”   萧承渊神情凝重,不紧不慢开口:“从弩.箭的制作样式来看,是戎国上乘的制箭技法。前世宁远军抓了一批戎国的匠人,为大楚制作了一批威力极大的□□,但那是两年后的事,那批据说是戎国技艺最高超的一批匠人做出的弩.箭也远不到这等程度,放弩.箭的凶手可能与戎国人有牵连。”   裴时语若有所思,“那些凶手刚开始时似乎并没有认出王府的徽记,说是戎国人也行得通,可他们一开始的目标是队伍里的女子。我虽不懂政事,却也听说了戎国与大楚势不两立,戎国人来楚国,理应小心行事才是,为何敢为了几个女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他们不是戎国人。”萧承渊笃定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地区的人外貌都有各自的特征,若这回来的只有一两个人,可以兴许能冒充,但这回有一十三人,且我方才在车里听了,他们的口音就是上京附近的人。目前能确定的是,蒙面人一开始并不知道我们是齐王府的人,知道后才要赶尽杀绝,这帮人应是被人利用了。”   裴时语惊讶,“王爷如何得知?”   萧承渊望着女子漂亮的眉眼,放下弩.箭,拿起碎布料,“这是云绮从放箭之人身上撕下来的布料,这种布料名为织云锦,产在大楚东南,因染色技法复杂所以产量很少,其价格也很高,并非普通人能穿得起。   蒙面人皆是粗布麻衣,说明放箭之人与蒙面人并非同一阶层,而蒙面人之前埋伏的位置与放箭之人挨得很近,说明蒙面人与放箭之人清楚彼此存在,极有可能听放箭之人的命令行事。   再一点,放冷箭那人的身手与云绮相当,且对这一带很熟悉,他潜在暗处,据当时的形势遁走就是了,没有必要放箭暴露自己。   而他既然对这一带很熟悉,且并非普通人,不可能不认识王府的徽记,说明他一开始的目标同蒙面人一致,是人群中的女子,准确地他们的目标应当是你,他们总不可能为了王府的婢女特意设此局。”   萧承渊越是分析,面上的表情越是严肃,那人明知道裴时语是他的妻子,是齐王妃,为何会有那样的胆子。   裴时语听到自己成了目标也有些后怕,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萧承渊手中的那块布料上:“王爷,我似乎见过有人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 第60章 他真别扭   萧承渊的心顿时提起,她既然见过那人,说明那人就在她能接触的范围之内。自己的王妃被人这样盯着,这样的感觉很不好,萧承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是谁?”   裴时语的印象中的确见过有人穿这种颜色的衣衫,但具体是谁,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抱着头想了许久,苦着脸摇头:“不记得了。”   萧承渊望着女子因为不安微微有些苍白的脸,心里头揪着。他知道被人时刻盯着的感觉,清楚她此时并不好受,但他不后悔让她知晓这一点。   纵然他可以多派些人在她周围守着,但人心难测他不可能将她圈的王府里,她又容易心软,若是被人利用,会是极大的隐患。   与安稳地活着相比,其它的都可以退让。   但她若是一直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那便是他的失职了。   萧承渊直直看着她,低沉的嗓音放软了些,神情却很坚定:“你放心,我定能找出那人。”   裴时语深深看了萧承渊一眼,知道他是想让她安心,颔首。   这种感觉很特别,之前觉得他说的通通都是假话,如今他说了,她却愿意相信。他并非良人,却是一个靠得住的人。   她这样不声不响不吵不闹的,萧承渊反倒很过意不去,有些无奈,也有些伤感:“还是我连累你了。”   他从来都不希望她深陷险境,但她似乎说得不错,她所有的不幸都是从与他定下婚约开始的。先是祖母被下毒,然后被她当做奸细冷遇,如今解决了误会,仍几次陷入危机之中。   遇上他的确算她倒霉,也不怪她一心想要离开。   她若离开了,他会如何呢?   萧承渊的胸膛被浓浓的酸涩填满,他重生后其实没想过会让她离开,总觉得会有办法。   马车内陷入短暂的沉寂,裴时语突然想到她之前的疑惑,问萧承渊:“王爷的腿好了?”   萧承渊后知后觉,应该是方才情急之下起身站了下,既然被她发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说是,“回上京后每日按元大夫的叮嘱按摩和泡药浴,三天前能站的,还不能站太久。”   裴时语好奇:“什么时候能走?”   萧承渊想说其实目前能走了,但只能扶着凳子走一步两,他并不希望以那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虽说元大夫说他恢复得很好,但仍想往保守了说:“大约年前能走。”那时他肯定可以和正常人一般健步如飞。   裴时语真心实意道:“恭喜王爷。”   重生一回,对他们二人来说,彼此都能得偿所愿也算是件幸事。   行宫距离王府的路途并不远,且他们并没有随着大部队一起走,虽说中间因变故耽搁了些时候,在午时前便到了王府。   毕竟是在途中见了血,裴时语每每想起总觉得有一股血腥气,直到从头到脚梳洗了一遍后,才总觉得那件事情离自己远了些。   春晓这回已经整理好裴时语的用品,哭丧着脸道:“王妃,那些歹人犯浑,挥着刀一顿乱砍,行李损了不少,您与王爷带去行宫里的衣衫也不剩几件好的了。”   裴时语大吃一惊,她的衣物不算多,原本没打算在上京长待,就没有特意过多添置衣物,觉得各个场合够穿就行。这回去行宫,她带的都是她比较喜欢的,眼下都毁了的话,的确需要抓紧时间添置些。   萧承渊提前回来是并没有特意收拾行李,因此两人的行李放在一处,这样一来也有必要告诉他一声。   “都是些身外之物之,无妨的。”裴时语站在屏风后安慰春晓,她此时最关心的是她接下来该穿什么,“先帮我取衣衫过来。”   春晓不一会儿便捧了套衣裙过来,有些纠结:“如今最适合穿的便是这个,您先将就着,婢子马上叫人去请绣娘。”   裴时语看着茜紫色的衣裙楞了下,明白了春晓说的将就是什么意思。   她原本最爱这个颜色,因为前世萧承渊喜欢看她穿这一身,她刚重生时恨屋及乌,才对春晓说不喜欢这个。如今她自然以自己的喜好为准,他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裴时语想着找个时候让人问萧承渊一声行李被损一事,若是他也需要,他自己留意就是,没想到萧承渊倒是亲自来了,出乎裴时语意料的,他身后的小厮似乎还带着他的部分生活用具。   裴时语望着这些东西露出不解的神色:“王爷这是……”   萧承渊有些心虚,屏退了下人,但对裴时语也是实话实说,“如今的形势与前世不同,许多事情我需要提前部署,这样一来来往澹月堂的人会很多,人多了,人员必定复杂,其中难免也会有封家的耳目混入,所以还得麻烦王妃行个方便,允我搬来含章院住。”   怕裴时语不答应,他连忙承诺,“你放心,我只是在休息时回含章院,尽量不打扰你。”   裴时语不愿意:“王爷若是担心被人看出端倪,重新在找一个院子不就行了。”但这里毕竟是萧承渊家,裴时语又道:“或者我去另外的地方居住也可以。”   萧承渊的心急跳起来,尽量平静道:“万一被封家人的眼线注意到。”   裴时语疑惑:“可王爷之前不是说,我在王府里可以随心所欲,无论怎样对待您都可以?”意味着王府里并没有封家人的眼线的。   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不动声色攥起,诚挚道:“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还请王妃行个方便。”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意思,她就是想让他离得远远的。但之前在行宫里她将话说得太明白,他这一回若是退了,再想前进就越发地难了。   而他接下来会很忙,两人若是一直分隔着,恐怕连见面的机会都难有,若不见面,她会越发地习惯没有他存在。   见裴时语仍在纠结着,萧承渊担心她下一刻又说出拒绝的话,开口道:“王妃是担心我会因为心有不甘而纠缠你?这一点你放心,我既然答应尊重你的意思,便不会阻拦你,更不会耽误你他日觅得良人。   你我如今只是合作的关系,我若背信令你失望,你有的是方法在皇后面前捅开我的真面目,撕破脸对我百害而无一利,我晓得轻重。”   裴时语倒是有些意外他会这样说。   但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说明她那日的话他听进去了,既然他不再纠缠,也一直很守礼,那便好说。   裴时语点头。   萧承渊暗舒一口气。   他必须弄清楚她到底介意的是什么,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以退为进。离得近了,或许找到的机会大些。   萧承渊去净室梳洗,裴时语让丫鬟通知厨房一声,晚半个时辰再摆午膳。   萧承渊习惯小厮伺候,但因为这是她在,他主动没让小厮进屋,裴时语问过他是否需要丫鬟帮忙,他说不用,他自己一个人进去的。   后来想想,他反正已经能站起来,自己洗漱应该也不成问题,大不了她帮他听着些,磕了碰了摔倒了她叫人帮忙。   不久后,萧承渊清清爽爽地从净室出来,许是因为刚沐完浴的缘故,裴时语发现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不再是刚成亲时那副羸弱苍白的样子。   不过更有可能是因为解了毒、身体康复了的缘故。   用过午食之后,裴时语不能立即躺下,见萧承渊似乎也不着急离开,顺便说起了行李被毁、再添置衣物一事。   萧承渊心情愉悦,这又算意外之喜了,她总归是惦记着自己的。   春晓午食前让人去请的绣娘已经到了,裴时语让春晓将人请进来。裴时语与绣娘说起了衣料花色,萧承渊也不知怎的没有离开,突然问了句:“你可是隆兴绸缎庄的绣娘?”   绣娘受宠若惊,没想到深居简出的王爷竟然知晓她们绸缎庄的名号。   萧承渊用裴时语才能听见的声音告诉她:“这是王府的产业,沐长史派人打理的,你随意挑。”   裴时语没想到这么巧,但她的确是因为齐王妃的身份受到牵连,用他几匹料子也可以心安理得。但得了人家的好,总得顺便问一句:“王爷是否也做几身衣裳?”   萧承渊前世的穿得外衫都是沐长史安排的,他不清楚是不是这一家做的,她既然问起当然要说好,“劳王妃费心了。”   接下来的便不用他参与了,萧承渊欲离开。   绣娘恭恭敬敬道:“王爷留住,请允许民妇为您量体,记录尺寸。”   萧承渊却看向裴时语,很快低头,掩下眼底别样的情绪:“你问王妃便成,王妃最清楚。”   裴时语楞了瞬,他是什么意思?   前世刚成亲时,她还是很希望与夫君关系融洽的,又没有别的特长,于是在照顾他时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身体比划着为他量了尺寸,给他做过几身衣裳。   但她那时脸皮薄,也担心自己的手艺不够好,担心他不穿自己既尴尬又失望,于是给他做的都是中衣,反正穿在里头她也看不见,就当他穿了。   裴时语道:“王爷且等一等,这回是做外衫,妾身怕记错了。”   萧承渊抬头,突然很想告诉她,坦坦荡荡地看着她:“王妃记的不会错,每一套都很合身。”   一年四季,一季两身,三年二十四身,除了最后一年的冬天他不在王府没有收到她亲手做的中衣外,当时他当真是别扭得很,一边恨她是奸细,可她做的每一身他衣服都会穿。   在一旁帮忙的春晓云里雾里的,他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王妃什么时候给王爷做过衣服?王妃出阁前倒是常做女工,自嫁入王府后明明就没有拿过针线。   王妃说,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做衣裳。 第61章 梦到他了   萧承渊说这话时,女子秋水般的眸子就那样看着他,他不止一次认为,她这双眼最会说话,他分明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惊讶和难以置信。   不相信他那时明明对她不闻不问,偏偏只在无人知晓时穿她做的中衣么?   胸膛里又涌起了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他今日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一旦上来便难以平复,此时仍在继续往上涌,有些还堵在了喉咙里,使他的嗓音多了些艰涩。   “我都穿了。”他看着裴时语的眼睛,用只有她能听得懂的话说着。   裴时语在心底轻叹,他惯常能隐忍,没想到他竟会当着丫鬟与绣娘说这些,她重生后连针线都没有拿过,他却提起那几身衣裳。一旁二人好奇的目光都快掩饰不住,尤其是春晓,恨不得当场就发问,他就不怕被人看出他们是重生的么?   裴时语只好应和他:“妾身明白了。”赶紧走吧。   萧承渊突然醒悟过来,前世做了衣裳,却不曾告诉他很喜欢,他在自欺欺人不会对一个奸细另眼相待时,也绝了她的希望,她或许并未想过他真的会穿。   他知道该如何做了。   萧承渊离开后,裴时语很快指定了衣料和衣服的样式,萧承渊丢了个摊子给她,当着旁人,且如今他们在外头还有那样的名声,总不好不顾他的脸面,给他添置了几身衣裳。   只是报萧承渊的尺寸时,她那熟练的模样惊呆了春晓。   绣娘走后,裴时语照例午后小憩。见春晓在替她整理床铺时时不时瞧她一眼,还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裴时语脱了丝履登上拔步床,靠床头坐下:“说吧,有什么想问我的?”   春晓自小跟着裴时语,两人的情义与旁人不通,没有外人在,言谈间随意许多,春晓若有所指地望了眼屋子多出来的萧承渊的用品,抖开被子盖在裴时语身上,笑眯眯的:“王爷和王妃和好了?”   她能看得出来,王妃只是在外人面前维护与王爷之间的恩爱,私底下却不待见王爷,甚至与王爷分房而居。按理说刚成亲的新婚夫妻,王爷有心示好,为了往后的日子,王妃不该如此强硬地人往外头推,王妃的脾气好,定是王爷做了令主子无法忍受的事。   如今王妃终于允许王爷进正房,且她还对王爷的身形那样熟悉,说明他们二人私下的往来比她这个丫鬟看到的多得多,她怎会不由衷感到高兴。   裴时语苦笑,春晓是她的贴身丫鬟,她与萧承渊的相处瞒不过春晓。她不想节外生枝,前世那些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春晓同样不知,只以为她与萧承渊在闹别扭。   她可以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却不能不在意春晓的看法,是时候告诉春晓她的态度了。   裴时语斟酌了下,问了一个对春晓来说很突兀的问题:“若我将来离开上京,你可愿随我离开?“   “当然,”春晓想也不想就回答,但被裴时语话中的内容惊到,脸上的笑意被不解替代,“王妃要离开上京?”   裴时语对春晓答案毫不意外,心里暖暖的,微笑着同春晓摊牌,“我打算开春后离开上京。”   春晓下意识地问:“那王爷呢?”   裴时语说是和王爷商量好的,见春晓仍旧满脸难以置信,决心多告诉春晓一些:“王爷与我一样,是被迫接受这门亲事,他位高权重,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为了避免许多麻烦,我才与他扮作一对恩爱的夫妻,如今住在一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春晓恍然大悟,难怪王妃可以对王爷的示好视而不见,原来王爷有求于王妃,他们二人都在演戏。   也是,成婚当夜王府的怠慢一清二楚,可见王爷的态度。   是她这个旁观者看不清,还以为王爷后来对王妃好,是因为知道了王妃的好,原来那些在意都是在演戏。   春晓望着裴时语精致的面庞,有些担心她:“非得离开吗?当王妃不也是挺好的?”虽说王爷是在演戏,可据她看来,他或许早已戏假情真,许多夫妻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也不乏过得圆满的,日久生情不也是挺正常的。   “必须离开。”裴时语毫不犹豫,“王爷与我所求的不一样,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今日这话我只与你说一回,下回就不要再提王爷了,可明白了?”   春晓迟疑了下,点头。   她虽然觉得可惜,但王妃与成亲前很不一样,格外有主见,她当婢子的,听主子的便是。   “你出去吧。”裴时语撩起被头,侧身朝里闭眼躺下。   春晓替裴时语放下帐幔,轻手轻脚退出去。   帐幔隔出的的小小世界里,裴时语浓密的眼睫轻颤,前世的她若是知道萧承渊穿了她亲手做的衣裳,会更加执迷不悟吧。   这一觉裴时语睡得很不好,她梦到了与萧承渊刚成亲的那段时光。   那时他身体不好,也不让她近身,在听说她会按摩之后,会让小厮推着他来含章院里让她按摩。起初他很嫌弃她的手法,一会儿说这里不好一会儿说那里不好,但她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的腿都没有知觉的,她同一个病人计较什么。   后来,他嫌她说话声音太小,皱着眉头让她说清楚到底哪里不舒服,他叫元大夫给她开药治疗胃疾;他嫌屋子里太冷,让人源源不断送上好的炭过来,他在含章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离开得越来越晚。   这门亲事比她想得好很多,他一点也不像世人传的乖张狠戾,他只是语气凶巴巴的,看她时的目光却一点也不凶狠。   直到他突然犯病,她去看他,他们不让她进去,她等了他好几天,他好些了,却再也没有来过。   可有一夜她梦见他了,他在亲吻她。   梦那么真,他那样缠绵,她那时忍不住怀疑那或许是真的,也会偷偷地期盼他能再来,她一直在等他来,可他再也没有单独出现在她面前。   梦里的情绪太过浓烈,裴时语醒后仍有点恍惚,她抬手拭了拭眼角,拥着锦被怔怔地坐了会。   好些日子没有梦到从前了,许是今天萧承渊提到了从前的缘故。前世想不通的事如今再清楚不过,萧承渊那会突然犯病,是因为她胭脂里的缃莹花与他所服的解药相冲,他毒发了。   只是这梦里的梦令她的面颊发烫,竟然幻想他亲吻她,可见前世的她对萧承渊的执念实在太深,好在都已经过去。   春晓听见屋内的动静后进来,望着裴时语嫣红的面颊忍不住惊呼,“您怎么了?”   裴时语若无其事捂着脸,含糊着回答:“屋子里太热了。”   春晓迟疑着去屋里的铜制炭炉里瞧了瞧,和平常一样啊。   裴时语不想她纠结于这个话题,掀开被子起身,“什么时辰了?”   春晓答未时过半,裴时语催促春晓快些服侍她梳洗,她去行宫十来日,醉云楼的事一直都是严玄在打理,回来后让云绮去通知了严玄来见她。   裴时语梳洗完毕后不久,云绮告诉她严玄到了。   裴时语去了前院的花厅里见严玄,严玄十分有干劲的样子,一五一十汇报了醉云楼的修整情况,裴时语对他的利索有条理很满意,严玄提到了之前和裴时语商量出的人手情况。   “英娘的义女没有找到,她急得大病了一场,她目前的状态难以将心思放在后厨上,属下让先歇着,但叫了她那两个义子准备着,等开业后继续帮厨,何施的伤也好了,这几日在醉云楼里做工。   属下在珠宝街转了一圈,类比了下,联系了牙行另外找了四名伙计。英娘近期不能上工,未免影响开业,也找了擅于做青州菜的厨子,只是咱们找人找得匆忙,备选不多,只有一位合适的。   属下和牙行约定好了,等东家看了人后再行定夺。这位厨子有点特殊情况,他自己带了一位帮厨,东家若是用他,他那位帮厨也得一起用。”   厨子希望用顺手的帮厨,裴时语对这一点没有意见。听严玄的意思,他应该见过人了。裴时语问他:“你觉得人怎么样?”   严玄实话实说,“属下打听了他们二人的来历,是地道的青州人,厨子二十多岁,手艺不错,话也不多,他那帮厨十六七岁的样子,性子活泼些,这倒是两个利索人。”   裴时语再一次感慨,严玄虽说年岁不大,办事尽心而细致,不愧是萧承渊身边的人,她对严玄办事没什么不放心的,开口道:“你若觉得这两人可以,直接让他们试一个月,后续能做多久,看他们的表现。”   严玄惊讶于裴时语对他的信任与认可,回答时嗓音清脆:“属下听王妃的。”脸上不自觉挂上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这样一来,总用有一位厨子,三位帮厨加五名伙计,人手应该差不多了,这样一来只差一位掌柜。裴时语问到这个问题时,严玄以为裴时语心里已经有人选,但裴时语没有。   严玄顺势提出,王府里倒是有人能够胜任的人。   但裴时语觉得,既然这是自己的产业,虽说萧承渊的人肯定会很能干,但她并没有和萧承渊黏糊的打算,还是不要掺和在一起的为好,裴时语打算自己去牙行里物色掌柜。   这样一来,醉云楼的事也算是有了头绪,裴时语让严玄盯着新厨子递一份菜谱来,她自己打算抽空去牙行为醉云楼寻一位靠得住的掌柜。   严玄刚走,裴时语还未起身便听到丫鬟前来通报,信乐侯府的二姑娘求见。   听到房敏芬的名字,裴时语顿时想起为何看到萧承渊手里的碎布片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她第一次去醉云楼打探那日,遇见了在大街上被人尾随的房敏芬。   她好奇地朝房敏芬出现的巷子里看了一眼,看到个宝蓝色的衣角。 第62章 我明白的   裴时语连忙让人请了房敏芬进来,房敏芬此番登门还备了厚礼,裴时语大感意外。   却听房敏芬规规矩矩见了礼,诚挚地开口:“王妃才回上京,本不该匆忙来打扰,但王妃上回在珠宝街救我一命、且王妃还亲自去行宫关照姐姐,不当面道谢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只是时间不赶巧,明日我与母亲将陪姐姐离开上京,所以才匆匆前来,还请王妃原谅。”   裴时语说言重了,举手之劳不必挂怀,命春晓看茶的间隙,问房敏芬为何突然离京。   去行宫前夜,萧承渊担心她对同行的人一无所知,专门给她列了一份清单,并将她可能会遇上的人介绍了一回。因为裴玉琳前世嫁给了信乐侯世子,她多问了几句信乐侯府的事。   裴时语从萧承渊那里得知,信乐侯近年来在外地就职,家眷也一直在外地,几个月前,信乐侯夫人携了子女回上京,住在信乐侯府在上京的祖宅里。   裴时语直到在行宫里出事才知道,房敏芬的同胞姐姐竟是平乐伯世子妃,不过平乐伯府原先也不在上京,平乐伯也是不久前才结束外调,携了家小返回上京就任。   但裴时语现下却有疑惑,平乐伯府近两年是要待在上京,房敏芬的姐姐身为世子妃,她为何这般着急离开,她不是才小产么?   裴时语忘不了那个奄奄一息了无生意的女子,问起房敏芬的姐姐身体如何了。   房敏芬的唇角明显垮了下来,叹息道很不好,“姐姐小产之后一直很自责,她觉得对不住姐夫与平乐伯府,与姐夫和离了。”   裴时语如同听了个晴天霹雳,捧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用了些力,“平乐伯世子同意了?”房敏芬不是说平乐伯世子夫妻的感情很好,难道就因为再难有子嗣,就这样和离了?房敏柔小产还不到十日。   房敏芬无奈说是,“姐姐以性命相要挟,任何人都劝不住她,姐夫也没有办法。”   裴时语有些意外,听房敏芬对平乐伯世子的称呼,似乎对平乐伯府没有怨怼。   房敏芬其实难以平静。   母亲因为姐姐小产且和离的事整日郁郁的,姐姐被接回家中后也整日闷在房里,能与她说知心话的闺中姐妹都不在上京,这几日家中气氛实在压抑。   因为裴时语曾毫不迟疑救过她一命的缘故,莫名生了亲近,忍不住想倒一倒心中的苦闷,她看向裴时语,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我真想不通,姐姐明明和离后如同丢了半条命,姐夫也一直在等她回头,大家也都在劝慰她,姐姐非要和离且离开上京,难道子嗣真的那样重要,好好活着不更重要?”   这个问题裴时语也回答不上来,世间真正顺遂的人很少,总是各有各的难处。房敏芬尚未定亲,她或许不能理解房敏柔一直顶着巨大的子嗣压力,发生了这等事,旁人不知她是否还有别的所求,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意识到自己问这些其实不合时宜,房敏柔白皙的面庞上露出些不自在,开口说抱歉。   裴时语说无妨的,这位信乐伯府的姑娘能对她说起家中之事,说明她似乎并不只将自己当点头之交看待,裴时语安慰她:“说不定令姐离开上京也是好事,换个地方或许心情就开朗了。年底了,上京似乎太平,那日姑娘被人尾随,近日又听说了有妙龄女子失踪,万望姑娘与家人此行一路顺风。”   房敏芬惊讶:“竟然真的有女子失踪?”   裴时语一听,听她的意思,似乎还知道别的,试探着问:“那日我见房姑娘身后似乎跟着个宝蓝色衣衫的身影,姑娘对那人可有印象?”   房敏芬想起当日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她捧起手边小几上的茶盏,缓缓饮了一口:“看来我当日听到的是真的。”   房敏芬一五一十道来:“那日我与丫鬟从绣楼里出来,原本打算再逛一逛再回家,途径绣楼旁的巷口时,隐隐听见了女子的呼救声。”   说道这里,房敏芬面上露出些凝重的神色,“因祖父是武将,我幼时跟着学过几招,懂得些花拳绣腿。那日听到呼救后,我心想天子脚下不会坏到哪里,当时好奇便往巷子里走了几步看是否有人需要帮助。   不曾想半路突然蹿出个身着宝蓝色衣衫的男子,他不由分说将丫鬟打晕,意欲将我掳走,我于是往人多的地方逃,可他拦着出巷子的路,我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往里奔走,可他身手很好,像逗猫似的看我逃,我最终被他拖入个宅院。   所幸那人小瞧了我,我在他大意时将泥土撒在他眼里,借机逃到了主街上,后来被您所救。”   裴时语听得心惊,没想到那人竟然如此胆大,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   那日刺杀他与萧承渊的人也是个穿宝蓝色衣服的人,且那人身手不错,她忍不住将人联系到一起。同一时刻,裴时语又想到了一点,英娘的义女也是在离开绣楼后失踪的,是在房敏芬出事后一日,难道那个蓝衣人与专掳女子的团伙有关?   裴时语坐直身子,呼吸也不由自主紧了些:“姑娘可曾见到那人的面容?”   房敏芬点头:“那日出事后,哥哥按我描绘了画出了那人的画像,因为事关我的闺誉,一直只在暗中寻人,可等他找过去时,那间院子早已人走屋空。”   裴时语忍不住问:“令兄也会离开上京?”   房敏芬颔首,“哥哥先送我们回乡,然后再返回上京。”   裴时语恨不得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萧承渊,可他最近很忙,白天几乎不在家,沐长史也不在。送走房敏芬后,裴时语浑浑噩噩过了一下午,独自用了晚膳,萧承渊才披着夜色回来。   他才进屋,裴时语便迎了上去。   萧承渊惊讶于她的主动,但他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因他这个人主动,一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萧承渊屏退了春晓与云绮,解下大氅置于膝上,温声问她发生了何事。   他问这话时,面容平和语气沉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裴时语悬了一下午的心莫名安定,将房敏芬那日的所见一一说与他听。   萧承渊立即派了人去信乐侯府去取画像。   等人走了,裴时语忍不住问他:“王爷那里可有进展?”   进展……他这里许多事情都有进展,戎国人已经秘密潜入上京,试图与再度勾结魏国公陷害宁远军;青州那里目前也并非铁板一块,除了魏国公试图将宁远军据为己有外,皇上也秘密派了人潜入青州,大有看魏国公与宁远军相争的意思;皇上让他掌管御林军,却也提防着他,好在有了前世的记忆,这些他都有法子应对。   可她关心的并非这些,萧承渊轻启薄唇,“已经初步查清那伙刺客的身份,原先都是军中士兵,犯了奸.淫之罪后出逃,后来落草为寇,靠给人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营生,说起来,他们与容嫔的丈夫是旧识,容嫔的丈夫原先是御林军里一名八品校尉。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在御林军的眼皮子底下屡屡犯事后逃脱追责,与容嫔的丈夫从旁策应脱不开干系。目前能查出的是,那些失踪的女子不在城里,正在周边进一步搜查。”   有他关注此事,对那些女子而言是幸事。   他一直在为他为完成的事忙碌,也在认真对待她提的每一件事,裴时语突然好奇:“王爷……前世是怎么死的?”他行事那样周全,也足够隐忍,身边的能干的人也不少,她以为萧承渊无论如何会登上大位,只是不知道他是寿终正寝还是英年早逝。   萧承渊颇为意外,这是她第一次关注他前世的死因。顿时,狭长的凤眸里有暗光涌动,搁在大氅上的手虚握了下:“大局定下后,我于回京的途中被人截杀。”   裴时语惊呆,“你没有登上大位?”   萧承渊看着女子赏心悦目的眉眼,心情在这样的夜里突然很好,她似乎对他很有信心,她相信他能到达那个位置。   萧承渊轻轻摇头,她是他的妻,她若愿意了解,他自是很愿意让她知晓他的事。萧承渊不慌不忙道:“前世扳倒封家人后,找到了被封家人藏起来以图东山再起的四皇子,返回上京的途中遇到了刺客。”   “四皇子的人干的?”   萧承渊再度摇头说不是,“四皇子算是个有血性的,在得知魏国公与皇后为了他的权势勾结不惜勾结戎国人,他在羞愤之中自戕,封家人也一网打尽,他们没有能力再组织一场那样的暗杀。”   裴时语不解:“你若死了,大楚岂不是没了继承人?谁会做那种事?”裴时语突然想到,“难道是戎国人?”   萧承渊心中微讶,没想到她一下子就想到这个关键点,目光中不知觉带上了赞赏:“看起来是戎国人最有可能,那时父皇已是油尽灯枯,我若死了,皇祖父这一脉再无男丁,除非萧氏宗亲一致同意修改祖宗立下的规矩,另立新规将皇位传于公主,否则只能从宗族里再选继承人。在天大的利益当前,宗亲不会主动修改规矩,到时定然会有一番激烈的争执。   但这只是猜测,不能确定一定是戎国人。”   裴时语突然觉得,萧承渊要登上那个位置挺难的。   目前能看得到的对手只有四皇子一人,他们能想到这些,萧氏宗族里的人不可能不想到这些,若是真有人存了天大的胆子,打算在萧承渊与四皇子相争之后坐收渔翁之利,他要防的可是许多潜在暗处别有用心的人。   可他处在那样的位置,其实别无选择。   他不争,别人未必会相信,还别说一直心心念念要他性命的封家人,哪怕是为了自保,他也得去争。   身在群狼环伺的坏境里,难怪他那样多疑。   萧承渊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情,她在同情他?原本在胸膛里静静躺着的心急跳起来,萧承渊想起她之前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问题,暗吸了口气:“你怎么死的?”这理应是她很在意的点之一。   对上萧承渊灼灼的目光,裴时语心绪微动,她都说了不怪他了,不知他为何仍在执着于这个问题。   那日与他对峙时以为他是在明知故问,故而不屑于回答,相处下来她相信萧承渊的确不会取她性命,应当是有人自作主张或是改了他的命令,裴时语不介意为他解惑:“是庞炎,他奉你之名来取锦盒。”   萧承渊震惊,庞炎不仅出自宁远军,且还三番两次救他性命,他身死后怀疑过所有人,但庞炎仍是他最不愿去怀疑的人。   但此时不是他表达疑惑的时候,他应该明明白白告诉她:“我从未让庞炎去找你,我派去的是宁远军的副将程宁,他会带你暂时离开上京,先在青州落脚。”   潋滟的眸光闪了闪,裴时语定定看向萧承渊。   她清楚宁远军与青州于萧承渊的意义,那是他与人争的底气。   萧承渊直到重生后仍在怀疑她是奸细,说明他前世从未放下对她的怀疑,他既然怀疑着她,竟还会特意命人带她离开?还要送她去青州,为什么?   模糊而缥缈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再看了看萧承渊那张看上去颇有几分不自在的脸,裴时语觉得那个想法荒唐又滑稽。   云袖下的手有一点抖,脸上绽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我明白的,王爷没有害我性命,王爷其实不必说这些。”   说着转眼望向窗外,轻柔的嗓音听起来四平八稳的:“不早了,王爷早些安置吧。” 第63章 豁然开朗   萧承渊望向她,只留了一个背影,腰杆挺直,步履从容,仿佛方才他说的十分寻常,如同只是谈论了天气一般。还是忍不住唤了声她的名字,想要再多说几句。   裴时语只顿住脚步,回头望他一眼,公事公办地问他:“王爷还有事?”   见她如此,萧承渊虚握的拳头攥紧,略沉默了下,只说了声:“你好生歇息。”   裴时语微微颔首,头也不回离开。   进了内室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松开,倚着炕上的大引枕,微微仰着头,怔怔望着窗外的方向。   清辉洒入室内,银白的月光冷冷落入眼里,激得人眼眶泛酸。   原来前世的她于萧承渊而言,的确有几分特别,她并非彻头彻尾的一厢情愿。   那时的她啊,爹爹不疼后娘苛待,除了祖母与春晓,她从未感受过这世间对她的善意。无缘无故被人指定去冲喜时,满以为这辈子到头了,却发现传闻中的凶狠暴戾夫君是面硬心软,会暗暗关怀她。   她那样渴望被人关爱,他们又是那样的关系,她怎会不动心。   在后宅里等他那几年,连春晓都埋怨萧承渊对她不好。   她想辩驳,可他隐藏得那样好,他对她的好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时间久了,连她也恍惚了,仿佛从前点滴的好真的只是错觉,只是她在一厢情愿。然后守着那点念想,总以为他能再来。   如今终于真相大白,萧承渊对她好不仅仅是因为前世的愧疚,她并非一厢情愿,她终于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唯一的错处,是太过渴望得到他的关爱,好在她已经明白了,无论何时都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裴时语拭了拭眼角,唇角不自觉扬起,眼前虽雾蒙蒙的,胸中却生出豁然开朗之感。   她曾对萧承渊死心塌地过,也结结实实恨过他,现下她也更加理解了萧承渊的心境。   情窦初开时,他们遇见了彼此。她无法否认的是,她这一生,萧承渊于她而言永远与旁人不同;同样地,她也是萧承渊遇见的第一个女子,他的生命中也会有许多人,但她也会是特别的那个。   她好好爱过,尽她的能力对她好,也切切实实让他感受到,她没有遗憾。   而他没有,他从头到尾都是遮遮掩掩的,都不曾明明白白告诉她过。   如今她不再需要他的关爱,她更关心的是如何关爱自个,因她对他没有遗憾,所以可以毫无眷恋地离开。他却不能,连坦坦荡荡都不曾,他仍在执着地想要弥补前世的缺憾。   在这段纠葛里,她自由了。   裴时语恨不得立刻冲到萧承渊面前,去劝慰他一番,让他也早日脱身出来。   她并非圣人,但他的确是她曾真心实意爱慕过的夫君,他若早日有了新的奔头,便不会再来打扰她,她能更快更彻底地将这件事情撂下啊。   裴时语长舒一口气下了炕,唤了春晓进来伺候她梳洗。因心情愉悦,唇角不自觉带了笑,连春晓也看出了她心情很好,问她发生了什么趣事。   裴时语眉眼弯弯,柔软的嗓音比往日里多了几分雀跃:“想通了一件天大的事。”   等春晓问起时,她却眨了眨眼,看起来竟有几分调皮,“不好说,等时机合适再告诉你。”   春晓这回被裴时语脸上生动的表情惊住,她知道裴时语刚才和萧承渊待在一起,只以为他们二人说了什么,可她也答应过裴时语不再她面前提萧承渊,笑眯眯地点头:“那婢子等您的好消息。”   自重生以来,裴时语从来没有感觉到这般舒坦过,心情一放松,在床榻上没躺多久,便愉悦地陷入了梦乡。   所以萧承渊一进内室,便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声。   萧承渊移动轮椅来到床榻前,隔着帐幔,女子的睡眼宁静而柔和,他忍不住自嘲,他这一晚被方才那一番谈话弄得心神不宁的,她倒是睡得着。   萧承渊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翘起的唇角上,她还在笑,也不知她该不该说她心大。   萧承渊抬手,手指触到轻薄的帐幔后又停下,担心惊扰了睡梦中的人,静静看了她一会,转身进了净室。   第二天睁眼已是大亮,萧承渊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紧张。   她不希望他靠近的意愿很明显,所以他的计划是循序渐进,慢慢将自己融入到她的生活之中。首先是搬入含章院居住,这一点他昨日已达成目标;第二步,是让她习惯生活中有一个他,具体说来,就是先早出晚归,先不着急杵在她跟前,免得令她为难,然后根据她的反应,渐渐地离开得晚些,再回来得早些……   可他昨夜第一次与他同居于他们的婚房里,辗转至东方现白才睡着,一睁眼便已经大亮了,她定会不高兴了。   裴时语洗漱完从内室出来,迎面便对上萧承渊不自在的眼,她大大方方地同他打招呼:“王爷醒了?”   萧承渊小心翼翼地觑她的神色,却见她眉目温柔,精致的芙蓉面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的笑,用胳膊撑着身子起身,心上越发紧张,尽量平静地嗯了声。   裴时语抿唇,他竟会紧张成这样,一定是因为太过在意她的想法,不必令人如此的,裴时语放软了声音,诚挚地开口:“王爷自便,不必在意我,我去外头便是,可要再歇会?”   萧承渊心里七上八下的,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为何突然对他格外关怀。心砰砰直跳起来,难道她愿意接受他了?   “我不歇了。”萧承渊飞速开口,“今日不用上朝,但上午要去衙门一趟。”   “我叫人来伺候王爷梳洗。”   “不必。”萧承渊说着掀开被子,却发现衣裳搭在屏风上,他想如之前在澹月堂居住时扶着凳子去取衣裳,但如今行走的姿势实在不雅,他不希望裴时语见到他如今的模样。   裴时语见萧承渊突然停下来了,且视线在搭了衣服的屏风上瞟了几次,顿时心领神会,顺手替萧承渊去取衣衫。   萧承渊看着她在屋中行走的身影,周身暖融融的,激跳不止的心简直快涌到嗓子眼,喉头也不自觉滚动,他艰涩地开口,“王妃……”   裴时语恰好将衣衫放至他手边,嗓音温温柔柔的,“王爷慢慢穿,我先出去了。” 第64章 今夕何夕   萧承渊梳洗完来到外间,裴时语正背着她端坐于靠窗的炕床上,她正低着头,晨光斜斜透过窗棂落在身上,给她纤秾合度的身形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光是看着,心底便不由自主跟着柔软。   素手随意翻动着枯黄的书页,偶尔低低吩咐丫鬟几句日子便围绕着她鲜活起来。   正准备摆早膳的丫鬟先发现萧承渊给他请安,裴时语回身望过来,恬静的面容上带着微笑:“王爷过来用饭吧。”   满眼皆是柔柔的光,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身子还未行动,心已妥妥落在她的对面。   丫鬟有条不紊地摆好早食,两个人净了手落座,都不是热闹的性子,规规矩矩地用完这顿早膳。只不过各自怀了心思,举箸停箸之间,视线免不了的案几上方交汇。   等丫鬟撤了案几,谁都没有动,十分有默契地各自捧着一盏熟水,思量着该如何开口。还是萧承渊先忍不住,嗓音格外低醇,字字落入心底:“夜里歇得好不好?”   裴时语看着他眼底的幽光,心下一叹,蓦地想起前世刚开始给他按摩时,也会提着一颗心问:“王爷觉得如何?”   她经历过那样的时光,不希望他如此,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地。   前世的真相知道得越多,她越是觉得,前世受得那些罪,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要归于造化弄人,其实也不能全怪萧承渊,她遇事消极懦弱才是重要的原因,自己立不起来,受委屈便在所难免。   与萧承渊相比,她的确出于弱势的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弱小便天然占了道理,也不意味着她付出了感情他就必须得同等回应。都是受害者,谁又比谁幸运呢,若是一味计较那些,扯着过去的恩怨前行,岂不白白辜负了上苍让他们重活一回的美意。   所以,哪怕他诚惶诚恐的对象是她自己,她不需要那些,他实在不必如此。   她无意于通过与他纠缠报复他,若是再让他心存幻想,那便是她的不地道了。   裴时语放下瓷盏,如同面对一位老友般,温和从容地开口:“我昨夜睡得很好,只有一点疑惑,王爷扳倒封家人一事进展如何?”   奇怪,萧承渊笔锋似的浓眉轻抬了下。   她从前不会问他这些的,今日怎会突然提起,不过他也没有瞒着她的打算:“魏国公打算和戎国人密谋陷害宁远军,戎国人目前已经秘密潜入上京,青州那边也提前做了准备,只等拿到他们合谋的证据,便可揭发他们的罪行。”   舅舅被诬去世之后,魏国公奉命接管了宁远军,如今的主帅佟琛虽是魏国公的人,但舅舅一手建立的宁远军并不服他,暗中以舅舅之前的老将霍荣为尊。皇上对魏国公并不放心的同时,又担心宁远军脱离掌控,派了定国公之子秦守池在军中当了几年督军。   秦守池在定国公那个老狐狸的指点下明哲保身,两方都不得罪,于是宁远军中两派势力维持着诡异的平衡。   四皇子大了,皇上却一直没有立储的意思,魏国公不满他含糊其辞,于是铤而走险,试图借兵权逼一逼他。前世魏国公是得了好处的,虽不至于动摇宁远军的根基,但损了霍将军手下两位得力干将。   裴时语哦了声,亮晶晶的眸子地望着他:“也就是说,我可以提前收拾行囊了?”   萧承渊攥着瓷盏的手指蓦然收紧,冷峻的面庞上有几分慌乱,嗓音里带了几分冷冽:“你要离开?“   裴时语垂下眼眸,缓缓将温度适宜的紫苏熟水送至唇边,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薄薄的阴影。   他这样惊讶,看来没有打算让自己离开啊,原来所有的让步只是他以退为进的伎俩,他果然还如从前隐忍富有耐心。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再说人心易变,他如今所求的也未必是他将来想要的。   今日的熟水有点涩,裴时语浅浅饮了一口放下瓷盏,   再抬眸时,眸光又恢复了之前的清明,因饮了水了缘故,柔软的嗓音添了几分清爽:“之前和王爷说好的,等开春后离开上京,王爷的事若能提前结束,我自然也能尽早离开,私心以为越快越好。”   女子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认真地与他谈她的打算:“我仔细研究过了,离开上京后未必非要去青州,东南一带富庶祥和,那里的气候也很宜人,很适合老人家养身,我向往了许久。等青州安定下来,从东南回青州也方便,我想带祖母去哪里住一段时日。”   萧承渊却别开了视线,醇厚的声音如同瓷盏上破碎的热气一般,散了:“非得离开吗?”   裴时语毫不犹豫地点头。   萧承渊捏着瓷盏,不想再看她:“那祖母呢,祖母年纪大了,她能否接受?”   裴时语微笑:“祖母一向宠我,自然都听我的。”   “没有别的惦念了?”   裴时语对上他蓦地投过来的视线,他那么不舍,但也只能认真地回答他:“没有了,还望王爷成全。”   萧承渊再度移开目光,他成全她了,谁来成全他呢?   她这样反常,定然是明白了他的心迹,前世今生的。   还是不行吗?   是否因为他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告诉他过,萧承渊的喉结滚了滚,再开口时眸光分外热切:“裴时语你是不是不知道我……”   “我知道的,王爷,我都知道,”裴时语打断他的话,她不想听他亲口说,眼里噙着真诚的微笑,“我知道王爷想我留下,我也知道王爷会好好待我,只是与那些相比,我有更想要的,希望王爷能成全。”   所以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她想要的不再是他。   萧承渊眼底的光渐渐寂灭。   仔细想想,他好像的确没什么好的。   他个性沉闷,好不容易遇见个傻姑娘,却连如何讨她欢心都不会;虽身为皇子,除了府邸大一些,不缺钱银,手上有点权力,可他本身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她也跟着受牵连。若论才貌,她能写换算不缺教书先生,他连正常行走都不能。   他若是她,也要再三斟酌。   再说了,情爱并非人生的全部,他们不过是在不断取舍。   前世为了大业,他选择冷落她;如今她为了更想要的,舍下这样的他也无可厚非。   可惜他们没有晚相遇几年,可即便晚些相遇,说不定各自有另外的际遇。   见萧承渊迟迟不答,裴时语忍不住唤了声王爷。   萧承渊回神,胸膛里酸涩无比,眸光重新找到焦点,回应她:“我知道了。”   但裴时语的心仍旧悬着,他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既然决心离开,自然要有周全的方法。他同意了有同意的应对的方法,不同意也有不同意的做法,总之两世为人,总不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只不过相识一场,盼望能和和气气地散,不必弄得面红耳赤两败俱伤。   见女子仍殷殷地看着自己,萧承渊感觉心底的风霜又添了一层,真狠啊,非得逼他亲口做出承诺:“好,等封家人的事解决了我送你离开。”   她若是去意已决,将人强行留下又如何,害了人一世,总不能再害人一辈子。   难得重生,他们总得有一人能得偿所愿。   真心诚意道完谢后,裴时语移开视线,鼻尖也有些泛酸。   倒不是不舍,只是有些感慨,他若真要为难她,以他的权势自有许多方法,他对她算是很大度了,往后或许遇不上这样纵容他的人,但幸好她获得了不再为任何人牵绊的自由。   萧承渊要去衙门,裴时语也有她的事情要处理,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多言,裴时语转身欲离开。   “裴时语。”萧承渊突然出声,眼睛却不看她,木然盯着窗外。   裴时语顿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他没有说话,拿侧脸对这她,顿了一会才开口,仿佛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似的,嗓音听起来说不出的艰涩,“你过来些。”   裴时语心中不解,但还是走近了他,下一刻,却感觉身前多了一道身影。   他突然站起来,将她拉入怀里。   他们夫妻一场,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拥抱过她。   裴时语抬头,想问他做什么。   后脑勺上却多了一只手,他不让她抬头,也不说话,将她压入怀里。   鼻腔里满是他身上冷冽的气息,裴时语的唇动了动,嗓音卡在喉咙里。   他的手劲很大,他的肩膀很宽,他的怀抱也很暖,他落在颈间的呼吸也很急促,裴时语的手垂在身侧,她没有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萧承渊才终于再度开口,“裴时语。”   裴时语等眼底漫起的雾气下去了,嗯了声算是回应。   他说:“你按摩的手法很好,你做的衣裳既合身又柔软,你选的地方很适合晒太阳,你泡的茶很香……”   原来他都记得,裴时语轻启丹唇,暗自呼吸了几次,再度嗯了声。   所以王爷,盼你往后能遇见毫无顾忌为你做那些的人,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第65章 到她了吗   萧承渊从含章院离开后径直来到澹月堂,沐长史已在书房内等候。   见萧承渊寒着一张脸回来,沐长史忍不住泛起了嘀咕,王爷昨日自从决心搬去含章院,不还高高兴兴地,他还想向王爷道一声恭喜,这回怎么仿佛受到了打击似的。   萧承渊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沉声问他:“画像拿到了吗?”   沐长史呈上从信乐侯世子那里得来的画像:“已经按您的吩咐让云绮确认过,刺杀您与王妃那人虽然蒙脸,但眼睛几乎一样,九成是同一人。画像已经让人誊抄了多份,交给了暗中追查失踪女子一事的暗卫以及衙门,不日便会有结果。”   萧承渊拿着画像仔细端详了一阵,印象中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织云锦的去向查得如何?”   云绮从那人身上扯下的衣料名为织云锦,织云锦产在东南,因染色技法复杂所以产量不多,价格也昂贵,唯有富贵人家才能用得起,也并非所有的绸缎庄都有这种面料,先排查一番能有助于锁定那人的范围。   沐长史如实回答:“已交代了隆兴绸缎庄的掌柜暗中调查。”   萧承渊颔首,想起另外一件事:“姜风与庞炎到哪里了?”   姜风是他的内侍,自小伴在他身侧,三年前为护他性命失手杀了魏国公的侄儿。姜风被魏国公拉着索命,经他安排假死逃脱,这几年一直在暗中为他寻找神医的下落。   庞炎同样出自宁远军,五年前在他中毒之后受霍将军之命前来护他周全,中秋节他定下亲事后,为了加快速度寻找神医,他派了庞炎去协助姜风。   姜风与庞炎合力寻了一年多才找到沈神医,那之后由于姜风不便在上京露面直接去了青州,庞炎护送沈神医来上京,之后一直以贴身护卫的身份在他身边。   霍将军的忠心毋庸置疑,庞炎是霍将军指定的人,且这几年庞炎屡次助他脱险。前世他被人截杀,他甚至怀疑过身边的所有人,但庞炎是他最不愿怀疑的人之一。   可前世偏偏是庞炎自作主张夺了裴时语的性命,他必须知道理由。   沐长史的回答落入萧承渊耳里,“昨日姜风的信,他与庞炎已经分开行动,他已动身前往青州,以庞炎的脚程,不出五日便能抵达上京。”   萧承渊淡淡开口:“最近暗卫那边缺人手,等他回来后,让他去帮云叔的忙。”有暗卫盯着,或许能早些发现苗头。   沐长史惊讶:“庞炎不是一直跟着您的,他若去了云老大那里,那您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萧承渊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派了暗卫无时无刻跟着我?”   沐长史干笑,他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王爷喜静,不喜欢前呼后拥的,但没有人跟在他身侧,始终难以叫人放心。所以他让云老大派了暗卫守在含章院和澹月堂的外围,王爷若是出门,除了车夫与护卫外,也会有暗中暗中跟着。   今日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萧承渊还要去衙门,便不再耽搁。   另一边,裴时语等萧承渊离开后,静静坐了会后,收拾一番后也出了王府。   今日是十月十八,醉云楼重新开业的一应事宜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请到合适的掌柜便可以开门迎客。   她原先选了三个日子,最近的那个吉日是十月二十二,也是她没有经验,没有提前请好掌柜,但一店掌柜对生意的兴衰影响极大,与其勉勉强强请个人慌慌张张开业,不如从容些,先将人选好了,往后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近来不太平,不时能见到萧承渊麾下巡城的士兵。   裴时语听萧承渊说了如今的形势,戎国人秘密入京,且那个拐带女子的团伙还未抓捕,她不敢掉以轻心,带了云绮和严玄,不慌不忙前往牙行。   牙行那里严玄昨日提前打好招呼,裴时语一到,热情的牙郎便迎了出来,将他们一行三人引至内室,与按裴时语的要求筛选出来符合要求的掌柜见面。   这回她要见的有三人,出乎裴时语意料的,她对这三人都不太满意,才离开牙行准备上马车,迎面遇见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见到裴时语也很惊讶,但众目睽睽之下,裴时语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想让人知道醉云楼是她的产业,遂率先开口:“余叔怎会来此?”   来人正是余嬷嬷的儿子,余鑫的父亲余为,原先在成康坊的最大的酒楼当掌柜,听说那里的生意很是红火。   “王……”见裴时语冲自己使眼色,余为笑眯眯地改口,“回夫人的话,东家将余某原先做工的酒楼兑了出去,我来碰碰运气,看是否有店铺缺掌柜。”   裴时语心头一动。   余嬷嬷一家原本是祖母的心腹,因前些年黎氏有意与祖母抬杠,祖母手下的人也常常被打压,祖母不想牵累他人,便给余嬷嬷一家放了籍。   因余嬷嬷是祖母的心腹的缘故,裴时语对这家人还算熟悉,她不止一次听祖母说余嬷嬷的儿子儿媳如何忠诚能干,她之前未出阁时,对这一家人的印象都很好。   余嬷嬷的孙子余鑫之前做错了事,她为了惩罚余鑫,让余鑫独自徒步西行至千里之外的西城书院,生死不论且不能告诉家人内情。   她从祖母让春晓传给她的话中得知,这个年轻人果然有骨气,没有对家中长辈提及这是她对他的惩罚,而是找了个很好的借口,家人都以为他立志光宗耀祖故而西行求学,都在既忐忑又兴奋地等他学成归来。   裴时语试探着问:“余鑫可抵达西城书院了?”   余为先是惊讶了下裴时语竟然也知道此事,但他们家将此事当喜事看待,王妃从他母亲或老夫人那里得知此事也不足为奇,他微笑着回答:“他与我们约好,每日行六十里,每十日写一封家书,我五日前收到他的家书,信中提到此行十分顺利,以他的脚程,这会应该刚在西城书院安顿下来。”   这样倒是最好的结果。   余鑫虽然做错了事,是目的也在救人,看在余嬷嬷的份上与他认错态度还算诚恳,且还愿意心甘情愿补救的份上,裴时语乐得见到这样的局面。   离开牙行后,裴时语留了个心眼让严玄打听了下余为之前做工的那家酒楼的情况,他若能胜任,且五日后余鑫果然传来了好消息,她想请余为去醉云楼帮忙。   毕竟,醉云楼对祖母有着特殊的意义,她不求大富大贵,稳妥是第一位。祖母之前不敢请余为去她的产业下帮工,是怕引起黎氏的觊觎,如今她有着王妃的身份,且已不如前世好拿捏,黎氏不敢去骚扰。   若是请余为去醉云楼,冲着祖母,他也会尽心尽力。   同余为分开后,裴时语正欲登车,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裴时语转头,却见一身甲胄的秦守池领着士兵迎面走来。   裴时语前世对这位定国公世子没什么印象,隐隐约约见过一两面,上回随萧承渊去行宫,倒是见过他好几次,不过印象不是太深刻。   此时秦公子如传闻般温润有礼,微笑着同她打招呼,“王妃。”   裴时语知道他目前是御林军副统领,萧承渊的下属,也同他见了礼,“秦统领。”   秦守池打量了裴时语及陪着她的人,客气道:“近日上京不太平,王妃要去哪里,是否需要秦某派人护送一程。”   裴时语道不必了,但还是向秦守池道了谢,“多谢秦统领的好意。”   在她的印象中,秦守池多数与四皇子一起出现,而四皇子与萧承渊是对手。且据萧承渊说,秦芙灵这次返回上京后,与四皇子的关系会突飞猛进,她并没有恶心萧承渊的打算。   秦守迟没有被拒绝后的尴尬,大度地笑着:“如此,那王妃小心些。”   裴时语颔首离开。   今日的天气很好,出行的人也很多,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如织,裴时语心想既然出了门,干脆去醉云楼看看再回去,临时改变了主意,吩咐严玄去珠宝街。   结果才行了几步,马车的车轴发生咔嚓一声巨响,车身狠狠震动了下,严玄的反应也很快,迅速停好马车,他平稳地声音透过车门传入车厢:“王妃稍等,属下先去检查下。”   严玄神情严肃,望着断裂的车抽自言自语,不应该啊,出门前明明仔细检查过了的。严玄蹲下身子,目光离车轴整齐的断裂面很近,心急跳起来。不好!车轴被人动了手脚。   正欲回到马车上,却听到周围的人群传来惊呼:“马惊了!”人群中呼叫连连,乱成了一锅粥。   严玄抬头望去,原本乖巧在原地打响鼻的马突然像是受惊了般疯跑起来,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一时间里哭喊声惊叫声不断,他提着气施展轻功追上去,奈何总有受惊的人慌慌张张地撞向他,阻挡他的步伐。   马车内,云绮一只手死死扯住车座,一只手紧紧抓住裴时语,拧着眉心:“王妃别怕。”   裴时语感觉整个人都要被颠散了,心底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这是到她了吗? 第66章 这是哪里?   车轴断裂,马车严重失衡,可马匹仍疯跑,车内的两人被撞得东倒西歪,裴时语感觉天旋地转,眼见马上要狠狠撞上车厢,裴时语来不及惊呼,手中传来一阵大力,紧接着眼前一花,她被云绮拉着出了车厢。   不幸的是,路上尽是慌乱的行人,她们还来不及站稳,便被混乱的人群冲散。   裴时语试着去够云绮,但她身单力薄,不由自主地被人推挤着往前走,严玄不知道去了哪里,云绮正被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团团围住,裴时语后背冷汗涔涔,突然想起回京那日的遭遇,她被人针对了。   云绮仍在满目焦急朝她这边张望,裴时语感觉后腰上被抵上了一个尖利之物,她骇然看向身旁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那人冷若冰霜:“不想死就别出声,否则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此事果然不简单,裴时语朝云绮的方向看了一眼,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云绮正被那四人缠着脱不开身,她若执意冲向云绮那里,能不能活得到达云绮那里还未可知,且云绮得分心关注她的行踪。裴时语紧攥着拳头,哆哆嗦嗦地出声:“你要带我去哪里?”   “别废话,往前走。”   见那人让她朝来时的方向走,裴时语这时反倒平静了许多。   她方才才和秦守池率领的那一小队御林军照过面,秦守池他们应该没有走远,这边动静这样大,他们不难发现这边的骚乱。且严玄在她与云绮的后方,她沿着这个方向走,说不定能与严玄遇上,总之无论是碰到御林军还是严玄,获救的希望会大很多。   裴时语放慢了步子。   那人似乎看清了裴时语意图,在她耳边恶狠狠地威胁她:“走快些。”   裴时语心中一喜,看来她那个思路是对的,不管如何先拖一拖时间,为难地看向那人,娇娇弱弱地:“可我已经尽力了。”   走了没几步,裴时语突然感觉身侧那人停了下来,裴时语踮起脚尖朝前方望去,迎面出现了一小队整齐有序的御林军,秦守池他们果然没有走远。   裴时语悬着的心终于恢复了跳动。   有军士站在高处,扯着嗓子安抚人群,“都停在原地,不要慌!”那浑厚的嗓音在裴时语听来仿若天籁。   普通民众对身披甲胄的军士有着天然的敬畏,他们提着按着刀鞘出现,人群中的骚乱果然减少了许多。裴时语惊喜的发现,后腰上的那个尖利之物不见了,扭头一看,身侧的那个陌生丫鬟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摇摇欲坠的云绮。   “你怎么了?”裴时语惊呼着扶住云绮。   “无妨。”云绮的身子晃了下,她沉着脸晃了晃脑袋,手上多出一把巴掌大的匕首,面不改色将匕首扎入她自己的腿上。   裴时语被云绮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疾呼起来:“你在干什么?”   云绮的眼睛蓦然睁大,定定看着裴时语,“他们给我用了迷药,解药被抢走了,王妃放心,我有分寸。”   裴时语这时候才发现,云绮的胳膊上昨日受伤的地方晕染了大片血迹,应该是方才与那些人争斗时伤口又裂开了,云绮靠着给她自己制造新的伤口来保持警醒。   裴时语感觉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源源不断涌入身体里,策划这一切的人显然预谋已久,对方似乎对她很了解,知道她身旁有两个高手,有针对性地将她与他们分开。   她不敢想象御林军没有出现的后果。   这时人群已完全被御林军安抚下来,大街上隐隐恢复了有序的模样,裴时语紧紧扶住云绮,马路上有马车上散落的车轮与部件,仍旧没有严玄的身影,裴时语低声道:“我们走。”她此时虽然看起来平静,颤抖的手意味着她并未完全从这场意外中平复。   许是她们二人在人群中太过大眼,裴时语发现眼前多了一道身影,又是秦守池。   他显然也没有料到能在这里见到裴时语,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他很快恢复平静:“发生了何事?王妃可见到歹人的面容?”   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且裴时语总觉得秦守池理应是四皇子一伙的,不太想将她这边发生的具体事情与秦守池说,只含糊着说不清楚。   至于歹人的面容,她是真的说不上来,那名丫鬟的打扮太过普通,融入人群后实在难以分辨,她看向云绮,云绮同样摇头,那些人既然处心积虑制造了这一场骚乱,怎么会留下显眼的特征。   秦守池开口:“王妃是否需要在下派人通知王爷?”   裴时语的心绪微动,他如今在衙门里,通知他有什么用,如今最好的办法是先回王府。但此地离王府还有一段距离,且会经历一段人相对较少的地方,万一那些人潜藏在暗处再度出手。严玄不在,云绮又是这副模样,还是通知萧承渊一声稳妥些,她可不想被人掳走。   裴时语颔首,谢了秦守池,问他:“请问附近最近的医馆在哪里?”云绮的伤势需要包扎,也需要解开迷药,等云绮恢复了,她的安全也能多一重保障。   秦守池想了想,道:“王妃稍等,秦某与兄弟们愿意护送王妃前往。”说罢,他给领来的御林军吩咐了几句,秦守池自己点了四名御林军在原地等候,等就近租赁的马车到后,五人亲自护送裴时语与云绮前往医馆。   等上了马车,裴时语望向脸色苍白但死命保持清醒的云绮:“现下应该安全了,你要不要先歇会?”她想过了,如今的形势之下,安国公府或许已经倒向了四皇子一方。但秦守池是萧承渊的下属,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至于出事。   云绮又给自己扎了一刀,并顺手用血迹在马车上做了个记号,她言简意赅:“不能歇息。”   裴时语留意到,云绮上车前趁秦守池他们不注意也偷偷在地上留下了记号,估计是以防万一,吃惊的同时不免又有许多感动,也打起了精神不敢掉以轻心。   马车行了一阵,裴时语猛地打了个激灵,四周似乎越来越安静。她挑开车帘,发现身在一处巷子里,他们果然离开了主干道。   随行在马车一旁的秦守池发现了裴时语,好奇地问:“王妃怎么了?”   裴时语按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故作镇定开口:“为何不走主路?”   秦守池的眉头抬了抬,似是很惊讶他会这样问,耐心解释:“在下见王妃的婢女伤势严重,故而让车夫抄了条近道。”   裴时语几次抄近道都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如今对近道二字甚是排斥,且这里巷道交错,万一那些人去而复返呢?   裴时语看了眼云绮,见云绮冲她点头,轻启丹唇:“倒也没有那样着急,还是回主路上去吧。”   秦守池回答地干脆。   他刚吩咐完车夫,车厢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裴时语再度掀开车帘衣角,看见巷子一侧的屋顶上站了十余个蒙面人。   秦守池出声呵斥来人:“尔等何人?竟敢阻拦御林军的去路?”   无人应答,紧接着听到几声闷哼,裴时语心下一叹,完了,她与云绮对视一眼,按住欲起身的云绮,冲她摇了摇头。裴时语默默从发间拔下一根金钗握在手里,云绮手中默默将匕首收入袖中,就势阖眼倒下。   这些人赶在御林军的手上抢人,且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们,想来是有备而来,她手无缚鸡之力,而云绮受了伤且中了迷药,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群人手里脱身。   只能期待王府的暗卫早日发现云绮留下的标记。   一名蒙面男子隔了车窗冷冷看向裴时语,“王妃跟我们走一趟。”   自接受了事实,裴时语的心里反而无比宁静,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之前在大街上看到的那名丫鬟上了马车,丫鬟握着匕首朝云绮看去。   裴时语从云袖中掏出发簪抵住喉咙,厉声呵斥道:“你若伤她性命!我立即自戕。”她看出来了,这伙人要的是活人,她们若是要她的命,早在大街上就可以动手,不必大费周折,又是威胁又是去而复返。   云绮说了,她专门用来解迷药的解药虽被人毁了,但她留有别的解药,虽然药效有限,但等这最难熬的一个时辰过去,她会清醒很多。   只要云绮恢复,情况会好很多。   丫鬟冷冷看她一眼,掏出一块帕子在云绮的口鼻上捂了一阵。   裴时语这回放心了,不得不感慨云绮有先见之明,在倒下之前在鼻孔里塞了东西,与此同时,云绮握在匕首上的手再度攥紧。   见丫鬟朝自己看来,裴时语故作惊慌:“你要干什么?”话刚落音,鼻间涌入一股淡淡的香气。裴时语顿时感觉眼皮发沉。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心想云绮说的果然不错,那伙人既然要抓人,肯定不会让她们知道目的地如何走,应该会将她们打晕或者迷晕。云绮之前中迷药是被人突然袭击,这回她有所防备不会再中招。   幸好她今日出门带的是云绮。   裴时语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正和衣躺在一间通铺上。裴时语惊得从榻上坐起,飞速打量周围的一切,待看到在一旁气定神闲的云绮,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云绮正包扎伤口,听到动静望向裴时语。   裴时语迫不及待问她:“这是哪里?”   “某个富户的别院,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别院,”云绮坦言,“我虽然没有中迷药,但那伙人看得很严,我不敢轻举妄动,大概估计了下时间,马车行驶了约半个多时辰。”   屋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底,屋中只有她们二人,裴时语好奇:“咱们如何到达这间屋子的?”   云绮道:“马车抵达别院后,那伙人派了别院里的丫环和仆妇将王妃与属下扶入后院,我趁她们不备将您抢过来,就近抢了间屋子,这里应该是丫鬟歇息的后罩房。”   裴时语了然,难怪这屋子又小又暗,唯一的窗户还开得很高。   裴时语指着窗户问云绮:“从这里能看到什么?”   云绮摇头:“只能看见不远处有座山。”   “什么样的山?”   云绮想了想,找了个还算贴切的词:“很绿。”   绿色的山?裴时语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杭城?”   距离上京半个时辰的城有好几个,但因为玉山有丰沛的温泉的缘故,这个季节的玉山比周边的山苍翠许多。玉山上有行宫,能在玉山附近有别院的,必定不是普通人家,所以是谁将她掳到了这里? 第67章 直觉不对   正疑惑间,云绮突然神色一变,低声道:“有人过来了。”   裴时语凝神静听,果然有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脚步声传入屋内。   云绮用牙齿咬着缠在胳膊上的布条的一端,给裴时语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拦在她的身前。   外头有女子的声音,裴时语听出来了,是那个丫鬟的声音,她说:“请王妃随我们走一趟吧。”   裴时语从云绮身后探出头,拔高了声音:“你们是谁?”其实她感觉问了也是白问,人家既然将她们大费周章弄来,肯定不会傻到自爆身份。   裴时语再问她:“你们要将我带到哪里?”   对面沉默了下,开口道:“那就得罪了。”   紧接着,屋外又响起了走动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疑惑的情绪。突然,云绮的鼻翼动了动,她一手捂住口鼻,并用另一只手捂住裴时语的口鼻,示意裴时语后退。   裴时语顺着云绮的视线的方向,却见有人通过窗户源源不断扔着燃着薄烟的婴儿拳头大小的弹丸扔入屋内,云绮面若寒霜:“是迷烟。”   裴时语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帮人还真是不死心啊,吓得赶紧捂住口鼻。   云绮见裴时语还算镇静,转而专心应对从外头扔进来的弹丸,可外头显然是在故意逗弄她们,云绮应接不暇。   虽然虽然捂住了口鼻,但她也不可能完全不呼吸,云绮已经尽力,但那些薄烟仍然不可避免弥漫在空气中,她也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些许,很快便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裴时语打起精神上前,扯住云绮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我跟她们走,你设法脱身。”   她想过了,那些人若是要取她性命她早死许多回了,肯定不会伤及她的性命。但若是这样耗下去,她与云绮都会被迷晕在这间屋子里,到时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但云绮若是能带她走肯定早带她走了,不如先让云绮脱身,只要能拖到暗卫他们过来,有云绮在外头策应,才有机会逃脱。   云绮当了许多年暗卫,从未有过这样无力的时候,但她也知道裴时语说的是最好的办法。但王妃是个弱女子,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掩护自己离开,她无法过自己的良心这一关。   裴时语觉得眼皮越发沉了,再度开口:“没时间了,我等你救我。”   云绮定定看着她,后槽牙咬得生疼:“好!”   裴时语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尽量提高了声音:“别扔了,我随你们走。”说着冲云绮点头,拔开门栓倚在门边。   外头的人因为云绮有过抢人的经历,没有第一时间进来,而是在门口结结实实站了一圈护卫。裴时语虚弱地倚在窗口,笑道:“怎么,还不走么?”   外头的人没见到云绮,心里不踏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看向领头的那个丫鬟。裴时语不动声色用手在背后给云绮比了个手势。   众人眼前一花,一个浅碧色的身影如鬼魅般从眼前掠过。   “追!”丫鬟大惊失色,下令的同时扣住裴时语,朝云绮离开的方向扬声道:“你家主子在我手上,还不速速就擒!”   裴时语勾唇轻笑了下,“应该是识相的话赶紧放了我吧。”   丫鬟的脸色很难看,蒙上裴时语的双眼。   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裴时语的眩晕之感减轻了许多,但因为吸入了迷烟的缘故,脚下仍软绵绵的,被丫鬟架着行了一百二十三步,再登了五级台阶,被丫鬟拔掉发簪,搜罗了一遍身上是否还有尖利之物,而后推入一间屋子。   丫鬟没有跟着进来,裴时语进屋后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她所在的是一间寝室,屋内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宽阔的床榻,屋内乍然看上去精巧雅致,但等看清屋内的陈设,裴时语惊得面红耳赤,这些东西她在出阁前夜黎氏丢给她的图册上见过。   墙上挂的全是栩栩如生的避火图,屋内用来装饰点缀的,皆是避火图中出现过的各种用具。   冷汗瞬间浸透了裴时语的后背,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跃出,暗自祈祷云绮和萧承渊的人快来。   裴时语转身欲逃,只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下一刻,一个身着宝蓝色衣衫的男子拦住她的去路,似笑非笑地开口:“王妃打算去哪里?”   裴时语心惊,果真是那日行刺她与萧承渊的人,再想到房敏芬的遭遇,她攥在云袖下的手忍不住发抖。裴时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厉声呵斥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王妃,就该知道王爷的人很快就能到达,还不放了我?”   斥责的同时,她的脑中飞转。   这人说话时用的是上京的口音,她从未见过这人,从这人的行事手段来看,他盯着她许久了。   那人不慌不忙顿了瞬,似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笑道:“来了正好,正好让他看清他的女人如何在我身下承.欢。”   说话的同时,那人如同打量猎物一般打量裴时语,他伸手去挑她的下巴,被裴时语避开了。   他无所谓,暧.昧地笑着:“都说齐王妃拥有倾城之姿,今日总算能近亲自赏玩一番。”说着顿了下,“萧承渊那样的身体,他不能好好疼惜你吧。”   裴时语闻言通体生寒,她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人,这人明知她的身份却敢这般无法无天,显然他要挑衅的是萧承渊,可萧承渊从来没有说过他有这样一位敌人在!   不对,应该是萧承渊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说明他前世并没有和这人交过手,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那人越逼越近,裴时语避开那人欲搭在她肩头上的手,紧张得咽了咽,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云淡风轻道:“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和王妃共度欢.愉啊……”   裴时语咬牙道:“你就不怕被人发现么?”   “你想说你那个丫鬟,”蓝衣人嗤笑了下,“她逃不出这里。”顿了下,笑道:“我倒是有个建议,不如王妃好好配合我,你我欢乐一场,此事你知我知,完事后我送你回去,咱们不与别人说。”   裴时语气得两颊通红:“你无耻!”   “美人发脾气都这样好看,”那人端详着裴时语的面庞,笑了会,换了副认真的神色,似是在为裴时语考虑,“那怎么办呢,难道王妃想亲口告诉王爷你被我奸.污了,你认不出我,说了此事你也只会被他厌弃,此事宣扬出去对你有何好处?”   裴时语不知云绮为何还没有找来,但此人俨然将她当成了囊中之物,只能靠自己尽量拖延时间。   见裴时语不说话了,那人敛起笑容:“王妃快些吧,我的耐心有限。”   裴时语很想镇定一些,奈何身子不受控制,她心一横,艰难道:“既然今日落在你手里,我……但我有一个条件。”   “哦?”那人好奇裴时语这么快就想通了。   裴时语哆哆嗦嗦地开口:“我要先沐浴。”   “想拖延时间?”那人看穿了裴时语的意图,“别指望你那个丫鬟能来救你,虽然我很希望你能配合,但这回听我的,想沐浴我下回陪你。”他顿了下,不怀好意地看着裴时语,那直勾勾的眼神令人胆寒,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更想看你哭着挣扎。”   说着一把扛起裴时语扔到床上,撑在她上方,低哑了声音,暧.昧道:“王妃今日好香。”   裴时语的脑中响起了一个闷雷,她在行宫里时听过类似的话,他很可能是与容嫔偷欢的人。裴时语想起临分别前云绮在她耳边低声说的自卫之法,心一狠,狠狠朝那人的腿间踢去。   可那人似乎早有防备,下一刻捉住了裴时语的脚腕,笑道:“原来王妃喜欢这样玩。”   裴时语脑中仍在快速转动,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正当她以为在劫难逃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   那人不满地回身呵斥,“什么事?”   门外人的声音很焦急:“公子,有人追来了。”   那夜容嫔也唤那人公子。   “到哪里了?”   “马上要找到别院了?”   “怎么找到的?”那人恨恨地看了裴时语一眼,显然也想到这会不是谈此事的时候,裴时语感觉颈间传来一阵顿痛,下一刻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裴时语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伴在她身侧的,俨然是一直未出现的云绮。云绮的身上又多了几道伤,看起来比分开时狼狈。   见云绮看上去并不紧张,裴时语的放心了许多,问她:“怎么回事?”   云绮这回也放下心来:“属下逃出去后给先给暗卫发了信号,但因为一直被那几个人盯着,迟迟未能脱身,属下发出信号后不久,远处也有人发了信号,但并非王府暗卫的回应,应该是给那帮人盯梢的人发的。有人告诉属下去后院的院墙外找王妃,属下去了,果然在一处院墙外找到了王妃,不多久后,属下听到了车马交加的声音,于是顺着声音背了王妃去向人求助,结果遇见了前来寻找王妃的秦统领。”   秦守池?裴时语惊讶,竟然是他救了她们?他那会不是被蒙面人击倒了吗,他怎么找过来的?   “方才那座别院是谁家的?”   “听秦统领说,是魏国公府上的。”   裴时语感觉不太对劲。 第68章 可信赖的   马车行驶了没多久,裴时语他们遇到了前来寻她的萧承渊,也是奇怪,光是看到他在那里,心就无比安定。   萧承渊与秦守池寒暄时,裴时语没有露面,端坐在马车里。   等秦守池带着人离开,萧承渊来请裴时语与他同乘王府的马车,理由是王府的马车暖和些。   裴时语今日吓坏了,披风被人扯下落在了别院里,被冷汗浸透的里衣未干,租来的马车上没有暖炉,的确感觉凉飕飕的,她上了萧承渊的马车。   萧承渊很是愧疚,“又令你担惊受怕了。”   裴时语暗自感慨,的确又是被他牵连了,但这也并非他所愿,事已至此,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遂转移了话题:“我感觉那人正是与容嫔倘偷欢之人。”   萧承渊惊讶:“何以见得。”   裴时语虽然觉得难以启齿,但事关重大,还是如实将她的怀疑和萧承渊说了。   闻言,裴时语感觉车内的温度似乎降了许多,但她也能理解,不管如何她仍是他名义上的王妃,此事事关男人的尊严。裴时语又道:“听秦统领说,这间别院是魏国公府上的。”   才说完,突然想通她觉得怪异的地方:“上回行宫之行,魏国公府的人没有伴驾,那蓝衣男子却俨然别院里的主人,既是魏国公府上的人,怎能避开王爷的视线偷偷潜入行宫?”   萧承渊原本对那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见裴时语抱着双臂,他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这些你不必操心,我会让人去查,等有结果了告诉你,你先歇歇。”   有他去操心,她自然没什么意见。   裴时语觉得这样不太好,两人都说得清清楚楚了,最好不要再有过近的接触。她说不用了,往后缩了缩。   萧承渊的动作顿了下,继续之前的动作,他并不看她的眼,认真替她系系带:“只要你还在王府,我便有责任照顾你,此前种种祸端皆由我而起,是我对不住你。”   裴时语于是没再拒绝,她的确感觉到冷。   他们二人那日已经说开,他一向冷静理智且说话算话,的确没有一遍遍划清界限的需要,反倒显得她过于在意。她并不需要他那份愧疚,但倘若能让他觉得安心些,便随他吧。   刚才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不仅错过了午食,还到了午睡的时刻。她这会除了不再冷以外,简直又饿又困,为了驱散饥饿之感,裴时语索性闭目养神起来,却不曾想到底是因为精神放松,还是迷药的不良反应,这回竟然真的倚在车壁上睡着了。   望着她那恬静的脸,萧承渊幽深的眸底浮出既愧疚又心疼的眼神。他身为夫君的,没能带给她安稳,反而让她遭遇那样的连累羞辱,也不怪她想离开。   车内安安静静的,马车滚滚向前。   王府的马车虽制作精良,但仍会有些轻微的颠簸,见她小巧的头颅一点一点的,萧承渊离她近了些,将身子放矮了,将她的头轻轻拨靠在他的肩头。   心底却难免有些酸涩,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了。   裴时语再度睁眼时,热闹的人声潮水般涌入耳里,她头一次觉得外头的烟火气令人欣喜。马车行驶在大街上,说明离王府不远了。   裴时语支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竟然靠在他肩头。好奇打量他一眼,他竟然也在闭目养神,如此倒免去了她的尴尬。   最好再做点什么才好。   眼波一转,素手轻挑起车窗上的一角挂帘,裴时语看向车外,冷风扑面而来,车内的暖与车外的冷两相调和,有种奇异的舒爽之感。   风轻轻一吹,大氅的毛领柔柔地贴上下颌与脖颈上,很是舒服,裴时语突然想起,这是萧承渊的大氅,不会冻着他吧。   咔嗒一下放下挂帘,回头却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裴时语有些尴尬,“王爷醒了。”不会是冻醒的吧。   萧承渊其实并没有睡着,怕她觉得不自在才故意在她睁眼时闭眼,低低嗯了声,从暖炉的盖子上方取来一包栗子递给裴时语:“先垫一垫。”   裴时语还真有点饿了,也不再去问他什么时候买的,专心对付这一颗颗滚圆饱满的栗子。   她剥栗子的动作认真,效果却不怎么好,萧承渊甚至觉得她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纤细的指节的按得泛白,栗子壳上的小口子却一动不动。   一直默默留意着她的萧承渊调开视线,从温热的油纸袋子取出一把栗子,拇指轻轻按了几下,昏黄色的栗子肉便安安静静躺在了右手掌心里,他将手掌移至裴时语的眼下。   裴时语眼前一亮,定是她太饿了,平日里不会这样没有力气的。   “不吃就凉了。”他说。   既然如此,裴时语真心实意道了谢,眉眼弯弯地,从萧承渊的掌心里拈起一个个看起来很合她口味的栗子肉,心满意足地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萧承渊不自觉地虚握了下右手手掌,犹记得她拿栗子时指尖会碰到他的手心时的奇异触感,她吃得很斯文秀气,但腮帮子还是会微微鼓起一些,萧承渊忍不住去想象,轻轻戳一下,定会软绵地回弹。   但人都要离开了,还想这些作甚,她身为女子能将视野放得宽阔长远,他也得学着放下才是,从此山高海阔,盼她事事如愿。   裴时语见萧承渊剥的栗子都进了自己的嘴里,在拿栗子的间隙,劝他:“王爷你也吃,很甜的。”   萧承渊拗不过她真诚的目光,拿起一颗放至嘴里,是很甜,但也很涩。   一回到王府,萧承渊被小厮告知沐长史已在书房里等候,将裴时语送到含章院后转身回了澹月堂。   春晓在含章院里等了许久,想着裴时语并没有说过要在外头吃午饭,却在这时才回来,原本就有些担心,而她心中神人一般的云绮身上血迹斑斑的,吓得腿都软了。   裴时语在马车上颠了这么久,她现下巴不得好好瘫在床上,没有心思和春晓解释,只安慰她现在没事了,又吩咐了小丫鬟去请元大夫来给云绮治伤。   但想到与那人接触过,裴时语感觉一阵阵恶寒,命春晓准备热水,她要沐浴。   春晓忙不迭应下了,指定了丫鬟去准备洗漱用具。   厨房里的一直有人,丫鬟很快抬了热水过来,春晓本就觉得裴时语大白天的沐浴有些奇怪,见她大氅下的衣裙有些凌乱,披风不见了,且披着王爷的大氅,春晓的心砰砰直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会吧……   春晓的疑问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可王妃不让她提王爷,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她事无巨细地伺候裴时语梳洗,身上倒是没有痕迹,暗暗下定决心稍后去问云绮。   另一边,织云锦的去向已经有了结果,萧承渊看着沐长史让隆兴绸缎庄的呈上来的清单,冷峻的面庞上结了一层寒霜,提起笔在清单上勾出一个名字,“仔细调查此人的全部信息。”   沐长史应了,想起另外一件事:“刚刚接到线报,魏国公父子刚刚出城了。”   “戎国人呢?”   “没有动静,全员待在珠宝街的客栈里。”   萧承渊直觉不对劲。   容嫔出事后,皇上受了惊吓,认定有人害他,加上到了年底,不光勒令御林军对皇城严加防卫,也要求他们对整个上京也加强巡查。   从打探得来的消息来看,戎国人虽然与魏国公是合作关系,但两方也在博弈。大概有利益还未谈拢,戎国人想与魏国公见面,但魏国公行事谨慎,在如今的局面下,一直不同意与戎国人见面。   魏国公这回要出城,戎国人一定会暗中跟进,他们若是不动,实在过于异常。   还有,照目前已有的线索,在行宫里与容嫔偷欢的,在上京的途中刺杀他们二人的,以及掳走裴时语的是同一人。那人能觊觎皇帝的妃子与王爷的女人,且还在上京生活,萧承渊想象不不出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他后来想过,据那日遇刺的情况来看,那人宁可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冲他射上一箭,说明那人想要他的命。   他若死了,封家人获益最大,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若出事,封家人也容易被人怀疑,所以皇后想要他的命还得大费周章下毒提前想好说法,封家人这会应该没有想要他的命。   既然如此,是谁想要他的命,谁又不在意封家人所要的名声?   这就又回到了前世同样的问题。   若那人实际上是戎国人或者在替戎国人办事呢?又或者说魏国公此行就是去见戎国人的呢?   萧承渊叫来暗卫,吩咐他们去戎国人落脚的客栈去查探,那里是不是障眼法,一查便知。   因为今日之事,方才并非所有的暗卫都随他们一起回到上京,有人留在杭城继续调查魏国公府的别院。根据前世的经验,魏国公与戎国人会在此次会面留下来往的书信,他前世就是拿到了魏国公与戎国人来往的书信,魏国公通敌诬陷忠臣的事一出,封家人颜面扫地。   但他总觉得这回未必太过顺利。   那觊觎裴时语的人与戎国人同魏国公之间的合作是否有关系?   萧承渊感觉背后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前世他并未意识到,这回这只手似乎提前开始行动了。   在等待客栈那边与杭城的消息的时候,萧承渊想了想,放弃了回含章院的想法,回去又如何,徒给人增添不自在而已,他若不回她会更高兴吧。   萧承渊直到断黑才接到杭城那边的新消息,来传递消息的沐长史很兴奋:“王爷猜得不错,魏国公今日出城果然是去见戎国人,但他很狡猾,没有去戎国人所在的地方去找他们,而是与戎国人约了杭城隔壁的县城,双方在县城见了面,暗卫将信截了过来。”   沐长史掏出两封信放至萧承渊的面前:“这封是戎国丞相写给魏国公的信,这封是魏国公的回信。”萧承渊光看信封就知道拿到的东西没错,等霍将军那里根据他的提示找到的证据一到,这些东西就足以令封家人吃不了兜着走。   萧承渊问沐长史:“戎国人躲在哪里?”   前去客栈查探的人先返回答案,客栈里的人并非戎国人,而是经人假扮的上京人,真正的戎国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溜出了上京。   “在魏国公府的别院,”沐长史一五一十解释:“据来不及自.杀的戎国人招认,他们今日随蓝衣人出的城。”   “找到我之前说的那样的屋子了吗?”   沐长史颔首:“找到了。”   还真是魏国公府,萧承渊默默将这些信息梳理了一遍。   也就是说,蓝衣人在劫持裴时语的时候,顺便将客栈里的戎国人带出了上京。但这批戎国人共有十二人,在守备森严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悄无声息出城,城内有人策应他们。   萧承渊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他得去告诉裴时语。   萧承渊到达含章院时,寝室里的灯火还燃着,在烛火的映衬下,窗纸上有道纤秾的身影。   裴时语这会毫无睡意。   下午沐浴完后,她终于如愿在床上躺一躺,原本只想眯一下,结果一睁眼灯烛都点上了,这回精神得不得了。   她看到萧承渊后很吃惊,原以为他不会再歇在含章院了的。   不过他过来也无所谓,反正已经说清楚,且他也明白了她的态度,也接受了两人的结局。之所以还过来,应该是因为他必须过来。   萧承渊还以为她会不喜,却见她只是很单纯地问他:“王爷是想直接洗漱,还是先歇歇?”   这一点也出乎萧承渊的意外,他之前厚着脸皮想要歇在含章院的确有他的私心,但他也并非撒谎,住在这里的确能给他免去一些麻烦。   她这般坦荡,他又何必扭捏。   既然不走了,自然清清爽爽地与她对谈更好。   萧承渊洗漱出来,裴时语已经拥着被子在拔步床上坐好,捧了本游记在看。   靠窗的榻上也收拾了出来,放着他夜里要用的被褥,屋内有种宁静的美好。   萧承渊打破了沉寂,尽可能云淡风轻地问:“你困不困,要不我们说说话?”   裴时语抬眸,放下书册,对上萧承渊平静的眼,“王爷想与我说什么?”   萧承渊在裴时语的注视下从轮椅上起身,也拥了被子在炕床上坐下:“我已基本确认蓝衣人的同伙的身份。”   裴时语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头绪了,坐直了身子,探头问他:“是谁?”   “秦守池。” 第69章 如何发现   裴时语前世对这位安国公世子印象不深。   她前世鲜少出门,仅有的几次出门还是陪萧承渊入宫,入了宫以后她不敢乱走,只在萧承渊指定的地方等他,只在宫宴上见过他几回。   重生后寥寥说过几句话,印象中他温润和善,待人颇为友善,今日他救她一回,心底还是感激的。   但萧承渊不会无的放矢,他这样说定然有把握,裴时语的好奇心被撩起:“王爷怎么发现的?”   萧承渊笔锋似的浓眉轻抬,她竟然这样相信他,一点质疑他的意思也没有,解释时愈发耐心:“此事说来话长,目前已知的是,真正害得容嫔一尸两命之人是蓝衣人,并非容嫔的丈夫。容嫔的丈夫在青州时原本是秦守池的旧部,秦守池清楚容嫔进宫的始末和容嫔的丈夫无法人道,他至少该怀疑容嫔的丈夫其实是代人受过,可他处理此案时却飞速要了容嫔的丈夫的性命,他在袒护谁?   再者,我后来叫人仔细查探了,蓝衣人与容嫔淫.乱那日,皇上是私下去探访安国公,得知此事的只有安国公父子,那夜秦守池当值,陪同皇帝前去探访安国公的恰恰是他,他最清楚皇上离开和返回玉华殿的确切时间;而蓝衣人显然也知晓这一点,不仅能掐好准时间与容嫔欢好,连出事后的替罪羊都找好了,谁能让他如此从容;   我这次外出公干,按计划今日才返回上京,得知我提前归来改道去行宫的人不多,除了与我随行的人外,御林军中最先知晓的是秦守池与程将军。对我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清楚我带着你的话不会与回上京的队伍同行,蓝衣人得了谁的消息在半途设伏?   还有,他在与你我分开前告诉我,因为你被人掳走,他怕影响你的名声,用的是公干的理由出城。可据暗卫打探得知,他带回来的人虽说数量未大变,但其中有十人是昨日就派出去的御林军,更巧的是,蓝衣人与十二个戎国人今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上京。   最重要的,安国公府会每年都会采购织云锦,你第二次进宫顺安公主与人相看那日,秦守池也去了,他那日穿的正是织云锦。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但蓝衣人回回行动都隐隐与秦守池有关联,这不能不让人生疑。若不是秦守池与那人的容貌不一致,几乎可以认定秦守池就是蓝衣人。”   还有一点他不好和裴时语说,他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总觉得秦守池对裴时语格外关注。   裴时语听了,久久不能平静,萧承渊的推测能说服她。   若说她今日的这一遭秦守池与蓝衣人合谋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秦守池带人出现的时间很巧,带她去的巷子也很巧,最后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的时机也很巧,果真会那样巧吗?   若云绮不够机灵,若暗卫没有找到云绮留下的记号,若暗卫返给云绮的信号再晚一些,若蓝衣人给同伙给他的信号再晚一些,蓝衣人是否已经得逞了?   被人这样算计的感觉真不妙,光是想着都遍体生寒,裴时语用锦被将自己裹紧了些,问萧承渊:“王爷不是说安国公府原先是中立的,如今偏向四皇子,秦守池为何一边帮蓝衣人与四皇子的靠山魏国公私下来往,又同时告诉我们蓝衣人在魏国公的别院里呢?”   这也是萧承渊疑惑的地方。   安国公是个老狐狸,秦守池身为他唯一的儿子,他们父子俩在合谋什么也未必可知,加上安国公是皇上的心腹,他到底是真的看好四皇子,还是真正效忠的是皇上,他如今也有些不确定了。蓝衣人显然与戎国人关系匪浅,而秦守池曾奉命在青州待过几年,他前世将秦守池父子想得简单了,青州那边还得重新查一遍。   他能确定的是,有皇上掺和,什么荒唐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既然蓝衣人的落脚点已经浮出水面,且在别院里还找到了囚住裴时语的屋子,可暗卫并没有找到那些失踪的女子,萧承渊问她:“除了那两间屋子外,你是否还有别的印象?”   裴时语慢慢回了一遍,当裴时语提到她被第一次待的屋子与后来去的屋子相隔之间的距离时,萧承渊的浓眉拧紧:“不对,暗卫打探的结果并非如此,魏国公府的别院里虽找到了你描述的那样精心布置的屋子,可周围并没有你说的丫鬟住的屋子。”   裴时语的心也提起:“我数得很清楚,出门后走了一百二十三步,登了五级台阶,不会错的。”   难道秦守池在误导他们?事情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第70章 很是窝心   两人对视一眼,陷入沉思。   倘若她被困的并非魏国公府的别院,又会是谁的别院?玉山下的别院就那么些,只要花功夫去查,迟早会水落石出,若秦守池真是蓝衣人的同伙,应当清楚他这个谎言瞒不了多久。倘若不是,裴时语无法说服自己之前的全部是巧合。   萧承渊想得更多,此行最大的收获是救了裴时语,再就是顺利拿到了魏国公与戎国人勾结的证据。   但倘若今日没有秦守池的提醒,他不会留下暗卫去别院查探,就无法第一时间拿到重要证据。只是这样一来,之前的那种怪异之感又来了。   从他着手调查舅舅二十年前被诬一案开始,上辈子步步为营,花了三年的时间才获得足够多的证据,他重生回来占得了先机是不错,但平心而论,总感觉过于顺利了,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推动,似乎是也巴不得他早日揭露魏国公的罪行似的,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很不好受。   萧承渊收敛了凝重的情绪,将目光投向裴时语:“你且放宽心,暗卫一直在私下调查,总会水落石出的。只是如今敌暗我明,为了防止他们再度出手,还是小心为妙,往后出门多带些人。”   裴时语惊讶,转身看向他:“王爷不会嫌麻烦么?”   她要带的人自然都是王府的人,原以为在这种情况下萧承渊会让她不要出门的,毕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最稳妥的,却没料到他根本不阻止她出门,唯一的要求不过是让她出门时多带些人,其实是在给他添麻烦。   萧承渊看着她亮晶晶的眼,坦言道:“你并非常人,他们一次没有得手,后面不敢再来,只要不离开上京,我自有办法护你周全。”   是啊,她目前还是他最宠爱的王妃呢,那人只敢偷偷摸摸的下手,如今已经引起了萧承渊的警觉,那人只要不是个傻的,总不至于在萧承渊的眼皮子底下动手,除非想鱼死网破。   有这样的承诺在,感觉很窝心呢。   裴时语真心实意地向萧承渊绽出个笑容,眸光清澈而真诚:“多谢王爷,我会看着办的。”   夜已经深了,只有烛火在无声摇曳,萧承渊隔着烛火望着她有些朦胧的脸:“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裴时语说好,她体谅他行动不便,起身熄了灯。这样一来,银白色的月光便透过窗户撒进来,衬得这样的夜静谧祥和。   裴时语其实还不是特别困,她躺在暖乎乎的被子里,真奇怪,白日里经过过那样的事,她再想起来时应该恐慌不安才对,可自从上了萧承渊的马车,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看客,再也没有担心同样的事会再一次发生在她身上。   许是她两世为人,连最可怖的死亡都经过过了,往后没有什么再会让她惊慌失措了吧!   胡乱想了一阵,裴时语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伴着她清浅和均匀的呼吸声,萧承渊阖上眼,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只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良夜。   在城郊的一处两进小院里,柳申撑着眼皮守着灯烛,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若是萧承渊在的话,兴许会大惊失色,此人赫然是容嫔那本该死去的夫君。   门外终于响起了有节奏的叩门声,柳申腾地从暖炉旁站起,捞了大氅裹在身上小跑着去开门。   与门外那人对了下暗号,柳申拔开院门上的木栓,舔着笑脸将人迎入院内:“公子来了。”   那人淡淡嗯了声,在柳申的指引下往后院走,“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好了。”柳申偷偷看了眼来人,觉得他今日心情似乎不好,不光回答时格外恭敬,还殷勤地将灯笼往那人的方向挪了挪,灯笼的光照在那人身上,大氅下宝蓝色的锦衣依稀可辨。   将人送进屋内,柳申提着灯笼摇了摇头,在夜色中叹息着离开。   寝室内,宽阔的床榻上侧卧着一名泪流满面的女子,见到蓝衣人,锦被下的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蓝衣人唇角轻勾,眼中的笑意却很残忍,他掀开锦被,女子不着寸缕的身子出现在眼前。手被反绑在身后,脚踝也用绸带缚住。   见蓝衣人逼近,女子的眼圈红红的,哆哆嗦嗦地求饶:“公子饶命。”   蓝衣人不理她,眼睛朝下看,双眸倒映着女子身下的殷红,心激跳起来。   伴随着床角银钩有节奏的律动,温热的鲜血伴随着深浅不一的撞击汩汩流出,很快在杏色的床单上蔓延一大片。寂静的屋内,惟余男子的喘.息与女子孱弱的呜咽声。直至午夜才息。   蓝衣人从净室里出来后,床榻上的女子已不见踪影,床榻也由哑仆收拾干净,仿佛屋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前来复命的柳申目不斜视,寻常男子视女子的癸水为污秽,自行宫回来后,公子只要癸水未净的女子,他总觉得屋内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小心翼翼请示蓝衣人:“公子,人快不行了,是否去请大夫。”   蓝衣人的眸光沉了沉,他当然知道柳申说的人是谁,正是方才在他身下名为阿芸的女子,年纪小经不起折腾,一个时辰不到便昏了过去,总有种意犹未尽之感。   想起方才刺目的红色,身体又涌起燥意,沉声问他:“有新人么?”   柳申的身子缩了缩,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近日风声太紧,属下不敢妄动,还……还没有新人。”   蓝衣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如今的形势他也清楚,被萧承渊那厮盯着,确实容易束手束脚。他面无表情道:“去请大夫。”   柳申松了口气,若阿芸也死了,公子下回想要发泄可就没人了,他又不喜欢青楼的女子。   蓝衣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也罢,没有新人他还有旧人。   柳申在明面上是个已死之人,身份不能见光,他不方便露面,派了小厮连夜去请大夫。   蓝衣人没再多待,没有新人不打紧,他还有位合意的旧人。   *   接下来的五天裴时语与萧承渊很少见面,萧承渊一直很忙,他回来时裴时语基本上已经歇下。期间她又去了一趟牙行,仍旧没有为醉云楼找到满意的掌柜。   十月二十三那日,裴时语收到祖母的邀请,老人邀她明日去大相国寺。   难得祖母愿意出门,裴时语自然是不推辞的,第二天出门时不光带了云绮和严玄,还带了萧承渊专门拨给她的十六个护卫。裴时语担心有歹人将手伸到祖母那里,索性带了人去昌乐伯府接人,裴时语没有进门,接了人便走。   老夫人被这浩浩荡荡的阵势吓了一跳,觉得孙女是不是有些恃宠而骄了,上了车后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委婉提点了她几句,让她低调些,免得遭小人眼红。   裴时语自是不能告诉她这是防止贼人再针对她,免得老人家知道了担心,只好搬出萧承渊:“王爷说年底有些不太平,让孙女多带些人在身边,不然他不放心。”   老人家一听这是萧承渊的安排,且是为了裴时语的安全,也就不说了,不由得心情大好,越发觉得这个今日这一趟太有必要。老人家望着容光焕发的孙女,也起了玩心,神神秘秘地问裴时语:“你知道祖母今日为何要去大相国寺么?”   裴时语在车里等老夫人时留意到了,老夫人不像从前那样一切从简,不光点了上京最大的酒楼的素斋,还预备了种类繁多的果盒供品以及三牲。   裴时语摇摇头,想不到。   老人家望着孙女这懵懂的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拉着裴时语的手道:“祖母是去还愿的,祖母之前在佛祖跟前许了愿,要是囡囡婚后过得幸福,祖母一定要去大相国寺还愿。”老人家发自内心的高兴,“既然佛祖听到了祖母的祈祷,祖母也得兑现若言,今日囡囡也亲自去谢谢佛祖,往后你们小俩口的福泽定能更加深远绵长。”   裴时语想说他与萧承渊都是清醒之人,往后各自有各自的福泽,并非要绑在一起才可以。可老人家的兴致很高,裴时语也不想扫了老人家的兴,只好含糊地应下。   祖母不知她是重生的,肯定会认为她和萧承渊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她不想老人家跟着操心,等萧承渊那里定下了,她再与祖母说离开的事。   裴时语换了话题,问老夫人近日在昌乐伯府过得如何,老夫人爽朗一笑:“有囡囡为我撑腰,只要不让那一家子在跟前碍眼,这日子要多舒爽有多舒爽。不过倒是听到一则消息,之前黎氏那里传出风声,说信乐侯夫人明明很中意裴玉琳,可这么些天过去,非但不见媒人登门,裴玉琳与信乐侯家的姑娘也不再来往了,我估摸着这亲事怕是要黄了。”   裴时语心道可不是,认真论起来,这其中还有几分她的功劳。   “那母女三人可还安分?”   说起那几人,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还算安分,因为你的缘故,裴家女儿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虽比不上那些名门望族出身的贵女,但她们收到邀约的确变得多了起来。许是因为黎氏几次求见你而不得,知道你不会搭理她们,也担心借你的势太过被你记恨,母女三人也还算安分。”   安分就行,安分她们就不敢怠慢祖母。   此去大相国寺需要半个时辰左右,路上无事,祖孙俩闲闲散散聊了许多,老人家提到了余鑫:“余为来了一趟,亲自给余嬷嬷读了新到的家书,那孩子是个争气的,在信里说已经在西城书院安顿下来,正踌躇满志,立志要好好念书为余家挣功名呢,余嬷嬷和余为夫妇都很高兴。”   祖孙俩心照不宣,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也是余鑫有造化。   裴时语这几日让严玄打听了他之前在别家的履约情况,结果挺不错的,于是自然而然地提及想要聘余为当醉云楼掌柜的事。   裴老夫人清楚余鑫犯事的始末与后续的所作所为,也认可余嬷嬷与余为夫妇的为人,自然没有反对的,想了想,对裴时语道:“此事我先去与余嬷嬷通个气,她不与我见外,万一人家有别的安排。你若直接去请人,人家不好拒绝。”   裴时语眉眼弯弯,“多谢祖母。”   老夫人慈爱得看着她:“傻孩子。”   祖孙俩一路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达了目的地。   老夫人虔诚,裴时语陪着老夫人做完所有的该做的。她是个凡夫俗子,也有俗世的期盼,代替祖母跪在法相庄严的菩萨前,也忍不住许下了在这红尘里的愿,她的愿望不多,一愿祖母身体康健,二愿她与萧承渊各得所愿。   做完法事之后,老夫人要去给祖父抄经,担心裴时语觉得无聊,找了借口让裴时语四处转转。裴时语理解老人的好意,也不想打扰祖母,顺势应了,带了春晓与云绮出门。   这一带的禅房呈回字形布置,裴时语才踏出禅房的门,对面的禅房门口出现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她整个人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凉水,在这寒冷的天里结成了冰,胸口似乎还有前世中剑后的痛,她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庞炎。   两个丫鬟都发现了裴时语的异常,春晓先忍不住发问:“您怎么了?”云绮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直到那人进了对面的禅房,裴时语才感觉好些。木然往前行了几步,裴时语吩咐云绮:“你回头去打听下,谁在对面那间禅房。”   她和萧承渊坦诚交流过了,他前世从未授意过庞炎取她性命,既然如此,庞炎为何会出现在这间禅房里,他前世又是执行的谁的命令? 第71章 想通了些   裴时语虽带了不少护卫,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不敢走多远。所幸这大相国寺不愧为国寺,规模大处处是景,裴时语带了云绮和春晓在离禅院不远的梅亭歇下。   哪知人还没有坐稳,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裴时语回头,却见房敏芬带了丫鬟笑着朝她走来。裴时语不解,房敏芬前几日向她辞行,这会不是早该离开上京了么,为何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房敏芬显然也清楚裴时语的困惑,简单寒暄之后,主动同她说起了改变行程的理由,眉眼弯弯的:“本来是要离开了的,可离开前一夜兄长得到那日试图劫持我的歹人的线索,于是改变了主意,说是要拿到凶手后再送我们离开。”   裴时语明白了,那日房敏芬离开后他将线索告诉了萧承渊,他连夜派人去找信乐侯世子拿画像,许是那时两方互通了线索。自家妹妹被人那样欺负,当兄长得恨不得亲手收拾歹人自然也是能理解。   裴时语见她就带了一个丫鬟,想委婉提点她几句,那个歹人可是胆大包天,好奇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房敏芬说是同母亲一起来的,想起来这的原因,房敏芬眼中的笑意淡了许多,“和母亲一起来的,姐姐自行宫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身子虽然已恢复了,但夜夜梦到那未出世的孩儿,一天一天憔悴下去。有人说是那未出世的孩子舍不得离去,母亲于是来大相国寺里做一场法事,盼望孩子安宁了,姐姐也能快些好起来。”   裴时语见过房敏柔,看面相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见过那日的惨痛,再听到这个消息仍旧唏嘘不已,忍不住安慰了几句。   两人说了会话,等老夫人那里弄完,裴时语陪老夫人在寺里用了斋饭后再逛了一下午,抵达王府时已是申时过半。   甫一踏入西次间,裴时语惊讶地发现萧承渊竟然在。好几天不曾在白天里见过他了,裴时语自然而然走向他,“王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仔细看他,似乎清减了些,许是太忙的缘故,这样一来,本就冷峻的眉眼比从前看起来又冷了几分。   不过她并不怕他。   依她所见,他们如今既不是爱侣也并非敌人,解除那些误会之后,相处起来更像是一对可以推心置腹的老友。   萧承渊近日的忙碌有了结果,等结束了手上的公务回到府中才发现她并没有回来。也想过去接她或者去门外等她,可他们不再是那种可以毫无顾忌相互等待的关系,没得给彼此再增烦恼。   于是退而求其次,来这里等她来共进晚膳了。   他听得出来她的脚步声,在裴时语看见他时,他也看到了她。见她神色轻松,悬了很久的心轻轻落下。   萧承渊冷冷朝两个丫鬟投去一眼,二人识趣地低头退下,等人到了面前,萧承渊轻启薄唇:“坐下说。”一面执起矮几上的白釉葫芦形执壶,斟了一杯温度适宜的菊花熟水,推至对面。   裴时语脱下披风挂在屏风上,回身在萧承渊面前落了座,素手捧了白瓷杯问他:“王爷想与我说什么?”   漂亮的眼就这样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是对未知的好奇,萧承渊突然舍不得开口了。   裴时语看出了萧承渊的犹豫,心里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了,她将瓷杯移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顿了下复又抬眸看她:“王爷说吧,没关系的。”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宁可直面残忍的真相,越发不喜稀里糊涂的。   萧承渊明白了她的态度,心一横,以实情告知:“找到那些失踪的女子了,不过……”   开头是个好消息,听到不过二字,裴时语的心跟着提起来,听低沉的嗓音在继续,“……那些女子都死了,人是在安国公府的别院里找到的,埋在后院的花园底下。”   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眼见她眸中的光黯淡下来,面庞上也露出了哀戚与愤怒之色交织,将他在现场看到的惨状省略了,他定定看向裴时语:“你放心,此事已经上报了大理寺,我也会跟进此事,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裴时语很是无力,就算上报大理寺了又如何,命已经没了,这世间的美好再也与她们无关。本来大部分就是贫女孤女,命运已经足够坎坷,以蓝衣人的行径,她们死前必定不会被善待,结果悄无声息死去,成了别院里的一抔花泥。   裴时语攥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眼眸垂得低低的,平日里温软的嗓音有些缥缈:“有多少人?”   此案目前知道的人不多,国公府也有意瞒住消息,但这么大的案子,不该悄无声息地进行,萧承渊不希望她从别人那里打探,实话实说:“一共一十七人,死亡时间为一年七个月至半个多月不等。”   她看起来那么难过,萧承渊不忍告诉她,从最近死去的那些女子的入殓形式来看,这些女子即便死了也未曾被体面对待,当场见过的人无不动容,萧承渊告诉她:“您放心,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定会将罪人绳之以法。”   裴时语觉得自己失态了。   这本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他都这样承诺了,定然说到做到。与其在他面前哀哀戚戚的,不如多让他分些心力去捉拿那贼人。裴时语吸了口气,“我没事,我相信王爷。”   不想再限于这个话题,裴时语主动与他提起回来前就想告诉他的:“我今日在大相国寺里见到庞炎了。”   见她有意不去想别院里的女子,萧承渊自然也愿意顺着她的话题,但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有些惊讶,“他在那里做什么?”   原本姜风与庞炎在外替他寻找解毒的神医,如今毒性已解,他们自然没有在外的必要。姜风直接去了青州,而庞炎则会回上京。   他不懂庞炎前世为何会取裴时语性命,这回他没打算让庞炎继续当他的贴身护卫,而是交给暗卫的头领云老大,让暗卫去监视他。   庞炎是今日午时抵达王府,却没料到他竟然会在回王府前先去一趟大相国寺。   裴时语将云绮打听到了结果告诉他,“庞炎去见了安国公府的袁姨娘。”   “袁姨娘?”萧承渊陷入沉思。   这几日打探秦守池的国王经历时,他对安国公一家的底细彻查了一番,顺便将他知道的都告诉了裴时语。   如今的安国公是皇上儿时的伴读,皇上登基后,自然获得荣宠。他这荣宠与魏国公的荣宠不一样,因为有少时的陪伴之谊,如今的安国公是皇上的绝对心腹。   有许多皇上不便出面的事情,都是安国公父子俩在暗中打理,父子二人都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只不过秦守池送进宫的容嫔发出了丑事,皇上近日冷落了他不少。   安国公秦稳上只有一妻两妾。原配为永乐侯之女何氏,何氏生的嫡长子夭折后,安国公纳了两位妾室,郝姨娘进门有喜生下秦大姑娘,袁姨娘一年后生下一子秦守池,在郝姨娘又生下一女后,何氏生下女儿秦芙灵,何氏后来倒是怀过孕,可惜小产后身子落了病不能再生育,秦守池在八岁起记下何氏名下,十五岁时安国公替他请封了世子,后来国公府再也没有孩子出生。袁姨娘的儿子虽然封了世子,却很老实本分,安国公的妻妾相处得还算融洽。   秦守池五年前封命去了青州,在青州当了三年督军后返回上京,那之后便一直担任御林军副统领。   秦守池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又生得丰神俊秀,其妹妹是天生凤命,百姓心中的皇后人选,想认秦守池为女婿的世家夫人不知有多少。可他今年已经二十整,一直未娶亲,身边也没有通房妾室,据说国公府上下都对秦守池的亲事着急。   直到这次调查秦守池的底细才知,秦守池之所以一直不娶或许与一女子有关。   原来,房敏柔五年前回上京给祖母拜寿时,秦守池对其一见倾心,但郎有情妾无意,房敏柔与平乐伯世子青梅竹马。上京匆匆相识两个月后,秦守池去了青州,房敏柔也离开上京与父母团聚,并与三年前与平乐伯世子完婚。   听萧承渊说完这些,裴时语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她满怀忐忑地问:“巧合实在太多了,会不会蓝衣人就是秦守池?”   萧承渊其实也在这样怀疑,他这几日让人调查了,江湖中有些能人异士能给人改头换面,只要操作得当,换一张脸算不上不可能的事。   可这种技法复杂,他们并不了解,既是江湖中人的法子,就去向江湖人打听,萧承渊已经遣了人去随国找胡元打听。   裴时语见萧承渊没有回答,还在分析着:“从蓝衣人与容嫔在假山后的对话来看,他在与容嫔欢.好前不久侵犯过有孕的女子,巧合的是,那天下午房大姑娘刚落了胎。”说道这里,裴时语觉得胆寒,此事倘若是真的,这秦守池温润的表面下潜藏的心肠也太令人后怕。   顿了顿,裴时语又想起一件事:“小县主一直说亲三姑娘是坏女人,会不会秦三姑娘是知情人,她无意中撞见了秦守池犯事?”   萧承渊之前并未听她说过这些,表示不解。   裴时语于是将小县主在房敏柔出事那日上午在假山后睡着,结果醒来撞见秦三姑娘,且被她威胁着不许说话的事说告诉了萧承渊。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想起了近日关于秦芙灵的传闻,又想通了些事,“难怪。” 第72章 还有什么   裴时语问他:“王爷还发现什么了?”   “秦芙灵被禁足了。”   裴时语惊讶,知道他还话没说完,用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   “据安插在四皇子那边的人说,四皇子近日与秦芙灵来往密切,我曾以为那是国公府的态度,看来不是。   秦芙灵这人在某方面可以说单纯,因着凤命的缘故,一直以未来皇后的规矩要求自己,从未行差踏错,从不与男子私下来往,但行宫之行后她却屡次接受四皇子的邀约。   她如今被禁足,正好说明这是她自作主张。   而她突然举动反常,或许的确与那日的事情有关。你辨认不出秦守池的声音不奇怪,可她是秦守池的亲妹子,她必定熟悉秦守池的声音。   以秦芙灵的性子,她不会无缘无故恫吓小孩子,那日恐吓小县主,兴许是那日在假山后撞见了秦守池犯事,同时也意味着,秦守池并不知道他的作为被秦芙灵发现了。   她后来之所以接受四皇子的是好,应该是担心秦守池做的这等阴损之事被宣扬出去,到时安国公府的声誉受损,她身为未嫁女也会受到牵连。”   事情到了这一步,裴时语忍不住感慨,她原先不过是想托萧承渊关照一下,帮英娘寻一寻女儿,没想到后来牵扯出这么多的事,她问萧承渊:“王爷有何打算?”   萧承渊坦言,“说到底这些只是你我的推测,若要将人绳之以法,还得有切实的证据,有大理寺从旁协助,此事必定水落石出。”   裴时语想了想,“王爷会因为此事被为难么?”   他原本与封家人就是近乎水火的关系,皇上明知封家人视他为眼中钉却充耳不闻,可见高高在上的皇上并未将萧承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别院的案子一出,他若插手便是与安国公府作对,而安国公府是皇上的心腹,裴时语并不觉得皇上会支持他。   萧承渊的视线投过来,那晶亮的眸底仿佛藏了一个深渊,仿佛要摄人心魂一般。   他到今天这一步,经历的何止被为难,只不过经历得多了,渐渐麻木了,尽力往前挣就是了。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处境,都默认了他会被为难,好像第一次有人这样认真问他。   他不说话,眼神有这样高深莫测,裴时语不由得有些忐忑。   难道她说错话了?   顿时不由得尴尬起来,干笑着解释:“王爷向来深谋远虑,行事前肯定会权衡好利弊,是我多余问了。”   他收敛了情绪说无妨,“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公正言明,他定会好好督办此案,我有分寸的。”说着视线从她精致的芙蓉面上滑过,只在心底留下一丝酸涩。   说了这么久,矮几上的熟水已经偏凉,丫鬟前来请示何时晚膳,萧承渊朝裴时语投去一眼,却见她冲自己点头,于是吩咐丫鬟摆膳。   许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一起用膳,吃到一半时,太监前来传皇上口谕,宣萧承渊进宫。   口谕传到了,沐长史领了太监去一旁歇息,裴时语却觉得,萧承渊的周身的气势又冷冽了几分,他似乎对在此时进宫很是抵触。   但他很快整理好情绪,状若自然开口:“我夜里会晚些回来。”   宫里的人在,裴时语送他出门,傍晚时突然起了风,天气冷了许多,裴时语瞧着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的脸,让人在车里添了个炉子,并塞给他一个手炉。   萧承渊默默看着她忙碌,原本压在心底许久的期盼又偷偷溜了出来,往后余生哪怕只是这样他也能满足了,登车前深深看她一眼:“外头冷,快些进去吧。”   马车很快开动起来,渐渐消失在愈发昏暗的天色里。   天黑得很快,裴时语返回正房没多久,从外头进来的春晓含笑着开口:“王妃,下雪了。”   裴时语后知后觉,也是巧了,今日正好是小雪,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王妃要不要去看雪?”   “不了。”裴时语摇头。   说起来她从小到大一直不太喜欢冬天,尤其是下雪,下雪的确好看也好玩,弄湿了衣衫会被黎氏数落,她住的小院里总是很冷,她用来替换的冬衣并不多,受了凉最终受苦的还是她自个。   第一次不惧冬天,是刚进王府那年,萧承渊总抱怨冷,让人源源不断将上好的银霜炭送到含章院,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冬天还可以那样暖和。   前世的今夜萧承渊并不在,她站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开着窗,看了好久的雪。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就醒了,外头已是白茫茫一片,一上午不到,她带着春晓大大小小堆了好些雪人,几乎将她从小到大没来得及玩的雪玩了一遍。   雪很凉,但那一整天都很快乐。   春晓不知裴时语所想,自顾自道:“也是,现在天已经黑了,的确看不到什么,等明天起来就好看了,明天就可以赏雪了。”   *   萧承渊抵达皇宫时,地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夜风越来越大,雪也越下越大,下车后刺骨的寒气直望的身体里钻,他整个人也与这寒意融为一体。   皇上在御书房召见他,但他并没有第一间被允许进去,守在外头的太监让他先等一等,要先去通禀。   不一会儿,去禀告的太监出来,只不过这回出来的并非只有太监一人,还有个衣饰精致的年轻女子,红着脸低垂着眉眼不看人,萧承渊心中暗哂,看来宫里又添新人了。   太监细声细气地比手:“王爷请进吧。”   萧承渊入内,他那位擅长享乐的父皇衣衫略有不整,打着哈欠朝他投来一眼,似是急着去后宫,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直奔主题:“安国公那件案子你收拾一下。”   萧承渊勾了勾一侧的唇角,眼里无半分笑意:“父皇想让我如何收拾?”   皇帝顿了瞬,直直看向萧承渊,怀疑他是故意装不懂,但他着急离开,懒得同他打哑谜,耐着性子道:“朕知道这件差事不好办,但此事若是被人大肆宣扬,必定会引起民众恐慌,你身为御林军统领,本就有安定民心之责。朕允你必要时可采取特殊手段,放手去做吧。”   萧承渊心下一叹,他这位父皇恐怕是打算轻轻放下了,他追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安国公父子?”   皇帝拧眉,他这个儿子怎么了,才呈交了魏国公与戎国人狼狈为奸的罪证,这会又想动的他的心腹,他难道想反了不成。   不对,他不良于行,没有资格继承皇位。没有他这个当父亲的庇护,他难道想死不成?   萧承渊平静地向他阐述事实:“据大理寺调查,共有十七名女子命丧安国公府的别院,安国公父子身为嫌疑人,却还能自由出入而拒绝入衙门接受调查。律法面前人人平等,为何独独他们二人可以枉顾法律?”   皇帝不悦,他这个儿子遗传了姜家人的死心眼,青色的黑眼圈下满是不耐:“国公府的几个下人而已,哪里需要你鸣不平,律法一向讲的是民不究官不举,既没有苦主,朕也罚了安国公父子的在家思过,你难道想抗旨不尊?”   “民不究官不举,”萧承渊的声音低沉,搁在膝上的拳头攥紧,他冷冷地对上皇帝不悦的视线:“可他们是我大楚的子民。” 第73章 好多消息   这话就相当于指着皇帝的鼻子说他不顾民生了。   皇帝虽然荒淫,但有些自知之明,他很清楚自己不是个出色的皇帝。   可谁规定了当皇帝的就必须勤政爱民,他也是个人,有喜怒爱惧实在再正常不过,当初他也是迫不得已登上皇位的,这都是命。   这种事情他心底清楚就行了,被后辈这样直言不讳指出,他哪里来的胆子!   “逆子!”   伴随着这样一声怒吼,紫檀木书案上砚台嗖地朝萧承渊飞来,萧承渊不便躲闪,唇角崩得直直的,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而皇帝因为恼羞成怒的缘故,脸上现出奇异的红,不再清澈的眸中浮出一抹精光:“你想清楚了,若还惦记着替宁远侯平反,就该清楚接下来该如何做。”   萧承渊突然觉得可笑。   父子一场,且他前世在他与封家人清算时他给自己添了些许助力,原想着等给蒙冤的人洗刷了冤屈,他拿到想到的,许他个安稳的晚年也无妨。   却没有料到这人在被人捧得久了,又只爱在后宫里耕耘,殊不知封家人也好,朝臣也好,早就只当他是个摆设。   他竟然还真以为能拿捏住自己似的。   萧承渊突然觉得与他无话可说,既然舅舅被诬一案已经部署好,他淡淡回答:“儿臣知道了。”   皇帝见他看起来没有怨气了,以为他想通了,神色也缓和不少:“行了,你去办事吧,不要让朕听到任何蛊惑人心的流言。”说完不顾萧承渊还没有离开,率先一步走出御书房,朝后宫走去。   萧承渊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眸中一片冰凉。   失望么?   的确是失望的,于皇帝而言,他不过是用来与封家人博弈而稳固皇权的工具,好在他懂事后便从未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过,这样的情绪只会出现一瞬间。   从御书房里出来后,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茫茫一片。   随行的护卫问萧承渊:“王爷今夜还回么?”   宫里有专门皇子歇息的地方,萧承渊若是不回齐王府,也是有地方歇息的。   怀里的手炉早已凉透,萧承渊薄唇轻启:“回。”   一行人重新投入风雪里。   雪很大路也滑,原本半个多时辰的路程,这回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等萧承渊抵达含章院时,已是午夜。   她这几日形成了一个习惯,无论他回来得多晚,总会为他留上一盏灯。她不知道的是,她只是觉得他与常人不同,留一盏灯有助于他行动。   可这一豆灯火落在萧承渊眼里,原本冷透的身体突地注入了暖意。   裴时语第二天早上仍然没有见到萧承渊,他问正在对面整理炕床的春晓:“王爷昨夜有没有回来?”   春晓也没有与萧承渊照面,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身望向裴时语:“被褥动被人动过,王爷肯定回来过了。”   裴时语恍然,原来昨夜他隐约听见的轻咳声不是错觉,他真的回来过。   不过她没有想到萧承渊会忙成这样,照这架势,应该是天不亮就出门了。   裴时语起身下床,梳洗完后独自用了早膳,早膳后得到一个好消息,余嬷嬷昨日下午回了一趟余家,余为同意去醉云楼当掌柜,还通过老夫人派来的丫鬟给裴时语递了拜帖,要来与裴时语商谈醉云楼重新开张的事宜。   余为经验丰富,更清楚背靠王府对余家而言是天大的幸事,对醉云楼的事自然格外上心。   裴时语心里想着,萧承渊既然已经拿到了封家人通敌的证据,他定然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恢复健康,也意味着储位之争很快会有结果。   到时她也可以离开了。   那醉云楼开业之事就得尽早,等醉云楼的生意步入正轨,她也好从容离开。   醉云楼的一切早已准备妥当,余掌柜建议不能不声不响地开业,要造势,裴时语听了他的建议,放弃了最近的那个吉日,挑了下一个,十一月初八,即十三天之后。   等两人商量得差不多了,裴时语让人叫来严玄,三人再合计了一遍,裴时语让严玄的余掌柜去醉云楼先去熟悉一番。严玄下午回来给裴时语复命时告诉她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今日早朝的时候,御史台最刚直不阿的管御史今日给皇上上折子了,请皇上下令重新调查二十年宁远侯通敌叛国一事。   裴时语一下子明白了,这应该是萧承渊近日日夜忙碌的原因,按理说朝堂上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快传到民间,萧承渊想要还宁远侯公道,自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其中定然有他在推波助澜。   在上了年纪的人的心里,当年的宁远侯可是战神一般的存在,是他们年轻时争相模仿的对象,很多人都想不通一心为国的大将军为何会去通敌叛国,可当时人证俱在,且宁远侯也认了,宁远侯的名字渐渐成了不能被提起的存在。   如今旧事重提,且有人在替宁远侯喊冤,众人原先的疑惑也从记忆中拎出来,当年那个骄阳般的男子果真被冤枉了?   一时间里,街头巷尾对此事议论纷纷,听说管御史还在殿前跪着,众人恨不得进宫去看个究竟,也想同管御史一起问问皇上,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当年结案那样快,其中当真有隐情?   已是深夜,皇上的身边罕见没有美人,在亮如白昼的御书房里,他不安地踱着步子,不时朝门口张望。   直到太监在外头恭恭敬敬地禀报:“启禀皇上,安国公来了。”   皇帝闻言眼前一亮,双脚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走去:“快请。”   看到连夜赶来的心腹,皇帝示意安国公不必行礼,气咻咻地开口:“那个逆子要逼死朕。”   安国公虽是被皇帝禁足,但这并非皇帝的本意,他如今是来见皇帝,见到他的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慌不忙地回应皇帝:“您之前不是本就打算放任齐王与四皇子相争的么?眼见封家人招架不住,这于您而言不是大好的局面?”   皇帝觉得他这个心腹想事情过于简单,烦躁道:“朕初登帝位处处都得仰仗魏国公,才默许了魏国公打压姜思永,如今逆子旧事重提,且他利用御史喊冤,管益这人你也知道,认准了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如今还在勤政殿外跪着,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叫天下百姓如何看朕。”   安国公不得不提醒他:“已是人尽皆知了。”他顿了下,依旧气定神闲地:“此事未必是坏事,虽说此事是皇上默许的,可百姓不知,他们只会认为您是受了奸人蒙蔽。   毕竟您娶了姜家之女,还让她生的孩子封了王,如今更是对齐王格外器重。   您是皇帝,不会有人怀疑您,且没人能逼您承认。   通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封家上下几百人的性命悬在您的手上,且宫里还有皇后和四皇子,魏国公不敢胡言。   您这回坚定地支持了齐王,既能给魏国公一党带来沉重打击,百姓也会感叹您身明察秋毫。”   皇帝看着安国公的脸,突然平静下来:“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朕倒是放心了。魏国公只手遮天,也是时候让他认清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了。”   皇帝突然想通了,朝堂上许久没有发生大事了,且就算有事也自由各部处理,他就是有点慌乱才会如此,绝对不会是因为心虚。既然这不是问题,皇帝想起另外一个问题:“别院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事后没有找到机会见过安国公。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新来的美人对宫里不太熟悉,他压根抽不出空来处理这事,也没有机会问安国公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安国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起此事,臣实在是冤枉,事情根本不是大理寺说的那样,不过是几个做错了事的丫环,大理寺这回的将手也伸得太长了些,竟然管起了臣的家务事。   至于那些尸体,完全是个巧合,至于为何这般巧合,实则是我们父子被别院的管事糊弄了,他上个月对一名女子用了强,女子大概有些病症,中途死了,管事于是顺手将丫鬟埋了。   皇上若是不信,臣愿意与凶手在殿前对峙。”   皇上看着安国公因气愤而涨红的脸,道:“我自然是相信你们父子,但你也得想办法让别的人相信。”   “皇上放心,臣会用事实证明我们父子二人的清白,也愿意请这朗朗乾坤作证。”   夜很深了,澹月堂内仍是灯火通明,不时有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如今正值关键时期,萧承渊精神抖擞,听一拨又一拨人的汇报。   “安国公连夜进了宫,与皇上密谈了一个时辰。”   “皇上接了管御史的折子,下令彻查宁远侯被诬之事。”   “大理寺的人将安国公府的别院整个翻了一遍,依旧没有英娘的女儿的尸体。还有刚刚传来一个消息,蓝衣人潜入了安国公府。” 第74章 都对上了   萧承渊搁下手中的狼毫,目光如炬:“确定那人不是秦守池?与画像中一模一样?”   沐长史清楚此案的细节,在听到大理寺少卿洛鹏的人来传消息时,反复确认了几遍,如实回答:“的确是画像中那人,但不是秦世子,此人既是国公府的暗卫之一,同时也是一位管事,他认罪了。”   “如今人在哪里?”   “人被抓获后洛大人连夜审问,那人承认一个月前他害了一名女子,且就地埋尸在国公府的别院,但不承认害了之前那些女子,咬定她们只是别院里犯了事被杖毙的丫鬟,别院里的其它下人都能证实他说的是真的。”   萧承渊不得不佩服秦守池的算计之深,他连替身都想好了,只是这样一来,案件的重点就被模糊了,原本的虐女埋尸案变成了国公府的家务事,他这个最大嫌疑人得以脱身,顶多被治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萧承渊开口:“将案情宣扬出去,那些女子总会有几个家人,只要能引起她们的家人的主意,国公府就算再想息事宁人,洛大人也能继续追查。”   沐长史没有立即答应,斟酌道:“可皇上那里怎么交待。”   “不用管他,”萧承渊眼中一片冰凉。   皇上为了国公府的名声让他将此事压下去,不许民间出现半点流言,可他若只是为了那个位置枉顾百姓的冤屈,与那个人又有何异。   再开口时,萧承渊的嗓音如这寒夜一般冰冷:“舅舅被诬一案已被允许彻查,此事有管御史牵头,就算是皇上想反悔都会于事无补,那里不需操心,你只需派人尽力配合洛大人即可,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沐长史颔首,萧承渊又问他:“庞炎这几日在做什么?”   沐长史其实有些想不通,庞炎是宁远军副将霍荣派来保护王爷的,原本是王爷的贴身护卫,可庞炎外出寻找神医回来之后,王爷却将他丢给了云老大去当暗卫,难道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待对上萧承渊那双冰冷的眼眸,沐长史收起了打探的心思,王爷若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他自然会说的。他坦言道:“没有特别的,就是按云老大的命令跑跑腿。”   萧承渊颔首,“程宁如今在哪?”   程宁是霍将军的义子,前世这个时候,魏国公与戎国人设计陷害宁远军,虽然没有伤及宁远军的根基,却害了霍将军手下的两位得力干将,其中一位就是程宁。   程宁前世被魏国公的人陷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光明正大继续待在宁远军中,于是在暗地里替他做一些不便让人知晓的事。   比如他前世托了程宁护送裴时语去青州。   可据裴时语所说,程宁前世并没有出现,来取锦盒的是庞炎。   而庞炎本不该知晓锦盒的存在。   所以,能将锦盒的秘密告诉庞炎的只有程宁,前世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到底是谁主张夺取裴时语的性命。   如今庞炎在上京,程宁也来了,二人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也方便他调查他们二人。   但他不好对程宁明言让他来上京的原因,于是在戎国人行动前给霍将军去了封信,信中提到戎国人贼心不死,霍将军果然警醒起来。因他拥有前世的记忆,清楚霍将军在这个当口能派出来的心腹就是程宁。为免得引起戎国人与封家人的警惕,他与霍将军商定,程宁在上京潜伏下来,先不与王府的人来往,双方只在暗中交换信息。   如今舅舅被诬一案的局势已经明朗,不用像之前那样小心谨慎。   沐长史回答:“听与程将军联系的人说,程将军带着他那位小兄弟如今在酒楼落脚。”   萧承渊颔首,酒楼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人员复杂不易引人注目,“回头将程宁的下落告诉庞炎。”   沐长史领命领命退出去,屋内陷入沉寂。   萧承渊凝眸看向墨迹已干的纸上代表蓝衣人的标识,他仍坚信秦守池才是此案的主导,他是不是蓝衣人到时自有说道,可以如今出现的蓝衣人不过是替罪羊,是秦守池的帮手。   事发之后,各个城门都有蓝衣人的画像,他不可能瞒着守城的军士出入,说明秦守池这个帮手这几日一直在城内。那日从裴时语那里得知房敏芬在珠宝街的所见,他后来派人问了英娘,并在英娘的女儿阿芸出现的地方调查了一番,阿芸极有可能在他们手上。前几日在别院里并没有发现阿芸的尸体,说明阿芸还有可能活着。   只要找到阿芸,许多事情会迎刃而解,但也不能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夜幕一点一点揭开,东方露出鱼肚白,他看了眼漏刻,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还是决定去含章院。   最忙乱的时间已经过去,且今日休沐,可以先回她那里歇上一个时辰,在她起床前再回来歇息。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回低估了连日累计的困意,并没有如他所料那般早早醒来。   这样导致的结果是,裴时语睡眼朦胧醒来后,下意识地探着身子朝拔步床对面炕床上看了一眼,见到萧承渊还在,顿时睡意全无。   萧承渊向来体谅她,担心她尴尬,从来都是在她起床前离开,她的第一反应是难道他生病了?   念头闪过,越想越觉得可能,上京最近降温了,他的身子本就比常人虚弱些,这样不分日夜忙碌着,的确有生病的可能。   裴时语穿戴完毕后来到萧承渊的身旁。   她居高临下打量萧承渊,却见他正安睡着,除了脸色比寻常男子苍白些,并不像生病的样子。可他睡觉时一向警醒,她这回都到他跟前了,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透着些不正常。   那他到底有没有生病?   需要请元大夫么?   若是没病却请了大夫过来,岂不是要闹笑话?   先确认下吧。   根据她以往的经验,她冬日里生病回回都是先从发热开始的,既是明面上的夫妻,倒也没有必要那样扭捏,裴时语暗吸了口气,素手搭上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   她刚要收手,手腕上突然多出一只温热的手掌,下一刻对上他那双还带着迷茫的眼,裴时语心头直跳,原来他的警醒并没有消失,可这也太尴尬了。   裴时语感觉耳尖有些发烫,她樱红的唇动了动,正欲开口解释,却发现面前的茫然看了她几个呼吸之后重新阖上了双眼,握着他的手腕将手放在锦被上。   裴时语望着手腕上的这只手,眼里也浮出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   待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裴时语恍然大悟,又不由得觉得好笑,原来他并没有醒,方才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这样都还醒不来,想来近日的确累坏了。   裴时语小心翼翼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拔开之后,暗舒了一口气,再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室。   醉云楼重新开业在即,余掌柜来的那天和他约好了,要去醉云楼定下迎客的菜式。因为有前世的印象,她知道今日会放晴,所以特意选了今日上午。   所以,萧承渊醒来时,感受到撒在身上的阳光,萧承渊的眉头跳了跳,原来这一觉他睡了很久。他做了个梦,她在他身边,任她握着手,用充满关切的目光望着她。   这个梦可真够真的。   萧承渊暗哂,确实只能是个梦,她最想的是与他划清界限,怎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整个上房里静悄悄的,萧承渊穿戴完毕后去净室梳洗完毕,发现正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唤来看守院子的丫鬟一问,才知裴时语已经去醉云楼了。   萧承渊苦笑,又有好几天没有好好说话了,好不容易休沐一天,她竟然不在。   他望了望外头,因为连下了几天雪的缘故,外头的雪依旧很好,倘若她离开了,他便不会再有心思看雪了吧,他想为自己留下些什么。   匆匆垫了几口,萧承渊命人准备马车出门。得到消息的沐长史见他着急出门,以为出了大事,顶着一脑门汗跑来,忧心忡忡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萧承渊调开视线望向皑皑白雪,但也不希望沐长史瞎操心,还是告诉了他去向:“我打算去一趟醉云楼。”   那不就是去找王妃?   沐长史心里高兴,眼角也浮出笑意,“属下立即催人去准备。”   沐长史突然想起一件事,笑着说道:“属下差点忘了告诉王爷,今日去问了与程将军联系的人,原来程将军说的落脚点就是醉云楼,严玄不认识程将军,前段时间替王妃给醉云楼物色厨子时,误打误撞将程将军聘了去,王爷您也知道的,程将军是伙头兵出身,拥有一手好厨艺,做青州菜更是不在话下。”   萧承渊失语了片刻,不知该说什么好,堂堂宁远军先锋去醉云楼当厨子,这一趟他还非去不可了。   “与程宁同行的人是什么来历?”   “余令则,是程将军的部下。”   “余令则?”   沐长史点头,“听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说,这位姓余的小兄弟年纪不大,人却很机灵,王爷可以去见见,您要觉得合适咱们可以将人留下来。”   萧承渊问了一个沐长史觉得奇怪的问题,他问:“多大年纪?”   沐长史有意替萧承渊扩充人员,有意多了解了些:“十六岁。”   萧承渊沉默了,名字和年龄都对上了,他记得这人,正是裴时语之前定下婚约的表弟。 第75章 他这个人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两人摊牌那日,她一字一句地说她原本的日子也很有盼头。   刚重生时,他让沐长史查了,皇后给他选王妃时,他被传只剩一口气,不光身体不好,还性子乖张喜怒无常,上京的贵女都不愿意嫁给他。   论长幼,昌乐伯府理应是裴玉琳待选,黎氏先是匆匆给裴玉琳定下了亲事以躲避这场惨淡的冲喜,将裴时语的生辰八字呈了上去。   裴家人都知道她将来是要嫁入她舅舅家,给她那小四个月的表弟余令则当妻子。倘若她没有嫁给他,这回或许在满怀欣喜备嫁。   能安安稳稳波澜不惊地过一生,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萧承渊沉默着上了马车,他倒想看看,她的盼头是怎么样的。   当萧承渊还在路上时,裴时语已经在醉云楼里落了座。如今的醉云楼没有客人,厨子伙计帮厨都到齐了,裴时语身为东家的,也在最暖和的雅间里见了众人。   因她不知道她这个王妃还能当多久,除了余掌柜与严玄外,醉云楼里的其它人并不知道她是齐王妃,只当是她是某位贵夫人,醉云楼是她的私产。   见了众人后,厨子带了帮厨去厨房,意在东家面前露一手,余掌柜带了伙计去查漏补缺,裴时语由春晓与云绮陪着,捧一盏茶,开了窗,看下雪后的街,有春晓在一旁凑趣,小半个时辰过去,一点也不觉得无趣。   云绮习惯性地站在离裴时语不远的地方,看着这两个悠哉得很的人,陷入了纠结。   那厨子和帮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要不要告诉王妃?   纠结了会,还是忍不住开口:“王妃,依属下看,程则与余青都有些不太寻常。”   程则与余青分别为厨子和帮厨的名字,用的化名。   经历过国公府别院那一回后,裴时语不仅对云绮感激得很,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她这样一说,立即惊醒起来,问她为何这样想。   云绮从她擅长的地方分析,“这两人下盘很稳,应该是习武之人,且身姿挺拔出手利落,某些动作完全一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士。”   王爷说过,她与严玄听王妃的命令行事,若知情不报王妃会怀疑她的忠心。这两人竟然能过严玄那一关,一看就应该是王爷安排的,告诉王妃对王爷也没有坏处。   裴时语闻言也想起了萧承渊。   这两人做事利索,待人不卑不亢,她其实对这两人很满意,没有想到这两人是这样的来历。   她这里不过是间酒楼,寻常军士不会来此打杂当厨子,最巧的是他们二人出现的时机十分巧妙,且这两人还来自青州。   裴时语的眸光闪了闪,重新将视线调向窗外,“我知道了。”   若不是云绮提起,她压根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他这个人呀,真是……   裴时语握着瓷盏的手用了些力,无声叹息。   一直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春晓出声,指着下方的驶来的马车回头看裴时语,嗓音清脆:“王爷的马车!”   裴时语没有太惊讶,他最近一直很忙,外出公干路过此地并不奇怪,不过还是起身站到了窗前,看向那辆熟悉的马车。   马车越来越近,脑中却不由自主浮出晨间那双懵懂的眼,第一次见他不设防的样子,还挺特别的。   正当裴时语以为马车会从门口掠过,侍卫突然勒停了马车,厚重的门帘被护卫撩起,萧承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裴时语心里泛起了嘀咕,他怎会来此?   他出现得太过突然,她原本噙在唇边的微笑还来不及消散,却见春晓朝她看过来,眸光亮亮的:“王爷来了。”   裴时语留意到,一向眼里没有俗事的云绮这回也看着她,还好奇地眨了好几次眼,她突然有些待不住,在两个丫鬟的眼神里从窗前离开。   他来做什么?   裴时语来到桌边,执起茶壶,若无其事地给瓷盏里添满茶水,嗓音四平八稳的:“你们去门口接应一下王爷。”   他们这是在外头,他们是夫妻,她应该表现得体贴些。   说完又有些后知后觉,之前种种亲密的举动是做的皇后和封家人看的,如今萧承渊已经着手对付封家人,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往后其实不必刻意做这些。   春晓已经笑着朝门口走去。   云绮看着裴时语的面庞上多出来的绯色,又眨了眨眼,这也太神奇了,仍停在原地:“属下得寸步不离守着王妃。”虽说歹人从窗户进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也并非不可能,万一呢。   比轮椅声先一步传来的,是化名为余青的余令则清脆的嗓音,他端着个木制托盘在门口与春晓说话,“春晓姐姐,我们来上菜。”   春晓颔首:“进去吧。”   随着余青与何施进入雅间,饭菜的芬芳很快弥漫开来,余青给裴时语介绍菜式的时候,一边不动声色打量裴时语,他有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眼前这位夫人很亲切。   所以萧承渊出现在门口后,他偷看裴时语的举动恰好落在萧承渊的眼里,萧承渊的眸光顿时冷下来。   春晓正在纠结,王妃说不要在外头暴露她的身份,可她给王爷行礼的话不就泄露了吗?怎样称呼王爷比较合适呢?   裴时语听余青介绍的同时,视线也不时落在门口,她也很快发现了萧承渊。   对上他那双莫测的眼后,裴时语心头一跳,他一向不喜形于色,但看起来心情不太好,难道是近日烦心事太多的缘故?   裴时语同样不希望萧承渊的身份暴露,她起身迎向萧承渊,先一步在两个丫鬟面前开口,想像普通的娘子一样唤一声夫君以表明二人的关系,然而唇动了几次却难以启齿,话未出口便先红了脸,“你来了。”   屋内的人都随着裴时语的声音萧承渊看去,待对上他那双莫测的眼,众人感觉雅间里似乎冷了许多。   余青的感觉尤其明显,觉得这位衣着华贵的大人看他的眼神很不善,下一刻,果然见他直直看着自己,嗓音跟眼神一样冰冷,他说:“出去。”   余青很想冲上去问他一句这样礼貌吗,但这里不是青州,程大哥说他要是惹祸就将他丢到齐王身边当护卫。齐王很吓人的,他才不去。   余青有些生气,但决定先忍了,回头与程大哥好好探讨探讨,争取找回点面子。   云绮看了看满面肃然的萧承渊,又看了看略有几分不自在的裴时语,与春晓对视一眼,两人静默着离开雅间,离开时还贴心地带上雅间的门。   萧承渊在来的路上想了一路,觉得既然决心要放她离开,她若与她那表弟有缘,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成全她就是。   可当那人真到了他面前,他却完全忘了该大度,思绪完全被愤怒与不安占据,她是他的妻子,余令则凭什么。   等人走了,又莫名其妙恢复了些冷静。   萧承渊自嘲地发现,不过是见到了点苗头,他就这样不冷静,他似乎高估了自己。   裴时语这回也意识到他似乎平静了些,知他心情不好,且看在他给她贴心地安排了厨子的份上,开口时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怀:“王爷怎么了?”   对上她关切的眼神,萧承渊的眸光躲闪了下,总不能告诉她他是因为想到她会随余令则离开一瞬间失了理智,不自在地调开视线:“无事。”   裴时语嗯了声,在就近的凳子上坐下。   他既然不愿多说,她也没有强问的道理,自然而然地换了话题:“王爷怎么来了?”   萧承渊转动车轮,离她近了些:“今日休沐。”   裴时语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也就是说他特意来找她的?不是说好了不必如此吗?   桌上阵阵芳香盈入鼻间,裴时语想起他为她做得,觉得还是得当面向他道谢:“多谢王爷为我安排了得力的厨子。”   萧承渊拢起眉心,面露不解:“厨子?”   裴时语知道他是担心她不接受,怕她知道他还对她有所眷念,才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干脆挑明了说:“程令和余青是王爷的人,王爷是看我之前的厨娘无法出工才安排他们来帮我。王爷放心,我不会多想,王爷待我一向宽容周到,哪怕只是冲着两世相识的交情也会帮我,往后你若为我做了什么,大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会大大方方地感激王爷对我的好。”   萧承渊这才反应过来她误会了,但他没有做过的他不好贪功,又不能骗她:“这两人的确来自宁远军,但不是我安排的,来醉云楼纯属巧合。”   闻言,裴时语脸上充满感激的笑凝住,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整个人热气腾腾地,连脖颈也是红的,有种从窗户跳下去的冲动。   太丢人了。   他一开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是她不肯相信,反而误认为他在为她隐忍付出,最要命的是,她还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她从哪里来的自信。   他一向说话算话,说放下肯定会放下的。   她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   是她在自以为是。   好难堪啊。   裴时语自认为一向够冷静,但在这种情况下无法面对他,她深吸一口气,连眸子也没有抬匆匆丢下一句“王爷慢慢吃”,几乎逃也似的离开雅间。 第76章 她不看他   “等等!”   萧承渊出声的同时,迅速追了出去,同时脑中飞转。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但毫无疑问的是,倘若让她走了,他这满腹的疑问无人可解。   裴时语有意离开,脚步迈得飞快,而萧承渊用的是轮椅,虽然二人的距离是在变小,但三两不知内他还真追不上。   裴时语听着身后车轮滚动的声音,心急跳起来,裴时语垂着头,白嫩的耳垂红得似乎要滴血,他……他不是一向最善解人意的,竟然还追上来了。   她这回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他啊。   好丢人。   快来个人把她敲晕吧,就不用面对这种窘境了。   苍天没有派人来将裴时语敲晕,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将她暂时从这种既尴尬又无力的情绪中拉出来。   “东家。”   伴随这前方突兀的声音,裴时语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走廊中间突然多出来两人,是去而复返的余青以及厨子程令,两人刚从楼梯上来,应该是去雅间给她介绍菜式的。   她顿住脚步。   余青见裴时语神色有些慌乱,快步走到裴时语身侧,眼睛却盯着萧承渊,肃着一张脸问她:“发生了何事?”   他方才在雅间里就看出来了,这名华服男子看起来很不好惹,东家与他应该相识,可她似乎很怕他,方才在雅间里看到他后她吓得脸都红了,他这回竟然还在追她。   身为习武之人,路见不平,不能不拔刀相助。   余青心底顿生保护弱小的责任感,他直直对上萧承渊的目光,又朝前走了一步,用身躯隔开萧承渊如同被淬了冰的视线,“东家莫怕。”   裴时语的唇角抽了抽,她有意不去想刚才的事,心绪被另一个问题占据,照余青的表现,他不认识萧承渊。那萧承渊做了什么,令余青产生了萧承渊要害她的想法。   他们之间的事,何必要让外人看笑话。   裴时语转身正欲开口,她隐约看到萧承渊的轮椅向前,紧接她听见一声闷哼,余青后退了好几步。没有了遮挡,裴时语看见萧承渊沉着脸在轮椅的扶手上拍了下,扶手下方不知何时出现的棍子刷地一声收入扶手下方,仿佛他刚才没有用棍子揍人。   “你!”余青不服气,想要与萧承渊一决高下。   却被与他同来的程令拉住了,程令不动声色冲他摇头,示意他看向走廊的两侧。   余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知何时,走廊两侧各出现两道身影。   余青心里咯噔了下,这几人简直如鬼魅一般,他竟然不知道他们何时出现的,可见这几个都是高手。   萧承渊冷冷看了眼余青,在他震惊的目光中牵起裴时语的手,拉着裴时语近了最近的雅间。   余青用眼神询问程令该怎么办,程令却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催促余青下楼。   到了无人的地方,余青不满程令刚才拉他离开,用无比幽远的目光看着他:“程大哥你变了,你之前不会因为对面人比咱们多就退缩的,难道只是因为王爷交代过咱们不能暴露身份,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弱势的夫人被人欺凌?”   程令望着仍在不平的余青,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阵,索性直截了当问他:“你知道刚才那人是什么人么?”   余青见他没有同仇敌忾的意思,拉了张凳子坐下,扭头不看程宁:“这我哪里知道。”   程令用一种无语的表情看他:“我若没有猜错,他是齐王殿下。”   “什么?”余青腾地站起,这时候也顾不得生气了,满脸难以置信,“那刚才女子是……”   “齐王妃,”程令给他解释,“传闻齐王很是宠爱他这位王妃,只要没有公事在身,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   余青不以为然,“看来传言不能当真。”   “怎么说?”   余青拧紧眉心,“既是百般宠爱,王妃看到王爷怎会那样害怕?”说着将他的分析告诉程令。   “这……”   程令也不懂了,他们两个大老爷们,私下里与姑娘说话的经验都十分匮乏,他们分析不出来。这是王爷的家事,他们也不好多言呐,万一这是夫妻的情.趣?   沉默了会,余青离程令近了些,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程大哥,既然魏国公已经绳之以法,咱们的任务应该算是完成了吧,今日王爷在此,要不咱们去问问王爷,可不可以亮明身份?”   程令知晓他的小心思,揶揄道:“你是想去见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吧?”   余青没有否认,不好意思地挠头:“虽是长辈定下的亲事,也该去见见的。”   另一边,萧承渊堵在雅间的门口,十分认真地问裴时语:“你方才为何突然离开,发生了何事?”   被他这样一问,裴时语十分想忘记的记忆又重新调了出来,整个人顿时不自在起来,她垂下眸子攥着云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但底气难免有些不足:“没什么特别的啊,我就是想看看春晓她们在忙什么。”   萧承渊知道她在撒谎,她平日里与他说话时坦荡得很,那样纯净而不带感情的眸子总让他觉得心酸,但她今日的视线一直的躲闪,不敢看他。   萧承渊感觉心脏被撕扯了下,隐隐泛着疼,她定然遇到了棘手的事,却不愿告诉他。   他转动车轮来到裴时语身侧,弯下腰,低头去寻她的视线,一向低沉冷峻的嗓音变得清和柔软:“就像你说的,哪怕只是冲着两世相识的缘分,无论你遇到什么我都愿意帮你,有什么不能与我说呢?” 第77章 心硬也心软   稍一抬头,裴时语便对上了他的眼,那么真诚,满是关怀。   可这事要怎么说呢,裴时语别开视线不看他,面颊重新变得滚烫。   难道承认她一直以为他放不下她,这也太难为情了。   “没事。”裴时语别开视线,到底底气不足,声音闷闷的。   他方才也说了,他就算帮她也是因为两世相逢的原因。   萧承渊突然觉得很无力,他自认为就算无法成为她心里最特别的那个,至少他们有两世重逢的缘分,他至少与旁人有些不同,她遇到困难不与他说要与谁说。   萧承渊自嘲地笑,出口的声音有些虚浮:“所以,我仍不值得被信任,对吗?”   裴时语从他的声音听出了些不寻常,他这会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明明满身华贵,看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低落。   “不是这样的。”裴时语有些着急,不希望他这样低沉,好端端的他误会什么。   她想向他解释。   念头刚起,却发现了不对劲,她为什么急着向他解释?   是因为看他难过了?   她为何要在意他难过不难过。   还有刚才,明明是她逃他追,结果一旦有外人在,便下意识地归为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不希望外人掺和,也不希望别人看低他。   真是奇怪。   明明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却总是下意识地去体谅他配合他,希望他幸福顺遂,全心信任他也信赖他,唯独不肯接受他的示好不愿听他述说那些情意。   是在怀疑他的真心?是因为过去的事情不肯原谅他?   都不是。   可她的确总是在抗拒。   那些潜藏在心底的私念渐渐不受控制,裴时语觉得有些心酸。   其实她知道原因,却不愿面对。   不过是害怕会因他的执着心动,害怕再度去爱恋一个人,害怕他只是错将好感与愧疚当作了的爱意,害怕他遇见的人不够多才觉得她不可或缺,害怕不能长久,怕他将来将别人领到她面前,然后告诉她那才是真爱……   原来她那样害怕,想要的那样多。   父亲与母亲刚成亲时也有过一段很幸福的时光,见过母亲最后郁郁而终的凄凉,她不希望将来的夫君有旁人,刚成亲那阵她还偷偷庆幸其它贵女都不想嫁给他。   可她不得不承认,他就是特别的。与其得到后再失去,不如从来没有过。   难道因为惧怕,连日子都不过了?   她早该清楚的,她不是母亲,他也不是父亲,如今她有钱有产业,即便将来不得不面对那些,也可以是她不要他啊。   裴时语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定睛一看,却对上萧承渊那双无比热切的眼。他的目光灼灼,急于想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裴时语心头直跳,现在的问题是,他到底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迟迟不见裴时语回答,萧承渊难得执着了一回,非要得到答案:“那你能否告诉我,到底是怎样的?”   裴时语语塞,就算她想通了,实情也是不能说的。   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而她因恍然大悟有些雀跃,安抚几句也无妨。   因她脸上的热意并未完全褪去,看起来仍带着几分羞涩,只不过眼神坦诚了许多:“我自是信任你的,只是女儿家的私事,总不好事事都同王爷说。”   她的心事当然是私事,不算说谎的。   “真的?”萧承渊眼不错珠盯着她,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细节。   裴时语点头,坦坦荡荡地:“真的。”   不知道是因为她那句信任取悦了他,还是她坦荡的态度令他安心下来,萧承渊肉眼可见地振作起来。   裴时语眨了眨眼,惊讶了瞬很快又觉得应当如此,他其实还和从前一样,看起来不近人情,其实并不难哄,她松开攥着云袖的手。   他不再追问,这场乌龙总算过去。   裴时语突然想这一趟来醉云楼的目的,隔壁还有一桌菜在等她,惊呼一声:“哎呀晚了,都凉了。”   萧承渊后知后觉,他的到来似乎扰乱了她试菜的计划,方才担心她又像之前那样跑开故而守在门口,这会麻利地开门让路。   裴时语到雅间时,余掌柜也在,程令与余青正带着伙计收拾,正准备将凉了的菜撤去厨房。   让人白忙活一场,她很过意不去。   余掌柜看着这位看着长大的王妃,又看了眼裴时语身后的萧承渊,笑眯眯地打圆场,说等裴时语有空了再说。   萧承渊看着桌上来不及撤走的青州菜,眉心蹙了蹙。她口味清淡,且肠胃娇嫩,而青州菜的特点是味重辛辣。   他望向程宁与余令则:“你们随我来。”声音波澜不惊的听不出悲喜,说完率先出门。   程宁示意余令则跟上,两人随萧承渊前往隔壁的雅间。余令则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王爷单独召见他们,意味着可以趁机向王爷申请恢复身份,到时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去裴家见表姐了。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王爷先认出了他们,并指出了他们的本名,最不可思议的是,王爷让他们继续潜伏在醉云楼,理由是还有任务要交给他们。   当然真的理由是不能告诉他们,总不能告诉他们他留下他们是因为醉云楼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厨子。   萧承渊交待他们,“你们二人明天去王府,本王中午亲自试你们的手艺。”她不适合去试菜,那边只能由他代劳。   余令则欲言又止,在程宁的暗示下吞回到嘴边的话:“好的,王爷。”   裴时语很快见到了萧承渊,他不知与那二人说了什么,程宁的目光炯炯的,余令则却有些失落。下一刻萧承渊来到她身侧,暗吸一口气:“他们二人明日会去王府让你试菜,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裴时语摇头。   菜都凉了,自然试不成了,不过他们明日去王府的话,晚一天也不打紧,离开业还有好几天呢。   萧承渊搁在膝上的手轻轻攥成拳,轻启薄唇:“随我去个地方。”   裴时语侧眸看他,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慌乱,突然很好奇他会带她去哪里,垂在云袖中的手指蜷起,眼睫轻颤:“好。”   萧承渊悬着的心放下,她果然答应了。他倾心的姑娘心硬也心软,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想要他,但每逢有外人在,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很好地配合他。   这般行径非君子所为,余令则来了,他完全大度不了,也顾不得了。   余生那么长,他总得为自己留下点什么。 第78章 有点疯   得到她的同意,萧承渊迅速握住裴时语的手,在众人或惊讶或了然的目光中带人离开。   留在最后的程宁朝余令则投去一眼,意味深长道:“看来传言是真的,王爷的确很中意王妃啊。”众目睽睽之下难舍难分的。   余令则回忆王妃离开时的娇羞模样,缓缓点头,若有所思道:“是啊。”所以说女子脸红和躲闪不一定是不喜与害怕,一定是王爷太高调,王妃那时不好意思和害羞。   娘亲老嫌他不开窍,他先记下这一幕,万一将来表姐害羞他参照着分辨。   醉云楼外,街上的行人也比来时多了不少,裴时语看了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忍不住低低唤了声:“王爷。”   车马声与行人的交谈声很热闹,萧承渊却很清楚地听到了她软软的声音,抬眸看她。   却见姑娘面颊红红的,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小手也不安分,似乎想要挣脱出来。   萧承渊的手里用了些力气,若无其事问她:“怎么了?”   裴时语秀眉轻蹙,这下越发挣脱不开了,她飞速扫了一眼周围的行人,垂下眸子:“这么多人呢。”   萧承渊脸不红心在跳,人多才好,若不是顾忌人多,她恐怕早就甩手离开。   他用那双幽深的眸子看她:“暗处有人。”   裴时语惊讶,封家人不是对他构不成威胁了吗,难道还有别人?可他目光灼灼,他从不骗她。   奇怪,之前他也不是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牵过她,可那时只当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可以心如止水目不斜视。   现下与他这般,心激跳着脸上也热热的,那么多人在看,好想藏起来。   “我听王爷的。”裴时语轻声回应,她当然不愿有人伤到他。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就知道这样她不会拒绝,好希望她再心软一些。   两人没走几步便上了马车,他也松了手,裴时语不动声色按着方才被他抓着的手,仍觉得那里滚烫。   她望着车窗外想,他果真没骗人,外头的人看不到车内的情景,他果然不再像外头那样,安安静静地,偶尔朝她投来高深莫测的一眼,便不再说话。   萧承渊接下来的举动处处印证着她的猜测,到了目的地后,他先下马车,甫一踏出车厢,他果然在马车旁等她。   他向她伸着手,目光那样热切,仿佛刚才车厢里的那个严肃冷清的人不是他。   原来真是做给外人看的。   好像有些失望,但又觉得不该失望,他如今做的,不过是她曾经希望他能做到的。   可她再也无法坦然面对那样的目光,哪怕明知是假的。   她不知道萧承渊到底想要做什么,先是带她去了临河的别院。那是他的私宅,有很美的雪景,厨子做的菜很美味;他还带她去了上京最大的戏院;还牵着她穿过上京最热闹的街。   他还是那样,有旁人在时绝不松手,处处用行动证实上京关于他们二人的传言。   等到了无人的时候,他总会迅速松开,利索地划清界限。   她记得她表现得还不错,他问她喜不喜欢那些雪景与戏文时,也会说喜欢,甚至还会与他讨论上几句,但总有种游离在外的感觉。   不需再求证了,他不过是在公事公办,或许这是上天的警示,他们就该各自安好。   今日去了好些地方,更是罕见地在外头用过晚膳才回,等抵达王府时,夜幕已经低垂。   萧承渊依旧先下马车,照例在马车旁等她,照例伸手去扶她。   他的目光依旧灼热,可裴时语这一回没有像在外头时那样,她紧紧攥着云袖下的手不给他。   许是夜风已起的缘故,她的面庞与声音都有些冷:“王爷,没有旁人了。”   她有点难过,不想演了。   不过这没什么,人都会有难过的时刻,给她些时间平复就好了。   萧承渊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什么也没有握住,眸底的光也散了。   他早看出来了,她的兴致越来越低,虽然她极力表现出耐心,可那些笑意并不达眼底,她并不开心。配合他这么久,大概所有的善意已经耗尽。   他想给自己留下些回忆,可他做得不够高明,他的回忆里,他无法令她高兴。   裴时语见他不反对,轻启丹唇,嗓音很轻但也很稳:“我先回去了。”   说完领了春晓与云绮离开,萧承渊想追上去,可又觉得他若前去她会觉得碍眼。   闻讯迎出来的沐长史见萧承渊一个人在,快步走到他身边:“王爷,英娘的女儿找到了。”   她的身影已经没入夜色里,萧承渊收回视线,轻启薄唇:“去书房。”   沐长史将收到的最新消息一一告诉萧承渊:“属下按您的吩咐,让人将国公府别院的案子宣扬出去,今日有一名大夫找到了洛大人,说前几日深夜诊治了一名年轻女子,洛大人根据那人提供的线索,在城西的一处民居里发现了英娘的女儿阿芸。   姑娘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好歹性命无虞,认出作恶的正是蓝衣人。根据小姑娘提供的证词,蓝衣人的左边腰侧有道一拃长的陈年疤痕,投案的人身上却没有。   洛大人正在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在想办法给秦守池验身,再一点,看能不能从蓝衣人口中套出新的口供。”   萧承渊颔首,今日总算有件顺利的事,他问沐长史:“庞炎与袁姨娘的来往查清楚了么?”   说起这个,沐长史满面肃然:“庞炎是袁姨娘的儿子。”   “什么?”萧承渊面上不显,心底震惊无比。   庞炎与程宁一样,都是霍将军捡来的孤儿,而袁姨娘是安国公的妾室,他怎么也没想过这两人竟然会是这样的关系。   沐长史继续道:“王爷一定想不到,袁姨娘在入安国公府前,曾是裕王妃的婢女。”   萧承渊再次震惊。   先皇有三子,皆是皇后所生,三位皇子兄友弟恭。   大皇子甫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太子勤勉敦厚,是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储君;二皇子裕王侠骨柔肠,最爱四处游历;三皇子晋王是他的父皇,因是帝后的幼子,上有兄长们照拂帮衬,年轻时比前两位皇子骄纵些。   太子病故后,二皇子远游归来,储位本该落在二皇子身上,可在一次狩猎的过程中,二皇子失去了一只眼,从此与帝位无缘。那以后,二皇子带着家眷回封地,途中被从前游历时得罪过的仇家所杀,裕王府上下无一人幸免。   沐长史仍在说着:“庞炎的父亲是个赌徒,家财散尽后卖妻卖儿。此事被裕王妃撞见,她见那母子俩可怜便收留了他们,本以为他们也死在了那一场灾祸里。”   萧承渊如遭当头棒喝,许多想不通的事情有了头绪。   前世他与四皇子相争,结果他们二人都死了,他一直无法确定谁是得利者。他怀疑过戎国人,也怀疑过萧氏宗亲,压根没有怀疑过裕王府的人。   既然本该死去的庞炎母子还活着,那裕王府其它人呢?   据他前世查到的消息,裕王出事后,有不少人提出让裕王的儿子即位。世人普遍认为,当今皇上的才能不及裕王,禁中年幼,裕王摄政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因为祖宗的规矩在,这种声音很快偃旗息鼓。   萧承渊的眸光中现出冷光:“庞炎被霍将军收养前在哪里?”   “还没有查到,”沐长史面露难色:“不过王爷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了人继续追查。”   两人又还说了魏国公的案子,魏国公抵死不肯承认,但戎国人和魏国公的心腹快招架不住,不日便会有结果。   谈完正事,沐长史退了出去,书房里空旷寂静,唯有烛火无声摇曳。   萧承渊的视线落在书桌上新收集的游记,冷峻的面庞上渐渐浮出茫然之色。   明明离开醉云楼时还好好地,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反应与平日里故意当着人表现恩爱时不同,她不再无动于衷,而是会脸红,像极了前世刚成亲时他看她时那样。与其说她后面不开心,不如说失望。   在这无声无息的夜里,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为何那样?她又在失望什么?   *   回到含章院后,裴时语伸了个懒腰,有些累了。   春晓挂好斗篷后笑眯眯走来:“王妃和王爷今日真是去了好些地方呢。”   裴时语知晓这是春晓的善意,在春晓眼里,萧承渊与她逛了一天,这意味着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可其中的实情无人知。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抬袖打了个哈欠,“好困。”   春晓抿了唇笑,王妃今日随王爷游玩一天,以她的体力的确累了。春晓贴心地替裴时语拆掉发饰,准备洗漱用具。   裴时语钻入被窝后捧了本游记,春晓过来揶揄道:“王妃要等王爷?”   裴时语先是楞了瞬,随即反应过来。她刚才还说困得不得了,这会却捧了书看,也不怪春晓以为她在等萧承渊。   她瞪了春晓一眼,嗔道:“就你管得多。”   只不过寝室内的烛火昏黄柔和,她的眼神没有什么威慑力。   春晓含笑着替萧承渊整理好炕床,而后退出寝室。   裴时语的视线从他的卧榻那里收回,落在书册上,可那些字仿佛隐形了,一个都入不了她的眼。   裴时语又翻了几页,仍旧看不下去。   她索性将书册丢到一旁,拉了锦被蒙头倒下。   锦被里黑漆漆的,她叹了口气,好像还是有点不开心。   可她本该欣慰,他不过是做到了她曾经期望的,是她庸人自扰了。   裴时语掀开被子,盯了床架一阵,睡着了便不会难过。   裴时语起身灭了灯烛,等回到拔步床上才反应过来,她还是下意识地为他留了一盏灯。那是屋内最不明亮的灯,裴时语瞧了那孱弱的烛火一阵,眨了眨眼,好刺眼。   她好像高估自己了。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许是今日发生了事情太多,脑子有些转不过弯,等睡完一觉清醒了,一切都会好的,小小波澜而已。   裴时语躺下,将自己埋入锦被里。   可有的时候人很奇怪,越想早早睡去,越是难以睡着,她也不知自己辗转反侧了多久,始终难以成眠。   裴时语又翻了个身,由侧躺改为平躺。   刚理好锦被躺好,外头响起了轮椅滚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她深吸一口气,连忙止住了翻滚的动作。   若是被他发现她还没睡着,他肯定会过来问,她该如何作答。   难道告诉他萧承渊我纠结得睡不着,我好像比我以为的在意你,我不想演戏了,咱们顺其自然吧。   笑死人了,什么话都让她说了,哪有这样出尔反尔的。   可又不能撒谎,撒完一个还得靠另外一个圆,她现下烦得很,肯定编不出绝妙的谎言,既然迟早会穿帮,还不如从源头上制止一场难以估量的尴尬。   还是假装睡着了好。   打定主意,裴时语便不再发出声响。   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听声音,萧承渊的轮椅正朝她这里来的啊。   他想干什么?看她有没有睡着?   轮椅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上地平了,裴时语的心扑通直跳,她知后觉地想,他之前夜里回来是否也这样?   萧承渊在书房里想了很久,分析了种种可能,脑中却仍像塞了一团乱麻,他找不到答案。   可他不甘心,前世那样的他都能让她死心塌地,他就不信找不出一丝希望。   索性什么也不管了,他想要她,他只想要她,她只能是他的。   念头一出,如同燎原的野火,将他所有的思绪燃烧殆尽,再也没有别的念头,想见她的心情便格外急切,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含章院,来到她的床前。   “裴时语。”萧承渊感觉他今夜有点疯,明知她听不见,仍想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裴时语当然感觉到了身边的变化,萧承渊应该是丢开了轮椅,坐在她身侧。回应他是不可能的,她现在无比后悔,不应该躺着,而应该面朝里,被他这样看着好不自在。   还有发丝竟然也来捣乱,撒在面庞上,好痒。   好想挠一挠啊,可她更不想穿帮。   裴时语不敢动,锦被下的手紧紧攥着床单,祈祷他快些走开。   萧承渊救了他,伸手将那几缕发丝勾开,裴时语感慨他总算做了件好事。   可他的手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落在她的唇上,在朦胧的光线中,他裹着暗涌的目光依次从她的面庞上扫过,先是额头,接着是鼻子,最后落在指下。   他俯身凑近,薄唇贴上了她的柔软。   他想,他什么也管不了,什么也不想管了,今夜就疯到底吧。 第79章 还在意她   他覆上来那一刻,裴时语的第一反应是她前世做过这样的梦。   同样是冬夜,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缠绵。   他在梦里这样亲吻她。   原来前世里午夜梦回时偷偷回味的不是梦。   原来他那么早就那样在意她。   胸腔里突然胀满,鼻腔也有些酸涩,她下意识启口想要多些空气,却忘了他还在,瞬间被他攻克了齿关,从此呼吸里全是他的气息。   萧承渊浑然未觉,一心宣示自己的存在,一点一点描摹占据他渴望许久的,激烈而又执着,身心都沉醉于这场刻意求来的如梦似幻的温柔里。   他只当自己今夜太疯,是他太过渴求以至她无法招架,却不知身下的姑娘早已悄悄松开紧攥床单的手,在这积雪未融的寒夜里越来越温软。倘若他睁眼,便能发现姑娘浓密的眼睫轻颤着,温顺地承受着,与他在这良夜里同筑一场梦。   烛火无声跳跃,满怀赤城的人在这寂静室内缠绵。   萧承渊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等到他发现想要的已经不止亲吻时,才突然清醒过来。   是啊,他早就想将她完全占有。   他不是不能,前世误会太深,他有太多来不及,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不敢,她是他珍视的姑娘,他不敢。   恋恋不舍再流连了一圈,趁此时仅余一丝理智,催促自己离开。   裴时语直到净室内传来哗啦的水声才颤颤地睁开眼,想起方才种种,整个人像是着了一团火。   她当然知道他亲吻她是什么意思。   倘若他只是个看中皮囊的,前世早就要了她。   原来他还在意她。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从他吻住她开始,她就没有想起要推开,其实她比自己以为的在意他。   好高兴,又好心酸,好在她发现得还不晚。   好想在床上滚来滚去,可是他就在隔壁,万一他发现她刚才醒着,岂不是太尴尬了。   裴时语捂着发烫的面颊,告诉自己冷静一些,再冷静一些,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她安安静静听了一阵,他洗漱的时间有些长,不知是因为心情愉悦的原因,还是因为放松后白日里累计的乏累之感一齐涌了上来,等萧承渊回到寝室时,她真的睡着了。   梳洗完后,萧承渊在净室里冷静了许久,后知后觉今夜的吻与前世那次不一样。   他前世只是吻她的唇,这回却吻得更用力更深;她也与之前不同,似乎并不是一味承受,似乎隐隐约约回应过他。心不由得激跳起来,难道她醒了?   待看到裴时语恬静的睡颜,萧承渊自嘲地笑,是他想多了,她若醒着怎会令他为所欲为。   因为睡得太晚的缘故,裴时语第二天醒得比平日里晚些,甫一睁眼便下意识地朝萧承渊歇息的地方看去,人不在,应该是上朝去了。   似乎只要想起他,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出昨夜那一幕。   春晓听见动静后进来,见裴时语面色酡红拥着锦被,唇角向上扬着,笑眯眯地开口:“王妃做什么好梦了了?这么高兴。”   裴时语的耳根刷地红了,低头掀开锦被,不让春晓看她的脸:“我每天不都挺高兴的。”   “是是是,”春晓捧来一套新的衣裙,也不知谁昨夜回来后总是怔怔出神,“这是隆兴绸缎庄昨日送来的,您试试合不合身。”   裴时语想起来了,行宫回来的途中遭遇歹人,她与萧承渊的衣饰都损坏了不少,十天前她找隆兴绸缎庄赶制了一批衣裳。   那日萧承渊告诉她她前世做的一切他都记得,可她那会只想与他分道扬镳,如今心境变了,好似这人间也换了,他们互相在意,这很好。   裴时语试过之后发现绣娘的手艺很好。   她那时不想搭理他,只给他定制了三身衣裳,如今看来,加几身更好。   裴时语不动声色道:“你让隆兴绸缎庄的人来一趟。”   春晓正蹲着替裴时语整理裙摆,仰面问她:“王妃可是不满意?”   裴时语有些不自在:“想再做几身衣裳。”   春晓恍然,絮絮说着:“您早就该这样想了,反正是王府的铺子,就该多做几身换着穿,王爷不是说了,让您放手去做。”   裴时语心道,那会她倒没有给萧承渊省钱的想法,只不过一心惦记着开春后离开,觉得做太多没用。她计划着轻装上阵,故而不会带太多衣饰,将穿过的衣裳留下来又觉得膈应。   “是是是,你说的对,”裴时语含糊应着,觉得有些饿了。   春晓给裴时语打水梳洗,命丫鬟让厨房准备传早膳,这期间告诉裴时语:“王爷离开前让婢子告诉王妃,他今日早朝后便能回来,试菜的事情不必着急,等他回来与您一起。”   裴时语颔首,他昨日在醉云楼的确是这样安排的。   程令与余青比裴时语预想地来的早到半个多时辰,她还在同隆兴绸缎庄的绣娘谈到一半,下人来禀她说醉云楼的厨子来了。   裴时语只好命人先在前院的花厅等候。   等绣娘离开后,她带了云绮去花厅,一进门,裴时语便感觉到厨子和帮厨都有些不对劲。   余青似乎是被人气着了,满脸不忿,但见到她后目光中饱含同情,程令在一旁看着余青欲言又止。   裴时语眨了眨眼,她有些懵,发生了何事?   “见过王妃。”程宁给裴时语行礼,见与他并排的余青仍如同木桩一样钉在原地,暗中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膊。   余青的眸光闪了闪,并没有如程宁期待地行礼,脊背挺得直直地,朗声道:“属下有几句话想与王妃单独谈谈。”   裴时语心绪微动,秀眉不自觉蹙起。他是外男,有正事应该与王爷说,而不是找她;若是有关醉云楼的菜式,应该由掌勺的出面谈,他这样贸然提出单独与她谈话,其实有些无礼。   裴时语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却听见余青又开口了,他说:“属下本是梧州人氏,真名余令则。”   闻言,裴时语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余令则?那不是与她有过婚约的表弟?   她们是婚事是母亲临走前匆匆定下的,据祖母说,两家是互换过信物的。舅舅在梧州任职,母亲与舅母是闺中好友甚是投契,在她与表弟还是婴童时舅母就提出要亲上加亲。   母亲那时与父亲感情正好,只说儿女各自有各自的缘分,没有一口答应,直到母亲自知时日无多再也照拂不了她,才与舅母在信中定下了两个小辈的婚约。   舅母当即托人送来了婚书和一对玉镯,母亲去世后舅舅也曾来上京看望过她,可她那会胆子小又对父亲还残存几分希冀,黎氏惯会粉饰太平,父亲又听黎氏的,舅舅不知她在家中的实际处境。后虽然有书信往来,可看信回信的人都不是她。   在她与萧承渊的亲事定下之后,黎氏撕了婚书收走了玉镯。黎氏与父亲都怕舅舅舅母知晓她是被迫冲喜后闹事,他们没有给梧州去信,等舅舅舅母发现真相时她已与萧承渊做了一年多夫妻。   舅舅那年来上京并没有带表弟,所以他们二人没有见过面,她对这位表弟唯一的印象是舅舅说的他很皮实,喜欢舞刀弄枪。   每逢觉得日子很难熬的时候,祖母会安慰她长大了就好了,所以她原本还挺期待快些长大后嫁去梧州。   人都来了,且他还用这样饱含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总得弄清是怎么一回事。   裴时语挥退了原本在花厅伺候的丫鬟,让人带了程令先去歇息,只留下了云绮陪她见人。   许是因为亲缘的关系,且她一直感念舅母对她们母女的善意,得知他就是舅舅舅母唯一的儿子时会觉得亲切,正欲寒暄几句,却没料到他一开口就是对不起。   裴时语到了唇边的问候生生咽了回去,茫然看着他:“表弟何出此言?”   余令则攥着拳头,清亮的眸子满是悔意:“倘若我听母亲的,早早迎娶你进门,他们便不能磋磨你了。”   他与程大哥有秘密任务在身,为免形迹败露,他没多想,也不敢多打听,免得被人怀疑。原打算等任务结束后去正式去昌乐伯府拜访,去见见她。直到昨日见到王爷和王妃,觉得王妃看起来有些亲切才多问了几句,那会才得知与他定下婚约的表姐竟然成了齐王妃。   后来去打听缘由才知,他们得到的消息都是假的,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早知如此,他打破他先立业后成家的诺言又如何,也不怪母亲老埋怨他不开窍,实在没有冤枉他。   裴时语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却见他一会儿自责一会儿愤懑,但看她的目光却饱含赤城。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这时或许已经知道了她出阁前的日子,在为她不平呢,心底涌出暖意。   裴时语不希望他自责,微笑道:“你不必介怀,都过去了。”再谈他们二人之间曾经的关系也不好,她自然而然地问起:“舅舅舅母好不好?”   余令则说一切都好。虽然昨日见到了她与王爷相处,但还是忍不住问他一句:“王爷待你好不好?”   听他提到他,裴时语的心底涌起别样的情绪。   好奇怪,莫名又想起了昨夜,心跳似乎也快了许多。   她并不知道的是,当她说王爷待她很好时,在余令则与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云绮眼里,她本就精致的面庞上浮起了动人的绯色,连嗓音也温软了许多。   听她这样的回答,余令则有些欣慰,但仍无法释怀。好好的媳妇儿,他自小以为命定的媳妇儿,说没就没了。   一阵清脆的叩门声过后,门外响起了丫鬟的声音:“王妃,王爷回来了。” 第80章 她不在意   余令则一点也不想见到萧承渊。   见他有什么用,见了他难道他会将媳妇儿还给他不成。   余令则冲裴时语开口:“若王爷待你不好尽管告诉我,你是姑母唯一的骨血,余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说着,余令则突然生出许多紧迫感,表姐及笄后母亲就让他将人娶回家,是他不愿,觉得大丈夫还未立业如何成家。他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妻子会是谁,她是伯府里娇贵的嫡女,肯定见多识广,青州相对上京苦寒,他总得足够的功名身家才能养得起上京来的娇客。   父母感情恩爱,他其实对亲事也是有所期待的。   可惜造化弄人,他晚了一年,真的不用成家了。   可当不成夫妻,他们还是亲人。   棘手的是她嫁的是看似弱势、实则心机深沉的齐王殿下,她那亲爹形同摆设,万一王爷往后对她不好,他这娘家人若不能出类拔萃些,到时将人揍一顿的底气都没有。   他得再勤勉些。   裴时语前世虽与舅舅一家的交集并不多,但也知道舅舅这些年一直在与父亲通信,余令则这样说,她不由得很感动,真心实意地道了谢:“我不与你们见外,若有机会定要亲自去感谢舅舅舅母的惦念。”   余令则深深看了裴时语一眼,从前门退出去。   花厅前后都门,余令则才从前门离开,萧承渊很快从直通后院的后门进来。   裴时语听见动静后回头,这是昨夜之后第一次相见。   她想表现得自然些,白皙的面庞上却蓦地飞起薄薄的霞色,“王爷回来了。”问候完连她自己惊呆了,慌忙垂下眼眸,她的声音何时那样绵软。   萧承渊的心凉了一截。   回来后他先回了一趟澹月堂,到了含章院被告知裴时语去会客了,客人名为余令则。   他突然很不安。   原本有婚约的表姐弟相见,会说些什么,她会更迫切地想要离开吗?   哪知进门没有看到余令则,只看到了她的反常,这样的温柔的她只在前世见到过。   萧承渊的眸光冷下来,突然不想问了,声线也冰冰凉凉的:“回去吧。”   裴时语见他进来后视线先是在屋内逡巡了一圈,似乎是在找人,发现没有旁人后脸色霎时变得冷峻,不由得有些好笑。   果然,只要有外人在,他待她总是温和爱怜的,或许是为了尊严,没了旁人在时却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仿佛昨夜里瑟瑟亲吻她人不是他似的。   人心好奇怪啊,因为知晓了他的心意,也想在意他,他这奇怪的举动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心里有些雀跃,唇角便不自觉带了笑,眉眼弯弯的:“好的,王爷。”   萧承渊被她的笑颜晃了眼。   她昨夜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只差将不高兴三个字刻在脸上,这会却这样高兴。   果然见了表弟就全然不顾她还有个现成的夫君,她好狠的心。   萧承渊定定看她一阵,薄唇动了动,最终绷成一条直线,不发一言先离开花厅。   裴时语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发现了些不对劲。   他再奇怪也不会像今日这样,自他们解除误会后他便再也没有冲她甩过脸子,他方才的眼神不对劲,似乎对她有些不满?还有些委屈?   都让他亲了,他委屈个什么劲?   再说,就像他说的,重生的人凤毛麟角,且他们还能重生在一间屋子里,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他总不至于发生她昨日那样尴尬的事,可照他的神情,明明和尴尬无关。   那更应该说清楚了,顶着这样一张臭脸离开是什么意思。   裴时语敛起笑意,抬步朝正房走去。   她原以为萧承渊这回在次间,没想到人不在,寝室里倒是传来响动。   裴时语步入寝室,却见他正弯着腰,往拔步床的柜子里塞东西。   莫名其妙的。   裴时语跟过去在地平前停下,若无其事地开口:“王爷在做什么?”   萧承渊沉寂在自己的情绪里,没留意到裴时语进来了,闻言动作僵了瞬,砰地合上柜门,却不看她,只面无表情地开口:“没什么。”   裴时语觉得他太不对劲了,好奇心激起,视线落在最底下的柜门上:“王爷往里头放了什么?”   萧承渊仍旧不看她,目不斜视转动轮椅从地平下来,“没用的东西。”   裴时语这时顾不上他到底为何这样反常了,反倒对他放在里头的东西更加感兴趣,他给萧承渊让开路。   萧承渊下了地平,手里转动轮椅的动作未停,他听到她踏上木制地平的声音,幽幽朝后方看了一眼。   他方才还在担心今日太不冷静,不该让她看出他的反常,结果她只对那些东西赶兴趣,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萧承渊的脸上如同裹了一层寒霜,加快手中的动作,飞快离开了寝室。   裴时语来到他方才放东西的柜子前。   拔步床边供她放东西的柜子和抽屉很多,这个柜子处于最角落,她之前从未打开过。素手拉开柜门,裴时语惊讶地发现里面只有一摞游记,她随手翻了阵,每一本都是新的,都是她之前没有看过的,看起来是新收集的。   裴时语忍不住抿唇笑起来,他这个人呀,真是。   他知道她喜欢看游记,之前也隔三岔五给她找来不少,虽然同样不声不响,但他总是会想方设法让她知道,那是他给她找的。   这回竟然破天荒地藏了起来,生怕她知道似的,她若是晚回来一步,压根发现不了。   所以他今日这样反常到底因何而致?   裴时语觉得有必要去与他谈一谈。   裴时语关上柜子起身,等回到次间,发现萧承渊不在。她原想找人问下他去哪里了,抬眼看到堂屋对面的书房门关着,裴时语退回次间。   这间书房很少关,只在他与沐长史谈正事时才会关门,那就等他出来再说吧。   裴时语与萧承渊一样,并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伺候,反正含章院四周有暗卫重重守卫着,春晓和云绮每回看到他们二人在时都会自发地离开正屋。   裴时语独自在次间落了座,先是感慨了一番。   没想到醉云楼的帮厨竟然是她的表弟,照萧承渊的意思,他知道他的来历,想来他们在密谋什么,兴许与他的大业有关。他说是巧合,肯定清楚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回头或许可以问问他。但更令她想不通的是萧承渊这个人,明明昨夜对她那样,今日却试图将送给她的东西藏起来,一幅她亏欠他的样子。   她不想猜测,她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思乱想了一阵,裴时语忍不住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他还在忙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忙完。   萧承渊的目光也落在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堵门上,有些涣散。   那些游记是他回来后从书房里拿过来的,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做出将预备拿给她的游记藏起来的举动,且还被她发现了。   很尴尬,他此生从未做过这般尴尬的事。   然而比那泼天的尴尬更让他在意的是,她的注意力只在那些东西上,压根不在意他是否离开。他来书房里待了这么久,她没来问他一句,兴许是不在意,兴许是不知道他许久不曾在书房里处理正事了,归根到底,还是她没在意过。   萧承渊的目光移到漏刻上,她压根不在意他,可他还惦记着守着时辰去替她试菜。   萧承渊的唇边溢出苦笑。 第81章 隐忍而蓬勃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裴时语没有等到萧承渊出来,厨娘与丫鬟先来了,带着程宁做的菜。春晓也前来帮忙,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裴时语望着书房的方向,犹豫着要不要去叫一下他,却见书房的门开了,萧承渊面无表情从里头出来。   他身后竟然没有旁人,裴时语好奇地眨了眨眼,再瞧了阵,依旧不见有人从里头出来,难道书房里刚才只有他一个人?他好端端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做什么,她又不会去打搅他。   他今日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先是莫名其妙不高兴,后又将原本准备送给她的书藏起来,再就是莫名其妙将他自己关在书房里半个多时辰,如今更是避免与她视线交汇。   饭食已经布置妥当,春晓伺候两人净手,而后随众人一齐离开,屋内只留下对坐的二人。   裴时语对着这一大桌菜想了想,他这些反常三言两语恐怕说不清楚,还是先试完菜再好好问他,索性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一大桌子菜上来。   萧承渊虽不与她对视,却也在见缝插针观察她,没了旁人在,她压根没有问他的意思,他在她眼里连盘菜都不如。   萧承渊的眸底翻涌着激烈的情绪,搁在膝上的拳越握越紧。   他确认过了,他不可能明明不甘愿的情况下什么都不做就送人离开。   诚然她选他的可能性不大,但到了这种时候他总得认真表个态,他是她的夫君,成了两回亲的夫君,没人比他更在意她,他能让她幸福。他轻启薄唇:“裴时语……”   才开了个头,却见对面的姑娘猛地抬起了头,一只手虚虚地遮住口鼻,另一只手在面前拼命地扇着,朝他投来求助的目光,芙蓉面涨得通红:“辣!”   萧承渊飞速扫了她身前碗里一眼,是咬了一小口的藕片,萧承渊脑中嗡了一下。   青州的特色菜以味重辛辣著称,她可能并不清楚青州厨子做出来的藕片看着清爽可口,其实是泡椒炮制的,像她这种从来不吃辣的人根本受不住。他方才沉浸在自个的情绪里,忘了提醒她一点。   “不要慌。”萧承渊安抚她的同时在想解决之法。   可今日的菜全是辣的,饭是热的,汤是滚烫的,这些都帮不了她。   他连忙驱动轮椅去找水。   裴时语这会已经辣得坐不住,耳根和脖颈通红,喉咙里像是被火燎过,可怜巴巴跟着萧承渊后头,后知后觉想起最后一点熟水已被她在等萧承渊的过程中喝掉了。   “好辣!”   裴时语不知道小小藕片有这样大的威力,她明明挑的看起来最不辣的食物,此时已经顾不得矜持与仪态,本能地启口,侧着身子,两只手轮换着往口里送风,试图缓解这快要将灵魂灼透的痛感。   姑娘可怜巴巴的,萧承渊的浓眉蹙起,心疼不已。   因为太辣,檀口中的小舌若隐若现。   萧承渊心头一跳,幽深的眸底有暗光涌动,反正他打算坦诚心意,没什么比行动更直接,他有快速缓解她不适的方法。   眸光越发深沉,萧承渊来到姑娘身侧,长臂一览,将人揽在怀里。   裴时语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般举动,懵懂惊愕之间,人已经坐在他腿上。   她听见他说“得罪了”,简单三个字,带着孤勇与决然,醇厚的嗓音听起来喑哑晦涩。下巴被人轻轻捏了下,毫无防备之下,她的唇上多了他的唇,他缠上了她的舌。   不知是辣味被他分担了,还是更加刺激的感觉代替了火辣辣的感觉,她确实觉得好了许多。   可心却提了起来。   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帮她,也太让人难为情了。裴时语下意识地挣了挣,可扶在腰侧的手越箍越紧,他阖了眼,浓密的长睫颤着,并没有打算放开她。   “王……”妃,听说青州菜辣得很,婢子让厨房给您备了甜羹。   春晓端着托盘,隔着门洞看到吻在一起的两人,手里的托盘差点摔落地上,她果断闭嘴,将到了唇边的话全部咽回到肚子里,匆匆折身退回去。   从正房门口路过的云绮见春晓脚步匆忙神情慌张,以为里头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鬼魅般地飘到了门口,下一瞬又飘了出去。   两个丫鬟在正房的台阶下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春晓满怀欣慰,抿唇笑了起来,云绮一向没什么情绪的眼里也多了几分善意的笑。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裴时语猛地清醒,推开了萧承渊,飞快地进了内室。   她竟然……素手捂住滚烫的面颊,身子也差点软得一塌糊涂,诚然他可能是想帮她,可并不非得如此呀,这难道与他的反常有关?   怀中突然落空,先是茫然了一阵,心底像是揣了一面鼓,扑通直跳,眸色也更加幽深。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他,兴许她只是将他当成了缓解不适的工具,但他仍是特别的,唯一能这般被她当做工具的,他仍是不同的,不是吗?   心跳得越来越快,耳畔、脑海,萧承渊仿佛整间屋子里都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近日一直置身于无边的迷雾里,明知道她就在迷雾的尽头,他却找不到走出困境的路,她不肯帮她,他无法见到天光。原以为再也不会有希望了,可她这回没有将他推开。   她没有远去,停下来等他了。   萧承渊的胸膛里胀满,眼眸里翻涌起激烈的情绪,他得告诉她,他会一直奔向她。   轮椅的声音越来越近,裴时语生出想逃的念头,她起身从炕床上下来。   她虽不惧让他知晓她在意他,可他这样太快太突然了,她还不习惯,好不习惯。   轮椅很快到了跟前,挡住她的去路,她试着离开,可今日的他她完全看不懂,他丝毫不让,将她拦在宽大的屏风前。   她清楚他亲吻她的含义,他那样看她,心好乱。   裴时语暗舒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反正已经这样了,正好她有满腹疑惑,那便坦诚相待吧。   裴时语抬起头,可他的视线密不透风,才平复些的心复又慌乱,她不得不别开视线,她得缓缓。   姑娘垂首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株娴静的兰,因为他方才的举动,更添了几分颜色。萧承渊觉得,她愿意留下来,这本就代表着他的希望。   “裴时语,”他说话了,直直看向他,“我心悦你。”   不知为何,一向沉稳的声线有些抖。   他本就不是热闹的性子,没想到他竟会说这样直白的情话,裴时语蓦地抬眸,对上了他的眼。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仿佛一张网,试图将人的理智都收走;又似一团火,将她的犹豫纠结燃烧殆尽;但更像是一面直陈他内心的铜鉴,将他的瑟瑟心意捧到她跟前。   她终究是格外喜欢过他这双眼的,从成亲后他第一次温柔注视开始。   他近了些,站起来了。   裴时语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可他跟过来了,将她抵在白玉屏风前。   楠木制成的屏风架结实而厚重,可他手劲太大,裴时语担心她再退他会将屏风推到。   不过迟疑了一瞬,他来吻她了。   裴时语回望她,可他已经阖了眼,浓密的长睫轻颤着,给她一个真实而清醒的吻。   与前夜里杂乱无序的吻相比,他这一回更加缠绵,他似乎格外钟情于她的唇,熟练而小心翼翼地邀她启开唇瓣,试图用潜藏许久的热情勾起了她前世的情思,一遍又一遍,执着而虔诚。   就是他了吧,裴时语愿意接受他隐忍而蓬勃的情意,她垂下眸子,主动放开了齿关。   他先是楞了瞬,顿时明白了这意外之喜,身子再度前倾,胸膛里更加滚烫,再也不想隐忍,尽情宣泄隐秘而狂热的心意。   在在密不透风的吻里,两颗跃跃欲试的心第一次难舍难分贴在一起。   期间厨房来人问过一趟两位主子吃得如何了,被守在院中的两名丫鬟挡了回去。   裴时语原以为既然他先开口了,她回应一下也算表态,让他知晓他心意,再和昨夜那样亲一亲就差不多了。忘了他今日本就怪异,他比昨夜忘情许多,缠着她久久不放,一遍一遍。   期间差点闹出尴尬,没有了床榻支撑,她与他吻着吻着腿脚竟然软了,幸好他捞得快,不然他们第一次坦诚的亲吻可能会以她的摔倒为结束,光是想着就丢人。   只是这样一来,她又被他拢在怀里,他抱着她坐在轮椅里。她体谅他的腿脚尚未痊愈,想起身为他减轻负担,他却不放开她,他似乎迷上了这事。那幽幽的目光仿佛藤蔓一般,缠在她心上,不忍心拒绝。 第82章 这样不行   裴时语心里想着,既然决心与他好好做夫妻,与他亲吻也是应该的。   母亲离世时她还小,没人告诉她夫妻间私下该如何相处。因她是给萧承渊冲喜,没人认为萧承渊能度过难关,黎氏根本没有教她夫妻之礼。   好在她有祖母。   出阁前夜,祖母得知黎氏什么也没有教她后提点了她几句,并给了她避火图,让她在萧承渊好些后自己琢磨。画里内容太过令人面红耳赤,她只匆匆扫了一眼,但对夫妻之间私下里的亲密行为大致有数,亲吻只是其中之一,他们做的不过是寻常夫妻私底下会做的事。   只是没想到亲吻还有使人身热体软的效果。   他不比常人,双腿正值恢复的关键时期,这样久坐于他腿上,恐怕于他恢复无益。   裴时语别开脸,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索求。   萧承渊正沉浸其中,没有忍住,再度缠上去。   “王爷,”姑娘往后退了些,飞速瞥他一眼,樱唇丰盈水润,流转的烟波中无意识释放着春.情,语气却很认真:“可以了。”   说完不理怔住的萧承渊,她起身后就近找张凳子上坐下,看起来与他泾渭分明。   萧承渊饱含爱怜的深眸中满是不解,她方才明明在回应他,且似乎也在沉醉其中,这回突然与他撇清,她为何能这般迅速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之中抽离并冷静下来?   见她左顾右盼的,萧承渊眼底的光黯淡了些,是啊,她只是他缓解不适的工具,她觉得好了自然就用不上他了。   可照她的反应,不该只是这样才对。   萧承渊不信,他驱动轮椅向前,急于想确认。   裴时语对上他晦涩不明的眼,心扑通直跳起来,他还要再来?   这样不行的。   离开他才能恢复些力气,不能再同他这样吻下去,她与她的身体都需要适应。裴时语垂下眸子暗咬下唇,在他抵达之前出声阻止:“下回吧。”只不过因为才经历过一场情.事,本就温柔的嗓音听起来格外绵软。   萧承渊顿在原地,看她的耳根重新红透,胸膛里剧烈跳动起起来,颤抖地出声:“下回?”   裴时语低低嗯了声。   他心悦她,她也在意他,他们本就是夫妻,做这些本就应该。可他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来日方才,不急在这一时。   萧承渊觉得他听懂了裴时语的意思,又觉得没有,像是做了一场梦,可他不敢问,万一他问了梦就碎了,如今能这般相处,早该心满意足的。   久久不见萧承渊出去,裴时语不得不抬眸看他,小声道:“王爷先出去吧。”他今日太过反常,眸光像是惑人的深渊,他们还是暂时分开一些较好。   萧承渊依言退出去。   萧承渊离开后,裴时语忍不住捂住脸,今日的一切匪夷所思,也不知他们二人为何竟然到了这等地步。   她不清楚别的夫妻如何相处,但他们二人如今算互通心意了吧,只要两颗心贴在一起,哪怕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往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吧。   回到次间的萧承渊也久久不能平静,他以为她要走了不要他了,她却任他亲吻,哪怕只是为了缓解不适。   萧承渊忍不住再度将视线投入内室,渐渐冷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平复不久的胸膛再度剧烈起伏起来。   不对。   今日向她表白心迹,她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拒绝。   这是唯一一回。   他于她而言似乎不仅仅是个工具。   萧承渊有冲入室内向她确认的冲动,可他若是这样直白地去问,姑娘家会不会因为害羞而口是心非?她会不会因为他的迟钝失望?会不会觉得他木讷而不可救药?他会不会弄巧成拙?   萧承渊在寂静的室内自嘲地笑,他从未想过会因一个人忐忑不安自我怀疑到这种地步,越发心疼前世的她。   他向来不信鬼神,但这一回真心感谢上苍垂怜,让他们二人有再度相逢的机会。   静坐了阵,萧承渊感觉有些饿意,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这回定然也饿了。萧承渊连忙驱车到门口,唤了云绮与春晓给裴时语重新准备吃食。   他自己返回次间匆匆用了几口,饭菜全凉了,不过也无所谓。等云绮与春晓拎着厨房紧急给裴时语做出来的饭食,恰好看见萧承渊放下牙著,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王爷吃的竟然是冷饭冷菜。   萧承渊也反应过来两个丫鬟在看他,心中咯噔了下,许是因为今日心情格外好的缘故,冷了的饭食也变得可口起来,他竟然没有在意太多。   门外有丫鬟来通禀,沐长史差人来请萧承渊。   萧承渊回头朝寝室的方向看了眼后离开。   到了澹月堂,沐长史早已在等候,他见到萧承渊后忍不住揉了揉眼。   他眼花了么?王爷竟然在微笑,多少年没有见到王爷笑过了。   想到他是从含章院来的,沐长史老怀安慰。   自从王妃入了王府后,府里的好事一件接着一件,不得不感慨一句王妃真乃王爷的贵人。王爷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小两口的感情越来越好,想来府里也快要添小主子了,他这当长史的光是想着就觉得充满干劲。   萧承渊浑然未觉自己唇角挂着笑,但沐长史特意来找他肯定有重大进展,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人也重新变得冷峻,“又有新消息了?”   沐长史也将心思集中到正事上来,肃然道:“信乐侯世子今日带给洛大人一封信,并附了一幅图,图乃房大姑娘所画,画的是秦守池身上左边腰侧有道一拃长的疤痕,洛大人将此图给阿芸看了,阿芸证实侵害她的人身上的疤痕的形状与位置同房大姑娘画的一模一样。   可洛大人让人给秦守池验完身得知,秦守池身上并没有那样的疤痕。”   萧承渊之前和裴时语分析过,原本是平乐伯世子妃的房大姑娘房敏柔落胎之事极有可能与秦守池有关,只不过房大姑娘先是丢了孩子后又和离,听说生不如死,不到最后一步他们并不想去打搅房大姑娘。   没想到她竟然能够主动出来指证。   萧承渊坐直了些,眸光清冷:“房大姑娘是如何说的?”   沐长史一五一十回答。   原来,房敏柔五年前回上京给祖母拜寿,秦守池对其表露真心,可房敏柔自幼与平乐伯世子青梅竹马,拒绝了秦守池的心意,但秦守池对她的暗中纠缠从来没有少过,直到三年前,房敏柔嫁给平乐伯世子后才好些。   她以为往事都已过去,没想到前段时间返回上京,秦守池又开始了对她的纠缠。秦守池那日在行宫中约她最后再谈一次,她太过希望与秦守池划清界限,没想到当初还算温润守礼的安国公世子竟然化身为禽兽,不光玷污了她还扼杀了她腹中的孩子。   自阿芸公布蓝衣人身上的疤痕后,洛大人特意将蓝衣人身上有个疤痕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试图引起幸存者的注意,没想到却引来了房敏柔。   房敏柔立即反应过来蓝衣人就是秦守池,她之所以选择站出来,是因为没想到秦守池害了她还不够,还试图绑架她的妹妹。   人证有了,可秦守池身上的疤痕竟然消失了。   萧承渊震惊看的同时,很快冷静下来,种种证据表明秦守池就是蓝衣人。可他既然能够弄出一个替身,想来遮掩一个疤痕来也并非不可能,可惜这边无人识破。   裴时语问沐长史:“胡元那边可有消息?”   江湖中有些能人异士能给人改头换面,还有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既是江湖人的法子,自然要向江湖人打听,于是他们打算通过锦国最大的消息来源地——天一阁。   如今他与四皇子相争差不多有了结果,他也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世人他已恢复健康,为那个位置做准备,所以来人最好精通医术。   沐长史回答:“您在上朝时驿站送来了信,胡元在信中说他已经联系好了人,安心等着就是。”   萧承渊与沐长史谈完这些后又回到了含章院,他申时过后要去当值,夜里才能回来。   他到达含章院时裴时语已经用过午膳,正在午后小憩,守在外间的春晓见他到来,立即识趣地退出正房。   萧承渊进入内室,她正恬静地睡着,樱唇饱满柔软。不知为何,自从尝过那里的味道,看到她忍不住想要一再回味,恨不得一刻也不分开才好。   很奇怪,自从明白她没有再拒绝,她那些切切实实的回应让人忍不住对往后的日子生出许多期待。   出门在即,萧承终究没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而后恋恋不舍离去。   裴时语醒来后,春晓立即闻声进来,笑眯眯地和裴时语转述萧承渊的话,“王爷当值去了,夜里才会回来,让您不必等他。”   裴时语原本睡得就很热,闻言脸上烧得更加厉害,她慢吞吞地起床,他这话说的,仿佛她之前夜里等过他似的。   不过比这话更奇怪的是春晓,不光是春晓,云绮也是,这俩丫鬟给她送午时开始就奇怪得很,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裴时语登时有些不自在,难道被她们发现了?可这又不好意思问。   直到夜里她才确认,她们应该真的发现了。   洗漱完毕后,裴时语照例在入睡前捧了本游记,春晓没有按照惯例去柜子里取萧承渊的被褥,而是眉眼弯弯前来请示裴时语:“王妃,今夜还需给王爷铺床么?” 第83章 要接受吗   这下把裴时语问住了。   他们是夫妻,又彼此交换了心意,按理说该宿在一起。可虽说做了两世夫妻,之前从未同床共枕过,乍然同眠有诸多不适。   若是躺在一起,她该睡在里头还是外侧?他们是该合盖一床被子还是分开安睡?倘若他回来时她还没有睡着,她该同他说些什么?明日他是否需要上朝,她要送他出门吗?   好奇怪啊,明明在同一间寝室同居了好些日夜,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人,竟会生出心慌和不知所措之感,还有,他看起来冷情冷性一个人,竟有那样热情蓬勃的一面呢……   面颊有些发烫,裴时语不想让春晓看出她的不自然,垂下眸子若无其事翻着书页:“铺上吧。”还是先一切照旧顺其自然吧,兴许他也正不适应呢。   春晓先是惊讶了下,望着她绯红的侧脸含笑照做。   春晓铺好床后退出去,裴时语的目光从书页上起来,投向萧承渊夜里歇息的地方,暗暗叹了口气。   自他们二人重生后,这一回世人对萧承渊的评价有了很大的变化。   之前封家人有意丑化在先,萧承渊被人误以为乖张狠厉命不久矣,自重生后他不再如前世那边隐忍,在他的部署下,世人才知齐王殿下心系弱势平民,处事公正严明,对发妻一往情深,他虽不良于行,却是稳重可靠之人,是朝廷的肱骨。   诚然这些有他刻意营造的原因,但倘若他不是对差事尽心尽责,凡事事必躬亲,光有暗处的手段也没用,无法令见惯了勾心斗角的朝臣这么心悦诚服,彻查宁远侯一案也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只是他身子本就弱于常人,大冬天的夜里还需当值,寒夜里来来往往,着实辛苦呢。   萧承渊从值房出来已是深夜,白天雪化了些,有些路段却冻上。他端坐于马车内,面无表情地想,明知该缓缓前行,因为想早些见到她,却恨不得催车夫再快些再快些,这种举动着实不同寻常。   直到见过寝室的窗户上透出来的光,所有的急切暂时得到沉淀,冷肃了许久的眉眼不觉间添了许多柔和。   他不做停留,驱动轮椅奔向那片光明。   甫一踏入寝室,待看到在心里念了一路的人,心不由得急跳起来,她在等他么?   裴时语原本趿着软鞋站在斗柜旁,听到动静本能地看向门口,与他的视线对上,执着茶壶的素手一顿,两颊上弥漫起绯色。   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深夜才回么,还是说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间过长了?   萧承渊往里进了些,眸光静静落在身着中衣的姑娘身上,在擂鼓般的心跳声中轻启薄唇:“怎么还没睡?”   裴时语放下茶壶别开视线,不自然地将垂下来的发丝勾到耳后,老老实实回答:“睡不着。”   回答完面上更不自在,这个回答不好,他若问为何睡不着,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紧张的。因为他亲吻了她,她不知接下来的夜里刚如何相处而紧张地睡不着,以至于辗转难眠大半夜爬起来找水喝。   这不是给自个找不自在么,裴时语恨不得捂脸。   萧承渊似是认真在想他的回答,搁在膝上的手轻轻攥起,很快又松开,原来在这良夜里百转千结的不止他一个。   看她逃也似地回到拔步床上,脚下的软鞋都快飞起,萧承渊的眉头舒展开,幽深的瞳仁里多了几分笑意,他脱下狐裘大氅,来到裴时语方才站着地方。   很快,萧承渊端着一盏熟水来到床畔,望着姑娘偎在床上纤巧的背影,嗓音清和:“不是口渴么?”   闻言,裴时语的面颊更加滚烫,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她扭捏害羞个什么劲啊。裴时语慢吞吞地爬起来坐好,奇怪了,很是没办法做到与他对视,快速瞥他一眼,接了他手里的瓷盏,“谢谢王爷。”   交递瓷盏的瞬间,两人的手有一瞬间碰触,裴时语心绪微动,他的手好凉。   出乎她意料的,当她饮尽了一整杯水,他仍停留在床畔没有离开的意思,目光灼灼地,不知在想什么。   裴时语双手捧着瓷盏,心思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他帮她倒水喝,礼尚往来的话,她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帮他准备洗漱用水,裴时语的心急跳着,轻启丹唇:“王爷可要去洗漱?”许是在夜里的缘故,两个人离得又劲,她的声音不大,听起来糯糯软软。   萧承渊盯着她水润的唇没有回答,接了她手里的瓷盏,顺手搁在就近的柜上,下一瞬人从轮椅上站起,在她的身侧坐下。   宽大的身影遮住了室内暖暖的烛光,裴时语感觉下巴被人轻轻捏了下,心头不由得轻颤起来,他又要来吻他了,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他们今日吻得太多了。   可他并没有放开她的打算,迫使她对上他的眼。   但吻没有落下来。   裴时语不得不直面他滚烫的目光,他说话了,神情中还带了几分认真,他用拇指指腹摩挲她的唇角,问她:“可以么?”   那么缱绻,又那么克制。   裴时语突然觉得胸膛里有些胀满,她明白他这样郑重其事询问的意思。   这一回的亲吻与之前不一样,最初或许是他单方面的心意,第二次有几分事急从权下的不清不楚,以及彼此意乱下的不管不顾,可这一回却是在彼此都无比清醒的情形下。   他以为她躲闪是因为她又要回避了,他是在给她最后选择的机会,他在问她,要接受他的心意吗?   可她也不会随便就任人亲吻啊。   真是个傻瓜。   搁在锦被上的素手抬起,第一回 主动攀上他的脖颈。   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幽暗的眸光中突然迸发出灼热的光。   吻重重地落下来,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霸道而执着,不让人后退与反悔。   姑娘漂亮的眼阖着,纤长的眼睫轻颤着,无论将来他们走到哪一步,至少他现今的感情还蓬勃着,活在当下,她不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悔。   在寂静的夜里,密密的啄吻声与急促的呼吸声营造出情人间独有的热闹,在冬天的寒夜里,两颗刚贴在一起的心分外滚烫,足以在寒冷时节里温暖彼此。   吻着的时候总会令人忘却时间的存在,裴时语不知他们到底吻了多久,只记得他今夜比之前更加疯狂,她的呼吸完全不由她主宰,有几度差点晕厥,她原本明明坐得好好的,后来晕晕乎乎的了,不知何时被他放倒在床榻上。   他去洗漱了,去了好久。   裴时语独自仰倒在床榻上轻喘,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了。   可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在某些时刻,甚至很想与他就这样纠缠在一起,她感受到了他的珍视与在意,恰好她也在意他,愿意与他纠缠在一起。原来这就是夫妻间的乐趣吗?似乎也不错。   胡思乱想了一阵,裴时语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腿脚不便,她应该去帮忙的,她们是真正的夫妻了,她愿意他舒服一些。   裴时语支着身子起来,才坐起,离开了好一阵的他重新回到寝室里。他换了寝衣,将轮椅留在地平下,整个人清清爽爽在他面前站起。   他走过来了,裴时语才平复下来的心重新忐忑起来,真要同床共枕了?   但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分走了大部分,她欣喜地出声:“王爷能走了?”   说起这个萧承渊就有些失落,兴许与别人相比他这个恢复速度算快,但于他而言还是太慢了。她终于肯接受他的心意、愿意当他的妻,可他的腿只能为他们的夫妻之礼带来尴尬。她这有夫君如同没有夫君,还得让她再委屈一阵。   他闷闷地出声:“勉强能行走几步。”   是啊,从解毒到如今也不过才一个月,期间他有大量的公务要处理,有事还要离开上京,他之前只能站,能恢复成这样他私下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见他有些落寞,裴时语不由想安慰他:“王爷肯定能恢复的。”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为了能在她面前走稳这几步,他在私下练习了许久。他看着裴时语的眼,郑重道:“再过两个月,定能与常人无异。”   未必需要那么久,但万一有变故,他不想令她有一丝失望,故而往保守了说。   裴时语想了想,道:“那我帮王爷按摩?”既然他事事体谅她,她也希望他早些好起来,夫妻间互相帮助总是没错的吧。   萧承渊望着她恬静的容颜,眸底有别样的情绪在翻涌:“你真的愿意?”这又是意外之喜了。   他其实很怀念她当初给他按摩的日子,虽说元大夫的手艺也不错,可她更细心,有她在更舒服。   裴时语颔首,微笑着:“王爷不记得了,我的按摩手法是得了元大夫的夸赞的,他夸我比他按得更好呢。”   萧承渊当然记得,很想答应,又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就是担心你受累。”   裴时语说不累,她有意让气氛轻松些,笑道:“王爷若是担心我受累就早些歇息吧。”   是啊,该歇息了。   怎么歇呢?   萧承渊进屋后看到了他的被褥,以为今夜还是照旧。   可他们吻了那么久,他其实格外想要她,很早就想要她了,方才在净室内纾解了很久。   本应同她打个招呼后便各自安歇,可今夜太过特别,他舍不得照旧,故而怀着试探的心思往前走了几步,反正最坏的结果是保持原状。   可她又给了他惊喜,她比他以为的在意他。   萧承渊下定了决心,什么也别想了,顺着心意吧。   萧承渊在裴时语身侧坐下,他掀开锦被仰面躺下,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几乎是提着一颗心:“歇息吧。”   裴时语虽然有些紧张,但没有觉得特别意外,这本就是预料中可能的结果之一,走一步算一步吧。   裴时语来到床沿外侧,趿了软鞋欲起身,萧承渊拉住了她的手腕,警惕地问:“你去做什么?”难道觉得太快了,还是想与他分开歇息?   自从得知他想同塌而眠,裴时语的脖颈一直是红的,这回手腕被她握住,被抓握的地方也传来热意,但还是状若自然回答萧承渊的问题:“我去熄灯啊。”他腿脚不便,总不能让他去。   萧承渊松开手,心落回肚子里,但很快又懊恼了,他竟然要被她这样体谅着,想要腿脚快些恢复的心情更加迫切。   可她是最清楚她的状态的人,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他侧身支起身子,拉开一个抽屉,从里头取出一颗夜明珠放在她手里,免得她返回时看不清路。   裴时语灭了灯烛回来,靠床榻里侧躺下,她看萧承渊将夜明珠塞入锦袋中后放入拉开的抽屉里,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王爷今日为何要将游记藏起来?” 第84章 好奇怪呀   闻言萧承渊浑身一僵,关抽屉的手顿住。   他当时大概是昏了头,才会做出那样可笑的举动。   事实证明他又误会她了。   这要不得,前世他误会她导致他们错过一生,今生不能再有误会与猜忌,该如何同她说呢。   “王爷,”不见他回答,姑娘更加好奇,侧身对着他,声音软软的像是带了小钩子,“不能说么?”   是有些难以启齿,萧承渊眸光闪动,但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如今能躺在一起不容易,那些不自在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他想让她清楚明白他的心迹。   他朝里侧了身子,轻启薄唇,低醇的嗓音便在她的面前响起。   他说:“因为误以为你与余令则相谈甚欢,担心你会随他离开,所以那时既生气又难过。我心想你既然不在意我,我为你找来的游记你也不会放在眼里,还是收起来较好。”   裴时语愣住,没想到他今日的反常源自这里,也没料到他竟然这样坦诚。   可她喜欢他的坦诚。   她不知道闹过矛盾后的夫妻该如何相处,将事情摊开之后,她能确定的是他一直在意她,她也放不下他。倘或他的那些在意都伴随着结结实实的行动与言语,她的心底会莫名增添许多笃定,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可以的,不用顾虑了,顺着心意前行吧。   心绪更加明朗了呢。   但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的,心扑通跳着,她想起他那时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怎会那样想。   突然想更大胆些,趁着夜色确认:“王爷是醋了?”   萧承渊闷闷嗯了声,脸上一阵阵热。   这无星无月的夜是个好东西,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不用去考虑会不会窘迫,白日里说不出的话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口,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让她知晓他的情意。   若不是顾及他可能会尴尬,裴时语恨不得笑出来,他可真傻呀,就算她不接受他,也不必非得与男子共度余生啊。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受一个人,怎会心猿意马去看别人呢。   但心情是雀跃的,也有了决断,既然他这般坦诚,他又总是容易不确定,那么她也该坦诚些。   可到底是第一次与他说那样的话,短短几个字在唇齿间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耳根都已经热透了,出口时仍百般不自在:“那王爷如今知晓我的心意了?”   姑娘软软的嗓音似乎还残存着吻后的娇意,萧承渊的眼底突然有些热,心底也激荡起来,顿了阵才压着声线回道:“知道。”   他的姑娘虽然会害羞,但一直很坦诚,她前世从不掩饰对他的依恋,后来拒绝时从不拖泥带水,如今她愿意重新接纳他后的态度也不含糊,她回吻他了,还特意告诉他。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妻。   他知道了就好,裴时语的唇角翘起来,于他们而言,这一番交谈无异于互相表白。彼此清楚明白地确认过了心意,前世没有好好安放的情义也得到了妥帖安置,往后定会越来越好的吧。   裴时语心满意足地躺好,真是个美好的夜呢。   萧承渊却平静不下来,他有些忍不住,往前进了些,结结实实将人压入怀里,怀抱里满满的,在她耳边说谢谢,谢谢她还要他,谢谢她还在意他,谢谢她还愿意当他的妻。   “王爷,”裴时语挣了挣,隔着薄薄的寝衣,她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艰难出声,若不是才交换了心意,她简直怀疑他要闷死她。   低低的声音在他的胸膛里响起,有几分无奈,又似在撒娇,“太紧了。”   萧承渊感受到了姑娘的挣扎,后知后觉想起他似乎太用力了,实在是太过高兴以至于没有收住。将人松开了些,他歉然开口,“对不起。”往后熟练了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裴时语弯唇笑起来,哪里还用得着道歉了,见他郑重其事,于是敛起笑意以同样的认真回应他:“没关系。”   回答完还是觉得好笑,好奇怪啊,在这样的夜里,似乎与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变得很有意思。   萧承渊感受到了她的愉悦,矮下身子,在朦胧的夜色里寻找她的脸。可眼睛虽然适应了这样的漆黑,还是朦朦胧胧的,彼此的面容却并不真切。   但裴时语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在逼近,是熟悉的感觉,他又来了。这一回他没有询问,薄唇贴上她的。   姑娘纤长的长睫忍不住轻颤起来,反正今日已与他吻过这么多回,多一次也不算多,那就在睡前再吻一吻吧,唇瓣悄悄启开,静候他来纠缠。   萧承渊却楞了瞬,他担心自己忍不住想要更多,原本克制着只想轻轻碰碰她。   却没有想到她的姑娘这样好,从未平复的心湖重新激荡起来,他往前送了些,怎能辜负她的好意。   亲密的啄吻声再度热闹了这寂静的夜。   兴许是眼睛见不到光,身上的感觉便会格外灵敏,不知是挑动了那根弦,吻到最后裴时语感觉自己仿佛软成了一滩水,软软地陷于床榻里。思绪漫无目的飘着,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像她想得那样弱,吻到最后她没有力气了,可他却能精神抖擞地去起身。   净室里传来些响动,是他弄出来的,裴时语阖眼躺着,夜色掩盖了情动后眉目间的媚色。   她再度睁眼时天已经大亮,在等他时模模糊糊睡着了,她不知道他何时回来的,也不知他什么何时离开的,宽大的床榻上只有她一人,和之前那些清晨一样,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梦。   可她知道不是梦。   轻抚唇角,唇齿交缠的感觉犹在,心动还在。   虽然亲吻会令人渐渐会失去力气,可她似乎越来越沉醉其中,难怪男女到了年纪后要成亲,原来夫妻间的亲近还有这样的愉悦。   就是不知他何时回来。   念头闪过,觉得有些耳热,她竟这样盼着他了?   “春晓。”裴时语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轻声呼唤,嗓子有些干涩,大概昨夜与他缠得太久。   春晓不会在裴时语醒来前进屋,但会在萧承渊离开后守在隔壁,听见动静后立即进来。   甫一进屋,眼神忍不住往萧承渊歇息的地方瞟,被褥没有动过,难怪觉得王爷今日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原来不是错觉。   裴时语留意到春晓的小动作,白皙的面庞上顿时漫起绯色。但她很快稳住心神,她与他本就名正言顺,同塌而眠本就理所应当,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至于曾经在春晓面前说过的话,赶紧忘了,反正春晓要是笑话她她就换云绮来跟前伺候。   裴时语掀开被子起身,状若无意启唇:“什么时辰了?”   春晓盯着裴时语桃花般的容颜,笑吟吟地回答:“辰时末。”   裴时语大吃一惊,竟然这个时辰了,不过这似乎也怪不得她,他昨夜回来得本来就晚,又折腾了许久,她怀疑他们入睡时都快鸡鸣了。   但确实有些夸张了,他在夜里告诉她今日会早些回来,总不能他回来了她还窝在床上,裴时语别开视线提点春晓:“下回早些叫我。”   春晓眨了眨眼,却有些为难:“可王爷离开前交代过,在您醒来前不许有人来打扰您。”   裴时语的胸膛里使劲跳了下,心底却浮出些些甜蜜。   她轻轻嗯了声,穿戴好后若无其事在镜台前坐下,但注意力很快被镜台旁边的柜子上的一摞书册吸引,定睛看了下,原来是他昨日藏起来的那些游记,他竟然全拿出来了。   他这个人呀,真是……不知不觉间,眉梢眼角尽是矜持的笑意。   春晓原本握着梳子,这会望着镜中之人心里扑通直跳。她一向知道自家主子生得美,但是是种娴静的美,她明明只是含笑着坐在那里,如今却美得娇艳鲜活,眼波流转间动人心魄。   心里忍不住想,一大早两个人都奇奇怪怪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用过早食,裴时语照例捧了本游记端坐在窗下的炕床上翻看,可看来看去总是有个影子在头脑中晃来晃去,搅得人心神不宁的。   看了看漏钟,离他回来还有一阵呢,那就做些别的吧,可是做些什么呢?在屋内转了两圈,裴时语身唤来隔壁的春晓与云绮,吩咐她们:“让人将那两盆墨菊搬来。”   “墨菊?”两个丫鬟先是楞了瞬,还是云绮先反应过来,“王爷从行宫里带回来的那两盆?”   裴时语硬着头皮点头。   她本就喜欢墨菊,当初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才让人搬走的,现在不一样了呀,没有必要拒绝自己的喜好吧。   两个丫鬟望着有些不一样的女主人,不约而同想起昨日他们动情拥在一起那一幕,笑眯眯地应声。春晓与云绮办事很利索,不一会,两盆被妥帖照顾的墨菊便由小厮抬入正房,一番腾挪归置后,西次间便多了墨菊独有的淡淡幽香,裴时语起身,不由自主被这两位新客吸引。   这两株墨菊名为沉香,是大楚最有名的花匠培育出来的名品,花形端庄却不失生动,色泽华丽却不失娇媚,花香虽清淡却绵长,因为数量稀少,只生长与御花园与行宫里,连以菊花闻名的大相国寺也只有一株。   萧承渊一口气送她两盆,不可谓不用心呢。   裴时语索性捧了盏茶在墨菊旁停留下来细细观赏,直到外头传来丫鬟给萧承渊行礼的声音才收回神思。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心又不自觉跳起来,不知衣裙是否妥帖发饰乱不乱,手里的瓷盏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匆匆忙活一阵,将预备好的东西再确认了一回,总算端端正正坐好。但心仍在跳着,明明亲密的事都做了,为何还是会这般紧张,好奇怪。   伴随的车轮的滚动声,人果然很快到了跟前,身子还未动,眸光已经不由自主朝门口投过去,他也看过来了,他的视线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下一瞬,他驱动着轮椅来到她跟前,幽深的目光锁着她:“我回来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裴时语心道,但不知这回该说什么,认真嗯了声表示知道了,只不过面上多出来的绯色表明她不如看起来的这般平静。   阵阵幽香盈入鼻腔,萧承渊自然察觉到了屋内的变化,身心难以言喻地舒服,他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包栗子塞入她手里。   栗子还热乎着,裴时语很惊讶,抬眸看他,他也正看着她,漂亮的眼睛眨呀眨的,“给我的?”问完后觉得这个问题好傻啊,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咦,突然不那么紧张了,原来紧张的不止她一人嘛,大大方方道了谢。想起他方才将栗子递给她时的冰凉触感,转身从引枕下掏出一个手炉,放入萧承渊手里。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嗓音清和:“给我的?”   裴时语抿唇笑起来,这下彻底不紧张了,反正不是她一个人犯傻。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在这弥漫着芳香的屋子里轻笑起来。 第85章 重新认识   裴时语第一次发现,原来萧承渊笑起来这样好看。   他的五官生得冷峻,却拥有一双含情的眼,平日里不觉得,因为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他笑起来却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这双眼,被他这样看着,有种如沐春风之感,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呢。   他丢开轮椅在她对面坐下了,裴时语盯着他的狐裘大氅再瞧了几眼,忍不住提醒他:“王爷还要出门么?”   萧承渊正摩挲着手炉上的螺钿,闻言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进屋后注意力都在她那里,忘了。   裴时语捧着热乎乎的栗子看他脱下大氅,看他的耳尖一点一点变红,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一向沉稳冷静的王爷尚且如此,那她会忐忑不自在也是应当的咯。   萧承渊放好大氅,抬眸便对上了姑娘娇俏的眉眼,她似是发现了好玩的事,可她明明只是在看他。萧承渊顿觉不自在起来,腰杆挺得更直,认真询问她:“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没有。”姑娘轻笑着摇头,嗓音软软的,抿了唇将栗子置于两人之间的矮几上,专心去对付栗子去了。   萧承渊瞧着她按得发白的手指,自然而然朝她伸出手:“给我。”   裴时语想起上回在马车里时也是他帮她的,抿了唇将栗子交到他手上,交接的瞬间两只手难免碰在一起,两个人都像是被火灼过一般,不自在地各自别开视线。   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后,完整的栗子肉便送到她跟前,裴时语的心底仿佛有温暖的东西在流淌,她从他的掌心里取了栗子肉,故作镇定道谢,“谢谢王爷。”   萧承渊不自然地收回手,手掌伸缩舒张了几次,这不是应该的么,有什么可谢的。   但姑娘眉梢眼角的笑意令他很愉悦,一向绷得直直的唇角也不由自主翘起,他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手里的动作更快,很快就剥了七八颗。   因为口里有东西的缘故,姑娘秀气的颊边鼓起一个小包,萧承渊忍不住想,若是轻轻戳一戳,定会软绵绵地回弹。但他很快收敛了神思,别开视线停下来替自己倒了一盏菊花熟水,饮尽后,斟了一盏推至裴时语的手边。   裴时语已经吃完一整颗栗子,素手捧了深色的瓷盏,好奇地问他:“和上回的是一家?”   萧承渊颔首说是。   姑娘的眸光亮起来,还是忍不住问他确认:“王爷特意去买的?”许是得了称心的栗子,嗓音软软甜甜的。   据她所知,他回府的途中并不是只有一家卖栗子的,那家铺子并不在他下朝的路上,就因为上回劫后余生她说了句那家的栗子好吃?   其实并没有那么特意,只不过是因为她喜欢,他今日恰好不忙,多几步路而已,当夫君的让妻子高兴些不是应当。萧承渊没想好小小一包栗子会有这样的效果,他喜欢姑娘眼里只有他。   但他还是点了头,想让她知道他愿意为她做这些,望向她清澈的眼:“下回有喜欢的告诉我。”   裴时语认真点头,他一向喜欢只做不说,她会让他知道的,也想让他知道她明白他的好。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看着彼此,似乎都有很多想说的,却又不知从哪一点开始说起,十分有默契地散开,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都不说话后似乎有些尴尬,但哪怕尴尬着也都舍不得离开。   于是一个默默地吃栗子,一个十分有默契地将剥好的栗子肉递上去,姑娘的樱唇翕翕合合,萧承渊眼底的情绪越发晦涩难辨。   直至萧承渊手里的栗子肉都用完,见他似乎忘记该继续剥了,裴时语不得不提醒他:“没有了。”   萧承渊喉头轻滚,低头饮了口水,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贴心,没有动,反而示意裴时语看漏钟,嗓音莫名艰涩:“快要用午膳了,先收起来温着,晚些再吃?”   裴时语的确忘了这一点,该先停下的,可她正兴起,再吃几颗也不要紧吧。可又不太想给他留下个贪嘴的印象,顿了会才重重点头,“嗯。”   姑娘言不由衷的模样落入萧承渊眼里,他突然意识到他有些不体贴。她虽口里应着,眼睛却巴巴盯着装栗子的纸包,明显就是意犹未尽。可若任她敞开了吃势必影响午膳的胃口。   萧承渊觉得有必要补救一下,于是试探着同她商量:“再来三颗?”   裴时语的眸光顿时亮了,眉眼弯成漂亮的弧度,她就说他是个体贴的人,语气也轻快起来,“谢谢王爷。”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他的姑娘好容易满足,于是认真挑了三颗饱满圆润的,再唤来春晓将剩下的收好。   裴时语目送春晓离开,转而捧着瓷盏看萧承渊剥着栗子,她好奇地问他,“王爷为何一直不吃,不喜欢么?”   萧承渊手中的动作一顿,眸底有幽光涌动,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将剥好的栗子送至她唇边。   他要喂她?   裴时语的神色凝住,面庞登时红了,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现在可是白天,他一向沉稳持重,一定是他见她的双手不得空才这样,她想多了,他是好心!   裴时语略微不自在地放下瓷盏,伸手接了栗子,不慌不忙放入口里。   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她要慢慢品尝。   萧承渊没有觉得失望,她一向害羞,是他的举动太过孟浪,但当他再度抬眼时又看到了她颊边那个小巧的鼓包后,剥栗壳的手指顿住,心底又痒起来。   偏偏姑娘不知他所想,见他动作慢下来,以为他遇到了不一样的情况,往前凑近了些。   萧承渊在心底轻叹,只要一伸手,姑娘娇嫩的肌肤就能在他的手指下回弹。   她浑然未觉,因口里有东西不便开口,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问他,怎么啦?   终究是欲.望战胜了理智,萧承渊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想,反正他的理智在她跟前一向没什么用,索性别要了。   下一瞬,裴时语浑身僵住,她的侧脸上多出一只手,眼前多了副滚烫的目光,他的眸光牢牢锁着他,温热的指腹贴着颊边凸出来的小鼓包,一遍遍轻轻摩挲着,她还没想好该作何反应,他倾身来了。   切切实实的触感在唇齿间弥漫开,眼下意识闭上了,她晕晕乎乎地想,这算什么嘛,明明他自己手里也有,却偏偏惦记她的这颗。   大白天的,怎能这样。   等她想起要逃开时,他已吃尽那颗栗子,饮了菊花熟水,还推开了两人之间的矮几,将她拉进了怀里。   “王爷……”姑娘幽怨地望向他,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做最后的挣扎,只不过因为方才吻过,身上手上都没有什么力气,眉梢眼角还残存着媚.色,让人越发舍不得放开,软绵绵的控诉最终化作了最动人的嘤咛。   绵长的亲吻结束,裴时语在他的怀里轻喘,她怀疑萧承渊私下偷偷练习过了,不然为何她丝毫没有起色,他的亲吻一次比一次让人受不住。方才不光脑中一片空白,心底还会隐秘地期盼他能更深刻些,也太奇怪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明明晨起时癸水已净,身.下出现了异样的感觉。   怕不是吻出问题来了。   裴时语彻底清醒过来,未免出现尴尬的场景,一刻也不敢从他身上多待,抬起头,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萧承渊感受到了怀里的动静,睁开眼,对上了她的眼。才得了姑娘的好,情.欲之外,眸中只余温柔缱绻,低声问她,似是在哄着:“怎么了?”   裴时语感觉整个人热气腾腾的,纵然他们已经亲吻过好多回,但这等私密之事是不能说的,垂了眸,只含含糊糊地说要去寝室歇一歇。   萧承渊纵然不舍怀中软玉,但也得松开她。   午膳将至,他不希望她这副娇.媚的模样被人看了去,哪怕春晓和云绮也不行。   但仍是不放心,目光追随着她,满以为她会去拔步床上歇息,却见她脚步不停直接进了净室。   净室?萧承渊怔住,姑娘的眼神躲闪着不肯与他对视,心湖里重生激荡起来,难道她也……突地生出挫败感与愧疚感,旖旎的心思荡然无存。   身在皇室,要懂的规矩很多,到了年纪自然有那个年纪该懂的事,他猜到她发生了何事。他们也是红尘男女,彼此情投意合之下身心难免想要更紧密的契合,这本是人之常情,好比每回亲近时他都想要她。可他这双腿还未完全恢复,大概只能勉强行敦伦之礼,未必能使她身心愉悦,他希望能让她感觉更圆满些。   萧承渊正自责着,却不知裴时语此时满腹疑惑,癸水的确是干净了,但濡湿也是真的,难道她的身子出问题了。她之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细数了一通,不知该与何人说。   她自是想与祖母与他说的,可她自己尚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骤然坦白又怕他们担心。   按理说应该去找个大夫,可她最熟悉的元大夫是男子。   心底有些闷,很久没有这种倍感无力的时刻了,她才对与他的日子生出了许多期盼,竟然要遭遇这样的变故。总之她不会坐以待毙的,应该去寻一位擅长医治妇人的大夫。   裴时语收拾了一番,再出去心情平复了许多。厨房已将午膳准备好,裴时语在萧承渊对面落座,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冲他挤出一个笑容。   萧承渊却看出了她的勉强,越发自责。   还是坦诚谈一次吧,遇事最忌含含糊糊的,万一拖着拖着心就散了。 第86章 我会克制   午膳过后,裴时语一般会歇上半个时辰左右,而萧承渊没有午睡的习惯。下午不用上朝时,裴时语午后小憩时元大夫正好给萧承渊按摩和针灸。   裴时语计划着先给萧承渊按摩,她既然答应了帮他,就应该守诺。   萧承渊却催了她去歇息,直言他有些信件要看,转身进了对面的书房。   裴时语目送他进屋,既然这是他的好意,她承了便是。   裴时语原本睡前有翻几页游记的习惯,只不过这一回惦记着她的身体的异样没有心思,梳洗过后径直躺在了床榻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仔细想想,似乎从他开始亲吻她时隐约有感觉,但那时身上不爽利,直至方才印象才格外深刻。   胸腔里突然激跳起来,浑身上下都热透了,她用被子将自己埋起来,难道说这与他有关,这是亲吻后的正常反应?   亏她还伤春悲秋了一番,幸好没有傻乎乎地找人去问,不然简直可以不用活了。   裴时语在被子里捂了好久,再三告诉自己寝室里没有别人,才热气腾腾从锦被里钻出来,在床榻上翻腾了一阵,终于踏实睡去。   醒来后,她下意识朝床外看了一眼,脸上重新热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回 醒来后就见到他。   原本在窗下看书的萧承渊听到动静,视线朝这边投过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等她醒来,心像泡在玉山的汤池里,无一处不熨帖。他说话了,声线清和温柔,“醒了。”   姑娘的面颊上染上了芙蓉色,轻轻嗯了声,本来还有些不自在,但想到往后他们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时刻,略略自在了些。穿戴完毕,她提出要给萧承渊的腿按摩,他说不急,递给她一杯温度适宜的清茶,两人面对面在窗前的矮几前坐下。   正值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候,窗户开了一些,院子里似乎有响动,裴时语好奇地朝外头张望。   他在一旁向她解释:“我让人往隔壁搬了些东西,往后夜里或者处理日常事务时就不去澹月堂了。”   裴时语回头看他,发现他说这话时眸光闪烁了下,但还是坦然望着她,似是在问她怎么看。   裴时语纤细的手指紧紧捧着瓷盏,心又跳起来了,浅浅抿了一口茶水。   清茶入口微苦,余味回甘。   她嗯了声表示知道了,往后他们坐行起卧都在一块,是真正的夫妻了。   不过裴时语最终没有能顺顺利利给他按腿,她还是像前世那样蹲在他身前,但是才按了没几下,他就说不用了。   裴时语的修眉微微蹙起来,仰面问他为什么,满脸疑惑,“是我的手法生疏了?”   萧承渊看着姑娘清澈的眼,在心里苦笑,和手法无关,是他的心境变了,她的手里像是捏着火,他受不住那样的碰触。   可又不能蒙混过去,不然她该怀疑自个。   萧承渊说不是,将她的手握起来,有些尴尬道:“是我受不住。”   裴时语不解,这才刚开始,她其实没有用太大的力,认真和他商量,“那我轻些?”   姑娘的唇缓缓翕合,萧承渊的眸光变得幽深,他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下,“是这种受不住。”   裴时语登时明白了他说是什么意思,白皙的面庞上飞起霞色,潋滟的眸光流转着。   可她什么也没做呀,他怎会受不住。   唔……他又来了,不是在按摩么……没有力气了……异样的感觉又来了,裴时语顿时从晕乎中清醒过来。   她飞速甩开萧承渊的手,后退着支支吾吾道:“我……我让人去请元大夫。”   离开次间后,脸上仍然火热热的,思绪却清醒了许多,果然是与他有关啊。他总是这样,似乎他们交换完心意后他就这样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吻在一起,难道她的唇上有蜜果,他上瘾了?   裴时语停下来,用手给自己打扇,试图让脸上的热意早些褪下去。诚然她不反感他亲吻她,甚至也会沉醉其中,可也不能总是这样呀。   直到感觉好些了,她才抬步来到正堂。   云绮如同坐镇的元帅,正指挥丫鬟小厮离开动作轻些,她很快发现裴时语,来到裴时语跟前听候吩咐。   在云绮派人去请元大夫的间隙,裴时语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回寝室。   她安慰自己,她看过避火图的,他做的不过是夫妻间都会做的事。他这样不拘着心意,本身也说明他们越来越亲密了,是好事,适应了也就好了。   姑娘的眸光潋滟,鼓起勇气重新回到寝室,好在他此时端坐在轮椅上,已恢复往日的沉稳肃静,裴时语暗舒一口气。   萧承渊见她悄悄放松,刚才悬着的心也落回胸膛里,他这两日着实过于放浪,既然互通了心意,不能只顾着一时的欢愉,免得将人吓跑了。来日方长,理应循序渐进慢慢来。   “王妃,”萧承渊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从容些,认真向她保证,“我会克制些。”   裴时语的耳尖登时红了,什么克制不克制的,他又在胡言了。   裴时语不想同他讨论了,来到萧承渊身后,“元大夫很快便到,咱们去次间吧。”   萧承渊正有此意,这里是他们二人的亲密之地,越少人进来越好。还有,他喜欢听她说咱们。   元大夫听说过裴时语会按摩,但不知她水平如何,在给萧承渊按摩时不时提几句重点。   萧承渊与裴时语都听懂了元大夫的意思,但不由自主想起方才的事,都有些不好意思。萧承渊找了个由头截住了这个话题,裴时语总算能好好待着了。   按摩完后就是针灸,针灸不疼,但接下来元大夫需要用些特殊的手法来刺激他的感官。   萧承渊面上云淡风轻,但裴时语发现他其实咬紧了牙关在忍耐,她之前也见过他忍着疼时的模样,和现在一样,明明疼得青筋一鼓一鼓的,却总是不言不语的。   等元大夫离开了,裴时语遣散了两个丫鬟,她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替萧承渊拭去额上的冷汗,忍不住问他:“王爷方才一定很疼吧,为何一声不吭呢?”   萧承渊闻言一怔,对上姑娘满是心疼的眼,心底常年绷着的有些东西在散开。   他其实也不是不觉得疼,相反地,他感觉很疼,只是这么些年习惯了,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喊疼也不会有人应。   如今不一样了,他有她了,她会心疼他。   才因疼痛出了一身冷汗,萧承渊这时的笑容有些虚弱,虽然因她心疼他而高兴,但也想让她宽心:“也不是每回针灸都这么疼的,元大夫十天替我验一次,痛觉越清晰,说明我离完全恢复越近,你不必担心。”   裴时语想起上回在宫里皇后派人试探萧承渊那次,主动握住萧承渊的手,“下次要是疼了或者不舒服了,王爷一定要告诉我。”他那样隐忍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就心酸。   萧承渊没想到他露出虚弱的一面后会有这样的效果,回握住这只看起来没什么力量,却能恰好的抚慰他的手,郑重回答:“好。”   当初他第一眼就觉得她与常人不同,除了她看起来格外乖巧,更多的或许是见多了别人用敬畏、嫌弃和敷衍的目光看他,她见到他后没有畏惧与厌恶,虽然战战兢兢的,看他时却是满满的心疼。   等到用过晚膳,得知萧承渊夜里还要去处理公务时,裴时语更担心他,望着夜色喃喃:“这么晚了,外头又这么冷。”   萧承渊突然被一股暖意包裹,认真向她解释:“魏国公虽然已经下狱,但他一直不肯认罪,他在朝中党羽众多,还是盯着些为好,万一功亏一篑;再者,假冒的蓝衣人一直不承认与秦守池有关联,大理寺管少卿打算今夜继续提审蓝衣人,我要去看看。还有些陈年旧事没查清楚,夜里行动方便些。”   裴时语哦了声,将他说的记下。她自觉在政事上帮不上他,命人提前将炉子移至马车里,等他上去时车里已经暖和起来,她还让春晓多备了一个手炉放在车里,交代贴身跟随他的人紧盯着些,倘若凉了也有现成的用而不必等。   本想送他登车,被他以外头太冷拦下了,两人在含章院门口分别。他伸手接了她递过来的手炉,温暖的手在她的面颊上轻抚了下,眸光灼灼的:“多谢你为我做这些。”   当着丫鬟与护卫的面,裴时语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携手过日子,大家好才更好嘛,哪里需要感谢了,赧然一笑,唇角弯起动人的弧度:“王爷早去早回。”   萧承渊的心底暖暖的,他喜欢听她这样叮嘱。白天黑夜里,他惦念的人终于也在惦念他。   再深深看了一眼,萧承渊登车离开,他摩挲着手炉上的饰物,旖旎的心思渐渐收起,重新恢复成素整冷峻的模样。   安国公府别院一案透着诡异。   在他的默许下,谈论该案的人越来越多,皇帝一向不管具体的政事,到了这种程度,今日早朝上,姗姗来迟的皇帝却格外执着,力排众议非要保安国公父子。   萧承渊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分析。   皇帝膝下有三位皇子,但只有他与四皇子是亲生的。如今四皇子受魏国公牵连闭门不出,他这个三皇子也是个“残废”。身为一国之君,丝毫没有不关心这两个儿子,也不关心将来到底由谁继承大统,反而一心力保安国公父子。   这就很不寻常。   因他“残废”着,四皇子仍是最有希望继承大位,确切证据摆在面前,魏国公的党羽已经默认放弃了营救魏国公,而是通过安国公之事向皇帝示好,希望将四皇子从魏国公一事中摘出来。   好在他身边也聚集了不少诸如管鹏与管益这种追求公道真心为民的人,不至于让他们将此事搅得乌烟瘴气。   萧承渊意识到,兴许皇帝与安国公的来往比他以为的更加密切,定是他忽略了什么。   萧承渊才到值房,皇帝派人来传唤他了,萧承渊的手里暖暖的,眸里现出寒光。   才进御书房,一只砚台朝他这边飞过来,萧承渊避开,沉重的砚台撞在轮椅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对面的人见他竟然躲闪,火气更大,气势汹汹地质问他:“逆子!你当初怎么答应朕的?”   他不过是在美人的宫里歇了几天,上朝后才知安国公别院一案非但没有压下来,反而被传得人尽皆知,民众都去大理寺衙门前请.愿有彻查了。   萧承渊捧着手炉的手指收紧,似是认真想了一阵才回答:“儿臣愚钝,不知父皇是何意。”   皇帝气咻咻道:“都闹翻天了!”   “父皇是在说安国公别院一案?”见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萧承渊在心里冷笑,做恍然状,不慌不忙开口:“此事儿臣有所耳闻,既是国公府的家事,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儿臣原想让国公府私下处理,可同情那些女子的民众太多,街头奔走相告者有之,去大理寺请愿鸣冤者有之,沸沸扬扬的。   父皇放心,儿臣定会督促大理寺尽快查出真相,早日平复民怨。”   皇帝望着萧承渊毫无敬畏的脸,双眼倏地瞪圆,逆子的意思是他铁心要插手此事?!   他这是想反了!   “混账!”皇帝眸光中一片寒意,“你不想给宁远侯翻案了?”   萧承渊勾唇冷笑了下,皇帝本就是凶手之一,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人死复生。他这位父亲本就不是个聪明人,后宫里的温香软玉早磨灭了他的清醒与警觉,如今连判断不了形势,其实也有些可悲。   他无所谓地看着他:“舅舅的冤情自会有人去查,父皇事务繁忙,不必操心这等小事。”   小事?皇帝有些松弛的眼皮使劲跳了几下,他定定看着萧承渊,像是不认识这个儿子似的。   他不是一直对宁远侯一案耿耿于怀么,这会在他口中竟然成了小事,还是说他如今无法通过此事命他妥协了?   难道他真的远离政事太久了?他不怕他再通过宁远侯一案控制他了?   皇帝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魏国公原本将这江山当成囊中之物,虽热衷于培植党羽,在政事上大体也算尽职尽责,与那帮口口声声家国天下的清流相互制衡。   魏国公一党与清流一个比一个想要冒尖,又互相防着,他本就对治理国家无甚兴趣,二者相争正合他的心意。他得空了便拨弄几下,不让一方独大,他的朝堂也算稳稳当当。   宫里才进了新人,他忙了几日,但朝堂上没出甚大乱子,还以为官员都是敬着他这个皇帝的。   皇帝猛地看向若无其事的萧承渊,胸膛剧烈起伏起来,难道是他这个一向不怎么看得上的儿子做了什么?   他肯定做了什么!   他明知道安国公是他的亲信,先是阳奉阴违,如今当着他的面丝毫不退,他这个儿子现在不怕他!   他哪里来的底气!   萧承渊十分满意皇帝脸色的变化,面不改色冲他颔首:“儿臣告退。”说完不理在原地气得话也说不出来的皇帝,而后扬长而去。   从御书房出来后,萧承渊朝守在门口的近侍看了一眼,此人乃近期皇帝跟前的红人,谦卑地冲萧承渊颔首,恭恭敬敬地目送萧承渊离开。   萧承渊从御书房离开后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到御花园一处无人的偏殿,里外早已找人打点妥当,萧承渊到时里头已经有人侯着了。是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姓杭,人很瘦削,但望着萧承渊的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一见到萧承渊眸光中有湿意涌动,深深拜倒在地:“王爷。”   杭嬷嬷是萧承渊的生母姜月昙的乳母,晋王登基后,姜月昙被封为悦贵妃,杭嬷嬷也一并入了露华宫。后来宁远侯出事,悦贵妃也受到牵连,露华宫的宫人死的死的散,悦贵妃生下萧承渊后也香消玉殒,本就僻静的露华宫彻底成了杂草丛生的冷宫。   杭嬷嬷本该被驱逐出宫,可她离开皇宫后她没有去处。之所以这些年能在御花园里当差,盖因她入宫时照拂过一名刚入宫小太监,出事后在小太监的帮助下留下来。后来小太监一步步成了御花园的管事,她也得以隐姓埋名在宫里留下来。   萧承渊前世只见过这位杭嬷嬷一面,是他与封家人决战前离开上京之际,杭嬷嬷油尽灯枯之际托小太监辗转找到他,他才知道露华宫还有这样一位老人在。   老人告诉他,悦贵妃葬在皇陵得不到安宁,老人恳求他,他若荣登大宝,请他将悦贵妃的骨灰送回青州老家。他不知道老人在顾虑什么,之前从来没有找过他,临死才决心见他,说完这句话便撒手西去,他前世也没有来得及彻查老人这句话之后的深意。   如今的一切远比前世顺利,一切正朝着利于他的方向发展,只等胡元联系到的神医到来,他找个机会宣布恢复健康,这场闹剧便能彻底终结。   嬷嬷若不是个不问世事的,定然也知晓了他正为舅舅翻案,她若真心向着母亲,便不用再顾虑着同他绕来绕去。   他想知道全部答案。   但骤然面对母亲身边的人时,心情仍很复杂,萧承渊平静出声:“嬷嬷请起。”   杭嬷嬷扶着膝盖艰难地起身,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萧承渊,面上浮出慈祥的笑,“娘娘若是看到如今的王爷,定然很欣慰。”   萧承渊神情淡淡,母妃与露华宫一直是后宫里的禁忌,他从众人的反应里得知母妃并非父皇的原配。   父皇还在潜邸时与晋王妃育有一子,世子意外身故之后,晋王妃悲痛过度离世。父皇与舅舅是旧识,母妃以续弦的身份进入晋王府,不久后,父皇迎娶封氏为平妻。   他虽有心从青州打听,可姜家人无一人生还,宁远军中又都是些大老爷们,他只知他们口中的母妃拥有一身好武艺,是个洒脱的女子,并不知她与父皇来往的细节。   杭嬷嬷前世分明说过母妃葬在皇陵得不到安宁,显然她是知情人。   萧承渊直截了当地开口:“请嬷嬷告诉我,母妃当年嫁入皇家的隐情。” 第87章 他矫情了   萧承渊从偏殿出来已是深夜,目之所及皆是无尽的黑色,天与地连在一起,铸成一座巨大的冰窖,将身在其中的人冻了个透彻。   他漫无目的驱动着轮椅,不疾不徐地行着,他周身的气息与夜色融为一体,身后有护卫,可无人敢近身。   这是他第一次完整知晓母亲的过往。   他从有意识开始就在玉坤宫,打小就知道皇后待他不亲近,幼时曾彷徨过,也曾想过讨她欢心,后来四皇子出生,看到她对四皇子的宠溺尽心,才四五岁的他突然懂了,他并非亲生,疏远淡漠实属正常。   看到皇后母子其乐融融时,年幼时他也会好奇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可露华宫在皇宫里是禁忌,露华宫的人不知所踪,世人谈及母亲与姜家时都讳莫如深,他想打听都不知该找谁。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好奇,用他自己的方式偷偷打听。   他从见过她的人口中隐约得知,她是个英姿飒爽敢爱敢恨的女子,但他想不通。   依他看来,他这位父皇滥情又无情,他不理解那样的女子为何为愿意嫁给那样的人,还给他当继妻,总觉得她应该有苦衷才是。   如今他知道了,当年还是晋王的父皇为了获得宁远军的支持,也曾有过风光霁月的一面,他借着多年前一面之缘接近她,他也曾看起来是个良人,她嫁人时是心甘情愿的。   可他们的感情终归是情假戏真,演戏的人演着演着没了耐心,原本只是看戏的人入了戏,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她才给人没当多久的妻子,那个人就迫不及待娶平妻。她想要离开,可他不合时宜地到来,当了母亲的她犹豫了。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她到临产才知多年前她认错了人,她将情谊给错了人,而她的夫君得偿所愿后忌惮她兄长手中的兵权,与封家人合谋罗列好了她兄长与宁远军的罪名。   她救不了兄长与族人,于是以性命为代价,用最激烈的方式令那个人愧疚了一回。她在那个人心上扎了一根刺,令他与封家人产生了永久产生隔阂,她如愿救下了宁远军。   在此期间,她生下他,给了一心忠于他们兄妹的宁远军希望,让他们不要冲动,先忍一忍。   而她生下的孩子既是那个人牵制封家人的工具,也是那个人用来稳定宁远军的利器;她算准了封皇后的心思,令他成了封皇后讨好皇帝的武器。   萧承渊很想问她,她算计时有没有考虑过那个人的愧疚其实很短暂,因她算计,那个人的确纯粹只拿他当武器,想用的时候就用一用,不想用的时候就不闻不问;不知她有没有算到过她的影响终究有限,封皇后从头到尾真的只拿他当联络皇帝的工具,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便肆无忌惮地漠视他、打压他、毒害他。   身为旁观者,他理解她在绝境下的反击;而作为她的孩子,倒是希望没有出生过,她不用痛苦,他也不用面对这些。   可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后他明白过来,他只要活着就是封家人的眼中钉,他与封家人之间只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宁远军的人一直在告诉他,他得强大些,他是宁远军的希望,所有人都在等他为宁远侯洗刷冤情。   他并非生来就执着于那个位置,但倘若不登顶,他的结局便是死,从来就没有人给过他别的选择。   夜更深了,也更冷了,萧承渊停下来,脚下的路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贴身护卫见他久久不动,大着胆子上前请示:“王爷还去昭狱么?”   是啊,他还得去昭狱,今夜洛鹏再度提审蓝衣人,他计划去看看的。   他牵动薄唇,低沉的嗓音在夜里有些缥缈:“什么时辰了?”   护卫恭敬回答:“丑时了。”   竟然这么晚了。   许是见多了世事的老人有悲悯之心,杭嬷嬷起初还有顾虑,试图给他们的母子关系里增添几分温情,耽误了些时间。   另一名护卫前来,将一只装了新炭的手炉呈至萧承渊面前。   他顿时想起临行前她轻声叮嘱的样子。   萧承渊动了下僵了许久的身子,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也没有那么冷的,至少他的手里一直有温度,萧承渊用尚有余温的手炉换了新的:“告诉管少卿不必等我,明日派人将结果告诉我。”   想快些见到她。   进入含章院,萧承渊一眼便看到寝室的窗户透出来的光,心里的角落被照亮,恨不得立即冲入房中将人拥入怀里。   理智制止了他。   他依旧轻手轻脚进了寝室,等到周身的寒气散尽,且将自己收拾妥当后,才掀开帐幔后在她身侧偎下。他有她了,这样便很好。   裴时语是在萧承渊的啄吻中醒来的,一睁眼,便见到支在上方的他,正阖着眼,忘情地亲吻她。   他回来了?   欢喜的同时又有些疑惑,他这是怎么了,这回又凶又狠的,毫无章法,失控了一般,这很不像他。   裴时语有些受不住,唇好像肿了,她眼睫微颤,素手轻轻推了推他,唇被他吻着,只好含糊着:“王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他们是夫妻,她愿意与他亲吻的,他完全不必这样偷偷地呀。   萧承渊如梦方醒,倏地睁开了眼,原本只想轻轻碰碰的,没想到一旦开始便欲罢不能,也顾不上是否会将她弄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些什么。   微弱的烛光中,裴时语对上他的视线,她看到了他眼底浓浓的情.欲,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起来好难过,今夜办事不顺利?   裴时语顿时没有了旖旎的心思,抬手轻抚萧承渊的背,柔声问他:“王爷怎么了?”   萧承渊浑身一僵,对上姑娘关切的眼,不由得自嘲,他表现得这样明显么?   在回来的路上他劝了自己一路,不管母妃算计了什么,她至少给了他生命,在他与自由之间,她选择了他,他不该矫情。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她那样会算计,也许留下他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结果呢?   萧承渊躺回到自己的位置,用胳膊遮住眼,他第一回 不想回答她。   难道告诉她他从来这个世上开始就不被欢迎,谁都不想要他,所有人都只当他是棋子,所谓王爷皇子,不过是个笑话。   他这两辈子做过最主动的选择是倾心于他,可她之前也不想要他。   裴时语当然不会认为他是在对她不满,他的心意一直很稳定,不然刚才不可能那样亲吻她。他有事向来喜欢闷在心里,但但凡她问他都会说,这还是他第一次毫不克制在她面前流露出难过的情绪。   他定是遇到极不愉快的事,她想帮帮他。   裴时语侧身面向他,勾开撒落在耳尖的发丝,又温声唤了声王爷,将他之前对她说过的话略改了下,“你我既是两辈子的夫妻,便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王爷有什么不能与我说呢?”   说完后愣住了,她好像在说情话,面庞上再度烧起来。但她没有躲,说都说了怕什么,又不是假话,再说他如今这副状态,听到后应该会高兴些。   萧承渊的确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震惊地不得了,似是想确认一般,挪开盖在眼上的胳膊,慢吞吞侧身,对上了她的眼。   四目相对,她的眼里只有他,她的眸光那么温柔专注,萧承渊突然觉得他今夜的确过于矫情了。   她与他亲吻,送他出门,贴心为他备上手炉,还破天荒地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竟然还在在意她曾经不要他。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至少她要他。   但忍不住生出了些贪念,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往前近了些,诱哄般道:“你再说一遍。”心里忐忑得很,似乎有些得寸进尺了。   裴时语看着他眼里的自己,他看起来果然不难过了,脑中浮出之前有过的念头,他是真的很好哄啊。   罢了,他既然这样期盼着,她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让他高兴一些又何妨。   裴时语回望他,任他将自己的手越握越紧,柔声说着:“你我是夫妻,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王爷若是不高兴不痛快了,想找个人说话时,可以与我说。”说完后耳根也热透,从前没做过这种事,不是所有的事一回生二回就熟呢。   萧承渊的胸膛里剧烈起伏起来,她怎会那样好。若不是当了多年棋子,他怎会遇到她,是他魔怔了,他没有不痛快了。   他对杭嬷嬷不熟悉,杭嬷嬷的话也是一面之词,他应该照惯例先去求证,等有了确切的结果后再去彷徨再与她说。   反正他现下不纠结。   萧承渊离她近了些,直至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他的指腹落在她的唇上,热切而认真地询问:“可以么?”   裴时语恨不得捶他一下,都到这种地步了,还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她不答应他就不亲吻了,他怎么可能忍住。眼波一转,故意逗他:“王爷觉得呢?”反正她已经哄好他了。   萧承渊望着姑娘生动的眼,顿觉他问的问题好傻,眉目彻底舒展开来,心满意足地贴上了眼前的柔软。   在朦胧而暧昧的烛光里,这样清醒着亲吻的结果是两个人越来越难舍难分,裴时语晕晕乎乎地想,不知是不是她即兴的情话鼓舞他了,他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亲吻她的唇。   他似乎先是迷上了耳后那一小片肌肤,来回吮吻,接着是脖颈,中衣的领口被他扯开了些。   她的心急跳起来,要做避火图上的事了么? 第88章 盼你愉悦   不过愣神的功夫,他又往下探了些,灼人的气息仿佛要将人淹了。   “王爷,”寻回了些思绪的裴时语低低唤了声,手忙脚乱按住松散的交领。   诚然这是夫妻间理所应当的亲密,可他的腿不方便,若是真到了坦诚相对那一步便只能由她来主导。她看过避火图,她做不出来那样臊人的姿势,她……她还没有准备好。   萧承渊抬起头来,可他眼里的人那样鲜活,他的动作虽停下来了,眸中的欲.色反而更浓。以为她不舒服了,询问她怎么了,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哄,既温柔又热切。   姑娘的面庞上红得几乎要滴血,软绵绵地同他商量:“再等等好不好?等等再行礼好不好?”   萧承渊的脑中嗡了下,胸腔里掀起了骇浪,她以为他要与她行敦伦之礼。   他的确早就想了,想在她的每一处都留下他的印记,可他的腿没完全好,他们又耽搁了那么久,他不希望他们契合时尴尬勉强。于是他极力克制着,处心积虑地让她先习惯他的存在,先是唇,后是耳根、脖颈,再一点一点更多试探。   可听她的意思,她已同意与他行那夫妻间最隐秘神圣的礼,她只是想要再等一等,她愿意将最珍贵的领地给他。   萧承渊答应了,她待他那样好,他怎么会不同意。   得到他的答复,裴时语暗舒一口气。   但她很快发现她放松得太早了,他答应后没有停下来,再度吻住她,他似乎还想往下。   这太快了。   裴时语的心里有些乱,他向来说话算话,他既然答应她了便不会到那一步,她已经拒绝了一回,再拒绝岂不是太不解风情?   打定主意,她默默松开按着交领的手,抬手搭上他的后背,他总是想与她亲近,而她也愿意沉醉与他的亲密里,吻就吻吧。   萧承渊瞬间明白了她的默许,眸底的幽光哗啦全部绽放,晶亮的眸子让人无法直视。   她的交领散开,他支在她上方,他在姑娘潋滟懵懂的眸光中挑开她的衣带。   凉意从肩头开始弥漫,姑娘瑟缩了下,柔美的曲线在朦胧的烛光中舒展开。气息落下来了,灼热的气息在那些美好的起伏间流连往返,最终停在那高耸处缠绵辗转。   他用来握笔的手动到处点火,所过之处燃起密密的细栗,完全不受控制了。   裴时语在大脑空白之际模模糊糊地想,难怪世人爱说女子是水做的,她在他手中的确化成了一滩水,她甚至听见了自己流淌的声音。   许久之后,室内恢复了沉寂,姑娘浓长的眼睫颤颤地掀开,一下子就对上了他深不可测的眼,想起方才种种不由自主的反应,整个人重新烧起来,啊地一声用锦被将头埋起来。   萧承渊的眸光依旧灼热,心满意足地离开寝室。   静室里传来响动,裴时语从热气腾腾的锦被里探出头,心扑通直跳着,身上仍有些软。她轻咬着微肿的下唇想,避火图上根本没有他做的那些,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原来夫妻间还有这样的快乐,似乎不错的,就是太臊人了。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趁他不在将自己收拾妥当,意乱之下她顾不上身上的光景,可现下清醒过来了,却不愿那样在他的眼皮子下待着。   良久之后,萧承渊从净室返回,她正面朝里偎着,拿背对着他。姑娘的寝衣已经换过,他知道她是害羞了,萧承渊掀开锦被靠过去,让人倚在她的怀里。   低低的嗓音落在她的颈侧,突兀地问:“方才舒服么?”   裴时语闻言浑身僵住,才恢复些的身子顿时滚烫起来,她恨不得回身捂住他的嘴,大半夜的说什么胡话。   料想她不会回答,萧承渊自顾自开口,还带了几分歉疚:“这本该是夫妻间的相互受用,可我现下无法与你行礼,但仍想让你愉悦些。”   裴时语瞠目结舌,也就是说他觉得她需要那个,所以才对她那样?   他怎会那样想。   那时的确很舒服,她之前从未感受过这种奇特的舒服,顺其自然便好,她并不需要他特意如此啊。裴时语觉得必须和他说清楚,但实在是羞于启齿,自我鼓劲了许久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王爷往后别做这些了。”太令人难为情了。   萧承渊不解。   他亲近她时常有欲.念,十分理解蓬勃而不能发的难受。明明她每次也很动情,她为何不喜欢他主动帮她纾解?   萧承渊想不通,迟疑地开口:“是我方法不对令你难受了?”可据她的反应,她应该是舒服的。   裴时语巴不得干脆晕过去算了,她一点也不想与他谈论这个话题,可以他执着的劲,定会一直求一个答案的,裴时语只好红着脸告诉他:“我不习惯。”   萧承渊表示知道了,将心放回肚子里,来日方长,她总会习惯。   裴时语在萧承渊的怀里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床榻上又只有她一人,萧承渊照例上朝去了。裴时语躺在床上默默地想,他昨夜回来得本就很晚,今日天不亮又走了,她怀疑他甚至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他最近真的很辛苦呢。   他这样早出晚归一共忙了七天,但凡回府就与她在一起,裴时语第一次知道,原来冷情冷性的王爷这样粘人。他这样粘人的结果是他们总是吻在一起,寝室里的每一处都有他们亲吻的身影。   她这段时间显得有些无所事事,醉云楼开业之事有余掌柜负责,根本不需要她操心。于是利用这段时间不慌不忙将祖母给她的其它产业重新梳理了一遍,有不懂之处问问沐长史,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她还给自己置换了产业,在玉山脚下买了个带汤池的院落。   到了十一月初七那日,绸缎庄将她之前定的衣裳送来了,独自用完晚膳后,她对着这些衣裳比划了阵,选定了明日醉云楼开业时要穿的衣裳。   她与萧承渊的衣服是一起送来的,眸光忍不住落在给他置办的衣裳上,下意识地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眼,暗自叹了口气。大楚的官员十天一休沐,今日本该是他休沐的日子,却还在处理正事,也不知道他这忙碌何时是个头。   裴时语让春晓将这些衣裳收好,她照例捧了本书册在一旁看,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外头传来丫鬟给萧承渊行礼的声音。   裴时语的心使劲跳了下,她起身看向门口,他的身影果然很快出现,她丢开书册迎上去,惊讶有之,但更多的是欣喜:“王爷回来了,用过晚膳了么?”   他温声说吃过了。   春晓放下手中的活计,识趣地退出去。   寝室里只有他们二人了,她替他挂好解下来的大氅后来到他身侧,他长臂一揽,姑娘自然而然来到他的怀里,他揽着她的细腰,她环着他的脖颈,先密密地吻在一起。   她起初不适应他一回来就必要先吻她一回,但架不住他在闺房里越来越热情,吻得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   现下不是在床榻上,两个人都很克制,在深刻地感受到彼此后没有更近一步,十分有默契地分开,但呼吸都有些急促,额头抵着额头都没有说话,互相陪伴着从这场悸动中平静下来。   他先开口了,嗓音低醇,但带了些吻后的喑哑,仰面问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很奇怪,他们的感情进展得好快。兴许是前世顶了三年的夫妻身份,自从互相确认了心意,他们自然而然地掠过了所有的试探与了解,一下子进入到老夫老妻的状态,除了感情格外蓬勃而热烈。   哪怕只是聊些日常,说的人与听的人都觉得津津有味,听她说到绣坊里送来衣裳有他的,萧承渊先是惊讶,将人揽紧了些。   算起来她为他请绣娘入府定衣裳正好是她去见余令则之前,原来她那时就将他放在心上了,亏他那日还与她闹别扭。   电光火石之间他多想了些,突然记起那日前夜偷偷吻她时的心境,提着一颗心问她:“那夜你醒着?”他当时以为她回吻他是错觉。   裴时语知道他说的是哪夜。   才与他亲吻过,芙蓉面上的酡色依旧很明显,她低低嗯了声,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那夜装睡的事情被他发现了呢。不过发现了也好,她好像越来越中意他,也想让他知道她很在意他。   萧承渊的唇张了张,胸膛里如今满满的,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在那样失而复得的情义面前,所有的言语都很苍白,他将人牢牢搂在怀里,这样就更踏实了。   “王爷,”姑娘的声音娇娇的,又带着几分无奈,她忍不住柔声提醒他,“太紧了。”   他们拥抱了许多回了,他还是控制不好力度,一激动就恨不得将人融入他的骨血里似的。   萧承渊松开她,十分过意不去,“对不起。”   倒也不至于,裴时语抿了唇笑,她垂下眸子,对上他的视线,好奇地问他:“王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萧承渊告诉她魏国公认罪了,秦守池也顶不住伏法了,近日的忙乱告一段落。   裴时语知道这些都是他近日重点关注的事,忍不住替他高兴:“恭喜王爷。”   萧承渊望着姑娘脸上由衷的笑,心底无比熨帖,也跟着她翘起了唇角。   这样真好,好的坏的喜的悲的都有人与他分享,他不再是一个人,唯有一点他真的需要快些彻底好起来。   好在胡元口中的神医不日就会抵达上京。   裴时语听说他不忙了,潋滟的眼波流转,试着问她:“王爷明日得空么?”   萧承渊自然记得明日对她有特殊意义,已特意将明日空出来,但一本正经回答:“明日怕是不得空,得好好陪陪我家王妃。”   “王爷……”姑娘嗔怪地瞪他一眼,尾音长长的,似是不满他故意调侃他,但眉眼都是绽开的,那样的笑容落在人眼里,心里痒痒地,恨不得她能永远这样笑才好。   何其有幸,他们能有这样相处的时日。   该说正事了,裴时语从萧承渊怀里起来,将他领到放置着他的新衣的炕床前,弯着眉眼问他:“王爷明日想穿哪一身?”   萧承渊望着深浅相配、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眸色清亮,他不答反问:“你明日打算穿什么?”   裴时语将她选定的那套新做的茜紫色衣裙给萧承渊看,他立即作出决定,选了身青莲色的:“这个。”   想到明日要与他穿着同色系的衣裳外出,那定然会惹来很多目光,裴时语的面颊上传来阵阵热意,王爷比之前更高调了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再说了会别的,夜渐渐深了,裴时语心疼他近日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催他早早洗漱了歇息。   她先洗漱,洗漱完后早早地上了床榻,他很快也收拾完毕,穿着中衣来了,一上来就支在她上方,用那双饱含情义的眸子询问她,可以么?   裴时语心头一热,他这几日虽然很忙,但总会见缝插针地与她纠缠,她趁他不在时偷偷看了避火图,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做了许多,只余彼此契在一处那一步。   他今夜难得回来得早,不可能乖乖入眠,姑娘的眼波流转着,乖顺地闭上眼。   那就好好享用这良夜。 第89章 她们像你   多情的夜过去,新的一天悄然来临。   裴时语缓缓掀开眼皮,入目的便是他的脸,同床共枕这么些天,这是她第一次在清晨能见到他,也是她第一次这样静距离观看他的睡颜。   不知是因他那锐利的眼阖着的缘故,还是因为睡梦中的他格外放松,他整个人没有半分平日里的冷峻,有种说不出柔和,想起往后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唇角微微翘起。   再定定瞧了一阵,突觉这样好傻气,抿了唇将视线投向远处。   天已经大亮,该起了。可他接连操劳了好些时日,昨夜又折腾了许久,她不忍打搅他,于是轻轻拿开他搭在腰的手。   哪知她才将将有动作,手反被他握住。   他睁眼了,才醒的眸子略带了几分懵懂,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她,难得语气慵懒,“你醒了。”   裴时语不由自主想起昨夜的紧密相拥,白皙的面颊染上的迷人的烟霞,轻轻嗯了声。   看着他放在心底的姑娘因他而娇媚,萧承渊突然生出许多感动,再想到每个清晨都能这样与她一起醒来,他有些忍不住,往前进了些,长臂一揽,让两个人更加亲密些。   身下传来坚硬的触感,裴时语浑身一僵,耳热起来,软绵绵地提醒他:“天亮了。”   “我不乱动。”他紧紧拥着她,低低沉沉的嗓音落在她脑后,在这帐幔围起来的小小世界里回响。   可他不乱动也令人很难为情啊,裴时语热气腾腾地想,原来他动情时身体也会出现异样,可她还是做不出那样臊人的姿势,也没办法克服羞耻之心帮他。幸好他从来不提,从不令她为难。   人在白天里常常会理智些,两个人再拥抱了阵,依依不舍起床。   萧承渊的穿着简单,他不喜旁人伺候,裴时语没忍住搭了把手。女子的梳妆打扮是起床后的第一件大事,今日要出门不能随意,萧承渊穿戴好后喊了春晓前来服侍她。   他自己则像是发现了新鲜事物,出去后又回来了,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她梳妆,他看得津津有味,导致裴时语脸上的热意始终退不下去,可她又不好当着丫鬟的面赶他出去,未施粉黛便比桃花还红润。   春晓平日里给裴时语梳妆时还说几句调皮话,这回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地替裴时语梳洗完毕,直到出了寝室才长舒一口气,这两人婚后的亲密来得忒晚,也太可怕。   裴时语望着春晓落荒而逃的方向,又看了萧承渊一眼,秋水般的眸光漾在他身上:“王爷下回别这样等我了。”   萧承渊也有几分不自在,他似乎太粘着他的王妃了。可他们错过了那么多时日,他就是想时时刻刻粘着他,轻咳了声,出声问她:“你不喜欢?”   其实也不是,裴时语心里想,但还是想告诉她真实的想法,温声道:“有人在呢,被人看见不好。”   萧承渊悬着的心落下,不是她不喜欢就好,驱着轮椅过来告诉她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们两世为人,本就与别人不一样,又不是去害人,何必去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他的确是个一向不怎在意别人的看法的,裴时语被说服了,以他成亲前那个名声,若是在意别人的看法,早就气死不知多少回。   而她呢,成亲前世人都说她可怜不得不给个病鬼冲喜,眼下萧承渊的情况越来越好,又开始有人说她的身份不足以担任齐王妃,替萧承渊不值。   日子是他们的,管旁人怎么看做什么。   所以当萧承渊再度向她伸出手时她没有拒绝,两人手牵着手去了次间用早膳,在一屋子丫鬟或惊喜或好奇的目光下施施然坐下用膳。   今日是十一月初八,是醉云楼重新开业的日子,裴时语这身为东家的自然要去看看。   她之前以为会和萧承渊老死不相往来,尽可能不与王府扯上关系,也就没打算让众人知道她这个齐王妃是酒楼的东家。可上回她与萧承渊齐齐在酒楼出现,余掌柜与程宁余令则兄弟自不必多说,醉云楼里的伙计也猜出了些大概。如今不一样了,她想与身旁这个人好好走往后的路,也就没有刻意交代余掌柜他们隐瞒她的身份。   等到了醉云楼,裴时语惊觉她低估了不隐瞒的后果。   他们原打算以普通食客的身份去醉云楼,没想到王府的马车才进醉云楼所在的街巷,人潮便不受控制地朝他们涌来,还好他们还算克制,没有拦停马车,只是在两侧追随着他们的马车一声接一声地山呼“王爷千岁”“王爷吉祥”“多谢王爷”之类的话。   萧承渊不肯好好坐,在马车上也拥着她,裴时语这回有些懵,侧眸微微仰头问身侧之人,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受欢迎了?   萧承渊也有些始料未及,低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他掀开车窗上厚厚的布帘询问骑马随着马车前进的严玄:“去打听怎么回事。”   外头仍旧很热闹,为免冲撞到行人,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   裴时语说什么也不让他拥着了,他们这样亲密被含章院的人看见也就算了,这里的人比王府多上很多,要是被人看见多不意思。   萧承渊原想继续用那套不用在意外人的说法说服她的,可姑娘的面颊红红的,看他的眸光似嗔似怨又饱含柔情,他也不希望她这幅娇媚的样子让外人看见,只好作罢。   严玄很快来回话,双眸晶亮:“王爷,百姓得知您为宁远侯翻了案,又给国公府的那些被迫害的女子讨回了公道,他们听说您还成功阻止了戎国人继续在我大楚作乱的消息,特意来感谢您。”   裴时语好奇:“百姓们怎么会知道王爷今日会来醉云楼?”连她都是昨天他回家后才知道的。   严玄笑眯眯地,露出一口白牙:“百姓都知道您与王爷伉俪情深,您是醉云楼的东家,他们估计醉云楼今日开业您会过来,王爷应该也会过来,于是在此地候着了。”   裴时语顿时不自在起来,萧承渊之前为了迷惑封家人放出流言,她也配合着演些郎情妾意的戏码,现下似乎有些收不了场了,往后倒没有必要这样刻意了吧。   萧承渊和严玄交代了几句,让百姓散了,他放下布帘,回头见姑娘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王爷不出去与百姓见见?”   他现下声望这么好,多说些安抚百姓的话,对他不久后夺那个位置更有益处吧。   萧承渊向她解释:“物极必反,当今圣上还在位,只要他身在那个位置,必定会有拥趸,在尘埃落定之前还是稳妥些为妙。再者……”萧承渊的语气顿了下,“他日大楚的朝堂必须要有新气象,我希望百姓看到的是年富力强的君王,也想让他们知道大楚的朝堂不会像从前那般能只靠朝臣苦苦支撑。”   萧承渊觉得她明白了萧承渊的意思,他希望百姓觉得他是可靠的,他将来不会身体原因将政事丢给别人的,他想成为百姓的希望。   裴时语调皮地冲萧承渊眨眼:“所以王爷希望我看到的是年富力强的王爷,王爷明明已经能走一段了,练习时却一直不让我看见?”   这下轮到萧承渊不自在了,他的确希望她心里的他能够英姿飒爽一点,也希望她能觉得他可靠些。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说是。   裴时语能理解萧承渊的心思,类似她每日等他时的心情,虽然知道他不会嫌弃,但总担心她妆容是否得当、衣饰是否妥帖、气色好不好,她希望他看到的她是能令他舒适顺眼的。   裴时语哦了声,眉眼弯起来:“那我等王爷早些好起来。”   萧承渊拉起他的手,郑重说好。   等到了醉云楼,萧承渊的心情再次难以平静,他们如今所在的是醉云楼一楼的雅间,他清楚地记得,之前并没有这样一间相对幽静的雅间,里头皆按他的喜好布置,甚至有一盆他爱的兰花。   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若不是考虑酒楼里人多眼杂,萧承渊恨不得将人揉入骨血里,问她:“特意为我准备的?”   心意被他发现,裴时语也很高兴,笑盈盈地点头。   他行动不便,去二楼的雅间其实不甚方便,于是让余掌柜找匠人收拾出这样一间屋子来。   萧承渊离裴时语近了些,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从前并不爱花,是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   他手心的暖意结结实实传入手里,裴时语惊讶,眼睛眨呀眨的,好奇地看着他。   他看了一眼室内一角安安静静的兰,脸上的线条都柔和了几分,嗓音清和:“因为它们像你。”素洁清雅,芬芳怡人。   裴时语的心跳莫名加速,他又在告白了吗?他这个人呀,让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总是默默做些她难以发现的事。   突然想起前世他授意别人将一车又一车的银霜炭送入暖房的事,她相信他不会娶秦芙灵,也知道他前世争储时肯定比如今艰难,兴许那是权衡利弊后不得不讨好安国公府的权宜之计。她不想听到那样的答案,所以一直没问过他。   可如今她想问了,直觉他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她忍者心底翻滚的情绪,认真地看着他:“前世你我遇害的那个冬天,王爷让人在花房里养了什么?”   萧承渊不知裴时语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但从来没有瞒着她的打算,“是墨菊。”   裴时语的心又使劲跳了下,她喜欢的正好是墨菊,会这么巧吗?忍不住问道:“王爷为何会在花房里种墨菊?”   此事说来话长,但萧承渊心里想,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好的坏的都可以直言。   他告诉裴时语,前世裴玉萱刚及笄便被黎氏作主以一千两嫁给外地的县官当继室,对方年纪比她父亲仅小两岁且酗酒成性,裴玉萱进门有喜后被县官殴打至小产,且再也不能生育,袁姨娘痛恨黎氏与她拼命,并将她当年爬床且气死原配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昌乐伯夫妇很没脸。   此事被信乐侯世子妃裴玉琳火速弹压下来,裴玉琳利用信乐侯府的关系将昌乐伯调回青州任职,昌乐伯夫妇离开上京前将昌乐伯的宅子出售,他将宅子买了下来。   裴时语又问他:“王爷为何想到要买下昌乐伯府?”   萧承渊有些不好意思,眸光温和坚定:“那时我以为,等我登上大宝,迟早会将你接回上京,你也许会想回去看看。”   裴时语的心绪难以平静。   所以他在认定她是奸细的情形下,还暗中派了人送她回他的大本营青州,并且还计划好了到时接她回来,他这个人呀,好矛盾,裴时语追问他:“那墨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萧承渊告诉她,“那是祖母的院子里的墨菊,多亏祖母住的地方偏僻黎氏看不上,祖母离开上京后她的院落便空了下来,府里有老人感念祖母的恩情,隔三差五地照拂一下院里那几盆墨菊,但他们只能偷偷摸摸的,那几盆墨菊都要死不活的,我买下宅子后带了庞炎将墨菊搬入了花房。”   原来是萧承渊亲自带人送进去的,难怪下人会将祖母那几盆普普通通的墨菊认成珍品,裴时语的眸中弥漫起雾气,声音闷闷的,“所以王爷是想给我留个念想么?”   萧承渊说是,他看出昌乐伯府里能令她惦记的人只有祖母而已,那时做这些时并没有多想,只是潜意识觉得她会喜欢这些。   可对上这双雾蒙蒙的眼后,心忍不住揪起来,满怀歉疚将人揽在怀里:“倘若我当初明察秋毫,祖母不会早早离世,你也不会受苦,归根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是啊,裴时语的心里沉甸甸的,他们阴差阳错错过好多,他们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为彼此做了很多。   既然决心往后一起走,那便记下好的部分,将那些不愉快当做磨炼,警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裴时语吸了吸鼻子,软绵绵的拳头捶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瓮声道:“王爷以后要对我好些。”她也会好好待他。   萧承渊郑重说好,他好不容易遇见能令他觉得余生会很愉悦的人,自然要牢牢捧在手心里。若不是嫌赌咒发誓太过傻气,他愿意发下任何誓言。   裴时语露出湿漉漉的微笑。   她自身的经历告诉她,人不会永远一成不变,但她相信他此刻的诚心。   他们再拥抱了会,守在外头的春晓告诉裴时语余令则求见王妃。   裴时语从萧承渊的怀里起来,她与这个表弟私下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想起萧承渊曾经因为她与表弟见过一面吃醋,沉甸甸的心情似乎轻快了些。萧承渊如今用不着吃醋了,但她愿意考虑他的想法。   她用眼神询问萧承渊,可以么? 第90章 将心比心   萧承渊颔首,在裴时语望向门口的时候眸光闪了闪,余令则还算机灵,知道是求见裴时语而不是他。   余令则进屋,一眼就看到穿着同色衣裳的两人,表姐温婉端庄平易近人,王爷仍如平常那样正冷冰冰看着自己,他此时紧挨着自家表姐坐着,似是生怕人不知道他们是两口子。   余令则暗中撇嘴,目前看起来王爷对表姐不错,表姐幸福,爹娘可以安心,他其实没什么不满的,就多个姐夫呗。可他总能觉得王爷对他隐隐有敌意,明明被抢了媳妇的人是他好么!   余令则淡淡朝萧承渊拱手:“王爷。”转脸却向裴时语绽出亲近的笑容,“表姐。”   裴时语的唇角抽了抽,这个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她看了萧承渊一眼,柔声对余令则说道:“表弟不必如此见外,你姐夫也不是外人,坐下说吧。”   都是关心她的人,若是可以,她希望他们能友好相处。   萧承渊被她这一句姐夫取悦,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些,也反省了下,难得有关心她的亲戚,她的心在他这里,不能失了她的夫君的气度。   余令则哦了声,找了张凳子坐下,这声姐夫他叫不出口,但却不得不面对萧承渊。说起正事:“王爷让我留意到的事有结果了,庞炎在私下里唤程大哥少主。”   裴时语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庞炎是前世杀害她的凶手,难道他们俩在秘密从事她不知道的事?有进展了?   可表弟在她不好问。   萧承渊轻启薄唇:“具体说说。”   余令则很失落,他一直知道程宁是宁远军的副将霍将军的义子,庞炎也是霍将军收养的,平日和兄弟差不多,他想不通庞炎会恭恭敬敬地称呼程大哥为主子。最关键的是,程大哥压根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不是他最亲近的大哥么?   余令则闷闷道:“庞炎说如今的形势很好,让程大哥抓住机会行动。”   萧承渊的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心里差不多有了答案,问他:“程宁怎么说?”   “程大哥说还要再考虑下。”余令则福至心灵,程大哥办事牢靠,一定是王爷给程大哥安排了秘密任务。可既是王爷安排的秘密任务,王爷又为何让自己盯着他,他在怀疑程大哥?   余令则收起那些小心思,表情也变得严肃,正色道:“程大哥绝对没有问题,请王爷明察。”   萧承渊没有说话。   他一向很信任宁远军,庞炎是霍将军派来保护他的,前世三年庞炎身为护卫尽职尽责,屡次救他性命,庞炎是他的贴身护卫,庞炎最清楚他有多在意裴时语,可前世偏偏是他取了裴时语的性命。他不愿怀疑他,可事实证明,庞炎来历大有问题。   二十年前,失去争夺储位资格的裕王带着家眷回封地,途中被仇人报复,裕王一行无一幸免,庞炎母子也在其中。   可二十年过去,庞炎母子非但没死,庞炎之母成了安国公的姨娘,他成了齐王府的护卫。   既然他们活下来了,其它人呢?   程宁被庞炎当作主子,且他的年纪也与本该离世的裕王世子的年纪对上,前世的真相呼之欲出。   毕竟先皇还在时裕王世子即位的呼声也很高,前世他与四皇子都死了,父皇后继无人。程宁在宁远军中长大,自然会受宁远军拥戴,皇位落在他身上也不足为奇。   萧承渊越想越难以平静,原来他与封家人前世斗来斗去,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裴时语目含担忧望向萧承渊,他虽看起来平静,可那双眼睛很不平静,忍不住轻声唤他:“王爷。”   萧承渊回神,对上姑娘包含关切的眸子,对余令则说道:“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多言,一切如常,程宁有没有问题很快便知。”   余令则退出去,裴时语握住萧承渊有些发冷的手,忧心忡忡的:“王爷怎么了?”   萧承渊回望裴时语,意识到自己让她担心了,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就是想通了些事。”   说完一一告诉裴时语他的分析。   裴时语从萧承渊的述说中知道了程宁于萧承渊的不同,他一直将程宁当作同行的伙伴,将他当成与他一起守护宁远军,守护西南,守护大楚的人。   裴时语安慰他:“王爷不必急着下结论,也许此事还有隐情呢?”   是啊,他前世因为多疑且偏听偏信错过良缘,这一回他不能再像前世那样糊涂,派去青州打听的人已经出发,他还要继续求证。   萧承渊这回真正平静下来,将盖在他的手背上的手包握在手心里,温声道:“我没事了,让人传吃的上来。”   醉云楼以青州菜为主,但裴时语口味清淡,吃不惯辛辣的青州菜,好在英娘已经上工,她还能尝到醉云楼的特色点心。   两个人又坐了阵,醉云楼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开业很顺利,余掌柜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但还记得招待他们二人,裴时语彻底放下心来,索性随萧承渊去了他之前带她去过的别院。   等落了座,早就安排好的厨子派人将吃食都呈上来,裴时语看着一桌子爱吃的菜,眉眼里都是笑意,似乎重生后她就没有吃到过不合口味的东西,笑盈盈问他:“王爷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这些?”   萧承渊心里想,她在意他才会特意为他做令他高兴的事,他喜欢那份心意。将心比心,他也应该告诉她,让她知道他的在意,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有时会让庞炎去打听你做了什么。”   明明想关心,却不能光明正大,又狠不下心不闻不问,看她挣扎,自己也备受煎熬,如今终于可以肆无忌惮表达心意。   裴时语闻言并没有特别高兴,心底反而有些酸酸涩涩的:“王爷那时一定很煎熬吧。”   她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想靠近他,却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靠近,明知没有希望,却总想做些什么,总是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些微末的希望,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萧承渊的心脉狠狠律动起来,她怎会那样好,没有计较他的失职,还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若不是有足够的运气,他怎么会有一个每一点都契合他的妻子,更加想要好好与她过往后的日子,他忍不住将人拥在怀里,“比起你的痛苦,那些其实不算什么。”   裴时语回抱他,嗓音柔柔软软的,却很坚定,“都过去了。”过去的经历当然不能忘记,但是是为了提醒他们更好地活在当下与未来,老是揪着恩怨算来算去没有太多意思。   萧承渊低沉的嗓音落在他的颈肩,似是在承诺,“我会好好爱你。”光明正大地,肆无忌惮地。   裴时语的唇角不由自主翘起来,就这么相信他吧,她也紧紧拥着他:“好。”   忙完了魏国公伙同戎国人诬陷宁远侯与安国公世子秦守池奸.淫虐杀女子的案子,两人都被判了死刑,只等核验好最后的流程便行刑。   萧承渊空闲了许多,每日正常应卯,散朝后便早早回家,每日抽出一两个时辰处理从各处得来的消息,其余时间夫妻二人便好好黏在一起,日子既热闹又静谧。   裴时语断断续续从他那里知道,这短短两个月多月,他已经周密部署好一切,皇帝最亲近的内侍与宫里新进最得宠的美人都是他的人,程宁的身份也得到了确认,他的确是裕王世子。萧承渊担心前世的悲剧重演,不光让云绮与严玄加强了戒备,还暗中调拨了暗卫以确保她的安全。   转眼到了十一月二十,顺安公主出阁前夕。   随着魏国公的倒台,皇后多年来迫害皇帝子嗣的罪行也公之于世,自然而然地被薅了封号打入冷宫,顺安公主的婚事原先由皇后操持,因皇后被软禁一下子变得惨淡起来。好在皇后原先想利用顺安公主的婚事拉拢朝中清流,选的准驸马不涉党争,皇帝突然意识到他身为父亲的责任,选了位份仅次于皇后的娴妃替顺安公主主持添妆之礼,裴时语身为嫂子自然不能缺席,萧承渊也被皇帝传召入宫,两人一齐入宫,并约好一起回府。   萧承渊如今如日中天,说裴时语的身份不足以担任齐王妃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但随着那些声音多出来的还有一则流言,说她是萧承渊的福星,萧承渊能够死里逃生且恢复健康,全赖她精心照料所致。众人还以为那是裴时语为保身份使出的手段,后来打听才知,这则流言是萧承渊放出来的。   他这样表态了,虽然仍旧可能有不服气者,但只敢私下里酸几句,不敢再多说配不上与配不上的事,当着裴时语的面无人不恭敬,是以顺安公主的添妆礼上,有人捧着顺着,倒也有趣。   另一边,萧承渊不慌不忙到达御书房,小一个月不见,皇帝眼底的青色越来越明显,萧承渊清楚得很,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后宫里累的,另一方面是他这些日发现他身为皇帝在心腹被问责定罪时他没有半点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到眼前这个儿子身后。   他彻底醒悟过来,他只能在后宫里为所欲为了,他在朝堂上被这个儿子架空了,他唯一庆幸的是,玉玺还在他手里。   皇帝这一回没有一见面就冲萧承渊发火,但脸色好看不起来,淡淡问他:“朝臣提议追封你母后为静懿皇后,是你授意的?”   萧承渊不答反问:“不是早就该追封了么?”   当年他的母妃与封氏同为平妻,因眼前这人不想传位给他,且封皇后也不希望他的即位顺序在四皇子之前,虽追封了原配,却一直不肯追封他的母妃。   知晓了母妃的经历后,他觉得他的母妃并不在意能不能有这份追封,但他不需要朝堂上多些无所谓的拉扯,稳妥起见他需要这个。   皇帝望着萧承渊冷肃的面庞,离萧承渊远了些:“我若不同意呢?”   萧承渊直直看着他,眸光如这三九天的寒潭一样冷:“父皇可以试试。”   皇帝被萧承渊的笃定惊得胸膛里拔凉拔凉的,原来他对朝堂掌控已经这样深了,他不自在地咽了咽:“那便如你所愿。”反正无论如何储位都落不到他的身上。   得到想要的,萧承渊没有半分喜色,神色淡淡地,公事般地道谢:“多谢父皇成全。”   皇帝的唇张了张,原本还想替安国公向这个儿子开口,现下他自身难保,想来安国公知道了也不会怪他。   萧承渊走后,皇帝怔忪了一会,在书案前枯坐了会,猛地想起什么,起身匆匆离开御书房。   萧承渊一刻不停前往顺安公主处,在一众人或羡慕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牵了裴时语往外走,行至半途,萧承渊突发奇想想要去一趟露华宫。   他虽不曾在那里长大,但在那里出生,想带他的妻子去看看他出生的地方看看,想将他的一切都袒露给她看。   裴时语欣然道好,他们和好这么久,萧承渊却从未对她提过他的母妃半个字,想来那并非愉快的记忆,她当然得陪他。   两人又折了回去,悦贵妃得知皇帝求娶她的用意后恶心坏了,她不想见那个人,选了后宫里最偏僻的露华宫。露华宫因为宁远侯的事成了宫里的禁忌,萧承渊成年后不能随意进入后宫,且他行动不便目标太大,其实有许多时日不曾过来。   如今情况不一样了,他自然有办法让看到他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时语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忍不住被眼前所见下了一跳,无人守卫,无人理会搭理的宫室,哪怕处在热闹的宫里,也免不了荒草丛生,一派荒芜之感。   好在现在是冬季,杂草不影响他们穿行,才靠近大殿,屋内传来人女子说话的声音,“皇上,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第91章 荒谬想法   萧承渊和裴时语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眸光中看到了震惊。   女子的声音并不年轻,能让皇帝来这偏僻无人的冷宫里来见的,应该不是宫里的人。   两人十分有默契地放轻了动作,在能听见屋内人说话的地方停下来。   皇帝的声音打断了女子惶惑不安,与同萧承渊说话时的冷漠与暴躁不同,带了十分的温柔,轻声哄道:“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池儿不会有事。你如今既有娴妃娘家人的身份,往后便可多来宫里走动。”   方才只是惊讶,此时的两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   池儿是谁?   脑中不约而同浮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皇上不会骗妾身?”女子的声音不再年轻,却有小姑娘不会有的成熟风.情,“妾身已有半个多月没有见到池儿了,皇上能不能让妾身去见见他?”   秦守池刚好被管鹏关了半个多月。   皇上叹了口气,柔声安慰她:“你想见池儿,朕何曾不想,现在那逆子正盯着他,倘若被他瞧出什么,那对池儿来说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你听朕的,等过了这阵,我便让他堂堂正正地站到世人面前,当我大楚国堂堂正正的储君。”   女子应该是被安慰好了,嗓音柔情似水,“皇上真好。”   “如娘才好。”   “皇上……”女子缠绵婉转的娇嗔在这荒无人烟的院落里飘荡。   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越来越小,喘息声与吟哦声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萧承渊的脸色沉得简直要滴水。   倘若他的调查没有错,安国公府里的袁姨娘的闺名正是如娘。   他以为他这名父亲平日里行事已经够离谱,却没想到仍是低估了他,不光有个私生子,他那私生子的母亲还是臣子的姬妾。   真是荒谬。   裴时语有些心疼萧承渊。   他的父皇带着别的女人在他已故的母亲的宫室里与别的女子偷欢,她不知该怎么安慰萧承渊,她去牵萧承渊的手,想带他离开这个难堪之地。   萧承渊挣开她的手,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不让里头一阵阵涌出的淫.词浪语污了她的耳。   裴时语见他眸光闪动,似乎在酝酿什么大计,只好随他,安静地陪着他。   萧承渊突然松开了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婴儿拳头大小的泥块,猛地朝声音传来的窗户掷去。   “砰”地一声,泥块砸在窗棂上,轰地四分五裂,小小的泥块撒了一地。   霎时,女子浓烈而破碎的低泣被惊呼替代,男子兴奋的低吼声也变成了慌张地发问:“谁!”   萧承渊不言不语,抿唇拉着裴时语离开,直到出宫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裴时语理解他不想说话的心情,任谁摊上这样的父亲都会失语,宫里毕竟人多眼杂,不如在外头好说话。等上了马车后,她轻轻靠在他的肩头,温声道:“王爷不要因为别人犯浑坏了自己的心情,咱们回家。”   萧承渊不是个轻易显露真实情绪的人,被她这样轻轻一唤,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毫无防备脸黑了一路。   他伸手揽住裴时语的肩,眸光里现出面对她才有的柔情与歉意:“让你担心了。”   裴时语回望他,“无妨的,王爷若是有话想与我说,我愿意听的。”   萧承渊深深地看她,带她去露华宫时就存了将母妃的过往告诉她的心思,虽因插曲打断,并没有作罢的打算。与这样难堪的父亲相比,母妃简直让人敬仰。于是将从杭嬷嬷那里听到的,与青州那边传来的关于母妃的过往告诉了裴时语。   裴时语听完更加心疼他,父亲荒唐,母亲也无法给他纯粹的爱,她至少还被母亲精心呵护了几年,他却一直在无视、算计与打压中长大,他什么都没有。   裴时语主动环住萧承渊的劲腰,仰面看他,语气绵绵的:“下回王爷去拜祭母妃时一定要带上我,我要谢谢她,谢谢她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仍生下了你,多谢她让你我有相遇的机会。”   萧承渊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是啊,是母妃的坚持给了他们相遇的机会,母妃让他有机会领略这世间的美好,他看着她的眼说好,低头亲吻她的唇,此刻没有满溢的情.欲,只有温柔和缠绵。   行至半途的时候,马车突然颠簸了下,惊扰了密密拥抱在一起的人,裴时语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些。   萧承渊惊喜于她的依赖,将人结实护在怀里。   “有刺客!”护卫大声提醒马车中的人。   萧承渊的反应很快,在两侧的车窗处各拍了一下,车内的机关开启,车厢变成了铜墙铁壁,裴时语听着外头激烈的厮杀声,忍不住轻颤,萧承渊牢牢将人揽在怀里,一下接一下在她的后背上轻拍安抚:“不用担心,我有防备。”   他不想像前世那样功亏一篑,在着手处置魏国公与秦守池后就在暗中进行了部署。前几日程宁的身份暴露,特意让暗卫仔细检查了一番。   从马车行进的时辰算,此地应该是他与裴时语重生后第一次遭遇刺杀的地点,是对方唯一可以动手的地方,他既然知道此处是弱点,自然会有所防备。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刀剑交加声果然停了下来,护卫轻叩车门:“启禀王爷,危险已除,余两个活口。”   “将刺客全被诛杀的消息传出去,”萧承渊神色平静地开口,“活下来的给管少卿送去。”   论逼供,无人能及大理寺少卿管鹏。   裴时语有些后怕,连日的平静与温馨令她忘了危险还存在,想起他之前说过他是死于刺杀,且迄今为止不知凶手是谁,心忍不住提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姑娘看起来忧心忡忡的,萧承渊伸手拂开她蹙起的秀眉,眸光里重新浮起温情:“不必担心。”   他一直不慌不忙的,裴时语自然信他,可是知道他能处理是一回事,能做到不担心是另外一回事,忍不住道:“我好担心。”   萧承渊的心底涌入一股暖流,她能直接告诉他她的感受,这样实在太好,他将人紧紧拥入怀里,想让她安心些:“放心,我能处理好。”   好奇怪,明明他并没有做具体的事,被这样有力的臂膀包围着,似乎真的安心了许多,她于是也用力回抱他,也想给他一点力量。   插曲过后,马车继续平稳前行。   管鹏的动作很快,才入夜便审出了结果,凶手的身份太过出人意料,他不敢将这个信息经过别人,亲自来王府找萧承渊。   裴时语留意到,管棚离开后,萧承渊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很久。   夜越来越深,萧承渊仍旧没有喊任何人进去,裴时语起初以为他在处理正事,便没有太在意。   直到她洗漱完毕,萧承渊仍旧没有回来,她察觉到不对劲,他再忙也会和她说一声的,他肯定遇到了难事。裴时语再也忍不住,丢开手册,趿了软鞋下床,迎面撞入他的怀里。   他今夜的拥抱格外用力,似乎要与她合二为一,裴时语调整姿势,让自己舒服了些,仰面问他,嗓音柔柔软软地:“王爷怎么了?”   萧承渊背着烛火,眸底一丝光也没有:“是皇帝要取我性命。”   裴时语浑身僵住,几乎本能地想问怎么会,可他才是最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的人,她有什么可以质疑的。   虎毒尚不食子,被亲生父亲这样对待,失望愤怒过后,他今夜兴许是一个人枯坐了许久,一定会难过。   裴时语问他:“接下咱们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父子一场竟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样也好,往后行事不用再顾忌。   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不可能束手待毙,他轻声道:“该有了断了。”   这天夜里,萧承渊一直紧紧拥着她,一遍遍亲吻她,格外缱绻缠绵,仿佛只有这样才会抓住些什么。   第二天裴时语醒来时萧承渊正在穿衣,她之前也想像无数妻子那样送他出门,被他以外头太冷按了回去,她知道他是心疼他,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他的好。   可他今日看起来太过平静,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平静的外表下,似是在酝酿疯狂的计划,裴时语不想他伤到自己。   她执意起身送他,亲手为他披上大氅,为他正衣冠,将丫鬟早已准备好的手炉交到他手里,将他送至门口,不顾丫鬟的目光,在他的吻落在她的额上之前垫起脚碰了碰他的唇,认真看着他:“王爷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她觉得自己难以理解,明知道他可能会不理智,却不想劝他,他那个人一向谨慎克制,她不想劝他冷静克制了,想让他率性而为一回。   萧承渊压抑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一夜辗转之后,他不再想徐徐图之,他想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乱局,哪怕带来巨大的非议。   可她那样担心,他们现下的日子这样美好,他若冲动,她该有多操心。   萧承渊的心软下来,突然真正冷静了许多,被亲生父亲刺杀的沉重压力消散了许多,他回答她,又似在承诺:“等我回来。”   裴时语潋滟的眸光涌动,再次轻轻吻他:“王爷只管放手去做,我等你。”   原来她看出来了,萧承渊再也忍不住,不顾丫鬟小厮在,狠狠将人拥入怀里。   她说他等他,萧承渊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与一时撒气相比,他更希望她无风无浪安安稳稳。   七日过去,萧承渊这里按兵不动,仿佛之前那场刺杀并没有存在过。   朝堂之上,高座上的皇帝神色精神越发不济,眼底乌青,整个人透着浓浓的燥意。   那日的惊吓在他的身体里刻上了烙上了结识的印记,他忙碌了好几日,无论美人如何刺激他,无论他怎么努力,搭在弦上的箭再也发不出来。   在群臣慷慨激昂地替悦贵妃请封时,皇帝颓然地想,他这身子要到头了。他将眸光投向萧承渊,又不得有些心虚,死士没有成功,好在死士都死了,他没有发现。   罢了,先安抚下,等拖过这几日,他便可以将真相公之于众。   皇帝同意了百官的奏请,追封悦贵妃为静懿皇后的旨意很快传达开。   当天夜里,皇帝收到消息,秦守池与魏国公的死刑已经核准,定了三日后问斩,他不由得有些激动,三天后一切会很不一样。   但当他得知秦守池的牢房里安排了同日行刑的别的死刑犯,且秦守池与死囚起了冲突被打断了腿,皇帝惊得一把推开腿上的美人,双目瞪得溜圆:“你说什么?安国公世子被人打断了腿?”   那人战战兢兢说是。   皇帝脱口而出:“伤得重不重,请太医了么?”   问完后反应过来,他最中意的儿子如今在狱中,那里怎么可能会有太医。但他的儿子若是落了残疾,之前那些年的筹谋不就白费了。   皇帝冷静了些,开口时不太有底气:“安国公与朕相交一场,且秦守池早些年的确为我大楚立下过功劳,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让其稍微体面地走吧,你带太医去瞧瞧。”   不多久后,萧承渊知晓了宫里发生的一切,来人将一个四方锦盒交给萧承渊后离开。   萧承渊进了内室,随手将东西给了裴时语,让她找个地方收好。   裴时语好奇里面的东西,丢开手里的游记,拆开锦盒外的重重锦缎,素手揭开盒上的搭扣,待看清里头的物件,她惊得差点将手里的东西丢开,压低了声音问萧承渊:“这是玉玺?”   萧承渊望着姑娘亮晶晶的眼,微微勾起唇角颔首,“这东西那人往后再也用不上。”   裴时语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啪地合上盖子,小心翼翼将东西放在身前的矮几上,问他:“王爷这是要摊牌了?” 第92章 要好起来   萧承渊颔首,“过年前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尘埃落地意味着他有把握在一个月内成为储君,也意味着世人眼里不良于行的齐王殿下会恢复正常,裴时语下意识去看萧承渊的腿。   不由自主开始期待他好起来后的日子,到时他便能像正常人一样彻底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那时也不会再有顾忌,裴时语的面颊登时红了脸。   萧承渊向来不会错过她的丁点变化,宽厚的手掌隔着矮几伸过来,自然而然轻抚在她的面庞上,语气关切,“怎么了?”   面上热气腾腾,脖颈也在发烫,裴时语臊得不得了,她在想什么……囫囵说没什么,拿了矮几上的锦盒下炕,飞速朝拔步床走去。   目送姣好的倩影离开,萧承渊轻轻攥拳,手中柔软而美好的感觉犹在,喉头轻滚。   第二日是个晴天,萧承渊照理去上朝,才返回王府,便见到沐长史已在大门口翘首以盼,一见到他便忍不住开口:“王爷,神医到了。”   神医本该在前几日到达,前几天来信说会临时有事会耽搁几日,是以今天才到达。   萧承渊心绪微动。   他原先之所以托胡元替他请擅长易容术的大夫,是想拆穿秦守池与蓝衣人的把戏,现下秦守池已经认罪,国公府别院一案已结,可他们仍旧没有弄清楚秦守池身上的疤痕缘何消失,以及容嫔的夫君如何换脸。他的腿也需要找个机会恢复。   萧承渊轻启薄唇:“带路。”   到达前院的花厅,神医已在等候。等见到人,萧承渊大为震惊,他没有想到的是此人正是前世替他解毒的神医,飞云谷谷主沈神医,胡元的师父。   沈神医如前世那样不爱说多余的话,一上来就给他搭脉诊治。   望闻问切之后,沈大夫提出要给他施针。   萧承渊清楚沈大夫的医术,连忙让人准备,裴时语却有些担心,离上次施针还不到十天呢,那么疼。   萧承渊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表示沈大夫出手,他立即便能好起来。   沈南星意外看萧承渊一眼,对他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信任与尊重很受用。   裴时语主动握住萧承渊的手,想在他难受时为他分担些注意力,结果萧承渊全程并无任何痛苦之色。   沈南星收了针,问萧承渊戴假面的人在何处。   萧承渊诚挚道:“时近午时,神医不如先在寒舍歇歇,略做休息后再去。”   沈南星直截了当拒绝:“我赶时间。”   众人目瞪口呆,从未见过比委托人更着急的办事人。   萧承渊立即叫人去安排。   他怀疑沈神医是想快些处理完正事后去陪夫人,前世他之所以能遇到沈大夫,盖因沈大夫陪夫人在大楚游历时被同样在外游历的大皇子遇见,大皇子派人将沈大夫的下落告知于他。   沈神医上回也带了妻女,机缘巧合下他见过他们一家三口出行,沈夫人明朗活泼,不到一岁的小女婴圆润可爱,也不怪沈大夫惦记她们不想与她们分开。   牢狱之中湿冷幽暗,萧承渊原想将人带出来给沈神医查验,沈神医直言不必,他去牢房便是,恨不得越快解决完事情越好。   萧承渊很快便见到秦守池。   管鹏得了消息后安排同牢房的犯人离开,牢房四周守备森严,安安静静。   秦守池静静坐在牢房一角,因为受了新伤的缘故,形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神色并不慌乱,见到萧承渊后主动开口:“王爷来了。”语气平静,一点也不像被判了死刑的人,仿佛他们还是曾经共事时的上下级。   这是萧承渊在秦守池认罪后第一次见到他,他想起世人评价安国公世子温润无双,即便当初受刑认罪,也是一副无惧无畏,淡定从容的模样。   萧承渊觉得格外讽刺。   他之所以有底气,无非是认定宫里那人给他安排好了后路,毕竟他授意让人打断的腿已经接好。   萧承渊的眸光中有寒光涌动,也有些话想与他说,但不是此刻。   他没有搭理秦守池,看向一旁的沈南星:“劳烦神医。”   沈南星进牢房后就闻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围着秦守池打量了几圈,露出一个嘲讽的笑:“雕虫小技。”   说完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粉,再让狱卒取来些水,命人按住秦守池。   沈南星打开瓶盖,熟悉的香味传入鼻间,秦守池挣扎起来,狠狠盯着萧承渊,“你想干什么?”   见沈南星压根没有检查秦守池腰上的疤痕,反而在端详秦守池的脸,萧承渊也有些茫然。沈南星回答秦守池的同时也解了萧承渊的困惑:“你戴了这么久面具也该透透气,不然脸该废了。”   闻言,所有人瞠目结舌,秦守池还带了面具?   狱卒将水送来,沈南星将药粉撒入水里,等药粉彻底溶解后,将药水涂在秦守池的脸上。   秦守池慌了。   那人要揭开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他平日里自己也是这样操作的,这个法子只有梁国皇室才知,萧承渊找来的人竟然知道!   他拼命挣扎起来,疾声呵斥道:“你们想滥用私刑,我是安国公世子,我要面见皇上!”   可惜此时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等秦守池面上的面具掉下来,萧承渊与管鹏惊得说不出话来,牢中这些人中只有他们二人见过皇帝的真容,两人心里不约而同的浮出一个念头,这张脸几乎与皇帝一模一样,难怪秦守池要戴着面具生活。   萧承渊在心底冷笑,皇帝这些年为了这个私生子真是煞费苦心,不仅让他跟着安国公享受良好的教养,还曾让秦守池去宁远军中历练三年,谁不知宁远军治军最严,着实令他恶心。   皇帝有意放任甚至引导他与封家人拼得你死我活,并不惜刺杀他,不过是因为皇帝无能,便借他与宁远军的手拉下封家人,让秦守池可以安安稳稳地认祖归宗。   原来他并非不会当父亲,萧承渊眸底一派冰冷。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他们的下一步举动,反正安国公世子的这个身份再也用不上,死遁其实是个极好的办法,等他们偷偷摸摸找人代替秦守池问斩,事情过去之后,寻个借口便能让他最心爱的儿子成为储君。   这是滑稽。   萧承渊让人将药水涂在秦守池的腰上,那里果然也有猫腻,除去遮掩之后,印记便露了出来。   萧承渊请了沈南星再去看另一间牢房关着的蓝衣人,让所有人都退下,牢中只剩下了萧承渊与秦守池。   到了这个地步,秦守池反倒坦然了,他这张脸便是身份。   但萧承渊在护卫退出去前特意留下了一把刀,不免令他心生忐忑,双手撑着身下的干草将身子往后挪了些:“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萧承渊的眸底的寒光若隐若现,手指贴着锋利的刀刃滑过,但还是有些好奇,“论年纪,你比我大几个月,他打算用什么借口恢复你的身份?”   秦守池紧张地看着萧承渊手里的刀,心底一片绝望,同萧承渊商量:“你放了我,我会离开上京远远的,绝不碍你的眼。”   话音刚落,秦守池听见一声噗嗤声。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他在一阵阵钝痛中看着腹部多出来的血窟窿。   萧承渊面无表情道:“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没什么可以说的了。”他要知道的事自然会打听得到,何至于和个绊脚石商量。   在深入骨髓的疼痛之中,秦守池看见稳稳站在自己面前的萧承渊,突然明白了,原来所有人都被萧承渊骗了,他这个二皇子今日活不了了。   下一刻,鲜红的刀刃从秦守池的胸口拔出,萧承渊告诉他:“这一刀是替王妃刺的。”   确认秦守池断气,萧承渊走出牢房,他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带了已经卸下面具的容嫔的丈夫柳申入宫。   萧承渊这几日没有动作,皇帝这几日心情还不错,唯一稍微有些不放心的是他与如娘的儿子的腿断了,好在太医给他接回来了,并不影响往后的计划。   得知萧承渊求见,皇帝并没有一口答应,他打算让他等一等,也好显示他这身为父亲与皇帝的威严。下一刻,却听见内侍告诉他萧承渊带了容嫔的丈夫前来,在御书房等他。   “什么!”皇帝惊得从美人榻上坐起,推开在一旁服侍妃子,脱口而出,“他竟然没死?。   一想到容嫔,皇帝的心底腾起熊熊大火,他那时捧在手心的妃子不仅与人私通,还与他人纵欲过度死在与他欢.好的寝殿,这于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更令他不能冷静的是,他那时下令连容嫔的丈夫杖毙,却没有想到有人阳奉阴违,说明有人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可是一国之主,那个不怕死的对他阳奉阴违!   皇帝气咻咻地从美人榻上起身:“摆驾,去御书房。”   萧承渊心里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个人了,人才刚进御书房,萧承渊直接吩咐柳申,“和皇上说说,容嫔之死是怎么回事,你又是如何死而复生。”   柳申从冒充蓝衣人开始就知道他死定了,可齐王告诉他死有很多种方法。   当皇帝从柳申口中得知容嫔是死在秦守池的身下,且容嫔之前怀的是秦守池的孩子后,帮助柳申死里逃生的也是秦守池,皇帝崩溃了。   他唯一对得住的便是这个儿子,他的儿子为何要这样对待他?   萧承渊让人将柳申带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皇帝面上的表情由震惊到不解再到愤怒,提醒他:“有人在狱中假冒秦守池,且意欲行刺我,人已经被我反杀。”   皇帝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半晌才停明白萧承渊的话,骇然看向萧承渊,外强中干的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你将人杀了?”   萧承渊颔首,“心脏被贯穿,他死得很快,没有太痛苦。”   皇帝的脑中嗡嗡作响,天旋地转起来,他精心呵护了这么久的儿子就这样被这个逆子杀了?待在原地身子晃了晃,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又有了力气,他冲至萧承渊面前,揪住萧承渊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萧承渊勾起唇角,从轮椅上站起:“乱臣贼子。”   皇帝看着眼前稳稳站在他身前的儿子,对上那双肖似悦贵妃姜月昙的眼,寒气脚心往上窜,升至四肢百骸,直冲脑顶,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萧承渊的病弱是装的。   他被骗了,所有人都被骗了,被他这个一向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儿子骗了。封家人也好,他的池儿也好,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他怀疑萧承渊已经知晓了一切。   可他明明隐藏得这样好,连封家人都没有发现,他是如何发现的?   萧承渊不想了解眼前之人在想什么,平静地开口:“下诏立储吧。”   “逆子休想!”   萧承渊凉凉看他一眼,重新回到轮椅上,吩咐了声“来人”。   皇帝最亲近的内侍入内,毕恭毕敬地送人离开。   原本想给萧承渊点颜色的皇帝颓然跌坐在地,完了,都完了,他的池儿没有了。   萧承渊离开后以治病的名义请了假,所有人都清楚萧承渊的身体状态,自中毒后生机不断消退,都以为他活不过年底。   不曾想冲喜过后,他身子一日好过一日,除了腿迟迟不好,与正常人无异。   在政事上从不懈怠的齐王第一次请假,是因为王府的人找到了神医,近日在齐王府里给萧承渊治疗腿疾,不日便能好起来。   他上头只有一个大皇子,但大皇子并非皇帝亲生,且皇帝前不久才追封了齐王的生母为皇后,他若好起来,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朝臣苦皇上不立储君久矣,不由自主对萧承渊生出了许多期盼。   慵懒的午后,裴时语从午后小憩中醒来,睁眼便见到萧承渊靠坐在床头,用他那双幽深的眸子温情脉脉地看着他。   今日午膳后圣旨送入府里,萧承渊被册封为太子,他接了圣旨后让她好好歇息,自己则带了沐长史去了书房议事,他们并没有好好说上话。   他这几日都会等她午睡醒来,自然而然将她捞入怀中。   裴时语调整了姿势,以最舒服的姿势靠着他,仰面问他,刚睡醒的嗓音软软的:“王爷说的年前会尘埃落定,这回是终于落停了?”   萧承渊灼灼地回望她,温热的指腹轻压在她的唇上:“差不多了,还有一点。”   储位已定,意味着他前世追求的大业初定,但程宁那里始终是一根刺,她的死也无法令他放下。   程宁身份特殊,且与宁远军牵涉太深,既然要坐上那个位置,便有身在那个位置的责任,他不希望在朝堂上引起纷争,以尽量小的代价解决此事,他得计划得再周全些。 第93章 大结局   萧承渊明面上是在请假治疗腿疾,他有心肃清朝堂建立新的局面,这半个多月并没有闲着,在不动声色观察朝中的动向。   裴时语身在王府,萧承渊的行动不避开她,外头的消息也源源不断传入耳里,上京人人皆知齐王的腿疾有望治愈。如今册封的旨意下来,印证了他的确已经痊愈。   “真好,”裴时语忍不住感慨,“王爷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往后再也不会被轮椅限制着出行。”   萧承渊的眸光黯了黯,并非如此。   今日是十二月二十,距他们成亲刚好一百天,他特意选择这一天受封,是想让这个特殊的日子更加圆满。   可他太过兴奋,忽略了些细节,忘了她每月都有几天不方便。他没有说话,薄唇噙住她的柔软,温热的掌隔着薄薄的寝衣摩挲着,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落在她比平日稍凉的小腹上。   “王爷……”   姑娘因为刚睡醒,身子放松而慵懒,软绵绵的低唤变成了动人的嘤咛,在这温暖的帐幔内蜿蜒缠绵。   正式册封后,萧承渊不能再以治病的名义歇在家里,加之时近年关,政务与应酬都明显增多,裴时语只在夜里能见到他人。   也正因为他成了储君,按例该入住东宫,他们要在东宫过年,得准备搬迁事宜,虽然有礼部的官员与沐长史在,裴时语身为东宫的女主人,内院的事她也得操心,进宫的次数也比往常勤了些。   忙忙碌碌五天过去,东宫里的大小事宜终于安排妥当,裴时语在圈椅上落座,顺便等萧承渊处理好政事后来接她一起会家,她忍不住感慨:“没想到搬家这么麻烦。”   春晓笑吟吟地给裴时语来到裴时语身后给她捏肩,笑着打趣道:“往后还有一次呢。”   是啊,裴时语心里想,下回搬迁时她与萧承渊的身份又不相同,好在下回都是在宫里,应该没有这次麻烦吧。   云绮进屋:“太子妃,秀云宫的人又来了。”   裴时语心绪微动,封皇后被废后被打入了秀云宫,是处冷宫,她这几日每回进宫,封皇后都会打发人来求见她。封皇后毒害祖母,且将萧承渊之前弄得凄凄惨惨的,裴时语不想见她。原以为她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没想到封皇后竟像是听不懂似的。   裴时语决定让她断了念想。   刚要下令,萧承渊从外头进来。   裴时语忍不住看他,熠熠的眼,笔锋似的眉,因为腿脚恢复行动自如的缘故,整个人神采奕奕的,让她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她私下分析过,大概是从心底认可了一个人,所以他哪怕什么也不做也会觉得无一处不称心吧。   两个丫鬟识趣地退下,萧承渊对上姑娘弯弯的笑眼,“封氏总来烦你?”   裴时语心疼他近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觉得这等小事没有必要麻烦他,也就没有提过,不过他既然主动问起,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颔首说是,“回回来的人都不一样,也不说为什么,只说封氏想见我。”   萧承渊的眸光闪了闪,也就是说封氏仍旧能支使人为她说项,看样子冷宫里还不够冷,他轻启薄唇:“我去见她。”   裴时语说不用,她能处理,萧承渊于是改口说他陪她去。   裴时语心想这样也好,往后她会生活在宫里,再有这样的事的确挺烦的,彻底解决算了。   到达秀云宫后,裴时语发现这里虽然冷清,但还算整洁,毕竟是当了二十年皇后的人,气度犹在并不十分落魄。   封氏也在不动声色打量裴时语,见她眸光澄澈面若桃花,一看就过得很滋润,不由得有些看不惯。   可魏国公倒台太过突然,在冷宫里的这些日子里她想清楚了许多事。萧承渊那个人油盐不进,且恨透了她。但她了解萧承渊,越是冷情冷性的人,一旦动心便难以收场,没什么比枕头风更管用。   皇后温声开口:“你来了。”话出口便湿了眼眶。   裴时语不喜欢看人流泪,尤其这位在给她的祖母与萧承渊下毒之后在她面前面不改色,裴时语不想看她假惺惺的表演,凉凉开口:“不如你先哭完?”   皇后眼眶中的泪意凝住,心里泛起了嘀咕,不都说齐王妃最是心软善解人意的么?见裴时语真的要走,封氏猛地擦干眼泪,换了另外一幅表情,不施粉黛的面庞上浮出苦涩的笑意:“我是太高兴了,没想到太子妃愿意见我,一时没有忍住。之所以屡次三番求见你,实在有几句话不得不说,承渊的母妃去世得早,他是我亲手带大的。”   边说边比划,“从这么点大成长为如今的一国储君,可惜兄长的私心过大伤了他的心,他误以为我与兄长一心,长大后便不再愿意与我亲近,你别看他如今一幅冷冰冰的模样,幼时却很是粘人……”   越说越离谱了,裴时语的秀眉蹙起,忍不住打断她:“可太子中毒是你的手笔,他看在你幼时的确照拂过他的份上,没有当着世人公布你毒害他的罪行,原是想给你留几分体面,你是嫌太多?”   皇后震惊,这娇滴滴的女子缘何油盐不进,萧承渊竟然什么都和她说?   萧承渊觉得裴时语将时间与精力花在此人身上不值当,进屋后突兀地提了句:“四皇子最近很不好。”   皇后猛地瞪向萧承渊:“你把他怎么了?”   萧承渊勾唇,他还不至于对四皇子做什么,虽然同样不被皇帝喜欢,但四皇子被皇后与国舅保护得很好,魏国公府出事加上他特意让人将皇帝有私生子一事告知了四皇子,他无法接受事实自己崇拜的舅舅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且他不过是皇帝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自己先蔫了,将自己关在府里闭门不出。   萧承渊将皇帝有私生子的事告诉了封氏。   封氏的脸刷地白了,他们兄妹把持朝政多年,瞬间明白了萧承渊的意思,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是那个昏庸之人替私生子铺路的工具,她咬牙切齿道:“无耻!”   萧承渊与裴时语当然知道在说谁无耻。   萧承渊面无表情问她:“当年发生了何事?”   事到如今,封氏知道大势已去,她只求萧承渊能够善待四皇子,将实情一五一十道出。   原来,当年先太子亡故后,身为二皇子的裕王被理所应当认定是储君,可魏国公得罪了裕王,深知二皇子上位后他必定不能善终,于是与同样担心受到二皇子惩罚的三皇子晋王一拍即合,两人在秋猎的过程中联手弄残了二皇子。   萧承渊问封氏晋王为何害怕裕王。   封氏告诉他,晋王一家在元宵节带着两岁的晋王世子外出看灯,被勾栏里的美色迷住,将唯一的儿子弄丢了,晋王妃失了孩子后大病一场最终郁郁而终。晋王一向畏惧二皇子,且他意乱情迷之下欺侮了裕王的小姨子,他担心真相暴露之后裕王责罚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萧承渊瞠目结舌,再度为那个人的荒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萧承渊还从封氏口中得知,皇帝当初被封为储君后并不服众,便设法娶了宁远侯唯一的妹妹,为了魏国公对他死心塌地,主动提出迎娶封氏。   萧承渊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裴时语再度更改对那个人的看法。   第二日,一直在外游历的大皇子前来见萧承渊,萧承渊又知道了些事。   原来,皇帝之所以下定决心除去宁远侯,是因为宁远侯得知皇帝与魏国公合谋要对二皇子一家赶尽杀绝,宁远侯斥责了皇帝,恰逢萧承渊的母亲得知皇帝娶她的真相后要与他和离,皇帝被魏国公蛊惑,认为他们兄妹不与他一心,未免夜长梦多,于是默许了魏国公对宁远侯的构陷。   而大皇子之所以调查这些,是因为悦贵妃有恩于他。他当初之所以被皇帝收养,是彼时还是晋王的皇帝一心讨悦贵妃欢心。   萧承渊听完后失去了评价那人的欲.望,他放不下裴时语前世之死,让云绮假扮裴时语,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引来一直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庞炎出手。   出乎萧承渊意料的是,千钧一发之际,程宁为假裴时语挡了一剑。   藏在暗处的萧承渊现身,质问庞炎为什么。   庞炎却死死看向程宁。   奄奄一息的程宁向萧承渊坦白,他的真实身份是裕王府的世子,当初裕王府一家在回封地的途中被皇帝的人设伏,宁远侯暗中派人救下了他,他隐姓埋名活下来,长大些后辗转至青州,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宁远军的一员。   裕王府的死士找到了他,让他给已故的裕王夫妇报仇,可裕王生性豪爽,得知是亲弟弟对他下手,为了江山稳定,弥留之际让他不要报仇。何况与当皇帝相比,他更希望像宁远侯一样当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于是迟迟不肯动手。   人人皆知萧承渊十分在意他这位王妃,庞炎奉王府老人的命刺杀王妃,逼他与萧承渊成为对手,夺回原本属于裕王府的帝位。   至此,萧承渊所有的疑惑得到解决。   萧承渊回到含章院时,裴时语正焦急地朝外头张望。   明明相信他能处理好一切,但一时见不到人,心里便一刻也得不到安宁,见他安然无恙归来,脚步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下一刻被他狠狠拥入怀里。   裴时语回抱他,柔声问他:“发生了何事?”   萧承渊的声音闷闷地:“先抱会。”   良久之后,萧承渊才松开裴时语,将整理后的信息一一告诉她。   说完后,他罕见地流露出茫然的神情,裴时语却很能理解他,短短几日之内,脑海里一下子塞入了二十年前的许多事,涉及的人员众多,人物的关系也复杂,且还都与他相关,弄清楚不难,接受起来却需要时间。   裴时语不想劝他如何如何,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里,静静陪着他。   他终于不再茫然,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道:“终于不用担心会有人伤到你。”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裴时语的长睫颤动,心上漫起甜蜜与感动。   萧承渊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在她的额上印上一吻后离开,年三十开始休朝,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他想在过年前将所有事情都安排下去,几乎忙得脚不沾地;裴时语也没有好太多,他们二十八那天搬入东宫,虽已一切准备妥当,但储君入东宫是大事,有许多细节需要她确认。   好在她与萧承渊那里都十分顺利。   皇帝虽说只剩下个架子,但他仍是一国之君,宫里的团圆饭看起来也其乐融融。团圆饭后还有歌舞等各类吉祥的活动,他们身为除皇帝外地位最尊崇的人,又是第一回 在宫里过年,并不能随心所欲。   直到散席后,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暗舒一口气。   才入东宫,萧承渊突然一把将人抱起。   “殿下,”裴时语的脸顿时红了,因方才饮了几口果酒的缘故,潋滟的眼波在喜庆的烛火下格外惑人,“宫女们看着呢。”   萧承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神采飞扬,格外轻松。   他拥抱自己的妻子,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再说他格外中意他的妻子早已是天下皆知,亲密些又如何。   裴时语拗不过她,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他如今的行动很利索,很快就到了内室,身上的沉重的礼服被剥除,青丝勾缠在一起,密密贴在一起,好几日没这样亲密了。   他支在她上方,眸光灼灼,带着想要燃尽一切的热,带着最后仅剩的克制与冷静,低低地哄她:“叫夫君好不好?”   他想了许久,唯有这个称呼独一无二,只有她能这样呼唤他。   本来就是夫君呀,她用温柔的目光回望他,饱满而红润的唇轻启,“夫君。”   “再叫一遍。”   “夫君。”   他再也忍不住,哑声询问她:“可以么?”   两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抿唇嗯了声。   于是,他重重伏下来,用滚烫与灼热将最动人的沟壑填满,先是轻轻的研,接着着深深浅浅的磨。   起初的不适之后,无一处不充实胀满,象征姑娘长大的嫣红羞答答晕开,从未示人的娇客颤颤地着冲深情的人绽开娇颜。   迷迷糊糊之间,裴时语想起那日萧承渊带她去别院看雪。   别院的花园里有一汪湖水,冰封的清湖上方有热腾腾的泉,泉水倾泻而下,直直浇入湖中,传来悦耳的荡漾。她仿佛看到冰湖初开的场景,裹着热气的泉孜孜不倦冲击着,玲珑剔透的冰面因受不住而缓缓融开。盈盈水光中,冰面越融越开,直至将温热的泉尽数吞入。于是,温热的泉,与冰凉的湖搅在一起,在寂静圣洁的冰天雪地里彻底交融。   泉水依旧灼热,东宫的地龙也烧得恰到好处,怡人的室内,分不清彼此的热息缠在一起,漾开这迷人的夜。   他似乎格外沉迷这些美好,裴时语到后来只觉得累极了,不知何时睡着的。再睁眼时她仍在他怀里,他正从身后拥着她。   萧承渊正舒服地受用着,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语气慵懒愉悦,温暖的气息撒在她颈间,“醒了。”   女子的身子僵住,似是不满,又似在娇嗔,“殿下……”   “是夫君。”他哑声纠正。   此刻的他是多情的将军,因新得了领地充满干劲,在属于他的地盘仔细巡视,沉稳地向前。   伴随着进攻的号角,柔媚的呼唤如泣如诉,“夫君……”   芙蓉帐暖,晨间日头正好,可现下朝堂休朝,店铺歇业,多情的人不需起身。   正月期间,大楚的朝堂休朝至元宵,他们身为太子与太子妃,各自有各自的职责要完成,只不过再如何忙碌,也比年前好太多,这样一来,食髓知味的人过得充实而富足。   皇帝自从秦守池离世后,身体不大好,虽然御医说他身体无碍,但整个人的确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每日在后宫里不出来。   正月十五那日,太子代替皇帝主持一年一度的烟火表演,在城楼上接受百姓的拥戴。   裴时语捧着手炉,笑眯眯地看着烟火燃放的夜空,心里也像有烟火在绽放,谁能想到他们还能有这样的日子呢。   那夜的烟花几乎燃放了一夜,整个上京城里灯火通明,东宫的寝室里,有人渐渐受不住,娇气地提醒夫君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主持朝会;也有人格外执着,觉得应该尽情享受这样绚烂的夜。   愉悦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月,很快到了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按照大楚的习俗,二月十五花朝节这日,是祭拜百花之神的日子,向来由地位最尊崇的女子带领女眷举行仪式。   封氏被贬之后,皇帝再未立后,今年的拜祭之礼由裴时语这个太子妃牵头。   裴时语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原本既兴奋又期待,等主持完繁琐的仪式之后,只觉得浑身乏累,恨不得回去躺下才好。   才回到内院,萧承渊迎出来,他打横抱起脚步沉重的她:“累坏了吧。”   “夫君。”裴时语不满地低呼,纵然被他抱过很多回,当着宫女太监的面,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却似乎越来越大胆。   他将人放在榻上,任她软绵绵靠在怀里,他试着帮她拆除祭祀时繁复的礼服与头饰,发现实在是太过复杂,吩咐春晓过来服侍,柔声问她:“还受得住么,能不能出宫?”   听到出宫二字,裴时语登时坐直身子,清澈的眸子亮亮的,“可以吗?”   自年前进宫之后,她都两个多月没有出过宫了,起初因为他格外热情的缘故昼夜颠倒,没有时间出去;近来终于克制了些,她的作息也渐渐恢复正常,其实很想出去的。   萧承渊笑道:“今日寿星最大,听寿星的。”   裴时语顿住,秀气的眉弯起来,笑意在眼底渐渐放大,有些不好意思。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生辰,但之前没有特意过过,原本计划晚点告诉他的,没想到他先发现了。   裴时语毫不迟疑开口:“去玉山别院。”   自从上次从行宫里回来后,一直对行宫里的汤池念念不忘,甚至花重金给自己买了个带汤池的别院。   萧承渊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他今日比往常回来得早些,出行的一应事务皆以准备好,只等她收拾妥当便能出门。   两个人轻车从简,只带了两个丫鬟与几个暗卫,一路朝玉山的别院奔去。一想到马上要带他去她的小别院,裴时语的心情忍不住雀跃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带人去她的地盘呢。   萧承渊望着女子发自内心的笑容,心急跳起来。   “小语。”他向裴时语伸手。   她侧眸看他一眼,有些耳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她起了个只有他能叫的称呼,总在私下里这样称呼她,叫着叫着尽做些让人面红心热的事。   可若是不回应,他会很疯,她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   裴时语红着脸嗯了声,慢吞吞挪入他怀里。   宽阔的裙摆被掀开,他进来,马车已经行至去玉山最颠簸的那一段,身子也不由自主跟着晃动的马车律动起来。   裴时语是被萧承渊抱着下的马车,随行的人都是最亲近的丫鬟与护卫,知道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好,早见怪不怪,十分识趣地避开视线。   只要裴时语自己心里清楚,腿心肿得厉害,她现下走不了路。   对了无人的时候,裴时语白嫩的面颊鼓鼓地,唇抿得紧紧地,扭头不看他,这人太坏了。在那样的情形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一路,太臊人了。   萧承渊也觉得方才有些过分,可姑娘紧咬下唇隐忍着,清纯又迷乱的样子太过惑人,视觉与感官双双蛊惑着他,实在是欲罢不能。   他掏出一个瓷瓶凑到她跟前,满目愧疚:“我替你擦。”   裴时语更生气了,这回连身子也扭开了,他连药膏都随身携带着,就是蓄谋的。   萧承渊挠头,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可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太迷人了,她明明也享受的……那就继续道歉吧。   裴时语气鼓鼓地发现,无论她怎么避开他,他总能后者脸皮在她面前出现,索性发话:“你出去。”   萧承渊知道她在气头上,将药膏留下,不忘嘱咐她:“记得擦药。”   裴时语狠狠瞪他,还提!   确认他离开后,裴时语没有打算和自己过不去,若是放任不管,她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便只能在床榻上躺着了,岂不是白来了。   何况这个药膏她用过,效果自是清楚,她挪到床榻上忍者羞怯给自己涂抹。然而拉开锦被,将自己盖起来。   许是今日上午主持了花朝节仪式,且在途中累着的缘故,一沾上枕头,困意还真的来了,裴时语打了个哈欠,快速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轻声呼唤她:“小语……小语……”   裴时语掀开眼皮,茫然地眨了眨眼,忍不住出声:“怎么了?”萧承渊为何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人终于醒了,萧承渊伸手再在她的额头上探了探,没有发热,眸中的担忧终于退了些:“你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吓死我了。”   裴时语也惊呆了,没想到她这一觉睡了这么久,肚子有些饿了。   萧承渊早就叫人备上了,裴时语突然觉得今日午间胃口格外好,在萧承渊错愕的眸光中比平时多吃了一碗。   看在他这回很尽心的份上,裴时语决心原谅他,害臊归害臊,她那时也是愉悦的嘛,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就别生气了。   懒洋洋在院中晒了会太阳,裴时语出声:“我要去汤池。”   萧承渊立即接话:“我抱你去。”   裴时语舒服地窝在他怀里,眼皮子又忍不住耷拉下来,她自己忍不住感慨,今日总是格外困呐。   半梦半醒之间,脑中突然浮出一个惊人的想法。裴时语的睡意霎时消失,胸膛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拍萧承渊的手让他放她下来:“不去汤池了。”   萧承渊在出宫时听她说了有多期待别院里的汤池,他也跟着期待起来,比她期待得多得多。   笔锋似的浓眉下意识蹙起,目光中也含了关切之色:“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裴时语并不能十分确定,仔细算算,她的癸水的确晚了好些天。之前没有按时到来还以为是因为正月里昼夜颠倒,休息不够的缘故,可频繁亲密也有可能是另外的结果啊。   裴时语的心急跳起来,忍不住看他一眼,倘若万一不是,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裴时语暗舒了口气,尽量自然道:“没有不舒服,就是不想了,咱们回吧。”天知道她有多希望生个女儿,她想尽快找太医确认一下。   萧承渊心里打起鼓来,以为她还在为他的孟浪生气,诚恳道:“你尽管放心,我保准不乱动你。”   裴时语瞪他一眼,这个傻瓜,孩儿都快出来了,还什么乱动不乱动的,她只好耐着性子道:“真没有怪你。”   萧承渊顿住脚步,将信将疑,“那你为何突然不去汤池了?”   萧承渊停的地方离案几很近,案几上方放了春晓按她的喜欢准备好的新鲜花瓣和香露。不知为何,平日里觉得十分好闻的香味既是变得刺鼻起来,裴时语皱起鼻子,催促萧承渊快些离开,哪知才开口,一个字未说先干呕起来。   这一声干呕似乎是开了个头,她忍不住扶住就近的廊柱接连干呕了几声。   萧承渊追上去,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又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止不住颤抖起来。   他近来光顾缠着她纵情欢愉,忘记她的小日子好久没来了,眸光忍不住落在她的腰腹部,颤着声问她:“你是不是有了?”   裴时语虽然没有经验,但她感觉应该是,再转头看一眼这个人,他似乎大受震撼,眼眶里也湿润了,又有些不敢肯定,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   萧承渊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来,连步子也比平时稳了许多,他将呼吸深深埋入她的颈间,一会说谢谢,一会儿说对不起。   裴时语听着他颤抖的嗓音,心也忍不住柔软起来,是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呢。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都不敢大意,在别院里待了阵还是心神不宁的,索性早早回了宫。萧承渊的动作很快,他们才刚会东宫,太医已经提前候着了。   是好消息,萧承渊激动得无心处理政事,夜里兴奋得整宿没睡。等裴时语第二天醒来时,萧承渊告诉他孩子的名字已经取好,孩子的大名小名都取好了,男孩和女孩名各写了一页,供她挑选;怀孕期间和月子期间的禁忌事项已经找太医问清楚,孕期穿的衣物已经安排了针工局画好图样送过来,乳娘和产婆已经名沐长史去挑选,孩子的启蒙师父还没有想好找谁,他还得再考察考察。   裴时语听他双眼冒光说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早呢。”   萧承渊也知道还早,可一想到有个既像她又像他的人在她的腹中长大,将来还会跟在他们后面叫爹爹娘亲地呼唤他们,就忍不住生出很多期待,想将最周密的爱都给他们。   他将他的手心的汗摊开给裴时语看,“好紧张。”   裴时语突然觉得,与他紧张,她的那点紧张简直都不算什么。   这样谨慎的结果是,裴时语整个孕期过得舒坦极了,除了刚开始干呕了几天外,后面一切都很顺利。她整日无所事事的,突然手痒,想给未出生的孩儿做几身衣裳。开始忙活后,想了想,又顺手给他做了一身贴身的中衣,他收到衣裳后激动得搂着她亲吻了几乎整夜。   终于等到瓜熟蒂落那日,因为准备得极其充分,裴时语生产得很顺利,伴随着清脆的婴啼,此起彼伏的恭喜声几乎要将他们二人淹没。   孩子很健康,裴时语很高兴,非要说有遗憾的话,她生的是个儿子,她还没有女儿呢。   不知是因为母爱泛滥,还是孕产都很顺利,裴时语仍旧很想要个女儿,可萧承渊似乎被她生产时呼痛吓到了,连声说往后不生了。   裴时语目光柔柔地望着身侧的一大一小,眸光微动,只能徐徐图之了。   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来年积雪未融的季节去世。   萧承渊登基为帝,改元永嘉,史称成帝。   成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册封裴氏为皇后,他们刚满百天的孩儿萧元琮为太子。   纵观成帝一生,自他登基后,朝堂一改昏聩腐朽之气,从此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他亲手打造了一个盛世。而他的后宫与先皇全然不同,他只有皇后这一个女人,真正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正文完)